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特别章 刘梓墨:砚与墨的行囊 中 - X年四班50人的初中物语 - 魔镜神灯
时光倒转到23年前,1979年的夏天,作为家里第二个孩子的刘梓墨呱呱坠地,在父亲想要一个儿子的失望叹息声中,开始了这一世的旅程。
由于做工程的爸爸常年出门在外,面积不大的乡间土房里住着穿着开裆裤的小梓墨、在村里当老师的妈妈、卧病在床的奶奶、打理耕地的爷爷,以及比她大三岁的姐姐――刘梓砚。
她的几个姑姑也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抽空会帮着爷爷一起照顾庄家作物,艰辛的日子与苦中作乐的心态,在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村子里相安无事地共存着。
在刘梓墨的童年记忆里,她的家乡是这样一个地方:村子的四周被青山环绕,景色清幽,漫山遍野的绿草是天然的嬉戏场所,树林里的蝉鸣蛙叫永远是夜晚最动听的摇篮曲,清澈的小河流淌着小伙伴们最畅然的欢笑,成群的牛羊在土路上留下一连串憨厚的足迹。
上学的路虽然很远很弯曲,而且随风夹带的飞沙走石总让人睁不开眼睛,但道路两旁的喇叭花与山樱桃,庄稼地里如军人般挺立的高粱与玉米,一望无际的稻田方阵,恣意点水的蜻蜓,横行霸道的螃蟹……总能让贪玩的她忘记了时间的漫长,在沉静古板的姐姐的护送下,蹦蹦哒哒不一会儿就到了学校。
至于买东西和进城那都是相当的不便利,听爸妈说,需要骑很长时间的自行车才能到达人烟繁茂的区域。不过好在,门口总有推车路过的、卖东西的老伯,而且上学的路上也会遇到零星的几家小卖店,汽水、雪糕和“小淘气”也都不曾间断地填补着童年的渴望。
而且,在村里当小学老师的妈妈,如果去旁边的镇里去办事,也会给姐妹俩带一些好吃的回来。据妈妈说,小镇上有一座名为“阳关桥”的石桥,石桥的旁边就是方圆一带唯一的火车站。在高考恢复不久的那几年,村里的父老乡亲每年都会在那里送别几个奋发有为的寒窗学子,他们是这个村子的最大骄傲。
“我们家对面崔爷爷的儿子,当年就是在那里与我们道别的。”妈妈搂着小梓墨回忆道,脸上流露出希冀的神采,“现在你崔叔叔在县城里的高中教书,别提邻里街坊有多羡慕了!当初送行的时候,村子里去了很多人,大家密密麻麻地聚在阳关桥边上,你崔叔叔不停地向我们挥手,还险些错过了火车……呵呵,很多叔叔阿姨都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也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
每每妈妈讲述当年从阳关桥上送走大学生的故事时,刘梓墨都听得十分入迷,她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能骄傲地从那里走出去,让爸妈替自己感到自豪,让邻居街坊都竖起大拇指。
与之相反,姐姐刘梓砚每次听到这样的故事,都会很快地躲到声音触及不到的区域,然后默默地忙活着家务,不让在学校操劳了一天的妈妈继续费心家事。
“总有一天,我也要从阳关桥走出去!”古灵精怪的小梓墨对妈妈和爷爷奶奶许下诺言。
“梓墨真是好样的!”妈妈总是鼓励她,然后与爷爷奶奶一起笑得合不拢嘴。
姐姐刘梓砚早已习惯了妹妹讨大人欢心的“雄心壮志”,而在个时候,她也总是隐形到厨房里忙着忙那,静静地听着妈妈与爷爷奶奶刺耳的大笑声。
虽说姐妹两人的年龄差并不大,只有3岁,但与小梓墨是家里的心头肉地位迥然不同,刘梓砚好像是家里另外一个大人,比妹妹成熟的太多,也担当得太多,而且姐妹的性格也截然相反。
梓砚的沉稳内向,勤劳朴实,贤淑隐忍,而妹妹则任性娇纵,常常耍滑使诈寻求大人们的庇佑,可家人反倒很偏爱这个看上去就很聪明伶俐的“老小儿”。但凡有一样东西姐妹二人都想要,最终得手的一定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小梓墨。好在,刘梓砚就像妈妈对待不懂事的女儿一样容忍着这个妹妹,也不多跟她计较。
这种“母女式”的姐妹关系在妈妈不在的时候就愈发明显。爸爸在外打工,爷爷在田间劳作,只能卧在床上的奶奶总是一边逗弄刘梓墨玩,一边命令刘梓砚去烧饭做家务,姐妹俩俨然一个长不大,一个小大人。
“姐,快去做饭啦!奶奶都饿了!”刘梓墨瞪了一眼刚刚说了她两句的姐姐,然后笑嘻嘻地对奶奶发嗲地说,“对吧,奶奶?”
“我看是你饿了吧!机灵鬼!”奶奶发自内心地笑着,用手摸摸了小梓墨的头,然后板着脸对梓砚说,“梓砚,去做饭吧,你妹妹饿了。”
“……”刘梓砚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像大爷似的躺在炕上的妹妹,按住胸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扎起围裙,默默地转身出去。
作为小学教师的妈妈虽然试着一碗水端平,尤其是学习方面,姐姐明显比妹妹努力得多,也因此经常受妈妈表扬。但反过来,妈妈总是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辅导“故意装作没听懂”的刘梓墨,而提前做完作业的刘梓砚则默默地在一旁扫地做饭、喂猪喂鸡。
在刘梓砚即将升入高中的那个夏天,爸妈曾经对一件事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即,要不要送老大去县城里读高中。
这天夜里,在确定女儿们都熟睡后,爸妈两人对坐门口的两块石头凳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一边听着蝉鸣,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讨论着砚与墨的前程。
“还是别了,虽然梓砚这孩子非常自立,能照顾自己,但是到了县城,没人陪读肯定不行,也不能总麻烦崔大爷的儿子。况且,梓砚的学校近一些,也能帮你分担一下家里的事儿。”常年在外的爸爸持反对意见。
“这些年,我总觉得对梓砚有点太……而且她成绩那么好,如果能去县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她的未来一定会很光明的。”妈妈虽然嘴上不说,梓砚所做的一切的她都看在眼里。
“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你想,去县城上学首先要花一笔钱,而且梓砚毕业的时候,梓墨正好上高中,那时候她去县城读书……一定更需要钱了。”爸爸审慎地摇摇头。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因为常年在外,也觉得愧对女儿,所以也不敢独断专行。
“我总觉得……当然我确实希望梓砚能离我们近一点……但……”妈妈感觉自己被蚊子叮了一下,胳膊上传来隐隐的刺痛。
“我懂我懂,我都懂,这样吧,在梓砚上高中前,我带着她们去找他们舅舅去,在S市玩一圈……”爸把扇子放在脚边,抹黑卷了一根烟,抽了起来,“好在,梓砚那孩子懂事儿……我会跟她解释的。”
妈妈看着天上的星星,依稀,她听到门后有轻轻跑开的脚步声与啜泣声。
不过,她以为那是她自己的。
S市是刘梓墨家乡所在省份的省会城市,从上了火车的那一瞬开始,小梓墨的嘴就一直没合上过: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原来在村子里的群山之外,存在着如此广阔的世界。
那个夏天,她和爸妈,以及那个“千金难买一笑”的姐姐,拜访了生活在这个S市的舅舅,并在舅舅和舅妈的导览下,人生第一次走出渺小的故乡,看到如此繁忙的街道,穿着各异的人们,巍峨雄伟的高大建筑,以及那个她看了之后,就一见钟情的S市师范大学。
“啊!!!!”
“天啊!!!”
“爸,那是什么??”
“你们快看啊!”
“吓死我了!!!”
……
那几天,小梓墨的世界观被剧烈地震荡着,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所长大的那个地方,是多么的偏狭,多么的局限。
“……”刘梓砚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也被深深震撼了。但旋即,心头那朵从未离开的阴云,再次遮蔽难得一见的晴朗心情。
她从后面羡慕地看着妹妹的背影,终于露出了笑容。
一抹,苦涩的微笑,苦涩得无以复加。
从S市回来之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的刘梓墨将“我一定要考上S市师范大学!”的誓言写在了许多张纸上,然后贴得家里到处都是,甚至包括喂猪的水盆,她想让猪猪都监督她实现人生最大的梦想。
而明明更接近于考大学这件事的姐姐,则依然默不作声地忙活着往常的一切,好像对本次省会之行无动于衷似的。最终,梓砚还是选择了念家旁边的高中,以便经常回来照顾着家人。
或者说,她并没其他的选择。
“姐?这次出去玩,你就没什么感想?”委在奶奶怀里的刘梓墨睥睨着只会傻干活的姐姐,语带嘲讽地问,“不准备考S市师范大学?”
“考哪个大学是要看分数的,我们村每年就能考上几个,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比较好,否则会很失望的。”刘梓砚罕见地表达着自己的看法,在这个家里,她总是最沉默的那一个。
“唉,跟你说话真没劲!我一定能行!对吧,奶奶!”刘梓墨发嗲地对奶奶说,一边还咯吱奶奶的胳肢窝,害的老人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梓砚抿了抿嘴,走出根本不属于她的屋子,扎上围裙又一头钻进了厨房。
很快,属于刘梓砚高考来临了。
而那一年,刘梓墨正好初中毕业。
成绩放榜,一直是村里高中前几名的刘梓砚发挥出色,取得了全校第二名的优异成绩。但对外面的世界似乎并无太多留恋的她,还是主动选择了一所离家很近的大学,并且隔三差五就回来照顾年迈的奶奶与身体大不如前的爷爷。她总是那样的孝顺,那样的贤惠,许多邻居都想上她们家来提亲,不过刘梓砚总是以各种借口尽量推托着。
爸妈也尊重大女儿的选择,或者说,他们觉得大女儿真的是善解人意,能洞察家人的心事,不像小女儿那样只知道胡闹,总需要别人照顾。
不过,接下来的三年,刘梓砚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个处处跟她不对付的妹妹了,因为刘梓墨被妈妈送到了县城里去念书,而妈妈也暂停了村里教师的工作,接下来的三年专心在县城里陪读。
从外地特意赶回来的爸爸本来还想跟大女儿解释一下这件事,不过刘梓砚好像早就了然一样摇摇头,表示“妹妹学习让人操心,理所应当去更好一点的学校”。
“你能这么想太好了!”爸爸拍了拍大女儿的肩膀,体贴地对她说,“你妹妹和妈妈接下来三年都不在家,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爸,你不用担心,有我呢。”刘梓墨露出释怀的笑容,反过来也拍拍爸爸的肩膀,说,“当然,我也不会耽误的学习的,我会成为像妈妈那样出色的老师的。”
爸的鼻子有点酸,他很想一把把女儿搂在怀里,然后大哭一场。但十几年来内心的坎儿似乎还是没有完全迈过,每次一想到“他这一枝儿无人延续刘家的香火”的时候,他就觉得心里闷闷的,只有在外地全心扑到工作上,才能让他忘记生活的失意与烦恼。
在县城的高中里,刘梓墨的妈妈拜托了在那里教书的崔爷爷家的儿子,希望他能多多关照小梓墨。
“那么,你有很想去的大学吗?”带着圆眼镜的崔老师弯下腰,气质儒雅、笑吟吟地问肉嘟嘟的小梓墨。
“崔老师,我要考S市师范大学!然后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小梓墨也不怕生,大喇喇地说。
崔老师愣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小梓墨的妈妈,发现她正在一旁捂着嘴笑。
“是吗……”崔老师直起身子,推了推眼镜,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着小梓墨说,“那你可得好好努力学习!”
“遵命!”刘梓墨立正站好,有模有样地行着军礼。
……
虽然到了县城接受更好的教育,但一下子离开童年故土的刘梓墨却倍感孤独,妈妈的陪伴一时间也难以抵消这种陌生的疏离感。特别是,县城里的孩子似乎都自顾自地学习,彼此之间的沟通少得可怜,完全没有在村子里上学嘻嘻哈哈的欢乐氛围。
“最近梓墨的压力是不是有点大啊?”看到女儿的成绩始终提不上来,自己的额外辅导也丝毫不奏效,妈妈焦急地向崔老师询问。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从村子里过来的学生,融入集体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全新的学习节奏也需要慢慢来。以后她上大学了还是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如果现在她能慢慢调整好,到时候即使亲人都不在身边,也可以自如面对一切。”崔老师神情淡然解释说,“对这帮孩子来说,时代与我那个时候也不一样喽……以后的日子,她们必须学会被遗弃、被孤立,并具有独立面对逆境的能力。社会对她们未来的插手会越来越少,到时候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
同为老师的梓墨妈妈点点头,世界悄然改变的气候这几年她也有所体会,而将女儿交给这位恰好是S市师范大学毕业的老师,应该说再令人放心不过了。
“你希望您女儿最后留在S市吗?”崔老师突然问,用中指推了推圆框眼镜。
“……看这孩子的选择吧,就像您说的,等她上大学的时候,可能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到时候对新环境适应的困难,激烈的竞争,也许都是难以预料的……”
“不要让她回来!”崔老师不等梓墨妈妈说完,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话后就半转过身,歉然地说,“不好意思,姐,马上上课了,先走一步。如果梓墨有一天真能考上那所大学,请……务必不要让她回来!”
梓墨妈妈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点点头,看着崔老师离去的背影,静默了很久。他明白眼前这个老弟的心情,如果当年不是“犯了错误”而被记过、赶了回来的话,恐怕他一定会留在S市的……
高中那段时光,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刘梓墨最痛苦的三年。她没想到自己一向崇拜的崔老师竟然如此严厉,如此无情,如此地冷酷地拿着鞭子抽打着他们前进。而且不只是她,其他同学和家长对崔老师的教学方法也颇有异议。
“崔老师,我想请问你,就因为有的孩子成绩好,有的孩子成绩不好,你就要区别对待他们吗?”一次家长会,一个将成绩糟糕的孩子痛打一顿的爸爸当着众多家长的面,大声质问崔老师。
“当然是这样。你觉得我应该搞大锅饭,对他们一视同仁?”崔老师毫不示弱地回应道,“这对多付出的学生公平吗?”
“你这是搞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违背了集体主义路线!”男家长面露凶光,挽起袖子好像随时要冲上去一样。
“自己不干活的话,就不要想着跟干活的人拿一样的工资,获得同样褒奖。这位家长你听清楚了,我区别对待的不是成绩不好的学生,而是那些态度不端正,根本不好好学习的学生!我对任何一个不放弃自己的学生,都绝对公正地对待!还有,请不要再给人随随便便扣帽子了,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你了,而是属于你的儿子,属于接受高等教育的这一代!”
台下的家长响起零星的掌声,但更多则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困惑与茫然骤然笼罩了教室。
然而,那一天,在窗外偷听的刘梓墨却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她曾经无数次在镜子面前想象着自己是S市的一名光荣的教师,气势非凡地站在讲台上,给无数个渴望知识的小眼神传道授业,举手投足都牵动着学生们崇拜的眼神。但此刻,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一个教师的职责,也许远远不止是扫清愚昧与无知这么简单,还要有一份坚定的信念与对抗自己认为错误之事的铮铮傲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