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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霜降(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今夜霜降(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E  夜——弟兄们

“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遗天,黑路子敲门——熊到家了;黑瞎子观井——熊到底了……”

杉子缩在炕角里,捧着个小本子,手里写着,嘴里念念有词,灯影里,只觅他那双贼亮的大眼睛忽晃忽晃地。

油灯在两个哥哥中间的小木箱上接着,桦子在缝补麻袋,松子在修理铁锹。灯焰就象是一个跷跃着的小人儿,瞄着俩兄弟的模样。他们从相貌上象两滴水一样地相似,但在神态上却大不相同,松子显得刚毅,而桦子趋于灵巧。虽说都是山里的孩子,都是那种红扑扑的脸膛,都没有念过多少书。不知怎的,桦子就出落得文雅,要是给他戴上个校徽或眼镜,准保都说他是城里来度假的洋学生。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不多说话,可话一说来准说在对方的心坎上,人缘好,脾气也好。而松子却更有须眉本色,他外表粗放,内里深沉,又硬气,又重感情,同辈人难免有三分惧怕他,连包括长辈在内都敬重他。他是早熟的,早在他是孩子的时候,人们就拿他当大人看,也拿他当大人使了。等他长成了大人,人们都知道他是个铮铮的汉子了。他也不常说话,但他要想说话,逆着多少人都敢。姑娘们见了桦子总是凑得近近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攀两句话,借机仔细地欣赏着他的眉眼,心里痒痒的,姑娘们见了松子却总是躲得远远地,不知怎地都觉得自己怪委屈,远远地看着他,心里悻悻的。这两兄弟是乌尔其汗多少个想作新娘和丈母娘的女人追踪的目标,要是她们的脑门子上安上雷达天线,那她们的天线都朝着一个方向——河边的这所术刻楞房子。

而这两个小子,出出进进,自重得很,从不上别人家串门子,扯闲篇。每天干完活就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呆。新闻什么的都是弟弟大眼贼带回来的。衫子的嘴——这是他们家的话匣子,乌尔其汗独一份的地方晚报。

“……癞蛤蟆跳到大腿上去了——不咬人,圪蹴人,癞蛤蟆不长毛——天生;癞蛤蟆……现在是癞蛤蟆类了……”炕角里的杉子十分认真地又写下了一页。

“你少在这里泚沫缨子(耍贫嘴的意思)。”大哥松子训他。

“我这儿是在整理林区的歇后语,”杉子解释道。

“闲得你!”二哥桦子训他。

“我这儿也是‘老太太的烟袋——占一手的玩艺儿,。”杉子无可奈何地说,却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这样两个哥哥,除了挨训,哪轮得着他乍翅儿呢?

其实两个哥哥都喜欢杉子。这孩子聪明;但有些罪兴。他那两只大眼睛转起来贼溜滴地到处扫视,但呆起来却象是丢了魂儿。杉子的魂几要是丢了,那准是聘云驾雾逛世界去了。要不,杉子怎么能编排出那么多的故事?比老爷爷老奶奶讲得还神呢,却又象真的一样。两年前,曾经有一个记者来过这里,顺口夸过杉子两句。记者走丁,却留下了一个梦想,挑起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孩子要远走高飞去投奔缪斯的理想.虽然现在这小子还不知缪斯是谁,正如缪斯也不知道这小子是谁一样。有朝一日他攀上奥林匹斯山,却为的是唱另一直山——大兴安岭,他家乡的歌。

“喂,打开话匣子听听新闻!”大哥松子说。

“哎,今天的晚报有什么内容?”二哥桦子问。

这两句话都是一个意思:让杉予讲讲乌尔其汗的“每日新闻”。

杉子两手擎着一张白纸,在炕头上立起来,装模作样地念着,就象是宣读圣旨:“头版头条,在通往镇里的中心大道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解放牌卡车和一辆运材车在桥上相撞,桥栏撞断,运材车司机受伤。经公安局查明,系解放牌汽车司机郭春贵酒后违章开车,因此,没收了他的执照……”杉子咬文嚼字地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费劲,干脆换了“白话文”说,“没准要关他耙篙子呢……人们都说:看他郭大公子还神气不?!郭主任赶忙到镇上托人去了。”

松子闷着头听着,没有说话。

桦子兴灾乐祸地笑了笑,却宽容地说:“那条中心大道也实在是太窄了,。”

“还要多宽吗?比得上北京的长安街了,又平展,又直溜。”听这话,杉子好象去过北京一样。

“所以么,人人都抢着这条道儿走……人挤人,辜撞车。”桦子话里有话地说。

“还有什么?”松子问。

“还有,”杉子神秘地说,“我看见牧羊河的知青,男的女的并排走,还追呢,还笑呢,还跑呢!”

“这算什么新闻? !”桦子不以为然地说。

“不知道。”杉子胆怯地看了看大哥,犹犹豫豫地说,“我觉着怪好的,我真想给他们‘捏’个影……这是天,这是云,男的敞着袄襟,女的飘着头发,风就这么吹啊吹的,他们就这么跑啊笑的……”杉子一边说着,一边趴在炕沿上,在那张“报纸”上画了起来,他画得不好,那些擦着膀的少男少女看上去都怪可笑的,可他懊恼着,“……我没有颜色。”

两个哥哥却一点也不挑剔,他们一起把头凑在这张画上,看着看着,咧着嘴笑了:“不错,咱们这张‘晚报’还有了照片呢,传真的。”桦子甩手指在弟弟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赞赏着。

“这知青点儿真有邪的!”松子入迷地看着,他觉得这幅画中有点什么东西激动着他,也许这是幅笔触鲜明的画?也许这画儿并不鲜明,鲜明的是他脑子里浮现出的一种生活:天、云,风,林子和少男少女,青春和劳动,还有……他心里荡漾起来

“还有什么?”桦子继续问。

“还有……我看见卖花线的了,一个伛偻老头和一个胖娘们,他们在林场的食堂吃饭,住在那新盏的招待所。”

“那招待所能让他们住?那是招待上面来的干部的。”桦子吃惊地说。

“那有什么!人家还住套间呢,佐不过多出一倍的房钱。”杉子嫌二哥少见多怪,白了他一眼,桦子不说话了。

“少翻你那卫生球!”松子厉声止住大眼贼对二哥的不敬,“你呢?说说你自己,作文得了什么?”

“良。”大眼贼眼皮一耸拉,嘴巴一撅,“全班就一个优,让郭春富拿去了。”

桦子叹了一口气,松子瞪超眼来了,杉子连忙辩白说:“我写得白比春富的好,甄老师偏心眼……”

“胡说!”松子一拍炕沿,“你今天是不是又和甄老师顶嘴了?”

桦子用身子护位杉子,狡黠地说:“那么,杉子,你把你写的作文念一念,我来评判评判。”

杉子从自己立的题目开始念起.“《猎手李荣》...,,”

棒子立刻大笑了,“那当然了,你写李荣,写大炮菊她爹,还能给你个好分数?!”

“大炮菊她爹碍着甄老师什么了?”杉子问。

“大炮菊她爹碍不着甄老师,是大炮菊。“桦子说。

“大炮菊千吗碍着甄老师?”

“那你得问大哥!”

杉子可不敢问,就连桦子说完这句话,偷看了一眼松子阴沉的脸,也赶忙打着哈哈说:“谁也碍不着甄老师,你们甄老师是无敌的。以后你要对甄老师尊敬着点。甄老师嘛,是你的老师,甄老师嘛,还不光是你的老师,甄老师……好,不说了,你念你的作文吧。”

松子坐在灯前沉思着,他突然意识到两兄弟在看着他,,连忙揉了揉眼角,严厉地问。

“那春富写的是什么呢?”

“春富从报上抄了一段。……我告诉了甄老师,甄老师还嫌我多嘴。”

“她这是为什么呢?”松子不解地问。

“为什么?谁不知她和春富他哥春贵好上了,想当郭主任家的大少奶。刀杉子说。

“胡说!”这次是桦子朝杉子挥拳头了。

“那是为什么呢?”松子又问桦子。

桦子象是明白一点儿,但他没有明说,只是对杉子讲:“你要是对分数不服气,、让咱大哥今天晚上找她去。”

“别!”杉予心虚地在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战战兢兢地交给了松子,“甄老师说交给你的……是告我状的,二哥要是不说,我还忘了。”

松子的心怦怦直跳,他顾不得两兄弟在场,就着灯打开了:

听山上下来的工队长说,你爹准备让你接班,我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你当了正式工人,我们就可以公开我们的关系,而不至于遭到家长反对了(主要是我们家)’也省得那些公子哥儿打我的主意(主要是郭春富他哥郭春贵);担心的是,你要是进了小工队,就别想再出林子了.他们说你是当队长的料,会一把抓住你不放。(你这样好的人,谁抓住都会不放的!)那你就得象你爹一样,一辈子扔在林子里了。我就得象你娘一样,一辈子在家(咱们也该成家了)苦苦地等着你。你舍得吗?我打算找郭春富他爹说一说,让他在林场场部里给你安排个工作(我千方百计地和他宋搞好关系,为的就是这桩事),这样咱俩就永远不分开了。今天夜里,我等着你,有多少话要和你说,有多少事要商量,你来吧,我等你,一直等到信到这儿就止住了。

“连个删节号都没有,”大眼贼深表遗憾,“这要是我写的,又该刨分了。”

“等到什么时候呢?等道天亮?等到死?打桦子朝松子挤挤眼,“你快点去吧。

“离天亮快了,离死还早呢。睡觉!”松子不等两兄弟脱下衣服,一口气吹灭了灯,自己囫囵个儿钻进了被窝。他一会几蒙着头,合着眼,一会儿睁着眼,看着窗,怎么都睡不着。合着眼时,就想起杉子画的那幅画-两个知青,在大路上并排走着,他们比谁也不矮,比谁都自豪。要是甄老师和自己也能这样并着膀儿一块走,该有多好啊……想到这里,他浑身发热,仿佛浑身的热血都涌出来为这幅画上色,那甄老师的脸是红扑扑的。但一睁开限,他就想起甄老师的脸是苍白的,冰冷的,就象那窗外的月亮,是不能挨近的。她的爱,也象月亮,什么时候升,什么时候落,什么时候圆.什么时候缺,都是算计好了的。可他明明知道这点,却仍要爱,爱了好几个年头,就拿现在说.当他想到女教师站在月亮地儿里的样子,就心疼得发颤。他知道,在这样的夜里,只要他敞开火热的怀抱,女教师就会投进去的。是这样寒冷的霜降之夜呵!

“大哥,你想怎么样呢?”桦子隔着被子捅了捅他,“咱们家接班的事可是订好了的。”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咱们至死也不能和姐姐抢饭吃。”

“对!”桦子赞同地说,“可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我还没顾得上想。”

“那你翻来复去地想什么呢?”

“想媳妇!”松子坦白地说,桦子不出声地笑丁.松子捅了捅桦子,“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半天也没有睡着,你想什么呢?”

“想爹,想妈,想咱们这个家,兄弟姐妹我全想到了。”棒子得意地说。

“瞧你想得这个周全。”

“那是自然的,谁让我是当腰儿的呢。”桦子指他排行老三,居五兄妹之中。

“姐姐已经安排好了,弟妹们还小,先说咱哥儿俩吧!咱哥儿俩怎么办昵?”松子说着把枕头往桦子这边靠了靠。

“如今道儿多得很,看你走哪条。又宽又平的通天大道谁都想走,可就没你的份儿,就算有你的份儿,那条道上人挤人车撞车,也不是好走的.郭大公子还不是撞了车,吊销了执照——我这只不过是个比方。弯弯曲曲的小道儿就多了。刚才大眼贼不是说来了卖花线的吗?你别小看卖花线儿,那可是能赚大钱的……”

“卖花线?!”松子扑嗤笑了出来,他掀开桦子的被窝,用巴掌在他身上量着,“七尺的汉子卖花线?哈哈!”他想到卖花线的伛偻老头儿摇着拨浪鼓招揽着闺女媳妇的样子,就笑得在炕上前搪后仰的。

“笑什么!”桦子生气地拽过被子,把自己包裹好,“谁说一准要卖花线呢?咱们可以找点别的生意做做,在这牙林线上跑单帮,用不了两年就能发起来。咱们倒腾点内地的衣裳百货,要么倒腾点瓜果莱蔬,要么是药材山货,这也不算投机倒把,去向政府领个执照就行了。我认识一个铁路上的朋友,去年一年,他光倒腾沙果就赚了大钱,重新翻盖了房子……”

“沙果?哈哈……”松子笑得更厉害了,怕惊醒了睡着了的杉子,他才收敛住笑声。他不知道睡在炕头上的杉子,瞪着贼溜溜的两个大眼,把两个哥哥夜里的谈话全听到了耳朵里。松子小声地对桦予说:“咱们可是林业工人的后代,咱爹可是拿大锯的出身,到了咱们这一代……”

“到了咱们这一代就该改换门庭了。休想想,哥。爹在林子里千了一辈子,挣下什么了? 置下什么了?……”

“你这是瞧不起爹不是?”松子严厉地质问弟弟。

“不,我爱咱爹,我打心眼里爱。爹老实巴交,为人厚道,养活咱们一家子不是容易的。还有咱妈,咱妈这一辈子可往自己嘴里填过一块糖块?口袋里可掖过十块八块的富裕钱?我得让爹妈得上我的挤,让他们晚年松快松快,享受享受,让他们知道没有白生养我。”

桦子平躺着,拨着手指头数落着:“大姐要出门予丁,光陪送两个黄菠萝箱子,那有点委屈姐蛆了.大姐待咱就象半个娘似的,怎么也得给她置几套象样的衣服压箱予底儿,这就得两百来块.得让爹妈到大地方去开开眼,捎带着看看病,这得个千儿八百。大眼贼这小于有出息,我看出来了,他比咱俩都强,咱们得培养他,让他上高中,将来上大学。要是真应了那个记者的话,成了个作家,那就是咱们这乌尔其汗山林的金风凰了,可就不单是咱们一家光宗耀祖的事了。所以,咱们得往他身上下本儿,本儿从哪来呢?……还有,你!”

桦子把头掉过来,脸对脸地对松子说。“你和甄老师那档子事,我早看出来了。甄老师是个有眼力有心计的人,——她选中了你,满指望你能当个正式工,找个机关里的俏活几,和她过小日子。没承想咱家把这个额儿给了姐姐。我劝你今夜去见她一次,把事儿给她说明了,要是她光认招牌不认人,和她吹了也不足惜,好姑娘有的是。要是她还舍不得你,就值得你为她费些心思了:你没当正式工,可你要是能划拉钱,能让她过得比别人舒服,她虽然名分上差点,可也不算吃亏了。乌尔其汗河的头一号美人要是让咱家娶来了,没有两千块钱,别说她们家不千,就是咱们家也不落忍啊……这么着,咱们家还得再盖房子。你娶完了,老弟我也得娶,这样算起来,得个万儿八千的,才能把这一家的日子安排好。这是个大目标,全靠咱哥俩奔一气呢!”桦子长篇大论地说着,自己又被自己所说的激动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倾吐自己的生活理想,这理想酝酿在心里时,原是无形的,而一经倾吐,立即形状分明,根深蒂固了,带着酝酿成形前的炽热,带着酝磁成形后的坚定。这个山沟里长大的孩子,今夜已经在另一条生活道路的起点站定了。他是在贫困中长大的,他并不畏惧贫困,但他不认为贫困就是他的全部人生。他想往富裕,想往富裕给他和亲人造就的幸福。他是个劳动的好手。但他并不认为体力劳动就是他的本分,他还有智慧,智慧不变成生财之道那不白瞎了?要是他淘生在城市里,大地方,也许他的智慧能该使他成个科学家、文学家,没准还是个艺术家呢。可是他淘生在大兴安岭的风雪里,淘生在乌尔其汗河畔这所破旧的木刻楞房子里,他便作了这样的选择,何况又赶上了一个自谋出路的时代。“生活的道路多着呢!”桦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松子呆住了,他竟没有想到,弟弟有这样的胸襟,这样的心肠。他更没有想到,从沙果和花线竟能延伸出这样的一条道路。他支起半个身子看着桦子,仿佛兄弟俩头一道见面似的。月光照着桦子的脸,显得格外的文甜和秀气,尤其是那一绺垂在额前的黑发.比姑娘的还要光滑柔软,使他忍不住想替他撩上去。

“还有没有别的道儿,替我想想。”松子说。

“你还要找什么道?奔钱,还有比我这条道儿更简捷的吗?”

“要是奔林子呢?”松子问。

桦子不说话了,现在轮到他支起半个身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哥哥,仿佛兄弟俩就此告别了一样。他看着哥哥的胳膊,哥哥的腿,他的胸膛,他的肩……样子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山林造就的,就是再有千万条道儿,属子松子的也只能是一条:进林子。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想到这里,桦子心里充满了对哥哥的敬重,一种依依的,仿佛是惜别一般的柔情压住了他的喉咙。他轻声地说:“还有一条道儿,就是进知青点儿。”

于是,象长空的雁叫一样,杉子的那张画儿,那画上的少男少女,那少男少女的生活,又在这个寒夜里喊着松子了。他熟悉牧羊河知青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得管他叫大哥,就象他们的爹要管自己的爹叫大哥一样。他熟悉牧羊河每一棵成材的大树,他得管每一棵树叫大哥,就是叫叔叔大爷的也不丢份儿。难道不是林子养活了大家吗?听爹讲,在他们口内的老家,老辈子人还把一种灾年救命的野菜叫做养儿爷呢!老辈子人规矩真多啊,吃饭的时候,左手不准撂在别处,一定要扶住碗,取个“扒住碗沿子”的吉利。,殊不知,扒住林子不就是扒住碗沿子了吗?这几年世道变得多快啊,人心变得多快啊,可这林子,它可坑过大家,蒙过大家吗?不管人们怎么砍它毁它,它能长还是长,能生还是生,林子不是最可靠的吗?铁路为什么通到这大兴安岭来呢?不是冲着这林子修的吗?记者为什么跑到乌尔其汗来,不是冲着林子来的吗?有了林子,大兴安岭的工人走到哪里都是有头有脸,财大气粗的,连身上那股松油子味都有人歌颂。没有林子,就是住个鸡毛小店人家还要盘查你半天,象防贼似的。要紧的还不是这些,要紧的是松子有十八般武艺,离开了林子就无处施展。林子要有了他这十八般武艺,就能越来越多,越来越好,永蓄利用,青山长在。松子的这十八般武艺呵,却不是每个林子里长大的孩子都能学来的,也不是那些林学院毕业的技术员能掌握的。他与生俱来的有一种和山林打交道的本领,仿佛爹娘养他的时候,山林也注进了一份精血。让他离开林子重新学艺,那万万不能!就象一棵长成了的大树.你砍掉它可以,你连根拔起挪到别处试试!

“哥!”桦子轻声地唤着松子,他已经明白,兄弟俩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他想再嘱咐他哥哥一句,“你当真要进林子么?你就别指望甄老师了……”

松子一惊,他并没有忘记甄老师,只是他狠着心肠不去想她,经兄弟这一提醒,肋叉子上好象被一根小线牵了一下似的,连心都疼了。她想着甄老师在月亮地儿里挂着眼泪的模样,他也几乎要掉泪了……可桦子还是接着他的话茬说:“那你就只能娶林子里的姑娘,象大炮菊那样的…… ”

松子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有点颠狂。他觉得这样笑一笑肋叉子好受一些。笑着笑着,甄老师那张挂着泪珠儿的苍白的脸隐了下去,浮上来的是大炮菊那张红扑扑的脸,吃都柿吃得发紫的嘴唇和说话那股冲劲儿。他打心眼里笑了,他想这话要是被大炮菊知道了,她会笑得更厉害。她敢站在山头上把她的欢喜喊出来。这样的闺女,想骂就骂,想爱就爱,想笑就笑,她什么时候流过眼泪呢?

松子笑着笑着,忽然眼睛一亮,说:“桦子,我现在就去找大炮菊怎么样?”

桦子气恼了:“你发什么神经?大炮菊怎么能和甄老师相比?”

“那看怎么个比法,是在月亮地里,还是在林子里比。”松子打着哈哈说,“你当我今天晚上就要娶大炮菊么?我是找她商量一下进知青点的事。”

桦子一时没有说话,最后忧伤地说:“闺女们怎么个比法我不管,哥儿们比起来,你是个情种,别看你五大三粗的,这点我最清楚……”

一句话说得松子泄了气,他好象已经看见了甄老师的脸上,泪珠儿串成了线,而这线又牵在了他的肋叉子上,扯得他五脏六腑止不住地疼痛,使他止不住地叹起气来。

桦子把棉袄塞给了哥哥;“去,还是去看看甄老师,看看她怎么说。,

松子接过棉袄,没顾得穿在身上,就已经窜出了大门,他大踏步地朝草甸子上走去,肩上的棉袄在夜风中忽搭着,当他看见废木桥上那个飘飘渺渺的,孤鸿似的人儿时,他撂开两腿向她跑去,那脚步震得地皮儿都发颤。突然,他听到了哭声,不是前面甄老师的,而是背后场部里的孩子的。

“是谁家的孩子半夜尿炕啼哭呢?”松子想。林子忌讳眼泪.狼兴哭,鬼兴嚎,夜猫子兴叫,可进林子的人只兴唱,只兴笑,象鸟儿那样唱,象大炮菊那样笑。“珍姑娘啊,珍姑娘……”他从心底呼唤着甄老师,惟有他是用珍宝的“珍”字呼唤着这个姑娘的,“你唱一声给我听听吧,你笑一声给我听听吧……”

松子放松了脚步朝前走着,目不转睛她看着桥头的影子,起初是朝前看着,后来是扭过头来看。当珍姑娘和她站着的挢都隐没在黑夜中时,松子发现自己已经绕路来到了牧羊河。他看见了帐篷里的灯光,他听到了大炮菊他们的笑声。他知道知青点到了。她知道甄老师已经成为以往。

F 霜降

烟又袅袅地升起来了。乌尔其汗河最早的炊烟又是从河边那所木刻楞房子里升起来的。这是他们家的柳子早早地起身下炕,舀水作饭了。

这一宿,叫的叫,笑的笑,愁的愁,走的走,她全不知道,她一个心思扑在手里的针线上。她把弟弟妹妹那些破的烂的全缝缀好了,又赶着作自己的嫁妆。越作精神头儿越大,直到身旁的老妹子苇子磨牙说着梦话:

“姐啊,挖土豆睐!”

她才猛地抬头,看见窗外已经发白了,想起了头天晚上爹的号令:“呀!别误了早饭。”

等她把早饭作好,推门一看:白花花的草尖,白花花的河滩,白花花的屋顶,白花花的林梢——这哪里是天亮啊,这是霜降啊!

“爹说什么话都是一准儿的,说今夜霜降霜就降。”她象个小姑娘一样地欣喜着,倚在门框上大口地往肺腑里吸着霜雾,又仰着脖子看着自己呼出的一团团白色的热气,“这就是冬了。”她想,她知道霜降之后就是冰雪,可是她心里想的全是春天的事儿。

“春天……”她幸福地笑了,“那也是一准儿的。”霜降了,在午夜一点。

甄老师仍然站在桥头,战战兢兢地等着自己的人儿,等着自己的幸福。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们的足音,那人儿带着幸福朝她走来的足音,她脚下的桥都颤了,却又觉得这足音又离她远去。她捂捂胸口,发现颤的是自己的心。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什么也看不清楚,她的心儿却明明白白地感到了霜降。

第二天.她带着黑眼圈儿来上课,在黑板上写下了新的作文的题目-—《霜降之夜》,让学生们如实地记录下霜降之夜在自己家里的所见所闻。五十来个学生的卷子,她只拣出了杉子的看。杉子作文的最后一句话是:到知青点来罢,来罢……

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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