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安德烈?你何必来说服我呢?难道不是我通宵通宵地祈祷,恳求给你生个孩子吗?我什么别的也不需要,只求生个孩子,好使你高兴。难道不是我害怕得要死,担心一辈子生不出孩子吗?我们没有孩子,人们当然归咎于我而不是别人,你也认为问题在我。我的处境比你糟糕得多,从各方面看我都象个骗子手、象个小偷。我的父母对我是抱着希望的,他们生我是为了让我也生儿育女,你娶我也是希望能传宗接代,可我呢一瞧,就象是一只连雀,只会叫,你们来欣赏吧。我就象是占了别人的位子,要夺别人的幸福似的。我诅咒我自己都有一百次了,这你可并不知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早就悄悄地出走或是跳进安加拉河了,这样好让你得到解脱。但是你自己不让我这样干。然后,这场战争来到了。可你还说:记不记得?谁还能象我这样记得这么清楚呢?现在是该谁欢天喜地呢?是该谁高兴得手舞足蹈,唱起歌来呢?也许,我获得了新生。我的上帝!但是,要知道,你不在呀!你不在这里,安德烈,你不在!”娜斯焦娜呻吟地说着并挥动了一下手,象是要赶开一个头发蓬松、动作笨拙的幻影。“你不许我对任何人说你在这里。这就是说,你不在。好吧,就算你不在吧o我替你保密,而且还将继续保密。这我懂。可这样一来,就是真有了孩子,孩子也不能算你的。是谁的都可能,但就不是你的。你不在这里,而且你是否活着也不得而知。也许,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我抱着个私生子回来,你的父母会给我说声谢谢?也许,大家会可怜我?是呀,他们如果知道,你已经不在人世了,那还能轻松一些,总有人会谅解的,不会一下子就指责我的。可现在大家都认为,你随时可能回到我身边。而我呢,我在干什么呢,我是怎样在等待着你呢?现在,连最赖的狗也会向我狂吠的,那我可活该啦,瞧,我竟然干出这种事来。安德烈,我独自一人背着这样的包袱是很难和大家周旋的,我怕我应付不了。”
他默不作声,沉重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屋角。他久久地默默不语,娜斯焦娜先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后来就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害怕。现在成了她不想要孩子了。万一,现在正巧赶上一个关键的时刻:孩子刚刚怀上,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也可能憋死。只要你一不想要孩子,他就不会有了。一切全取决于你自己。要是已经有了的话,很糟糕,但没有也不好。而她并不是不想要孩子。摈弃自己的希望――不,她觉得这是可怕的,这样痛苦的事她办不到,也担负不起;她但愿任何事情再也不取决于她,但愿目前的情况已经再也不能有所改变了。
“我不知道,安德烈,”她负疚地说道,象是在向他求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命运,娜斯焦娜,你是无法抗拒的,”他终于回答了。“你就是想要抗拒,最后还是要被它左右的。”他闷闷不乐地冷笑了一下,显出很有把握的样子,似乎他对这个问题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些,他揪着胡子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始更加有把握、更加恶狠狠地说道:“正是命运把我从战场上抛到这儿来的。是的,正是命运。它使我无法抗拒地把我送回来也许正是为了让我们俩在我死前得以见面。你以为,我象一只森林中的野兽似的藏在这里,日子好过吗?啊?人家都在那儿打仗,我也有责任在那儿待着,而不是在这儿,你想,我能好过吗?我在这里已经学会了狼嗥了。你愿意让我学给你听听吗?”他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把门敞开,把身子向前弯了出去。他没有立刻嗥叫起来,而是先开始呜咽,仿佛是在定一个合适的音,等定好音后,他就逼尖着喉咙发出细长的,刺耳的、如泣如诉的使人受不了的呻吟。娜斯焦娜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双手抓住了胸口。安德烈忽然停止了这非人的声音,掩上门,咳了几声,走了回来。“象吗?”他问道,随着又自己回答自己:“象。以后你要是听到这个声音,你就知道是我在叫。狼早就让我给吓跑了,大概全都跑到对岸去了,上你们那边去了。你瞧,我找到了多能解闷的开心事儿。你以为我是闲成这样的吗?不是的,娜斯焦娜,我不是闲得发慌,而是出于别的原因。这是由于我的生活太开心啦。你干吗要剥夺我最后的希望呢?你就让我觉得我是受了某种必要的驱使才来到这里的好了。你就让我不至于完全白白地蒙受耻辱吧。你使我看到了希望,用它逗弄了我一下,然后又剥夺掉这希望。现在,我的日子将更难熬了。而你如果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可以证明我是有理的,对我来说,这是最后的希望。我说这是最后的希望,因为这对我就是一切,这是我生活的全部职责。就让别人不知道好了,可是我的亲骨肉会知道他是我的。以后,只有我们的后裔会记得我们。”
“可这个亲骨肉也许还没有呢,”娜斯焦娜软弱无力地表示异议。“我已经说过了,现在还不能肯定是不是。还得等一等。”
“没也就只好没有啦。要有的话就留着,别把他毁掉。你救救我的灵魂吧。我最好是明天就消失掉,再也不来麻烦你,你就完全过另一种生活好了,你愿意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
“我根本不需要你消失掉l你都说些什么?!”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不管好赖,反正是一起生活来着。然后是四年战争。尽管远隔千里,仍然是一线相连。难道一切都是枉然的,徒劳的?难道我们的生活什么也留不下来吗?你还要活下去,你还年轻、漂亮。但已经消逝的岁月反正也回不来了,它们已经消逝了。不管你今后的生活将是怎样的,反正在你的生活中我曾经占据过一定的位置。你把我往哪儿放呢?有多少女人在战争期间就剩下她一个人带着一大群孩子啊,可你连一个也不想要。如果这个孩子还在战前就已经出现了,你怎么办呢?”
“难道我不想要吗,安德烈?!难道我不想要?!我想要。你干吗责备我?你为什么这样?”
“当你看到我不是正正当当地从战场上回来时,你没有拒绝我。你没有把我赶走,没有去告发我,而是帮助我活下来――没有你,我大概已经完了。你虽然知道,你给自己揽下了多么重的担子,但你还是揽下了,你没有害怕。现在,我们已经不成为一个家庭了……什么家庭呢?……不过是一个破碎了的家庭里剩下的两块碎片罢了,可谁能料到,正是现在,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得以履行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义务呢?这正是为了让我不虚度此生。有什么好说的呢?!你的生活本来只有一个方面的内容:乡亲们。他们在那边,在安加拉河右岸。现在你的生活两方面的内容都有了:乡亲们和我。要把这两个方面联结起来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安加拉河干涸了才有这种可能。当然罗,我说起来容易,我用不着挺着大肚子困难地走来走去。我是躲在这里,我在这里苛且偷生一直到死。”
“别说了,安德烈!够了,别这样。”
安德烈的火气消失了,他躺到铺板上,脸朝天,屏住呼吸。但他的话没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后,内心的余痛又驱使他说了起来,但已经平静些了、温和些了,因为他知道,主要的部分已经说了。
“你怕人家说闲话……你管它哩!他们就跟狗一样:只要谁在什么地方的动作不合他们的胃口,他们就要闹起来,不过吠叫一阵也就停下来了,然后又等着;等到谁出了个什么乱子就又叫起来。当然,他们会把你大骂一通,这是免不了的。他们会使最大的劲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只要能让他们指着你的肚子数落你,他们会连饭都忘了吃,那就让他们数落去吧,让他们过过瘾吧,人的舌头总是要痒痒的,不在背后说坏话就难受。他们不这样不行。你就满不在乎地置之不理,你干你自己的事,别去招惹他们,这样,他们可以更快一些地安静下来。以后,等轮到数说别人的时候,你就和大家在一起了。这种事难道是第一次吗?为了同样一件事,他们先是责骂你,但以后也会夸奖你。人哪……要叫他们自己遇上这样的事,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办呢。你不必听别人的话,你应该听你自己的。你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知道,你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无罪的,这个孩子就是从父亲的血统来看也是你的亲人。你就靠这些来保护你自己,靠这些来拯救你自己好了,靠的就是这些。当然,你的生活不会很愉快。可难道你现在愉快吗?”
“我并不埋怨什么。”
“你是有埋怨的,不用说,一看就看得出来。”
他们没有注意到,窗子上镶嵌不严的玻璃已经不发出响声,过冬的房子里先是亮了一阵,然后宁静的暮色开始降临。风已经停了,只有一阵阵残余的旋风时而撞到这堵墙上,时而撞到那堵墙上。炉里的火烧过劲了,炉膛也变黑了。
安德烈中断了谈话,站起来用炉盖挡上烟囱的通道,免得热气跑掉,然后朝窗外看了一眼。甚至从山那边也飞来大团大团的雪,积雪在墙外几乎一直堆到了玻璃窗那样高,树干上粘满了湿漉漉的雪。在逐渐暗淡下来的低垂的天空中,撕成碎片一样的烟云仍然在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