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田雅琼:如水的配角 三 - X年四班50人的初中物语 - 魔镜神灯
期末成绩公布的那天，天空飘起了情绪复杂的小雪。
大地渐渐被染成了白色，银装素裹的公路散射着微微刺眼的寒光，让每一个从室内走出的人都不禁眯缝着眼睛缓缓适应；圆润的雪花慢动作一般地徐徐落下，在大街上五颜六色的羽绒服上留下相同的白色斑点。雪，既是对耀眼夺目的新年的迎接，也是对旧日时光弥留之际的审判。无论是学生、家长还是老师，在这一点上都不外如是。
只不过，当审判结束后，对于一些人来说，雪变成了嬉戏打闹的最佳道具，无论是打雪仗还是堆雪人都仿佛是苍天的温情馈赠；而对另一些人来说，雪却是是内心惆怅情绪的外部体现，是顾影自怜、黯然神伤的天然背景墙。
当田雅琼意识到第十名仍不是自己的名字时，她那呆滞的目光已经从坐在窗边宣读期末成绩的老师的脸上，转移到了那一片片悠然悬浮在空中的雪花。她试图在心中表达自己此刻的情绪，但想来想去，只有范晓萱的那首《雪人》似乎最应景，“好冷，雪已经积得那么深……”
“第十四名，田雅琼，数学92分，语文87.5……”读到这里，老师的语气顿了一下，目光也顺带凌厉地扫了一眼田雅琼，有一点困惑，有更多的不满。教室里也旋即蒸发出一阵惊奇的低吟声。
听到这个意外的结果，成功保住班里第二、三名位置的班长谷丰和数学课代表刘焱先是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地耸耸肩，嘴角旋即咧出一抹怪异的微笑。
在第一名位置依旧岿然不动的杨佳佳皱着眉头，在书桌下按动着手指的每一个关节，“哒、哒、哒”的骨节响动声隐隐回荡在教室窒息的空气中。他看了一眼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田雅琼的背影，眉头皱得更深了。
成绩首次超过自己好友的杜鹃（她排第十一）同情地侧过头来，看着好友的方向，她用目光传递着“这次是意外情况，不必介怀啊！”的讯息，只不过，那平日里温润如水的好友根本不往她这个方向看。
田雅琼只是低着头，低着头，双手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裤子边缘，嘴唇抿进嘴里瑟瑟发抖。此刻，在她内心的单曲循环中，那首《雪人》已经播放到了“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的收尾部分。
“寒假作业每个人都拿到了吧？一共是两个大本和一个作文本，成绩单夹在大本里，别弄丢了。”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做着本学期的最后叮嘱。而就在今天下午，在所有同学都回去后，她还要在这间教室召开家长会，与家长们交流本学期的具体情况。
“有没有家长家长下午不能来的？”班主任看了看手表，用无奈的表情扫视着这帮只待铃响，便会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教室的小屁孩们。
田雅琼依旧低着头，只不过刚刚在眼中打转的泪水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望的麻木。一想到妈妈下午就要来开家长会了，田雅琼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辜负了妈妈的信任。还说什么帮家里分担负担，到头来还不是让妈妈更加伤心……原来，这就是“欲哭无泪”那个成语的意思吗？
终于放假了，白璧无瑕的操场上留下了一连串欢腾的脚印。
“雅琼，你……没事吧？这次考试不能算数啦！你当时吃坏肚子了嘛！”走出校门，杜鹃开导着失魂落魄的田雅琼。
但即便是这种善意的安慰，田雅琼却能从中听出一丝洋洋得意的嘲讽。她缓缓坐到了操场上堆叠厚厚积雪的花坛边缘，虚弱地说：“杜鹃，我妈一会儿来……我中午就不回去了，我在这等她……你先回家吧。”
“雅琼……你没事吧，我在这陪你一会儿吧……或者，我陪你出去吃麻辣串……”
“不用，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走吧，你家远，下雪路又不好走。”田雅琼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嘴唇被冻得微微发紫。
杜鹃环顾着操场的四周，除了刚刚留下的串串脚印外，操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大家仿佛一瞬间突然从学校消失了一样。
“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你快跟我走！走嘛，走嘛！我们一起去吃午饭！”杜鹃不由分说地拉着田雅琼的衣袖，拉扯挣脱中，田雅琼咯吱窝处的布料突然被扯出了一个口子。
田雅琼看着妈妈前不久刚刚给自己打过补丁的羽绒服又被拽破了，一种由内而外的悲愤骤然在心中炸裂开来。
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皱着微红的鼻头，颤抖着嘴唇冲着杜鹃大嚷道：“你干嘛呀！还嫌我不够惨吗！你快走开！离我远点儿！！！”
刚想道歉的杜鹃被自己好友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给吓住了，但旋即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便在心中鼓荡开来。她愣愣地看着自己朝夕相处、脾气温顺如羊羔的好友，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你……你……”她喃喃地在嘴里嘟囔着什么，然后捂着脸踉踉跄跄的跑出了学校。在身后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中，滴滴点点沸腾着伤心的水滴。
刚说出口就立刻感到极其后悔的田雅琼也哭了，她蜷缩在地上，双手抱怀堵住被撕开的衣料缺口，蜷缩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无法克制地痛哭着。泪水弥散在雪地中，滴滴答答，哒哒嘀嘀，溶解了一块又一块冰冷的雪块。
这时，一个比漫天的飞雪还要冷酷的声音从田雅琼的身后毫无防备地直穿过来。
“喂，你还有完没完啊，打算用眼泪把整个操场的学都融化吗？”
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田雅琼愣了一下，来不及擦干脸颊上密布的泪水，扭头看了过去。恍惚间，从声音的方向她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她揉了揉眼睛，方才发现说话者只不过是穿了如雪一般纯白的外套。
是杨佳佳。
“对了，那个时候……他也看到了那两个人作弊！”一个声音突然从田雅琼的心底传出。
“你……哇哇哇……”田雅琼还是无法摆脱哭天抹泪的惯性，在哇哇哭了几声之后，才算是能抽动着鼻涕继续说话。
“你呀，明明是吃亏的那个，反倒像是做坏事儿受惩罚那个。真是的。”杨佳佳从书包里拿出刚刚发的作文本，翻到最后一页，“滋啦――滋啦――滋啦――”撕下来三张纸，递给田雅琼。
被这一举动怔到了田雅琼好像忘记了伸手接纸，而是眨着红肿的大眼睛，指着作文本，支支吾吾地说道：“作业……作业本……”
“哎呀，这算啥啊，这本也啥都没写呢，再买个新的不就是了。赶紧拿去擦眼泪！难看死了！”杨佳佳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的模样。
“嗯……唔……呵……呜呜……”田雅琼抽动着鼻子，接过那三张作文纸，对着脸上丝丝凉凉的区域，胡乱地擦着。
与此同时，杨佳佳从书包里拿出一副手套，戴在手上，然后将花坛边缘上的积雪给清理掉，清理出正好能坐两个人的位置。
“喏，手套你戴着吧，看你冻的。别人都是堆雪人，我看你是自己想变成雪人。”杨佳佳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强迫有点不知所措的田雅琼戴上了手套。
空气中雪花的密度渐渐变得稀疏起来，从大清早开始就一直被晶莹花纹装饰的世界，终于有了转晴的迹象。
“你……”田雅琼不停抽动着的脸部肌肉总算渐渐平息了下来，但此刻的她还无法正确表辞达意。
“你什么你啊……我还想说你呢，不就是看到别人作弊吗，至于受到这么大影响吗？真是个笨蛋。”杨佳佳晃着头，用余光睥睨着脸上一半红一般白的女孩。
“我……”
“哎呀，你就先别说话了，我这还有半瓶水，你不嫌我脏就先喝着吧……”平时在班级里很少说话的杨佳佳一口气说出了比田雅琼前三年印象总和还多的话，他拉开书包的拉链，掏出一个可口可乐的塑料瓶，里面装着白色的液体。
“我……不渴。”田雅琼摇摇头，这回总算说了句完整的话，虽然很短。
“切，不喝我喝。”杨佳佳仰着头，将可乐瓶倒置在口中，一饮而尽，“哎呀，爽！”
“你……怎么还没走呢？”田雅琼手里攥着三张被沾湿的作文纸，温声细语的问道。她也不清楚，这样跟一个平时素无来往的男同学聊天是不是合适。但鉴于两人同时目击了班长与数学课代表的作弊现场，应该也算某种程度的革命友谊吧。
“你不也没走吗？”杨佳佳阴阳怪气地说道。
“你……真厉害，又考了第一名。”
“哎呀，这没什么啦。”杨佳佳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害羞了。
“不，我的意思是，谷丰他们作弊，都考不过你……”
“切，他们啊！也不是第一次了，平时小考测验就互相……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眉飞色舞……哎，不对，眉来眼去……”杨佳佳拍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可能输给那种家伙。”
“啊？你早就知道他们作弊啦？”
“知道啊，但期末考试这还是第一次吧……哎呀，记不得了，管他呢。”
“那你怎么不跟老师说呢？”田雅琼天真地问道。她像个小娃娃一样在雪后阴寒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跟老师说？我才不……哎，你衣服怎么了？”杨佳佳留意到田雅琼正用手捂着腋下的衣服。
“没、没事，不小心破掉了。”
“天啊，看来你真是想变成雪人。得了，你穿上我身上这件吧！”
“不行不行不行，你会冻感冒的。”田雅琼连忙推辞，但不知为何，她却突然鼻头一酸，很想流眼泪。
“白痴啊，我又不是要给你披上，我们两人换一下。我里面的衣服厚，就算衣服破了一点也没关系。”杨佳佳说着已经把衣服脱了下来。然而田雅琼并没有看到他口中所说的“穿在里面的厚衣服”，那只不过是一件薄毛衫而已。
“不用啊……”
“靠！你是想冻死我啊，赶紧把你衣服给我穿啊！”
“你……你比我高，穿不了吧……”
“废话啦，羽绒服做得都很大，而且小不是正好吗，反倒暖和，快点快点……”
田雅琼拗不过这个如同天外来客的男孩，半推半就地穿上了温暖的羽绒服。
在披上田雅琼衣服的瞬间，杨佳佳注意到衣服上有两块补丁。但他装作没看见，继续接上刚刚的话题，“刚刚说到哪了？”
“说到……说到你为什么不揭发他们？”田雅琼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润的目光，此刻的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考砸了、下午还要开家长会这件事。
“我才不揭发他们呢！我希望他们就这样一直抄下去，看他们最后小升初考试的时候还能不能抄到！”杨佳佳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这让一向很天真的田雅琼不禁吃了一惊。要是往常她听到这种话，一定觉得说话的人真是坏透了。但今天眼前这个男孩说出这种话，不知怎的，她听上去却觉得格外舒服。
“原来你一直知道啊……我的天啊！但他们为什么会……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真的无法相信……”田雅琼审慎地回忆着考试那天的画面，她不能太具体地让那些细节完整浮现在脑海中，因为那样她还是会有呕吐的感觉。
“这很正常啊！原因就跟你不肯回家一样嘛！”
“啊？什么……什么意思？”田雅琼吃了一惊，她感到了些许的恐慌，是那种被毫无防备猜中心事的恐慌。
杨佳佳摇摇头，摆着一副为田雅琼智商感到着急的傲慢表情，说道：“还不明显吗？这两个家伙都补了很多课，如果期中、期末甚至其他测试考不好，他们是没法跟爸妈交代的。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好用作弊这种下三滥的方法喽。”
“可是，他们……他们不会觉得，这样做的话，对其他同学很不公平吗?”田雅琼总觉得杨佳佳所说的逻辑有哪里不对劲，但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问到点子上。
“一开始可能会吧……谁知道呢，但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毕竟，比起公平不公平那种事，被老师和爸妈夸奖更重要吧！”
“唉，你知道吗，我之前还以为只有成绩差的同学会作弊，所以那天……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就好像，就好像看到一个警察在偷东西一样……”
“警察在偷东西？哎？这个比喻用得蛮好的。”杨佳佳转着眼珠，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总之，我算是彻底没法跟我妈交待了，当时我还承诺要考进班级的前三名呢……真是……”田雅琼叹了口气，将双手交叉伸进袖筒，刚刚明亮的眼神又再次闪过一丝阴翳。
“笨蛋，事情不是这样的！”杨佳佳把脸完全转过来，与田雅琼四目相对，表情严肃地说，“你考试取得好成绩也好，考砸了也好，并不是要跟爸妈有个交待啥的……”
说着，杨佳佳激动地站了起来，拿起手中的可乐瓶，用力地向远处扔去。被突然抛弃的可乐瓶大头朝下，绝望地载进了一块尚无人类染指的雪区里。
“你看，我现在扔到那里。但我下一次想扔得更远，我会琢磨怎么办，怎么扔才能扔得更远，是需要更大的力量，还是要顺着风向。”说着杨佳佳一路小跑跑到因体积很轻而没有飞得很远的可乐坠落地点，拔出可乐瓶，然后又跑了回来。
“你试试。”他把可乐瓶递给田雅琼。
“干……干嘛？”
“你扔扔试试。”
“额……”田雅琼犹豫了一下，但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十分信任眼前这个男孩。
“嗖――”可乐瓶飞了出去，又被一阵雪后的强风退了回来，最终只落到了距离他们4、5米的距离，便掉落到了地上。
“恩，这一次，我们要丢得更远一点。”说着，杨佳佳把可乐瓶再次拾了回来，每次他弯腰捡可乐瓶的时候，寒风便会从他腋下羽绒服破损的地方汹涌灌入。
“……”田雅琼咬着嘴唇，不停地眨着红通通的眼睛，她留意到这一次，杨佳佳往可乐瓶里灌了几把沙沙软软的雪，在手掌热力的加工下，不消一会儿，可乐瓶里的雪已经变成了分量十足的雪团，堆积在瓶子的底部。
那一瞬间，田雅琼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心中一直悬坠着的巨大的铁球仿佛正在一种新想法的熔化下，便得愈来愈轻。
“看好了，这一次――”话音刚落，可乐瓶像手榴弹一样应声飞了出去，又一阵寒风袭来，却未曾改变其坚决的前进路径。可乐瓶如标枪一般斜刺在雪地里，飞出了好远好远。
“好棒啊！”田雅琼不禁拍手叫好，暌违多时的笑容再次绽放开来。
杨佳佳又一路小跑拿回了可乐瓶，这一次回来时，他狂喘粗气，夹带着一副极度缺氧可怜表情。
“你……你懂了吗……”气喘吁吁的杨佳佳把瓶子递给田雅琼，问道。
“啊？懂什么？”田雅琼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手中仿佛被光芒笼罩的可乐瓶。
“我……我们……我们的爸妈，朋友，就是……就是瓶子里的雪啊……他们……他们能让瓶子飞得更远，但是瓶子并不是为了跟雪有个交待，才、才要飞得更远的啊！”
“噢~~你说这件事啊……”田雅琼用右手拿住可乐瓶，侧过身子，用力抛出，“我早就明白了噢！”
可乐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几乎落到了与第一次同样距离的地方。
“我好像……比你扔得还远呢！”田雅琼眯着眼睛，刚刚还哭到无法克制的嘴角竟然泛出了可爱的笑容。
“什么啊，明明是你这件衣服影响我发挥了啊！”
“那都是借口吧。”
“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