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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给三个男人的信(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一个女人给三个男人的信(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她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发涩的眼皮,那不是由于困倦,而是被不断涌出的带咸味的泪水腌痛的。一她拿起了第二封信。一个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就象站在她面前,用一双羞怯的然而是诚恳的目光,直视着自己,嘴里在喃喃地说着什么。肖菲不觉怦然心动了。

郭林,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作弟弟看待的,怎么可能接受你的感情呢。你还年轻,太幼稚了,说句严厉的话,你懂得什么叫爱情呀?我不是在教训你,也丝毫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理解你的好心,可是,你必须懂得,你要追求什么样的爱情,你适合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要懂得这点不容易,有些人,包括一些结过婚的人,也许终生都是糊里糊涂的。而我,则是付出了全部青春作代价才懂得的……

肖菲的笔久久地停留在那六点上,飘拂的思绪在这六个点点上逐渐扩散了……

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些往事,如果那还算是恋爱的话,好象是很遥远的事,又好象是在眼前刚发生过的一样。那是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和妈妈,还有一位热心肠的阿姨带着,第一次来到他家,用句俗气点的话就叫做“相睇”。她至今也觉得奇怪,她和卫嘉的第一次见面,她和卫嘉所谈的第一件事,竟是“看病”。可要不是她主动挑起这个话题,也许那一个晚上他们就没话可说了。没话可说,两个应该是“主角”的青年人在一旁正襟危坐着,听大人们高谈阔论,多尴尬。于是肖菲先开口了,为了表示礼貌,为了能大方地对待这个第一印象并不佳的“对象”,并考虑到对方是医生,她对他说道:

“唔,请问,现在医学上对慢性扁桃腺炎,是不是有几种不同意见的处理方法?”可是卫嘉望了她一眼,只是咧了咧嘴,没有出声。

肖菲不觉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她只能说下去:“我去看过好些医生,他们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有的主张要我把扁桃腺割掉,以绝病根,有的却认为一割了扁桃桃腺,就象给病毒开了个窗户,它们可以随时地,不加阻挡地侵入人体……”关于扁桃腺的理  论,肖菲知道不少,久病成医,这是她的常常发作的扁桃腺炎带来的果实。

“嗯……”卫嘉又望了她一眼,清了清喉咙,才开始说话。

“扁桃腺”的问题谈完了,于是她马上提出告辞。在回来的路上,她好象还悟不出,卫嘉究竟是主张哪一种意见,是割还是不割呢。当母亲问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她只是摇了摇头,不想当面伤母亲的心。说真的,从第一印象,她就感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如果从卫嘉的相貌和初步了解的性情来说,可供她选择的男青年都比他强多了,如果她能按自己的标准选择的话,她是决不会跑去跟他谈什么“扁桃腺”的。

妈妈似乎也看出她的心思,接口道;“你呀,别那么不切实际。我看那小伙子人品不错,诚诚实实,虽然不声不响,但为人可靠,不象那些花俏的青年。他又有一技之长,当医生的,难得。再说,他的家庭条件更是得天独厚,大姐、二姐都成家了,自己又有房子。这样的人家还挑剔什么?不要说现在一般工人,就是找到象我们那样的中学教师,几年都解决不了房子问题。”

肖菲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意,她不是没体谅到父母的好心。为了使她能从海南农场调回来,两鬓已经斑白的双亲到处奔走,托人求情。好不容易挤上一个招工名额,又被农场卡住,理由是她当了教师,已是重用。没办法,父母只得再四处活动,经过三年,算得上不屈不挠的努力,更主要的是刚好碰到允许知青回城的政策,才算把肖菲这个在农场劳动了十年,快到而立之年的老姑娘调回来了。老俩口在经过了这十年的大动乱,加上近几年为子女回城之事的份外操劳,身体衰弱得厉害。但他们也满足了,小女儿总算回城找到了一份较好的职业,虽说是在工人文化官图书室当资料员,总比自己那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到头来却被人瞧不起的普通教师要强。于是老俩口欢天喜地办了退休手续,打算过一个安乐的晚年。谁知,他们高兴的日子没多久,更大的忧心就冲他们来了。女儿已经二十九岁了,该考虑成家了,可他们却发觉女儿常常跟农场的一个人通信。他们只好采取一个有损为人师表的办法,偷看了那些神秘的来信,才知道女儿跟农场的一个海口知青,现在是农场小学的教员关系密切。天,这不是意味着老俩口的晚年重新又得陷入那种令人不堪回想的“求神拜佛”(这是他们托人情,找关系的代称)的奔忙之中。他们厌了,而且年纪也老了,已经无力再为这么一个人,也就算是女婿的调动奔忙了。巨大的忧虑和恐惧几乎把两位可怜的老人压垮。他们流着泪,一次又一次对心爱的女儿说道:“你还是现实点吧,十年辛劳你还没尝够吗?你还要我们怎么办呀,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不为自己,也得为我们着想一下吧。”

肖菲也掉眼泪了,她觉得很委屈,很压抑。她虽然已经二十九岁了,但是“恋爱”这种神秘的,富有魅力的生活,她只是在“文革”前阅读的小说中有所领略。事实上,在海南的那十年,她对爱情的渴望,她青春的追求,常常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念头――“千万不能在这儿成家”所压制的,不要说有过丝毫的行动,就连想象也几乎被窒息了。她和那个海口知青的交往,远近还没到“恋爱”这一步。只不过彼此觉锝在许多见解上有共同点。她临离农场时,他在她的房间坐到很晚。告别时,他说了句:“有空,给我写信。”当他向门口走去回眸的一瞬问,肖菲发现那眼球上面闪烁着一点品亮的泪花。她也没想到,这晶亮的“一点”竟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脑海里。回到广州,她给他写信,他很快就回了信,往来复去,也不过是保持着以前同事间那种相互信任的关系。可父母对女儿的这点自由都要干涉。

肖菲擦干了眼泪,没有作过多的解释,只是把那小伙子的来信扎好,藏到抽屉的最底层。过了一段时问,她同意跟人家介绍的这第一个对象见面。她是觉得疲倦了,她对那十年之间多次出现政治反复,而给每个家庭:每个人命运造成的变故,感到厌腻,她何尝不希望过上舒心顺气的日子呵。

自从她和母亲去了卫嘉家一次后,卫嘉和他的父母很快就回访了,肖菲的父母非常热情地留他们吃了饭。过了几天,卫嘉一个人来到她家,带来了他父母的使命,请肖菲全家去他家吃饭。两家人你来我往。天时、地利、人和,她和卫嘉的接触自然地多起来。但是,巧合的是,确定他们婚姻关系的媒介仍然是“扁桃腺”。

肖菲在海南的那些年,每到刮风下雨,手、脚、膝盖就会出现疫疼。回广州后,这种现象少了,可自从认识了卫嘉,她每次见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紧张,心跳得慌,坐立不安。开始,她以为这是“初恋”的心理反应。可是,随着时间的伸延,这种现象仍然没有消失,她才想到会不会是病理反应。于是,在一次谈话中,她向内科医生的卫嘉谈起这一现象。卫嘉虽说是“工农兵”牌的大学生,但在其好学,肯钻研上并不亚于其他医生。他一听说,马上给肖菲作了心电图检查,并且为了不使肖菲出现的“窦性心动过速”起病变,他又亲自带肖菲找五官科的医生,给她进行认真的检查,并且说服肖菲及早割除会影响身体,危及心脏的病灶――扁桃腺。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当肖菲交给卫嘉一盒月饼,并要他转达给自己动手术的那位五官科医生的问候时,卫嘉出其不意地向她问道:

“你对我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肖菲一下子语塞了,她不明白,这是卫嘉在向自己征询对他这个医生的意见呢,还是包含着其他别的什么意思?她望了卫嘉一眼,见他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一对竟不知如何说好。

“真的,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说说嘛。”卫嘉仍在一本正经地问道。

看来,不回答是不行了,大概这是在征求意见吧。于是肖菲说道:

“唔,你肯钻研,工作踏实,待人诚恳,学习认真,是你的最大优点,也是令人放心和觉得可靠的。”肖菲不知不党地竟把她母亲多次在她耳边,对卫嘉的评价,说了出来。但是她承认,这些话能通过她的嘴传递出来,也是卫嘉在她割扁桃腺的整个过程,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给她留下的好印象。

“那好,我从前是担心你不知对我有什么看法。”卫嘉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过了几天,肖菲的母亲挺神秘地问她:“听卫嘉的母亲说,你们的关系明确了?”

“什么?”肖菲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不是亲口对他说,你对他很满意?”

“唉,那是他向我征求意见。”

“那就是了,难道非要说什么‘我爱你’,‘你爱我’的话?”

肖菲很久都没反应过来,这难道就是她的恋爱?可是不久,八月十五中秋节,肖、卫两家相聚一起吃了团圆饭后,肖菲也慢慢地想通了。其实,那种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只是小说里的事,现实的一切都是十分实际的。她既然愿意和他相识,目的还不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好爱人。平心而论,肖菲生病,动手术的那段时间,他对自己的帮助是很大的。也许父母的话有道理,看人要看实际,他虽然长得不漂亮,不善言谈,这也许正是他为人可靠的一面。

总之,肖菲没什么意见了,她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老师和家长.向对她的评价是“乖”,虽然她有时也会任性,但一经讲明情理,很快就会改变过来。就这样,她非常简单地走向了人生的第二步――结婚。

肖菲的目光在郭林的信上停住了。信很长,如果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少女读到这封热情得灼人的求爱信,会激动得心跳耳鸣的。  可现在,当她重读这封信时,一种冷峻的思索在咬噬着她的心。现在她要告诉郭林的是,对一个异性产生的好感并不等于爱情。一个异性,在其他人看来,是一个好同事,好朋友,可是对具体的自己来说,却不一定能成为好爱人。

自从她和卫嘉确定了关系,在以后日益频繁的接触中,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对方的弱点,往往她与卫嘉的每一次上街,几乎总是高兴地双双而去,气鼓鼓地一前一后而归。小事,本纯属是小事,就如买衣服吧。肖菲一看这衣服不错,就说买吧。卫嘉却摇头,要再多看几问商店才说。于是又跑了几间商店,卫嘉还是不满意。肖菲不耐烦了,不愿意再跟他走,说:“早知如此,不如早买了那件。”卫嘉生气了,不理她,继续跑还没去过的商店,肖菲也生气了,累了,干脆靠在墙角边,单等卫嘉一个人去挑。结果是谁也不让谁,衣服没买成,大家心里都别扭了几天。但是到头来,肖菲还得先登门认错,而卫嘉几乎是每次都躺在床上不理她,她只得又掉眼泪又赔不是,他才转过身子。就在他俩决定结婚的前几天,卫嘉还为一点小事生气了,差点连登记都吹了,结果肖菲又得好言好语地劝慰他,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她很难想象,为什么没有在那种时候当机立断地结束这段并没有多大意思的“爱情”,她却听从了母亲的话,既然关系定下了,就得迁就点,一个女人不能幻想太多,不必太逞强,用一句老套的话来说,就是“求大同、存小异”,就可以顺利地走完一个女人一生的三个阶段。她那时多幼稚多傻呀,能怪别人吗?怪自己吧,她太随便了,不要说卫嘉,就算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对她诚恳些,相貌过得去,家庭环境比较好,一经别人介绍,她就会和他“恋爱”,用迁就的方式来使自己对他产生感情。这就是当时的她,一个经历了十年远离亲人的困境,刚刚回归的老姑娘的心情,她急霭建立一个安定平稳的家,她渴望着得到一个挚爱的男人的爱抚。当时,她是那么不费用折地得到了,相比起那些很难找到对象的老姑娘,她觉得比她们幸运。

是的,要把这一经历告诉郭林,当一个人连自己所需要的都不大明确时,千万别急急忙忙地跳入爱河里。年轻人的幼稚和冲动,往往会酿成今后的悲剧。

她的悲剧的导火线是从一件小事,在西方人和现代人看来,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引起的,刚好是在那一天,她认识了郭林。

那是一个百废俱兴的春天,消失了二十年之久的交谊舞就象一阵旋风那样,刮遍了广州城的每一个文化娱乐场所。一时间,肖菲所在的工人文化官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都被这阵风刮得有点神魂颠倒。每到工间休息,立体声录音机里就播放令人“脚痒”的著名圆舞曲。于是文化官的老一辈人,那些五十年代的青年人就轻快地跳起了已经久违多年的“快三”,“慢四”,“探戈”等交谊舞。他们在悠然的曼舞中带有那种神气的表情,深深地刺伤了那一批只能站在一旁,用羡慕的眼光观望的八十年代的青年,于是,这一批现代青年,下班后就自己学跳起来。肖菲在这一班青年中算是一个“过气”的大青年了,三十多岁,已婚,她也觉得自已跟那些八十年代的小青年毕竟是不同经历的两类人,平常她很少和他们一起活动。然而这次,她却自动加入了学跳舞的行列。她的心动了,不是一般的羡慕人家的砰然心动,而是从心底里翻卷出来的一种苦涩的,希望得到补偿的强烈搏动。看那些平日老气横秋,少笑寡亩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竟跳出如此潇洒的舞步;他们平日连走路都低着头,总生怕随时会碰到石头,这时竞能昂首阔步地连续在舞池里转上几圈;他们平日总爱眯缝着的双限,这时竟能放射出一种熠熠光芒。他们哪里是在用脚跳舞,他们简直是用刚刚复苏的青春的活力,用他们重新焕发的热情在向人们显示,在向现在的青年们挑战,看,他们曾经是那样美好地生活过,他们的青春也曾有过令人心醉的时刻,而你们,别看你们现在还是青年,可你们有吗?肖菲的心被舞场上那一双双迥然与往日不同的,光彩得照人的目光刺痛了。她没有,确实,他们那一代青年都没有过如此令人陶醉的玩乐。五十年代,当她刚刚懂得爱美时,她母亲带着她去鞋店,买下了她一眼就看中的一双小红皮鞋。可惜的是,这双心爱的红皮鞋只能在节假日时穿一下,平常上学,她这个当班长的都是与同学们一起光脚,当她迅速生长的脚板已经没法穿入了,那双小红鞋依然是光亮簇新得诱人。六十年代初,在她剐刚开始憧想应该怎样生活得更美好时,她的所有的思绪又几乎全都被“考上名牌中学,再考上名牌大学”的目标占去了。娱乐似乎与她无缘,只有近视眼镜很快与她沾上边。“文化大革命”的一场风暴,不但把她头脑里刚树立的“美”的概念刮得颠三倒四,而且把她和她的父母吓得整日龟缩在家里,百无聊赖地一年又一年地打发着日子。后来她又被那场风暴吹到了海南岛的一个深山里的农场,一呆就是十年。待她回到城里,她那还没完全消失青春的身躯刚想萌动一些爱美之情时,又不得不被种种现实所限制。三十多年了,她顺着历史潮流缓缓地流动,她既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也从来没享受过那种使人颤动的欢乐。

现在,她面对着舞池,一种失落感在咬噬着她的心,她不相信青春就这样轻易地从手里滑掉。下班后,她加入了那一帮青年学跳舞的行列。文化宫的工作时间是从下午二点到十点,再加上学跳一个小时的舞,常常到夜深,她才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有一天下午,她回来得特别早,一进屋,就一把拉起了正在看报纸的卫嘉,学着“快三”的节奏,在客厅转起圈来。

“别弄嘛。”卫嘉马上挣脱开来。

“咳,怕什么,我教你,很容易的,我现在摸出个转圈的道道了。我今晚就带你去上场,真的,今晚是开联欢会,他们都带家属去。”

肖菲边说着,边做起示范,“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怎么样?”她颇为得意地望了望卫嘉。

“行了,这么难看。”卫嘉的脸色阴沉下来,把头埋进报纸。

“干吗?”肖菲这时才发觉卫嘉不同寻常的神态,“你怎么啦?”

“贪新鲜!”卫嘉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学多一点生活的知识嘛。”肖菲感到委屈了。

“什么知识,你有空为什么不学学其他。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被别的男人搂着跳舞。”

“有这么紧张吗?那你呢,你不是整天接触女病人?”

卫嘉猛地一下站起来,把报纸一扔,走进了房间。肖菲心里,象是一下子给灌进了很多气体,憋得难受,她有点后悔刚才把话说过火了。她很想解释一下。可就在这时,婆婆喊道;“吃饭罗。”

这顿饭吃得极快,一家人谁都不开口,空气里象是弥漫着一种火药味。吃完饭,肖菲到底忍不住,悄悄拉了拉卫嘉,哀求道:“去嘛,陪我一块去嘛。”

卫嘉却把手一拂,连望都没望她一眼,。扬长而去。肖菲胸中的那股气体又在膨胀,她不能不去,否则那股闷气会马上爆炸的。她打开衣柜,想挑一件好看的衣服。可这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衣柜里的外衣,全是单调的冷色,不是灰就是蓝。她拿起了那件平常没怎么穿的,卫嘉买给她的灰色的结婚礼服,犹豫了一下.穿上往镜子前一站,唉,那款式,那宽大的腰身,大概现在连中年妇女也嫌它土气。有什么办法呢,三年来,衣服样式的变化发展很快.可这是肖菲唯一能拿出手的一件。结婚三年了,她没有再添置  什么新衣,不是买不起,而是觉得没必要,每天上下班,除了星期天回回娘家,她哪都不去,什么找同学,逛公园,几乎与她绝缘。再说卫嘉自身的衣着更是随便,好一点的衣服他也有,但除了每年冬春换季时,肖菲把它们拿出来挂在竹竿上见见天日,平常就一直搁置衣柜,过年过节也是如此。可现在,她咬着嘴唇有点发呆了。

也许是因为穿上那件与整个晚会的气氛不协调的深灰色上农,肖菲盈身子欢快的圆舞曲声中,心绪全无,她第一次发觉这几年安逸,舒适的婚后生活竟是那样的单调,毫无色彩。难道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就是这样?应该有个孩子,要不,自己一定要参加一项有所收益的社会活动,否则,矛盾始终会闹起来的。可是卫嘉同意吗?他说过他不想要孩子,他习惯过那种清苦生活。是的,也许这一段,她把这几年的生活规律打乱了。他生气了。大概已经生气了几天,一定是这样的。舞场上那忽眨忽闪的红灯,就象卫嘉今天那双阴沉的眼睛,老在她面前晃动。她不觉用手捂住了眼睛,啊,也许卫嘉是对的,她这是干嘛,为什么会象那些小青年那样呀?!肖菲的心脏又出现了那种很久没出现过的“窦性心动过速”。她站起来,挤开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到了门口。

“你要走了?”这时,肖菲的耳边飘进一句轻快的问话。

肖菲用目光探寻着这个问话人,只见一个十分英俊可爱的青年,象是在哪儿见过,哦,对,在小说上,在电影里,简直就象一个活脱脱的贾宝玉站在她的侧边。

“唔,反正我不会跳。”肖菲自嘲道。

“我也一样。但我想看看。”“贾宝玉”腼腆地说完,脸上象女孩子般涨得通红。

“那你干吗不去学,这没什么难的。”肖菲的心不知为什么,一下予被“贾宝玉”打动了。她忽然改变了要走的打算,对他说道,“来,我教你,反正我也不大会,不怕你踩我的脚。”

“不,不,不。我不会,我只是来看看。”

“贾宝玉”连忙摆手兼摇头。

“你这人真是,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掌握了基本步伐就行,来,我教教你。”

“这……真是……”“贾宝玉”脸红得直搓手。

“这有什么。一个青年人,连跳交谊舞都不会,说得过去吗?应该什么都学点,这才叫懂得生活。你叫什么名字?”

“郭林。东郭先生的郭,树林的林。我是在缝纫机公司下的一个集体所有制工厂当统计。”

“我叫肖菲,是在这文化官图书室工作的。”

“哦,我去图书室看书时见过你,肖老师。”郭林恭恭敬敬地称呼道。

肖菲乐了,心头那团积郁的闷气顿时烟消云散,已经多年没在她耳边响起的那一声“老师”的称呼,一下子把她带回到海南那个用茅草搭成的课室里上课的情景,那苦涩的然而又是令人回味的日子!

一支乐曲声停了,她又回到了这甜馨的然而又是平淡的现实。

“你别叫我老师,我已经不是老师了,但现在可以当一会你的舞蹈教师。来吧,你们男士往往先用左脚开步的,记住,男左女右,跳舞也是如此,好笑吧?好了,开始吧。”说着,肖菲这个并不大会跳舞的“老师”,就在舞场外的一个角落教起这个“学生”来了。

“唔,行,有进步,你就这样数着节拍跳下去……”肖菲嘴里不停地嚷着,脚步不停地跳着。她的额上、手上、身上出汗了,仍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肖老师,你休息一下。”郭林见到肖菲已经脸膛发红,甚至有点气喘吁吁了。

“没关系。行,再来一遍。咱们这是高速度的学习。看来,你学东西挺快的,一个晚上就可上舞池了。”肖菲抹了一把汗,站住了。虽说是隆冬,她竟大汗淋漓。既没有扇子,刚好又忘记带手帕,她只好脱去罩在外面的那件结婚礼服。当她只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高领毛衣当众一站,她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发现自己的腰身裹得这么紧,胸脯显得这么高,从来没有过的,就算在家里,有公公、婆婆在,她也从没有这样只穿一件紧身的毛衣走出来。现在,大庭广众下,她只觉得郭林的眼睛,还有其他男人的眼睛,都一齐向她射来,似乎大有想窥看一下她那被清晰地显示出来的曲线里的秘密。肖菲的脸一下子通红了,就在她正要把外衣穿上身时,郭林忽然对她说:

“肖老师,你也有这样一件毛衣,真漂亮,也真巧。我姐姐也有一件,跟你的一模一样。她最喜欢穿在外面了,她一穿上这衣服,就显得份外年轻,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后来她还把它带到美国去,我没想到你也这么喜欢这颜色的毛衣。”

肖菲想穿外衣的动作停止了,她不禁好奇地问道:“你姐姐多大了?”

“比你大吧,她去过海南岛,当过十年知青呢,七七年三十岁时才考上大学的。”

“我也去过海南当过十年知青呀。”肖菲不觉提高了声调。

“可看不出来,看样子你比她年轻多了,特别是现在这样。”“哪的话……”肖菲嘴里说若,手上却把那件外衣搁下了。她拉了拉那件紧身的毛衣,看了看周围那些正在起舞的,穿着各种红的、橙红的,绿的、蓝色的毛衣的姑娘们,一种青春美的自豪感霎时布满了心胸,她抬起手,大声地对郭林说道:

“来,咱们再跳一个。”

当她与郭林走出文化富,听到郭林十分真诚的道谢声时,她的眼角竞闪动起泪花。她的声音有点颤动了:

“我也应该谢谢你,真的,我很高兴,也许这个晚上我就……”她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肖老师,希望你以后多帮助。”郭林很聪明,马上截住了肖菲不便说出口的话。

“你不要再叫我老师了,但是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的,你的爱好是什么呢?”

“我喜欢看书,也喜爱听诗歌朗诵……”

“那好,我介绍你考我们文化宫的业余话剧团。”

“我?!我可从来没上过舞台呀。”郭林慌忙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你也应该自信嘛。”这几年来,肖菲是第一次用这种似乎胸有成竹的语气跟人家说话,她也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感到自己并不是弱者,她有责任,有信心去帮助其他的弱者。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刚被自己发现的,能在别人身上体现的“强者”的自豪感,一回到家里,就荡然无存。

当肖菲轻轻地走进家门,来到她和卫嘉的卧室,一推门,门从里面扣死了。

“卫嘉,我回来了。”肖菲轻声地叩了一两下。

丝毫没见动静。肖菲又敲了两下,里面还是没有回答。难道他真是睡着了?肖菲只好绕到房前的阳台,从窗户上爬进去。

肖菲进去不看犹可,一看差点就发作起来,卫嘉正躺在床上看一本英文医学杂志。

“你这是干什么呀?”肖菲的嘴唇气得哆嗦起来。

回答她的只是一个背影,纹丝不动的背影。肖菲推了推他,他的身子只是动了一下,眼睛仍然望着那本英语杂志。

肖菲的眼泪差点流出来了,可她使劲咬住嘴唇,说道:“卫嘉,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呀。”

可是整整一个晚上,一个长长的背影在冷酷地对视着她。

第二天,肖菲从婆婆那里了解到,昨晚卫嘉真的去了文化官,回来后就一直气鼓鼓的。这么说他看到了肖菲在敦郭林跳舞,还看到了她竟只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可他为什么不听她讲讲?从昨晚回到家的那一刻起,肖菲就一直想告诉他,自己在那个联欢舞会上所做的,所想的一切。她从来没想过要向他隐瞒什么。然而,两天了,他连一个冰冷的目光都不愿扫向肖菲。第三天了,她实在忍不住,真想跟他吵一架,解解闷气,可是,在那与公公,婆婆的房子只有一板之隔的寝室,连想吵架都得忍着。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肖菲也沉默了,深深地沉默了。卫嘉也始终没开口跟她说话。一个星期过去了,肖菲受不了这种无声的折磨,回到娘家,可又被父母亲挟持着回来。卫嘉的母亲不得不告诉她,卫嘉从小到大都这个脾气,自尊心极强,一切得以他为主,如果父母亲哪怕在一件小事上不肯迁就他,他就会用这种既不哭、又不闹,却让人害怕的沉默迫使你屈服,卫嘉的母亲流泪了,有什么可怨呢,他们两个教育工作者却无法培育出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的良好的脾性。

这种沉默又持续了两天。到底,肖菲被卫嘉那种罕见的、顽强的、固执的,令人窒息的男性的沉默惊骇了,她终于流着眼泪,一次再次地向他忏悔自己的“过失”。

交谊舞还是没能学会,她再也没有在舞场上出现过。肖菲又恢复了婚后的生活节奏。每天准时上班,依时下班,在家里不是做家务,就是看看电视,不过很快,随着在全国兴起的“英语热”,她开始在电视机旁学起英语来了。这倒使她和卫嘉的关系得到了和解。然而,那一个联欢舞会上,在她心里萌动的,要当时代的强者的念头不时在她的脑子跳跃。当她想办法帮助郭林进入了业余话剧团,并且常常接触该团的其他业余文艺骨干,使她又想起了好多年前,已经几乎淡忘的,她曾在海南农场参加文艺宣传队,编写一些小节目的事,于是她不知不觉地在心里孕育一个新的计划,她要为这班可爱的业余文艺骨干写一个戏。她开始沉浸在文学的沽瀚海洋里,就象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那甘甜的水份。在那个话剧没完成之前,她怕刚树立的信心会倾刻间坍塌,她决定瞒着卫嘉。与此同时,卫嘉也正和国外的亲戚密锣紧鼓地联系着,他这个“工农兵”牌的大学生决定要到美国去,拿一个正牌的“博士”文凭。他们两人都各自找到了生活的支点,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前一段明显地好转。

其实,她为什么不早想到这点呢。她与卫嘉的裂痕已经开始,而他的出走,则是一切矛盾的爆发点而已。可肖菲则一直不敢正视这点。

肖菲“有了”。结上昏三年来,她第一次在生理上和心理上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反应。她忽然觉得害怕了,未来的小宝宝来得不是时候,她的剧本才开始写,她正想好好学点东西,难道命中注定不会有什么出息!可她的心里却产生一种神秘的兴奋,一种即将做母亲的自豪感占据了她的心。她眨动着发亮的眼睛,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卫嘉。她怎么也没想到,卫嘉竞象对待一份试卷中的一道试题那样,垂下眼皮想了一会,才缓缓地说道:

“我担心……我现在正是最忙最忙的时候,医学院不断地要我们这些‘工农兵’牌的医生参加各种考试。我还得学外语,又得准备出国……”

“这么说,你是不想要那孩子了?为了你的利益,一切都得以你为转移,对吧?可你为我想过吗?我都三十多岁了。”肖菲说着,呜咽了,眼泪止不住地一个劲往下掉。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很忙,我担心……到时你不要怪我不负责任就行。”卫嘉面对一个劲地抽泣着的肖菲,也有点慌乱了。

“你就是不想负责,我知道的,你要是能早点郑重声明那一句就好了,可你为什么……”肖菲说不下去了,她只是哭。

这事惊动了双方的父母。这时候,双方的家长都冷静地摊牌了。卫嘉的母亲向肖菲解释说,卫嘉正在准备自费出国留学的事,心情又不大顺畅,但他还是想要孩子的,他们做家长的愿承担以后的责任。而肖菲的父母则显得异常冷静,用他们过来人的眼光剖析了这一切,坚决说服肖菲,既然卫嘉现在取这种态度,那他出国后就可想而知,何不趁早把胎儿打下,以免日后……

那些天,肖菲简直是处于一种“生与死”的心理搏斗中,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父母亲的话,她甚至去医院打听过胎儿打掉的最佳时间。可是,一想到将毁掉那未成型的血肉,肖菲的心就在发抖。搏斗的结果是,她宁愿自己负起这一切责任,也准备承受由此而带来的一切艰难,决意把孩子生下,因为那不仅是她的生命的一部份,也是她对自己能否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人生的“试验”。

孩子生下一个月后,卫嘉就走了。快两年了,肖菲的难处说得清吗?她是个女人,多少个不眠之夜,她何尝不渴望着身边有一个男人能帮她一把呀。孩子几次得急性肺炎进医院的那些日日夜夜,象刀刻般在她心头凸现。

常常是她一个人抱着孩子,穿过令人心寒的,夜闲人静的街巷,走进医院的急诊室。然后又是她一个人,淌着眼泪,紧紧地把死命挣扎、哭喊的孩子按紧在床上,望着那根针头插进孩子幼嫩的头皮上。于是又剩下她一个人,嘴里要不停地哄着哭嚷的孩子,双手要按住己插入针头的乱踢乱动的孩子。由于她是一个人,常常毫无办法地制止已经痛苦得近乎狂颠的孩子,直看着她静脉上的血给冲涌出来,孩子的头皮上很快起了大疱拼命地大喊着,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哗哗地往外冒,但决不能哭出声来,不能让护士知道否则她又得挨骂。她试过的,有几次那些“白衣天使”简直是恶狠狠地冲着她的耳边道:

“你这个做母亲的,要是再看不好孩子,再哭,你今后就别进医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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