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他走出室外,仍然把锁挂在门上,向四周环顾了一番,猛然一种不可扼止的残暴愿望袭上心头,他想放火把磨坊烧掉。这很容易――那边扔着桦树皮,火柴也有,房子也年陈日久,很干燥,一点就着。他清醒过来,知道放火是不许可的,而且归根到底他不敢放火,但魔鬼的引诱是如此强烈,他是那样渴望留下使人印象很深的纪念,以致他不敢再信赖自己的意志,于是打断了这种想法,赶紧离开这磨坊,免得犯罪。他一直走到蓄水池,看见明净发绿、象玻璃一样的冰层,闪闪发光,冰下水流潺潺,引人注目难舍,这才停住脚步,逗留了一会儿。古斯科夫仿佛看到象是有许多已经烧着的木头飞起来落到冰上,把它弄脏。不知为什么,他非常强烈地希望再次看到这种景象,――于是他又离开这里,――顺坡向上走,到田野去了。
他在一些林中空地上,游荡了整整一天,时而来到空旷的地方,时而躲藏在林中,有时他也禁不住想见见人,这种愿望非常强烈,简直是迫不及待,同样他也想让人们见到他,见到之后他们大吃一谅:这是什么人。接着,一种无端的恐怖猛然向他阵阵袭来,使他呆立好久,一动也不敢动。小河潺潺作响,太阳晒得很暖的地方在冒着热气,苦涩醉人的气味使人头脑发晕。由于这种气味,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古斯科夫失去了知觉:午后一大段时间,约有两三个钟头,是怎么过的他全然不知;后来回忆他当时在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他一点都回答不上来,从这种无知觉的状态中醒过来以后,他只听到从村里传来的使他心里难受的公鸡打鸣,以及水流的淙淙声。他脚上的毡靴湿得能拧出水来了,脚在毡靴里吧哒吧哒作响,直觉得发痒,但他还是不停地走着,不知要到哪儿去,既不辨别道路,也不管哪儿软哪儿硬,哪儿干哪儿湿。
晚间,他没有估计一下时间,就在黄昏的时候,朝村庄走去。不过物体和房子的轮廓还能看得出来,他看出了自家的澡塘,但不见上面冒烟。古斯科夫感到一阵发冷:不知为什么他一整天都不曾怀疑,会看到冒烟的,甚至满有信心地估量着――现在娜斯焦娜正在打水,她马上就把石头炉子生上火了……难道中断了吗?古斯科夫祷告起上帝来了,看来这在他全部流浪生活中还是第一次:“主啊,饶恕我吧,主啊,求你让澡塘的火现在就生好吧――你能办到,还不晚。只要做这一件事,你怎么对待我都行,什么我都同意。”他突然浑身上下一阵阵神经质地哆嗦起来,哆嗦得很厉害,时间也很长,一阵哆嗦过后,觉得象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又突然不哆嗦了。随后他觉得身上酸痛无力,偶然发现一个小树墩子,就坐了上去,等待着夜幕来临。
狗突然吠叫起来,接着又停止了,传来了人们活动的响声,有时还听到说话的声音,但所有这些,都是隐隐约约传到古斯科夫耳边的,显得很微弱,听不出是哪儿来的阵阵声响。他又象清晨一样,由于百感交集而发起楞来,使他苦恼的只有一件最紧要的事:娜斯焦娜现在怎么样?但窗上的灯光仍然使他不能平静,他仿佛看到桌上的茶炊,暖烘烘的壁炉,投在墙上的光影,拍松了放在床上的枕头,光脚下面的长条粗地毯――所有这些都散发着亲切的气味,闻到这种气味,心里产生了一种甜甜的,绝望的酸楚之感,――心酸疼起来,酸疼了一阵,又情知无奈地紧缩了起来。古斯科夫转过脸去,避开灯光,瞌上了眼睛――在越来越浓的昏暗之中,他好象是一截多枝多节的树桩立在那里。
村庄里安静下来以后,他在事先盘算好并有了精神准备的一刹那,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顾不得用手,只急促地点几下头画了十字,就迈步走下安加拉河来。他从冰上先到澡塘跟前,爬上陡岸,若有所思地在一段篱笆旁愣了一会儿――与其说是由于谨慎,不如说是由于即将到来的时刻至关紧要―一就从一根横竿下面钻了过去。还未进门,就感到里面散发着热气。
他走进澡塘,随手把门掩上,不慌不忙地从脚上脱下沉重潮湿,使人厌烦了一天的毡靴,在这之后他才觉得诸事停当,于是凶狠得意地,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没有喊叫,没有唱歌,没有惊动周围的一切――因而未能尽情庆贺自己的喜悦。这时,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亲切地想到娜斯焦娜,澡塘热呼呼的,他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一切都发生了。不管娜斯焦娜怎样提防,怎样思想上有所准备,但一一切还是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四月,积雪刚要化净,米赫伊奇和娜斯焦娜就准备去锯劈柴。他们通常是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锯树,这样,可以趁他们俩人都有空时,跑出去一二个小时,锯一阵子,锯多少算多少,而后就回来劈柴。劈柴这个活儿,多半是米赫伊奇一个人去干,然后娜斯焦娜抽工夫把劈好的柴码成垛。但是,现在树锯得很慢,米赫伊奇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很快就累了,每锯完一小段木头就要歇一歇。往年没有原木是不行的,而现在从一切情况来看,今冬指靠这些原木的希望也落空了。
米赫伊奇没有带枪,在这离村子一俄里的地方,枪是用不着的。但是,森林里的活儿,看来,终于把米赫伊奇打猎的念头勾引起来了。他准备了许多弹药,把枪擦得亮亮的。有一天,在他正要去森林之前,他去关粮仓的门,在那里乱忙了好一阵子,突然问道:
“姑娘,你看到过安德烈的图拉造猎枪没有?到处都翻遍了――哪里也找不到。”
娜斯焦娜正在等公公一道儿走,手里拿着锯,站在院子中间,听了这些话就愣住了。她经常担心公公会提出这个问题,早作好了准备该怎么回答。虽然如此,他今天这一问仍然使她措手不及。最好现在不要跟公公说明白,现在不要说,换一个时候该多好啊:真不是时候。
“哪里都没有见过?”米赫伊奇又问了一遍,准备不再问她了。
“见过。”娜斯焦娜承认说,脸上露出困窘而又慌乱的微笑。由于不愿大声讲,她向米赫伊奇走近了一些。“我给卖了,爹爹。”遇到不平常的时刻,她也象安德烈一样叫他爹爹。
“卖了?啥时候卖的?卖给谁了?”
“早就卖了。我总怕跟你说,怕挨骂。当我赶雪橇送特派员到卡尔达的时候。……那时候你为公债的事儿在生我的气。――真的,我心想,到哪儿去弄这么多的钱呢?一时糊涂,我就随便报了个数,可到哪儿去弄这么多呢?而他本人:看了看,就看中了,老缠着说,卖吧卖吧,把我说动了,……我 就卖了。”
“姑娘,你想干什么?谁看了看?谁把你说动了?我啥也不明白。”
“在卡尔达的一个男的。我不认识他,只记得他穿一件军大衣。可阿法纳西・赫雷斯托夫的儿媳妇卡佳・赫雷斯托娃认识他。她跟他说话象自己人似的。我不好打听他是谁。价钱讲妥,也就成了。”
“你把枪带去了,是不是?”
“带去了。我想,万一回来要摸黑该怎么办呢,……我害怕。”
“就这样卖了?”
“卖了。”
米赫伊奇是站在仓库前的小平台上听到这个消息的。他的面孔,由于紧张的缘故,布满了皱纹,呆呆的、显得很难看,张着嘴,头稍稍伸向娜斯焦娜,纳闷地眨巴着眼睛。
“娜斯焦娜,你是跟我闹着玩吧?你讲的都是真的?”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真的,本来应该马上……,后来一直拖下来了,我怕。”
“那你是怎么想的:等安德烈回来了,让他感激你把他的东西卖了吗?还是怎么的?”
“等他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也许会把这笔钱赚回来了。我是想现在怎么能应付过去,我不是为自己。”
“会赚回来……”米赫伊奇重复了一遍,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与其说是同意娜斯焦娜,不如说是赞成他自己的某种不高兴的想法。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完全抛开了这个想法。接着又想起来问了一声。“那么,……卖了多少钱?”这时他稍稍把脸扭向一边,把耳朵凑近一些,好听得更清楚些。
整个这场对话中最关键、最令人捉摸不定的时刻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