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太平 - 步天歌(网络版) - 煌瑛
皇帝多多少少惩罚了效忠于宰相的人。却沒有十分为难他们。臣强则死。现在沒有人那么强了。皇帝任命一位睿姓皇亲为新宰相。众臣沒有看出睿相有什么特殊的才华。温厚忠勤是他的全部优点。这些优点作为人品。值得钦佩。然而在处理政事方面则沒有多大的作用。
睿相明白自己的智慧不及皇帝。很忠厚地向皇帝请示大多数事情。素盈觉得。睿相在某个方面來看。亦有超强的智慧。。功归上。罪归己。智勇不显。戒惕不弃。皇帝未采取废相的建议。如今与沒有宰相也差不多了。
皇帝也沒有为难邕王父子。念妄则亡。现在他们暂时不敢幻想了。邕王甚至上表祈死。皇帝不答应。他又上表请求自贬为庶人。皇帝还是沒有答应。素盈发现。邕王的行文中颇有她妹妹素澜的影子。
皇帝当然沒有为难荣安公主。“宰相畏罪逃遁。不入西国。则奔南境。此人久居要职。叛逃敌国实在于我朝无益。儿不惜一身触罪。为国除贼”。。荣安公主竟一直派人监视宰相的府第。带着飞虎卫去追杀他。又能找到这样的借口收场。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唯一一个被赐死的。是玉屑宫奉馔令人赵氏。素盈看见潘公公为一个小宦官求情:“他虽然犯了大错。却不是蓄意。何况做过之后就后悔了。将事情全部向老奴交待。终于沒有错上加错。”这时候她才知道赵令人在酒中下毒。被一个小宦官告发。皇帝事先已经知道赵令人将有动作。当场命她饮酒自尽。此事直到琚相受死。仍秘而不宣。大约以后也不会再提起了。
“大臣们很快会重新分党。朝廷很快会有活力。”皇帝对素盈说:“这是朝廷最有趣的部分。”虽然只是酒瓶装新酒。但是至少有了新鲜味道。素盈看着他。轻盈地笑起來:“陛下像个迷恋一种游戏的孩子。”
他呵呵地笑了笑说:“为什么不留恋呢。这就是我的一生。”
素盈将头倚在他的胸前。问:“现在可以将陛下一生的故事。告诉我一点点吗。为什么那一天晚上会中风呢。”
“一个皇帝暴毙。总有一种病要被冤枉。”他从容地说:“说來尴尬。我只是过食了冬珊瑚的叶子。这是个偏方。过量就会变成那样。”他指着床头的香炉说。“只要有它在。一个时辰。至多两个时辰。能够转醒。”
“陛下你。。”是故意的吧。素盈一句话想要吐出來。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忍住了。故意让宰相误以为赵令人已经得手。其实是想听听他如何在床边虚构皇帝的遗言。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样的狂想、会引出什么样的人吧。宰相到底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呢。他竟然息事宁人了。
“陛下你。。险些将太医们吓死了。”
“吴太医知道该怎么做。”他若无其事地说。“况且还有那个年轻人。王秋莹的弟弟。唉。这时代。眼看就是年轻人的。”
“那么……陛下听到我说的话。”
他微笑着握住她的手。说:“嗡嗡隆隆的。听到一点。”
素盈担忧道:“以后可别再乱用偏方。帝王生死岂可儿戏。”
皇帝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阿寿不知道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总是充满无畏。在皇帝的身边转來转去。
“同是孩子。境遇却这样不同。”皇帝抚摸着阿寿的额头。说:“琚云垂带着两个孩子逃了。剩下两个小的。被荣安带了回來。还在牙牙学语的两个稚儿。就沒为官奴婢。”
素盈低着头斟酌言语。平王托她央求皇帝。让琚知机与琚忘机这两个孩子成为平王府名下的奴婢。“我的孙辈。除了两个外孙。还有谁呢。”平王凄凄落泪。素盈不忍当面拒绝。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省去了动情的言语:“陛下。那两个孩子……可以赐给平王府吗。”面前这人。刚刚平静地接受他二十年來的第一重臣的死讯。“动情”这种伎俩。能够打动他吗。
皇帝不假思索地说:“人是沒入丹茜宫的。你自己做主吧。”
素盈欠了欠身。牵着阿寿的手走出玉屑宫。
“娘娘。御苑中海棠开得很好。”崔落花问:“娘娘要去看吗。”
“改天再说吧。”素盈向她低声说。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儿。
皇帝说。朝廷最有趣的部分就要到了。
而后宫中。最无趣的部分就快到了。
为宰相之死额手相庆的时刻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继续要过的生活。
沒有人责怪盛乐公主急切地嫁人。她的生母敏嫔去世早。她的上一次婚礼由当时的皇后素若星做主。将十四岁的她嫁给二十五岁的征虏将军。。一个年轻有为的将领。同时也是一个除了打仗之外别无爱好的男人。Www。。com婚后她跟随夫君到了西陲战场。直到前年他战死。她成了十九岁就守寡的公主。
连皇帝也觉得有愧于她。容她自己挑选再醮之人。她当时便指名兰陵郡王素飒。。同她一起上过战场的战友。也是她信赖的男人。
素飒与盛乐的婚礼原定在五月末。自去年腊月。平王府与兰陵郡王府就开始筹备。旁人即便知道有些不妥。也不去搅皇后之兄与皇帝之女的好事。唯独荣安公主不依不饶。上表称:凤烨公主与东洛郡王刚薨两月。兰陵郡王应为东洛郡王服齐衰。盛乐公主应为凤烨公主服大功。齐衰大功虽不忌婚嫁。但三月不食酒肉之规矩亦不能费。请将盛乐公主婚期延至七月。
婚姻之期。晚一个月沒有什么实质的差别。荣安横加阻挠之心却暴露无遗。盛乐自知于礼有亏。无奈叹道:“真是前世的冤孽。韶华短暂。我的终身要被她们母女误几次。”素飒却道:“公主不该这样说。东洛郡王与凤烨公主是你我至亲。你我尽心是为他们。非为荣安。为何抱怨呢。”
盛乐始终觉得心中怅怅。偏偏荣安时不时來惹她。这一日甚至说:“你怎么能嫁给素飒那种自私奸猾的小人。你不记得吗。正是他与宰相诬告洵哥哥勾通西国。”“姐姐这时候的眼光倒高明了。”盛乐讥讽道:“你挑的驸马又如何呢。要说起來。我们哪个人的血肉干净。”
荣安被她顶撞。一肚子闷气沒地方发。回到家中自怨自艾。盛乐也不甘受她阻挠。亲自去宫中求皇帝为她定了一个婚期。七月只有一个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是七月最后一天。有皇帝钦命。她便道这一次再不可更改了。
恰好真宁这日也在玉屑宫陪皇帝说话。皇帝顺势便道:“为你也指一个婚期如何。”真宁却不高兴地回答:“流年不利。我不挑了。”话虽如此。她亦不知自己的终身何去何从。反而有些羡慕盛乐心志惟一。
真宁自那次将玉梳私赠李怀英之后。再也沒有与他照面。不知是一时缘悭。还是他有意回避。她自忖对李怀英只是慕才。并无托付终身之心。恐他误会自己。
又一天。皇帝开放御苑邀大臣赏花。真宁有意去遇李怀英。果然在一株海棠树下遇见他。繁花漫漫。香片如雪。李怀英看见真宁穿着茜色衫子与淡粉红的长裙。在一片落英之间亭亭玉立。他不再多走一步。
真宁笑道:“我与大人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大人今日才晓得避讳我吗。”
李怀英谨守规矩。只答礼而不言语。真宁落落大方地笑道:“其实并沒有特别的事情。只是想要提醒大人。。你在朝中扬名立万的大事做完了。又是加官又是赐第。是否可以将我的玉梳还來。”
“下官改日定当奉还。”李怀英深深地躬身道:“公主栽培之恩。下官铭记在心。此生定不负公主厚望。必要令这朝廷有所不同。”仿佛是说。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真宁笑笑:大约在他眼中。这小公主从今之后就是嫁人、度过平静安逸的一生。不时将少年时的种种勇敢。编成非凡的童趣故事讲给后人听。而他将成为继承她志气的人。真正的留名青史。
李怀英听不到她的声息。抬起头去看。。真宁已经走了。
大风浪过去之后。可以真正称为喜事的只有一桩:王鸣鹤娶了吴太医的孙女。喜宴当天。皇帝钦赐御酒佳肴。皇后请平王代赠厚礼。谢震也到场称贺。王鸣鹤便领了新妇向谢震行礼。说:“谢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
谢震忙道:“贤弟言重。”又向新妇道:“尊夫也在战场上也救过我的性命。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
“我对大人谈不上救命之恩。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大人救我。却是仗义勇为。不得不报答。”王鸣鹤说着。拉着新妇又拜一次。席间宾客也有王谢两人昔日的同壕战友。如今在京城中做官。尽情欢乐之际他们便道:“谢将军过去常吹一支笛子。今日來吹一曲相贺吧。”谢震痛快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笛。当即吹了一曲。吴太医觉得曲调有些悲情。私下对王鸣鹤说:“这曲子颇感孤凉……看來要帮谢将军物色一位夫人了。”
王鸣鹤笑了笑。逮个空闲将此话说给谢震。谢震听了不声不响。“谢兄的心事。我大致明白。别人已说过的话。我不再赘言。”王鸣鹤向來慎言。对谢震却坦诚说:“那位女子心有所属啊。”
谢震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
“家姐秋莹曾说。她救的是天下的帝王。不是皇后的丈夫。”王鸣鹤道:“而我那天晚上。救的却是皇后的丈夫。”谢震回过神來。笑了笑说:“她的夫君乃是人中龙凤。为他心折在情理之中。这样对她比较好。”
王鸣鹤吞吞吐吐地说:“我倒是觉得。一个诈病威吓大臣的人。实在难称正人君子。做他的妻子。怎么全心全意信赖他呢。唉。扯得远了。谢兄当做我酒后失言吧。”他拍了拍谢震的肩。说:“谢兄不必在纠缠于他们之间。否则要白白地误尽一生啊。”
五月的空气中充满琐碎的烦怨与喜悦。仿佛这一年可以这样发一发牢骚、斗一斗心眼。惬意地过去。京城中热门的话題。渐渐由睿洵的悲剧、素璃的奇死、宰相的狼狈结局。变成了京郊的景致。流行的文风。结伴出猎的黄道吉日和应该结交的新朋友。
不知不觉。太平湖上菡萏盛放。烟深花满。
仲夏风日堪称一年最好。碧空晴岚是丹青妙手也画不出的明媚。御舫过处。波光芰荷荡漾出一片清新。“那里景致更好。”皇帝命人驶向荷花深处。
素盈看见荷叶贴着船身拜倒。忍不住蹙眉以为暴殄天物。担心的目光追随着它们。却发现大船过后。它们依然亭亭。皇帝看见她眼角的关切。朗声笑道:“宫里都是倔强的东西。不那么容易倒呢。”
素盈抱着阿寿浅浅地抿嘴说:“在陛下面前。还不是一一倒下了么。”
“皇后越來越会说话。”皇帝看着素盈。沒來由地叹了口气。又微笑:“你一直抱着他。不觉得辛苦吗。让他自己走走。你同我到那边说话。”
素盈将阿寿放下。阿寿立刻好奇地在满船里转悠。
宦官站在船尾用丝带勾住莲蓬。借着船行之力将之提起。再仔细剥了敬奉帝后。静静的湖面上。粉红雪白的莲花从船边拂过。黄衣宦官熟练地提起一个又一个翠绿的莲蓬。阿寿的眼睛痴迷地盯着这一切。身子如钉住一般不肯挪半步。素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安分得很就稍稍放心。转眼才察觉自己也被人专注地看着。
“皇后对那个孩子真是情深意重。”皇帝问:“还记不记得法善曾说。‘情发自天然’。”
素盈嫣然道:“那样奇特的说法。怎么会忘记。”
他仿佛开玩笑似的说:“皇后与歆儿并沒有天然的联系。却情深至此。下一次可以问一问法善。看他如何解释。”
素盈无可奈何:“他一定会说。这就是‘用’情。”
“皇后从來不曾对谁‘用’过情吗。”
素盈喉中一哽。忙用一个浅笑掩饰道:“那是精明人的游戏。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妾哪有用情的本事呢。”
“聪明人……”皇帝笑着饮一杯清酒。说:“聪明人哪里还有‘情’可用啊。”
荷风掠过。素盈看着这个对着美景逍遥饮酒的男人。心想这大约是一生最后的美满时刻。晴天。微风。花。偶尔一两声莺啼鹂啭。心静神怡地游湖。慢条斯理地对话。最重要的是。只有他、她和阿寿。麻烦的人都走了。或者还沒有來。素盈沉浸在这份宁怡之中。偷偷地想:为了换这一刻。一切都值得。
她不希望此时他的心中仍是那么通透。于是轻声嚅嗫:“陛下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少年。用十年的爱与被爱。换一年时间实现心愿。他是一个聪明人吗。”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是吧。”
“那么妾相信。聪明人一定是有情的。”素盈垂着头拨弄玉盘里的莲子。说:“他自以为抛弃了情的时候。心里不是还有一个牵挂吗。”
皇帝偏过头去看湖上风光。片刻之后才说:“那个牵挂已经不在了。”
“我从來沒有忘记她临死的场面。那绝不是一场病。我曾经想过。也许是鬼神带她走了。但鬼神不会用毒药。而她曾将一种毒药的配方传给素若星。”他的声音中有难言的伤感。素盈怔了片刻。。他所说的人。原來是康豫太后。
“别露出这表情。素若星为了避嫌。不会用那毒药。她将药方锁在一只匣子里。只有一次打开过那个匣子。向我证明她从未动过。”皇帝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后來我知道。配方并不复杂。她看了一遍就默记住。另写了一份给宰相。拜托他配制。然后。我的母亲死了……”
素盈在惊愕中微微张大嘴巴。
“素若星与琚含玄对她忍无可忍。”皇帝轻轻地说。“真相离我很近。离神话很远。”
“陛下……”素盈握住他的手。以期能够安慰他。“我一直沒有明白。陛下为什么相信一名奴婢的告发而废黜她。。这是真正的原因。”
皇帝的嘴角又勾起了素盈熟悉的、神秘莫测的微笑。像掠过湖心的风一样轻。素盈为之失神。心头笼上浅浅的失望:无论何时何地。与何人在一起。他的心不会宁怡。
忽然船尾“咕咚”一声。宦官失态地惨叫起來:“殿下。”
素盈猝然从熏风中惊起。立刻寻找阿寿。却沒看见他。她仓皇地奔到船尾。宦官吓得正跪在船尾大叫:“快快停船。殿下落水。”
绿水中隐约可见阿寿的紫色小袍。他挣扎了几下。就被纷纷扰扰的荷叶隐去。
“阿寿。”素盈在一刹忘了这是何处。失声一呼就跃入湖中。她的双眼紧盯着孩子的衣服。只想到必须立刻抓住他。不然就晚了。
她的举动出乎意料。皇帝伸手去抓。只抓住她的披帛。那轻薄的纱应手而裂。他还沒來得及发出声音。她已消失在水花里。月白裙裾在水波里一翻。就隐入深处。御舫停在花间。分开的莲径又合拢。转瞬就看不见來时痕迹。他满眼都是红、白、粉、黄的莲花在翠盖之间摇曳。乱纷纷的害得心也慌了。撑船的两个宦官水性好。噗通噗通跃下水去摸索。
那勾莲蓬的宦官哭道:“殿下想摘一朵花。小人才一侧身。他就从旁边跌下去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几个女官原本在船头随侍。此时奔过來拥到船尾。崔落花惊恐万状道:“娘娘不会游水啊。”皇帝的手一颤。掌中半片披帛一下子被风偷走了。
这水本不深。只是莲茎荷梗缠人。两个宦官分开花叶。很快看见睿歆小小的身子被举上水面。一个宦官急忙游过去救起。御舫上的人便大呼小叫地救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