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主啊!”谢苗诺芙娜对着圣像画了十字祷告起来。“难道真的盼到了这一天?现在也许该告诉一下,我们的安德柳什卡在哪儿了吧?”
“是该告诉一下,老婆子,应该告诉!”米赫伊奇小心翼翼地看了娜斯焦娜一眼,也跟着搭腔了。
“现在该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回家……,和娘亲、老婆团圆了……”
“不能马上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回家。”
“为啥不能?”
“为啥……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没有军队可不成。”
谢苗诺芙娜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接着说道:“可不是嘛,上回打仗,就没有人告诉过,仗打完了,太平了。谁也不知道仗打完了,还是没打完……,德国人被赶跑了,自己人又打起来了,打得更叫人腻烦!就这样,差不多再也没有太平过。大伙儿为共产、为集体农庄拚死拚活,可结果还是连一天太平日子也没有过。”
娜斯焦娜走进自己住的用布幔隔开的房间,换了衣服。在耕地时,她的心情已经象鸟儿似地欢腾雀跃起来,这时仍然处于兴奋状态,她不由得想到外面去玩玩,但是,不知是什么东西把她留住了,一个劲儿地对她说,这不是她的节日,不是她的胜利,她和胜利没有任何关系。连最差劲的人都和胜利有关,而她却无关。娜斯焦娜无所适从,索性往床边上一躺,习惯地摸了摸肚子,但是她并不是受感情所驱使,而是心不在焉地、惘然若失地把双手贴在肚子上——她的双手,只不过是本能地放在常放的地方,然后就不动了。这时从街上传来了喊叫声,有人策马加鞭急驰而去,有人断断续续地唱着,听声音是 个男的,但不熟悉:
我们驾着铁牛,
走遍所有田野——
收获、播种又耕耘。
娜斯焦娜猛地坐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她想,难道真的有人赶上这个日子从前线回来了吗?在街道当中,有一位她不认识的、细高个儿男人,他敞着绒外衣、光着头,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正在大步趔趄地向前走去。娜斯焦娜听到米赫伊奇在正房里向谢苗诺芙娜解释说:
“从卡尔达村来的……,消息就是由他带来的。大家高兴得要命,把他灌醉了,有什么法子呢,他根本不能推脱……,这可是千载难逢……”
“乡一亲一们!”这个人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又停住脚步,张开两臂保持平衡,继续喊道:“大家都出.去游——行!希特勒完蛋了!”他又愤恨地使用和最后一个词的意思相称的调子骂了一声“完蛋了。”接着,摇了摇头,好象不愿再叫嚷下去,又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继续唱了起来:
我们的步伐坚定一有力,
无论何时绝不许敌人
践踏我们共和国的土地。
这喊声,这偶然听到的对于今天来说已经过时的歌声,都更加刺痛并绞紧了娜斯焦娜的心,这颗心焦躁不安、忧伤而又痛苦,惘然若有所失,急于奔向某个去处,寻找什么不知之物。娜斯焦娜来到菜园,把头探出板墙之外,发现在街道的高坡那边有人走动,可是因为她不想认出是谁在走,就不再细看,又转身回屋。她在一闪念之间突然回忆起安德烈,但是她是怀着突如其来的愤恨心情想起他的:正是由于他,由于安德烈,她才失去了象大家一样欢庆胜利的权利。接着,娜斯焦娜又想到,当安德烈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时,他会更加难过——为自己难过,于是她立刻冷静下来,心又软了,转而可怜起他来,但仍然是怀着一种由于失望而引起的愤恨之情可怜他的,她突然想上他那儿去,和他在一起。他们今天本来就应该在一起,因为他们俩人半斤对八两,谁也不比谁强。如今只有他们俩人,对于所有的人,对于他们光辉的节日来说,才是局外人了。“决不是局外人!”她觉得冤枉,拒不承认,并为自己辩护,要使自己回到人群中去。“难道在整个战争期间我不是一直在努力工作吗?为了迎接这一天,难道我比别人少出了力不成?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她一面催促自己,同时却仍然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等待着某种外力来果决地推她一把,这一推会把她举起来,推到人群中间去。
她果真等到了。传来了马蹄声,窗下喝令马停步的“吁吁”声,仍然是那位精力充沛的、说话声如雷鸣的涅斯托尔,是他从马鞍上俯下身子,大声地象击鼓似地槌起窗户来,扯着嗓子喊叫起来:
“喂!凡是能去的,不管是谁,统统都到阅览室去开会,开庆祝会!米赫伊奇!你在那儿?娜斯焦娜!”
“唉!唉!”米赫伊奇站起来,答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走近窗子。“你怎么这样大喊大叫啊?”
“去开庆祝会。庆祝胜利。有紧急命令。大家有什么拿什么,统统带到阅览室去。共同出资。米赫伊奇!带上塔拉松酒!不要吝惜。跟你说,把塔拉松酒带上!懂了吗?”
“懂,懂!”米赫伊奇嘟啷哝哝抱怨起来,“给你塔拉松酒。 再不要什么别的东西了吧?你总是一个劲地要塔拉松酒。”
然而,涅斯托尔已经听不见了,他跑远了。
“哎哟!这个二楞子!”谢苗诺芙娜摇起头来,吃惊地、带点北方口音地说:“他们阿加波夫家的人全都喜欢吵吵闹闹,这个人更粗鲁得要命。”
“去吧!娜斯焦娜!”米赫伊奇若有所思地苦笑着,两撇下垂的小胡子微微抖动。“还有塔拉松酒,带上吧!”他抬起头,更肯定地重复说。“我随后也要去看看,今天这个日子呆在家里很不好。塔拉松酒放在地窖里,在桌子后面靠右那边,你去找来。让大家都庆贺一番,你也去庆贺庆贺,去吧!”
“你要送塔拉松酒,要是安德柳什卡回来了,你拿什么给他呀?”谢苗诺芙娜干涉了。
“安德柳什卡要是回来了,我们一定会找到酒的。今天这个日子却不可错过。娜斯焦娜,快钻进地窖,把酒弄来。”
塔拉松酒是用战前富裕的粮食做的一种普通的家酿白酒,但是,自古以来,这里就用布里亚特语“塔拉松”来称呼它。娜斯焦娜知道酒放在哪里。初春扒土豆时,她清楚地看到一个象灯芯似的瓶塞露出地面,伸手一摸,在塞下摸到一个大玻璃瓶。瓶子之所以藏起来,并不是怕她,娜斯焦娜发现,也不是怕别的什么人发现,只是怕酒还没有酿好之前偶然被人碰见,徒然使人心里不安。后来,娜斯焦娜从大酒瓶里倒出了一部分,盛入一个装四分之一俄升的酒瓶里,悄悄塞进了安德烈的口袋,因为这些酒也许还能暂时给自己的男人解闷儿,振奋一下他的精神,迷惑一下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现实。有什么东西更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呢?怎样才能使他摆脱苦闷和不幸呢?他孤孤单单,成年累月,一人独处。眼下娜斯焦娜马上就要回到人群中间去,难道她不配去吗?说她不配,那决不可能!
谢苗诺芙娜始终坚持己见,从还不足四分之一瓶的酒里倒出一半到罐子里藏起来。娜斯焦娜不想用大酒瓶糊弄人,就把其余的一半酒过滤到小圆铁桶里。她提着小酒桶走出大门,稍稍停留了一下,随后就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象老太婆似地向街道两旁打量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