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丁骏锋:空白的真相 五 - X年四班50人的初中物语 - 魔镜神灯
丁骏锋的脑子空空的，像一个被戴上手铐脚镣的犯人，半死不活地跟在两个“人形玩偶”的后面走上了楼梯。
他突然觉得有点后悔。后悔没有跟田雅琼他们一起逛书店，后悔刚刚口是心非地跟高原说“这是我的小弟和小妹儿”。
他恍惚地回过头去，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高原能依旧“看穿一切”，看穿他刚刚别扭的情绪、颤抖的双手和魂不守舍的神情。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一种“见鬼”的表情。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就算聪明如高原，也不可能连这种事都看出来吧……丁骏锋轻轻叹了口气，视线里残留的是院子停放着的、纤尘不染的白色小轿车――那是丁骏锋的小叔在他小升初考试成绩公布的第二天买的。
呵，真是会选时间啊……就好像是在庆祝什么似的。
“怎么样，我爸的车很帅吧！”走在前面的“男玩偶”笑嘻嘻地回头问道。
“啊……”丁骏锋愣了一下，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点点头道，“嗯，外表很漂亮。”
如果上天能重新给他一次机会，想必他会鼓起勇气改口说：帅？帅个屁！不就是一两普通的轿车吗？跟大街上跑的那些有什么区别?
“不只是外观，里面坐着也很舒服呢！”那个可爱的“女玩偶”轻轻拍了拍丁骏锋的肩膀，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是吗……对了，好久不见，你们是不是长个儿了？”丁骏锋几乎是下意识地转换了话题，他完全不想再聊关于车的问题了，不想，一丁点儿都不想。
“嘿嘿，我长了一点，骏阳还是小豆包一个！”女玩偶用轻蔑地目光看着男玩偶，一边说，还一边做出下压的“鄙视”手势。
说起年龄，这个小女孩正好处于哥哥和弟弟的中位数，三人出生日期依次相差半年；但若说起身高，或许是女孩发育比较早的缘故，她只比哥哥丁骏锋矮一点点，而比弟弟丁骏阳高了小半头。
“切，傻大个儿，你懂个六啊！我爸说了，初中才是男人的疯长期啊！初中！初中啊！听到没有！电线杆子！”小男孩粗着嗓子大吼道，气得连脸都涨红了，整个走廊瞬间蒸腾起隆隆的回音。小男孩吼完似乎还嫌不过瘾，伸出手来试图揪小女孩的辫子，但被丁骏锋给阻止了。
“行了行了，别闹了，别闹了……”此时，丁骏锋方才觉得眼前的一切有那么一丢丢的真实感。
曾几何时，这两个家里面性格最强的小不点儿，每次吵架都是由丁骏锋这个哥哥来调停。那时候每次放假，大家都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对方；那时候，一个同龄的玩伴所带来的快乐要胜过长辈的压岁钱总和。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针尖”和“麦芒”两人之间反倒是越吵关系越好，而“最有大样”的丁骏锋则莫名其妙地被排除在外。
看着眼前这两个已经升上六年级、明年同样要经历小升初“殊死一战”的堂弟和表妹，丁骏锋的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想当年，自己可是家里五个孩子里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初中的种子选手，也承载了家里最丰盛的期待，没想到到头来，在考场上竟然以那样一种悲哀的方式一败涂地，不仅辜负了所有人，自己的内心对考试的无常与命运的诡谲也多了几分难以揣度的恐惧。
“呦~~~~这、这是谁、谁……回来啦！”还没等三个人走上丁骏锋家所在的6楼，走廊里就传出了一阵熟悉的“结巴”声。
那是小叔的声音。
丁骏锋的心猛地往下坠了一下。
他仿佛是中了六指琴魔的“八步穿心”的鬼圣，每走一步，每迈上一个台阶，自己的心脏就鼓胀了一分，也许在看到那个男人的一刹那，自己的身体会如电影里一般，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吧。
从五楼到六楼的阶梯，长得好像走不完。
也许是看穿了自己侄子的心思，一阵哒哒的脚步声过后，一个尖嘴猴腮、满脸堆笑的男人向丁骏锋迎了过来，一边嘴里夸着“我侄儿又长高了”，一边夺过丁骏锋的书包，旋即挎在自己的胳膊上。
“阳阳，那么、那么没眼、眼力价儿……帮、帮你哥……背、背下书包啊！”男人数落着吐着舌头的“男玩偶”，笑眯眯地搂着丁骏锋的肩膀，一起向楼上走去。
门口，一个长得很像“女版刘德华”的女人双手抱胸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看着这一伙人。等看到神情呆滞的丁骏锋走到门口后，立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骏锋，Long~~time~~no~~see~~（好久不见），怎么样，想三姑了吗？”女人留着夸张的波浪卷发，用更加夸张的语气问道
“额，三、三姑好……”丁骏锋一脸惶恐地回答道。
向客厅望去，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晚餐。通过菜色的卖相可以判断，里面有一少半是爸妈做的，一多半是从外面买来的。特别是那个飘香四溢的烤鸡，那是S市有名的老字号美食。
“哎呀……哥，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饿死了。”男玩偶捂着肚子，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就要抓个鸡腿啃，但却被一阵严厉的“口吃”声给呵斥住了。
“阳阳，去、去去去洗手！”小叔瞪着眼睛，厉声嗔道。
“切……”小男孩哼了一声，一脸无奈地向洗手间走去。
“你们几个孩子都去洗洗手吧，开饭开饭了。”丁骏锋的爸爸摘下眼镜，将报纸放在一旁，走过去坐在了餐桌屋主的位置。
脸上却没有一丝家人团聚该有的怡悦表情。
“哥，你是不知道我们来吗？怎么回来这么晚？”洗手的时候，小女孩突然问丁骏锋。
“……啊、啊？”丁骏锋好像没听见，“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小女孩翻了翻眼球、撅着嘴，拿起毛巾擦了擦手。
“我哥是大忙人，能有空陪咱们吃饭就不错了!你知足吧，要啥自行车啊！”弟弟冲着丁骏锋吐了吐舌头，急不可耐地向饭桌冲去。
“……”丁骏锋呆呆地看着两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心中像是卡了一滩酱紫色的血块。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双手双脚都被捆上了绳子，骨骼和筋肉难以伸展；又好像被死死粘在了蜘蛛网上，呼吸和心跳都动弹不得。
是的，错不了。
因为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还记得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春节，他就曾真真切切体会过非常类似的感觉。那一年的除夕夜，弟弟妹妹虽然来了，但是耍酒疯的小叔却彻底毁了那个辞旧迎新的美好夜晚，而其中的导火索至今依然令丁骏锋难以置信：仅仅是因为他在给弟弟和妹妹讲题的时候，无意中说了一句“这么简单的题你们都不会啊……”
丁骏锋永远忘不了叔叔把酒杯摔在地上时歇斯底里的表情，也忘不了三姑明面上指责小叔，但实际对他的冷嘲热讽的画面，更忘不了弟弟和妹妹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好像老死都不会再跟他往来了一般。
而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小学六年级的春节，其他几位姑姑都回了婆家，小叔和弟弟“不知什么原因”窝在自己家过年，只有丁骏锋一家三口陪着爷爷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大年三十。
就连那一年春晚的压轴小品《卖车》，也无法排遣哪怕一点点深入骨髓的孤寒。
也就是从那个被窗外花火反衬得格外寂寥的夜晚开始，丁骏锋开始不再对昔日温馨的家庭聚会、同龄人的嬉戏抱有任何期待；也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一提起弟弟和妹妹，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耶耶！又可以在一起玩了”，而是“我要不要躲一躲这两家人？”
也正因为如此，丁骏锋才如此犹豫是不是要跟田雅琼她们逛书店；也正因为如此，在他暌违多时、再次看到那两个“玩偶”时，会露出那样一种连高原都无法揣度的惊愕神情。
“骏锋，坐你弟弟妹妹中间!我们好久都没一起吃顿饭了！”三姑手舞足蹈地挥舞着筷子，作为英语辅导班老师的她，言语间常常有意无意地模仿西方人的仪姿。
“……”弟弟正大口大口地吃着烤鸡。
“……”妹妹很淑女地夹着花生米粒往嘴里放。
”……“丁骏锋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这种憋闷窒息的感觉，甚至让他联想起过往日子里那些异常艰难的考试……甚至痛苦的程度直逼小学五年级和升学考试那两次的“大脑空白”状态……
想到这里，丁骏锋突然觉得“那种感觉”有点熟悉。好像是心底深处的某个怪物在看到了同类之后的时候发出尖厉的嚎叫一般，那两回“每次想起来都会胆战心惊”的大脑空白，似乎第一次开始慢慢透洇出某种难以名状的可怖答案。
而此刻的感觉，仿佛是一种解开密码的索引表，空气中流转着的每一个分子，都好像随着“这一霎那”的气氛重新汇聚成图案，隐隐约约复盘成考场上恐怖空白之前的短暂幻象。
那个远去的背影……那个试图挽留，但转过身后面目狰狞的那张脸……
“！！！”丁骏锋不禁打了寒战，他顿时感觉身体一阵酸麻，一道凛冽的冷光刹那间穿过他的大脑。
他”咯咯“地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缓缓侧过头，眼神错愕地瞟着身旁那个狼吞虎咽吃着烤鸡的身影……
“骏、骏锋，怎、怎么不吃东西呢……”这时，小叔笑岑岑地夹过一大块红烧肉放到丁骏锋的碗里，说道，“我、我这次来，除、除了看看看你之外，也、也是想给你带、带来个好消息。”
“哦、哦、吃、吃，谢谢小叔，谢谢小叔。”丁骏锋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语气客气得好像自己才是外人似的。
“呼……”丁骏锋的爸爸叹了口气。他显然也不喜欢这么压抑的家庭聚会氛围，但是作为这个家族顶梁柱般的存在，他又无法拒绝来自弟弟的主动“示好”。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有责任让这个家更有家的样子……更何况，每次那个喜欢胡闹的弟弟说起童年时爸妈是如何偏袒哥哥的时候，他的内心便会产生一丝轻微的愧疚。就连长相都不例外，自己的差不多完全取了父母的优点，而那个尖嘴猴腮的弟弟则是集缺点于一身……与之相比，只是多忍耐一点便能够让这个家族和睦共处的话，那么显然还是非常值得的。
“骏、骏锋，我、我知道我……我可能不、不该提这事儿，但是你叔叔相、相信你，小升初考、考试肯定是发挥失常了。但……你这孩子实力完、完全不差那些考上杏坛、佳英的那帮学生……”小叔用一种罕见的诚恳语气说道。
“Oh~my~god！，你小叔说话太费劲了，我替他说吧。”三姑夹了一只大虾放到丁骏锋的碗里，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你小叔一个朋友家的孩子，虽然压线考上了杏坛，但是你知道那种学校竞争有多激烈。那孩子开学一个多月就被严重打击了。他们杏坛好像是根据月考成绩分座，那孩子本来小学的时候一直考前几名的，到了杏坛没想到吊车尾了。于是，你叔朋友就开始四处找补习班，正好他通过别人联系到了区里的一位数学老师，这个老师挺有名的，但是他一般在外面教小学的课程和奥数。但是因为关系好，所以答应如果凑够了人数就开个初中补习的小班。我们觉得这是个挺好的机会，毕竟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差距，不是通过努力就能弥补的。”
“骏锋现在的学校也还可以，以前也是重点……”丁俊峰的妈妈咬着嘴唇低语道。
“他、他不在育、育英吗？那学校跟普通的比还、还行，跟那三所重点比，差、差太多了！”小叔挥舞双手，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唾抹横飞地说道，“那学校一、一年考上四中的也就两、三个，别忘了，他们中考是、是跟全……全市的的学生一起竞争！不、不是闹着玩呢！”
“……”丁骏锋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碗里，只是兀自地疯狂地扒饭。他希望自己10秒钟之后，他就能把刚刚听到的所有东西全忘了。此刻的他当然不会明白，所谓的亲戚，其实是一种既不希望你过得太好，又不忍心看你过得太差的拧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