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七兽 - 步天歌(网络版) - 煌瑛
七枚鎏银的红玉棋子,七枚鎏金的白银棋子,雕成七种惟妙惟肖的野兽形象,森然伫立在棋盘上,对中央的黄金兔子虎视眈眈。
皇帝将它们一一拿起来端详,叹息道:“太奢华了。”连他也说出这种话,这一套七兽棋可以说是举世无双。“连棋盘也是白玉和青玉拼雕。送给真宁的生辰礼物,要这么破费吗?”他转眼去看对面的皇后素盈,慢条斯理地说,“你的生辰,她只唱了一首歌。”
素盈拈起一只白银虎王放在手心,用赞叹的目光欣赏精工细作的鎏金鬃毛。是的,十三岁的小公主真宁只是唱了一首简短的歌。可是在他眼里,真宁能为她唱一首歌,已经了不起。她若准备差强人意的礼物,立刻就成了凉薄的继母。怎么能不挑选惊人的礼物呢?
素盈向旁边的真宁友善地微笑。而真宁显然对礼物并不热衷。她心里有另一盒简陋的木头棋子:曾经有一天偷偷溜出宫廷,在外面的集市上买来。她无比珍爱这份闯荡外界的纪念品,可是第二天就被父皇没收,拿去与皇后对弈。于是真宁亲手将皇后还来的七兽棋扔进了湖里。
“公主,下一盘试试如何?”素盈提议。
真宁瞥了素盈一眼:她不过虚长几岁,口气俨然是个长辈,虽是询问的语调,可态度毋庸置疑。Www。。com只有习惯了别人惟命是从的人,才有这种态度,被废的母后过去也是这样讲话。而素盈,初入宫廷时不过是个卑微的奉香女官,在母后的面前连头也不敢抬。如今她也会用这种口吻了。
每次真宁听见素盈说话,无论她说的内容是什么,立刻就想对她唱反调。可今天,卧病的父皇在一旁含笑注视,真宁无法生硬地拒绝素盈,不情愿地选择了可以先行的红色棋子和白色阵地。她是招招都要抢先的。
方形棋盘上,山、林、水、原四种地形各两块,一共八块,分蓝、白两色。两位棋手都有七种野兽猛禽:虎、豹、狼、狐、马、羚羊、鹰,一组红色,一组白色。另外还有一只黄兔藏在棋盘中心。棋手们要利用七兽在不同地域中的优势设法捕捉黄兔,同时要提防和攻击对方的猛兽。
这种游戏最险峻的地方,是棋子没有固定的位置。棋手自行安排它们的起点,从布局开始,就已经是生死竞争了。而且它不像围棋可以一子接一子从容赴阵,它只有七枚棋子。
摆开阵势时,真宁不假思索地将羚羊放在了最无足轻重的位置上。从最弱的兽和最弱的地形开始,这是常见的、诱敌轻视的起步。羚羊是开局之前就准备好牺牲的棋子,没人在乎它。Www。。com
素盈拿起自己的羚羊,无端地苦笑了一下:只见过一个人,将羚羊看得与虎王一样重要,将它们好好地保护在核心位置。“羚羊在这局里没法依靠任何猛兽,是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皇帝下棋时这样说。
话虽如此,留着羚羊,也只是看重它能为虎王抵挡敌人的攻击吧?挡过了攻击,一样要被丢弃。就像他说的:“我想选的皇后,其实是一个牺牲……当我西去净土,你选一座寺庙,为我诵经,最好远离京城。”那时他躺在病榻上,仿佛预知了自己的死亡。羚羊必须同他一起离开,不能给他的继承人添麻烦。
“素皇后的未来只有两种:成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个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笔带过。现在我给你第三个选择。”他这样说。
他好像从不知道,“选择”不是别人给的,应是自己做出的。是坐以待毙,还是奋力一搏?最弱的羚羊也有夺取黄兔的一跃!
真宁见皇后紧握着一枚羚羊,不知她有什么奇怪的打算。忽然见她摊开手优雅地笑了一下,将它放在一个少见的位置。皇帝轻轻地蹙眉:“皇后总是让人吃一惊。羚羊放在这里,不能一举夺取黄兔的话,可要转瞬即逝了。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
“是。”素盈浅浅地勾起嘴角。
真宁没有见过素盈这样的布局,不由得认真起来。七种野兽有自己最容易发挥优势的位置,也有最受限制的位置。
野马放在哪里最好呢?它很好使,但是想要接近黄兔,只能跃过羚羊的背。真宁轻蔑地想:同那些外戚一样,看起来很矫健,可是必须通过一个女人,才能碰触至高的权力。
“娘娘,听说是您怂恿自己的哥哥上战场。为什么?”真宁故作天真,“他是皇后的亲哥哥,即使没有更多战功,也已经是兰陵郡王、龙骧将军。还要追寻什么呢?”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何况他是我的兄长。”素盈口气飘飘,应付一句,温柔地将自己的野马放在羚羊旁边。
她并不想让素飒去。上一次上战场,他带回了龙骧将军的头衔、女将军盛乐公主的芳心,也带回了满身伤疤。但素飒说:“我若不去,娘娘日后坐在金銮殿上也要像今日这样,不住环顾别人的脸色。”没有战功就难以拥有具备说服力的实权。他会为了她的后位稳固,尽一切努力。
是羚羊在庇护野马,也是野马在做羚羊的后盾。不只是他,皇后家中所有的人,都已变成了野马。她的妹妹素澜,从小为踏足宫廷做够准备,结果错失机缘,嫁给宰相的次子。本以为能够影响国家的未来,结果一切成了泡影。“老天不成全我,我只能指望姐姐成全。”素澜这样表态之后,尽心尽力为素盈出谋划策。她要跃过这只羚羊的背,在国家的顶峰留下足迹。
“可惜流年不利!没解救西陲的危机,却要洵哥哥挂帅去解救他。”真宁咕哝一声,将自己的豹狠狠地放在棋盘上。
东宫洵……素盈拿着自己的银豹,一下子不知该放在哪里。若是一年前,她会安心地让豹子同羚羊在一起。当她出人意料地成为皇后,只有他真诚地说:“你要小心。”小心他被废黜的母亲卷土重来。
那时候她以为,东宫真心喜欢过她,她真心仰慕过他,他们可以宁静地相处。为了洵的储位不受威胁,她甚至私下违背众多人的期待,不愿再孕皇子。可是,并不需要她多此一举……当真有孕之后,正是他,送了一碗下药的甜藕羹。
终究是一只豹子啊!素盈遗憾地偷偷吁气,将银豹放在适合它的草原上,远离羚羊与野马的森林。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
狼要放在哪里最有利呢?这是个关键的棋子,不能好好地控制它,胜算就丢掉一半。真宁迟迟下不了主意,索性先在棋盘上放了狐狸。能够把狐狸操纵好,不亚于凶狠的狼。
素盈却对狼的位置胸有成竹——山。它的地盘不同于羚羊与豹,它是那块地盘上的无冕之王。至于狐狸……这大臣啊,忠于虎王,辅助豹子,对狼则是马首是瞻。棋盘上的狐狸最灵活,放在哪里都好用呢。素盈把狐狸放在羚羊之前——只要用得巧妙,狐狸可以为羚羊挡去很多麻烦。
“用狐狸看顾羚羊?”真宁觉得蹊跷,“娘娘的棋盘,竟然是以羚羊为中心。”
“为什么不呢?”素盈轻盈地笑了:“每个人都比她强大,不好好地保护好,就要无谓地死掉。我只有七枚棋子啊。”
真宁咬着嘴唇想了想,冷哼一声:“即使保护好,又能怎么样呢?她又不像豹子。就算虎王死了,豹子夺兔还算胜利。虎王一死,羚羊就算夺取黄兔,还是败局一场。”
这盘棋最让人满怀信心的地方,是它不会因虎王的死去而散场。豹子可以即位为王,它亲手夺得黄兔,依然算是胜者。素盈半开玩笑似的说:“公主不要太早定论。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
接下来是鹰。它在山、林与草原之间任意翱翔,但必须要借助任意一种同伴的背,才可以越水取兔。
真宁向素盈笑道:“娘娘一定要把它安排在羚羊后面吧?你的鹰,一定要通过羚羊,才能有所斩获。”
“不错。”素盈微微笑着,将鹰放好。抬起头时,她看见丹茜宫秉仪崔落花与丹茜宫副监白信则。一个是她入宫之前的老师,一个是她入宫之后重用的宦官。这两个和其他宫人一样,可以投靠任何人,不一定必须效忠她。除非她能够给他们别人无法提供的机会。
她可以保住崔落花的性命。当素盈还不是皇后时,她父亲的爵位没有晋为平王,而是东平郡王。为了不让崔落花不再教育出一个同素盈一样的少女,在素盈立后前夕,东平郡王觉得有必要除掉崔落花。素盈将她带入宫廷,成为心腹女官,一下子从东平郡王的眼中钉变成了盟友。崔落花没有辜负她,一直是她的左膀右臂。
至于白信则……她需要仔细地考虑。他的弟弟是同素盈悔婚之后去娶荣安公主的白信默。从此“白”字是皇后娘家的肉中刺。白信则是个能干的人,如何用他,一直是素盈很小心对待的问题。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毕竟他是一名参与过秀王谋反,被没为宫奴的宦官,却大胆地追求丹茜宫卫尉之职:领兵五千,官拜四品的内宫武官丹茜宫卫尉。他的内心是骄傲的。成全他,也许就得到一个游刃有余的得力助手。
素盈沉吟时,真宁已经将虎王放好了,筹谋第一轮进攻。
素盈将虎王放在山地的中心位置。这是从皇帝的棋盘上学来的招数。他放好了虎王就不再碰,通常只要差遣其他六个棋子,他就可以赢得胜利。素盈以前没有试过这种布局,不过值得一试。
他最好在那里,不要动。
“这是不可能的吧!”皇帝忽然呵呵笑着插了一句话,简直像是回应素盈的心声。素盈不知道他说什么事情不可能,静下心与真宁游戏。她的豹子落了单,虎王又太远。而真宁擅用鹰与狐狸,一番激斗竟将素盈的狼、豹全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素盈依旧不动声色,操纵她的羚羊左右跳跃。
对手的狼阻挠她,豹威胁她,狐狸也在若即若离地迷惑她。她只是安稳地跳跃,跳跃。连皇帝也看得入神:本以为她的羚羊会很快死掉,想不到有一群同盟的接济,竟别开生面。
真宁渐渐沉不住气:从没有见过,有人仅用羚羊就能与对手的一群猛兽周旋。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她决心奋力一击,将讨厌的羚羊置诸死地。而这一步果然很成功,她在素盈的脸上看到了困窘。
“真是越来越有趣的游戏。”皇帝来了兴致,温和地拍了拍素盈的肩说,“你的布局有所偏废,而真宁强攻弱守。无视虎王是不可能的啊!”
“父皇!”真宁不满地嘟起嘴,抱怨父亲插手。
素盈赧颜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她的虎王一动,立刻乾坤掉转。真宁猝不及防,费心去保自己的虎王时,素盈的羚羊一跃,夺得了黄兔。
真宁心下着恼,脸上却挂着笑容说:“看见娘娘布局独特,我就知道必定要费一番辛苦。能斩获娘娘的豹与狼,我已心满意足了。这两个棋子,娘娘弃得很痛快呢。”
素盈握着黄兔,柔柔地莞尔道:“我已经有了想要的结果。”话到此处,被一阵婴孩的啼哭打断。素盈连忙去看宫女怀中的孩子,向皇帝道:“皇孙该进食了,容妾告退。”
皇帝颔首赞许道:“东宫夫妇领兵出征的这段日子,辛苦你照顾他。”
素盈谦和地笑了笑,抱起皇孙走出玉屑宫。Www。。com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来凝望远处。
“娘娘在看什么?”素盈身后一名女子低声问,“玉屑宫中燃的香,让娘娘又看见白色幻影吗?”她不是女官与宫娥的打扮,说话却大胆。王秋莹,她是唯一让素盈短暂离开过幻觉的女医。
素盈扫了她一眼,微笑着说:“秋莹,我找你进宫来,是请你救助圣上。你只要专注地观察他,就够了。”
夏天皇帝昏倒时,太医说是中暑。为皇帝治病的太医,总是对皇后有所隐瞒,生怕她知道真实情况后轻举妄动。可他病倒一个多月还不能离床,中暑二字来骗人,实在不够分量。素盈找王秋莹为皇帝看病的第一天,她就坦率地说:“是中毒。”
那时素盈有点庆幸,无处求援时,她还有一个可以祈求的神祇。“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幻觉中的白衣女子总是这样说。
“你真能给我天下?”
“当然——我帮你,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愿用二十年作为代价。”
“我要我的丈夫活着。”素盈这样答她,“站在高处的男人,有时需要面对江山美人的抉择。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而站在高处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这么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许诺给我的天下,换作给他的寿命。”
尽管王秋莹说,她尽全力能够为皇帝拖上一年。尽管这一年当中,他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健康,而且,时常还会很痛苦。但……
“这是你为他换来的一年。”素盈幻觉中的白衣女子在风中起舞,“献上祭品,努力跳跃吧,黄兔就在你的眼前。”
玉屑宫的香,的确又把这幻觉招来。素盈轻轻地挥了一下袖子,赶走被她取名为幽馥的幻影。傍晚时分,新月已悬在树梢了。她佯装欣赏来掩饰自己奇怪的举动,叹息道:“一颗星星也没有。真是孤独的月。”
睿洵看着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不知不觉失神。
西边弦月比他印象中的京城明月更加苍白脆弱,似乎一箭射去,它就会在蓝色天心支离破碎。
身着甲胄的东宫妃素璃走到他身边,不明白他在看什么,又在犹豫什么。“听到那声音了吗?”她问。静谧中传来异国的军歌。敌人似乎永不知气馁,永远在挑战他获胜的信心。“明日一定又是一场血战。”素璃慢悠悠地说,“明日的明日……永远是血战。你父皇如今缠绵病榻,命运叵测。我们却被皇后和宰相阻在这里。”
“不。”睿洵平静地反驳。宰相也许是那样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睿洵与宰相琚含玄,变成一山二虎,迟早要有一方以死结束角力。既然他几次出手都未能夺取宰相性命,就不得不防范来自宰相的致命一击。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掌握军权,笼络武将,方便日后铲除异己。
可是他刚出征,父皇便突然病倒。
皇帝的安康意味着什么,他与宰相都知道。他在阵前厮杀的时候,宰相一党当然是在京城中筹划万全之策。结果他这储君被排斥在外,迟迟无法回去。
可是皇后……素盈也是那样想吗?
“不?”素璃能猜到他抵触什么,冷笑道,“想想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素盈不是圣女,她同样会痛下杀手!”
母亲被废之后多次尝试重回丹茜宫。素盈面对她一次又一次的挣扎失去耐心,终于同宰相一起,逼死了她。母亲身边的侍女回到京城之后,一五一十地说出一切。“娘娘的遗言?”侍女迷雁愣了一下,低下头说,“娘娘对宰相说,照顾荣安。奴婢也要谨从她的安排,到荣安公主府上去了。”
荣安是幸运的,母亲到死偏心她。一国储君则必须要靠自己。然而那样怯生生的月牙,当真是他的弓箭能够射下吗?睿洵低下头,看到素璃手里一对匕首。也许她……她才是夫妻两人之中,更有能力劈荆斩棘的那一个。
睿洵拿起一支匕首,素璃便微笑起来,毫不犹豫地抽出另一支,在自己手掌中间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新婚枕上,他们不曾山盟海誓永结同心。此时此刻,却一起说出自己的许诺。
“杀尽奸魅,稳固储位。”素璃低低地说,“太安素氏的一切,都将成为你的力量。”
“共守天下,永昭恩眷。”睿洵说,“你将像你的姑姑、我的母亲一样,成为皇后。无论旁人如何离间构陷,我不会让你落入她被废的结局。我们的儿子睿歆,将会挑选太安素氏之女为妻。当我百年之后,他们将是又一代皇帝与皇后。”
“违此誓言,日不得安,夜不能眠。”两人齐声说罢,击掌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