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高原:天使与魔鬼 下 - X年四班50人的初中物语 - 魔镜神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救命——”
高原猛地坐起，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剧烈地喘着粗气，脸上爬满了细密的冷汗。混沌的大脑在地狱与人间踟蹰了良久后，才终于分辨出虚幻与现实的界限。
墙壁上的电子钟显示着真实世界的时间：2002年9月30日，23点58分44秒……45秒……46秒……
呼……又是梦吗？
高原用枕边的纸巾擦了擦汗，然后重新躺下，眼睛呆呆地盯着电子钟上的数字，好像在期待零点的到来。
又是那个可怕的梦，又是那个长着翅膀的魔鬼，又是那张狰狞骇人的脸，又从背后把自己推入了万丈深渊……
第四次了吧？
她意识不清地回忆着，看到数字钟上的月份，从9变成了10……
……
窗外，天高云淡，秋意正浓。万众期待的“十一黄金周”姗姗来迟，好像怎么过都过不完的九月也终于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全世界范围内，一如既往地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相遇，有人分离，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时光留下的一连串喜怒哀乐的印记，深浅不一地铭刻在60亿人的心中，幻化成每个个体独一无二的记忆与体验，在不经意间，在冥冥中，缓缓铺开了一幅幅充满偶然又命中注定的岁月长卷。
放假的第一天，感觉浑身乏力的高原一直睡到上午9点多才醒。当她睁开疲倦的眸子时，爸妈已经离开了家，踏上了通往老家的火车。
这算是惯例了。
每年的十一长假，高原通常都会跟爸妈一起坐火车去探望乡下的爷爷奶奶，不过这一次她真的是有心无力，那个曾经在运动会上拿过女子400米第二名的女中豪杰，此时正像个病秧子一样蜷缩在被窝里，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倦意。
虽然她自己还是嘴硬说要看爷爷奶奶，但爸爸委实舍不得宝贝女儿再经受舟车劳顿的折腾，硬是让她在家静心休养。
“咱们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
睡意朦胧中，高原好像听到妈妈在抱怨。真是多事，她心想，然后翻了个身，眼睛依旧睁不开。
“不是变娇气了，而是小升初考试后她就一直没缓过来！假期就让她在家歇着吧，反正她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爸摸着已经装满新鲜食材的冰箱，放心地说，“对了，要不要告诉原原一声，林老师病了，让她有时间看看去啊？”
“可省省吧，她自己都是个病人了，谁看谁还不好说呢！”妈妈不以为然。不过，说归说，她还是随手写了个便条，上面留下了“傻妞，林老师现在在三院住院，有时间过去看看。妈”的字样。
啊？林老师住院了？
起床后，高原将乱蓬蓬的头发撩到耳后，揉了揉眼睛，盯着便条上的内容。
有点模糊，有点茫然，有点难以置信。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双颊鼓起，“呼”地吐出。
脑子终于清醒了一点了，但她的表情却反而增添了几丝愁绪。
在简单吃过早饭后，高原拿出爸爸珍藏的83版《射雕英雄传》的光盘，塞入爱多VCD碟机，靠在沙发的垫子上，目光迷离地看了起来。每到假期，她都会饶有兴致地看上个几集，这是她最喜欢看的电视剧，只可惜在电视上从来没看全过。后来到了小学六年级，有一次她考了全校第一，早就了然女儿心意的爸爸一狠心，买了全套VCD光碟作为奖励。那个时候，谁都没有想到，如日中天的高原会在小升初考试——这个人生的第一次转折点处，跌了这么重的一跤。
不过，喜欢看归喜欢看，此时的高原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虽然满眼都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可她的心却飘向了三院的病房。
坦白说，林老师会住院也并不算多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高原依旧记得，林老师在五、六年级教她的时候身体就不是很好，以前也住过院……
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总觉得有种别样的不安。
她按下暂停键，走到阳台上，伸了个懒腰，望着楼下要么忙着购物、要么忙着打车的人们，心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医院里病人的痛苦应该也会比往常更明显、更强烈吧。
高原很想立刻动身去探望一下林老师，但无奈双腿发软，浑身疲乏得只想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干脆蒙头大睡。
“真是不巧啊！”高原自言自语道，然后嘲笑似的“哼”了一声。
她在嘲笑她自己。
哼，哪里是什么身体不舒服，对，就算确实有一点好了，但……更重要的是，还是觉得没脸见林老师吧……毕竟，小升初考成那个样子，毕业之后也再没联系过，唉，真是辜负了她对我那么高的期望……哪还有脸见林敏姐呢……
她叹了口气，走到卧室里，从书架上拿出小学六年级时的毕业合影，然后躺在床上，双手将照片举得高高的，仰着头仔细打量着画面中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话说回来，自打小学毕业后，好像再没仔细看过这张毕业照呢，她心想。
手中的这张合影是小升初考试前的最后留念，照片中的高原站队伍的右侧，笑容灿烂得像个幼稚园的孩子，而旁边站的那个人……
看到这里，高原眉头皱了一下，赶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旋将注意力转向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林敏老师身上。
手捧鲜花的林敏老师端庄地坐着，露出平易近人的知性微笑，但脸色却有一点苍白。
在小学的岁月里，高原内心的落寞与烦恼，除了偶尔对爸爸唠叨以外，就只对班主任林老师说过。在她看来，林敏老师天生有一种体察学生心理的特殊能力，因此无论怎样的秘密，跟她倾诉后，都绝对不用担心收到“天啊，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之类的答复，而总是充满了善意的安慰与鼓励。也正是因为她，高原才能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坚持过来，只为了不辜负老师期待的眼神。而当时，林老师也确实对高原抱有巨大的期望，鼓励她冲刺全区、乃至全市最好的初中……
然，天不遂人愿，毕业之后的高原再也没有回到母校探视，自然也再没见过当年的恩师。谁想到，再一次得知林老师的消息，竟然是这个……
高原的目光继续徘徊在第一排的其他老师身上。
除了班主任林敏老师外，第一排还坐着挺着大肚子的、当时教英语苏老师，还有五年级以前的班主任、那时已经荣升副校长的吴老师，另外还有最风趣幽默的、教计算机的蓝老师，高原还记得当时在计算机课上学过认知码和logo语言，不过具体内容完全不记得了，只对在微机房里偷偷玩超级玛丽印象深刻。
对高原来说，这些老师都是很特别的人：一开始是吴老师发掘出了高原的组织能力与管理能力，委任她当班长；苏老师则给予了从不补习的高原最初的英语启蒙，她本人也很喜欢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女孩，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爱讲笑话的蓝老师英俊得一塌糊涂，并且电脑打字速度奇快，让依然青涩懵懂的高原第一次对异性产生了“特殊”的情感……
想着想着，高原自己都笑了出来。
小学时光，如果不是有一个糟糕的结尾，其实还是很快乐的嘛……结尾果然很重要！
她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又觉得眼皮又有些打架，眼前的世界明明灭灭，像信号糟糕的老式电视机，时有时无……
就这样，十一长假的前两天，高原一直处在半睡半醒、吃吃躺躺、躺躺趴趴、趴趴睡睡，睡睡醒醒……的单调循环中，直到10月3日的清早才算彻底回过乏来，再一次满血复活地站在了洗漱台前。
哈欠~~~~这下可真睡够了！
她晃了晃头，扭了扭身子，刷牙洗脸，好好整理了一番外表。脑袋一旦清醒，高原就又恢复成了那个骨子里雷厉风行、爽朗豪迈的女侠，她在稍稍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终于做出了最后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得去探望林老师！其他的事情，管它呢！
看着窗外清爽的天气，高原突然心血来潮想跑去医院。自打上了初中后，她就很少运动了。开学第一个月，代理班长的工作、需要慢慢适应的学习节奏以及班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当年运动会上荣膺女子400米亚军的追风少女已经眼看发福了一圈……
“唔……”高原捏着自己的小肚子，照着镜子，撅起小嘴，哼了一声，“这可不行！我得振作起来！”
金口玉牙，说啥算啥，这才是高原的个性。
她随即从衣柜里把小学时的运动服翻了出来，运动服落了点灰，她在阳台上用力抖了抖，然后重披昔日的战袍——那套久违的淡紫色运动服。
运动服明显有点紧，但好在面料有弹力，勉强能穿进去。带上了水和腕表后，高原看了看时间，又计算了一下从家跑到三院的距离和耗时。
恩，现在出发正合适，跑去医院需要30分钟，林老师应该还没有午休，她心里盘算着。
血槽满格的高原检查了一下要带的东西，然后简单拉伸了一番后，便蹦蹦跳跳地走下楼梯，小步向医院跑去。
按照这个速度，要跑上个30分钟才能到，一来一回就是60分钟。既然今天是第一天跑，这个运动量应该还可以。她边跑边想。
十一长假第一次出门，高原也不忘欣赏家乡金秋时节的景色。往年的这个时候，高原通常都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做客，因此眼前家乡的景象反倒让她有点陌生。商贩们在路边摞满了装水果、啤酒和饮料的纸壳箱，时不时就有出租车停在摊位旁边，有乘客从里面钻出来搬走个一两箱，一看就是走亲访友的；家附近的那个比父母还要年长的老旧工厂依然在施工拆除，砖瓦碎砾到处都是，据说这里未来会盖大高楼和超市；马路上的车流似乎比以往更加密集了，记得小学的时候，身边同学的家长骑摩托车的都是少数，但是上了初中以后，开小轿车“车接车送”已经相当普遍。
头顶上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路边的树在西风中轻轻摇摆，叶子稀疏了很多，地上铺满了绿色与金光色。许多人开始换上了长袖的衣裤，夏季的炎热唯有到明年才能再续前缘。
高原呼吸均匀地踮着致密的步子，轻盈而灵动。
小学时，妈妈曾经逼着她每天早上先要在小区院子里跑上个几圈才能吃早餐，因此这种奔跑的感觉真是熟悉而怀念。
“那个时候，那个女人，还是我所谓的好朋友呢……”高原的思绪四处蔓延，一不小心就触碰到她心中敏感的区域。正当她想停下来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沉淀一下时，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朝着四中对面小区的方向走去。
“国大龙？”
高原眨眨眼，眉头微微蹙起，仔细确认了一番。这一分神，脑中的混乱也迎刃而解。
她看到国大龙正拎着一个塑料兜兜，跟旁边一个头稍高、年龄相仿的男生一起走进了“凌工小区”的拱形大门，看上去应该是……不，就是去补课。
“考第二名还这么拼啊，要不要这么夸张！”高原心想，眼珠转了转，小脑袋瓜中勾勒出男孩一向严肃的表情。
恩~~~假期补习，确实很像他的风格！高原点点头，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心想该不会是因为自己比国大龙高出个2分才害得他不得不放弃假期去补习吧？
算了算了，还是正事要紧，搞不好林老师一会儿会睡午觉，得在那之前赶到。
正想着，高原的视线已经跟丢了已不知拐到哪个角落的国大龙。她索性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加快脚步，向三院的方向跑去。在三院门口的水果摊处，她特意买了三种水果和一束鲜花，连提带捧地拿在手中。
“……”高原看着手中的礼物，又看了看马路对面人声嘈杂、拥堵忙碌的三院。趁着过马路等红灯的当儿，她开始在心里构思着见到林老师后的开场白。
林老师，还记得我吗？
这么说好像太见外了，老师又没得健忘症，而且上次见面也不过是4个月之前的事情……
林老师，我来看你了!
这么说太白痴，走进去的话，当然是来探望病人啊，根本多此一举……
那就说，林老师，我听我爸爸说您住院了，所以过来看看……
这应该还可以吧？但要如何解释这么长时间一直不跟她联系呢？
也许根本不用解释吧，对方可是最善解人意的林老师啊！
正当高原在心里反复推敲最合适的问候语时，她的手已经触碰到了林老师病房的门把手，轻轻一推，脑子里幻想的场景开始主动与眼前的现实识别比对。如果某种情形匹配成功，最合适的开场白也就水到渠成——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之前预演的每一幅图画，都完全落空了。
完全没有哪怕一丝匹配成功的可能性。
因为此时，高原的眼前，正坐着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那个身影。
那张在噩梦里经常幻化成不同魔鬼的可怖的脸。
俞笑晨。
高原手里的礼物险些滑落。好在，林老师熟悉的声音让神情恍惚的她，重新回到了风平浪静的现实世界。
“高原？你怎么来了！”林老师喜出望外，气色似乎也随着高涨的兴致而瞬间好了很多，半躺着的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天哪，多久没见到你了！”
“林老师，我……我听说您病了，正好假期嘛……来看看您。”高原有点语塞，从前气场无敌的她不知怎的，竟然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高原，你来啦！”一个声音笑意盈盈，语气温柔得让人战栗。
“唔。”
“快过来，快过来，让老师瞅瞅！”林敏用右手拍拍自己的床沿，示意站在门口显得有点局促的高原赶紧进来。她能猜到眼前这个好胜心很强的女孩此时此刻的心境，也明白即将到来的叙旧闲聊中，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而什么又应该绝口不提。
高原整理了一下被汗水微微浸湿运动装，轻轻吐了一口气，稍稍走近几步。她不敢正眼看林老师的表情，更不敢看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穿着打扮都很有大人样的“女人”。
“我刚刚还跟笑晨提起你呢，没想到……咳、咳，说曹操曹操到……快吃水果，吃水果。”林老师转身想去取水果篮里的香蕉，但是俞笑晨心领神会，抢先取出了两根，一根递给高原，一根剥下皮之后，递给了林老师。
高原接过香蕉，偷偷抬眼撇了一眼“那个女人”，她发现对方正在笑靥如花地着看着她。
那是一种从容自得的微笑，却仿佛能杀人于无形。高原记得，那种笑容常常出现在自己考第一名之后的镜子中。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曾流露过如此瘆人的表情。
“高原，我听笑晨说，你现在在育英中学呢？怎么样，学习生活都还顺利吗？”林老师语气轻柔，脸色有点苍白。
“哦……都还挺好的。”高原点点头，瞟了一眼俞笑晨，不晓得她为何如此清楚自己的近况。然后她问起了林老师的病情，林老师则只是说“老毛病又犯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反正送走你们这一波之后，我就彻底放下心了。暂时就先养病，回头带班啥的，就再说吧。”林老师头发有些散乱，温情脉脉的眼神也掩盖不住虚弱的气色。
“林老师，您就好好休息吧，身体最重要！”俞笑晨笑吟吟地安慰道，然后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看看咱班同学还有没有点儿良心，能不能像高原一样来探望您！”
林老师知道这是在调侃逗乐，便笑容可掬地轻轻摇头，嘴里念叨着“大家上初中都很忙，我又没什么大事儿”之类的话，但笑颜平复的瞬间却有一抹深深的苦涩凝滞在了眼底。
此间的高原当然知道俞笑晨话有所指，而要放在几个月前，她可能也会觉得这只是句打趣的玩笑而已。只是，有时候无知也许真的是件好事。每当高原一想到在过去的许多日子里，自己很可能都只是理解了那个女人的“字面意思”时，一种难以排遣惶恐的便登时涌上心头。
林老师两只手分别握着俞笑晨和高原的手，然后重新躺在了床上，望着天花板感叹道：“有些事想想也真是有意思，你们这一届毕业之后，我们这批老师好像也要跟着毕业一样。”
“噢，我听说了，吴老师，李老师和蓝老师现在都不在学校了是吧？”俞笑晨收起笑容，刚刚宛如新月一般笑眯眯的双眼顿时充满了同情的光泽。
听了俞笑晨的话，高原大吃一惊，连忙追问道：“啊？林老师，那是真的吗？”
“噢……高原，你后来没回过学校，可能还不知道。吴老师被调到别的学校当校长了，李老师……后来意外流产了，现在还在住院；蓝老师从学校辞职了，跟朋友一起下海经商去了南方，原本就剩我，可现在也——嘿——”林老师像个小孩一样假装“难过”，双唇还保持微笑的弧度。她不想把这些不快的情绪传染给两个孩子。
原来，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啊……
高原一时没回过神，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内心深处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好像突然消失了。
她还想仔细问问具体的情况，比如林老师为什么会发病，李老师为什么会流产，那么受学生欢迎的蓝老师为什么会不当老师了呢……但这些问题她终究没有问出口，有些事也许真的很难说清楚本质的原因，就像她不理解为什么会在考试前吃坏肚子，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偷走那明明属于她的0.5分，更不晓得当年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会那么残忍的背叛自己。
她觉得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大概问了也是白问，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跟林老师恍恍惚惚地聊了一通小学残存的记忆后，她听从了护士的建议，结束了探访。同时跟她走出病房的还有俞笑晨。
“要不要出去走走？”俞笑晨大方提议，温柔的语气一如昨天。
高原起先怔了一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思忖少顷后，点点头道：“……行啊。”
两人并排走在楼梯上，中间却隔了超过一个人的空旷距离。
“现在还经常运动吗？”走出医院，俞笑晨眯着眼睛，适应着外面午后的强光。
“没，偶尔吧。”高原视线微微低垂，她还是觉得浑身都很不自在，多少有点后悔答应跟这个女人聊天了。不过一想到几个月前就那样不明不白被“煞”在了公园里，她就觉得很不甘心，总想讨回点什么似的。
“跟其他小学同学还有联系吗？”
“基本没有。”
“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恩。”
“每天怎么上学，骑车吗？”
“是。”
“初中第一个月感觉怎么样？”
“还好。”
“在班里成绩应该不错吧?”
“还行。”
“还在担任班长吗？”
“恩……”
……
一路上，基本都是俞笑晨在丢过去一个又一个问题，而高原则语气呆板地回答着。一旦俞笑晨也安静下来，两个人就会被一种不自然的沉默密不透风地笼罩起来，听不到外面世界的声音，也听不到各自的心跳。
不知不觉，两人来走到了昔日小学的门前。在俞笑晨简单跟门卫大爷打了一声招呼后，电动门慢慢拉开。这是刚换上不久的新设备，替代了原来的大铁门，除此之外，操场的篮球架、球门和单双杠也都在那个暑假粉刷一新。甚至五年级时刚建起来的粉红色大楼，也不知何故被百分之一百地替换成了淡蓝色墙漆。小升初考试后第一次重回母校，一股莫名的生疏感向着高原迎面扑来。
两个人向着操场最南边的秋千走去，那是小学时，两人下课后的“秘密基地”。
“是不是有点不认识了？”俞笑晨环顾着四周，并没有显得太吃惊。
高原没有做声，她只是轻轻仰着头，吸了吸鼻子，嗅着曾经呼吸了6年的空气，果然觉得分外陌生。
“你看，我们当年六年级的教室，现在已经被五年级的小豆包儿们给占了。”俞笑晨伸手指了指淡蓝色教学楼的窗户，远远地，一些散乱在书桌上的课本和文具依稀可见。
“……”高原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感在她的心中正在肆无忌惮地蔓延着。这哪里是物是人非，根本就是人物两非啊……
两人坐在秋千上，脚尖点地，轻轻摇晃着身体，秋千长长的绳索前后左右微微晃动。
“看来……你还是在生我的气了。”
终于，俞笑晨不打算继续闪避了，她望着高原，在那个无比熟悉的角度，在那承载了过往温柔的秋千上，注视着昔日好友。
高原深吸了一口气，也抬起头，目光终于与俞笑晨正面相对。她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这个同样无比熟悉的角度。
“如果是你，你有可能原谅对方吗？”终于，高原说出了自两人重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俞笑晨莞尔，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她颔首微微摇头，语气沉静地说：“当然不会。但是——在怨恨对方之余，我也会好好检讨自己的。”
“哼，呵……检讨……”高原几乎是难以自持地笑出声来，她目光锐利地盯着俞笑晨冷酷的侧脸，语带嘲讽地回击道，“别跟我说，你想给我讲‘卧薪尝胆’的故事。”
俞笑晨摇摇头，收起了那让人不安的笑容，言辞恳切地说道：“高原，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我记得，当时在公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我早就超过你了，你可能以为我说是学习，但其实，那时候我指的并不是成绩。当然，学习方面，我非常感谢你，过去的几年，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真的很多很多，包括学习方法，包括如何打败那些自以为是的男生，包括如果成为一个坚强果断的人……也就是因为这些能力，我现在才能在杏坛与身边的敌人勉力一战，甚至不落下风。这些我真的要感谢你。”
听了俞笑晨这番仿佛“发自肺腑”的话，高原一开始感觉有点诧异，但随即便品尝到一种巨大的酸楚与讽刺。这哪里是感谢，分明就是变相的取笑。
“我明白了，因为你很感谢我，所以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是这样吧？！”高原气哼哼地皱着眉头，瞪着对方。
“不，你完全误会了。”俞笑晨脚尖用力，身体慢慢向后退去，在脚尖几乎离地的瞬间，蜷起双腿，握紧绳索，身体随着秋千轻轻荡起，“当时我说的其实也是气话，如果伤害到了你，那我向你道歉。但我认为，比道歉更有意义的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明白一个永恒、颠覆不破的真理，那就是——”
“……”高原的嘴唇发紫，但是她没有打断俞笑晨，任凭她继续狂魔乱舞。
“那就是——作为一个学生，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用尽一切方法，在成绩方面打败自己的对手，在这个竞争激烈的世界，脱颖而出。可是很遗憾，据我所知，这么简单的道理，就连你也不知道。所以你才会把那么好的学习方法向我这个对手倾囊相授，所以你才会毫无戒心地给身边的人讲题……我真希望你未来不要犯这种低级错误了。同学之间，说白了，只有你死我活的竞争罢了，友情朋友什么的都是一些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的手段而已……但你却大错特错地为这些事分散了太多精力……我没说错吧？”
高原愣住了。
彻底愣住了。
她没有想到，在自己眼前飘飘荡荡的俞笑晨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听上去恶心又刺耳，但是却意外地命中了自己小学岁月内心的要害。
是啊，曾经的那些落寞与无助，不正是因为同学的疏远，人际关系的繁复，以及内心由此感受到的荒凉与寂寞导致的吗？
可是……
“我知道这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俞笑晨继续说，秋千荡得越来越高，幅度越来越大，她的声音也夹杂着兴奋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毕竟……无论是老师还是电视里，都在强调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人们真正看的是什么呢？是结果……是成绩啊！如果你不信，你可以问问你自己，现在的你，是否……能跟林老师毫无隔膜地聊天呢？是否……跟以前的同学还有很多联系呢？你的小学记忆，是否……真的……美好而难忘呢？”
这些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因为俞笑晨早已知道了答案。
但这些问题却像一把尖刀一样，一刀一刀地捅着高原貌似坚强的心，曾经坚定不移的想法，正在开始慢慢的松动、瓦解、崩溃、坍塌。
“高原，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我知道，你也不可能再把我当朋友了。”俞笑晨的脚轻轻点地，让秋千慢了下来，她调匀呼吸，继续说道，“只是，单纯为了感谢，感谢你教给了我那么多东西，我也希望能有所报偿，仅此而已。”
“……”高原默默地低着头，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汗珠划过脸颊，流到下巴，滴到了胸前。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你自己想想吧，你依然很优秀，我相信三年后，你会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前提是，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建议的话。班长，朋友，同学、老师，学校……如果这些要素对提高成绩没有任何帮助的话，就统统舍弃吧，对你我这种注定要杀出一条血路的人来说，这些都毫无意义。相反，那些看似没那么光彩的下作方法，却不见得就不能用。换句话说，如果某天你突然意识到我说的有道理……那么我猜，你也应该就会原谅我曾经的所做作为了。”俞笑晨站起身，撇了一眼身后的秋千，然后轻轻拍了拍高原的后背，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自己想想吧，如果有一天你想通了，我很愿意在三年后再次跟你成为战友，我相信那时候，再残酷的竞争，我们都能杀出重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那，拜拜啦——”
说着，俞笑晨的手离开了高原的背，身影渐渐远去。一开始她还期望高原能对这番话有所反应，不过她觉得自己显然太高估高原了。虽然初中刚开学一个月，但俞笑晨觉得，与自己相比，高原已经落后太多太多了。
“喂！”
突然，一个声音划破了两人渐渐拉开的距离。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原叫住了俞笑晨，后者的脚步骤然停住，在原地伫立了2秒钟后，慢慢转过身来。
“想通了？很快嘛！”俞笑晨莞尔，表情如其名。
“……俞笑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曾经有过……真正的朋友吗？”高原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地与俞笑晨四目相对，嘴角泛出一丝冷笑。
有那么一瞬间，俞笑晨的眼睛明显失去了焦点，但她很快绽放出了更灿烂的笑容，然后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冰冰地反问道，“高原，难道……你有吗？”
“……”高原。
“……”俞笑晨。
两人对视着，又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沉默。两人视线所分割的空间，时间停滞住了，空气也不再流动。
这个时候，几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翻墙爬进了校园，按年龄推算，应该也上五六年级了，但浑身却散发着与操场另一边的两个女孩云泥之别的稚气。
“看来……你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呢。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哦。”俞笑晨率先撤开了视线，然后耸耸肩，双手背后，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出了校园。
没有回头。没有留恋。
高原坐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
几滴的液体滑落到了她的嘴角，好咸，好咸。
她慢慢侧过头，看着那几个生龙活虎，互相掐着对方脸蛋的臭小鬼们，静静地发着呆。
秋风轻轻拂动着秋千绳，也轻抚着女孩湿润的脸颊与发梢。
“姐姐，你怎么哭了？”一个胖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从高原的身旁冒了出来，眨巴着滚圆的大眼睛问道。
“少胡说，那是汗，明显是汗啊！你这个白痴！”另一个“大胖”在后面给了小胖一个“大猩猩颈锁”，勒得小胖哇哇大叫，痛苦得直伸舌头、翻白眼。
两个人夸张的嬉闹逗得表情木然的高原重新找回了面部肌肉的活力。
“看吧，我就说不是眼泪，你看，姐姐在笑呢！”大胖放开了小胖，颈锁攻击原来是“假”的。
“……”高原看着两个小胖子。
“……”两个小胖子也眨巴着眼睛看着高原，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
“——噗呲……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高原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