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喂,你好啊,”娜斯焦娜说道,小心翼翼翼地微笑了一下。
她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眼前。她赶着马过来并匆匆地把它拴在车辕上,留在小河旁,又轻手轻脚地走到过冬的房子跟前。这一切他都毫无所觉。他正头上蒙着皮袄在酣睡。只是在娜斯焦娜开门的时候,他才猛然跳下床,象是被气浪抛下来的,差点没摔倒。他头发蓬乱、呆若木鸡地在娜斯焦娜面前站着,半天不敢相信那就是娜斯焦娜。同时,他由于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怯懦而感到自怨自艾,同时也产生了自我嫌恶之情。
娜斯焦娜终于能够细细地打量他:仍然是那副微弯的、微微向右拧的身材;仍然是那张亚洲人式的长着翘鼻子的扁平的宽脸;腮帮子上满是一绺绺的黑色的胡须。深深陷进去的眼睛看起人来紧盯着,象是在挑衅,尖尖的喉结象梭子一般在喉头忽上忽下不停地移动着。他瘦了,脸瘦削了,身子好象也蜷缩起来了。但并不垂头丧气,看得出来,他仍然很有力气,很结实,好象,只要一碰他,他就会发出金属的铿锵声,只要敲一下,他就会象弹簧似地跳起来。他是娜斯焦娜熟悉的,亲近的人,她的亲人,可又好象是一个陌生的,和她素不相识的人;不是那个可以对他推心置腹的人;也不是三年半以前她送别的那个人。
“你瞧,”她抱歉地笑了笑,重新开始说道,“我是来看看你在这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你别担心,谁也没有看见我来。我今天是在你还在睡觉的时候从卡尔达坐着雪橇来的。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艰难日子里用得着的东西。”
“当前我所有的日子都是艰难的,”这是他第一次回答她的话。
他穿着棉裤和毛袜。娜斯焦娜这时才发现,他的半边脸冻伤了,有一块皮肤颜色发黑。他逐渐恢复了常态。他把双脚伸进毡靴,弄起炉子来了。娜斯焦娜刚要往门口走去,他把她拦住了:
“你上哪儿?”
“得把我的那些家当弄进来,大冷天在外面放着怎么行。”
“那就一块儿去吧。”
他们只把煤油罐子留在雪橇里,其余的东西全都搬到了暖和的地方。然后他们把卡尔卡赶到小河上游拐弯的地方,给它卸了套,放它去吃干草。所有这一切他们都是默默无言地干着的,最多说上一句如“拿着”、“给我”这样必不可少的话,一点也不比在一起干活的陌生人亲近。娜斯焦娜仍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怎样去接近他。而他呢,也许是由于仍然不能克服他那张惊惶失措的心情而恼火,也许是犹疑不决,不知是否应该立即恢复那曾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但不知这些年来是否还保存下来的关系。
他们在弄马的时候,屋子里热起来了,娜斯焦娜只得把外衣脱掉。她在垫着冷杉树枝的铺板上坐了片刻,随即又站起来――不,该干点什么使她自己和安德烈都能平静下来,用些什么小事把他们两人联在一起。刚才搬进来的许多零碎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堆在门口,她走到那里,从皮袄里掏出了一个装着面粉的枕头套,向他夸耀着说:
“看,我从卡尔达给你弄来了面粉,你可以烙饼吃。”
他匆匆地点了点头以示答复。
“这是怎么回事?”娜斯焦娜不高兴了。
“你为什么这样地接待我?话也不说一句。我可是半夜三更拚着命跑到你这儿来的,以为你会高兴。也许,我还是回去的好?”
“我不放你走!”
他说这句话时是那么坚决,那么气势汹汹,那么明显地表示他有绝对的把握,使得娜斯焦娜明白了,他是不会,放她走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走的。她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来,无力地、象盲人似地摸索着碰了一下他的头。
他把苍白的脸转向她,说道:
“难道你以为,你来了我不高兴?我高兴,娜斯焦娜,别提有多高兴啦!可现在我的欢乐是什么样的一种欢乐呀,它要求知道,它是否需要,能不能把它表霹出来?”
娜斯焦娜把头靠在他胸前:
“我的上帝!你在说些什么呀?要知道,我对你并非外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是不是四年还太少?”
他轻轻地抓住了娜斯焦娜的胳膊,没有回答她的话,然后又放开了她。但她已经看到,安德烈会屈从于她,他正在逐渐平静下来,瞧,他的脑袋不禁往耸起的肩膀那边歪了过去,这个动作是他的情绪和缓了的可靠标志,而这个标志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过去她经常根据这一标志判断他的情绪:只要他把头往旁边一歪,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笑吧,闹吧,他一切都会原谅的,一切都会支持你的,而且还会闹得比你更欢,他好久好久不会安静下来,而且也不愿意安静下来。不,她身上还留下了过去的安德烈的某些痕迹。她向他微笑了一下,这是一种半矜持的、要求对方予以支持,报以爱情的微微一笑,她说道:
“我可是今天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你留着这样的胡子真有点怪。”
“什么怪?”
“有那么点……”她正想笑,又立刻轻轻地咬住嘴唇,止住了笑。“象树林里的妖怪。那次在澡塘里我弄不明白,是谁和我在一起――是你还是妖怪。我想,我为自己的男人坚守贞洁,可忽然和鬼怪搞在一起了。”
“你觉得和鬼怪在一起怎么样?”
“不错。不过,和自己的男人更好些。”
“你真狡滑,谁也不得罪。下回你给我把剃刀带来,我要把这堆乌七八糟的毛去掉。”
“为什么?”
“免得象妖怪。”他说道,但他又马上改变了主意。“算了,我不剃了。让它挂在那儿吧。这样可以失去我本来面目。还是象个妖精好些。”
“我的天!我怎么不给我的男人做点吃的呀,”娜斯焦娜忽然想起来了。“跑到这儿来就只顾得讲话了。”她在忙乱中竟然忘了,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唉,娘儿们!这就是好长时间没有人来打你的缘故。”
他仔细地看了看她,哼了一声说:
“你是说,没有人来打你,是吗!”
“是呀,怎么啦。”
“那么说,你感到寂寞了?”
“得啦,没有人来纠缠我,也不用我去教训什么人,叫他放规矩点。行了,坐下吧,我马上就弄好。”
“哪怕煮点茶呢,”他想起来了。
“你来煮吧―一-你干吗傻待着,简直不象个活人。你这儿没有水还是怎么的?”
她喜欢当主妇并向丈夫发号施令,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过去这是很少有的,今后是否还会有则很难说。她让安德烈往炉子里添了把火,到小河边上去打了一趟水,然后她当着他的面解开了包袱,拿出一个黑麦做的大圆面包和一大块脂油。脂油是谢茁诺芙娜从秋天起就为他安德烈留起来的,那时他们正等着他回家探亲。假期虽然吹了,但是为了欢迎他而准备的好东西按照某种古老的、迷信的习惯却没有动:要是吃了为他准备的东西,那么,会面也就吹了。一个月以前娜斯焦娜偶然发现了这块脂油,它用布包着,塞在仓库架子上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于是她昨天就切下了半块。给谁留的正好还是给谁。大概在某个地方还存着一瓶家酿白酒,洒瓶上已经满是尘土了,但它还摆在那里,等待着安德烈踏进父亲的家门,等待着为他,这个日夜盼望的人,举杯。
还是在战前娜斯焦娜有一次在电影里(这神奇的玩意儿她一共才看过三次),瞧见一个城里的女人疯狂地热恋着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怎样讨他喜欢才好,就象喂小孩似的亲手给他丈夫喂起吃的来。娜斯焦娜现在想起了这个镜头之后,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但现在却叫她跃跃欲试的奇怪的念头,她也决定把脂油一块块送到安德烈嘴里,但他不要她这样做。她一方面为自己感到难为情,一方面又觉得很愉快,好象她已经跨过了某种小小的本来不好意思越过的界限,现在可以往前走了。但茶他们却不得不俩人共一个家什喝,他们把茶倒在军用水壶的小盖子里,递来递去地喝。安德烈喝了以后娜斯焦娜把盖子接过来,然后她再把它递给他,这种情形不知道为什么也使她激动。
环顾四周,恍如梦境。她出现在这所雕敝破旧、无人居住的房子里,脚下没有地板,只有一些胡乱铺上的锯成两半的圆木,头顶上,充当天花板的木板已经压弯,屋内四周,没有刨平的木板墙已经发黑,而且布满了陈年的蛛网。窗外,从山上塌下来的白雪堆积成一道围墙,尚未印上任何足迹,在阳光下耀眼欲花。身旁的安德烈在光天化日之下已为她确认无误,但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变得易于为她所理解。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遥远的、荒僻的角落。这一切都使娜斯焦娜激动,同时又使她害怕。每当她稍微一分心,她就感到惊奇,怎么安德烈会出现在她身边,于是她就不得不经过相当的努力才能想起为什么他在这里。只能在这以后一切才能恢复原样,但仍然是不可靠的,动摇的,因而需要不断地把握住,免得它再漂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之,这一切显得极不真实,犹如幻觉,宛如梦境。
娜斯焦娜象是自己在和自己捉迷藏;有时她相信,只要能忍耐,能等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一定会有好的结局,有时她忽然又觉得,这一切使她如临深渊,胆战心惊。但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想法,表面装得很快活。明天如何,难以逆料,但今天是属于她的,几年来她只是在今天才安排了一个假日,使身心得到自由和休息。
她只吃了很少一点东西,为的是好给安德烈多留下一些。屋子里暖和和的,使她感到疲倦无力。她打了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