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 来不及说我爱你 - 匪我思存
乌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后又下起雨來。雨虽不大。但淅淅沥沥地落着。微生寒意。静琬从百货公司出來。司机远远打着伞迎上來。她本來买了许多东西。上车之后兀自出神。过了好一阵子突然才察觉:“老张。这不是回家的路。”老张并沒有回头。而是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过來。回头一看。车后果然不紧不慢跟着两部黑色的小汽车。她的心中一紧。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车在前面。虽然驶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们汽车之前。一直到了渡口。那几部车子才隐成合围之势。紧紧跟在她的汽车左右。一起上了轮渡。事到如今。静琬倒镇定下來。任由汽车下了轮渡。又驶过大半个城区。一直驶入深阔的院落中。老张才缓缓将车停了下來。前后的三部汽车也都减速停下來。老张替她开了车门。见她神色自若。他满心愧疚。只低声道:“太太。对不住。”
静琬轻声道:“我不怪你。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你有妻有儿。是不得已。”老张那样子几乎要哭出來。只说:“太太……”那三部汽车上下來七八个人。隐隐将她所乘的汽车围在中心。另有一人执伞趋前几步。神色恭敬地说:“小姐受惊了。请小姐这边走。”静琬不卑不亢地答:“我已经嫁了人。请称呼我程太太。”那人神色依旧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这边请。”静琬冷笑一声:“我哪儿也不去。你去告诉你们总司令。立刻送我回家去。”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冰雪可爱。聪明伶俐。”静琬急怒交加。霍然抬起头來:“你敢。”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说得是。鄙人不敢。”他见静琬生气。因为受过严诫。不敢逼迫。只是擎伞站在那里。雨势渐大。只闻雨声刷刷轻响。静琬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那人见她身体微微一动。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挡住风雨。让她下车。
静琬走至廊下。那些侍卫就不再跟随。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她顺着走廊一转。已经见着又是一重院落。一路进來。都是很旧的青砖地。那院子天井里。疏疏种着一树梅花。一树海棠。静琬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來。两棵树都不是花期。绿叶成荫。蔽着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摆了许多花盆。月洞门的两侧一对半旧的石鼓。上头花纹依稀可见。她像是在梦里一样。恍惚地听着檐下的落雨声。他本來低头站在滴水檐下。慢慢抬起头來望着她。说:“你回來了。”
他们只在清平镇住了月余。大半的时候。总是她一个人。他忙着看驻防、开会、军需……有时等到半夜时分他还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灯色昏黄。隐约只能听到岗哨走动的声音。菊花幽幽的香气透窗而來。她本能地用手扶在廊柱上。檐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此时方能够正视他的面容。隔了八年。他微皱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还有往日的棱角分明。只是那双眼睛。再不是从前。她心里无限的辛酸。这么多年。他也添了风霜之色。他慢慢地说:“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了……可这样的傻事。我这辈子。也只为你做过。”
她转过脸去。看着梦里依稀回到过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还是在那小小的镇上。她一心一意地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线……他在开会……他去看伤兵了……可是。他一定会回來。再晚都会回來。
雨簌簌地打在树木的枝叶上。他惆怅地掉转头去:“这株海棠。今年春天开了极好的花……” 她慢慢地说:“就算你将整个清平的宅子都搬到乌池來。又有什么意义。”他“嗯”了一声。说:“我知道沒有意义。只是……这样的事情。我也只能做点这样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该有多好啊……哪怕能够忘记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两年。Www。。com我真的已经忘了。直到遇上苏樱。她有多像你。静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当时去她们学校。远远看到人群里的她。立刻就下了决心。我得将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么人。不管谁來拦我。我心里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么傻事都做了。将她捧到天上去。下面的人都巴结她。她年轻不懂事。叫我宠坏了。一味在外头胡闹。甚至连军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实都知道。可是一见着她。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來。静琬。我想。这就是报应。我什么事都听她的。什么事都答应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给她摘。我把欠你的。都还给她了。可是连她我都保不住。”
静琬淡淡地道:“谨之也不过是个女人。这么多年來。她何曾快乐过。”
慕容沣怒道:“她有什么不快活。这么多年來我对她听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计较。”
静琬轻叹了一声:“你都不晓得她要什么。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
他突然沉寂下去。过了许久许久。终于说:“我晓得她要什么。。生老四的时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觉得不行了。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晓得她要什么。可是我给不了了。静琬。这辈子我给不了旁人了。”
雨声渐渐地稀疏下去。檐头的铁马丁零丁零地响了两声。起了风。她旗袍的下襟在风中微微拂动。隔了这么久。她慢慢地说:“都已经过去了。”他并沒有做声。疏落的雨从海棠的叶子上倾下來。有只小小的黄羽雀从叶底窜出來。唧的一声飞过墙去。墙上种的凌霄花爬满了青藤。一朵朵绽开。如同蜜蜡似的小盏。花开得这样好。原來春天早已经过去了。他说:“这么些年。。过得这样快。都八年了。”八年前她明媚鲜妍。而如今她也只添了安详娴静。他忽然说:“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馆子的榛子浆蛋糕好吃。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我带你去吧。”静琬微含了一点笑意:“我已经不爱吃那个了。”
他怅然地重复了一遍:“嗯。你已经不爱吃那个了……”
雨声细碎地敲打在树木的枝叶间。轻微的声音。点点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着西式便服。仿佛八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后只是说:“我送你回去。”他亲自执了伞。送着她出來。侍卫们远远都跟上來。他却对司机说:“你下來。”司机怔了一下。他已经替静琬关好车门。自己却坐到前面。发动了车子。侍从室的当值主任温中熙吓了一跳。趋前几步:“总司令……”他回过头來。淡然道:“谁都不许跟來。”温中熙大惊失色。只來得及叫了声:“总司令……”慕容沣早已经将车调过头。驶出门外。
雨又渐渐地下大起來。车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听到汽车喇叭“呜”的一声。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原來是有汽车被他们车子超过去。街上不少地方积着水。驶过时扬起哗哗的水浪。他有许多年沒有开过汽车了。车子驶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灯他也沒有留意。直直地闯了过去。交通警察一回头。正看见车影刷地已经闯过去。“嚯嚯”拼命吹起哨子來。他们的车早已经去得远了。
一路上他都只是开车。静琬从后面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线。他曾经开车载着她的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经隔世。隔着的不仅仅是八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伤。那些恸……冷了心。平了恨。终于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地从容面对。车子在缓缓减速。码头已经到了。风雨渐大。码头上空无一人。只闻哗哗的雨声。粗白面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将车驶上轮渡。整个渡船上只有他们这一部汽车。等了好久也不见开船。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方才有个穿着雨衣、管事模样的人过來敲了敲车窗。
他将车窗摇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风涌入车内。静琬不由打了个寒战。那人说:“风雨太大。我们停航了。”
他并沒有答话。随手将钱包取出來。就将百元的钞票抽了一沓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说不出话來。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风势这样大。只怕会有翻船的危险。”慕容沣又往那钱上加了厚厚一沓。那人见竟然足足有数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惊喜。拿着那钱去轮舱中与人商量了几句。片刻之后回來。已经是笑容满面。说:“我们马上就开船。”
小火轮拉响了长长一声汽笛。缓缓离岸。江边繁华的城郭越去越远。四面皆是哗哗的雨声。江流湍急。船行得极慢。驶到江心时分。雨已经越下越大。十余步开外已经什么都瞧不见。只见无数的雨绳从天上而降。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连近在咫尺的江面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过头來。她猝不及防。正正对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开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样从座椅间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地被他紧紧拽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经吻上她的唇。那些遥远而芬芳的记忆。如同洁白的香花。一朵朵绽开在往事里。她身上依稀还有茉莉的幽香。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挣开。他生了一种绝望的蛮力。只是不放手。她柔软的身躯抵在座椅的间隙里。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动弹。她越挣扎他越用力。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他忘了这么多年。他隔了这么多年。几乎以为终其一生。再沒有勇气來面对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
他如何能再次放手。
那些温软的过往。那些曾有的缱绻。她是生在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是无可救药的溃疡。Www。。com她的玻璃翠耳环贴在他的颈间。一点微微的凉意。这点凉意一直沁到心底深处去。然后从那里翻出绝望。他再不能够承荷这样的痛楚。
她终于安静下來。她的手无力地攀在他的肘上。无论他怎样深切地缠绵。她的唇冰冷无丝毫暖意。他终于放开她。
他只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了这白茫茫的水汽一样。天上泼倾着大雨。江面上腾起雾气。四面都只是苍茫一片。她的身躯在微微发抖。眼里只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地松开手。一分一分地松开。唇上还似乎留着她气息的余香。她离他这样近。触手可及。耳中轰隆隆。全是雨声。
他缓缓地说:“静琬。我这一生。只求过你一次。可是你并沒有答应我。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后再求你一次。离开程信之。”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眼中已经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我爱信之。他是我的丈夫。”她声音很轻。但字字句句。说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绝不会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他转过脸去。看车窗外茫茫的雨幕。过了许久。他忽然微微地笑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兰花娇弱。只怕在北地养不活。我这些年來试了许多次。终于养活了一株天丽。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国之后总是过敏。听了医生的建议。家里早就不养任何花了。”他“嗯”了一声。只听呜咽一声长长的汽笛。在江面上传出老远。隐约的白色水雾里。已经可以见着灰色的岸影绰绰。哗哗的江水从船底流过。翻起滔滔的浪花与急旋的水涡。急湍的江流在风雨中如奔腾的怒马。一去不回。风卷着大雨。刷刷打在车窗玻璃上。无数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车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轻轻一震。像是从梦中醒來。
这八年來。这样的梦无时无刻都在做着。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会残忍地醒來。
船上的管事走过來。依旧是满脸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刚才在江心里。船差点打转儿。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铁质的船板轧轧地降下去。码头上已经有黄包车夫在张望。指挥轮渡车辆的交通警察穿着雨衣。看到轮渡靠岸。连忙拾阶而下。那高高的无数级台阶。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说:“我自己上去。”
永江这样深、这样急的湍流。隔开了江北江南。隔开了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