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还没有暖和过来吗?”
“已经暖和过来了,可只要一想到过一会儿又要往回走,我就全身哆嗦。我现在到死也不想走啦。”
“多待一会儿吧,休息休息。你一个人该回不去了,我送你。”
“我怎么能多待呢,安德烈?我这就已经够胡来的了,我跟谁也没打个招呼就出来了。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在找我了。谁会喜欢我半夜才回家呢?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也已经象个夜游神了。你瞧,他们会想,这个当儿媳妇的……”一想到回到家还得敲门,娜斯焦娜就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爸爸对这种情况一点也没问起吗?”
“暂时还没有。什么话也没说。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猎枪不见了。不过这些事情很快就会一件一件碰到一起的。”
“你应该先想好,一旦问起你猎枪的事,你怎么回答。”
“想倒是想好了……”娜斯焦娜皱了皱眉头。
“你准备怎么说?”
“我干吗要把谎话告诉你?我不说。反正我自己好歹会对付过去的。”
他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觉得心情很沉重吧,娜斯焦娜?”
“倒也不。”她张开眼睛微笑了一下。她被风吹痛了的脸在暖空气中变得热辣辣的,泛着马林果般的深红色的光泽,露出淡淡的笑容。“我是为你心疼。”她不想,也没有把她所感到的全部说出来。“我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我挺结实,该干多少,我就干多少都能干下来。你以为,你不在的时候我轻松吗?每天都心神不定,不知你今天是否活着。现在我至少知道你还活着。”
“要不,我们暂时别见面了,好让你稍微休息休息,好吗?我什么都有,活得下去。”
“你为什么这样呢?你说我该休息休息。你倒是问一问,我想不想休息呀?眼看安加拉河就要开化了,然后要等浮冰漂走,河水稳定后才能见面,到那时有足够我们好好休息的时间。要是连你也见不着面,我还剩下什么呢?你什么也不懂。”娜斯焦娜稍稍停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下定决心,慢吞吞地、小心而郑重其事地说起来,一边说还一边仔细地倾听着自己的语句,好象生怕说得不对似的:“我,安德烈,好象是怀孕了。”
“什么?!”然而他发出的不是“什么”,而是惊叹声“哦!”。“什么――哦!”他坐不住了,跳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真的?”
“现在还说不准。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好象是真的。”她仍旧慢吞吞、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好象故意在拖延那一瞬间――他对此事作出反应的一瞬间的到来。
“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他迟疑地说道,当他说到这几个漫不经心的字眼时,似乎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情的全部意义,他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头到脚穿过他全身。“娜斯一焦一娜!”他轻声地、虔诚地、恳求似地喊道,他变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坐了下来,抓住娜斯焦娜的手。“这可太好了!真他妈的!这在目前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娜斯焦娜?是这么回事呀,是呀……我知道了……现在我知道了,娜斯焦娜:我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里的,不是无缘无故的。是呀,这就是命运……是命运把我推到这里来的,是命运这么安排的。我其实是早就知道的,知道的――你明白吗?我是感觉到了的。可我却还象个傻瓜似的害怕。正是为了这……”他没有叫喊,而是用一种肺气肿患者特有的干涩的嗓音把他的话随着喘气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同时发出咳嗽声和笑声,他两眼炯炯发光,注视着远方,好象他的目光能透过四壁似的;他虽然在和娜斯焦娜说话,却好象并没有看见她,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似的――他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且在说服自己。“这就是一切――不需要任何辩解了。这比任何辩解都重要。现在怎么都行,就是让我明天入土也行,但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我死后还能有他……这可是我的骨血。我的血没有流尽、没有干涸、没有枯竭。可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死后我们家就要断香火了,完了,我是最后一个,我使得我们家族断后了。可他将要活着,将要传宗接代。看,事情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娜斯焦娜!我的圣母!”他冲到铺板前,紧贴着娜斯焦娜,抱住她,嘴里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一边把头发蓬松的大脑袋不断地在她身上蹭着。
娜斯焦娜起初也曾为他的狂喜而高兴,但后来听着听着
就觉得委屈和不安了:他怎么只想到他自己?那么她呢?她 被置于何地?何处是她的归宿?
她身上的这种不安和委屈本来已是一触即发的,因此现在说来就来。一个星期以前,当娜斯焦娜第一次怀疑到她身上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生命时,她百感交集,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些早已埋葬了的受人冷落和侮辱的感情现在又重新浮现出来,并被认为是合理的。我的天,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她也象所有正常的女人一样能够成为母亲吗?难道上帝可怜她,赐予她这种幸福了?她婚后多年不育,经过长期徒然的渴求、努力、祈祷之后,她已经陷于绝望。难道在这种时刻,她忽然在某种神奇力量的支配下起了变化竟然怀孕了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已经准备躺下睡觉并把灯也吹灭了,但这一连串的“难道”忽然使她震动起来,她张惶失措,在她那宽大的木床边上坐了一阵子,稍稍喘了一口气。然后她把门上的帘子拉严,脱光了衣服,走到窗前月光下站着,月亮呢,好象故意似的,低低地挂在天空,又圆又亮。她开始迫不及待地、细细地观察自己的身体,一心想用肉眼找出身上的变化。她的身体强壮、结实,非常丰满,但并不是虚胖,而是她独有的健康的丰满,她那乳白色的温暖的身子微微冒着热气,由于激动和注意力高度集中,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但对她的疑团没有作出任何解答。玻璃窗上木格的影子印在她胸上象一个大的黑十字架,娜斯焦娜发现后吓得直往后退。她躺下了,但却是躺在被子上面,她把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微微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以排除哪怕是最细微的干扰,现在,她仔细地倾听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深藏在某处的一个点上。她找到它了,于是把它从其他一切东西中区分出来,触动了它一下,而它则作出了微弱的、隐约可辨的反应:有了。她就是这样想象着、幻想着,而她的身子从那一刻起就处于期待之中:是真的有了吗?她没有弄错吗?如果真是有了,那么如何是好,下一步怎么办?
真的,如何是好,怎么办!要说是幸福么,这当然是幸福,而且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呀!但是它来得这么突然,这么不是时候,它会带来什么后果啊?这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的幸福过去藏在哪里?它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她并非寡妇,但也不是一个丈夫就在身边的女人,她不知道她今天是谁,也不知道明天将成为什么人。娜斯焦娜觉得,一切都混乱了,一切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颠倒了过来。她自己很清楚,除了自己的男人外,她从来没有和任何别的男人在一起待过,可村子里知道的却是另一方面的事实,乡亲们知道她已经将近四年没有见到自己的男人了。那么说,是风把这幸福给她刮来的罗?往风身上推倒是不错的,但这不行呀,得找个活人呀。但如果实际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干吗硬要去找这么个人,干吗要把罪责往一个无辜的人身上推呢?可你又不能说出那个真正存在的人来。
一切一切都乱七八糟,错综复杂,而且以后还会更加紊乱。
也许,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许,是她在瞎折腾,白白地折磨自己?女人的生理状况是会发生各种各样变化的,这一次和那一次,显然也不会总是一个样。而她却已经陷入了惶恐之中,也许是她自己在瞎想吧?既然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将来也不可能有。
或者是现在已经有了,或者是根本不会有了――这两种情况比较起来哪一种更好呢?如果可以让她选择,那么,真的,到底怎样更好?是怀孕好呢?还是永远盼不到为好?
她跑到安德烈这里来就是为了在他跟前弄清楚这一切,作出个决定,并且无论如何要使自己安下心来。但她直到最后一分钟还决定不了是否需要现在说出来,或是应该等到自己确信无疑时再告诉他,而目前则先在他身旁温存一番、亲热一番,从他那里获得足够的耐心和力量。她所要求的并不多,她只要和那个她与之共命运的人待一会儿就够了。而那个人好象正在使她与别人越离越远,使她只属于他一个人。不找他还能找谁去?难道除了他以外,还可能在别人那里得到安慰吗?
她还是讲出来了,但当她听到他高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低语时,她后悔了。不该讲的。他赋予此事的意义是她没料到的。
“那么我呢?”娜斯焦娜在铺板上稍稍抬起一点身子问道。“我怎么办?我可是每天都得见人的――还是你把这个忘了?我倒想知道,我怎么去跟大家交代?怎么去跟你的妈妈、爸爸交代?他们总要过问这件事的吧,是要追根究底的吧?”
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可他却不知为什么根本没有料想到。他站起来挺了挺身子又坐了下来,惊奇地看着她,有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