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阑珊 - 步天歌(网络版) - 煌瑛
如果不是因为这位娘娘。每个人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呢。谢胜有时这样想一想。然而在宫廷里沒有什么“永远”。就像歆儿常常评论别人时说的:“她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即使她应对宫廷事务十分老练。总会有化解不了的明刀暗箭在某一天突然袭來。
垂佑二年九月。传來伪太后的死讯。
忘机应歆儿召唤。一大清早前往御苑林中暖酒观枫。一片黄栌与红枫之间。她素白的身影从容闲适。宫人们将干枯的香叶拢作一堆焚起。在上面支炉温酒。朽叶的幽香和酒香缠绕在一起。弥漫成满园奇异的气息。
“听说是头疼症忽然加重。眼睛骤的看不见。只折腾了一天就去了。”歆儿就着瑟瑟晨风饮下一杯热酒。说:“我从未承认伪王是另一个国君。当然也沒有遣使吊唁、受赠遗物之说。”
忘机拾起玉筴。从沒有燃尽的叶子中拨出一枚奇迹般轮廓完好的红叶。
“她今年才三十二岁。”她一边把玩红叶。一边说:“为什么我觉得她不是病逝。”说着手指一弹。完整无缺的红叶立刻碎得千疮百孔。“不是亲生的母子。无论在外人眼中如何其乐融融。转过身。还是会各自打算。伪王如今也是英武少年。大约对她的指手画脚再也忍无可忍了。。真奇怪。我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伪国來了使者通报死讯。俨然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国家。”歆儿说。“据说那位使者。还带着一封交给太皇太妃的密信。”他看着忘机。坚决地说:“事关重大。我会亲自问她。你别过去插嘴。就在这儿焚叶煮酒。等着我。”
忘机侧过脸看了看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这里的宫廷也有一对沒有血缘的皇帝与太皇太妃。也许心里冒出那样的念头。只是因为。平日积攒了太多不好的预感……
玉屑宫前一带枫树火红如烧。歆儿远远就看见素盈带着几个宫女拾叶。一群人中。她最耐心安闲。边想心事边信步。走出很远才有一次弯腰。可捡起落叶就再不离手。歆儿看了一会儿。恰好身旁枫树摇落几片干净的红叶到他脚边。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他捏起那些叶子走到她近前。打趣问:“娘娘攒许多落叶做什么。难道要学‘红叶題诗’。”
他与素盈说话随便惯了。素盈从來不恼他。今天却作色道:“这话也能乱说。”歆儿嘻嘻一笑。说:“九月的泰陵栌环松绕。满山深翠金黄之中点点枫红。一定美不胜收吧。”
素盈捧着满掌红叶。静静的目光掠过树梢直上云霄。“泰陵比京城冷得多。地上早早就起了一层浓霜。赤红的枫叶落在上面。美极了。”她说罢向歆儿笑笑。“京城还沒有落霜。可我却觉得更加寒冷。进去说话吧。”
他们两个走到玉屑宫里。刻意沒有让任何一个人跟进來。歆儿开门见山地问:“娘娘手中是否有一封那边來的信。”素盈平淡地否认。
歆儿是有备而來。笑笑说:“可我听三宰说。他们已经有了使者的从人亲**代的供词。使者往來时暗传书信。不报知君主。一概要算做密谍。那边与我们是什么关系。留着他们送來的密信。无论内容是家事还是国事。都是一桩祸事。”他向素盈伸出手:“娘娘还是把信交给我。”
素盈也笑了笑。“这可难住我。我手里的确沒有什么信。至于那一封神神秘秘出现在我床头、來路不明的东西。。早已被我烧了。”
“娘娘做得这么干净。看來信里提到的是真的……”歆儿眼中聚起一层似冰的迷蒙。“娘娘生过一个孩子……是真的……”他定了定神。又问:“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儿。”
“我能猜到你在担心什么。”素盈从他脸上看到另一重影子。轻声慢语道:“你和你父亲担心的事情一样。”
她正视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沒有孩子。”
“那嗽疾是怎么回事。我问过太医。他说。的确很像是生产之后养护不当落下病根。”
素盈忍不住笑。眉眼都弯成月牙儿:“陛下的心思一向让我惊叹。可今日的浮想联翩。实在令人无语。”
歆儿一咬牙站起身:“娘娘。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泰陵并不是只有你、白信则和谢震三个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三个一样。铁了心守口如瓶。”他紧紧盯着素盈。一刻也不松懈。“谢大将军受真宁大长公主排挤。抛弃京中要职去泰陵任陵卫领的时候。很多人为他惋惜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会想到整日守在泰陵那样荒僻的地方。谢大将军还能在第二年春天喜得贵子。可那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也沒人能说清呢。”
“陛下怎么忽然有兴趣研究谢大将军的私事。”素盈一脸迷惘。“这可不是帝王所为。”
歆儿冷笑着点点头:“好。好。我现在就去把阿胜杀了。看看你是不是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假如你是一个滥杀无辜的君王。我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素盈漫不经心地转开目光去看十六字镂屏。淡淡地说:“你的父亲为什么一天也沒能坐上王座。这答案你仍然沒有想出來。”
她说出这样的话。歆儿久久沒有回应。素盈不经意扫了一眼。大吃一惊:以前从沒有在这孩子脸上见过悲伤。
“又來了……你。总是把我当作我的父亲。”歆儿难过地笑着说。“他做过而我还沒有做的事。你总是以为我迟早会做。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呢。”他说着嘴唇颤抖起來:“娘娘。在你心中。世上是不是只有大将军一个人懂得回报你的善意。我从來沒有想过杀死你的儿子。只是。希望他能走得更远。不要成为你和我的危险。”
素盈呆呆地看着歆儿。疑心这孩子就要哭出來了。他眼里的水光吸引着她慢慢站起身來。想要亲手为他拭去。歆儿倔强地推开她的手。生硬地迈开大步走了。
歆儿第二次与大臣们对峙。是为了太皇太妃。据说她暗中勾通伪国。为了让她那个守在边境的哥哥保住性命。她不止一次秘密地干涉军机。连谢大将军也被扯进这件不光彩的密谋。
“啊。真啰唆。”歆儿在御座上打个大哈欠。伸手向三宰指指点点:“你们有哪一个人能拿出像样的物证。”
“陛下。现有密谍口供……”
歆儿“呵”的冷笑一声:“往常你们是怎么说那边的。‘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大逆不道的乌合之众’。。你们宁可相信这种人说的话。不相信天下最高贵的太皇太妃。真不知道你们和朕相比。谁更荒唐。”
“陛下。。”
“都住嘴。”歆儿大力拍着御案。惊得金銮殿上一片寂静。他看了看殿门外美好秋光。口气忽然又轻松起來:“常言道。‘春狩秋猎’。打猎的时节又到了。”
一听这话大臣们猜到他又想贪玩逃避。纷纷劝阻:“陛下十日之前刚刚从御苑猎归。近來非节非庆。为何又有出猎之意。”
歆儿脸色一变。脑中转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昨夜朕梦到顺圣皇帝在黑山下郁郁徘徊。似乎受到什么阻隔。难以前行。黑山乃是人世魂灵所归之所。黑山如生妖氛。人世必起祸端。朕既是天子。也为人子。难道不应该亲自扫灭孽障。惠泽于天下。尽孝于先人吗。”
顺圣皇帝是他改葬了他的父亲之后。为睿洵加的谥号。
大臣们明知这是他信口胡诌。可是谁能在金銮殿上说皇帝根本沒做这梦。又有谁能说皇帝的梦境毫无意义。便是百般阻挠。对这一贯诡辩的小皇帝。怕也是徒费口舌。有几位大臣不死心地建议皇帝在宫中设享。或是请高僧做个法会。全被歆儿否决。性情耿烈的冯相向來直谏。这时忍不住要一舒胸臆。却被刘相一声咳嗽止住。
歆儿心道:这可奇了。三宰一向神离貌不合。今日竟打起一个算盘。这趟黑山之行可要多加小心。
皇帝出猎筹备十天半月是常事。这一次匆忙准备五天就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京。
忘机不喜欢打猎。近日身体也不大好。虽然歆儿很想携她同去。她只是一味婉拒。可是宫中沒了皇帝。骤添冷清。忘机整日神思飘忽。倍感无聊。时不时去玉屑宫陪伴太皇太妃解闷。
这天宫里安静得有些异样。素盈指点她调制香料到很晚。白公公突地踉踉跄跄奔入宫中。忘机从來沒有见过他这样的神色。甚至从未想过素來平静的白公公也会如此仓惶。
“娘娘。”信则上气不接下气。说:“宫中有变。娘娘快走。”
素盈恍如坠入前尘旧梦里。唇边浮起一个浅笑。信则见她一动不动。催促道:“娘娘。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素盈黯然神伤。伸出一手扶住发髻。眼虽不见。也知指尖正触在其中那一缕灰黑相间的发丝上。另一只在榻上的手紧紧抓住茵褥。抓起一把揪心的难过。
走到哪里去呢。那时。她可以拼上全部力气跑來玉屑宫。因为这里有他……有他在。她绝不会横死阶下。现在。她就在这玉屑宫里。可是沒有他。让她跑到哪里去。才能找到另一个把她紧拥怀中、挥剑相护的人呢。
“忘机。你赶快回自己宫里。”素盈简单地叮咛一声。向信则道:“來的是什么人。这京城之中不听谢大将军调遣的。可不多。愿意顶着犯上作乱的风险跟着三宰起哄的。就更少了。是。。荣安的私兵飞虎卫吧。”
信则侧耳听了听。口气更急:“娘娘快走吧。今日宫中乏人相护。娘娘留下等什么呢。速速前往黑山面见圣上与谢大将军。即刻回京处置逆贼。”
忘机去而复返。跑得气喘吁吁:“娘娘。正道上迎面來了好多人……”宫中本有数名宫女宦官。方才不知所措说不出话。这时始知祸起。一个个慌得哭起來。
素盈扫了他们一眼。叹惋道:“可怜这些都是沒经见过的。指望不上。”说罢不再理会。又想。既是荣安的人來了。旁人多半无事。忘机留在宫里只怕活不成。她快步上去牵起忘机的手。跟着信则绕到玉屑宫后一面墙边。
忘机已沒了主意。只管跟着他们奔逃。正不知逃入这死巷之中是何打算。就见白公公伸手在墙上重重地推了一把。隆隆一声闷响过后。整面墙转开一道狭缝。竟是活墙。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后面是条静谧的宫道。忘机瞠目结舌:过去也曾从这条宫道上走过。恼怨这墙封死了路。害人多绕个大弯。怎能想到其中别有玄机。
素盈拉着她侧身而过。转身招呼白公公。信则却向她怆然一笑。“娘娘。我老了……不是当年那个能跑能打的年轻人。”那宫墙便是一转。又闭得严丝合缝。素盈大叫一声:“信则。你做什么。。”墙上机关原是两面皆有。可无论素盈怎样按动这一边的暗砖。硬是纹丝不动。显是那边扣死了。素盈急道:“我们是发过誓的。”
那边再沒声响。忘机拽着素盈的衣袖。硬是将她拖着小跑起來。可忘机心中全无目的。跑了一阵就不知方向。反是素盈定下神道:“往北宫门走。”
忘机讷讷道:“那是大宫门。”素盈笑道:“找麻烦的人都从大门进來了。我们为何不能换个大门走出去。”“可这时候出大宫门。腰牌、口令或是准条、手谕。总要有一样。”
素盈向身后望了望。一时半会儿还沒人追到这个方向。她拉起忘机的手说:“谅荣安不敢闹遍整个后宫。此时不难找到一两个藏身之处。你是寻一处稳妥的地方躲起來。还是跟着我。快做决定。”
忘机耳中听得远处人声鼎沸。颤声道:“出宫谈何容易。娘娘为何不躲一躲。禁卫、宫卫不消多时便可扫平乱党。”
“三宰与荣安这么大的举动。事先会不考虑对付禁卫、宫卫的法子吗。”素盈的声音低沉。让忘机隐隐有些害怕。“这样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我不会再相信什么宫卫、禁卫。”她说着大步向北宫门方向走去。忘机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歆儿说过枫苑里有个绝佳的匿身之地。他从小藏在那儿躲人。可是看看素盈孑然一身的背影。忘机跺了跺脚又跟上去。
宫中本该有一队队宫卫、禁卫巡查。可她们两人走了老大一段路。沒遇上半个。忘机终于相信。这夜的宫廷绝非寻常。
惟有北宫门前气象森严:十二队兵卫持枪严守。银甲毫光岿然不动。浑如排兵布阵。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望见素盈与忘机徒步走來。前列两名首领大喝一声止步。待看出是光华灿烂的两位贵妇。便迎上前來高声问:“贵人乃是天子内眷。何故夜至宫门。”
忘机认得服饰。一是禁军统领。一是宫门督。她不知如何应付。心自虚了。向素盈身后侧了侧身。素盈默然从颈上扯出一根丝绦。末端系着一块两指宽的玉牌。禁军统领认得玉牌。当下低声说:“小人位卑。从未有幸瞻仰娘娘面容。令牌不假。却不知……”素盈无意与他为难。道:“可将暗语來对。”忘机听得云里雾里。那统领自然明白。低声说了一句:“中秋月。”素盈不假思索地应答:“早春雷。”门督也有一句暗语:“边塞风雷隐。”素盈又道:“深宫明月生。”
两人听得字字清楚无误。立刻拜倒。“我等是禁军卫尉北宫门将与北宫门督。奉大将军令严守宫门。大将军唯恐变生肘腋。临行前吩咐过。说娘娘及至。可快马送入大将军府。”
忘机气道:“既然知道宫中有变。为何不入内平敌救驾。在此一味静守。是何用意。”素盈一扯她的手臂。又问门督:“马呢。”门将门督二人立刻引着她们出了北门。外面果然有三匹良驹。他们又道:“刚才已有快马往黑山传信。大将军黎明前定可带兵返京。”
素盈翻身上马。黯然看了看谢震为信则准备的黑风驹。向站着未动的忘机道:“快走。”忘机的脸色让她立刻恍然大悟:“你不会骑马。”
“沒有学过……”忘机手足无措地看着比她高大许多的矫骑。忽见素盈腾出一只马镫。向她伸手道:“來。。”
忘机从來沒有见过太皇太妃这个样子。痴痴地握住她的手。踩蹬跃上她的马背。从后面拦腰保住她。这大胆的举动真是此生想也不敢想的……忘机虽然感受她温暖的背。仍觉得此刻的她仿如幻境。错愕地唤了一声:“娘娘。”
“抱紧。”素盈沒有给她说第二句话的机会。流星骓一声长嘶。冲破了夜色晚风。
信则点燃最后一盏灯。玉屑宫中再沒一个角落遗漏光明。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宫女们已被他打发去躲避。他安然席地而坐。恰在毡毯中心。烛光里。五色彩线钩织而成的花朵纷纷环绕着他摇曳。
玉屑宫被团团围住。他能听到外面松明火把噼噼剥剥燃烧。却沒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信则知道他不需要等太久。果然。很快就有一双轻靴踏上台阶。
荣安推门进來。只见到信则一个人。倒也沒有意外。耻笑道:“这种时候她果然把你这傻瓜丢下了。离开也好。不会玷污先皇最喜欢的宫殿。我倒要看看。在这宫里。她能转到哪儿去。”
“你杀不了她。”信则悠悠闲闲地说:“我相信。即使你让她跪在脚下。用刀逼住她的咽喉。。感到挫败的人。还是你。”
“白信则。”荣安大叫一声。“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白。你还知不知道谁才是你的家人。素盈到底给你什么好处。竟能让你背叛自己的家。”
“我从來沒有背叛家人。”信则的手指滑过一朵花。又轻轻地碰触另外一朵。“即使他们可恶可恨。我也不想撇开他们。我害怕……在茫茫宫廷里。我无法忍受成为孤儿的寂寞和危险。”他看着指尖那一朵嫩黄色的绣花。笑笑说:“可我早就不再害怕了。因为在宫廷里遇见娘娘。”
荣安怔了。真是不可思议……又是因为有她。
“娘娘和我相仿。都是打心眼里拒绝成为孤儿的人。”信则微笑着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样一个安静谨慎的小姑娘。悄悄地走在他身后。好奇地向丹茜宫张望。“与上天赐给我的父亲兄弟相比。她与我更相似。”他睁大眼睛望着荣安。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家人。”
荣安气得打颤。抽出长剑比在他的颈边。信则容色不变。口气也依旧:“这世上已经沒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到而她做不到的。除了这一件。。杀死我。你将成为一个杀死兄长的弟媳。一个血染宫廷的反贼。一个真真正正、不孝不睦、不忠不义的恶人。你能成全我完成这件事么。”
“你是个疯子。Www。。com”荣安将剑锋贴着他的头顶一挥一扫。信则的帽子发髻被利剑斩得乱七八糟。他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荣安恨恨地跺了跺脚。可终归下不了手杀他。一名全副武装的兵士进來禀报:“殿下。附近全找过。找不到她的踪影。”
荣安提起嗓子向信则怒喝:“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信则泰然回答。“沒有人会知道她将在哪里停下。”
耳边呼呼风声太紧。忘机一直把脸埋在素盈的背上。紧闭着眼睛。渐渐忍受了颠簸之后。她偷偷睁眼观望。
“娘娘。这……这是去大将军府的路吗。”
“不是。”素盈顶着风说了一句就咳嗽起來。她勒住马。忘机急忙为她轻轻拍背。抬头一看。发现她们正在城门下。素盈也不理睬上前问话的卫卒。径自向城楼上高喝:“白信端。还不快快开门。”
城楼上一名守将向下张望。说:“刚才已经放了传信的快马过去。娘娘出城又为何事。请勿贸然涉险。”素盈厉声道:“你连城门守也不想当了。是不是。”说着又咳嗽起來。忘机向城门上喊道:“太皇太妃亲下口谕。守将为何置若罔闻。听闻你是白姓。难道与荣安有瓜葛。想将太皇太妃截在此处。等逆贼追來。”
白信端默然一刻:在这几年接连不断的风波中。有人粉墨登场。譬如谢震与素盈。有人黯然退场。譬如他。如今沦落为小小的城门守。在这个女人的周围。充满了难以预料的未來。最好不去惹恼她。
他向身边的守备点了点头。城门隆隆打开。信端说:“小人派两名护卫一路相送。”
“不必。”素盈向忘机叮咛声“坐稳”。一打马就从城门缝里倏然而过。
十月荒原。野寒袭人。快马自夜幕初降奔驰至草叶结霜的深宵。它口鼻中喷出的水雾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温暖。扑面凉飚逼得素盈顿住呼吸。一阵一阵地咳嗽。忘机见她实在难受。一再劝道:“娘娘。停下歇会儿。”素盈咳得胸腔生疼。提缰立稳。不住地大口吸气。
忘机冻得瑟瑟发抖。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放眼四望。野地里不见一户人家。兜天荡地的大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來。扫净了满天云彩。大地像涌起银涛雪浪的大海。风声草动在这空空原野汇聚成庞大的震响。天地间仿佛翻滚着生生不息的海潮。忘机从未独自在深夜置身这般孤凉的原野。顿时感到孤立无助。连方向也辨不清了。
素盈渐渐平复喘息。由衷赞叹一声:“夜色真好。”一面松开缰绳任马慢行。一面仰着头追逐星子。她头上的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枝。一枚发髻散开凌风张扬。她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任凭每一根青丝去追寻自在。
她不慌张。忘机也慢慢地忘了恐惧。两人一骑慢悠悠地在银色草原上乘风前行。素盈指着天尽头幽幽出现的一星灯火。说:“那里有人家。应是黑山脚下。我们不妨慢慢地前进。”忘机被风吹得头疼欲裂。辨不出山影与夜幕。分不清灯火与星光。只觉得满眼全是晶晶闪闪的碎屑。
“害怕么。这里和宫廷。哪个更让你无所适从。”
忘机认真想了想。几次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但最后还是摇头。
素盈温柔而缓慢地说。“小时候有一次。我的哥哥对我说。。只有衣食无忧。周旋于同样的人之间勾心斗角。你才会幻想平民的生活也许不错。让你去民间一天。可能你不觉得辛苦。因为你穿金戴银。出手阔绰。但你有什么谋生的手段。身外之物终将流散。无财无势、沒有來路的女人。你打算凭什么活下去。为一个铜钱想尽办法、为难以下咽的三餐挣扎。那不是你素盈能过的日子。”
她垂下头一笑:“他言之凿凿。我也对此深信不疑。简直不知道宫廷和宫廷之外。哪个更让我害怕。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对我说……”她伸出手。渴望触摸整片草原。“他那样无所畏惧地说。他的一生应该是在这里……只一瞬间。我就觉得世上沒有什么地方不能战胜。”
忘机向前探身。偷眼看她。“那人。是谢大将军吗。”
“为什么。”素盈奇道:“为什么以为是他。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
因为提起那人时的神情。分明与平日说到大将军时一般无二……忘机心里偷偷这样想着。然而素盈是长辈。即使两人此刻如此亲近。她也不敢调皮揶揄。她抿着嘴不言语。隔了一会儿问:“娘娘为什么不去大将军府上避一避。却要往荒山野岭。”“他可是牵连在密信案里的。我到他府上。岂不是害他把共犯坐实了。他人不足信。惟信我君王……事情闹到这地步。除了到阿寿身边剖心泣血。我还有什么方式表明清白呢。”
忘机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不满道:“大将军明知道宫里不太平。当然是救人要紧。他偏把好一队禁军死死地扎在北门。”
素盈淡淡地说:“在宫里只有一样东西。谢震绝不会放手。就是他的北门禁军。北门禁军绝不会擅离职守。招致无妄之灾。”
忘机不服。嘀咕道:“难道会比娘娘还重要。”
素盈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偏着头叹了口气:“这次回到宫中。真的很生气。气得不想再看他。不是因为讨厌宫廷。而是因为恼恨他。他明明知道我不想回來。”
“你猜。他说了什么。”素盈的语调仿佛虚幻。“他说。‘那么这一次我就赔你一座。想走时一定能走掉的宫廷。’那时觉得这简直是梦话。可是……”她噗嗤笑了:“现在细想。我们真是胆大妄为。。不要说开国以來。就是从开天辟地算起。也沒有几个后妃在晚上狂奔出京。在这野地里游荡呢。”
“娘娘。你还有心说笑。”
素盈笑着笑着忽然就哧哧地又咳又喘。咳到凶时双手紧紧抓住胸口。身子一弯栽下马去。忘机吓得滑下马背。扶起素盈连声呼喊:“娘娘。娘娘。”素盈只是紧闭双目无声无息。忘机举目无人相救。急得哭起來。
呼呼风声之中忽然卷起另一种狂响。似是惊雷遁地而來。忘机眼前的泪雾中一串金屑闪耀。仿佛天上的星子纷纷惊落。飘飘摇摇坠在草原上。越來越硕大明亮。
一队持着火把的骑兵一霎就涌至忘机眼前。将她团团围住。忘机哭得泪眼婆娑。只见为首那人跃下马。三步两步迈到素盈身边。顺手扯下斗篷把她裹紧了抱在怀中。
忘机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大将军。”谢震向她点点头。镇定自若地把所带亲卫一分为二。大队人马仍是回京。十余人的一队护送忘机慢慢地继续走。他自己抱起素盈领着两个亲卫飞也似的先往黑山去了。
胸口缓缓涌起一团温暖。驱散了长久的刺痛。素盈睁开眼睛。帐篷的缝隙泻入阳光。映入眼中的第一个人是谢震。她并不惊奇。向他笑了笑。问:“我怎么了。”
“沒事。”他说着蹙起眉。“不是让你去大将军府吗。怎么想起來在那么冷的晚上长途跋涉。”素盈嘿嘿一笑。轻快地说:“因为沒有想到顺利地走出了宫廷。索性任性一次。一口气冲到大千世界里……”
他沉下脸。“这么凶险的事情。被你当作游戏。你知道夜半荒野有多危险。竟带着一个年轻无力的女人孤身上路。”素盈叹了口气。这一叹反让谢震不好再说什么。
“圣上对我说了信的事。那……是素飒的信。”谢震柔声问。
素盈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字迹是很像哥哥。但沒有用蓝色的纸。也沒有用他的封蜡。。是來自一个假素飒的信。”谢震扬眉道:“有人故意生事。是三宰的圈套。”
这一次素盈摇摇头说:“是伪王的圈套才对。阿澜死得蹊跷。他担心无法约束哥哥。希望我能回一封信。这样就有了哥哥勾结敌国的证据。那边沒人见过我的字迹。不然只要仿造一封我写的信。也不会惹这么多事端。”
“你一点都不担心你哥哥呢。”谢震口气里有些怪她。素盈却笑道:“欺负到他头上。该担心的人是伪王才对。”她说完想要喝水。谢震亲自捧了一碗。素盈这时忽然发现这帐篷里太安静。似乎外面也沒人守卫。
“这是哪儿。”她此时才想到这个问題。
谢震沒有说话。静静地托着她的后脑。看她喝完了水才说:“这里哪儿也不是。不是宫廷。不是黑山。当然也不是大将军府。”他握住素盈的手。慢慢地说:“你也不是任何人。不是太皇太妃。也不是素盈。”
“你在说什么呀。”
谢震看着她迷惘的眼眸。缓缓地说:“太皇太妃夜奔出京。半路坠马。昨天晚上驾薨了。圣上今天一早扶灵柩回京发丧。宫中逆贼昨夜找不到太皇太妃。退出宫廷时。大多被堵在奉阳门内血屠。所余残党由圣上回京发落。密信一案纯属无稽之谈。太皇太妃不惜涉险明志。此事无从追查。不得再提。”
“啊。”素盈骤的听到许多。不知此身是否还在梦里。“我就这样死了。回不去了。”她哑然失笑。
昨夜才与忘机说。不知道宫廷和宫廷之外。哪个更加可怕。今天忽然就变成了将要亲身体悟的一件事。刚才还在谈论三宰、伪王、哥哥。转瞬。他们都成了高不可攀的话題……
“我该怎么办呢。”她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失神。虽然不怕。可是。不知道何去何从。本來在梦里就已想好。醒來时要关心一下忘机的情况。询问荣安的处境。再问问三宰要如何发落。然而一瞬间。这些轮不到她來过问了。
阿寿一定早就跃跃欲试。想亲手來处理他的宫廷。处置那讨厌的三宰。安排他自己的亲信。既不愿意伤害她。又渐渐不能忍受她。趁她昏迷。这么一个天赐良机。一声招呼也沒有就做主让她死了……真是只有阿寿的脑子才会想出來的主意……
素盈又看看谢震:这个人。当时是一力赞成。还是反对无效呢。是希望她彻彻底底地离开宫廷。还是希望她继续尽忠皇朝。扭转阿寿的性子。直到小皇帝忍无可忍。她想得太多。转念才记起來这都无关紧要。苦笑一声:“我……甚至不知道离开这张床之后。该做什么。”
“知道叫苦就好。每次你抱怨之后。总是把事情解决得出奇的好。”谢震为她理了理枕上乱发。说:“外面有我留下的两个人。他们沒见过太皇太妃。也不知道此时睡在帐中的人是谁。他们会送你去一个地方。”说罢他起身欲走。素盈轻轻扯住他的衣襟。问:“你呢。”
他低头看了看她。说:“圣上带走了胜儿……他知道我不会抛下胜儿。他在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