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 最后的神话民族 - 夏白虎
章54
文龙在捍卫国家的战争中失去了家,在西北瀚海的平凡经历产生出一个民族。
以后,史前神话的规律在那里发生重复,人们不记得他是谁,只记得一个眼中有火的始祖,崇拜远方凵姓女神。
罗汉早年的经历,也发生过类似的后期反应。
极北之地八十一公里袅无踪迹,无人知晓了,现在只有珍珠泽和珍珠泽的历史,然而那里的第一代初民,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当地祭祀的祖先。
传说中,很久以前,有人来开辟天地,后来,是一个‘风人’为极北大荒送来了稻种,能凤凰涅槃,死而复生,风人不吃粮食,只吃风,却把粮食带给了他们,从此,北方出现文明,开始兴旺。
极北各地,有风人的雕像,脸面一半年轻,一半衰老,一半英俊,一半狰狞,都面朝南,南望中天的太阳,身后有一副半开的翅膀。
有一天罗汉在猴子的餐厅里和几个旧相识不期而遇,发现是个下意识的聚会。
那天下午他们全不由自主,漫不经心往那边走,可能是因为过去大家心里连着的那根电线还在,这边刚想卷根儿烟抽,那边就扔过来一支刚卷好了的。
大家见了面,来这儿干嘛?知道可能不是巧合,但不知道为什么来。
正说着话,电视里开始专题报道珍珠泽的历史,这个好像是碰巧。
见到以前生活和劳动的旧地,大家就很有兴趣,注意看。
仔细看完了电视节目,他们就互相仔细看,你看我,我看你,脑子里尽是一片片白茫茫的小云彩,只有天没有地,空空荡荡,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他们后来慢慢能想了,想的是不同种类的怀疑。
有人在努力重新回忆以前的事情,觉的自己大概是整个给记拧了。有人在想,那时候,是不是太忙了,所以好些事请没顾得上看见?
还有的人,竟然缺乏自信缺乏得全盘否定,变成历史虚无主义,问:“那边儿,咱去过,还是没去过?”
电视里说,:北方有个珍珠泽,很久以前,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漫山遍野的麋鹿在奔跑,河里交通堵塞,鱼太多,挤着游,很多鱼儿被挤到岸边的青草地上,在地上跳跃,闪耀银白的光,那里太富饶,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激情的营养,所以那里的鱼,有情商,而那里的人,终其一生,每天都围着篝火狂欢。极北之地的大自然太强大,催发人类的快乐精神,空气中弥漫着邂逅的宿命,没有人能够逃避,一呼一吸之间,不可避免地陷入错综复杂的,扑朔迷离的,无休无止,欲罢不能的唯美主义人事关系。
后面是思维敏捷的旅游公司广告,先出现美丽的画面,然后是简单的口号:‘北上!’
再后面,是反映珍珠泽生活史的电视剧《十四个冻梨启示录》预告片,大致内容是一个人吃了很多冻梨把内脏冻碎了甜蜜死去为两个人殉情自我了断的悲剧,不过反衬的是北方的主流人生观:生活太美好了!
罗汉和他的朋友们不能确定,自己脑袋里的那个以前是哪儿来的,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能确定,是不是那时候太小,感官还没发育好,所以很多情况当时没有纳入知觉,主要的部分漏了,认识上有空白。
后来他们越来越迷糊,觉得有必要在真人记忆和电视现实面前做个选择,当然了,谁都喜欢选择好的。
他们开始相信,以前太美好了,只不过是自己当时不知道。
再后来,他们一商量,一致同意,大家都去过那个美好的地方,还批评那个对自己的存在太没有信心的人:
“不是傻吗?也不想想,你要是没去过,能认识我们吗?”
那人也承认刚才是一时糊涂。
还是猴子的现实感比较强,还有点儿不放心,就问:
“记得当时空气里没有春药哇?”
众人默然自思,却不敢下断言,这事儿不好说,扪心自问,好像当时空气里确实有什么东西,让某些感觉器官总是不安分。
这些糊涂虫,以为是空气,那是青春好不好!要是有神,能把他急死。
他们这样昏天黑地犯迷糊,其实情有可原,因为他们那个真以前,比当代神话里那个假以前,更不像真的。
他们中了催眠术,不知不觉一起到81KM去碰头,是因为他们生病了,得的是‘时间分裂错乱集体怀疑综合症’,是身份的精神分裂,也难怪,他们既是祖先也是自己。他们去,是为了相互印证一下自己曾经的存在,看看以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天,罗汉又看见了一个以前每天看但是没看见的,又有重大发现。
没错,我们是那里最早的人类,比神去的还早,所以我们成了神,我们是史诗,我们是创世初民,开天辟地,掉在沼泽里,死在大火里,是蚊子的饭,结果有了文明,可是,那片湿地,怎么没了,弥漫着绿色的森林没了,氲霭缭扰的沼泽没了,冬天放射奇异光彩的桦树林没了,大地用来调节整个北方气候呼吸的肺没了。
他原始的深刻记忆忽然醒了,那个地方是我们的泽惠,大家世代都很珍惜,怎么给弄没了?还以为是在征服大自然,其实是森林和大地在反抗我们的蹂躏,现在,都让可恶的青年英雄的坚忍不拔给他娘的弄没了。
这都是因为,什么也不想,八十一公里不存在‘想’。
罗汉灰溜溜贴着墙根往家走,精神上很受打击,情绪很低落。
那天,他在81KM犯迷糊的时候,还有个人在课堂上犯迷糊。
他以前的小学校里来了一个远方的客人,要赞助学校盖一座楼,建个科技馆,条件是允许他在课堂里讲一节课。校长觉得很新鲜,感叹,富人任***玩什么的都有。
来人前额宽阔,目光炯然,络腮胡须,穿一件过时的蓝制服,举止很谦和,梦幻的眼神,站在讲台后边看着课堂,像看着自家美丽的花园,里面全是花儿,很过瘾,还自我陶醉地微笑。
客串老师讲的是算数,为了启发学生们的思维,也是为了活跃课堂的气氛,没让同学们做例行的考卷,先是问了一个普通的但是一般没人问的问题,轻松开场。
他问:“我6岁的时候,我弟弟的年龄是我的一半,那我70岁的时候他几岁啦?”
学校是好学校,学生经过考试严格选拔,都是从刁钻的数学题海里玩儿命滚出来的,受过数理逻辑专门训练。
可是问题的提出,太出人意外,以前没有这么问的,不带这么问的,一点儿实际用处也没有,大家的智慧没有覆盖过这种事,所以,没反应过来,老师的问题在脑子里不能清晰成形。
不断有人站起来问老师是什么意思,老师不厌其烦地解说他提出的问题是什么,差点把答案说出来。
听懂了问题,同学们启动数理逻辑思维程序,陷入沉思。
没人回答。
老师还得往下讲课,就问:赶紧的,答案是什么呀?
有同学又问老师,问题是什么来着?思考的时候精力太集中,把正在思考的是什么给忘了。
老师再次说明问题,一个同学拿起计算器演算公式,把问题回答了。
“老师,你70岁的时候,你弟弟大约5.83岁。”
那位老师爱好者受到意外的打击,扶着讲台大声问他:
“啊!?5.83?你怎么想的你?”
学生给老师解释思维逻辑程式:
“老师,其实很简单,你弟弟的岁数是6的一半,而70 包含大约11.66666直至无限个6,那么用11.66666除以2,就是你弟弟大约的年龄,所以你70的时候,他大约是5.83岁。”
有一个学生不同意了,站起来反驳:
“不对不对,你把自己绕进去了,其实比你想的简单,老师弟弟的年龄是老师的一半,老师70的时候,他弟弟是35。”
两个逻辑答案的揭晓,相差三十年,课堂开始变得很热闹,有的同意5.83,有的同意35,都拿出细微到小数点以后距离很远的精确数字,把计算器给老师看。
争论很热烈,很深入。
客串老师短时间内受到第二次打击,说不出话,干着急,此时已经插不上嘴了,急出一脑袋汗。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课堂,在想:怎么这样儿,有人说什么就都跟着说,难道自己不会想一想。
大家的头脑进化到了这个份儿上,把他吓了一跳。
集体的智慧是传染病,所以老师突然也不会想了。
两个答案让老师数学里的弟弟年龄差了一代,半节课过去了,真相没有确定。
老师说:“行啦,那咱们不上数学了,改上语文。”
课堂立刻把教学转换为语文模式。他说:“语文就是语言文学,诸位看过什么好玩儿的书吗?”
同学们摇头,看着上面的老师,他是出土文物。
一个同学给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老师解释:
“老师,现代科技发展了,人类脱离了落后的信息接收方式,我们不看书。”
老师茫然,看一看窗外的天空,心有不甘地再问:“连小人书也不看!?”
同学们不约而同,不无怜悯地摇摇头。不看。这老师也太幼稚了吧。
“那你们看什么呀?”
同学向老师解释说:“我们看电影电视剧,网上的视频什么的,基本上什么都有,内容非常丰富。”
老师心里很不高兴。啊!不爱看小人书!大逆不道,天理不容!他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脸色不太好看。
同学们见老师不高兴了,就用科学道理开导他,说:“老师,纸介读物是文字,文字不是视觉形象,影视是视觉形象,更直接,更真切,更生动,更容易接受,所以社会已经淘汰了传统的认知方式,这是进步。”
老师没词儿了。
没错,同学们说得对,看来我不当老师太久了,满世界不务正业,本来想再当一回老师,现在成了学生的学生。很无趣。
他低着头反思自己的落后,还是心有不甘。
可是,不看书光看电影,大脑就减少了一道工序,不需要再把文字转换成视觉场面,减免了这道工序倒是省事了,但是想象力会不会慢慢退化,就弱了,就没了,这可怎么办?
自己没想好,不好说,嗨,还说什么说。
那天,他反而给自己上了一堂课,从此断绝了念念不忘想当小学老师的那块好为人师的心病。
校长看见这位前来客串的人怏怏而返,脸上有葡萄上的霜,就问他:“李先生,这楼咱还建不建?”。
李玉麟说:“建,科技馆我看就算了,建个电影院吧。”
李玉麟从小学校出门,让校门口等候的随行人员散去自行活动,想自己在街上走一走。
他在地安门,鼓楼,后海一代闲溜达,时不时停下来细细观看,很有趣,很新鲜。
北京,物不是人非,高楼成群,车辆如鲫,气象与往日大大不同,人之风貌行止亦是如此。
街边停的车,一个挨一个,挨得太紧,前后五公分,中间那辆,开不出去,就有个人热心帮助指挥,指挥的人细微准确,开车的人娴熟精到,一丝一丝往外蹭,打了好几把满舵,忙乎了十几分钟,终于把车头调了出来,头尾无刮蹭,竟可以走了,技术超群,精彩至极。
指挥的人做完好事,就进了前面那辆车,开车走了。
李玉麟信步走到西口袋胡同,在胡同口的早点铺坐下,不往里走。那里面有户人家,有两个人,他认识,算是以前在北京最熟悉的,前后,跟自己都有些渊源,对他都发生过影响,一个是对生活,一个是对事业,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他坐在那里盘算,此次来北京,主要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出生旧地,却还有一份不轻不重的惦记,就落在这条胡同的丁香院里,而自己是谁,他们未必记得。
李玉麟坐在早点铺里,与其说是在等人,不如说被一点微不足道的往事粘连了一下,他就是想在那里坐一会儿,感觉一下那个不是现在的自己的自己。
罗汉回家进胡同,一眼就看见李老师坐在早点铺门口桌子边正喝茶。
罗汉见了李老师很高兴,带着古往今来对师门的尊敬,不敢坐,站着。李老师看见罗汉,竟不认识了,感慨世事的沧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