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多少年来,娜斯焦娜的一切一直是和村子、家、工作紧紧地拴在一起的,她安分守己,爱护自己,因为,正是由于有她的一份力量,某种东西正在巩固起来,结成一个整体。可现在忽然一下子绳子松了――没有完全脱落,但是松了。现在,只要你有足够的自由和精力,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可是,上哪儿去呢?干什么去呢?她已经习惯于自己的这根纤绳,已经适应它了,她即使拿定主意,也是走不远的,而且她也无处可去。在这种情况下,怎能不茫然失措呢?不,想要把身上的绳索卸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只有把它拉紧,然后等待着下一步的发展。逃避命运她是办不到的。她现在仍不得不在原来的熟人圈子中混,但她又觉得自己是处在这个圈子之外。她偷偷地瞧着别人的生活,而自己却是过着孤独的、秘密的生活。她要眼睛瞪得大大的,时刻提防着,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她必须多干活,少睡觉。她必须敷衍搪塞,遮掩说谎,但她知道这一切将会有什么结果。
而这一切的原因就在于,她的男人苟且偷生。
人孰无过,不然就不成其为人。但是否应当有这样的罪过呢?安德烈是承担不了这样的罪过的,很明显,这样的罪过不论经过多少日子也是无法弥补的。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担。那么现在该怎么呢――扔下他不管?唾弃他?可是也许,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她也有责任,――她没有过错,但有责任。难道不是首先为了她他才对这个家那么怀恋的么?他害怕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甚至临死也无法对之说一句遗言的人不正是她么?他在父亲、母亲前都没有露面,但却对她开诚布公。也许,他推迟了死亡完全就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待一阵子。既然如此,那现在怎能拒绝他呢?只有根本没有心肠、不要心肠而只要一架能权衡利弊的天平的人才能拒绝他。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对外人――就算是个十足肮脏的人吧――也根本不应该把他轰走了事,更何况他是自己人,是亲人。如果不说是上帝,那就是生活本身把他们结合起来的,为的是要他们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了什么不幸,都要待在一起。
活着的人们在那里,他呢,在这里。老天爷,你说说,该怎么办!
娜斯焦娜心情沉重,烦乱不安,但同时又感到十分空虚,就象待在一间全搬空了的房子里一样,一切都一目了然。现在,随便怎么安排都行。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每一个思想都能引起响亮的、带着问号的回声。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既使人毛骨悚然,又诱人奇思遐想。
白天安德烈・古斯科夫尽量不待在过冬的小房子里。这里不见得会有人来,但他觉得还是小心为好。每次出门之前,他总要把不多的一点家当塞到铺板下面,把火炕上的树枝扒成一堆,打扫干净自己的足印,然后背上猎枪,穿上滑雪板,顺着冰丘往小河上游方向滑去。他一般不往右拐而是往左拐,因为右边靠近雷勃纳亚村,而左边在整整三十俄里内没有人烟。
在树林里滑不快,因为雪不吃劲,可是古斯科夫在林中旷地的雪面冰凌上就和在冰上一样滑得飞快,他非常喜欢这种毫无阻碍的、可以使身体快得飞离地面的动作,觉得这能使他产生一种愉快的幻觉:往前,往前,到开阔的、自由自在的远方去,在那里不用害怕,不必躲藏,一切有形之物都可以显露其真实面目。
原始森林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雪地上铺着一层松针,斑斑点点地夹杂着一些树上的落叶。它好象正陷入沉思,尚未惊醒过来。但松树的枝杈已向上伸展,桦树光秃秃的枝条看来已经变软,空气里散发着剥落下来的树皮的发涩的树脂气味。白色和黑色在冬天里显得格外分明,遮盖了其它颜色,连枞树和小白杨树看上去也都一样地黑黝黝的,但经过一个星期的好天气,这两种颜色的对比已不那么鲜明,因而树上的每一个骨节更显得突出、清晰,而且看上去似乎更靠近了。有时候,猛然刮起一阵风,却再也不能卷起满天飞雪,雪已经牢牢地凝结在地面上,并且将在那里消融。当然,雪天还会有的,而且也不只一次两次,但那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而且新雪会紧紧地固着在积雪之上。摆在露天的粗木头的两侧已经变得湿润了。
古斯科夫顺着树木满山的山坡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下一个狭谷,然后他沿着狭谷来到了安加拉河畔。河流在这里向右流去,年复一年淤积起来的泥沙使河岸变得非常宽阔。这是异常富饶的河岸:野果、花草、蘑菇,应有尽有。传说过去此地某处曾有一座鞑靼人的村庄,但不知为什么鞑靼人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这块在别人的河上选中的地方,他们烧掉了房物扬长而去。是否果真如此,谁也不得而知,但前人在此劳动的痕迹,至今历历在目:这里有砍伐过的森林、有田地和刈草场。
古斯科夫又沿着河岸走了,他不是在走,而是在滑行,他顺着雪面冰凌向安加拉河上游前进。
在这里也得躲躲藏藏,但已用不着那么害怕了,因为这片地方属于两个地区的交界,无人管辖。人们因分属不同的行政区,彼此不大相识。这里如果放一枪,虽然四面八方都能听到,但不管哪一方向的人都认为枪声来自另一方,上游的人会以为是下游的人开的枪,而下游的人则以为是上游的人开的枪。古斯科夫只敢在这里打猎。
两天来他在安加拉河岸边侦察着山羊的踪迹,而且已经有两次看见它们穿过石岛过河。第三天他登上石岛,在低低的、倾斜度不太大的岬角上安排了一个隐藏的地方,这个岬角是山羊必经之路,而且从这里看去,两岸情况尽收眼底,左岸离得近一点,右岸远一点。从这里可以环顾四周,从这个意义上说,地点选得很合适。但它正当风口,从下游来的风刮得非常猛烈,象鞭子抽似的。这个岛上乱石横堆,象一座巨大的古墓,古斯科夫为了避风,躲进了山石堆中,他忽然在一道裂缝后面发现一个深深地拐向一边的凹进去的地方,颇象一个洞穴,地上还有多年前生过篝火的痕迹。古斯科夫向四周环顾了一番后诧异地哼了一声,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他想都没想到会有这样意外的发现。他相信,这块地方会对他有用,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怎样对他有用,为什么会对他有用。
他燃起篝火取暖。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古斯科夫打定了主意,如果今天捕获不到猎物,他就不回到过冬的小房子里去了,他就在这里过夜。干吗徒劳往返弄得精疲力尽!现在,岛上也有了栖身之所,而且是多么好的栖身之所呀!夜里当然很冷,但生上火也并不可怕。过去也曾有人在此藏身,也许是躲避坏天气,也许是躲人。看来更可能是躲人,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什么人会鬼使神差地往这个地方跑呢?瞧,这儿遗留下许多已经发黑、变硬的篝火的灰烬,说明那个人在这里度过了不止一个夜晚。不过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看来,他是遇上了长期的坏天气――他自己命运中阴雨连绵的坏天气。
安德烈怎么早没想到上石岛去看看呢?就在身旁,可把它放过去了。多少次他坐船经过这座岛,睁大了眼睛看着它的悬崖峭壁,可就是没有想到上去看看。这座岛四周陡峭,满布石头和落叶松,使他感到陌生而不舒服。大概,在别人眼里它也并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