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欺世盗名 - 逆天野物 - 龙城琴者
回去后某天,黄阿猫蹲在村里的小池塘边,焚烧着一本书,他眼眶里噙着泪,把那本书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丢进火堆里。
恰巧邰七郎赶着一头大黑猪路过,走过来说:“阿猫你在作甚?”一手夺过那本书,略一翻看,大怒道:“你疯啦?这可是我们的命根子,你竟然烧了!以后的日子还如何打熬得过?”一面说,一面去火堆里抢那些暂未燃尽的篇幅。
黄阿猫道:“这书都翻破了,我们都能把里面的图画背下来了,还有什么好看的。七郎,我们再也不能安于现状,我们要去找真的女人,书里画的这些女人摸又摸不着,又不能给你生孩子。”
邰七郎道:“我要去梁山泊,找我的秦剑月。”
黄阿猫“咦”了一声,道:“不找谷俊游大侠了吗?你闯江湖是为了找女人?”
邰七郎道:“你才说我们要去找摸得着、能生孩子的女人不是么?我找秦姑娘又怎样?”
黄阿猫道:“就说你目光短浅。我们只要跟定了谷大侠,学习得他那样一身本事,哪里犯得着为了没女人而发愁?只怕到那时候你却要为女人太多了应付不过来而发愁才是。”
邰七郎眼前一亮,拍掌道:“是这个理!阿猫你这一说,勾得我心痒难挠。”说完毫不犹豫把书扔进火堆,续道:“男子汉要果断,说干就干,与其碌碌无为地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莫如放手一搏。”
黄阿猫道:“好兄弟,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携手闯荡,挣大钱,娶美女,住豪宅,骑宝马!”
邰七郎喜道:“说得好!挣大钱,娶美女,住豪宅,骑宝马!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们不是废物!”
两人愈说愈有精神头,兴奋得四掌相击。
决心下定,二人分头回家告别以及收拾细软衣物。
邰七郎跪在父母面前,泪流满面,声情并茂地说道:“爸爸,妈妈,儿子我白白吃了家里十七年饭,不曾创造出分毫价值,使你们好生失望。现在我决定出远门拼搏,干一番大事业,光耀门楣,让爸爸妈妈风风光光,大有面子!”
邰父手在膝盖上一拍,大赞一个“好”字,由于太过激动,拍疼了自己,连忙揉一揉。
邰母翘起了大拇指,道:“好孩子,有志气!这才有你王叔叔的风范嘛!”
两夫妻正待儿子说出更涨志气的话来,却听得七郎道:“要是三年了我还没回家,那就表示没我了,爸爸妈妈不要难过,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邰爸爸起身上去就掴了七郎一巴掌,骂道:“臭小子,不准你说这种晦气话。不管你是不是我邰老实的儿子,我都永远爱你。来,让爸爸亲你一口。”
邰七郎赶忙弹跳而起,道:“亲我就免了吧,别生口水癣。爸爸妈妈,我知道了,我会懂事的,请你们无须担心。”
他窜出门去,想了想,还有很多关心他的人,他要去道个别。首先想到了王叔叔,这个王叔叔从邰七郎小时候就对他特别好,七郎还记得王叔叔以前经常买烧饼和糖葫芦给他吃,还教他押镖时喊的口号,甚至还传授他一些粗浅的武术把式,七郎只顾嬉闹,从没认真学过罢了。
他走进王浩仁家的院子里,看到王浩仁正在给马儿钉马掌,邰七郎道:“王叔叔,我从小到大,你对我最好,常常给吃的喝的,嘘寒问暖,让我感受到父爱一样的温暖。村坊邻居很久以前就都说我长得像你,这真是奇妙的缘分啊。我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我长大了,不能窝在家里种田耕地,被别人看不起。”
王浩仁手中的铁锤“乓”的一声掉在地上,他上前伸双手拉住邰七郎的双臂,眼里闪烁着泪花,道:“七郎,你小时候只要打个喷嚏我都心疼得不行,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吃奶,看着你长到和我一样高,你突然说要出远门,我这心里,难过啊,难过啊。”
此情此景,邰七郎也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说不出话来,哪有做邻居做到这个份儿上的。
哪想到惊喜还在后头。
王浩仁转身进屋,拿了一小包东西出来,塞在邰七郎手里,道:“乖孩子,这是些我存的散碎银子,总共十两,你带上,外面东西贵,人也形形色色,你要小心谨慎,尽量想办法挣钱,挣不了就省着点花,退一万步讲,你混得山穷水尽了也不打紧,回来便是,叔叔养你。”
邰七郎霎时泪眼汪汪,道:“王叔叔,对不住,你对我这么好,我去年还偷看你女儿洗澡。”
王浩仁怒道:“你说什么?畜牲东西!”陡然间“砰”的一脚着落到邰七郎脸上,直接把邰七郎踹出五尺开外。
王浩仁拉起邰七郎,道:“你简直就是个畜牲!小芳是你妹妹啊!”
邰七郎心下一片茫然,抚着自己红肿的面庞,只感到一片茫然,嘴里重复念叨着“我妹妹,我妹妹……”
这桩多年的身世悬案今日告破,邰七郎心里五味杂陈,擦干眼泪,道:“王叔叔,不,我的亲爹,你保重,顶多不出三五年,我一定衣锦还乡。”
王浩仁一把抱住邰七郎,深情地说:“我的好儿子,我不指望你成龙成凤,只要你端端正正做人,我就十分欣慰了。”
邰七郎道:“嗯,我下次不再偷看阿芳洗澡了。”
这时候一个肥妞从门外走进来,呼天抢地,说道:“七郎哥哥,我真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呜呜呜,你偷看我洗澡,我还怎么活?我藏在我肚腩肉波浪层里头的零花钱一定被你尽收眼底了,呜呜呜……”
王浩仁和邰七郎无奈地摇了摇头。
邰七郎辞别了王浩仁,把他给的银子放进了背上的包裹里,来到竹林边和黄阿猫碰头。
黄阿猫道:“七郎,我们初次涉足江湖,无人引领,似没头苍蝇一般乱撞也不像个话,那山东梁山泊万里迢迢,我们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的,当务之急,我们要先想想有没有人可以投靠,让我们暂且安身。”
邰七郎道:“我有个干爹,你认识的,叫牛大力,当年说去闯荡江湖,距今都已经九个年头了,杳无音信,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去工地搬砖累死了。你呢?有知道的前辈吗?”
黄阿猫道:“我有就不问你了。我们做一切事情都不可冒失,不能盲动啊,要有计划……是了,村头开杂货铺那个叫天蚕土豆的哥们儿,平时听他谈古论今,十分老到,显得颇有江湖阅历,必然不是个寻常人士,或许我们可以去向他讨教讨教。”
邰七郎点头道:“也好。”
当下两人来到了杂货铺前,却见门扉紧闭,屋外的两株公孙树之间搭起一条竹竿子,上面挂了些狗皮、猪皮、羊皮之类的晾晒着。
邰七郎道:“天蚕土豆大哥几时做起皮货生意了?”
黄阿猫感叹道:“人家搞钱的路子这么广,想不富都难。说到底,我们输在脑子里,穷在思想上。”
邰七郎道:“如此说来,就更有必要向他学习了,我们也要像他一样,做个有钱人。”
黄阿猫道:“我们去闯江湖,是为了成为行侠仗义的大侠客,还是为了博得一场富贵?”
邰七郎摇摇头,道:“我不清楚。你觉得呢?”
黄阿猫道:“做大侠就是要助人为乐,舍己为人,我们若是穷困潦倒,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拿什么去帮助别人?”
邰七郎道:“难道你没听过有个词语叫‘劫富济贫’吗?把富人打劫了,拿他的钱财分给穷人,这就是侠义行径。”
黄阿猫道:“照这样下去,谁还去刻苦经营、勤劳致富?一心想着把别人的劳动成果抢到自己手里来,这是侠义行径?我看像强盗多一点。”
邰七郎道:“谷俊游大侠就经常干劫富济贫的事儿,他算不算强盗?”
黄阿猫道:“被他抢劫的那些富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肯定不是干净钱,抢便抢了;而且多数贪官污吏、恶霸奸商是把老百姓挣钱的路子斩断了,把本该是千万家百姓的血汗钱都堆在他一人家里,他十辈子也花用不尽,而老百姓付出了多少辛劳,却连短短几十年人生都无法丰衣足食。”
邰七郎若有所思,道:“那我们以后只抢官宦人家和商贾人家。”
黄阿猫道:“商贾官宦也不尽然是坏蛋,我们怎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邰七郎道:“那要怎的才好?”
黄阿猫道:“事先查究明白,不可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邰七郎挠挠后脑勺,不解道:“那么多弄黑心钱的坏人,靠民间的侠客去惩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官府干预。”
黄阿猫道:“要是官府和坏人都是一丘之貉呢?或者说,官府里的人本身就是坏蛋呢?他们会自己坏自己的‘好事’吗?”
邰七郎道:“好失望啊。”
黄阿猫道:“不用灰心丧气,或许几百年后,会有一个伟人崛起,带领劳苦大众,推翻不合理的体制,建立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
邰七郎道:“你懂得真多;我们俩从小玩到大,我怎么就没有你这脑袋瓜子?”
黄阿猫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当年诸葛亮在南阳耕田,也能纵论天下大事。我这不算厉害的。”
邰七郎道:“罢了,不跟你鬼扯了,口都说干了。土豆哥今天是上哪儿去了?喂,土豆哥,开门啦,我们路过,想讨口水喝。”
天蚕土豆家是二层小木楼,下边门脸开设杂货铺,楼上用于会客及私人居住。他的阳台上养着许多盆栽,其中有不少名贵的花卉,此时有些含苞待放,有些恣意怒放,真个繁花似锦,一阵微风袭来,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黄阿猫和邰七郎仰着头看上去时,百花丛中,出现一张人脸,那是一张少女的脸,是一张姽婳娇艳的脸庞。
二人胸口均是热血一腾,一眼认出了她,惊喜若狂。
邰七郎招手叫道:“秦剑月!”
黄阿猫道:“秦姑娘,你如何在这里?莫非我们梦中相会么?”
秦剑月嫣然一笑,道:“我听你们在楼下叽里呱啦半天啦。没想到在此间也能碰到你们。”
邰七郎道:“那日与你分别,我只道你去了哪个远处,岂料你同在我们村中,这正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村住’,哈哈。”
秦剑月道:“真有意思。你也是个油嘴滑舌的。不过我不喜欢。我娘说这样的男人不好,不可靠。”
黄阿猫自拍胸膛道:“我比他可靠。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你喜不喜欢?”
这时候秦剑月身旁出现一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探头向下道:“两个小子胎毛未脱,乳牙未换,调戏女孩的本事却甚是了得呀!”
黄阿猫打招呼道:“天蚕土豆大哥。”
邰七郎跟着也道:“土豆哥你好。”
天蚕土豆道:“都背着行李,这是要上哪里潇洒去?”
黄阿猫道:“做侠客,上梁山。”
邰七郎却同时道:“挣大钱。”
天蚕土豆大笑道:“我原本以为你们两个是一路的呢,现在看来又不是。这是各奔前程的意思吗?”
黄阿猫道:“挣钱也是个重要目标,因为有了钱,我们才有路费去山东梁山泊,做侠客扶危济困也需要钱,我们又没本事去杀去抢,只能自己想办法挣了。”
邰七郎道:“土豆大哥,我们没有江湖经验,初次出门,两眼一抹黑,是以专门跟你讨教来了。”
黄阿猫行个礼,道:“小弟这厢有礼了。还望哥哥不吝赐教,指点迷津。不胜感激。”
“咚咚咚”的楼梯响声过后,“吱嘎”一声,杂货铺的板门打开了,“进来吧,跟哥上楼去。”天蚕土豆把两人让进屋,复把门关上。
当下三人上得木阁楼来,会客厅中除秦剑月之外,尚有个状貌粗犷的汉子。
黄邰二人张视那汉时,见他看上去有三旬以上年纪;头发松松散散的,胡乱绾起个发髻,满脸胡茬子,眉毛浓重,目放精光,鼻直口方;身上穿着一领脏兮兮、烂巾巾的皮毛褂子,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腰间斜跨着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
邰七郎对这人不感兴趣,约略扫了几眼,目光便投向俏生生伫立一旁的秦剑月了。
黄阿猫打量了那汉子一番,望一望天蚕土豆,正待相问,便见天蚕土豆道:“这位哥哥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下提辖官,亦曾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为因受不得一处勾当之人那般上拍下压、趋炎附势的丑态歪风,不愿沆瀣一气,以此便辞去了官职,浪迹天涯。哥哥,这两个小兄弟不是外人,时常与我玩耍,他们的心性,我早摸得透了。七郎,阿猫,快快上前见过哥哥。”
邰黄二人一听,觉得那汉很厉害的样子,于是唱喏行礼,口说“久仰”。
不料那汉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久仰个屁!你们本不识得洒家,见面却称久仰,当真虚伪得紧!”
秦剑月不禁莞尔,俏皮地嘲弄道:“哈哈,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啦!我教你们一个乖:与真正的英雄豪杰打交道,需要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否则你再如何热情,也难免落得个自讨没趣哦!”
邰七郎与黄阿猫甚是尴尬,不知所措,呆立当场。
那汉子听秦剑月话中,显然称他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据语境而论,亦并非阿谀奉承,顿感快然,面色这便缓和了。
天蚕土豆道:“剑月,你的话还要小小地修改一下,‘全然真诚,绝无套路’似乎更好些。如此才更对冯大哥的胃口。冯大哥,小弟说得对么?”
那粗犷大汉点点头,颇有赞许之意,他说道:“我冯强平生最爱坦荡真诚之人,最恨诈巧虚伪之徒。前者,洒家崇敬拜服;后者,俺誓将之斩杀在这柄雁翎刀下。”
天蚕土豆道:“冯大哥刀法通神,冠绝关西,兼之好汉秉性,嫉恶如仇;海内奸恶之辈,只有洗净了脖颈,等你宰杀的份了。”
那大汉冯强道:“贤弟过奖。惩奸除恶,弘扬正气,本是我等习武人士的应有之义。”
邰七郎和黄阿猫闻言对视一眼,连连点头,深表认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秦剑月倏地身子一倾,跪伏在冯强面前,“砰砰砰砰”,捣蒜似的连磕响头。
冯强赶紧双手扶起她来,道:“秦姑娘,你放心,洒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的那件事,便是你不托付请求,洒家也绝无置身事外之理。”
秦剑月黛眉锁愁,秋水含恨,玉牙紧咬樱唇,泪珠儿扑簌簌地滚落,不再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