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他经常想吃。但是周围所有的东西,在他看来,也都和他一样,饥肠辘辘,贪得无厌,甚至连那砭人的和刺骨的寒气都想把他吞噬掉一一一个人分享到的寒气实在是太多了。古斯科夫被寒气堵住了嗓子眼,憋闷极了,他感到空气是那样噎人,呼吸起来非常费劲,他的最后一点儿气力也快要消耗尽了。
五月前夕,他收拾好行装,准备到安加拉河上游去作一次行军,因为在那里可以打猎。他把一切都装备妥当了,除猎枪外,还带上了一把斧子,甚至还带上了一条口袋,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东西过夜时都用得着。他估摸着这次出击一天时间恐怕不够。他还想到村落附近去走走,瞧瞧人们,但是这里离村子要整整走三十俄里路。他还不十分清楚他究竟到不到村子里去,但是去的念头老是缠着他,那漫长而惹人腻烦的时光,非要使他受一番人们的戏弄不可,如果能做得到的话,还让自己去打扰一下人们。或者也可以不去打扰别人,而是从旁看看,听听人们的声音,了解一下人们都在谈些什么,以什么为生,这样就可以填补,自己内心那种不能平静、而又需要填补很多东西的空虚,然后再回来。到雷勃纳亚村去吧?那里的人可能会看见他,认出他来,他犹豫不敢去。最好还是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去,什么事儿都真可能发生的啊!
天刚一亮他就出发了,还不到中午他就到了冬季猎羊的石岛对岸。封冻的河面上,因日晒和水流的冲刷,形成了许多窟窿,呈现出一片青紫色,石岛峭立在冰河的中央,显得格外光秃,非常难看。可是古斯科夫不由得想马上就到岛上去。想去,是因为岛上有个山洞。从前他打猎时曾在这个洞里过 夜,而且他在这岛上还猎到了野味。如果他不在这个洞里过夜,他还不知道是否会有那样的好运气。这个洞在吸引着他。它之所以吸引他前往,是因为它具有某种特殊的、神奇的、使他感到无比亲切因而令人非常向往的魅力。而且,还因为在那里可以发现或隐藏秘密。古斯科夫直到如今还相信他发现这个洞穴决不是偶然的。他相信他巧遇它,是命运的安排。最近以来,凡是僻静的地方,甚至是一处很小很小而且毫无用处的地方,也开始吸引他到那里去,而这样的地方只有在森林里才遇得上的。譬如他常常走着走着,忽然在一些鼠洞旁边停了下来,就用棍子往里面掏,仿佛在估量着这些洞可以有什么用场。他下到那些不大的坑里,在里面蹲下来,衡量一下能不能在里面躲藏。对那些足够深的、里面的水上还飘着积雪的真正的坑,他总是久久不愿离开。他一边欣赏深坑的陡峭,一边试探它韵深度。他见到被大风拔出倒在地上的树根,总是要朝下面看看,想能找到一个空熊窝。他喜欢沿着沟壑走,在前进中看到了树木便忽地停下脚步,四下看看,然后就钻进密林深处。他似乎把自己分成几块,分成几部分东收西藏起来,真想自己能成为一个会隐身术的人。如今,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的一个可以隐身的石洞,不能不令他神往。因为他平素四处物色的那些理想境地,现在无可再好地全都集中在这里了。
石岛对岸土地开阔空旷,地面已经稍微干一些了。小草渐渐吐出新芽,一片嫩黄,晶莹可爱。安加拉河上传来了喑哑费力的摇撼河冰的轰鸣声。很快,要不了多久,就在这几天,一定会把冰震裂,把冰拖走,一直带往下游――周围的一切,全都感到了这个即将来临的巨响发出的时刻,一切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好象只要安加拉河一解冻,转瞬之间,夏天就会毫不迟延地降临,它好象一个挣脱了束缚的人一样,摆脱掉冬天的羁绊,忽地一下子攒足了劲,驱走了严寒,立即把灼人的酷热送到了人间,任凭想什么周密办法再也阻挡不住它了。于是一种新的、发生巨大转折的命运也要立即出现。古斯科夫忽然也感到自己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应该做点什么,赶紧到什么地方去干点什么事情。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点东西,从微微颤动的冰窟窿里舀了点水喝,又继续向前走去了。
路上他开枪打伤了一只星鸟。说实在的,在它身上浪费弹药实在可惜。但是古斯科夫知道,到了傍晚他一定会特别劳累,而且明天还得继续往前走,所以应该好好地吃吃提提精神。
他并没有朝着在太阳还未落山时在安加拉河拐弯处看到的那个村庄跟前走,相反地,却掉转头来向一座山走去,而且不管怎样疲惫不堪,他还是强制自己继续前进。他早就不怕野兽了,但却不愿让人们发现自己的踪迹。因此第二天一清早,当他走近有人烟的地方时,他先是绕着山走了好大一截弯路,然后才从山坡上绕下来,避开了村庄。
他又听到了公鸡的啼叫声,这单调的喔喔声忽高忽低,含混不清但却相当宏亮,一声接着一声地回荡在每个村落的上空。真有意思,在这里就连公鸡啼叫也和阿塔曼诺夫卡的不一样,这里的公鸡不象他家乡的公鸡那样声嘶力竭地拚命喊叫,而是真正地歌唱。这正是反映地区不同的特点吧。在西边,在开往前线的路上,他也常听见鸡叫,他每次都感觉到,那边的公鸡啼叫声音比较弱,显得有节制、含蓄,也许比起安加拉河一带的,听起来更奥妙一些。还有一点,现在才弄清楚, 原来即使是安加拉河一带的公鸡,叫起来也是各有千秋的。
古斯科夫下得山来就遇上了牧场,牧场的高处栅栏弯弯扭扭地穿过桦树林,栅栏的木条有的地方疏,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缺成一个大窟窿。看来是伙娘儿们干的,是在战争年代立起来的。许多木条都是胡乱地对付上的:有的地方是钉在木桩子上,有的地方就干脆钉在或是绑在树上,因此有的木条已经耷拉下来了,可也没有工夫修。眼看就要种庄稼了,非修不可了。古斯科夫伸着脖子朝左面望去,他看见离他一俄里或者稍远一点的地方,紧靠村边有一座小木房,他寻思怎样才能悄悄地往村子走得更近一点儿,好看看村里现在在干什么。他既怕去,又想去,而且忍不住要让自己冒冒险,想干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使自己和别人都感到吃惊。很久以来压在内心的恶作剧的欲火,如今炽烈地燃烧起来了,一种执拗的非要冒犯人不可的念头开始涌上心头。他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非得费这么大的劲,走三十俄里路到这里来呢?难道为的是就这样在栅栏的柱子旁边站一会儿然后再返回去?不,一定要达到自己当初想起要进行这次行军时所要达到的目的。
在不远的地方有根树枝被折断,咯吱地响了一下,把古斯科夫吓了一跳,他这时才看见牧场上稠李丛后有一头母牛,个头很大,浑身都是白里带黑,或者与此相反,黑里带白的大花斑。他起初没看清楚它,是因为它的毛色和白桦树树干上的花斑很相象,而他又是隔着白桦树林看到它的缘故。母牛旁边还有一头牛犊。小牛犊还不满一周岁,大约只有三四个月,也和它母亲一样,身上有很多花斑。古斯科夫高兴起来,觉得这下可有事干了。他开始注意地观察它们。母牛低着头,在地上仔细地寻找什么,其实它就是将眼前还没有完全冒出地面的嫩草茸吃光,也不过喝点露水而已。对于这一点,小牛犊似乎比它的母亲要清楚得多,所以才老去拱母牛的乳房,而母牛却不让它拱,迈着步子走开了。小牛犊还是前去缠它,母牛扭头用扁平的无角的额头把它顶开了。
古斯科夫就象一个月以前在养马院子里观察一岁口的小马驹那样(当时他还瞅见了他的父亲),特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它们。这次他的感觉更加敏锐,注意力更加集中,他这样做似乎不无道理,因为他仿佛感觉到,今后恐怕再也不能同有益予人类的家畜打交道了。由于他和家畜没有联系了,他就应该在那里多站一些时候,但是越站下去,他喜欢家畜的心情就越加强烈。本来这和其它损失相比,并不算怎么了不起,但是不知为什么却特别令人难过,而又说不出一个道理来,而且不知他身上有一种什么力量在作祟,使他对这种损失不能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