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娜斯焦娜从来不往后看,不后悔已经做过的事,也从不忽然想起何时何地走错了路。生活不是做衣服,你不能试它十次。已经有了的事情就全是你的了,即使是最坏的事,你也不应极力躲开它。和安德烈在一起生活娜斯焦娜曾经遇到过一些很痛苦的日子,但她想也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怎样能使今后处得好一些,这种努力她倒是做过,但她没有按照一定的模式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想象待在自己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那样,就得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谁会允许她这样做呢?别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可是要把已经开始的生活过下去,她不打算折腾来折腾去。她将盼到手的是她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别人的。
据说,幸福不够所有的人分的,有的人运气好,能够得到 它,有的人则得不到。但她在人世间是孑然一身,什么东西也代替不了她,为什么偏偏她就得不到幸福呢?谁在分配幸福呢?如果她是为幸福而生却又得不到幸福,那么,又何必给她生命呢?她整个生命就在她身上,在她的心里,灵魂里、躯壳里,其他的东西尽管很近,却是不相干的,其他的东西只是因为她活着才存在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规定给她的东西却故意要从她身边溜走落到别人手中呢?不,这样对待人是不行的。要是她以后能活第二次、第三次以弥补她错过了的东西倒还好,但她不可能活第二次、第三次,也弥补不上错过的东西呀。凡属你自己的你都把它接受下来吧,你别把它留待来日,那样是不合适的。
战争把娜斯焦娜的幸福耽搁了很久,但娜斯焦娜在战争期间仍然相信,幸福会到来的。只要和平生活一到来,安德烈回到了家里,这些年来停顿下来的一切就又会动起来了。娜斯焦娜也想象不出她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但安德烈在胜利还未来临以前就提前回来了,因此他把一切都弄乱了,搅混了,使一切都脱离了常规,这是娜斯焦娜没有料到的。现在就只好不去考虑幸福,而是考虑别的了。而幸福则被吓得躲到别处去了,隐没了,看来,它是不能来了,没有希望了。
越往后越糟糕。
难道真的就这样永远不会有幸福了吗?娜斯焦娜还从来没有落入过这样可怕的境地。而且,前面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线光明。真的,越往后,越糟糕,今天很糟糕,明天也好不了。但是现在最糟糕的是她怀孕了,这个孩子是她长期以来.为之痛苦,是她竭尽全力渴求的。这个孩子就是她期待已久的幸福的体现。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紧紧地挨着她的幸福了?只不过是从另一个方向,从相反的方向挨过去的,就好象她是从它背后走过去的似的。也许,是幸福从她背后向她走过来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遇上,不错过就行了。
但是,这个幸福现在能给她什么?能给她什么?
不,应该出现某种新的情况把她从死胡同里引出来,否则很快就会发疯的,现在新的情况已经出现了:怀上了孩子了。命运还是垂青于她了,不会让她完蛋的。只要有了孩子,她还需要什么呢?!可孩子会有的,会有的,他在一点一点地向娜斯焦娜接近。
现在她知道该怎么办了。什么也不必做。听其自然。在某个地方,也许很近,也许很远,她自己合法的幸福应该在等着她,这幸福也是饱经忧患的,因为它只身独处,没有和她在一起。
她就这么躺着,而小圆面包这时却越滚越远。
他们躺在那里随便聊着,不去碰那已经谈过了的主要题目,就象是用一些柔软的零星小东西把那易碎、易折的东西从四面保护起来似的。躺着进行这样的谈话比较容易,因为可以闭着眼睛谈那下不了决心而对面说的话;可以不受拘束地沉默片刻;可以忽然避开话题一个人单独待着,然后再重新谈在一起。
天已经黑了,但他们没有点灯。由于外面有积雪,虽然没有月亮,窗子里仍然注入了一股荒凉的寒光。在这股寒光的照射下,安德烈和娜斯焦娜的脸显得毫无血色,他们的身体显得毫无生气、委靡不振,他们的动作则象是靠外力在推动似的。连他们的声音都象是从外面什么地方传来的。在这宁静的时刻安德烈和娜斯焦娜自己也都觉得他们不是他们自己本人,而是什么陌生人。这激烈、紧张的一天是怀着忏悔之情悄悄地离去的,它在告别前好象在使周围的一切都平静下来并对一切都表示饶恕。为了与这种平静取得和谐一致,安德烈和娜斯焦娜也轻声地、几乎是耳语般地说着话。谈话没有什么特别的中心,进行得自然、轻松,象钟摆似的摆动着,这个钟摆可以在一边停留得时间长些,在另一边停留得短些,可以想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停下,然后重新来回摆动起来。但是,在一次这样的停顿之后安德烈忽然无缘无故地问道:
“你,娜斯焦娜,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呢?”
“怎么――想要你为我做点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你瞧,我知道我想要你为我做点什么。这是你也知道的。我们今天已经谈过了,我不打算再从头说起了。可我,除了已经谈到的之外,还需要你为我做许多事。你保证了我的衣、食。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经你的手弄来的。我已经不好意思从你那里拿东西了,老是拿呀拿的,可是自己却一点东西也给不了你。瞧,我还有点羞耻之心。我是完完全全地在靠你养活我,可我又是个什么样的靠人赡养的人哪,我一个人相当于十个人的负担。岂止十个人呢?还要更多一些!因为我,你现在害怕见人啦。我害怕见人是应该的,――而你呢?你为什么要与世隔绝呢?我知道,你可怜我。对我们今天所谈的这些,你今后也会感到后悔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会看到,你将什么事也不会去做。我不怂恿你去做什么事,我不会的,我了解你。你倒是愿意的,但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娜斯焦娜,你记住我的话吧。我把全部重担都加到你身上,都加到你身上,而我自己则无论什么事都躲在一旁,你不得不一个人进行挣扎。你说的是对的。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娜斯焦娜?――你自己想想看。我很愿意帮你解脱困难,但是怎样才能帮你呢?我是愿意为你做点事的,我不习惯于坐享其成的生活,我愿意粉身碎骨为你去做点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我什么也不需要。”
“你看,什么也不需要吧,”他赶紧接过来说道,好象他早就知道不会有别的答复似的。“你瞧,我有需要,而你却没有。我落到什么地步了:我对别人一点用处也没有。这我自己也知道,但我总还抱一点希望。我想,也许忽然有点什么事求我呢?没有。我想,哪怕有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求我呢?也没有。原来,我现在只能使人遭殃,和我待在一起除了痛苦之外,再也不会有别的感受。显然,我是一个完蛋了的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如此。我本已与这样的想法妥协了,但我忽然想起,会不会在你面前还不是这样的人?我想,也许你忽然会恩赐予我,你心里会给我一个小小的位置?”尽管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尽管他被痛苦烧灼着,但他说起话来还是从容不迫的,安详的,仿佛揶揄自己和忍受痛苦可以使他感到愉快。“原来,你不过是怜悯我罢了。当然,目前就是怜悯对我也是一种拯救,但光靠怜悯是支持不久的,怜悯有如一根非常非常纤细的绳子,随时都可能断。”
“你怎么啦,安德烈?!你怎么啦?!”娜斯焦娜害怕地打断他。“我以为你是随便问问的,我也就随便地回答了,可你想到哪儿去了!难道可以这样吗?你怎么是这样的?无缘无故地忽然往自己身上扯,并且把我推开了。你别把我推开,不要这样。说不定,我还会有用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刻找出一千件事让你做。”
“什么样的事呢,比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