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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5 - 问南方 - 未知

六 5 - 问南方 - 未知

  5

  在家中淡定两日,错过三个聚会。又一日醒来,已是中午,拉开窗帘,仍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洗漱完毕,打会儿电脑,实在觉得无聊,拨丑丑的电话,总也关机。屋里屋外,想找个热闹的人吵几句嘴,可老妈又不在,无所事事,郁闷。我想,憋了两天都快憋出病了,今儿非得找个节目耍耍。正此时,电话响了,佐佐卫打来的。

  他说:“不燕君现在可有空吗?”

  我说:“正好无事做,什么事,滨崎君。”

  他说:“闲来无事,找了一个剑道馆,想请阁下过来切磋下。”

  我说:“哪里。”

  他说:“彼岸河北153号,小野馆。”

  我说:“跑那么远,我旁边就有一家顶不错的剑道馆,要不你过来吧。”

  他说:“一来我已经到这里了,馆主正好是在下的一个兄长,很久没有相见了,想趁此机会和他小聚一下,以解思恋之苦。二来我想请不燕君和我一道去参加你们诺城的一个画展,看看是否有值得观赏的画,以便买下来带回日本。阁下是知道的,井上老师酷爱中国画,他一直认为你们中国画是世界上最有灵性的艺术之一,所以我准备选一副送与老师,想必老师肯定很喜欢。”

  “画展,”我说:“什么画展?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是刚刚听小野君说的,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一个慈善画展,据说所得善款全部用于关爱弱势群体。”

  “那行,”我说:“请滨崎君稍等一会儿,我这就过来。不过咱得先言明,我可没什么艺术细胞,丝毫不懂你说的绘画。”

  “不燕君不必谦虚。”

  “挂了。”我说。

  挂掉电话,换上衣服,黄T恤黑马甲浅色牛仔裤,还有一双NIKE的休闲鞋。然后我骑着摩托车穿梭在黑油油的大道上,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摩托车,但却清楚的记得井上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刀法和骑赛托一样简单,两个要素,一快二准,掌握住便能披荆斩棘。

  井上,井上先生,井上正雄。一个七十多岁但看上去却很精神的日本老者。他十分受滨崎和宫林次等人的尊重,是他们的剑术老师,也是我在日本的剑术老师。但我很不喜欢他,甚至非常讨厌他那种假装谦和的说话方式和语言,譬如,他总是会找一个很不恰当的机会对我说一些诸如中国的绘画其实不逊色于日本,中国的茶艺很可能不晚于日本,中国的酒文化或许应该不会差于日本,等等之类的话。我操!还他妈用他说,地球人都知道。还有我认为这厮是一个极度虚伪极度狂妄的假君子,他常常摆出一副慈善而猥亵的面孔,老在我面前摇头晃脑,说,从刀法看人品,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中国人。妈的!真不知是夸我还是损我,恨不得飞起身给他两刀,明明白白告诉他中国男儿个个顶天立地,中国女子个个娇美贤惠,羡慕死他都有。哎,若不是孔爷爷教导咱们要尊师重道,咱非得踹他两脚,让这老家伙从井上掉到井下,像小学课文里的青蛙那样,呆在井里一辈子。

  车入离北,阳光牵着风儿奔跑在我耳畔,飘逸我的头发,蛤蟆镜外的世界,红黄一片。再有两三公里,就是我的目的地,彼岸河北。

  彼岸河,也有人叫她茶糜河,因大河南岸的茶靡花和北岸的彼岸花而得名。每年,百花尽谢的之后,大河南岸的茶靡花才缓缓开放,开到最白最白的时候,北岸的彼岸花披着血红的外衣姗姗来迟,于是在诺城便有了这样的句子,说:彼岸花开,花开到茶靡,花事了。

  相传,在诸神时代,这里原本叫界河。

  以界河为界,北边是火族、南边是雪国,数千年里纷争不断,仇杀,战争,诅咒从未停止。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雪国一位名叫荼蘼的姑娘和火族的王子彼岸相爱了。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雪国的人民,他们愤怒了,杀死了这位美丽的姑娘,还把她善良的灵魂抛弃在界河南岸,雪国大祭司顺应民意,敕永恒的诅咒,让风雪永远锁冻荼蘼的灵魂。

  彼岸得知这个消息后,悲伤不止,每日到河的北岸祭奠思念他心爱的女子,在某一日,他以界河起誓,娶死去的荼蘼为自己的妻子,永恒不变,然后纵身跳进滚滚的界河,随妻子的爱恋而去。也是在那个瞬间,河南岸开满了像爱情一样洁白坚贞的荼蘼花,不久之后界河北岸又开满了像爱情一般火红热情的彼岸花。

  终于,两个邦族被他们死了都要爱的情节所感动,于是改界河为彼岸河,化干戈为玉帛。

  车快到彼岸河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河北岸的天秤阁,天秤阁原本叫也天秤楼,因楼的建筑设计是借鉴日本的连接式天守阁,故被诺城人取名天秤阁。

  波斯神话里记载,审判者拉什努有一把度量善恶的秤,名曰:天秤。不论是人是神还是魔,死之后的灵魂皆会被天秤测量一遍,善重上天堂,恶重下地狱。而且,打一看,天秤阁的外貌还真就犹如是一把横于离山之下的天秤,所以诺城人就坚信,这天秤阁就是拉什努扔在诺城的一把秤,为的是告诫人们多从善少作恶。

  天秤阁高约35米,加上泥石夯砌的座基,整个建筑约有四十多米高,外五内三层,洁白的墙壁、青黑的琉璃瓦,还有那设计精妙的唐破风,让你不管从任何一面看,那威严都能震慑你心底的鬼祟。

  天秤阁的顶层悬挂的一口青铜古钟和一根根肥实的木头钟锺,岁末,敲钟人便会沿着外层狭窄的楼梯,借着昏暗的灯光,更上一层。除夕,木头要撞击铜钟十二下,刹时间,浑厚的钟声便终止恶人的美梦,明天,将是洒满阳光的年初一,善良和幸福的开始。

  严叔呢,我不知道他的灵魂是否也要在这里过秤。

  天秤阁的旁边,有一座大大的七孔桥,连接着彼岸河南北,桥的每边都有二十二根一米高的铁桩,铁桩之间用大大的铁链锁住,貌似桥的护栏。桥的两头各有一根两米多高的石柱,石柱上雕刻着那一段亦悲壮亦浪漫的传说。因为这桥既是火族与雪国战争的唯一通道,又是连接彼岸和荼蘼的爱情之路,所以在许多个世纪以前,这桥就被取名:二元桥——即善恶共存之桥。

  天秤阁就屹立在桥之北很多年,多少年?没有准确的历史,只有坚固的传说。不论你信或不信,诺城人却从不怀疑,这就是审判者的天秤。因为刻在顶层,那青铜钟上的四个书写很奇怪的汉字便是佐证,除了神,谁能有如此至善的胸襟——灵魂等于。

  桥之北是一条日式建筑风格的街道,名曰:彼岸河北。彼岸河北连接着老离北镇,也叫春与秋路,因为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左边满是樱树右边种着枫树。春始,樱花如舞;秋末,枫叶瑟瑟。

  阳关照耀过往,日式的悲凉,隐隐。

  小野馆,车停靠。

  小野馆的楼下,里面摆放着各色的日本冷兵器,售卖的全是未开锋的工艺品。见有车停在店门口,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姑娘从店里走出来,一身和服打扮,估计是店里的售货员。她走到我面前,双手抱膝,礼貌的微微点一下腰,对我说:“对不起先生,这儿是不能停车的,要不你再往前一千米,那儿有一个停车场,这会儿应该还有车位。”

  我说:“滨崎佐佐卫呢,他不说在等我吗,你把他喊来。”说完,见小姑娘表情木讷,我又说:“算了,你还是先把你老板叫来得了。”

  “哦!”她顿时吃惊一叫,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你是文公子吧,小野君和他朋友已经在二楼道场里等你很久了,请跟我来,我这就带你上去。”

  我把钥匙丢给她,说:“找个人把我的车停好。”

  初次见面,小野穿着黑色的和服,白布卦,二齿木屐,中等个儿,三十岁左右,面善。

  “初次见面,”滨崎佐佐卫介绍:“文不燕,我在中国最好的朋友,井上先生最为称赞的中国人,先生甚至认为不燕君在剑术上的成就可以超越他的所有学生。小野俊夫,我的学长,也是我最尊敬的一个兄长,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小野兄长对剑道文化,绘画音律,还有你们中国的诗词歌赋都有很深的造诣。”等佐佐卫介绍完毕,小野俊夫向我三十度角鞠躬,我回礼,他说,在下小野俊夫,请多关照。我说,文不燕。

  再加三言两语之后,我和滨崎换上装备,扛起竹刀,入道场。道场有点小,但竖立在玻璃框里的四个黑字却很大——剑禅一如。我搞不懂。

  礼毕,刺杀,惨败。取下面具我也是满头大汗,滨崎佐佐卫笑着说:“看来不燕君花了不少功夫,进步如此之快,有几剑几乎刺中我。”

  我说:“休息一会,继续。”

  “说真的,”他说:“这正是鄙人喜欢与阁下交往的原因。大和名族的武士道精髓,首先就是勇气,敢于和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比剑。我想,如果阁下是一个日本人,那一定是十分优秀的。”

  妈的,我想,这是人说的话吗,有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简直越想越生气,我说:“难道我是中国人就不十分优秀了吗?你说的这种什么精神咱中国也有,称之为亮剑,比你们的武士道精神还要早不知多少年呢。”

  见我脸色不悦,站在一旁的小野俊夫说:“二位不如到茶室一坐,改日再约时间练习如何。”

  戴上面具,我说:“继续。”

  结果——我努力的想赢他,心想,哪怕砍他一刀也解恨,可偏偏刀刀空虚,我反而被刺得体无完肤,身心俱伤。脱掉装备,听佐佐卫在我一旁说着一些虚情假意的话,什么努力,什么进步,恨得我直咬牙根,暗暗发誓,小爷我总有一天会赢他。此时,小野俊夫也已经换好衣服,短袖白衬衣,浅蓝色牛仔裤,白皮休闲鞋,走出房间,他说:“走吧。”

  我,滨崎,小野,小野驾车,沿着彼岸河行驶,小野俊夫说画展在法老当。

  法老当,离北区最热闹的一个街区,街头,流浪的歌手、吉普赛的舞娘、失意的魔术师、还有穷得叮当响的画家,总之各色艺人,耍蛇的耍猴的耍鹦鹉的,惹得这里常年人流不息。这里的建筑大多分上下两个部分,下面是店铺或者楼房,住人;楼上面的建筑一般用于装饰,且统一模仿古埃及的宫殿或者神庙,包括狮身人和金字塔,所以诺城人总说,在法老当,楼下住的是人,而楼上却住着传说。

  法老当之所以叫法老当是因为,那些世代生长在这里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古埃及人的后裔,不但如此,他们还荒谬的认为炎黄二帝里的黄帝也是古埃及人。

  相传,古埃及一个下野的法老,带着一支依然忠心于他的民众,跌跌撞撞来到这里并定居此地,多年后,法老死了,他的民众感怀他的恩德,用亡灵书使他的灵魂复活,法老的灵魂复活后,就在法老当的一个极大的池塘——法老塘旁边,建了一座堪比神殿一样壮观的当铺,且放出豪言神话:可典当你的一切,也可换世间万物。

  所以,在法老当的人心中,法老塘既是传说也是信仰。

  荼蘼花那凉凉的芳香,依附湿润的河风,时不时从车窗外溜进车里,滨崎问,是否花期将尽,我与小野答,然。

  一路上,河水平缓流淌,犹如静止一般,所以彼岸河也叫彼岸湖,为诺城五湖之一。传说这里的水流原本翻滚不止,但就在彼岸王子跳进界河的那一瞬间,河水突然平缓如湖水。

  我说:“既然小野君的绘画那么厉害,何不作一幅让滨崎君带回日本送给井上先生。”

  “不燕君谬赞了,”小野俊夫说:“在下并不会作画,对于绘画,在下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所以便大约了解一些,包括剑道,音律,诗词歌赋,我也只是勉强看看,听一下,简单说几句自己的看法罢了。”

  我点头,故意恍然大悟之态,说:“哦,原来阁下是评论家。”

  他说:“评论尚且谈不上,大家的称谓就更不敢当了。”

  “这肯定是小野君的谦虚,”一旁的滨崎接过话茬,说:“在滨崎看来,莫说大家,就是大师的称号阁下也当之无愧。”

  听到如此抬举的话,小野俊夫笑而不语,脸色淡定。我说:“那么说小野君从没练过剑?”

  小野俊夫回答:“儿时曾学习过几个月,后因种种原因放弃了。”

  我说:“这样一来阁下且不是很遗憾?”

  他回答:“原来也知道自己没天赋,何必一味强求呢,既苦了自己,也辱没了剑道,还不如早早放弃,找一些合适自己的东西学习。”

  跟日本子说话原本就不舒坦,因为你需要装B知道吧,装得很有礼貌的样子,在加上突然被他这含沙射影的骂我辱没了剑道,心中的郁闷和压抑便瞬间hold不住,于是也顾不得什么国体人体了,我酸辣辣的反击说:“是,大师嘛,自然一语就能点中要害。可老子偏偏什么都好,就一个缺点,爱他妈认死理儿,反正不辱没也辱没了。以后尽量不在大师眼前献丑就是了,你老人家权当眼不见为净吧。”

  “不燕君这话是?”小野俊夫被我这狂傲不堪的话说得,一时差点没有转过弯,满脸疑惑的看了我一眼,略作思索后,方才说:“只怨在下一心想着那幅画,却不想因言语不当而令不燕君误会,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作答,并非有意中伤,还望不要耿怀于心。”

  “画,什么画?”不知是转移话题还是真的被话题吸引,滨崎接过话茬,这样问了小野一句。

  接着,小野顺理成章的继续这个话题,说:“是前不久发生在摩天崖的事,后来那个发现尸体的人便很快作了一幅画,据说这个画展就是他办的,估计他是想用于警示活着的人吧。加之死者与在下也曾有几面之缘,今年的四月五月,他到我的店里说要买一把用作装潢的古兵器,当时正好我在,他就多跟我聊了一会儿剑道,从他的说话和对剑道的认识,在下认为他虽然仁义但却过于懦弱。其实之前就听说过他,姓严,曾也是诺城极有影响的门户,后来不知因何就败落了。他好像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或者女儿,总之,哎,我就是一心想着那幅画,希望能一睹为快,不曾想惹恼了不燕君,不燕君,万望不要误解我。”

  被他这么一说,我的大脑不自觉的翻开记忆,想着重新去审阅严叔。不,我肯定,严叔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他勇敢善良正直,一直都是!

  法老当,在法老广场旁边的一个停车场,我们下车,看着广场尽头,那座貌似古埃及神殿,传说可换世间一切的法老当铺,便是这整个街区的标致,也是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小野俊夫长长的叹息一声,说,终于有幸一睹庐山真面目,算算他来诺城的时间已有五年了,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里的大门敞开。听到他这么长叹,我想对他说,你丫算幸运的了,我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今儿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门居然开了。

  法老广场,就是原先的那个池塘,诺城人在池塘之上铺了两层透明的玻璃砖,玻璃砖与玻璃砖之间的夹层安装上绚丽却不刺眼的灯光,再把池塘与彼岸河连接,站在法老广场,白天你的脚下是自由的鱼儿,夜里,你的脚下,脚底生辉。所以,每到傍晚,法老当所有喜欢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就会聚集在这里,然后,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法老塘,谁也不知道她在孤独者梵高的笔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印象派画儿,梵高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只知道这儿有诺城最美最自由的露天酒吧,就在广场和当铺的右侧。晴朗的夏天,昏黑的星空下,鱼儿潜藏于绚丽的舞步下,河风偶尔从远处吹来一点凉,从法老当宽敞走廊的边缘开始,沿玻璃广场右侧,摆满了木制的高脚桌凳。光滑的清水漆桌凳,穿插在一株株铁树与一尊尊雕塑之间。整个酒吧的中心段,有一座浮雕着凯撒大帝和埃及艳后故事的喷泉,往往被会夜里那五颜六色的灯光和激情如荼的音乐掩盖得失去了历史的精彩。所以,总有人说,法老塘的美,酒醉千年传说,幸福不死。

  踩着玻璃砖,一步一步,踏着对这个传说中的当铺那充满未知的期待,小野俊夫开始不停的在烈日下暴晒他对绘画的造诣,乔拓、米勒、达芬奇、他说他比较喜欢法国的那个共产党员毕加索,佐佐卫似懂非懂的听,突然,他问道:“那么,这里到底叫什么?一会儿法老当一会儿法老塘,能不能有个准确的名字。”

  “我们脚下踩的叫法老广场,”随着滨崎的问题,小野开始细细为他解释,他说:“不过在这个玻璃广场还没建之前叫法老塘。我们眼前的这个貌似神殿的建筑叫法老当,传说是法老复活的灵魂开的当铺,据说可用你的一切,换取世间的一切,因为这里是整个街区的精魂,所以人们把这个街区也取名法老当。至于右侧的露天酒吧,似乎没有名字,我平时和朋友相约来这里喝酒,一般就说去法老塘,大家便都能明白。我估计,法老当、广场和酒吧这一片,人们应该统一称作法老塘。具体的怎么回事,可能不燕君更清楚一些。”

  听小野说完,我接嘴,答:“差不多吧,这一片就叫法老塘,为的是区别法老当街区和法老当铺,因为这块儿只有这一个酒吧,所以店老板便没有单独为酒吧取名。”

  法老当,贴着紫色铜板刻画着有关美尼斯传说的大门,今天,第一次打开了。记得孩童时代,曾无数次对法老当的里面产生过无尽的臆想,可每次从门缝里看去,空旷、幽暗、似乎一无所有。

  在二十四步的阶梯之上,法老当的壮丽和威严使人不由自主的徒添一种敬畏感。台阶分三节,每节八步,用红砖铺砌而成,干净的长不出青苔。屋顶有一只大大的雄鹰雕塑,乌黑,眼光尖锐而神秘,似乎是在搜索法老王刻在金字塔顶那永恒的权力与阴谋,沿红砖而上,站在T形走廊前面的是两尊古埃及王宫卫士的金桐塑像,几乎和走廊一样高,竖立在左右,不理尘埃与历史的骚扰,金光闪闪。走廊由十六根巨大的圆柱支撑,泥红色的圆柱泥红色的梦,支撑着梦中人飘渺的欲望。圆柱的下边是水蓝色的地板,光亮平坦,似尼罗河远去的水面。在大门左右,暗红的墙壁上,微凹着四扇蠡贝窗,晶莹剔透的蚌贝镶嵌在小格子的混泥土窗户上,每一片贝壳又精雕着彩色的历史故事,就犹如双鱼座多梦而复杂的心思,坚强、善良、亦脆弱。

  带着诸多臆想与期盼,一脚迈进法老当的大门,首先看见的是离大门约有四五公尺,用莎草纸做的屏风,上面的象形文字与古埃及图画正好合成一部简约的亡灵书,古埃及神话里说亡灵书可以复活往生者的灵魂。屏风的右下角,有一行小篆,写着这样一句话:亡灵复活,悲伤亦复活。

  绕过屏风,正前方的墙壁上,一副大大的浮雕,太阳神‘拉’永恒的光芒,照耀着古埃及子民无尽的财富与梦想。左右白色的墙上,挂满了展览的画,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天花板,间隔于它们之间的是十几根大大的白色柱子,白得那么锥眼,白得有点绝望。

  我忍不住重新戴上挂在衣领的太阳镜,白哗哗的大厅突然多了一点希望的颜色,橘红。

  跑来参加画展的人很多,有好些应该是严叔生前的朋友,脸上披着哀思与严肃,假装很惋惜的讨论着严叔的事情。也有一些小年轻,拽着某个小女子,一边搂着杨柳腰,一边表情很艺术的观看墙壁上的画,嘴里一个劲儿的款天阔地,说自己其实很有艺术家的潜质。还有许多老人,外国人,或说说中国的诗赋或说说伦敦的天气。

  在一幅被玻璃框架装裱的很精细的画旁,小野俊夫停住了脚步,这画看上去像是倒过几道手的地摊货,不怎么值钱,可他却对此特别钟情,久不肯离开。画面是一个满脸皱纹,露着灿烂笑容的乡下老头,老人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估计是老人的小孙孙,小孙子穿着红肚兜,露着小鸡鸡,牵着爷爷粗糙的大手一摇一晃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脸天真无邪。他们的身后是一片的村庄,庄子极其破落,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看了一会儿,他说:“不完全懂,似乎要表现一种希望又好像是内心的思念。”

  正此时,一小青年牵着一个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说了一句特找抽的话,此话一出顿时吸引小野和很多正在观赏绘画艺术的眼球,他说:“哇,你看你看,还有小鸡鸡,也不知是哪个鳖画的,他妈一准儿是认为自个儿就是米开朗基罗,想创造一个大卫第二,可偏偏这厮功底太薄,为人又十分虚伪,好了,一不小心,居然把鸟儿画小了,哈哈哈……”

  女孩羞涩一笑:“米开朗基罗是谁呀?”

  “一个意大利傻逼,”那厮继续叫嚷道:“专爱画一些躶体的男人女人,超变态。”

  “哦,我知道,”女孩又说:“就是雕思想者的那个什么罗吧,我在电视里看过那个雕像,不错呀,好像没你说的那么恶心耶。”

  “什么呀,我操,驴唇不对马嘴的,”那厮甩开姑娘的手,故作生气的说:“我最恨你这种没文化的人,你说的那是奥古斯特·罗丹,法国人,我说的是把大卫的虫虫雕得栩栩如生、生龙活虎的米开朗基罗,真是胸大无脑。看你平时在床上吧,聪明的跟圣母玛利亚似的,怎么一下床就白痴成这样,这不是出来丢我的脸吗。”

  我愤怒了,正欲冲上去狠狠揍一顿这小瘪三,却突然听见“啪,啪,啪”三声响亮的耳光声,一支芊芊细手打在那厮令人作呕的脸上,我一看,百里丫正挽着一个黄发的外国小子站在那瘪三的面前,放下娇美迷人的小手,百里丫说:“第一巴掌打你侮辱圣经,第二巴掌是因为你不尊重女性,第三巴掌禁止你以后再随地大小便。”百里丫说完,全场掌声波澜壮阔。

  这厮被突如其来的三巴掌打傻了,半响也没回过神来,满脸迷茫的看着百里丫,丫头这会儿正好看见我,用手轻轻向我招呼,我走到她们身边,说:“怎么你也来了?”

  百里丫把头轻靠在外国小子的肩上,说:“肖恩哥哥叫我来的,想让我给他参谋参谋,他想买幅画送给Uncle。你呀,只顾自己玩,也不叫我,我猜你就在这儿。”

  “我也是刚听小野说的才知道。”说完,我跟肖恩打了个招呼。

  肖恩,全名杜拉斯·肖恩,一个比我大两岁的法国小子,时常来诺城玩,每次来都住在百里丫家或者百里皇,时间一长,我们也就不那么陌生了,偶尔还能聊个天喝杯小酒。据乱说这家伙是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住美丽的地中海城市马赛,所以除了很浪还很浪漫,来中国最大的梦想就是交个中国女朋友,可惜始终只是个梦。这家伙长得帅也绅士,中国话说的还算顺溜,只不知为什么总不受中国女孩待见。他心眼儿很好,特能安慰人,记得之前那谁的生日Party,我被艾娅打了一巴掌后很伤心,出来肖恩就对我说,等有机会就跟他回一趟马赛,他给我介绍一个法国姑娘,他说那边的姑娘都很浪漫,温柔,不像中国姑娘这般矫情,个个都那么强。结果不等把话说完他就被百里丫吐了一脸的口水。

  见面,肖恩就拉开话茬,他告诉我,前两日跟去苏荷玩,遇见一个十分美丽的中国姑娘,那姑娘有着和地球仪一样丰满的双胸,凹凸的身材比象牙塔还锁人心扉,薄薄的嘴唇犹如罗纳河谷的葡萄酒,恨不能马上尝一口她的浓郁与辛辣,还有那双比塞纳河还要水汪汪的大眼睛,都无一不使他痴迷,特别是从那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几乎能感动整个巴黎的体香,为此他几乎疯狂。我说,那么当时你怎么不拿出你们法国人与生俱来的浪漫,向那姑娘表白你的仰慕之情呢。他说,他当时通过手机请教了一下百里乱,乱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就表白了,结果被那**泼了一脸的啤酒。我说,看来你真是乱的亲戚。

  和肖恩聊的正欢的时候,刚刚被百里丫打蒙的那个家伙好像突然领悟出了什么,他对百里丫说:“我算明白是咋回事了,你是仗着有洋鼻子撑腰是吧,明白告诉你,乱我也熟,真打起来还指不定他帮谁呢。妞子,就看在你长得漂亮又有文化的份上,打我的事我咱不计较,要不这样,你跟我,我有奔驰。”说着,他摸出一把车钥匙。

  话入耳,百里丫立马用委屈和受伤的眼神看着我,我抬手,用力打在那厮拿着钥匙的手上,钥匙落地,我说:“真想找揍是吧?”

  那厮把眼瞪大,面露凶色的看着我,说:“你丫谁呀?敢管老子的闲事,知道我爸是谁吗?”

  我正想给这瘪三两拳,不想百里丫一下跑到我旁边,挽着我的一只手,骄傲十足的说:“我男朋友文不燕,我哥哥百里乱最好的朋友,哼!”

  说时迟哪时快,那傻叉捡起地上的车钥匙飞一般消失在我们眼前。

  待那混蛋走开,我给百里丫和肖恩简单介绍了一遍滨崎和小野,接下来我们五人同行,在法老当的大厅里四处转悠。说实话,对绘画我一窍不通,也没什么兴趣,我来只是想最后看一眼严叔,哪怕是他的画像也能稍减一下我对他的想念。有段时间没见着了,挺想他的,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送他的骨灰上离山的那天,裱在玻璃框里的黑白照是我们阴阳两隔的最后一眼,可惜那天离山的路太昏,看不清严叔那黑白交错的微笑。

  小时候严叔老是跟我们说,总有一天离山石将堆砌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隔绝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现在他的诺言似乎实现了。

  我就这么一二三四五的数着,可等我们把整个画展大厅都溜达完了也没见到与严叔有任何关联的画,正当我百思不解时,远远的,我看见一个人,心中顿时惴惴不安。

  是的,他是老阿伯。见他向我和百里丫招手,我们便极其不安的朝他的方向走去,不愿见他是因为害怕见到他,不为别的,只因没法面对自己未能兑现的诺言。记得我们还没退租九楼的房间那会儿,曾好几次当着阿伯的面赌咒发誓,说等我们高考结束后,一定回九楼陪他过生日,好在阿伯的生日也是在我们高考之后,可是——后来还是我回九楼收拾东西听老六婶说,阿伯那天在屋里准备了许多我们爱吃的菜,足足等了我们一整宿,结果我们一个也没有到。

  其实在与阿伯相处的两年多里,他曾断断续续的告诉我们,他有一双儿女,不过都在大洋彼岸,也曾几次三番打电话叫他过去,可他终于还是没走,因为他深爱着诺城的早餐,特别是油条蘸着豆浆吃,他习惯逛着诺城的小巷哼着诺城的老曲儿,他还喜欢诺城人说话的那种不快不慢的语调,总之,诺城的一切他都舍不得。刚租下九楼那会儿,阿伯每天都要上一趟九楼,他对我们说,他有好几套房子,都很宽敞,儿孙不愿意住他就空着,因为他老伴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走的时候吩咐他,不让他把房子租给别人,怕弄脏了,可是他第一眼见我们就觉得特别投缘,索性就把九楼租给了我们。

  步行中,百里丫问我:“我那天是因为上课把这事忘了,你怎么也没去?”

  我说:“别问我,问我也不知道。”

  阿伯穿着一身蓝色的制服,衣袖上有块写着“保卫”二字的袖章,背微驼,戴副老花镜,整体看上去跟个龟仙人似的。见到我们,第一句便是对百里丫说:“这个丫头,真是越长越可人了,咋样,交男朋友了没?”

  百里丫迅速挽着我的手,表情笑眯眯:“交了。”

  我说:“您怎么也来凑这热闹。”

  阿伯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就到这儿来做几日保卫,骗点酒钱,咋样,小哥儿,改明儿到我那里,咱哥俩好好喝两盅?”

  我说:“不会吧,阿伯,谁瞎了眼居然雇你做保卫。”

  阿伯一脸奸诈,面带邪笑:“嘿嘿,我猜也是。”

  看着阿伯孩子般无拘无束,愧疚之情顿时席卷我的心灵,我说:“那天因为……那天……对不起。”待我说完,百里丫也跟着说:“阿伯,对不起!”

  阿伯无所谓的一笑:“什么呀,这两孩子真是的,早知道你们这么麻烦就不让你们过来了,说真的,年年都过生日我早厌烦了,正好抽空偷个闲,幸亏那天你们没来,不然六婶子一准儿不会在我那儿待那么长时间,我还趁机摸了一下她的手呢,羡慕吧你们?改天,如果有空就回九楼,阿伯给你们烧生蚝吃。”

  阿伯说完,我和百里丫不约而同的答应,说:“好的,阿伯。”

  “好了,”阿伯接着说:“不耽误你们看画展了,我也得去巡查一下,看有没有哪个不安分的家伙企图跑来破坏艺术,若让我逮着,非好好治治这些坏东西。”

  我和丫头相视一笑,转身向肖恩他们走去,刚几步,又听见阿伯喊了我一声“不燕!”我们回头,见阿伯欲言又止,片刻,方才说:“算了,还是改日再说吧。”

  跟阿伯分开,我们五个又合到一块儿,四处闲逛,看看画什么的,说真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远处,或者说就在我们身旁的右侧,几个约三十来岁,男的女的看上去都很知识分子的人,正对着一幅挂在墙壁上的画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什么,小野最先靠过去,百里丫滨崎紧跟着,我和肖恩随后。画面凌乱,记不清楚,颜色灰白单一,昰一幅素描。画上似乎有很多人很多车,高楼连着大厦,像某个城市的某个交叉路,具体是哪里的城市,欧洲,亚洲,北美,反正说不准。只知道大约看一看吧,很模糊,可仔细看又迷眼睛。小野认真的看了一会儿,低头揉了一下眼睛,笑曰:“说句心里话,虽说我对这位画家的作品不敢恭维,但他本人我倒是很乐意见上一面,只不知有没有这个福缘。若猜得没错的话,这位画家应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听小野俊夫这么话里有话,肖恩问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能从一幅普通得连我都比这画得好的素描看出作画者的性格,品德?”

  “这当然不能,”小野俊夫笑答:“准确的说,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功底,就绘画而言,恕在下直言,就这样的作品也拿出来展览,有点……”

  “糟透了,”肖恩抢过小野的话:“该死,真不知上帝这会儿去哪儿了,让我碰见这么荒唐的一件事,从马赛到诺城,因为我喜欢这里,喜欢中国,深爱着,迷恋着这片土地,性感的中国菜,丰满的诗词歌赋,还有那比蒙娜丽莎的胸脯更神秘久远的古曲与传说,很多很多,我几乎数不过来,我被这一切,或者说每一样都能牢牢的锁住我这个外国人的心。可就这幅画,说真的,如果被我知道作画者是谁,我不会作任何的评价,我只想给他足够的颜色,在他的的屁股和脸上涂满万紫千红。”

  “我说也是,”肖恩的话刚讲完,百里丫就附在我身边悄悄说道:“画得这么烂还开什么画展,真不怕丢诺城人的脸。”

  这时,小野接着之前的话,他说:“看来肖恩君是一个急性子,其实应该听在下把话说完。光从绘画的角度看,这样的作品自然是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我相信,作画者本人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可他何以明知而故犯呢?只有一种可能,他想吸引大家的注意。作画者应该是一个心高气傲喜欢孤芳自赏的人,这一点和在下倒是还有几分相似,刚才我也转了一下,看了几幅画,我想他一直是在用绘画表现他的伤心,纠结,悲痛,孤独,还有他对生活的失望等等。当然,这些却不是他最大的痛苦,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画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人能看懂,能理解,包括他的至亲,包括他的至爱,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个更大的打击使他彻底迷失,或是他至亲的人离世又或是他至爱的人远走。于是,在精神几乎崩溃的状态下,草草了了,一气呵成,就有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幅画。言归正传,这幅画的荒唐之处其实远不只是绘画手法的拙劣,而是这根本就算不上绘画,充其量也就是一种中国的民间技艺——花鸟字。花鸟字又名龙凤字,是一种把色彩融合到文字,使文字更加美观的特殊手法,但这幅画恰恰相反,它是把文字暗藏于图画,使其能表达自己的心声。”

  说到这儿,站在我们身旁的一个三十出头的家伙突然嚷道:“我就说是喊大伙儿猜谜语,硬说是我俗气,看看,这下信了吧。我在就说过这画里加了摩尔斯密电码,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粗略了解过一些,只可惜当时对这个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便没有去深入学习。”说着,那家伙用手指着墙上的画,又拉了一下他身旁一个看上去很文秀的女士,说:“你看,那些一长一短的笔画,还有些中间故意断开的,全是密电码,怎么样,这下信了吧?还说我脑子被灌水银了,我看你脑子才被灌水银了。”

  等他说完,女士微微一笑,然后很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估计这二位的关系不一般,或者夫妻,可能情人。

  “远没阁下说的这么深奥,”趁着全部人疑惑感叹的空当,小野俊夫继续他的话,说:“鄙人从未学过摩尔斯解密,我想作画者也未必懂,其实要看出这中间的奥妙并不难,刚才这位先生已经说了,这是一道谜题,在下认为这样的比喻恰到好处。各位请看。”说着小野俊夫向前跨出两步,伸出手,指着墙上的画,说道:“我想作画者应该也是在万般绝望,无奈,绞尽脑汁想出的一种宣泄方式。这幅画的主干其实是由一些拉丁文字母组成,这里U,旁边B,接着I,还有这儿S,又是U,最后,这里是M,还有右上角,看,一个侧卧的问号,把它们拼在一起就是拉丁文Ubi sum?译成汉语是我在哪里?”

  语毕,众人哗然,正此时,从我们的身后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回头,鼓掌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郎当岁,衣着特别干净的小子,他穿着白的的休闲衬衣,短袖,打着黑色的小领带,领带打得很不正式,浅色牛仔裤,颜色很鲜的运动鞋,脸上还带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走到人堆中,他微笑着对小野说:“既然先生已经看破玄机,猜出了谜题,那不如再费一下神,把谜底也给大伙破解了吧。”

  “可能会让阁下失望,”小野说:“刚才在下也曾尝试着从画中找出答案,但不敢隐瞒众位,在下失败了。”

  “嗯,不打紧,或者可以让我猜猜。”

  “那么,有劳了。”说完,小野礼貌的鞠了一下躬,三十度弯腰。

  “你是日本人吧?”

  “阁下如何知道,莫不是在下的中国话说得不好,让您看出了什么破绽?”小野一脸吃惊,众人皆吃惊。

  “呵呵,看来我是猜对了。”青年笑答:“自解放后,中国人就减去了很多虚假繁缛的礼数,这是其一;其二是你说话的语气总那么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跟炫耀国威似的,很有日本人的味儿。其实在中国,比如我,一般不愤怒的时候发音是很平和的;还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说‘在下’二字的时候眼神总是在上的。”

  “阁下岁数不大,见解却如此超群,”小野俊夫显出不悦的表情:“令在下敬佩。”

  “不了小,下个月就是三十一周岁的生日,届时如果各位有空闲,可以到我的垃圾场狂欢一晚。”说完,青年伸手跟小野握手,两手相握,又说:“谈不上见解,喜欢随口侃两句而已,不必介怀。我叫刘浪,文刀刘,水浪的浪,家住诺城,还没有请教?”

  “小野俊夫,”握住手,小野答:“北海道人。”

  到这会儿我才明白,流浪,画家原来是一个叫刘浪的画家。刘浪站在人堆中间,背对着满壁的画,说:“我叫刘浪,文刀刘,水浪的浪,家住诺城鸢尾街。是的,首先我要感谢大家能从百忙中抽空来参加我举办的画展,然后我必须为墙上的这幅次品向诸位道歉。”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刚才小野和众人讨论的那幅画,此时的人堆相比之前足足大了一圈,他继续说:“虽然是道歉,但也得为自己狡辩一下,其实刚才我们的这位日本朋友,小野俊夫先生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我呢,也只是稍加补充而已。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这是高蟾在《金陵望晚》中的诗句,想来大家多是听说过的,可其中滋味,估计,怕也是没几人能体会。我在大学时主修的是物理,一次,我的老师对我说,只有在工业革命之后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人。是的,我不敢否认,特别是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法国人路易斯·达盖尔发明了照相之后,绘画这一门技艺就已经失去了它最大的使用价值。可我就喜欢画,疯狂的喜欢,就像我疯狂的爱上了那个女孩。女孩是我的一个学妹,比我小一届,在大学时我画了很多,为她也为别的什么原因,有唯美的,有颓废的,有悲伤的,也有代表某种希望的,那时几乎整个学校都在称颂我的作品,他们称我将会是21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也是因此,她被我的画所感动,我们恋爱了。这幅画作于去年岁末,在这之后我便再也没能完整的作过一幅画,直到摩天崖的事件之后,我又重新拿起了我的画笔。那是一个寒冷的阴天,她离开了我,去了比传说还美丽的温哥华,而我是无用的,除了画画我什么也不会,我只能作画。当时我找不到一种可以代表我心情的颜色,我就用铅笔,在白如冬天的纸上缝补我灰色的伤痛。原来工业革命之后的爱情除了疯狂还需要面包和汽车。至于拉丁文是我读大学的时候从我的一个同学那里拼来的,当时纯粹为了好玩,也就学了那么几句,我爱你,想念你,你是我的女神,还有就是画上的那句,我在哪里?我用这一句话不只是因为我的伤心和迷失,我想更多的是我的思念,思念那个属于我的星球。”

  说完,众人再次哗然,片刻,掌声如雷。掌声熄,又有人问道:“你在摩天崖的那幅画呢,在哪里?”

  刘浪答:“这会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因为之前的装裱出了点小问题,所以又送去让他们重新处理了一遍。”说完,人堆散去,三五两个一群,有的继续讨论这严叔的事情,刘浪走到我和百里丫的旁边,说:“你们能来我非常高兴,不知严丑丑也来了吗?”

  一句话问得我满脑子冒号,我说:“我们之前有见过面吗?”

  “见过,”百里丫接过话茬,对我说:“怎么没见过,严叔葬礼那天他也去了,你忘了吗?”

  “哦,对不起。”我说,说完我拿掉太阳镜,继续跟刘浪他们侃东侃西。

  法老当的白色,让整个大厅有一种天然的凉爽,很舒服。约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几个工人嘿咻嘿咻的抬着一幅超大的画从大门外走进来,经过我们身旁。

  画用一张白布罩着,在刘浪的授意下,被他们安放在法老当大厅,一个事先设计好的铁架上。这时,刘浪走到画之侧,笑眯眯的开始致辞,人堆又迅速围了起来。他先是对在场的来宾说几遍感谢的话,自己内心如何的受宠若惊,接着他又说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画展,所以难免有很多不正式的地方,道歉两遍,再希望大家海涵。最后他补充,开画展的同时他准备做一次拍卖,且大义博爱的说,他准备把拍卖所得的钱除去必要开支外,全部捐出来。完了,掌声雷人。

  被拍的第一幅画就是藏有拉丁文的那幅素描,刘浪定的底价是三百,最后却出人意料的以二万五千块钱成交,买画的是一个看上去很鹾的中年男子,一锤子敲下去,刘浪顿时失态,连忙握住胖子的手,半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猜丫这会儿的心情一准儿跟拍黄瓜似的,那叫一个脆!随后刘浪对我说,他报三百底价其实是因为这幅画凝聚了他生命的千分之三百,余下的就是一副臭皮囊和一直画笔了,这家伙眼毒啊,专捡他最珍贵的东西拿。我回答说是,这傻B的眼睛真他奶奶的毒。

  片刻光阴,刘浪的画就买了十数张,最贵的是肖恩拿到的那幅皑皑白雪图,人民币三万一千块,肖恩说他最喜欢雪的洁白,我说这个我知道,你最喜欢像雪一样洁白的姑娘。滨崎佐佐卫的画是小野为他参谋的,一片一片焦黄的枫叶满天飞,蔓延着北海道某个青年的忧伤。最可恨的是我也被骗了一万多,买了那幅小鸡鸡。老爸从小就不让我搞艺术,买幅画送他是因为他老人家喜欢收藏艺术品。这画本也值不了多少,底价也就五千块,可有个死胖子偏就跟我抢,老妈从小教育我,咱家人输钱不能输气质,于是心一横,一万八没了。完了小野还说我有眼光,我说,是,我他妈的眼光真他妈的毒!

  十数幅画卖出,还有十数幅,看看手表,猜测太阳快落山了。刘浪说因为怕耽误外面法老塘的酒吧营业,所以今天的义卖就到此为止,最后他准备推出今天的**,那幅因摩天崖事件之后所作的画,也是他有勇气举办这个画展的一幅画。这幅画的底价是三万,但今天还不准备拍卖,他得先让他挂几天,一来还有点舍不得,二来嘛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幅画,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想卖个好价钱,以便凑更多的钱捐给那些真正急需要钱的人。他说这是他停笔半年多的第一幅作品,有许多不足的地方还希望大家能多多包涵。说完,他示意保卫把遮在画上的白布揭开。此时,阿伯和另一个穿着保卫制服的年青人走到放那幅画的铁架旁,一左一右,准备接下罩在画上的白布。所有人围成一个大大的半圆,瞪大眼,屏住呼吸,准备迎接严叔带给大家的恶心和恐怖。只有百里丫……

  百里丫把头挨到我耳边,细声说:“要不我们把这幅画买了吧,别让他把布揭了,你说若让丑丑姐,商阿姨,严奶奶知道了,她们还不伤心死。”

  一句话说的我忽然回过神来,正欲冲上前阻止阿伯他们,却突然听到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声音铿锵有力,十分熟悉。

  “我出十万买这幅画。”

  我与众人回头,严丑丑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衣裤,穿过人堆,走到铁架子旁边,第一句她是对阿伯说的,她说:“阿伯,那天的事,对不起。”说完,两滴泪,从她美丽的眼角滑出。片刻,她又说:“能不揭吗,我想让我爸能安静的睡着。”

  阿伯用一双慈祥的眼睛,久久不语,看着丑丑。整个场面似乎被神不经意间冷冻,所有的眼光都凝结在丑丑和那幅遮了白布的画上,有人期待也有人叹息,唯有可爱的百里丫,跟着流下了眼泪,涩涩的,伤心的,在美丽的脸上川流不息。

  又过了一会,百里丫走到刘浪身旁,说:“要不我再给丑丑姐添三万,十三万,布就不揭了行吗?”

  “不用谁添!”丑丑抢过百里丫的话,恶狠狠的看着刘浪,说:“多少我都出,十万不够就二十万,三十万,直到这位画家满意为此。”

  刘浪尴尬的看了一下众人,然后向前几步,走到丑丑的旁边,说:“既然开了这个画展,这布我就必须要揭下来,至于……”

  “啪”。丑丑什么也没有说,只用一记耳光打在刘浪的右脸上,打断了他的话。不想片刻后刘浪又继续说:“你能来我非常高兴,但很抱歉,揭开这幅画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许多……”

  “啪”。丑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又向他的左脸打了一巴掌,说:“开个价,画,不许揭!”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刘浪似乎感觉不到脸上的痛,表情依然和气得跟个耶稣似的,他说:“送你父亲上离山那天,我和你一样,悲伤,心碎。可是我希望这样的悲伤,这样的心碎以后,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们美丽的生活中。活着的每一天都那么美丽,永远美丽。”

  “用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丑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在牙齿间磨碎又吐出,每个子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刺杀着许多人期待的目光,她说:“一个那样悲惨死去的人,你,你还企图用他的伤来成就你所谓的艺术,你的哗众取宠,你就不亏心,不怕晚上的恶梦吗?”

  “何必为难人家画家呢?”人堆里突然有人接嘴,我扭头一看,居然是欧落落。她穿着花花绿绿的连衣裙,一副讥笑的表情看着严丑丑,说:“你还是让他揭吧,权当是你爸留给我们的警示吧”

  “警示?”丑丑用愤怒的眼睛盯着欧落落,说:“那么多警示,珍惜生命,远离毒品,满大街贴着,可管用过吗?依然有那么多人在前赴后继。”

  “那么,我们就放弃吗?”欧落落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继续接嘴,说:“像你爸那样,连生命也放弃吗?”

  欧落落的话让场面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冷汗在耳朵旁边悄悄的往下爬。突然,严丑丑冲向欧落落,一拳,可惜了,丑丑的拳头被阿伯截在半空。拉住丑丑的手,阿伯说:“丑丫头,别闹了,这姑娘说的话也有在理儿的地方。这事儿你得面对,你爸虽说是去了,但他也逃不过要面对。至于刘浪的画,咱说不好,咱没什么艺术细胞也不怎么懂绘画。但是咱就想啊,不管是艺术还是警示,也无论他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可能他都不会太错。听阿伯的话,好吧,安安静静的。看着吧,世间的事,也包括这幅画,都逃不过世人的眼光和评论。”一边说着,阿伯赶紧向刘浪使眼色,示意快把罩在画上的布取下来。完了他又对站在一旁的欧落落说:“你这姑娘,你也嘴上也消停一会儿,不然,恐怕我真控制不了了。”

  就在阿伯说话的空当,布被取下,画面呈现,有人惊讶也有人失望,人群中时时传来这样或那样的声音。“摩天崖,这肯定是摩天崖!”“太美了,简直可以堪称美妙绝伦,怕是神仙也未必能创造出如此作品。”“尸体呢?老鼠呢?恐怖?恶心?不会是我的眼睛出啥毛病了吧?怎么我一样也看不见?”“我看你人有毛病,想看尸体啊,去殡仪馆停尸间呗,那儿多。”“我操,不知道画的什么**毛,尽浪费老子时间。”此刻,所有人傻眼了,哪里有什么尸体,恐怖。“压根儿只是一幅摩天崖的野草百花图,之前就有人画过。”“就这幅,说实在的,还不如随便用手机拍一张,也比这……”很快,这副画像是能散发一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凝聚着许多眼睛,包括我,包括丑丑,百里丫,肖恩,还有小野,滨崎,阿伯等等,最后,所有人,各色眼光,都被这幅画面牢牢牵着,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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