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白衣女鬼 - 逆天野物 - 龙城琴者
一处寻常农家小院内,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门槛上,正在修理一架耕田用的犁头,敲打得叮当作响;他身边不远处,一个妇人端着个米筛正在筛米,一边唤鸡,三四只鸡飞扑过去,抢食从筛子里筛出来掉在地下的碎米、谷尖、糠麸;院子另一端,一个少年蹲坐在一座石磨盘上,捧着一个大瓦碗,吃着饭。
那妇人看一眼少年,又闭着眼扭过头去,嘴里碎碎念:“老娘倒了八辈子的霉,嫁了个老不中用的愚夫痴汉,生了这么个小讨债鬼,老的没本事,一世守着几块薄田,农闲了帮人家搬砖头,没一点志气,小的更好,十七岁了也枉然,只会吃饭。”
中年汉子抬起头来,对那妇人道:“孩子他妈,我们成亲之后,到第七个年头,才生下七郎这么个孩子,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字,便是为了提醒我们时时刻刻得记住这孩子来得多么不容易,这些年来,我对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你倒好,成天价怪他这个,嫌他那个,唠哩唠叨,没完没了。”
妇人犹如被引爆的炸药,噼里啪啦发作道:“老娘教训儿子,哪里轮得到你这天杀的丑种添言搭语的,一辈子没个鸟用,干什么都比不上隔壁邻居王浩仁,老王大哥年纪轻时,在县里‘飞虎镖局’做趟子手,随着镖车走南闯北,穿州撞府,风里来,雨里去,积攒下了家产,现在退休回家,置办了多少家私,可人家仍未有丝毫懈怠,依然整天赶着马车载客,各处村坊道店讨生活,白花花的银子浪头似的朝家里涌,你要比得上他一根手指头,老娘睡着了都要欢喜得笑醒!岂不闻古人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问你,我嫁给你这些年,图得个什么!”
汉子无奈道:“好吧,老婆,你纵有千般怨气,都冲我嚷嚷吧,别骂孩子就是了,七郎是我活这一世人最大的骄傲。”
妇人从鼻子里呲出一丝气来,翻着白眼道:“七郎是谁的骄傲还不一定呢。”
汉子无言以对,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妇人又道:“七郎,你已经长大了,要凭个人本事吃饭,爸爸妈妈养得了你一时,养不了你一世,哪天我们眼睛一闭,你要喝一滴水都须得自己动手,你若再不长进,我定会把你赶出家门,你也别再回来见爸妈。”
一言甫毕,石头垒成的低矮院墙上探出一个脑袋,也是个少年,只见那少年喊道:“邰七郎,走,上山打猪草去。”
邰七郎从磨盘上跳下来,微笑道:“好,等我一等。爸,妈,阿猫约我了,我去了啊。”
邰母摘下屋檐下挂着的竹背篓,拔出插在墙缝里的镰刀,往柴门处一扔,道:“去去去,赶紧去,你也就能给家里打打猪草,看看牛了。我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今生摊上你们父子俩。”
邰七郎背起背篓,捡起镰刀,和那个名叫阿猫的少年登上了村外一座荒山。
两人一边割草,阿猫说道:“七郎,你妈妈脾气如火山,真难以想象你跟你爸怎么活到今天的。”
邰七郎一摆手,不以为然道:“唉,有什么办法?习惯成自然呗。左耳进,右耳出,不往心里去就成了。”
阿猫双眉一耸,作惋惜状,道:“看来你当真没药救了啊,我老爸也常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我发现这句话用在你邰七郎身上才是最贴切的。”
邰七郎道:“阿猫你误解我了。你这只小小麻雀,哪里懂得我大鹏鸟的远大抱负。”
阿猫心中一奇,注视着邰七郎,缓缓说道:“哟呵,忽然之间,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我倒想听听你这大鹏鸟的志向是什么。”
邰七郎跳上一块大岩石,高举镰刀,大声说道:“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我想要四海为家!”
阿猫一听此言,豪气勃发,也跳上岩石,同样举起镰刀,道:“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跟我的想法全然一致!”
邰七郎道:“怎么?你也想到江湖中混一混?”
阿猫反问道:“江湖是你家的?不要我进去?”
邰七郎道:“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你我都不懂武功,又没其他的一技傍身,江湖哪有那么好混的,别到时候天涯没闯成,家都回不了啦。”他说这话时,语气中透着一股颓丧之气。
便在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闯荡江湖,武功或者别的傍身技能并不算最紧要的。”
两人大感惊讶,环顾四周,哪见有人?他们心下不禁犯了嘀咕:莫非白日见鬼不成?
却见一名少女纵身从大岩石旁一株参天大树上跃了下来,站在邰七郎和阿猫的面前,她面容姣好,身形窈窕,着一袭白衣,手里持着一柄剑,七郎和阿猫登时移不开眼睛了,都暗喝一声彩:好漂亮的女孩子!
阿猫忍不住问道:“小美女,芳龄几许?可曾婚配啊?”
七郎道:“是啊是啊,姑娘你年纪不大,又生得这般漂亮,怎地独自在这荒山野岭,多不安全!要不要个护花使者?我叫邰七郎,他叫黄阿猫,你挑一个?”
那少女双手连摆,不屑道:“想做我的护花使者,你们谁都不够资历。”
黄阿猫不服道:“我今年一十九岁,体魄健壮,精力充沛,不谦虚地讲,你这样的小女孩子,我随随便便能保护十个。”
邰七郎不甘示弱,忙道:“我也能。”
少女道:“多谢你们两个后生的一片善意。”
阿猫道:“你叫我俩是后生?”
七郎道:“你看起来最多十五六岁,小妹妹一个,却恁的没大没小。快,叫我一声好哥哥。”
阿猫也笑道:“乖妹妹,我才是你的好哥哥。”
那少女掩口吃吃地笑,随后作严肃脸道:“我今年六十有一了,在这棵大树上吊自杀而死的那年确实一十六岁。想当年,这还是一株小树呢……”
邰七郎和阿猫直听得目瞪口呆,大是惶恐,脑子里又顿时闪现平日里听村子里老人们所讲的无数遇鬼奇事,不想今日自己撞上,确信无疑是真正的白天遇鬼了,两人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顾不得背篓和镰刀了,甩开腿丫子就跑,犹如两只被猎鹰盯上时惊恐万状的兔子。
两人一路狂奔,转过几个岭子,早是上气不接下气,无论如何也跑不动了,双双瘫倒在地,张大了口,喘作一团。
没成想,晃眼间看见一个人从左近一座荒坟后边转出身来,眼波流转,甚是娇俏,对着二人巧笑,不是刚才那个女鬼是谁?
七郎与阿猫冷汗湿透了衣衫,差点尿裤子,似这等惊吓实在是生平罕逢,经此一番,魂不附体。
邰七郎跪地作揖,慌忙央求道:“老前辈是哪路鬼神,求您大人大量,饶过我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后生吧,我们回去一定给您多多烧化纸钱,让您在阴曹地府也做个地主婆,大享清福。”
黄阿猫已吓得说不出话,伏在地上,不住磕头。
两人只听得那女鬼发话道:“你们两个既然已经说了要做我的护花使者,我便成全你们,从今收你俩做我的手下傀儡,我命令你们去抓活人来让我吸血,你们就必须得照办,否则我吸干你俩的血,让你们也陪同我一起做鬼。”
邰七郎痴笑道:“能做你的鬼夫君,也是不错的。”
黄阿猫一巴掌拍在邰七郎脑袋上,骂道:“七郎你小子是被吓傻了,还是鬼迷心窍啦?贪图美色,不要性命?”
七郎如梦初醒,道:“那我们快跑快跑。”可是两人的腿都瘫软了,如何挣扎也爬不起来。
那女鬼道:“我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在那棵大树上准备稍作小憩,才躺下不大会儿,你们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蛋便来搅我清梦。此罪当诛。”说着,举双手成爪,向二人逼近。
邰黄二人爬不起身,只得蹬着腿,没命价往后退避,但这又能济什么事?邰七郎的裤裆立时尿湿了一大片。
那女鬼一见二人当时的窘态,再也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两个活宝,还说要做护花使者保护我呢。看来我娘说得不错,你们男人的话是万万信不得的,说话时豪情万丈,要你们付诸行动时就比叫你们上刀山、下油锅还难了。”
其时金乌西坠,黄阿猫看到那女鬼身旁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心下大定,挤出笑来,道:“好啊你个小姑娘,装神弄鬼戏弄哥哥们呢?”拉住一侧正浑身发抖的邰七郎,道:“好啦别哆嗦啦,这小姑娘的确是鬼,不过是个促狭鬼,你瞧,她脚边影子那样长,人有影子,鬼没影子,她哪会是什么山精野鬼的?”
邰七郎定下神来,仔细一看,果然如阿猫所言,不禁叹息道:“啊呀,在如此美貌的女孩儿面前尿了裤裆,这回可大大的出乖丢丑了。”
那女孩子已经笑弯了腰,道:“你们差点儿没把我笑岔气去。就你们这样子,还想去闯江湖呢?还是好好待在家里调浆糊吧。”说着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邰黄二人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邰七郎没好气地说道:“你也玩够了,将我俩也吓得够呛。我问你,你手里拿着剑,看起来是个江湖中人,是也不是?”
那女孩道:“没错儿。”
黄阿猫道:“我现在顿悟了,闯江湖果然不以武功技能为最紧要,只要会骗人,会捉弄人,便能成侠客了。”话说完横了那少女一眼。
那少女“哼”了一声,揶揄道:“姑且不论我装鬼捉弄你们可取与否,你们不用假装,就是两只鬼了。”
邰、刘两人讶然。七郎问:“我们怎会是鬼?是什么鬼?”
少女抬头望着天,说道:“色鬼呗。你们初见我时,见我孤身一人,便把言语挑逗,不是两只大色鬼是什么?”
邰七郎狡辩道:“这个怪不得我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叫你这般清秀脱俗,一下子勾住了我们的眼珠子,比我们村里的小芳好看了几百倍。”
少女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道:“够啦够啦,小女子给二位哥哥赔个不是,好么?”
邰七郎讪讪的,道:“也不全赖你,谁让我们自个儿胆小。”脸上一红,大感不好意思。
黄阿猫道:“如你这般娇弱的女子都能在江湖上晃,我们两个大男人自然也是可以的。小姑娘前辈,烦请告知一些江湖生存法则,我们感激不尽。”左手掌搭在右拳头,有模有样地行了个拱手礼。
少女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指点你们一条路;山东郓城县东溪村保正、‘托塔天王’晁盖因与一伙好汉在黄泥冈上劫了梁中书给他的岳父太师蔡京贺寿的礼物、价值十万贯的金珠宝贝、唤作‘生辰纲’,不料事发,晁天王遂引领一众好汉统统上了梁山泊,落草去了。如今晁天王已坐了山寨第一把交椅,天下各处好汉,纷纷前往投奔,寨上来者不拒,你们没什么本事,便上去混个养猪赶羊的差事,不也是好?梁山大寨之中,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你们在那里年深日久,耳濡目染,后来学成一身本领也未可知。世道昏暗,奸臣当朝,若要谋个远大前程,我劝二位哥哥去山东投水泊梁山。”
她这一番话说将出来,七郎和阿猫一听之下,心潮澎湃,神思飞扬,恨不能背生羽翼,飞到梁山入伙。
黄阿猫连连点头,道:“心驰神往,心驰神往。我们都曾听闻晁天王仗义疏财,结交天下好汉,早有投奔之心,苦于无人引荐,你今天与我们指点前程,犹如给我们衣饭,大恩难报。”
邰七郎道:“你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们今后飞黄腾达了,绝不会忘了你的。”
却见那少女脸上顿生凄凉之色,道:“我叫秦剑月,家住鱼腹浦秦家堡,但我那家园,已被三个北边来的恶贼杀人放火,化作了一片白地,当天我在城都见一个好朋友,才侥幸逃过一劫,这是上天眷顾,留下我给全家人报仇雪恨。”说到后来,她虽然尽量克制情绪,但是泪珠儿却大滴大滴顺着白皙的面颊滚落。
邰七郎、黄阿猫心想这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六岁而已,却要独自承受家破人亡的巨大打击与悲痛,不由得顿生怜悯之心,对制造这场惨祸的恶人亦是恨得咬牙切齿,悲愤溢于言表。
邰七郎道:“我们陪你去手刃恶人,报你家的血海深仇!”
黄阿猫却道:“杀恶人报仇固然是好,却也要量力而为,我们不知恶人行踪,又不懂武功,又没钱拿去报官府……”
那少女秦剑月道:“多谢二位哥哥的好意了,不须劳动你们,谷俊游谷大侠已经答应帮我了,他是我最好的大哥哥。”说起谷俊游,她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微笑。
黄阿猫惊喜叫道:“谷俊游?你说的就是风行全国的话本《风流侠客谷俊游传奇》里讲的那个大名鼎鼎的谷大侠么?”
秦剑月道:“正是。真看不出,你虽然是个乡下仔,见识也不少嘛。”
邰七郎道:“上个月我们村里来了个说书先生,接连三天给我们讲了这一段书,我们听得如痴如醉,耽误了割猪草,饿得我家的大母猪哇哇叫唤,我妈还狠狠揍了我一顿,藤条都打断了。”
黄阿猫兴致颇浓,道:“我也没少挨打,为了听谷大侠八方行侠的丰功伟绩,一切都值得。”
秦剑月道:“你们受了谷大侠的感染,也想成为他那样嫉恶如仇、锄强扶弱的一代旷世豪侠,对么?”
七郎、阿猫齐声道:“正是。”
秦剑月道:“那你们投梁山入伙便对了。谷大侠他时常造访梁山,与寨内各位头领交情匪浅,待你们到了寨里,与他碰面便是寻常之事了。”
邰七郎道:“你对水泊梁山的事情怎地如此了解?你是内部人员?”
秦剑月微微一笑,道:“江湖上人口顺,都叫我‘俏大虫’,承蒙晁天王不弃,让我在梁山宣传司任职,你们到水泊边的酒店里,报我的名号,自有人接应。你们刚才说起,不会武功,是以不敢贸然闯荡江湖,然而我们梁山之上,不少人都不会武功,但他们肯听诸位头领号令,按寨中规矩行事,便也能在群豪毕集的水泊占据一席之地,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武功技能并非江湖人士之必要。我还要赶路,两位哥哥,就此别过。”她撮起嘴唇,呼哨一声,一匹放在山沟里啃食青草的马就奔向她,她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黄阿猫暗自感叹:“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小姑娘年龄不大,说起话来,竟俨然是个老江湖了,教人好生佩服啊!”
邰七郎久久打望着秦剑月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好漂亮的女孩儿,何日方能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