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年前,训练班放假,安德烈在家一直住到圣诞节,而二月份娜斯焦娜又到区里去看他。到区中心有七十俄里的路,途中还要过一夜。同乘一辆雪橇的有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她不知何故急着要上医院)和娜斯焦娜。一路上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和娜斯焦娜随便聊着天消磨着时间,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爱说话,而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则字字金玉,轻易不张口。第二天傍晚到达区里后,他们说好一天把事办完就各奔东西。娜斯焦娜的事就是看安德烈,为此,就是给她多少天也还是不够用的。
安德烈寄宿在小河边上的一座光线不好的小木房子里,距小河与安加拉河的汇合点不远。房东老太婆不欢迎娜斯焦娜,与安德烈同房间的房客尤其对她不欢迎。这是一个阴沉的中年男人,满是麻子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眼镜的镜片象马蒙眼,而且一块镜片的颜色比另一块要深得多。他躺在床上看书,既不起来,也不说一句寒喧话。安德烈忙乱了一阵以后,把娜斯焦娜带到集体农庄庄员之家过夜去了。
早在决定此行之时,娜斯焦娜就已抱着一个小小的希望,对这个希望,她自己也只敢偷偷地想一想,生怕把它吓跑了。这个秘密她对安德烈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泄露的。她觉得,如果她在家里怀不上孕,那么,在这里也许倒可以怀上。在家里,他们已经彼此习惯于对方,在这里,他们会感到一切都很新鲜,而这完全有可能起作用。人们都说,来得最快的,一下子就怀上了的孩子就是那些私生子,这话一点也不错,这些孩子好象就是在等着让人家把他们给忘掉,可正在这时一下子忽然出现了:爸爸叫我来向你问好!而娜斯焦娜现在这样做却是贞洁的,满怀爱情的,只是有一点点越出常规:远远地离开了家,也就是说,远远地离开了不走运的地方。她并不相信她的打算会有什么结果,但她越是不相信,就越想这么试试,越想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你还记不记得,早晨你没有去上课;而是跑来接我,我们就到马路对过的茶馆里去了。茶馆里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大极了的茶炊,这样的茶炊我以后再也没见过。但龙头坏了,漏水,而且漏得哗哗的,因此下面特地放了一个很深的盘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把它焊补起来。那个倒茶的大婶从盘子里给你倒了一杯茶。你发现了。你说,不要这个,要茶炊里的。她吵了起来,说这也是茶炊里的。你说,不对,这是漏出来的,这不是茶,是涮盘子的水。她说这根本不是涮盘子的水。你坚持说就是涮盘子的水。她到底还是让步了,从茶炊里给你倒了一杯。我记得你还给我买了些用纸包着的糖果,我把它代替白糖就着喝茶,咬得咯咯地响。糖果甜得跟蜜一样,香味经久不散,吃完后余味还保留很长时间。”娜斯焦娜咂了一下舌头,舔了舔嘴唇,象是还要引出那难忘的、愉快的甜味似的。
“我们吃完了、喝完了就又到你的住处去了。跟你同屋的那个戴着不同颜色眼镜的皮囊没在家,但老太婆却在。她不用学会计,因此她就坐在那里,看我们要干什么。这是个讨厌的老太婆,她知道我们在等她走,就偏不走。于是你想出了个把她打发开的办法,你给了她一些钱,让她上铺子里去买点酒。而老太婆呢,据你后来告诉我,喜欢自己拿着钱,因而不把这件事交给任何别人去办。老太婆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她说,既然是买酒嘛,那我就跑一趟吧,别处是无论如何也不去的。你告诉她,不用跑,来得及的。她说,我倒是可以慢慢地走,不过你,亲爱的,还是把门给扣上,免得我回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叫你们说我没礼貌。”
娜斯焦娜笑了起来―一亲切地、轻轻地笑着,连身体也没抖动――象一只小巧精致的轮子在水面上滚了过去。
“然后我们逛呀、逛呀,逛了一整天,哪儿都去过了,”她又把声音降到耳语一般低,拉长着字接着说。“你一步也不离开我,而且为我们在一起而感到高兴,我看得出来你很高兴。而我呢,我就甭提有多高兴啦!虽然是数九寒冬,可我高兴得全身都暖和起来。我一边走一边觉得我的脸从里往外发热,我的双手在颤抖。要知道,一开始,我怕你问我:你来干吗?可不是,来干吗?――但这难道是言词所能解释清楚的吗?我找你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反正就是来了。我突然来了,那还能对你有什么好处?!还不就是去玩,让丈夫旷课罢了。我们还看电影啦!”她忽然激动地说道,几乎是喊了出来。“记得吗?看电影来着!瞧,差点把这样的事也给忘了。记性变得非常琐碎了,主要的事情都记不住。第二天回家时我一路上在雪橇里给大家讲电影,连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也兴致勃勃地参加了谈话。看电影时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在放映室的小窗子下面。电影快结束时你靠在我身上低语道:明天别走了,好吗?再待一天,怎么样?我摇头,可泪水却一个劲儿地流呀,流呀,我的丈夫亲自叫我留下来,亲自叫我留下来。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后来的事你还记得吗,安德烈?后来的事可笑极了。在你把我送去集体农庄庄员之家以前,我们又到你的住处去了。我们知道,老太婆现在和善一些了。我们一到,她就说,亲爱的,再给点钱买酒去吧,你们就待在我的厨房里好了,我到我的女友那里过夜去,我们俩有酒就能暖暖和和的。你给了她点钱――为什么不可以尊重老太婆的愿望呢?她走了,但不一会儿,我们还没来得及躺下她就回来了。她说铺子关门了,可没有酒到女友那里去就没有意思了。于是你就自己跑出去,不知在什么地方弄到了酒,把老太婆打发走了。后来发现,你的那个绷着脸的皮囊也没回来,不知在外面什么地方待着了。于是我们俩就单独地享了一夜的福。哦,安德烈!你还要问,我和你过去生活得好不好。这还用问吗?!老天爷!你自己想想看吧。我还需要什么?”
但安德烈已经既听不见、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开始的时候他跟着娜斯焦娜一起回忆,他感到一种甜蜜的、越来越紧地压在心头的痛苦。他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这一切都确实有过,这一切他也都记得,但他的记忆是枯燥的、模糊的、苍白而匆促的,仿佛这一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发生在他以前的某个人身上,正是那个人把自己的记忆给了他。他现在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段记忆才好。这段记忆生动而又寻根问底,不断引起新的记忆,但它除了痛苦之外,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别的感受,因为它与安德烈自己的记忆不能相容。这两种记忆互相排斥,都不愿意了解对方,它们想方设法在一个容器内各据己位,互不干扰,也不越过既定的界限。但他自己的记忆更加凶狠,更加横蛮,它只要愿意就总是能占上风。
这次也是这样。娜斯焦娜微微激动地说着,他不答她的话,听着,时而跟上了她的思路,时而又跟不上而停留在他自己回忆的一些细枝末节上;他虽然跟在娜斯焦娜后面在一条铺好了的、踏平的小路上走着,但却仍然经常痛苦地绊着跤,他经常左顾右盼,暗自担心,不知道娜斯焦娜要把他带到哪儿去。但当他自己的回忆出现时,他却不感到奇怪,他觉得本就应当这样,他仿佛是在等待着它,希望把他在回忆中应该体验的感受快快地体验完,赶紧结束受折磨的状态,再重新回到娜斯焦娜身边。
他自己的回忆开始时就象纤细的蛛网一样浮现在他眼前,但既然他不小心地把这蛛网远远地抛了出去,这蛛网就足以变成另一幅画面,而这幅画面后来干脆就排山倒海地向他压过来。这幅画面离今天比较近,安德烈没有力量抗拒它。关于战争的最后这段回忆总是突如其来地,威风凛凛地出现的,而且停留得很久,把每个细节都无情地显现得清清楚楚,清楚得让人发抖,清楚得可怕,安德烈・古斯科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着同样的一种感觉。实际上,正是由于那时发生的事,他的生活被颠倒了过来。他先是到了医院,然后就直接来到了这里。
……那是一个暖和的夏天的傍晚,他们在隐蔽的发射阵地完成了炮火准备射击之后,正打算转移到新的地点去。早已撤掉了与观察兵的联系。右侧的部队已经开走了,左侧则还在乱哄哄地蠕动着。上面并没有催得很紧。安德烈所在的炮兵班总算从榴弹炮上摘下了瞄准器,把炮架收拢并扣住了,现在,他们正在给大炮罩上套子。在那有着稀疏的小树林的弯凸的陡坡后面,牵引车的发动机一台接着一台地号叫起来。两辆牵引车已经摇晃着开到大炮跟前。
看来,正是牵引车的发动机的吼叫声把坦克的轰轰声盖了过去。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他一们的危险感也都迟钝了,因而,也许即使是听出来了陌生的隐约的隆隆声,他们也没有予以注意。因此,当前面的山上出现了德寇的坦克时,他们觉得如同中了妖术,敌人的坦克在山头稍稍停顿了一下,克服了短促的惊慌,就开了下来。从哪里来的坦克?――前面不是自己人吗?――从哪里来的?一个个的炮兵连里响起了喊叫声,炮兵班也忙乱起来,又是摘套子,又是把炮架支开,又是把炮筒放下并拧开。安德烈是装弹手,他在奔往炮弹箱时感到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同时,他被抛了起来落到地上,他在落下来的过程中仿佛闭着眼睛看见他旁边那架榴弹炮的轮子在慢慢地漂动,它旋转着,先是稍稍地抬起了一下,然后又落下来。当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时,他就往前一跳抓住了炮弹箱。
敌人的坦克共有五辆。但位于左方的第一炮兵连已经打中了一辆,那辆坦克正燃烧着。向安德烈所在的第二炮兵连尚一弹未发。连长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但即使他不发号施令,现在应该干什么也是明明白白的事。坦克下了山就分开了,两辆开向第一炮兵连,两辆开向第二炮兵连,而且它们狡猾地选择了在炮兵连之间穿来穿去的路线,好使炮手们彼此互相射击。但炮手们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些了。
安德烈・古斯科夫把连里最好的、最主要的一架榴弹炮装上了炮弹,刚放了一发,就突然听到身旁发出叮当的碎裂声,他觉得他自己好象是翻着筋斗飞到了一旁。
他听到了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娜斯焦娜的声音,声音悠长而温柔,其音调使安德烈感到发冷。但他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因为停留在她身中的是铁片与铁片间为时不长但非常可怕的搏斗所发出的嘎嘎声,在这场搏斗中人似乎毫无用处。战斗的情景象短促的闪光一次又一次地不断闪现在眼前,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一切都陷入了火热的混乱中:喊叫声、被大炮的没被固定起来的制动锄划破的黑色土地、匆匆返回掩体的牵引车,还有那名叫科罗季科的瞄准手,他略微抬起一点头来,看一看他那被弹片翻得乱七八糟的肚子,被爆炸的气浪抛到空中的炮筒套,――而这一切是在履带的轧轧响声的伴奏之下,这轧轧声越来越响,而且由于恐惧而显得格外地响。
突然,娜斯焦娜的声音消失了。安德烈尚未从他最后的一次战斗中苏醒过来回到现实中去,他小心翼翼地把脸转向娜斯焦娜,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种东西――她的眼睛由于她自己的回忆而流露出温暖的神情。安德烈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栽到她怀里呻吟了起来。
“安德烈,你干吗?!你干吗?!你怎么啦?!”她吓坏了。
他差点啜泣起来,但忍住了。
“没什么。没什么,娜斯焦娜。你在这里,你和我在一起。”
但他仍然害怕刚才出现在他幻觉中的战斗是真实的战斗,因而继续谨慎地四面顾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