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1 梦里不知身是客 - 一代权臣 - 笔讷 初冬的塞外草原,席卷大地的寒风裹挟着无数冰冷的细沙小石,劈头盖脸刮来,剜剐着人类每一片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时而乌云消散,狂风停歇,斜挂在天空的太阳伸出无数触手,毫无遮拦地放出刺眼光芒,将人照射得头昏脑涨。 谨小慎微地躲藏在一人多高的大方盾后的汉军将士们,用力摇晃昏昏欲睡的脑袋,努力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因为哪怕是目不识丁的普通士兵也清楚地意识到:面对来无影去无踪的突厥骑射手,即便是半分大意,也会导致无可挽回的可怕后果。更何况,他们是站在整个由五千汉军组成的大阵的最前沿,素有“当矢营”之称。 带领这群不安士兵的将军今年刚好三十,从年龄来看还算是个小将,脸上却挂满的深沉却毫不保留地反映出他那不凡的阅历,从而将一双深嵌眼眶之中的眸子烘托得更加深邃。便是这样一双眼睛,正紧盯着附着在远处地平线上一片隐隐约约的黑色——那就是如狼似虎的突厥骑兵。 突厥人身穿兽皮衣,烈日烘烤之下稍显燥热,寒风呼啸之中不觉寒冷,好让他们能够专心于眼前的厮杀。领头的突厥首领年纪不大,却也是久经沙场,斥候那“汉军骑兵不多,不足为虑”的报告让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今日的战斗又将是一场一边倒的简单屠杀。 寒风在隔壁草原之上畅通无阻,纵横不定,忽然转向南方,往汉军阵营猛扑过去。突厥首领瞥了一眼装饰在自己甲胄上的雕翎,嘴角扬起微笑,将长弓握在手中,吩咐左右道:“吹响号角,随我出击!” 悠扬的号角声乘着风势,传入将军耳中,居然让他有些陶醉。尚不及仔细分辨,胯下大青马忽然狂躁起来,四蹄在青草稀疏的土地上乱踏。将军忙用手轻拍坐骑的脖子以示安抚,口中自言自语般吐出几个字:“终于开始了吗?” 方才还远在天边的突厥骑兵眨眼间便已近在眼前。突厥人自古逐水草而居,尚未开化,却也不会傻到向数千中原重步兵发起直接冲锋。而是在汉军百步开外,驾马头尾相接地组成一个巨大的、不断运动的大圈,转到正对汉军的就发矢攻击,转到后边就张弓搭箭准备射击,如此往复,时时不息,源源不绝。这种模仿雄鹰盘旋捕食,而能够毫不停歇地向对手发动攻击,从而将对手的兵力和斗志渐渐磨灭的可怕阵势,便是突厥民族祖传的“鹰环之阵”。 汉军没有更为积极的应对之策,只能在大阵前设置手执巨盾的士兵,用以阻挡突厥人的弓矢,这便是“当矢营”三字的来历。不过这始终是一种被动防御,战事之中惟有祈祷突厥人箭矢用尽,自行退去,才能求得一个平局,战术上的落后,使汉军在同突厥的对阵中总是负多胜少。突厥弓骑手放出的弓箭当然无法射穿重达五十斤的厚重铁盾,然而突厥人弓马娴熟,专找两面盾牌之间的空挡狙击——弓矢驾着风力,射穿铜墙铁壁,一支支结结实实地刺入人体——汉军阵中顿时爆发出声声惨叫。喉中喷涌的粗气、筋骨断裂的闷响、金属撞击的脆音,不断从濒死的肉体中发出,让气息尚存者听了毛骨悚然。 站在将军身边谋士不禁焦躁起来:“王爷,看样子侦查有误,突厥骑兵远超千人之数,怕是有三千之多。为今之计,还是速速撤退,固守城池为好。” 将军咬咬牙,说道:“此时撤退,必致溃败,还是看看再说。” 平日的严格训练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尽管“当矢营”的伤亡越来越大,然而将士们依旧能够面无表情地坚守岗位,渐渐稀薄的防线始终没有后退一步,更无丝毫崩溃的迹象。这下轮到突厥人担心了,领头的突厥首领眼看本方所带箭矢已用去近半,又迟迟不能取胜,却无可奈何,只能带领麾下继续轮转射击。不过首领依旧充满自信,毕竟本方人轻马快,哪怕是不能取胜,也能迅速脱离战斗,保持不败。 正入胶着之际,上天似乎改变了心意,狂风竟然毫无征兆地转向正北。 端坐马上神情肃穆的汉家将军眼中瞬间闪过灵光,抽出宝剑,厉声命令道:“弩手起立,顺风齐射!”汉人膂力远不及突厥人,开弓射箭距离不到突厥人的一半,因而为求远距攻击的均势,发明了用脚拉弦的弩机,这才同突厥弓骑射程相当。只是弩机准备缓慢,且在准备过程中毫无防备,所以只能设置在重甲步兵之后,而不能放在第一排,实战之中受到巨大限制,却也是聊胜于无。匍匐在“当矢营”身后的一千五百名强弩手闻得将令,“倏”地立起,仗着风势,向突厥“鹰环”阵中齐刷刷地发射。由重弩射出的箭短而有力,射入皮肉就很难拔出,只中一记就足以破坏敌人的战斗力。突厥人生性剽悍,虽能在中箭之后继续战斗,却毕竟身受重伤,射出的箭变得越来越软,有的根本无法射中汉军,有的即便射中也不能穿透重甲。汉军重弩射出的短箭依旧飞蝗般漫天袭来。 战势已全面逆转。 汉家将军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宝剑当空一挥,口中带着欢愉的口气命令道:“中路步兵缓慢推进!两翼轻骑出动包抄!” 眼见汉军弩矢渐渐将突厥勇士吞没,而对方始终不动如山的战阵也已迅速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混蛋!”突厥头领暗暗怒骂了两声,心中虽有不服,却也只能接受现实,传下令去,让手下从速撤退。 突厥轻骑愈战愈没有信心,听得退令,无不拨转马头,往北方渐次退去。头领正待断后撤回,忽瞥见汉军阵中主将金甲红袍、指挥若定,眼中喷出火来,居然重新驭马回身,用长弓拨开来矢,瞅准机会,拉弓满月,箭发流星,朝汉将射去。 一箭射来大不相同,箭羽划破逆风,“嗤嗤”作响,纵贯汉阵,径直往汉将眉心飞来。被属下称作“王爷”的汉将统观大局,哪能注意到小小一支夺命冷箭?正在其性命交关之际,身边一名贴身侍卫刹那间挡在汉将面前,面对侍主厉声高呼:“王爷小——”。“心”字尚未脱口,那枚冷箭早已射入侍卫后颅,贯通脑髓,从右眼透出数寸方才停下,箭簇尖端几乎刺破汉将鼻头,死者脑浆与鲜血的混合物却早已洒了生者满脸。汉将见此惨状,双眼一黑,差点摔下马去。 “王爷,王爷……” 在汉将耳边响起的并非骨断筋折的耸人音响,而是绕指盘柔的声声软语。王爷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略略定神,刚想说话,那温软的话语又响了起来:“王爷,这么多年了,又在做那个噩梦吗?” 王爷点点头,又摇摇头,笑着对枕边人说道:“厮杀了几十年,居然还在像小孩一样做噩梦,真是贻笑大方。” 枕边的王妃年过三十,风韵犹存,半倚在丈夫胸前,说道:“哪有?多亏王爷戍守北疆十余年,才让突厥不能踏入中原一步,这是天下妇孺皆知的,天下哪个敢笑话王爷?” 一番话正说到王爷心中,心情顿时转好,忽又长叹一声:“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比我更有资格享受天下的称赞啊……”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王爷这才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王妃凝神分辨远处飘来的打更声,确定地说道:“该是卯时了。” “嗯,差不多了,本王也该起床了。”说着掀开锦被,稍微提高了嗓门道,“来人哪!” 幽燕王郑荣,乃是当今皇上郑雍的胞弟,毛遂自荐代长兄守卫北疆以来,至今已有十二个年头,他也在塞北朔风的洗礼之下年过不惑。 等郑荣更衣、洗漱、用餐完毕,走到王府衙门后堂,刚是辰时,谋士钟离匡却已等候在那里。钟离匡少时了了,十几岁就中了举人,却迟迟考不中进士。按律举人不中进士,若干年后可递补做官,可钟离匡性情孤傲阴鸷,不得人心,始终不能得志。直到渐知天命,才被求贤若渴的郑荣聘去成为幕僚,尔来也有十年了。十年来,钟离匡无论在政务处置,或是战谋策划上皆有不俗见地,成为幽燕王府最重要的谋士,唯其阴郁的性格始终未变。 幽燕王本人也对钟离匡深为看重,刚入后堂,首先微微作揖,问候道:“钟离先生辛苦了。” 钟离匡自然回礼道:“既受王爷幕资,当然殚精竭虑,何苦之有?” “嗳~本王与先生皆是大汉臣子,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先生怎能说是受本王礼聘呢?”郑荣微笑着说,“好了,请问先生幽燕全道有何政务需本王过问?” “没有。”钟离匡回答得很干脆。 郑荣脸上却有些不悦,问道:“幽燕一道,甲士数万,黎民众多,怎会无事?” “幽燕之富庶,天下仅次于江南,有户五十万,丁口两百万,事情当然会有一些。然而近日既无水涝蝗旱、地震大火,亦不见千里以外之流、大辟以上之刑,具是些皮毛小事。朝廷有衙门,王府有幕僚,自己就办了,若这些鸡毛蒜皮都要烦劳王爷的话,还要我等作甚?”钟离匡的话咄咄逼人,却句句都在理上,郑王爷只能由他继续说下去,“不过这件事却非要王爷亲自处理。”说着,从袖筒之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王爷。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2 京城洛阳是非多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接过信,缓缓拆封,展纸一阅,不禁大惊失色。原来信纸上的寥寥数言,居然是当今皇上亲笔书写,落款的印章也非传国玉玺,而是当今圣上还在当太子时的私印;再回看信封,果然是宫中专用的明黄色纸张精心装裱的。 钟离匡似乎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毫不避讳,问道:“是皇上给王爷带话了吗?” “先生猜得不错……”郑荣将不过百余字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道,“皇上是要召本王往京城觐见,说是有要事相商。这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自可下一道圣旨,却又何必私下写信来呢?” 钟离匡捻了捻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说道:“恕臣狂悖,近闻皇上笃信方士,服了不少金丹红丸,然而圣体愈加不济,恐怕难保万全。而今朝中皇长子与皇次子之间的矛盾已是路人皆知,公卿大臣、羽林将军等也都各自依附,势同水火。皇上之心,惟恐成为桓公第二啊!”钟离匡咽下一口口水,接着说道,“臣窃以为,皇上之召王爷,不过议论废立之事而已。若皇上心意不定,必会向王爷咨询;若皇上心意已决,亦会请王爷全力辅佐新君。” “这个……先生之言正与本王暗合。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复皇上,不知先生有何高见?”郑荣紧锁眉头,吸着冷气说道。 钟离匡略微沉吟,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废立储君,虽是国家大事,却也算是皇家私事,我等外人怎好多嘴?若是依鄙人愚见,王爷戍守北疆,身负国家安危十年,如今羽翼丰满,足以自保。因此,无论登极新君为何人,只要王爷收敛锋芒,拥兵自重,便能保得富贵无虞。” 一番话说得郑王爷不住地点头,仔细回味了一番道:“先生所言甚是,本王记下了。不过既然是圣上的旨意,我等自然不能耽搁,宜速启程为好。”说着,吩咐左右道,“快请崔﹑韦两位将军。” 崔楠﹑韦护两位将军均是郑荣一手从军中拣拔而来,经过十余年的征战已是郑荣麾下两员一等一的干将。崔楠授征北将军,出身将门世家,沉默寡言,却身材矮小,弓马拙劣,用兵倒以攻击犀利而闻名。韦护拜授征东将军,举于行伍之中,心直口快,身材魁梧,武艺精湛,以防守稳固而见称。凭着这两位将军攻防兼备的组合,幽燕王才能在突厥猖狂的塞北屹立不倒。 两位将军领命来见王爷,刚听完事情本末,韦将军拍着胸脯就说:“王爷尽管放心,此地有末将守护,突厥人若想踏入幽燕半步,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郑荣听了点点头,赞赏道:“幽燕有韦将军当然是万无一失了。”说着,又扭头看着崔楠,说道,“不过还请韦将军协同办理。” 崔楠不发一言,神情严肃地点头承诺。 郑荣见了,这才露出微笑,道:“那么本王明日便赴京面圣,请崔韦两位将军留守幽燕防备突厥,钟离先生随本王南下进京。” 幽燕王郑荣不事铺张,但身为一方藩王的排场还是不能少的。在旌旗华盖的簇拥之下,骑着高头白马,点起五百精干卫士,便从幽燕王府出发了。出行之时正值巳时,恰是宵禁结束,百姓外出﹑商户迎客之时。按律,王爷出行必须清扫街道,百姓回避,郑荣不愿骚扰百姓,避开繁华大街,专挑僻静小道而行。不料刚出南门,便见无数百姓担酒奉食在城门口送行。郑荣不受,没想到百姓竟不让仪仗通过。郑荣见状,只好命令王府主簿将百姓奉献的酒食收下并一一登记在册,事后用王府私银付清。 郑荣一行五百余人自幽燕首府广阳城南门出发,一路向西,进入河套之后再乘船沿河而下,一路下来倒也轻松。顺流漂了不到半个月,一座金碧辉煌的巨城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便是大汉国都洛阳。 洛阳处天下之中,东西有潼关、大散关二关庇护,水系纵横又有漕运之利,得海内财货贡献;又经千年经营,不仅城市占地广大,且形制完善,正是大汉两百年王气汇聚之地。 洛阳东阳门乃是十二门之首,建筑高大精致,尤其是门首两条巨龙金光灿灿,尽显皇家气派。龙首两颗宝石反射着阳光,放出熠熠光辉,直晃得郑王爷睁不开眼。郑荣微微闭眼,刹那间无数复杂的表情掠过面庞,长舒一口气,对身边的军师钟离匡慨叹道:“本王自而立之年离京,至今已有十五载,真是物是人非,岁月蹉跎啊!” 钟离匡却从嘴边挤出一句:“出城未必是祸,进城未必是福,还望王爷小心。” 郑荣听了无趣,便示意队伍前行。走了没几步,早有朝廷官员在路上迎候。郑荣既是皇族嫡系,又是兵马元帅,还是封疆大吏,自然高于百官,骑在马上不动。那位官员十分识相,走到郑荣马前,深深作揖道:“下官施良芝,现任礼部尚书,奉旨在此恭迎王爷。” 郑荣一听,稍稍吃惊——本来迎送外藩,礼部往往派一侍中便可,自己地位崇高,遣一侍郎便也足够了,而此番迎接自己的居然是主管礼部的尚书大人,足见当今皇上对自己的恩眷之深了。经这么一想,郑荣连忙滚落马鞍,回礼道:“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外藩,怎劳尚书大人亲自迎接。”这才举目平视眼前这位尚书大人,见他不过三十多岁,做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实在算是极为难得的了。 “王爷力拒突厥十余年,天下皆知,下官前来迎送已是不胜荣幸了。更何况是圣上下旨,下官岂敢违抗?”一番寒暄之后,施尚书终于转入正题,道,“倒是下官这里有一道圣旨,还需王爷拜领。” 郑荣点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尚书大人了。” 施良芝请过圣旨,刚要展开宣读,却见眼前的幽燕王直挺挺地站在跟前,没有丝毫下跪的意思,不禁有些疑惑,还当是自己说得不清楚,擎着手中的圣旨,重复了一遍:“圣旨在此,幽燕王为何不拜?” “这个……非是本王对皇上不敬,乃是圣上赐本王见皇不拜,有圣旨在前,本王不敢有所忤逆。”郑荣解释了一番。 施良芝还是不依不饶,特地问了身边几个年老的官员,确定确有此事后才重又打开圣旨宣读了起来。圣旨的内容毫无新意,不过是安慰郑荣一路旅途辛劳,并赐其紫禁城骑马云云。念毕圣旨,施良芝却又趁机对郑荣耳语了一句:“圣上思念王爷心切,特让下官即刻领王爷入宫面圣。” 郑荣心有顾忌,悄悄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钟离匡,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稍稍有点放心,对礼部尚书道:“那就有劳尚书大人带路了。” 虽说得了圣旨以后,郑荣自可以大摇大摆地骑马进城,然而转念一想此来洛阳凶吉未卜,还是小心为妙,便对施良芝说道:“自本王接到圣旨,日夜兼程赶赴洛阳而不敢有半刻耽搁,终于未曾误了时辰。惜本王离开洛阳已有十多年,京畿文物十分怀念,因此愿同尚书大人一同步行进宫,也好饱览洛阳风貌。” 施良芝盘算着心中有话要说,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郑荣也就挽着马缰,同礼部尚书并排向皇宫走去。随从队伍也摆开王爷仪仗,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 洛阳格制对称,皇城正在中轴线上,而这条中轴线便是连接东西两门的皇道大街。藩王进京,朝廷早有准备,事先已清扫大街,排斥闲杂人等,专等幽燕王来。郑荣年少之时,最喜微服私访,游玩街肆,打探民情,见此番阵状深感无趣,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便同身边的施良芝攀谈起朝中情况来。几番交谈下来,郑荣发觉这短短十余年间,朝中元老大多不在,唯有三朝重臣杨元芷尚任丞相一职,不禁感慨万千,问道:“不知杨丞相玉体安泰否?” “杨元老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只是颇有些不识时务罢了。” 施良芝的话颇有几分不知深浅,让幽燕王郑荣有些不满,冷冷吐出四个字:“何以见得?” “当今皇长子天资聪颖﹑宅心仁厚,且为人谦虚谨慎,与百官和睦,诚可付之以社稷江山也……”施良芝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皇长子的好处来,尽是些官员病重皇长子携太医探访﹑官员亲属枉法被查皇长子出面担保﹑春秋祭祀为百官讨赏之类收买人心的事迹。施尚书从街头讲到街尾,终于补上一句:“杨丞相明哲保身,同皇长子若即若离,实有骑墙之嫌。” 郑荣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讲完,这才说道:“杨元老乃两朝宰相﹑三朝老臣,劳苦功高,且位居百官之首,若有意见建议自可当面陈述。而施大人今在外藩面前议论朝廷支柱,岂不失了朝廷礼制?何况宫中府中,内外有别,六部官员结交皇子本就是朝中大忌。杨丞相老成谋国,独善其身,尔等不仅不能有所感悟,反而私下毁谤,又是何居心?本王乃一介外藩,本不该干预朝中政务,然见尚书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不忍见汝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因此多说了几句,还要大人三思为妙。” 郑荣话中涵义极重,语气又极为生硬,把年轻的尚书大人震得哑口无言,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幸好一行人已到宫门,施良芝连忙趁机道别:“宫门已到,下官就此同王爷别过了。”说罢顾不得挑礼,便径直退走了。 施大人尚未走远,宫中就有人来接。郑荣抬眼望去,却是太监总管王忠海。王忠海在先帝时,就已是侍读太监,对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郑荣而言也算是熟人了。王忠海年过六十,看上去黑瘦干瘪,脚步倒还算轻健,小步快走到郑荣跟前,膝盖一软便拜道:“幽燕王别来无恙啊,嘿嘿嘿嘿,老奴在此迎候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3 皇帝的心意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略略弯腰,将王忠海虚扶起来,道:“王公公精神健铄,真是可喜可贺啊!” 王忠海借势站起,悄悄拍去身上的灰尘,满脸堆笑道:“王爷这不是在戏弄老奴么?说起来老奴前些日子身体不好,还多亏皇次子体恤老奴,送来酒杯大小一颗南海珍珠磨成粉服下,嘿嘿嘿嘿,方才捡回一条老命……” 王忠海说了没几句,郑荣便探出口风——这是帮皇次子游说的——顿觉无趣,立刻打断王忠海的话茬,道:“有劳王公公前头带路了。” “这个……”王忠海咽下一口唾沫,道:“王爷真是折煞老奴了。想来皇上倒也等在庶黎殿了,只是这些仪仗随从么……” “这点规矩本王还是懂的。”说罢回身对侍从安排了一番之后,便同王忠海一道进宫去了。 虽说王忠海腿脚倒也利索,却又怎比得上镇守北疆﹑日日操演兵马的幽燕王郑荣?加之郑荣自小便对皇宫格局甚是熟悉,又不愿与王忠海同行,走不了几步,便把那老太监远远甩在身后。 紫禁城一如昔日那样威严肃穆。清一色汉白玉质地的石路,将巨大的宫殿座座联系起来;宫殿顶上无数明黄色琉璃瓦折射着太阳的光辉让人睁不开眼;而高大的红墙宫门则把整个皇城切割成条缕明细的各个部分,不得有半分僭越。然而在这极尽奢华宏大的宫殿群中,作为权力的中心与焦点的皇帝亲政之处,却是一间近乎简陋的小茅屋——庶黎殿。开拓大汉江山的太祖高皇帝出身野莽,因前朝暴 政揭竿而起,立国之后为告诫子孙不忘创业艰难﹑百姓疾苦,特建一座茅屋,以“庶人黎民”为名,称之为“庶黎殿”,作为后世帝王办公之处。 郑荣虽走在前面,却不敢贸贸然推门进宫,只好等王忠海通报之后方才进得殿来。 郑荣踏入庶黎殿就好似刹那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简陋的大殿门窗紧闭,厚实的窗帘阻断了每一丝阳光﹑每一缕清风的入侵,闷热凝固的空气之中,唯有几支摇曳在浑浊空气之中的蜡烛无力地放出模糊的光来。 郑荣定定神,好让自己的眼睛能够尽快适应这昏暗的光线,这才望见陷在柔软龙座之中身为当今皇上、也是自己兄长的郑雍。 一团昏暗之中,皇帝传来了苍凉的声音:“贤弟快过来让朕看看。” 郑荣听得,忙趋向前,这才看清龙颜。只见皇帝披散了一头不黑不白﹑半黄半紫的长发,昏黄的面容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折,干瘪的身体埋没在一席不合时宜的道袍之中,呆板而浑浊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兄弟。幽燕王郑荣同无力地坐在面前的皇帝郑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郑雍年长两岁,今年还不到五十,看上去却好似这位英武王爷的长辈一般。 郑荣见兄长这般模样,心头一紧,唤道:“皇兄!” 皇帝在龙椅挣扎了一下,似乎打算努力直起身来,却未得成功,轻轻咳了两声,道:“来人哪,怎么还让吾弟站着说话?” 话音未落,不知躲在何处的王忠海便从黑暗之中飘了出来,为郑荣搬来一张交椅。郑荣略略点头,道:“有劳王公公了,可否为本王点支蜡烛?”王忠海陪着笑,抬手招呼来小太监,搬来一支烛台,这才稍稍驱散了令人不安的黑暗。 见郑荣从容坐定,皇帝这才喘匀了气,轻声吩咐王忠海:“尔等先出去,朕同贤弟有话要说。”见王忠海领着几个小太监恋恋不舍地走出殿门,郑雍脸上这才挂上笑容,寒暄道:“贤弟这些年镇守北疆,真是辛苦了。近来幽燕前线战事如何啊?” 郑荣浮起臀部,微欠身躯,答道:“皇兄过誉了。托圣上洪福,前线将士忘身于外,屯垦兵民不懈于内,终保得北疆万无一失。” 郑雍话锋一转,道:“朕年老力衰,虽有心国事,却力不从心。幸有贤弟替朕戍守边疆,朕便放心了。” “圣上何出此言?臣弟诚惶诚恐!” 皇帝摆摆手,直入主题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只是为保祖宗基业,当早立太子。朕有二子,长子忠厚老成却懦弱犹豫,诚非人君之才;次子急躁轻浮却聪颖果达,应是可辅之主。为社稷天下计,朕想废长立幼,不知贤弟有何看法?”没说几句,郑雍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摊在龙椅上喘个不停。 “这个么……”来京路上,郑荣同军师钟离匡就立储之事商议了不知多少遍——就朝中局势而言,皇长子同皇次子的势力应是不分伯仲,否则若一方占有绝对优势,便不存在立储之争了;在此情势之下,尚未表态且能起决定性作用的力量,无非是皇帝的心意和外藩的态度了。因此,只要皇帝和藩王同时支持某一方,那此人定能登基大宝。基于此,钟离匡给郑荣出的主意便是:让皇帝先表态,然后顺着圣意,到时候储君登基,那郑荣便有擎天保驾之功,又有托孤顾命之重,权势自然更胜一筹。 这实在是个万全之策,但郑荣心中却另有想法,听到皇帝意见,沉吟一番,正色道:“皇上咨臣以社稷大事,臣亦当如实奏陈,不敢有丝毫偏私。长幼有序,此乃天道伦常、也是太祖成例,无论圣贤白丁,人尽皆知。今不闻长子之过,未见次子之能,若陛下执意废长立幼,则上不合天意,中不符伦理,下不近人情,对江山社稷﹑新立之君﹑朝廷百官﹑黎民百姓,皆非福祉,还望皇上三思……” “这个道理朕自然明白,只是皇次子深得内侍﹑禁军的支持,恐怕不可轻动。” 郑荣听了,眼中放出慑人的光华,说道:“皇兄无须多虑,若恐皇次子尾大不掉,臣弟甘愿解甲归田,将幽燕王位让予皇次子。臣弟不才,十年经营,只攒下精兵十万,良将百员,只知保家卫国,不懂犯上作乱,足可御敌……” 听着听着,天子郑雍的思绪不禁回到了十二年前。 景帝三十岁继位,在位又二十年,年逾不惑而未显老态。然而毕竟天理难易,朝中大臣劝立太子之声甚嚣尘上。景帝精力旺盛,生子十三人,世有“十三太保”之称,尤以前四子郑雍﹑郑荣﹑郑华﹑郑贵均已年过二八,可被册立为太子。 长子郑雍为人忠厚老道,仁慈深沉,颇有长者之风。次子郑荣文武双全﹑胸怀宽广﹑朋而不党,朝野上下声望最大,被认为将是尧舜之主。三子郑华自小体弱多病,自知不能同兄弟们抗衡,便潜心学术,不问政治,学识最为渊博。四子郑贵颇有武功,又精于算计,四处收买人心,且最得景帝欢心,意与大哥二哥一较短长。 此四人虽各有千秋,然而其中却是次子郑荣权势最盛。景帝初年,突厥撕毁协议,开始袭扰大汉关内,抢劫财物、侵掠人口。为反击突厥蚕食,朝廷往往发大军征讨,而自景帝十五年之后,主帅都是皇次子郑荣。通过历次战役,郑荣逐渐提拔了一批将军,在军队中威望非他人可比。景帝二十年,漠北大旱,寸草不生,突厥无力南下,便东征大汉属国渤海,占据辽东,势力更盛。为应对变化,朝廷新设幽燕道总管,统领全道军政事宜,而其不二人选又是郑荣。自此,郑荣既掌兵权,兼管政务,还能任免属下官员,虽然常住京城洛阳,却俨然一方诸侯。 景帝二十四年冬,向来身体健康的景帝突然中风病倒,使册立太子变得迫在眉睫。一时间,朝野上下不知民生,惟论立储,政局纠缠得极为复杂。 就在这种情况下,事态发生了令人意外的变化——立储希望最大的皇次子郑荣突然上书,请求立兄长郑雍为太子,而自己情愿领兵戍守北疆。经历了极短暂的死寂后,朝野上下都意识到:皇长子郑雍即将被册立为太子,也会在未来成为皇帝,更会获得权势鼎盛的二皇子的支持,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咄咄逼人的四子郑贵在此情况下已无可奈何,只好主动上表,要求守卫南粤。三子郑华向无夺嫡之心,也无须明哲保身,继续稳坐书斋。 开春之后,景帝驾崩,太子郑雍顺利登基。新任皇帝下达的第一封诏书,便是册封郑荣为幽燕王;第二封才是同时册封郑华为河洛王,册封郑贵为岭南王。这种程序先后上的细微差别,有明眼人一看便知——新任皇帝郑雍已承认自己的二弟郑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每念及此,如今高居皇位的郑雍都是感慨万分。也因此,无论朝中大臣﹑心腹近侍如何劝谏必须防止幽燕王拥兵自重,至高无上的皇帝总是如同乱风过耳:“吾弟不负朕,朕亦不负吾弟。” 想到这里,郑雍不禁发出深深长叹,似在一潭死水般的沉默中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起层层涟漪。 郑荣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也暗暗叹口气,想了想却没什么话好说,只能站起身来,边作揖边告辞道:“臣弟不敢搅扰圣上清修,就此告退了……” 郑雍见兄弟要走,连忙起身挽留,不想屁股刚刚离开龙椅,无力的双腿便让它们的主人再次重重地坐下。 郑荣见了,悲痛莫名,重又走上前来,脱口而出:“金丹仙药本来虚无飘渺,臣弟还是奉劝圣上不要再服用了,好生保重龙体才是正道啊!” 郑雍眯眼看着自己的兄弟,终于轻声答道:“朕知道了,贤弟先退下吧。”郑荣这才抱着拳,缓缓退出庶黎殿。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4 唇枪舌剑的夜宴 - 一代权臣 - 笔讷 虽已近暮,业已势微的阳光却依旧将郑荣炫得睁不开眼。一阵晕头转向之后,郑荣好不容易才让双眼适应了巨大的光线变化,耳边却想起尖锐而沙哑的嗓音,原来是王忠海不知何时走到郑荣身后耳语了一句:“圣上命老奴传旨,要留王爷夜宴。” 既然是圣旨,郑荣当然不敢回绝,郑重其事地行礼回道:“本王领旨。” 王忠海听了,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说道:“那就请王爷申时摆驾御花园了,嘿嘿嘿嘿,不知王爷还记得御花园所在何处否?” 郑荣自小在宫中长大,御花园又是皇宫之中一个大所在,自然知道怎样走,也不答应王忠海,反握着手,缓缓向御花园走去。 虽说按律藩王有自由行走皇宫的权力,但郑荣毕竟已有十年未曾进宫了,一个人大摇大摆在皇宫中闲逛实在是惹人注意了点,因而不时有皇宫中巡视的御林军停下来盘问。幸好当年与郑荣相熟的守卫,不少已晋升为大小头领,一番寒暄之后也不敢为难幽燕王。不过反复接受盘问还是多少有些麻烦,郑荣不禁加快脚步朝御花园走去。 先帝喜好热闹,郑荣十几年前在宫中时,御花园本是经常举办各式宴会的。然而当今皇帝郑雍潜心修仙,深居简出,不必要的朝会都已然是能省则省了,以至连朝鲜、安南、琉球、日本之类属国朝贡都不会亲自接见,而礼部官员当然是不可能在御花园宴请外国使臣的,这就让“摆宴御花园”的圣旨乍一下达,便令内监实实在在地忙活了起来。 一个人来的郑荣也不想因为无谓的礼仪而搅扰忙碌的准备工作,于是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欣赏起花花草草起来。洛阳地处中原腹地,论花草繁茂原本是不及江南、云贵及南粤各地的,而宫中自有能工巧匠将各地贡献的花草果木在此黄土上培育生长。如此集百花于一隅,虽然有失自然情趣,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百花之中尤以梅花居首,这与大汉创业颇有渊源。当年太祖揭竿而起,首战失利,前朝官兵追迫甚急,太祖不得不遁入山中,唯靠酸梅充饥,熬过半月、收拾人马、东山再起,这才有了大汉二百年基业。太祖不忘创业艰难,又贵梅花苦寒盛开的品质,遂将梅花定为大汉国花。大汉经过两百年的太平盛世的不断选种培植,如今在宫廷之中娇生惯养的梅花不仅色彩各异,花朵更有拳头大小,比之牡丹的富贵完全不落下风。如此的梅花虽有失太祖当年居安思危的用意,却十分让人赏心悦目,这般瑰丽的奇葩在郑荣眼中幻化成翩翩迷彩,竟然模糊起来。 日落西山、皓月当空,御花园四周点起无数灯烛,将宴会现场点得恍如白昼,色彩各异、形状不同的奇花异草在各色灯光的渲染下显得尤为绚丽,天气也日益凉爽起来。此次夜宴规格与以往不同,除当今圣上郑雍及幽燕王郑荣外,受邀的仅有两位皇子,暨皇长子郑昌、皇次子郑爻;在京的亲王暨河洛王郑华;名义上在国子监念书,实际为人质的岭南王世子郑诺;以下还有郡王、国公一级皇亲十一人,便是本朝皇族的骨干了。又有中书省暨内阁三位阁老,暨百官之首的丞相杨元芷,左右中书令曹康、张超和;六部尚书暨吏部尚书梁勋德、户部尚书叶源璐、礼部尚书施良芝、兵部尚书傅夔、刑部尚书宇文观、工部尚书鲁贾;还有六部左侍郎受邀,六部右侍郎在日常事务中同左侍郎仅有分工不同,此次却只因名义上比左侍郎有些微不及便不在受邀之列,不禁万分郁闷。如此仅有三十二人赴宴,虽然人数不多,却已集中了大汉中心统治层。 座位的排列也颇费周章,居中俯瞰的自然是皇帝的龙椅;郑荣坐在皇上右侧的金陛之上,既有别于太子的左侧,又有别于包括两位亲王、外廷宰辅在内的所有人;金陛之下,则是右侧为皇亲国戚,以品级排列,品级相同的以辈分排列,辈分相同的以授勋时间排列,时间相同的以年龄排列;皇帝左侧则是外廷官员,当首的是中书省三位宰相,以下按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为各部尚书,再以下则是各部左侍郎。虽说郑荣对礼部施尚书的第一印象不佳,而对由礼部安排的这番极有用意的排列却颇为欣赏。 申时已到,一队宫女太监谨小慎微地迈着久经训练的步伐从御花园深处走来,各执大小盘碟为诸位大人一一上菜。皇宫御膳烹调讲究淡雅中庸,虽谈不上是什么珍馐美味,但贵在用料皆为难得一见的上上之选,让不少首次见到御膳的皇亲官员垂涎欲滴。不过赴宴者中却没有一个敢于下箸,原因无他,只是当今皇上尚未入席。 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无论心中的想法如何,王公大臣们始终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平日无伤大雅的交头接耳也因这特殊的氛围而未出现。直至一声高亢尖利的“圣上驾到”的呼喊响起,在座的三十多名贵人这才几乎同时站起,扭头循声望去——只见皇帝郑雍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摇地朝着宝座挪动。 皇帝久未临朝,莫要说是几位不是至亲的王公和六位左侍郎了,就算是如施良芝这样资历浅薄的六部尚书,也是头回亲眼见到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居然不顾礼仪地抽泣起来。正当刹那无措之际,还是老成持重的杨丞相一边高呼“臣等恭迎万岁”,一边率先完成了从起立直至匍匐地面的一整套规定动作。众臣这才在杨元芷的带领下,纷纷拜伏地上,响起稀稀拉拉的“万岁”之声。 皇帝好不容易才在簇拥之下坐上了龙椅,顺顺气说道:“诸位爱卿请落座,此番是朕为幽燕王接风设宴,爱卿等不必多礼。” 皇帝久未视朝,玉音更是难得,包括两位皇子在内的三十位权贵,虽然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汉白玉质地的地面,耳朵却无不直竖聆听,生怕错过了某个重要细节,乃至皇帝说完半晌都不见有人起身。 郑荣见此情景,忙在一旁谢恩道:“谢万岁!”说罢便正襟危坐于席上。诸位皇亲臣工听了,便齐声高呼:“谢万岁”,起身也不敢拍拍身上的尘土花泥,一个个端坐在几案之后,却没一个动筷子夹菜。 同样许久未见皇亲国戚、朝廷百官的皇帝眼见席中这幅拘谨的场面,似有半分好笑,又有半分得意,欠身举起当年太祖高皇帝宴会群臣时用的青铜酒爵,尽力抬高声音道:“诸位爱卿,朕久染疾病,经年不愈,多亏诸位朝廷内外一体,尽忠办事,这才天下太平,朕深感欣慰。来来来,朕敬大家一杯!”说罢,便将斟了八分满的酒爵朝嘴边送去。玉液佳酿,香醇扑鼻,让不识酒中三昧的皇帝郑雍也有所陶醉,略抿了一口,却经不住酒中蕴含的劲道,不免干咳两声,颇有不舍地放下酒爵。 各位皇亲大臣见圣上敬酒,受宠若惊还来不及,此刻哪怕是平时滴酒不沾的,都忙不迭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哪敢同私宴上一样使劲劝酒,非要敬酒者干杯见底才算罢休。 皇帝笑着点点头,看着郑荣对众人说道:“御弟为国戍守北疆,劳苦功高,难得在此良辰同朕及诸位爱卿同饮,可谓不亦乐乎。可惜朕不胜酒力,诸位还请多敬幽燕王几杯啊!” 话音刚落,便有人举杯来敬。郑荣定睛望去,果然是皇长子郑昌。二十年前,当今皇帝郑雍尚龙游潜邸,不知何日临幸更衣丫头,几个月后丫头肚子日渐隆起,这才被纳为侧室,足月诞下一子,便是郑昌。虽然郑昌生母贫贱,长得却极肖乃父,同叔父郑荣也有几分相像,一眼望去便是皇族血脉。只见他极为恭敬地举着酒杯,说道:“皇叔文武双全,郑昌自小仰慕。十年之前皇叔尚未就藩之时,侄儿多次聆听皇叔教诲,如今思之,果然受益良多。只是尚未融会贯通,还望皇叔此次进京,多留几日,好让侄儿上门讨教,故在此敬皇叔一杯。” 郑荣笑笑,暗想:郑昌少时愚钝,四五岁还不能读书写字,多次让先帝担忧;等到能念书认字了,自己早是个领兵打仗的王爷了,终年出征在外,何曾指点过郑昌。不过酒宴之上,哪能较真,便谦虚两句、恭维两句,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不想刚斟满酒,席间又有一人起身来敬,是皇次子郑爻。郑爻算是郑雍嫡出,母亲为当今皇后。皇后是世代忠良之女,由先帝安排嫁给郑雍,并不得郑雍宠爱;然而皇帝醉心修炼,对其他嫔妃也都兴趣索然,皇后倒也坐稳了后宫领袖的位置。子以母贵,郑爻在内廷之中的势力,是郑昌所不能比的。 郑昌同幽燕王郑荣的所谓关系,本就是硬坳出来的,比他还要小了两岁的郑爻更难攀上什么交情,好不容易想出“皇叔功勋卓著,声望崇高,让人久仰”之类的空虚说辞,刚要出口,没想到身边的郑昌却冷笑着缓缓地说道:“皇叔刚浮一大白,你就要敬酒,难道是想要把皇叔灌醉吗?” 郑爻听了心中不快,立刻收回酒杯,直盯着兄长的眼睛地说:“幽燕王海量,每逢凯旋,想必总要设宴庆功,却从未醉酒失态,这是哪怕黄口小儿也知道的,这两杯酒算得了什么?” 郑昌见郑爻暗中揶揄他不及儿童,眼睛一转,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人说,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不为酒困。皇叔酒量当然是好的,但饮酒毕竟误事,皇叔喝酒定有节制。你这样一味敬酒,难道是想让皇叔失态吗?” 郑爻听了也毫不退缩,索性将酒杯放下,争辩道:“圣人也说,唯酒无量不及乱。皇叔乃是本朝第一统帅,只要不坏军纪,多喝一些反倒能够鼓舞士气,这是军中常有的道理,难道你不知道?” “哼!不要以为你领着皇宫侍卫的差事,就成天把‘军中’二字挂在口边,我怎么没见过你纵横沙场,为大汉开疆辟土呢?我管着洛阳周边的治安,有些内廷侍卫不知仗着谁的势,醉酒闹事的事倒是天天都有!”郑昌针锋相对地讽刺道。 “你胡说!”郑爻骂了句粗口。 “你放屁!”郑昌也毫不示弱。 争论到这时,两位皇子都扔掉了餐具,两双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一旁的叔父郑华见状忙起身站在两人之间,唯恐两人真打起来;另一边的郑诺虽属堂弟,好歹也是至亲,虽然没上前拉开两人,倒也赔笑着打圆场。 坐在后席的施良芝这才想起冲突是由敬酒引起的,当属礼仪之争,自己这个礼部尚书当然是这方面的权威,更不能让自己支持的皇长子吃亏,于是搜肠刮肚地想出了一些理由,站起身来,正要说话。不想默默无语的宰相杨元芷扭头对他叱道:“给我坐下,两位皇子的冲突,你小小一部尚书,哪有说话的地方?”喝斥声音不大,但口气十分坚定,加上杨元芷的身份资历,竟将施良芝苦心酝酿的说辞硬是压了下去。 正与郑昌相持不下的郑爻还在担心找不到台阶下,隐约见听到杨丞相的话,便提高了嗓音说道:“礼部尚书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可杨元老三朝老臣,两朝宰相,又有帝师的名号,想必是能说上两句的。那郑昌还要请教丞相,这杯酒到底该不该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5 不欢而散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个……”杨元芷一心只想约束外臣莫要纠缠到皇族纠纷之中,哪里来得及做这枉死市上的学问,顿时语塞,面庞上悄悄渗出汗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突然又一激灵,身子一软拜了下去,叩首喊道,“臣恭送圣上!” 众人顺着杨元芷叩拜的方向望去,原本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郑雍早已起身离去。并非人人都是皇子,圣上之前失了礼仪可是欺君大罪,连忙一个个拜了下去,朝郑雍晃晃悠悠的身影行着大礼。 夜宴不欢而散,两位皇子扭头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无人敢拦。其他人就没有这份特权,一个个在繁花锦簇、霓虹旖旎的御花园中大煞风景地不知所措。此时郑荣从金陛之上走下,对百官之首的杨元芷耳语两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御宴已毕,请诸位大人分列两排,由内廷侍卫陪护出宫!” 说是陪护,不如说是监视。郑荣早在幽燕之时便听说皇子之间关系紧张,进京之后更觉得这种紧张的气氛早已笼罩了朝野各方,夜宴上皇子之间的对峙更是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连皇帝本人都不能节制;如今三十名皇亲大臣明里道貌岸然,暗中却居心叵测,深夜置于宫禁之中实在是有弊无利——心中揣摩一番后,终于决定越俎代庖,指挥众人一并出宫,以免节外生枝。 一行人在宏伟而昏暗的宫殿群中穿行,四周是高大魁梧的内廷侍卫,莫说是交头接耳,就连大气也不敢喘。这让领头的郑荣有种正在领兵野行,偷袭敌营的感觉,心里暗自发笑。蜿蜒曲折地不知走了多久,乘兴而来的皇亲大臣终于纵贯整个宫城,败着兴致走出了宫门。 宫门口悬挂起的巨大宫灯有一人多高,沿着黄瓦红墙排出了一望无尽的队伍,散发出暗无力的暗黄色光晕,引来几只飞蛾无谓的激动。 昏黄色灯烛的掩映下,郑荣小心靠近丞相杨元芷,耳语道:“此地人多嘴杂,本王暂且回去,明日再来杨元老府上搅扰。”说罢,看着杨元芷略略点了头,嘴角扬起微笑,对众人行礼告别,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原来郑荣刚进宫时,只知道是皇帝召见,用不了多少时间,便叫随从在宫门外等候接应;没想到又经了一番波折,晌午进宫直到夜里才出来。幽燕王是一方统帅,说出的话就是军令,于是随从们便始终候在原地不敢离开。值此金乌落地之时,有随扈接应实在是非常方便,这让郑荣心中十分得意,上马刚要招呼一行回邸,却看见一边的马车上探出个尖瘦的脑袋,便重新下马,坐进了车里。 同去赴宴的众皇亲大臣见幽燕王的队伍缓缓离开,自己却没有随从接应,都有些不快。一些沉不住气的皇亲开始一口一个“小兔崽子”地破口大骂起来,一面却抬手招来宫门口站岗的小太监,顺手掏出一甸银子塞在小太监手中,让他们赶快跑到自己府上,叫家仆来接。小太监得了好处,飞也似的消失在昏暗街道上了。众大臣却都是科甲正途出身,懂得矜持的道理,互相行礼告别后,或孑然一身,或三五成群地离开了这这片是非之地。 招呼郑荣进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谋士钟离匡。 钟离匡挪挪身子,把里面的位子让给郑荣,又隔着门帘对马夫说了声:“出发。”马车便晃晃悠悠地跑了起来。 车轮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上不紧不慢地滚动着,让车轴发出依依呀呀的呻吟,车厢里挂着的一盏油灯也随着马车的晃动,不住地摇晃。钟离匡脸上的阴影忽明忽现,显得愈发阴沉:“王爷进宫许久,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郑荣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皇子之间的争斗已到了如此程度,就连皇上也很难节制了……”接着便将礼部尚书施良芝和大太监王忠海的意见、皇帝的谈话、两位皇子在夜宴上的争斗以及众皇亲重臣的态度,一五一十地向钟离匡说明。 钟离匡悠然长叹一声,刚准备开口,只听见马车发出“嘎吱”的一声,身子随之前冲。车夫禀报:“王爷,府邸到了。”钟离匡听了,耐住性子说道:“请王爷下车密谈。” 郑荣在京城的临时住所不是别处,正是他十年前在京城的府邸。按理说,王爷外放就藩之后,原先在京城的府邸通常都要另行分配给相应级别的皇亲,具体到本朝,便应该是郑昌或郑爻这两位皇子其中的一位。 但当朝皇帝为表示对皇弟的恩遇和思念,不但未曾改为他用,更是让宫中安排一些太监维持王府的正常运行。然而这些被派到王府的太监没了管事的监督,不仅对清扫厅堂、修建花木之类的日常事务敷衍了事,更有甚者偷了府内的奇珍异宝出去贩卖,把堂堂一座王府搞得萧条不堪。一个月前皇帝召幽燕王进京,派人清点王府,众太监的不法行径这才东窗事发。 久未理政的皇帝郑雍见昔日的王府变成这番光景,终于动了肝火,亲自钩决了几个恶行昭彰的太监,还把大太监王忠海狠狠训斥了一顿,让他重新整顿。王忠海接到圣旨之后,自己去王府看了看,只见经过十年的糟蹋,郑荣当年的王府几乎只剩一座空壳,同废墟无异,便回去禀报皇帝,提出让京城富户临时让出豪宅招待幽燕王的建议。没想到皇帝铁了心让幽燕王重回故居,又把王忠海训斥一顿,末了还忿忿地说“你能干便干,不能干朕就换人”。 王忠海这才着了慌,连身边亲信都不放心,亲自指挥王府重建事宜,安排大量人力整饬王府建筑;自己先带头归还了小太监从王府中偷出孝敬他的宝物;让宫里人向京中皇亲、高官、地主、富商放出话去,说要上缴原来王府里的珍宝,否则就要治罪;为重修园林,专门从御花园苗圃之中调来奇花异草种植在后花园中。经过这番辛劳,王府终于恢复了当年气象。 郑荣不知上面这番波折,只当是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却不知为了自己几日的安驻,竟然搭上了无数财宝和几条性命。不过这番折腾却也着实让郑荣舒心了很多,沿着熟悉的路径,看着熟悉的景致,踏着熟悉的地面,心中感慨万千地将钟离匡引入隐藏在府邸深处的书房。 书房正门悬挂的匾额上题着由先帝亲笔书写的“梁股斋”三个大字,既点化了“悬梁刺股”的典故,又蕴含了要郑荣成为栋梁肱股之臣的寄托。书房守卫、侍应等下人早已换成了郑荣自己的人,待他们沏好茶水、点燃烛火、焚起沉香之后,郑荣吩咐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们一路上也辛苦了,今夜便下去休息吧。” 三两个下人唱声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最后离开的还小心地将房门关严。书房中更加寂静,只留下蜡炬熏香燃烧时发出的丝丝暗语。 香炉中飘出袅袅青烟将幽燕王笼罩其中,郑荣虽在苦寒之地沉溺军政俗物而久未品鉴熏香,但毕竟是皇族贵胄,一闻就知乃是极品,回味无尽地深深一吸,顿时心境蔚然,开口对钟离匡说道:“先生方才欲言又止,不知有何见教?” 钟离匡哪有兴致品香,只是侧耳听着几个下人的脚步渐渐远去,这才站起身来,面朝窗外无尽的黑暗,答非所问地说道:“寒生本是弱质书生,屡试不中,可谓百无一用,却有一身假清高的坏毛病,原来打算就此胡乱虚度一生。幸得王爷聘为幕宾,数年来委以大权,言听计从,学生也因此能略尽驽钝之才。对此,学生实在是感激不尽,不求有何回报,只愿王爷能够采纳一二,就心满意足了。”钟离匡说得极为诚恳,显是动了情了,“可是此次进京,凶吉未卜,故而王爷同学生在幽燕之时便已商定对策,如今为何又改变初衷?王爷身负大汉安危,万事因谨慎小心,今日卷入储位纷争,难道不是置金玉之躯于刀俎之上么?” 郑荣倒是不以为意,微笑着说道:“长幼之序乃是人伦之常,本王身为皇族至亲自然应当维护。不过本王此番观点只同圣上谈及,施大人和王公公同本王议论皇子,本王均未表态,应该尚为中立吧?” “唉——王爷兵法神通,深谙奇正之术,为何在宫廷纠纷之中却如此忠厚呢?”钟离匡边说边摇头,“今日之后,恐怕世人皆以为幽燕王支持皇长子称帝了吧。” “先生为何这样说?” “难道王爷还没意识到吗?虽然王爷的本意只在庶黎殿中同皇上一人说起,然而宫中人多嘴杂,太监、宫女、侍卫均是耳目,王爷同皇上说的一字一句立时就会分毫不差地传进王公公耳中。加上夜宴之时,王爷只吃了皇长子敬的酒,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王爷对皇长子的支持吗?”钟离匡解释道。 “嗳~先生不必危言耸听,本王今日亦当众申斥了支持皇长子的施良芝大人。如果本王同皇上的谈话已经传遍皇宫的话,那这件事恐怕在京城已是众所周知了吧?”郑荣说得很有道理。 钟离匡用力摇晃着脑袋,说道:“王爷胸怀君子之心,哪里会懂小人之腹?王爷固然教训了施大人,然而同对王公公的毫不理睬,已经是不错的态度了。更何况,王爷教训施大人的话,在有心者听来完全是别有滋味。” 郑荣回味一番,不解地问道:“这话又怎么说?” 钟离匡略略沉默,组织下语言,说道:“前朝立储除在长幼顺序之外,还有嫡庶之别。我朝太祖高皇帝念其太过复杂,往往酿成纠纷,因此废嫡除庶,皇位继承只看长幼顺序,且立下誓约,让皇亲贵胄歃血为盟,大汉立国以来圣圣相传无不以此为据。如今皇次子想要废长立幼,却空有皇上的宠爱而没有皇亲的支持,皇次子当务之急是争取幽燕王、河洛王、岭南王等的响应。而王爷明确表示皇长子不必串联外藩,不就是在暗示外藩王爷未曾背弃盟誓,依旧支持长子吗?” “这……”郑荣听了也不禁有些惶恐,“这是强词夺理,哪会有人这么想?” “呵呵。”钟离匡似乎有些得意,继续反问道,“如今皇次子最大的依靠是何人?” “是皇上……嗯……”郑荣沉思一下,念道,“还有王忠海。” “不错,还有王公公。太监者,阉人也。阉人乃是一介废人,无功名前程,无家小妻室,视他人之命有如草芥,视己之命亦如草芥,凡有尺寸之机,无不以性命投之,历代以来阉宦之祸罄竹难书,就是这个道理。王忠海因皇帝宠幸才有今日之地位,见王爷恩遇远在其之上,哪有不嫉妒怨恨的道理,恐怕目下已起了杀机。” 听到这里,郑荣反倒有了些信心,说道:“本王此次带来的护卫虽只有区区五百余人,却都是同沙场厮杀之中九死余生的勇士,恐怕要夺本王的性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宫内侍卫华而不实,京城兵丁则是欺辱百姓有余而冲锋陷阵不足,哪里是王爷百战将士的对手?但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忠海在京城之中经营已久,王爷久处虎狼之地,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臣还请王爷早日返回才是。” 幽燕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本王方才已同杨丞相有约,约定明日相聚。明日一早本王同杨丞相一见之后,就会有幽燕守军飞鸽传报,突厥忽然集中兵力,大有南侵之势,本王势必立刻返回北疆指挥作战。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钟离匡听了,这才欣慰地点点头,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天色已晚,臣告辞了,还请王爷早早休息。”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6 老丞相的苦心 - 一代权臣 - 笔讷 初进京之时未能微服私访,重览京城风貌原是郑荣一大遗憾,而昨夜同钟离匡的一番话,更让郑荣不敢以身犯险。然而毕竟答应了老相国,又怎能食言,故而郑荣不仅白龙鱼服掩人耳目便服,更安排众多侍卫明里暗里保护,弃烟柳繁华之处不行而专走旮旯小巷,终于在一行人晕头转向之前找到了杨丞相府。 杨府乃是一处古宅,位于小巷深处,原来只是一处不大的四合院,是杨元芷先祖遗产。宪宗五年科举,杨元芷力拔头筹,被宪宗昭皇帝点为状元,身为元老的杨元芷更加倚重,多次效仿宪宗先例,以内银购买宅院赐予杨元芷。这样,杨丞相入朝为官四十年、位极人臣三十年间,杨家祖宅原来十数丈见方的四合院早已扩大为形制同王府无异的一处大庄园了。只是杨元芷将历朝皇帝赏赐的房屋庄田均用以接济同宗,自己依旧住在老宅之中,一时传为美谈。 因此,杨府虽然占地广大,门户却同京中等人家的宅院无异,光天化日之下更是大门紧闭,想来是取置身事外之意,这点郑荣当然明白,叫人递上门帖,自己则到大门两侧垂柳之下乘凉。 不到半盏茶功夫,杨府大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名精干家奴探出脑袋,轻声而有力地说道:“失礼,老爷请王爷进府。” 郑荣一时不解,杨元老是极讲礼数的,怎会用这样失礼的方式迎接自己;转念一想,毕竟客随主便,加之主人是三朝老臣、两朝宰相,又曾做过自己的老师,让他出来迎接确实说不过去,于是整整衣冠,调整下心情便从门缝中闪进了丞相府。是年方及弱冠,宪宗见杨元芷少年有为、一表人才,十分喜爱,便下旨让礼部、吏部、户部合署购买庭院赐予杨元芷。杨元芷拜而不受,一曰:祖宗遗产不愿离去;二曰:户部库银乃万民之财,虽九五之尊不可私相授受。宪宗听了更加高兴,从宫中取出私房内银,将杨家老宅附近一片宅院买下,赏给了新科状元。杨元芷自此鞠躬尽瘁、政绩卓越、受宠于帝,至宪宗十年驾崩之时,已是户部尚书,托孤众臣了。而神宗景帝和当今皇上对 没想到郑荣刚进庭院,抬头便看见一位清瘦老者拄着拐杖站在自己面前,不用细加分辨便知正是当朝宰相杨元芷。 杨元芷欠欠身,脸上挂着微笑,高声说道:“王爷来访,小老儿陋室真是蓬荜生辉啊。只是官员结交外藩乃是朝廷大忌,故今日当以师徒之礼相待,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郑荣当然懂的杨元芷的用意,当即回礼道:“自然,学生难得有机会自幽燕回京,此番正是来探望老师的。” 杨元芷三十余年前被先帝任为少傅,当过当今皇帝和三位王爷的老师,其中最器重的便是郑荣,今日见已是镇守一方的幽燕王仍旧不失当年的灵气,不禁万分欣慰,道:“当年老朽教习皇上及三位王爷诗文,每每泛舟湖上,吟风弄月,甚有风情,不知王爷今日尚有此番兴致否?” 郑荣眉头一皱,当年杨元芷可谓严师,最恨四位皇子胡闹,说要去玩水,他拿戒尺来打还来不及,又怎会提议去湖上泛舟吟诗呢?可转念一想,杨元老老成持重,这句没来由的话也怕是有他的道理,便陪笑着答应道:“老师说的,学生怎敢不听?” “哈哈,只是老朽年老体衰,此番操楫还需有劳王爷了。” 杨府之中果然有湖,但长宽不过十余丈,与其说是湖,不如说是池塘更为妥帖。郑荣马上争锋十余载,划船的水平实在是差得很,两只桨胡乱划了半天,才把船划到湖心,已是汗流浃背了。 杨元芷将拐杖横放在木船上,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郑荣,苦笑着说道:“老朽府中人多嘴杂,唯恐搅扰了王爷兴致,这才辛苦王爷将船撑到湖心,老朽真是惭愧啊。” 郑荣下意识地看看周遭环境,只见湖边园林精致,曲径通幽,却总有各色人等穿行其中,的确不是个说话的所在;不过船在湖心,则岸边之人只能见其形,不能闻其言,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于是,郑荣尴尬地摇摇脑袋,说道:“两位皇子已然是水火不容,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之间也是壁垒森严,如此还要老丞相苦撑危局,这真真难为老师了!” “呵呵!”杨元芷在竞相攀附的气氛中独善其身,实在是十分孤单,如今见昔日的学生这般理解自己,心中说不出的高兴,“老朽世受皇恩,怎敢不死而后已?但幽燕王受先皇嘱托,镇守北疆,屏蔽突厥,如今身陷不测之地,可要早些脱身啊。” “学生是皇族子弟,国家兴旺、百姓安危自当挺身而出。然而眼下政局纷繁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学生实在是无能为力,只有安守本分而已。”郑荣说着说着,不禁哀叹起来。 杨元芷也应和道:“如今中书省及六部党争激烈异常,上至曹、张两位中书令,下至六部不入流的员外郎都结成死党,终日在寻对手的岔子,忙着给对方拆台,政令不得通行,勉强能够通行的也往往要折腾上一两个月,这都是老朽不能约束百官之过啊!” 郑荣没想到朝中政局已是这样一番局面,忙问:“皇上不管吗?” “唉——”杨元芷长叹一声,“我倒宁愿皇上不管。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圣上受阉人蒙蔽,终日追求长生不老,哪里还有心情处置国事?圣上已经数年不曾上朝,中书省递上去的奏折也大都留中不发;偶有军国大事圣上也有御批,可是……皇上同诸位王爷的字,都是老朽一笔一划教出来的,怎会看不出……若是代笔尚可,若是矫诏,那可就……唉,让老朽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宪宗昭皇帝、见神宗景皇帝啊……” 杨元芷说着说着,居然语无伦次、几乎要老泪纵横起来。郑荣见了,连忙安慰道:“也是学生的不对。学生终年同蛮夷打交道,竟不知朝中已然如此,若早知之,定要上折死谏,哪能容得小人作祟?” 杨元芷没了手帕,只好用袖口抹抹眼泪,说道:“说到此处,正有一件事要请王爷出面。” “先生有话请尽管说,学生一定办成。” 杨元芷点点头,又擦了擦泪水,道:“河南大旱,自春分以来未降半滴甘霖,如今将要入秋,按河南刺史报上的折子看,恐怕会颗粒无收,极有可能激起民变。老朽数日前也曾上奏皇上,可是依然是石沉大海;若以中书省拟旨办理,则官员又是一番争斗,赈济钱粮送到百姓手中已不知是何时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至少眼下朝廷不必担心贪污贿赂的弊政,因为百官唯恐被他人无中生有地攻击尚且不及,哪会留下贪墨的把柄呢?呵呵……”杨元芷苦笑两声,“因此,还请王爷由陆路返回幽燕,途径河南时主持赈济大事。” “这个……学生统领幽燕军政本就已不合成例,如今又要干涉河南地方政务,恐怕不甚妥当吧?”郑荣犹豫道。 “唉——可是目下确实无人可用,还请王爷念及河南二百二十万百姓身家性命,勉为其难了吧!”杨元芷说得甚是恳切。 郑荣低头掂量了一番,慎重地点头应道:“老丞相既然这样说了,那学生岂敢有推辞之理?学生这就上表,请求圣上托以赈灾之任。” “不!”杨元芷眼中忽然射出光华,“此事当由老臣执笔上奏,皇上断无不准之理。” 杨元芷是前朝的状元,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一篇奏表写得严丝合缝、花团锦簇,当即递了上去。 郑荣回府之后尚未吃完午餐,便有太监过来传旨,不仅将赈济河南之事全权托付,还令河南军政官员均受幽燕王节制,更赐尚方宝剑授予临机专断职权,恩荣之盛,虽然皇弟藩王,也是有汉以来闻所未闻的。对于奉旨赈济河南之事,钟离匡倒是深以为然,按他的看法——虽然有树大招风之嫌,但近可以奉旨即刻出京、中能够以皇命震慑群小、远又掌握了更大的权利——所谓利三而弊一,实在是大有可为,因此也没在郑荣面前说什么怪话。 郑荣本就想早日离开京城这一是非之地,如今得了圣旨更是名正言顺,当即命令随从军士整理细软,准备启程。 另外,杨元芷那边的准备也异乎寻常地迅速。这倒不是完全没有由来。首先是皇帝亲自下旨交办的事项,如果还在那里拖拉扯皮,一不小心就会犯上抗旨的大罪。其次是有老丞相居中指挥,将一桩桩差事分割得条缕明细,不会有互为掣肘的麻烦。再次则是户部尚书叶源璐、工部尚书鲁贾都算是郑昌一系的,据宫里传来的消息称幽燕王支持皇长子继位,那户、工二部当然没有阻挠的理由。兵部老尚书傅夔,原是郑荣领兵时候的上司,后来又是平级将领,最后成了下属,与郑荣的渊源非同寻常,自然是有求必应。甚至皇次子掌握的几部,也都寻思着讨好幽燕王,乘此机会做最后拉拢的努力,拉下脸来同户部、工部配合。如此,朝廷上下出现了百年未见的齐心一致的景象。等到郑荣府上准备妥当,杨元芷也已亲自押送赈济物资,前来幽燕王府上交接。 郑荣听人报称杨丞相亲自来府上办理交接事宜,既感到吃惊,又感到惊讶,慌忙整理好衣冠,迎出门去,老远就开始招呼:“区区交接俗务,竟敢烦劳老丞相屈尊,学生真是诚惶诚恐。” 杨元芷也抱拳作揖,异常客气地说道:“此事乃圣上亲自交代的,老朽再怎么昏聩,也不至于迁延拖沓啊!” 两人寒暄着互相让进了王府。因谈的并非什么机密事宜,也就在正堂端坐、品茗、畅谈了。大抵是户部测算下来,接济灾民需要用白银一百万两,但户部目前能拨出的银子不过十二三万两,连同河南及周边各州调拨义仓、平仓的粮食作价,有约七十万两,仍有三十万左右的缺口。目下只有等江南漕运输送的钱粮抵达京城洛阳方能填补,但需等待至少半个月。郑荣则表示可以即刻启程,幽燕道同河南道交界,军屯连年丰收,粮草、腊肉等足够十万精兵十年之用,临时划拨出来供应河南是十分方便的。杨元芷当然知道郑荣宁可拿出一些钱粮出来,也要尽快离开洛阳的用心,当即随声附和,说了些空洞的赞扬言辞,便请郑荣去清点物资。 大汉沿用前朝赈灾体系,设立义仓和平仓赈济灾民。各地义仓由朝廷直接管理,每年均由户部拨款买入新粮,淘汰陈粮,保持仓储饱满,遇旱、涝、蝗等重灾再开仓放粮,保证灾民能半饥半饱支撑到下季粮收。平仓由各州州牧管理,遇丰年米贱则高价收购,遇到灾年米贵则低价出售,用以平抑米价;遇大灾之年义仓粮食不足赈灾,则必须有户部指令,方能无偿放赈,以防官员贪污。两套仓储制度互为弥补、互相约束,本是一套极好的制度,怎奈前朝吏治腐败不堪,朝中官员同封疆大吏同谋贪污,导致两仓空有其名而无其实。直至旱涝连年,无力赈济,激起数州民变,太祖高皇帝趁机起义,顿时天下响应,这才有了今日之大汉。 也正因此,太祖对两仓极为重视,曾有地方官吏伙同户部官员贪污户部购粮款项,致使义仓亏空一案,太祖便亲自审理又主持清理全国仓储,经过一番梳理判决竟凌迟、腰斩、弃市、赐死官员百余人,其余充军、流放、革职者不计其数,至此天下赈灾仓储方能大治。故自太祖之后,凡是皇帝要整肃朝中官员,则必从义仓起,整顿地方官员则必自平仓始,这才保证大汉两百年来每逢灾害总能及时赈济,未有大的民变。只是先帝同当今皇上对官员极为宽容,三十年未曾清点义平两仓,两仓运营已然是打了折扣。 对此,作为百官之首的杨元芷心知肚明,故在拟旨由幽燕王郑荣统辖两仓放赈事宜之外,又特地从户部拨出现银十余万两,以便仓储不足时可向富户购粮赈灾。不过这点毕竟牵涉外朝官员的脸面,就算皇帝偶尔问起也要稍加掩饰,谏言整顿也需小心暗示,不可同外藩道也。 郑荣一时半刻也想不到这些细枝末节,只觉得杨丞相考虑周到,暗下决心定要将这桩差事办好不可。 ------------------------------------------------------------------ PS.中国古代早期,皇帝通常并不亲政,而是将政务委托于宰相,使得皇权和相权相互对抗统一。一般而言皇帝能力较差但能继承,而宰相能力较强却是流官,但是皇帝拥有任命宰相的权力,因此相权逐步被皇权吞噬。这是中国历史演变的主要趋势之一。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7 赤地千里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切既已妥当,洛阳自无逗留之理。郑荣将从幽燕带来的五百人分为三队——前队二百人开道,中队二百人押运,后队一百人殿后——迤逦重出洛阳东门,终于结束了短短两日的京城之旅。 从幽燕进京可以凭借黄河水运之利顺流而下,而从中原返回幽燕就只能依靠双腿了。十几万两白银,净重就有一万多斤,户部押银车每辆载重三百斤,也装满了足足三十多辆。若是按户部押银的惯例,白昼启程、夜间休息,作息装卸之间均要校对,为保证晚上能够留宿相对安全的朝廷驿站,每天宁可少走也不愿多走,这样下来,一天最多行进五十里路。 而郑荣的队伍,又岂是朝廷那些寻常差役可比? 郑荣来京前,曾有密报突厥大帐就在广阳北方不远,于是郑荣点起两千精锐,循密报方向寻找,虽在北方六百里寻到突厥大帐,但不知因何已被扑灭,只留下一片废墟。郑荣觉得诡异,当即下令班师,又马不停蹄地一路飞奔回广阳城,两天一夜之间疾行一千二百里,未曾折损一员将士。便是由这等精兵组成的队伍,一不怕强盗流寇,可以昼伏夜出,躲避酷暑;二不起非分之心,更无作奸犯科之例;三不知疲惫困倦,有令则行,有禁则止。因此每日至少能走两百里地,走了三四天,便已经是河南道邓州南阳县境内了。 河南旱情果然十分严重,河南邓州素是丰饶富庶之地,一眼望去本应是碧波万顷的良田,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野草耷拉着脑袋,病怏怏地插在泥土的缝隙之中。一阵狂风扫过,地上扬起一片浮尘,让人忍不住地咳嗽。 郑荣见了不住地摇头,拿着马鞭的右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极目望去,在风沙烈日之中远远望见一座小村,便用马鞭一指,命令道:“进村看看。”随即人动、马嘶、轮转,不长不短的队伍,井然有序地沿着笔直的官道向前挺进。 俗语道:望山跑死马。郑荣随手一指的村庄,竟让队伍走了有两个时辰方至。环顾村庄,却未见丝毫生气,莫说是人了,就连鸡鸣犬吠都不可闻。不善骑马,坐在车中的钟离匡觉得诡异,便招呼身边的卫士:“带四五个人,去村子里看看。” 郑荣听了,把手一抬,道:“且慢,容本王亲自去看。”说罢便翻身下马,在八九个精干近侍的护卫之下,朝村中慢慢走去。钟离匡见了,连忙穿上鞋子,努力赶两步,跟在郑荣身后。 进了村子,这才发现这村子比从外面所见更加萧条。黄土坯成的土墙因缺乏修整而布满了裂纹,似乎随时便要倒塌;窗纸久未更换,在风沙的摧残下只余下片片纸条,挂在窗楹上荡荡悠悠;瓦片也残缺不全,即使是夕阳无力的光芒,也能轻易射穿屋顶,只是干旱已久不必担心下雨漏水。 郑荣眼见这派破败景色,同京城洛阳之繁华一比,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两处竟同顶着大汉一片苍天。郑荣暗暗叹气,刚要吩咐手下找个村民过来,却不知从那条小巷中闪出个人,挡在众人面前,开口就问:“你们是什么人?” 郑荣见那人约二十岁光景,五短身材,肤色黝黑,脸上虽有些消瘦与浮肿,但眼中却射出一股英气。“是条汉子”,郑荣心中默想,反问道:“这是何处?你又是什么人?” 那黑短汉子毫无城府,忘了是自己先问,顺着郑荣的话答道:“此地叫赵家埭,村里人十有八九都姓赵,叫赵黑子的就是我了。” “哈哈,那黑小哥拦住我等的去路,不知有何贵干?”郑荣听了这个淳朴的名字,心下的欢喜又多了一分。 “不干什么,只是告诉你们一声,就算你们抓了人,地也不卖!” 郑荣心下疑惑,便道:“黑小哥怕是认错人了吧,我等不是来买地的。” 赵黑子咧嘴一笑,说:“你们骗不了我,瞧你们一个个衣冠齐整、人高马大,一看就是那赵举人请来的救兵。不过请你们回去告诉姓赵的,村里的地他也占了十之六七,该知足了。村里人这几亩薄田,是留着保命的,就是饿死了,也一分也不卖!” 郑荣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赵黑子三言两语之间便猜了个大概,说道:“不瞒小哥,我等乃是……”钟离匡闪在郑荣身前,抢先说道:“我等是从京城来要去幽燕道换防的官兵,今日不过是路过宝地。”郑荣眼珠一转,登时明白了钟离匡的用意,也就顺着说:“不错,正是去幽燕缴付军饷的。听小哥说话,可是有地方豪绅欺压良善,借着旱灾强行兼并土地?我等都是穷苦出身的兵丁,正要帮你们出头!” 赵黑子听了,惊喜得倒吸一口气,脸上随即又浮上失望,说道:“你们外来的和尚,哪会念本地的经啊!赵举人什么来历,你们几个苦当兵的,又能有什么用?” 郑荣笑着摇摇头说:“小哥说得有理,只是我等还相信天下尚有公理二字。不知村内可有宿老,能与我等一谈?” 赵黑子听了好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忙说:“有的,有的,请兵爷随我来。”说罢,就几乎是小跑着将郑荣一行带到村子深处一间小屋里。 郑荣领着八九个人进了屋子。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屋里一团漆黑,郑荣瞪大了眼睛,也只能隐约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屋里晃悠。赵黑子扯着嗓子喊了声:“老爷子,来贵客了!”几乎把这间简陋的房子喊倒了。 “小兔崽子,太阳都落山了,还乱喊什么?”从那身影处传出苍老的声音。随着一点豆大的火焰点起,照出一张刻满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皱纹的老脸。那老者说道:“小老儿不过多活了两年,认识几个字,平时说话还算有点儿道理,因此承蒙村里老幼信任,叫我声‘老爷子’。还不知这几位贵客是从哪里来啊?” 赵黑子抢在郑荣身前,将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没想到赵老爷子叹了口气,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这几位兵爷的好心,小老儿替全村百姓心领了,可还是要劝诸位别趟这淌浑水。” “老人家这是何意?”按钟离匡想,有人帮忙出头,村里宿老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谢绝好意,便冷冷问了一句。 “唉……”老人的叹息颤颤巍巍,显得极为苍凉,让人闻之心动,“各位官爷有所不知,那赵举人是十里八乡缙绅的领袖,兄长又是河南刺史,我们村的地都被他买光了,村里打了多少官司,又有什么用?” 钟离匡愣了一下,对郑荣耳语道:“啧啧,没想到是河南刺史赵抚德的弟弟,那赵抚德一家累世为官,朝野上下根深蒂固,恐怕不能轻动。王爷这次节制河南事务,正好可拿这位赵举人开刀,不过不可仓促莽撞,还要从长计议、小心行事。” 郑荣点点头,又对老者说道:“老人家请放心,这淌浑水我是趟定了,不过不是今日。”郑荣顿了顿,又询问道,“贵宝地可有供住宿之处?” 老人只想是眼前这位官军年轻气盛,听了赵举人的名头,又不愿认怂,只想今天住了一晚,明日便离开,也就指点道:“此处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驿站客店,倒是村北两里地有个破庙。我们赵家埭穷归穷,但没有盗贼,凑合一宿还是可以的。” 破庙乃是前朝的遗物,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如今只剩下一间正殿。不过看正殿的形制,当年繁华之时,恐怕也是一处香火鼎盛的大寺庙。郑荣手下五百兵丁将装载了十几万两白银的银车整齐地排在殿门外的广场上,留四百军士围着这三十辆银车露宿。郑荣则带一百卫士进正殿过夜。 正殿果然极大,前方供台上空余三个基座,也不知当初供奉的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的道教三清,还是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和药师佛的横三世佛。大殿地面本由极大块的青石铺就,不过似乎被用于其它工程而被挪走了大半,眼下除了大殿一角外,别处均是黄土。地上挺立着六根经历了数百年春秋依然岿然不动的巨柱,须有两人方能合抱的巨柱子尽职地托着宽广的穹顶,只是穹顶却已不争气地坍了半边。整座殿内破败不堪,四周杂乱地堆着柴草垃圾,散发出阵阵腐败味道。 郑荣借着月光将大殿上下看了个遍,这才询问身边的钟离匡道:“不想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竟有这样一座宏伟寺观,不知是何来历?” 钟离匡捻着胡须,答道:“前朝皇帝无不笃信佛教,每州每县都大兴土木建造寺院,待僧侣为上宾,视百姓为草芥。我朝太祖高皇帝建国以后即大抑佛教,及至武帝为征伐北狄,强征寺庙财产,遣散僧众,佛教从此一蹶不振,史称圣武灭佛。想必这间寺庙正因地处偏僻,故幸免于难,否则非被夷为平地,即被挪作他用。” 郑荣听了,不住地点头,夸赞道:“先生果然博学,未见于史书之事依然能从常理推测,这份胆识本王实在是佩服。” 两人正在交谈,却听见大殿一角响起骚动,即有侍卫来报:“有刺客!”郑荣低头想想,自己刚来河南不到半日,行踪尚未暴露,身边武士如云,即便真有刺客也断不会在此时此刻下手,想必是虚惊一场,因此便命令道:“不必惊慌,容本王亲自查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8 螟蛉义子秋仪之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不以为然,手下侍卫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挺身执刀护在郑荣身侧。早有侍卫单膝跪地禀报道:“小的打地铺时,见柴草之中有人埋伏,几番呼唤不出,唯恐是刺客,还请王爷定夺。” 郑荣点点头,带着半分愠怒道:“杯弓蛇影,说不定只是小猫小狗之类。来,将柴草搬开不就看清楚了?” 左右得了命令,便收刀回鞘,撸起袖子,就来搬草。只三两下的功夫,柴草便被搬走大半,果见一条精瘦的小白狗,呲着尖利乳牙,喉底低沉吼叫,瞪着一双杏核般的眼睛,似乎充满了敌意。众军士看了好笑,却佩服这畜生以小搏大的气势,便有人拿了火把,要将它赶走了事。不想那狗却丝毫没有退意,似在守护些什么,又见那狗身后的草堆竟又耸了几下。幽燕王的安危不是小事,于是军士不由分说地蹬开小狗,接着清理余下的柴草。军士们几乎将草堆搬空,这才看清,墙角蜷缩着的一名少年。 郑荣远远望见了,也不知这少年是死是活,叫声“且慢”,走上前来便俯下身去伸手便去探少年的鼻息。还没探出个所以然,那少年突然抬手,举着巴掌就往郑荣手腕上打。这手来得极快,郑荣躲闪不及,手腕关节被打个正着,倒也有些疼痛。身边侍卫见堂堂幽燕王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崽子打了,无不气势汹汹地就要上来抓。没想到郑荣却不以为意,摆手阻止了一干侍卫,反倒面带笑容地对那少年说:“原来尚有气息,倒还是在下失礼了。” 少年缩得紧紧的身子略有松弛,扭头瞥了郑荣一眼,见他面善,撅着嘴道:“你们是什么人,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搅我睡觉。” 郑荣见少年颇有些胆色,便回答道:“哈哈,我等是去幽燕道押解粮草的官兵,贪了几步行程,错过了驿站,就想在此破庙住宿一晚。” “哼,此处乃是我家,岂容你们随便住宿。”少年边说,便一骨碌站起身来,随意地用衣服下摆擦擦脸上尘垢,又拍去身上挂着的丝丝柴草,不卑不亢地站在郑荣及数十个侍卫面前。 郑荣反绑双手,细细打量这位少年,只见他约十二三岁光景,生的天庭饱满、面圆口方、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倒是一副极好的面相,心里很是喜欢,便打趣道:“此处荒庙并无主人,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乃圣上兵马,自可在此中住宿。” 被赶到一边的小白狗听见主人说话,慌忙摇着尾巴,钻进少年怀中,睁着眼睛听少年努嘴说道:“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也是圣上子民,此庙也可是我家。更何况,先来后到,乃是不言而喻的规矩,你等私进我宅,搅我休息,难道还有理了吗?” “好厉害一张嘴啊!”郑荣心中暗揣,却反唇相讥道:“少年此言差矣。寺庙之主乃是释迦佛祖,然而我朝圣祖武皇帝一声令下,天下伽蓝隳颓,这又哪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了?” 少年被郑荣说得哑然无语,红着脸想了半天,还没想出对答之语,却听郑荣笑道:“这是在下强词夺理。不过在下方闻少年语出不凡,十分佩服,还请教令尊何在?” 少年充满自信的脸上刹那间蒙上了一层阴影,咬咬牙回答道:“尊父在我出生之前,便于突厥交锋之时为国捐躯,迩来也有十二年了。” 郑荣听着少年带着哭腔的陈述,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心间:自己防御北边十二年,赚得无尽名声,可那些献出宝贵生命的小卒,又有谁记得他们的名讳呢?郑荣定了定神,道:“在下言语无状,还望少年恕罪。敢问尊姓大名?” 那少年一语不发,随手捡了一根枯枝,找片泥地,蹲着身子写了三个大字。郑荣拿过侍卫手上的火炬,抵近地面细加分辨,乃是三个大字,心中默念:“秋仪之,秋仪之,若功成名就,自有百官来仪!”郑荣眯眼凝视这笔划甚是稚嫩,倒也四平八稳的字迹,突然有所觉悟道:“令尊秋丰,乃是幽燕王府近身侍卫,十五年前同突厥交锋之时,为保护主将,不幸为流矢所中,慷慨殉国……”郑荣正说间,一阵狂风吹来,贯穿整座大殿,绕着梁柱往来激荡,夹杂无数尘埃,将众人笼罩在内。 少年似被风沙眯了眼,眼眶泛红,抬头看着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年人,问道:“你……你怎会知道?” 郑荣鼻腔之中仿佛泛起血腥味,正色道:“不瞒少年,本王正是幽燕王郑荣!” 父亲因保护幽燕王而死,而幽燕王抵御突厥保护全国百姓,这是秋仪之生平最得意的事,如今有人声称自己便是郑荣,却让他不敢相信,咬着牙问道:“你休要诓我!” “如有半句假话,愿天诛地灭,死于刀剑之下!”郑荣边说,边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少年。 这玉佩是当初郑荣主动就藩幽燕之时,先帝亲手赐予的贴身之物,说是幽燕王的信物并无夸张。但秋仪之哪知道这番来历,只觉得此人说话极为恳切,摩挲着手中温润异常的美玉,心中已十分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幽燕王郑荣无疑。这下却真吓住了秋仪之,恍然不知所为,只能将手中的玉佩递还给郑荣。 郑荣却将秋仪之拿着玉佩的手推回,直视仪之双眼,问道:“不知令堂今在何处,本王有一大事需同令堂商量。” 一提起母亲,秋仪之双眼再也容不下泪水,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中隐约听见“妈妈也死了”,十分凄惨。郑荣悠然长叹一声,将仪之揽在怀中,在他耳边低语道:“仪之莫哭,且慢慢道来。”一边扭头吩咐手下军士埋锅造饭,要同秋仪之边吃边谈。 秋仪之显然是多日没吃什么正经饭食,不过是行军临时做的一些粗食他也吃得狼吞虎咽,于是一张嘴边哭、边吃、边讲,总算把事情本末讲得差不多。原来秋仪之母亲正是本地大豪赵举人赵抚义的妹妹,秋丰战死沙场消息传到后虽然悲痛,但念有遗腹子必须扶养,又是大户人家自己颇有几顷良田的嫁妆,倒也足够养育儿子。可是年前,兄长赵抚义不知耍了什么心眼将孤儿寡母手中的田地骗到手,随即将母子二人赶出赵宅。二人无处可归,又因赵举人素行不端,母子二人身为赵府中人,村中无人肯帮助,只好在此破庙住下。旬月之间,仪之母亲骤感风寒,因无钱医治,未能支撑多久便撒手人寰。幸得族中有长老主持,将赵氏入土为安,却以秋仪之并非赵氏族人为由不肯接济,恰又逢天灾,就食不易,仪之无奈只好返回破庙,过起拾荒乞讨、孤苦伶仃的生活,唯有一条捡来的小狗为伴。 秋仪之这番遭遇让郑荣心中亦为之凄苦,长吁不已,突然又站了起来,道:“仪之你先跪下。” 这句话来得毫无征兆,秋仪之倒也听得清楚,却并不想跪。然而见幽燕王说得不容质疑,眼神又极为坚定,只好放下碗筷,在地上笔直地跪下。 郑荣清了清嗓子说道:“秋仪之,你父母双亡皆因本王而起。今日天地为证,本王为报令尊救命之恩,将认你为螟蛉之子,不知意下如何?” 秋仪之尚无反映,身边的钟离匡听了却大吃一惊,连忙甩下餐具,在郑荣耳边说道:“王爷已有了三位王子,今日见仪之欢喜自领去扶养便罢,又何须认什么义子呢?” 郑荣只淡淡说了声:“本王心意已决,先生无需多言。”双眼依旧直盯着跪在地上的秋仪之。 秋仪之沉思片刻,又对着郑荣深深一拜,直起身子,说道:“难得王爷垂青,然而秋家仅剩仪之一点血脉,如何敢高攀?” 郑荣听了,心中更加高兴,便对仪之说道:“此螟蛉之说同过继不同,无须更名改姓,只要每日尊称一句义父,待本王百年之后,入土为安,守孝三年便可。” 秋仪之思量一下,口中高呼:“义父在上,仪之有礼了!”说罢便拜了三拜。 郑荣连忙点头,双手将仪之扶起,牵到一边同麾下将士宣布认其为义子,今后同其他三位王子一视同仁;又唤来随军的裁缝匠人,叫他们看着秋仪之的身材大小,拆分自己衣服,为他连夜赶制新衣。就连那条小白狗也被扔了一条烤得香脆的兔腿,在一边大快朵颐。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09 好大一座宅院 - 一代权臣 - 笔讷 翌日一早,郑荣便让亲信请来赵老爷子和赵黑子,连同三十几辆银车一起去赵举人宅子上讨说法。 河北为朝廷养马之地,仪之倒也粗通御术,于是郑荣让左右牵来一匹半大的骏马同仪之并骥而行,一路说说笑笑。秋仪之自小未曾有过父亲,母亲赵氏对其管教甚严,每年田上收的租庸除去必须的开销,都用来交私塾学费,赵氏本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也经常检查仪之的作业。仪之知道母亲苦心,虽对老学究教的那套没什么兴趣,却也已将圣人经书学了个通达。加之秋仪之生性聪颖,又不懂世俗礼教的顾忌,一路上妙语连出,将郑荣逗得心花怒放。 走了不多功夫,秋仪之忽然打断交谈,挺身抬手一指,对身后的郑荣说道:“那里就是舅舅家了。” 郑荣循着手指的方向远远望见好大一间宅院,别的不说,光一边围墙就有两三里长,足可见其主人巨富。 又走了一会儿,方到赵宅门口。昨夜钟离匡已同郑荣商量过了:赵抚义强占村中田产之事查无实据,即便查明,也不过是令其退还田产而已,动不了根基;又想必赵抚义家中巨富,行事又如此嚣张,必有言行僭越之处,到时候寻几个岔子小题大做,定个大不敬的罪名,方能好好整治。 因此,将将能够看清,钟离匡便早已眯着一双近视眼上下打量。赵宅上下之繁华,仅从墙外所见便不止一斑。那围墙高有丈许,同本地民居皆以黄泥坯制不同,而均由泥砖垒成,砖头之间皆用石灰抹平,又涂抹一层红漆,显得庄重肃穆。墙上连绵有树枝跃出,尽是些松、柏、樟、杏之类的高大乔木,目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丈高度、两三百年的树龄了。墙上朝南开了一扇丈八见方的朱漆大门,门上二十五颗大钉虽然数量未曾违制,却大得夸张,竟有婴儿脑袋大小,在风沙之中依然熠熠生辉,想必如不是纯金打造,至少也是镀金的。门口两尊石狮子更是巨大无比,足有一人多高,然而无论狮子造型还是胸前的铜铃数目都合着举人的礼制,并无僭越之处。 钟离匡整个检视了一番,没寻到纰漏,便对郑荣轻声耳语道:“这赵举人倒还算是精明,不曾犯得一条明令。” 郑荣生平最恨这些压榨百姓、谄媚官府之辈,忍着性子点点头,又坐在马上低头对秋仪之说道:“你带赵老爷子和赵黑子一同去叫门,不过莫透露本王的身份。” 秋仪之是个聪明孺子,虽然不知郑荣的用意,倒也清楚其中必有玄机,于是下马依着郑荣的话去叫门。 赵黑子性如烈火,刚到门口伸手就抢在两人前面拿着门环往上不停地敲。敲了该有五六下,大门便隙开一条缝,里面探出一个尖削的脑袋。赵黑子认得是赵府的门子,大声说:“村里赵老爷子要见你们老爷!”那门子话也不说,直接将大门一关,让赵黑子吃了个硬钉子。 黑子忿怒,也不用门环,朝着木门便是拳打脚踢,直打到手脚发麻,府门这才又开启。黑子刚要咒骂,秋仪之却抢先说道:“认得我吗?我要同我舅舅评理!” 秋仪之是赵府小姐的儿子,又在赵府内住过几年,府内下人当然认识,愣了一下,恬着脸骂道:“哪个认识你这小野种?”说罢,又“砰”地一声将大门紧闭。 秋仪之几乎被他骂哭出来,强忍着眼泪,从墙头挖出一块泥砖,交给赵黑子。赵黑子心领神会,手拿砖头就朝着门上拼命地拍,把好端端一扇木头门砸得坑坑洼洼。 砸不了几下,赵府大门忽然洞开,黑子抬眼一望,只见赵府管家站在影壁之前,反背着双手冲着这一老一少一幼三人破口大骂。那管家是山西人,语速甚快让三人都不能听得清楚,三人只觉得管家左脸上一颗大痣上下翻腾,甚是热闹。管家骂了一阵,觉得无趣,啐了口唾沫,抬手一招,从影壁之后跳出十几个长短不一的汉子,个个手拿哨棒,呼喊着就要来打。赵黑子虽面无惧色,身后一对黄童白叟却被这阵势吓住了,仪之口中忙叫声“噜噜”,身后的小白犬便蹿上前来,朝着凶神恶煞般的庄丁狂吠。 仪之三人几次三番叫门,郑荣在后都看得清楚,见赵府将要行凶,急令手下勇士前去制止。昨夜郑荣已同麾下宣布,螟蛉秋仪之为义子并同另三位王子一视同仁,今日就见王子将要被打,兵丁武士个个义愤填膺,几步就冲了上去。赵府家丁平常横行乡里尚且欺软怕硬,面对百战余生的将士便似小鸡一样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三两下就被缴了械,一个个都被强按在地上。 这时郑荣才挎着马缓缓进门,看着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将士捏成一团的赵府管家说道:“在下乃是路过贵地要去幽燕押解粮草的军官,同你家小少爷有缘,现已认为螟蛉子,特来此地攀亲。” 管家虽然看不见郑荣的相貌,但听他说话很是得体,心中有些疑惑,却毕竟有几分骨气,想起“输人不输阵”的俚语,冲着地面骂道:“什么小少爷?不过是个死军汉留下的野种,今也脱不了军汉的死性,居然又认了个死军汉做义父,真实死性不改……” 一连四个“死”字,骂得郑荣火起,冷冷对麾下说道:“掌嘴,给我着实打。”三四个武士唱声诺,将管家提起。管家见马上这名军官身穿金线雕花团龙大红战袍,头戴猩红逍遥巾,一双凤目炯炯有神、两道剑眉刺穿苍穹、三缕长须随风飘动,好似天神下凡一样,顿时消了气焰。还未等他猜测来者身份,左右武士就已解开他腰间的牛皮带,抓成一股,往他面颊上拼命地抽。管家叫不得痛,只好咬紧牙关勉强承受,不一会就已被打得血流不止、面目全非了。 郑荣看也不看,对下属吩咐道:“尔等押银车进府,派两百人看守,其余三百人随我去见见这位赵举人。”说着,催马绕开影壁,就往赵府深处走。 影壁之后就是一座大园林。中心一座水潭,比丞相杨元芷家的还要大上几倍,潭中遍植荷花,花下锦鳞游泳。围着水潭便是亭台楼阁、假山花木,俱用碎石小路连接,可谓疏落怡然,一步一景。郑荣久闻江南园林之秀甲于天下,却无缘得见,今日在赵府中所见恐怕也不遑多让,更何况要将其建在北地干旱之处,其用心用力比之江南又强了几倍。 秋仪之在赵府中长大,虽然母亲生前绝不允许他四处游晃,但府中格局还是知道一些的,就凭着记忆指点郑荣径朝赵府正堂走去。拐过几座假山,一座厅堂出现在郑荣眼前,堂前匾额上写着“凝和堂”三个大字,圆润隽永,应是名家手笔。厅堂建筑倒算不得大,建造却极为精美,木石砖瓦、斗拱飞檐、彩绘浮吊无不精巧浮华。 郑荣刚要下马进堂,却见不远处有百余人手拿木棍铁棒,气焰熏天朝这边赶,索性在马上坐稳,静等他们上前。那边领头的正是赵抚义。赵抚义昨日吟风弄月歇息得甚晚,刚才还同小妾睡着,却接连有家丁来报说:赵家埭几个人不知从哪里找了些当兵的把管家打了,正往正堂里走。赵抚义立刻火起,简单穿戴一番,便点起百余个家丁,朝凝和堂杀来。赵抚义远远看见堂前果然有一队官兵,带头的居然骑着马就走进园林,也不知踏坏了多少苍苔,更加愤怒。便加紧几步走近一看,只见那骑马的军官眉目庄重,不知底细,反倒客气了几分,拱拱手说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何故闯我庭院,打我庄客?” 郑荣听他语气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便卖他几分面子,下马扯个谎:“在下姓名不值一提,是自京城洛阳往幽燕押解粮草的,暂充百户一职……” “哈哈哈,小小一个百户,也敢如此放肆!”赵抚义立刻打断了郑荣的话。按照大汉官制,军中授予品级的最低也是千总,百户及以下什长都在其下。赵抚义虽然中不了进士,但凭举人的功名,上下活动,当个七品县官还是不成问题的,加之家中巨富又结交了地方不少官员,哪里会把一个不入流的小军官放在眼里?挥手招来身后的家丁,道:“给我抓住了往死里打!” 郑荣马后的赵黑子吃过赵举人家打手的亏,见他们一拥而上唯恐那位官军因管了自己的闲事而被打,连忙闪在郑荣身前,手里拿着那块还是在门外捡来的泥砖,就要做困兽之斗。黑子固然担心郑荣安危,但担心的却绝不止他一人,身后三百兵丁早已冲杀出去,三两下就将赵府的打手们统统制服,只留下赵抚义一个人垂着手呆呆地站在凝和堂前。 郑荣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对赵抚义说道:“孝廉公,既已至此,为何不请我等堂上一叙?” 赵抚义脸上抽搐着发出模糊的声响:“请,请……” 几人按宾主落座,幕僚钟离匡坐在郑荣下手,义子秋仪之则站在郑荣身后。赵抚义只是吩咐侍女沏茶,便似经霜的白菜一般有气无力地坐在主人位置上。郑荣举起茶盏,吹开几片茶叶,抿了一口细细品啜,果然是极品雨前。正回味间,有军士跑上堂来在郑荣耳边轻声道:“赵府上有几个家丁翻墙跑了,似是去报信的。” 郑荣似没听到一般,又抿口茶,说道:“由他们去吧。” 一盏茶没喝完,军士便来报告,说当地南阳县令领着三班衙役前来拿人。县衙差役本同豪富家丁无异,所能依仗的只是手中官刀而已,然而这用以缉盗的官刀,又岂能是上阵杀敌用精钢朴刀的对手?转眼间,南阳县令便已是凝和堂上坐客了。 郑荣更加得意,对县令说道:“赵孝廉家中茗茶极佳,县公不如安坐共品?”又扭头对瘫在堂上的赵抚义说道,“在下偶遇名茶,情不自禁,一盏已经喝完,有劳孝廉公续杯。” 如此又喝了一盏茶,军士又来报告:“有邓州牧及都尉,领当地兵马五百余人过来抓人。”郑荣听了点点头,放下茶盏,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件递给军士,说道:“凭此令箭,请郡守及都尉堂前饮茶。” 此令箭是大汉调动军马、指挥作战的信物,由宫中统一督造,各级各别均有定制。邓州牧是文官,不认得此物,都尉见了却大惊失色,同郡守商量道:“此令箭绝非假造,只是末将鼠目寸光,从未见过,唯知其级别比之河南节度使更高。持令之人不知来历,还要小心应付。”商量已定,令邓州军士皆在赵宅门外候命,军政两位官员则往凝和堂上看个究竟。 已在凝和堂上战战兢兢喝了一会儿茶的南阳县令见顶头上司来访,慌忙让开座位,行了一番礼仪之后,才在都尉下首坐好。三人交头接耳商量了一番,依旧看不出对面那军官的来头,扭头看看赵抚义,也是一样茫然,只好暂时安下心来喝茶。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0 我就问你服不服 - 一代权臣 - 笔讷 时节已是夏末秋初,将近中午的阳光照射在凝和堂屋顶之上开始发热。赵府有下人用水车从堂前水潭之中汲了清水上来浇灌在屋顶之上,好似下了场及时雨,令屋内顿时清凉下来。在此炎炎烈日之下,耳中蛙鸣阵阵,身上凉意习习,口中又有佳茗伴随,此乐何极。不过赵抚义及河南地方的几位官员却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如坐针毡地看着堂外如珠帘般坠下的水滴,期盼还有救兵到来。 突然郑荣手下军士加快脚步跑来,压低声音同郑荣说道:“河南刺史赵抚德连同镇北将军领河南节度使吴延,带了三四千步卒,已将赵府上下团团围住。” 郑荣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原来是赵刺史同吴将军来了,来便来了,还带了五千兵马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又对身后秋仪之说道,“你认不认得赵刺史这位大舅舅?” 因母亲同赵家抚德、抚义两位兄长不睦,素来没什么交往,但逢年过节还是见过几回的,仪之于是点点头,说道:“认得!” 郑荣也点了下头,将刚才的令箭交给仪之,吩咐让他连同昨夜赐给他的玉佩一道,去请这位河南刺史赵大人。 秋仪之听了郑荣的吩咐,扭头瞪了赵抚义一眼,身后跟着那条叫“噜噜”的白犬,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赵抚义许久没见过秋仪之,今日又换了身新衣服,只当是郑荣手下的小厮,也就没有理睬,反而趾高气扬地对郑荣说道:“你个小小百户,不入流的小官,哪里知道如今河南刺史赵大人乃是家兄。如今大兵压境,劝你还是速速磕头认错,定你个抢劫富户之罪,一刀砍了倒也爽快。若非如此,定然治你个谋反的大罪,到时候凌迟处死、株连九族、挫骨扬灰可就悔之晚矣了!” 郑荣如没听见一样,头也不抬,继续气定神闲地喝着他的茶。这让赵抚义愈加愤怒,暗下决心必要好好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军官。 秋仪之一路飞奔向赵宅南门,却被告知说是河南刺史是从东门而来,便又急急忙忙朝东门跑去。一路上,原本内紧外松的军士个个抽刀出鞘,有的上墙了望、有的搬石堵门、有的草丛埋伏,纷纷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仪之加快脚步,穿越无数花木假山,这才跑到赵府东门。东门口,郑荣麾下一名头目正同门外之人交涉,两人谈话声调高亢,气氛十分紧张。仪之忙赶上前去,右手直挺挺举起令箭,高声喊道:“我要见河南刺史赵大人!” 两方人员见了,立刻噤声,让出一条通道让仪之通过。秋仪之见状,整理衣冠,调整呼吸,便从通道中走出赵宅。走不了几步,就看见几个文武官员围着一名肥胖官员点头哈腰,秋仪之认得这肥胖的便是自己的大舅舅,如今的河南刺史赵抚德,快步走上去,使劲挤进人群,站在赵抚德面前。 赵抚德一愣,只觉得眼前的小孩有几分面熟,正要细细打量,却见那小孩拿支令箭,笨拙地接下腰间玉佩,递了给他,口中念念有词:“请赵大人堂上说话!” 赵抚德心中暗想:哪里来的野孩子,对堂堂河南刺史、封疆大吏语气如此无礼,伸手就夺过令箭玉佩,端详起来。不看不要紧,看着看着脑门上就渗出了一层汗水。河南刺史是见过世面的,这支令箭格式大不相同,绝非节度使一级所有,哪怕统领禁军的前、后、左、右将军也未必能有,唯恐是车骑将军、骠骑将军一级的。这块玉佩更不可测,玉上雕刻的各式祥瑞隐隐间有皇家气象,又绝不只是公侯所能佩戴,即便说是圣上身边物品也毫不为过。赵抚德越想心中越乱,一个个列举朝中权贵:当下军务在身的皇亲国戚并不少见,然而爵位同军职都有这样高度的唯有幽燕王郑荣和岭南王郑华。近闻幽燕王进京面圣,进京可从水路,返回则必从陆路经过河南,自己身为刺史尚在烦心接驾事宜,难道这么快就到了? “要真是幽燕王,那事情可就麻烦了!”赵抚德惴惴不安,也不敢同节度使吴延商量,想着法子对秋仪之试探道:“幽燕王可是只让下官一人晋见?” 秋仪之极不喜欢这位舅舅,来时就多长了一个心眼,不接话茬,冷冷地道:“义父就让你进去。” “什么义父?”赵抚德心中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想来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分辨真伪,就转身对属下的军政官员嘱托几句,整理下仪表,便跟着仪之往赵府庭院里走。 赵抚德大腹便便,跟不上秋仪之轻快的脚步,走不了几步就跟丢了。所幸赵抚义的园林同他自己的没什么区别,干脆慢慢地走,也顺道整理下思绪。好不容易走进凝和堂,目光在堂内一扫,只见右边客座上一人旁若无人地品着茶,倒头就拜,口中高呼:“卑职不知幽燕王爷驾到,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郑荣不为所动,坐立不安了许久的三位官员倒大吃一惊,慌忙站起又慌忙跪下,口中不住地道歉请罪,尤其是邓州都尉武将出身,动作太猛,竟将好好一只青花茶碗打碎,茶水溅了自己一身。赵抚德匍匐在地,抬眼却看见弟弟赵抚义呆若木鸡地坐在位子一动不动,当即训斥道:“幽燕王在此,抚义为何不拜?”赵抚义这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郑荣也不让跪着的五人起身,自己则举着茶盏,缓缓坐到赵抚义刚让出的主座上。又指着旁边的座位对钟离匡说道:“先生请往这边坐。”钟离匡倒也不客气,便在辅位上坐定。秋仪之刚想同刚才一样站在郑荣身后,却被钟离匡一把扯住,让站在自己身边,轻声嘱咐道:“王爷就要发落官员,你要仔细听着。” 郑荣又喝口茶,对依旧跪着的赵抚德问话:“河南道各级官僚都到了吗?” “回禀王爷,河南道共八州,现有五州州牧及七州都尉在门外候命。”赵抚德答道。 “知道了。”郑荣回答得似乎漫不经心,随口又吩咐属下,“快去请诸位大人上堂来相聚。”说罢又喝了口茶,这才让堂上跪着的人起身。不一会儿,除已在场的邓州刺史、节度使外的几州军政官员均已汇集堂前,分班站好,静等幽燕王说话。 郑荣扫视堂上,没有半句寒暄的话,直接把在凝和堂外等了许久的赵老爷子和赵黑子传了上来,让他们俩把赵抚义抢占民田的冤屈在河南道各级官员面前一一陈述。赵抚义虽然在南阳县乃至邓州以至整个河南道都是一方富豪,但论功名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举人,依品级排序只能站在最后,如今听见赵家埭两个村民讲的均是事实,不由得汗流浃背。赵抚义仗着自己巨富又有兄长庇护,在南阳为非作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各州官员均有所耳闻,赵家埭一老一少两个村民的陈述倒也不在他们意料之外。 先是赵老爷子将历年来赵抚义侵吞民田的情节详细说明,赵黑子随后把赵抚义欺负百姓的事件痛加陈述。两人好不容易说完,郑荣大声喝道:“赵抚义!你平素抢占民田,殴打村民,横行乡里。如今居然趁火打劫,乘河南大旱压低地价,强购良田,正是逼良造反,理当罪加一等!”说着说着,忽然猛拍桌子,厉声说道:“你该当何罪,还不给我跪下?” 这“跪”同桌子颤动的声响一同传入赵抚义耳中,让他顿时一惊,膝盖吃不上力,倒头就跪,口中不能出一言。倒是兄长赵抚德出班来奏:“抚义侵占民田、欺辱村民一事查有实据,但未曾杀伤人命,故卑职以为可以令其无偿退回所占良田,向村民道歉,并赔偿医疗费用,以示惩戒。” 郑荣听了赵抚德这番避重就轻的说法,“嘿嘿”冷笑两声,说道:“本王到赵府上,赵抚义非但不曾礼遇,反而数次意图行凶。请问赵大人,这冒犯藩王之罪该当如何惩戒?” 赵抚德听了,想也不想就回答道:“王爷光顾赵家宅邸,本来是赵家数代以来绝无仅有的喜事,想必抚义也是万分欣喜。可是王爷为探察民情,白龙鱼服,就连卑职等也是刚刚知道王爷身份,又何况抚义区区一个举人。俗语道‘不知者,不为过’,因此,抚义冒犯藩王虽事实俱在,却始终是情有可原,现在又已惶恐不堪,故恳请王爷海涵,赦了他这条罪状。” 郑荣一笑道:“本王向以圣上为楷模,处处宽厚待人。故赵抚义虽然狂悖不堪,屡次冒犯本王,但本王均可赦免,然而有一事却恕无可恕。”说着唤秋仪之道,“仪之,昨日在破庙中同本王讲的,你在河南诸位官员面前,还敢再将一遍吗?” 秋仪之挺身而出:“当然敢!”滔滔不绝地就将赵抚义如何欺负他母子两人的劣迹一点不漏地讲了出来。 郑荣说声“好”,便让秋仪之照原样站好,对河南军政官员道:“这秋仪之来历不凡,其父对本王有救命之恩,昨日本王已将仪之认为螟蛉之子,如今更要为义子报一报这欺孤辱寡之仇,不知刺史大人有何见教?” 赵抚德心想不好,没想到这眼熟的孩子,居然是自己妹妹的儿子,是自己的亲外甥,如今更是被权倾天下的幽燕王认为义子,已是今非昔比。而抚义为谋妹妹产业,耍了见不得人手段,竟将亲妹逼死,这些破事自己本就知道,初一听闻就觉理亏,还曾劝过几句,但最后看在自己分得的一份田产面上,也就半遮半掩地过去了,没想到却在这节骨眼上东窗事发,这可是条坐死了的大罪。于是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分辨之辞来,脑子一热,壮了胆子争辩道:“幽燕王爷虽然督着幽燕一道的军政,然而此地乃是河南道,司法审判乃是本官的职权。卑职在此还要奉劝王爷一句,不要越权行事,免得陷于百官攻劾之境。”赵抚德任河南刺史之前,做过几任道御史,口齿伶俐且不说,在言官圈子里向来是颇有人脉的,若真要发动御史弹劾,倒也是不小的麻烦。 郑荣却不怕这些,随手解下腰间佩剑,当空一举,对文武官员喝道:“尔等可认得,这是什么!?” 当即有官员惊呼:“尚方宝剑!”这皇上钦赐,可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一出,顿时震慑大堂,衣冠楚楚的官员忙不迭地跪了下去,行三叩九拜大礼,口中念念有词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套大礼行罢,不少年纪大的官员已是晕头转向。赵抚德此刻却不能糊涂,长跪在地上道:“皇上钦赐的尚方宝剑斩得了四品以下官员,且可先斩后奏。但王爷是幽燕王,恐怕这尚方宝剑斩得了幽燕的官吏,却斩不了我河南的臣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1 赈济灾民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抚德一而再,再而三的抢白挑衅,让郑荣胸中燃起业火,若放在十几年前,早已手刃了他,而今却多了几重城府,强压怒火,淡淡说道:“钟离先生,请出皇上圣旨及户部文书,念给赵刺史听听。” 钟离匡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包囊中取摸出一只明黄色的木函,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取出圣旨,当堂朗读了起来。 念罢,众官员又是一番三叩九拜、山呼万岁。郑荣这才斜眼看着赵抚德,问道:“请教河南道刺史赵大人,本王手中这柄尚方宝剑,可否斩得河南官员?” 赵抚德心中明白,幽燕王既有尚方宝剑,又管得了河南道军政,除他自己和节度使吴延以外,斩得了河南任何一位官员,自己亲弟弟赵抚义的性命已是无可挽回了。想到这里,赵抚德索性破罐破摔,也不跪着,站起身来指着郑荣就骂:“皇上赐王爷尚方宝剑是对王爷的信任,王爷用尚方宝剑杀人也是王爷的权力,何须过问卑职,真是多此一举,不过想要羞辱本官而已,恕卑职无法奉陪!”说罢,拱了拱手,扭头就朝凝和堂外走。 赵抚德走不了几步,就被在堂外候命的兵士半拖半抬地重新押进了堂。郑荣正色道:“赵大人所言不错,尚方宝剑斩不了四品以上官员,你堂堂三品的封疆大吏,本王当然杀不得你。但你徇私枉法、颠倒黑白、蔑视本王之罪,本王定会向圣上如实陈奏,到时自有刑部及有司衙门会审定尔之罪。”待左右遵令将赵抚德拖下堂去看管起来后,郑荣又对已是屁滚尿流的赵抚义说道:“你的罪过,本王方才已说了,你还有何遗言?” 赵抚义早已失魂落魄,哪里还张得了口,只等脑后一刀了。 没想到这时秋仪之却突然跑出,跪在郑荣面前。郑荣一惊,问道:“仪之,难不成你想替你这禽兽不如的舅舅求情吗?” 秋仪之拜了拜说道:“仪之自小没有父亲,母亲也去世了,两位舅舅便是至亲,于伦理纲常,仪之怎能不为之求情?”说着又拜了两拜,“还请义父法外开恩,饶了舅舅这条性命吧!” 郑荣听了,感慨万千,凝思了半刻,将秋仪之亲手扶起,高声对赵抚义说道:“你这无情无义的母舅,怎会有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外甥?既然仪之求情,本王便格外宽恕。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本王今日就夺了你举人的功名,令你退还历年来兼并的土地,田产庄园悉数充公,赐你一亩三分良田,从此做个良民,自己谋生去吧!” 赵抚义听了,眼泪鼻涕流了一地,口中不知说着什么,只看他叩头如捣葱一般。 赵抚德也被架了下去,凝和堂中重新恢复了平静。郑荣喝口茶,对堂上肃立的官员说道:“方才圣旨及户部文书诸位大人也都听了,圣上派本王节制河南,乃是为了赈济当下的旱灾。然而我朝高宗仁皇帝曾有圣谕曰:‘十分天灾,中必有七分人祸’。这赵抚义为富不仁,身负功名不知为国分忧便罢,居然趁火打劫,侵占良民土地,可恨、可恶。如今本王主持河南赈灾大计,户部已拨下钱粮合白银七十万两,本王亦打算从幽燕输送钱粮三十余万。如此经各位大人之手,便有白银百万,诸位大人自可层层截留,中饱私囊,以身试法!” 河南各州官吏今日受了几番惊吓,哪还有贪赃枉法的胆子,个个拜倒在地,口呼:“不敢!” 郑荣在河南道没有官邸,主持赈灾又非一朝一夕之事,必须找个适宜地方主持大事。钟离匡建议在河南道刺史府或是赵抚义的宅子设立行署,这两处均是河南有名的地方,各项设施又十分完备,实在是办理这等重大事宜的好处所。然而郑荣却不想同赵氏两兄弟再有什么瓜葛,索性令人封了这两处建筑,更不会自己去用。出乎意料的是,郑荣隔天就从幽燕调了军中负责搭建军营帐篷的能工巧匠,短短几日之内就将同秋仪之初次见面的破庙修葺一新,成为藩王行辕主持赈济大事。 没几天,运送钱粮的车马便汇集南阳,往来办公的官员塞满了赵家埭黄土铺成的狭窄街道,让这个萧条平静的小村庄充斥着繁忙的气氛,政令从此间条条下达,赈济灾民的各项举措也逐一展开。 被郑荣参劾的赵抚德一被送京,即由中书省责成刑部主持审判。刑部大堂可不是寻常地方,两三番审讯便又问出了十几桩贪污案件,正需一一核实,没想到赵抚德却在天牢之中把自己衣裤扯成条状,自缢死了。消息传到南阳,秋仪之还为之伤心了两天。与此同时,中书省请了旨,从户部选了右侍郎李心儒任河南道刺史。李心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老进士,虽说还算是有些政务能力,但在赈灾事宜上却始终以幽燕王马首是瞻。 河南的旱灾虽然比预想之中更严重一些,然而自从郑荣办了赵抚德、赵抚义两兄弟以后,河南吏治总算有所改善,贪墨之风也没有以前那么猖獗,户部拨出的七十万两赈济钱粮测算下来反而绰绰有余。 大事略定,郑荣也不愿终日呆在古庙之中,将钟离匡留下处理文书来往,自己则同秋仪之一道,带了赵黑子和三五个亲信侍卫,巡视河南各处。每到一地,除了谈古论今、饱览当地风物以外,便是探查当地放赈情况。 幽燕王名震天下,日前又在河南大出风头,已到了即便是微服出行仍旧掩饰不了身份的地步。于是就叫赵黑子带着秋仪之冒充灾民暗地里查访。赵黑子虽然木讷耿直,但对那些贪婪民脂民膏的官僚权贵深恶痛绝,郑荣一有命令便四下探访,不遗余力。同行的秋仪之虽是个小孩,又不通人情世故,难得却极其聪明,见有异常情况而自己不能判断的,总是将情态细细记下,再回去请教郑荣。 几次三番下来,让郑荣感慨不已——自己已然奉圣旨办了河南道最高长官刺史赵抚德,然而底下这些官员一见分发粮米有利可图,仍旧拿自己的功名前程做赌注,想尽办法从中盘剥。有虚报灾情骗取赈米的,有私降发放标准雁过拔毛的,有出售户部好米再购买陈米赚取差价的,还有派人冒充灾民循环排队领米偷梁换柱的,诚可谓绞尽脑汁、挖空心思。郑荣叹息之余,只能一再请出尚方宝剑,将这些不知廉耻的官员一一斩杀干净。 于是一路杀伐下去,已斩了二三十名各级官员,郑荣越想越不是办法,却始终无可奈何,所幸各项事宜也基本结束。 此时已是深秋,冬季也即将到来。 北方草原地广人稀,游牧民族不事耕种,惟靠逐水草放牧谋生。春天万物复苏、夏季草木繁茂、秋日结实累累,只有冬时天地萧瑟。于是,北方游牧民族常趁夏秋将兵马养得肥壮,好在冬天袭扰大汉北方边境,抢掠财物、人口、粮食、器皿,方好过冬。 汉初,北方鞑靼猖獗,太祖太宗两位皇帝与之结为兄弟之国,开放马市、输送岁币,虽鞑靼零星骚扰始终不绝,却保住了黄河富饶之地,能够放手一统四海并与民休息。经过太祖太宗近四十年的治世,大汉国力日隆,于是圣祖武皇帝举兵四十万,先后北伐五次,深入漠北千余里,数次攻灭鞑靼王庭,开创中华不世之功。此后鞑靼彻底降伏大汉,自愿内附为一藩邦,年年进贡、岁岁称臣。其后高宗、中宗几朝,大汉国力鼎盛,对北邦又能剿抚相继,北边始终平静安然。 然而中宗晚年失德,成宗继之却昏聩无道,大汉国力中衰,虽然鞑靼依旧无力南下侵略,草原之上却有突厥迅速崛起。突厥原是鞑靼属下小国,因受不了鞑靼奴役,在其单于王汗率领下以少数兵力突袭鞑靼王庭,将鞑靼彻底消灭,原鞑靼的百十来个属国悉数听命于突厥。成宗六年,突厥纠集本部及属国兵马共二十万,大举南侵。大汉北边未经战事七十余年,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突厥骤然来袭,边将手足无措,旬月之间便失了河套。至此突厥日益坐大,已不可轻动。 宪宗昭皇帝励精图治,对内变法筹饷,对外整饬军备,开始同突厥不断拉锯,双方虽互有胜负,但大汉关内、山陕等道已是兵祸连绵、民不聊生。神宗十八年,漠北大旱寸草不生,突厥转头东进,消灭大汉属国渤海,开始威胁幽燕、河南两道,大汉遂以郑荣为幽燕道总督;二十五年,神宗皇帝崩,当今皇帝即位,即册立郑荣为第一藩王,统领幽燕军政。郑荣在幽燕王位上,同突厥争锋十余年,开拓疆土百余里,确保大汉海内承平,遂名扬天下。 如今,幽燕王郑荣虽然受命主持河南道赈灾大事,但首要任务仍在于镇守幽燕、防微杜渐。因此看看河南之事大抵善始善终,便将尚方宝剑连同由钟离匡执笔的一份奏章一同递了上去,算是了结了此事。 待几日后朝廷嘉奖文书下来,郑荣便立即拔起行辕,一路返幽燕而去了。临行之前,郑荣想把赵黑子一同带走,但黑子虽想跟着幽燕王建功立业,家中却有老母需要奉养。郑荣不忍悖了黑子的孝心,于是留下一笔银子让他好好赡养母亲,并让他有困难时,自可到幽燕来投靠。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2 师傅你能不能说明白些 - 一代权臣 - 笔讷 虽说是因军务返回幽燕,但几个月前郑荣离开之时,就十分放心地将防务托付给崔楠、韦护这一攻一守两员名将,且离每年出兵北上烧草的时间尚且充裕,因此走得也不甚急,一路上教习仪之骑马射箭并谈古论今。 闲暇之时,郑荣曾问秋仪之说:“你可知道义父督掌河南,为何先要惩办你的两个舅舅?” 这个问题秋仪之自赵家宅院被查封之后就不断思索,今日义父问起,就朗朗答道:“是为了杀一儆百,让河南道官员都有畏惧之心,这样才好集中精力办好赈灾事宜。” 两句话说得郑荣不住地点头,连声夸赞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又话锋一转道,“我朝高宗仁皇帝及宪宗昭皇帝均有过变法强国的举措。虽然宪宗皇帝无论是心思之密还是治国之诚,均毫不逊色于高宗,然而仅就变法成效而言,却远不及之。你可知道这是何原因么?” 普天之下,除了幽燕王郑荣,还有谁能、谁敢、谁会同秋仪之探讨历代先皇的功过得失?这个问题,仪之当然无法解答,只能张着大大的双眼,等着郑荣自问自答。 “宪宗变法旨在强兵,强兵之要在于钱粮,增加钱粮又不能殃及百姓,则必须重新丈量土地,丈量土地就免不了将地主富户隐匿的土地清理出来。可是督办此事的官员要么同这些富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么自己本就是富户,这如何能办的下去?于是新法未行,朝野内外就已是议论纷纷。到正式推行之时,朝廷上下官吏均是貌合神离,不肯用心办事。宪宗皇帝一心励精图治,手上又没有信得过的人才,只好事事亲力亲为,最终积劳成疾,于盛年驾崩,变法之举也随之灰飞烟灭。”宪宗新法一事离郑荣不远,谈及甚是遗憾,悄悄叹口气,继续说道,“然而高宗变法则首重吏治,新法未行,先重刑惩治了一批枉法失职的官员,对其他庸碌官员则是申诫之余既往不咎,又改进科举广纳天下英才,可谓恩威并施,吏治顿时肃然。在此之上,对圣祖武皇帝晚年若干弊端予以修补,杜绝蚁溃之患,终于开创了十余年太平盛世。因此,若以树木比喻,则吏治为干,诸事为叶,盖因枝干有疾,花叶即便能繁茂一时,也终会枯萎败落。” 秋仪之听得极为认真,生怕漏了一个字,仔细回味了半晌,问道:“孩儿有两处不解,还请义父明示。” 郑荣点点头道:“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仪之有疑自可问来。” 秋仪之随即问道:“既然高宗皇帝已经整肃了吏治,那为何数十年之后又贪腐如常?” 郑荣闻之,大笑着拍案而起,赞赏道:“好说好说!你一个弱冠小儿,能提出这等疑问,真是没有枉费了本王这段说教。我儿竟不知俗语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官僚,从微末小吏做起,累进方得一肥差,而年纪已愈不惑,如何不想着法子横征暴敛?一俟皇帝宽仁,便起侥幸之心,前赴后继,若飞蛾扑火一般。因此,整顿吏治非一朝一日之功,惟有常抓常严,才得几年清明,此乃历朝历代以来的痼疾。” 秋仪之显然是听懂了,点着头继续问道:“那若如义父所言,我朝宪宗是极英睿的皇帝,为何不能从吏治入手,推行新法呢?” “你个黄口小儿,这等军国大事、帝王是非,岂是你可以议论的?”一旁的钟离匡原本正在处置由幽燕送来的公务文书,听到郑荣同仪之的对话,便开始心猿意马地偷听;而到此紧要之处,则干脆放下手中的文书,大声叱责起仪之来。这钟离匡平时阴鸷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就连郑荣也从未见过他何时有今日这般愤怒,瞪了一双疑惑的眼睛望着他。钟离匡连忙站起,将郑荣拉到一边,低语道:“秋仪之虽然聪明,然而父母双亡,教养不全,心性有失。今日两个问题,无不正中皇权官场要害,隐约之间似有不臣之心,还望王爷能够有所防备,不能再加诱导了啊!” 郑荣摆摆手,说道:“先生此言差矣。为今之世,凡自贫寒由科举而起者,无不贪慕权贵,利欲熏心。而皇族及世族子弟,个个都是纨绔之徒,不堪一用。就拿本王三个亲生儿子来说,眼下似有几分才干,可俱不知民间疾苦,成不了真正的栋梁。本王那夜在此认此螟蛉之子,原不过是想报答救命之恩,但今观仪之,身负血仇却能恤伦常礼教,聪颖善辩又不至圆滑世故,实在是一块极好的璞玉。若本王不以圣人之理循循教诲,不以先王之道源源熏陶,岂非暴殄天物,空耗了这件国器?” 钟离匡摇摇头,争辩说:“昔楚有和氏,身怀璞玉,就遭双足被刖,沦为废人;璞玉一出,以为美璧,便有战国争夺,喧嚣半世;琢玉成器,为传国玉玺,则普天之下,数代更替,交相征伐,流血漂橹。有此等故事,还请王爷三思啊!” 郑荣叹道:“先生的苦心,本王当然知道。但先生别的建议本王自会言听计从,惟有此事本王自有主张。” 钟离匡摇头说道:“王爷眼界开阔,不是在下区区一介寒生懂得的。这仪之将来如何,便只看天意了!” 郑荣拍了拍钟离匡的肩膀,说道:“既然如此,还请钟离先生为仪之答疑解惑吧!” 钟离匡虽然口中不说,但因自己有多年怀才不遇的尴尬,爱才之心比之郑荣反而更甚几分,走到仪之跟前,问道:“仪之方才有何疑惑需要王爷解答?”听着秋仪之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钟离匡却文不对题地侃侃而谈道:“医者讲究辨症施治,同样的疾病医法却大不相同。前世曾有名医,见两人同是腹胀 疼痛,一人开了泻火之药,大泻半日后即痊愈;另一人却开了固本之药,调养三月方才复原。有不解者问之,乃曰:‘前者纵欲淫 秽,致阳盛阴虚,阴阳不调,以泻药服之,则尽排阳毒,自然痊愈;后者积劳体弱,又感染风寒,气血两虚,必须固本调养,才能祛病除根。然而两者对调,则有性命之危。’这段故事,仪之听懂了吗?” 钟离匡讲得深奥尖刻,举例又并非严密对应,细细品味却包涵深意,把秋仪之唬得只能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幽燕道东临大海、南接河南、西连草原、北望大漠,有海、河、平原、山丘、草原、戈壁各种地形,经郑荣十年经营人口众多、桑田富庶,乃是大汉同突厥必争之地。 一行人自河南进入幽燕道博州地界,走不了几步,就远远望见有人来迎接。郑荣最恨那些无谓的仪仗铺张,幽燕地方官员也都知道他的脾气,因此来迎接的不过寥寥十余人。虽说郑荣待下属宽仁,但王爷的架子还是要摆的,停下马匹,静等对方上前。 上前来迎的有五个人,博州刺史及都尉两位军政长官策马走在最后,只因在最前方的三人正是郑荣三个儿子——郑鑫、郑森和郑淼。长子郑鑫乃是嫡出,今年已有二十二岁,续起疏髯,远远望去同乃父无异;次子郑森二十一岁,其母是番邦和亲来的公主,生子之后就因不服中原水土而逝,郑森有蛮夷血统,如今两腮铺上薄薄虬髯,长得甚是奇特;三子郑淼只有十三岁,也是王妃所出,眉清目秀,十分可爱。幽燕王这三位王子,从小就受郑荣调教,知书达理、弓马娴熟,在幽燕极有名气。 秋仪之在路上也几次听义父谈及这三位哥哥,向往已久,总算在今天见面,心中欣喜、紧张、好奇之情夹杂在一起,坐在马上挺直了身子向前张望。秋仪之虽是富家子弟,却长于贫寒之中,母亲在世时怕他出去闯祸,又常将他关在屋内专心念书。故而仪之只能偷骑赵府中几匹耕田拉磨的驽马玩耍,后在河南经郑荣及手下侍卫几日训练,骑术虽有所进展,却远称不上娴熟。如今在马上向前挺直了身体,却忘了收紧马缰,胯下骏马只当是得了指令,缓缓地往前走去。眼看三位兄长越走越近,仪之急得满头大汗,屁股在鞍上乱动,那马不知主人是何用意终于停下了脚步,却死死站在郑荣跟前一动不动。 郑荣看着好笑,也不去管,任由他挡着去路,静等着三位王子走到跟前。三人在幽燕之时,就听得下人报告,说是父亲在河南认了个十来岁的孩子做义子,今日眼前这失态者显然就是那叫秋仪之的孩子。长子郑鑫冷眼看着仪之不知所措的样子也不搭理,轻轻巧巧地牵动缰绳,策马绕过,朝父亲那边去了。秋仪之被郑鑫看着浑身不舒坦,反倒想起了握在手中的缰绳,连忙抽拉,那马果然向后退了几步,没想到却拦住了次子郑森的路。郑森可没长兄这般好修养,暗暗用马鞭打了仪之坐骑的脖子,别看动作不大,发力却是不轻。脖子本是马匹的柔软部位,稍一击打便让那马疼得止不住地乱蹦。仪之唯恐摔下马去,撇了缰绳,双手紧紧拽住马鬃,马受了疼痛,更加暴躁起来。郑荣麾下侍卫见王爷义子有险,刚要纵马上前解救,没想到三王子郑淼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毫无惧色地策马走到仪之马侧,瞅个机会,抢过缰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便让马平静下来。秋仪之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感激,却不知说什么好,朝着郑淼傻笑了一下。郑淼两个哥哥同他年纪相差颇大,从小也没有同龄的玩伴,不懂与同龄人的相处之道,见仪之这一笑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挠挠脑袋,报之一笑。 等秋仪之同郑淼两人走到郑荣跟前时,两位兄长早已行礼完毕,郑淼见状连忙也下马行了大礼。郑荣见了高兴,下马将郑淼扶起,又向仪之引见了三位兄长,让他向三人行礼,一套仪式完毕这才接见博州当地官员。 博州虽然接近河南,却离幽燕首府广阳城不远。郑荣不愿在博州留宿,以免搅扰地方,于是命令从人快走几步,直接返回广阳。 -------------------------------------------------------------------------------------- PS.此章描述了高宗和宪宗变法,尤其后者乃是本书的一大背景。这一前一后两个变法,取材于北宋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的熙宁变法,具体情况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烦请大家维基百科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3 繁华的广阳城 - 一代权臣 - 笔讷 当年突厥猖狂之时,幽燕大部已在其掌控之下,广阳便是直面突厥的一座堡垒。直到郑荣就任幽燕总督之后,开垦荒田、饲养军马、整顿军队、移民充实,向漠北恢复故土,重建了几个州县,这才让广阳位于幽燕道区域中心。 正因如此,广阳虽是一道首府,格局却同洛阳、长安、成都、建业等都市大不相同。中原大城大凡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多数还是某朝某代的国都,形制大都对称,中央为皇城或者官衙,两侧住户商馆等依次铺开,一圈巨大城墙又将农田、牧场、军营等隔绝于城市之外。而广阳则本是一座大堡垒,城墙之内只有幽燕王府、幽燕道军政衙门、钱粮兵器库房、幽燕王直属军队的营盘和操场等,民居商铺均是依城墙而建、逐层修建。郑荣常以为,若突厥发兵攻打广阳,广阳虽可坚守,但附近百姓则缺乏保护,势必沦为俎上鱼肉;因此几年来积累钱粮准备在广阳城外再修一道城墙。奈何朝廷财政本就捉襟见肘、无力拨款,仅凭幽燕地方财力则需经年储蓄,而今总算积累得差不多了,却又输送三十万用以赈济河南,筑城之事于是只能又搁置下来。 不过有幽燕王及手下一班干将能吏的保护,广阳百姓倒不怎么担心身家安危,远远打听得幽燕王进京三月终于返回,广阳四门之外早有无数百姓迎候了。不过有了上回送行时的经历,百姓不再担酒奉食,只在门外夹道欢迎。 谢过百姓的好意,入王府时已是深夜,匆匆吃了几口晚饭,郑荣便睡下休息了。次日卯时,郑荣便又早早起床,听取崔楠、韦护两位将军的汇报,草草用了午膳,又开始处理几个月来积压下的文案。如此这般,约有十几天。待事务处理干净,已是初冬时节,需要出关焚草了。 突厥在北方放牧,初冬之时已经是万物萧瑟,没有草料可供饲养牛马,而稍南的幽燕附近则尚有丰美的水草。虽然经郑荣数次打击,突厥已不敢南下劫掠,转而寻求开放互市,但依旧常有小股突厥牧民在初冬时节到幽燕周边畜牧。为防微杜渐,防止汉民同突厥牧民因此而产生摩擦,郑荣每年初冬时分,都要率兵收割或焚烧幽燕北方百之里内的草料,这也是每年轮转练兵的时节。 郑鑫和郑淼两人已过二十岁,自去年起,郑荣已带着他俩北上焚草,但今年为了让兄弟几人多同秋仪之接触,便让四人都待在王府之中温习文学。这钟离匡本就以师礼为幽燕王所聘,教育王子乃是本职工作,外出练兵又用不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于是专心在王府内为几位王子上课。 钟离匡教书同其他先生不同,一不骂,二不打,指定范围之后自由学生阅读,阅读完毕,有疑便答,无疑也就过去了。幽燕王妃是本朝一员儒将的千金,见识不在寻常读书人之下,见先生这般教法,几次同丈夫抱怨,郑荣却丝毫不以为意,任由钟离匡去教。 四个学生之中,郑鑫读书最多也最为用功,为人也是四平八稳,所提问题也大多方正规矩,从不逾越圣人礼教;郑森重武轻文,所学是几人中最差的,反倒从不提问,钟离匡也随他去;郑淼天资聪颖、天性烂漫,提问往往天马行空,幸亏钟离匡本来博学强识,又不是死读书的腐儒,否则早被问恼了;秋仪之年龄最小,所学基础也最差,可天赋却在其他三人之上,每读一段,要么不问,要问便一针见血,钟离匡又爱又恨、时喜时忧,虽然回答,却总答得极为艰深,也不管仪之能否理解。 课间休憩之时,郑鑫同郑森两人总在一同,不知谈些什么。郑淼和秋仪之则因年龄相近,爱在一起玩耍,不过这两人都想跟着兄长,却老是被那两人甩开,倒也颇有一番情趣。 钟离匡此番教了约有半个月,便受命到郑荣军中去了。原来郑荣带兵焚草之时,令征东将军韦护坐镇广阳防守,令征北将军崔楠为先锋扫荡,自己则领中军缓缓推进。没想到崔楠一夜巡视营寨之时,偶见远处有些灯火,也没有请示幽燕王,直接领了几百骑兵前去打探。不看不打紧,一看竟是一座颇大的突厥营盘,大大小小的帐篷少说也有上百个,却无一个瞭哨的斥候,好似毫无防备。崔楠一向善于突袭,攻击之前必然深思熟虑,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一往无前,往往立功卓著。此事情势诡异,崔将军岂敢怠慢,便遣一队轻骑前去试探。不想偌大营盘竟无一兵一卒保护,这队骑兵不付吹灰之力就将营中人等统统俘获,细细清点共有突厥老幼妇女七百余人。 这群来历不明的突厥人,却成了郑荣极大的麻烦。郑荣军中有懂突厥话的,问来问去,只说是什么达利可汗的人,别的什么都问不出。可是当今漠北草原,乃是毗西密可汗称雄,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达利可汗。郑荣没法,放又放不得,杀也不能杀,只好从广阳将钟离匡请来细细商议。 钟离匡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猜不出这群突厥人的身份,因而也不好随意处置,便建议将这帮人统统带回广阳,严加管束,再派几个归降大汉的突厥人暗中打探,缓缓查明这些人的来历。郑荣听了觉得也只好如此,便同意了。 这下可忙坏了钟离匡。突厥虽有语言,但没有文字,文字记录均是用汉字标注突厥读音,要将这七百多突厥人一一登记造册,分配住所、安排看守军士、安插细作等工作顿时将钟离匡忙个团团转。 钟离匡离开广阳时候,给四个学生圈了一摞书去读。几个人开始还一本正经地读读,没过几天就马放南山了。郑鑫、郑森两人听说父亲俘虏了七百多突厥人回来,自己却没有参与行动,心里难受,成日跃跃欲试,想找份差事。秋仪之从没见过突厥人长什么模样,也整日鼓动郑淼找机会去看个热闹。 这日午后,兄弟四人用过午餐,在塾内念书,没读上几页,郑鑫和郑森两人便撇下书到屋外花园中不知商量什么事去了。郑淼同仪之最是调皮,悄悄溜出书屋,一步一躲地藏在花园灌木之中,静静偷听两位兄长的谈话。 只听郑森对郑鑫说道:“据说此次父王俘获的七百突厥人,来历不明,不知兄长有何看法?” 郑鑫摸摸下颚并不浓密的胡须,说道:“这个么——有七百多人的营寨,在突厥之中也算是个不小的部落了,父王每年初冬都会定时出去焚草,这是突厥人所共知的,按理说不会将这么大个营寨设置在前线,愚兄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呵呵,兄长过谦了。”郑森笑道,“就连钟离先生都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呢!” 郑鑫摇摇脑袋,叹息道:“只怪愚兄才疏学浅,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否则查明这群突厥人的来历,为父王分忧,也算尽了孝道了!” 郑森听了,突然狡黠地一笑,说道:“小弟在广阳守军中有几个朋友,据他们说,那些突厥人已被父王安排到马市中做工,不知道兄长可有兴致前往一探?” 这广阳的马市甚为开放,除禁止携带兵刃外,无论何人都可光顾,只是鱼龙混杂,王妃怕几个孩子出事,总是不让他们去马市中闲逛。可如今有了为父王分忧的说辞,说出来纵是王妃也不便责骂。想到这里,郑鑫点点头,说:“看看就看看,不过要微服简行。” 郑森陪笑着说道:“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躲在一边的仪之听得清楚,见那两人起身更衣去了,便用眼神瞪了郑淼一眼,只见郑淼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两人心领神会,同时使劲点点头,见两位兄长走远了,一下蹦出灌木丛,蹦蹦跳跳地也去换衣服了。这两小子手脚甚快,居然比两位兄长更快出门,于是躲在一旁,见他们走出一段距离,这才不远不近地跟上。 广阳十几年前本是一座边陲堡垒,除了几个无精打采的边疆守军之外没有什么百姓。而自郑荣署领幽燕以来,北向开拓领土、迁移内地百姓、开放马市互市,让一处籍籍无名的所在变成一座举世闻名的大城市。目下广阳仅在籍居民就超过三十万,各色店铺数千家,赶来交易的各部落人马络绎不绝,向内地输送的皮货药材等不计其数,其富庶仅次于江南。 秋仪之认了幽燕王郑荣做义父以前,从没踏出过河南道邓州南阳县半步。虽然南阳也算是个鱼米之乡,但毕竟是个小地方,哪有广阳这般繁华。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南腔北调的吆喝连绵起伏,烧烤小吃的浓郁香味沁人心脾,连那牛羊驼马行走时扬起的阵阵烟尘也与别处大不相同。要不是必须紧跟着前面的郑鑫和郑森,又怕初来乍到走迷了路,秋仪之早跑开看热闹去了。 专供突厥人做生意的马市当然与众不同,并没有汉人那样的固定店铺,而是圈出一片草场,让突厥人牵着牲畜自由交易。游牧民族除了牲口、皮货、人参等屈指可数的几样货物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自己却需要陶瓷、麻布、茶叶、丝绸等等,就连针线、麻绳、食盐都要进口。 突厥弱小之时,只能靠着为鞑靼卖命换些东西;强大以后则能自己发兵袭击大汉边境,抢掠些用具;汉成宗末年,突厥占领河套万顷良田、掳掠百姓数十万,然而因不懂耕种,汉人百姓又大抵南逃,只能将河套弃耕还牧,照例年年袭边。而自郑荣都督对突厥的军务以来,突厥向大汉的攻击越来越吃力,抢得的东西越来越少,付出的代价却越来越高,然而生活器具均是突厥不可缺少之物,只能继续这刀头舔血的行当。不过郑荣倒是张弛有度,适时开放互市,一则削抵突厥南下的野心,二则购买突厥好马以供己用,便有了如今繁华的广阳城。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4 少年英雄也救美 - 一代权臣 - 笔讷 如果说广阳街肆让秋仪之大开眼界的话,那突厥马市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视野中充满了卷发髭髯的异邦人,耳中回想着悠扬婉转的突厥话,鼻腔里充斥着牛羊散发的体味,就连皮肤上裹着的一层沙土也让仪之异常兴奋。郑淼之前也来过几次马市,但都是在父兄长辈的陪伴下来的,今日来马市却带着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秋仪之,而且身负跟踪兄长的重任,这都让郑淼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冒险的刺激。 这马市因没什么固定建筑,今日还是一条宽阔通道,明日或许就被新来的客商圈了,所以也没有固定路线可循。秋仪之在马市之中走不了几步,就把郑鑫和郑森跟丢了,连忙回头找郑淼,幸好还在旁边,忙问:“哥哥还看得到两位兄长在哪里吗?” 郑淼摇摇头,不过也不担心,说:“总在这市集中的,我们慢慢找好了。” 有了郑淼这句话,仪之也就放下了心,一边寻找哥哥们,一边观赏这从未见过的奇景。走着走着,马市之中忽然一阵喧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那些做生意的也不吆喝了,纷纷朝着一个方向靠去。仪之弄不清发生什么状况,扭头就问郑淼。没想到方才还在身边的郑淼早就跑出了几步,回头冲着仪之大喊:“这么大的动静,哥哥们必是会去的,我们也去看看吧!”喊完,便继续往前跑。秋仪之听了觉得有理,又怕连郑淼也找不着了,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秋仪之跑了几步终于赶上郑淼,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惟恐他又跑了,抬头一看,却见层层叠叠围了不知几重看客。郑淼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朝仪之眨巴了几下,似乎在说:我们也看看去?仪之虽有三分害怕,但七分好奇让他点点头,拉着郑淼的手就往人堆里面挤。 两人短小灵活,专找人群空挡地方挤,不一会儿就挤到了人群最里,这才看到垓心空地上一个突厥大汉,拖着个少女就要往外走。仪之对那突厥矮挫汉子没什么兴趣,两只眼却上下打量着那少女。那少女看上去约有个十三四岁,身穿鲜红色镶着黄、蓝边的袍子,一看就知是突厥打扮,却同一般大嘴巴小眼睛的突厥女人长得不一样——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扎成一把马尾辫好似波涛一样在半空中荡漾,小麦色健康的脸庞上缀着小巧浑圆的鼻子,樱桃小口里咬紧的牙关、拧成一堆的柳叶眉和那圆睁的浅色眸子显示了她草原女儿的倔强个性。那突厥大汉虽然个子矮小,但膀大腰圆,挥着双手就要来抓那少女,少女毫不示弱,两只手冲着汉子脸上、眼睛上乱抓乱挠,汉子立刻缩回双手保护自己的软档,奈何不得少女。突然有突厥人在人群之中不知喊了句什么,那大汉似是得了指点,也不去抓少女,索性将她从身后抱起,夹在腋下就要走开。正在这时,大概是同少女相识的几个妇人冲了出来,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就是不让那汉子离开。正在僵持之际,人群中登时又跳出十几个突厥人,将碍事的妇人像拎小鸡一样提起,甩到一边,护送着汉子就要离开。 秋仪之从小就和母亲被两个舅舅欺负惯了,最看不得妇孺被人欺凌,可是自己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孩,瞧那一个个满脸横肉的突厥人,自己死活不是他们的对手,顿时急得汗如雨下,脑子飞转地想主意,眼神则在人群中四处扫射。 忽见郑鑫和郑森两位兄长也在人群之中,秋仪之刹那间暗下决心,咬咬牙,如离弦之箭跑向那腋下夹着少女的突厥汉子,往他下档狠狠就是一脚。那汉子猝不及防,冷不丁吃了这刁钻的招数,两条腿一下子软了下去,也不顾得旁的,扔下少女,两手捂着要害,在地上疯狂地打滚。秋仪之见是个机会,拉着少女的手就要往外跑,没想到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早将此是非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人愣是冲不出去。刚才过来帮忙的几个突厥人,经过瞬间的惊讶,这时也缓过神来,一个个抽出不知藏在哪里的钢刀,杀气腾腾地逼向仪之。 秋仪之咽了口唾沫,浑身上下冒着冷汗,居然还不忘护着少女,眼睛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郑鑫、郑森两位兄长。郑鑫和郑森原本也打算出手去救那少女,可是不明事情缘由又不敢轻易动手,见一小小少年敢于见义勇为心中不住地叹服,可看清那少年居然是自己的义兄弟,又霎时呆住了。此刻秋仪之的眼神显然是请求兄长帮助,郑鑫心想这广阳城任由突厥人行凶也就罢了,若是堂堂幽燕王义子在幽燕道首府地面上吃了亏,那幽燕王府颜面何存,于是挺身而出,指着那几个手执钢刀的突厥人骂道:“北奴!我乃幽燕王长子郑鑫,这广阳城哪里是尔等行凶的所在,还不速速放下凶器,束手就擒!” 那群突厥人之中似有听得懂汉语的,知道眼前这人来历非凡,交头接耳地商量了几句,虽然手中仍旧紧攥着钢刀,却不敢再向前一步。就在这气氛凝固的瞬间,秋仪之早已找到人群的空挡,拉着少女就往外就跑。十几个突厥人见了,哇哇怪叫起来,拔腿就要去追。可还没挪动半步,人群一下子四散看来,原来是郑淼见仪之去救人,怕不好收拾便跑到外边找了巡视马市的幽燕官军。军官见是幽燕王幼子亲自来请,又听是几个王子被突厥人困住,想也不想地点齐了五百兵士,抄着精钢朴刀,就往事发地点来了。十几个突厥人纵使骁勇异常,又哪里是五百精兵的对手,没几下就被缴了械,扎成一团捆了起来。 秋仪之可管不了这许多,趁乱便救了少女出来,一个劲地往广阳城里跑,却在街肆之间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进城的城门。跑了半晌,这两人都已气喘吁吁,回头见没人追来,便找了棵白杨树,坐在阴影里缓缓气。 这颗白杨树干通直,贯入云霄有几丈之高,周围没有树木同他争夺光照,让它尽情舒展枝条,树叶落尽,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千手观音。秋仪之见那少女额头、鼻尖上渗出汗水,好似带雨梨花一般,心里十分喜欢,不敢多看又不愿不看,两只眼睛激灵地四下张望,可时不时地还是被那少女吸引。仪之心里想去搭讪,至少也问问那少女的名字,可转念一想她是突厥女子,自己也不通突厥语言,用汉语问又是鸡同鸭讲…… 正在愁苦之间,那少女却拍了一下秋仪之的肩膀,用汉语说道:“谢谢你帮我解围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仪之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同母亲之外的女子这样亲近,又惊于那少女流利的汉语,脑海之中波涛汹涌,盘算着该如何回答,却只说了寥寥数字:“我叫秋仪之,你呢?” 那少女可不懂中原汉族女子的矜持,咧着嘴巴笑道:“我是乌林亚拉氏的女子,名叫易碧鲁库雅拉冉,按你们汉人的规矩,你就叫我乌林亚拉•易碧鲁库雅拉冉好了。” 秋仪之心想你说得倒好听,汉人之中哪来那么长的名字,自己仔细听了两遍还是没记清楚,于是挠挠头,说道:“你这名字也太长了吧?随便叫个一声,一炷香都烧没了。” 那少女哈哈一笑:“你说得没错,是太长了,家里人都叫我易冉的!” “忆然……忆然……”秋仪之念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真是个好名字啊!” 这乌林亚拉氏的少女的汉语也是在街肆乡俚之间学来的,想不到自己名字的缩音竟应了这么两句极美的汉诗,心中十分高兴,便也夸奖起了秋仪之:“你的名字也很好啊,不过你的勇气比名字更好。” 这句话倒说到了仪之心里,问道:“那些突厥人,为什么要抓你呢?” 忆然倒没什么心机,直言不讳道:“那些都是毗罗梅勒氏的人,草原之上不敢同我们乌林亚拉人争锋,反来抓我这个小姑娘。可不知我也不是好惹的,这不逃出来了嘛!”说罢,便是一阵大笑。两个小儿躲在树荫底下闲聊本没什么稀奇,可是一人穿汉服、一人穿胡袍就太引人注目了,忆然肆无忌惮的笑声不免引来众人侧目。 秋仪之连忙把手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手势果然是天下通用,忆然立刻停了笑。仪之这才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既然有这番说法,那你怎么也没什么防备?好歹也要让几个侍卫陪着呀,刚才那几个老妈妈又能有什么用?” 忆然停了,莞尔一笑,用比仪之更低的声音回答道:“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知道幽燕王爷俘虏了七百多突厥妇孺的事吗?”忆然见仪之呆着一双大眼睛,心中有了几分得意,继续说道,“我们乌林亚拉氏正和毗罗梅勒氏正在争斗,看谁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雄鹰,男人们都去厮杀了,哪里还有人来保护我们?” 秋仪之虽然年幼,好歹是跟着幽燕王见过些世面的,惊讶之余,也知道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立刻换了副表情对身边天真少女说道:“既然如此,你想见见幽燕王么?” 忆然听秋仪之这么一说,眨了眨眼,忽然朗声大笑:“看你还算老实,居然也会说大话。不过这大话说得可不好,你这么个小孩子,哪能见到堂堂幽燕王?哈哈哈哈……” “别笑了!你们是哪家的孩子?”一个粗鲁声音打断了忆然的欢笑。原来是周遭住户见这一汉一胡两个小孩聊了半天,行迹实在可疑得很,便向官府举报。广阳外城今日值班的什长接了报也不犹豫,点了五六个兵丁便往大杨树这边查勘,果然见两个小孩正在树下攀谈,尤其是那胡袍少女说笑甚为放肆,就赶上去要问个明白。 这什长训斥才半句,没想到那汉服少年却咧嘴笑道:“还认得我吗?” 什长听了一惊,仔细看看,居然是幽燕王义子,连忙作揖道歉道:“原来是四王子殿下在这里纳凉,小的失礼了!” 幽燕王进京时带的五百精兵之中,就有这位什长,同秋仪之也算是半个熟人,因此仪之并不客气,说道:“我同三位兄长出来游玩,不想迷了路,故而想请烦劳带路,不知方便否?” 什长傻呵呵地笑着说:“既然殿下说了,小的自然乐意,请殿下这边走……”说罢,便让一边,请仪之走在前面。 秋仪之站起身来,又拉起一旁呆若木鸡的忆然,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就往什长指点的方向走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5 突如其来的机会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这几日始终沉浸在尴尬的气氛之中——虽然焚草之事进行得十分顺利,但这莫名俘虏来的几百突厥人,却好似伏于地下的暗火,让他冥思苦想却又捉摸不透。这群人从何而来?缘何全是老弱妇孺?为何没有一个护卫士兵?又怎会此时出现在幽燕前线?他们口中的达利可汗又是何方神圣?这几个难题处处不合常理,同钟离匡几次计议都理不出头绪,好像一团乱麻,将郑荣全部思路堵塞,百思不得其解。 麻烦事还不止于此,本应是源源不断传递来的突厥情报,竟也在此时几乎断绝了,寥寥几条也多是猜测和推断。“难道这突厥大军上天了不成?”郑荣想得百爪挠心,将负责情报的军官找来,无端训斥了一顿。一通发泄之后,又觉得这军官平白无故受了自己的无名业火实在可怜,便将随身常用的一柄短刀赏给了他。 这军官捧着短刀,丈二和尚般从郑荣房中退了出来,正在惊魂未定之际,看见秋仪之领了个突厥打扮的小姑娘往郑荣书房内走,忙躬身行礼。 秋仪之见是义父心腹爱将,手上又捧着义父的短刀,知道他刚从王爷那里受了赏,也点点头,笑道:“义父近日宵衣旰食,郁郁不乐,你却得了彩头,真是可喜可贺!” 军官作揖道:“殿下玩笑了!末将却见王爷还在发怒,殿下还要小心,不可喧闹误事。”说罢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这又是句奇怪的话,幽燕王盛怒之中又岂会颁赐宝刀?不及细想,仪之已到书房门前,连忙收住脚步,整理衣冠,朝着门里朗声叫道:“孩儿秋仪之特向义父请安。” 郑荣正在郁闷,听见仪之到了,心中疑惑:“今日一早不是请过安了?不过同这孩子随口聊上两句,换换思路,倒也不错。”便将仪之唤了进来。见那仪之不知在那里玩疯了,蓬头垢面地也敢来请安,郑荣又是愠怒又是好笑,刚要训斥两句,却见仪之身后还跟着个突厥人打扮的小姑娘,硬生生将训斥的话咽了下去,问道:“仪之,这位姑娘是谁?” 秋仪之在河南道上跟着郑荣查访办案,颇见过些世面,懂得利害轻重,先回身掩上房门,这才拱手道:“请义父容仪之上前细禀。”见郑荣点头,便轻轻走到义父跟前,压低了声音,将事情本末说了清楚。 郑荣越听越惊,惊的是这孩子说的如若属实,那可是草原之上莫大的变数,万不可草率应付,于是正色问道:“这位姑娘,你方才同仪之所言,是否属实?” 幽燕王郑荣的名号,在塞北草原之上就连大汉天子也比之不上,威名毫不逊于突厥大汗。忆然一开始听秋仪之说要带自己去见这位名声如雷贯耳的汉家天将,只当是在诓她。然而那仪之众目睽睽之下领着自己穿越广阳外城、通过内城、进入王府、直到幽燕王书房,一路畅行无阻没有半个兵丁拦阻,让她不得不相信这萍水相逢的顽童的承诺并非随口说出的大话,也开始暗自盘算真见到了幽燕王,应当如何对答。因此听郑荣这么问,便挺直了胸膛,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我们草原儿女从不说谎!” 郑荣见那少女眼神清澈而坚定,望着自己没有丝毫胆怯,断定她所言非虚,然而此事实在事关重大,便吩咐身边的仪之让他去把钟离匡找来。仪之得了命令,转身推开书房大门,刚要往外走,却不知同什么人撞了个满怀,把那人一下撞在地上。仪之见状忙退开两步,低头一看,竟然就是自己要去请的钟离匡,慌忙将先生扶起,口中不断地赔礼道歉。 原来钟离匡听说几位王子在马市之上同突厥人起了冲突,王爷义子秋仪之更是救了个突厥姑娘不知跑到何处去了,顿觉此事颇为诡异、不可不报,便向幽燕王书房而来。可钟离匡一介书生,腿脚不便,先发而后至,竟在书房门口同仪之撞上了。钟离匡被撞得不轻,揉着肚子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口中还念念有词地教训仪之:“你这小子,着什么急,君子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将来怎好担当大任?” 郑荣见钟离匡慌张程度比之秋仪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居然还敢教训学生,心中暗笑,口中却吩咐仪之为先生沏茶倒水,又起身将钟离匡扶到一边椅子上坐下。见幽燕王亲自来扶,钟离匡当然不好发作,接过秋仪之温水沏兑的绿茶,深深咽了一口,放下茶杯,向呆站了有一会儿的忆然努努嘴,拿腔拿调问秋仪之道:“这就是你从马市上救下的突厥姑娘?” 秋仪之听了先生的语气,心有三分害怕,只好如实回答了个:“是。”字,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恩。”钟离匡喝口茶,说道,“你先下去,我同你义父有话要谈。” “嗳嗳~这位姑娘是仪之救下的,留他在这里听听倒也无妨。”郑荣听了,当即阻止。 钟离匡本意也想让秋仪之留下,关节之时也好对峙,却不知郑荣的意思,故有此试探,于是便让仪之将事情本末说清。这是秋仪之第二次陈述此事,自然更有条理,连一些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听得钟离匡不住地点头。细细将仪之的话回味了一遍,钟离匡这才问道:“忆然姑娘,你可认得想要劫持你的突厥汉子?” 忆然初见这形如枯槁的老书生本就有几分讨厌,又被他晾了半晌,便没有好气地答道:“不认得我也能猜出他们是谁。他们不就是毗罗梅勒氏的癞皮狗嘛!” 这毗罗梅勒氏在草原之上名闻遐迩,正是当今突厥可汗毗西密的部族。这毗西密用兵狡诈、为人残暴,草原之上听到他的大名只有噤若寒蝉的,还从没见过敢这样辱骂的。钟离匡抿了口茶,又问:“这毗罗梅勒氏乃是漠北草原的霸主,你个小小女娃,怎么这样说话?” “哼!为何不敢?我们乌林亚拉氏正同他们在草原之上争锋。”忆然说着说着,眼中渐渐放出骄傲的光来,“我们要夺走他们的马鞭、烹煮他们的牛羊、驯化他们的鹰犬!” 这乌林亚拉氏钟离匡是知道的:他们原是大汉属国渤海中的一个部族,擅长冶金铸造为生,自渤海被突厥征服以来,突厥令其打造兵器,称之为锻奴。这乌林亚拉氏同突厥既不同族,又不同源,自立为汗也是情有可原,这就同刚俘获这群突厥时获得的口径统一了起来。 然而钟离匡心中觉得还是有些隐情,索性再激她一激:“你个小姑娘懂什么?这乌林亚拉氏不过是些铁匠,哪有本事同毗西密争锋?我看你也不过是受了大人蛊惑,才在此大放厥词。学生劝你还是速速向王爷请个王炎之罪,我幽燕王爷宽大为怀,念你年幼无知又是个姑娘,定会既往不咎罢!” 秋仪之同钟离匡接触也算是有了些时候,当然看出这刁钻先生使的激将法,却惟恐忆然性情激烈枉中了计,自己又不便点明,矛盾之中,只能关切地盯着忆然看。只见忆然脸上表情变得极为严肃,好像瞬间长大了几岁,却并不理睬钟离匡,转身正对沉默了一阵的郑荣,说道:“您可真是大汉幽燕王?” 郑荣听了,笑着说:“忆然姑娘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救了你的秋仪之吗?” 忆然点点头,掀起自己胡袍的下摆,扯下内衬,双手托举着道:“既然如此,忆然也不再隐瞒,我正是乌林亚拉的达利可汗的公主,还请幽燕王接我父汗的书信!” 郑荣见这少女庄重的样子,心头一凛,料想不虚,便起身亲自来接。这封书信用墨水写在一块硝制完美的羊皮背面,郑荣展开一看,见是突厥话,便交由钟离匡翻译。突厥只有口头语言,若要写在书面,则必须用汉字注音,而汉字同音甚多,又有方言的区别,因此同一句突厥话,由不同之人写做文字之后极有可能成为大相径庭的两段话,只有将字句念出之后才能表达意思。 钟离匡精通突厥语,心中默念了几遍,就复述了出来。乌林亚拉氏是为突厥打造刀枪箭矢的部族,又因作战骁勇,总是被当做先锋四处南征北战,往往死伤惨重,所获战利品又不及其他部落十分之一。首领达利不堪压榨羞辱,便自称大汗,串联了几个部族向毗西密汗发动袭击,几个月前便首战告捷,趁其不备劫了毗西密的王帐,然而毗罗梅勒氏始终势大,不可骤取,因此尚在鏖战之中。故为解后顾之忧,念大汉幽燕王郑荣向来仁名远布,必不会屠杀无辜,便故意将自己氏族的老弱妇孺放在幽燕一线任由汉军俘虏。更将这封密信亲授自己的女儿,若不能见到幽燕王则罢,若有缘一见便将此信递上,表明心意。 郑荣越听越觉得这达利可汗实在是有趣,竟能将这么一道微妙的选择题摆在自己面前,想了想,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却对一旁站了许久的秋仪之说道:“仪之,你说!” 郑荣在想,仪之又何尝不是在思索,便掰着手指头说道:“仪之尝闻这毗西密生性贪婪好斗,前些年同大汉互市不过是在休养生息、储备实力而已。如今达利可汗同他争斗乃是天赐良机,若能取胜,则大汉不费一兵一卒就可扫除巨大威胁;就算是达利取而代之以后也想南侵,那他统一草原、养精蓄锐也至少需要十年功夫。倘若毗西密赢了,按他的个性,则必对乌林亚拉氏以及其他反抗他的氏族大开杀戒,到时毗西密势必元气大伤,想必也没有余力大举南下了。”他缓了口气,继续说道,“这达利可汗真是绝顶聪明,故意将部中老幼送给大汉,无非就是纳上人质,以示永不相叛。”仪之还有一层意思:若是毗西密赢了,到时幽燕王自可将手中这七百余人拱手送上,赚上一个大大的人情。只是忆然就在房中,实在不便明言。 听仪之说到这里,郑荣不住地点头称是,又见钟离匡也暗暗点头,知道三人都想到一起去了,于是微笑着对忆然说道:“仪之所言,本王深以为然。令尊达利可汗既有此意,那本王自会善待其老小,请公主放心。”又闭眼思索一番,接着说道,“既然是公主殿下,那在马市之中抛头露面实在不合时宜,若公主不嫌本王寒舍简陋,可由本王安排在王府之内居住,并派专人服侍。其他随从人等,还请公主严加约束,可命其在马市之中自食其力,切莫横生枝节。” 郑荣这番安排在忆然看来有些小家子气,但想到汉人一向扭捏,堂堂幽燕王这样爽快地就答应收留自己,也足可让她喜出望外。便双手交叉贴于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草原礼仪,又忽然从袍子下扯出一块羊皮递给了郑荣。 郑荣觉得奇怪,接过一看,大吃一惊——这第二份文书乃是一篇简短的汉文,用极为娟秀的蝇头小楷书写,文章引经据典、条缕明细、层层推进,想来必是饱学之士的手笔。而其中所言,竟是乌林亚拉氏愿仿效渤海先例,归附大汉,共击突厥。郑荣看了哈哈大笑,又递给钟离匡和秋仪之看过。仪之见了,也是莞尔一笑,这达利可汗果然有些小聪明,竟然准备了两份文书——这前一份乃是试探,后一份才是真意。 这点保全面子的小心思就连不通世故的秋仪之都能看出来,郑荣又怎能不知道,却不便点破,就叫钟离匡在贡纸之上仔细誊清,又亲自写了一封奏折表明自己的意见,统统封入密牒,找了个亲信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洛阳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6 草原行军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番工作之后,郑荣终于心旷神怡,起身环顾,突然发现窗纸之上已渐渐拢上了一层暮色,没想到竟已消耗了半日光阴,于是笑着对屋内人说道:“诸位辛苦了,让本王吩咐王府厨子做几样好菜,大家一同用膳如何?”也不等众人谢过,郑荣推门出去就想让侍从给厨房传话,却看见郑鑫、郑森和郑淼三兄弟恭恭敬敬站在门口也不知多久了,心里更加高兴,干脆让这几人也留下吃饭。 饭桌之上,郑荣从仪之有勇有谋地解救忆然讲起,直讲到排比结盟利弊的事迹,无不一一夸奖,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钟离匡也是频频点头称赞。见父亲和先生这样的态度,各位皇子也都称赞了几句,郑森还想找机会敬杯酒,可秋仪之从来滴酒不沾,也就作罢了。 郑荣生了三个儿子,认的秋仪之又是个螟蛉子,现在却多了个同中原女子与众不同的小忆然住在府上,便好似多了女儿,一有闲暇就同她聊聊草原之上的风情。秋仪之和郑淼见了,也常常凑上去聊天;惟有郑鑫和郑森兄弟因为年纪大了,不便同弟弟们厮磨在一起,只是两人在一起读书习武。 郑荣在幽燕尽享天伦之乐,自己上的一封盟书共一道奏折却将整个朝廷搞得沸反盈天。自那日夜宴之后,皇帝郑雍受了风寒,更加不理政事,听了王忠海的建议,将政务分给两个两位皇子管理。两位皇子不管政务之时尚且结党争斗,如今直接分管朝廷大事,更是将个朝廷弄得如同战场一般壁垒森严。杨元芷见朝中这幅乱象,知道自己力不从心,索性学起皇帝,告病在家休养,两位皇子本就嫌这老儿碍事,也就准了。杨元芷一走,朝中没了提纲挈领之人,更是无论大小事务总要争吵一番,最后依旧不得实施。 幽燕王郑荣的文书送到兵部,这兵部尚书傅夔虽然属皇长子郑昌一派,倒还有些公心,又和郑荣关系非同一般,觉得乌林亚拉氏内附一事实在是不能造次,便绕过中书省,直接报知在家休养的老相杨元芷。杨元芷亦觉兹事体大,就算朝中没有党争,如此大事若通过中书省再交各部讨论,等出结果至少也要两三个月,更何况是如今纷乱朝政了。杨元芷想来想去,干脆豁出老命不要,直接跑到宫门口跪下要见皇上。皇帝郑雍虽然懈怠政事,但还不至于欺师灭祖,听见老师跪在门口,立刻将他宣进宫来,当即准了郑荣的奏章。皇上批了便是圣旨,哪怕有丝毫怠慢便是欺君之罪。然而没有违抗之心,却未必没有作梗之意——负责草拟圣旨的右中书令张超和是次子一党的领袖,竟专断独裁抛开左中书令曹康及礼部尚书施良芝,在圣旨之中略动了番笔墨,直发幽燕王府。 郑荣接到圣旨之后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居然这么快就批准了乌林亚拉氏的归附,忧的是皇兄居然要让幽燕王亲赴大漠同达利可汗会盟,不禁一阵心寒。 郑荣同突厥交战十余年,领军亲赴大漠早虽不是家常便饭,却也谈不上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自揣只要准备充分、行动谨慎,便可全身而退。 然而自两位王子起,却都不如郑荣本人这样看法。郑鑫、郑森和郑淼三兄弟皆以为目下草原形势诡谲,幽燕王不可轻动,愿替父王前往深入大漠,同达利结盟。钟离匡更是直言密陈,朝廷此诏未必就不是借刀杀人之计。就连忆然都表示大汉会盟诚意已足,不必由幽燕王亲入险地。秋仪之之前同郑荣私下谈论过此事,虽然对草原风光十分向往,却也知道今日的草原比之往常更为凶险,义父当下以身犯险,实非良谋。 然而郑荣一向喜欢英雄人物,一睹达利的两封书信,便已神交上了,实在想去结交这位草原上的领袖。于是力排众议,让郑鑫管理幽燕政务、郑森统领军事,自己则带了谋士钟离匡、郑淼、仪之和忆然三个小孩,点了精兵五千,由崔楠、韦护两员名将各领左右一千五百,自己统帅中军两千,便往大漠去了。 这幽燕一道甲士、铁骑、劲弩等共有十万,通晓军事的二子郑森粗粗盘算下,建议父亲可率领六万兵马北上。郑荣知道儿子的心思,摆摆手笑道:“如今草原上的形势,本王便是引十万人马倾巢出动,只留广阳一座空城也是不打紧的。然而此番并非要去征讨突厥,而是为去会盟,若多带兵士,一则为对方所误解,二则也让突厥人蔑视汉家儿郎之气魄。”郑森无言以对,只好用心从精兵之中再选精兵,挑了五千兵马让父亲带走。 一行人离了广阳,一路向北经燕州、营州、幽州,很快抵达山海关下。 这天下第一关的雄姿顿时将头回见到如此宏伟建筑的秋仪之震慑住了——雄关上下均用巨石垒成,高有十余丈,墙上劲弩、石砲、檑木、滚石、沸汤等一应俱全,全副甲士精神奕奕。让秋仪之看得十分赞叹,靠近了义父说道:“这座山海关箭射不上,刀砍不坏,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怪不得突厥不敢南下而牧马了!” 郑荣摇摇头,缓缓说道:“山海关固然是易守难攻,然而大汉北疆有数千里之遥,难道要筑上万座山海关不成?我朝太祖太宗皇帝曾对以平北方略,乃有三策。筑城固守,保中原免受蹂躏,此为下策;挥军北伐,却敌酋于千里之外,此为中策;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此为上策。而我等以最下策御敌尚且处处受制,实乃大汉不肖子孙。故仪之记下,坚城不足恃、利甲不足傲,惟有强国图治才是万年太平之法。”同钟离匡相比,郑荣的对仪之的教谕并不多,却总是深入浅出、循循善诱,让仪之受益匪浅。 在山海关内住了一晚以后,大军便带上由幽州州牧准备的数万牛羊,出关向北而去。 通过山海关又长又黑的门洞,终于离开大汉疆界,踏入漠北草原。幽燕道兵精粮足,没有大汉其他地方守军虚报军饷、训练懈怠的弊端,这五千人又是精兵之中的精兵,都是从沙场厮杀之中苟全下性命的勇士,脚一踩上绒垫般的牧草,便知此处危机四伏,不由得绷紧了神经。郑荣是一军统帅,即便心中紧张,也当自作镇定,坐在马上同左右将领谈笑风生,以安军心。 三个孩子却与大人不同。秋仪之和郑淼是头回到草原之上,蓝天绿地无不新奇,就是随便从地上拔的一根小草,也要研究上半天。忆然是草原上的女儿,在广阳城内待了个把月,早就被憋闷坏了,今日回到草原,便似如鱼得水一般,虽然年纪比郑淼还要小上些,却把自己当成姐姐一样,向仪之和郑淼介绍草原上的风情事物。 三个少年时而逗弄边走边吃的牛羊,时而玩耍兵士的弓弩,上蹿下跳,不亦乐乎;玩得过火了,被郑荣笑着呵斥两句,便骑马走在郑荣两侧开怀畅谈;累了困了,便又跑到钟离匡的车上,和衣睡觉。 等一觉醒来,已经是金乌渐沉,队伍渐次停下,需要安营扎寨了。 军中自有堪舆地形的师傅,在一块巨石之后选定了营盘位置,又指点军士挖掘水井,圈养牛羊。征东将军韦护安排军士挖地壕、设岗哨、搭帐篷,有条不紊地运作了约有个把时辰,便在草原之上树立起一座偌大营盘。 既然是在草原之上,伙食自以牛羊肉为主。在忆然的指点下,仪之和郑淼点起篝火,将丰腴的羊腿烤得“噼啪”有声,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味顺着风势飘散开来。郑荣闻到香味,拉着钟离匡也靠过来,围着篝火坐下。 仪之和郑淼一人捧着一条刚烤好的羊腿,敬献给师长,郑荣接过郑淼递上的美食也不顾皇家礼仪,送到嘴边就啃食起来;钟离匡受不了烤羊的膻味,原本从幽燕带来了蔬菜和米饭,可不好驳了仪之的面子,接过咬了一口,却被呛得连声咳嗽,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畅谈一番之后,便各自回帐休息去了。 次日一早,汉军拔起营寨,继续北进。一碧如洗的苍天之上几朵白云悠闲地变幻着形状,一望无际的草原披着冬天的萧瑟在视线的尽头延伸开去,北国吹来的寒风毫无顾忌地展现着他的破坏力,南来的兵士却丝毫没有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都换上了冬装,迈着坚定的步子跟在自信的将领身后,向北挺进。 仪之和郑淼按着忆然的指点,趴在马背上躲避朔风,偶有牧民赶着羊群、唱着听不懂的牧歌,才让他们直起身子看个究竟。每当这时,郑荣便会让队伍之中就会有通晓大漠各族语言的士兵驱马上前,向他们打听路径,并赐给他们几锭银两,感动得牧民向跪地祷告,感谢上天的恩赐。 一连几日的行程均是如此,同样的苍天、同样的草地、同样的狂风、同样的羊群。这让仪之刚踏入草原时候的兴奋和好奇消磨得荡然无存。起伏的马背将仪之摇晃得昏昏欲睡,正要溜到钟离匡的马车里小憩一阵,却听见不知何处飘来悠远的号角之声。 当即有斥候来报:“西北偏西约二十里处,有突厥五百余人正朝我军前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7 达利可汗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听报,顿生疑惑。自己同达利可汗书信数番往来,早已约定会盟的所在,距目下停蹄之处尚有百里之遥,怎会出现这么一支队伍?是达利远出迎接?还是毗西密中途截杀?抑或此事本就是一场骗局,要引自己于死地,而后从容歼击。 想到这里,郑荣已是面露凶光,便令队伍停下,由韦护将军所属在前防御,崔楠将军领军在左侧伺机突袭,自领中军在其间接应,摆出了月牙儿似的阵型。幽燕士兵个个训练有素,旗语一下,转眼之间便列好了阵型,只等突厥来攻。 不断又有探子来报,说这伙突厥人所行甚慢,刀未出鞘、箭未上弦,旌旗招展,并无战意。中原汉人作战若是如此姿态,不免让人怀疑是否是疑兵之计,可突厥人向来斗力不斗智,如此这般必不是过来拼杀的。就连久历战阵的郑荣已猜出了大半,只是心头不敢存着半分侥幸,于是下令巩固阵型,静候敌军。 这队突厥士兵确实是慢,短短二十里路,若在平时突厥轻骑一眨眼便到了,却足足走了有两柱香功夫才隐约出现在众人眼前。秋仪之收紧马缰,挺直身体,手搭凉棚向那突厥队伍望去,只见旌旗飘飘、人肥马壮,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 这时却见忆然面露欣喜之色,对郑荣说道:“请幽燕王宽心,看那旗号,应该乌林亚拉的人马,前来迎接王爷的。” “嗯?”郑荣哼了一声,料忆然所言必不为虚,但防范之心还是必不可少的,也没让麾下将士放松警惕。 果如忆然所言,突厥队中两人骑马持节奔驰而来,直到阵前方才停下,说是乌林亚拉的达利可汗的使者,是来见幽燕王郑荣的。郑荣接报,同忆然所言两相对应,便令阵前将士让开一条道路,让那两位使者缓缓进来。 两位使者一前一后在郑荣马前停下,刚要说话,郑荣身边的将军崔楠喝道:“这位便是幽燕王殿下,你下邦之臣见上邦皇亲,岂有不拜之理?” 那领头的使者转转偷眼瞥了崔楠一下,缩回目光,眼珠飞快地一转,立刻熟练地翻滚下马,在草地稍稍整理一下衣冠。身后的副使见了,也依样站定。正使这才行了草原上最庄重的礼仪,捧出精心包裹的羊皮卷,用生涩的汉语说道:“雏鸟总是学着雄鹰翱翔的模样挥动翅膀,乌林亚拉的使者,前来拜见大汉幽燕王爷。” 郑荣接过羊皮卷展开一看,字迹同上次一样,是用极为隽秀的正楷写成,应是出自同一人物手笔。卷上内容倒是没什么稀奇的,郑荣匆匆看过,便交给身后的钟离匡保管,又从下属手中接过两锭黄金,正要赏赐使者,却横眼扫见忆然脸上有说不出的高兴,觉得有异,便对使者说道:“使者请抬起头,让本王看看。” 使者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望着郑荣。 曜灵偏西,在使者脸上打上半边阴影,将一张三十多岁的圆阔脸盘烘托得更加深沉,两只细长的眼睛自信地望着威严的王爷,让人难以猜测。郑荣看得仔细,嘴角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往副使看去,那副使却是一副汉人面孔,也就不到三十的样子,英俊潇洒,一表人才。 郑荣将手中摩挲了许久的黄金还给侍从,翻身下马,走到使者跟前,反握着手,脸上挂满微笑着说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可是达利可汗?” 使者惊讶地半张开嘴巴,呆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这才欣然笑道:“翱翔在天际的雄鹰,总能洞悉草原上发生的一切。我便是乌林亚拉的达利,幽燕王殿下如此英敏睿智,果然名不虚传。” 郑荣听了十分高兴,寒暄道:“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达利大汗相貌雄伟不群,若非瞽目,又岂能不识?” 恭维寒暄虽然毫无意义,却是人与人、国与国交往之时必不可少的开胃小菜。 “王爷长途跋涉来到草原,真是辛苦了,不过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乌林亚拉的城市呼拉尔就在西方,我已备下美酒,请王爷领兵进城休息。” 郑荣笑着摆摆手,说道:“不急,不急。让本王向大汗引见几位猛将谋士。”说着,就拉着达利的手,从征北将军崔楠开始,一一介绍,连郑淼和仪之都没落下。 达利听完介绍,也拉过身后副使,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智囊,蔡文畴先生。” 蔡文畴浑身上下突厥打扮,一张清秀的面容却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汉人身份,拱手作揖道:“小可见过幽燕王爷,见过各位将军。” 郑荣早早注意到他,却故作惊讶道:“莫非两篇美文,便是出自先生手笔?”看到蔡文畴恭谦地点点头,郑荣接着说道,“先生才华横溢,便是中原也是少见,不知为何会来此大漠苦寒之地效力?” 蔡文畴脸上挂着笑,目光之中却流淌出忧郁,摇摇头,不说话。 郑荣见蔡文畴似有难言之隐,爽朗地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只要能一展腹中韬略,旁的又有何妨?我刚才介绍的这位钟离先生,虽然写不来科举迂腐文章,却是奇计百出,正于文畴先生相若,可与之一谈。” 又说了些话,队伍才启程往呼拉尔去了。 草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的日头到傍晚已被厚厚的云层覆盖,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大地,伴随呼啸的寒风,狂雷在乌云深处翻滚。达利可汗说是暴风雪就要到来,要汉军赶紧前进。 任凭你是名动天下,还是功高盖主,在大自然的面前总是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郑荣听了达利的提醒,不敢有丝毫怠慢,急令队伍加速前进。 秋仪之曾被赶出母舅赵家赶出大宅而委身破庙之中,也经历了不少的凄风惨雨,然而同这大漠草原之上的凛冽狂风相比,却只似和风细雨一般。那寒风夹杂着沙石和枯草呼啸着迎面刮来,如同铁篦子一般在秋仪之脸上划出无数不出血的伤口,让他只能死死趴在马背上躲避这无情的侵袭。忽而又下起雪来,被撕扯得粉碎的雪花乘着风势漫天盖地扑来,仪之抬头看看,只见四周尽是一条条白色斜线。 仪之看了心慌,握着缰绳的双手竟然渐渐松开,几乎要落下马去。这时有人骑马同仪之并行,走了几步那骑士更在风雪之中,从自己的马上轻巧地跃上仪之的坐骑,陪着他一同向前骑行。 仪之回头望去,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如蓝色琉璃一样放出光华。“怎么会是忆然呢?”仪之刚想开口问,却说不出一个字,口中倒被风灌满了雪,让他咳嗽不止。忆然竖起食指,贴在两角浮起的一点朱唇之上。仪之心领神会,遂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身后的温暖。 苍天虽然严苛,却还不至于无情。 队伍行进了不知多少时间,总算在一片昏天黑地之中看到了灯火放出的微弱光芒。达利可汗扯着嗓子向并马同行的郑荣喊道:“王爷请加紧几步,呼拉尔就在前面!” 郑荣听了点点头,便吩咐崔楠传令下去:营地就在附近,打起精神,不要掉队。崔楠天生沉默寡言,知道此时就算拼了命地喊,也喊不出多远,便让兵士口口相传地将统帅的军令传递下去。 待军令传过整条队伍,进入殿后的韦护将军耳中之时,打头的人已到了呼拉尔了。清点人马,跟在队伍后面的牛羊牲口折损了一半,兵士倒是一个也没少,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朦胧之中,秋仪之也没来得及看这呼拉尔是怎样一个城市,就被带进了一个巨大帐篷中。帐篷形状是个直径有四五丈的圆形,高也有一丈多,四围都用矮砖墙夯实而密不透风,正中搭起大火盆,立刻就暖和起来。 众人进帐之后赶忙拍去身上的积雪,以免被火烤化以后打湿衣服。达利招呼来侍女,为各位贵宾端上羊奶茶。热气腾腾的奶茶虽然散发出一股让中原人感到难受的膻味,却是驱寒的良物,郑荣等人都接过大口品尝起来,就连钟离匡也抿了一小口。仪之和郑淼两人年幼体弱,又是头一回经历草原上的暴风雪,下马以后连路也走不稳,晃晃悠悠地走进进帐篷,一屁股坐在两三层羊皮叠成的褥子上。 仪之接过羊奶茶,一股刺鼻的羊臊气扑面而来,心中觉得恶心,便要将盛着奶茶的石碗放下。却见忆然走了上来,细声软语地责备道:“不喝可不行,这是我们草原人家的规矩。”仪之听了忆然的话,重新端起碗,屏着呼吸喝了一口,口中顿时荡漾起一阵香甜,一股暖流随之灌满全身,觉得舒服,便将剩下的奶茶一饮而尽。 忆然见着高兴,接过空碗,又笑着嘱咐道:“待会儿会招待最好的烤肉,你可不要馋嘴多吃,小心撑坏了肚子。” 有了忆然的嘱托,仪之本想填饱肚子便罢,可这草原人家烹调的烤肉实在是与众不同,也不知道是用了独家调料还是将火候掌控到到极致,将一整块肉炙烤得又脆又嫩,沁人的肉香随着热气的蒸腾在整座帐篷之中荡漾。 仪之忍不住多吃了两口,引来忆然努嘴嗔目瞪了他两眼,这才依依不舍,放下美味。 ----------------------------------------------------------------------------------- PS.同上一章,草原壮士待客之道是这样的吗?不管了,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吧。但是若有描写不符现实的,还请指教……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8 敌军来袭 - 一代权臣 - 笔讷 按着草原上待客的规矩,贵宾要同主人住在同一个帐篷中。这点郑荣等人是知道的,崔楠和韦护这两位将军执意要让幽燕王找个由头分开就寝。然而郑荣却有别的意见:此行同乌林亚拉氏结盟可是大事,万不能因小失大,幽燕王同达利一同住宿虽然危险,却也不是深入虎穴,只要让自己带来的五千人马独立扎寨,不会受制于人,又让郑淼和秋仪之这两个激灵小孩留下以为照应,应该就无碍了。崔楠和韦护本想让钟离匡去劝谏郑荣,见他也这么说,也就无话,管好五千精兵的营寨才是自己的正事。 一夜倒是无惊无险,仪之睁眼起床时候,偌大个帐篷里只剩下他一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就见郑淼从门外一蹦一跳地跑到仪之更前,带着欢快的语调说道:“你可终于醒啦!快到外面去看看,好大的雪啊!” “雪有什么好看的?”仪之嘟哝了两句,却已开始穿衣服。冬天衣服多,郑淼耐着性子看仪之将衣物一件件套上,这才拉着他的手往帐篷门外跑去。 一夜的暴风,在呼拉尔洒下了两尺厚的雪,阳光照射在洁白如玉的雪地上,反射出似加强了几倍的光线,把整个呼拉尔城照得熠熠生辉。仪之这才一睹呼拉尔的全貌,呼拉尔说起来是草原上的城市,结构却与中原城市的中心辐射、两面对称结构大同小异,不同的可能是位于城市中心的王帐四围并非民居而是军营,这点又与本是军事堡垒的广阳城相似,虽然如此,但帐篷模样的房屋依旧让这座草原城市充满了异域风情。遥望呼拉尔之外的草原,也被老天一视同仁地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雪,乍一望去,好似一张席卷天地的白色羊毛毯。就连在呼拉尔正西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也被抹上了洁白的颜色,远远看去就像刚出笼的一只肉馒头,看得人馋涎欲滴。 “看什么呢!”郑淼在仪之身后拍了一把,“还不快去向父王请安?” “我在看这好大的雪啊!”一见这雪后的草原,秋仪之禁不住重复了郑淼转眼前还被自己蔑视的话语,跟着郑淼就去找义父去了。虽然大帐之前已被清理出一条通道,可两个调皮的小孩还是专找雪厚的地方闯,身材不高的两人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却也乐此不疲。乌林亚拉的人们“嘎吱嘎吱”地迈着步子扫除积雪、搬运草料,看着这两个无忧无虑的汉人小孩,都投来奇异的目光。绕过整个大帐,仪之被郑荣领到了一个不大的帐篷前,这帐篷金黄色的穹顶,反射着阳光,放射出比雪地更为璀璨的光芒。 “父王就在这里同达利可汗商量事儿呢!”郑淼说道。 秋仪之“哦”了一声,却不敢如在广阳一般推门就进,站在门口拱手作揖道:“启禀义父,仪之给您请安来了!” 帐内随即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哈,这是在大漠草原之上,就不必拘泥什么迂腐礼节了。父王正在同达利可汗商量大事,你们玩儿去吧!” 说是请安,其实等的就是这句。两兄弟听了父亲的话,更加兴高采烈,刚要去找忆然玩耍,扭头却见她就在两人身后盈盈地笑。仪之见了高兴,便问:“呼拉尔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让我们兄弟二人去耍耍?” 草原之上春天采花、夏天放牧、秋天打猎,都有说不清的有趣,惟有这冬天既无聊又危险,仪之这么一问,忆然还真得要好好想想。正想之间,却看见一人连滚带爬地跑到帐前,用断断续续的突厥话朝帐内禀报,说不了两句,达利可汗干脆传他进帐细说。仪之和郑淼可听不懂突厥话,扭头便去问忆然,却见忆然脸色煞白,喃喃地说:“毗西密领了三万大军,正在呼拉尔南面三十里处,转眼就要到了!” 还没等仪之回过神来,金帐大门洞开,郑荣和达利并肩走出,身后跟着两位谋士。郑荣先开口招呼道:“淼儿、仪之,去请崔楠、韦护两位将军大帐说话!”达利也用突厥话冲忆然嚷嚷了两句,想来也是让她找将领来的。郑淼和忆然两人得令便跑了出去,只有秋仪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郑荣还当是这孩子听说敌人从天而降,被吓傻了,悦色地安慰道:“仪之,不要怕,跟父王来。”仪之若有所思,点点头,便跟在郑荣身后走进大帐。 帐内两族将领已经分班站定,两位主帅也分宾主坐在上座,各自谋士侍立在身旁以备咨询,所不同的是郑荣身旁还不合时宜地站了秋仪之。 乌林亚拉高级武将多通汉语,为方便同盟友交流,达利遂用汉语传令道:“梅铎将军何在?” 下面即有将军走出半步,道:“末将在!” 达利瞥了梅铎一眼道:“目下毗西密军情如何?” 负责斥候侦查的梅铎道:“毗西密领三万轻骑,现在南方三十里处,正往呼拉尔挺进。因下大雪,马力稍慢,也应在一个时辰之内到达!” “好!”达利眼中突然冒出杀气,“本汗问你,数日之前我已要你密切注意毗西密的动向,为何现在才发现毗西密?你该当何罪!” “这……这……”梅铎听着气氛不对,说话磕巴起来,“末将只当时毗西密在北方,没想到……他居然跑到了我们身后。昨日又普降大雪,派出的斥候今天……今天才回来……末将……末将死罪!” 达利冷笑一声:“既然你已知罪,那就退下去自裁祭旗去吧!”梅铎听了也不含糊,昂首退出帐去。郑荣刚要劝几句救这汉子一命,没想到达利早有预料,抬起左手对郑荣说道:“王爷的好心,我心领了。然而这是我乌林亚拉氏的规矩,梅铎的手下失职,他也会这么处理的。” 郑荣点点头表示理解,便问:“本王此次自幽燕带来精兵五千,不知大汗帐下目前尚有多少兵马?” 达利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说道:“惭愧惭愧,本汗前几日败过毗西密一回,以为他正往北边逃窜,因此精兵尽在北方,呼拉尔城中只有一千近卫而已。此战恐怕难以取胜,王爷是上国贵宾,还请回避。” “那请问大汗何往?”郑荣问道。 “本汗数月之前劫了毗西密的王帐,尽诛其家小,今日毗西密正是冲着本汗在呼拉尔的家小来的。既然如此,本汗岂能退缩,容天下之人耻笑?只是几月之前,本汗寄在王爷处的妇孺,均是战前阵亡的勇士的妻女,还望王爷能够照顾。” 郑荣听了,哈哈大笑:“大汗既有如此气魄,这时叫本王退避,岂不是太瞧不起本王了?” 达利听了一惊,连忙行礼致歉道:“岂敢,岂敢。” 郑荣这时突然站起,浑身上下放出慑人的气势:“本王好歹也算是在草原之上厮杀过几回的,此次带来的五千精兵更是百战余生的勇士,当可与毗西密一战!只是不知大汗有何退敌之策?” 达利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犯了幽燕王的大忌,连忙赔礼道:“请坐、请坐,王爷多次挫败毗西密,威名声震四方,此次敌众我寡,本汗还要向王爷请教一二。” 郑荣心中似有应对之计,却依旧做出沉思的样子,帐内众人皆等郑荣说话,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这时站在一边的秋仪之却拉拉郑荣的衣袖,轻声说道:“义父,我也有一条计策,不知能不能讲?” 说话声音虽轻,但在这鸦雀无声的大帐之中却同霹雷一样回响在众人耳边。“你个小小孺子,议论军国大事之处,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崔楠暗想,却碍于幽燕王义子的名分不敢出声。 郑荣却是很大度,说道:“此时正要集思广益,仪之尽管放胆说来!” 秋仪之听了郑荣的话,上前一步,壮壮胆子,开始向下面各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介绍起自己的方略来。开头几句还说得磕磕绊绊,可见那些将领轻视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还不时地互相交头接耳讨论两句,仪之愈发自信,滔滔不绝直把方略讲完,这才长出一口气,回头往着郑荣。 幽燕王郑荣紧着眉头望着远方,目光呆滞形同做梦,显然是在回味仪之刚才的用兵之计,想了半刻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仪之,你刚才说的,是谁教你的?” 仪之慨然说道:“仪之在广阳之时,日学经史、夜读兵书,又有义父常同仪之讲解历年战例……这是仪之自己想出来的。” 郑荣听了大悦,对身边的达利说道:“仪之的计策,正与本王暗合,不知达利可汗意下如何?” 达利也是一名极出色的将帅,自然不会仅因出谋者乃是一介弱冠,便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否则也不会重用蔡文畴这位汉人谋士了,于是沉思道:“贵王子的计策险则险矣,却值得一试!” “好!”郑荣欣然道,“既已定计,还望诸位一心用命,共却强敌!诸将何在?” “末将在!”帐内诸位将领齐齐上前一步,异口同声喝道。 领了郑荣的将令,韦护首先退出帐去,见将军崔楠还在不紧不慢地走,于是转身走到他身边,抱怨道:“那秋仪之虽然天性聪明,可是从未上过什么战场,就凭看过两本兵书,就想出谋划策,那还要我等九死一生做甚?这王爷今日也是,本是名将中的名将,居然糊涂到听信一个小孩的计策,难道是草原上的羊奶子喝多了?你看这仪之出的什么主意,旁的不说,居然还要大汉将士,换上突厥人的骚皮,真是莫名其妙!” 崔楠边走边听韦护絮絮叨叨的抱怨,一言不发,忽然又轻声而坚决地说道:“既是将令,我等只有遵从。岂不闻甘罗十二岁拜相,难道说吕不韦也是老糊涂?” 仪之想要随郑荣行动,本是不被允许的;然而郑荣想到现在所用的,就是仪之所出的计策,思前想后还是带上了秋仪之。于是仪之换上达利可汗幼年打围时穿过的皮甲,由郑荣麾下武艺最为高强的贴身侍卫扈从,踏着积雪扬长而去,看得只能随大部队行动的郑淼和忆然好生羡慕!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9 血战馒头山 - 一代权臣 - 笔讷 毗西密自达利挑起反旗以来,几月之间是负多胜少,在草原上被灰溜溜地赶得到处乱跑,终于下定决心,集中三万精骑,绕过半个草原,擦过大汉关内道边境,自南向北杀往乌林亚拉氏的大本营呼拉尔城,要杀达利一个措手不及。昨夜草原之上刮了一夜的暴风雪,这让毗西密折了一二百兵马,又错过了夜里偷袭的时机,不过自己的困难,也未必是对手的好处。虽然无法偷袭,但毗西密毕竟得了先手,索性将三万骑兵摆开了阵势,堂堂正正地朝呼拉尔杀将过去。 突厥勇士长途奔袭之时,总是一人两马轮换骑乘,虽然清晨出发之时毗西密已下令麾下勇士换上精健马匹,可这逆风扑来,依旧让马速慢了些。这让毗西密有些不快,但这点儿小小挫折,可哪能坏得了毗西密的好心情,稍稍用力夹了夹马肚子,继续向北逼近。 郑荣依秋仪之的计策,令麾下全部一千骑兵统统换上草原服饰,同达利原有的一千轻骑混编在一起,顺着风向南堵截毗西密的兵势,终于在呼拉尔南二十里处,望见漫山遍野打着苍狼旗号的骑兵。达利抬手示意兵马停步,令麾下神射手朝敌军放出一支响箭。 毗西密见射出响箭的队伍打了雄鹰的旗号,数量不过两千来人,便也让队伍停下,射出响箭,自己单枪匹马跑向敌军,高声喊道:“叫达利出来说话!” 毗西密满脸络腮胡子,嗓门极大,草原之上也是极有名气的,虽然逆着风,却依旧一字不差地传到达利耳中。“果然好胆色,我达利可汗岂能在此刻示弱?”达利暗想,便也纵马出阵,要与毗西密阵前喊话。 两马相隔约有两三丈,毗西密扬起镶嵌着珠宝的马鞭,指着达利骂道:“失了崽子的母狼,即便是追踪千里,也要咬死凶手,报那杀子之仇!你达利不过是个打铁的奴仆,居然也敢发什么在草原上称王称霸的白日梦,我毗西密大汗今天就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达利冷笑道:“苍狼虽然凶猛,但雄鹰才是草原上真正的天之骄子。我乌林亚拉氏饱受你毗罗梅勒氏的奴役,早该反了,几仗打得你丢盔弃甲,你毗西密到这里是来丢人现眼的吗?” 毗西密听了哈哈大笑:“你小小的达利好大的口气。今天我带了本部三万勇士,对你区区一两千人,我看是谁会丢盔弃甲。念在你我好歹是主奴一场,劝你献出妻女,跪地求饶,本狼主便赐你一个全尸。” “雄鹰翱翔天际,认准猎物便一击致命,从不虚张声势。你毗西密想要靠舌头战胜我是不可能的,还是真刀真 枪地来较量吧!”达利说着,拨转马头,便回自己的阵内,只等毗西密来攻击。 毗西密见状,狂妄地大笑,手持马鞭向前一甩,身后无数勇士骑着骏马铺天盖地地涌来。达利的部队毫不慌张,两千兵马向两侧分开,形成东西两个箭头,将将擦过毗西密骑兵的冲锋,两翼散开,就往敌军骑兵的尾部刺去。毗西密的骑兵队没想到达利操控大军如控手足一般,刹那间慌乱了一阵。可毕竟对手势大,达利虽然占了便宜却不敢深入,随即合兵一处,迅速朝呼拉尔所在的北方撤退。 “哈哈哈!”毗西密在队伍之中纵情大笑,“达利这小子说得好听,却是只胆小的兔子,勇士们,随我杀上前去!”突厥骑士听了统帅的动员,发出肆意的嚎叫,抽动马鞭,往北方杀去。 达利的骑兵刚从呼拉尔出发,马力轻健,人数少而没有羁绊,因此要比毗西密麾下的骑兵跑得快一些,时不时回身放出一两支冷箭,惹得毗西密火起,催动兵马紧追前敌。 跑了一阵,忽然有麾下将领向毗西密报道:“达利似乎正在远离呼拉尔,朝西北边逃窜。” 毗西密绷着脸,眼珠一转,说道:“达利这小子,原来想使个调虎离山计。好,本狼主就来个将计就计。传令下去,活捉达利的勇士,本狼主赏赐一等骏马五匹、黄金百两、美女十名!”队伍之中又扫过一阵狂啸,加快速度向猎物追去。 秋仪之在马上被颠了个半死,探头看到呼拉尔西面好似白馒头一样的无名山丘就在前方,哇哇地叫:“快!快从北边上山!”万马奔腾之中,又有谁能听见这么个小孩的叫声?然而达利和郑荣依旧照着出战之前仪之的计策,领兵从馒头山西面绕到北坡,一路纵马上山。 毗西密见达利的军马从眼前消失,知道他躲在山后,企图靠雪山的掩护逃遁,心想:“你达利空搞这些诡计,又有何用?本狼主偏不吃你这一套!”挥鞭当空一指,下令道:“绵羊就在山后,苍狼的子孙给本狼主径直杀上山去!” 丰美的猎物就在眼前,贪婪的野狼岂能放过?跑在前方突厥勇士奋力抽动马鞭,直往并不陡峭的山上冲锋。 秋仪之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子,从北坡上山,忆然见他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觉得好笑,迎上前去正要说笑两句。没想到仪之耸着两道剑眉,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飞奔着从北山跑到南山,趴在雪地上观察战况。 只见山下狂暴的突厥骑兵似潮水一般,往最多不过十几丈高、两三里宽的山头上涌来。眼看那由勇士和骏马做成的海啸就要将小小的馒头山吞没,浪头却在这时如同撞上堤坝一样,被击个粉碎,兵马前赴后继,互相倾轧,死伤数百。毗西密的部队阵型稍乱,连忙整理队形,先看清眼前虚实再说。 原来仪之当初定下的计策,要韦护领三千当矢营将士,在馒头山半山腰建立环状防线,阻止毗西密的骑兵冲山。可堪称防御专家的韦护却更进一步,不仅环山设下了绊马索、拒马桩、步兵阵三道防线,更是别出心裁地在防线之前垒起一道雪墙,若从山下往上观察,便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用以掩人耳目。 雪墙毕竟是雪墙,经骑兵一冲,便处处垮塌。毗西密手搭凉棚,从雪墙坍塌的缝隙中看去,只见绕着半山腰整整齐齐地排着三排军士。猩红的战袍、厚重的铠甲以及半人高的方形钢盾,如此明显的标志毗西密哪能不认得。 “当矢营,居然是当矢营!”见惯了大场面的毗西密不禁失声喊道,随即恢复了镇定,对下属几位亲信将领道,“没想到达利这小子,居然请了汉人当救兵,真是丢尽了草原男儿的脸。不过不要紧,成群饥饿的狼,便是棕熊也要退避三分。来啊,传令下去,给本狼主包围这馒头山,向上射箭,不管山上是何人,今日总要将他们射成刺猬!” 毗西密能够称雄草原,绝不是单单依靠一股蛮力,统率骑兵方也自有独到之处。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将近三万骑兵,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个小小的山包团团围住。毗西密一声令下,弓马娴熟的突厥勇士,便开始抽箭往山上射击,山腰间顿时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敌军一切行动均在秋仪之意料之中,这让他十分高兴,脸上挂起轻浮的笑,得意地四下张望,像是在炫耀一般。郑荣却紧锁眉头,没露出半点欣喜,对螟蛉之子说道:“突厥人的弓箭非同凡响,虽然弓弦不长,却又准又远,本王几经仿制均未能成功,不知这仰天射击的劣势能有多大影响……” 果如郑荣所言,毗西密见弓箭沿着山势平射,不能射穿当矢营的大方盾,便传令下去要勇士们朝天射击。整座馒头山才不过十三四丈高,半山腰里的当矢营将士也就在六七丈上下的地方,而那突厥弓箭朝天射击,射程少说也有近十丈。箭矢直冲上天,划破长空,留下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带着“嘶嘶”的恐怖低吼转头向下坠落,如同下了一场铁雨,轻易地突破钢铁防线,在柔弱的人体上溅起鲜红的水花,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点点血迹。即便是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克制不了出自本能的疼痛,喉中不由自主地发出绝望的惨叫。 秋仪之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场景,奋力忍耐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对面颊绷得如岩石一般的幽燕王说道:“义父,我看可以反击了!” 郑荣摇摇头,目光紧盯着山脚,道:“不,再等等……等等……” 不断有当矢营的兵士被弓箭射倒,在一圈完美的防线上留下一个个空隙,却始终没有崩溃,没有给敌军留下哪怕一丝可乘之机。 毗西密不耐烦起来,自己历经千辛万苦,领了三万精锐,冒着一被发现便会遭到前后夹击的危险,横穿过整个大草原,这才迂回到达利的身后。原本望仗着人多势众,一举将乌林亚拉氏彻底消灭,但战事进展到现在,自己虽然占了先手,却始终不能将对手将死。胯下战马似乎也体味到了主人的心情,四蹄原地乱踏,将积雪的草地踩得泥泞不堪。毗西密招来麾下将领,命令道:“给本狼主统统集中到山北面,集中火力射开缺口之后,一拥而上,把山上的缩头乌龟统统踏作齑粉!”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0 大汉雄狮定胜负 - 一代权臣 - 笔讷 诸位突厥头领得令,领着本部人马便往山北集中,一时间熙熙攘攘、人马嚣嚣。毗西密见队伍集结完毕,胜利就在眼前,久未体验的成功欣喜涌上心头,语调之中带着笑意命令道:“给本狼主使劲地射!”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仪之谋略的核心,虽有违兵法,然而在这一不能负、二不能逃,兵力又只抵敌军几分之一的情况下,却正好适用。深谙奇正之术的郑荣目不转睛地看着山下突厥骑兵合而分、分又合的变化,哪能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噌”地抽出宝剑下令道:“方向正北,密集射击!” 沉默了半日的征北将军崔楠终于站起身来,手中挥舞着明黄色的令旗,直指山下的突厥士兵。在“当矢营”身后埋伏了许久的弩手终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细心瞄准了一秒便扣动扳机,也来不及看是否射中,便换了另一支事先上好箭的弩机,继续瞄准发射,循环往复,没有一刻停歇。 那在其身后为弓弩上弦的是谁呢?正是方才诱敌深入的骑兵。他们登上山顶,稍息片刻,便下马协助弩手拉弦装矢。 若说突厥弓骑手放出的弓箭如同下雨一般,那大汉弩手居高临下射出的弩矢便同冰雹无异了。毗西密的合兵一处正要集中火力攻击,却在此关口之上反遭到火力的集中攻击,刹那间被扫到了一大片。 毗西密见身边的弓骑手胆战心惊,哪有心思瞄准放箭,连忙下令部队散开,退出强弩的射程范围,再从长计议。 没想到昨夜的大雪,经日头晒了半日,又被无数马匹反复踩踏,早已稀烂,混着冬天裸露的泥地,形成一片沼泽。纵横千里的骏马纷纷在此陷入泥潭,将坐骑性命视作同自己性命无异的突厥骑兵这时也沉不住气了,拼命用马鞭抽打自己的爱驹。战马受了疼痛,奋起四蹄就跃,可三万人马拥挤在一起,到处都是乱窜的战马,哪里又能走脱?于是马撞马、人踩人,顿时乱成一片。正在这混乱之际,又是一阵箭雨落下,一整列骑兵像割草一般齐齐倒下。 远远地用弓箭杀伤敌人,在草原之上虽然称不上什么英雄之举,但看着宿敌手足无措地静待屠杀,还是让达利十分得意。可见那毗罗梅勒氏的人马如同被筛过的奶酪一样越来越少,达利仿佛觉得刀鞘中的宝刀蠢蠢欲动地想寻找那血腥的滋味,于是试探地问身旁的郑荣道:“王爷,我看,是不是可以派骑兵下去了?” 郑荣仔细观察着山下的战局,答道:“恩,是时候了,请大汗领本部一千骑兵,从右翼向下冲杀,本王再射两阵箭,便也下去同大汗会合。望大汗一鼓作气,活捉毗西密!” 达利听罢,行了个恭敬的草原礼仪,点齐麾下千名骑士,便从馒头山东坡下山,向西北方向迂回了有半里,排成锥形突袭阵势,便向混乱的毗西密直插过去。 突袭却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一则是因为毗西密军虽受了重创却依旧势大,二则被弓弩射倒的战马无意中形成了层层阻碍,让达利麾下骑兵一时无法杀入敌阵。达利可汗见状大怒,一马当先,纵马跳过几具尸体,手握钢刀冲入敌阵,左刺右砍。乌林亚拉氏的勇士见大汗尚如此争先,自己哪有不卖命的道理,也都冲入敌阵奋力砍杀。 两股骑兵就像洒在一起的绿豆和赤豆一样,早没了阵型,全靠一勇之力本能地进行着殊死拼杀。郑荣在山上看得清楚,见双方都已接近极限,这才叫来早就沉不住气的将军崔楠,下令道:“突击!” 崔楠就等着统帅这句话,无比兴奋地挥动手中令旗,原先分布在馒头山四围的当矢营步兵便弃了大盾,换上精钢朴刀,一百人排成一行、足足排了有十多行,闻着鼓点,踩着统一的步伐便向山下杀去。 毗西密本就是个出色的统帅,方才达利领骑兵从侧翼突袭,他还能靠着人数优势抵挡下来,可见山上当矢营的重装步兵排山倒海般地冲杀下来,顿时便知情况不妙,慌忙高高扬起手中长鞭,示意部队四散开来。可毗西密的大军若能散开,方才便已经散开了,当下被达利冲杀一阵,愈加混乱,竟开始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齐整的“当矢营”方阵终于杀入战局。将士手中机械地挥舞锋利坚韧的朴刀,凡是负隅顽抗的不由分说就是当头一刀;若是纵马妄图冲杀的便先砍断马腿,让坐骑掀他下来,随后也是一刀。一个个士兵化身成了收割小麦的农民,将平素在草原之上耀武扬威的突厥勇士成片割倒。整个步兵方阵好似无情的绞肉机,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万户之长,还是区区一个被虏来的奴隶,只要胆敢阻拦在前,便只有骨断筋折、身首异处这唯一一个结局。 苍茫洁白的草原一隅,化为阿鼻地狱。 绝望无助的惨叫夹杂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粉妆玉砌的雪地上散落的残肢断臂,无时无刻不刺激着秋仪之的幼嫩神经。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喉咙,昨夜大快朵颐下的珍馐美味,今日却似倒靴筒一般统统涌出。 郑荣在一旁看到,暗想:这秋仪之年纪轻轻,便能出此奇计,虽然细节之处尚有待推敲,却依旧是个不世出的战争天才;不过比起自己初阵之时的镇定表现,仪之却是有所不及。想到这里,郑荣眉梢似乎扬起一丝笑意,让郑淼和忆然照顾好仪之,自己则领了崔楠将军率本部骑兵冲下山去。 山下的屠杀仍在继续,让毗西密引以为傲、称雄草原的三万精锐只剩下披伤带创的四五千人,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减少。然而不断减少的人数,却意外地给了毗西密自有活动的空间。不过这自由的目的并非同敌军厮杀而是早日逃出生天,以求东山再起。 毗西密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之下组织起队伍,一面抵挡达利的攻击,一面向北方撤退。右翼的达利虽然趁乱杀入敌阵,然而毕竟兵微将寡,又是强弩之末,已无力阻止毗西密撤退;正面的当矢营均为步兵,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战马的速度,眼看毗西密就要逃遁。 这时从左翼杀来的一千大汉骑兵却适时赶到,正阻拦在毗西密撤退的路线上,同另两支人马组成了一个围三缺一的大口袋。袋口正要缩紧,却见一虬髯大汉,骑了一头雪白的骆驼,从即将要合拢的缺口处突围而出,单枪匹马地往草原北方奔驰。 如此雄健的身姿,郑荣骑在马上当然看个清清楚楚,喃喃自语道:“久闻毗西密有一宝驼,周身雪白、日行千里,果不其然。” 身旁有也认识毗西密的卫士,对郑荣说道:“禀王爷,前面骑骆驼的便是毗西密,待末将发弩将他射下来。” 郑荣连忙阻止道:“身怀异物,必是天不绝之,留他一命,将来必有用处。” 卫士听了郑荣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收了弩机。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1 封贡渤海国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场大战下来,已是午后。郑荣和达利就在馒头山上扎寨,又让韦护点几百兵马下山清扫战场。略略估计下来,毗西密共死伤 精锐两万出头,丢下战马一万多匹,所余军器、皮甲、弓箭等不计其数;而达利死伤骑兵近五百人;郑荣当矢营将士阵亡五六十人、受伤的倒有四五百人,骑兵伤亡四五十人,劲弩无一折损。如此计算下来,可谓全胜。 分配战利品方面,因有幽燕道这个富庶所在,郑荣倒也十分慷慨,只精心挑选了良驹三千匹,余下钱粮辎重等都送给达利,这让达利十分感激。 倒是毗西密自骑了骆驼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后,便再无踪影,达利几次派遣精骑追杀,均一无所获。郑荣心中明白,那毗西密领着三万大军长途奔袭,达利尚且不知不觉,如今他单枪匹马又怎能抓得了? 回到呼拉尔城时,又是夜晚,却与那风雪交加的寒夜不同,墨蓝色的天空上明月高悬,一条银河贯通天穹,几百万年均是如此,不知他们看到地上渺小人类为了转瞬即逝的功名利禄空耗了宝贵的生命,会作何感想? 或许失败者会以此聊以自 慰,然而世上最空洞无用的,非失败者对胜利者的蔑视莫数了。胜利者当然不屑于理睬失败者的蔑视,他们正忙于庆祝短暂的成功。 呼拉尔城已无惧于敌军的袭扰,家家户户点起火把,将黑夜的草原夜空照得同白昼一般。 肉是现成的,慷慨的毗西密为乌林亚拉带来了无数骏马,这些战马若放到平时,便是人要饿死了,也是不舍得屠宰的,今日正好一饱口福。 酒是自己酿的,平日喝的尽是马奶、羊奶发酵成的奶酒,那些用难得的谷物酿造的美酒必须深埋在地下,今日也挖了出来,要一醉方休。有酒有肉,牧民们弹起马头琴演奏出欢快顿挫的节奏,少男少女踩着节奏、围着篝火翩翩起舞,纵是天堂又有何异? 达利可汗已喝得微醺,将郑荣、钟离匡、崔楠、韦护几人敬了几遍,竟向秋仪之劝酒。秋仪之从不喝酒,可经不住达利反复劝酒,又有忆然在一旁挑唆,被逼得急了,拿起酒杯便使劲吞了一口。没想到这是陈年佳酿,酒性极为凶猛,一口下去呛得仪之不住地咳嗽,满嘴的肉渣喷得达利浑身都是,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狂欢归狂欢,但正事却不能耽误,次日便由钟离匡同蔡文畴两人开始了会盟盟约的谈判。 蔡文畴是个聪明人,一开始便打算提出同大汉结为兄弟之国的非分要求,然后一步步挑战大汉的极限,最后签订最有利于自己的盟约。可他千算万算,却算错了钟离匡的脾气。钟离匡可不是什么市场上为一颗白菜讨价还价的老妪,打从一开始就设定了盟约条件,既是开价,又是底线,不能有一丝一毫触碰。 无论蔡文畴如何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就是不能让钟离匡后退半分。蔡文畴无奈,只能将此事回禀达利。 达利见钟离匡那里下不去手,便直接来找郑荣。此事郑荣早同钟离匡商议妥定——若是来呼拉尔之时未有合兵歼灭毗西密主力之事,自可让步一些,然而此番退敌依靠的是汉军的力量,无疑是让达利充分感受到了中原的实力,当然没有退让的必要——因此,当达利来求郑荣说话时,郑荣只推脱说是读书人的事,由他们去好了。达利知道郑荣这是敷衍,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让蔡文畴尽力争取便也就罢了。 最后倒是钟离匡软了心。原来在攀谈之中,钟离匡知道了蔡文畴的身世。 那蔡文畴祖上也是官宦世家,然其曾祖父因在户部尚书任上反对宪宗变法,被宪宗夺了官位和功名,并严令其子孙世代不能科举。可怜这蔡文畴虽然饱读诗书、满腹韬略,却无法踏上庙堂一步。于是他万念俱灰,只愿行商坐贾太太平平当个陶朱公,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草原,被乌林亚拉氏的头人达利可汗欣赏,聘为幕宾,这才稍展雄途,这达利联合诸部族反对毗西密之举,便是蔡文畴策划的。 文畴这番经历,引起钟离匡深深共鸣,唯恐他没法在达利那里交代,居然去找郑荣请求在些细枝末节之上做些个让步。这时候郑荣也觉得丝毫没有商量余地,似乎欠缺些会盟的诚意,便也同意了。 于是经过几日的拉锯,终于达成了如下盟约: 一、乌林亚拉氏归附大汉,可恢复渤海国号; 二、封达利可汗忠顺王,同亲王爵,授袍服印信;世子经大汉确认后封为郡王,郡王以下世袭罔替; 三、乌林亚拉每三年朝贡一次; 四、大汉不予岁赐,乌林亚拉可常年至幽燕道互市; 五、双方互不侵犯,遇有外敌,经请可互派兵援助。 虽然同达利原先设想的仿朝韩例,同大汉互为叔侄之国的愿望相距甚远,但同亲王爵位和常年互市两点让步,却是在面子和实惠两方面上给了达利实实在在的好处,多少也让他找到了些平衡。 于是在取得空前胜利的馒头山搭起祭坛,另选良辰吉日举行会盟仪式。 当日微风吹拂、阳光明媚,大汉及渤海两国士兵分列祭坛南北两侧,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旗帜飘扬、鼓角长鸣。郑荣和达利携手走上祭坛,先祭拜天地,然后齐声朗读誓词道: 各守边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旧恨消泯、情意绵长、怨难未生、欢好不绝,亲爱使者、通传书翰、珍宝美货,馈遗频频,愿万世社稷一同、永不相叛! 念罢又拜天地,杀白马黑牛歃血为盟,互换誓书,便携手走下祭坛来。 结盟已毕,又是一通饮宴。喝得高兴时,达利拍掌叫来一排草原美女,满脸笑容地对郑淼和仪之说道:“这些都是乌林亚拉良家的女子,情愿服侍幽燕王子,两位王子若不嫌弃,可挑选几名带回。” 郑淼见那些女子虽说不得是绝色美人,但个个健康匀称,同中原女子大不相同,心中十分欢喜,偷眼望见父王也在微微点头,便大胆挑了两个,想想不对,又选了两个年纪稍长的,说:“这是为两位兄长选的。” 已是大汉忠顺王的达利听了,趁着酒性,哈哈大笑,连声向郑荣夸赞郑淼懂事,知道兄弟之间的情义,却见仪之迟迟不曾挑选,喝了口美酒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幽燕王义子小小年纪便能出得上好的计策,假以时日在王爷的教诲之下,必是不世出的名将。既然是名将的材料,自然不屑于美色,本王虽没有毗西密那样的宝贝骆驼,却养了几匹汗血宝马,上个月刚刚生产,本王愿将刚出生的幼驹相赠。” 郑荣见仪之还在发愣,既不推辞,也不感谢,早猜到仪之的心意,举着酒杯说道:“令千金忆然郡主曾在广阳住过月余,深得本王喜欢,又同本王几个儿子相睦,本王愿将忆然领回中原,授之以圣人教化,正合会盟之谊,不知忠顺王意下如何?” 达利听了一惊,郑荣这不是想带个人质走嘛,可转念一想,眉上阴云顿时消散,谦恭道:“王爷好意,便是小女有幸,还望王爷视若己出。” 郑荣露出难得的狡黠眼神,瞥了仪之一眼,又正视达利道:“既然如此,本王便敬王爷一杯。不过方才答应的要赠予仪之的汗血宝马,王爷可不好抵赖哟!” 达利听了,赔笑地唯唯诺诺,随即将美酒一饮而尽。 几日之后,汉军将士大多伤愈,军马粮草也均已调拨齐全。念草原大漠终非久留之地,郑荣便同达利告别,带上阵亡汉军遗体及所获良驹,回幽燕去了。 郑荣和钟离匡曾在安逸之时谈及几次大漠之行,所得的收获大抵有三条:其末是同乌林亚拉氏订立盟约;歼灭毗西密主力可居其中;最大的收获乃是发现了秋仪之在军事方面的才能。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2 邪教天尊教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本章引入另一条贯穿全书的主线,写得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O(∩_∩)O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五年之后。 自从同乌林亚拉氏,也就是现在的渤海国结为同盟之后,幽燕再无北寇袭扰的隐患,虽未放松军备,但郑荣终于可在忠臣良将的辅佐之下专心政务。 经过五年的经营,幽燕一道俨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世外桃源。 郑荣的三个儿子郑鑫、郑森和郑淼都已长大成人,寻了门当户对的人家成婚,尤其是郑鑫和郑淼二人的正妻更是一对亲生姐妹,一时传为美谈。 郑鑫作为长子愈发成熟,深思熟虑不在其父之下,因此郑荣托之以幽燕日常政务。郑森外貌古怪,本就不得父亲的喜爱,加之勇力有余而智谋不足,故而只给他派了训练新兵的任务,倒也积攒了不少行军布阵的经验。郑淼为人宽厚豁达,性情又十分天真,令郑荣想起了自己的三弟郑华,可是偶尔安排些不大不小的差使让他去做,郑淼都能做得极为周到妥帖,让郑荣刮目相看。 仪之自被郑荣认为义子,待之同另三位王子一视同仁,无论例行的北上焚草,还是偶尔的剿灭盗贼,均带着仪之同往。久而久之,秋仪之已对行军布阵之法有了些心得。虽然谋士钟离匡对仪之亦颇为欣赏,却对让秋仪之知兵之事还是颇有微词,几番劝谏郑荣需要谨慎,而郑荣却表现出不同一般的信任,道:“本王拥兵自重、虎踞幽燕,难道也有悖逆之心?”一番话总将钟离匡说得哑口无言。 三位兄长之中,郑鑫能待仪之以礼,虽谈不上亲爱,却也不曾亏损;郑森性情粗鲁随意,倒也没有什么芥蒂;郑淼因年龄同仪之相仿,又一同深入大漠经历初阵,因此感情也同仪之最好,以至不次于两位亲兄长。 忆然也在幽燕道生活了五年,论感情当然同秋仪之最好,这两人无论是办理公务还是游玩街肆,总是形影不离。加之忆然天生异相,同中原汉人不同,因此就算是广阳城中寻常百姓偶尔见了,也都注目窃语:那位渤海来的郡主,将来必会是幽燕王义子的夫人。街头巷尾的议论,也自然传到郑荣的耳中,对此一笑而过之余,竟还有些认同,对待忆然的情意似更加深一分。 这五年的时光,乃是秋仪之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然而幽燕道之外的大汉百姓,却没有这等幸运了。 当朝天子早已不理政事,将政务分给两位皇子打理。皇子间的争斗一日更比一日激烈,已到了纵是一官一爵的任命、一兵一卒的调动都需经无数波折的地步。老丞相杨元芷不堪其扰,就连装病也不踏实,索性上了奏折致仕,朝中监国的两位皇子早见这迂腐老头不顺眼了,难得地立刻准了请求,加赐了无数钱粮土地,便让老丞相在京城养老。 朝中如此混乱,各地更是不堪。天下十道,除了幽燕道、岭南道由两位藩王统属,关内道受朝廷直接管辖之外,其余七道军政官长尽是党争妥协下的无德无能之辈,贪墨亏空愈发严重。若非五年来没遇上什么重大灾情,否则莫说是层层盘剥,单看朝廷办事的效率,便早已经激起大的民变。 天下虽无大事,却已是暗流涌动。 今年来,同幽燕道毗邻的河南道便起了天尊教之变,更有蔓延天下之势。郑荣对佛法宗教向来是敬而远之,对邪教妄言更是深恶痛绝,天尊教虽在全国均有势力,却在幽燕道难以立足。 “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防微杜渐之心不能有丝毫放松”,钟离匡曾向郑荣建言,“天尊教起事,虽是小民百姓受邪教蛊惑之故,却也有朝政腐化、官逼 民反之嫌。然则我幽燕道兵强马壮,天尊教反贼定不会冒险北上,然而臣念目下朝中无可用之兵,大汉北境威胁也大不如前,因此朝廷下旨令幽燕王府兵马南下剿寇,恐怕就在当下了。” 郑荣深以为然,故召集谋士、将领及四位王子在幽燕王府大堂之中商议准备南下平叛事宜。 幽燕王的幕府阵容本来便多是郑荣亲手举拔的青年英才,经过五年的洗礼,未显老态,反而更加成熟老练。 钟离匡或许是常年用脑过度,头上发丝渐渐稀疏,然而阴鸷深邃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化。崔楠、韦护两位将军,一个深沉冷静,一个热情激动,同五年之前没有丝毫变化。幽燕王长子郑鑫续起三滤长须,更像其父;次子郑森满脸络腮胡须,生得人高马大,一身强横的肌肉,让人见了不寒而栗;郑淼面目清秀,唇上淡淡的胡须,谈吐之间甚是儒雅,被誉为幽燕道第一美男,每每出巡,都引来无数少女赞叹。秋仪之面相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嘴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绒毛,忆然总叫他刮去,然而仪之想在脸上添几分沧桑,始终没有听从。 这天尊教由来已久,仪之小时候在也曾在河南道乡间看到过一些,还曾觉得仪式有趣而学着玩耍过,可这邪教的来历却不甚了了。其他诸位王子对其的了解,比仪之也透彻不了几分,因此郑荣特让钟离匡向堂上各位介绍天尊教的情况。 钟离匡博览群书,更是稗官野史无书不读,见他捻动掺杂了花白颜色的胡须,幽幽地说道:“这天尊教非佛非道,不是中土宗教,乃是前朝时候自西域传播而来的。这西域有一大国名为波斯,中有一高人隐士,学识渊博,贯通古今,故常四出讲学,著书立说,西域诸国之中人人景仰,年至百岁方死。适有国中贵族欲谋反篡位,便假借隐者之名,追称教主,创立天尊教,说什么苍天已死、天尊再临,将要重建寰宇,蛊惑百姓,意图谋反。此人苦心经营二十年,将举之时却东窗事发,功亏一篑,天尊教也被严格查禁。然其毕竟信徒众多,波斯国内虽受打压,却沿丝绸之路源源流入中土。恰逢前朝失德,天下大乱,天尊教亦起而造反,说要建立光明乐土。我朝太祖微时亦借其力,然而念其教义乖张,终非治世之道,故在立国之后亦严禁传教。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尊教便遁入地下,静候天下纷扰,再起事端。” 听钟离匡说了这一大串,长子郑鑫回味一番,出列说道:“打传教幌子起事造反,历朝历代皆有先例,无论是黄巾赤眉,还是今日的天尊教,都是一个道理。这异端邪说同圣人教化大相径庭,惟有着力弹压才是正道。然而信教之徒大多智化未开,因此当学圣人循循善诱之术,严惩首恶,不问胁从,方能使百姓知对晓错,从善如流。” 郑荣听了点点头,说道:“郑鑫的话入情入理,确是圣人中庸术道。”说罢,望着次子郑森,刚想开口要他说话,可暗揣郑森乃是一勇之夫,不过是快刀乱麻、斩尽杀绝而已,便直接跳开他,问郑淼道:“淼儿,你说。” “这个么……长兄之言,小弟十分佩服。只是有一事不明,这邪教异端,历朝历代均被严禁,为何又屡禁不绝?” 郑荣听了,眼睛一亮,道:“说下去。” 郑淼挠挠脑袋,笑着回答道:“孩儿是不知才问的,父王怎又来问我?”一句话说得堂上窃笑不已。 郑荣知道自己这第三个儿子的脾气——心中虽然知道,却不肯说出来驳了兄长的面子——于是便问秋仪之道:“仪之,你可知其中三昧?” 秋仪之在幽燕王府之中,本当韬光养晦才好,然而一则因他小小年纪不通人情世故,二则不是皇族血脉没有韬光养晦之理,故也不谦虚,略略作揖,跨出一步朗朗答道:“纵观历史,大凡盛世之中,百姓食得甘味,衣得保暖,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世道清明,人心向上,故邪教不得传播。而逢乱世,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朝生夕死,百无聊赖,举世混浊,人心不古,这才会去信什么荒诞不经的邪教异说。因此,对天尊教,不可单靠武力镇压,更要修明政治,方可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郑荣听了,刚要夸赞两句,没想到秋仪之还在滔滔不绝:“然而孩儿以为,这天尊教数百年来,无论治乱之世,均被严格查禁,却始终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屡禁不绝,想来必有异术,成大事者,当有可借鉴之处。故而……” 郑荣听秋仪之说着说着,似转了味道,眉头渐渐缩紧,用尴尬讶异的眼神朝沉默了好一阵的钟离匡看去,发现对方也在用相似的眼神看着自己,便连忙打断秋仪之的话,道:“仪之的话固然有理,然而却是霸道,而非王道,确有不可取之处,今后不可再言。” 秋仪之听了,这才知道自己失言,慌忙深深作揖,退后一步。 郑荣见了点点头,对堂上王子臣工说道:“如今天尊教极为猖獗,在毗邻幽燕的河南道更甚几分,本王料想朝廷即要下旨幽燕官军南下讨伐,还望诸位将军恪尽职守,为国平患。” 堂上诸人齐声唱喏。 郑荣带着满意的眼神在堂中扫视了一番,鸦雀无声之中开始布置。 待到四位王子及诸将各自领命出来,已然是金乌垂地了。方才秋仪之虽说错了话被郑荣教训了两句,但他说话因说话有失分寸而被责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倒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出得厅堂,抬头就瞧见正在凉亭之中同女眷们说话喝茶的忆然。 幽燕王府内的女眷俱是名门闺秀,虽然郑荣本人对无谓的纲常俗礼极不在意,然而女眷们举手投足之间依旧不逊于士林大儒中的贤淑女子。 偏偏收养在府的忆然自小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成长,根本不懂汉人的礼节,走马斗鸡、抛头露面竟同男子无异。偶有教习王府女子礼仪的保母见了忆然的举止颇有些不满,却碍于忆然乃是番邦的公主,就连王爷和王妃都不加节制,哪有她们这些下人聒噪的份儿。 此时忆然正瞧女眷们做的刺绣女红,虽然插不上手,但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们将手中针线上下翻飞好似兵马交战,又像舞着一套极快的剑术,倒也看得专心致志。 仪之见状,便想同忆然开个玩笑,便绕个大圈,踮着脚走到忆然身后,正要拍她肩膀好吓她一吓。不想忆然突然扭头,在仪之耳边大喝一声,反倒把秋仪之吓了一跳。 仪之惊魂稍定,带着半分嗔道:“你到中原也有五六年了,怎么一点淑女样也没学会,居然敢来唬我。” 忆然反唇相讥道:“也不知是哪个偷偷跑到人家身后,不知要做什么勾当……” 秋仪之理亏在先,一经忆然点出,当然无言以对,于是话锋一转道:“你可知道义父召了我们去商量些什么?” ------------------------------------------------------------------------------------------------- PS.中国古代农民起事,从张角、黄巢、刘福通韩山童开始,一直到近代的太平天国和义和团,往往利用宗教。本书对宗教总体呈批判态度,但宗教在文明未开之时,起到的舆论准备和人员组织作用,还是值得肯定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3 偏要去见见世面 - 一代权臣 - 笔讷 “该是天尊教的应对之策吧?”忆然微笑地看了仪之一眼答道,露出几分机灵、几分调皮。 幽燕王府所议之事当然是极大的机密,凡非参会之人想要知道讨论的细节自非容易,但王府中人想要打听得讨论的议题,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仪之见忆然已然知道了大概,便道:“义父已派了我南下剿灭天尊教叛乱的差事,说是这一两个月朝廷就会下旨出发。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忆然眼眸一转,好似长辈般说道:“王爷说话,从来是言出必应,到时或许派你随军效力,你可要早做准备哦!”随即又换了一副狡黠的眼神,看着仪之问道,“这天尊教的底细,你可知道?” 对于天尊教,秋仪之除了方才钟离先生的介绍外,便只剩下儿时模糊的回忆,但既然是忆然问起,便又不想示弱,于是将钟离匡所说的重又组织一番,又加上自己的观点,朗朗道出,如同自己早就知道一样。 忆然听了,倒也有几分佩服他的见识,却装作不以为然,说道:“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只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又或者是从钟离师傅那里听来的,又没有亲眼见过天尊教的行迹,不算知道他们的底细。” 仪之所言被忆然点破,又见她满脸得意的神色,十分疑惑,反问道:“难道你就见过?” 听了秋仪之的口气,番邦郡主脸上的得意又增加了几分,道:“那是我没兴趣,不过既然是你想去看看……我稍微安排一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忆然虽是一个番邦女子,但为人豪爽仗义,在广阳城中极有人脉,加之北来经商的渤海国人都听郡主节制,几年之内居然也在不经意间织起一张不窄的关系网来。这点就连幽燕王也有所耳闻,以至于让钟离匡派人暗中调查过,唯恐忆然或是忆然背后的忠顺王达利有什么图谋。只是精明若钟离匡都未曾查得什么异状,加上忆然向来没有什么心机,又不便严令禁止,幽燕王也就由她去了。 仪之自幼便于忆然亲近,这些事情他当然知道,也相信忆然或真有什么门路可探得天尊教的虚实,索性激她一激,说道:“天尊教向来行事诡秘,哪里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够接近的?想来是在诓我吧?” 忆然天性纯真,果然中了仪之的激将法,努着嘴巴,嗔道:“我就是在诓你,你可莫要跟来!”说罢,便气呼呼地走开了,走不了两步,反又停下,笑盈盈地扭头回望见仪之。 秋仪之同忆然相处甚久,她的这点小心思当然知道,不慌不忙地同几位嫂嫂拱手作揖之后,便要退出亭子要随忆然去了。却有三王子郑淼之妻秦氏低声问道:“叔叔哪里去?夫君若是问起,也好让妾身有个回应。” 郑淼之妻秦氏同幽燕王长子郑鑫之妻是一对亲姐妹。秦氏姐妹的父亲秦广源是士林中有名的大儒隐士,文采学识在大汉士林之中极有名气,颇执文坛牛耳。只可惜他仕途惨淡,几次进京赴考都名落孙山,就连当朝宰相杨元芷都曾感叹:“广源不仕,虽是时运不济,然我等宰辅大臣亦有其责”。如此一来,这秦广源名气更加响亮,索性断了功名利禄之心,回乡教书会文,倒也逍遥。 幽燕王郑荣久闻秦广源大名,又知其养了两位知书达理的女儿,且正与自己长子、三子年龄相仿,又虑及秦广源本是一介隐逸故与朝廷没任何瓜葛,同他媒聘不会节外生枝,于是几度下聘联姻。幽燕王郑荣的功业德行天下闻名,这秦广源也是极为佩服,便应允了这两桩婚事。 这大秦夫人自幼跟着父亲念书,温良端方,同郑鑫结发之后正应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两句。而这小秦夫人虽然也知书达理,却是秦广源老年得女,极为宠爱,相对姊姊多了几分活泼。小秦夫人自嫁为人妇后,同郑淼十分恩爱,尤其是夫君郑淼与仪之极为友爱,因此同仪之和忆然也甚是投缘,故能询问秋仪之的去向。 仪之对这位嫂嫂既亲又敬,听她问起,暗想若是将探访天尊教之事据实陈述,未免让她担心,于是稍稍斟酌,说道:“忆然说是广阳城中有不法之事,我且去探访一下。” 小秦夫人点点头,轻轻缓缓地说道:“既如此,还望叔叔小心。” 秋仪之用力颔首,恭敬地退出了凉亭。 忆然口中虽然强硬,倒也耐心地等仪之同女眷们行礼完毕,见他加紧两步追赶上来,没好气地诘问了句:“你不是不相信我吗?怎么又跟来了?” 仪之陪笑道:“我若不来,你依旧会去查访,让我怎么放心?” 这话多少有些讨好的意思在其中,在忆然听来却十分受用,立即转怒为喜,说道:“既然是去暗访,你倒也换套寻常衣服去,这身王子打扮,是去拿人还是去吓人?” 仪之见她换了态度,便也开起玩笑来:“郡主教训的是。” 秋仪之也不回家在王府之中找了套下人的衣服,一穿倒也合身,便去忆然的屋子找她。谁知服侍她的丫鬟说是郡主已换了衣服出王府去了。仪之惟恐她跑远了,赶忙追了上去,却见忆然已在王府门口同一个渤海人交头接耳。 那胡人体格雄壮,体态却上长下短,一看便知是草原上骑射的好手,仪之之前也见过几面,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忆然同那胡人交谈几句,早望见仪之到了,便冲他说道:“我全都安排妥当了,你就扮作我的近侍,跟着我来好了。” 忆然虽然脱了亲王郡主的服装,打扮得也极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仪之身上这套微服却极朴素,说是小姐和下人的关系正好恰当,便应允了。两人一前一后,便从供应日常柴米的侧门离开了幽燕王府。 忆然本不知天尊教的所在,全仗那魁梧胡人在前带路。那渤海人走路平稳有力、呼吸从容匀称,态度虽然谦恭,身上却隐约有一股英雄之气。 仪之见了不禁有些敬佩,于是快走两步,问道:“请问这位壮士高姓大名?” 这胡人居然说得一口好汉语,略欠身道:“区区贱字怎劳四王子金口问起?在下贱名也鲁。” 也鲁虽有意放低声音,但两句话依旧说得中气十足。让仪之听得清清楚楚,好似字字灌入耳中一般,对他更有了一分好感,便道:“英雄过谦了。敢问英雄,这堂堂广阳城中,也有天尊教在活动吗?” 也鲁不知如何回答,仪之正要追问,忆然却喝道:“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自馒头山一役,达利被封为忠顺王,渤海复国并长期互市以来,广阳城五六年间一年更比一年热闹,人口也日益增加。仪之、忆然并也鲁三人出得内城,便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民居。 钟离匡不愧为政务高手,针对居住于广阳的汉人、胡人、乃至西域人不断迁入的情况,重新规划建设了广阳外城,用纵横交错的道路将汉人住所同胡人住所,如棋盘般彼此间隔地划分开来。这样既免除了胡汉杂居可能引发的摩擦,又防止胡人聚居难以控制,四通八达的道路也为迅速调集人马处置紧急状况提供了方便。工于心计的钟离匡更在汉人和胡人住所门前分别种植刺槐和白杨两种树木,让人一眼便知居所主人是何身份。 也鲁领着两位贵人七拐八绕地转悠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广阳虽然繁华,但冷清的街巷还是有几条的,秋仪之之前也曾来过此处,但这般单调笔直的巷子实在无法让他同天尊教联系在一起。 三人又转了弯,终于在一座僻静的院落门前停下。这院落大门并不宽敞,不过够三两个人并排进出,会同四周两人高的院墙将院子整个围住,一棵极大的刺槐在院子里生长,四散的枝叶将阳光过滤得斑斑驳驳,显出一股阴森之气。秋仪之上下打量,这院落虽有些古怪,但也绝称不上引人注目。 正思量间,也鲁极有节奏地敲了几下木门,显然是某种暗号。敲门声刚停,木门便微微推开一条细缝,门缝中探出一双眼睛瞥了也鲁一眼,见是熟人,便将木门稍稍推开,仅够也鲁一人进出。也鲁挤进院落,身后忆然和仪之也紧跟着进了门。方才开门那人见一下进来三个,立刻斥道:“你这不懂事的东西,怎么私自带人进来,不要命了吗?” 一路上豪气四射的也鲁这时却同待审的囚徒一般,诚惶诚恐地陪笑说道:“这位小姐是我家主人,早就仰慕圣教,想来参拜,这事儿我早同坛主说过了。”说着从袖中掂出一锭银子,暗暗塞在门子手中,道,“烦劳这位师兄前去禀报坛主。” 仪之偷眼瞧了瞧那锭银子越有约有十两重——阳米价稍贵而各种衣料器物极贱——足够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了。那门子接了钱,虽不至于立时眉开眼笑,态度却顿时大变,打量了忆然和仪之一番后说道:“那好,容我同坛主通报通报。” 仪之觉得甚是诡异,却不敢说话,双眼不住地在院落内扫视。院子大门正对一间颇大的房屋,地面全由青砖铺就,正中便是那棵参天大树。地面墙头极为干净,莫说是寻常百姓家中晾晒的地瓜、辣椒、腊肉了,便是一片落叶也没有,看不出有人家在此居住的痕迹。 三人默默等了片刻,但听得“吱呀”一声,院中屋子的房门打开,方才进去那门子走了出来,随即又闪身让出一人,便是方才所说的“坛主”了。那天尊教的坛主中等身材,挺了个大肚子,迈着方步走上前来。 也鲁见那人走近,倒头就拜,身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口中喃喃说道:“弟子参见汪坛主!”见此情形,若不是早知也鲁身份,秋仪之还当他真是个虔诚的天尊教徒,心中着实佩服他的演技。 那汪坛主却好大架子,都未正眼看看匍匐在地的也鲁,双眼不知望在何方,傲慢地教训道:“也鲁,你也算是教中老弟兄了,怎么丝毫不懂规矩?竟敢带生人前来,难道是对天尊有二心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4 邪教圣女 - 一代权臣 - 笔讷 也鲁慌忙磕头,连道:“弟子不敢,不敢不敢。我家小主人对圣教十分仰慕,这事弟子已经同坛主提起多次了。今日主人非要过来参拜,弟子觉着这也是弘扬圣教的善举,便想着先带主人进来,再向坛主禀报。”说罢起身又从衣袖中掏出一大一小两封纸包的物件来,缓缓起身递予坛主,继续说道,“我家主人一心向道,因此这里备下两份无情之物献与圣教及坛主!” 汪坛主毫不客气地接过东西,在手中掂了两下。仪之看得清楚,这般大小分量定是赤金无疑,就凭着这份赤金,在广阳城中置办几间房产都是绰绰有余的。 汪坛主将黄金塞入衣袖,也不知是将小的、还是大的一份留给自己,抑或是独吞两份,口中却是依旧不徐不疾地说道:“既然是你家小姐有心向道,本坛主也不好悖了你这份好心,这就随我进来好了。不过也鲁你入教也有些时日了,千万要顾好你家小姐,不可乱了我圣教的规矩!” 也鲁方要赔笑着唱诺,一旁的门子却指着低头跟在后面的秋仪之斥责道:“这是什么人,怎也随便入内?”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知道是那门子见自己得的好处比坛主少了太多,心中不平,故而拿自己找茬。然而他心中虽然明白,却不能直言,静观领路的也鲁如何应对。 不想反倒是大腹便便的汪坛主开腔道:“老王,你也忒不懂事了。久闻也鲁主人家虽是渤海国人,却是往来两国的大商人,大户人家的小姐,带一两个小厮随从,又有什么奇怪?”半转身又对假扮成侍从的秋仪之说道,“只是既然入了天尊教,便人人平等,也须谨遵圣教的章程。” 仪之心中暗暗嘀咕:“我什么时候入了你们天尊教了?”口中却不说,点点头,默默跟在忆然身后,进了汪坛主出现的屋子。 虽是白天,屋中却是一片黑暗,关了屋门,便将阳光彻底隔绝,以致众人之间不能看清互相的面孔,更看不见这小屋的布置陈设。 那姓王的门子点燃一盏小灯,走在前头为众人引路。灯中豆大一点火焰,在黑暗的围攻之下不住地摇晃,似乎随时都要熄灭。仪之灵机一动,却知道乃是屋中有风,这对面墙上或许开了窗口、后门之类。 这小屋径深居然极大,老王引着几人缓缓前行,手中小灯发出的昏暗的光只照出几步远,前方依旧是一团漆黑。汪坛主显然是对这黑暗是非熟悉,反背着双手,迈着方步从容前行,身后紧跟着也鲁;也鲁也是走过几次的,黑暗之中挺直了腰板,时时回头照看忆然;忆然虽然胆量不小,但毕竟是个年轻女子,不免有些戚戚,越走便越靠近秋仪之;仪之倒是好奇战胜了胆怯,时不时地摸摸墙壁、踩踩地面,仔细揣摩似乎是在一条隧道之中,却实在弄不清是何情势。 走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隧道前方有了朦胧的光,又走上几步,掀开一挂墨蓝色的拖地门帘,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出现一座极大的厅堂。 只见这厅堂有十数丈见方,正前方乃是石阶垒成的一座祭坛,坛后墙壁上挂着绣了“怒”、“痴”、“怨”、“仁”四个金字的布幡,想来是这天尊教的教义。幡前摆了一尊两人合抱的大铜鼎,鼎中燃起熊熊火焰,火焰之前端坐一人,身披白氅,一动不动。因是背光,仪之眯缝了眼睛细看,依旧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觉得极为肃穆。除了这鼎中火焰,大厅中没有别的光源,约有两三百个信徒密密麻麻跪拜在黑暗之中,抬头仰望烈焰,顿觉自己的渺小无知。 汪坛主见初来的忆然和仪之十分惊异,心下有几分得意,便对也鲁道:“你家主人今日有幸,恰逢天尊遣下使者,尔等要小心应付,若是得罪了天使,必遭万劫不复。好了,尔等便拜在后面,不可有半分造次!”说罢,便从信徒让开的一条通道中从容走上坛去,向那白氅之人跪拜行礼后立在一旁。 仪之想那汪坛主方才如何威风,竟对那人礼敬之至,想必那人在天尊教中的地位还要高出坛主不少,却又猜不出此人来历,便学着也鲁的样子跪坐在忆然身旁。忆然本是草原上的女儿,又贵为一国郡主,心气最是直爽,仪之唯恐她不愿跪拜邪教而发起脾气,便偷眼看看她的反应,没想到忆然却十分开心,四下张望大厅中的人物,显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秋仪之见状,倒也放心,于是仔细学着身边信徒的模样,心想莫要露了马脚。 仪之正思索间,祭坛上的火焰瞬时爆燃,发出极大的光亮、声响和热量,向仪之铺面而来,让他头上着了重击一般,瞬时脑中一片空白。幸好这光、声和热来之刹那去也刹那,随着它们的消散,仪之耳边渐响起厅内信徒诵经之声,但闻: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凌无是处。 数百信徒齐声低吟,诵经之声齐整低沉,如沧海潮音,又如乌云滚雷,久闻之下,竟让仪之也禁不住跟着吟唱起来。这誓词念了有数十遍,方渐渐停下来,却依旧在仪之的耳中回荡不息。 立在一旁的汪坛主亲声高呼:“众弟子敬听天使训示!” 呼罢,也未见那白衣人起身,只是一动不动地说:“天尊之下,无伦无常,无序无列,但凭忠敬、信义而已。”这天使娓娓道来,话音不甚响亮,让下面拜着的信徒屏息静气地听讲。仪之听得真切,久闻天尊教有崇拜圣女的教义,这白衣之人只听声音,便分明是一女子,于是继续听她说道:“广阳内城西街绸缎庄的张大户可曾在此?” 仪之和忆然向前隔了两排信徒,瞅见一个极肥大的身体耸动了一下,略略挺直上身,道:“弟子在此!” 白衣女子也不正眼看他,自顾自说道:“圣教之内众弟子间的信义,你可知道天尊是如何教导的?” “弟子知道,圣教弟子,均为兄为弟、为姊为妹,永不欺叛!” “好得很!你竟还知道!”即便是责备之声,那白衣女依旧是原先那缓缓的语调,“那我且问你,在你绸缎庄中做事的谭银绢姑娘,你几次猥亵,这也是对亲姊妹的所为吗?” 这张大户仪之是知道的,在江南都算是数得上的丝绸商,听说广阳的贸易景气,便将江南本店托于族内子侄,自己亲自北上经营,在广阳城中乃是一处有名的大买卖。这张大户听了白衣女子的责问,身体不住地发颤,显是受了极大的恐吓,断断续续地说道:“弟子不知……不知这谭姑娘也是圣教弟子,否则……否则断不敢……不敢如此。” “哼!”那女子的怒气不消反涨,斥责道,“你倒是好托词,岂不闻天尊之下众生平等,不过是入道先后而已,这谭银绢姑娘目下虽不是圣教弟子,难道日后就不能入道了吗?若是有人入道之前屠戮圣教信众,难道一旦入道,其罪行便可一笔勾销了吗?你张大户今日这么说,便是一叶障目,辱没了天尊的教诲!”说着说着,抬手招来身旁两名侍女,令道:“这张大户有眼无珠,干脆剜了去吧!” 两名侍女得令,各取一柄匕首持在手中,一纵身便跳下了祭坛。秋仪之偷眼看那两名侍女,均是十五六岁光景,长得眉清目秀,可这挖人眼睛的架势却让人不寒而栗,底下信徒纷纷起身让开一条道路,让二人径直往张大户跟前走去。 张大户身宽体胖、满脸横肉,眼见两个侍女如凶神恶煞般逼近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哀求道:“求天使饶我一命,弟子情愿献出广阳绸缎庄一半资产,助圣教广播,以赎弟子之罪!” 话音刚落,两名持刀的侍女便停下脚步,回头朝那白衣女子望去。那女子端坐在燃着烈火的铜鼎之前,不露声色地点点头,说道:“张大户既有悔过之心,便是圣教的好弟子。汪坛主,你且带张大户下去,亲自助他重温天尊教诲。”说是重温教诲,实则订立资产转让的契约,张大户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跟着汪坛主不知转到何处去了,紫色绸袍的背后倒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待两人走去,祭坛上的女子清了清嗓子,突然问道:“请问幽燕王四王子及渤海国郡主两位殿下,本教这案子断得如何?” 仪之心里一怔:自己和忆然处处依着邪教弟子的模样,该未露出什么破绽。扭头看看身边的忆然,这才恍然大悟,忆然番邦异象,又在广阳城中极有名声,哪是稍事妆扮便可掩人耳目的;然而若不让忆然随行,自己便也无法一窥天尊教的真面目。想到这里,仪之也释然了,于是起身拍拍膝上的尘泥,朗声说道:“贵教陟罚臧否不避亲疏内外,颇有些大气量,在下实在佩服。可惜先假定那谭姑娘是贵教弟子,再以教内之法处教外之事,称得上有些本末倒置。” 仪之刚想再说上两句,身旁的忆然却一下跳起,道:“我看你们给谭姑娘做主是假,夺取那张大户家的资财反倒是真吧!这样巧取豪夺,正合了你们邪教的本意……”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5 算是挨了骂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住口!”那白衣女子厉声打断了忆然的抢白,却立即恢复了方才温婉的口吻,“看来郡主对我圣教还有些误解。小女子斗胆愿留郡主殿下在此片刻,以释其毁、辩其诬,不知郡主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未等忆然回话,仪之早挺身向前道:“今日不请自来,是我等唐突在先,在下还请这位姑娘恕罪。不过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贵教行事乖张诡异,在下等实在无话可说,便就此告辞了罢!” 坛上的白衣女子“嘻嘻”笑了两声道:“公子微服来访,这番胆色小女子倒是十分佩服,可惜来得容易,去得就未必如愿了。”说着一抬手,对下属道:“幽燕王子屈尊前来,我圣教怎能不尽地主之谊?众弟子听令:留殿下及郡主品茶。” 一声令下,谦恭地跪了许久的信徒齐齐站起,朝着仪之和忆然两人缓缓走来,渐将二人围在核心。沉默了许久的也鲁身形一闪,早已护在两人身前,用突厥话喊了两句,顿时有四五个番胡面目的人应声站起,抽出不知暗藏在何处的短剑,紧握在手护住两位贵人。仪之暗揣:这四五个胡人,怕也是也鲁事先安排下来的。虽有几人护卫,但邪教信徒毕竟人多势众,面对钢刀毫无惧色,继续靠近上来。 眼看冲突将起,秋仪之转念一想,连忙高声呼道:“既然贵教有此好意,在下怎好强拒?不过郡主殿下有事在身,在下情愿一人留下同姑娘品茶论道。” 此言一出,情势霎时缓和下来,众信徒纷纷停下脚步,扭头朝祭坛上望去,且看那白衣女子有何新的指示。可方才还在祭坛之上从容指挥的女子此刻却不知去向,只留下那只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铜鼎。众人见状顿时不知所措、哑口无言,偌大的厅堂之中鸦雀无声,只听见火焰燃烧时的劈啪作响。 秋仪之尚在思考脱身之策,只听得一声大喝“官军临检,诸人莫动!”,终于打破了这如迷雾般笼罩的寂静。仪之循声望去,从刚才进入大厅的隧道口鱼贯而入一队官军,迅速将三百多天尊教的信徒分割开来,干净利落地控制住了现场。仪之一看便知这是幽燕王麾下的军队,于是高声呼道:“秋仪之在此,不知领军者何人?” “四弟果然在此,我是郑淼!”仪之听了大喜,一手拉着忆然,一手拨开人群,挤到郑淼跟前。还没等仪之说话,郑淼倒先埋怨道:“四弟前来查访邪教,怎也不同愚兄说一声,也好有个照应。幸好你嫂嫂在王府中偷偷听到你同忆然的对话,愚兄这才点了一百兵马前来接应,好在未出什么意外,贤弟下次可要……” “小弟知道了。”仪之赶忙打乱了郑淼慢条斯理的叮嘱,道,“兄长教训得是,只是那首恶元凶方才还在,目下却不知去向,还请兄长借我十名精兵,莫要让他们逃了。” 郑淼略一沉思,点点头,点起精兵十人,又下令余下的官兵仔细搜索厅堂,且看有何密道可供逃遁。不一会儿,便有士兵回报,说是那祭坛上四面布幡后各有一个隧道,只是不知哪个才是真的,需要两位王子判断。 仪之听了,抢上祭坛,见那四字布幡被扯下之后,果然留下四个隧道,大小均可供一人通过。秋仪之须臾之间不知孰真孰假,刚要令兵士四人一组,各自查探,郑淼却走上前来,仔细查探一番,扭头对义弟说道:“这‘仁’字幡后的隧道,泥土有新翻过的痕迹,又似有凉风袭来,愚兄以为这邪教头目便是从此间逃离的。” 仪之听了,细细分辨一番,道:“兄长心思细密,小弟果然有所不及,那我等快进去一探吧!” 于是郑淼和秋仪之领着十名精干兵士并忆然和也鲁两人,依次进入隧道洞口。这隧道不甚长,众人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刻,便豁然开朗。眼前一座青山,流水潺潺,草坪之畔一头黄牛正在悠闲吃草,哪里来什么天尊教的首脑?回身又派人去探查其余那三个隧道,均是死路,料想是天尊教那女子在官军进入前一刻得到消息,便从这“仁”字布幡后的隧道逃遁了,须臾之差便已是恍如隔世了。 秋仪之回到幽燕王府,便被郑荣唤入书房责备了一顿:“既然得了线索,便要从容查访,这样莽撞行事便是匹夫之勇,成不了什么大事,难道两军对阵,主帅还要冲锋陷阵、以身犯险不成?”就连一向不加申斥的忆然也被责骂了几句:“本王留忆然在身边,便是要你学些中原教化,说起来也有五六年了,怎么连是非深浅都不知道?还拉着仪之一起胡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本王、叫朝廷怎么向忠顺王交代?” 忆然自然被说得一言不发,仪之自被幽燕王认为义子以来,即便偶尔有些不合体统的言行,幽燕王也总是一笑而过,今日这般的数落却是从未有过。正要跟着忆然退出书房之际,却被幽燕王郑荣叫住。仪之只当是刚才忆然在场,义父更有些批评不便出口,支开了外人放好说出,便只得回身立定,低着头不敢看郑荣一眼。 郑荣也不和秋仪之说话,反而让左右下人统统退出书房。幽燕王以军令治家,不一刻,书房之中就只剩下这义父义子二人。 郑荣原本声色俱厉的神色早已烟消云散,脸上换了一副平和神情,只是这一双眼眸极是深沉,让人无法揣测他心中城府。只见他将仪之召到跟前,缓缓问道:“本王平日待你如何?可曾如此责骂过仪之?” 仪之忙道:“仪之自小是个孤儿,没见过父亲模样。但见义父平日待我比三位兄长还要溺爱些。譬如我生性顽劣,经常闯祸,义父却从不责怪,就连钟离先师对此也偶有微词……想必,想必就是亲生父子,也不过如此吧!” 郑荣听了,微微点头继续说道:“那仪之待本王又如何呢?” “义父对我有救命之恩,又有再造之德。仪之对义父,便如亲父亲一般,唯恐有半点不孝,辜负了义父的恩德!”秋仪之说着说着,竟触动心肠,眼角流下泪来。 幽燕王郑荣阅人无数,一眼便知这是仪之的真情流露,便说道:“仪之的感情,本王怎会不知?既然这样,你搬个凳子,坐在本王跟前,让我父子二人好好说会儿话。” 秋仪之答应一声,连忙转身,悄悄拭去泪水,搬了个秀墩,坐在郑荣一侧。 郑荣未等他坐定,冷冷地说道:“此事本王未同别人提起过,此书房内外亦无六耳。仪之若是将此间谈话透露只言片语,那就休怪义父无情,定将手刃你这小贼!”最后一句说得杀机四伏,吓得秋仪之不住地点头答应,却听他说道: “幽燕一地关乎国家兴亡,这幽燕王世子之选实在不可轻率。而本王三个儿子之中,次子郑森勇武有余而智略不足;长子郑鑫处处仿效本王却只学得些皮毛,兼之气量有亏;三子郑淼仁爱谨慎,可是果断不足。此三人均有所长而皆有所短,本王思前想后,恐怕唯有郑淼继任幽燕王才可保得北疆安宁。” 郑荣越说越是动情,仪之却是越听越是迷茫——这话同私访天尊教一事毫不相干,却牵涉到拥立藩王世子的通天大事,吓得仪之只好噤声细听,连附和两句都不敢。只听得堂堂幽燕王继续说道:“可是郑淼心性过于和善,临机恐难决断,明枪虽然无妨,暗箭实是难防,如是太平盛世可成就一代贤王,在乱世之中那就……唉,这郑淼若是有仪之一半的果断,本王百年之后便可安心了!”说着说着,嘴角竟扬起微笑来。 仪之听了心下不安,,屁股在秀墩上不住地挪动摩擦,连忙谦逊道:“仪之本是村野小儿,怎经受得起义父这般夸奖?” 郑荣拜拜手道:“仪之不必过谦。你人品正直、天资聪颖、临机果断且极有担当,颇似本王当年。就拿这微服私访来说,本王年轻之时难道做得就少了吗?”幽燕王当年在京城微服查访民情之事天下皆有耳闻,不少事迹更被添油加醋,成为茶馆酒肆之中时鲜的话题。想起这番往事,郑荣心头扬起一丝陶醉,收敛心情继续说道:“仪之你眼下行事或有些鲁莽,不过加以时日必成大器,你若是本王的亲生儿子,本王必将王位传袭于你!” 仪之听了大骇,哪里还能坐得住,慌忙拜倒在地,说道:“孩儿本是未化小童,生死只在旦夕之间。幸得父王垂怜,收为螟蛉,昭雪冤屈,又以圣人仁爱之道感化,方有今日之仪之。故孩儿惟有感念恩德之心,又岂敢有僭越之意?” 郑荣端坐王座,也不起身去扶仪之,笑道:“仪之有这番心思,也不枉父王这些年来的教导。父王虽然愚钝,但祖宗的宗法总还是知道些的,不过今后……” 正说间,却听得门外一阵脚步,郑荣听得真切,高声问道:“门外何人?”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传来极为沉稳的声音:“郑鑫及两位兄弟,特来父王驾前为四弟求情!” 郑荣见他兄弟三人倒也有几分孝悌之情,听了十分欣慰,道:“尔等都进来吧!”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6 饶了你们这群商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继续更新,每日更新,坚决更新1 ----------------------------------------------------------------- 郑鑫领着郑森、郑淼两兄弟一进书房便看见秋仪之跪在幽燕王跟前,只当他正向父王请罪,急急求情道:“四弟此次私访天尊教,虽然有失唐突,但毕竟是一片为父王分忧之心,还望父王能够看在这点上,饶了四弟这次吧!” 郑荣笑着对另两人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郑森、郑淼两人同道:“兄长所言,正是我等想说的。” 郑荣听了,也就顺个台阶对跪在地上的秋仪之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饶了你这回,你起来吧!” 幽燕王前后言行不一,让秋仪之实在参悟不透,又不好当面询问,只得站起身来,垂首立在一旁。 幽燕王颔首道:“仪之此次虽然唐突,但毕竟发现了幽燕道天尊教的巢穴,功过略可相抵,这才是本王不深加责罚的道理,尔等可要明白了。”顿了顿继续说道,“郑淼此番办事谨慎周全,甚得我意,要本王赏你何物?” 郑淼作揖道:“查处邪教为纲,搭救兄弟为常,纲常之内父王又何须褒奖?” 郑荣道:“此言虽然不虚,然而赏罚分明乃是本王一贯主张,本王这就赐你父亲年轻时用过的雕弓一张,以示褒扬。”见郑淼谢过之后,幽燕王接着说道,“郑鑫主管广阳城中治安事务,却不能事先发现天尊教的迹象,该当何罪?” 郑鑫一怔,连忙跪下,口中喃喃说道:“孩儿不肖,甘愿受罚……”只听得父王道“且罚你回家通读《政要》,两日后写篇心得交来”,郑鑫这才暗松口气,谢了父王的恩慈。 郑荣换了神色道:“这天尊教一事不可不管,所幸除首恶元凶外,其他大小人等皆被捕获,当顺藤摸瓜将天尊教在幽燕道的势力斩草除根……” “孩儿平日疏忽,竟使邪教坐大,孩儿愿领下这份差事,定将邪教连根拔除!”说话的是郑鑫。 郑荣摆摆手道:“我军南下平叛就在当日,这整顿军马之事恐郑森一人难以周全,还要你一同办理,这才是当前的要务。至于这剿灭天尊教之事,就让郑淼和仪之去办好了。” 仪之听了,也是一愣,忙应道:“仪之定会带罪立功,不负父王这般苦心!” 幽燕王笑道:“本王揣测这邪教妖女及坛主尚在幽燕,而要离开惟有南下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道一途,因此须在各渡口加派兵力,切莫让妖人泥牛入海。” 郑鑫听了,用力点点头:“孩儿定当竭力办事!” 郑荣欣然一笑道:“诸位孩儿所办,均是紧要事务,还要用心办理,不可有半分疏忽。” 自仪之领了查办天尊教的差事,不敢有一丝怠慢,领着幽燕道及广阳城的司法衙门,对捕获的天尊教信徒一一进行排查。天尊教虽然经营日久,但信徒大多只是安分平民,也不需动刑,便将所知统统道出;再将众人供述细致比对,很快就将每个人在邪教中的地位甄别出来。对于信徒的处置,秋仪之采取了极为宽大的处置,凡一般信徒,均立即释放回家,再由邻里宿老看管,令其不可再信仰邪教。至于邪教中略有地位或是信仰坚决的,便腾出专用房屋,请名儒传授圣人之道,又让家属时常探访以亲情感化之。而那些在天尊教中犯有勒索敲诈及其他不法之事者,则按律法予以惩办,既不过重、亦不偏轻,谨遵中庸之道,以立法度之威。 不过在查抄天尊教巢穴之时,发现不少广阳富户因有把柄落在天尊教手中而被迫献出财产的文书。对这些人,到底应该既往不纠,还是应当另行处置,倒让秋仪之甚为烦扰,同郑淼几番商议下来,还是决定先请示幽燕王。 恰逢幽燕王府预备南下平叛之事正层层铺开,然而朝廷旨意却迟迟未下。幽燕王正为此事担忧,唯恐今日整顿军备正好授人以谋乱之口实,终日同钟离匡商议对策。此时,郑淼和秋仪之为查处富户之事请示郑荣,郑荣便让其便宜行事,不用事事请示。 这反而给两人出了难题,商议整夜,定下方略。 这日兄弟二人便邀请广阳经商的富户商人谈话,首当其冲的富户便是周慈景。这周慈景同突厥交易茶叶皮货致富,经营历来以诚信为本,又多读诗书,是遐迩闻名的儒商,在广阳商界之中极有名望。只因家中侍女盗窃案发,周慈景一怒之下命人将其锁拿责打一顿后将其逐出周府。这侍女一时想不开,竟投河寻了短见。此事为天尊教所知,便拿来要挟周慈景。周慈景对侍女自溺之事本就心有不安,故天尊教未加胁迫,便献出大量金银以为赎罪。 商人乃四民之末,自己又有把柄落在幽燕王府手中,周慈景尚未开口便已矮了一截,脸上僵成一块,端着茶杯的手倒是不由自主地不断抖动,颤颤巍巍地说道:“小可也是念过几年书的,万不敢草菅人命,只是那侍女所窃之物乃是先父遗物又不知卖到哪里去了,故而怒火攻心,才做出这等事来。” 郑淼见周慈景神色尴尬,微笑着缓缓说道:“周大官人无需过责,此事我兄弟二人早已查清,那侍女本是咎由自取,大官人责打之事虽有失操切,却未曾有悖伦常法令,在此就不予追究了。” 周慈景长叹一口气说道:“小可屡试不中,因生计所迫才不得不投身殖货。怎奈与俗务纠缠已久,竟然忘了圣人教诲,不仅未对朝廷有过微末之功,还会去相信什么荒诞不经的天尊教,真是惭愧万分!” 郑淼摆摆手说道:“大官人不必自谦。不过说到为朝廷效力,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 郑淼话音未落,周慈景忙接茬道:“两位殿下若有需要慈景的地方,小可定当效力。” 久坐一旁没有说话的秋仪之这才站起身来,道:“此次天尊教之事虽然东窗事发,但终究是因为在下的误打误撞,难免今后死灰复燃。因此三王子同在下有个想法,不若乘此机会集合幽燕道的商人成立商会,并以商会的名义一体自保。于公可周济百姓、支持朝廷,于私则可共同进退、规范竞争,商贾之中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也可及时发现报知朝廷予以奖惩。”仪之微笑着看看郑淼,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们幽燕王府,也会鼎力支持商会,在同渤海和突厥的交易中给予诸位方便。”仪之右手一摊,示意周慈景品茗,继续说道,“周大官人素有令名,我们兄弟二人商议此事之时,不约而同就便想推举大官人出任会长。” 周慈景不想今日一来竟由悲而喜,心中虽然欢悦,却总要推辞两句:“小可不才,又德行有失,广阳城中德才兼备的商人比比皆是,哪能轮到小可呢?” 仪之笑着摇摇头,说道:“周大官人又要自谦了。此事不过是我兄弟二人一些粗浅的想法,尚未告知幽燕王。幽燕王宅心仁厚、目光长远,想必也不会反对。”说着说着,秋仪之话锋一转,甚是严肃地说道,“不过无论商会成立与否,还望大官人向广阳的商人知会两句,一是商贾为天尊教蛊惑一事,幽燕王府既往不咎;二是为天尊教所敲诈的财物,一体发还诸位,至于是由王府还是商会主持且待日后商议;三是确有作奸犯科者,此番也不加惩处,但今后须循礼合法经营,若再犯,定当溯及前罪、严惩不贷!” 几句话说得周慈景心惊,连忙起身唯唯诺诺着应承下来。 郑荣原想对众商贾笼络一下就好,未曾料郑淼仪之二人会更进一步想出成立商会的主意,于是同钟离匡商议下来认为也未必是祸,便同意了。只不过商人乃“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虽然富可敌国,但历来为朝廷百姓所轻,由其自治似为不妥,便让郑淼当一个坐纛的会长,具体事务还是由周慈景打理,既可提高商会的名号,又便于节制。 郑淼自担任商会会长以来,应酬顿时大增,广阳城中大小商贾或独来独往或三五成群,将郑淼的府邸围了个门庭若市。郑淼不胜其烦,便叫来仪之,让他好歹也分劳几分。仪之有了之前同郑荣的一段秘议,知道自己这位三哥乃是幽燕王心中世子的人选,当然不想抢郑淼的风头,于是分工凡是同天尊教有瓜葛的商户便由自己交际,其余遵纪守法的均由郑淼应付。 中华乃是礼仪之邦,一言一行均有礼可循,交际应酬的规矩更是繁复无比。可仪之却无意在繁文缛节上穷讲究,不过是申斥几句、安抚几句后就起身送客了,至于众犯罪富商送上的礼物则一概收下,打算事结之后再分发给广阳城中的贫困人家。而那些登门的商贾本来不过是为了听一句“下不为例”,若是在礼节上吹毛求疵实在是不知轻重了,也就欣欣然离开了仪之略显寒酸的府第。 因平素为富不仁而被天尊教胁迫的商人也有百来人左右,尽管将各种礼仪精简到最大程度,却也花了整整五天才将所有商人接见完毕。而最后一位商人不是别人,正是仪之潜入天尊教当日被公然举发的张大户。张大户在幽燕王子面前当面出丑,犯的又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心下一直惴惴,可又不愿放弃在幽燕道的生意另起炉灶,见其他犯事的商人一一得以赦免这才硬着头皮进秋仪之府上听候发落。 仪之因少小时候的经历,对这等欺辱妇孺者向来是深恶痛绝,可为了对众商人一视同仁,只能强压怒火,不便从重处置。所幸张大户极有自知之明,备下的礼物特别丰厚,仪之也只当看在将受接济的老弱病残身上,痛加申斥一番后也就让他离开了。 对于为富不仁的奸商,仪之自然训斥地格外严厉持久,送走张大户时已是未申交界之时,仪之腹中有些饥饿,便命小侍预备晚膳。此时却又有门子来报,说是广阳商人温灵娇求见。 本朝自文宗皇帝时候学界掀起复古运动,重新解释圣人经典,将前朝男女大防之类陋习大抵推翻。故而大汉女子虽依旧不能当官从军,但读书认字、访客交际之事也未受到大的限制,不过作为一介商人在外抛头露面的女子还是非常少见的。因此秋仪之顿时来了兴趣,取来商人花名细细查看,却不见有叫温灵娇的更无论其所犯劣迹了。这让仪之更加好奇,“既来之、则安之”地让门子请温灵娇进门一见。 --------------------------------------------------------------------------------------------------- PS.此章牵涉到中国古代女性地位。事实上,直到宋明理学盛行之前,中国古代女性都具有相当地位。就以北宋为例,范仲淹的母亲曾经改嫁并被写入《列女传》,李清照也能同文友切磋文采。因此本章中所写的女性在外抛头露面,虽略有夸张,却也在情理之内。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7 脱俗绝逸的温灵娇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出生贫寒,又学幽燕王不事铺张,且尚未成家,加之广阳城本是军事要塞,没有多余的空地,故而仪之的府邸占地极小,房间数量也堪堪够用而已。 府邸坐北朝南,四周以两丈高的白墙围定,南墙开一扇丈余宽的正门;门内搭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屋,里面养的正是仪之从南阳带来的那条已养得膘肥体壮的小白狗;正门洞开,是一道刻有祥瑞图案的浮雕影壁,绕过影壁便是正堂;正堂左侧两间偏房做书房及库房之用,右侧四间偏房则是厨房、厕所及门子和侍者的住所;府邸没有后堂,正堂之后便是仪之就寝的卧室。整个院落朴实无华,单论豪华舒适,也就同广阳城中普通小康人家相似,倒是院子角落栽种的两棵洪桐树,参天而立、如伞似盖,别有一番情趣。 仪之端坐正堂之中,只见影壁之后缓缓绕出一名少女。幽燕道五月尚冷,那少女上身穿大红色短袄,下着米黄色长裙,盘起头发在耳边梳起两个髻头,脸上不施粉黛,略抬起头朝仪之咧嘴一笑。这莫名一笑,让仪之十分尴尬,忙避开少女的目光,极不自然地端起已温的茶碗假意抿了一口。 那红衣女子将将走过影壁,也不向正堂走来,只在一旁站定,却见又一女子从影壁之后飘然而出。那女子白衣白裙之外披了一袭浅绛紫色的披风,恰映衬了她白皙如雪的肌肤,一双垂目荧荧有光、两道细眉欣然上挑、红润的嘴角也微微上扬,极有分寸地向府邸的主人点头示意。一阵清风袭来,将纯白的裙摆和鬓边的长发微微吹动,好似天女下凡一般。 “想必此人便是温灵娇了……竟是这般的女子……又怎好似在哪里见过?”仪之正在迟疑间,那白衣女子早已在红衣姑娘的陪侍翩然走入正堂。 仪之忙唤来侍者,吩咐沏茶待客。 那小侍只有十三岁,本从河南道逃荒而来,在街边饿个半死才被仪之捡到,于是看在同乡面上让他在自己府上当个小厮。只是原先的小名“驴儿”不雅,索性改了个“瑞寿”的大名。 瑞寿端了两碗清茶上来,不想那红衣姑娘只闻了闻便道:“这是什么茶叶?用来漱口还嫌涩,哪里是能喝的?”说罢便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小包茶叶,说道,“这是今年杭州的雨前新叶,要用八分有余九分不足的烫水,头道要滤干净倒了,二道才能入口,这些茶叶只够泡两茶盅的,你可不要贪嘴。” 瑞寿是幽燕王螟蛉之子的贴身小厮,在广阳城中有几个人敢对他颐指气使?无端被这不知来历的女子数落一番,心中当然不快,又不好发作出来,只能接过茶叶忿然回了一句:“我们可没这些臭讲究!”还是退下去了。 仪之自然不能再请对面的白衣女子饮茶,便将她让入座中,问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屈尊寒舍有何贵干?” 那白衣女子嫣然一笑,缓缓地说道:“幽燕王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短短几天,便将小女子忘了?” 仪之本是极聪明的人,经她这么一说早已豁然开朗,却又惊异万分,脱口而出:“什么!难道你就是天尊教的妖……天使?你不知眼下广阳城中正在大肆肃清天尊教,此时怎敢躬身前来?” 温灵娇抬眼望望仪之道:“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公子敢只身独闯我圣教总坛一游,小女子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不敢不亦步亦趋,赶来一睹公子风采。” “这么说你真是那日总坛之中的女子?难道灵娇二字果真是姑娘的芳名?”仪之几乎是惊叫起来,“你就不怕我这就通知城内巡防兵士,将你立时擒获,就地正法?” 温灵娇好似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也不回答秋仪之的问题,忍不住地掩嘴欢笑,说道:“小女子可不认为公子是不懂的怜香惜玉的俗人,相反,小女子要安然离开幽燕恐怕还须指望在公子身上呢!” “哈哈哈!”仪之已平静了些,笑道,“姑娘确实品貌不凡,但在下虽不是柳下惠,却也知些道理。今日姑娘既然是屈尊寒舍,就这样捉了便也算不得是在下的功劳,姑娘还是请回,今后之事还请自求多福了罢!” 这便算是要逐客了,温灵娇却不以为然,微笑着沉默不语。正在这时一股清雅的茶香飘来,原来是瑞寿刚泡好了茶,正端上正堂而来。灵娇恰好笑道:“小女子难得到公子府上搅扰一次,就连茶叶都是自备的,若非公子连一碗热水也舍不得吗?” 这话说得十分刁钻,倒让秋仪之不好强下逐客令,只默不作声,不知如何打发这不速之客。 正说话间,瑞寿已将两碗清茶摆上案头,微微冒出的人气带着一股沁人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让秋仪之不禁捧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幽燕本是大汉极北边苦之地,所谓茶叶不过是贩给渤海、突厥人的低劣货物,实为江南和中原雅士所不齿。而盛满仪之手中白瓷茶碗的这一汪清茶却实在是与众不同——幼嫩的茶叶经过精心烘炒,在恰到好处的水温浸泡下自然地舒展开来,宛若水中仙子翩翩起舞;碧绿的茶水毫无杂质,从容蒸腾起沁人心脾的水汽,正应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绝句;小心翼翼地咽下一口,一股暖流刹那间从食道贯穿而下又迅速融遍全身,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洗涤过一般——就连仪之这样从不讲究饮茶之道的俗人也顿时感到这茶的好处。 品过这琼浆玉液,自然耳聪目明,仪之耳边响起银铃般的声音:“说来让人脸红,小女子别的长处没有,偏有些知人之明,无论何人只要稍稍接触,其人的品性便能略知一二,从无差错。那日公子在我圣教幽燕道总坛为一戎狄女子尚可委身为质,小女子与公子同为大汉黎民、炎黄子孙,怎会吝行方便?” 秋仪之摆摆手道:“姑娘此言差矣。那忆然姑娘虽是渤海人氏,但同在下一道北击突厥毗西密,共筑大汉藩篱,说是生死之交亦不为过。且忆然自小在幽燕王府中接受中原教化,为圣贤之道所熏陶,虽然面目有别,但内心已同中原女子无二,岂可以华夷之分论之?”仪之忍不住又品了一口清茶,继续说道,“反倒是温姑娘您,深受天尊邪教蛊惑,不闻圣贤之言,行事乖张偏激,确似化外之人,在下诚为姑娘惋惜。” 一听仪之以“邪教”称呼天尊教,温灵娇果然又不忿起来,好在她修养非凡,压住怒火,缓缓问道:“小女子尝闻佛教也是自西域天竺传来中原,也教人拜佛念经不问世事。中土道教则讲究修炼成仙,服食丹药,历朝历代不少皇帝皆因服丹而暴毙。而儒教亦教人拜祭祖先,尊崇圣贤,各种礼仪与宗教无异。公子何必偏要以‘邪教’二字来毁谤本圣教呢?” 若是换个名家大儒或未能够反驳温灵娇的反问,倒是秋仪之历来博览群书、观其大旨,不紧不慢地答道:“姑娘此言又差矣。父子相继、宗代相传乃是人伦本源,圣贤之道则均是珠玑之言,儒家不过是遵循天道人情,以伦常教化众人,岂可非议?道教源出于道家,讲究以清静无为修生,以与民休息治国,颇有可取之处;及至前朝方有妖人假借道家之名创立邪道,妄想什么烧丹炼金、长生不老,一时蛊惑人心罢了。不瞒姑娘,当今圣上也颇好此义,我义父幽燕王历来反对,每年均有劝谏奏章上达天听。至于佛教,自天竺传入中原之初也广开寺院,聚敛财货,以致前朝皇帝大多笃信佛教;本朝圣祖皇帝以佛教消极避世,于振兴国家无益,又恐尾大不掉,故而大废天下佛寺,史称‘圣武灭佛’。自此之后,佛教不敢再插手世俗事务,僧众一心修行,讲究慈悲为怀,倒也不悖天理。” “若是诚如公子所言,唯有我天尊教不容于世事,那为何我圣教门徒遍布天下,绵延数百年而不衰?”说着说着,温灵娇咧嘴一笑,“就连本朝太祖皇帝在微末之时,都是我圣教弟子呢!” 汉太祖郑邦显在未得势之前曾依附于天尊教,此事后世史家虽几经遮掩,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关于这点,钟离匡曾在授业之时同几位王子深入探讨过,仪之正好现学现卖,朗朗答道:“前朝末年天下大坏,民不聊生,我太祖高皇帝虽是一介布衣,却有救万民于水火之志。恰有天尊教于民间施药传教,有祛暗生明之义,于是太祖便委身宗教,以求扫平天下、经世济民之道。数年之后,高皇帝便明了了天尊教的种种愚昧乖张、荒诞不经,于是断然退出邪教,保境安民,笼络天下豪杰,这才成就大业,创下大汉两百年基业。姑娘天性灵敏,何不效法太祖,早日改邪归正,也算是善莫大焉。” 几句话,竟将如此聪明灵透的温灵娇说得哑口无言。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8 天尊教教义 - 一代权臣 - 笔讷 仪之的解释颇为得理,让灵娇无法反诘,恨恨地说道:“我圣教千年以来均遭朝廷查禁,偶出几个叛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用“叛徒”二字来称谓大汉开国皇帝,已是“大不敬”的不赦之罪,以《汉律》论处当是斩监候以上的极刑了;不过温灵娇以意图谋反的天尊教圣女的身份私访幽燕王义子,又岂会在意“小小”的大不敬之罪? 想到这里,仪之谈性更足,悠悠一笑,说道:“方才姑娘说到天尊教绵延近千年,改朝换代之心不死,或阴谋于城郭之中,或揭竿于旷野之外,又有几时成功的?而倚重之人,无非是目不识丁的蠢汉或是人云亦云的愚妇,最多不过是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又几时见文武英才倾心效力的?” “此时并不奇怪,我教先师苏路智早有论述,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听小女子罗嗦几句?” 钟离匡讲述天尊教起源之时,虽对其教义不以为然,对其创教始祖苏路智却颇为推崇,以其为先知智者,洞察人性天机不在老聃、释迦之下。仪之因此对天尊教教义的颇感兴趣,不知他们怎么样将这荒诞不经之言自圆其说的,于是微笑地说道:“想必苏路智便是那位波斯贤者,在下愿闻其详。” 天尊教中的教义温灵娇自然是常闻常讲,于是定了定神道:“圣教先师苏路智原是波斯国中一极大的贵族,论起权势地位恐与当今幽燕王爷相当。然而先师既不以锦衣玉食为乐,亦不以争权夺势为念,一心所求唯有度民疾苦之道。先师饱览古今群书,贯通各派经典,至二十八岁时已是西域各国第一大学问家,却始终不得正道,于是放弃贵族名位,云游四海。这番云游历时二十年,二十年间我先师风餐露宿,九死一生,依旧无补于正道,反倒更加迷茫,只好回归波斯。归国途中却被波斯国内四名土匪认出其贵族身份,劫持之后便向波斯朝廷索要赎金。怎奈先师离家二十年间,其所在家族势力中衰,朝中早已无人记得,更胡论支付赎金了。于是劫持先师的土匪之中,有恼羞成怒想要一刀结果的,有利令智昏意图继续劫持的,有心灰意冷打算弃之荒野的,有良心未泯主张释放回家的。 “于是众生之中种种喜怒哀乐和善恶取舍统统展现在先师眼前,终让先师悟道,并于是夜受天尊托梦,传授天机曰:‘混沌初开,万物无灵,唯有善恶两神,善者便是天尊,恶者称为地魔,二神相斗数亿万年,不分胜负。地魔为压倒天尊,便取地上污秽之物,照自身原形捏造傀儡。怎奈这些傀儡生性极恶,非但不听地魔号令,反噬其主,地魔便施展神通将傀儡消灭殆尽。于是地魔再造傀儡时以三分地上之污加一分天上之洁,这便是人类的起源。’ “先师大惊曰:‘我等以万物灵长自居,却竟是恶魔所造,行诸般恶行,何不降下天罚,以灭人类?’ “天尊曰:‘不然。天地之初,混沌未开,无善无恶,或曰善恶混于一体。不知何时,善者上升为天为尊,恶者下降为地为魔。而人性混杂善恶,略与天地相仿,故不可轻灭之。’ “先师额手曰:‘上天果有好生之德!然则我等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天尊曰:‘人性四分,三恶一善。恶者谓之怒、痴、怨,善者谓之仁,唯有去恶存善,以仁心更替恶念,方能得福于天!’ “先师又问曰:‘然则如何去恶从善,还请天尊明示。’ “天尊曰:‘天尊之言,汝可流布天下。然而人类罪恶深重,若有四人,则固不信者有一,假意信奉者有一,信而复叛者有一,余下一人方为善信。如是传播,至人类半数为善信时,天尊自当降临人间,率众人击败地魔,荡涤寰宇,创造极乐世界。’ “先师茫然曰:‘传教大业,竟是这般困苦,我岂可见功成之日乎?’ “天尊曰:‘荒谬!天尊至尊至善,法力无边,岂有不成之理?’ “先师伏地不敢言。 “天尊复曰:‘勿生二心。汝乃万民先师,尊贵仅次于天尊,汝殉道于中途,则天尊事成之后定当令汝复活,赐汝永生,受万世景仰!’ 耳听温灵娇娓娓道来,杯中雨前茶源源入口,好似吸风饮露,让秋仪之说不出地舒适痛快,于是接话道:“既然是这样的教义,那先师苏路智醒后必向四个劫匪传教,而其中必有三人追随,一人离开。及至天尊教日益扩大,波斯朝廷定然不容,必会遣人捉拿苏路智。而最早跟随苏路智的三人中必有一人假意信奉,一人信而复叛,于是两人指控先师,而致苏路智殉教。所剩一人则必继续传教,使天尊教流传至今。” 温灵娇掩嘴笑道:“公子果然聪颖不凡,定然与圣教有缘,何不加入我教,一旦圣教功成,功名岂是汪通区区一个坛主之流可比?” 仪之道:“姑娘过誉了。若按天尊教教义,不知我太祖皇帝,是假意信教者呢?还是信而复叛者?” “公子之言可算是不敬之大罪了。”温灵娇又笑道。 秋仪之似未听见,继续说道:“以天尊教教义,贵教门徒何不安心传教,静候天尊降临,何苦同朝廷作对,以卵击石?” 说到这里,温灵娇忽然放下手中茶碗,脸上飘过一丝难以名状的表情道:“不瞒公子,天尊早已降临人世,率领信众扫平天下、赐民万福之日只在当下!” 仪之笑道:“自天尊教流传中原以来,起兵谋反者不知已有几人,而其中自称天尊转世临凡者也为数不少。若其真为天尊,必定神通无边,岂有功败之理?依照在下看来,姑娘口中的天尊也不过是沽名钓誉、妄言天命之辈而已。” 仪之虽然素对装神弄鬼之徒深恶痛绝,但今日见温灵娇举止不凡、言谈脱俗,绝非乡野蠢妇可比,故在形容所谓天尊之时用了“沽名钓誉”、“妄言天命”二词,倒也算不上是过贬。温灵娇听了却竟有些愠怒,道:“公子不可胡言,我天尊历来深居简出,怎会是沽名钓誉之徒?向来言无不应,岂可说是妄言天命?” 仪之忽然想到什么,抚掌大笑道:“贵教口口声声要信众从善如流,可数百年来总指望建立什么极乐世界,此可谓痴;举发之后往往揭竿而起、火中取栗,此可谓怨;姑娘听了在下的话必定忿然,此可谓怒。既犯此三恶,又何谈专一于贵教呢?” 温灵娇听了秋仪之这番悖论,当然不好发作,否则就应了“忿然可谓怒”之语,低了头绞尽脑汁脸想找出反驳之语来,可刮肠搜肚却无以反驳,连羊脂玉般白润的双颊也憋红了。 仪之看了好笑,却不忍这么个脱俗的女子没有台阶下,便款款说道:“姑娘今日一来,解了在下不少疑惑。可是所道之言不仅不能说服于我,就连姑娘本人也未必信服。还是那句话,今日在下必不会为难姑娘,还请回府,日后好自为之,切莫继续助纣为虐吧!” 有了仪之这番言论,温灵娇便也恢复一向温婉从容的神态,微笑道:“公子雅量博闻,小女子今日登门果然不虚此行。”说罢,在座上略欠了欠身算是行了礼,边说边起身道,“与公子相谈,如饮醇酒,不觉已醺。目下时辰已晚,小女子不便再加叨扰。小女子同公子有缘,来日方长,且容今后再叙罢!” 仪之听了竟有些不舍,却也不可强留,便也起身略作了个揖,吩咐瑞寿送客。此时已过酉时,众人已是饥肠辘辘,就连那条叫“噜噜”的大白狗也耐不住饿从狗屋里面跑了出来,抖着浑身银白色的长毛,四下张望。温灵娇见了,从侍女那里取过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肉脯,递到噜噜嘴边。那狗用鼻子稍微闻了闻,迫不及待地咬过肉脯,嚼也不嚼地就吞了,又贪得无厌地咧嘴似乎笑着乞讨着下一份美食,一条极为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死命地摇,惹得温灵娇掩嘴不住地笑。 站在堂前的秋仪之见了这一幕,不禁痴了。 插着杏黄小旗的八百里加急快马一路驰骋进入广阳城,朝廷责成幽燕王府出兵南下的诏书终于送达。 这一纸牵涉到军情急务的诏书之所以比郑荣和钟离匡预算的晚了有近一个月才到,并非是朝廷纠结于幽燕王府引军南下会使藩王势力日益坐大,而是主管此事的兵部和下达诏书的中书省分别由两位皇子监管,容不得对方成事,互相推诿扯皮,要不是天尊教起事就在河南,若再拖延唯恐攻入洛阳,否则这份诏书不知何时才能送达。 其中的原委传入郑荣耳中,又让这位幽燕王叹息了一阵。不过既然朝廷下了诏书,那幽燕王府却不能如朝廷一般拖沓,所幸一切出兵准备早已妥当,于是分由郑鑫、郑森两位王子和崔楠、韦护两位大将各领精兵两万由西、南两个方向分进河南道平定天尊教之乱,而郑淼及秋仪两兄弟则同崔韦二将一道学习军务。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9 南下平叛 - 一代权臣 - 笔讷 天尊教自起事以来,横扫河南一道,并有蔓延天下之势,皆因地方官军毫无遏制之力,其中更显示出大汉军事的重大弊端。 太祖高皇帝一统宇内之后,为保养民生旋即裁撤天下军队,定员额为五十万。其中禁卫军十万,由前后左右四将统帅,驻于洛阳左近,为天下精锐;余下四十万节度军,分驻十道,由各道节度使统领;另有御林军不在定额之内,由皇帝亲统,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太祖定此军制,自然大有讲究。对内而言,关内道连同御林军、禁卫军及节度军在内,兵力超过二十万,又多为精兵,即便天下数道突然发难,也自可从容抵挡;若朝中出事,天子外狩,则召集天下精兵勤王,则兵力又远在禁军之上,足以扫平奸佞。 然而大汉流传愈两百年,情形早已为之大变。 首先是军队员额大增,太祖初定的五十万兵额太宗皇帝时尚能保持;圣祖武皇帝为北击鞑靼增兵至百万人,乃至一次北伐便可发兵四十余万;中宗皇帝晚年失德,四处揭竿而起,为镇压叛乱又增兵五十万;成宗皇帝昏聩,关外之地尽为突厥所夺,宪宗为挽回颓势,又增兵五十万驻守各边。至此,天下员额早已超过两百万人,大汉岁入三分之二以上均为养兵之用,朝廷困苦不堪,又不得削减一个兵员。 其次是兵力结构为之一变,武皇帝深谙用兵之道,遂集御林及禁卫兵权于一身,后虽几经改制,但两军最终合而为一;当今圣上柔弱,早已不能亲掌禁军,皇帝手中实无一兵一卒可供调用;而两位皇弟勇武不凡,负有对抗突厥及山越重任,分别开设幕府,均拥兵超过十万,又兵精粮足,不可一日小觑。 最后是军队战力大衰,天下承平日久,各地武备松弛,军官又均有食空饷、占屯田的弊政,地方各节度军早已不堪一战;天下唯有五十万禁军及幽燕、岭南两王府亲军战力颇强,其中尤以幽燕王府长期抵抗突厥,是为天下之强。 因此,天尊教虽恃其势大,横行于河南,却不是幽燕精锐的对手,此次南下取胜虽不容易,却只要稳扎稳打俨然已是不败之局。只是郑鑫头回坐纛独立指挥作战,能否全胜而归?郑森戾气太重,是否懂得攻心为上?郑淼仁慈柔弱,会否掣肘两员大将用兵?秋仪之馒头山一役颇见用兵才能,又是否只是一时侥幸?种种疑问不免拥塞幽燕王郑荣脑海,但既是为了自己几个儿子能够亲身历练一番,又岂能因为这小小不安而多加溺爱?当今圣上昏暗,朝中局势又晦涩不明,眼看就要天下大乱,若自己四个儿子只是华而不实的纨绔子弟,那就连保全自身也并不容易,又谈何匡扶朝政、绥靖天下? 于是一向不事铺张的郑荣特选定端午吉日,在广阳城南门设下点将台,杀黑牛白马祭旗,亲授符节令箭,送两路兵马统帅出征南下。 军中虽以两位王子地位为尊,但郑淼和秋仪之此行毕竟只是学习军务,依幽燕王郑荣的王命,只负责军中纪律约束,另各领三百亲兵以作护卫之用。 幽燕大军果然训练有素,大军马排成四列,由军中精锐领衔及殿后,辎重补给均有驮马居中牵引,四位主将各占要害之处,两侧骑兵不时巡视传话。两万人马绵延有三四里长,沿着幽燕道宽阔平坦的官道,时而高唱军歌,不过两三日便已到滹沱河边上,渡过此河就是河南道汴州境内。 一入河南,各处情形已是为之大变,不说别的,光是官道就比幽燕的窄了一半,又因是缺人照看,早就变得坑坑洼洼、尘土飞扬,几乎已同两侧的赤地融为一体。韦护将军一向谨慎,知道此番乃是在中原腹地作战,即不同于固守城池,又不同于大漠野战,朝廷无数双眼睛盯着,最是半点马虎不得,便同崔楠及两位王子商议,不如就地安营扎寨。 于是一声令下,队伍便如长蛇般盘拢,团团聚在一起。队中将士自有专门负责架桥修路、营建修缮的,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就已建起一座严整的营盘。更有将军韦护,不愧善守之名,营中军帐、鹿砦、栅栏无不井然,又排定将官四下检查、安排巡哨到处巡弋,真真将一座军营营建得固若金汤。 郑淼同秋仪之谨遵父王随军学习军务的谕令,跟在韦护、崔楠身边操持建营之事。郑淼性情温良谦和,自然不会在功臣宿将面前摆出王子的架子来指手画脚。倒是仪之却另有一番心气,自揣跟着幽燕王也是数次出征,又从钟离匡那里读了不少兵书,总想找出些营盘中的不足之处,品评整顿一番,也好叫旁人不敢小看他这个王府螟蛉之人。谁知巡视了半座军营,竟是上上下下没有一处不齐整妥帖的,莫说是天尊教纠结的农夫饥民,便是突厥集结五万精锐定下万全之策来袭,也非旦夕可下,惹得仪之不禁问道:“天尊教匪不过蒙蔽乡野村夫,俱是乌合之众。我幽燕大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结营之时只需因势就形、多设巡哨以防偷袭即可,又何必空耗精力于此呢?” “莫怪小人不敬,王子对此就有所不知了。末将本也是庄稼人,被朝廷抓了壮丁,这才列入行伍,又侥幸跟了幽燕王,承蒙王爷不嫌末将粗鄙,提拔我做了个将军。不敢说幽燕王爷没有识人之明,末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本事的,却也都是从王爷那儿学的。”韦护在丘八之中是数得上的能言善辩,一旦开口就口若悬河,“王爷常说: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这奇正之间本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用兵以正,便可保持不败之势,这个就是善守者不败的道理。反倒是一味求奇,就往往容易误事。” 一旁的崔楠瞥了韦护一眼。他们这一对名将,分别以善攻善守闻名,私下又是极好的朋友,行军作战配合起来可谓天衣无缝。可崔楠一向善于突击,负责的便是冲锋陷阵、摧城拔寨的营生,一场大战下来论功常常在韦护之上。幽燕王郑荣深通兵法,对崔韦二人向来是一视同仁,然而韦护隐隐之中毕竟有些不忿。对此,崔楠早就了然于胸,幸亏他出生将门,为人倒也十分大度,笑而不语,任由韦护继续说道: “王爷讲的这些兵法当然是深不可测,可惜我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似懂非懂。不过当年我当小兵时候,有段故事倒可以跟两位殿下说道说道。” 郑淼知道韦护又要滔滔不绝,于是微微一笑道:“愿闻其详。” 韦护咽了口唾液,说道:“当年末将刚刚当上大头兵,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还没两位殿下高,什长是个姓张的老头,打的是谁现在也记不得了。就记得当时是秋天,已经冷得骨头疼,大军走了一整天,天还没黑,就冷得连将军也走不动了,就下令安营。那将军可没我这么仔细,谁应该驻扎在哪里都说明清楚。当时他就找了个旁边有条小溪的土丘,自己占了土丘顶端立起大帐,绕地画了个圈,立起栅栏,就让大家自己找地方扎营,只要别把建制打乱就行。当兵的走了一路,被冻得够呛,又图省力,都抢着在土丘下面向阳的地方扎帐篷。偏偏这老军在土丘腰眼上,选了块大石头落脚。这破地方离水源远,西北风使劲地往帐篷里灌,还因为离大帐近,半夜被将军的随从叫醒使唤了好几次。当时我是恨得不行,却又不敢去骂这张什长。没想到天刚蒙蒙亮,敌军就摸上来了……” “哦,敌军既来偷营,定有准备,此将如此扎营,恐怕要全军覆没。”秋仪之接话道。 韦护叹了句道:“偷营不假,全军覆没倒也不至于。这将军却也不算什么无能之辈,敌军偷袭的兵力也不足,众军同仇敌忾,居然将他们赶走了。可是我军还没回过神逃走,又被敌军主力团团围住了。将军见敌军人多势众,只好一面派轻骑突围报信,一面让军士依营夯土造墙,准备着长久抵抗。敌军似乎也没想进攻,围着我军大营也扎起营盘……” “若我是敌军,只要截断上游水源或在水中下毒,便可轻取之,不费一兵一卒。”仪之道。 “现在想来,他们似乎是想要围点打援吧。可那时候末将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就想着能多活一日是一日。水倒是不缺,就是第二天就开始下雨,不停地下雨,一连下了七八天。脑子灵的兵士,早早地把帐篷移到半山腰,没抢到高处位置的只能泡在水里,脚都泡烂了。就算跑到山腰里的,睡觉躺在湿泥里,时间一长轻的也泡出半身疹子。” 郑淼恍然大悟道:“这老军倒也颇识天文,选了上好地方,可惜就是冷了点。” “冷确实是冷,但跟送了小命比却是强多了。幸亏什长选的好地方,过了大概十天吧,援军到来,我们里应外合突围,废了好大力气才冲出包围。可惜那些脚都跑烂了的兄弟,别说跑了,连站都站不稳,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唉~”韦护说起往事,不禁唏嘘万分。 话说到此,仪之听了不住感慨:“兵凶战危,古人诚不我欺。不想扎营之事,竟有如此讲究,仪之今日收益颇丰,多谢韦将军赐教了!”说罢拱手向韦护深深一揖。 韦护连忙扶起秋仪之,赔笑道:“末将哪里敢指教半句,只是今日多话了。不过末将向来如此罗嗦,想必殿下也不会怪罪。” “只是那位姓张的老军呢?”郑淼心思最细,问道。 韦护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张什长后来又带我打了几仗,终于抢到三个人头,攒了十几两赏银,想要回乡置几亩地抱孙子,可走到半路却被土匪劫了,只好又折回来当兵。后来朝廷发兵去打突厥,一战下来,被射得跟刺猬一样,就死在广阳城北。末将当时忍痛往自己背上插了一箭,躺在地上装死,这才活着回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0 居然又是你 - 一代权臣 - 笔讷 如此这般将营盘巡视一番,已到了晚饭时间。幽燕道大军同中原兵马不同,随军携带大量牛羊以肉食为主,另在附近采购米面蔬菜为辅,后勤压力比之其他军队少了很多。郑淼仪之两兄弟都学幽燕王爱兵如子的风范,不愿在自己的营帐里独享美食,同麾下将士共同饮食。餐罢,仪之绕着大营又巡视了一遍,这才回账休息。 秋仪之的帐篷直径不过一丈有余,相比普通士兵的也大不了多少,好在是一个人居住,故而可以在行军床外账内多摆下一套桌椅。 仪之没有半分睡意,命人点起一盏油灯,倚桌深思:没想到行军作战竟有这般讲究,自己五年前馒头山一役定下奇计之后就颇为幽燕王所赏识,几年来每逢出兵焚草或是剿灭匪类总被带在身边学习军务。但以今观之,若是自己独自领兵作战同崔楠韦护交锋,恐怕今夜就会变成阶下之囚。然而幽燕王平日作战,并不会为这类小事分心,全都是仗着自己麾下有这两员名将为其打理。看来自己他日要是有幸能领兵作战,必要搜罗几名心腹谋士战将,否则自己日理万机精力岂能支撑? 于是拿竹签拨了拨灯芯,继续想道:然而世上英才又在何处呢?自己平生所见之人,除已在幽燕王彀中的,也就达利可汗帐中谋士蔡文畴和追随忆然的勇士也鲁堪称人杰,然而这两人也俱是有主之人,怎能轻易笼络?想到这里,又想起自己出征时候,忆然怎么没有来送行?是军国大事不便让异族参与?还是自己私会邪教圣女之事被忆然知道而对自己有所不满?却又想起那温灵娇曾说起自己遁出广阳之事全赖在自己身上,然而私邸一别又再未谋面,不知此言如何兑现?又不知瑞寿是否将家中事务料理妥帖?噜噜久不见主人又会不会心中不安? 想着想着,仪之竟然渐渐入定,任凭灯芯逐渐没入油中也不去挑拨。只见豆大的火光无力地燃烧着,在秋仪之眼中幻化成一团光晕,逐渐蔓延开来。忽然灯芯又抖擞了精神,使劲一跳带起一缕青烟,火焰顿时长高了三分之一,似乎不愿自己的生命消逝在黑夜之中。仪之笑笑,又拿起竹签,好像救世主一般想要实现灯芯的心愿。 此时却有传令兵来报:“暖帐之中,有军士纠纷,需请殿下前往定夺。” 军队纪律是幽燕王吩咐下来的正责,仪之不敢半分耽误,连忙起身挎剑,随着传令兵走出帐来。所谓暖帐,不过是营妓所在之地。营妓古已有之,是为军士血气方刚,若无处发泄则往往士气不振,且久易生乱,故军中自古常设并引为常例。后来幽燕王仁义,以为犯妇、女俘、无依寡妇等均为良家,不忍夺其志,故以选聘广阳城中妓 女随军侍候,多给银两,倒也相安无事。按照幽燕军纪,营中将士五十人中每日可有一人入暖帐消遣,大战之后有功之士则不在此列之中,故其他军中常有的军士因争风吃醋而争勇斗狠之事,在幽燕军大营之中却从未听说。 仪之紧赶几步,远远望见数十上百军士围着一顶小圆帐,虽不敢大声喧哗,却不知在那里交头接耳些什么。仪之见状,高声斥责道:“军中万事均有规矩,尔等乱作一团,不知成何体统?所为何事,可有管事士官上前禀报?” 众军见是王子殿下来了,连忙噤声下拜,却有一名百户上前顿首说道:“小人石伟,专司暖帐事务。今有营妓不肯接客,真是闻所未闻。还请殿下定夺。” 仪之自小最恨欺凌妇幼之事,摆摆手说:“妇女不肯接客自有原因,尔等怎能用强?还因此惹出事来,不知道体面二字么?” 石伟再顿首说道:“殿下仁厚。只是军中自有规矩,今日轮到的将士若不成功便需再等两月,小人实在无法交代。况且此二女持匕首伤人,小人想来已不是什么小事,恐怕已犯了军纪,所以还请殿下定夺,免得开了先例,让小人难办。” 仪之看了伏在地上石伟一眼,见他长相平平,右颊上一颗大痣,上面还长了几根怪毛,说起话来不住跳动,带出几分喜感,倒是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便道:“你说得有理,是我错了。你这般晓事,在此当个龟公倒也可惜了。你且起身,前头带路,容我问个明白。” 石伟当即起身陪笑道:“倒也不是小人想做这皮 条生意。只是这暖帐之中历来最易纠纷,小人素来办事公道,这职责还是大王子殿下亲点的呢,还赏了小人百户之职。只是……只是这名声,实在是不好听。”说着伸手挑开帐帘,将仪之让入暖帐。 谁知进帐一看,却让秋仪之大吃一惊。只见帐中两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和她那刁钻的侍女。秋仪之忙四顾暖帐,其中再无旁人,只有石伟一人站在他身后,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秋仪之连忙打发石伟出帐,这才说道:“原来逃出广阳之事,果然应验在在下身上。”仪之自失地一笑道,“不成想姑娘居然如此自降身份,淤于污秽之中,难道竟视女子名节于无物吗?” 温灵娇坐在床上也不答话,吩咐侍女道:“荷儿,秋公子也不是生人了,你还不收起宝刀,泡茶摆座?”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侍女的名字,见她微微一蹲,将一柄匕首收在袖中,走了两步搬过一个马扎放在跟前,又从茶壶中汲出一碗清茶,送到自己手中,调皮地一笑道:“此处简陋,没有雨前龙井,还请公子恕罪。” 秋仪之哪有心思喝茶,没有接过荷儿手中的茶碗,站着不依不饶地问:“这营妓身份虽是假扮,然而毕竟军中人多嘴杂,传言出去姑娘又有何面目立于世上?” 温灵娇微微一笑道:“原来公子竟也如此怜香惜玉,小女子这厢谢过了。只是这名节二字,不过是腐儒之见,不知多少人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却都是男盗女娼。何况我圣教对此向来不看重,当年先师的大弟子,就娶妓 女为妻,专心辅佐丈夫传教,便是我圣教第一位圣女。” 秋仪之是心思何等细密之人,短短数言便知这天尊教传教之时全不看重信徒身份,恐怕在下九流之中已经传播甚广,只不过士大夫不通庶务并不知情罢了。若是听之由之,恐怕天长日久酿出大祸,必须及时通知幽燕王,在广阳城中细细甄别,以免再生事端。 温灵娇却没料到秋仪之刹那之间竟有这样的心思,见他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小女子既然委身于公子营中,那还望公子能够成全,赠我两匹劣马,也好让小女子逃出生天。” 仪之思索了好一阵,这才叹口气道:“也罢。在下既放过姑娘一回,那也不妨再卖姑娘个面子。还望姑娘此去,能够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吧!” 温灵娇听了,微笑道:“公子果然仁慈,小女子终于没有看错。大恩不言谢,今朝一别,他日必有相逢之日……”说着,起身走到仪之身前,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道,“此镜乃是小女子贴身信物,当下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他日异地处之,凭此铜镜自另有一番计较。” 仪之伸手接过带着体温的铜镜,捏在手里,似有言相对,却怅然无语,径自走出暖帐,对侍候在帐外的石伟说道:“你去选两匹驽马,给这帐中两位小姐,放她们出营去罢!” 石伟忙点头称是,又问:“不知同将士如何解释?还请殿下明示。” “这个简单,就说这两位姑娘本是犯官家女,被卖入青楼,这才沦落至此。按幽燕王军纪,这等良家妇女本不该充为营妓,是故放出军营听其自谋生路。”未待石伟唱完诺,仪之又低声吩咐道,“你选匹好马,暗暗跟在两人后面,看她们在何处落脚。我看你机灵,此事你一个人亲自去办,一旦查明事体,就速速来报,不能有半刻耽搁,切莫打草惊蛇,我自有重赏!”说得石伟连连点头,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原来秋仪之早想到这两个弱女子,深夜之中在乱军丛中疾行,岂能远行,天尊教分舵想必就在附近,到时查明处所一举铲除,又是大功一件。仪之怀着满腹心事,慢慢走回自己的营帐,稍稍等了半个时辰,就听石伟来报,说是二女在大营南三十里一处小村住下。 仪之心想大事已定,连忙点起自己的三百亲兵,也不去通报郑淼及崔楠韦护二将,亲自带队跟着石伟就直向大营南方奔驰而去。疾驰了半个时辰,果见前方有一座不大的村庄,就派几名斥候前去探查。这几名斥候何等精干,不一刻就来回命:此村中井干灶冷,早已空无一人。 秋仪之一计不成,正在无措之时,却见四下点起无数火把,隐隐约约见传来一片喊杀之声,心想中计,便收拢人马,命令众军刀出鞘、箭上弦,熄灭火把灯烛,乘着夜色缓缓朝大营退去。 敌军倒也未曾追赶,仪之引军从容进营,却是满腹委屈,再无睡意。心想这番动静太大,再也瞒不过幽燕王耳目,必须从速如实禀报。于是取过笔墨纸砚,将今日之事并当初在广阳城中同温灵娇的对话如实写下,星夜既遣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幽燕王府。 当夜无眠,次日又须按计划向汴州城开进。仪之昏昏沉沉走了一天,待大军扎营已毕,郑荣的回信已到。仪之接过,展纸阅读,见幽燕王开篇即将自己一顿臭骂:说是办事如此胆大妄为,日后必将闯出滔天大祸,抑或连累义父兄弟及师长亲友,若将来再如此也不必等朝廷议罪,郑荣自会请出尚方宝剑大义灭亲,手刃这目无法纪的小贼。至于此事,朝廷若是追究下来,幽燕王府自然会遮掩过去,只是下不为例。仪之看了放下心来,细细往下读,却是谆谆善诱,要他事事要多向韦护崔楠讨教,多同兄长郑淼商量,将来切莫再擅自行动闯下大祸。 至此,仪之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两天的疲惫涌上大脑,匆匆用过晚餐,便沉沉睡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1 不堪一击的民军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今天本节更新4k字,并且是战争场面,不容错过…… —————————————————————————————— 秋仪之睡下不过一刻,却有亲兵来报:“帐外两名女子求见。” 也不等传见,那两名女子便挑帘进帐,笑盈盈地望着秋仪之。果然是温灵娇及其侍女荷儿,仪之大怒道:“你竟如此大胆,胆敢去而复返。我已饶了你两回,国法之下再无周旋余地,居然不怕千刀万剐吗?” “呵呵呵,小女子是来搭救公子的,公子危在旦夕难道不自知吗?我天尊教大军已把官军杀了个干干净净,且劳驾去帐外看看,可有幽燕道一兵一卒?”温灵娇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口气,说出的话却是杀机四伏。 仪之听了大惊,立即从床上坐起,未曾想竟是从噩梦中惊醒,手中却已擎了挂在床头的宝剑。惊魂未定,又有传令兵进账报道:“崔楠将军有请殿下前去商议军务。” 仪之暗暗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得厉害,这才确定不在另一个梦中,便问:“崔将军是只请我一人去吗?” 那传令兵道:“不是。还请了三王子殿下,想必三殿下已经到了,还请殿下速往。” 仪之听了,挥挥手让他退下回命去,自己赶忙穿戴齐整,离帐向崔楠的大帐快步走去。 崔楠同韦护二人品级相同,仅因前后之别被命为主帅,因此他的营帐便是中军大帐。既是中军大帐,自然与众不同——正中悬挂起一副河南道地形全图;图下布置了一套桌椅,桌上摆放着醒木令箭;两侧各有一排马扎,军中检校以上军官约有二十余人已经齐整地顺序坐下。崔楠稳坐交椅,见秋仪之进账,从容起身略一拱手。仪之见状,也忙还以军礼,按身份次序坐下。 待驻扎地离中军大帐略远的几个军官就位,崔楠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有探马来报,大营东南二十里处有大批叛军,约有五万之众,似要袭击汴州,目下尚未察觉我军动向。本将同韦将军商议已定,由本将亲率骑兵五千乱其阵势,另由韦将军率步军主力在后接应,不知众将有何建议?”说罢环视四周。崔楠在军中极有威严,虽向来沉默少言,然而一旦出语便必能服众,诸位军官听了就连交头接耳的都没有一个。 仪之寻思半晌,见郑淼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他自矜身份不肯出头要强,于是起身郎朗说道:“崔将军此计大巧不工、直取要害,颇有古时名将风采,令人佩服不已。只恐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故仪之愿率本部亲兵与将军同往,三王子殿下则同韦将军一起行动,互相总能有个照应,也不负了幽燕王要我兄弟二人随军学习军务的谕令。”这兄弟俩自幼一同玩耍嬉戏,又都是极聪明的人,举手投足便心领神会,仪之一番话正是郑淼心里想说的。 秋仪之说得不错,战场情势可谓变化莫测,非常人可能逆睹。当年幽燕王郑荣对阵突厥骑兵,眼看就要全胜,谁知会被劲弩狙击,若不是仪之的父亲以身救主,恐怕这一代名将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崔楠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这点道理怎会不懂,若是两位王子在军中出事,就算王爷能饶过,自己也无颜再在军中效力。又转念想到自己以往镇压民军的经历,其军大多为乌合之众,不通兵法、不懂战略,若将仪之列在战阵核心,速战速决也应能保得全身而退。于是招手唤过韦护,两人耳语几句,便对众人高声说道:“两位殿下身先士卒,我军必然士气大振,此战有胜无败,若有不听号令者立斩不饶!” 众将齐齐起身拱手施礼,转身离开中军大帐,各回所部布置去了。 原本井然有序的军营瞬间变得杀气腾腾。步军将士早已列队完毕,自什长、百户至千总逐一检查麾下军士装备穿戴。伙头兵拿出刚刚蒸熟的肉馅包子分发给每位出征将士,留待阵前食用。大营留守军士也没闲着,将粮草辎重聚集一处,便于集中把守。 准备已毕,便以盾甲在前、劲弩在后的顺序,由各部将佐带队,自南门徐徐出发。骑兵此时也已喂饱战马,擦亮兵器,并不跟在步兵之后,而是由东门出发,略略绕些远路便向敌军所在之地进发。 骑兵后发先至,一顿饭功夫就已抵近敌军。这时探马来报:“敌军似有防备,已离营列阵。”仪之听了,眉头一皱,心想大军衔枚疾进、十分隐蔽,一路上也未见敌军哨兵,怎会走漏了风声,扭头见身边的主将崔楠也是一脸疑惑,毕竟久经战阵,倒也并不十分惊诧,下令道:“再探,速报!”又转头问仪之道,“殿下有何高见?” 秋仪之想了想,道:“大军既已开拔至此,若是无功而返即折回大营,唯恐伤了士气。不若先通知韦将军缓缓推进,我等先率军试探一番,即使有变,凭着我军马快,也可一走了之。” 崔楠边听边点头道:“殿下高见,本将便依计而行了。” 幽燕骑兵所乘军马均是草原上的良驹,兼之数年前郑荣击败毗西密之时缴获骏马无数,又从达利可汗处讨得几匹汗血宝马,愈加改良了战马血统,故而比之中原马匹,无论耐力、负重、速度都要强上许多。大军稍纵马力,不一刻功夫,便已至民军阵前。 民军显然没有预料到官军行军速度竟如此之快,还在乱哄哄地列阵。崔楠忙招手叫过身边马弓手,低语了几句。那射手得令,张弓连发两箭,就将民军阵中一名坐在马上指挥列阵的头领射死。四周民军见状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逃,将本未成形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崔楠见机不可失,便下令麾下四千骑兵每五百人排成锥形阵列,并特令秋仪之位于正中,听令先后杀入敌阵,另一千马弓手在阵前掩射接应。众军得令,一齐吹响号角,列齐阵型,将圆盾置于战马胸前,双手持矛向敌阵冲杀而去。 若是幽燕大军对阵敌军重骑兵冲锋,可以先用强弓硬弩阻击,又以长矛巨盾阻拦,两翼骑兵同时出击将敌军截断,无论怎样犀利的骑兵冲锋都将化于无形。这般精巧的战术,是在无数搏斗和训练之中磨合出来的,消耗了无数血汗和精力,是幽燕大军成为天下强兵的本钱。 然而昨日尚在田中耕种的农夫,显然没有这样的素质,好像一个手无寸铁的路人,毫无防备地被一名绝世高手刺了一剑,尚未作出反应便已应声倒地。 这民军既没有精锐装备,也没有作战经验,有的只是几匹耕田的劣马和锄头木叉。然而这河南道各州官军人数不过数千,除去冒领军饷的空额数千之数便有打了不小折扣,军中更有不少老弱残兵不堪作战,见乱军漫山遍野杀来,往往心胆俱裂,不战而溃。因此这天尊教叛匪,对抗中原官军,全靠“人多势众”四个字就已能将河南搅个稀烂。 可是幽燕骑兵是何等的精锐,面对大漠上纵横八方的突厥骑士尚且毫无惧色,一盘散沙的民军在他们面前如同黄口小儿一般没有丝毫战斗力,简简单单一次冲锋竟将数万人的大阵杀了个通透。崔楠见作战如此顺利,也不整顿阵型,直接命后队改为前队,再次冲入敌阵。民军已然心胆俱裂,骑兵兵锋所到之处各各望风披靡、抱头鼠窜,互相践踏身亡的,竟比被杀死的多了十倍。 来回两番冲击,幽燕骑兵业已回到原地。崔楠持剑一挥,一千马弓手放出一阵箭雨,民军阵内又是一番骚动。崔楠趁此重新列阵清点兵马,仅折损了寥寥数骑。此时韦护也已领援军到达。崔楠同他稍稍商议,将原本殿后的一千弓手也编入冲锋队列,便又领军杀入敌阵。 民军见幽燕骑兵来袭,早已望风溃散,没有半个胆敢以卵击石的。崔楠所部如入无人之境,如刺穿腐般第二次杀到了敌军身后,却不再返回冲锋,而是分为两排横向排开,组成一道薄薄的屏障。 与此同时,正面韦护将军所率步兵也已擂鼓行动,劲弩一阵扫射,专找骑在马上的头领狙击。弩机力道极大,更有一支短矢直透敌阵,射中一名列队的幽燕骑士。亏得距离太远,那短矢已成强弩之末,虽没有伤及皮肉,却牢牢钉在骑士腹部的柳叶甲缝隙之中一时难以拔出,让这骑士狼狈不堪,惹得身后的秋仪之不禁莞尔。 却见远处幽燕大军以“当矢营”为先锋,排了密不透风的阵型,手持短刀一面敲击盾牌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之声,一面口中喊出极有节奏的“喝喝”口号,真个是排山倒海、气吞山河。 民军没有头领重整士气,早已心惊胆战,哪有半个敢螳臂当车的,扭头就往后奔逃。却见大队骑兵好似天神下凡一般横亘在面前,于是纷纷扔下手中兵器,拔腿就往两侧逃散。不成想官军一侧阵型不知何时已经延伸,步卒与骑兵会和一处,已没有半分可供逃命的缝隙;另一侧则用硬弩射住,冒死逃遁便同送死无异。 不过一时三刻,数万乱民已被万余官军团团围住,只待官军主将一声令下,是杀是剐便已身不由己了。 这短短半刻,在束手就擒的民军焦急的等待之中,似被拉长了许久。 他们虽说是天尊教的乱军,可绝大多数是河南道的农民,数万人之中没有几个认识字的,就连天使传布的教义也是似懂非懂。他们原本日复一日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州县官吏下乡来收税办案,他们就连抬眼看一下的勇气也没有,只要灶台上有半锅小米稀粥,就是打死他们也不敢挑旗造反。可自去年起,河南道就不知怎的,没下过一场透雨,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麦苗,又被一群蝗虫啃了个干干净净。大家就等着朝廷发救济下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催税的衙役,将一村老小统统赶到一起,逐家逐户地催缴钱粮。 家里还存着几个铜板的刚忙交了上去,好歹也免了一顿鞭打,没钱没粮的被打过之后该缴的钱粮还是一颗不能少。这时恰有人闯进村里,二话不说就把税吏乱刀砍死,说他们乃是天尊派来的天使,要从地魔手中拯救万民。有人问这地魔是何人?那些天使就说,这衙门、官军、朝廷还有京城里坐的皇帝全都是地魔,只有把他们杀干净了,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还说,眼下跟着天使去做大事的,马上发给粮食饱餐一顿,不肯去的就是地魔的傀儡,要当场砍死。 大家早就饿得头昏脑涨,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造反,想着就是死了,好赖也当个饱死鬼,就拿出平时务农用的锄头、铡刀、粪叉、扁担跟着去了。开始还好,这天尊果然法力无边,毫不费力就攻下了几个县城,抢了几家地主富户,填饱肚子就要攻打汴州城,却不成想在这里遇到了幽燕道来的官军,三两下就被收拾了。庄稼人虽没见过世面,这造反是个什么罪名还是知道的,抓住了就免不了脑后一刀,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就当自己是案板上的肥肉,至于怎么切怎么剁,全看屠夫的心意了。 此时却见面前巨盾之后让出一匹骏马,马上端坐一员小将,长得眉清目秀,正是幽燕王三子郑淼。民军哪里认得他的身份,只听他喊道:“我等是幽燕道的官军,奉朝廷之名前来镇压乱民。今念尔等均是愚昧不灵,受邪教蒙蔽,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还不速速放下武器,可饶尔等不死!”声音虽不是声嘶力竭,却极有贯穿力,让阵前数丈范围内的乱民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正在面面相觑,却有一人似是天尊教徒,大呼道:“大家不要信了地魔蛊惑,人不过一死,还不如拼个同归于尽!大家给我杀……” 这“杀”字还未脱口,那人便已被十余支弩矢贯穿,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已一命呜呼,身边还有几个民军受到殃及,中了两箭,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哀嚎。 众人正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四周包围的官军却已齐声怒吼:“放下武器,饶尔不死!放下武器,饶尔不死!!”一声高过一声,好似山洪咆哮,又如高山崩塌。 民军哪里还有反抗的意志,纷纷扔下手中兵器,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举手投降。 ---------------------------------------------------------------------------------- PS.又是战斗场面,笔者又在游戏(全面战争)上推演过。这次真的比较简单,在缺乏组织和装备的轻步兵面前,操练纯熟、装备精良的重骑兵就是死神。通过两三次简单的冲锋彻底打乱步兵阵型、摧毁敌军士气,是十分容易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2 看着就来气 - 一代权臣 - 笔讷 民军战力着实有限,崔楠韦护及郑淼仪之四人各领一军,四下出击,所向披靡,不出几天,已解了民军围攻汴州之势。 天尊教乱军见汴州难以立足,也就陆续撤往周边州县,眼见旬月之间任务即将完成。只是仪之当过几年衣食无依的孤儿,郑淼本人又颇宅心仁厚,崔楠韦护二将也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几仗下来,斩杀不过数千,俘获投降的乱民倒有近十万。要知道,这一路幽燕军队总数不过两万,又要扫荡民军,又要沿途驻扎保证粮道,还要分出一半兵力看管俘虏,兵力已然是捉襟见肘。更兼即将入夏,这十万降兵聚集一处,极易引发瘟疫,实非幽燕道一支客军可以处置的。 主管此事的应是汴州州牧吴材。 这汴州州牧吴材是神宗二十年的老进士,选在殿试一甲第三名,乃是正正经经的探花出身,论履历不逊于当今朝中任何一名官员。此人神宗末年即已选在吏部主事,累官本已做到吏部右侍郎。他原是皇长子郑昌羽翼下的一员干将,凭着自己吏部侍郎身份为郑昌冲锋陷阵,刁难弹劾依附于郑爻的官员,终于犯下众怒,由大太监王忠海指使找了个买 官卖 官的岔子弹劾下来。原本要定下斩监候的重罪,郑昌倒也颇仗义,四下活动,吴材不但保下了性命,处分也仅止于降两级外放,由堂堂正四品侍郎补为正五品汴州州牧。 只是这吴知州时运实在不济,赴任还不到半年,便爆发了天尊教之乱。他久在机枢不通地方政治,更莫说运筹帷幄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守牧之地烽烟四起而束手无策。好不容易积集结起数千官军,却不成想领军的中郎将鲍淳陷入民军重围,死伤过半,灰头土脸地跑回汴州城。这军政两位封疆一败之后便如惊弓之鸟紧闭城门,哪怕河南道一月数份严令,也总推脱说要等待良机,绝不踏出城墙半步。 从此汴州城中便似盲人瞎马,看了朝廷送来的战报,才知道汴州城危如累卵的局势已被幽燕道来的援军解除了,不禁额首称幸。 故当府中主簿报告“幽燕王王子郑淼扣门求见”时,吴材不禁受宠若惊,一丝不苟地穿上自己本来颇为不屑的五品州牧服色,来不及等待同级武官鲍淳,便忙不迭地趋出府衙大门迎接。 这郑淼虽是幽燕王之子,却未经朝廷册封,又要避嫌,实在没有会见地方官员的道理。偏偏领着征北、征东将军的崔楠、韦护二将极不愿意与文人撕撸,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进城来同这父母官纠缠。又因自己没有品级,不属大汉任何一级官僚,便卸下甲胄穿了便服来访。 州牧吴材早就听说幽燕王第三个儿子不过十八九岁,长相又颇为清秀,正与眼前这位青年相若,不由分说倒头就拜。头磕了一半,才想到自己是朝廷命官,行此大礼极为不妥,转念又记起“多磕头、少说话”的官场秘诀,一横心,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这套 动作吴材已修练了三十年,早就磨炼得炉火纯青,饶是郑淼年轻矫健还是来不及伸手扶住,生生受了个大礼,顿时吓了个汗流浃背,登时呆在原地。这一老一少二人一跪一立,穿戴衣冠却是一官一民,就连秋仪之远远望着也觉十分尴尬。 郑淼好歹有幽燕王嫡子的名分在,自己则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螟蛉之子,要不是兄长死乞白赖硬要自己相陪,秋仪之是绝不会蹚这趟浑水的,因此在进城之前就想好了就当自己是牵马坠镫的小厮,远远望着绝不多说半句话。可见这两人僵持在那里足有移时,唯恐日头毒辣,叫跪在地上的老人支持不住,忙赶上几步将吴材一把搀起,道:“老翰林为何如此?叫我等孺子怎能担当得起?” 吴材听有人报起他的履历,果然得意起来,就势站起,问道:“不知这位才俊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小可只是幽燕王麾下无名小卒而已。”仪之忙谦逊道。 州牧大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生出一股轻视之意,口中随口应付着“过谦”,便不多说话,转身挥手将郑淼让入大堂。郑淼知道仪之的心思,也不加解释,微笑着同吴材联袂步入大堂。 两人分宾主坐下,将军鲍淳这才赶到,于是又是一阵寒暄。几番来往,郑淼已觉无趣,便单刀直入道:“此次小可奉父王谕令,引军入贵地平叛。幸赖皇上洪福,乱军望风消弭,尘埃落定只在眼前。只是我军俘获将近十万,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这个么……”吴材在座中略一躬身道,“不瞒殿下,下官素来不通军务,还请鲍将军指教。” 这鲍淳不假思索道:“这种犯上作乱的叛军,依律当斩。可是十万人统统杀掉,就是我这种粗人也觉得不妥。不知知州大人有何高见?”一脚将皮球踢了回去。 吴材瞥了鲍淳一眼,心想这武夫倒也不傻,故作谦逊道:“下官正是不知这才讨教将军,将军怎么又来问我?” 一旁的郑淼见这二人互相推诿,早已不耐烦了,却天生好涵养,憋着怒火道:“鲍将军所言甚是,不亏有儒将之名,尽诛十万人实在是有骇物听……” 鲍淳是武举正途出身,平素附庸风雅,最是喜欢被人称作“儒将”,听幽燕王子如此称呼自己,不由得意起来。 吴州牧毕竟是京官出身,比一介武夫多混过几年官场,早已听出了弦外之音,自以为摸准了王子殿下的心意,从容道:“殿下果然宽厚仁爱,如此恻隐之心,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下官又怎敢不以殿下马首是瞻?若是将这帮乱民右手拇指砍去,脸上黥上金印,放归乡里,交由地方官员严加管束,岂不两全其美?” “砍去右手拇指固然无法持刀仗剑,却也无法下地耕作,已同废人无异,放归乡野又能赖何为生?不知吴大人此言可曾深思熟虑?”郑淼斜眼诘道。 吴材见话不投机,顿时有些张皇,忙道:“下官才疏学浅,让殿下见笑了。砍去手指确实不妥,不如……不如剁去大脚趾,这样一瘸一拐既不能犯上作乱,又不违农时,可谓万全之策了。” 一番话说得郑淼低头不语。身边的秋仪之却没有这样的涵养,忍不住嘲讽道:“吴大人这二计真是令人耳目一新。恐怕不出两月,此事就会流布九州,到时这‘断指太守’的美名必将名满天下,大人前程似锦……” 吴材只当秋仪之不过幽燕王子手下区区一个小厮,听他如此出言讥讽,心中早已勃然大怒,要不是顾着郑淼的面子,早就令人乱棍打了出去,只好强压怒火,咬牙切齿。 眼看气氛逐渐尴尬起来,郑淼接口说道:“我这兄弟向来拙于口舌、词不达意,但心中对先贤名士是极为敬重的,还望吴大人不要见怪。” 吴材只当这口无遮拦的随侍小厮兄弟与幽燕王子兄弟相称相称,必然是其心腹亲信,便也不好发作,嘴唇翕动道:“好说,好说。” “只是吴大人此策,晚辈实在不敢苟同。”郑淼继续说道,“这天尊教晚辈也颇有接触,其教义乖张不足与名儒高士一论,但在乡野草民、贩夫走卒之间颇有蛊惑之效。晚辈亦曾询问过若干俘虏,其对天尊教确实不以为然,只因河南经年旱蝗,朝廷赈济又迟迟不到,兼有土豪劣绅贪官胥吏压榨,这才铤而走险。” 郑淼一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派头,虽然语气平和,却带了巨大的威压。吴材听得汗流浃背,极不自然端起茶杯,却听郑淼继续说道:“我朝太祖曾有圣谕曰:‘官逼 民反,守牧之失也,朕亦非无过’,还请吴大人留意。”隐隐之间竟有上书弹劾之意。 吴材刚刚贬官到汴州牧任上,朝中政敌不计其数,若幽燕王郑荣一纸弹章直达中枢,这“官 逼民反”四字是何等威力,到时莫说是自己的功名前程了,就是卿卿性命能否保住,也在两可之间。想到这里,吴材已是心惊胆战,双手捧着青瓷茶盅竟忘了品啜,只在座中不断发颤。 郑淼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太祖高皇帝出生平凡,苦于前朝暴 政,便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天下影从。其金口玉言,晚辈区区不肖子孙,不能解其万分之一,却不敢不以为楷模,亦步亦趋。还望吴大人体谅!” “自然,自然。哦,不。下官不敢,不敢……”吴材已然语无伦次。 “既如此。晚辈父王年前向北拓地百里,正无人耕种,不如将这十万乱民迁移过去,正是一举多得之策。只是这移民实边牵涉国家大事,晚辈不过黄口孺子,此事又尚未同父兄商议过,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吴大人指教。” 秋仪之见郑淼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官僚揉搓在股掌之中,不禁赞叹眼前这位三哥果然是义父看中的世子人选,短短数年就已将城府历练得如此深沉,绝非自己可比。 却听吴材颤着声音说道:“这迁移百姓之事须报户部批准,下官位卑职小,实在……实在是不敢孟浪从事。若是幽燕王爷领衔上书北阙么……那下官一定串联门生同僚,随声附和,聊做仗马之鸣。” “哈哈哈。”郑淼显得十分高兴,爽朗笑道,“吴大人不愧是宦海前辈、饱学鸿儒,晚辈今日一见,真是受益匪浅。”说罢,站起身来,朝着吴材鲍淳二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那两人如何坐得住,慌忙起身还礼。还未等他们挺直身体,郑淼仪之兄弟,早已大步流星上马离开汴州回营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3 易守难攻毓璜顶 - 一代权臣 - 笔讷 前线战报源源不断传入幽燕王府。 东线崔楠韦护二将自汴州之战招降十万人之后,一时仁名远播,跋山涉水专向其投诚的叛军不计其数。投降民军,皆令其互相举发,仔细分辨,凡天尊教头目均严惩不贷,取擒贼擒王之意;愿回乡务农的,则发给路费,任其离开。尽管如此,一月之内招降纳叛竟有十五六万人之众。其余意图顽抗的,无不一触即溃,不成气候。至此汴州及周边汝州、郑州、徐州等州县叛军已大抵扫平。 西线郑鑫郑森战果更大。郑鑫一入河南,便摆出幽燕王长子的派头,会同河南刺史李心儒、节度使吴延,召集邓州、海州、青州、冀州州牧及中郎将,定下稳扎稳打、坚壁清野之策——严令村民农夫携带口粮、牲畜、家禽及农具耕牛搬入坚城之中,逾期不动的便以资敌论处。 民军无法就地补给粮草兵员,只好冒险强攻。可叛军哪有云梯、石砲等攻城利器,一时难以取胜。郑鑫郑荣便远远静候大批叛军集结,先用骑兵突击,再以步军扫荡,又同城中守军里应外合,尽歼攻城民军。他们兄弟二人每到一处,均是这样作战,可怜天尊教叛军要么饿死、要么杀死,只好向关内、山东两道逃窜。 可是这民军全是本乡本土的农民,听说要背井离乡,大军还未开拔就已散了大半。关内山东两道刺史、节度使听得消息,唯恐背上开门揖盗、引狼入室的罪名,无不在同河南交界的河流峡谷布下重兵。叛军走投无路,只好孤注一掷,重回河南道聚集一处,与官军决战。 这正合郑鑫、郑森之意,于是抖擞精神集合幽燕道客军、河南本地兵马及团练乡勇六万余人,在伏牛山下一场大战,直杀得十万叛军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却怪河南官军不堪一击,被叛军首脑率领千余亡命之徒杀开一条血路,潜入伏牛山去了。 这天尊教造反作乱之心始终不绝,绵延已近千年。如今平叛形势大好,郑荣便一心想乘机除此大害,严令河南军政官员必须配合幽燕大军进山围剿,势必将天尊教叛军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至于西线大批俘虏之事,郑荣闻之却是极感欣慰,不住向谋士钟离匡赞叹:“淼儿竟如此仁厚,颇有古圣贤遗风,可远胜本王当年了啊!” 钟离匡是何等聪明之人,对幽燕王想立郑淼为世子的心思早就心知肚明,却半点不想掺和,就事论事道:“这移民实边之策,关乎国家根本。当年神宗变法也曾计划迁移川中百姓至河套垦荒,神宗皇帝这般英察果断,最终也不过胎死腹中。如今皇上不理政务,朝中各部大臣又忙于党争。故学生以为,此事若是呈报朝廷,恐怕会泥牛入海,不了了之吧。” 钟离匡说话从来直截了当,但确实言之成理,郑荣思索了好一会才道:“不如我们这呈文也用欲擒故纵的兵法。明言当年川中富庶,百姓自然不愿千里远赴河套而同突厥争地;如今河南与幽燕相邻,这十余万人皆是情愿背乡离土来幽燕开拓,情势与神宗之时已大不相同。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钟离匡皱着眉头说道:“即便这样,户部也未必就会同意啊!可眼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本王是不是要奏明圣上,直达天听呢?” “万万不可!”钟离匡的语气异常坚定,“当今万岁只想着长生不老,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奏章又怎会准奏呢?一旦被皇上驳了,那就没有半分回旋余地了。恕学生狂悖,也就王爷身份崇高,换作寻常大臣,这奏章万岁还未必过目呢!” 郑荣听了深深叹了口气道:“那就烦劳先生按方才的意思,拟一道呈文,发往户部去吧。” 幽燕王一纸要求全歼天尊邪教不留后患的将令,不出三天便已传到河南。 崔楠韦护二将及郑淼仪之兄弟二人,因早做打算将俘虏的民军带回幽燕,已移军于两道交界之处,因此第一个接到将令。于是四人商量,由郑淼韦护带领大部将士看管降军,仪之崔楠二人则率领一支轻军赴伏牛山进剿天尊教。 走了五六天,两人才赶到伏牛山下,四周却无一个敌军。仔细向当地官军打听,这才知道原来经过几日的搜山围剿,天尊教徒已被压缩在伏牛山主峰毓璜顶上。然而毓璜顶地势险要,郑鑫、郑森兄弟二人使尽各种办法,或强攻或巧取,竟连毓璜顶的山门也没摸着,正为此事焦虑。 因此,崔楠仪之刚与郑鑫郑森刚刚会合,还未寒暄几句,便被请上山来观察战事。 他们四人在众军簇拥之下,在山道之中盘旋了个把时辰,这才远远望见数百步之遥的毓璜顶。 只听郑鑫遥指远处,介绍道:“这毓璜顶自古就是天堑,四面皆是悬崖,只有一条小径刀劈斧砍一般从两块巨石之间贯穿,只可容纳一人通行,大军无法展开。上次抓到一个下山来探听情况的天尊教细作,严刑拷打之下才知道这毓璜顶竟是邪教总坛。经营已有近百年,修了石城山寨,存储了大量粮食兵器,山顶又有山泉饮用,城中一两千人就是坚守个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 仪之循着郑鑫指点的方向,远远望见一座山峰孤零零矗立在云雾之中,山巅隐隐约约有亭台楼阁,想到那日从自己手中逃脱的温灵娇或许就在其中,心潮不由有些起伏。略定了定神,见山峰周围树木一片焦黑,想必是火攻之后留下的灰烬,只是这山峰常年雾气缭绕,树木花草都十分潮湿,哪里引得起燎原大火? 郑森接过话头道:“自从将邪教匪徒围困以后,我是绞尽脑汁,可是连山寨的大门都没摸到,唉~你们看我愁得连头发都掉了大把。”说着脱下錾盔,拉住头发轻轻一拽,指缝之间果然夹了有几根蜷曲的黄毛。 郑森平素就以粗鲁闻名,却是一员难得的猛将,论进攻丝毫不逊色于宿将崔楠。众人见他滑稽,知道这毓璜顶极是易守难攻,没有一个敢笑的,只是沉默不语。 见众人不言,郑鑫便问崔楠道:“崔将军带兵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父王素来称道,不知有何高见?”郑鑫引兵进入河南以来,一路高捷、战无不胜,正要在父王面前显示自己的文武双全,却在这毓璜顶下蹉跎半月。此番幽燕王又调来援军助战,似是对自己有所不满,心中隐隐有些不快,然而自己确实无法取胜,只好虚心讨教。 崔楠本就少言寡语,反复观察地形、冥思苦想,良久,还是摇摇头,说道:“此处乃是绝地,末将无能,也是一筹莫展。” 秋仪之却在一旁问道:“从旁边的绝壁攀援而上如何?若是能够有数十个勇士登城,乘其不备,打开城门,就可里应外合,一举击破了。” 郑鑫总以为父亲溺爱这个螟蛉来的秋仪之更甚于三个亲生儿子,因此心头总有几分不忿。然而他城府极深,从未表露出来,只是叹口气答道:“愚兄当然想过,许下重金才从附近募来不到十个猎户,说是可以冒险攀登。但攀登之时,只能随身携带匕首短刀,更不能穿着重甲。愚兄想想,这与送死无异,便打消了主意……” 郑鑫说得一点不错,若是几个猎户就能杀上山峰,那凭幽燕精兵之勇,早已强攻下来,何必在此空耗时日呢?想到这里,仪之不由叹息道:“大哥所言甚是,小弟思虑不周了。可除此之外又有何法可破呢?” 郑鑫四下张望了一下,道:“不瞒贤弟。我军在此驻扎已久,大军已生懈怠之心。尤其是河南官军,成日在军营中走马嬉戏,不思操练,愚兄早已将其换防,目下所有围困毓璜顶的均是幽燕道本部军马。就是如此,也唯恐迁延日久,夜长梦多啊!” 郑森听了,倒是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我们就在这里堵他个三年五载,将天尊教匪一个个饿死,又有何不可?” “贤弟这就有所不知了。我十万幽燕精兵,有四万深入河南,眼见民变渐熄,却因区区千余残匪而迟迟不愿收兵。朝廷之中芸芸众口,难保没有几个好事之徒,说父王养贼自保,到时就后患无穷了。更何况我兄弟四人,离家远征,不能再父王身前尽孝,也是人伦有亏啊!”郑鑫道。 郑森听了,一拍大腿,说道:“大哥真是深谋远虑,小弟只知道战场厮杀,哪里想得到这么许多? 现在就想着,最好老天开眼,一通惊雷,把这帮天尊教的混蛋,统统劈死了才好!” 众人听了大笑,尴尬无奈的气氛这才稍稍有所消散。 待大笑声过,秋仪之幽幽地说道:“大哥刚才说抓了个天尊教的细作,我想见见……” 秋仪之极有智谋,往往出人意料,常为父王称赞,因此郑鑫隐约间颇有几分妒意。但目下对天尊教犁庭扫穴之事,自己确无其他良谋,更没有半分拒绝的理由,于是就遣一名心腹,带仪之前往审问那名被擒获的天尊教细作。 仪之被引入军营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帐篷,只见其中一人约有三四十岁光景,被抽打得皮开肉绽,手腕、脚踝上都被绑极粗重的锁链,无力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喘着粗气。四周凌乱地放着各式刑具,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4 三言两语 - 一代权臣 - 笔讷 身边领路的军官见状,一声大喝道:“你他妈死了吗?还不快起来参拜?” 那人略睁开眼,瞥了两人一下,随即又紧紧闭上,就当没看见。 军官见了大怒,喊道:“还敢在这里装死,不知道来的是谁吗?”说罢,上去就要打,却被仪之一把拦住,说道:“算了,你先退下吧!” 听幽燕义子殿下这么说,军官不敢再动粗,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却因受了郑鑫的嘱咐,退出帐外而并未走远,静静躲在一边偷听。 仪之哪能知道这点伎俩,只见军官退下,走上几步,见躺着的那人有几分书生模样,便问道:“这位先生,不知高姓大名?” 此人不知受了几番审问,软硬兼施、严刑拷打,听仪之这么问,毫不动心,干脆扭过脸去,不理不睬。 仪之微微一笑,叹息道:“唉~可怜你好端端一个读书人,竟被打成这副模样,又是何苦呢?”见他毫无反应,继续说道,“我看你风骨硬朗,就是圣教之中,像你这样的想必也没有几个。” 天尊教一向被称作邪教,只有自家教众才会自称圣教。那人听一位军官这么说,背脊竟不由耸动了一下,却依旧沉住气不说话。 仪之见了,知道他有三分动心,露出狡黠的笑,继续说道:“可惜你还是吃不住打,说出了圣教的重大秘密,这般贪生怕死,是犯了圣教之中的‘贪’念,不知教主知道,该当如何处置?” 这话就说得很清楚了,这审问的军官竟知道天尊教之中如此教义,定同是圣教中人无误。那人艰难地坐起身来,上下打量审问他的这位军官。只见他穿着幽燕军队服色,衣着整洁考究,面目清秀,想必是军中颇有地位的军官,这样的身份,若在教中,必有重用。 那人略加思索,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干涸的嘴唇,终于开口问道:“难道你也是教中兄弟?” 仪之微微一笑,轻声诵道: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凌无是处。” 这是他当初微服私访,一举剿灭广阳城中天尊教据点时听到的颂词,觉得颇有意境,就暗自记下,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那人听了将信将疑,但见他正色问道:“不知这位师兄在教中点第几把火?” “邪教之中还有这样的说法?”仪之暗想这便是其中通报品级的切口,却觉自己若是信口开河,不免露出马脚,随即说道:“兄弟我不过是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那人也觉得自己开口就问品级,已然是犯了忌讳,有些莽撞了,说道:“师兄过谦了。不知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仪之听了正色道:“我是救你来的!” 那人听了又惊又喜,问道:“你能救我出去?”忽然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太大,慌忙掩住了嘴巴,手上绑着的链条叮当乱响。 仪之却道:“师兄为圣教献身成仁,便已在天尊先师跟前记了一功,将来能赴光明彼岸,也谈不上什么救不救的。只是你信仰一时不坚,将毓璜顶总坛之中的虚实和盘托出,追究起来,已犯了叛教大罪,这就不知天尊如何发落了,或许因此堕入地狱,灰飞烟灭,亦未可知啊!” 那人听了似乎极为恐惧,慌忙辩解道:“这官军拷打实在太厉害,小弟一时吃打不住,唉~都怪我平日念经不勤、功业不修,这才入了魔道。可我确实没有叛教之心啊!” “师兄不必惊慌,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听秋仪之这么说,那人眼睛似要放出光来,急问:“师兄此言当真?” “我们同为教徒,便如亲兄弟一般,为何要诓骗你?要救你么……此事虽难,却也并非全不可行。” 仪之欲言又止,将那人撩拨得百爪挠心,慌忙问道:“不知师兄有何见教?” 仪之故作为难,砸吧了一下嘴巴,说道:“此事极有风险,不知师兄能否信得过兄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平放在手中,让那人看得真切。 那人定睛一看,是一面铜镜,背后纹饰极为精致,袅袅绕绕似如天女散花一般。那人见了大惊,警觉地环顾左右道:“师兄果然不凡,竟有圣女信物,不知如何有缘获得?” 仪之故作得意地笑道:“当日圣女在广阳城中遇险,正是兄弟不才,提前通报。故此立下大功,此物便是由圣女亲自颁赐于我的。”说着,已将慢慢铜镜收起。 此事在天尊教众之中流传极广,明面上都说是天尊法力无边、圣女洪福齐天,这才能全身而退,暗中却流传在幽燕大军之中早已混入了天尊教徒,事先通风报信,这才侥幸逃脱。 今日果见有人拿了圣女的信物,两相对应,已不由得那人再敢有任何怀疑了。但见他使出最后一股力气,双手一撑,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秋仪之倒头就拜,口中念念有词:“全靠师兄救我!全靠师兄救我!”眼里几乎绽出泪花来。他越拜越用力,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双手之间的铁链高高扬起,又重重摔下,一下不慎,竟砸中自己后脑勺,几乎晕厥过去。 仪之见了好笑,好不容易忍住,双手用力将那人搀起,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们齐心合力,共解了总坛之围,将教主、圣女救下山来,立下大功,才可恕你之罪啊!” “师兄竟不知道么?教主、圣女并不在山上啊!”那人颇有几分惊讶。 朝廷大张旗鼓,统合幽燕、河南两道军力,耗费大量钱粮,杀伤降服乱军数十万,这才扑灭叛乱并将天尊教骨干困在孤山之上,然而首恶元凶的两名匪首却都不在其中,这是一条不得了的情报。仪之的惊讶亦不下于他,只好随口解释道:“小弟自广阳一别,再未能见到圣女,教主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有缘一见。不知他两位老人家神机妙算,早就逃出生天,真是我教之大福啊!” 那人却道:“不光师兄,就连逃到总坛上的几位执事、坛主也未曾得见教主金面,师兄有缘能同圣女说上几句,还受了赏,已实在是莫大的福缘了。不瞒你说,小弟还从没见过圣女呢!” 秋仪之没想到天尊教主行事如此诡秘,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转念一想,他既这样,发号施令必有特殊通道或方式,只要顺藤摸瓜,亦可将其一举抓获,明正典刑。总之,这又是一条极重要的情报,此番就是攻不下毓璜顶,套出了这两条信息,那也是大功一件了。 仪之想到这里,觉得再不可胡言乱语以免露出马脚,于是虚晃一枪道:“师兄信得及我就好!小弟下去自有一番安排,还请师兄稍安勿躁。对了,且不知师兄高姓大名?” 那人早已对仪之是深信不疑,答道:“小弟虞枚,还望师兄今后多加关照。”忽又想到了些什么,低声对仪之说道:“据说幽燕军中潜伏了不少圣教信徒,师兄可与其联络,想必可以事半功倍,大有助益。” “什么!”秋仪之几乎叫出声来,就连朝廷最精锐的幽燕大军之中也混入了天尊教徒,而自幽燕王起上上下下竟一无所知。仪之已然是懵了,并不接话,转身就往帐外走,不敢有半刻迟疑,一路小跑地赶到郑鑫所在的中军大帐,见郑森也在其中商议大事,连忙屏退众人,隐去如何套取口供的细节,将方才所知和盘托出。 郑鑫、郑森听了无不大惊失色,沉吟不语。 三人在大帐之中沉默半晌,郑鑫终于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并非我等兄弟可以自专,唯有速速报知父王,由其决断方是正事。”顿了顿又说,“我等眼下,唯有尽快攻下毓璜顶,将其匪首一网打尽,或许能多知道些线索,也好为国尽忠、为父分忧。” 郑鑫见两位弟弟不住地点头,继续说道:“仪之方才说有破敌之策,不知是何妙计?” 秋仪之连称“不敢”,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计划和盘托出。 未等他说完,郑森早已拍着大腿赞叹:“仪之果然妙计,怪不得父王总要我向你这小兄弟学习,那时我还不服气,现在总算是服了!” 郑鑫却道:“仪之此计虽险,但若小心从事,倒也并非毫无机会。只是,只是那虞枚说是我幽燕大军之中,有不少邪教教徒,此事实在令人担心。就怕这些人临阵倒戈,坏了我等的大事。” 仪之连忙点头称是道:“看来只有我们三人所属的亲兵,才能绝对信任。唯有用其先打头阵,到时候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先灭了这伙顽匪,其余再从长计议吧!” 郑鑫却正色道:“此事唯有我们兄弟三人知晓,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若是走漏风声,以致打草惊蛇,到时候大哥就是想保,也未必能保得下来了。”他见两位弟弟均连声答应,表情似乎轻松了些,又道,“为兄这就修书一封,将此事报知父王,两位兄弟还请署名作个见证。”短短数言,就将仪之的功劳抢了个干干净净。 秋仪之虽然聪明,却没想到郑鑫还有这番心机,只是嘱托大哥必要在信中明言幽燕王府护卫当中,就未必没有天尊教徒,必须倍加小心,以防明枪暗箭。便在郑鑫郑淼墨迹淋漓的签名之后署上自己大名,亲自交由八百里快马,火速送往广阳城中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5 这种智商也来当卧底? - 一代权臣 - 笔讷 因得知就连这密不透风的幽燕军营之内也有天尊教渗透,唯恐自己的诡计被人识破,故第二天一早,秋仪之没带一个从人,自己提了个饭盒,来探望被囚禁的天尊教信徒虞枚。还未走近帐篷,仪之便远远叱退了周围全部军兵,严令若有靠近者,以军法从事,这才亲自挑帘进来。 只见虞枚依旧如昨日那般平躺在泥地上,气色却好了很多。他见进来的是昨天那个同教兄弟,立时坐了起来,又挣扎着想要站起。 仪之见状,连忙放下手中餐盒,轻轻压住他的双肩,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气。”说着,打开餐盒,将其中荤素五六盘小菜、四个白面馒头和一壶清水排虞枚面前。 这虞枚自被抓以后,先是不由分说被打了五十杀威棒,紧接着又是皮鞭、夹棍、烙铁一齐招呼,将他拷打得几次晕厥过去,又被冷水几次泼醒。也亏他聪明,每次口干舌燥,就假装被打昏,撅起嘴巴,静候冷水泼来,喝下半口,倒也聊胜于无。吃的就更别提了,三五天里也就吃了半个馊馒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仪之摆上的不过是几样军中伙头烹制的粗菜,在虞枚眼中却已是珍馐美味了,就连筷子也没来得及用,端起盘子就把菜色往嘴巴里倒。 秋仪之隐隐生出半分怜悯,道:“虞师兄你慢点吃,小心噎着……” 那人听了,果然噎了一下,慌忙取过水壶,嘴巴接过壶嘴就灌。好一会,才说道:“小弟几天没吃顿好的了,全靠师兄今天照顾,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说着,竟有些哽咽。 仪之见他如此神态感到有些好笑,又想到天尊教徒信仰如此坚定,真应了圣人“威武不能屈”的教诲,反观那些正人君子,又都有这分气节吗?想着想着,竟有三分敬佩,说道:“虞师兄言重了,小弟实在是不敢当。” 虞枚缓了口气,略略定神,说道:“小弟还未请教师兄尊姓大名?” “小弟徐甲,教中资历尚浅,不敢妄称师兄!”这“徐甲”乃是“虚假”的谐音,秋仪之用此二字作为化名,也是别出心裁了。顿了顿又道:“小弟不才在大殿下手上充一亲兵,深得殿下信任,恰好被指派来看管虞师兄,你说这不是天尊的安排吗?” “没想到幽燕王几位王子身旁也安插了我教圣徒,真是天威莫测啊!”虞枚不禁感慨道。 仪之感叹着道:“当初同我一道混入幽燕军队的共有四位弟兄,其中一人在战场上被突厥人射杀、一人下落不明似乎叛教去了、一人露出马脚被官军斩首,只剩下小弟还在军中卧底,反倒是越来越受信任……” “一四之数,乃是圣教定律,徐师弟也不必忧伤。”虞枚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吃喝,只不像方才那么狼吞虎咽了。 仪之听了,似乎醍醐灌顶,说道:“虞师兄果然常在教中走动,教义精深,小弟远远不及啊!这一四之数,自先师传教之时,便已应验……想来此番圣教起事不成,也是天数该当如此啊!” 虞枚听了不住点头称是,话锋一转却说:“可这毓璜顶上一千多位师兄师弟,均是我圣教不二信徒,否则怎会困守山寨,绝不投降呢?” “那是自然。小弟正是为毓璜顶上孤军感动,这才冒了暴露身份的危险,前来营救各位师兄。”仪之还想着如何提起话题,没成想虞枚正是求生立功心切,自觉将话题引到这里,心中大喜,说道,“兄弟我已将此处周围看守的士兵支开,有几句要紧话要问虞师兄,还请虞师兄如实详细回答,于此计成败大有关系。” 虞枚早对秋仪之打消了全部顾虑,听他这么说,连忙点头道:“徐师弟但问无妨!” “不知师兄是如何下得山来?又怎会被官军抓获?” “哦,这个么……”虞枚下意识地朝左右望望说道,“不瞒师弟,毓璜顶自修建之初,即已挖好了一条从山顶直通山脚的隧道。山上几位师兄唯恐这地道已被官军堵了,就说我身强体壮,又精明能干,派我先从地道出来探查一番,如果畅通无阻,就从这里逃出去,让官军围个空城去好了。” 仪之见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又被自己骗得晕头转向,还在自吹自擂什么“身强体壮、精明能干”,觉得十分好笑,带着半分嘲意追问道:“那虞师兄又怎会被官军抓住呢?” 虞枚叹口气说道:“这隧道甚长,我走了不知多少时辰,才找到洞口,已是口干舌燥。原想先找个村子,进些水米,没想到漫山遍野都是官军营寨。没办法,只好摸到营里偷些干粮果腹,就这样被抓住了。” “小弟有一事不解,还望师兄指教。” 这虞枚本是个自命不凡之人,之前实在是山穷水尽,这才对人无比客气。现在酒足饭饱,又见仪之向自己请教问题,不禁得意起来,拿着腔调摆起老资格,说道:“师弟请问,师兄自当言无不尽。” “那日广阳城中,圣女是从隧道逃跑的;这毓璜顶下又有隧道联通。难道圣教之中,颇有精于此道之人吗?” 虞枚笑道:“此事乃是教中机密,就是自家兄弟也并非人人知晓,师弟常在教外效力当然就有所不知了。师兄我不才读过几年书,还考中过秀才,因此在总坛之中负责整理、誊写经卷,这才有所了解。”他喝了口水,似乎在卖关子,继续说道,“我教本是西域宗教,流传过程中有大量书籍被带来中原,其中除大部教义经卷外,还夹带有各式西域技术书籍。因此想必前辈师兄之中,自有能工巧匠,又受了书中启发,这才精于挖掘隧道的技术。” 这是一条极重要的信息。西域远在千里之外,大汉鼎盛之时,势力才可将将触及其边缘,如今国力衰败,早已与之断绝关系,仅有几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才去过西域,带来支离破碎的一点情报。若是此次一举剿灭天尊教总坛,劫获这批书籍,那无论对掌握西域风土人情、还是获取西域手艺技巧都有莫大裨益。 仪之想了这许多,心中极是高兴,又有些心虚,就怕喜形于色,被虞枚看出破绽,连忙换个话题道:“不知山上有多少兄弟?莫怪兄弟妄言,其中又有多少寻常教徒?又有多少坛主骨干?” 这话就说得很实在了,如今形势万分紧张,被围困于毓璜顶的教徒又有千余人,将其统统救下实是难于登天。这样情况下,只好暂时抛弃“圣教弟子,均为兄为弟、为姊为妹,永不欺叛”的训示,先救教中高层了。虞枚虽然迷信虔诚,但也并非无知小人,这点鬼蜮伎俩他当然心知肚明,便道:“山上共有兄弟一千三百余人,其中坛主、执事、知兵以上兄弟也有五六十位,均是我教精英啊!” “小弟同广阳城中的汪通汪坛主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汪坛主是否也在总坛之中?”这其实是秋仪之最担心的,如果这汪通尚在毓璜顶之上,那仪之就不可再亲身实施,计策成功的可能性便会大大降低。 虞枚听了却道:“这汪坛主平素最是自命不凡,那日同幽燕军作战,率了几百名教众冲在最前,却没有杀伤一个官军,就被弓弩射得好像刺猬一般,真是自不量力!” 仪之听着虞枚的口气,又想到那日在广阳城中汪通托大的神态,料想是他平素就十分倨傲,得罪了不少天尊教徒,以致他死后竟也遭人如此嫉恨。 不过汪通既然死了,那边一了百了,仪之暗定下的计策便可大胆实施,于是他装作惋惜遗憾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小弟知道了……今夜就会有所行动,还望师兄早做准备!” 又说了几句,便离开帐篷,同兄长郑鑫、郑森商议去了。 当日夜半,军中早已灯火尽熄。郑森按仪之的计划,特意撤下所有巡逻兵士,严令各营将士不可出帐活动。于是,整个军营之中鸦雀无声,只听见无数蟾蜍、蟋蟀聒噪不已。 仪之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终于从自己的亲兵之中选出十名身家渊源都十分清楚明白的卫士,跟着自己来到囚禁虞枚的帐篷之外。 秋仪之亲掌着灯笼,挑帘进帐,见那虞枚一个人孤零零端坐在帐篷正中,便轻声叫了一声:“虞师兄,我来了!” 虞枚等了整整一天,早已等得心急火燎,见仪之来了,压抑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几乎要喊叫出来:“徐师弟,你让我好等啊!” 仪之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也不跟他说话,从袖中掏出钥匙,打开虞枚的手铐脚镣,低声说道:“虞师兄莫要高声说话,小弟已灌醉了看管官军,请师兄前头带路,我等通过隧道,这就上山去吧!” 虞枚使劲点了点头,咬着嘴唇,跟仪之出了帐篷,却见帐外齐刷刷站了十个幽燕兵士,顿时惊得退了半步。仪之见状,忙压低声音道:“这十位,要么是小弟的生死之交,要么是教中兄弟,还请虞师兄放心!” 虞枚见这十人各各面无表情,十分严肃,不敢再细问,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对身边的秋仪之说道:“请徐师弟这边走。” 这虞枚受了连日拷打,身上体无完肤不说,两脚更是被夹断了几根脚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甚是缓慢,众人只好慢慢跟在他身后,朝军营外边走去。营中地面已被平整过,尚能勉强行动,可出了军营,在野草丛生的树林里只挪动了几步,虞枚就再也走不动了。 仪之无奈,只好唤过一个身高马大的兵士,背着虞枚,让他指点引路,缓缓向前。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6 暗道天尊教挖洞好本事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背着虞枚的兵士终于在一棵毫不起眼的榆树边停了下来。虞枚回头见军营已离自己颇远,大大松了一口气,略略提高声音说道:“徐师弟,我们到了。”说罢,让“徐甲”将灯笼拿近,又在草丛乱石之间摸索了许久,这才找到洞口。 仪之仔细观察,见这洞口只能供一人进出,隐藏在半人高的深草之下,想必就是知道此处有个洞穴,一时半刻也无法找到。正在感慨间,却听见虞枚催促道:“徐师弟快快跟上,莫让官军发觉了。”随后又听到沉闷的一声“啊呀!”喊叫。 仪之料是这虞枚两脚吃不得力气,不慎跌进洞去,连忙用灯笼照亮了洞口,小心翼翼地探到洞内,使劲将他搀起。环顾四周,却见这隧道内部却比洞口宽敞了许多,并排可供两人进出,但高度仅够一人站直行走,不能再让人背着虞枚向前了。 于是仪之重又爬出隧道,命军士砍了两棵碗口粗细的小树,做成一副简易担架,让虞枚坐在上面,由军士轮流抬着行进,倒比背着他走轻松了许多。 隧道果然甚长,几只灯笼发出的光,只能照出几步远,让在洞内行走的这十二个人完全不知会有多长距离,只觉得这隧道内的地势时而高低起伏,时而迂回婉转,不知通往何处。 众人盲人瞎马般走了有半个时辰,坑道终于不再向前延伸,而是变为一级级的石梯,层层叠叠、盘旋而上。 仪之停下脚步,高高举起灯笼,倚靠着灯笼发出的昏暗的光,只见这楼梯均用齐整的条石铺成,石头上凿痕历历可见,与那些名山大川中被游客鞋底磨平的石阶大不一样——可见这条通道极少有人使用。 仪之沉思了半刻,令众人停下休息,又对已被放在地上的虞枚说道:“想必我等已到了伏牛山脚下,通过这段石阶便可直上毓璜顶了吧?” “徐师弟果然聪明,师兄我正是从此下得山来。”这虞枚被抬着走了许久,摇摇晃晃、昏昏沉沉间睡了一觉,又吃了秋仪之随身带来的干粮,精神比刚从军营“逃”出时候又好了很多,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的。 “倒要请教虞师兄,不知还要走多长时间?” “这个……师兄从山上下来,走了也有两三个时辰,现在要从下往上爬上去么……”虞枚拖长了声音,又自问自答道,“恐怕也要有三四个时辰吧。” 仪之点头道:“好在毓璜顶守卫森严,官军一时半刻难以攻下,我等慢慢地走,想必也误不了什么大事。” 虞枚听了颔首道:“师弟此言不虚,只是师兄我腿脚不便,苦了这几位抬我的兄弟了!” 这随同的十人,均是仪之从自己亲兵卫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亲信,无不随了主将的性子,十分精明,纷纷答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虞枚听了反倒不好意思,坐在地上向众人拱手作揖。 仪之见他的模样做派,像极了三家村里的老学究,想他虽然中不了举,且凭着秀才的身份,种几亩免税的薄田、教几个村里的孩子,温饱还是绰绰有余的,怎么就莫名其妙信了天尊教了? 歇息片刻,仪之便令众人出发。 抬着一个成人向上攀登楼梯果然十分艰难,饶是这在精锐的幽燕军中亦可称之为精锐的十个人,也抬得气喘吁吁。仪之见状,便让其分为五组,每走三百级台阶就停下轮换,稍事休息后继续前进。 如此这般轮换了有五次,长若盘龙的石阶终于走完,进入一间只有一丈见方的石室。石室之内空无一物,只尽头有一扇木门。 虞枚刚被抬进室内,便匆匆跳下担架,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等人去扶,支撑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快步走到那扇木门前,使劲地拍打,口中大喊:“来人哪!来人哪!虞枚回来啦!” 喊了半天,直喊到虞枚声嘶力竭,这扇木门才缓缓翕开一条细缝,露出一丝光亮。虞枚见了,将手指亟不可待地插入缝隙,用力将门拉开,顿时狭窄的石室被照得通通透透。 在黑暗中苦苦攀登了许久的众人刹那间被太阳明丽的光线刺激得睁不开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却见门外不知围了多少人,个个手持钢刀,望着自己。 虞枚站在门口,见这般阵势,吓得倒退了半步,道:“众位师兄为何这般模样?莫不是忘了我虞枚吗?我回来搭救大家了!”见众人均是一脸茫然,忙问:“史执事呢?史执事在这里吗?我要见史执事!”一边说,一边手搭凉棚,在人群之中寻找。 这才有个白发老者分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虞枚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番,终于说道:“唉~你去了这几天,杳无音信,我等以为你不是被官军杀了,就是自己跑了……没想到你去而复返,不枉了老夫的信任啊!”说着,眼角竟挤出几滴泪水来。 虞枚见他伤心,连忙劝道:“眼下不是我等诉苦的时候……来来来,我来为史执事引见一人,这回我能从官军牢中逃出,全靠这位徐甲——徐师弟!” 说着,就将这自己同“徐甲”这两日来的经历添油加醋地和盘托出,又让“徐甲”取出圣女赏赐的铜镜让众人传看。如此这般,这群困守在毓璜顶上的天尊教徒已是相信了大半。 史执事却是若有所思,慢慢走到化名为“徐甲”的秋仪之跟前,递过铜镜说道:“如今我圣教总坛危如累卵,这位兄弟能在此时上山相救,真是我圣教的忠实信徒啊!” 仪之见这“史执事”再年轻也已年过天命,满头白发,五缕长须也是雪白,直留到胸口,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象,于是接过铜镜道:“这本是我教中弟子应有之义,弟子怎担得起史执事这般谬奖呢?” 这史执事轻抚着胡须,一双三角眼眯缝了起来,说道:“好说好说。只是不知这位师弟是何时入的圣教?又是哪位师兄作的引见?” 这般质问,仪之在营中早已准备许久,郎朗答道:“弟子本是孤儿,入教之事尚且少不经事,乃是广阳城中汪坛主亲自引见,亲自安排安插于幽燕军中的。” 史执事听他说的无非是“死无对证”四个字,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却要问他天尊教的切口暗号。 正在这时,不知何人嚷了一句:“官军攻上来了!” 众人听了,顿时大乱,哪有功夫再去核对这“徐甲”的身份,纷纷四散开来,爬上城头观察。 原来昨日仪之同两位兄长商议之时,便估算着通过隧道的时间,要郑森在次日卯时发动进攻,好迫使毓璜顶上顽匪中计。没想到这郑森心思粗率,将仪之所说的卯时发动进攻,误解成了卯时出发进攻,因此攻击毓璜顶时已近辰时。偏偏仪之的行动因要抬着腿脚不便的虞枚行动,故而延迟了一段时间。当巧不巧,时间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郑森虽然粗鲁,却不愚笨,知道毓璜顶能否攻打下来,就在此一举。因此亲自领军督战,让士兵五人一组,抬着两面“当矢营”专用的巨盾,阻挡对方弓箭檑木,自山道之上缓缓推进。如此居然直抵毓璜顶门外,但这山路狭窄,无法携带攻城器械,对这厚重城门依旧是束手无策。只是官军此前攻击从未有如此进展,一时间抵住大门,刀砍斧剁、纵火焚烧,声势极大。 这天尊教起事之初,战事颇为顺利,攻下数座城池,把河南官军逼得好似缩头乌龟。但自幽燕大军南下平叛,天尊教军队便如大水冲沙、利刃剖竹,没有半分抵抗之力。因此这毓璜顶总坛虽然依旧固若金汤,其中的教徒却已是惊弓之鸟。 秋仪之虽然年轻,但自小就虽幽燕王在军中走动,立时就感受到了这总坛山寨之中不安的气氛,于是抬高了声音说道:“幽燕大军前几日已会和一处,总计兵马有四万之众,便要不计伤亡损失,全力攻破总坛,将我圣教弟子……” 虞枚是从官军手中“逃脱”的,最怕重又被抓,再吃二遍苦头,还没等仪之说完,就忙对史执事说道:“眼下形势急迫,困守总坛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还请执事早作决定!” 正在史执事犹豫之间,身边一个天尊教徒突然扔下手中钢刀,挤入石室,便要往暗道之中逃跑,却被仪之带来的十个亲信堵了回来。 秋仪之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宝剑,一剑就将那人刺死,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便走到史执事耳边,低声说道:“眼下总坛已岌岌可危,弟子又担心着暗道出口被官军发现。为今之计,只有尽早撤离才是明路。只是这暗道又窄又长,若是大家一哄而散、互相践踏,就无异于自相残杀。因此弟子想着,由此总坛之中的坛主、执事、知兵等先行撤离,其余教众继续抵抗官军,渐次逃逸,这才是上上之策啊!” 这史执事听了,尚在细细回味之中。仪之却不等他考虑清楚,又催促道:“此事迫在眉睫,不容有半分犹豫,还请史执事同诸位师兄速速商议,早作决断,以免弟子此番冒险功亏一篑啊!” 史执事终于再不迟疑,扭头就走,只离开片刻,就领着五六十人走到“徐甲”及虞枚跟前,说道:“这五十八人连同老夫,均是教中职位在坛主以上的师兄弟,均愿听两位师弟的安排,撤离总坛,以求东山再起!” 虞枚在天尊教中的职务,若放到官府之中,不过是小小一个县衙书办,见这群平日从未将自己放在眼中、还要逼着自己冒险下山探查的教中骨干,如今却对自己惟命是从,不禁异常兴奋,拱手道:“不敢当!小弟愿在前头领路!” 仪之却抬手制止道:“不可!虞师兄腿脚不便,行动甚是缓慢,唯恐耽误了大计,还是由小弟领头,带领众位师兄撤退吧!” 这条建议正合大家尽快撤离这死地的心意,众人重口称是。 众人又准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仪之带了四名随他上山来的亲兵,领了这近六十名天尊教的骨干,自隧道下山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7 巧取总坛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第一次走这隧道,因是自下而上攀登,走得十分辛苦。这第二次虽是自上而下,却唯恐言语之间露出马脚,能不说话便不说话,一路走来十分沉闷。又加之身后的天尊教骨干身上大包小包不知背负了多少行李,走得也不快。因此他反倒感觉比上山时候多走了不少时辰。 这样一行人从山下的暗道洞口钻出之时,已是漫天星斗,看天色已然酉时已过,到了戊时时分。将出隧道之时,仪之特意嘱咐众人将手中火把松明熄灭,以防被官军发现,因此这洞口外四围一片漆黑,只有秋仪之手里一盏灯笼放出幽幽的光,全然看不清周围情况。 这史执事对“徐甲”始终不能放心,唯恐这来路不明的小子使什么阴谋诡计。这一路太太平平自隧道离开毓璜顶总坛回到地面,这才安下心来,循着灯笼,走到仪之跟前,说道:“今日全凭徐师弟,否则我天尊圣教势必会同拼个官军鱼死网破!倒不是师兄怕死,就唯恐这一战教中精英损失殆尽,不知圣教何时可得复兴。” 仪之听他口中说得虽然堂堂皇皇、十分沉痛,但语气之中毕竟带有掩饰不住的喜悦,知道此计已成功大半,便奉承道:“史执事实在是深谋远虑,非我孺口小儿可能及啊!不知教中骨干是否已经到齐?我等商议一下,再从长计议……” 史执事听了,略点点头,回去清点一番,道:“全部五十八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好!我……”仪之话音未落,手里一松,一盏灯笼掉在地上,里面的灯芯灯油打翻在地,顿时烧着好大一片草地。 史执事还未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只见四周火光四起,无数官军手持火炬,包围上来。当头一员军官身高马大,手握宝剑,口中大喊:“尔等已被包围,还不速速投降!”这天尊教众人听了顿时乱作一团。 仪之见状,高喊:“中计!中计!”话音未落,撒腿就跑。还没跑出几步,便扑倒在地上,背后插了一支箭。 打头的军官又高声喊道:“还不投降,便如此人!”身边的官军无不跟着齐声高呼:“还不投降,便如此人!还不投降,便如此人!”将天尊教众喊得心胆俱裂。 这势突变,众人已被吓得失魂落魄,没敢有丝毫反抗,就被官军圈圈点点地一个个抓了起来。这官军也不同他们说话,将他们一个个拿黑布蒙住眼睛,用麻核塞住嘴巴,绑得似粽子一般,扔上马背送到军营关押起来。 趴在地上装了半天死的秋仪之这才站起身来,拍拍身上泥土,朝那领军的官军军官嬉笑道:“天尊教骨干俱被抓获,大哥这回是大功告成了!” 原来那领头的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幽燕王大王子郑鑫。他按照秋仪之的安排,派人远远跟着从军营中佯装逃出的虞枚、“徐甲”,找到暗道出口,在四周埋伏下精兵,以灯笼为号,一举出击,将邪教骨干一网打尽。 饶是郑鑫对仪之隐隐有三分成见,却不得不佩服他的锦囊妙计,亲自帮这位义弟拔下背后“插”着的箭矢,拍着肩膀说道:“全赖仪之足智多谋,大哥自然不会忘计了这份功劳!” 秋仪之听了也是极为高兴,不忘谦虚两句:“我兄弟,都是为国尽忠,为父尽孝,还计较什么功劳?” 这话却触到了郑鑫的心事,不愿再接话,反倒:“如今毓璜顶上邪教教众已群龙无首,我等派兵从暗道杀上山去,里应外合,大事可定!” 秋仪之听了却说:“还望大哥能够网开一面,特别是那个叫虞枚的,千万要放虎归山。这天尊教主目下还逍遥法外,我们查获其身份,恐怕就在此人身上。” “哦?”郑鑫以为仪之又有了什么计策,赶忙问道,“此计到底如何应验?愚兄倒要请教。” 秋仪之听大哥问得极为谦虚客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皮道:“这计策小弟尚未想出,只觉得留支伏笔在邪教之中,他日定有用处。”说罢,咧嘴一笑,又说,“反正这虞枚又不是什么聪明人,让他逃走,也不过是放猫归山,还怕他咬人吗?” 郑鑫确实揣度不出自己这位诡计多端的义弟,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尚无定策,只觉得他实在是狡猾莫测,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答案,只好答应道:“仪之的计策,我今日总算是服了。愚兄自会同你二哥商议,不教你这计策落空。”说罢,两人并肩而行,回军营去了。 这郑鑫今年二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按照大汉例律,藩王之子可于二十成年之后被立为世子,以备继承王位。可他自弱冠之后等待了足足五年,却依旧没有丝毫被册封为世子的迹象,就连朝廷加封的爵位也没有半个。反观自己两位叔叔郑华、郑贵的几个成年儿子,自己虽然无论才干、政绩、名声都远胜于这几位表兄弟,但在晋封爵位上却已是远远落后了。又想着三弟郑淼今年已有十八岁,难免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已做好了废长立幼的准备,一俟郑淼成年,就上表请求朝廷册封其为世子。这番心思——他从未表露过,就连对关系极好的二弟郑森也未曾透露过半个字——却始终像一块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一般,让自己时时刻刻不能释怀。 因此,郑鑫深夜之中,常常辗转反侧,自诩自己无论政务军事从未有什么过错,弓马武艺、文采辞赋虽然比不上自己英明神武的父亲,却也不逊色于几位兄弟,论起成熟老练又远胜他们。如今正是治乱相交之世,局势危机四伏,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将大名鼎鼎的幽燕王的事业发扬光大呢? 谁知父亲又莫名其妙认了个秋仪之做自己的螟蛉之子。原以为不过是父亲随便养育在身边当个侍候笔墨的亲信,没想到他竟这般足智多谋,又自小同郑淼亲如兄弟,若自己在同郑淼争夺世子之位之时,出上一两条毒计,那麻烦可就大了。偏偏这秋仪之极受父王溺爱,是既拉拢不得,又得罪不得,自己又放不下大哥的架子去讨好,真真有种如鲠在喉之感。 翌日一早,幽燕大军即对毓璜顶天尊教总坛发动进攻。仪之假扮的“徐甲”既已被官军射死,自然不好再抛头露面,只能在自己的营帐之中静候佳音。 刚过午时,战报既已传来——自昨夜天尊教骨干被擒之后,一夜之间就在暗道洞口陆陆续续抓获邪教教徒近两百人。次日一早,郑鑫就安排精兵三百余人,由昨日跟着仪之下山的两名亲兵带路,从隧道进入抄袭毓璜顶,一路上不断遇到企图从暗道逃跑的天尊教徒,及至毓璜顶已经斩杀了百余人。这暗道又黑又长,首尾不能相顾,幽燕精兵自暗道杀入总坛之时,天尊教徒竟一无所知,又无人负责组织抵抗,虽然战斗意志尚强,却各自为战,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杀得大败。幽燕士兵趁此机会打开城门,大军一拥而上,终于将围困了有近二十天的毓璜顶天尊教总坛攻破。 听了战报,秋仪之十分高兴,穿戴一番之后,叫了将军崔楠,便向山上赶来。 这天尊教百年前挖掘的隧道实在是逼仄昏暗,仪之不想再走第三遍。崔楠虽然不说,却极有兴致要探查洞中虚实。于是两人兵分两路,在众人簇拥之下登山去了。 说起来这也是秋仪之几日之内二次由正经山路攀登伏牛山了,但今日大事已定,心情与前日不同,自有闲情逸致观山赏景。一路之上,时而有怪石嶙峋,时而见奇松耸立,近观奇花异草,远望瀑布飞泄,真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快感。在此美景之中穿梭,仪之走得自然轻快,登上毓璜顶之时,太阳尚且高挂。经过薄薄云雾的过滤,太阳放出的光线不再炙热难当,轻轻播撒在身上,让人觉得异常爽快。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自正门进入天尊教总坛,见战场已被打扫得颇为干净,地上没有一支箭矢,没有一把刀剑,只剩下一滩滩发黑的血迹。被俘的天尊教徒早被蒙上双眼、塞住嘴巴,集中看管起来。受伤的无论幽燕兵士还是天尊教徒,虽然待遇天差地别,但均有军医在身边医治。临阵阵亡的幽燕将士也有八九个人,早被精心装殓完毕,安放在一处以待随军回乡安葬。被杀的的天尊教徒尸体也被整整齐齐堆放在一起,四周撒上石灰,就等付之一炬了事。 秋仪之昨夜进入总坛乃是深入虎穴,只想着全身而退,此刻方才有心细细参观这邪教苦心经营的总坛。只见这总坛占地也有五亩左右,正中是一片颇大的广场,地面均用石砖铺就,砖缝之中似用糯米填充,想必修建之时就十分用心。广场中心是一只巨鼎,比当日广阳城中的那只要大上几倍,想必燃起熊熊大火,就是众教徒崇拜的对象。广场四周依山势造起一圈房屋,每间房屋均有三层高,墙壁同样用石头砌成又将缝隙填平,不怕刀砍火烧,也没有攀爬的抓手。 秋仪之还未来得起细看,便有军士近前通报,说是郑鑫、郑森已在正堂之中议事,请仪之前去说话。 这天尊教总坛正堂的成列摆设同寻常大户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墙上悬挂的“怒”、“痴”、“怨”、“仁”四挂大幡颇为引人注目。 仪之入得堂来,还未说话,郑森就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地斥责道:“贤弟出得什么坏主意,要我故意放几个邪教教徒下山。你看这山上,只有从山道暗道两条养肠小路,你叫我怎么放人?只好假装在看管俘虏时疏忽大意,放跑几个。可这姓虞的也实在太胆小了,一个人缩在草丛里不敢出来,非让我下令调走附近所有兵士,这才探头探脑地离开。哈哈哈,就怕他这时还躲在山上呢!” 仪之听了这才放心,同两位兄长见过礼,匆匆寒暄几句,便离了大堂,带了随从一间一间逐一查看这天尊教总坛的情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8 毓璜顶上宝贝多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总坛每间房屋均是用大石砌成,修建得没有半分敷衍。想到这毓璜顶与山下仅凭一条一人宽的小路交通,石料建材运送都极为不便,便知若没有极大的虔诚和海量的资金,是无法修建起这座石城的。 房间又分不同用处,有的堆放物资,有的供人居住。 堆放物资的石屋均位于底层,许是为防止粮食霉变、兵器生锈,一间间均被修建得密不透风,将山上潮气隔绝在外。专门用来存储粮食的屋内分门别类地堆积了大量米面、熏肉、腌鱼、咸菜、食盐等食物,略略一算,也够这千余人吃上三年五载的。还有一间房间内,竟开凿出一缕山泉,潺潺地冒出清水。仪之小心翼翼地捧了一些一饮而尽,果然十分甘甜清冽,若在广阳城中必可卖出个好价钱。 “就是少了新鲜蔬菜。”秋仪之自言自语道。诚如所言,新鲜蔬菜对士兵极为重要,要是长期没有补充,兵士虽不至致命,却也会周身乏力、头昏眼花,进而丧失战斗力。幽燕大军行军补给学习游牧民族,随军驱赶牛羊作为食物,但也会就地购买补充蔬果,再不济也会挖掘野菜食用。 “要是我,就把这广场给砸了,开垦出几垄菜地,岂不美哉?”秋仪之一边想,一边走上二层。 二层之上大多是供人居住的屋子,因在底层房屋基础之上修建,故而已没了地形限制、不怕顽石阻隔,互相之间可以通过内部门洞沟通。屋子陈设与普通军营相若,摆放的也不过是卧床被褥及桌椅板凳而已,墙上却都开了射箭孔,是将士兵寝室同防御工事结合起来,一旦敌军奇袭,军队无须再集结听令,兵士在各自房间内即可就地组织防御。几间尚未来得及打扫干净的石屋里还散落了几把刀、几张弓、几支箭,均是用来抵御进攻的。 仪之见了,不禁感叹,这座毓璜顶总坛是由邪教乌合之众防守,便已叫天下精锐的幽燕大军束手无策。若是由训练有素的士兵进驻作战,那又不知是一番如何的情形了。 总坛第三层又大不相同,每间房屋门上均被贴上了官军封条,禁止随意出入。秋仪之自恃身份特殊,亲手揭去其中一间的封条,推门而入,只见这间房屋内存放了大量金银,黄金白银目测有几万两,幸亏这房屋造得极为坚实,否则岂不是要被这几千斤的重物压垮了? 秋仪之并不爱财,却见房屋角落里放着一把弯刀,刀有两尺长短,外观却是极为朴素。仪之心想着这寻常刀剑怎会被放在这间摆满金银财宝的房间之内,于是轻轻提过,抽出刀锋细细查看。却见刀身上层层叠叠布满纹路,好似浮云飘散,又如溪水流动。 秋仪之盯着看了许久,竟有些陶醉,自失地一笑,“唰”地送刀回鞘,惊见自己握着刀鞘的虎口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汨汨流出血来,却没有丝毫疼痛。仪之这才惊觉,手中这柄乃是稀世的宝刀,回刀时的一股劲风就已犀利无比,划破肌肤竟可让人不觉痛苦。于是他从手边找来十枚金币,整整齐齐跌在石案上,重新抽出宝刀搁在第一块金币上,轻轻一按,这叠黄金便好似豆腐一样被齐刷刷地拦腰斩断。 “果然宝刀!”秋仪之心中暗叫,“他日或可救我一命。”于是将这把宝刀仔仔细细地系在腰间,算是占为己有了。 私吞战利品是大汉军中常有之事,并不奇怪。仪之身后几名军官见幽燕王义子也并不能免俗,纷纷面面相觑、相视一笑。 秋仪之用余光瞥见了众人表情,也是心照不宣地一笑,一把抓起刚才被砍作碎片的黄金,朝他们扔了过去,既算是封口,又算是赏赐。 几个亲兵慌忙从地上捡起,握在掌中有些甸手,知道自己再当几年苦大兵也攒不下这份身家,连忙倒头拜谢。 仪之见了,随意地摆摆手,就领着他们出了房间。又一连查看了好几间房屋,要么是天尊教中有些地位职务的骨干的住所,要么同样堆积了如山的金珠宝物。 秋仪之感到有几分失望,便要下楼。却见一个军官举着火把,大步流星跑来,远远地就骂:“哪里来的小贼?没见门上贴着封条吗?竟然盗取财宝,想找死吗?” 待那军官跑近,定睛一看,认得是秋仪之,连忙下拜说道:“小的不知是义子殿下在此,口无遮拦,还请殿下赎罪!” 仪之听了笑笑,也不去扶他,说道:“你是谁的手下?看管财务想必是你的职责了,如此尽心,没有赏赐就算了,又何必谢罪?”说着,指了指腰间的宝刀说,“我就私拿了这把刀,你要不要收去入库啊?” 那人抬眼偷看此刀,见刀柄刀鞘上并没镶嵌什么宝石,显得朴实无华,忙道:“小的乃是二王子殿下手下百户。殿下既然喜欢此刀,那请自便好了,小的回头同二王子打声招呼即可。” “嗯!你说话很得体,起来吧!”仪之今天心情甚好,便多问他几句,“你大白天拿着火把,要去做甚?” 那百户起身道:“我等搜检邪教总坛,发现此处有一座书库。两位王子说,这些书均是天尊邪教用来蛊惑人心的,干脆一把火烧了得了。于是小的奉命前来焚书。” 秋仪之听了眼前一亮,他匆匆上山,细细查看总坛,所为的就是这些典籍。幸好自己将这奉命烧书的百户拦住,否则一把火点起来,就追悔莫及了。想到这里,秋仪之一把夺过百户手中的火把,使劲一甩,直接将火把扔到石城外的悬崖下去。 那百户一惊,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秋仪之吩咐道:“这些书籍我有用处,自会同大哥二哥商议,你不用再管,退下去吧!”那百户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幽燕王义子,唯恐莫名吃了责罚,巴不得尽快离开,听仪之这么说,连忙作揖,快步就跑开了。 秋仪之见那百户跑远了,扭头吩咐身边几个随从,道:“你们赶紧下山,将我三百亲兵全部叫来,我要搬书。”这几人均是仪之亲信,毫不犹豫,唱了声喏,就转身离开了。 仪之舒了口气,沿着那百户跑动的方向,逐间查看,终于站在一扇未贴封条的木门前。仪之苦笑着摇摇头,知道在寻常人眼中,这满屋藏书的价值远远比不上几锭黄金,竟连封条都没舍得黏贴。 推开木门,果然一个颇大的藏书阁。 这藏书阁修建在朝阳位置,阁中墙角都均匀地撒上了石灰,因此虽在常年云雾缭绕的山顶之上,却没有一丝霉变腐烂气味。仪之见了,不禁嘻然一笑,嗫嚅道:“这天尊教办事倒算细心,可惜就是蠢了些。”他环视整个藏书阁,见有约七八排书架,除其中一个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外,其余书架上各式书籍都被排布得整整齐齐,书册总数在三五千册上下。 仪之觉得那凌乱的书架奇怪,上前抽出一本,仔细查看,却是天尊教的账册,不禁一笑,心中暗道:“想必是邪教中哪个心急贪财的家伙,过来翻看记录,好有的放矢地窃取总坛之中的珍宝。他万没想到自己跑不了几步,就会被官军擒获,不过当了一次官军的搬运工罢了。”想到这里,随手扔下账册,重新从头翻阅去了。 仪之来到靠门最近的一个书架,取下书架最上方最右侧头一本书,翻看一看,密密麻麻排了无数蝌蚪文,曲曲折折没有一个认识的。仪之见了大惊,原来这天尊教果然是从西域传播而来,经典均是用西域文写作,要知道书上写的什么,还得去专门寻找通西域文字的人来。摇摇头,将书放回,取下第二本,却是用汉文写作,原来是刚才那本的汉译本。仪之这才松口气,原来早有教中前辈,将西域文字翻译出来,否则这数百年间,又怎能传播天尊教义? 于是秋仪之定下心,一本一本翻阅起来。 没想到这天尊教藏书,也同样以“经、史、子、集”分类。“经”部乃是天尊及先师语录,数量最少,拢共也就五本;“史”部乃是天尊教创立以后的教史,刚才被翻阅过的账册目录也包涵在内,数量最是庞杂,占了藏书阁的大部空间;“子”部乃是历代教主著作,也放满了两三个书架;“集”部才是秋仪之要寻找的西域技术书籍,被安排在书架最底下,想来这天尊教徒对这些书也是最不看重。 仪之抽出其中一本,略略翻了几页,却是西域农耕种树之书,除文字介绍外,还画了图形。仪之不通农事,看不出什么名堂,又换了本书,正要翻看,却听见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转身看去,自己的两位兄长正站在门口,正要上去招呼,却听郑森说道:“我就说仪之是聪明人,别人都盯着金银财宝,他却窝在这里当个书虫,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秋仪之忙陪笑道:“二哥见笑了。我只是觉得这些藏书虽然荒诞不经,但看都不看就一把火烧了,未免可惜,留下查看一番或许有些用处。” 郑森倒也不笨,听了觉得有理,重重点头道:“我就是个厮杀的粗汉,不懂仪之这点心思。但这几日总算服了贤弟的妙计,贤弟说是有用,那必然是有用了。” 仪之莞尔一笑,道:“要说粗人,小弟也不例外”说着解下腰间的宝刀,递给郑森,道,“小弟方才在此间找到一把宝刀,还请二哥品鉴品鉴,顺便徇个私情,送了我吧!” 郑森极爱刀剑,接过仔细把玩了一番,啧啧赞叹:“贤弟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宝刀宝剑愚兄见了少说也有上千把,大多名不副实,唯有这把刀实在是……了得。愚兄府中收藏的几把刀剑,和它相比,竟和厨子手中菜刀的菜刀无异。”说罢,又将宝刀递给郑鑫。 郑鑫对刀剑所知不多,但此刀稍稍一看便知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于是递给仪之道:“毓璜顶邪教总坛这座宝库交还朝廷之后,还不知会被贪污掉多少。仪之要的不过是一把刀,并没什么打紧,此事全在愚兄身上。”顿了顿又道,“贤弟方才所言,此间书籍或有所用,不知有何发现?” 仪之接过宝刀,照旧系在腰间,咬了咬嘴唇说道:“小弟方才随意翻看了几页,这天尊教做事极是细致,大小事务无不仔细记载,竟颇有可取之处,或许能从中发现这天尊教主的行踪。”他见郑鑫点头,继续说道,“只是仓促之间,无法洞察。还望大哥容小弟将这些书籍运回广阳,会同钟离先生再仔细调查。” 这样一说,郑鑫对这些书籍的重要性已然是心知肚明,忙道:“愚兄也正有此意,愿同钟离先生和贤弟共同参阅!” 郑森在一旁听了却道:“小弟可没有在书斋之中稳坐的功夫,大哥到时可不要强拖我去啊!” 说得三人一同大笑。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39 视人命为草芥 - 一代权臣 - 笔讷 当夜,兄弟三人令人封存了藏书阁,也不回山下军营,就在毓璜顶上过夜,由郑鑫执笔反复斟酌,将一封报捷战报写得花团锦簇,直送广阳幽燕王府。同时修书一封,遣亲信精骑邀三弟郑淼与崔楠互换,来毓璜顶相会。 这崔楠虽然少言寡语,心中却是极为清明,知道兄弟四人有要事商量,不愿在其中插上一脚,也不等郑淼到来,点齐亲兵,次日一早便出发了。 没想到这崔楠离开仅仅半日,郑淼就已来到伏牛山脚下,身边只带了十余个亲信侍从。 郑森等人听报,忙穿戴齐整,下山来接。刚至半道,就与郑淼碰头,未及寒暄,郑淼喘着粗气便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可有隐秘 处所,小弟有要事须同三位兄弟商量。” 众人知道这郑淼平素最是儒雅从容,从未见他如此紧张,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也无心再领他欣赏毓璜顶上奇山异景,直接将他引到天尊教总坛上的一间房屋内。 郑淼跟着众人进屋,复又出门喝退四周守卫兵将,亲自将房门紧闭,这才长出一口气,从贴身衣物中掏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递到郑鑫面前道:“父王有事,全在此信之中,请诸位兄弟传阅。” 郑鑫知是幽燕王书信,也忙恭敬地双手接过,展纸细读,沉吟半刻后,交给郑森。 郑森接过,才看到一半,张嘴就是粗话:“老子……”见郑鑫抬手制止,只好将说了一半的话咽在肚子里,耐着性子读完,又递给仪之。 秋仪之忙不迭地接过书信,见是一笔端正凝重的小楷,正是郑荣亲笔所书无疑,看了内容却是大惊失色。 原来郑淼、仪之并崔楠、韦护率军南下平叛以来,俘获乱军十余万人,不知如何处置,便请示父王。幽燕王郑荣同谋士钟离匡几番商议,拟下呈文,请求户部批准将这十万之众迁往幽燕边境,耕种新开拓的土地。没想到户部竟然回复:“此天尊教匪,无君无父,犯上作乱,十恶不赦,着所部官军尽数就地斩杀,务求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看到这里,秋仪之眼中几乎喷出怒火,好不容易耐住性子,继续往下读,却是郑荣与钟离匡反复计议,觉得此事绝不可行,只见幽燕王写道:“河南造反之徒,除少数邪教逆匪外,多是良民,只因生计无着,方才铤而走险,若是不加甄别轻动杀机,则上犯天意、中悖世理、下损阴鸷,非人臣所为、非人伦可许、非人情可恕。” 这几句话真真写到秋仪之心坎里,眼中竟有些湿润,看到幽燕王接着写道:要幽燕军队立即整理行装,第一时间全数撤离河南,不可有本分拖延。 又道:“此事虽有违朝廷令旨,然本王自会再向朝廷请命。尔等见信立即率军携俘虏退回幽燕,本王已安排接应人马。此事万不可有半分迟疑,否则十余万生灵涂炭,尔等万死难赎其罪。密勿。”最后是幽燕王郑荣的署名及私印。 信写到这里,意思已是非常清楚了,再不容这四兄弟有什么商议余地。但毕竟兹事体大,秋仪之将信又看了一遍,这才递还给大哥郑鑫,说道:“义父既有此书,我等不可再行盘桓,唯有依令行事。只是应当如何行动,还请大哥居中指挥。” 郑鑫紧锁眉头,接过信函,一边慢慢地照旧折好,一边思索着说道:“仪之所言甚是,为今之计,只有谨遵父命而言。愚兄不才,就要下令了!” 另三人听了,团团一揖道:“愿听大哥差遣!” 郑鑫清清嗓子说道:“我军俘获乱民,以西线为多,幸好早有准备,已集中于河南、幽燕边界。三弟、四弟今日就星夜回营,莫再甄别身份、征求意见,立即会同崔、韦二将拔营启程,将全部乱民统统押入幽燕境内,再从长计议。” 郑淼、仪之听了,正色道:“得令!” 郑鑫点点头,接着说道:“愚兄此间亦有数千俘虏,更有邪教骨干数十名,这总坛之中财物军械也待清点。二弟立即收拾人马,押送俘虏,沿途收拢各地驻军,务必要在十日之内进入幽燕地界。愚兄自领三百亲兵及两千中军,在此等待河南当地官员、军队交接,并为诸位兄弟殿后。” 郑淼听了刚要说话,郑鑫却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要替自己殿后,表情极为严肃地说道:“贤弟好意愚兄心领了,今日形势紧张,再不容我等费时争辩。还望三弟同仪之一路顺风,小心办事,不可辜负了父王和愚兄啊!” 这郑鑫说得极为恳切,让两人再无话说,只又拜了一拜,道声:“保重”,便退出屋外,下山行动去了。 秋仪之当年随郑荣北上草原同渤海达利可汗会盟,初上战场便献上妙计,助大汉渤海联军将不可一世的毗西密汗杀得仅以身免,达利可汗高兴,便送了仪之几匹汗血宝马的幼驹。这仪之当时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哪里会饲养马匹,义父郑荣便替他将这群骏马收养在王府马厩之中。郑荣与突厥交战日久,当然知道草原上好马良驹的重要性,这群宝马只用作繁殖以利改良幽燕战马血统,就连自己也舍不得骑。但这几匹汗血宝马毕竟是达利点名赠予秋仪之本人的,碍于这层关系,郑荣终于在秋仪之十八岁时送了他一匹,也让其他三兄弟好生羡慕嫉妒了几日。 仪之知道自己胯下宝马厉害,便同郑淼商议,自己先行一步回营安排事体,郑淼随后率本部亲兵徐徐更上,会同一处后再一起返回幽燕。 这秋仪之要单独行动,自然多了几分风险,但郑淼知道自己这位义弟性格虽然执拗,却极为精明能干,自家大营到毓璜顶的这条路他也走过,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于是郑淼只好在再三叮咛之下,由仪之先走一步赶回军营,自己也立即点齐军马,即随后出发。 仪之刚出营门,忽然想到尚又一件大事需要嘱托,于是重又拨转马头,找到郑淼,对他说道:“三哥莫忘了,小弟在毓璜顶总坛之中缴获无数邪教典籍,可要帮我带回来。此事大哥、二哥均已知晓,三哥一问便知。”说罢,还未等郑淼答应,一夹马肚,便又走了。 这汗血宝马果然不同凡响,不用执鞭抽打,便通了主人焦急的心性,撒开四蹄径往北方去了。 这汗血宝马不仅跑得飞快,还极耐饥渴,连跑了一夜一日,只休息了拢共不到两个时辰,到达秋仪之本营尚不过是次日黄昏。只是当时正是六月份,烈日当空,这骏马毛孔之中渗出丝丝血迹,将纯白的毛发染得斑斑驳驳——不愧“汗血”之名! 守营的将佐远远就望见有单人独骑朝营门疾驰而来,带起一阵烟尘,待那人略略跑近,便已认清是幽燕王义子秋仪之,慌忙上前施礼。秋仪之见状,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说道:“免礼了,快开寨门,我有要事处理。” 这军官见他说话甚是焦急,连忙命人打开寨门,自己紧跟在秋仪之身后,说道:“启禀殿下,有一人在此求见殿下数日,见与不见,还请殿下定夺。” 秋仪之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是目下急务在身,不便接见,你且查明那人身份,再从容来报。”说着,喘息稍微平和了些,将手中缰绳递给那军官道,“此马已伤了元气,你且牵下去,亲自选几升干净精细豆料来喂,不可喂得太饱,反而撑坏了胃。” 那军官接过缰绳,答应一句:“得令。只是那求见之人,自称名叫赵黑子,说是殿下知道,自会接见……” “哦?居然是赵黑哥?”仪之听了,眼睛一亮,吩咐道,“这赵黑子是我的故人,你先带他到我的营帐之中休息等候,我自会去见。”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去找这军营之中的主官韦护了。 自郑淼离开大营,去伏牛山毓璜顶办事以来,军中唯有韦护这一员大将,便坐稳了中军大帐,主持日常事务。他早已知道幽燕王书信之中的内容,料定郑淼、秋仪之和崔楠逢此大变必会立刻回营处理军务,却没想到秋仪之竟一日一夜疾行近数百里赶回大营。 正错愕间,听见秋仪之问道:“崔楠将军是否已经回营?” “崔将军尚未到达,不知殿下何有此问?” 秋仪之这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已后发先至,超过了崔楠的行程,也不回答韦护的问题,单刀直入说道:“想必三哥已向韦将军通报了父王的命令,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韦护答道:“王爷军令三殿下已跟末将说过了,原本打算谨遵将令,立即押送俘虏启程。但三殿下执意要同其他三位王子商议之后再做行动,因此末将尚未下达任何命令,先稳住军心再说。” 仪之听了,点点头,知道韦护这番处置是情势不明之下唯一正确的选择,便道:“韦将军用兵天衣无缝,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兄弟已商议妥帖,就按父王之命,立即全军撤回幽燕道,父王自会命人接应。” 韦护边听边想,皱着眉头说道:“王爷命令甚急,这撤军未免太仓促了。末将思前想后,只有先稳住中军,再令各营携俘虏、辎重等缓缓后撤,方可避免混乱。” 这秋仪之虽然奇计百出,但行军布阵的经验毕竟比不上韦护,便道:“韦将军若有安排,在下自当全力配合!” 这韦护起于行伍之中,是从小小一个苦大兵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将军,身份低微,嘴上虽不说心中却始终有些自卑,见堂堂幽燕王义子殿下要以自己马首是瞻,虚荣心瞬间得到满足,道:“末将岂敢,我等都是为幽燕王精忠效力罢了。”话说一半,就知道自己说错,轻咳一声道,“末将打算直接越过各级郎将、检校、都尉等,直接同各营千总百户下令。安排其每营人押送五百名俘虏,由俘虏负责运送辎重粮草,逐次退回幽燕。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秋仪之一听就知道此法极为高明,效率既高、秩序又好,非宿将良帅不能想出,只是中军大将必须事无巨细,工作量大量增加,便道:“韦将军此策极佳,想必崔将军和三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现在就可施行,若有事则全在在下一人身上。”又道,“在下且去更衣梳洗,到时再会同将军一起办理,先告退了……” 韦护将仪之送出军帐,还未等他走远,便高声喊道:“小的们,都过来,有活干了!” ------------------------------------------------------------------------------------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0 又见赵黑子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穿过半座军营,往自己的营帐走来,远远就看见军帐门口蹲着个人,手里拿了根树枝在不知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 这幽燕军队向来军纪严整,从不见有人敢在高级军官帐前如此放肆,仪之不用猜就知道这人必是等候自己的赵黑子无疑。于是一面快步上前,一面喊着:“赵黑哥,我你怎么来了?” 这赵黑子听见有人叫他,撇了手中的树枝,站起身来,循着声音的方向远远望去,见一个青年军官正往自己走来,这才认出他正是自己苦苦求见多日的秋仪之,不禁喜出望外,迎上前去,端详良久才感慨道:“小兄弟几年不见,没想到竟然出落得这般人才!” 秋仪之见赵黑子几年不见,已磨练成极精壮的一条汉子,随意耷在身上的坎肩已遮盖不住他壮实的肌肉,只是比当年分别之时又黑了不少,于是笑道:“先前这赵家埭里,救数你赵黑哥性子最直,没想到现在也会奉承人了。” 这赵黑子挠挠脑袋,带着几分憨笑道:“早就是今非昔比了,小兄弟那时还在破庙里挨饿,现在可已经是堂堂幽燕王的义子了……” “你赵黑哥哪里话,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怎么讲出这生分话出来?”仪之边说边将赵黑子让进大帐,接着说道,“如果当年,赵黑哥听一句劝,跟着我义父去幽燕,说不定也能当个将军了吧!” 赵黑子叹了口气,说道:“当时哪想着这么多,庄稼汉,就想守家里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何况还要照顾老娘和赵老爷子。” “哦,对了,那令堂和赵老爷子现在身体可好?”仪之问道。 “唉!”赵黑子重重叹口气说道,“别提了,说起来气死人!” “别急,黑哥你坐下慢慢说。”说着,请赵黑子坐下,亲自倒了一杯水给他。 这赵黑子倒也淳朴,大大咧咧地接过水,“咕咚咕咚”先喝了半杯,说道:“还要从幽燕王爷在河南赈灾时候说起……那时候,我和你不是一道假扮灾民,混在施粥厂里查案子么?记得还抓了几个贪官。你不知道,那时候早就有人盯上我们,要不是那些个赃官怕王爷,说不定当时就要弄死我们了。后来你和王爷前脚回北边去了,那帮不要脸的,后脚就跑到我们赵家埭,把我揍了个半死,我老娘拖住他们不放被当胸踹了一脚,没过几天就死了。报官,没用,全是官官相护,穿一条裤子还嫌肥。赵老爷子一口气咽不下去,就这么死了……”赵黑子说到这里,双眼已是噙满了眼泪。 秋仪之没想到河南官场竟这般龌龊,官员竟如此下流,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大权在手,定将他们诛杀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眼中凛然闪过一丝杀气,随即收敛,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么……这地当然是种不成了。想着走投无路去投奔幽燕王爷也太窝囊了,干脆跟了本村的一个大哥,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倒也痛快。” “什么!黑哥你也如入天尊教了?”秋仪之惊问。 “哈哈哈!”赵黑子爽朗地大笑道,“小兄弟你想哪里去了,我要是跟了天尊教这帮人,还敢到你这儿来吗?” 仪之心想:这又何妨?你便真是天尊教匪,我也一样可以保你平安无事。口上却不说,起身为赵黑子已喝空了的茶杯里重新倒满水,听他继续说话。 “我加入的不过是云梦山上一伙寻常土匪,带头大哥叫花眼豹子。” “这匪首敢叫这名字,想必一定武艺高强、身形灵活了。”仪之接话道。 赵黑子听了,咧嘴“嘿嘿”一笑道:“这家伙武艺稀松得很,但论起‘花’来,确实是挺花的。我上山才没几天,这才知道他原来是个采花大盗。我是个庄稼汉,知道这上山落草是天作孽,糟蹋良家妇女就是自作孽了。我好心劝他不要损阴德,他倒要杀我,我被逼急了,实在没办法,干脆就跟他较量起来。说起来,这花眼豹子实在是不经打,这么一下就被我打死了。这山上群龙无首,大家看我力气大,这就推我当了头领。” 秋仪之听了,拍着大腿赞叹道:“没想到赵黑哥还有这手段。怪不得当年闯赵家院子之时,黑哥面对十几个庄丁面无惧色呢,原来是天生英雄豪气啊!” 赵黑子听了又憨厚地笑笑,说道:“小兄弟戏弄我呢!我也就是个庄稼汉,要说英雄,天下除了幽燕王爷,我看也没别人了。” 仪之没想到自己的义父在民间居然有这样的口碑,换了一番恭敬的神色道:“黑哥这话在理!”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品评郑荣功绩才能的字来。 赵黑子哪里懂得这里的忌讳,继续说道:“我想着也是。山上的兄弟既推我当了大哥,我也不好耽误他们的前程。想着当强盗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讨个出身才好。恰好听说幽燕王派了自己的儿子,到河南来平叛,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小兄弟你,所以我先下山来探探虚实。没想到这军营里,还真有一位义王子殿下,就在这里等了三天,才能见你一面。” 话说到这里,赵黑子的心思,秋仪之已经是明白了——说难听些,就是寻门路求招安来的,便说道:“赵黑哥所言不差,毕竟为国精忠才是征途。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义父那日也对黑哥十分赞赏,知道你要来幽燕效力,断无不允之理啊!” 赵黑子听了十分兴奋,脸上顿时挂满了笑,说:“我山上那帮弟兄,偏说这幽燕军队军饷虽高,可从没听说过招安土匪的。别说,还是我小兄弟仗义!” 仪之听了,笑道:“他们说得原也不错。我幽燕大军军纪甚严,还望黑哥能够用心约束,到时候犯了军纪,小弟我脸上无光不说,枉送了性命那就可惜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秋仪之见赵黑子答应下来,又道:“只是眼下有紧急军情,还望黑哥能在五日之内即到此处投诚,若违了时辰,恐怕再生变数,到时就不好说了。” “好。我这山寨到此四天就能打个来回,五天足够了!”赵黑子一口答应下来。 秋仪之觉得自己话已经说多了,再不能将幽燕大军即日就将启程返回的计划和盘托出,当夜就让赵黑子回山整顿兵马去了。此事已毕,秋仪之已然是疲惫不堪,和衣倒头就睡下了。 待到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连忙洗漱更衣,去中军大帐同韦护共同主持撤退事宜。刚行至半途,就碰到刚刚赶到的郑淼、崔楠二人。 原来郑淼担心义弟有事,带着三百精兵,用专车驮运天尊教书册,快马加鞭就往本营赶来。他要比秋仪之细心得多,半路上远远就看到提前半日出发的崔楠一行,通报情况后,两军合为一军,这才同时赶到。 三人联袂来到中军大帐,却见韦护正向几名只见其面、未闻其名的下级军官布置撤退事宜。帐中将佐见三人进来,纷纷起立施礼,详问之下,才知道这韦护已安排后营三千将士并万余俘虏往幽燕道撤退去了。 这崔楠、郑淼及秋仪之三人,要么是办老了军务的,要么是极为聪明的,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后营正在做这么大的动作,无不赞叹将军韦护的组织能力,真不愧以防守稳固、滴水不漏著称! 于是四人商议,都听韦护号令,迅速办妥此事。韦护最爱发号施令,便打起百倍精神,事无巨细地打理起此项工作。另三人也没闲着,不时四下巡逻,整顿军纪,查漏补缺。 如此这般,终于在第五日,就要将军队及俘虏全数撤往幽燕道。军中自崔楠韦护起大小将佐,见已将如此困难一件差事料理下来,都非常高兴,无异于打了一场打胜仗。唯有秋仪之因要等赵黑子前来投降,每多等一天就多增一份心焦,唯恐赵黑子误了时辰,今后再无见面机会。 终于在第五天正午时分,赵黑子率领一群响马约有二三十人,如约赶来。 他们所到地方本是一座极大的营寨。其中驻扎、看管着官军、俘虏总数近二十万人,漫山遍野搭满了帐篷。不料没过几天,这无数军帐竟大部分都被撤走了,只留下扳着指头都能数出的不到十个帐篷,这让赵黑子十分惊异,下马同秋仪之略寒暄几句就问:“小兄弟,这幽燕大军到哪里去了?若要打仗,可别忘了让我们兄弟几个立头功啊!” 秋仪之也不回答,却问:“黑哥不是说四天就能回来么?怎么现在才抵达?让小弟等得好心焦。” 赵黑子叹口气道:“时间紧急,我进了山寨,只同众弟兄简单解释了几句,就要一把火把山寨烧了,过来投军。可是大部分弟兄都舍不得那些家当,我也下不了狠心,只带着这二十六个心腹兄弟来投奔小兄弟了。” 秋仪之将跟在赵黑子身后的二十几个人反复打量了几遍,见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壮、膀大腰圆,无一不是劲卒。心想:这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俗语果然所言不错,同赵黑子结交的,没有一个贼眉鼠眼、刁钻狡猾之徒。 因要等候赵黑子来投,秋仪之所部其实是大营之中最后撤退的,肩负了断后的重任。所幸全部辎重、俘虏已随大军一同撤离,留下的不过几百精兵。于是秋仪之下令众军拔营启程,向北追随大队人马而去。 既没了辎重牵绊,有没有俘虏拖累,一行人马行动便极为迅速,黄昏时候已到滹沱河边。只见河边密布着无数军队和俘虏,玉带一样反射着落日余晖的滹沱河上,已架起了几道浮桥。 通过浮桥,便是幽燕道了。秋仪之纵马站上河边土坡,极目远眺,果见有几个似曾相识的军官正在接应过河的军民。因指挥有序,需要过河的人数虽多,行动倒也颇为顺利,已有半数人马已渡过河去。 当时已至六月,菜花汛迫在眉睫。到时平静的滹沱河,就会变成狂暴的野马,任何人也不能从他背上跨过,不知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郑鑫、郑淼能否来得及在汛期到来之前渡过河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1 情窦初开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率众人至河边同大军会合,这郑淼及崔楠二人已渡河整顿过河军队去了,留下韦护在滹沱河南岸组织军队渡河。 仪之连日操劳,先饱饱睡了一晚,这才去帮忙指挥。然而这韦护将大军梳理得井井有条,仪之确无多少可以插手的地方,便带着赵黑子等二十几个人沿岸奔驰巡视。幽燕大军自然军纪严整,投降的乱民中却偶有不守秩序企图抢渡的,见到这种情况,秋仪之就上前申饬一番,令其听从官军管理。 这差事极为简单,又不用多动脑筋,让秋仪之办得轻松愉快。如此这般三天以后,二十余万军民已经全部撤回幽燕,只有秋仪之领着本部三百亲兵和新近收服的二三十个山贼,在河边扎营等待郑鑫、郑淼两位兄长,并随时同对岸联络。 原来郑鑫将毓璜顶上天尊教财物清点完毕后,足足等了三天,才等来河南刺史李心儒。郑鑫原本打算将清点后的账册交给李刺史,就拔营启程,赶回幽燕。可这刺史李心儒却异常谨慎,自带了盘账的人手,非要当面清点清楚不可。 郑鑫想这么一来,不知又要迁延到什么时候,刚提了几句意见,就听到李心儒子曰诗云地说了一大套道理,又抬出大汉律法说教。郑鑫无奈,只好催促着他们尽快动手清点。 没想到这群盘账的书吏主簿刚清点了三分之一,见太阳落山,就要休息。郑鑫哪能等他们空耗时间,便要同李心儒交涉。二弟郑森却早急了,亲自同领头的书吏理论,被这书吏顶撞了几句,一股怒火吊上来,抽出鞭子就将此人打了个半死。 郑鑫早见这群官吏可恶,却自持幽燕王大王子的身份,不能轻易发作,见二弟出手打了他们一顿心里也觉得痛快。可事情毕竟要办,便假意将郑森责骂一顿,又赏了每个办事人几两银子,这才连夜将财物重新清点好,赶在次日凌晨率军北上。 谁料大军未出毓璜顶大门,便被随刺史李心儒同来的河南节度使吴延派兵拦住,说是要检查随军物品。幽燕军队军纪极为严明,日常军饷十分充裕也从不拖欠,每逢作战也是罚严赏重,当然不会有将佐兵士冒着不要脑袋的风险私藏财物。 原来不过是这吴延眼馋道府官员清点时暗中盘剥的好处,想着自己率军平叛也会纵兵劫掠盗取财物,才想出这搜检幽燕军队辎重的馊主意。 钟离匡在广阳城中教导众人时就常说,大汉官场腐败,已经深入骨髓、积重难返。郑鑫今日才终于感受到了师傅所言,竟没有半点夸张。他想着若真是暗自携带了财物,只分给这节度使一半就好,可自己并不贪财,除了在毓璜顶上精心挑选了一柄西域宝剑要献给父王郑荣外,确实没带任何财物,不知这吴延知道后又要纠缠到什么时候。于是发发狠,令大军强行冲下山去。 这河南官军战斗力本来稀烂,幽燕大军受了羞辱又都同仇敌忾,毫不费力,就冲破阻隔一路离开毓璜顶,竟是比同天尊教叛军作战还要轻松不少。 有了这番波折,兼之又要收拢分守各地的驻军,因此郑鑫、郑森兵马启程之时,已是秋仪之和郑淼离开的四天以后。 秋仪之在滹沱河畔等得心焦,不断派快马前去打探消息,才知道大哥、二哥还有三天才能赶到河边。他本不是安分之人,见河水一天比一天高涨,等得越来越心急自己却又毫无办法,整天在自己的大帐里坐立不安地打转转。 当时暑气已经渐起,就是夜里也没有丝毫凉意。秋仪之后悔当初怎么没拿几本天尊教的典籍带在身边好随时阅读,也后悔怎么没把三哥郑淼留下跟自己谈天说地。现在,只好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要合眼睡觉,偏偏有几只不识时务的蚊子绕着自己的脑袋盘旋,发出“嗡嗡”的恼人声音,起身要去抓,却瞬间消失不见了。仪之骂了两句,刚躺下要睡,这该死的蚊子又飞到耳边聒噪个没完,趁其不备在左脸上叮了个疙瘩,说不出的难受。一来二往,终于把秋仪之惹火了,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四处寻找蚊子的踪影。 可这蚊子又销声匿迹、不知何往了。秋仪之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古人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这小小蚊虫用兵也算入了化境了……”正苦笑间,却看见一个小黑点正绕着灯火上下飞舞,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双手合十一拍,摊掌见这蚊子正巧被卡在指缝当中,六只虫脚还在不断挥舞着挣扎。 仪之见了,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念念有词道:“你贪食我的膏血,却不想着会送掉你的性命吗……” 正沉吟着,却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哟!幽燕王义子秋仪之殿下旗开得胜,生擒敌人,真是可喜可贺呀!” 仪之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士兵穿着幽燕军队的服色站在帐口,方才就是此人出言讥讽。这秋仪之心高气傲,听了当然不高兴,正要发作训斥,却见这士兵身形曼妙,十分怪异。于是将那小兵细细打量了两遍,忽然叫到:“忆然!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小兵听了,瘪了下嘴唇,一把抓下头上带着的皮盔,一头带着自然蜷曲的深棕色秀发一下子披散开来,这正是那渤海国忠顺王达利可汗的女儿乌林亚拉•易碧鲁库雅拉冉郡主,这忆然的汉文名字,还是秋仪之给她起的。 这忆然郡主自小同秋仪之一同长大,又曾同赴草原杀敌作战,交情实非一般,因此见了他毫不拘束,随手将皮盔扔在仪之的行军床上,说道:“你们幽燕兵士的头盔也太闷气了。中原的天气也太热。你看我走了几步,就一头汗。”忆然自大汉同渤海国封贡以来,被养育在幽燕王府已有五六年了,汉话已经说得很好,就是词汇还略显单调。 仪之见她果然满头大汗,忙请她坐下,倒上一杯温水,递上前去,道:“我不是问你嘛,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忆然接过水杯,一口气将杯子喝空,满脸愠色,反诘道:“我怎么就不能来?那邪教的妖女就能来了吗?” 这秋仪之情窦未开,哪里听得出忆然话里有话,一拍桌子就说:“你可别再提她了。她可把我害惨了,两次中了她的计,还被义父狠狠训斥了一顿!”随后就将怎么寻思着使个“引蛇出洞”的计谋好将天尊教在河南的骨干一网打尽,没料到却反中了“金蝉脱壳”之计,被她逃出生天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忆然听到最后,脸上的才略有了些笑意,“哼”了一声道:“你平日里就自夸,说自己足智多谋,怎么也有中计的时候?”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世上哪有的计无不中的道理?若真是这样,那我岂不是要比先贤武圣还要厉害了?” 忆然听了,努了下嘴巴,说道:“就你道理多!” “那是因为道理在我这边啊。”仪之被她撩起谈兴,继续说道,“你看这次率军平定天尊教叛乱,这仗就打得十分顺手。”接着又将汴州之战、智取毓璜顶之战的事迹手舞足蹈地说了一遍。亏得秋仪之自小伶牙俐齿,把忆然说得聚精会神。最后,起身从床边去除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刀,说道:“你看,这把宝刀就是我偷偷从毓璜顶上拿来的。” 这渤海之地素来盛产煤炭铁矿,渤海人又极善冶铁,当初依附于突厥时,就专门负责为突厥军队打造兵器,有“铁奴”的贱名。忆然从小耳濡目染,对刀剑之事也是极熟悉,伸手抢过仪之手中的宝刀,“噌”地抽出,随手朝木桌劈去,竟好似切豆腐一般将整个桌角砍了下来。忆然见了,也不住感叹:“这果然是把好刀,就连我渤海国里最好的铁匠,也打造不出吧。” 秋仪之却见忆然左手的手指之上绑了几层纱布,便道:“你怎么又受伤了。我说你成天舞刀弄剑的,能不能小心一些!好了,你还是把刀还我吧,省的又伤了自己。”说着就抢过忆然手中的刀,插回刀鞘,重又挂在床边。 忆然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这邪教搜刮了不少好东西,你怎么也不记得拿几样送给我?” 这话真把秋仪之问傻了。当时在毓璜顶上,光顾着寻找天尊教从西域带过来的书,就这口宝刀也是机缘巧合下获得的,哪里还顾得上给忆然选什么礼物呢。秋仪之虽然不通儿女情长之事,却也知道这事万不可如实说出,却也想不出什么辩解的理由。忽然想到手边还有一块温灵娇送给自己的铜镜,正是女子所用之物,恰能送给忆然,却又觉得自己内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于是顿时呆在那里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忆然却不知道他这番心思,却突然问道:“你……你这些日子,想我吗?”说着,脸颊上已泛起一片红晕。 “想,当然想。”秋仪之顿了顿说道,“行军作战时候还好,可一静下来,就忍不住想你,还想广阳城里的人、事、物,还有噜噜。”噜噜是自小同秋仪之相依为命的一条狗,后来被他从河南带到广阳城中饲养,已被养得膘肥体壮,极是神气。 “哼!原来在你心里,我跟狗是一样的!信不信我回去就把噜噜杀了?”忆然不知被秋仪之哪句话触动,竟突然发怒起来。 仪之听了莫名其妙,连忙安慰道:“这话怎么说得。我就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噜噜哪能跟你比?” 这忆然听了更怒,猛地站起身,一脚踢翻椅子,径往帐外跑去了。 秋仪之见状,全然摸不着头脑,刚要去追,营帐外却又闪进一人。这人仪之也认得,就是常随忆然左右的渤海勇士也鲁。这也鲁手中拿了个荷包递给秋仪之,说道:“殿下,这是郡主亲手做好了,想要送你的,现在……” 仪之接过,仔细端详,见这荷包用料极为考究,针脚却歪歪扭扭、粗细不一,做工实在是不敢恭维。但这番邦公主从未练习过女红,做这样一只荷包,对她而言恐怕要比学会一套剑术难得多。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忆然左手上受的伤,并不是舞刀弄枪、走马斗鹰时留下的,而是被绣花针挑破的…… 仪之想到这里,双手不断摩挲着荷包,已然是痴了……只听见耳边响起也鲁浑厚的嗓音:“唉~郡主在中原待的时间长了,怎么也同中原女子一样学的扭扭捏捏……”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2 渡过黄河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二话不说(那你说根毛?)怒更之! ———————————————————————————————————— 忆然和也鲁毕竟是外邦人,久在河南逗留多有不便,因此当夜就跨过浮桥回幽燕道去了。秋仪之亲自送他们过河,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漫步踱回自己的帐篷,秋仪之却再也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地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方才有些睡意,朦朦胧胧之间,却有士兵进来报告:大殿下、二殿下麾下先头已抵近滹沱河。 仪之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更衣洗漱一番后,出门迎接。 这先锋不是别人,正是三王子郑森,奉郑鑫之命,先率五千骑兵过来打探,好到时从容回撤。郑森有一半的番胡血统,长得五大三粗,性格也直率粗暴,原本对秋仪之是有几分成见的,然而经巧夺毓璜顶一战,已是对自己这位义弟极为钦佩了。因此远远瞧见仪之迎出帐外,没有丝毫托大,也翻身下马步行过来。 兄弟两人不过几日分别,稍微寒暄几句也未多话,秋仪之就领着郑森到河边查看浮桥。 只见这滹沱河水位已经涨得颇高,水流也变得十分湍急,将几道浮桥冲得弯弯扭扭,木板和木板只见,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撞击和摩擦声。秋仪之指着崩流不息的大河说道:“今年滹沱河的菜花汛没有推迟一天,上游已经开始下雨,再过几天雨势大了,这浮桥就再撑不住,要过河恐怕就得绕几百里到上游去了。” 郑森见这水势同秋仪之介绍的丝毫不差,似乎说话间便又升高了几寸,连忙招呼过身边的亲信,令他速速向大哥报信,叫他尽快赶来,早日渡过河去。 郑鑫接报,也知道事情紧急,便令大军昼夜赶路,终于在一天一夜之内,赶到了滹沱河边。好在郑鑫带领的西路大军同东路不同,军中只有几千俘虏,数十个天尊教骨干也都被蒙上眼睛关押在囚车之内,其余则都是幽燕道来的精兵。 于是两万余人令行禁止、雷厉风行,仅用了半天就一路小跑地通过浮桥,进入幽燕道境内。只北方军队不习水战,颇有几个士兵在晃动不已的木板上站立不稳,脚下打滑掉进水里,也立即被几个通水性的同伴救起,算是一段插曲。 自郑荣执掌幽燕大军以来,历来有主帅亲赴一线指挥作战的传统,每逢撤退也均由主将殿后。因此见大军全数撤往幽燕之后,郑鑫、郑森及秋仪之三兄弟,这才从容收拾起身边精兵,回望一眼身后的中原大地,返回故土去了。 过了滹沱河,就是幽燕道博州境内。众人原想着博州靠近河南的地面,必然遍地都是降军的营帐,没想到数了又数,拢共才见到七八个大营,收拢难民不过四五万人。 打听之下,这才知道十余万河南降军一进幽燕,就由专人陆续送往各州,由当地官军看管起来,细细甄别之后,再逐步送往北疆开拓土地。这番处置由钟离匡居中调度,又用了幽燕王府的将令,因此各州军政官员没有一个敢敷衍怠慢的,不几日,已将十余万降军疏散大半,就连目下这四五万暂时滞留在博州境内的难民,不日也将陆续北上。 三兄弟听了,面面相觑,不住感叹这钟离师傅毕竟大才,不动声色之间就办妥了这样一件大事,怪不得父王对他一向言听计从。 几人正在说话,却有一人从远处纵马赶来,正是熟人张龙。这张龙是幽燕王亲信的侍卫首领,各地军情均通过他向郑荣递送,是王府中极重要的人物。他虽然身居要职,为人倒很持重,早早下了坐骑,牵马向三位王子走来。 郑森眼尖,一眼看出张龙身上已是都尉穿戴,便笑道:“我说老张,两个月不见,你已是都尉了,再升个两级就是中郎将,可以叫一声‘张将军’了!” 张龙听了,忙谦逊道:“哪里哪里。还多亏着几位殿下以及崔将军、韦将军打了几个胜仗,王爷十分见喜。小人我么,不过就是这几天军情繁忙,王爷见我里外张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赏我官升一级,真是惭愧惭愧……” 郑森听了,哈哈大小,说道:“你得了吧,快收起这套官话。谁不知道父王越是亲近之人,要求越是严格,跟你一样资历功劳的,要是放在外面管军管马,再不济也是中郎将了,我就不信你心里不犯嘀咕!” 郑森这话,却是说到站在一边的郑鑫心里去了。这幽燕王开衙建府,中郎将及以下军佐可以自行任命,四镇四征将军也只需同兵部知会一声而已,从来没有驳过。可幽燕道十万大军,除幽燕王统领全局外,也就征北将军崔楠、征东将军韦护两位。自己的几个儿子,无一不是战功显赫、政绩卓著,若在其他地方早就加官进爵了,可在父王郑荣手下,莫说是爵位了,就连官职都没有一个。父王举贤避亲到这个程度,作为长子的郑鑫心中很是不解,口上却说得冠冕堂皇:“父王自然有父王的道理,我等岂能洞悉?二弟在此妄言,难道忘了圣人的忠孝之道了吗?” 郑森尊敬自己这位大哥向来仅次于父亲,听他这么说一说,顿时没了神气,红着脸缩在一旁。 张龙见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咂巴了下嘴唇,说道:“王爷现就在博州府衙门,派我来请诸位殿下进去议事,诸位知道了,末将就回去复命了。”说罢,没敢多作一刻停留,转身上马一溜烟就走了。 秋仪之素来知道郑鑫无论在广阳城中,还是幽燕王府之内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从未见他这样叱责他人,更何况教训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于是上前打个圆场道:“既义父有令,我等不可耽搁,还请大哥带我兄弟二人前往进见吧!” 郑鑫听了,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生看了自己这位足智多谋的义弟一眼,终于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上马就往博州府而去了。 幽燕王郑荣果然就在博州府衙之内。 只见府衙正面大旗杆上升起一面用丝线绣着七条五爪金龙的大纛,上面用端端正正写着一排大字“汉幽燕王兵马元帅郑”,这旗号普天之下,除了郑荣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敢用,真真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郑鑫、郑森、仪之三兄弟知道立起着大旗就是正经办理公务,哪敢大摇大摆从这旗帜底下走过,早早便下马步行。这博州府衙的关防警卫,已被幽燕王府接管,四周守卫巡逻的官兵之中尽有认识这三位殿下的,赶忙上前接过缰绳,牵到马厩里喂食去了。 兄弟三人整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地在门外通报了姓名,这才依长幼顺序逐个进了府衙。 府衙之中果然禁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兵士之中大多同这几位王子认识,这时也没有一个敢说笑的,仅对了个眼色算是打过招呼。 三人好不容易走到博州府衙正堂门口,正这时却见忆然从府衙正堂中快步跑出,似乎方才正跟幽燕王说过话。 忆然同他们是极熟谙的,而且没有王府中那么多的规矩,十分随便地说道:“王爷正在等着你们进去议事呢!郑淼还有两位将军也在里面,还不快去!”说罢,朝走在最后的秋仪之做了一个鬼脸。 前日夜里忆然同秋仪之说了那一番话,让秋仪之十分不安。今日见了忆然,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就连对视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偷眼看她却好似没事人一样,与往常一般的活泼,竟有些怀疑那日夜里的是真的同忆然说过话,抑或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可这片刻功夫又不好将忆然拦下细问,只好收拾一下心情,跟着两位兄长进堂见父王去了。 只见大堂梁上高挂了“明镜高悬”的匾额,匾下是一张偌大的书案、案后是一副用色极为艳丽的“海水朝日图”、两旁“肃静”“回避”等木牌一字排开——正是大汉府衙应有的规制摆设。 幽燕王郑荣一副天皇贵胄、龙子凤孙气象,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岂是这区区府衙能够局限。今日他穿了绛紫色蟒袍、头戴博冠、腰系玉带,一身王爷打扮,坐在这州府衙门大堂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兄弟三人见了也觉得奇怪别扭,却不敢放肆,一齐跪下在青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跪直了身体,朗声说道:“孩儿不肖,在此给父王请安了!” 郑荣看上去心情极好,面带微笑着抬手让三人起身赐座。又叫人去后堂传谋士钟离匡、大将崔楠、韦护及三子郑淼上堂来议事。 不一刻,几人就上得堂来,二话不说便要磕头行礼。刚在堂上坐了一会儿的兄弟三人哪还坐得住,连忙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郑荣高坐正中,同样微笑着让众人起身坐下。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众人总算坐定,额头上却已渗出一层滑腻腻的臭汗。 这时,幽燕王郑荣才道:“在座的,都是本王的得力谋士、心腹爱将,要么就是本王的儿子,都是最亲近的人。本王向来于这些繁文缛节不屑一顾,你们都是知道的。然而圣人设立礼法,就自有其用处,本王今日践行之,也有本王的用意。” 堂上众人除钟离匡微微颔首外,其余诸人都听得一脸茫然,只好面无表情地作沉思状,听幽燕王继续说下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3 各有封赏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说道:“你们或许觉得奇怪,今日既不是佳节庆典,又不是领军出征,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惺惺作态呢?”说罢,扫视堂下众人一眼,继续说道,“然而在本王心中,今日却是一个重要的大日子。” 郑荣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幽燕与中原其他地方不同,军政大事均由本王一肩承担,本王唯恐辜负了圣上重托、朝廷冀许,因此以往出兵均是由本王亲自掌军。唯有此次南下征讨邪教叛匪,本王将用兵大权交由各位指挥。尤其是郑鑫、郑森二人,乃是头回独自执掌全军作战,于尔等今后多有裨益。而今终于全胜班师。有这层意思,难道你们还觉得今日不过寻常之日吗?” 众人都不敢作声,只有郑鑫以长子身份起身回答:“父王深谋远虑,我等不能知其万一。唯有拳拳爱护之心,令我等感激涕零。还望父亲指教。” 郑荣听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说道:“郑鑫此话说得十分得体。此次领军作战,西线虽是由你兄弟二人共同,实则是由你一人策划。这坚壁清野之策,虽然是雷霆手段,却也怀着菩萨心肠,直指邪教乱军要害,故能迫其以彼之短、击我之长,聚集一处同我决战。本王常以为你精于政务,而疏于军事,今日一见,确是出我意料、甚慰我心啊!” 郑鑫此次出兵,就憋着一股劲要一展自己文武双全的雄才大略。今日有父王这番评价,已将他说得心花怒放,但他自矜长子身份,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起身说道:“父王谬赞了,我不过是为父分忧而已,怎受得起父王这般称赞。想毓璜顶一战,若不是采纳了仪之妙计,恐怕不知还要费多少周章。” 钟离匡在一边听得明白,心中暗想:这郑鑫倒也会说话,不动声色之间就化被动为主动,既将自己面对顽匪一筹莫展之态推个一干二净,又显得自己能够察纳雅言,有这般城府倒也难得。 郑荣却没有听出这番言外之意,点头笑道:“本王原想说你谋略尚有不足,要你回去多读兵书,并多向我驾前崔韦二将讨教。你既然已有了这样觉悟,可见你有自知之明,不愧长子风范啊!” 这番话,郑鑫一路之上已琢磨了许久,见果然讨得父亲欢心,又谦逊了几句,这才退回座位坐下。 郑荣转头又望着郑森说道:“郑森此番表现也是不错……”却见郑森坐在椅子里,好像极不舒适地蠕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讲,便问,“怎么?你是觉得本王说得不对?还是屁股上长了钉子?” 郑森听父王问话,赶忙起身说道:“这次南下作战,儿子不过是跟在大哥身后罢了,觉得表现只是一般而已……下回我独自领军作战,立下功劳,父王再来夸奖不迟。” 这郑森天生带着一股子粗性,郑荣心情不好时常以为他粗莽愚钝,心情愉快时又觉得他天真率性。此刻郑荣心境正佳,便同他多说几句:“你以为人人都是帅才了?就你这样,只要做到言听计从、身先士卒,攻必克、夺必取,就是一员良将了。本王不怕你骄傲,像你这样的将领,我看满朝上下,不会超过十人。” 郑森听了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口中嘟囔了句:“待我下次当了主帅,一定要立下功劳,教父王刮目相看。”却也不敢大声说出,悻悻地坐下。 郑淼知道父王下一个就要说到他,已然是挺直了身体,宁神静听,只听郑荣说道:“郑淼此次出征,虽没立下什么显赫战功,但却能怀一片恻隐之心,不忍杀生,实在是万民之福、社稷之福啊。” 郑淼听了,起身连道“不敢”,却说:“儿子只想着这乱军不过是平民百姓,一时受了蛊惑,这才铤而走险的,家中也有父老妻子,若是一刀砍了,岂不可惜?却没想到收拢这些难民,竟给父王带来这么许多麻烦,实在是心有不安。” 郑荣听了,长叹口气说道:“唉~你郑淼虽然仁德,却未免优柔。这战场之上杀伐决断、变幻莫测,哪容得你有片刻犹豫?” 郑淼听了,慌忙跪倒在地,说道:“儿子不肖,有负父命。可我实在是下不去狠手。若父王怜悯,还望赐我安置难民的差事,让我为父分忧,略尽孝道吧!” 秋仪之就坐在郑淼下手,听得真真切切。在场之人,知道幽燕王郑荣想要立郑淼为世子的只有他和钟离匡两个人,而切切实实地亲耳听到的,就只有他这位幽燕王义子一人而已。郑淼的才能,他心里是知道的——若论起阴谋诡计自己或许还在这位三哥之上,可要说起堂皇正派、学识渊博、处事谨慎自己又远及不上。秋仪之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自己这位三哥为何要韬晦到这般程度,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将当日义父同自己密议的话告诉郑淼,却又都忍住了。 郑荣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自己十分属意的三儿子,似乎有些气馁,长叹道:“你啊你……这番出征功劳还是有的,有功就要赏。至于这安置乱民之事,今日权且不议,留待今后再从长计议。你且起身坐下吧。” 说罢,缓了口气,对秋仪之说道:“仪之此次又出妙计,轻取毓璜顶顽匪。这番机谋,本王也未必能比得上,你们三个当兄长的要好好向仪之学习!” 众人忙在座中点头称是。 秋仪之对自己当时的计策也是十分得意,又想到那虞枚被自己几次三番戏弄,最后被当成鱼饵撒了出去还蒙在鼓里,更觉得好笑,于是满脸笑容地站起身来,想学着自己的几位兄长谦逊两句,却没有这般城府不知从何说起,便只呆站在大堂上,咧着嘴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的义父。 郑荣见他这副轻浮的模样,顿时有些气愤,铁板了张脸说道:“你当我说完了?我问你,这邪教的爪牙怎么会听凭你摆布,带你上山的?你跟邪教的妖女又是什么勾当?本王几次三番训斥,你都当作耳旁风了吗!?” 秋仪之从未被义父幽燕王这样怒斥过,被骂得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在大堂上站了半晌。整个博州道府衙门好像被笼罩了一层极沉重的空气,让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听见一旁的钟离匡悠悠说道:“仪之还不跪下,向你父王请罪?” 秋仪之听了,这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仪之自幼寒苦,多蒙义父厚恩,这才捡得一条性命。想那羊羔有跪乳之情、乌鸦有反哺之义,仪之虽然不才,却也不敢有一丝半分悖逆之心。父王刚才所问,其中曲直,非一时半刻可以尽言,还容今后从容禀报。但自问没有半点忤逆之情,如父王还有疑惑,那也不用等父王动手,仪之可立即自裁以表忠孝……”说罢,匍匐在地上,不停抽泣。 这时,众人也慌忙起身,为秋仪之求情。 郑荣想起当年秋仪之的父亲为救自己,生生挡了一箭,战死在沙场之上,这才让秋仪之沦为孤苦伶仃的一个孤儿,自己为报救命之恩,将他认为螟蛉之子养育在身边,几年之间感情已同亲生父子无异,不禁万分感慨。 他一边摆手让起身求情的人都归位坐下,一边走到仪之身边亲自将他搀起,缓缓说道:“仪之的心意你义父我还不懂吗?对外你是本王的义子,论孝不逊于你的三位兄长;对内你则是本王的臣下,论忠也不输给钟离先生和崔楠、韦护,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 郑荣又将秋仪之扶到椅中坐定,继续说道:“可本王的心意,你又能知道几分呢?你不像郑鑫他们几个,进可封爵、退有俸禄,这是天生的大汉皇族身份。你呢,一无名分二无功名,却身处幽燕王府这是非之地中,若有半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之地,你可知道?” 秋仪之是多么灵秀之人,郑荣的话点到这里,已让他明白得十分通透了,义父的这番保全之意,正是为他终生考虑。想到这里,便又起身下跪,抽泣着不住称谢。郑荣见秋仪之这般神态,知道他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略感欣慰,便又让他起身坐好。 幽燕王郑荣从容走到书案之后,端坐在交椅上,这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本王自诩为人公正无私,赏功罚过,从没有亲疏之分。今日本王三个儿子立下大功,若是再不加封赏,那虽是大公却也不公、虽说无私却也有私,难免有多嘴多舌之人议论本王乃是沽名钓誉之徒。因此,本王今日就草拟奏章,向朝廷保奏郑鑫为定州侯、郑森为邢州侯、郑淼为定州侯!” 郑鑫、郑森、郑淼三兄弟听了,无不兴高采烈,一齐拜倒在地,口中称谢。 郑荣示意三人起身,又转头对秋仪之说道:“仪之也莫要灰心。大丈夫立身之道,并非只有仕途而已。本王百年之后,无论你三位兄长之中谁能继承王位,你辅佐他做个英明贤王,就也算是大功一件。你义父在天之灵也可瞑目了。” 郑荣说得兴起,又对郑鑫等人说道:“父王在此就要你们几个立下重誓。你们兄弟几个,包括秋仪之在内,从今往后便要祸福同当、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竭诚同心,断不可有半分加害之心,若有违此誓,则天人公愤,必要其死无葬身之地!” 郑荣说罢,当即就令张龙摆上香案,由自己和钟离匡、崔楠、韦护为见证,叫四人对天盟誓。 礼毕,郑荣心中十分高兴,大堂上得一段风波早已烟消云散,便叫上忆然,又请了南下军中都尉以上军官及博州府中几个官员,命人就在后衙摆了几桌酒席,畅饮到半夜,这才尽欢而散。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4 赐名赵成孝 - 一代权臣 - 笔讷 拜求收藏推荐! 次日,秋仪之起得甚早,稍作梳理之后,就怀着心事往幽燕王设在博州府衙的行辕而来,向父王郑荣请安。 这郑荣常年在外行军作战,早已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秋仪之前来请安之时,郑荣业已起床,正在院中舞剑。幽燕王的文才武略在大汉宗室之中都是极有名的,自幼又受大内侍卫高手教导,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此时已是初夏,太阳不到辰时已是高挂半空,热气渐渐蒸腾上来。郑荣一套剑法尚未用尽,已微微冒汗,见秋仪之近前便收了剑,问道:“仪之今日来的甚早,不知有何事要见本王?” 秋仪之昨天吃了郑荣的责备,心里有些不安,听义父说话同平时并无异,这才放下心来,微笑着说:“仪之是来向义父请安来的!” 郑荣知道他心里有话,一时不敢出口,便换了个话题,说道:“你看父王手中这把宝剑,是你大哥从天尊教总坛毓璜顶上搜罗过来的,真可谓是削金断玉啊!没想到这天尊教中,还有这样的宝物。”说着,便把剑递给秋仪之看。 仪之双手捧过,仔细端详:见此剑十分宽厚,正中开了一条几乎贯通整个剑身的细长血槽,两边剑刃被打磨得极为锋利,似有一道寒气蕴聚其上,果真是一柄绝世好剑。于是递还给郑荣,说道:“还是大哥识得宝物。不过仪之虽然眼拙,却也在毓璜顶上觅到一把好刀,一见之下就十分喜欢,因此跟大哥二哥通报过就收了来,还请义父评鉴。”说着,解下腰间弯刀,连刀鞘一同递了过去。 郑荣抽出弯刀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见此刀同其他刀剑大异其趣,整个刀身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黑色云纹,光照之下没反射出一丝光芒,挥动之时又听不见半点声响,试其刀锋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亵玩之气。郑荣把玩了半日才嗟叹道:“本王在皇宫之中,见过多少宝剑名刀,连我手中这柄剑,竟没有一件比得上这把宝刀的。” 秋仪之忙陪笑道:“这把刀应是邪教从西域传来的,形制与中原兵刃大不相同,义父这才觉得贵重难得,其实也不过尔尔。所谓器不如新、人不如故,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郑荣听他伶牙俐齿,以为他怕自己将这口宝刀要了去,“哈哈”一笑道:“就你道理多,本王还能夺了你心头所好不成吗?”说罢,便连刀带鞘还给了秋仪之。 仪之接过刀,小心地重新系在腰间,笑着说道:“仪之这番话,原本与这把刀无关。却有一位故人,想向义父引见。” “哦?什么人?”郑荣问道。 “赵黑子。想必义父还记得吧!”仪之答道。 “噢!就是当年在南阳县里,跟着本王去闯赵抚义大宅的那个赵黑子?”郑荣语中带着三分惊喜。 “对对对,就是他,论起来我还得叫他一声赵黑哥呢!”于是便将赵黑子这几年来的遭遇简单叙述了一遍,最后才说道,“这赵黑哥自从跟了我,几次说要再见见当年的救命恩人,今日义父心情不错,可否赏他这份金面呢?” 郑荣毫不犹豫,便道:“见,当然要见,几年前本王就要收他在麾下,今日又能相见,实在是有缘!”说着,就让秋仪之去传见赵黑子。 仪之却未遵令,反对郑荣道:“这赵黑哥就在仪之落脚之处,此事可否请其他人代劳?仪之尚有一件大事要向义父汇报。” 郑荣见他满脸严肃,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吩咐张龙去传赵黑子,自己则注目望着秋仪之,问道:“不知仪之又有何事要禀?” 秋仪之所要说的不是别的,正是天尊教典籍书册之事。于是将他如何从虞枚口中赚出天尊教藏书机密,又如何托郑淼将书送来幽燕道之事一一挑明。最后说道:“天尊教教义虽然荒诞不经,然而其各类记载却不失详细,或可从中查询出教主魁首行踪。仪之又见其颇擅钻山打洞,这虽是鼠辈伎俩,然君子不可不察。因此,仪之想在钟离先生指点之下,重新检阅这批藏书,或许能有所收获。” 至此,不仅是这批藏书的来历用途,乃至秋仪之如何诓骗虞枚带路奇袭毓璜顶之事,郑荣心中都已清清楚楚,不禁感慨自己这位一时兴起螟蛉来的义子果然是出人意表。于是说道:“不瞒仪之,本王本想委你甄别乱民之中天尊教残余的差事,但尚疑心你同邪教或许有些瓜葛,此事还有三分犹豫。然而目下这审阅邪教藏书之事,也并非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是要从这十余万乱民之中甄别出邪教骨干,若不借你的心智,又谈何容易呢?” 秋仪之道:“此事三哥已同我商议过了。这甄别之法,我二人也已有定策,正打算同钟离先生商量之后再请义父指教的。” 郑荣道:“有何办法,你但说无妨。” “此法是我和三个一同斟酌来的,仪之说是可以,就怕义父怪我争功……”秋仪之面露难色说道。 郑荣听了,“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仪之也学乖了,怎么也学起你几位兄长来了?你说便是。” “嗯……这个么……”秋仪之稍顿了下,说道,“这办法倒也不难。只要让每个乱民指认三名自己所认为的邪教骨干,凡是被指认最多者,再命人细细审问。相信这芸芸众口之中、严刑峻法之下,恐怕也没有几个能侥幸逃脱的。” 郑荣听了,略加思索便知道这确实是一条妙计,便问:“此计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三哥之谋?” 秋仪之道:“不敢诓骗义父,此策是三哥郑淼所出。三哥原想让每人指认一名邪教爪牙的,仪之唯恐有所缺漏,便建议指认三人,虽然要多费些工夫,但总不至于有漏网之鱼混入幽燕。” 郑荣又想了想,说道:“本王觉得此计甚好,你同郑淼再去问问钟离先生,听他有何查漏补缺之见。这安置乱民之事,既然是郑淼所请,本王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尽心去做好了。至于这审阅邪教藏书之事,我看书簿众多,你一人断然办不下来,可让你钟离师傅从他手下挑几个精干的书吏协同办理。” 正说话间,张龙已将赵黑子传到州府门口候命。郑荣听了,就让秋仪之出门,将他领来见面。 这赵黑子虽然号称响马,骨子里却依旧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就连县衙门都没进去过几回。他在秋仪之的引领下,战战兢兢穿过州府大堂,见后堂院中有一人,看着约有四十来岁光景,一人端坐在石墩上看书,三捋长须随风飘动,虽然只是极随意地套了一件丝袍,身上却自透出一股凌人的气势。 赵黑子见了,还未等秋仪之通报,便不由得膝盖一软,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口中不知念念有词地说些什么。 郑荣见他这副模样,说道:“你就是赵黑子了吧?这仪之还未通报,你怎么就认出本王来了?” 赵黑子趴在地上,说道:“小人当年在南阳同王爷见过一面,当时就觉得王爷跟戏台上演的、评书里说的那是一模一样。同王爷分别以后,这戏虽然看得少了,这评书却没断过听,当然认得王爷了。” 这郑荣在宗室皇族子弟之中人望最高。当年仗着皇子身份,微服私访、为民伸冤的事迹就在京城之中广为流传,更有好事之人添油加醋编为评书鼓词,走街串巷做嘴皮子生意。自掌兵之后,便更有了题材,被不少草台班子改作戏剧,游走全国演出。因此这赵黑子能经常瞧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事郑荣也有耳闻,一开始还有几分忧谗畏讥之心,到后来也就处之若素了,于是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问道:“你说说,这戏里是怎么演本王的?” 赵黑子磕头道:“戏里演的就跟王爷真人一样,一把宝剑,杀奸臣、杀贪官、杀鞑子、杀蛮夷,威风八面、为民做主……” 郑荣就在朝廷中枢高层,往来都是高官鸿儒,这草莽小民的粗陋奉承虽是发自内腑,但听着却也不甚受用,于是话锋一转道:“赵黑子,我问你,当年本王就要带你来幽燕在我军中效力,也好攒些功名、讨个出身。可你当初偏不愿意,怎么现在反自来投奔呢?” 赵黑子磕了个头说道:“那时家里还有老娘要养,赵老爷子孤身一人也要照顾……我心里想来投奔王爷,可这两位老人家年纪都大了,让他们客死异乡,我……我实在是不忍心……”说着说着,赵黑子已然是哽咽了。 郑荣听了,撇了手中书,起身击掌称赞道:“好!本王就取你这份孝心!你有这份忠孝之心在,只要跟着本王,定叫这世上留下你赵黑子的大名。” 仪之在一旁笑道:“就是这赵黑子的名字稍微粗俗了一些。” 郑荣听了,点头笑道:“这黑子之名虽然直白古拙,却登不了大雅之唐,本王这就赐你名字……就叫……赵成孝。自古孝子即是孝子,你既已尽了孝,那就愿你今后忠心报国,成就一番大业。” 秋仪之见赵黑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忙对他说:“王爷赐你名字,那是多大的福分,你还不快快感谢?”仪之见赵成孝不断地磕头谢恩,又接着说道,“那仪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义父拨赵哥在我身边效力,不知可否?” 郑荣转念一想,问赵成孝道:“你可愿意在仪之手下效力?” 赵成孝想到秋仪之毕竟同自己相熟,若在他麾下办事,毕竟方便些,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好!”郑荣说道,“这秋仪之虽是我螟蛉来的义子,本王却向来视如己出。他聪明绝顶、奇计百出,你在他麾下必能闯出一番事业!” 正说话间,郑鑫、郑森、郑淼三人也来请安。赵成孝不便在一边旁听,就秋仪之带他与几位兄长稍作引见就让他出门回避。 于是郑荣便将幽燕大军班师之后的善后事宜一一分配给四个儿子:这安置乱民垦荒并甄别其中邪教爪牙,虽是两件事却也是一件事,任务十分繁重,便让郑鑫、郑淼兄弟共同负责;郑森要会同崔楠、韦护二将重整军队,组织布防休整,死伤将士则须做好抚恤治疗工作;秋仪之专一负责审阅天尊教藏书,发现线索情况要及时直报郑荣。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5 回家的感觉真好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昨天忽然发现已经从新书榜退休了,除了两个刷票的,我可是第三啊…… ———————————————————————————————————— 众人领了各自任务,便分赴各地办差去了。 秋仪之这检阅邪教典籍之事极为机密,无论借用任何一级官府衙门处理此事都极容易走漏风声以致节外生枝,因此按照钟离匡的建议,宜将藏书运送至广阳城中秋仪之的府邸再从容审阅为好。 于是秋仪之为掩人耳目,就在博州境内聘了车夫,将全部藏书打包装满十几辆大车,再带领赵成孝等人押送,假扮镖局运送寻常财物,一路就往广阳城而去。 这赵成孝做了几年响马,起初还担心这浩浩荡荡十几辆大车,未免太过引人注意,押运的又不过区区三十来号人,弄不好没走多少里地,就被山贼水匪劫走了。 秋仪之却毫不为意地说道:“赵哥尽管放心,这幽燕道不同别处,你就沿着官路走,要真想找几个劫道的倒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赵成孝想自己这两三年在绿林之中虽然号称“救命钱不抢、讨饶人不杀、农忙时不扰”,因此被道上兄弟尊称一声“三不太岁”,素有仁义之名,却也不知劫了多少富商马队。因此见秋仪之如此疏忽大意,也不免暗自为他捏一把冷汗。 这幽燕之地,乃是中原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然屏障,纵横五千里的太行山脉横贯幽燕,一条精心修建的官道就如玉带一般在这崇山峻岭之中起伏穿行。 赵成孝是早已念熟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如今异地处之,走在这宽阔平坦的官道之上,越走越是心惊,不断地提醒秋仪之: “这里要是埋伏下一伙山贼,人也不要多,百来个就行,就能把我们几个杀得一个不剩。” “这里要是砸下几块巨石,我们队伍就一刀两断了,到时候那叫首尾不能相顾,可就麻烦了。” “这里要是掘开河水,那官道前后被淹,我们就要困死在这里。这就叫‘瓮中捉鳖’,说书先生讲过的。” 赵成孝每每提起,秋仪之总是向他一笑,说道:“没想到赵哥也深通兵法。只是这幽燕道太平得很,赵哥这番见识,恐怕在此是用不到喽——” 仪之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却明白:郑荣刚刚来幽燕道之时,便集全道之力、用五年之功,遇山劈石、遇水架桥,不知耗费了多少汗水性命,终于修建起这条官道,又下大力气剿灭招安了大批土匪响马。此后,中原客商可在幽燕道内自由通行,各路大军也可凭借官道快速运动集结,是幽燕道民富兵强的根本。 郑荣又唯恐这幽燕血脉为北方鞑子所用,因此在钟离匡的建议之下,在几处紧要关隘峡谷之地均事先设置了檑木滚石,只要战事不利,便可立即切断大路。只是到那个时候,恐怕幽燕大军已全军覆没,旬月之间,西至函谷关、东临大海、南抵长江,这中原半壁江山便已在铁蹄蹂躏之下了。 赵成孝在秋仪之带领之下走了几日,果然未见半点风吹草动,又见这一路之上,不过几里就有分布有茶楼、客栈、酒肆,茶摊凉亭等沿途更是不计其数。赵成孝虽然憨厚,却不愚笨——知道若这路上有半点不太平,靠官道谋生之人便早已跑得干干净净,保命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做生意——这才放下心来。 时值初夏,天气已是甚热,一行人没走上几里路身上已颇有几分燥热。恰巧路边就有贩卖西瓜的瓜农,秋仪之经不住众人起哄,便买了十几个冷水湃过的西瓜,取过一个用刀剖至一半便应声裂开,露出鲜红的果肉,叫过众人大快朵颐一番。还觉得不够过瘾,索性再买上几十只,放在车上边走边吃。正在此时,老天赏了一阵大风,吹过来几片白云将烈日遮挡在身后。于是身上凉风阵阵、口中蜜水四溢,真的好不痛快! 走了几天,绕过一道山脉,便见一座极大的城市平铺在广袤的大地之上——这就是幽燕道的首府广阳城。这广阳城中穿着绸缎的富商、牵着骆驼的胡人、擎着刀剑的兵丁四处游走,没有一时停歇;打把式的武夫、说相声的小丑、讲评书的先生时刻喧嚣、未曾片刻安宁。 这番景象,赵成孝就是在梦中,也从来没有梦见过,已然是看傻了,只是后悔为何当初没让自己的老娘和赵老爷子跟着一起过来,也好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秋仪之此刻却紧张起来,在赵成孝耳边低语道:“我们此次押运何物,赵哥也是知道的,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这广阳城中鱼龙混杂,还望赵哥让众兄弟多多留意,不可功亏一篑才是要紧。” 赵成孝听了,连忙点点头,招呼过自己从山上带下来的几个勇士,低声道:“我说兄弟几个,眼下就要进城了,大家都把心提到嗓子眼里,安心办好这趟差事,拿了赏银再来这广阳城中找些乐子也不迟。要是把事情办砸了,那我们几个就算重新落草,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是不是?”说着,顿了一顿,略抬高了声音说道,“我说兄弟几个,大家打起精神,抓紧赶路哪!” 众人听罢,便迅速分散开来,每人守着一辆大车,队伍前后又各有两三人压阵,整个队伍业已是外松内紧地做好了准备,就等秋仪之一声令下,便可进城。 秋仪之见状,心中暗想:“赵黑子这几年山贼也总算是没白当,行军用人颇有几分章法,倒也难得。”是以领着队伍,不紧不慢地缓缓向内城走去。 广阳城中有认识秋仪之这位义子殿下的巡城百户,早听说南下河南平叛克日就要凯旋归来,见他这样轻衣简从进得城来,觉得有几分奇怪,既想上前请安却又不敢,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 于是秋仪之招手唤过那军官,从怀中掏出自己名帖,轻声吩咐道:“奉幽燕王将领,要送这几车东西进城,你拿着我的名帖,通知城门领,这队大车统统免检放行。此事务必机密小心。” 这百户虽然官小,人倒也持重,接过名帖扫过一眼,低声说道:“遵命!”便一溜烟往城门快步走去了。这百户办事果然靠谱,城门领见秋仪之领着一队人马进来,恭恭敬敬送还了名帖,大手一挥,就让这十余辆大车顺利通过城门。 这广阳城同其他城池不同,本由军事要塞扩展而成,城内均是官衙兵营,远没有外城热闹。赵成孝进了城门似有恍如隔世之感觉,呆呆地跟着秋仪之走到一处并不豪华的宅邸门前。 宅邸大门紧闭,秋仪之上前重重拍了几下门,尚无人答应,却传来一通“汪汪汪”的犬吠。仪之听了,知道是那条久未见面的名叫“噜噜”的狗,便朝门里笑着呵斥道:“叫什么叫,是我。” 那狗听了,果然不再叫唤。 过了好一会儿,这大门才缓缓打开,开门的是秋仪之府上看门的瘸腿老王。老王还没说话,“噜噜”却急不可待地扑到主人身上。这条狗是秋仪之从河南带来,养了五年体型已是十分庞大,整个身体站起,前爪耷在秋仪之胸口,鼻子不断蠕动地嗅着主人的气味。秋仪之对这自小相依为命的伙伴也是十分想念,双手在它脑门、前胸、脖子上安抚了许久,才让“噜噜”平静下来,却依旧在主人脚边不停打转。 秋仪之见开门的只有老王一人,便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啊?瑞寿到哪里去了?我不是早派人来通知过,说就这两天便要回府吗?” 这老王原是军中的一个老卒,一场大战下来,右脚脚面被刀砍去了一半,按幽燕大军的规矩,原本可以划到军粮处、军医院等地方干些清闲事务。可这老王不认得字,年纪又大了,便被安排到秋仪之府上看门,为人却十分老实可靠。只听他回答道:“瑞寿这小子,自打少爷出兵放马之后,就跟街口卖花的小姑娘……就是叫兰草儿的。现在又不知到哪里厮混去了。” 这事要放在大哥郑鑫府上,瑞寿便少不了挨一顿打,可秋仪之本就是个随便人,听了倒也并不为意,笑道:“没想到瑞寿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涨,倒动起这小心思来,也难怪……” 正说话间,一人不知从何处蹿到仪之跟前,作了个揖,说道:“少爷你可别听老王给我拆台,我知道少爷要回府,说是要带一大群客人过来,昨天就去外城酒楼定了几桌席面。可酒不好买,今天才在马市里买了十八坛好酒,这不,卖酒的送货上门来了。”秋仪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辆牛车上摆满了酒。 仪之点点头,轻声问瑞寿道:“我问你,忆然郡主这几天来过府上没有?” 这瑞寿是几年前秋仪之从街上捡来的饿殍,一问之下居然是河南同乡,就收留在府里办些杂事,因与秋仪之相处得久了,也颇学到了几分机灵,听他这么问,眉梢扬起一丝笑意,答道:“郡主前天还来过,说是来喂‘噜噜’的,其实呢,我看是来找少爷的。” “嗯,好。这里有的是人,你就别在这里张罗了。现在马上到郡主那里,说是我请客,请郡主和也鲁到我府上吃饭。”仪之见瑞寿点了头,又催促道,“你这就去,跑着去!” 忆然就在幽燕王府之中同王府女眷同住,瑞寿不便进门,同王府门子通禀一声就算将话传到了,便又去叫也鲁。 也鲁奉渤海达利可汗之命,负有协助忆然约束渤海商人的职责,因此就在马市不远买了一间房屋居住。 瑞寿跑到也鲁住处之时,恰巧见忆然也在那里同几个胡人讲话,便把秋仪之的话同他们二人讲了。 忆然听仪之有请十分高兴,对瑞寿说道:“你们少爷这么小气抠门的人,居然也会请客?我知道了,跟他们几个说完话,就去吃他一顿。”说罢,随手抓过桌子上一把散碎银子就赏了瑞寿。 瑞寿见屋内都是胡人,不便久留,谢了赏便慌忙出门复命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6 谁的气力大? - 一代权臣 - 笔讷 待忆然和也鲁抵达秋仪之府上时,几桌席面已在院子内铺开。 仪之远远望见忆然来了,赶忙跑过去,一把将她拉到一旁,说道:“我就知道你在捣鬼。我且问你,那日你在义父跟前说了我些什么坏话?害我被义父一顿教训!” 忆然早已看见自己亲手做的那只歪歪扭扭的荷包正挂在秋仪之腰际,心情顿时好了一半,瞋目望了秋仪之一眼,说道:“你自己做的事,还怕别人说吗?”也不等仪之回答,又指着院内的几个人问道,“那几位我还是头回看见,你怎么也不引见一下?” 这大庭广众之下当然不便再多质问,秋仪之只好顺着忆然的话,把自己刚招安的赵成孝等人逐一介绍给忆然。赵成孝手下二三十个人,大名不过是阿猫阿狗之类农村的粗鄙名字,江湖山的绰号倒是十分威风,不是叫什么“九尾大鹏”、“铁头蛟”,就是叫“八臂罗汉”、“青面鬼”。这些人一个个面目凶恶,不是脸上一条大疤,就是浑身布满刺青,若是走在街市之上,附近路人怕都是忙不迭地回避两旁,街边店铺说不定都会主动送上孝敬。 可是渤海来的忆然郡主却最喜欢这些江湖豪客,见他们粗犷的样子,觉着比中原那些酸腐书生要亲近多了,于是毫不客气地招呼他们几个坐下饮酒。 秋仪之不胜酒力,略喝了两碗酒,便独自一人靠在椅背上,静静观看众人大快朵颐、把酒言欢。 酒过半巡,众人因都是新入幽燕军中效力,便乘着酒性提出要在义王子殿下面前显显自己的本事。军中士兵的武艺讲求协同配合、整齐划一,秋仪之是十分熟悉的,可这江湖上豪侠的功夫他却从未见过,一挥手便欣然应允了。 于是这些江湖豪客一个个拿出看家本领。有轻功了得,一纵一跃就能上房揭瓦的;有身怀“铁头功”本事,一粒光头能够开碑裂石的;有精通暗器,一挥手之间就能将十只酒碗同时用石子击碎的;还有一身硬功护体,刀劈斧砍不能破其半点皮肤的。 秋仪之见了大惊失色,心想若是自己手下有一万,哪怕只有三千这样的士兵,那便能纵横于天下了,因此忙叫来赵成孝问道:“不知练成这样的功夫,需要多少时日?” 赵成孝脸色黝黑,从小被叫做赵黑子,豪饮之后,脸上没有半点红晕,答道:“如果不是天生练武的材料,练到这样,怎么着也要二三十年。还有你看那个玩硬气功的,那是童子功,万一破了身,一根针就扎漏了他……” 秋仪之听了,这才释然,心想:这武功如此难练,怪不得历朝历代没有以奇功异术练军的,即便是请了武术名家在军中担任教师,也不过教习些最基础的棍棒刀剑功夫。 一旁的忆然却最是争强好胜、心高气傲,平时说说话还要跟秋仪之斗上几句嘴,今日见中原豪客这般卖弄本领,一股傲气油然而生,手肘轻轻捅捅身旁的也鲁。也鲁知道自家郡主的心意,喝干手中的酒碗,“腾”地站起,朝众人团团一揖道:“众位武艺高强,令在下眼花缭乱,我也鲁也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力气大而已,还想向诸位领教领教。” 众豪客均是江湖上混久了的老手,当然听得出也鲁口中的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又想着练武之人有“一力降十会”之说,禁不住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叫这鞑子难堪。 忆然见众人被也鲁一句话就撩得火起,便笑着从袖中摸出小半个拳头大小一块狗头金,说道:“中原有句话叫光说不练假把式,这样吧,也鲁就和大家比试扳手腕子,谁赢了,这块黄金就归谁!” 席面上二十多个人本就是山贼出身,见这么大块黄金,没有不眼前一亮的,早有人端来一张桌子,要跟也鲁比试。没成想这也鲁居然力大无穷,这边一连上了八九个好手,竟然没有半个能够能让他的手腕有半分偏转的。 也鲁倒也客气,见一时再无人敢来挑战,双手一拱道:“承让了,多谢各位手下高手留情,我也鲁先干杯为敬!”将上前比试过的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 也鲁刚拿起一碗斟得满满的酒,还未抬手去喝,却听一人朗声说道:“且慢!”。这声音虽不响亮,却十分浑厚,也鲁循声望去,正是赵成孝黑着个脸站在那里。 他也不多说话,径直走到方才比试膂力的桌子前,摆好了架势,就等也鲁来战。也鲁见了,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半蹲在赵成孝对面,伸手就与赵成孝的右手紧紧握在一起,略一使劲,竟好像徒手推山一般没有丝毫动静,心想此人与众不同,于是定下心来认真应战。 此二人凝神聚气,将浑身力道集中在手腕上,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也充血鼓胀起来。这边也鲁长满胡须的大方脸已憋得通红,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好似要喷出血来。那边赵成孝一张黑脸绷得似要裂开,颧骨上的肌肉一跳一跳,显得十分狰狞。 众人都围上来,一面目不转睛地看,一面议论纷纷。 “没想到我们老大力气这么大,以前怎没见他显摆过?” “那是你眼瞎。当年火并‘花眼豹子’的时候你没瞧见吗?那‘花眼豹子’一身擒拿功夫出神入化,老大一转身就死死掐住,把他活活按死在泥地里,这力气……” “我看老大也悬,我刚才使了吃奶的力气,愣没摇他动一下。” “就你?李寡妇那奶,又大又圆,吃奶还用花力气?你这点点力气,还不够给这鞑子瘙痒的!” “你比我好不了多少,看你刚才那急样,恨不得上去咬那胡人一口吧?” ………… 也鲁和赵成孝较量了有一盏茶功夫,双手还是紧紧握在一起,谁也奈何不得谁。围观众人都不知道究竟最后会鹿死谁手,渐渐都闭了嘴,全神贯注地看。坐在一边的秋仪之也没想到自己这位“赵黑哥”居然天生神力,怪不得能够当上山寨头领,怪不得当年在赵抚义家面对十几个穷凶极恶的家丁能够毫无惧色,因此也聚精会神地看着两人,似乎就连他们咬牙切齿和血管跳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桌子两边也鲁不想败,赵成孝也没有输的打算,两个人就像猛虎遇到雄狮一般势均力敌,偏偏不能有半分疏忽,否则就会被对手一口吞进肚子里去。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忽然“咔嚓”一声,也鲁和赵成孝两人的手肘下的桌子居然承受不住力道,碎成一顿柴火,散了一地。两人见了,同时站直了身体,相视“哈哈”一笑,互道: “是条好汉!我赵成孝今天认识你了!” “中原果然有英雄!你这个朋友我也鲁交定了!” 说罢各自拿过一碗酒,一饮而尽,将酒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众人吃酒吃到半夜,广阳城门早就关了,没法出城寻找客栈休息。忆然自回王府居住,也鲁也去王府下人住所借住。其余人等见夏天夜里天气也不冷,索性就四仰八叉地躺在秋仪之府邸院子的地上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刚过辰时,便有人来敲门。瑞寿开门接过一张名帖,便到后堂交给秋仪之。仪之一看,乃是钟离匡派来审阅天尊教典籍的书办,领头的是个叫阮文远的落地秀才,四五十岁年纪。此人是钟离匡乡试的同年,也是考了几次举人都不能中第,因此被钟离匡请来帮着办事。 这是件正事,秋仪之连忙起床,将宿醉未醒的众人叫起,把院中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这才将十二三个书办请进大门。 秋仪之将名帖还给阮文远,问道:“阮先生从钟离师傅那里来,不知对此检阅邪教典籍之事,有何指教?” 阮文远毕恭毕敬地收了名帖,道:“钟离先生目下还在王爷身边参赞事宜,昨日遣人过来,要我选几个精干书吏协助殿下办好这件差事。学生不敢怠慢,这就到此,全凭殿下差遣。却不知这邪教典籍数目多少?” 仪之道:“在下走得急,尚未清点,但这典籍数目,少说也在五千册以上。”说罢,便让赵成孝让人将对方在后院的书籍统统搬了出来。 这阮文远见书册数目果然极多,搓着几根山羊胡说道:“钟离先生严令为保机密,此事必要在殿下府上办理。可书目竟然如此庞杂,殿下府中这几间屋子……恐怕捉襟见肘……” 秋仪之这府邸确是不大,无论面积还是房屋数量,也就是广阳城中中等家人的水准,这书办所言倒也实事求是。仪之听了,一笑道:“此事容易。我这就去军营中调些油布木梁,在这院中支起几座棚子,我看也够用的了。” 阮文远听了,目测了下院子的面积,不禁击掌笑道:“此法甚好,若在屋中办事,这三伏天气还怕暑热难当呢!怪不得钟离先生总说殿下足智多谋呢!” “哈!钟离师傅这般严峻刻薄、不苟言笑的人,竟也会在背后夸赞我。”秋仪之想着十分高兴,抖擞起精神,就叫赵成孝几个人跟自己去军营搬运辎重。 广阳本就是一座军营要塞,众人没走上几步就到了物资仓库。秋仪之同看守仓库的军佐通报了物资用途,又龙飞凤舞般批了条 子,便领人进库去搬运东西。见一边正好整整齐齐地堆放了新做的幽燕大军服装,仪之便让赵成孝及新招安的弟兄按身材尺寸换上,从此就算是幽燕军中士兵了。 众人将所需材料搬到秋仪之府中,手忙脚乱地支立起帐篷。于是秋仪之便同阮文远等书办在此办理审阅邪教典籍之事。 至于赵成孝等人,秋仪之则找了一座不大的闲置营房,让他们在其中居住,并通报过幽燕军纪,令其日日操练,不得无事喧哗饮酒,每隔十天放假一天,可出城到外城街肆之中饮酒放松。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7 审阅西域典籍 - 一代权臣 - 笔讷 自此之后,秋仪之就会同阮文远等人,在自己府邸之中办理审阅天尊教典籍的差事。 秋仪之虽说是居中坐纛的,但他自小走马遛狗,远没有自己大哥郑鑫、三哥郑淼这样的静坐功夫,每次只是略翻过几本,就带着“噜噜”上街溜达一番,转完一圈回来,再审阅几本,便又坐不住出门去了。 幸好钟离匡安排过来办事的那十几个书吏,都是办熟了案牍事务的,不需秋仪之亲自督查,只由阮文远居中协调,便能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只是这邪教藏书实在过多,计有五千三百四十七册之多,要按照“经、史、子、集”的顺序一本本细细阅读、写下节略、分类汇总,遇有疑点的还要几人会同审阅。就这样一连审阅了有十天,才查完其中的三分之一。 这时已进入盛夏,小小的广阳城闷得像个大蒸笼一般。众人即便是在屋外办公,头顶上又遮了油布,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若是平日,秋仪之早就脱得只剩下单裤坎肩,然而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幽燕王义子,可不是放浪形骸的时候。他只好穿戴得整整齐齐,拼了命地摇扇子降温,可扇出的风也是火热,仿佛有点火星就会被点燃似的。就连“噜噜”那条狗,也把半尺长的舌头伸在外边,哈喇子流了一地。 正在此时,瑞寿跑上前来,撸去满脸的汗大声禀报道:“忆然郡主她……” 秋仪之从座椅上一下站起,忙问:“她怎么了?快说!” 瑞寿喘匀了气,才道:“忆然郡主她领着也鲁还有赵成孝几个,运了几车西瓜过来……” 秋仪之听了哭笑不得,用手中的扇子使劲敲了一下瑞寿的脑门,道:“嗨!你这小子,禀告这事,需要如此慌张吗?你没听说君子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害我吓出一身冷汗……走,带我瞧瞧去!” 刚打开院门,就见忆然带着也鲁和赵成孝手下几个兄弟,赶着几辆装满西瓜的驴车就来自己府上。一问才知是忆然知道仪之等人顶着烈日办事必然燥热不堪,便在市集上挑了几车熟透的大西瓜送来慰问,可又想到自己领上十几个胡人出入军事重地的广阳内城,实在是多有不便,便叫了赵成孝几个人帮忙运送。 在院中这十几个书办,听说有人送来西瓜,早已口中生津,撇了笔墨纸砚,就跑到门外帮着往院子里搬运,还不断地夸赞忆然郡主体恤下情。 忆然听了兴高采烈,刚要迈步往里走,却被秋仪之一把拦住,对她说道:“这里面乱哄哄的,又都是汗臭,有什么好去的,走,我请你喝凉茶去。”说着,伸手就抓着忆然的手臂往外拽了一把。 谁知这北方来的忆然郡主耐不得幽燕道的这份炎热,早已光着手臂,换了一身草原上常见的摔跤背心,秋仪之一握之下,便结结实实地同她细腻的皮肤接触在一起,右手满满沾了一层香腻腻的汗水。秋仪之吓得脸上一红,连忙松手,轻咳一声,道:“还等什么,去晚了就没座位了。” 忆然脸上也泛起两片红晕,答应了一声,就跟着走了。 这凉茶摊子就在城墙脚上,是个退伍的老军开设在此的,就连幽燕王郑荣也经常来喝上一碗,因此在广阳城中极有名,一排靠墙的座椅上早已坐满了人,端着茶碗“咕咚咕咚”地喝。 坐着喝茶的人见是义子殿下和渤海郡主来了,其中早有几个识相的赶紧喝完茶,将座位让了出来。仪之和忆然便顺势并排坐下,各点了一大碗凉茶端在手里。 忆然一双健美的大腿在丝绸马裤下显出优美的弧线,一对丰满的乳  房也在轻薄背心的包裹下极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秋仪之余光瞥见,不由得心猿意马,连忙啜了口茶,问道:“我之前问过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那天你在义父跟前说了我什么坏话,害我被一顿臭骂。” 忆然双眼不知看在哪里,嘴巴一撅,随口答道:“这事情我早就忘了。王爷记性比我好,不如你去问他吧。”一句话,愣是把伶牙俐齿的秋仪之说得呆在一边。 从此以后,忆然便每隔两三天就送来几车瓜果,秋仪之便同她出去逛逛市场、喝喝凉茶、骑骑骏马,日子过得倒也舒心痛快。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天,天尊教典籍大部分都已审阅完毕,一部部都理清顺序、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编辑节略,天尊教在中原传播的历史轨迹也逐渐显现出来。 原来这天尊教前身为“拜火教”,六七百年前就已传入中原,又分为不同教派,有“白莲教”、“红阳教”、“无生老母教”等诸多教派,其中大多已泯然于世了。唯有这称作“天尊教”的教派繁衍至今,其教主竟均为“温”家所任,俨然同世袭皇帝无异,而论及传位时间之长,则就连中原强盛的一统王朝未可与之比拟,令人咋舌。 这天尊教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各分坛总坛已遍布全国,信徒近百万,其中除戏子、娼妓、算命先生等下九流外,也不乏小有名气的富商大贾。天尊教全靠这些人捐献财物来敛财,一年收项竟有白银百万两之巨,已抵得上朝廷收入的五分之一,坐拥如此豪富,也难怪有屡有造反之心了。天尊教账册记载十分精细,每年每地收入都一一登记,横向比较,便同大汉各地贫富程度吻合——年入以江南道居首,其次是湖广、山东等道,富庶仅此江南的幽燕道及京畿所在的关内道则收入不多,想必是这两地关防紧密,天尊教发展不足之故。 然而天尊教如此详细的记载,偏偏缺了各地总坛、分坛坛主及其他骨干的详细名册。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毓璜顶总坛藏书楼之所以被翻动过,并非为了寻找宝藏,而是为了窃取这份比任何宝藏都重要百倍的名册——只要有了这本名册,便可在短时间内将邪教重新组织起来,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想到这里,秋仪之额头上已渗出一层汗水,连忙起笔写了一份帖子,派人火速送往幽燕王郑荣并钟离匡之处。 其实秋仪之真正感兴趣的并不在此,而在于经由天尊教辗转而来的西域情报,因此凡是涉及风土人情及生产技术的书籍,他都要亲自查阅一遍。 原来这西域同中原远隔沙漠瀚海,政治形式更是同中原大不相同。中原大汉王朝自然以皇帝为尊,中央设宰相、中书省、六部等机构管理全国,全国分为十道,每道又各分若干州县,形成树形管理体制。 而西域则分为大小数十个国家,略强盛的大国也有十余个,每个国家都有国王统率,互相并无统属关系。而各国无一不信仰“阿丹努教”,此教设有一名教宗,权力甚大,可随意将包括一国国王在内的任何人开除出教,到时此国便会百姓离心离德、四方诸国都来攻击,因此这教宗也被称为“教皇”。正因如此,其他宗教在西域无法公开传播,天尊教这才转来中土发展。 至于这西域经济也同大汉大相径庭。 大汉以农桑为本,行商坐贾虽然富有,却是“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因此积攒下浮财之后,往往将购置土地并资助子侄科考视为正途。而西域则土地贫瘠,重商轻农,略积累下几个本钱就东赴天竺、南洋,西至大食、大秦等地买卖货物、赚取差价。至于大汉、日本、朝鲜等国,其出产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在西域及大秦极受欢迎,一旦倒卖成功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然而从西域至中原,无论水路还是陆路,无不远隔千里、危险丛生,冒险前来的往往是九死一生。 因此这西域农耕技术远不如中原发达,粮食作物种类也不及中原繁多,全靠一种无论土地干旱肥沃、无论气候潮湿干燥都可在地下生长的作物为主食。衣料也不过棉麻而已,丝绸面料则需从大汉进口,十分昂贵,非高官富商不能穿着。 至于铸造刀剑兵器之法,秋仪之对此最为在意,西域也有专门书籍记载,可细观之下却大失所望。原来这西域制造兵器方法分为两类,一种是大量制造寻常兵刃之法,另一种则是专门打造神兵利器之术。 这量产之法无非是用熟铁浇筑,再略加锻造打磨,与中原铸刀之法别无二致,甚或略显简陋,想必其一般士兵所用兵刃质量也不过尔尔。 另一种则要大费周章,先取极优质的铁矿熔炼精熟之后,随上好松木炭埋藏于地下,经过数年或十数年时间再挖掘出来。掘出的熟铁大多腐烂生锈,但其中偶有吸收了土精木华的便被称之为镔铁,以待大用。将这镔铁反复加热锻打并在醋中淬火,再经手工精心磨成刀剑形状。最后以金石试刀,若刀身过于坚硬的便会立时绷断,只有极少数分金断玉而刀锋不损的,才是最终成品。 读到这里,秋仪之不由地自己抚摸起身边的这把宝刀,没想到要打造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刀竟要如此劳心费力——难怪刀鞘刀柄如此朴素,此刀本身便是一件无上至宝,再另加装饰便是画蛇添足。 可如此复杂的工艺,同时打造上百口刀也未必有一口成功的,更勿论是大量制造装备军队了。这道理竟同用武林高手拼凑一支军队别无二致,无非镜花水月罢了。 秋仪之正失望间,翻开另一本书却让他耳目一新。 此书介绍的乃是攻城破墙之法。原来这西域多为沙漠戈壁,没有大量乔木制造云梯、撞锤、石车等大型器械,攻击城市全靠挖掘地道和炸药爆破。西域人善于挖地打洞秋仪之是早已心中有数了,书中也记载得极为详细,如何选择下铲地点、分辨方向、清运砂石、防止塌方等无不不厌其烦、条分缕析地介绍得清清楚楚。 这炸药爆破之法就更加简单,无非是将炸药塞满一口大缸或坛子,选择城墙薄弱之处点燃引信,便可将城墙炸塌。秋仪之见这书中明确记载炸药乃是从中原传入的,便想大汉运用火药不过是制造鞭炮焰火;而西域人刚刚获得此物便想到以此攻城掠地,如此好勇斗狠,真不愧是未化之民。 除此之外,西域造船架桥、印染纺织、铸造盔甲、建造城池之法也多有记载,然而仪之观之则大多不如大汉的先进细致。一想到自己花费多少心思力气,不远数百里从河南运回的书籍,居然并没有什么大的用处,秋仪之不免有些气馁,再也无心细查,便催促着众书办尽快将藏书审查完毕,交差了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8 参劾如雨而下 - 一代权臣 - 笔讷 幽燕王郑荣七天前就已回到了广阳。秋仪之因身负主持审阅天尊教典籍的任务,故除幽燕王到达广阳城那日,按规矩出城迎接外,便再也没有见过郑荣的面。 这日,天尊教典籍终于逐一审阅完毕,又恰巧忆然到府上来玩耍,秋仪之便同她一道赴幽燕王府向义父请安,也顺便交差。 两人各捧了十几册誊写干净的节略,一路极熟谙地穿房过屋来到郑荣书房前,刚要高声通禀,守在一侧的张龙却抬手制止道:“王爷正同钟离先生说话,吩咐下来任何人不可打搅。义殿下和忆然郡主还请改日再来,王爷那里末将自会通报。” 既然是义父亲口吩咐的,秋仪之也无可奈何,便双膝跪下刚准备朝书房门口磕个头算是请过安了,却听见房内传出郑荣的嗓音:“是仪之吗?你进来好了……噢,还有忆然,你就不用进来了,下去歇息吧。” 秋仪之心想义父同师傅必是在商议机密大事,那么番邦郡主不能在侧旁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扭头瞅瞅身边的忆然郡主,却见她撅起了嘴,将手中帮忙捧着的书册狠狠在地上一放,也不说话,便一蹦一跳地往王府女眷所在房屋而去了。 秋仪之小心拾起被扔在地上的书,顺势站起身来,双手却都无暇整理衣冠,于是脚尖踮了两下,略略抖去膝盖上的浮尘,这才朗声道:“秋仪之来为义父请安了。”一旁站着的张龙倒也机灵,赶紧帮忙推开书房大门,好让这幽燕王义子进得屋去。 秋仪之刚进屋,身后的房门便“吱呀”一声关上了。书房四周都开了窗,又兼之今日阳光明媚,屋内倒还十分通透明亮,只是窗门紧闭、无处通风,因此显得极为闷热。 仪之两眼极迅速地扫视了一下书房,见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义父郑荣、师傅钟离匡和自己之外,再没有第四个人,心想:“果然是在商议重大事体,我虽然那日在博州受了好大一番训斥,义父却依旧没有见外之心。”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未免有几分欣喜得意,刚要下拜向义父和师傅行礼,却听郑荣道:“免了吧,仪之且站着说话好了。” 秋仪之听了,连忙双膝用力,勉强挺直了身体,可手中捧了二三十册节略,重心不稳,还是向前打了个踉跄,惹得郑荣和钟离匡都是一丝莞尔,紧张严肃的气氛便也稍稍缓和。秋仪之便乘机说道:“奉义父王命,仪之在钟离师傅教导下,业已将邪教藏书审阅完毕,特来交差。”说罢,就上前将手中的书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郑荣案头,便又退回原地。 郑荣脸上早已恢复了庄重,取过放在最上边的一本,略略翻阅过几页便将其重新放回原位,漫不经心地说道:“好,此事你办得很用心。” 这检阅天尊教藏书典籍之事,本就是秋仪之极力提出要办理的要务,自己又冒着酷暑埋头苦干了有近一个月,换来的却是义父这般不冷不热的一句称赞,让秋仪之心里颇有几分灰心丧气。 却听郑荣继续说道:“你弄的这几册汇总节略……很好,本王及钟离先生得空自会详加研究。不过今日另有大事……”说着,拿起桌案上摆着的薄薄几页纸,递给秋仪之,继续说道,“这几张东西,你拿下去看看。” 秋仪之听了,连忙上前几步,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一看不过是一份朝廷照例每月会向全国各道、州衙门下发的邸报。可仪之手中这份邸报皱巴巴的,显然是幽燕王郑荣盛怒之下将其团起后,又重新展平的。秋仪之知道自己这位义父最是深沉镇定,又有什么能让他这样愤怒呢?便带着三分好奇、三分不安,仔细阅读起来。 朝廷邸报是向全国通报朝廷及各地发生的大事的重要途径,凡是有心的官员,只要细细研读,便不难揣摩出朝中形势。然而自从当朝皇帝郑雍沉迷丹药、不理政事之后,这邸报便逐渐沦为各地旱涝晴雨表,一份更比一份乏味。 秋仪之翻开前两页,也不过是朝中大臣升迁致仕或是各地天气的寻常信息,没有半点看头。翻到第三页,却把他吓得两腿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上面写的不是别的,乃是朝中御史言官参劾幽燕王奏章的题目。秋仪之不敢细看,赶忙朝后又翻了几页,也均密密麻麻地列满了各式各样弹劾奏章的题目,原来这薄薄六页邸报,竟有一半用来罗列这些参劾文章。 看到这里,秋仪之已是满脸大汗,重新翻回前页,扫过几个标题,却是:《劾郑荣拥兵自重心不可问疏》、《劾郑荣私迁流民意图谋反疏》、《劾郑荣越礼僭越二十事疏》、《劾郑荣狂悖不法纵子虐官十六事疏》、《劾郑荣勾连邪教养贼自肥疏》等等。这开头几篇的题目还稍微斯文,后面几条更加不堪入目,就连“巨奸涂面”、“奸佞小人”、“丧心病狂”等污言秽语都用上了。 秋仪之捧着这份邸报,瞪大了双眼低头快速地扫视,豆大一颗汗珠落在纸上,伸手去拭,却化开了一大摊墨迹,终于不敢再往下看,颤抖着双手将邸报递还给郑荣。随即长跪于地说道:“这不过是些刁刻小臣狂犬吠日,还望义父就当是乱风过耳,不要放在心上!” 郑荣叹了口气,依旧坐在书桌之后,抬手虚扶了一下,道:“这是你的一番孝心,本王听了十分欣慰。可即便是疯狗,若不立即去打,久而久之就会以为是人怕了它,到时候得寸进尺反咬你一口,那就得不偿失了。” 秋仪之起身答道:“义父指教的是。可仪之就是想不通,义父在朝中权势既大,人缘又好,不知何故竟在短短一月之间,冒出这么多无稽之谈的弹劾奏章?” “这点本王也是一筹莫展。这么多御史言官为何无缘无故要参劾本王呢?”郑荣又叹了口气。 钟离匡坐在一旁笑道:“怎是无缘无故呢?幽燕军力之强,大汉上下早已闻名遐迩。然而此次奉旨南下平叛,竟轻而易举地便将邪教叛军扑灭。王爷不要忘了,这短短一月之前,河南全道官军可是被邪教叛军打得一败涂地的。于是这有心人就要扪心自问了:‘若幽燕王有不臣之心,率军南下作乱,国中还有何人可以抵挡呢?’王爷之罪,不过在此罢了。” 郑荣抚着额头叹息道:“本王也不过是为朝廷办事、为圣上分忧而已,没料到居然迎来这番非议。然而这朝野群臣异口同声、群起攻击,想必身后必有主使之人!” “王爷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却听见钟离匡坐在一边,摇着折扇,悠悠地说道,“朝中这群御史言官,一个个虽都是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模样,但内心大多卑鄙怯懦。王爷是何等人?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柱石,又深受皇上信任,若背后无人主使,他们如何就敢舍出功名性命不要,来参劾王爷呢?” “嗯~本王也是这番想法,但不知却是何人主使?”郑荣听得极为认真,抚摸着颌下一缕美髯问道。 “若是学生猜的不错,主使之人便是当今皇上无疑。” 钟离匡同郑荣相识近二十年,早已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说话从不避讳,从来都是直抒胸臆、言无不尽。 郑荣听了却是一惊,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钟离匡收起手中折扇,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数年之前,皇上召王爷进京议事,当时学生曾在车上同王爷有一番计议,不知王爷还记得吗?”他见郑荣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当日之事,同今日之事,俱为一体。当年圣上所求的,不过是王爷支持皇次子的一句话罢了,然而王爷不听学生之言,逆抚龙鳞,终于引来今日这番祸事。” 郑荣听得入神,见钟离匡停了下来,便问:“此话又怎讲?” 钟离匡却笑道:“王爷饱览史书,学问博古通今,这点小小心机怎会不知?只不过不愿往坏处去想罢了。学生乃是一介腐儒,心地卑污,不妨明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王爷手握雄兵、镇守北疆,若能忠心报国,便是国家屏障;若起反心,就是心腹大患。当今圣上乃是王爷兄长,尚能节制;一旦驾崩,继任的便要称王爷一声‘皇叔’。有这样一位手握雄兵的叔叔,他又怎坐得稳这龙椅呢?唉~只可惜当年王爷没有听学生一句,表态支持皇上心仪的皇次子。否则这祸事虽是迟早要来,却也不会闹出这兄弟倪墙之事啊!” 郑荣听了,“腾”地站起,说道:“长幼之序乃是国家根本,忠言直谏也是臣子本份,本王怎可……”说到这里,郑荣突然想起自己也在动着废长立幼的心思,顿时气馁下来,一屁股重新坐在圈椅之中,问道,“眼下有何对策,还望先生教我。” 钟离匡说声“不敢”,却笑道:“既是圣上之意,以王爷公忠体国之心,那不如顺水推舟,交出幽燕军政大权,就学河洛王的先例,回京城安心当个富家翁吧!” 郑荣摇摇手道:“本王若是一朝交出兵权,那便无异于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忽又想到这钟离匡聪明绝顶,如此简单的道理又怎会不知道,自失地一笑道,“先生说笑了。”转眼却见秋仪之呆呆在一旁站了半天,便问:“仪之你看该当如何?” 秋仪之听义父这么问,欲言又止道:“义父既问,仪之不敢有所隐瞒,只是……算了,仪之还是不说了,免得又挨一顿责骂……” 秋仪之这么一说,让郑荣不禁“扑哧”一笑,说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秋仪之不敢说的话。本王恕你无罪,你但说无妨。” 秋仪之听了,清清嗓子说道:“这古人传袭帝位除了立嫡、立长之外,还有立贤之说。况且上古三朝,兄终弟及也并非没有前例……”说着偷眼看看郑荣脸色,见他面无表情,索性壮起胆子说道,“义父不如就势……” “你放肆!”还未等秋仪之说完,郑荣便使出浑身力道猛拍了一下书桌,桌上放置的笔墨纸砚都被震得为之一跳,就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天尊教藏书节略也撒了一地。 秋仪之被郑荣这一击吓得就连跪地谢罪也忘了,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就一双腿在不停打颤。 却听得端坐着的钟离匡缓缓地说道:“仪之所言,正是学生想说的。当今圣上昏暗,两位皇子也无德无能,若是王爷有心登极大统,便是天下之福、社稷之福、万民之福啊!王爷如有此大志,学生定会殚精竭虑以供驱驰!” 郑荣听了,长叹一口气说道:“本王从未有此打算,你二人莫要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今日便罢了,只是此话从此往后请勿再提。本王已快马传郑鑫、郑森、郑淼回来,到时我等再作商议吧!”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9 幽燕王深夜访寒舍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鑫、郑森、郑淼三兄弟均已被封为侯爵,朝廷邸报照例要分给他们一份。三人读了之后无一不坐立不安,一收到父王的召唤,便立即将手中正在办理的公事托付给手下干练之人,自己驱快马连夜就往广阳城赶来。 这三人之中,郑鑫、郑淼在山海关外办理甄别邪教爪牙及安置流民事宜,郑森在博州协助崔楠、韦护二将组织军队休整操练,紧赶慢赶飞奔至广阳城中之时,都已是第三日早晨。 朝中纷起参劾之事虽然重要,却有别于军情战事,并非刻不容缓的急务。郑荣知道几个儿子星夜敢来,必然疲惫不堪,便让张龙传令下去,要几人安心休息一天,从容用过晚膳,到申时再夤夜求见。郑鑫等三人听了无奈,只好草草吃过午餐,胡乱睡了一觉,吃饱晚饭之后再进王府议事。 三兄弟进入郑荣书房之时,父王已在屋内同钟离匡及秋仪之说话,也不知这二人来了有多久了。三人磕头请安完毕之后,便听郑荣吩咐,依次坐在早已摆放好的绣墩上。 郑鑫是长子,对所议之事早有准备,一拱手,刚要说话,却听郑荣说道:“父王十万火急叫你们几个过来,所为何事,恐怕你们几个都已知道了吧?本王已同钟离先生商议了几日,也觉得此事十分难办。不知尔等有何主张?” 郑鑫终于逮到话头,说道:“我以为这些弹劾奏章不过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而已。父王或亲笔、或由钟离师傅代笔,写下一篇辩诬奏章,直达天听。以皇上对父王的信任,想必这吠尧桀犬便会作鸟兽散。” 郑荣听了,心想这郑鑫思虑不过如此,若此事如此简单又何必召你们几个过来商议?口中却道:“郑鑫此话,深合本王心意,本王今日已同钟离先生拟下一篇奏辩文书,正要用黄绫装裱,直送北阙。” 郑鑫听父王夸奖,颇有几分欣欣然。 身旁的郑森是个急性子,还未等父王问话,便道:“大哥好修养,我却没这份耐心。要我说,就连什么奏章也不用上。眼下我们幽燕南下的军队已全部凯旋,士气正盛。只要将接临几道的关隘统统封闭,再派重兵把守,朝廷又能拿我们怎么样?等他们脑子想清楚了,自然就会派人过来认错。到时候父王也不用给他们面子,干脆就摆摆架子,狠狠骂他们一顿,也好出出这口恶气!” 郑森最是粗率愚钝,然而他今日这番主张虽然简单,却也在理。若幽燕王真的下定决心,就这么锁闭关防、据险守要,那以他今时今刻的兵力、财力和人望,朝廷上下还真是拿他毫无对策。 这条建议深合郑荣之心,他却不动声色,既不夸赞也不训斥,又问郑淼道:“郑淼,你怎么说?” 郑淼眉头拧成一团,谨慎地一字一顿说道:“大哥二哥所说的,均是一时良谋。可依我愚见,这弹劾奏折如雪花一般,若是每封都要反驳,自己就先累死了;而拥兵自保,虽守得了一时,却守不了一世。以上两条可都不是长久之计……” 郑荣自被封为幽燕王,又领幽燕一道军政要务以来,朝廷上下都是十分信任,从未有过这样群起而攻之的情况。郑淼一心为父王出谋献策,早已忘了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韬晦”二字,短短几句话便把两位兄长得罪了,也似未察觉,但听他继续说道:“依我看,群臣如此攻谀,其后必有主使!当今之计,是要查明是何人在背后挑唆,然后或按兵不动、或釜底抽薪、或欲擒故纵,才能针锋相对。不怕父王怪孩儿卑劣,到时就是效仿专诸聂政,也未为不可!” 郑淼向来温良敦厚,今日之言却杀机四伏,三伏酷暑之中竟让此屋中人听了不寒而栗,尽皆沉默不语。 良久,郑荣才道:“郑淼此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有可取之处。本王同钟离先生连日商议,也正是要查明是何人在同本王为难。只是我广阳同洛阳远隔千里,实在是鞭长莫及,本王正打算派遣一人进京查访,不知尔等有何人员可供推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旁沉默许久的秋仪之却挺直了身体,说道:“仪之不才,愿赴进城为义父效劳解忧。” 郑荣听了,笑问道:“你秋仪之何德何能?如此紧要的差事,怎就见得非你莫属了?” 秋仪之见义父笑容可掬地望着自己,知道已遂了他的心意,离凳一躬身,嘴角略带了一丝笑意说道:“义父请恕我狂妄,仪之乃是此事当下唯一人选。” 郑荣“哈”地笑了一声,道:“你狂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本王麾下战将如云、谋士如林,怎就见得挑不出第二个人去办这件事呢?” “这原因有三。一则义父心腹虽多,但能确信无疑的只有在座的钟离师傅、三位兄长和我而已。只有这五人才能忠心耿耿、殚精竭虑地帮义父做好这件大事。”秋仪之看了郑荣一眼,继续说道,“二则眼下这个局面,义父片刻也离不了钟离师傅,因此师傅是断然不可轻动的。而几位兄长都是义父血脉,又都封了爵位,派入京师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利于办理隐匿事务;又或为别有所图之人挟制,不免让义父掣肘。三则么……”秋仪之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 “第三条理由是什么?你但说无妨。”郑荣道 秋仪之抬头盯着郑荣的眼睛,缓缓说道:“这第三条,我若说出来,唯恐伤了父亲舔犊之恩……”说着说着,竟带了几丝哭腔。 钟离匡在一旁摇着折扇,听得清楚。派仪之去京城打探消息、办理事务,是他同郑荣商议已定的,既然这秋仪之现在能够自告奋勇,那是最好不过。但他叹息:自己这个学生教了这么多年,竟和自己年轻时候一个毛病——不知道韬光养晦的道理——何苦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把话说得如此透彻呢? 于是钟离匡接话说道:“仪之不必再多言,我已同你父王商议过了,正是要派你去洛阳办事。眼下已是酉时,你且回去准备准备,要尽早出发,莫要空耗时日以至错过时机。” 秋仪之回到自己不大的府邸之时,已是戊牌时分。因肚中饥饿,草草吃下看门老王下的一碗阳春面,又洗漱一番躺下之时,已是申时了。 小小的后堂卧室之中实在是闷热不堪,便干脆将床上枕席搬到院子里,光着膀子,点起艾香,慢慢躺下,半梦半醒地望着头上的夜空。“噜噜”察觉到了主人的行动,从窝里慢慢爬出,适意地伸了伸懒腰,便在主人身旁趴下。 秋仪之抚摸着“噜噜”身上又浓又长的白毛,仰望着银河繁星,不知自己已经去世的父母化为哪颗星辰,是否高挂苍穹之上也正注视着自己? 守夜人“笃笃笃”的梆子打更声,从浓重的夜色之中悠悠传来。 秋仪之心想:自己此番远赴京城洛阳,前途便如这黑不见底的深夜一般,危机四伏、扑朔迷离。细细回味,自己又为何要强出头揽下这份差事呢?无非是义父郑荣对自己恩同再造、视若己出,便是豁出自己这区区皮囊、卿卿性命也无以为报。可是万一此去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义父、师傅、兄长、忆然、赵哥、瑞寿、还有“噜噜”、还有……还有这花花世界,果然就能抛下么? 想到这里,秋仪之只见遥远的繁星在沉沉的夜空中闪烁不定,蟋蟀振动翅膀,青蛙鼓喉鸣唱,甚至远处军营中士兵的呼噜声都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直吵得他不能入睡。 正在秋仪之寤寐难眠之际,身旁的“噜噜”忽然跃起,一下蹿到院门前,朝着院外不停地大声狂吠。秋仪之昏昏沉沉的神经被它惊得瞬间清醒,刚要去呵斥这半夜扰民的狗,却听见门外传来叫门之声:“是我,仪之开门吧!” 即便是在急促的犬吠声中,秋仪之依然清楚地分辨了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慌得他光着脚板、赤着上身就去开门。 大门洞开,一看果然是郑荣站在门口。只见他亲自掌着灯笼,就带着钟离匡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看狼狈不堪的秋仪之,又低头看着那条大白狗,说道:“没想到当年在破庙里那条狗,如今也长得如此威风,若是哪天跟主人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本王还得赏他个将军当当呢!哈哈哈!”噜噜见面前此人气度不凡,居然停止了吠叫,后腿一曲,端坐在地上,耷拉了舌头直喘粗气。 秋仪之正恍如梦中,这才发现自己竟还半裸着身体,忙道:“仪之这厢失仪,先赔罪了,还请义父容我更衣。” 郑荣笑道:“本王也是带惯了兵的,这广阳城又本就是一座大军营。要是军中将士衣冠稍有不整就要谢罪,事还办不办,仗还打不打了?你且去吧,直管随便些,不用穿得跟请安议事一样。” 秋仪之如蒙大赦,转身就往后堂快步走去。这时瑞寿和看门老王也被吵醒,正一边穿衣一边朝外走,仪之赶忙说是有军官要跟自己商议紧急军务,吩咐二人都回屋睡觉,不能出来偷听。 待秋仪之胡乱穿上单裤、套上坎肩,出卧室来迎时,郑荣已同钟离匡坐在正堂之中喝水了。 郑荣见仪之府邸的陈设都极为普通,除了挂在墙上那口刀是无价之宝外,其余物件都极粗陋,至于官宦人家常备的字画、花瓶等雅物更是没有半样,便斥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看你这屋子,要有的一概没有,刚才义父跟你师傅找了半天,连片茶叶都找不着,只好喝这凉水……倒也解渴。”说到一半,竟把自己逗笑了。 仪之忙点头称是,说道:“父王既问起,那仪之就便哭个穷吧。我家里连‘噜噜’这条狗,有四张嘴巴要吃饭。这广阳城中米贵,我每月五两月例银子买些柴米油盐也就差不多了。至于要购置衣服鞋帽,则全赖义父佳节赏赐。幸好忆然有钱,我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去找她打打牙祭,否则肚子里这几条馋虫可对付不过去!” 郑荣没想到秋仪之清贫如此,又问:“那你这次南下河南平叛,立了不小战功,记得本王发了你一百两赏银,钱呢?” 仪之听了,伸手抓抓脑袋,尴尬地笑笑说道:“义父别提这事了。那赵成孝等人划归我麾下义父是知道的,既然来了我便要尽地主之谊,饱餐一顿又置办些衣服鞋帽,就花了我五十两银子。后来师傅派来的阮文远等书吏在我府中办事,我也不能亏待了他们,前前后后一个月,剩下的五十两也没了……不瞒义父说,我现在是不名一文,这个月我还得去跟忆然打几次饥荒,真不知道她要怎么笑话我呢!” 郑荣见秋仪之身上这套寻常居家衣服,虽然没有什么补丁,却也是浆洗了无数遍都褪了颜色的旧衣服,感慨道:“你不像郑鑫他们三个,除每月例银外还另有朝廷的一份俸禄,却没想到你这么贫苦,怎么不早些跟你义父说呢?” 秋仪之笑着说道:“义父早说过对我和其他三位兄长是一视同仁,三位哥哥都是同样的月例钱,我又怎好多讨……而且仪之虽是富户出身,却也吃过苦,这五两也够用的了。” “好,你有这番心思,义父很欣慰。”郑荣面色极为郑重地说道,“你秋仪之虽没有名牌,却也是堂堂幽燕王的螟蛉之子,如此寒酸便有人说你义父是个守财奴。钱财上的事情你不要跟你三位兄长比,他们自有别的进项。就这样,我给你涨十倍,每月领五十两月例银子,不要叫忆然这番邦郡主看了笑话。” (本书中提到的白银的价值参考《红楼梦》,大约是每两白银人民币2000-3000元。)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0 可有妙计解烦扰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今天农历除夕,又是整整第50章更新。陈词滥调的祝福就不说了,还劳烦关注此书的读者点下收藏,也好让我知道我们一同在分享这篇故事。 ———————————————————————————————————————————————— 世上没人会与钱财有仇,就算是秋仪之这般与孔方兄向来没有什么交情的人,听到自己月例银子一下增长了十倍,也是喜不自胜,吐了吐舌头说道:“义父如此慷慨大方,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本当下跪磕头的,又怕义父骂我贪财,就此作个揖算是谢过了吧!” 郑荣面露愠色道:“你秋仪之什么时候能把这轻浮毛病改了,你义父做梦也要笑出来了。我且问你,去洛阳之事,你心中有数了吗?” 仪之正色道:“不是仪之谦逊。这几年我跟着父王和师傅,这出兵放马、处理政务之事,多少都学了点。可唯独此行赴洛阳之后如何去做,实在是没有一点头绪,正想明日登门向钟离师傅请教呢!” 钟离匡拿着那把一年四季从不离身的折扇,一边驱赶蚊虫,一边说道:“这件差事本身就非常难办,也不怪你没有对策。我和你父王为何要选这三更半夜到你的府邸来,你知道原因吗?” 仪之道:“自然是有机密要事要嘱托仪之,不能有半分泄露。” “嗯!你果然聪明,不枉本王在四个儿子中偏偏挑了你。义父和你师傅接下来说的话,是谁也不可透露半句。义父一生功名全系于你一身,若是这件差事办砸了,我还是那句话——就用你手上的宝刀自裁便罢。” “就连……就连三哥郑淼也不能说吗?”秋仪之问道。 “当然不能,本王其他三个儿子都不能知晓。倒不是怕他们不严密,就唯恐人多嘴杂,节外生枝。”郑荣冷冷地说道。 一阵冷风从大堂门口灌进来,直将秋仪之吹得瑟瑟发抖,愣了一下,才道:“全凭义父、师傅指教!” 于是郑荣和钟离匡,你一言我一语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向仪之叮嘱了略有半个时辰,才将他们议定的方略和盘托出。 秋仪之听得极是专心,直到郑荣和钟离匡话音落下许久,这才长舒一口气道:“此计若能成功,那不仅眼前这场祸事会消弭于无形,更可以保得幽燕王一脉从此平安,义父、师傅,果然是深谋远虑,仪之在此拜服了。” 郑荣听了点点头说道:“此事说难也不难,关键只在一个‘密’字上。古人云:‘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失身’。若是此事提前泄露,对头有了防备,那本王若要自保就非得同朝廷兵戎相见了。” 秋仪之皱着眉头道:“仪之记下了。只是此去没有名头,实在不便行事……” 钟离匡道:“你所虑不错,此事万不可大张旗鼓打出幽燕王旗号。明日我便会修书一封,让渤海忠顺王达利可汗,派忆然郡主进京朝贡,你到时假扮进贡使臣,有了这层身份,自然方便。” 秋仪之沉思了半晌说道:“不怕师傅责怪,仪之觉得此事不妥。一则我大汉事务,若是让番邦插手,未免有失尊严。二则我也不愿忆然卷入这场风波之中。还望义父、师傅体谅。” 钟离匡抬眼看了秋仪之一眼道:“可是也别无良策啊!” 秋仪之笑道:“只要义父允我一事,此事却也有些办法。” “什么事?你且说来!”郑荣问道。 “只要义父赐我个举人的功名,然后……” 待秋仪之说完,钟离匡闭眼凝神琢磨了一番,方对郑荣说道:“依学生之见,此策似无不妥之处。”又转头注视着秋仪之道,“只是此人是否可靠?” 秋仪之点头说道:“此人有资助天尊教的重大把柄捏在三哥和我手里。况且此行,仪之不过是借用他的名号,若谈到机要之处,自会让他回避。如此应是无妨……对了,此事要牵涉到三哥,仪之说话也自有分寸。” 郑荣听了,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又朝钟离匡望了一眼,见他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便扭头对仪之说道:“那义父就不再搅你清梦了,你早做准备,这几日也不必再来请安了,只出行之日一早到王府来一趟即可。”说罢,“咕咚”一口将杯中凉水一饮而尽,起身抬腿就往门外走。 秋仪之见状立即起身,将两位师长送到门口。 此时郑荣又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对秋仪之叮嘱道:“眼下朝中事务纷繁复杂。朝廷大臣,除了老丞相杨元芷、左中书令曹康、兵部尚书傅夔三位大人之外,其余人等都不可轻信。仪之你要无时无刻不记得这个‘密’字啊!” 秋仪之听了,忙拱手说道:“仪之同义父一体同心,定当恪尽全力,办好这件差事!” 秋仪之折腾了一夜,天蒙蒙亮才睡着,因重任在身,刚睡到巳时便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起床洗漱整理一番,系上西域宝刀、跨上汗血宝马,便往三哥郑淼的府上而来。 自郑淼被封为侯爵之后,他府邸的牌匾就改作“定州侯府”。然而府邸依旧还是那座府邸。秋仪之对侯府上下人等都是极熟谙的,也不通报,下马就自往府内走去。 这三殿下的府邸是广阳城中一个颇大的所在,比秋仪之寒酸陋室大了不止十倍。主人郑淼又最是心地善良,路上但见可怜之人,便收府中赏口饭吃,弄得府里下人林林总总也有四五十个之多。也亏他生财有道,经营南北货生意,不单养活了这府里府外几十口人,而且是兄弟几个里面最富的。 郑淼府中下人,没几个是不认识秋仪之的,见这位义殿下到府来玩,一路上纷纷驻足行礼。秋仪之心里装着事情,没有性情像平日那样同他们打趣几句,闷着头就往郑淼书房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秋仪之刚远远望见郑淼那间题着“流萍香榭”的极雅致的书房,一旁却传来十分温婉的声音:“叔叔又到府里来啦?夫君就在书房之中。” 秋仪之听声音便知这是郑淼的原配——小秦夫人。这小秦夫人同郑鑫的夫人是一对亲生姐妹,父亲是士林之中极有名望的隐士秦广源。她自嫁与郑淼为妻之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乃是驰名遐迩的一段美谈。又因夫君同义弟最是要好,故而平日里也与秋仪之相与得好。 秋仪之对她也是极为敬重,因此见小秦夫人同自己说话,赶忙深深作揖道:“还劳夫人向三哥通禀一声。” 小秦夫人听了,掩着嘴笑道:“叔叔向来就是推门而入的,今天怎么竟客气起来?夫君刚才还说要去找叔叔商议要事呢,叔叔尽管前去吧。” 仪之听了点点头,道声“失礼”,便推门走进流萍香榭,郑淼果在书斋之内饮茶看书。这兄弟二人十分随便,秋仪之进得书房也不行礼问好,自己动手倒了碗茶,便捡着能说的,将昨日半夜义父和师傅的计划以及自己的打算同郑淼说了。 郑淼略想了一下,道:“既是父王和钟离师傅应允的,自然没错,愚兄也自当全力配合。事不宜迟,来,我们这就办事去吧。”说罢,高声吩咐下人备马,同秋仪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侯府。 两人一路骑马出了广阳内城,直走到外城一座极华丽的三层楼宇前才下马止步,递上名帖,对看门之人说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幽燕王三王子郑淼、义子秋仪之,求见周慈景、周大官人。” 那人接过名帖,低头见这用上好羊脂美玉新做的名帖上赫然写着“大汉定州侯  淼”几个蝇头小楷,知道这来的二人身份非同小可,转身一溜烟就跑进楼去。 不一会儿,这楼阁中门洞开,主人周慈景亲自迎出大门。秋仪之只见这周慈景身着一身做工极精细的蜀锦天蓝色长袍,脚穿一双簇新的千层底布靴,头上却戴着一顶十分朴素的儒冠,身后跟着五六个穿着一般华丽的富商。 这周慈景见郑淼和秋仪之两人站在楼阁门口,便厉声呵斥方才跑来禀告的门子道:“你这个不晓事的奴才!三殿下和义殿下是何等身份?要来见我,还需你这狗才来通报吗?” 说着他快步走出大门,毕恭毕敬地将名帖奉还给郑淼,又一揖到底,说道:“两位殿下屈尊驾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特别是三殿下今日晋封为侯爵,这样的喜事,小可尚未登门恭贺,这‘求见’二字实不敢当,今后有事只需遣人来传,小可自当上门求教。” 这周慈景曾因无意间逼死婢女之事被天尊教要挟捐赠了巨资,自今年四月天尊教在广阳城中的总坛东窗事发之后,这“资敌”的把柄就算落到郑淼手中了。对此,郑淼非但不加严惩,反让他做了广阳商会的副会长,因此周慈景对郑淼和秋仪之是异常感激,刚一见面就自矮了一头。 郑淼忙回礼道:“周大官人何必如此?”说罢又与他身后其他富商一一见礼。 秋仪之唯恐这寒暄吹捧起来没个完,刚忙打断诸人谈话,对周慈景道:“在下此次虽我三哥冒昧来此,有件小事要请周大官人帮忙。然而此处人多口杂、多有不便,因此斗胆请大官人到我寒舍一叙,可好?” 这群人连同周慈景在内,虽囿于商人身份,然而毕竟巨富,因此同官府都颇有瓜葛。皇家、官府之中不争气的纨绔子弟他们是见得多了,都只当是郑淼或秋仪之挥霍无度,想要来“借”点钱花,又怕丢人,心中都不禁暗自哂笑。 周慈景则素有儒商之称,自持身份,推辞道:“岂敢岂敢。小可见时辰不早,若两位殿下若不嫌舍下简陋,还请在此用餐,我们边吃边谈。” 秋仪之眼睛一转说道:“不敢劳烦大官人了。在下早已在寒舍设下酒席,就只请三哥和大官人一同小酌两杯,不知大官人可否赏脸?” 秋仪之话说到这里,周慈景再也不能推辞,便向身旁众富商道声“失陪”,又叫下人备马并带了两瓶“君山春露”美酒,同两位殿下并辔向内城而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1 万全准备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大过年的,哪位给捧个场…… ———————————————————————————————————————— 周慈景随两位殿下直趋内城,在秋仪之府邸门前停下时,才知道这“寒舍”二字竟没有半点过谦。下马穿门而入,三人在正堂坐下,周慈景才感慨道:“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义殿下如此清贫,真是斯文楷模,小可久在阛阓之间,竟没想到义殿下尊贵如此还有这般风骨。我朝名将戴鸾翔曾言:‘武将不怕死、文官不爱钱,天下可太平矣’,以今观之,义殿下真不愧少年英雄啊!” 秋仪之被周慈景说得脸上一臊,正不知如何答话,郑淼却说:“周大官人可别小瞧了我这位义弟,你没看他刚才胯下那匹马、腰间这口刀吗?一匹是汗血宝马、一口是西域宝刀,若是论起价值了,怕就是大官人在广阳那座楼也换不来其中一样呢!” 仪之听了,忙解下腰间的宝刀,递给周慈景观看,又想到自己是来请郑淼及周慈景吃饭的,说声“少陪”,便离席向院中厨房走去,看看还有什么吃食可供招待。 没想到看门的瘸子老王,知道秋仪之一早就去郑淼的府上,照例在那边吃了午饭才会回来,家中没有准备饭食。这就把堂堂幽燕王义子难为坏了,翻箱倒柜,这才在墙角的找出老王腌的半坛白萝卜。灶台锅里也有些剩饭,只是天气炎热,虽没有变质却细闻之下隐隐传来一丝酸腐。秋仪之忙倒了半罐糖进去,又泡了热水搅拌均匀,用手捡起几粒米饭尝了尝,倒也是清甜可口,于是将这甜泡饭和腌白萝卜分成三份,一同端了上去。 堂中郑淼同周慈景说话说了许久,见秋仪之回来,高声问道:“贤弟此去许久,不知备下如何美食?” 秋仪之早已经是满脸通红,将手中的三晚白饭在桌上一摆,腆着脸对两位贵客说道:“请用。”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这周慈景因有应酬,午时要同广阳城中的富商大快朵颐一番,因此早餐特意吃得很少,此时已是饥肠辘辘,也顾不得眼前是什么饭食了,毫不犹豫地捧起饭碗、抄起筷子就往口中扒拉米饭,还不时咬一口腌萝卜,吃着吃着,竟落下泪水来。 秋仪之见状,更觉尴尬,以为这周慈景吃惯了山珍海味,碍着自己的面子才勉强吃下这粗陋饭食,因而委屈流泪。正搜肠刮肚地想如何将这场面圆过去,秋仪之却见周慈景已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缓缓将碗放下,又听他说道:“失礼了……小可虽出身仕宦之家,然而父亲早亡,母亲一人将小可拉扯长大,全指望我能一举高中,光大门楣。然而小可才疏学浅,屡试不中,投身商场却反而巨富,真是辜负了慈母殷殷期待……不瞒两位,当年母亲大人正是用这白饭萝卜将周某拉扯大的……”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 郑淼这才知道这广阳城中风光无两的周慈景周大官人,心中竟也有这番芥蒂,也愧他学识渊博、反应又快,连忙安慰道:“我义弟本想效仿先贤西谷先生,用白饭、白水、白萝卜的‘皛饭’来招待大官人,只望大官人能够体恤黎民清苦而已,不想竟触动大官人心事,真是罪莫大焉!晚辈在此代我义弟赔罪了!” 周慈景这才掏出怀中苏绣手帕,拭干了泪,说道:“两位殿下这番深意,小可领教了!这扶危济困之心,周某不敢有片刻忘怀。近闻王爷收纳乱民无数,唯恐道府财政一时难以应付,两位殿下只管报个数,小可不敢有半句推辞。” 郑淼摆摆手道:“这安置十余万乱民之事,便是由晚辈负责办理的。此事办理尚属顺手,然而周大官人这份关爱百姓、体恤朝廷之心,晚辈先在此谢过了。”说罢,便在座中稍稍躬身。 周慈景忙回礼道:“好说,好说。两位殿下及幽燕王府若有驱驰周某之处,尽管开口,小可不敢有分毫推辞。” 秋仪之连忙接过话茬,说道:“眼下正有一件小事,要托周大官人帮忙。此间幽燕王府遇到一件麻烦事,不知大官人可有耳闻?” 周慈景偷眼望了两人一眼,道:“可是最近朝廷纷纷弹劾王爷之事?” 秋仪之素闻富商巨贾向来同官员勾连得紧密,朝廷之中有这般大风波想必也隐瞒不过,便说:“此事我义父已经上书圣上,想必以圣上之明,这番风波定会渐渐消弭。” 郑荣向来为皇帝器重,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实,这份信任,远非几个御史言官、撮尔小吏可以动摇的。因此秋仪之这句话在周慈景听来也是入情入理,让他不住点头附和。 秋仪之继续说道:“然而这番纠纷之后,义父也另有考虑……”说着,他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一下,道,“这话原来只有义父和在下几位哥哥知道,周大官人听了可不要外传。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就当是大官人在外离间我们父子兄弟,到时候我可不认帐哦。” 周慈景听了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仪之听了,这才接着说道:“我义父想着这世道人心不古、善恶难分,不趁着自己位极人臣之时,替子孙后代铺条后路,将来一旦有奸佞谄陷,那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才请朝廷为我几位兄长封了爵位。在下见了眼红,却不是龙子凤孙没有这等福分,因此求父王赏了个孝廉的功名,正要上京去走动走动,混个出身呢!” 周慈景本就是个落地秀才,也就是这几年花钱捐了个功名,这其中的讲究他是最清楚不过,却问:“以王爷的威名人脉,做这点事实在是易如反掌,又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周某的呢?” 秋仪之咧嘴一笑,说道:“周大官人这就有所不知了。我义父向来自持身份,从不与朝中官员交往。况且幽燕王府之中家教最严,你看我几位兄长,都是靠着军功才封的侯爵,几时占得义父的光呢?此次在下得了个举人的功名,已是义父给我天大的面子了,怎好再求他为这点俗物烦劳呢?还请周大官人体谅一二。” 秋仪之说得句句在理,不由得周慈景不信,沉思良久这才问道:“那不知小可有何处可为义殿下效力的呢?” “这个么。在下素闻周大官人有儒商之名,同朝中各位大人都有诗词唱和,因此斗胆请大官人做个引见。到时在下再表明身份,想必诸位大人看着我义父的面子,也能行个方便,给我补个一官半职的当当……”秋仪之答道。 周慈景却心里明白,这所谓“诗词唱和”不过是向官员孝敬贿赂的雅称而已。而至于这求官之事,自己虽然觊觎许久,但京畿大人都看不起自己这商人身份,银子宝物不知送了多少,却偏偏不能如愿。然而现在天上却掉下机会,以幽燕王一人之下的地位,六部官员巴结还来不及,又岂会在区区补缺小事上难为王府义子呢?平白做个人情不说,说不定还能够借光自己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到时哪怕随便在哪个部里补个员外郎,这“周员外”的称号也是异常响亮! 想到这里,周慈景脸上已不禁扬起笑容,说道:“殿下这是一件大喜事,既能想到托周某办理,便是小可脸上有光。周某必当鼎力相助!” 又聊了一会商会事宜,周慈景这才起身告辞,临行又用随身带来的两瓶“君山春露”美酒跟秋仪之换了那坛腌白萝卜。 次日,秋仪之起了个大早,先赴幽燕王府之中,向义父郑荣通报了昨日同周慈景说话之事;又说赵成孝天生神力,又极可靠,此行带在身边必有大用;又让义父再拨两匹骏马,遣心腹之人往返洛阳广阳之间互通情报。 这以上种种都是秋仪之深思熟虑了一下午才提出的,郑荣特意召来钟离匡,细加商议,并无不妥之处,便一一应允下来。 秋仪之告辞离开王府之时,又恰见忆然正从外边回来,忙上前打个招呼,说道:“我被义父派到洛阳办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此去不知何时再能回家与你见面了!” 忆然情窦已开,知道秋仪之这番话的涵义,心中隐隐升起半分忧伤,嘴里却十分硬气,说道:“你还没出门呢,就想着回家了?也不怕辜负了王爷和钟离先生的寄托吗?” 秋仪之没想到自己酝酿许久才念出的一句话,居然被忆然这样顶了回来,只好自嘲道:“郡主见教得有礼,小生记下了。” “嗯,你知道就好!”忆然说着,伸手拍拍仪之的肩膀道,“你且放心去。过几天,我就让也鲁以送贡单的名义到洛阳去,到时候你有用得到他的地方,直管吩咐,也算是为你添了个帮手。” 秋仪之点点头,悠悠地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离开王府,秋仪之马不停蹄,约了郑淼又往周慈景的住所而去。 这周慈景竟是个大忙人,又在同几个富商谈话,听下人通报说是两位殿下求见,便草草将几位商人打发出去,见时辰不早又备下酒宴同两位王子边吃边谈。 这周慈景果然是一方巨富,端来的都是九转大肠、芙蓉鲍鱼、蟹黄炒蛋、太极明虾、松鼠桂鱼、龙井虾仁等各系名菜,材料既好、烹调又精。饶是秋仪之满腹心事,也吃得十分痛快,却不敢误事,告诉东道的周慈景说:此事宜早不宜迟,自己已同义父商量过了,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因此需周慈景准备一番。 周慈景自己沾光当官的心思也是火热,却没想到秋仪之居然比自己还着急,弄得自己一点准备没有。但他不敢拂逆幽燕王义子的心意,以免耽误自己的前程,心中盘算一番便道:“不料殿下如此雷厉风行,小可竟有些措手不及。小可眼下这些生意自可交给子侄处理,然而商会之中有些事务却来不及交代,还求三殿下百忙之中能够多加关照。” 郑淼本来就是广阳商会名义上的会长,此事自然不容推辞,便点头答应下来。 秋仪之因要同郑鑫、郑森告别,家中事务也要安顿一番,便每样菜色都只匆匆品尝了两口,便告辞出来,又奔忙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才安心躺下睡觉。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2 大富商周慈景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一日,秋仪之起得甚早,遵照郑荣的吩咐,到王府之内告辞领训,又接了郑荣早已准备妥当的名帖书信以及路上盘缠,这才带着赵成孝如约出城同周慈景会合。 他二人刚出内城,就远远就望见这周大官人只带着七八个随从等候在他那座极为华丽宏伟的高楼门前。秋仪之临出门之前还担心周慈景浮华铺张,带着好大队伍随自己上京,以至引人注目,现在见他轻车简行、做事也算谨慎,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前去,道:“周大官人果然一诺千金,目下已是辰牌时分,我等便出发吧!” 周慈景一躬身道:“全凭殿下吩咐。” 秋仪之却笑着说道:“周大官人要一路上都是这么客气,那我二人行李回礼还不得累死?这样好了,在下乳臭未干,正是大官人子侄辈,便叫大官人一声‘叔父’,不知意下如何?” 周慈景连说“不敢”,道:“殿下何等身份?这样称呼小可,岂不是无端折了周某的草料?” “哈哈,周大官人方才还不是说要以在下为马首是瞻吗?我看这样甚好。要是义父知道我在大官人面前拿大,回来还不知要怎样责罚我呢!”秋仪之笑道。 周慈景再也拗不过他,说声“僭越了”,方才答应下来。 秋仪之再看这一行人,除去周慈景本人之外内拢共七个人,其中三个车夫赶了三辆马车,另外四人均骑马而行,都是一身劲装显得十分精干。再看那马,却都不是什么好马,只比田间耕作的驽马略胜一些——乃是大汉为抗击北方突厥人,施行严格的马政,马匹均由朝廷统一管理,哪怕是死马也由专人一一登记造册,因此即便豪富如周慈景,能一次凑齐七八匹马代步也是十分不易的了。 然而这周大官人并不骑马,一头钻进其中的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老者说声“出发”,这车轮便缓缓滚动起来。 这幽燕道境是一片太平世界,广阳城周边更是路不拾遗,一行人走得十分平缓顺利。只是这日头却早早升上天空,将地面上每一丝水分都蒸发得干干净净,马蹄踏在官道的泥土上,每一步都升起一缕白色烟尘。空气更像凝固了一般,四周没有一丝风,把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秋仪之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拿毛巾抹去毛孔中渗出的汗水,却见身前马车车棚小窗里伸出个人头,定睛一看,正是周慈景。只见他笑着挥手,轻声说道:“殿下,要是热的话,可到小可车内坐会儿。” 秋仪之正热得无处躲藏,听周慈景有情,兴高采烈地说道:“小侄这就来搅扰叔父了。”仪之来幽燕道已有六年,这六年间没有一天不骑马的,因此马术已十分娴熟。只见他丝毫没有放慢马速,左腿从鞍桥上跨过来,横坐在马鞍上,屁股一撅就稳稳地跳上了马车,钻到棚内。那匹汗血宝马也极通人性,背上没了主人,也自跟在车后不紧不慢地走。 一头扎进车棚之内,秋仪之不禁打了个寒颤,这车内竟异常凉爽,同车外俨然两个世界。原来车棚用两层竹席制作,将热气隔绝在外,棚内四角又各摆了一大盆冰砖,幽幽袅袅地冒着寒气。 秋仪之就在半化的冰水里搓了下毛巾,将脸上、手臂上积攒的臭汗擦干,顿时浑身适意,笑道:“叔父炎炎夏日之下,稳坐这凉车之内,真是好享受。若不是小侄不通文采,否则同叔父对吟几首诗,那也不枉此行了。” 周慈景被秋仪之一口一个“叔父”叫得好不自在,半日才鼓起勇气,递过一片冰湃过的西瓜,道:“那贤侄就在我车内多休息一会好了。” 秋仪之接过西瓜,捡着没有瓜子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大片,嚼也不嚼便一口吞下,顿时冻得他眼冒金星,脑袋生疼。过了半晌,这疼痛才消减下去,浑身上下的暑气也随之消散得一干二净。可秋仪之毕竟是穷苦出身,又就在军营之中,耳濡目染了义父郑荣爱兵如子的风范,觉得自己在此凉车之中享福,而其余随从则在烈日之下赶路,实在是不合时宜。于是他又讨来两片西瓜,说声“失陪了”,便又钻出车棚。 刚出车棚,一阵热浪便迎面扑来,直把秋仪之熏得头晕目眩,觉得周身都被按在一直密不透风的锅子里蒸煮,只有车棚门帘缝隙中偷偷溜出来的一丝凉气让他感觉有半分舒适。 于是秋仪之也不骑马,将手中一片西瓜送给坐在马上并排同行的赵成孝,另一片则递给赶车的老头。 老头接过西瓜,咬了一口咽下,霎时就连额头上、嘴角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这三伏天里能吃到这样的冰西瓜,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老儿谢过义殿下了!” 秋仪之听了,满脸惊异,低声问道:“你竟知道我的身份?” 那老头子“哈哈”一笑,说道:“殿下每天同那个番邦郡主走街串巷,那个叫与民同乐,广阳城中只要不是瞎子,哪个不认得?” 仪之听了,自失地一笑道:“老人家说得在理。只是晚辈此行同你们周大官人有紧要事情去办,还望老人家不要点破身份。这‘殿下’二字更不可再说,就当我是周大官人的侄子,叫我声‘公子’便好了。” 那老人慈祥地望了秋仪之一眼,道:“知道。我们东家出门之前就跟小老儿还有他们几个说过了,这次出门嘴巴上要有把门的,要是谁多嘴多舌,也不等回广阳,半路上就开革出周府去!不瞒殿下……哦不……不瞒公子说,小老儿是服侍了周家几代的老人了,其余几个不是东家的远房亲戚,就是贫寒时候接济过东家的邻居。东家大方,每个月给我们几个的工钱,比州县官一年的俸禄还多,我们几个全凭这份银子养家,谁敢满嘴跑舌头?” 秋仪之听了,点头称赞道:“这周大官人赏罚分明,深通御人之道啊!” 没想到周慈景却在车棚之中听得明白,轻咳一声道:“贤侄过奖了……”这话又有谦称又有敬称,说得不伦不类,秋仪之和那老头听了,相视都是莞尔一笑。 仪之却不理会周慈景,问那老者道:“不知老人家该如何称呼?” 那老人显是出自市井之中,完全不懂官场上那些互谦的无聊辞藻:“我老娘那天大着肚子还去插秧,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把我生在一条坎里头。乡下人不认字,随口就取了个何坎的名字。我嫌这名字不好听,人活着,哪能天天带着坎儿呢?幸好我们老何家同辈的兄弟人多,我正排行老九,一开始大家都叫我何九弟、后来叫何九哥、再后来叫何九叔、现在都叫我一声何九公。我觉着这名字不错,叫着也显得我老何家人丁兴旺不是……” 话说到一半,周慈景从身后钻出车棚,叱道:“我说何九,你在这里充什么大辈?人家是什么身份?能叫你‘九公’吗?”又换了副笑容对秋仪之说道,“贤侄不要动气,这何九虽然没大没小的,但赶车押镖却是一把好手,这么多年了他押送的货物还从来没有失手的。” 秋仪之却满不为意道:“没事,小侄觉得这‘何九公’三个字挺好的,叫起来也顺口。叔父还是回去歇息吧,小侄正要向这老江湖讨教讨教呢!” 周慈景听秋仪之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多说话,朝何九公看了一眼,才恨恨地缩回棚里。 秋仪之同何九公攀谈了一番,这才知道何九公的底细。原来他今年已是六十六岁高龄,自小就服侍过周慈景的祖父、父亲,即便周家家道中落时也依旧忠心耿耿。周慈景弃笔从商之后,这何九公就是他手下第一个伙计,跟着东家走南闯北,可以说周家有今日的财富,这何九公乃应记上首功。周慈景方才嘴巴里说得虽然严厉,私底下却待何九公极好,从不拿他当下人看,月份银子都是里里外外头一份。原本周慈景已安排他在广阳城中养老,专门负责指点新收的伙计,然而考虑到这次出行事关重大,因而特意请他出山压阵的。 这样边走边聊,秋仪之在车上摇晃了半日,身后的广阳城早已被群山遮掩在身后,也已是午饭时间了。幽燕官道两侧酒楼茶肆并不少见,一行人却不停下,又多走了几里地,才在一处颇大的酒肆门口停下。酒肆门口招呼客人的店小二见这一队人过来,也不上前迎接,反而匆匆跑回店里去。 秋仪之见了,不解道:“我说九公,这店小二是热昏头了吧?把我们当成山贼还是响马了,不出来迎接,反倒回店里报信去了。” 何九公回答道:“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店是我们东家的产业。这小二还算机灵,就怕是个近视眼,远远看见我们旗号,早就该去店里,请掌柜的亲自出来迎接了。” 果如何九公所言,那店小二进去还没过一会,店里就鱼贯而出十几号人,一个个排得极为整齐,打头那人看衣服打扮就是店里掌柜的。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何九公面前,轻声问道:“敢问九公,东家就在这车里坐着吗?” 九公也不回答,端坐在马车上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那掌柜的连忙走到车棚旁边,略略抬高了声音,说道:“小的胡育林,不知东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周慈景听了,这才下车,对胡育林说道:“好了,好了。我也不过是过来吃顿饭而已,你们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我看这门口停满了车,拴满了马,不知道店里还有空位吗?” “有有有,还有一间上等雅间空着。”胡掌柜点头哈腰道,“至于这几位大哥,楼下空位也还是有的……” 周慈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扭头对秋仪之等人说道:“那贤侄、这位赵兄弟,还有何九就跟我到楼上用餐。你们就在楼下吃饭,记得不要喝酒,别忘了喂饱了马!” 因下午还要赶路,众人只是简单点了几个菜,填饱肚子便罢。 待众人吃完,周慈景又绕店上下巡视了一番,吩咐那胡掌柜道:“你这店尚好,里外也很整洁。就是马棚离客房太近,大热天的几间下房还不都被熏臭了?你这几天先抓紧修道墙,阻隔一下,等开春再把墙推了,移一排枣树过来,可清楚了?”周慈景见胡育林不住点头,又道,“就这样吧,待我广阳时,还会住你们店!”这才命众人骑马赶车继续上路。 这一行人一路上吃饭、下榻的竟都是周慈景名下的酒楼客栈。每到一处,他便仔细巡查评判一番,有掌柜受了表扬的自然沾沾自喜、被批判的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像死了爹娘一般。 秋仪之见周慈景管理下属如此严格,这才知道他这般豪富也不为无因。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3 关内道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行人夜行晓宿,自广阳向西南方向一连走了八天,才穿越燕州、邢州地界,抵达黄河岸边。黄河对岸便是关内道下属的庆州地面。 若要省力,只需在黄河邢州岸边登船,顺流而下,便可绕过庆州,在临州登岸,向西通过潼关便可到达京师洛阳。这样走法,截弯取直,能少走两百多里地。但是近几年朝廷疏于治理黄河,每逢夏汛或凌汛时节,黄河河道就密布漩涡暗流,就是最老练的船工也不敢在此时行船。 秋仪之等人因赶着时间,不能为省力等汛期结束,而在黄河边上白白消磨一两个月时间,于是就在邢州渡口过河,进入关内道庆州境内。 刚刚渡过黄河,秋仪之就见黄河边上有座不小的镇子,便对身旁的何九公说道:“这关内果然是天子脚下、十分繁华,你看靠近黄河就有一座颇大的镇子。”他这几日并不骑马,总是并排同何九公坐在马车之上,听他谈谈各地风土人情,也好排遣些旅途中的无聊寂寞。 何九公答话道:“这镇子叫‘安河镇’。原来不过是个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自打渤海人同大汉互市以来,往来关内和幽燕的商人就多起来。我东家看这安河镇正在邢州到庆州的必经之路上,是块风水宝地,就串联了几个大商人,在这边造了酒楼马店,接待过往客商,周边的商人百姓也都聚拢过来做些小生意,这镇子才慢慢繁荣起来。” 秋仪之原以为周慈景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贩夫俗子,一路上的见闻反让他对这位“叔父”愈加佩服起来,便称赞道:“叔父真是好眼光,怪不得广阳城中的富商巨贾都以叔父为马首是瞻呢!” 这何九公同周家休戚与共,听堂堂幽燕王义子夸赞东家,便同夸赞他本人一般,笑嘻嘻地说:“那可不是。公子请看前头,最高的那幢酒楼,叫‘庆归楼’的便是东家的产业。东家早有吩咐,今日就在此处用饭。” 秋仪之朝安河镇内望去,毫不费力就看见一幢四层酒楼拔地而起,比周边所有楼宇都高出一大截,楼上挂了灯笼彩缎,似乎远远就能听见酒楼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声,无疑是这安河镇内的一处大所在。他是第一次来到关内道,少年心性也未完全消退,于是便离了大队人马,同赵成孝两人骑马便不紧不慢地往庆归楼而去。 两人沿着官道才走到一半,却被路旁一高一矮两个官差用手中长矛拦住了,对两人喝道:“官道之上,严禁奔驰嬉戏,你们两个,快给老子下马!” 秋仪之这才想起自己并非是在广阳城中,摆不得王爷义子殿下的威风,连忙同赵成孝一起滚下马鞍,站在那两个官差面前,听凭发落。 其中略高的差役将二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秋仪之鲜衣怒马,是一位富家少爷打扮,而赵成孝显然就是这少爷的随从,便“哼”了一声道:“老爷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从幽燕道过来的乡巴佬。告诉你们,这关内道乃是皇上御辇之下,规矩多得很,你们在官道之上无故纵马奔驰就是一条大罪。这么着,老爷我见你们初犯,就饶了你们这通杀威棒,各罚白银一两。”说着伸出右手道,“快,拿来吧。” 秋仪之心想,若刚才骑马的速度叫做“奔驰”,那自己在幽燕官道上疾行赶路就该叫做“飞翔”了。但他记起“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俚语古训,赶忙诺诺连声着在身上、袖中摸索银两。可这不摸还好,一摸之下才想起自己的细软包裹全都放在马车上没有带出来。于是忙对那官差抱拳拱手道:“这位差爷,在下随身未带银两,但只要稍等片刻,后队马车随后就来,到时再支付罚银可好?” 另一个稍矮的官差听了,“嘻嘻”一笑:“老子只听说过百姓等官差的,还没听说过让官差等百姓的,今天倒是开了眼了。告诉你,老子就要换班了,没空等你!” 秋仪之自从当了幽燕王的义子,何曾被受过这等刁难,勉强压住性子说道:“要不这样,我们两人之中差爷随便选一人回去拿银子,另一人在此处为质。想必不过半盏茶功夫,就能把银子送来,还请两位差爷行个方便。” “我呸!”那矮官差啐了一口道,“我们给你行方便,谁给我们兄弟俩行方便?回去拿银子可以,也不要你们留在这里碍手碍脚,就把这两匹马押在我这里,你拿银子来赎。”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两个官差是看上自己的两匹马了。可他们胯下这两匹骏马,一匹是无价之宝的汗血宝马、另一匹也是难得一见的草原良驹。仪之心想着这两个官差到时耍起赖来,拒不承认扣押过自己的宝马,那到时候可是百口莫辩了;眼下就只有同他们多纠缠几句,只待大队人马赶来,多赔几两银子也就算了。 可是这赵成孝自幼便受官差欺负,见两个官差这般咄咄逼人,心中义愤,嘴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话。那高个子官差倒是好耳力,被他听见,登时火了,抄起手中长矛披头就往赵成孝脑门上打去。赵成孝眼疾手快,右手一伸,一把就将那支长矛单手捏住;他手劲又大,也不用力,只摒住力气,就让高个官差双手握着长矛杆子不能动弹半分。 这时四周已有人渐渐围上来瞧热闹,秋仪之眼看事情就要闹大,忙想上去打个圆场解劝几句。没想到方才还在跟他说话的矮个官差不知何时悄悄绕到一边,扎个马步,挺矛就往赵成孝腰眼里扎去。 秋仪之眼看这一招下去,赵成孝不死也得是重伤,毫不犹豫抽出腰际挂着的宝刀,随手就往矛头劈去。这口西域宝刀削铁如泥,烈日之下一丝寒光不见,众人只看到半空之中划过一道漆黑的毫不滞涩的弧线,那近半尺来长的金属矛头便被轻轻削断、重重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两个官差及四周围观的闲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一个个长着嘴巴却说不出半个字,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官道竟鸦默雀静般不闻半声咳喘。 好半晌,那矮官差才反应过来,怪叫一声:“好小子!你这是要造反啊!”说着就撇了那支被砍掉半个脑袋的长矛,扑上来就要抓秋仪之。 秋仪之唯恐这官差一不小心撞到宝刀刀锋之上立时就送了性命,连忙将刀收在身后,终于中门洞开,被这官差抓住衣领,就要往一边拖。 还在同那高个子对峙的赵成孝见状不妙,抓着矛杆的右手使劲向后一拽,瞬时将长矛夺在手中,又轻舒猿臂将这杆长矛扔出十几丈开外,随即挺身上前两手死死握住那矮个子官差的手腕,十根手指仿佛刑讯逼供时用的夹棍一样用力攥住。那矮子双手被赵成孝捏得钻心般的疼,早已松开了秋仪之的衣领,偏又无法脱身,只有一张嘴“咿咿呀呀”不停地叫。 眼看事情就要变得不可收拾,从看客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那不是张头、李头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秋仪之和赵成孝随着众人目光循声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赶车的何九公。只见他极熟练地跳下车辕,将马鞭轻轻甩在肩上,只朝那两个官差远远地拱了个手,却走到秋仪之面前深施一礼,说道:“这么一小会儿,公子都跑到这里了,东家找你半天找不到,原来在跟张头、李头说话呢!” 赵成孝见这高矮两个官差同何九公认识,觉得不好再多得罪,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便松了手。那矮子如释重负,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还想上前挥拳去打,两只手腕却都胀痛地使不出半点力道。他肚子里虽咽不下这口气,心里却明白得紧:就是七个八个自己,也打不过眼前这个黑脸的家伙,于是转身问何九公道:“原来是何九公,怎么?你同这两个人认识吗?” 何九公好似没有看到刚才那尴尬的一幕,答道:“这位公子是我东家老爷的侄子,老爷来关内办点事,正好带着公子出来见见世面。” “哟!原来周大官人也到我们安河镇来了啊?”一边的高个子差役接话道。 这时,周慈景才从何九公驾驶的马车棚中缓缓地探出半个身子来,缓缓地说道:“两位差爷同我这侄子说什么话呢?要是小侄有什么做的不是的地方,还请两位多多指教。” 这周慈景是何等样人,同州牧、县官老爷把酒共欢也是常有的事,这姓张、姓李的小小衙役平时那有同他说话的份?高个的差役稍懂事些,听周慈景这么说,忙道:“不敢不敢。都是小人同贵贤侄的一点小小误会罢了。” 周慈景听了略点了点头说道:“既是误会就好。何九啊,你去取两份礼物来,给这两位差爷卖酒喝吧。”说罢又缓缓地缩回了车棚。 何九公高声回一句“得嘞”,便从衣襟里掏出两封纸包,递给张头、李头。那两个官差接过纸包,用手掂了掂,只觉得手心发沉——这纸包内定是赤金无疑,少说也有二两重,能值二十两上好的雪花白银,足抵得上自己大半年的薪俸了——顿时眉开眼笑,好似全没方才丢脸吃亏的事一样。 秋仪之见这两人贪财下流的模样,轻蔑地一笑,收起手中宝刀,牵过马便随着周慈景坐的马车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半柱香功夫,旁边再无围观指点之人,周慈景才轻轻撩起车棚一侧的窗帘,露出半张脸,对秋仪之说道:“贤侄,你既叫我一声‘叔父’,那周某也不管是真是假,就要劝贤侄两句了。” 经过这场风波,秋仪之这才想起离开广阳时义父和师傅反复交代的“缜密”二字,正自反省之中,听到周慈景这么说,连忙回道:“还请叔父指教!” “周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最后才在幽燕道扎下根来,贤侄是否知道这其中有何缘故?”周慈景叹了口起,自问自答道,“唉~你别看我们商人表面风光,其实做的都是仰人鼻息的生意。我买卖做得再大,可只要朝廷里哪位上官说句话,便能叫我倾家荡产。为保住这份家业,周某不知同官府打了多少交道,做了多少昧心事。这大汉十道近百个州府,依我看来只有幽燕道官员还算清廉,所以才做好了在广阳城内长久经营下去的打算。” 他话说一半,似乎有些口渴,从车里取出两块冰镇西瓜,一块从车窗递给秋仪之,一块自己咬了一口,润润喉咙继续说道:“我也希望幽燕王爷长命百岁,可……俗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周某也要有些长久之计,这才削尖了脑袋,想托着王爷的余福,不嫌大小捐个官做,就能和这群官员平起平坐了。不瞒贤侄,我周家小一辈的子侄,没一个经商的,里里外外全指望着哪个能够考上功名。可惜啊,这帮小子一个个都是纨绔子弟,连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4 庆归楼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行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庆归楼”楼下。 因此楼也是周慈景的生意,酒楼掌柜照例出门迎接。 秋仪之见那掌柜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蓄起两三寸的胡须,其中却已有了几丝花白颜色,嘴角向下耷拉着,显出几分愁容。 一行人照例分成两拨——周慈景、何九公、秋仪之和赵成孝四人跟着那掌柜的,一路攀登,直上酒楼最高层,在雅间之中坐下;其余人等则随意在底楼找了两张桌子吃饭。 登上顶楼,视野之内再无遮拦。秋仪之凭栏远眺,见一条黄河如巨龙一般闪着金鳞横卧在大地之上,将中原分隔成南北两半,裹挟着无数泥水砂石,从北方的天际流向南方的天际。“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秋仪之今日亲眼望见黄河如此壮观的景色,才终于体会到诗仙诗句之中的意境。将视线挪近,便是车马喧嚣、人声鼓噪的安河镇。居高临下地望去,无论是吆喝的商贾、巡弋的兵丁,还是耕种的农民、运输的贩夫,都不过是颜色各异的蝼蚁在黄色的土地上艰难地蠕动。 屋里的周慈景则没有秋仪之这份兴致,心情却也不错,摇着手中折扇,对掌柜说道:“这庆归楼经营得不错!我上下看过了,内外整洁,生意也好。嗯,我十分满意。” 这掌柜的却依旧哭丧着脸:“东家可别这么说。这酒楼我快支持不下去了。就趁着这机会,当面求东家给小人换个地方,不挑何处,只要不在这安河镇就好……” 周慈景一听,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阴霾:“你孙守谦跟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周某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什么样的人,办什么样的事,我心里清清楚楚。眼下看来,经营庆归楼生意的,就非你莫属!” 一旁的何九公也插话打个圆场道:“守谦啊,也不怕你听了见怪。这安河镇的庆归楼,周家内外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就上个月还有人给我塞了银子,要我在东家面前美言几句,好来抢你这金饭碗呢!” 那孙守谦叹了口气,摇摇脑袋,说道:“东家,还有九公的好意小人心领了。只是……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也不等周慈景同意,转身便下了楼。 不过片刻功夫,孙守谦捧着厚厚一本账册,毕恭毕敬地摆在周慈景面前道:“这是上个月的庆归楼经营的账本,还请东家过目!” 周慈景随手翻了几页,一边点头一边说道:“不是挺好的?上月收入三千七百五十两白银,支出二千四百四十两,净赚一千三百一十两。你一座设在黄河边上的小小酒楼,每个月能有一千多两进项,我看就是我秦淮河边的几座青楼画舫也不过如此吧?” “这只是明面上的。还有好多没法记在帐上的开销呢!”孙守谦解释道。 周慈景笑道:“这我知道,无非是送给官府的孝敬罢了。这我不是早说过了嘛,平日不要记在账册里,每年汇总账的时候,另册抄写一本给我就好了。” “要只是打发打发官府倒好了!”孙守谦长叹口气,又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说道,“自打上个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江湖豪客。一开始还好,不过是在这里白吃白喝几顿罢了。后来就伸手要钱,而且越要越多、越要越频。小人跟他们讨过饶的,谁知一言不合他们就动手打人,出手又重,把我几个跑堂的伙计手脚都打断了,现在还在躺着不能动弹。” “嗯?还有这等事?”周慈景猛地把扇子收起,问道,“这事你通知官府了吗?” “出了这事,能不报官吗?可衙门恁事不管,也就随便派几个官差过来看看,来不来也没啥区别,刚才镇上的张头、李头就来过,喝了碗茶就走了。可税银和常例却一分不能少,哪天不交,说不定按你个私通贼寇的罪名,到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孙守谦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别看小的上个月有一千多两盈利,可里面有一半要打发这群乌龟王八。这个月才过几天,四百两银子又打了水漂。” 周慈景听了,拍案而起,刚想说话,却又颓然坐下,气馁地说道:“不妨事的,这边的事我已知道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做。我得空给这边的州牧车大人写封信,让他关照一下便是了。”随即陷入了沉默。 何九公见众人都不说话,刚忙陪笑道:“守谦,东家既这么说了,你还担心些什么?好好干吧!” 孙守谦这才高兴了些,却见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跟着周慈景一路上来,却没有说话,觉得好奇,于是问道:“这两位台甫如何称呼?是第一次来这庆归楼吧?” 秋仪之听了,忙回头躬身答道:“不敢。在下是周叔父的远房侄儿。孙掌柜的大名,在下久仰了。”说着,又指着赵成孝道,“这是赵哥,同我虽是主仆名分,但从小一起长大,已是兄弟情分。” 孙守谦哪里知道秋仪之乃是假扮的周慈景的侄儿——两人姓氏不同,自然不能当众通报姓名——还当他同周家其他子弟一样不懂礼数,可嘴里却不能说出内心的想法,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少爷,小的这厢有礼了。” 秋仪之忙伸手扶了一下,说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个穷酸小举人罢了,哪敢称‘少爷’二字?” 何九公也在一旁接话:“我们也都是称呼‘公子’的。” 孙守谦对周家的底细也是知道些的,知道周家上下就盼着有个子侄,能够考取一官半职、光大门楣——想必就是眼前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远房小辈亲戚,说不定日后还能继承周家产业呢。想到这里,孙守谦终于意识到巴结好此人必无坏处,赶忙作了个比刚才更深的揖,愈加恭敬地说道:“公子,小人这厢有礼了!” 秋仪之不知道这短短瞬间,孙守谦脑海中居然打了这么一通小算盘,说声“客气”道:“在下看这安河镇风土人情都同幽燕不同,不知可否在此搅扰一晚?” 一旁端坐着的周慈景点头道:“我在黄河上漂了半天,也觉得头昏脑胀。索性在此休息一晚也好,守谦你去安排一下。” 孙守谦赶紧点头哈腰道:“庆归楼今天裙楼之内还有几间‘天’字号上房没有租出去,小的这就封了牌子,让下面人收拾收拾去!” 其实秋仪之要在此处逗留,看中的并非安河镇,更不是这庆归楼。他生性好奇胆大,不知被义父幽燕王郑荣和师傅钟离匡骂了多少次,也不见改,听孙掌柜说此间常有江湖豪客出没,就忍不住要见识一番。 于是秋仪之一个下午都没有上街闲逛,只叫了一壶茶,便端坐在酒楼大堂之内,就等着江湖豪客来访,自己也好看个热闹。没想到等了整整一天,一直到用过晚餐、上床休息,都没等来半个侠客,只好郁郁地合眼睡了。 第二天刚过卯时,何九公就逐间敲门轻声道:“过了黄河天气更热,早点起床,趁着早晨凉爽,多走几步路,中午日头大也好多休息会儿。” 秋仪之睡得早、醒得早,听见何九公叫起,便慢悠悠地穿衣起床。还没穿戴齐整,就发现自己昨夜分明好好摆放在桌上的那把西域宝刀竟不翼而飞了。他顿时慌得手忙脚乱,把整间客房都翻了个遍,可偏偏就是找不到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可是把价值连城,不,是口有钱也买不到的宝刀啊! 秋仪之已是失魂落魄,冲出门去,见人就问:“可曾看见我佩戴的那把刀?可曾看见我佩戴的那把刀?”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酒楼掌柜孙守谦却跑上前来,捧出一口刀,问道:“这可是公子日常所佩的宝刀?” 秋仪之定睛一看,这刀柄刀鞘装饰朴实无华,轻轻抽出,却见刀身上层层叠叠的花纹如云雾翻滚、又如江水奔涌——果然是他从天尊教毓璜顶总坛上获得的那口西域宝刀。 秋仪之喜出望外,一把抢过宝刀,端在手里看了又看,幸好这没有半分损坏,这才略略有些安心。他忽然又发现自己刚才的举止颇有几分失礼之处,忙对孙掌柜说道:“这口宝刀乃是在下心爱之物,方才在下无礼,还望掌柜包涵一二。” 孙守谦哪敢计较,忙道:“公子客气,公子客气了。” “却敢问掌柜的,是在何处发现在下这口刀的呢?”秋仪之一边将宝刀系在腰间,一边问道。 “哦,就挂在庆归楼大门的门梁上。我今早亲自去开的门,一下自荡落下来,还吓了我一跳。” 秋仪之赶忙跑到酒楼门口,见这酒楼造得高,正门也开得甚大,门梁到地面少说也有一丈来高。要想将宝刀挂在门梁上,要么站在马背上,要么骑在另一人的脖子上,要么脚下垫张桌子。可细观门前的地面,莫说是马蹄、桌腿的痕迹了,就是寻常人的脚印也不见一个。 秋仪之正在茫然间,却见赵成孝急匆匆跑来,在耳边轻声说道:“殿下,是不是你昨天晚上骑过马了?” 秋仪之惊问:“怎么?我那匹马也不见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记得清清楚楚,昨晚上我分明将殿下那匹青马拴在我这匹红马的左边,现在去牵的时候,却掉了个个儿。难道是我糊涂记错了?”赵成孝答道。 “不,我看其中必有蹊跷……” 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跑来一群人,围了个半圆将庆归楼的大门堵住。 秋仪之见这八个人中:有和尚、有道士、有书生打扮的、有商人做派的、有拿着钢叉的、有握着锤头的、还有两个妇人——这不正是自己等了一天都没等来的江湖豪客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5 江湖豪客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站在哪里,心里虽然不害怕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掌柜的孙守谦却是认识这些人的,只见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躬身问道:“几位壮士,今日怎么大清早就来啦?可是来喝早茶的?”说着又转身吩咐身后几个伙计,“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快给这几位壮士上茶!” 这群豪客之中领头的似乎是那个和尚。只见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手中提着两样奇怪的兵器,身上极随意地套上一件僧袍,袒着衣襟露出古铜色的肌肉,一颗硕大的脑袋剃得光溜溜,上面打着九颗香疤,满脸络腮胡子,瞪着一对铜铃般的眼睛,怒斥道:“你少来这套,老子几个不是来喝茶的!” 孙守谦心里有数,今天东家周慈景和他的侄子都在店里,实在不是同这几个江湖侠客闹翻的时候,只好低眉顺眼地说道:“小的心里有数,孝敬银子早就给几位大业准备好了,几位稍等片刻,我就叫下人进店里去拿。” 那胖和尚却还不满意,又骂道:“谁要你的臭银子,老子今天是来找人报仇的!” 孙守谦忙答道:“小店里住的都是过往客商,同几位壮士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也没听说哪位得罪了几位大爷。不知大爷找的是谁呀?” 那和尚把手里的兵器向前一指道:“老子找的不是别人,就是那小子。” 众人随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不是别人,正是站在堂中的秋仪之。 秋仪之是见过世面的,听这胖和尚指认自己,“扑哧”一笑,走上几步说道:“在下昨天才到的这安河镇,晚上睡得又早,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又怎会得罪这位师傅呢?” “你少跟我在这儿装蒜,我铜眼罗汉会看错?” 这和尚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秋仪之一眼便知这“铜眼罗汉”绰号的由来,不禁笑道:“大师果然是眼清目明。可是单凭大师一人之言,似乎不足为凭。总要拿些凭据出来,也好让在下心服口服!” “凭据?我给你!”铜眼罗汉二话不说,抡起柱子般的右手臂,便将手中的兵器朝秋仪之扔来。 秋仪之见那件兵器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带着风声就向自己飞来,刚要侧身躲避,赵成孝却早已闪在身前,伸手便将这件兵器在半空中接住。可那铜眼罗汉膂力极强,此招声势极大,便如赵成孝这般神力,也是向后退了半步这才将将站稳,提着手中兵器交给秋仪之来看。 秋仪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发觉此物并非一件完整的武器,乃是被当中截断的半支水火禅杖,正与那铜眼罗汉尚握在左手的半支相对。再细观那根断了的禅杖杆子,断口极为整齐锐利,显然并非被强行掰断,而是被利刃削断的。 秋仪之心想:这禅杖杆子是熟铁打造,有小孩拳头那么粗细,能将其轻轻松松切断的利刃,除了自己那口西域宝刀,确实再无其他刀剑可以做到。想到这里,仪之心里也有些发怯,便要解释说自己的宝刀昨夜被窃,店里掌柜、小二都是见证。 可秋仪之尚未开口,周慈景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说道:“不过是砍断一杆禅杖嘛,请大师开个价,我等拿银子照价赔偿就是,区区小事,大家又何必大动干戈?” “小事?我呸!这禅杖是老子成名的家伙,昨夜被小贼弄坏了,你叫老子这张脸往哪里搁?我们河洛八友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行走?”这铜眼罗汉嗓音极为洪亮,竟喊得众人耳膜有些发胀。 周围其他几个江湖豪客也都高声附和道:“大哥说得没错!今天非要讨个说法不可!”一边说,一边取出自己的兵器,擎在手中当空挥舞。 周慈景被这群江湖豪客一通狂啸吓得不轻,转身头也不回地就回到酒楼之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倒还算冷静,细细观察这河洛八友之中——那老道装束的侠客,手中一杆拂尘头上被砍掉了一半,鬃毛稀稀拉拉地在半空中飘荡;书生打扮之人一尺来长的判官笔被削去了笔头,就剩下一根铜杆子;一人穿得十分富贵,像个掌柜的,手中的铁算盘却只余下一副框架,里面的算盘珠子一颗不剩;身上披着渔网的渔夫,手里的三股钢叉被截去中间和一侧的两股,活像一柄歪着脖子的长矛;额头上扎着汗巾的似乎是个铁匠,一把极是沉重的铁锤被从当中硬生生劈开,变成了两把;两个面目极是妖艳、袒胸露乳的妇人,手持双刀双剑,其中也各有一把被砍断了刀锋——竟没有一个兵器完整的! 秋仪之心里明白,哪怕是行伍之中的普通兵士,偶尔换上一件新的寻常刀剑,也要操演数日才能顺手。更何况这些江湖侠客做的是好勇斗狠、刀头舔血的营生,失去了兵器,便同失去了手脚四肢无异,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暴怒了。 秋仪之设身处地地为眼前这“河洛八友”想想,也为他们觉得可惜,拱了拱手说道:“众位息怒,且听在下解释……” 话音未落,那铜眼罗汉喝道:“你先随我过来,再慢慢解释吧!”说罢,驱身上前,伸出右手就要来抓秋仪之。 一旁护卫的赵成孝反应甚快,早已撇下了手中半支禅杖,死死顶住铜眼罗汉伸上前来的右手,一时间两人势均力敌,相持在原地均不能动弹。可有明眼人早已发觉,这赵成孝双手抵住对手单手,已然是落了下风。 正僵持之际,那河洛八友之中手持双刀的妇人喊了一句:“大哥你也太实诚,左手那半个月牙铲是留着好看的吗?” 那铜眼罗汉是使惯了长兵器的,脑海之中全无单手兵刃的招数,听那妇人提醒,这才醒悟过来,也不讲什么招式,操起月牙铲就往赵成孝后脑勺砸去。 眼看赵成孝就要身首异处、死于非命,铜眼罗汉左手上那半支禅杖却不知同何物撞击在一起,发出极为清脆的金属声音。那和尚虎口被震得生疼,握持不住,手里一松兵器便倒栽下来,险些砸中自己的脚面。 经此一变,铜眼罗汉早就扔下赵成孝,急换右手接住兵刃,向后急退几步,大声嚷嚷道:“暗箭伤人,不是好汉所为,还不快快给老子现身?” “哈哈哈!”半空之中传来爽朗的笑声,“铜眼罗汉,不如从此改名叫‘瞎眼罗汉’吧,我在此间观看半日了。”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影从二楼“倏”地跃出、又轻轻落在秋仪之和铜眼罗汉之间。 酒楼二楼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两丈来高,寻常人从这样的高度掉落下来,非得骨断筋折不可,可此人身形极为轻盈,双脚纹丝不动地站在地面上,连一丝烟尘都未带起,显然也是江湖上的一位好手。 秋仪之是极聪明伶俐的人,略一沉思,便知道昨日夜里偷了自己的宝刀、又或许也骑了自己的汗血宝马,寻这河洛八友晦气的就是此人无疑了。他又看那人背影同自己差不多高矮胖瘦,同样穿着一身短打劲装,只不过自己穿了天青服色、那人则是一身白衣——也难怪月黑风高之下,这帮江湖豪客会将自己同他认混淆了。 秋仪之只是心中不解,自己同此人似乎素未谋面,又为何会将这一场祸事引到自己身上,正待要问,却听那人朗声对河洛八友说道:“你们手中这几件兵器,不过是晚辈昨日一时兴起,试试刀锋罢了。此事同庆归楼内这几位客商并无关系,你们这便散了吧!” “哇哈哈哈!你小子说的倒轻巧,当我们河洛八友是吃素的吗?今天非要了你的小命不可!”铜眼罗汉大声喝道。 “哼!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那白衣侠客话音刚落,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简简单单就将铜眼罗汉那半支禅杖夺到手中,随即又退回原地。这一招出击十分突然,速度又是极快,铜眼罗汉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着了他的道,摊着一双不停颤抖的手,呆站在原地,满脸惊异之色,好似刚从噩梦中醒来。 那白衣客却仿佛刚才的事同自己无关一般,口中淡淡地说道:“诸位也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你铜眼罗汉是白马寺罗汉堂的首座大和尚;了尘道长是白云山南庄观的主持;金笔书生是身负朝廷功名的秀才公;黄金算盘黄掌柜的在关内道开了多少家客栈了;伏浪泥鳅虽只是个打鱼的,黄河上下的渔夫有哪个敢不听你号令的;铁臂工匠手艺高超,亲手打的刀剑一把要买到上百两银子;至于金花姑娘、银花姑娘,做的虽然是下九流的生意,却也不缺钱花。你们都是一方豪杰,这寻常地痞流氓看到你们,就已是人上之人了,为何这一两个月忽然就跑到这安河镇来,干些敲诈勒索的下三滥营生?” 那八人被白衣客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是因被揭破了底细而恼羞成怒。其中那个手持钢叉的绰号叫伏浪泥鳅的豪客,咬咬牙,嘴里挤出几个字:“你管得着吗?别凭着自己武艺高强,就敢在我们河洛八友的地盘上指手画脚,我们八个人一齐招呼起来,照样把你大卸八块!” “哈哈哈!”那白衣客仰天大笑,“什么河洛八友,不过是河洛八贼罢了。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就要群起而攻之,将来还如何立足于江湖之上?” 黄金算盘金掌柜冷冷地说道:“我们兵器招数都被你破了,今日早已把脸丢尽,那又何在乎再丢一些?诸位兄弟,今日之事只有在场几人看到,我等将他们统统灭口,江湖之上就再无此事!”说罢提着算盘就缓缓向前挪步。 其余七人听了,面面相觑了一下,也都缓缓移动身子,慢慢向那白衣客逼近。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6 尉迟良鸿 - 一代权臣 - 笔讷 白衣客同河洛八友对峙之时,秋仪之就在不断思索: 一则河洛八友为人处事太过嚣张跋扈,之前也常在庆归楼之内闹事讹诈,目下又要以众凌寡,以上重重劣迹实非正派人士所为。二则这白衣客虽在夜里偷用了西域宝刀,但清早就已完璧归赵,且在赵成孝性命交关之际出手相救,又慨然承认损坏河洛八友兵器的便是自己,如此看来确乎有友非敌。 想着想着,秋仪之抬眼看那白衣客双脚摆个“丁”字,左手护住丹田,右手平摊于胸前,挺胸昂首立于强敌环视之中,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摇晃颤抖,一副武林之中大宗师的作派。 那河洛八友虽都在缓步上前,但见对手坦然而立没有半分怯意,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正在此间,忽听见有人朗声叫道“且慢”,河洛八友无不怔了一下,俱停了脚步,钉立在原地,静观其变。 远来是秋仪之见那白衣客如此气象,心中不禁生出敬慕之情,加之他本就是个胆大如斗之人,便高呼了一声,随即一面解下腰间宝刀,一面走到那白衣客身边,说道:“这位侠客,如不嫌弃,在下这口刀可借你一用!” 那白衣客听了,缓缓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秋仪之,问道:“小兄弟你这是何意?” 秋仪之这才看清他的面目——此人一双杏眼炯炯有神、两道剑眉凛然生威,年纪约有三十岁上下,面容白净斯文同书生相若,唇上则续起一字胡须,显出几分老成。秋仪之一见此人这般相貌,就知他确非凡品,答道:“赤手空拳、以寡敌众,实非必胜之策。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请这位侠士留意。” 那白衣侠客微微一笑道:“兄台教训的是,在下领教了。”说罢,抽出秋仪之手中宝刀,又道,“此间将有一番纷争,还请兄台退后几步,莫要伤了贵体。” 待秋仪之退回原位,那白衣客才高声对身前的河洛八友说道:“你们莫以为我一双空手就对付不了你们几个。今日全看这位公子的面子,让尔等见识一下我的刀法,方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说罢,揉身上前,直向领头的铜眼罗汉冲去。 铜眼罗汉刚吃过白衣客的亏,知道自己武功招数绝不是他对手,便思量着唯有凭着自己身重力大,才可与他匹敌。于是一猫腰,伸出双臂就要去抱那白衣客。白衣客似乎早已看破了对手的招式,说声“太慢了”,脚下一晃便绕到胖和尚身后,右手持刀就要往他后颈砍去。眼见铜眼罗汉性命危在旦夕,那白衣客却手腕一拧,刀柄往对手脑袋上一砸,顿时将铜眼罗汉打趴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不断抽动。 河洛八友中其余七人只见一招半式之间,一位同伴便已被击倒,知道若一个一个上,绝非此人对手,互相对了个眼色,便各执兵器、一拥而上。 那白衣客毫不畏惧,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人围攻之中。他时而高高跃起好似雄鹰搏兔、时而伏于地上仿佛灵蛇出洞、时而迅捷如猎豹扑食、时而沉稳似龙吟九霄,身形飘忽不定、双脚拔地生风、两手奇招频出。不过半刻功夫,他忽然好似肋生双翅,向后跳出围攻圈子,重又落回原地,便同方才那般挺立在原地,真真是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却见围攻的河洛八友中的七人却都已是两手空空,原本手中残破兵刃,竟已被寸寸削断,落在地上变成一堆破铜烂铁。再看这七人身上衣冠完整,肌肤没有半点损伤,可偏偏咽喉处有一道细细的刀痕,汨汨地向外渗出鲜血。即便是全不通武术之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白衣客手下留了情,否则这七人早已人头搬家、一命呜呼了。 被打晕在地的铜眼罗汉这时才勉强爬起来,却站立不住,盘膝坐在地面上,喘着粗气叹息道:“原来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河洛八友向来自诩横行于黄河两岸,今天才知道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又对其余人等说道,“来,诸位兄弟,不要做脓包样子,是杀是剐,全凭这位大侠心意!”说罢,便凝神端坐,脸上再无半分惧色,倒也不失一方豪杰气度。 那白衣客仰天大笑道:“我若要杀你们,昨日就杀了,何必还要等到今天?”他顿了顿说道,“尔等均是一方豪侠,平日里名声也尚好。就算金花姑娘、银花姑娘开的青楼妓院,做的是皮肉生意,也从未听说有过什么逼良为娼的丑事。因此在下暂且饶你们一命,还要你们今后好自为之。” 那铜眼罗汉听了,长叹一声道:“有今日一败,我兄弟几人哪里还有脸再在武林中闯荡?”他挣扎地站起身,朝白衣客略略躬身,问道:“我铜眼罗汉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只是不知大侠名号,今后远远听闻自愿绕道而行。哼!所谓闻风丧胆,也不过如此吧!”说罢,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不敢当。再下不过是武林之中微不足道的小字辈,复姓尉迟罢了。”白衣客答道。 “什么!你是尉迟家人?”河洛八友齐声惊呼。 见那白衣客微微颔首,铜眼罗汉瞪大了眼睛说道:“既是尉迟名下,那有何吩咐我等自当言无不从,又何必动此干戈呢?” “哼!其中缘由,你们心里明白,又何须问我?”那白衣客语气突然加重,说得众人心里都是一凛,“此事今日就算了结了。尔等今后不准再踏入这安河镇半步,否则到时自然有人来收拾你们。” 河洛八友俱都诺诺连声,没有半个敢出言反驳的。 白衣客见了,语气略有些缓和:“好,你们暂且退下,我还有话同这位公子说。” 铜眼罗汉听了,拱手道:“今日冒犯大侠,又蒙不杀之恩,改日我等定当登门拜访,向尉迟老爷子负荆请罪。” “哦,这就不必了。家严今年除夕以后便已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世事了。”白衣客道。 “啊?大侠原来是尉迟家的公子,那如此说来,便已是尉迟家的当家的了?那便不愧是武功天下第一,我等今日输得不冤枉!”说罢朝白衣客深深作揖,便领着七个兄弟,连脚下破损的兵刃也不去捡,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丧家之犬般,消失在清晨寂静的市集之中。 那白衣客目送河洛八友,这才转身,走到秋仪之跟前,笑道:“公子这柄宝刀果然不同凡响,在下见过多少神兵利刃,都是望尘莫及。不知可否割爱,让与在下呢?” 秋仪之咽了唾沫,心想:这白衣客武功如此高强,就算想要硬抢那也是轻而易举,眼下出言还算客气,那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好了,说道:“宝刀配英雄!既然大侠喜欢,那便拿去好了,也省得辱没在我手里。” 那白衣客哪里知道眨眼之间秋仪之动了这么许多鬼心思,爽朗地大笑道:“公子果然慷慨大方!然而此物乃是无价之宝,在下若是巧取豪夺,便同那河洛八贼何异?”说罢便将宝刀递还给秋仪之。 此举正和仪之心意,也不推辞,口中却说:“大侠高风亮节,在下佩服不已,若不嫌弃,可否赏脸同在下共尽早餐?在下还有些不明白之处要问大侠。” 那白衣客点头答应道:“也好,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同公子讲。只是其余人等就不必作陪了。” 于是两人单独登上庆归楼顶层,选择临窗雅座,不分宾主各自坐定。 待酒楼小二摆上一壶茶、几样精细点心,秋仪之举起茶碗,以茶代酒,敬道:“大侠莫怪在下鲁莽。刚才在下在一旁偷听,已知大侠贵姓‘尉迟’,却不知大名应当如何称呼?” 白衣客也是一举茶杯,算是回敬道:“不敢,在下良鸿,尉迟良鸿。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秋仪之。”仪之答道,“在下同那位周大官人并非同族叔侄,乃是家父同其乃是世交,故而以叔侄相称。请尉迟先生请勿见怪。” “好说好说。我江湖中人,为行走方便而假扮身份,不过是寻常之事,没什么好见怪的。”尉迟良鸿笑道。 “在下有一事不解,还要请教尉迟先生。” “不敢,秋公子但问无妨。” “为何那河洛八友,听到‘尉迟’名号,当即静若寒蝉?尉迟先生虽是当家掌门,又怎会被称作是武功天下第一?”说罢,秋仪之伸手捻过一只糕点,送入嘴中细细品尝,静待对方回答。 尉迟良鸿摇摇头,苦笑道:“这都是数百年来武林人士的抬爱,江湖之中高手隐士多得很,又有谁敢称天下第一呢?家父正是收这虚名拖累,这才归隐江湖的。在下本也不想蹚这趟浑水的,可自从家父金盆洗手,这江湖之中莫名多了许多纷争,在下也是迫不得已,只好勉为其难了。这恐怕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吧。” 秋仪之听了他的话,想到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一心只想为大汉镇守北疆,好成就一代贤王,却莫名惹上御史言官群起攻之,才有自己这洛阳之行,不禁慨叹道:“庙堂、江湖、商场都是一样。有道是树大招风,你不去找麻烦,这麻烦一样会来找你。” “公子这话就近乎于理了。可这麻烦既然来了,便又不能置之不理,总是要解决的吧?就像这河洛八友,都是威震一方响当当的豪杰,不知为何七八天前忽然聚集在这小小的安河镇中。在下虽不知他们在酝酿些什么勾当,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便小小惩戒一番,驱散了事。”尉迟良鸿淡淡说道。 秋仪之边吃边听,忽然眼珠一转,道:“在下听着酒楼的孙守谦孙掌柜说,这河洛八友已在此间骚扰了有两三个月了,尉迟先生怎么说这些人聚义一处只有不到十天呢?” “那或许是在下耳目不明,出手太迟,才让掌柜的平白多受了几日袭扰。” 秋仪之笑道:“尉迟先生过谦了,不过大侠武功确实高强,否则怎么半夜从我房中借用宝刀,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7 武林盟主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请大家继续支持! —————————————————————————————————————————— 尉迟良鸿见秋仪之吃得正香,也拿起一块精致点心,笑道:“在下虽自幼学武,却心浮气躁,无论拳脚、刀剑、擒拿等都不过是三脚猫功夫,实在是上不得台盘。然而这轻功却是保命的伎俩,在下用功最多,颇有几分自负。莫说是秋公子房中的宝刀,就便是当今圣上龙冠上的珍珠,也未必不能弄来!” 此话说得极大,若从其他人口中说出,秋仪之不过是嗤之以鼻而已。但方才那河洛八友均非俗手,却在这尉迟良鸿手下败得心服口服,已不由得秋仪之不信了,只静听尉迟良鸿继续说道:“在下本还想暂借公子骏马一用,怎料此马认生,我尚未牵出马厩,便嘶鸣不止,只好作罢了。” 秋仪之见他承认得如此坦然,武艺又高强,不禁起身拱手,正色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侠应允。” 尉迟良鸿见状,也起身回礼道:“公子何必如此,只要不伤人伦、不悖天理,在下自当勉力而为。” 秋仪之笑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同先生萍水相逢,便为先生的风采所动,不知先生可否屈尊同我结为异性兄弟?” 尉迟良鸿“哈哈”一笑道:“好!公子直抒胸臆,既不像读书人那样扭扭捏捏,也不像武林之中粗鲁无礼。”他扔掉手里吃剩的半块点心,继续说道,“方才赠刀还刀之事,又足见公子仗义疏财,虽非习武之人,胸怀又远超那些口是心非的所谓豪杰。好!公子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罢,两人互相通报了生辰八字——秋仪之今年十九岁,尉迟良鸿则是三十二岁。 于是尉迟良鸿道:“江湖之中结拜兄弟的极多,我看结拜仪式搞得风光体面,转身便反目为仇的却也不少。依在下之见,你我兄弟二人不必歃血为盟、也不必对天立誓,在此以茶代酒共饮一杯,这滔滔黄河就是见证,从今往后便同手足兄弟一样。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好,兄长果然爽快。”秋仪之将桌上一只茶碗倒满,喝了半口,又递给尉迟良鸿。 尉迟良鸿接过秋仪之手中半碗茶,一饮而尽,随手便将那空碗朝黄河方向投掷出去。 秋仪之见他身材并不魁梧高大,手臂也不及赵成孝或者铜眼罗汉那样粗壮,却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这只茶碗被他轻飘飘这么一扔,居然带着风声直飞出视线之外。 仪之笑道:“尉迟兄果然好功夫,这只碗怕是已落入黄河了吧!小弟却是不明白,兄长相貌身形远远看去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怎么竟有这样的气力?” 尉迟良鸿答道:“贤弟这就有所不知了。江湖上寻常人等的所谓力气大,不过是扛米沽酒的傻力气。他们哪里懂得,一招一式,只有调动起浑身上下,乃至五脏六腑的力气,还要懂得借力打力、因势利导的道理,才能具备真正的威力。像那铜眼罗汉这样的,没有想清楚这点,就算苦练上一辈子,那也不会是愚兄的对手。” 秋仪之不解道:“既然这河洛八友的拳脚功夫远不及兄长,可兄长方才刚说过自己的轻功又远胜于拳脚功夫,那又怎会被这河洛八友一路追踪到此处呢?”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中人争强好胜之心最强。秋仪之此言是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若是心胸狭隘之辈听了,必然以为他是暗语讥讽,说不定当时就要翻脸了。 尉迟良鸿却极是豁达,心中毫不在意,微笑道:“愚兄的轻功还是颇有可观之处的,虽做不到踏雪无痕,却也不至于被河洛八友抓住行踪。贤弟想想,你这口宝刀,可曾在何处试过锋芒?” “哦!”秋仪之恍然大悟道,“尉迟兄说的可是小弟昨日在官道之侧,同两名官差有些纠纷之事?” “正是。贤弟的宝马宝刀,均是稀世珍宝,江湖中人那个见了不会眼红。不怕贤弟笑话,我昨日一见也不免有些心动,这才夜半潜入借用一下。”说到这里,尉迟良鸿脸色凝重起来,道:“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望贤弟今后多加谨慎才是。” 要自己谨慎收敛的劝说,秋仪之不知听义父、师傅乃至三哥郑淼说了多少遍了,他虽然本性难移,却也知道这都是金口良言,于是重重点了点头,道:“小弟记下了!” 尉迟良鸿又道:“愚兄也是一时童心未泯,想要用着河洛八友来试刀,事情办完之后才想到,或许被这八人按图索骥来找兄弟的麻烦。愚兄当时就已觉得后悔,这才悄悄潜回安河镇,幸好来得及时,否则兄弟不免皮肉之苦,那愚兄真是罪莫大焉了!” “这是哪里话?若没有这番波折,小弟曾能认下一位盖世英豪为兄长呢?”秋仪之笑道。 说罢,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又说了会儿话,吃了几块糕点,尉迟良鸿见楼下市集逐渐开张,人群也慢慢聚集起来,知道时辰已是不早,便起身对秋仪之说道:“今日在下能够结交下你这位好兄弟,安河镇之行也算不虚此行。兄弟将来若被江湖中人为难,只要说是我尉迟良鸿的结义兄弟,想必对方必会买三份面子。好了,愚兄不再搅扰贤弟,这就告辞吧!” 秋仪之听了,也起身说道:“小弟目下还有要紧事情,须到京城洛阳处理,否则还要在此多听兄长教诲几日,怎舍得匆匆离兄长而去?” 尉迟良鸿豁然一笑道:“愚兄在庆州、临州尚有些俗务要办,办妥之后也正要经近畿返乡,到时我兄弟二人必有再会之期。”说罢转身便往楼下走去。 此时庆归楼内已三三两两坐了喝茶饮酒的客人,秋仪之将尉迟良鸿一路送到酒楼门口,正要作揖告辞,身后却传来声音道:“且慢走!” 秋仪之听了一怔,却是周慈景一路小跑从店里走来,冲着尉迟良鸿的背影说道:“这位壮士好武艺,在下愿意礼聘壮士为贴身保镖,价钱好商量,一个月一百两银子如何?” 何九公赶忙拦在周慈景身前,低语道:“东家可别乱说!东家可别乱说!” 这一主一仆正说话间,秋仪之耳中传来悠扬的轻吟:“山高水长,你我兄弟改日再会……”赶忙循声忘去,眼前只见一片繁忙的市集,尉迟良鸿早已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一旁的周慈景终于摆脱何九公的阻拦,见自己要笼络的侠客已渺然无踪,不禁有些生气:“何九,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是能将此人聘下来,那我周家南北运货走镖,还怕什么山贼土匪吗?” “哎呀!我跟东家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何九公服侍周家几代人,情分同自不一般,同东家说话也略显随便些,“这尉迟家当了上百年的武林盟主,朝廷许下五品武将的官职尚不动心,又怎么会替我们这样的商人卖命呢?说句寒掺话,他就算是想投靠富商赚几个容易钱,恐怕还轮不到我们周家呢!” 周慈景听了顿时哑然。 何九公又问秋仪之:“方才小的在堂里听得清楚,这白衣人是尉迟家的当家之人,不知公子同他有何交情,能请他出手相助呢?” 秋仪之见四周无人,缓缓说道:“他叫尉迟良鸿,同我素昧平生,不过是出于义愤才出手相帮的。方才,我已同他结为异姓兄弟。” 何九公听了,惊叹道:“怎么说吉人自有天相呢!同尉迟家沾亲带故,那是江湖中人几辈子都修不来得福分,公子居然三言两语之间就同当家掌门结为兄弟。这可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了!” 秋仪之还沉浸在方才短短两三个时辰的奇遇之中,只淡淡地问道:“九公此话怎讲?” “公子是真不知道这尉迟家的来历吗?”未等秋仪之细问,何九公便自言自语地介绍起来,“要说这尉迟家可不寻常,乃是赫赫扬扬两百年的豪门大族。相传当年他家先祖随我朝太祖揭竿而起,这大汉江山便有他家一份功劳,因此太祖爷便封尉迟太公为禁军总教头,可谓威震华夏。到圣祖武皇帝时,又随皇上御驾亲征北击鞑靼,立下不世战功。可不知为何,他家却在圣祖晚年坏了事,一时间子孙离散、家道中衰。直到高宗皇帝继位,这才平反昭雪,四下寻找尉迟家后人,却只找到当年侥幸逃脱的一个中兴公。这尉迟家遭了这番灭顶之灾,再也不愿入仕为官,便辞官不做专心练习太公传下来的武功秘籍,不过几十年便又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徒弟也遍布天下。” 何九公顿了顿继续说道:“尉迟家武功高强、德行又好、办事公道,因此黑白两道谁敢不给这他家几分面子?这尉迟家的少当家,小的也曾听说过,据说他十几岁就精通十八般武艺,二十岁便行走天下,到三十岁他家老爷子已不是他的对手了,如今又正式继承尉迟家业,因此说他是武林盟主,也是毫不为过。公子从今往后顶着尉迟家掌门义弟的名头,那可真是威风八面,可以横行江湖了啊!哪怕是开家镖局,那也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秋仪之沉思着静静听他说完,开口只说了一句:“今日已误了时辰,麻烦九公这就出发可好?” 一路上,秋仪之再不骑马,也不同周慈景同乘一车,而是坐了运送瓜果硝石的第二辆马车。他命人准备笔墨纸砚,在颠簸不定的车厢里歪歪扭扭地将今日之事详细记录下来,命赵成孝骑自己的汗血宝马一路送往广阳,再返回同自己在潼关下周慈景名下的酒楼内会和。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8 幽燕王的回信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这是交代历史背景的一节,本书要慢慢描述一个架空的王朝,这些必不可少。作者不会有任何敷衍的文字。 —————————————————————————————————————————————— 庆州在版图上看,本同京城洛阳所在的近畿地方接壤,但分界之处却是秦岭山脉,行路之难不在蜀道之下,自古便被商旅视为畏途。因此秋仪之等一行人向南绕些远路,转入临州地界,再经潼关进入近畿。 这临州和庆州一样,也与幽燕道隔黄河相望。但临州内没有如安河镇这样横跨黄河的渡口,因此相比庆州稍冷清了一些,沿着官道鲜有大的集镇,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田。 时值七月,成片的高粱已经结了穗子,黍粒颗颗饱满,好似一串串珍珠,将挺拔的高粱杆压弯了腰。今年季风强劲,朔风将大片的雨云连同充沛的雨水一直送过高耸的太行山,干旱到饿殍遍地的河南道一旁,就是五谷丰登的关内道。 中国幅员辽阔,从极寒的塞北山岭直到炎热的岭南雨林、从湿润的东海之滨直到干燥的黄土高原,不是这里水涝便是那里干旱、不是这边丰产便是那边歉收、不是这面富庶便是那面贫瘠。西域、南蛮地方的小国家,被一场灾难折磨得亡国灭种的比比皆是,唯有华夏历史绵延数千年未曾断绝。 钟离匡曾对几个弟子说过:中土以农为本,对气候记载极尽详细,两千年来全国上下风调雨顺、没有灾害的年份,两千年来不过只有六十余年,其中既有盛世又有乱世。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创业难、守业更难”的警语,但只要皇帝励精图治、文武官员勠力同心,那创下一代治世并不困难。要说难,就只难在“昏君误国、文恬武嬉”八个字上。如今皇帝不理政务、朝廷庸人当道、州道贪官遍布,幸好当年太祖创业规模尚在,宪宗变法又革除了一些弊端,当今朝中也不乏一些忠臣良将苦苦支撑,否则早已进入乱世。说不定这天尊教之乱已从河南一道蔓延开来,就连京师咽喉的潼关也已是岌岌可危。 潼关距离安河镇约有五百里路程。若是秋仪之骑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只销大半天就能赶到,但随同马车行动却没有那般迅速,因此走了五天方才走到潼关之下。 这潼关是洛阳的东大门,乃幽燕、河南、山东、湖广、江南、岭南等道官员、考生、商贾等进京的必经之路。而山陕、巴蜀、云贵三道因在洛阳以西,则取函谷关进京。因此,每逢乱世潼关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周遭往往是尸横遍野、名不聊生;而在治世之中,则是车水马龙、商旅云集。 大汉虽然内忧外患不断,但毕竟承平已愈两百年,这潼关之外已慢慢形成一座堪称巨大的贸易城市,充斥着北方的皮草人参、东边的海鲜水产、南方的丝绸茶叶,又间或有赶着驼队的突厥、渤海客商带来难得一见的异族货物。总之只要舍得花钱,便没有在此购买不到的东西。 这样的风水宝地,大商人周慈景当然不会错过,几年前就斥巨资选了块风水宝地,就在潼关门北侧修建了一座比安河镇的庆归楼大两三倍的酒楼——云关楼。 这酒楼虽大,但在潼关之前,却不是最高大的楼宇,何九公带领着队伍绕了半天,才住进酒楼。一行人刚在酒楼中坐定,赶去广阳送信的赵成孝也打听到了云关楼的所在,带着幽燕王郑荣的书信及另一名信使,同秋仪之会和。 秋仪之接过义父千里之外转送而来的书信,连饭都来不及吃,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之内细细阅读。这书信之中,几处干燥的墨迹将纸张黏连在一起,让秋仪之废了一番功夫才延展开来,显见是立时写就,尚未待笔墨干燥便折叠封装,立刻送来此处的。 书信开头便写道:这尉迟家乃是忠良之后,郑荣初封幽燕王爵之时便尝试延揽过,可那时当家的尉迟城浩坚决不肯出来做官,于是只好作罢。秋仪之今日能同尉迟城浩之子结拜为兄弟,也算是遂了义父当初的心愿。只是同尉迟良鸿结拜乃仅限于江湖道义,与郑荣及郑鑫等三人并无关系,不可称兄道弟。郑荣又提到,当今正是幽燕王府用人之际,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那些身怀绝技的奇能异士能够笼络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秋仪之其实这几日内心里就怕义父怪罪他自作主张,以今观之,非但没有责备,反有赞许之意,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向下阅读。 自秋仪之离开广阳之后,幽燕王府已多管齐下,调集各方力量、采用各种手段,来应对朝廷百官的弹劾之事。 先是郑荣亲笔写下辩解奏章,盖了私印,发六百里加急,以兄弟往来通信名义,绕过六部、中书省等机构,直送到皇帝郑雍面前以明心迹。其次是利用郑鑫、郑淼的岳丈秦广源在文坛的声望,广造舆论,在士林之中宣扬幽燕王历来的功绩德行,让御史言官不能毫无顾忌地信口雌黄、风闻言事。最后是知会渤海忠顺王达利可汗,让其在边境屯兵示威,从而让朝廷明白,若没有郑荣替大汉镇守,则北疆势必再起纠纷。 通过以上种种手段,朝中纷纷纭纭的弹劾之声,已然消停了许多。郑荣书信后所附的朝廷邸报上刊载的弹劾奏章,已比之前少了三分之二,形势业已大为好转。 秋仪之见了,心情十分舒缓,再往下细读:乃是郑荣要自己进入洛阳之后,要首先拜会老丞相杨元芷,表明所行目的之后,一切都可听老相安排行事。又反复嘱咐秋仪之,目下情势已经缓和,行事只求慎重缜密,不求雷厉风行,须要小心仔细将此事办好,幽燕王一系能否再保几代平安就全在他的身上。 阅毕,秋仪之凝神闭目将整理一下思绪,又将书信重新读过一遍,这才磨墨濡毫写了一封回信,将墨水略略吹干之后亲自封装,便让随赵成孝来此的信使送回广阳去了。 办完这番大事,秋仪之总算放松下来,叫酒楼侍应的店小二将饭菜送到房间内,只同赵成孝两人对酌攀谈。 按照秋仪之的计算,赵成孝从安河镇出发到广阳需要三天时间,从广阳再到潼关则至少需要四天,不知赵成孝满打满算只用了五天半就能同自己回合。 赵成孝几日间一路马不停蹄,往返于关内幽燕两道,显然是没吃一顿饱饭、没睡一顿好觉。云关楼送上的菜色虽不敷衍,却也不是什么珍馐美馔。然而在赵成孝看来则是难得的美食,用筷子忙不迭忘喉咙里送,听秋仪之这么问,连忙灌下一大杯酒将口中饭食咽下,答道:“殿下……哦,公子见随我一起来的那个军令官吗?他本是专门负责递送向朝廷递送军情战报的,广阳到潼关这条道,他是跑老了的。我嫌原路返回实在太慢,就问他有没有径路可以抄?” 说着,赵成孝又夹过一只肉丸,嘴里一边搅拌着肉渣,一边继续说道:“他说从庆州直穿过来,可以省一天的路程,就是山路两边剪径的强盗太多,平日里若没有十几个骑兵一起行动,是万不敢走这条路的。我叫他别怕,我们骑得都是王爷特批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一路快马加鞭,强盗哪里赶得上?他起初不肯,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过了黄河就直接南下从山里穿行过来。” 秋仪之为赵成孝倒满酒,问道:“赵哥来得这般快,想必是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山贼土匪吧?” 赵成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没遇到?没少遇到!一开始我还数来着,后来都数不过来了,遇上的土匪少说也有二十股。可惜这帮人的马实在太慢,同公子这匹汗血宝马比起来,跟路边的石头差不了多少。我只要夹夹马肚子,这群人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连一根马毛都没摸到。” 听到这里,秋仪之已陷入了沉思:步兵对抗骑兵,无论是战略上迂回转移的速度,还是战术上冲锋陷阵的威力都远不能及,故而强悍如幽燕大军,面对突厥部落也不得不采取守势。然而不同马种 之间的差距也十分明显——渤海骏马比起突厥良驹驮力有余而耐力不足;中原马匹无论速度、驮力还是耐力都有所不及;而汗血宝马则处处凌驾于寻常马匹之上——怪不得当年馒头山战役歼灭毗西密主力之后,义父什么都没要,偏就带了包括汗血宝马在内的两千匹战马回来。若是今后自己有幸能够整顿军队,定要想尽办法从草原弄来优良战马,用以充实军力不可。 赵成孝见秋仪之沉默不语也不吃饭,便道:“公子也请用饭啊,可别看我吃饭粗鲁放肆,就不愿跟我争食啊!我做山贼时,想着山寨里没个认字的可不行,就请了个算命先生上山入伙。可这算命先生连十天都没待住就吵着要回家,一问才知道他竟是饿得受不了才要下山。原来是我们粗人吃饭都狼吞虎咽似的,再多的饭菜也不经吃,这先生抢不过我们,没一次不饿肚子的,当然就受不了了。” 秋仪之听了,这才用筷子在一堆油腻腻的猪肉当中挑了一块精肉,放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说:“还有这等事?” “那是当然,我赵黑子……”赵成孝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被逼上梁山的赵黑子了,忙改口道,“赵成孝骗谁也不能骗你啊!这读书人讲究斯文,可行军打仗终究靠得是力气,若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自己就把自己拖垮了,还谈什么……那个叫运筹帷幄啊?” 秋仪之这才想起师傅钟离匡似乎有胃疼的毛病,犯起病来就埋怨是被几个顽劣徒弟气坏的,其实是久在军中坏了胃气才积下的沉疴也说不定。想到这里,秋仪之连忙夹了一大块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肚子,嚼也不嚼就咽到肚子里。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59 贿赂还有道理 - 一代权臣 - 笔讷 潼关是各地进入洛阳的咽喉,往来客商既多,关防检查得又紧,因此通关需要的时间也是极长。秋仪之等人下榻的云关楼掌柜,乃是周慈景的族弟周慈能,办事一向老到,前夜就派了店里的跑堂小二去关前排队等候。 因此,当日秋仪之等人起得并不早,辰牌时分才在掌柜周慈能的带领下,赶着车马一路往潼关而来。 潼关高大的城墙在清晨薄雾之中隐隐约约显现出来。这关墙少说也有五六丈高低,墙上修建了一座极大三层的碉楼,关墙又向南北两侧延伸,同两侧悬崖峭壁连为一体。 无数商旅早已聚集在潼关之前,蜿蜿蜒蜒排成了一条巨蛇,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缓缓蠕动。有看出商机的小贩,推着满载了瓜果点心的小车,就好像巨蛇身上的寄生虫一般,往返穿梭在人群之中,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因云关楼掌柜早做准备,秋仪之等人没有在队伍末尾老老实实地排队,而是沿着等候队伍一路向前,直走到十来个或站或蹲的闲人跟前,才将这几个早被安排过来占位的店小二替换出来,挤进队伍之中。 此举果然引来身后众多等候过关人的不满,如不是队伍里有七八个周慈景特地从广阳城总店里头带来的人高马大的护卫,想必早有排在后面的人要拔拳头“请”他们回去按照规矩排队了。然而这群人虽不敢动粗,嘴里却都开始骂骂咧咧,队伍顿时骚动起来。 负责维持关前秩序的兵丁见状,拿了长矛,懒散地走到事发之处,嘴巴里不知咀嚼着什么东西,含含糊糊道:“你们嚷什么?嚷什么?大热的天,就不能消停些?看老子走的这一身汗!” 队伍里不知何人告状道:“官爷,前面有人插队!” 那兵丁吐了口唾沫,道:“插什么队?什么插队?你们这帮做生意的都不识数了吗?刚才这里有十三个人,现在还是十三个人,哪里来人插队?” “官爷!我们可没说插队的是前头这十几个人,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说罢,人群中哄堂大笑。 那兵丁脸上一阵红,过了半晌才骂道:“他妈的,想造反吗?刚才那话是谁说的?给老子站出来!”当然没有人主动承认,那兵丁又狞笑一声,“好,反正总归在你们这堆人里头,干脆你们今天都别过关了,回家睡觉去吧!”说罢拿着长矛就来赶人。 队伍见他真的动手来赶,唯恐今天不能过关,误了行程,立时安静下来。 周慈能这时才走到那兵丁身旁,笑道:“王头,大家大清早的过来排队,都不容易,您老大发慈悲,这就算了吧!”说罢,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暗暗塞在那姓王的手里。 那兵丁接过银子,掂了掂,发觉分量不轻,便塞在衣兜里,昂首朝队伍说道:“要不是看在周掌柜的面子上,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过去!” 两人这番行贿受贿的动作虽小,可众目睽睽之下,早就被人发觉,低声骂道: “无耻,赃官!” “他也能叫官?也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王八!” “王八?我看洛河里的王八还比他精贵多了!” …… 那姓王的兵丁拿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队伍之中越来越难听的辱骂也只当是没听见,拄着长矛,一步一摇地走到关墙下阴凉的地方坐下。 秋仪之对这种做法是颇为不屑的,但他坐在马上向前看去,前头只有不到两百名客商,而身后却排了有不止两三千人,想到能快些过关,也就释然了。 不远处潼关守关兵卒逐一检查人员身份、清点货物,并按照人头及货物的价值,收取关税。更有专人负责检查违禁物品,若有私运生铁、食盐、火药等物的当即以走私论处。见有携带刀剑的则同自己腰间佩戴的官刀比较长短,若是长于官刀的便让其留在关外,若短的则可随身携带入关。 秋仪之目测了一下自己的那把西域宝刀,刀刃似比官刀长上一寸半寸,心中不免有些慌张,便低声问何九公道:“九公,我这把宝刀,可别别让他们收缴了去!要不要藏在车上?” 何九公则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半卧在车辕翘着二郎腿说道:“没事的!公子今日就算是带了青龙偃月刀,也一样能进得关去!” 过了有半个时辰,队伍已在周慈能的引领下慢慢挪动至关前。 这周慈能似同守关的兵丁将佐十分熟悉,还未等他们上来检查,就已迎上前去,拱手抱拳道:“哟!今天是阮千总在此处当值啊!大热的天,真是辛苦了!” 那姓阮的千总态度十分倨傲,舒舒服服坐在藤椅上也不起身:“这不是周掌柜的嘛!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啊?你看我这里人多嘴杂的,连杯茶也没有。” 周慈能忙上前递上一个纸包,道:“千总真是太清苦了,小的这点小小孝敬不成敬意,就当给阮千总买些茶叶了。” 这姓阮的接了纸包,右手霎时向下一沉,知道纸包内装的不是白银而是以一兑十的黄金,一挺腰就从藤椅上坐起来,眉开眼笑道:“周掌柜的这是什么话,我手下的这群弟兄,全靠附近的商户接济过活,否则单靠朝廷那点时准时不准的军饷,还不得一个个喝西北风去?” 周慈能也摇摇手说道:“千总言重了,你我都是朋友,这不过是一点礼尚往来罢了。这不,小的今天可不有事来求千总嘛。” 阮千总双眼眯成一条线,笑嘻嘻地指着周慈能身后的车马队伍道:“周掌柜的说的可是这队人马?是不是又想少交几个关税钱?” 周慈能忙道:“千总误会了。这可不是寻常客商,我们大当家的就在里面,这是要进京走动走动,捐个官做呢!” 这阮千总听了,连忙撇下周慈能,走到车队前,却不知周家大当家的坐在哪辆车里头,便只朝前方一揖道:“不知周大当家在此,小的给您请安了。” 周慈景商人身份虽然低微,但毕竟见惯了高官显贵,对姓阮的这种微末小吏全不在心上,懒洋洋地从凉车里钻出,只说了声“还请千总关照了”,便又钻了回去。 阮千总听了,赔笑道:“既然周大当家的说话了,那这几个人就当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好了,随行笔墨纸砚不必再查验,只每个人收二两银子的人头税!” 这小小的千总说了话,潼关大小兵丁便再没有不识趣还要翻检秋仪之一行携带货物的,他腰间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也无惊无险地通过了潼关。 云关楼掌柜的周慈能将一行人一直送出潼关,这才回去打点自己的生意。 过了关,秋仪之才松了口气,问何九公道:“这小小的千总就有这么大权力?一句话,就免了我们这么许多税银。” 何九公一面赶着车,一面笑着说道:“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公子可知道这关税的税率是多少?” “三十税一。”秋仪之看义父和师傅打理幽燕道军事政务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点财税上的事务他也是知道些的。 “不错。我等此行携带的货物大概值三千两白银,按照三十税一的税率,就要缴税一百两银子。可方才过关时候,周掌柜给那千总的黄金怎么着也得有八两重,合银子得有八十两,我们里外里也就便宜了二十两白银。然而这便宜的银子虽然不多,但通关时候少了多少麻烦,却又不是这区区二十两银子可以买来的。”何九公解释道。 秋仪之却道:“阮千总平白得了八十两银子,我们平白省了二十两银子,可这朝廷却损失了一百两白银……” “唉。这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朝廷没钱,当军官的还要吃空饷、扣军粮。这姓阮的好歹是个军官,俸禄银子还是不会亏空的,可他手下那些当兵的可就说不准了。他今天拿的这八两黄金,少说要拿三两孝敬上峰,三两打点下属,落到自己口袋里的也就二两上下吧!”何九公道。 “那他也可以了,我们这队人马过关,他轻轻松松就赚了二十两,要有五队人,他一天可就有一百两的收项了。”秋仪之说到一半,压低声音道,“不瞒九公说,在下离开广阳时候,我义父幽燕王高兴,给我涨了月钱,这才每月五十两银子。我回去得好好跟义父说道说道,总不能被区区看门千总比下去吧?” 何九公笑道:“公子是登坛拜将的前程,这小小的千总,又哪能同公子相提并论呢?不过话说回来,这近畿也有这么句俗话叫:‘来生不做万户侯,只愿看管潼关口’,实实在在是个肥缺呢!” “嗯!这姓阮的能当上这么个职务,不知他走了多少门路,送了多少孝敬呢!要说我可比不上他。万户侯才几个?我可没这福分!”秋仪之口气之中有些不忿。 “要说这姓阮的,同公子也并非完全没有瓜葛。”何九公看着秋仪之疑惑的眼神,笑道,“幽燕王府首席大谋士钟离先生手下有个书办,叫阮文远的,不知公子是否认识?” 不就是钟离师傅派来协同自己审阅天尊教典籍的那个阮文远么?秋仪之心里这么想,嘴里却道:“嗯,有这么个人,在下同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何九公颔首道:“这就对了。他们是五服之内的堂兄弟,说不准这阮千总谋这守门差事的时候,还问阮书办借过钱呢!” 秋仪之听了,既惊讶于这天下万事无不紧密联系,又诧异于何九公一个商人的随从消息竟如此灵通,怔了半晌才感慨道:“九公真好耳目!” 何九公却满不为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做生意人朝不保夕的,要是耳朵不尖、舌头不长,早陪得倾家荡产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0 京师洛阳 - 一代权臣 - 笔讷 潼关西侧同东侧相似,也有一座依关而建的市集,只是规律小了一半。 潼关过关不易,不少起得晚的客商,往往直到申时才能进关,此时时间就嫌太晚,不便赶路,因此就在城墙边上歇息一晚。因此,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座集市。然而在此居住的客商都想着尽快赶路进京,不愿再作久留,因此这市镇的规模也就无法同东侧那座相提并论了。 秋仪之等人进关之时,尚未到午时,因此只在这市镇之中稍稍休息一番,吃过一顿午饭,正好避过正午烈日暴晒,便继续向西方而去了。 穿过市镇,便是一片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田,一条比幽燕官道还要宽出一倍的官道在麦田之中笔直延伸,一直通往遥远的天际。望着这同幽燕完全不同的壮阔景象,秋仪之才意识到,自己终于踏上了号称“金城千里、华夏命脉”的八百里秦川。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得关中者得中原”的俗谚,凡能占有关中膏腴之地的,便可称为华夏正统,可以开宗立代,从而建立不世功业。 本朝太祖当年开创大汉两百年基业之时,便是看准了前朝举倾国之兵讨伐南方叛乱的间隙,以破釜沉舟之决心偷袭大散关并一举攻破,又在无数谋臣良将的辅佐下赶在前朝大军回援之前攻破京城洛阳。洛阳城破之时,前朝皇帝便一把火将宫城烧了个干干净净,自己也在这大火之中不知踪影。从此以后,前朝军政群龙无首,各地军阀纷起,互相攻伐。太祖乘此良机,对内修明政治、劝农励桑、囤积粮草、操练军队,对外则采用远交近的策略逐次消灭其他势力,花费十二年时间终于一统华夏。 太祖皇帝懂得与民休息、珍惜民力的道理,这洛阳虽是前朝故都,但格局尚在且经营日久,因此也不另造都城,便在之前基础之上再加以扩建,便是如今的京师洛阳。 因此,洛阳所在的近畿地方,乃是大汉朝廷的根本所在,一切军政事务都由六部直接管辖,例如官员升迁调动是吏部直接下令、地方税负由户部派员收缴、乡试由礼部负责出题主持。至于驻防的军队则全部为禁军编制,名义上由皇帝亲自统属,但当今圣上郑雍倦于政务,实际掌握禁军兵权的乃是其次子郑爻。 近畿管理得如此严格紧密,地面自然也就十分太平,见不到半个山贼响马,就连这条由工部直接负责修建维护的官道也是十分开阔平整。 这路既好走,又不必爬山涉水,秋仪之一行人行进速度变比之前快了不少,只在途中休息了两晚,便在次日一早赶到洛阳城下。 洛阳乃是大汉首都,南北长九里、东西长五里,取的是九五至尊之数。城市以七丈高的城墙团团围起,四面城墙共开十二道门,它们是——东墙自北向南是建春、东阳、青阳三门;南墙自西向东是津阳、宣阳、平昌、开阳四门;西墙自北向南是阖闾、西阳、西明三门;北墙自西向东是大夏、广莫二门。 这十二道门按礼制各有不同,例如这南面的平昌门乃是大军凯旋之时进城献俘之用,东阳、西阳两道大门则在藩王奉旨进京之时方能开启,建春、阖闾两门直通皇城通常也并不打开。 秋仪之没有郑荣这样的藩王身份,当然不能像他义父多年前进京之时在仪仗簇拥之下,风风光光地从东阳门进入洛阳,而是绕过四分之一座城池,按规矩通过洛阳南墙入城。 这南面津阳、宣阳、开阳三道门是专供来洛阳经商的商旅而设的,也自设立关卡检查过关人等身份和随行物品。因有三条入京路线,等候的商客也不像潼关口那么多,因此秋仪之一行虽没有弄些插队的伎俩,也不过等候了个把时辰就通过开阳门进入洛阳。 只是京城关防检查极为认真,也无从买通负责军官,因此秋仪之不得不将随身宝刀捆扎在马车车板底上,这才战战兢兢混了过去。 这洛阳城不愧有天朝大国气象,几条笔直的青石板路将街市分隔成一个个横平竖直、整整齐齐的区域,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兵士往来巡逻。 每个区域均有其固定功能规制,无非分为官府衙门、居民住宅、酒楼市集而已。这番规制,自打太祖立朝开始便从未更改过,必须严格遵守,若发生什么商人在居民住宅区域建造酒楼之事,那便犯了大不敬的重罪,重的可至大辟之刑。 秋仪之及周慈景等人并非洛阳居民,因此在居民住宅区内也没有固定宅邸,于是何九公手持缰绳轻轻拨了下马头,就带着队伍,一头扎进开阳门附近的商业区域。 大汉建国超过两百年,滋生人丁已是建国太祖初年的五六倍,来到京师想混口饭吃的,更是超过建城时人口的十倍。然而囿于祖制,洛阳城及其中各个区域却不能扩展半寸。因此这商街两侧都已是密密麻麻、见缝插针地造满了房子,沿街都开了各色商铺,往来人等摩肩接踵。 在拥挤的人群之中,秋仪之再也骑不住马,只好下马牵着慢慢向前挪动。然而如此繁华的街市,竟不闻一点吆喝叫卖声音,就是有人购买物品讨价还价也都将嗓音压到最低,好像是在窃窃私语什么紧要事体。街上行走之人也大多沉默不语,跟着人流默默走路,偶尔抬头看看两边商铺里陈列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就是路上同熟人交会而过,也不过是点头示意罢了。 这番情形同广阳城中热闹非凡的马市大相径庭,秋仪之身处其中,就好似被几块巨石压住胸口一般,说不出的沉郁。于是他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笑来,问何九公道:“这京城里的人都不爱说话么?” 何九公也是一脸疑惑,道:“洛阳我来过多少次了,官府管得虽然紧些,似乎也没有这样冷清的……我劝公子入乡随俗,别人不开口,我们也少说话好了。” 秋仪之听了,咽了口唾沫,不再说话,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转,不停地观看京城风貌。 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就在一座三层楼前停下。 秋仪之抬头看那块牌匾,上书四个用墨极是浓厚端正的楷书,这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幽燕王郑荣亲笔所书“广阳商会”四个大字。 秋仪之见了,突然一惊,将手中缰绳交给一旁的赵成孝,赶忙钻进周慈景所乘马车,问道:“叔父怎么在此处停留?不先到酒楼客栈之中少歇吗?” 周慈景答道:“这洛阳城中寸土寸金,我早想在洛阳的市场商区之内买块地,盖间酒楼了。不论盈亏,说出去也好听些:‘我周家也是在洛阳有产业的’。可是在这洛阳开的都是百年老店,没一家肯转让的。就这间房子,不知托了多少人情才置办下来的呢!周某不敢独美,便捐出来,用做商会在京城的办事场所,王爷知道了高兴,才赏了这块牌匾呢!因此今日就请贤侄在此处休息,也不算是委屈了。” 秋仪之好不容易听完周慈景这番自吹自擂,道:“岂敢岂敢。只是小侄唯恐这广阳商会之中认识的人不少,要是将我认出来,不免一番纠缠应酬,到时候这捐纳官缺之事捅将出来,虽还不至于坏了好事,但总是脸上无光。” 周慈景低头沉思了片刻,道:“贤侄说得有理。若依贤侄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秋衣之道:“小侄见目下时刻尚早,不如叔父同我一道先去拜望朝中几位大人,然后小侄便再寻客栈住下,不知叔父意下如何?” 周慈景虽听秋仪之口口声声叫着“叔父”,但深知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且自己捐官成败全看在他义父幽燕王面子上,只好点头答应下来。于是他就地叫手下几个从人,在随车携带的财物之中,专挑小巧惊奇、价值高贵的放到自己车里,令其不可四处走动、更不可乱说话,就在广阳商会门前等候,自己则同秋仪之、赵成孝、何九公三人,去拜会朝廷官员。 一切准备妥当,何九公却把脑袋探入车棚,问道:“不知东家要先去拜望哪位大人?” 周慈景听了,微微闭眼说道:“此次出发之前,我已同朝中几位大人通过书信了。我们先去拜会吏部的王主事,再由他引荐去见文选司的刘郎中。只要刘大人点头,我等在去礼部通通关节,那此事就算差不多办下来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何九公道,“这便是王大人府邸地址了。” 一旁的秋仪之也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道:“贤侄倒是另有门路,可否请叔父先去拜会这位大人?” 周慈景这才想起秋仪之也是过来买 官的,而以堂堂幽燕王的手面岂是自己这个小小商人可以比拟的?说不定跳过吏部主事,便可直接会见主管官员聘任升迁的文选司郎中刘大人,抑或能见到吏部侍郎甚至尚书大人也说不准。到时候,自己也可沾了幽燕王府的光,顺顺当当弄个官职,那就算不虚此行了。 周慈景想到这里,双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线,道:“何九,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接了条 子出发?”又问秋仪之道,“不知要先去拜访哪位大人,周某也好早作准备。” 秋仪之微微一笑:“叔父不要心急,到了自然分晓。” 何九公驾着马车载着周慈景,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则牵马走在侧后,七拐八绕地转出商业区,重新沿着正对开阳门的街道,向北走去。 走了不多时,四人便已到贯通东阳门、西阳门的皇道大街,左侧便是皇城的红墙金瓦。走到这里,四处巡弋的兵士也明显多起来,一行人不敢多做停留瞻仰皇城气派,只能闷着脑袋继续向前走去。 越过皇道大街,是洛阳城中官府衙门及官员府邸所在的区域了。周慈景从车棚两侧的小窗向外望去——见街道两侧比之前显然是清净了许多,再没有闲杂人等四处奔忙,除巡逻的士卒之外,只有一顶顶或大或小的轿子,在仆人侍从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各奔东西。 这里周慈景是来过几次的,见到这番景象,他才懊悔自己怎么偏偏忘了换一乘轿子再来,坐着马车在这高官云集之处实在太过招摇,只希望别因小失大,坏了自己捐官补缺的大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1 杨老丞相府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车二马从宽阔的街道拐入一条小巷,顺着小巷一直走到巷子尽头,车马才缓缓停下。 周慈景知道自己已到了这位连幽燕王都极为看重的朝廷大员官邸门前,探出半个身体四下张望,却见眼前不过是一扇不大不小、毫不起眼的寻常朱漆木门,不禁有些愠怒:“我说何九,这是什么地方?别跟我说你认错了路!” 何九公忙道:“东家你小点声,先看看门边这两尊石狮子。” 原来按照大汉制度,只有官员府前才能用石狮镇守。 这狮子大小没有什么规制,无非是有钱门宽就摆个大的、没钱门窄就放个小的,然而狮子胸口雕刻的铃铛却大有讲究。七品官府邸门前的石狮子可以雕刻一个铃铛,官员品级每增加一级,他家门口的狮子便能多佩一个。 周慈景心心念念想要面见的吏部文选司郎中刘大人是正五品官,他门口的狮子便能佩戴五个铃铛。然而眼前这户人家门口,不过三尺来高的狮子胸前,却密密麻麻戴了一大串铃铛。 周慈景数了好几遍,才把铃铛数清,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这便是唯有正一品的官员才有资格摆放在府邸门前的“十三太保”。 周慈景的脑海之中飞速地盘算着——六部尚书是正三品官员;有资格草拟圣旨的左右中书令是从二品品级;哪怕是统领百官的丞相也“不过”是正二品而已;要说一品大员无非也就是在京的几位公侯王爷…… 周慈景心中似已有了答案,踉踉跄跄地几乎是滚下马车,腿脚极不自在地走到秋仪之跟前,问道:“贤侄可是要去拜访先帝驾前的三皇子河洛王爷?” 秋仪之早已下马侍立在一边,听周慈景这么问,答道:“叔父猜错了,义父要我进京之后,第一个先要拜访的乃是杨老丞相。” “噢——”周慈景这才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秋仪之口中的“杨老丞相”便是三年前致使回家养老的老丞相杨元芷,他辅佐过三位皇帝,乃是两朝宰相,当过当今圣上的老师,封着“太师”的文官极品官衔,当然可以在家门前摆放号称“十三太保”的极品石狮。这杨老丞相虽然退休在家,但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是他肯金口一开,那自己捐个区区员外郎的小事自然是板上钉钉、水到渠成了。 于是周慈景仔细整理一下衣冠,走到门口,手拿门环仿佛唯恐将木门拍碎了一般,极温柔地敲了几下门,便缩到大门一侧静静等候。 等了移时,木门隙开一条缝,缝中探出一张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面孔,声音微颤道:“是谁啊?” 周慈景忙上前禀道:“草民周慈景,前来拜见杨老丞相。” 那门里的半老头抬了抬三角眼,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周慈景,没听说过,你回去吧。”说罢就要关门。 秋仪之见状,一个箭步跨到门边,从门缝里递进去一个巴掌大的物件,道:“老丞相见了此物,自会屈驾接见我等,有劳大叔多走几步了。” 那看门人接过东西,反复摩挲了两下,又将眼前这个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说道:“知道了,你们先在这里等会儿吧。”说完,重新将门官牢,转身就走了。 周慈景感叹一句道:“都说宰相家人七品官,真是此言不虚。” 何九公附和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下头人仗着主子的势力,在外头作威作福的,多了去了……”话说到一般,他才想起自己说到底也同样是个狐假虎威的侍候人,连忙闭上了嘴。 过了不多时,大门终于洞开,那半老门子走出门来,极恭敬地将方才接过的物件还给秋仪之,口道:“我家老主人请公子进书房一叙。” 周慈景偷眼瞧了瞧那样东西,原来是一块四五寸见方的玉圭,色泽黝黑而没有半点瑕疵,只在右上角用金漆写着一排蝇头小楷,定睛一看,乃是“汉幽燕王兵马元帅 郑”几个字。 周慈景一怔,才知道此物乃是幽燕王郑荣的名帖,凭着它,就算是皇宫也进得去,面子自然是要比自己大多了。 周慈景正在发愣间,秋仪之已随着那门子走进门去,便连忙跟了上去。却不料那门子竟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位先生还请留步,稍等片刻便另有下人请各位到下堂中歇息用茶。” 周慈景这才知道,原来这半老不老的门子把自己当成和赵成孝、何九公一样的随从了。他是大商户周家的当家人,对手下那些掌柜、镖头、管事从来都是颐指气使,现在受了这番羞辱,胸中已是怒火中烧,可偏偏又不能发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呆站在原地。 还是秋仪之,对那看门人说道:“这位周大官人,乃是在下的……乃是在下的长辈,可否同在下一道前去拜见老相国?” 那门子又瞟了周慈景一眼,无可无不可地说道:“那就随小人一起去吧。” 周慈景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台阶,连忙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那门子手中道:“那就有请这位老家人带路了。” 没成想这门子并未伸手来接,却道:“我们杨府家人不收贿赂,这都多少年的规矩了,还请这位老爷不要这副模样,叫小的难做。” 周慈景听了,脸上又泛起一阵尴尬,只好硬生生将银子重新收回袖中,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低着脑袋向前方走去。 这杨元芷的府邸虽然门楹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样不缺,甚至在庭院正中还有一片不小的池塘。这倒不是杨元芷这位位极人臣的前任宰相生活浮夸奢侈,而是宪宗、神宗以及当今三位皇帝不断赏赐住宅,这才逐渐形成今日的规模。 秋仪之跟着杨府门子走了没几步,便见一座占地虽不大却修建得十分雅致的书房,书房门前正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迎接出来。这位老者须发尽白,满脸皱纹,脚步虽有些蹒跚,但精神矍铄,腰板也算硬挺——不用说,这便是朝野之中鼎鼎大名的老丞相杨元芷了。 秋仪之一眼便已看出老人身份,抢上几步,倒头就要下拜。 杨元芷却伸出右手,说道:“公子且请先向此匾行三扣九拜大礼。”说着,眼睛发出深邃的目光,望向书房正门上高挂的一块牌匾。 秋仪之循着老相的目光看去,只见这块乌木制作而成的牌匾上写着遒逸秀润的三个大字“瑞芝堂”,知道此匾来历必然不同凡响,便谨遵杨元芷之命,跪下拜了三拜,又起身将上述动作重复了三遍。 幽燕王郑荣不爱虚礼,王府之中的礼仪也较为随便,秋仪之只在郑荣及夫人生日之时行二扣六拜之礼。方才这套生疏的大礼行毕,他已有些头晕目眩,略定了定神,却听杨元芷道:“此匾乃是宪宗皇帝亲笔手书赐予老朽的,文武百官、龙子凤孙见匾都要行三扣九拜大礼,当年幽燕王爷驾临寒舍也是这般规矩,还请公子见谅。” “那是自然。还多赖老相国提醒,否则晚辈便要犯下不敬之罪了。”杨元芷朝野内外都有盛誉,而且还是义父幽燕王的老师,即便心高气傲如秋仪之,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有所收敛,“老丞相德高望重,遐迩闻名,晚辈能够见上一面,听几句教诲,已是一生获益不尽了。请受晚辈一拜。”说罢,便深作一揖。 杨元芷看着秋仪之行礼完毕,这才笑盈盈地说道:“老朽寿辰尚在一月之后,幽燕王爷怎么这么早就遣人来贺寿了?这番心意老朽可承担不起啊!” 杨元芷突然起了这么个话题,把秋仪之说得一愣,但他是极精明的人,眼珠一转就反应过来,知道这是老丞相掩人耳目的说辞。 于是他顺势说道:“王爷常常对晚辈说,老丞相既是朝廷元老,又是翰林领袖,同王爷也有师生之谊,因此派晚辈到此提前为老丞相贺寿,以示恭敬。”说罢,从袖中摸出那日辞别之时郑荣亲手交给他的信函道,“这是礼单,还请老丞相过目。” 杨元芷接过信封,也不去拆,却道:“今日阳光明媚,又不甚热,老朽正有意泛舟湖上,还请公子劳动筋骨,帮老朽划几下船,可好?” 秋仪之听他这么说,也不知这老相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能反驳,只好极客气地答应道:“晚辈愿为老丞相效劳!”说罢,便扶着杨元芷,慢慢向湖边走去。 走了没几步,秋仪之这才想起随自己一同来的周慈景已经被晾在一边有些时候了,忙对杨元芷说道:“这位周大官人既是晚辈的长辈,又是幽燕王爷的朋友,今日有缘见老丞相一面,正有些俗务要请老丞相帮忙,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杨元芷被秋仪之一口一个“老丞相”叫得眉开眼笑,便道:“既是王爷的朋友,老朽也不可怠慢了,只是这船只尚小,坐不住三个人。那就请周大官人先到中堂喝茶,老朽游玩一番,再来应酬,不知可否?” 周慈景虽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本打算进京来向户部郎中讨个官做,甚或仗着幽燕王的势力见一见六部哪位侍郎或者尚书大人,竟没想到自己还没吸饱京师洛阳的空气,便一脚踏进了官场当中好似泰山北斗的老丞相杨元芷的府邸。他听见杨老丞相对自己亲口问话,便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如入五里雾中,也不知自己回答了些什么,便跟着方才那个门子走开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2 泛舟湖上有密谈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一日一更的节奏…… —————————————————————————————————————— 杨元芷相府内的湖泊,乃是一个人工挖掘而成的, 形状略似葫芦,长宽不过十余丈,说它是一个池塘也毫不为过。 泛舟湖上固然有一份逍遥闲逸的情趣,但怎奈天气实在太热。烈日高挂天空,水面又反射了日光升起一片氤氲。秋仪之素来骑马,不通水性,废了好大功夫,才把载了一老一少的小船划到葫芦肚里,已然是汗流浃背。 坐在小船另一头的杨元芷见了笑道:“老朽府中各处荐来的使唤人不知有多少,人多嘴杂,极易节外生枝。因此选在这湖泊当中议事,也是迫不得已啊!喔,当年王爷离京赴河南赈灾之前,同老朽也在这片湖泊之上,也在这条小舟之中,有过一番深谈,想来恍若眼前……” 秋仪之听杨元芷提起义父旧事,不敢插嘴,听他说完,这才恭维道:“老丞相老成谋国,思虑谨慎,乃是我等的楷模。” 杨元芷似没听见这番恭维,默默拆开幽燕来的书信,凝眉注目阅读起来。刚看了没几行,他便抬起头来,仔细望着秋仪之道:“原来公子便是王爷认下的义子,老朽竟没有认出,真是老眼昏花了。” 秋仪之两手操桨,不便作揖,只谦逊道:“晚辈不过是古庙中的饿殍罢了,若没有义父当年的错爱,怕是早已饿死了。如今不啻于两世为人,怎敢妄自尊大?” 杨元芷笑道:“王爷同老朽平日也有书信往来。都说公子聪明取自天然,只是沉稳不足,若有心历练,便是国家栋梁之才。可依老朽今日观之,却是十份儒雅沉静,莫非是王爷说错了吗?”说罢便哈哈大笑。 秋仪之听了,吐了吐舌头,道:“晚辈平时做事浮躁粗率,义父不知责骂过多少次了。只是在洛阳这天子脚下,又是老丞相府邸之内,晚辈再愚钝,也不敢不有所收敛啊!” “公子过谦了。老朽见王爷书信之中每每提到公子,欢喜轻松之情充斥于字里行间,显然是赞赏多于批评。依老朽看,年轻人就是要有些冲劲才好,难道非要磨炼得圆熟精滑、没有一丝棱角,才算好吗?唉——”杨元芷叹了口气道,“眼下这朝廷之中精通磕头奉承、迎来送往的官员不知凡几,但真正能办事的又有几个呢?” 秋仪之听得极为认真,双手拿着木桨也忘了划动,任由两块木头漂浮在水面上。 只听杨元芷点着郑荣的书信念道:“还是王爷信里写得好啊。学生遭此无端攻谀,忧愤之下万念俱灰,只想立时脱下甲胄、抖去征尘,回京师洛阳安享富贵。然念圣上托付之重,又不知朝中何人可替学生镇守北疆,才不得不勉为其难,仗此口舌之勇。” 秋仪之极恭敬地听完杨元芷的话,问道:“义父向来都是朝廷基石,又素有人望,这番群起攻击真是闻所未闻。晚辈在广阳之时,便猜想其中必有幕后主使之人,却始终猜不透此人身份,不知老丞相有何指教?” 杨元芷说话间已将书信看完,将薄薄几页纸原样折叠起来,重新装入信封又藏入袖中,这才说道:“公子此来,不知对洛阳人情风貌有何感受?” 秋仪之听眼前杨元芷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关的话,竟一时无法猜透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老丞相有何用意,只沉思了一下道:“晚辈一入洛阳,便谨遵义父之命,马不停蹄就赶来拜见老丞相,尚未饱览京师文物。但粗略观之,这京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辇下、首善之区,只是……” “只是什么?你我二人枯坐于小舟之上,四周并无六耳,公子但说无妨!” “嗯……只是不知为何,这四周空气似乎紧张了些,众人似都有难言之隐一般。”秋仪之斟字酌句地说道。 杨元芷点点头道:“公子果然聪明,如今京师乃是是非之地,不可踏错一步,不可胡言半句,否则便会有灭顶之灾。” “作奸犯科者,自然有衙门追究其责任。胡言乱语要是犯了毁谤之罪,也应依律查处。洛阳乃是国家心腹之地,关防得严格一些,也是应该的,不知老丞相此言,更有如何深意?”秋仪之试探地问道。 杨元芷摇摇头,苦笑道:“公子久在幽燕王身边,受王爷一身堂皇正气的熏陶,怎会知道这其中的鬼蜮伎俩?公子可否知道皇宫里有个叫做王忠海的?” “知道,他是宫内的领班大太监,义父也曾提起过此人。”秋仪之答道。 “对,便是此人。当今圣上龙体倦勤,数年之前便将六部事务交给两位皇子管理。除此之外,这皇长子郑昌还管着京师及近畿的治安政务,皇宫及洛阳卫戍事宜则交由皇次子郑爻。”杨元芷顿了顿又说,“老朽是封了‘太师’的虚衔的,也不怕说话没有分寸。这郑昌尚可,这郑爻却是天资愚钝,又不得百官之心,手中政务便只能全数交由王忠海。” 宦官当权、必致乱政,这是士林之中自古以来就有的常识,秋仪之却别出心裁,问道:“若是这王忠海能够公忠体国,又或者真有些才能,虽然名气差点,但由他当政也未尝不可。总比那些尸位素餐、贪赃枉法之辈好些吧?” 杨元芷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哈哈”起来:“老朽方才所阅的信件之中,王爷就说公子天资聪颖,却总爱标新立异,此言果然不虚啊!那公子就莫怪老朽好为人师了,老朽且问你:史书中所载历朝历代的太监宦官之中,能有几个公忠廉能之辈?” “好似大浪淘沙,渺若晨星。”秋仪之回答得毫不犹豫。 “公子可知其中道理么?圣人有云:人有五伦,曰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君臣有义、朋友有信。可是这太监宦官净身入宫,早已断绝人伦,一旦有尺寸之机,便不顾礼义廉耻、不重身后名声、不恤宗族大义,便如苍蝇见血、便如飞蛾扑火,尽是些饿虎饥鹰、狼心狗行之辈,又怎能将国家社稷交在他们手中呢?”杨元芷自问自答,依旧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就好比这王忠海。引诱圣上沉迷丹药的是他,隔离君臣联系的是他,陷害忠良的是他,贪赃枉法的也是他。” “这王忠海如此胡作非为,朝中竟然没有正直官员登高而呼的么?”秋仪之惊问。 “起初还有几位正直大臣,见王忠海闹得实在过分,便上书圣上要求撤销劝善司。可他们不知,上呈奏章到最后都流转到王忠海手里,全部留中不发,如石沉大海一般。”杨元芷叹了口气,“今年以来,王忠海又撺掇圣上下旨,设立了什么劝善司衙门。这衙门名字虽然好听,却竟凌驾于刑部之上,有逮捕审讯之权。那些直言上奏的大臣不知被罗织罪名抓进去了多少,就连市井之中有良心的白丁也尽有多说了一两句话而被陷害的。” 秋仪之听着听着,眉头拧成了一团:“前朝昏君无道,为防民之口,设立了所谓‘十三衙门’监察百官,那自毁长城之事不知做了多少,否则便也难有当今大汉江山。太祖立朝之后,对着十三衙门深恶痛绝,立誓从此将审判逮捕之权归于刑部及都察院。这王忠海所为,违抗太祖遗旨,乃是凌迟处死的不赦之罪啊!” 杨元芷无奈地一笑,道:“如今官场,小人倒长,君子倒消。莫说是太祖遗训了,就是圣人‘君子群而不党’的训示也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朝中大臣早已分为三派,有投入皇长子郑昌门下以求自保的,有泯灭良心投靠宦官的,少数正直之士也只敢怒不敢言而已。如今朝局,便好似老朽府中这汪池水一般,表面虽然平静,但底下却暗流涌动,通过暗河直通洛河河道。” 秋仪之废了好大功夫才将杨元芷的话回味过来,却道:“老丞相的意思是,在幕后鼓动百官弹劾我义父的,便是这大太监王忠海了咯?” 杨元芷好似老师看见学生回答对了题目一般,赞赏道:“公子灵秀果然非同寻常,知道举一反三的道理。” 秋仪之在广阳城中听郑荣何钟离匡分析说是幕后主使乃是当今圣上本人,现在谜题揭晓却是“假”皇帝王忠海——虽未猜中,却也离题不远。 因此秋仪之并不惊讶,又问道:“那么晚辈又有所疑问了。既然皇长子同这王忠海是对头,那见他这般倒行逆施,怎就不出面说句话呢?难道堂堂皇子身份,还怕这劝善司么?” 杨元芷笑道:“老朽在官场沉浮五十余年,郑昌又是老朽一手教出来的,他这点心思我怎会不知?不过是见眼下郑爻有王忠海支持又握着京师兵权,势力大过他,因此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这才体会到义父同师傅半月之前所订计议的高明之处,语气中带着三分兴奋,说道:“义父遣晚辈来此,说到底就是要请老丞相居中引见,向皇长子表明心迹,一旦圣上龙行九天,我幽燕王府便全力支持皇长子登基为帝。这样,皇长子内有百官支持、外有幽燕雄兵随时准备勤王,到时便可顺顺当当地再进一步了。” 杨元芷又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但也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君子之道也无非是中庸从权而已。王爷此举虽谈不上什么光明正大,但也是一帖苦口良药啊!”说到这里,杨元芷眼睛一亮,仿佛年轻了几岁,“老朽就舍去这把老骨头不要,尽力帮王爷办完这间大事,也算不辜负先帝托孤之重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3 真相大白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两人在小舟之上又计议了一番,秋仪之这才想起“叔父”周慈景在相府的中堂内已枯坐了许久了,便对杨元芷说道:“晚辈此来,为避人耳目,佯装是广阳富商周慈景的子侄,托了进京纳官的名目。一路上受他照顾颇多,目下将他晾在一边也已有些时辰了,还请老丞相留意。” 杨元芷在官场之中沉浮数十年,这其中的关节自然一清二楚:“科举是为正途,但也有不少能人异士不擅科考之道,留条捐纳的出路也未尝不可。这周慈景既然有心为国出力,那老朽也不妨见见,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好了。” 于是秋仪之操起船桨,慢慢朝岸边划去。 小船离池塘边缘尚有十几步距离,似乎受到水底暗流冲击,再也不能向前,只在原地缓缓打转。 正在这时,远远看见一个年纪约有八九岁大小的男孩子,从池边假山上飞奔下来,一面还用略显稚嫩的声音高喊:“爷爷!你去划船,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呢!” 安详端坐在船上的杨元芷见状,居然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对那男孩大声喊道:“你慢点儿跑,小心摔着!” 那男孩似乎毫不在意,又高声回道:“爷爷你把船划过来,我也要玩!” 杨元芷只是反复高呼:“你慢点儿跑,小心摔着!你慢点儿跑,小心摔着!” 秋仪之听他祖孙二人高声对话,一个嗓音苍老、一个声音幼嫩,好似一支悠扬婉转的老 胡琴同一把清脆悦耳的玉琵琶在互相唱和,心想:这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比之统领百官的宰相之威,也丝毫没有逊色之处啊! 秋仪之好不容易将船划到岸边。杨元芷早已等不及别人来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跨到岸上,表情极为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孙子:“爷爷是怎么教你的?你忘了吗?” “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易经里的话嘛,孙儿知道。” “那你怎么还不听爷爷的话,到处乱跑。你看着假山小径崎岖,有都是石块树枝,万一脚下拌算,摔个头破血流便如何是好?身体发肤,取之父母……”杨元芷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来。 那男孩似乎知道他爷爷引经据典起来就说个没玩,连忙打断道:“孙儿今天早算过了,今日是巽卦,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没事的。”又指着秋仪之问道,“这位哥哥我从未见过,却是哪里来的?” 秋仪之还未说话,杨元芷却道:“易经六十四卦,乃是周天之术,古今上下能有几个贯通的?自以为洞悉天机、铤而走险,身败名裂的却不知有多少。你这小小年纪,懂得什么?看我不告诉你你父亲,让他好好责打你。” 这小孩似乎很怕他父亲,听爷爷这么说,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顶嘴了。 杨元芷内心却是极疼爱这个小孙子,说道:“还有,贵宾在此,你却这样放浪形骸,这叫无礼。来,快叫一声‘世叔’?” 这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十分见喜,特别是一双杏仁大眼,闪出清亮灵秀的光来。秋仪之见了,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笑道:“老丞相与义父有师生之谊,晚辈不敢有半点僭越,方才小公子叫我一声哥哥,在下却不妨愧领了。” 杨元芷听了满脸微笑:“这是我的孙儿,叫杨瑾。他父亲尚章前年考中探花,本应留在翰林院供职的。老朽觉得留在中枢之地虽然晋升得快些,却不利君子修身养性,就远远打发到岭南做官去了。喏,留下这个孙在在我身边读书,就是老朽平日溺爱得有些过了,弄得这般骄纵……” 杨瑾听爷爷又要长篇大论,忙插话道:“看门老张说哥哥是幽燕道来的,那一定见过突厥鞑子,改天要好好跟我说说哦!”说罢,一蹦一跳地跑开去了。 杨元芷听了,眉头一皱道:“这老张也是我府里二十多年的老人了,怎么口风这么不紧?” “晚辈出发之时,义父反复交代唯有一个‘密’自,就怕消息在走漏出去。不如就便在此搅扰一宿,次日一早就同杨老丞相一起拜会皇长子郑昌,尽快将这件差事办理下来。”秋仪之说道,“晚辈此次带来的赵成孝,乃是近日招安的绿林,同朝廷没有半点瓜葛,十分可靠,不如就让他睡在门子老张隔壁,就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以免节外生枝。” “好!这是万全之策,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是心思细密。只是那周慈景不便住在此处,又唯恐他出去胡乱炫耀,露出马脚。” 秋仪之满脸的自信,笑道:“这周大官人到时还要老丞相羁縻一番呢!” 说话间,两人已慢慢踱到中堂。 周慈景已在堂中独自一人枯坐了许久,一碗茶被不知反复加注了多少次,已被喝得没有了颜色。 要是放在平日,这位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受到这般冷遇,早已拂袖而去了。然而这是三朝老相的府邸,多少部院大臣在这里听候提点、多少封疆大吏在这里毕恭毕敬、多少翰林进士在这里拜会座师。而周慈景区区一介商人,能够在这里喝上一碗茶,哪怕此次进京就算是一无所获,也足够他回广阳之后在众商人之前吹嘘一番了。 周慈景见杨元芷进来,慌忙起身,倒头就拜。他动作过于生猛,就连手中的茶碗中的热水也被洒出了不少。 杨元芷坦然受拜,也不等周慈景说话,便缓缓说道:“商人虽为四民之末,也是大汉子民。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来天下善于理财之人也是不可或缺,周大官人想要为国效力亦未尝不是坏事。” 周慈景趴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道:“老丞相过誉了,老丞相过誉了。” 杨元芷又道:“现在的吏部尚书梁勋德乃是老朽的门生,老朽这就修书一封,周大官人带去面呈,想必必有一番关照。”杨元芷诗书传家,堂中自然备有笔墨纸砚,不一会儿就将一份书帖文不加点地草就,一只手递给周慈景。 周慈景这才起身,双手像捧着一件无上至宝一般接过这张墨迹淋漓的纸条,略略看过便十分仔细地藏在自己袖中,又掏出一张精心装裱过的帖子,小心说道:“这是小可的一点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老丞相收下。” 杨元芷连手都没伸,余光掠过便知此帖子乃是一张礼单,便道:“周大官人何故如此?还请原物带回为好。” 周慈景见状,忙赔笑道:“小可这些礼物本来是准备送给吏部文选司刘郎中的,自然不入老丞相法眼,周某这就回去另备礼品,再来拜会老丞相,以示周某……”他越说越见杨元芷脸色难看,不禁语塞起来。 秋仪之见气氛尴尬,忙上前打个圆场道:“杨老丞相清廉海内皆知,叔父怎么竟忘了。礼物还是原样带回好了,老丞相不高兴起来,说不定连你手里这张条 子也收回了去呢!”秋仪之听周慈景诺诺连声,又笑道:“另外梁尚书是老丞相门生,风骨也自然硬挺,叔父去见梁尚书也不必备礼,老丞相一言自比得上千金万金。” 杨元芷听秋仪之这番颇为高明的奉承,已是眉开眼笑,道:“公子此言甚得老朽之心,可否屈驾在舍下,陪老朽用餐?” 周慈景是生意场上看惯了他人眼色之人,听杨元芷留客之时只提到秋仪之一人,早已听出了言外之意,找个话头就告辞了。 秋仪之见周慈景眉目之间似乎有些不悦,便一路将他送出相府,途中不断安慰凑趣,说是杨老丞相从不替人跑官要官,今日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也正因如此,老相的手书帖子更是难得,朝廷上下没有不买几分面子的,周慈景得了这个彩头,员外郎的闲差是笃定了的,说不定还能外派个实差,到时候就去幽燕道补个知县老爷,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秋仪之伶牙俐齿,将好一副灿烂前途描绘在周慈景眼前,更将这位“叔父”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直将他送到相府门口,这才说道:“杨老丞相要留小侄在此用饭,又或要问问我义父幽燕王爷的近况,确实万难推辞。明日叔父自行前往拜会吏部梁尚书,凭着老丞相的手书,也应无大碍。至于小侄捐官之事,老丞相自有别样安排,说到底小侄也是王爷的义子,有这般身份还请叔父不要同我相比,在此先请罪了。”语气甚是诚恳,说得周慈景不住点头。 秋仪之见他心悦诚服,又一脸严肃地嘱咐道:“小侄一路之上不断提醒此事关乎幽燕王府的信誉,还请叔父回会馆之后,一定要约束下人,万万不要胡言乱语。万一折损了王爷的脸面,到时降下雷霆之怒,恐怕小侄也无法保全了。” 周慈景知道这几句话的厉害,连忙应承下来,又说了几句,就跳上等候了许久的何九公的车,七拐八绕地出了小巷。 待秋仪之回到相府中堂,已有下人摆了一桌饭菜。 秋仪之数了数,不过是炒白菜、豆腐羹、炖鸡蛋以及一条不大地球清蒸鲫鱼而已,竟同自己这个穷小子日常所用的毫无分别。 杨瑾见了,却满脸不高兴,嘟起嘴巴埋怨道:“爷爷就是偏心,要不是给哥哥洗尘,我可一顿吃不上两道荤菜。” 秋仪之听了,心中更加叹服,朝杨元芷深深作揖道:“老丞相清廉至此,真是我等的楷模啊!” 杨元芷摆摆手道:“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老朽尝为宰相,不能为国举拔贤才,却只能做这些细枝末节的文章,真是有愧先帝重托啊!”说着,便请秋仪之入座用饭。 杨元芷乃是儒学大师,讲究“寝不言、食不语”,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闷。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4 用兵之道 - 一代权臣 - 笔讷 好不容易吃完午饭,杨元芷还要跟秋仪之说话,身边的孙子杨瑾却一把拖过秋仪之道:“哥哥真的好耐性,跟爷爷说了一早上的话,还要再说一下午吗?我房间里有好东西,哥哥陪我去玩会儿吧!” 杨瑾这几句话真的说到秋仪之心里去了。自己一个后生晚辈,听老丞相的教诲,既要摆出一副勤学求知的样子,又不能露出半点不耐烦,实在不是秋仪之轻浮活跃的个性。于是,秋仪之假装拗不过杨瑾,跟杨元芷道声“失礼”,便被杨瑾硬拉着出了屋子。 两人在花园小径中穿行了一番,这才在一棵两三人合抱的大刺桐下找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屋。 杨瑾对秋仪之说声:“哥哥,我们到了。”又吩咐屋子门口一左一右侍立的使女和小厮退下不得打扰,这才亲自推门将秋仪之让进了屋子。 进得屋来,秋仪之四下扫视,见这屋中陈设甚为简单,不过是床铺、书桌、圈椅罢了,看起来同寻常小孩睡觉之处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却不知道方才杨瑾口中的“好东西”在哪里。 房屋的主人,相府的小少爷杨瑾却似猜到了秋仪之的心思,朝他狡黠地一笑,身子一猫就探到床底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床底下拖出一只长约三尺的木箱子,又对秋仪之说道:“好东西就在这里面,哥哥你打开看看。” 秋仪之不知道杨瑾在卖什么关子,唯恐他弄什么恶作剧来吓自己一跳,便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打开,定睛一看,这箱子里黑压压排满了无数木头小人。秋仪之童心未泯,取出一个仔细端详:这小小人乃是用上好的枣木雕刻而成,大小有一寸来长,一个个面目惟妙惟肖,自己手中这个木人胯下骑着骏马,手中擎着宝剑,似乎是个将军。 秋仪之正观察间,杨瑾已将满箱子的小人取出,蹲在地上将这些小人一个个平放在地面上。秋仪之是熟悉军务的,一眼就看出杨瑾并非随意摆弄这些精致木人,而是在摆布一个甚有章法的阵型,便站着默不作声,认真地看着这位相府小少爷的游戏。 过不多时,杨瑾才起身说道:“哥哥把手里的大将给我吧!”说罢就接过秋仪之手中的木人,摆放在一堆木人当中,“哥哥,你看我摆的阵型厉害不厉害?” 秋仪之居高临下,仔细观看,见这些木头小兵总数在五百人上下,步兵、骑兵、射手等兵种一应俱全,若改成真人,也是一支十分精干的小分队。 再看排列的阵型,却是与众不同。原来行军布阵几千年来已形成定势,无非就是步兵在前、射手在后、两翼再由骑兵压阵,再根据士兵数量的多寡和对手情况的不同,在延长阵型宽度和增加厚度上做些文章。然而杨瑾却用这些小人排了一个“一字长蛇阵”,所不同的却是将步兵、骑兵、射手间隔列队,让秋仪之见了也是耳目一新。 看着这堆栩栩如生的人偶兵俑,秋仪之脑海之中仿佛出现了沙场之上两军对阵的紧张场面。一时间数万人马你来我往、血肉横飞,秋仪之耳中隐约之间战鼓擂动、号角争鸣、杀声震天,鼻孔之中也似乎充满了呛人的血腥气味。 杨瑾使劲拉着秋仪之的衣袖,将他从幻想的战场上拽回现实,口中却问道:“哥哥看我这阵型摆得怎么样?” 秋仪之笑着说道:“兄弟这里有笔墨吗?” “当然有!”杨瑾说着,就从房中书桌上取过宣纸、毛笔。 秋仪之接过,将一张几尺长的宣纸撕成一片片半个巴掌大小的纸片,又用毛笔在上面画上圆圈、方块、三角等形状,解说道:“这圆圈是步兵,方块是射手,三角就当是骑兵。”说着,将这些纸片平铺在地面上,也形成了一个阵型。 “我军行动以稳著称,采用的不过是寻常阵型,即步兵在先、射手在后、骑兵两翼策应。所不同的是,幽燕道步兵盔甲沉重、刀剑锋利,素有‘当矢营’之称;身后射手所用均是精良弓弩,射程可同突厥骑射手相提并论,威力又更胜几分;两侧骑兵坐骑则都是草原上的良驹名马,又常常同突厥精锐交锋,单凭马上功夫绝对不在其以下。”秋仪之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自豪。 一边说,秋仪之一边将阵型整体向前缓缓移动,道:“我军前进至此,已到了杨兄弟射手的射程范围之内。然而‘当矢营’立军之根本便是面对飞蝗箭矢能够毫无惧色,兄弟射手排列松散,火力必定不能集中,无法对‘当矢营’产生重大伤害。”说着,他讲阵型继续向前推进了一些,又道: “如此我军在向前推进三十步,第二排的弩手便能向杨兄弟的大军射击。弩手同弓箭手不同,弓箭手大多仰天射箭,能够绕开前排掩护的步兵,而弩手则是平射,威力远胜弓箭。到时我前排‘当矢营’兵士便会看旗牌号令用盾牌护住背脊,匍匐在地,弩手向前平射自然毫无障碍。方才愚兄说过,这弩机发矢威力极大,一百个弩手,一次齐射,便能放到十余个重装步兵,若是未穿重甲的轻步兵更是如不堪一击。” 秋仪之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小兄弟一字阵中,除了步兵之外,骑兵、射手都不能穿着重甲,恐怕几次齐射,就已损失大半了。然后我军只要步兵从容起身向前推进,骑兵向两翼包抄,那在我军优势兵力之下,恐怕杨兄弟便已是败局已定了。” 杨瑾被秋仪之说得十分气馁,撅起一张小嘴巴:“我想了这么半天的阵型,真的那么不堪一击吗?” 秋仪之听了,这才知道伤了小朋友的心,挠挠头说道:“也不是这么说。幽燕军队装备之精、训练之严,天下都少有匹敌,寻常军队无论摆出什么阵型都没什么大用。但小兄弟的研究的阵型,若是对阵实力接近的军队,却是大有出乎意料的成效。兄弟请看——” 秋仪之说着,将一堆纸片照原样摆回原位,又依次将步兵、射手、骑兵慢慢推进道:“我军未料到对手将马步射手混杂排列,进入射程而毫无所知。兄弟只要集中弓箭火力,瞄准我军队列一点集中射击,便会令我军阵型有所失衡。待我军反应过来,退出射程之机,兄弟可令骑兵立即冲锋,利用我阵型混乱之时从方才射出的薄弱点一举突破,便可将我军斩为两段。” 秋仪之喘口气又说道:“此时,兄弟军中的步兵可在射手掩护之下慢慢前进,会同冲破我阵的骑兵,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那就大局已定了。” 杨瑾听了这才高兴了些,又问:“难道幽燕的军队就天下无敌了吗?” 秋仪之摇摇头说:“要是幽燕的军队天下无敌,那早就北出山海关,扫平突厥,为大汉除去心头大患了。要我看,突厥骑射,才可称得上是天下无敌。” 说着,秋仪之将画着圆圈、方块的纸片挑出,放在一边,又重新撕扯了一堆纸片统统画上三角形状,道:“兄弟请看,突厥士兵均由骑兵组成。而我军却是以步兵为核心,少数骑兵起到的不过是辅助作用。突厥骑兵人轻马快,我军前行一里,他们十里地也跑完了。就算我军集中优势兵力寻其决战,突厥人只要提前一天得到讯息,便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若我军轻师冒进,他们则能迅速调集大军,四面八方攻来,到时我军就已是凶多吉少了。” 秋仪之见眼前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兄弟眨巴着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点着头,却不知他到底听懂了多少。 而秋仪之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许久未同义父、师傅、三哥郑淼和其他兄长谈兵论道实在是憋坏了,还是为自己心系家国、恪守边疆的义父竟被小小一个刁钻宦官陷害而愤慨,一说起话来竟怎么也收不住边。 他接着说道:“就算我军侥幸赢了,也并没有什么大用。突厥草原极其辽阔,不在大汉幅员以下,我军势力兵锋虽能震慑,却始终无法有效控制。突厥大军就算被我军消灭了主力,不出几年功夫,便又能拉起一支同样强大的军队,到时胜败就尤为可知了……” 秋仪之说到这里,杨瑾卧室大门突然缓缓推开,传来杨元芷苍老的声音:“公子这番高见实非我等久坐书斋的庸人所能领悟。至于军中将领,我看除了左将军戴鸾翔外,也并无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见识!” 秋仪之听了,既不惊讶,也不客气,只是朝着杨老丞相鞠了个极深的躬,说道:“这些都是我义父平日里教导晚辈的。据晚辈所知,自从数年前突厥大汉毗西密被我义父杀得全军覆没之后,虽然消停了些时间,但近两年势力又起,不断蚕食大汉及渤海国疆土,实在是不得不防啊。而眼下能够克制突厥的,除了我义父之外,海内并未第二人,当下实非自毁长城之时啊!”说着竟垂下泪来。 听到这里,杨元芷也终于被秋仪之的话感动了,他手拿拐杖,用力捅了捅脚下的青砖,说道:“老朽就是不要这身老骨头,拼了这颗白头,也要把幽燕王爷保下来!” 一旁懵懵懂懂的杨瑾却似听出了话外之音,兴奋地说道:“原来哥哥就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啊!爷爷不知在我面前夸奖过哥哥多少次了,下回哥哥去北方一定要带着我啊,我们兄弟一起打鞑子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5 皇长子郑昌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此章中提及的皇长子原型是康熙的废太子胤礽。 —————————————————————————————————————————————— 次日一早老丞相杨元芷及秋仪之两个人,连随从都不带一人,就出发往皇长子郑昌的住所去了。 杨元芷虽然是致使退休的宰相,身上“太师”的头衔却不会过期,因此府里常备着八抬绿尼大轿;然而今日为免招摇,他却只坐了一乘轻巧的两人抬的凉轿子。秋仪之也不敢再骑那匹极为醒目的汗血宝马,只如一个随从小厮一般紧紧跟在轿后。 按照大汉皇室的规定,皇长子被封为太子之后,便能在皇宫东面的“毓秀宫”开牙建府、办理政务、接见朝廷百官。但当今的皇长子郑昌却迟迟未得父皇郑雍的欢心,未被封为太子,自然也不能住进专为太子营建的毓秀宫,而只能在宫城东墙下一处极大的府邸之中居住办事。 太阳未上三竿,府邸门口已是门庭若市,堵满了请求拜见皇长子,想要办理各种公私事务的各色官员。天气还是甚为炎热,官员之中略重身份仪表的还能耐着酷热在轿中闭目养神,实在受不得热的已经脱了官靴、官帽,撩起袍子坐在轿杠上,翘着二郎腿高声攀谈。 然而皇长子府的朱漆大门却关得严严实实,左右对称挂着一对一人来高的大红灯笼,灯笼下各开着一扇能容两人并排通过的小门,不时有官员递名帖进入。 秋仪之远远望见,心想这皇长子的排场不知比幽燕王大多少,这么许多官员等候接见,竟连口茶也不赏,只让他们在门外干等。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只说:“难怪说是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官小,皇长子好大的派头啊!” 杨元芷似乎没有听见,轻轻咳嗽一声,叫两个轿夫停下。这两个轿夫是抬轿子的行家里手,听老主人吩咐,双肩一抖便卸下轿杠,轻轻缓缓地将一乘小轿搁在地上。走在前面的轿夫转身一掀轿帘,杨元芷便拄着拐杖从轿中从容走出。 在场早有眼尖的官员认出杨元芷的身份,撩起袍角,倒头就拜,口道:“学生眼拙,不知恩师驾临,有失远迎了。” 杨元芷见跪在地上的是刑部侍郎袁茂恩,是他当主考时点中的进士,便道:“老朽退休很久了,来此同尔等一样,也是来找皇长子殿下办事的,不必如此多礼。” 袁茂恩听了,又拜了一拜,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恩师知遇之恩,学生不敢有片刻忘怀。”这才站起身来。 周围官员听到这二人对话,也都围了上来。其中不少是杨元芷的门生,还有几个是他门生的门生,都跪在地上行师生大礼。其余没有这层关系的,也都口道“老丞相”、“老太师”,行礼作揖。 杨元芷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同这些官员一一见过礼,又朝众人团团一揖道:“老朽今日同各位一样,也是来求见皇长子殿下的。只是老朽步履蹒跚来得晚了些,各位大人能否卖我一个面子,让老朽插个队呢?” 众官员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早已让开一条通路,让老丞相慢慢踱到门前,向看门人递上一份名帖,便站在门口静候。 过了不到一会儿,皇子府中门打开,一个体型肥胖之人从门内快步趋出,身后跟了无数侍卫随从人员。那人匆匆跑到杨元芷跟前,深深作揖道:“老师有何指教,只要派个门人过来说一声,本宫自然上门领教。您看这大热的天,老师可要保重身体啊!” 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的官员,见那人出府,统统跪倒在地上,齐声山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秋仪之听了,知道这便是自己此行洛阳要来求见的皇长子,也学着众人的模样,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仰望,却竖起了耳朵,仔细听郑昌同杨元芷的交谈。 杨元芷听皇长子郑昌说得谦逊,心里十分欣慰,道:“殿下自谦了。老朽而今不过是冢中枯骨,哪里还敢有什么指教呢?”说着又指了指身后跪在地上的秋仪之道,“这是老朽本家一个孙辈,久仰殿下大名,正要过来引见引见。” 郑昌想到自己这位师傅平日里总是一脸铁面无私的模样,没想到也有为自家人跑官要官的一天,心下颇有几分得意,却要装出谦逊的模样道:“现在的吏部尚书是老师的门生,这点小事只需知会一声即可。能劳动老师亲自登门,想必定是蒙垢珠玉,学生定有一番关照。” 他说着,一把搀扶着老态龙钟的杨元芷,就向门里走去,没走上几步,又回过头朝身后众人大声吩咐道:“你们都回去吧,今日本宫不见人了。” 秋仪之见状,连忙从地上爬起,跟了上去。 这皇长子府果然气象万千,进门便是一套浮雕着五条五爪金龙的影壁,绕过影壁乃是一座极大的园林。寻常园林通常以池塘为核心,四周铺上青石小道,再辅以小桥流水、假山小亭,就已是富贵人家必须废上几代人心血财力才能修建而成的传世名邸了。然而皇长子郑昌府上的花园,与其说是一座园林,不如说是一片山庄——园中古树乔木参差生长,一片大湖烟波浩渺,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更耗费了不知多少心力在庭院之中堆出一座小山,让这座本来占地就极大的园林显得更加曲径通幽、深不可测。 秋仪之一生之中见过的最豪华富丽的园林府邸,便是当年的母舅赵抚义极富时修建得那座庄园,但与这位皇长子郑昌的府邸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好似袖中玩物罢了。 秋仪之一边贪婪地欣赏园中美景,一边跟着身前一位位极人臣的老丞相、一位身份尊贵的皇长子,来到一座规模极大的建筑之前,门上牌匾写着“讨源书屋”四个字——不过是一间书房而已。然而秋仪之目测这座房子少说也有三丈高低,十余丈径深,屋顶上铺着深绿色琉璃瓦片,四周用无数一人合抱的红色柱子顶起,看上去好似一间宫殿,与义父在广阳城中王府大殿相比也小不了多少。 进了屋子,里面却是正正经经的书房摆设,不过是书桌圈椅、文房四宝罢了,四周空落落摆了各式花瓶屏风、又高又长的白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在这偌大空间之中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杨元芷走得已经微微冒汗,坐在客座上不停地喘气。 皇长子郑昌见了,亲手端起宫女捧上的茶碗,十分谦恭地放在杨元芷左手侧的茶几之上,又对身边侍立的一个小太监说道:“你愣着干什么?没看见老师来了?还不下去把水车踩起来!” 那小太监听了吩咐,忙不迭地跑出书房,不一会儿屋顶上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音,屋檐下也挂下水帘,整个书房之内瞬间清凉下来。 郑昌笑道:“老师是不是凉快些了?这是学生专门请西域来的能工巧匠,用水车将池塘里的水抽上屋顶,用来降温的。就是一旦启用,书房四周就会积水难行。过些时候,学生命人挖几条暗渠,将水重新引回池塘,到时再请老师过来消暑纳凉。” 杨元芷听了,脸上却渐渐罩上一层愠色,道:“而今天下多事,万岁爷又圣体不健,正是殿下为国出力之际。恕老朽多言,殿下管着吏部、刑部、工部及京畿政务事宜,我看哪件都比弄这些奇技淫巧要紧得多。” 郑昌一心讨好,却吃了个软钉子,心中自有几分不悦,却碍于杨元芷太师的身份,不好发作,只能站在一边静静听他说教。 “还有。方才进园之时,老朽见园子里有十几个歌姬,藏头露尾的,敢问一句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郑昌眨巴了两下眼睛道:“这是江南刺史常承良送来的,说是学了几首江南丝竹请我品鉴的。学生本不想收,却想着这江南声韵同古风相去不远,于领略古人诗词典籍大有裨益。我京畿官话只有五声,而江南土语则有九声,其余韵母也保留。比如这一、二、三的‘二’字,京畿发成去声的‘耳’,而江南则念作上声的‘尼’……” 郑昌一谈起音韵之事就滔滔不绝,说起来没玩。 杨元芷听得早已不耐烦,拿拐杖使劲锤着地面说道:“古人讲究看书要观其大略、不求甚解,圣人精髓在于仁者爱人,而不在于咬文嚼字。就算要字字精研,以殿下的学识,比之前朝李后主又如何呢?” 这李后主是前朝末代皇帝,书法绘画均冠绝一时,尤其精于诗词歌赋,历朝历代未有能望其项背者。然而他却不善于治国理政,当政之时任用奸臣、杀害忠良、沉迷女色、不问政事,闹得天下大乱,这才被本朝太祖抓住机会君临天下。 郑昌被老丞相劈脸就比成亡国之君,勉强压住怒火,嘀咕道:“老师说得一点不错,学生哪比得上李后主?好歹人家也面南背北,当过几年皇帝。学生哪有这样福分,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就要变成阶下囚了呢!” 杨元芷听了“腾”地站起,刚要说话,却一口气缓不过来,颓然又坐了回去,双眼翻白,失去了知觉。 还是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秋仪之反应快,见状连忙将老丞相一把扶住,用力掐了掐人中,又取过一边的茶碗,将热气吹走几分缓缓灌下去。他见杨元芷面色又渐红润起来,这才对呆若木鸡的皇长子郑昌说道:“请问殿下,这里可有休息的地方?” 郑昌这才回过神来,道:“有的,有的。屏风后面就是一张卧榻。”又怒斥屋里几个太监宫女,“你们都死了吗?还不快来帮忙把老师抬到榻上休息!”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6 大汉后继无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杨元芷被抬到软榻上,休息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两眼幽幽地望着面前这个不争气的学生,有气无力地说道:“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已。殿下是皇子,更要以天下为己任,不可沉湎于酒色,也不能灰心气馁。否则叫老朽怎么对得起先帝的重托……”杨元芷说着说着,竟老泪纵横起来。 郑昌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他平素最是刚愎自用,不肯认错,却道:“如今这世道老师也明白,正是小人当道,君子回避。学生我虽有心杀敌,却也无力回天啊!” 杨元芷紧锁眉头,喘着粗气说道:“这就是老朽要说的。上个月朝廷闹出一桩大事,殿下是否知道?” “朝廷哪天没有大事?不知道老师说的是哪一件?”郑昌嘟囔着嘴巴问道。 “老朽说的是朝廷官员无端纷起攻击弹劾幽燕王爷之事。这事闹得极大,就连老朽也有所耳闻,不知殿下对此有何高见啊?” 郑昌想了想说道:“老师这么一说,也确实是一件大事。学生知道这些官员都不过是狂犬乱吠,但我朝有不因言获罪的律法,学生也只好约束熟识的官员不要随声附和罢了。” 杨元芷听了,知道话头已被自己挑起,对屋内服侍的下人说道:“你们都先退下,我有话要同殿下说。” 房中的太监宫女大多不认识这位几年前就已退休的老丞相,听他这么大咧咧地下令,都面面相觑地呆站在原地。他们的主子郑昌却知道老师有极重要的话要讲,便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出门外。 书房内十来个使唤人听令,立即捻手捻脚地离开书房,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郑昌、杨元芷和秋仪之三人。 杨元芷见状,这才开口说道:“幽燕王爷是皇亲国戚,也是国家干城。那些官员无端指责,既有不敬之过,也犯了诬告之罪名。殿下管着吏部也管着刑部,怎么就不能去查查此事背后主使何人?有怎样阴谋?又当如何对策?” 郑昌身体肥胖,站了一会儿已是十分吃力,便找了张椅子坐下,说道:“这还用查么?那些官员要么是郑爻一党的,要么是些依附于宦官的下流小人。眼下京城里的局势老师也知道,那王忠海勾结郑爻,弄了什么劝善司衙门,搞得洛阳里里外外人心惶惶。这可是违背祖制的大逆不道之举,可圣上竟然听之任之。为什么呢?还不是明摆着要立郑爻为太子,又怕内外官员多嘴,借太监的手来压制言论嘛!” 郑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话,一边低着头玩弄腰带上系着的明黄色带子,一会将带子解开、一会又打成一个结,显得烦躁不宁。秋仪之这才偷眼望着眼前这个身份无比尊贵的皇子——见他体型极为肥胖,身上穿着的五爪金龙绣袍被他的肚子撑得紧贴在身上,脸上也肥嘟嘟地都是肉,说起话来腮边的两块肥肉摇摇晃晃好似要从脸上掉下来一样。 郑昌缓口气,又接着说道:“老师刚才说了,幽燕王皇叔乃是国家柱石,这么多年了从先帝到父皇,从来只有赏赐,没有处罚的。像皇叔这样,人望又高,还掌了兵权,也都会被小人无中生有地群起攻击。像我这样空有一个皇长子的名分,还不得天天小心翼翼的。学生还想着学学河洛王三皇叔的样子,韬光养晦,安心做个太平王爷算了。” 杨元芷失望地看着这位不长进的学生,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老朽刚才就说过了,殿下要多为大汉社稷考虑,有道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挫折,就学那些山野村夫逃遁避世呢?更何况,朝政要是真的被奸臣权阉掌握了,那殿下即便真的想做个寓公也不可得了。” 郑昌还在不断地玩弄那跟恼人的衣带:“老师的话,学生当然懂得。可眼下郑爻掌握着皇宫侍卫和禁军的兵权,那王忠海又极受父皇信任。要是学生有个闪失,被他们抓住由头,当即派兵把我抓起来,再胡乱按个谋反的罪名,到时候学生就百口莫辩了。” “唉!殿下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要想安邦定国,手里没有兵权不行啊!”杨元芷长叹一口气,指着侍立在一边已许久的秋仪之说道,“殿下可知此人是谁么?” 郑昌斜着眼睛看秋仪之穿了一身整洁却并不华贵的衣裳,面目倒是蛮清秀,只是脸上没有半点常见的谄媚或者害怕的表情,反而带有一丝令人不快的倨傲。 郑昌见了,心中不快,又兼今日一早被老师训斥一顿正无处发泄,便正好拿秋仪之出气,道:“学生正要问呢。这是哪里来的粗人,一点规矩不懂,到了我这皇子府邸连刀都不解。要不是看着老师的面子,也不需本宫说话,下人早把他打出去了。” 秋仪之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郑昌方才几句话要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他早就反唇相讥了。但今日他倒不是害怕郑昌的崇高身份,而是身负义父交代的重任,又碍着老丞相的面子,只好强忍着一肚子的火,低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杨元芷听了郑昌的话,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却再没有力气发怒,只侧躺在软塌上说道:“殿下不能这么说话,要有礼贤下士的气度。这位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名字叫秋仪之的,正有一封王爷的亲笔书信要带来给殿下。” 秋仪之听老丞相这么说,顺势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封书信,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只双手递给郑昌。 郑昌见秋仪之还是这般无礼,愤怒又增加了几分,满脸的肥肉也都似乎凝固成一团,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什么义子?不就是个传递书信的信差吗?”说罢几乎是劈手夺过一般接过秋仪之手中的书信。 他拿了信封,也不拿裁纸刀从封口处划开,而是用肥嘟嘟的胖手“斯拉”一声撕开,抽出其中的书信慢慢阅读起来。读着读着,方才满脸凝固的脂肪慢慢溶解开来,嘴角也挂上了笑容,最后两只本来就不怎么大的眼睛已然眯成了一条线,深深埋在眼眶之中,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清宣纸上幽燕王郑荣的亲笔字迹。 一直读到最后,郑昌终于长舒一口气,又带着满脸的微笑,捡着信中重要的段落重新看了几遍。他这才放下书信,满脸堆笑地望着秋仪之问道:“信中所写,可是皇叔的本意?” 秋仪之见郑昌这样喜怒不定,便故意逗他一逗,反问道:“在下不过是个跑腿的而已,王爷的书信并不敢拆开阅读,怎么知道其中所写的内容呢?” 于是郑昌重又拿起信纸,将郑荣对自己的寒暄、遇到弹劾时候的惶恐、对朝局的担忧,以及其中最重要的鼎力支持自己争取太子名位的表态,都不厌其烦地复述了一遍。 这些内容秋仪之当然明白,而且不仅知道义父最后的态度,就连其中决策的过程也都清清楚楚,却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义父说话,向来言出必行,从来没有食言的时候。又况且信中提及的是如此重大的事件,又岂能儿戏,殿下尽管放心!” 郑昌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两只小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直线,扬着嘴角说道:“既有皇叔的支持,那本宫心里也就多了几分底气。哦……”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道,“这位公子原来就是皇叔的义子啊。既如此,那也称得上是本宫的义弟了,侍立在这里实在是不妥,还请坐着说话吧。” 秋仪之见郑昌空有一个皇长子的身份,却不像幽燕王长子郑鑫那样城府深厚、也不像次子郑森一般勇武直爽、更没有尉迟良鸿那般冠绝天下的武功气度,比起同自己最要好的三哥郑森更是没有一处能望其项背的,真是一点也不想跟他称兄道弟。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万万不能这么说,却道:“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草民,哪有在殿下面前坐着的道理?” 郑昌听秋仪之这么说,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早换了一副嘴脸道:“公子自幼跟着皇叔出兵放马,前些日子好像还统兵南下平叛,立了不少战功,本宫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碍着朝廷制度,没有功名身份,将来大事已定之后,本宫必将破格提拔!” 秋仪之听了,赶紧躬身谢恩。心里却想:义父和师傅老是说我为人不够稳重,可这皇长子当皇帝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居然已在盘算着论功行赏了,言语之中竟然比我轻浮了不止十倍,若是生在幽燕王府还不天天被义父师傅斥责? 一旁半躺着的杨元芷已恢复了些元气,见郑昌说话这样轻佻放 荡,又板起一张极严肃的面孔道:“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还请殿下谨言慎行!” 郑昌被教训得顿时一缩,不再开口说话,又听老师问道:“此事自可从长计议,只是目下朝廷弹劾王爷之事,不知殿下有何处置?” 郑昌的手又下意识地摩挲着腰带,说道:“这个……朝野上下为皇叔仗义执言的官员并不少,皇叔前几日也亲自上了分辨的奏章。还有我安插在兵部的几个小官也说最近突厥蠢蠢欲动,前线有些吃紧。郑爻和王忠海不是傻子,知道眼下不是为难皇叔的时候。这不,朝廷里面弹劾皇叔的声音不是少了很多了吗?” “那还不够!”杨元芷说道,“扬汤止沸虽比不得釜底抽薪,却也并非画蛇添足。殿下还管着吏部呢。就让考功司记那些上奏弹劾的官员一个诬言诽谤之罪,罚他们一年半载的俸禄,以示惩戒!” 郑昌轻声说道:“这些六七品的小官,一年的俸禄才不到两百两银子,罚这点钱不过是隔靴搔痒吧?还不如降他个一级半级的来得实在。” 杨元芷却道:“这些御史言官不怕贬官,譬如今日虽被降了级,明日一篇文章对了上意,品级就又回来了。但他们比不得地方官员,没有那么许多额外的收项,全凭一点皇粮养家,殿下罚了他们的俸禄,才叫正中要害!” 郑昌听了,立即喜笑颜开,一拍大腿道:“老师真是老……”他硬是把“老奸巨猾”四个字咽到肚里,“老……成谋国!学生这就召见梁勋德,让他依计行事。也好让郑爻、王忠海,还有那些撮尔小吏知道我郑昌的能耐!”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7 劝善司来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事商议已毕,皇长子郑昌本还准备留杨元芷及秋仪之在府里用饭。可这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没一个想在这里再多纠缠的,找个由头就辞了出来。 郑昌其实也不过是客气客气,没有真想同一个啰嗦的老头子、一个傲慢的年轻人一起吃饭,也不多挽留,顺势就亲自送两人出来。老丞相刚才晕倒虽然只是一时怒火攻心,但毕竟伤了元气,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于是郑昌同秋仪之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慢慢向府门外走去。 从书房到府门,不过短短百来步路,杨元芷又絮絮叨叨交代了一车话,无非是要他多多学习过问政务,不要沉迷酒色等等。郑昌心情正好,耐心听着,嘴里唯唯诺诺地敷衍着,终于将两人送到府外,这才转身回府去了。 原本等候在皇子府邸门外等候召见的官员因听郑昌说今日不再见客,早已作鸟兽散,走了个干干净净。 府前宽敞的街道上只留下杨元芷带来的两个轿夫倚靠在一顶小轿旁抽烟聊天。那两个轿夫见老主人被昨日来拜望的小客人搀扶出来,气色也不是很好,连忙将他送进轿中,用比往常更加轻缓十倍的手段,抬起轿子稳稳地就往回走。 至此,秋仪之此次来洛阳的事务已顺顺利利办理下来,之后如何动作,只凭义父同钟离师傅再作计议。然而他想到幽燕王府从此同皇长子郑昌荣辱与共,又想到方才所见的这位皇子实在是未给他一丝可靠的感觉,不由得又担忧起来。 秋仪之是越想越是不安,终于忍不住靠近小轿,冲端坐其中的老丞相杨元芷轻声说道:“老丞相,请恕晚辈心直口快,我看这皇长子前倨后恭,喜怒形于言表,似非人君之相,不知老丞相有何指教?” 杨元芷在轿中长叹一口气说道:“唉~大汉郑家小一辈的子孙我见过多多少少。里面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占了一大半,为非作歹的也是大有人在,还有人则是口蜜腹剑、阴险歹毒。皇长子才能德行比起上辈叔伯虽然欠缺一些,但性情直爽,也算是能够从谏如流,若用心辅佐还是能够成就一代明君的。”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老朽已是风烛残年了,辅佐圣君的重任就要交给你们了……” 秋仪之对做郑昌的臣子没有半点兴趣,老丞相半是牢骚、半是嘱托的话,他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又恢复了沉默。 慢慢地,小轿之中传来微微的鼾声,秋仪之知道杨元芷已小睡过去,便对领头的那个轿夫说了句:在下正要去饱览洛阳风貌,午饭请老丞相不必再等,待晚饭之时再来搅扰。说罢,便一转身钻进街边小巷中去了。 洛阳不愧是官宦云集之地,哪怕是偏僻小巷之中的住户门口,也有不少摆放着巴掌大小的石狮子,还有的立着“某某科进士及第”、“某某科御笔钦点”的木牌,显示着房屋主人科场之中不凡的战绩。 秋仪之一开始还觉得新鲜,驻足看上几眼,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他今天因有要是办理,起得甚早,肚里已饥饿,见路边有个摊子,便花几文钱,点了一碗馄饨并一碗牛肉汤,吃了个满头大汗。 填饱了肚子,秋仪之更加来劲,也不去看那些富丽堂皇的高楼广厦,专找商业区那些羊肠小道,看看这里开着的小店、瞧瞧那边摆着的地摊,掂量着今天随身带着的五六两白银,想着买些广阳不常见的小物件好回去送人。 秋仪之拐弯抹角地不知转了几条巷子,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从来未曾闻到过的香气,一时间竟让他有些陶醉,连忙举目四下观瞧,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晕。原来这条小巷两侧的门楼都用红漆刷过,屋檐下吊了不知多少大红灯笼,门楣上都提了“暖香阁”、“怡红楼”、“销香馆”的店名。饶是秋仪之再没见识,也知道这就是烟花柳巷之地。 秋仪之满脸通红,刚要转身离开,街边就扑上来一个女子,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在耳边轻声细语道:“公子——您是今天小店第一个客人,一切花销都按规矩给您打八折,就算是小店今天一天的利市了!” 秋仪之扭头看去,见这女子浓妆艳抹已瞧不出本来面目,身上披着几层轻纱,袒着酥胸露出左右半颗乳  房,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正是一个娼 妓。秋仪之见了,想起“君子慎独”的教诲,连忙推脱几句。没想到这娼 妓将秋仪之拉得跟紧,就要往青楼里拖。 正在这僵持不下之际,小街上忽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梆子声。随着木棍敲击的声响,不知从哪里冒出三四十号人,将小街两端堵了个严严实实。 正在诧异间,从一边的人群中走出一人,他身穿都尉服装、脚蹬官靴、腰跨官刀,走到秋仪之面前,说道:“这位公子便是从幽燕来的朋友吧?我家长官有请,还请公子跟小人走一趟。” 秋仪之一听,便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暴露了自己身份,但索性密务已经办完,心中倒也坦然道:“在下刚来京城,并不认识什么大人长官,阁下这番邀请,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那都尉狞笑一声:“说句‘请’那是客气的,公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乖乖跟我走一趟,也好少受点皮肉之苦。” 秋仪之又要更他说话,身边那个妓 女却跳出来说道:“哟——原来是位军爷啊。这位公子是奴家今天第一个客人,有道是这天下没有抢婊 子饭碗的道理,还请军爷网开一面吧!” 那都尉全没理会这娼 妇,骂了句“关你屁事!”伸手就要来抓人。 那妓 女见状,伸手就往都尉手背上打去。她似乎指甲甚是尖利,都尉左手被她抓得一缩,便又说道:“奴家看这样好了,我们大家各让一步,请诸位军爷在小店门口等会儿,让奴家伺候完再放这位公子出来。奴家看这阵势,这位公子犯的罪着实不小,说不定秋后就要问斩,临死能当个风流逍遥鬼,也算是诸位官爷积德行善了。” 都尉手背上两条红色的血痕暗暗发疼,又听她唠唠叨叨说了一大串话,早就不耐烦了,“噌”地拔出官刀:“你这贱人少跟我胡诌,信不信老子抄了你这幢花楼?” 他这一声不要紧,从小街两侧几幢青楼纷纷开了门,从门里扭扭捏捏走出五六十个妓 女,指指点点地叫骂起来,还间杂着几句风言风语。 “官差了不起啊?自打祖师爷管子赏饭,从来没有在青楼抓人的规矩。” “就是。坏了规矩,谁还敢来我们这儿玩,店关了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啊?” “到时候我们去洛阳府衙门敲鼓喊冤去!” “姐姐这就瞎说了。世上最好色的除了和尚就是官差,我们这儿关了,他们先受不了哩!” 又有妓 女指指点点地说道:“妹妹还记得去年我们店里害了花柳病死的那个青姐儿吗?常关照她的那个李爷也是位官差!” “哟!那这李爷不也要得花柳病么?” “那是当然。可说巧不巧,跟这李爷搭班的徐爷,据说今年也得了花柳。” “唉~青姐儿死了怪可惜了的,没想到徐爷也是她的恩客。妹妹我要是有这么多贵客招呼,睡着也要笑出声了。” “妹妹糊涂了,青姐儿是去年死的,这徐爷是今年得的病……” “哈哈哈,原来他俩竟是一对兔子啊!” 官差群中早有人听得动了怒,抽出佩刀,就喊:“你们这群臭婊子,胡说些什么,信不信把你们统统抓进去!” “说得不是你,你紧张什么?不见得你也跟那姓徐的有一腿?”不知哪个妓 女说了一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又有站在二楼看风景的妓 女从楼上泼下脏水、扔下污物,楼下顿时乱作一团。 正在这时,人群中慢慢走出一人,见他约有三四十岁模样,白面无须,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竹制牌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一晃动,捏着嗓子说道:“劝善司拿人,谁敢放肆?” 这句话声音虽不响亮,却把一条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小街喊得鸦雀无声。 那人见了十分得意,嘴角一扬道:“还不快给杂家都回去?等着瞧热闹呢?”话音未落,所有的妓 女娼妇统统躲回青楼里,就连那位当街拉客、嘴巴甚是伶俐的妓 女也一溜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人这才慢慢收起牌子,走到秋仪之面前,笑盈盈地说道:“我们劝善司虽然名声不太好听,却也是信义为先,只要公子随杂家回去说几句话,保准公子囫囵着回来。” 秋仪之早已听说劝善司的名声,知道他们乃是大太监王忠海的爪牙、也是皇次子郑爻的帮手,便道:“在下不过区区一介草民,怎敢劳动王公公亲自迎接?” 那太监模样之人笑道:“公子真是抬爱了。杂家不过是王公公手下一个端茶送水的杂役而已。不过公子既知道王公公的威名,那相比也知道劝善司的手段,这就请公子随杂家一行吧!” “我要偏不愿意呢?” “那就请恕杂家无礼了!”说着,那太监右手一挥,堵小巷两头的官差便慢慢靠拢上来,逐渐形成一个圆圈,将秋仪之围在垓心。 秋仪之此刻真是后悔没有把暗中看管相府看门之人的赵成孝带来,否则凭他的一身神力,或许也能冲出重围,逃出生天也说不定。可惜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秋仪之只能抽出随身宝刀,拦在身前,只求困兽之斗。 正在这生死存亡之刻,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长啸:“且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8 逃入青楼 - 一代权臣 - 笔讷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却见一袭白衣从“暖香阁”二楼飘然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秋仪之和那太监之间。 秋仪之仔细打量,见那人身穿一身轻薄长衫,腰中扎着一条湖蓝色绸带,面目十分清朗,唇上留着精心修剪的浓密的胡须——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在安河镇认下的义兄尉迟良鸿。 这尉迟良鸿武功盖世,当初轻轻松松、游刃有余般就击倒了十来个江湖好手,眼前这二三十个官差在他眼里想必也不难对付。因此秋仪之见义兄在此时飘然而至,惊喜之余,反而是放下心来,拱手作揖道:“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兄长,小弟有礼了。” 尉迟良鸿虚扶一下,还以为秋仪之话里有话,自嘲地一笑道:“愚兄三天前就来了,只是这厢有些小小纠纷需要处理才盘桓了几日。这边是烟花柳巷之地,名声实在不好听,愚兄本来不想暴露行踪,但见兄弟遇难,也就不得不出手了。” 秋仪之笑道:“小弟先谢过兄长了。这地方确有瓜田李下之嫌,只是我兄弟二人均在此间,倒也是半斤八两,今后此事便只我兄弟二人知道,不可再向他人提及。”说罢“哈哈”大笑。 对面尉迟良鸿听了,也同样会心一笑。 方才那太监见秋仪之同这白衣人相谈甚欢,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已然怒上心头,用十分尖利难听的嗓音对尉迟良鸿呵道:“哪里来的闲人?见我劝善司办理公务,还不麻利儿地闪过一边,在杂家面前废话些什么?” 尉迟良鸿听了,侧转了头,斜睨了那太监一眼。 那太监被尉迟良鸿的剑眉星目瞪得心里一缩,腿脚也不听使唤一般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自尊心也因此受到莫大打击,憋红了脸,嚷道:“好小子!敢瞪我?给杂家弄死他!” 话音未落,方才那同秋仪之说话的都尉毫不犹豫,忍住被挠得生疼的左手,右手抽出官刀,上前一步当头就往尉迟良鸿肩头斜砍过去。 那尉迟良鸿是何等样的好身手,看都不看那都尉一眼,只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将官刀轻轻夹住,手腕略略用力,竟将刀刃齐根折下。 那都尉见了,被吓得“啊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直盯盯看着尉迟良鸿和他手上那块破铁片子,好像见了鬼一样。 尉迟良鸿却知道这都尉不过是个傀儡打手罢了,一双眼睛目视那太监,似乎要喷出火来,道:“在下早已听说劝善司在京城飞扬跋扈,可没想到竟敢当街行凶,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那太监也被尉迟良鸿这一手慑得一惊,脸上的肌肉毫无规律的抽搐起来:“王法?杂家就是王法!劝善司就是王法!来啊,来人哪,快给杂家乱刀砍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草民!” “哈哈,好啊!在下久未动手,今日拿着祸国殃民的劝善司舒散舒散筋骨,也不枉费在下这身好功夫!”说着,将手中的精钢刀刃掰成寸寸碎片,随手往天上一扔,又对身边的秋仪之说道,“兄弟请暂避,且看愚兄为你出气!” 说话之间,那堆铁片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弧线,就往官差人群之中砸去。那群官差就怕被铁片划伤了身体,纷纷四散躲避,原先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已然凌乱起来。 秋仪之乘机快走几步,躲到屋檐下,远远地观看战况。他虽然年轻,却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这一手同两军对垒之前先用弓箭射乱对手阵型是一个道理,心中暗自佩服自己这位义兄临阵经验的丰富。 却见那尉迟良鸿趁此良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左右两手捏住两个官差的肩膀,略一用力,那二人便疼得哭爹喊娘——原来他极普通的一招,就已将这二人锁骨掐断。 众人见状,连忙低头就要拔刀,尉迟良鸿步下流星,又闪到两个官差身侧,双手捏拳,朝两人肩窝里各打一拳,已是将两人双臂打脱臼。可怜两个官差想要抚摸痛处,却抬不起手臂,两只手好像随风杨柳一样在胸前摆动。 轻功乃是尉迟良鸿的得意功夫,脚步何等的轻灵,在人群之中闪展腾挪,没人能摸到他一根汗毛。于是他便尽情施展擒拿功夫,只在呼吸之间,已有十来个官差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已骨断筋折,疼得在地上打滚。 剩下的十几个官差,早就撇下秋仪之,赶紧抽出宝刀,护住要害,心想着:今天别说能不能抓住人犯,只要是能全身而退就算是不错了。 秋仪之在一旁看得却是十分高兴,朗声说道:“劝善司这些爪牙手持利刃,兄长也不可手无寸铁,可要借小弟钝刀一用?” “杀鸡焉用牛刀。教训这群走狗,怎能污了兄弟宝刀?且看愚兄的手段!”尉迟良鸿一边说,一边揉身贴到一个官差身边,将他拿着官刀的手臂高高举起又重重拉下。那官差经这一招,肩膀顿时脱臼,再也没法用力握刀。 尉迟良鸿乘势夺过官刀,擎在手里,也不等其他对手反应过来,趋身上前,“唰唰唰”使了几招便又退回原地。好几个官差只在眨眼之间,手背上就都受了刀伤,手一松,官刀就掉落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乱响。 自尉迟良鸿出手相救至此,不过短短一碗茶功夫,三十来个劝善司官差之中便有二十多个被解除了战斗力,便是刚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烟花女子,此刻也可那一把削果皮的小刀轻轻松松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其余七八个拿着官刀的官差,也都呆若木鸡地站立在原地,双腿不住地发抖。 尉迟良鸿见状,将一柄钢刀猛地插在地上,又踩上一只脚,整条刀刃便深深没入泥土之中,只剩下一个刀柄露在地上。只听他说道:“什么劝善司,原来不过是一些为虎作伥、欺软怕硬的小喽啰。怎么?还有想来试试在下的武艺么?嗯?” 那七八个官差面面相觑,当然不敢上前找死。倒是那太监好胆色,扯着嗓子大声喊叫:“你们这帮贪生怕死的混蛋,快给杂家上啊!” 话音传到尉迟良鸿耳中,只见他纵身一跃,跳到那太监身旁,伸出三根手指捏住他的咽喉,只要手上再加三分力气,就要折断他的喉骨。尉迟良鸿这才说道:“诸位也算是习武之人,知道今日在下已是手下留情了,若惹怒了在下,恐怕尔等已然是一命呜呼了,还不快滚?” 那太监却比官差勇敢得多,即便小命已在他人股掌之中,还在发号施令:“你们今天拼命也不过一死,如果逃跑,我劝善司自然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们求死不能!” 尉迟良鸿听了,心头又升起一阵怒火,大拇指向上一顶起,不知点中了哪个穴位,那太监一口气喘不上来,便晕厥过去。还在犹豫之间的劝善司官差只当是领头的太监被杀,再也没有约束,“哄”地一声四散奔逃,就连那些披伤带创的官差,也都使出吃奶的气力逃命去了。只剩下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太监,现在周身软得好似一根烂面条一样,被尉迟良鸿随手扔在地上,躺在地上口吐白沫。 秋仪之这才走到尉迟良鸿身边,说道:“兄长这可惹了大祸了。这劝善司心狠手辣,势力又大,就算官府见了他们,也要避让三分。兄长为小弟这口恶气出得虽然爽快,却是后患无穷啊!” 尉迟良鸿满不在意地笑道:“方才形势已是危如累卵,兄弟总不见得要愚兄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兄弟被这些走狗抓进去吗?” 秋仪之叹口气道:“有道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京城之内乃是劝善司的地盘,兄长虽是强龙却也压不住这地头蛇啊!” 尉迟良鸿又笑道:“愚兄的轻功兄弟忘了吗?要是逃不出京城洛阳,露出行迹被抓,那便是愚兄学艺不精,也不算冤枉了我。” 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十足,已然将秋仪之心头的阴霾驱散了几分,半开玩笑地说道:“小弟却没有兄长这样的好功夫,那便只能束手就擒了咯?” 尉迟良鸿与秋仪之虽然意气相投,接触却并不很多,不知道他足智多谋,只当他如今也是走投无路,却道:“不怕兄弟不信,兄弟逃生之道,就在这暖香阁内。” “哦?”秋仪之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尉迟良鸿,“此话怎讲?” 尉迟良鸿却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若是兄弟信得及愚兄,就请随我到这青楼之中见见世面!” 秋仪之一边答应,一边走到那躺在地上的太监身边,从他身上摸索出方才那块劝善司所用的令牌,藏在身上,又对义兄说道:“兄长受累,将这太监挪个地方,死在这里实在太过扎眼。” “愚兄虽只是一介武夫,却也是爱惜羽毛之人,怎会出手弄死这么个贱人,脏了这双铁手?愚兄不过是把他打晕罢了。” 秋仪之听了,心中更加高兴,道:“那样更好。还烦请兄长劳动玉体,小弟还有些话要问呢!” “好说好说。”说罢,尉迟良鸿就好像提着一件破衣服一样,一只手抓住那太监的衣带,将他轻轻抬起,一脚踢开暖香阁的店门,便领着秋仪之进了青楼。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9 又见温灵娇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跟着义兄尉迟良鸿进了“暖香阁”,抬眼上下扫视了一番,却见其中的陈设同自己脑海中想象的青楼妓院大不相同。 这暖香阁是一幢上下三层的建筑,进了玄关便是一间挑空直贯三层的天井。天井地面均用上号的青石铺就,靠窗摆了一圈形制甚为精致的桌椅板凳,便与寻常酒楼无异。因时辰刚过午后生意尚未开张,又经过方才这番风波,天井之中冷冷清清,不见半个男女。天井正中正对大门的地方,搭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戏台,应就是平日里演出唱戏说相声逗顾客开心所用。戏台之后便是一部宽大气派的木质楼梯,通往暖香阁上面两层。阁中二层、三层则没有更多花样,只修造了一圈房间,只是房门统统紧闭,看不出其中精妙,便是寻欢之人同娼妓颠鸾 倒凤的所在了。 秋仪之原以为青楼布置应是媚俗妖艳至极,然而这暖香阁所用门帘帐挽都用天青、海蓝等清净颜色,悬挂的条幅绘画也均是名家手笔。秋仪之实在想象不出在这格调甚是素雅的暖香阁内,是如何做那些男盗女娼、放纵淫 乱之事。 秋仪之还在细细观察之时,尉迟良鸿却已将那太监扔在地上,长啸一声:“莫要躲藏了,还不速速现身?在下有事相求。”他这一声喊叫虽不声嘶力竭,却极具穿透力,让这青楼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便有不少娼妓从房内探出脑袋,居高临下看着天井内的两人,却没有一个敢来搭讪说话的。 暖香阁内又陷入了沉静,只剩下女子之间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尉迟良鸿见没有答应,脚边又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太监,心中已是有些着急,伸出手掌搭在一张实木八仙桌上,暗暗使劲。只听见那张桌子吃不得力,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不一会儿就碎在地上变成一堆无用的劈柴。 江湖中人出拳打碎一张桌子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然而尉迟良鸿仅用暗力,便有这样的威势,实在是骇人听闻。这才听见阁内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尉迟大侠方才是来兴师问罪的,自然是威风八面。可现在却是有求于人,怎么还不客气些,居然损坏我家物件?” 这声音秋仪之似乎在哪里听见过,然而相隔距离颇远,只能勉强听清在说些什么,却没法分辨得真切。 尉迟良鸿却身怀听声辩位的本领,那女子一开口,便被他抓住了行踪,脚下蓄集气力,使劲一纵身便凌空腾起,直上三层楼阁。 尉迟良鸿滞在半空之中,朝一间房屋说道:“小姐藏头露尾,不是英雄所为,何不……”话说一半,他突然凌空翻了个跟头,终于无法再停在半空,重新掉回原地。 他这一纵一跃,身形极为潇洒,秋仪之在一旁看得极为佩服,口中称赞道:“兄长轻功果然了得,小弟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尉迟良鸿却不答话,摊开右手,掌心之中攥着两枚瓜子大小的铁片,骂道:“雕虫小技!这般暗器功夫岂能伤到在下分毫?”说着就将那两件轻巧暗器随手抛出,深深嵌在墙砖上。 却听那女子似乎放大了嗓音,又说道:“尉迟大侠武功天下第一,我等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且待小女子梳妆更衣,再来相见可好?” 既有这番话,尉迟良鸿想到男女毕竟有别,又自持身份,不好再逼,便找了张干净桌子,同秋仪之一起坐下。却有青楼之中的龟公,壮着胆子,为这两位不速之客沏了茶水。 秋仪之已是一头雾水,便低声问道:“请问兄长,方才这女子乃是何人?她口口声声说兄长是来问罪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尉迟良鸿听了,下意识地端起茶碗,却又放下,道:“兄弟可曾听说过‘天尊教’么?” “略有耳闻。”秋仪之前两个月还统帅军队南下河南,平定教乱,又出妙计抄袭了邪教总坛,还缴获了大量书籍典籍,对天尊教的来龙去脉已是十分熟悉,便放低了声音说道,“还请兄长恕罪。小弟本是幽燕王义子,只因当时在安河镇之中情势所迫,不能表明身份……话说前几个月还随大军南下河南平定叛乱,同这天尊教也算打了一些交道。” 尉迟良鸿听了一惊,但他是武林之中的大宗师,随即恢复了平静,道:“我尉迟家素有不结交官府的祖训,兄弟这般身份,真是让愚兄为难了。” 秋仪之连忙在座位上略略作揖道:“小弟隐瞒身份也是无奈之举。然而小弟虽蒙义父错爱,却无一官半职在身,兄长也并不算是同官府中人结交。若兄长真有这番忌讳,那小弟可立誓此生不入宦途。” “江湖中人言出必行,又哪有结拜之后反悔的道理。目下情势不明,此事可待今后从容再议。”尉迟良鸿叹口气,又道,“至于这天尊教之事,乃是因其……” 尉迟良鸿话未出口,却见楼梯上一个女子从在侍女的搀扶下,从楼梯之上款款走下。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乌黑的长发瀑布一般披散下来,脸上施着淡妆,一双杏眼虽然秀美却透出一股英气,身穿一身浅绿色苏绣长裙,除了头上插了一支金钗外,不带一点金珠首饰。 这人秋仪之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从自己指缝里溜走的天尊教圣女温灵娇,而她身后陪侍的女子便是那十分泼辣的贴身丫鬟荷儿了。 秋仪之见了,从座椅之中“腾”地立起,心中思潮澎湃——自那日营中一别,秋仪之便多方打听着温灵娇的下落,原本以为她在天尊教设在毓璜顶的总坛之上,却扑了一个空,从此音讯全无,不料造化弄人,竟在此时此处又相会了。秋仪之又转念一想,心想天尊教从不鄙夷妓 女娼妇,温灵娇也曾假扮军妓,因此身处在这京城洛阳的青楼之中也并不是多么意外之事。他心中想了一大串,嘴巴却来不及说话,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这相貌秀丽绝伦的温灵娇。 身边的尉迟良鸿还当是秋仪之被这女子吓住了,便对他说道:“此人便是天尊教的圣女,有兄长在此,伤不了你半根毫毛,兄弟不必害怕。”又对温灵娇说道,“我兄弟二人为劝善司走狗所迫,想必小姐也知道了。念在你我都是江湖中人的份上,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兄弟二人借贵宝地,避避风头呢?” 温灵娇好似没有看见秋仪之,只回答尉迟良鸿道:“要是小女子不帮这个忙呢?” 尉迟良鸿鼻孔之中“哼”了一声,道:“劝善司耳目众多,我兄弟二人进楼之事,恐怕所见之人甚众。若我二人在贵楼之中被擒,若依劝善司行事的风格手段,必会挖地三尺,想必贵教便会在此被连根拔起。” 温灵娇听了,掩嘴笑道:“尉迟大侠这是在威胁小女子了。小女子不过是一介女流,不比大侠乃是武林盟主,就偏不帮这个忙,同大侠玉石俱焚,又有何妨?” 尉迟良鸿被温灵娇这近乎耍赖的话说得一愣,却偏又发不了火,一时语讷。 秋仪之见兄长脸色极为尴尬,又见地上躺着的太监呼吸慢慢匀称似乎马上要苏醒过来,唯恐时间拖延的久了,劝善司的找上门来,便真的要同归于尽了。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焦急,忙道:“当初温小姐从广阳脱身,正是在下帮的忙。有道是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小姐何不在此也帮在下一回,就算两厢平手了。” 温灵娇听了,用手帕遮住嘴巴,“呵呵呵”地连笑几声,道:“秋公子这般说法,才是正理。小女子也怕尉迟大小发起狠来,把我这暖香阁给拆了。” 说着,温灵娇转身袅袅地绕到天井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座位旁边,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地面上便出现一道暗门,于是朝呆立在原地的两人笑道:“两位公子,还请跟上吧。” 尉迟良鸿听了,朝秋仪之对了一眼,不知这位义兄弟何时偶同天尊教的圣女扯上了关系,而且听话语之间似乎交情还不浅,真让他有些深不可测之感。然而此刻形势紧迫,不由他再多斟酌考虑,见秋仪之用十分镇定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终于下定决心,一手提起躺在地上的太监,便钻进了暗道。 这暗道并不宽敞,倒也可供两人并排通过,上下左右均由条石砌成,每隔十步就点着长明灯,因此通道之内也不甚昏暗。 秋仪之一边走,一边对尉迟良鸿说道:“这天尊教源自西域,学了西域不少技术,这挖掘隧道便是其中一项,小弟这已是第三次领教了。” “没想到兄弟如此见多识广,竟还知道这天尊教的底细。” 秋仪之听到尉迟良鸿话语之中带了三分疑虑,忙解释道:“方才小弟已同兄长说了,小弟乃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前几个月南下平叛,剿了邪教的总坛,查货大批典籍资料,这才对其有所了解。”说着,他又自嘲地一笑道,“说起来,小弟也算身负了天尊教的血海深仇,本不应该求他们救命。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兄长此番因小弟的缘故,被他们为难,那就罪莫大焉了。” 尉迟良鸿听了,这才释然,道:“兄弟不要这么说,一开始提议来此暖香阁中逃命的不正是愚兄本人么?这天尊教向来同朝廷为敌,贪官污吏也杀了不少,江湖之中名气尚好,因此愚兄这才想着他们或许能看在江湖道义之上,各让一步,救我等出去呢。” 秋仪之长舒一口气,脸上居然挂上了笑容:“兄长既这么说,那小弟愧疚之心稍平。小弟却想着江湖上结拜兄弟之时常常有切口说是‘不愿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说不定要应验在你我兄弟身上了。依小弟看,死在劝善司酷刑之下,还不如被这天尊教一刀砍了,也算是痛快了。” 温灵娇身后跟着的小丫头荷儿听了,偏过脑袋,说道:“你们怎么就知道我圣教之中的拷问办法,就不及劝善司那些走狗鹰犬呢?不信你们可以领教领教哦。” 温灵娇却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荷儿不可无礼,我们身后这位尉迟大侠武功卓绝,现在通道之中只有我们四人,他想要杀死我们,便只要吹口气就行了。你就不怕么?”又对秋仪之说道,“小女子在河南大营之中便说过,你我他日必有相逢之期……我天尊教一向是恩怨分明,公子救我一命、小女子今日便还公子一命好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0 严刑拷问 - 一代权臣 - 笔讷 温灵娇一番话,说得秋仪之沉吟不语。 尉迟良鸿听了却道:“小姐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能够言出必行,也不愧是江湖儿女的做派。然而我江湖中人,最贵逍遥自在,那些江湖侠客入教均是出于自愿,若是想要出教,也请小姐不要多加阻拦,更不要迫害其家小朋友。这些江湖侠客即便面前留在贵教之内,也不过心猿意马,哪能为贵教尽心竭力呢?在下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而今在下受了小姐救命之恩,再不会用强硬逼,只希望小姐能够听在下一言,也算是造福武林了。” 温灵娇听了,觉得尉迟良鸿说得有几分道理,嘴巴上却不肯认输,说道:“尉迟家在江湖之中地位尊崇,然而所谓盟主一没有会盟、二没有立誓,不过武林中人尊称一声罢了,谈不上什么令行禁止的权威。尉迟大侠方才所言乃是我教中事务,且我圣教从无听从他人调遣的规矩,此事请勿再提。不过小女子听大侠所言,却也有不无道理,今后看在大侠面子上,注意些便是了。” 几人说着话,便已到了暗道尽头。推开暗门,众人已身在一处极为普通的四合院中。 秋仪之知道天尊教行事诡谲,因此也不询问自己身处何处,而只问道:“请问温小姐,此处可有隐秘些的房屋,在下有些事情要问问这个太监。” 温灵娇似乎对此处不甚熟悉,并不回答,转头目视身边的侍女荷儿。荷儿接过暗示,便对秋仪之说道:“这里没一处不隐秘的。但公子若是要拷问人犯,那可算是选对地方了。公子请跟我来……”说着荷儿便领众人进了右手侧的小屋。 这屋内只摆放着极简单的桌椅板凳,靠墙则砌了一座砖炕,看来毫不起眼。荷儿却走到火炕前,将炕上的被子铺盖统统卷到一边,又用脚踢了其中一块红砖,炕面便自动滑开一扇暗门,门内装着向下的楼梯——竟又是一条暗道。 众人顺着楼梯向下走了约三四十级台阶,就进了一间地下室。这地下室四周密不透风,只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了三个巴掌大的小气窗用来流通空气,散发着血腥霉变的气味,室内除了铁链皮鞭以及用来泼醒晕厥之人的面盆以外,再无其他物件。几人一看便知这就是天尊教日常刑讯审问人犯的地方。 尉迟良鸿一面将那昏迷的太监捆绑在靠墙的铁链上,一边无奈地对秋仪之笑道:“在下此次离家办事,虽然出于无心,但已破了尉迟家不可结交官府、不可结交邪教的两条家规,现在又要对这拷问这手无寸铁之人……唉,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这样了吧。” 秋仪之忙安慰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即便是圣人也讲究中庸、从权的道理。况且这太监乃是十恶不赦之人,兄长今日所为也是为民除害,就算流传到江湖之上,也没有人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尉迟良鸿叹息地点点头,随手便在那太监胸口一点。 那太监仿佛熟睡之中被人在耳边大声叫醒一般,眼睛猛地睁开,把人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口中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秋仪之站在他身前,脸上堆着笑,说:“这位公公,不知你还认不认识我?” 那太监眯起双眼,仔细看了看,才叹息道:“杂家事情还是办砸了……” “嗳!公公何须如此,我等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只是有几件事情要向公公请教,这才暂留公公在此处。问完话,我等便放公公回去。”秋仪之说道。 那太监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绝望:“公子以为杂家回去还能逃得了一死吗?还请诸位就在此杀掉我算了,好歹落个痛快,杂家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秋仪之只想着这太监无非求生心切、知无不言,或者宁死不说两种选择罢了,却没想到他惧怕劝善司竟到了这般程度,便又道:“公公却是好风骨。只是父母亲戚尚在,还需公公时时照应,否则一家人便不得安宁了。” 这是一句威胁话,乃是秋仪之提醒这太监,若是不如实回答问题,就派人为难他的父母亲属。 不料那太监竟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杂家父母早死光了,至于村里那些铁石心肠的亲戚,公子尽管去杀好了,到时杀光了他们,别忘了给杂家烧几张纸钱报个讯!哈哈哈哈!” 这笑声极为凄凉,笑得秋仪之心头一缩,近乎求救地对身边的尉迟良鸿说道:“这太监倒是难对付,不知兄长有什么手段能撬开他的嘴巴?” 尉迟良鸿锁紧了眉头道:“愚兄的手段也不过是让他骨断筋折,五脏移位罢了。愚兄看他这个样子,也未必吃不了这点苦头。而且……而且愚兄见此人手无寸铁,又已是个废人,实在是下不去手啊!” 秋仪之听了,也知兄长所说的都在理上,一时语塞。 正在众人沉默之际,站在温灵娇身边的荷儿却说道:“没想到也有秋公子和尉迟大侠办不到的事情。”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使劲拔出瓶盖,“圣教之下,还从来没有见过不开口的人呢!”说着,就要将瓶子里的液体往那太监身上倾倒。 身后的温灵娇却嘱咐道:“荷儿……你少用些……” 这荷儿性情虽然直爽泼辣,却极听温灵娇的话,忙道:“知道了,小姐。这灵药来之不易,荷儿也不会浪费在这死太监身上。”说罢,就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将稻草杆子伸进瓶子略蘸了点液体,便往那太监手上一划,随后便将那支稻草扔到角落里去了。 秋仪之不知荷儿从瓶中弄的是什么药,却只见那太监手臂上沾了液体的部分已然发黑气泡,逐渐冒出一股腐臭的气味。那太监则已疼得“哇哇”乱叫,双手虽被牢牢绑住动弹不得,两只脚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荷儿却道:“这是我圣教对付叛徒的灵丹妙药。抹在身上,便教你皮肉尽化,痛不欲生。如果用灵药涂便全身,那么浑身上下的皮肉便会统统融化掉。这还不是最厉害的。这灵药灵就灵在,用药之人直被化到只剩下一具骨架,却依旧活着,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荷儿也似乎被自己描述的恐怖景象吓住了,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极不自然地抽动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太监脸上的肌肉却早已拧成了一团,嘶哑咧嘴地乱喊:“你们好歹毒,快给杂家来个痛快的吧!” 秋仪之内心只希望这太监快快屈服,也好免受这般痛苦,便问荷儿道:“不知此药,可有破解之法?” 荷儿听了,赶紧回答说:“有的,有的。只要用清水洗净,马上就会不疼了,再用心调养两三个月,腐烂的地方就能重新长处皮肉,就是会留下一条疤痕,有些难看罢了……” 秋仪之不等荷儿说完,也不嫌脏,便从房间角落之中取过一盆水,却再也没勇气亲自上手为那太监洗去那药物,只远远地朝他的手臂上泼了半盆上去。那太监手臂上的疼痛似乎瞬间消减了大半,脸上的肌肉也终于舒展开来。 秋仪之见状便问:“现在公公可以回答在下几个问题了吧?”他见那太监沉吟不语,就继续问道,“公公前来捉拿在下,是受何人指使?又是所为何事?” 那太监抬眼看了秋仪之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又终于再次咬紧牙关,低下了脑袋。 秋仪之见了,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这位公公风骨非凡,看来并非一次酷刑可以屈服。那就有请荷儿姑娘在这公公身上再使用一次灵药好了!” 那太监听了一惊,忙道:“慢着慢着!”他这么一嚷,心中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垂头丧气道,“公子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秋仪之也未必真有决心肯再用一次这天尊教内的酷刑,听这太监这么说,也同样松了口气,脸上挂了微笑道:“方才在下已经问过了。想要知道的不过是公公是受谁指使前来捉拿在下?” 那太监考虑了一下,道:“杂家在劝善司之中只听王老公指挥,捉拿公子之事,便是王老公亲自下令。” “哦?公公口中的‘王老公’可是那御前大太监王忠海?” 那太监似对王忠海极为敬畏,不敢直呼其名,说:“就是王老公亲自吩咐的,要杂家务必将此事办妥。只是如今事情已经搞砸,杂家但求速死而已。” “公公何必如此?在下言出必行,只要公公再回答我,王忠海却是为何要捉拿在下,便可放公公回去。”秋仪之又问道。 那太监却怪笑两声道:“王老公的深谋远虑,杂家既想不通,也不敢问。只是王老公关照公子乃是从幽燕道而来,又跟着杨老丞相去拜会了皇长子殿下。也说不上是什么捉拿,只是想‘请’公子过去说说话,有些事情需要请教罢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经是汗毛一凛。没想到自己到洛阳来不过两天功夫,没同陌生人说过半句话,办事也总算是机密了,然而一举一动却都在王忠海和劝善司的掌握之下。想来是这王忠海还摸不清自己的底细,否则要是知道自己任务已经完成,说不定令人暗箭伤人,自己已然是一命呜呼了。 于是秋仪之苦笑一声道:“在下来京不过短短一天,所为之事也无非是想从皇长子殿下那里跑个官做,没想到劝善司衙门消息竟如此灵通,在下算是领教过了。” 说罢,秋仪之也不愿再劳动兄长尉迟良鸿,便亲自上前,将这太监从镣铐之中解放出来。那太监经过这半日折腾,脚上无力,刚被放下便匍匐倒在地上,见眼前正摆着一盆水,也不管是什么时候的,把头伸进水盆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盆。 谁知他虽在喝水,两只眼睛却贼贼地观察四周。他见尉迟良鸿武功高强、秋仪之身佩腰刀、侍女荷儿也甚是泼辣,只有那穿着浅绿色绸裙的女子看上去稍显柔弱,便两腿一蹬,好像一只蛤蟆,就往温灵娇扑去。 温灵娇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两步,躲开了这一下扑击,却脚下拌算,勉强站住,几乎要一屁股坐在身后的稻草堆里。那太监一击不中,正要再扑,却是秋仪之手疾眼快,抽出腰间的西域宝刀,赶上前去,将刀刃从那太监背后直插进去,又斜向一甩,转瞬之间已将那太监开膛破肚。 这死太监口吐血沫,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温灵娇,瞪得仿佛眼角都要裂开,五脏六腑的器官却已流了一地,烂肉似的摊在地板上,血水在身下漫成一片。 温灵娇见到这一幕惨状,两眼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晕了过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1 更衣 - 一代权臣 - 笔讷 待温灵娇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是半躺在秋仪之怀里。她知道是自己见了血腥的场面一时支撑不住才头晕目眩无法站稳,也大概猜出是身边的秋仪之一把将自己扶住,又想起男女授受不清的古训,连忙推开秋仪之向旁边挪了几步才勉强站住,一张俏脸却已经涨得通红。 秋仪之也略觉尴尬,干咳了两声道:“在下鲁莽了,竟吓到小姐,真是罪过。” 温灵娇毕竟还是天尊教的圣女,是见过大世面的,转瞬之间已恢复了常态,说道:“秋公子也是为救小女子才出手的,小女子衷心感谢还来不及,又怎敢怪罪呢?” 秋仪之又道:“说到底还是在下考虑不周,居然没有料到这个半死不活的太监还会动伤害温小姐的歹意,否则便也不会有这番险情了。” 温灵娇答道:“公子言重了,此处乃是小女子的地盘,怎好让公子为我操心费神呢……” 两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谦让,一旁的丫鬟荷儿早已耐不住烦:“我说秋公子和小姐能不能少说两句?有话离开此处再说不好吗?对着这个死太监推让寒暄很有情调吗?” “荷儿你说什么呢?怎敢在秋公子……还有尉迟大侠面前无礼?”温灵娇愠怒道。 “小姐小心!死太监的血快淌到小姐脚边了!”荷儿忽然高声提醒道。 温灵娇听了一惊,忙低头往脚边看,见那太监身上流出的暗红色的鲜血果然渐渐漫上来,离她左脚边只有一寸距离,吓得她慌忙一跳。却落地不稳,右脚一脚踩在血泊之中,溅起一大片血水,连裙角也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温灵娇刚刚退白的面孔,再度涨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小女子这厢失仪了,公子莫要见怪。公子同尉迟大侠可否移步至院中稍后,容小女子更衣之后再来叙谈可好?” 秋仪之和尉迟良鸿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跟着温灵娇及荷儿离开地下密室,重回地面。 温灵娇因要更换衣裙,故说声“请便”,就在荷儿的陪侍下躲进旁边的一间屋子。过不多久,荷儿一个人出来,对两人颐指气使道:“这边没有小姐的衣服,我要回去去取,你们就站在这儿守着,不要进去搅扰。” 秋仪之和尉迟良鸿对这荷儿泼辣爽朗的性格已有些了解,不同她多计较,笑着便答应下来了。 秋仪之见荷儿转入方才修了通往暖香阁暗道的房间,忽然想起其中的关节,便叫住荷儿道:“劝善司或许正派人抄检暖香阁,姑娘千万小心,不要让他们抓住行踪才好。” 荷儿扭头朝秋仪之一笑,道:“荷儿记下了,请公子放心。”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跑进了房屋。 院子之中便只剩下秋仪之和尉迟良鸿两人。 秋仪之正有话要对义兄说,见院子正中栽了一棵老槐树、树下有口古井,便请他并排坐在井沿上纳凉说话。 经过方才一阵风波,两人浑身上下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太阳西斜,放出的阳光再也无力射穿大槐树浓密的树冠,古井之中又升腾起清凉空气,竟将秋仪之吹得打了个寒颤,倒也驱尽了胸中暑气。 于是秋仪之回避了些紧要关节不说,便将自己的身份、义父对武林人士的态度以及自己同天尊教的关系等,皆对义兄和盘托出。 尉迟良鸿是在江湖之上闯荡的大侠,多少阳奉阴违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听秋仪之说得甚是诚恳,也终于释怀道:“兄弟小小年纪,竟有这番奇遇,非愚兄区区一介武夫所能想象。今天听兄弟一席话,也算开了眼界了。” 秋仪之接过话茬道:“兄长说得不错。以兄长这一身冠绝天下的武艺,正该为国效力。行走江湖之中,就算是当上了正正经经的武林盟主,那也依旧脱不了武夫的身份。当今世道混乱,正是用人之际,而小弟的义父幽燕王爷求贤若渴,手下收留了多少不得志之人。兄长若有意,小弟愿居中做个中介。” 尉迟良鸿听得极为认真,却道:“王爷仁名广布天下,武林之中也都交口称赞。但有句古话叫‘侠以武犯禁’,我武林中人始终为朝廷所不容。就像我尉迟家的几位先祖,当年同本朝太祖皇帝、圣祖皇帝又是怎样的情分?到最后还不是犯了圣怒,以至家道中落了吗?” 秋仪之反驳道:“还有句话叫‘儒以文乱法’。古今上下处置的儒生不知比江湖侠客多了多少,可朝廷不还是以儒道治国么?兄长以偏概全,在小弟看来,颇有不可取之处。” 秋仪之伶牙俐齿,尉迟良鸿怎么能争辩得过他,只低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愚兄还要好好思量思量。” 秋仪之见义兄已有三分动心,却不能再勉强,便说道:“小弟的义父幽燕王爷断不是过河拆桥之人,这点请兄长放心。今日此事便告一段落。还是这句话,小弟绝不强求,但若兄长有意,小弟愿意力保。” 尉迟良鸿沉思片刻道:“此事关系到我尉迟家上下五十余口,在江湖中恐怕也会引起极大的震动,并非愚兄一人可以自专,兄弟且容愚兄从容再议吧。” “好说好说。”秋仪之笑道,“只是眼下还有一件小事,看来只有兄长可以办到,不知兄长能否应允?” “兄弟但说无妨。” “小弟此来洛阳暂时借住在老丞相杨元芷家中。方才兄长也听那太监说了,此事已为劝善司所知。因此小弟恳请兄长能够施展轻功,到相府之中报一声平安。老丞相今日刚中了暑气,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安心在家休养,想必劝善司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直闯相府,难为三朝元老吧!”秋仪之说道。 “这杨老丞相的大名,在武林之中也是如雷贯耳,都说天下只剩下一个好官,便是他老人家了。愚兄今日有缘拜访,也是沾了兄弟的光。只是愚兄在相府之中没有相识的故旧,不知由谁引见呢?”尉迟良鸿问道。 “这个好说。”秋仪之答道,“小弟在相府之中留一位亲信,兄长那日在安河镇也曾见过,便是那个又高又黑的汉子,叫赵成孝的,到了相府兄长必定有办法找到他,到时由他引见便好。就说小弟此处万事平安,要他安心在相府守护,不要让闲杂人等搅扰老丞相清修。” 尉迟良鸿微闭眼睛,回想了一下几日前在安河镇的情形,又道:“原来那位兄弟姓赵,记得当时能够抵挡得住铜眼罗汉,也算是天生神力了。若是得空愚兄指点他两招,便又是江湖之中一条好汉。”他顿了顿道,“兄弟交代的事,愚兄晓得了,去去便回!”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秋仪之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兄长此去千万小心,千万不要被劝善司抓住行迹!” 尉迟良鸿回头看了看秋仪之,脸上扬起笑容:“兄弟还不知道愚兄的本事吗?”说罢,一甩衣袖,“噌”地跃上院墙,消失在秋仪之的视野之中。 “唷!这尉迟大侠逃跑的功夫也这样了得,一转眼就不见了,还不是怕这里是虎狼之地,不敢……” 秋仪之正要解释,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粒米粒大的小石头,“当啷”一声将荷儿的一只耳环打落在地上,惊得她花容失色。却听耳边传来清晰而并不响亮的声音:“在下去办些事情,稍后就来,小小姑娘莫要信口开河!” 秋仪之循声望去,却是荷儿捧着一堆衣物,从那间通着暗道的房间慢慢推门出来,嘴上还不饶人,说了些刻薄话。不成想尉迟良鸿并未走远,便小露一手、略加惩处。 秋仪之见荷儿呆站在原地,笑道:“荷儿姑娘快进屋为你家小姐更衣吧,在下还有话要同小姐说呢。” 荷儿“哦”了一声,也不是是同眼前的秋仪之说话,还是在同远处的尉迟良鸿说话,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眼,低着脑袋进屋伺候小姐去了。 又在院中等了有一盏茶功夫,秋仪之才听见屋内传来荷儿的嗓音:“秋公子还在外面吗?我家小姐有请!” 秋仪之听了,连忙将身上衣物仔细整理了一遍,轻轻敲了敲门道声“失礼了”便推门而入。 入得房门,秋仪之见这房间内的陈设甚是简朴,与寻常百姓家中并无区别。温灵娇则已换好了衣服,改穿了一条嫩黄色的长裙,鞋子,鞋子也已换了一双簇新的白色缎鞋,站在一边迎候。 温灵娇见秋仪之盯着自己的脚看,忙轻咳一声道:“公子请座。荷儿请为公子沏茶。” 秋仪之方觉得自己有些不敬,双颊升起一片红晕,就势坐在一张圆桌边的椅子上。待温灵娇也款款坐在对面,这才开腔道:“荷儿不必客气了。在下正有几句话要对温小姐说,可否……” 温灵娇也是极灵透之人,听出了秋仪之话中之话,便吩咐荷儿道:“时辰不早了,想必秋公子也已饿了。荷儿你下去弄几样小菜过来,记得要清淡些的。” 荷儿见小姐也嫌自己碍眼多于,不服气地撅起嘴巴,拿秋仪之出气道:“你可不要为难我家小姐!”也不等秋仪之说话,扭头便出了房间。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2 圣女的心思 - 一代权臣 - 笔讷 温灵娇摇摇头,无奈地一笑:“这荷儿自小便随我一同长大,只服侍我一人,因此教中……教中人等没有不怕她的。骄纵得实在是有些过了,口无遮拦,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秋仪之摆了摆手,显得颇为大度道:“这算什么?小姐在广阳城中见过的那位渤海郡主,要比荷儿泼辣了不知几倍,你说一句话,她便有十句话等着你,就连我义父幽燕王爷都要让他几分呢!” “哦,是这样啊!”温灵娇显得有些落寞,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一句,又问,“方才小女子听公子在院中说有话要对我讲,不知是何金口玉言呢?” 秋仪之点了点头,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这才半是寒暄地说道:“那日军中一别,已有数月,小姐别来无恙?” 温灵娇缓缓地说道:“公子好本事,没几下就将我圣教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又妙计迭出,轻轻松松就袭取了毓璜顶总坛。小女子一路逃难好似丧家之犬,好不容易在这洛阳之中安顿下来,公子却又把劝善司引来……怎能说是别来无恙呢?”说罢,凤目一抬,撇了秋仪之一眼。 秋仪之见她眼神中闪出难得的娇羞之态,不禁心神荡漾,略定了定神又说:“在下想说的就是这个。贵教惨淡经营,好不容易纠集乡野村夫,在河南起事。虽然开始颇为顺利,也算攻下了几个县城,然而等到幽燕大军一到,便如大水冲沙,转眼便溃败下来。由此可见,贵教大事,实在是难以成功,就怕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一提起天尊教的短处,作为教中圣女的温灵娇脸上果然掠过一丝不快,可她毕竟性情温婉,只带了几分嘲笑地说道:“公子是来向小女子炫耀赫赫武功的吗?可别忘了,公子现在可是身处虎狼环伺之地,踏出这个门槛,说不定立时就要化作齑粉呢!还不是在我圣教的羽翼庇护之下呢?” 秋仪之听了一笑:“小姐也别忘了,小姐此刻同在下并没有什么两样,也不过是身处在这弹丸之地中。在下走出这扇大门或许会粉身碎骨,小姐离开此处也未必能保得住一具全尸。” 温灵娇听了,掩嘴笑道:“那公子也太瞧不起小女子了。小女子在这洛阳之中已逍遥了有半个多月,要说能够跳出这方寸之地,恐怕也并非全无办法呢!” “那在这京城之外呢?小姐就算是能够逃出洛阳,也同样是朝廷苦心缉拿的罪犯。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小姐就打算这样潜逃一辈子,永无宁日、终老一生吗?”秋仪之追问道。 温灵娇听了,竟一时语塞,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反诘的话。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 “这便是在下要说的第二点。在下仔细阅读过天尊教的典籍,知道这天尊教虽然号称众生平等,但归根结底只是温家的世代产业,历朝历代的教主均由温家男子继任。小姐的兄长固然免不了一死,但温小姐说到底也只是温家的一个女眷,也并非全无可以搭救的办法……” 秋仪之说着说着,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一面思索,一面说道:“如果小姐能向我义父王爷自首投诚,在下全力保全,或许我家师傅和几位兄长能再出面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我义父大发慈悲,便可赦了小姐的大罪,还小姐一个清白之躯来。到时候小姐凌波微步于江湖之间,岂不美哉?” “是……是吗……”温灵娇眼神之中忽然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光芒。 秋仪之早已看在眼里,心想:自古以来女子便没有什么大志,只求安生过日子,莫不是自己描述的这番图景已将眼前这个容貌瑰丽绝伦的温灵娇打动了?他又想到自己这位幽燕王爷义父从来都是善恶分明,对邪教是深恶痛绝,也难保就真的能赦免这位不可一世的天尊教圣女。 于是秋仪之紧接着说道:“方才在下所说的,尚未曾我义父商量过。但我义父一向仁慈,即便到时有些为难之处,若在下以死相保,想必也不会为难姑娘吧!” “公子说的确实是一条出路,可是……可是小女子却没法眼睁睁看着哥哥……”温灵娇一排玉齿咬着下嘴唇,含含糊糊地叹息道,“方才尉迟大侠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是至理名言啊!” 秋仪之望着温灵娇这般凝眉蹙目的模样,忽然一阵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仿佛同那日忆然在滹沱河边与自己相会时的感觉有几分相似,然而其中的滋味却又大不相同。秋仪之虽然年纪轻轻,却自小在军营之中长大,见惯了鲜血横流、血肉横飞的场面。他的一颗心早已被炼得铁石一般,却被温灵娇一颦一笑短短几个字,便融化了貌似坚硬的表面,露出脆弱的核心。 秋仪之心头一紧,再也坐不住,连忙站起身来,站在床边仔细观察着苍白的窗纸,心中暗暗背诵古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当时钟离师傅吟诵这首古诗时,他只觉得文辞朴素、意境悠远,今日终于真真感受到其中奥妙来。 那边的温灵娇也再无话可说,端坐在座椅上,两只手有意无意地玩弄着垂下来的发鬓。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两个人的心脏在一快一慢地跳动。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荷儿终于敲门进来,她也是十分机灵的人,见这屋内气氛略显尴尬,也不说什么话,只从随身提着的一个食盒之内取出几盘清炒的荤素小菜,几碟子精细点心,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温灵娇低吟一声:“公子请用饭吧!” 秋仪之早已竖起耳朵细听她的动静,却装作沉思正被惊醒的模样,身体一颤,这才坐回原位,说声:“小姐也请……” 温灵娇却矜持着又谦让了一句。 秋仪之也不想动筷,又说了声:“小姐先请用饭……” 一旁侍应着的荷儿却再也忍不住了:“我说秋公子,你就快吃吧。我们小姐什么时候赏光同男子一起同桌吃饭过?别说吃饭了,就是同坐一席说了这么许多话,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温灵娇听了荷儿的话,一张俏脸早已臊得绯红,埋怨道:“荷儿你说什么呢?小心我回去责罚你!” 那荷儿似乎同主人说话随便惯了,反而嗔道:“小姐你也别谦让了,再让下去恐怕你们两个都要饿死了。” 经荷儿这一搅扰,屋子里尴尬的气氛倒是松缓了些。秋仪之和温灵娇两人肚中也确实饿坏了,对视一眼,同时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往嘴里送,却听院中有人说话:“我家兄弟可在此处?” 秋仪之听这声音,乃是尉迟良鸿办事回来了,还没来得及答应。一旁的荷儿却以为是天尊教中那个不守规矩的教徒,便高声斥道:“什么兄弟哥哥的,谁这么大胆?敢在小姐跟前大呼小叫的?” 秋仪之忙笑着阻止道:“荷儿姑娘不要乱说,那是我兄长出门办事回来了。”又对温灵娇说道,“在下有话要对兄长说,先告辞……片刻再来相陪,这厢失礼了。” 按着荷儿的个性,见秋仪之要离席必定有一番嘲讽。可她似乎极怕尉迟良鸿,一个字也不敢说便目送秋仪之走出屋外。 果然是尉迟良鸿受了秋仪之的嘱托,施展绝世轻功,轻轻松松便找到相府之中的赵成孝,将秋仪之的话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这才匆匆回来复命。他轻功既高,江湖经验也是极丰富,出相府之后,便暗暗瞧见有几个劝善司的爪牙尾随,便飞檐走壁地走了一会儿,又绕了些远路,确定再无人跟踪,这才飞身入院。 秋仪之同尉迟良鸿说了会儿话,又推门进屋,对温灵娇说道:“这尉迟大侠乃是在下的结义哥哥,因帮在下办些事情,来去匆匆,尚未来得及用饭。在下可否借花献佛,请我兄长一同吃饭?” 温灵娇脸上扫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不情愿,却道:“公子做事真是深不可测,竟有缘同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尉迟大侠结拜,小女子真要刮目相看了。公子既然有意,那请尉迟大侠进来一叙,也并无不可。” 尉迟良鸿虽然是世家出身,休养在武林侠客之中也算得上是极好的,却毕竟是个武夫,又劳顿了一番腹中已然是空空如也,只对两人说声“请了”,便大快朵颐起来。秋仪之和温灵娇见尉迟良鸿吃得正香,便再没有客气的道理,于是风卷残云般将一桌菜吃了个零零落落。 酒足饭饱,待荷儿将桌上碗筷收拾干净,秋仪之在座中向两人作揖道:“恰巧温小姐和兄长都在此处,在下有一件小事,非要而位帮忙,才能办成,不知两位能否帮在下这个忙呢?” 他见两人都默默点头,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道:“在下想去见见这幕后主使的大太监王忠海!”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3 风韵犹存顾二娘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听得一凛。 要知道王忠海乃是宫中说一不二的大人物,就算是皇次子郑爻想要继承皇位也不得不依仗他的势力。更何况王忠海一手掌握了京城洛阳人人谈之色变的特务组织——劝善司,生杀予夺只在抬手之间。以上尚且不论,这王忠海身处的皇宫大内,又岂是寻常小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再退一步说,就算是轻功盖世、机警果断如尉迟良鸿,能够侥幸混进大内,可皇宫之中千门万户,又哪能在短短时间之内、不动声色之中,就找到王忠海的所在呢? 秋仪之见尉迟良鸿面露难色,吐了吐舌头说道:“在下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一旁的温灵娇却低声说道:“公子果真想要去见,那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秋仪之听之大喜,连忙追问:“小姐可有妙计助我?” 温灵娇却不愿意回答,只对荷儿说道:“荷儿可带秋公子去问问暖香阁内的顾妈妈,她或许会有办法。” 荷儿听了,并不回答,努着一张樱桃小口道:“既然是秋公子有求,小姐为何不亲自跟顾妈妈去说。叫荷儿去,不是让我平白做了个人情吗?” 温灵娇终于被她激怒,虎着一张脸,骂道:“荷儿你今天是越来越放肆了,还敢在我跟前大放厥词,信不信我叫人将你舌头剜了去?” 荷儿和温灵娇终究有主仆之别,又瞧多了天尊教内处罚教徒的酷辣手段,真怕这位温小姐一怒之下让自己变成一个哑巴,终于不再开口。 秋仪之在一旁却看了有几分好笑,忙打个圆场道:“好了。既然你家小姐有了吩咐,那就有劳荷儿姑娘,前头带路了。” 荷儿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接口就道:“公子是不是傻啊?白天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搜检的劝善司打发过去,现在正是暖香阁内生意正好的时候,说不定客人之中混进了他们的耳目,现在我们几个从戏台底下的暗门中出来,想让人不注意也难啊!原来公子这不是谈事情去的,敢情是自投罗网去的!” 这点秋仪之还真没想到,顿时被她教训得哑口无言。 不料一旁的温灵娇又斥责道:“秋公子乃是我的贵客,荷儿不得无礼!” 荷儿一天之内吃了三个瘪,浑身上下的心气全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好低眉顺眼地改口说道:“今日不便,我明日一早再带公子去找顾妈妈好了。” 当夜,秋仪之只怕行踪再被劝善司发现,从而连累老丞相杨元芷,就同尉迟良鸿一起在这天尊教置办的四合院中休息了一夜。既有两个男人在此处歇息,温灵娇就不便停留,由荷儿陪着另寻去处将息了。 秋仪之虽然胆大无比,但在一日之间同皇长子会了面、遇到劝善司责难、重逢兄长尉迟良鸿、重见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又亲手杀了一个太监,种种奇遇终于让他辗转反侧,只觉得身下的床榻是如此这般的不舒坦,直到二更天才勉强睡着。 待第二天东方刚刚发白,荷儿便来敲门叫起。秋仪之昏昏沉沉间起床梳洗,推门却见兄长尉迟良鸿已在院中运气练功,便叫了他,跟着荷儿经暗道返回暖香阁。 早晨的暖香阁内依旧是昨天那般冷清的模样,让人无法想象出晚间是一番怎样门庭若市、光怪陆离的景象。 荷儿领着秋仪之及尉迟良鸿二人,沿着楼梯一路走上三楼,在一间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的房间门前停下,重重拍了两下门,道:“顾妈妈!顾妈妈!荷儿找你来了!” 房门中随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便见一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子推门出来,口中一面打着呵欠:“荷儿姑娘怎么这么早就来找奴家啊?是不是圣女有什么吩咐?”一面拿着件衣服往只穿着亵衣的半 裸的身上披。 秋仪之和尉迟良鸿猛然间窥见这番春光,脸顿时红得好像猪肝一样,慌忙转过身去。 这顾妈妈倒是毫不在意,捂着嘴巴“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道:“哟,这不是尉迟大侠嘛!还有昨日那位公子也在。奴家没想到两位会来找我,可是真的失礼了。”她略停了会,才说道,“请两位转过身来吧,奴家穿戴好了。” 秋仪之听了,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却见这顾妈妈并不苗条的身上胡乱披着轻纱,脸上又是一红,赶忙将视线集中在她脸上。却见这顾妈妈脸上还未来得及施化粉黛,掩饰不住嘴角、眼角的皱纹,五官却也精致,想必年轻时候也是一位绝色女子——正是昨天当街拉住自己的那个娼 妓。 顾妈妈见秋仪之看自己看呆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弯了,一对丰硕的乳  房在不住地乱晃:“奴家知道。是公子想我了,又怕人多嘴杂的不清净,这才大清早地过来找奴家呢!” 秋仪之被他说得不知如何答话,却听荷儿在一遍说了句怪话:“这是我家小姐的贵客,顾妈妈可不要去得罪他。” 顾妈妈似乎也很害怕温灵娇,听了这话,立刻收起方才那副轻佻的神色,道:“既然是这样,荷儿姑娘怎么不早说,让奴家在公子面前丢脸了。这里说话不方便,有话还请进屋再说。” 几人进了闺房,却见这间房内布置得颇为雅致,屋角花盆中茉 莉花盛开吐出浓烈的香气,墙上挂了几幅仕女图也是栩栩如生,一张绣床前摆着一张小圆桌和四个小绣墩,圆桌上则随意地撒了一把小金花骨朵。 尉迟良鸿刚进屋子,便被这桌上的物件吸引,伸手捏过一个花骨朵,却道:“散花仙女顾二娘,暗器功夫天下闻名,没想到却在此处隐逸,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顾二娘被人点破了身份,倒也并不惊讶,脸上却扬起三分得意道:“没想到就连尉迟大侠也知道奴家的诨号。只是这散花仙女如今老了,叫声散花仙姑还差不多呢。诸位进来半天了,怎么还站着说话呢?还请坐吧!”说罢又是“哈哈”大笑。 秋仪之因有事正要求着这顾二娘,赶忙坐下奉承两句:“我兄长乃是武林之中响当当的人物,能被他称赞一句的,想必也是江湖之中如雷贯耳的人物了吧!” 秋仪之一句话正挠到顾二娘的痒处,又“哈哈”大笑起来:“公子说话实在是中听得很。奴家能被尉迟大侠金口谬赞一句,也觉得脸上有光,胜过涂了两斤胭脂呢!对了,方才公子说,尉迟大侠乃是公子的兄长?”她见秋仪之点头承认,忙道,“哟!那奴家昨天真是丢人丢大了,早知道公子有这番身份,奴家又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冒犯公子啊!” 顾二娘生来就张了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巴,又就在青楼这样供人消遣、使人开心的地方,便更练得甜言蜜语、口若悬河。 秋仪之已被她一张利嘴说得晕头转向,尉迟良鸿却不为所动,道:“散花仙女暗器已是独步江湖,一手用毒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说话之间便能置人于死地。这般功夫虽然狠辣……却也是一门了不起的绝技!” 秋仪之被尉迟良鸿的话说得一惊,刚忙问道:“昨日那个劝善司中的都尉,被顾妈妈轻轻一抓便疼得受不了,想必便是中了毒了吧?” 顾二娘笑道:“这也叫疼?要有心,奴家便有本事让他当场疼得抓耳挠腮。只是奴家见他不敬,又吃不准他的来头,使的是慢 性毒药,立刻回去医治便罢,若是误了时辰或是碰到庸医,恐怕也够他难受个三年五载的!” 秋仪之原先只当武林中的功夫,只是拳打脚踢、刀枪剑棍上的能耐,再加上轻功暗器也不外乎如是了,没想到竟还有下毒的窍门。他想着这样的能人异士或许能为自己所用,又见时辰尚早,便问:“顾妈妈有这样的本事,怎么就屈身于青楼之中呢?又怎么会拜在天尊教门下呢?” “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你去问问你家兄长尉迟大侠。我们武林人士也要吃饭穿衣,也要睡觉倒马桶,不赚钱怎么活命?奴家是一介女流,押运走镖或做私人保镖都是十分不便,偏偏练了下毒的本领,连个能依靠的男人也找不到。又没有尉迟大侠这样的好福分,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几辈子也吃不完。于是只好在这暖香阁里当个老鸨,倒也丰衣足食。至于入教之事么……”她却不往下说,斜眼看了荷儿一眼道,“想必公子同圣女交情不浅,何不亲口去问她呢?” 荷儿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见顾二娘看她,便接口道:“我说秋公子,你昨天还不是火急火燎地要找顾妈妈说事么?这说了大半个时辰,怎么净在闲扯呢?” 经荷儿这么一提醒,秋仪之才回过神来道:“在下有件小事,又听温小姐说顾妈妈或许有办法能帮上忙,这才求教来了。” “既然是圣女吩咐的,那我顾二娘自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了!”顾二娘的话说得十分漂亮。 “在下想进宫见见大太监王忠海,不知顾妈妈可有主意?” 顾二娘听了,也是一怔,半晌才又“哈哈”地笑起来:“若是别人,那是千般无法、万般不能。可要是我顾二娘,却也并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公子可真算得上是找对人了。” 秋仪之对此事本来也就是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听面前的顾二娘说得颇有几分信心,便再试探一句:“见这王公公固然不易,想要全身而退就更是难上加难了。顾妈妈可不要让在下有去无回哦!” 那顾二娘“哈哈”大笑:“有去无回,那叫送死,奴家可不做这种赔本买卖。只要公子全听奴家的话,必定能让公子全身而退!” 秋仪之被她说得激起了十二分的好奇,急问:“倒要请教!” 顾二娘却卖个关子:“现在点破这办法就不灵了。只要公子还有荷儿姑娘今晚听我的安排就好……”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4 乔装改扮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好久没说话了,还请大家多多鼓励支持! ———————————————————————— 荷儿听这其中也有自己的事,忙追问道:“这事情怎么又同荷儿相关了,顾妈妈赶紧给我说说清楚。” 那顾二娘却是一脸笑意道:“奴家这计策,要是提前说出来,就怕不灵了。到时候圣女怪罪下来,不知荷儿姑娘吃罪得起吗?” 荷儿听顾二娘把温灵娇搬出来,努了努嘴巴,终于不再说话。 顾二娘既这么说了,秋仪之也不便再问,约定时辰之后,便起身告辞。 秋仪之已是劝善司盯上的人物,唯恐一走出暖香阁的大门就会被立刻擒获,便只能重新回到原先那个四合院中。 尉迟良鸿是武林中人,最是好动恶静,又自恃轻功卓绝,能够来无影去无踪,便只陪秋仪之简单说了几句,就离开院子不知到洛阳何处去了。 秋仪之眼看日头放高高升起,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太阳落山,不由烦躁得抓耳挠腮。 正在他百无聊赖之际,温灵娇却从门外进来,向秋仪之蹲了个福,寒暄几句,便问道:“不知公子同顾妈妈商议得怎么样了?” 秋仪之心想温灵娇要是想知道结果,自问荷儿便可,又何须亲自登门来问自己。但他正闲极无聊,正怕温灵娇也离开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便将几人说话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当时已过立秋,天气虽然转凉,但秋老虎的威力还是不可小觑,烈日之下也稍显燥热。这孤男寡女当然不可独处一室,便并排坐在大槐树下的井口上,谈天说地起来。 温灵娇虽是天尊教的圣女,从小娇生惯养,没想到竟也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秋仪之则受钟离先生的常年教导,又是极聪明睿智之人,所谈之事无不举一反三。于是两人一来一往,专挑着不至于难堪尴尬的话题,谈古论今,品评起古今杰出人物起来。 一直聊到午时,两人又将荷儿送来的点心饱餐一顿,也都忘了男女之间的忌讳,又在房中畅谈起来。 这两人虽然男女有别,出身各异,但都是经历极为坎坷之人,观点视角往往离经叛道,今日长谈之下居然遇到知音,便不觉越聊越投机。 直到金乌逐渐坠地,窗纸外的光也暗淡下来,秋仪之这才想起男女大防,起身告辞出来。他抬头望着升在半空当中的长庚星,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也知道自己性格大胆轻浮,读书又谈不上认真,只求观其大略、不求甚解,观点常常别出心裁、离经叛道,有时脱口说出来,便会被义父和师傅训斥几句。而今日同这天尊教的圣女、这排在朝廷头几号的钦犯、这假扮妓 女也毫不羞涩的温灵娇,竟俨然有知己之感…… “然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又能相逢……即便有缘相逢,又岂能有今日这般谈兴……”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公子是在吟诗吗?” 秋仪之听了,扭头却见温灵娇已从屋中出来,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银色的月光浸透万里长空,轻轻倾泻在温灵娇身上,将她本就秀丽的面容,映透得更加娇媚不可方物。 秋仪之此刻真想一把将温灵娇抱在怀中,好让她从此就陪伴在自己左右,却究竟忍住了,只嘴角一扬,自嘲道:“在下不通文字,不懂诗词歌赋,小姐要我作诗,那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温灵娇却掩嘴笑道:“公子过谦了。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成天便只知道舞文弄墨,自诩为天下奇才。这种样人,小女子见过不知有多少。但依小女子看来,便将这些人统统加起来,也比不上公子的一根头发。”她说着说着,脸上竟飞起一片红霞,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妩媚多姿。 秋仪之被她这么一说,早已是心花怒放,甚至想着那大太监王忠海又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取消了今日之行,与温灵娇再叙谈一日一夜。 正在这时,屋门突然被不紧不慢地敲了几下,又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圣女莫慌,是奴家来了。” 秋仪之一听,便知道是顾二娘来了,连忙去开门迎客。果然见顾妈妈提了一堆衣物,在荷儿的带领下,如约进门相见——原来那条从暖香阁通往此处的暗道乃是天尊教中的机密,受重用如顾二娘也并不知晓,只能从外面绕了远路进来。 顾二娘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见这孤男寡女在院中说话,早就猜出两人心思。她脸上喊着笑,刚要开口调笑两句,却见尉迟良鸿不知从何处越墙进来,轻飘飘地站在众人旁边。 秋仪之心想自己这位兄长来无影去无踪的,说不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又见他冲着自己发出诡异的笑,庆幸自己方才终于没有失态。 于是他对众人作了个揖,清清嗓子道:“现在众人都已到齐,如何进宫,还请顾妈妈明示!” 顾二娘咧着嘴巴“哈哈”大笑,抬起手中提着的衣服说道:“现在说还太早。先请秋公子和荷儿姑娘换上奴家带来的衣服再说。” 荷儿似乎早知其中底细,撅着嘴巴推脱道:“我是个炮仗捻子,一点就着的,就怕坏了你们的大事。何不请小姐随你们一起去呢?” 温灵娇也并非全无此意,刚要开口,顾二娘却急忙走到她旁边,耳语了几句。温灵娇听了她的话,脸上一下凝重起来,冲着荷儿娇呵一声:“荷儿你还啰嗦什么?还不赶紧去换衣服,若是误了时辰,看我怎么惩治你!” 荷儿听了小姐的话,便是满肚子的不情愿,也只好接过衣服进屋更衣去了。秋仪之也取过顾二娘为自己准备的衣物,转身便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 待秋仪之出来,院中的三人见他穿了一身锦衣锦帽,乃是青楼妓院当中招呼客人的小厮打扮。又见荷儿出来,穿了色彩极为妖艳的长裙薄纱,俨然是暖香阁之中的妓 女。 这两人都是降生以来头一回穿这样的衣服,表情极为尴尬,两张脸都涨得比熟透的高粱还红,饶是两人平时如何伶牙俐齿,现在也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顾二娘见了却是十分高兴,大笑不止道:“奴家看荷儿姑娘真是好姿色,若是肯下海,那暖香阁的花魁头牌便非姑娘莫属了。秋公子也是好神采,奴家要是碰到这样的顾客,宁可免费……哦,不……宁可倒贴些银子,也要侍候得公子妥妥帖帖……” 秋仪之被顾二娘的话说得更加难为情,几乎发怒道:“顾妈妈还是少说些风言风语,赶快领我们去办正事才是要紧。” 顾二娘也知道这秋仪之,不可在温灵娇面前得罪得过分了,又笑了几声,嘱咐几句,便要领几人出门进宫。 跟着顾二娘还没走上三步,秋仪之便听见身后传来温灵娇低得几乎不可分辨的呼唤:“公子……小心……” 秋仪之听了,连忙转过身来,却不知如何回答,便对着温灵娇拱手一揖到底。却不料他动作太大,脑袋上戴着的一顶绣着金线的红锦缎帽子掉在地上,惹得温灵娇“咯咯”地笑了几声。 出了院门,才知道这间四合院距离皇宫并不远,只拐过一个弯,穿过一条大街又走了几步,便已在皇宫红墙之下。顾二娘领着三人沿着宫墙走了两三百步,又拐过一个墙角,便有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出现在面前。 顾二娘显然是对此十分熟悉,伸出两个指头,极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门中之人听见暗号,便将门推开一条小小缝隙,探出半个脑袋:“哟,是顾妈妈啊!怎么又往宫里送人啊!” 顾二娘压着嗓子轻声答应道:“可不是嘛!宫里的老公公叫得多了,我们才有饭吃。要说到底还是天子身边的人,每次的赏银给的都是外边那些人的好几倍呢!” 门中那人看起来也是做熟了这般勾当的,听了她的话,便将门全部打开。于是顾二娘、秋仪之和荷儿便从此门之中,简简单单就进了天下中枢的皇城,至于尉迟良鸿则仗着一身独步天下的轻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待进了皇宫,秋仪之这才看见方才在门中答应之人身穿武将服色,腰跨官刀,乃是皇宫之中的侍卫。 那侍卫将三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顾二娘道:“今天来的这小妞漂亮得很嘛!想必是你们暖香阁中的花魁状元吧,否则怎么还带着侍候的小厮呢?不过按规矩,可不能放男人进去哦……” 顾二娘轻声笑道:“王大哥想哪里去了?这是你们宫里面的金老公想看一出凤求凰的好戏呢!” 秋仪之和荷儿听了,也大概猜出顾二娘口中的金太监想看的是怎样一出“凤求凰”,本来已经红得发烫的脸,顿时羞臊得好似熟透了的苹果。 却听那王侍卫道:“金公公果然好雅兴……”说着,左手伸到顾二娘胸前,用力捏了一把道,“就不知道顾妈妈什么时候也能跟我来这么一出?” 顾二娘也不躲闪,任他过了瘾才笑道:“那奴家就带这两位进去了?” 那侍卫却换了一脸的严肃:“交情归交情,可私放男人进宫,那可是大罪,我可害怕我们张头怪罪下来打我板子呢!” “那你就不怕杂家吗!?” 前方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问话。等到说话之人走近了,那王侍卫分辨出此人相貌,赶忙单膝跪地道:“哟,原来是金公公来了!您是我们张头的头儿,小的怎么不害怕?” 那太监扭捏着“哼”了一声:“知道害怕就是你的福分,还敢耽误杂家的好事……喏,这是给你买酒喝的!”说罢随手扔下一锭约有三四两重的银子。 跪在地上的侍卫连忙捡起银子,再也不敢深究,赶忙退到一边去了。 那金太监见状,轻蔑地一笑,对这几人说道:“好了,跟杂家走吧!”说着,背起双手,便往皇宫深处走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5 好一出凤求凰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两位大神开书了,历史区会迎来一段高潮吗? —————————————————————————————————————— 金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一阵,待拐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忽然停住,转身倒头就拜:“顾妈妈一早派人来说话,晚上就已进宫来了。事情如此紧急,难道是圣女有什么急务要交托给杂家办理?” 顾二娘答道:“你倒也聪明。圣女有令,要你安排奴家身边这两位贵人,去见一见你的上司王忠海。” 秋仪之没想到这个对皇宫侍卫也能颐指气使的金太监,竟然也是天尊教在皇宫之中安插的钉子,已是十分惊讶,却见那金太监跪在地上沉默不语、面露难色。 “怎么?办不到么?”顾二娘又问道。 “不不不。”金太监连忙回答,“这事虽然是不难,可杂家要是领着几位过去,难免暴露身份。要杂家在这皇宫之中潜伏办事,那可是教主吩咐的,要是坏了他老人家的大事,小人就吃罪不起了。” 顾二娘脸上早没了方才对那姓王的侍卫那样的谄媚表情,双手插着腰,说道:“谁要你暴露身份了?不过是让你远远地指个路罢了。我们见了王忠海的面,便随你哪里钻沙去。这也不行吗?” “行行行。”金太监接口连声,“顾妈妈是教主跟前也能说得上话的红人,果然知道我们下头人做事的难处。这皇宫大内守卫严密,事不宜迟,杂家就带几位去王公公的寝室吧!”说着,便领着几人继续向前走去。 金太监带着众人在巨大陌生的宫城之中不知绕过多少弯、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在一条极深的巷子前停下了脚步,远远一指巷底一点豆大的光,道:“王公公就在那间房屋里头。”却再也不肯向前。 秋仪之见这条巷道是又黑又长,颇有几分犹豫,站在原地脑子里不断地盘算其中有多少危险。一旁的顾二娘却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看出秋仪之心中的担忧,便在他耳边低语道:“不妨事的,公子的安全,奴家可以用性命担保。更何况尉迟大侠还在墙头上看着呢。公子信不过奴家,还信不过你家兄长么?” 秋仪之这才壮起胆子,沿着小巷两边的围墙慢慢朝前走去。 走了一段距离,秋仪之这才发现这条所谓小巷,纯粹就是两道宫墙之间的缝隙,既无机关,也无埋伏,就连窗户也没开一扇,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他是心思极为活跃之人,忧虑之心刚刚有所松懈,好奇之心却又高涨起来,问道:“顾妈妈,方才那个姓金的太监,也是贵教安插在皇宫中的耳目吧。看大内侍卫见了他都有些害怕,想必也是宫中极重要的人物,怎么就肯屈尊加入贵教呢?” “这可就是公子搞错了!”顾二娘笑道,“不是这姓金的地位高了我圣教才拉拢他,而是他投靠了我圣教,才有今日的地位。” 秋仪之被她这罗圈话说得有些头晕,忙问:“顾妈妈这又怎么说?” 顾二娘脸上挂满了标志性的笑:“公子既是圣女看中的人,那奴家跟公子说说也没什么。想当年我圣教前教主英睿决断,从民间买了上百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统统送到宫中当太监。这些孩子中有的净身时候就没熬过来,有的犯了错被宫里人打死了,有的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倒茶送水的傻太监。唯有这姓金的脑子活、会来事,我圣教又给了他无数金银,让他向上面贿赂,这才混到如今这主管皇城戍卫的差事。公子你说,这姓金的是不是托了圣教洪福,才有今日的地位呢?” 秋仪之听了,也不回答,又道:“这金公公也算是能人了,在下以为进宫是件难如登天事情,没想到他说了一句话,我等就轻轻松松混了进来。” “做这档子生意的,又不止我们暖香阁一家。邻居的几家青楼,靠这个发财的多了去了?这姓金的一句话怎么了?能说话的有的是。”顾二娘十分不屑地说道,“公子别看他号称管着皇宫警卫,听说现在皇帝老爷子都不怎么管事,还轮得到他装大尾巴鹰?有个屁用!” 当今皇帝不理政事,秋仪之是早就听说了的,却没想到就连皇宫之内也被搞得这样乌烟瘴气,便又问:“那在下就又有所不知了?不是说太监净身之后就断子绝孙了吗?也需要招 妓么?” 顾二娘听了,立刻在原地站住,捧着肚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这也不怪公子。不知道内情的当然这样想了。可在奴家看来,世上之物,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朝思暮想。至于太监在这种事上么,依奴家看来,要比平常男人还猴急些呢!” 换了一身妖艳服装,始终跟在两人身后低着头默默走路的荷儿终于忍不住,轻声骂道:“顾妈妈你少说两句吧,也不嫌害臊!” 顾二娘刚要出语反驳,却见秋仪之将手指竖在唇上摆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顾二娘见了也终于不再说话。 原来是这几人边走边说,那间点着灯火的房屋,便已只在百步开外,而房中之人就是他们冒了巨大的风险,要见识见识的大太监王忠海。 这王忠海说是声名狼藉也罢,说是如雷贯耳也罢,但他权倾朝野,翻手之间便能左右朝政却是不争的事实。秋仪之想到这里,竟从那件小小的屋子之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这种感觉是他面对幽燕王郑荣、忠顺王达利可汗、老丞相杨元芷、皇长子郑昌时候都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交织了兴奋、紧张、好奇、恐惧等种种复杂的感情,让他居然有些透不过气来。 但秋仪之毕竟从小就跟着义父北上南下,见惯了大世面,暗暗闭眼定了定神,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跟前,见门虚掩着,却不敢直接推门而入,只抬手十分小心地敲了几下。 门内之人反应倒是甚快,听见敲门声,即问道:“谁啊?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来找杂家?” 秋仪之仔细倾听,听这声音极为苍老,语调之中充满了疲惫,与他在史书上读到的、心中想到的那些奸臣权阉发出的如豺狼、如鹰隼一样的尖利声音没有半点契合之处。 秋仪之终于没有回答,而是努力鼓足了勇气,才将门缓缓推开。 却见这大太监王忠海所在的,是一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房间——面积只有一丈见方,墙上边砌起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褥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薄薄被子同一个毫不起眼的枕头一起搁在褥子上。炕前是一张陈旧的书桌,桌上点起两支烧了半截的蜡烛,蜡烛边上堆了一尺来高的奏章,而在翻阅这些奏章的便是让京城洛阳中人闻风丧胆的王忠海了。 王忠海见来人又不答话,又未经自己许可就敢推门进来,便放下手中奏章,用干枯的双手揉了揉眼睛,仔细分辨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贼胆敢打扰自己办理国家大事。 进屋来的一男两女,都穿的奇装异服不是太监宫女打扮,王忠海见状立刻生气起来:“大半夜的,你们几个作的什么妖?穿的这是什么不三不四的衣服?是哪个太监手下的,还不从实招来,回去扒了你们的皮!” 秋仪之听他说话的神色,与寻常村中保守古板的老头儿没有什么两样,一颗吊着的心居然慢慢放了下来,从容道:“王公公弄错了,我等并非太监宫女,而是……” “哼!是娈童娼 妓吧!”王忠海忙不迭地打断秋仪之的话,又随口骂道,“那些个腌臜棺材,杂家这几天公务繁忙,没空料理他们,竟把客气当成福气。看杂家回过手来,怎么收拾他们!” 秋仪之见王忠海一张焦黄的脸上,也被气得泛上了血气,笑道:“王公公莫要生气,动了肝火就不值当了!” 王忠海听秋仪之这么说,忙定睛将他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遍,却只问道:“你小子也知道我是谁啊?” “当然知道了。在这皇宫之中,能处置那些太监老公的,除了当今圣上,便是大太监王忠海王公公您了嘛!”秋仪之的语气之中带了几分讥讽。 王忠海听得倒是十分受用,道:“哟,没想到你这小子不但这话说得中听,胆子也蛮大的嘛!杂家看着也倒有几分喜爱。这么这吧,杂家这就吩咐净事房给你净了身,也别去拜什么师傅了,就跟着杂家,保你三年之内就有了出息!怎么样?” 秋仪之听他原来是想要笼络自己当太监,正在哭笑不得之间。 一旁的荷儿已是笑得前仰后合,说道:“你这老公公怎么听不懂人话呢?这位秋公子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她话说一半,就知道自己已在不经意间道破天机,连忙用力捂住自己嘴巴,硬生生将后面半句吞到肚子里去。 王忠海却早已听出其中奥妙,“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道:“秋公子,秋公子,好一个秋公子啊!杂家派了多少人请你,你不来,偏偏夤夜私闯大内来见我……却也是个惹是生非、胆大包天的主儿!” 秋仪之见自己身份被点破,脸上挂着十二分的愤怒瞪了荷儿一眼,直将她瞪矮了有三寸。却又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对王忠海说道:“在下久仰王公公的大名,早就想来一睹真容。然而在下有个怪毛病:要是有人客气来请,便断然不会拒绝;可是若是用强,那便偏偏不能叫他如意!” 王忠海听了嘴角一沉,随即微笑道:“秋公子是少年英雄,自然是血气方刚,昨日之事确实是杂家考虑不周,还请公子恕罪!”说着,站起身来,竟向秋仪之作了个揖。 秋仪之这才看清这王忠海身材并不矮小比自己还高了半个脑袋,却佝偻着背,浑身上下的皮肤紧紧地贴合在一具干瘦干瘦的躯体之上,显得毫无生气,似乎比起死人只多了一口气。 秋仪之见了,心中竟升起几分怜悯,扶住他的双手,道:“王公公何须如此?我等不请自来,也有冒犯之处!” 王忠海也握着秋仪之的双手,似乎想要仔细感受一下年轻躯体的温度一般,久久方才放开,终于长叹一声道:“久闻秋公子乃是幽燕王爷螟蛉下的义子,果然像极了王爷年轻时候的做派,也是一样的刚毅固执、一样的出人意表、一样的礼贤下士……” 秋仪之听王忠海将自己同义父当年相比,忙用惶恐的口气谦逊道:“公公这么说,叫在下怎么承受得起?”顿了顿又说道,“在下不过是一介无知黄口小儿,今夜正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公公呢!” “嘿嘿嘿嘿。杂家也就是个伺候人的老奴才,大字认不满一箩筐,哪里敢说指教呢?”王忠海见秋仪之和另两个女子还站着,便笑着请他们几个坐在炕上,又道,“公子突然驾临,弄得杂家一点准备都没有,别说茶叶了,就连杯热水都没处寻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6 勤政廉洁的王忠海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同王忠海之间的话,顾二娘连半个字都不想听见,借口屋里太闷气,便出门望风去了。 秋仪之则在那张不过三尺宽的窄炕上坐下,荷儿也紧紧挨着他并排就坐。 秋仪之又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太监住房,说道:“王公公之名,在下久仰了。都说公公乃是皇宫之中响当当的人物,没想到起居居然这样简朴。” 王忠海干笑了几声:“杂家六岁家里人就死绝了,没饭吃这才进宫。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是个人就敢欺负我。这间房间本来是个茅厕,管事的太监混蛋,就让我住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年,后来托了几位皇上的洪福,杂家总算升了官,权也越来越大,却稀罕这里清净没人打扰,就让人把茅厕拆了,改成一间宿舍,住着便舒坦多了。” “这房间倒也干净。不过既然重新建造,为何就不把这里造得更体面些?瓷器、玉器、字画,宫里有的是,公公说句,就都来了,摆在屋子里也添些雅致,不好吗?”秋仪之问道。 王忠海却笑道:“这些物件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没半点用处,杂家要来有什么用?只白白坏了名声……” “既然公公不爱钱财珠宝这样的身外之物,吃穿这辈子也已享用不尽,那又为何要独揽大权、兴风作浪呢?”秋仪之不解地问道。 “嘿嘿嘿嘿。公子果然是英雄少年,这样问杂家的,你还是第一个。”王忠海答道,“记得进宫的时候,杂家的师傅——就是那个叫杂家住茅房的太监——就说过:做了太监就做不成人了,只能当一条狗,主子叫咬谁就咬谁,从来都不会问为什么。” “公公既然这么说,那在下能否这样理解?原来指使百官无端攻击弹劾幽燕王爷,设立劝善司监察京城洛阳等等,都是当今圣上的意思?”秋仪之问道。 王忠海却问:“不知道公子养过狗没有?” 秋仪之正巧有条自小陪着自己的叫“噜噜”的白狗,现在正留在广阳城中,于是点头回答两个字:“养过。” “那一条狗,主人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能不能称得上是一条好狗?” “噜噜”的性情像极了它的主人,最是桀骜不驯,心情好的时候也能听些指令,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你喊破了嗓子也未必理你一下。 秋仪之不知道王忠海怎么忽然谈起养狗的事了,却随着他的话题答道:“有令既行、有禁便止,就是活人也没几个能做到的。能做到的,当然是一条好狗了。” “不对。”王忠海道,“这种狗还不是最好的狗。最好的狗,主人一个眼神,它就能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主人高兴了,它就要摇尾巴;主人烦躁了,它就要跑得远远的;主人想教训人了,它就要冲上去咬,咬住了就不能松口!” “什么?照王公公的意思,当今圣上并没有明诏要弹劾幽燕王爷,也没有设立劝善司衙门的圣旨咯?” “公子这么灵秀的人,怎么就听不懂杂家的话呢?这事还要皇上说么?”王忠海有些着急。 秋仪之正要诱他说话,便追问道:“在下就是不懂,才要来请教王公公的嘛!王公公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皇上喜欢皇次子殿下不是两三年的事了,总想着立他做太子。可是外边那些大臣却大多不懂事,成天把什么祖宗成法挂在嘴边,成心不让皇上如愿,公子你说遇到这样不识相的,不该好好惩治一下么?”王忠海越说越越气愤,“还有一些无知草民,看到几个当官的被抓了,就当他们是什么忠臣良将,开口就骂杂家。骂杂家就算了,还连带着连皇上都骂。这样心里没有君父的家伙,不该教训一下么?” 秋仪之听了沉思良久,问道:“那派人弹劾幽燕王爷之事呢?我记得皇上对王爷的兄弟情谊可是远近闻名的啊!又怎么可能如此大加斥责呢?” “王爷也是杂家从小伺候长大的……要是几年前王爷进京时候松口肯支持皇次子殿下,哪怕就居中自立,杂家又怎么会为难王爷啊!”王忠海叹了口气道,“杂家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王爷回去以后,皇上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说句难听话,公子也不过是王爷养的一条狗,王爷有事,公子就冒了生命危险进宫来。杂家对皇上的忠心一点不比公子差,于是叫几个言官说说话,想必公子也能理解吧?” 这话虽然难听,但秋仪之也常在郑荣面前说什么愿效“犬马之劳”之类,竟然挑不出半点毛病,只好静静听王忠海继续滔滔不绝道:“杂家眼里就只有皇上一个人,皇上不高兴了,杂家就得想方设法讨主子的好,至于别人在背后怎么责骂杂家也都管不上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这才知道原来弹劾自己义父幽燕王郑荣之事既不是皇帝的主意、也不是王忠海的奸计,智慧如钟离匡、老成如杨元芷竟都猜不中这太监的心思。 于是他自问自答地对王忠海说道:“那公公有没有想到这一层?这劝善司同前朝的十三司衙门换汤不换药,都是我太祖皇帝有明诏禁止设立的。而指使百官弹劾幽燕王爷,也不没有什么好名气。后世的史家,不会把这笔账记在公公身上,只会说当今圣上听信谗言、违背祖训、陷害忠良,是个……是个昏君……” 秋仪之越说,王忠海脸上的表情便越是难堪,说到最后,一张老脸已然是悲痛万分:“杂家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杂家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说着已然是老泪纵横。 秋仪之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再不愿意久留在这虎狼之地,便道:“在下想问的,公公都已赐教了。公公对当今圣上的一片忠心,在下也已知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再搅扰王公公了,这就告辞了吧!” 王忠海听了,忙用衣袖擦干了眼泪,道:“听公子一言,杂家真是茅塞顿开。投靠杂家的两榜进士、翰林学士也不少,怎么就没公子这样的见识呢?” 秋仪之一边起身一边回答:“公公身边的人,不是害怕你,就是有求于你的,又怎好指望他们说实话呢?” 王忠海见秋仪之站起身来,也忙起身,一把将秋仪之拉住道:“公子怎么这就要走吗?方才听公子说了几句话,杂家就觉得白活了小半辈子。怎么这么早就走要走呢?何不留下再多陪杂家说说话?”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紧,王忠海这话说得虽然客气,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不想放自己太平离去,刚要跟他周旋两句。 这时一旁的荷儿却说道:“秋公子才说了几句,你就觉得半辈子白活了,要再说话,那你还不得转世投胎去吗?” 秋仪之怒目而视这个不知轻重缓急的小丫头,“不得无礼”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却听王忠海对荷儿说道: “哟,你这小妮子好一张厉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我要是秋公子,回去就割了你的舌头!”说罢,脸上扫过一副极其狠毒的表情。 秋仪之心想这王忠海固然不会只因为荷儿信口一句话,就为难自己,但荷儿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可非得要好好改改不可。然而眼下紧要之事,唯有早些脱身而已,便道:“王公公教训得是,在下回去就将她抽筋扒皮,以向公公谢罪。”说罢,秋仪之向荷儿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要出门。 没想到这王忠海一只手死死拉着秋仪之,笑道:“嘿嘿嘿嘿。公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这皇宫大内当成你家后院了吗?” 秋仪之听这王忠海说得杀机四伏,终于想到顾妈妈曾做出的,让自己从皇宫之中毫发无损地离开的承诺,于是用近乎是求救的口气问道:“顾妈妈是否还在门外?” 顾二娘似乎是走得甚远,秋仪之喊了好几声,方听见她答应道:“来了!”便从外推门进来,问道:“怎么?公子想回家了吗?”她见秋仪之点点头,便又对荷儿说道,“请荷儿姑娘先出去暂避一下,奴家的手段有些不太雅观呢!” 荷儿巴不得早点出去,听她这么说,一个字都没说,赶紧退出了房间。 见屋内只剩下王忠海、秋仪之和她本人,顾二娘这才走到王忠海跟前,笑盈盈地说道:“王公公,这下可轮到奴家伺候公公了!” 王忠海见她越走越近,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哪里来的娼妇?还不快给杂家退下!” “哟!公公和奴家都是下九流,谁也别嫌弃谁啊!”顾二娘说着,右手极快地捏住王忠海的后脑勺,不知用了什么功夫,便让王忠海长大了嘴巴,左手又从抹胸之中掏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塞到了王忠海口中。 秋仪之知道这顾二娘是下毒的高手,就怕是什么毒药,要是把王忠海当场毒死,那事情可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连忙阻止道:“顾妈妈小心,千万别伤了他的性命!” 顾二娘听了,将已服了不知什么药,已昏迷过去的王忠海放在炕上,这才扭头低声对秋仪之说道:“公子放心,奴家可不会做这种傻事。只不过这是奴家看家保命的本领,就是天尊……就是圣教中人也没一个知道。” 顾二娘这几句话又激起了秋仪之的好奇心,问道:“这是什么好本领?在下可要见识见识!” “留公子在这儿,不就是想让公子看看,也好放心么?”说着说着,顾二娘的一只手已经搭在秋仪之肩膀上了,“就是还望公子见了,能够守口如瓶。奴家这看家功夫,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可就不灵了!” 说罢,顾二娘一转身,弯下腰,就在不省人事的王忠海脸上狠狠扇了个巴掌……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7 王忠海死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数据稳步增长(虽然幅度不大),看来是越写越好了,谢谢大家继续支持! ------------------------------------------------------------------------------------------- 顾二娘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却也是自幼习武的江湖儿女,更是武林之中的一流高手。因此,她随手打出的一个耳光,力气已不小,已让王忠海脸上泛起一个五指形状的红印。 王忠海吃了这么一下,果然慢慢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望着几人,张着嘴巴不说话,涎水却从嘴角两侧淌了出来。 秋仪之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忙在他耳边轻声叫道:“王公公,王公公!” 王忠海一脸迷茫地望着秋仪之却不答应,好像忘了自己姓王,更忘了这宫中首席大太监的身份。 秋仪之见状,有些着急,又厉声直呼其名:“王忠海!” 老太监还是一副傻样,没有回答。 秋仪之便扭头问顾二娘道:“顾妈妈这是给王公公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竟让他变成了个傻子?” 顾二娘笑道:“这就是奴家的看家手段了。谁吃了这药,便会将用药时前后一段时间内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几日之间也会形同白痴,旬月之后才能恢复如常。” 秋仪之连声称秒:“顾妈妈这可是味好药。大家都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在下看这你这忘忧散同后悔药也差不了多少了。却不知这药是如何炼制的?在下那天要是办了错事,也吃上一颗,就当没发生过,好歹也落下个心安理得。” “公子果然聪明,这药就叫忘忧散。原料不过极普通的麻黄草,但要经过……” 顾二娘被他夸得高兴,随口说了几句,却已觉得自己话多,连忙改口道,“这炼制方法十分特别,是奴家的师祖传给我师父,再传给奴家的,便同奴家的性命一般。” 秋仪之听了,也不为难她:“这倒是在下多嘴了。不过顾妈妈这手看家功夫倒确实是又有用、又好用,在下看来比我兄长的本事还厉害些呢!” 顾二娘听他这么夸奖,笑道:“武林中人哪个没有两招保命的本事,尉迟大侠也自然不会没有,说不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招数呢!”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看那王忠海真如顾二娘所说的像白痴一样,于是问道:“之后当如何行动,还请顾妈妈安排。” 顾二娘笑道:“这还不简单么?我们挟持着王忠海出宫,宫里还有那个敢来放个屁?” 秋仪之抚掌笑道:“顾妈妈果然好计策!我们这就出宫去吧!” 顾二娘附和道:“奴家便听公子吩咐。只是此事莫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奴家就感激不尽了。” 秋仪之知道这些武林中人投靠天尊教也多有无奈之因,往往貌合神离,暗中留一手也是常有的是,便应承下来。 于是秋仪之等人押着痴痴呆呆的王忠海,沿着原路慢慢往宫外方向走去。 一路之上,也有巡弋的大内侍卫见这一行人衣着不是宫中人等的服色,便要上前来盘问。可他们略走近些,一看到乃是大太监王忠海带路,便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没有一个敢说半个字的。 走到方才进来的宫门时,那姓王的侍卫已换班休息去了,因此又少了一番纠缠,秋仪之等人便推门出宫去了,只留下王忠海好似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原地。 出了皇宫,秋仪之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落地,见暗中护卫的尉迟良鸿也不知从何处飘然落下,就更加放心,脸上也又有了笑,打趣道:“今日皇宫一行,我等也不枉此生了。然而我等草民私闯皇宫,都是杀头的罪名,我们四人现在都已经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望大家就只当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忘了也便是忘了,切莫再放在心上。” 这番道理,秋仪之不说众人也都知道,纷纷答应下来。 回到藏身的院子,温灵娇还等在院中,见众人回来,稍稍问了几句,就带着荷儿到别处休息去了。 秋仪之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安定下来,躺在炕上,睡意顿时波涛般涌上来,一闭眼就睡着了。 待秋仪之睁眼醒来,时辰却还甚早,看日头不过辰时。于是他在房中找来笔墨纸砚,将进宫之事隐去不说,只说是多方打听,终于查明弹劾幽燕王之事,乃是王忠海误解了圣意才自作主张。他又将随杨元芷面见郑昌达成共识的事情也细细描述。如此这般地写成一封书信,让尉迟良鸿交给还在相府之中的赵成孝,叫赵成孝即刻送往广阳。 那尉迟良鸿接了信,点点头,脚尖一点,飞身就翻出墙头。 秋仪之还没来得及赞叹他的好功夫,耳旁便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燃放声音。这鞭炮声原来只是一两处在响,慢慢地竟蔓延成了一大片,到最后仿佛整个京城洛阳被淹没在烟雾和爆炸之中。 秋仪之闻着空气之中越来越浓烈的硫磺味道,正觉奇怪,四合院的大门却被一下子推开,温灵娇从门中走了进来,却早已失去了平日那般从容温雅的模样,连半句寒暄客气都没有,直接问道:“公子你昨天同顾妈妈一道,对那王忠海做了什么手脚?” 秋仪之见温灵娇急急忙忙过来兴师问罪,心想着自己已答应过顾二娘不能将她看家保命的手段透露出去,便不接话,反向温灵娇问道:“温小姐这是怎么说?” “哼!什么怎么说?京城里都传遍了,说是昨天夜里有几个大侠为民除害,深入皇宫,已将那王忠海杀死了。”温灵娇愠怒道。 秋仪之一脸的疑惑道:“在下等只不过同王忠海说了几句话,并没有出手杀他。而且还是顾妈妈使了手段,让王忠海送我们出宫的,荷儿姑娘当时也在场,也可为证啊!” 温灵娇两次被秋仪之放走,知道他说话向来算数,所言定不为虚,于是说道:“可小女子所说的也并非空穴来风。不信公子请听,京城百姓都在燃放烟花爆竹,大肆庆祝呢!” 秋仪之心想这王忠海倒行逆施,劝善司衙门弄得京城上下人心惶惶,京城百姓对他如此痛恨也并不无因。便道: “在下的为人,小姐是知道的。前一日进宫之前,在下就说不过是问王忠海几个问题就走,当时也确实没有下手伤他的性命。这王忠海朝野上下结怨颇多,或许只是一时巧合,便被其他一路人马刺杀了也说不定……” 说着说着,秋仪之又陷入了沉思——昨夜同王忠海一番深谈,知道他擅权乱政、挑拨是非、陷害忠良之事是有的,可为人却并不贪婪,对当今圣上也是一片忠敬之心,也并不全无可取之处。有诗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可怜王忠海孤苦伶仃一个太监,辛辛苦苦一辈子,却落得死了以后没有半个为他伤心哭泣之人。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不禁升起一分寒意,一回神却想到尉迟良鸿已带着书信找赵成孝去了——若赵成孝第一时间拿了书信赶往广阳,那自己在京城之中便再无同义父王爷通讯的渠道,王忠海死亡这条极重要的讯息短时间内就无法向义父通报,或许就误了大事。 想到这里,秋仪之二话不说,抄起那把西域宝刀,拔腿就往门外跑。 温灵娇还以为秋仪之也深恨王忠海,要到街上看热闹去,于是掩嘴笑道:“公子不要着急,小心劝善司衙门!” 秋仪之回头答道:“王忠海都死了,还怕什么劝善司?”话音未落,他才想起自己本来是从暗道中来到这间四合院,并不认识门外的路,便又笑着对荷儿说道,“在下不认识回杨元芷老丞相府的路,可否有劳姑娘带路?” 荷儿早就看出自家小姐对秋仪之有三分爱意,不敢再放肆,见温灵娇点了头,就带着秋仪之往外走。 门外果然是一片欢腾景象,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起大红灯笼,燃放起爆竹,真比除夕佳节还要喜庆几分。 秋仪之初来京城洛阳之时,只觉得此处十分繁华,空气之中却充满了压抑诡异的气氛,后来才知道乃是这劝善司搞起了因言获罪的那一套,弄得人人自危不敢说话。此刻见到京城百姓大快人心、普天同庆的模样,才真正体会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意思。 秋仪之和荷儿两人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将将从小巷绕道大街上,忽然有一人从背后拍了他肩膀一下。 秋仪之一惊,转身望去,却是被他派出去送信的尉迟良鸿,刚要开口询问,却听他在自己耳边说道:“顾妈妈果然是用毒的高手,中毒时辰拿捏得恰到好处,等我等出了宫才让王忠海毒发身亡。虽然没有当面手刃来得痛快,却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尉迟良鸿说在口中,秋仪之听在心里,却不接话,反问道:“小弟方才拜托兄长去给赵成孝传话,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尉迟良鸿答道:“兄弟还不放心愚兄么?话我早已传到了,书信也已交到赵兄弟手里。这赵兄弟也是个爽快之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已骑了兄弟那匹汗血宝马,出京城送信去了!” 秋仪之听了连喊“糟糕”、“糟糕”! 尉迟良鸿并不是那种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一勇之夫,但毕竟是江湖之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关节,还以为秋仪之是在为王忠海之死惋惜。于是笑道:“兄弟昨夜同王忠海说的话,愚兄在房顶上都听见了。听起来这王忠海也并非全然一个坏人,但他死了兄弟居然有些惋惜,那就未免有些滥情了。” 秋仪之又没答话,却又问道:“兄长轻功盖世,请问有没有办法,能够追上那赵成孝?”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8 上下奔走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尉迟良鸿听了,笑道:“凭着愚兄的轻功,若是一二百步之内,或许可以敢上兄弟那匹快马,超过这个距离,愚兄若是依旧全力冲刺,那就非得累死在半路不可。那赵兄弟听到你的吩咐,当即出城去了,我们在这里说说话,他恐怕已经走了几十里路了……” 秋仪之叹口气道:“说到底,还是小弟办事不够谨慎,太过心急之过。”又释然道,“既然这样,再追也是枉然。兄长在洛阳路熟,可否带兄弟去一趟广阳商会?小弟出来得急,换洗的衣服行礼都放在那里,你看我这身衣服,穿了好几天,都快发臭了呢!” 尉迟良鸿听了笑道:“好说好说。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兄弟这几日忙得灰头土脸的,却是也该梳洗梳洗了。更何况这王忠海死了,对朝廷、对百姓、对幽燕王爷,也都是利大于弊,报喜之事也不急于一时啊!” 秋仪之答应一声,将荷儿打发回去,便同尉迟良鸿一道来到广阳商会门前。 广阳城中的商人,认识秋仪之的不少,因此他为避人耳目,就在商会一旁的弄堂里找了个馄饨摊坐下,就请尉迟良鸿到商会中叫周慈景带着自己的衣服行礼出来。 周慈景是见过尉迟良鸿的,也知道他已同幽燕王义子秋仪之结拜为兄弟,因此只打了个照面就知道这武林高手所言非虚。于是他叫来何九公,取出秋仪之遗忘在自己马车上的行礼包裹,跟着尉迟良鸿出了商会。 秋仪之远远看见尉迟良鸿领着周慈景和何九公往自己这里来,便叫过馄饨摊的摊主,点了四碗猪肉馄饨上来。 这摊主本来见这个秋仪之占了位置却不点东西,心里正想着法子赶他走,却听见他一下子点了四碗馄饨,立刻喜出望外,口不连声地答应着,用极熟练的手法从滚烫的锅子里舀出满满四碗留汤带水的馄饨,端到桌上。 此刻尉迟良鸿、周慈景、何九公三人也正好走到跟前,秋仪之便起身请几人坐下道:“现在时辰尚早,几位还没用饭吧?今日在下做东,请大家吃馄饨!” 汤馄饨乃是洛阳的特产,便是这摆在弄堂之中的小小摊子,也自有一手绝活。秋仪之用汤勺舀起一只,用嘴吹散热气,咬了半个下来,顿时鲜汤四溢、唇齿留香,于是极满意地咽下肚,对周慈景说道:“一别几日,不知叔父纳官之事,办得如何了?” 周慈景这样的富商,本来瞧不起街边的零散食品,见另几人吃得正香,便也咬了一口细细品尝。却听秋仪之问自己问题,连忙匆匆咀嚼几下,咽进肚子笑道:“还是贤侄面子大,求来了杨老丞相的帖子,周某第二天拿了帖子就去吏部求见梁尚书。记得那天吏部衙门前等着接见的大小官员少说也有二三十,可看门的衙役知道周某是杨老丞相介绍来的,二话不说就开了后面,让我等直接去见梁大人。这梁大人也十分客气,见周某送上礼单,就推辞说是:‘若收了礼,老师那里交代不过去’,真的跟贤侄说得一模一样。” 周慈景的虚荣心想必在那日得到莫大的满足,一说起来就眉飞色舞:“梁尚书同周某聊了几句,这捐官之事便一口答应下来。又说若是正七品官,岭南道那里正好有几个空缺,立即可以补上去。如果是正六品,目前却是足员,补实缺就要等些日子。我想着眼下自己手边的生意还要打理,也不便南下当官,就干脆捐了个工部郎中的官,虽然是个虚衔,却也是正六品呢!” 周慈景说到这里,已然是满脸喜色。 秋仪之见了,便笑着在座位上拱手道:“那小侄就要恭喜叔父……哦不……是要恭喜周大人了!” 周慈景正在兴头上,全没听出秋仪之话语之中的调侃之意,谦逊道:“贤侄这是哪里话?要不是靠着王爷的面子……”提起幽燕王的名号,周慈景才想起临行前的嘱托,轻咳两声敷衍过去,“还有贤侄的引见,否则哪有这般顺利呢?” 说着,便从何九公手中接过一大一小两个包裹,放在桌上道:“这大包是贤侄从广阳带来的行礼,周某亲自看管,保证没有任何人打开过。” 秋仪之心想这包裹之中不过是自己带来的几件旧衣服,想着出来穿旧了就扔了,本也没有什么机密珍贵之物,便看也不看就接过了。 周慈景又道:“这小包裹之中,乃是周某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贤侄笑纳。” 叔父请侄儿“笑纳”礼物,若是旁人听了,只会当这一老一少二人发了癔症,非笑掉大牙不可,可在做几人都是知道其中底细的,听了倒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秋仪之接过包裹,手中顿时一沉,便知这其中不是黄金便是白银,问道:“叔父这是什么意思?” 周慈景微笑道:“周某此来洛阳捐官,本不知道要拜多少码头,打点多少官员,就连也给看门人的门敬都备了不知多少,装了满满一车。然而眼下此事办理得十分顺利,那全是贤侄的功劳。周某想着这些东西也不便再带回广阳去,所以干脆全都变卖成珠宝玉器,估摸着也值个五万两白银,统统送给贤侄好了。” “好家伙!”秋仪之不禁倒吸一口气,心想,“这包东西竟有五万两的价值。若按着每个月五十两银子的月例,自己就是领到死也攒不够这么些钱。” 秋仪之想到这里,连忙推辞道:“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过贵重,小侄要是收了,义父那里也不好交代!” 可周慈景执意要给,何九公也在一旁帮腔。 一来二去,秋仪之实在推脱不过,便道:“那小侄先替叔父收下了,到时禀告我义父,再由他老人家处置可好?” 话已至此,周慈景再不能说什么,胡乱说了几句轻财重义、视金钱如粪土之类的空洞奉承,便又低头吃起那碗馄饨来。 几人边吃边聊,又谈说了一会,直到将面前的馄饨吃完,秋仪之这才说道:“小侄的事情也已办妥,即日就要回广阳去了,不知叔父是否还愿与我同行?” 周慈景却面露难色:“没想到贤侄动身这般紧迫。然而周某在广阳城中还有些生意要打理整顿一番,商界官场上也有些新老朋友需要应酬……” 秋仪之知道周慈景新做了官,各种迎来送往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道:“叔父既然要事在身,那小侄也不勉强,今日就算别过了吧!” 周慈景听了也不答话,却问何九公道:“何九啊,你身边是否带了我的名帖?” 何九公忙回话:“带了,带了。”说罢就从怀中掏出一片半个巴掌大的木牌交给东家。 周慈景接过,又递给秋仪之说道:“这是周某的名帖,请贤侄手下,凭此物,便可在任何周家开设的任何一家茶楼酒肆之中吃喝住店,虽然省不下几个银子,却也省了些麻烦,还请贤侄收下。” 秋仪之接过,见这片漆黑的木板之上,只写了“周慈景”三个大字,便对他笑道:“那小侄就愧领了。只是今日之后这名帖就没用了,得重做一张‘工部郎中’的新名帖了哦!” 秋仪之这句话正挠到周慈景痒处,说得他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等在下回了广阳,第一个就要请贤侄,还有三殿下吃饭。” 会别周慈景和何九公,秋仪之便要付四碗馄饨的钱,可没想到自己一开始就没带钱,又从周慈景送的包裹里辛辛苦苦摸了块最轻最小的金元宝出来,就给馄饨摊主。 没想到这摊主却不敢收,说这块金子莫说是几碗馄饨了,就是自己这个摊子也能卖下十七八个。到最后还是尉迟良鸿掏出几个铜板扔给摊主,这才算是解了围。 秋仪之又不好意思起来,说道:“今日又受兄长一饭之恩,改天小弟有缘遇到宝剑利刃,定为兄长买下。” 尉迟良鸿听出话中含义,便问:“兄弟这是要同愚兄告别吗?” 秋仪之点头道:“这几日小弟劳烦兄长,心中已是过意不去。眼下小弟大事已成,这就要回广阳去了。你我兄弟二人相识时间虽然不长,然而意气相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尉迟良鸿听了,倒是十分豁达,道:“兄弟这么说就见外了。要是没有遇到兄弟,愚兄也不会有如此这些奇遇。家父曾说过:闭关练功一年,不如行走江湖一月。愚兄此行也是获益匪浅。更何况来日方长,机缘巧合并非常人可以猜度,说不定你我兄弟克日又能共欢也说不定呢!” 秋仪之听尉迟良鸿这么一说,心里也好受了些,便与他又说了些互相珍重的话,便告辞离开了。 辞别周慈景和尉迟良鸿,秋仪之这才想起老丞相杨元芷是义父临行之前嘱托必须要见的人物,自己不同他老人家辞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便凭着第一天来洛阳的记忆,就朝杨元芷的府邸走去。 京城洛阳各个区域分布极为严格,杨元芷所在的街坊均是晁志红官员的私邸,因而公然燃放鞭炮庆祝王忠海之死的便少了许多,因此街巷之中也清净了不少。 杨元芷府邸的大门虽然不大,但那两尊小小的“十三太保”石狮子却是极为显眼的特征。秋仪之废了不多功夫,便从一众官员宅邸之中辨析出来,轻轻敲了门。 开门的还是那姓张的老门子,见到秋仪之却好似从不认识,道:“公子这是来找人的吗?” 秋仪之心想:这真奇了怪了,难道这老张也吃了顾妈妈配的毒药了吗?便道:“在下是来找杨老丞相的,前几日来过,张老伯可曾记得?” 那老张看都不看秋仪之一眼,说道:“老头儿从未见过公子。我家相爷也从不见生人。还请公子回去吧。”说罢,“砰”地一声,就把门关住了。 秋仪之还在疑惑,又用力敲了敲门,可那看门老张这次连门都不开了。 秋仪之心里着急,门越敲越响、越敲越急,这下惊到了其他其他几户人家,纷纷探出头来观看,还有人阴阳怪气地笑道:“这位小哥别敲了。杨老丞相就这脾气,他不愿见的人,你就是翻墙进去,怎么进去的就怎么给你扔出来……” 秋仪之听了,终于再也不敢再去叫门,只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转身就往巷子外面走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79 前后忙碌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缓步走出小巷,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几日之前才来过杨府,手下的赵成孝今日一早也还在此处,而现在看门的老张居然说不认识自己。 秋仪之如坠五里雾中,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身后却跑来一个小童,直往他屁股上狠狠撞了一下。秋仪之一个趔趄,险些被撞倒在地上,转身刚要教训这冒失的孩子,却认出这小孩不是别人,正是杨元芷的孙儿杨瑾。 他刚要开口问明其中情由,杨瑾却朝他一笑,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纸条硬塞在他手中,眨巴了两下眼睛,吐了吐舌头,便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知道这纸条之中必有玄机,便不再去追杨瑾,却立即挪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平,却见纸上字迹行云流水之中不失秀挺风骨,正是老丞相杨元芷的亲笔所书。 只见此信只寥寥几十个字,没有半句寒暄问候,只写道:目下洛阳形势诡谲,杨府业已是虎狼之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要秋仪之尽早出城以求万全。至于同皇长子郑昌串联之事,自有杨元芷在京城之中便宜处置,尽可放心。最后还嘱咐此信阅后要立即销毁。 秋仪之读毕,方知这是老丞相一片保全之心,心中有些激动,于是谨遵其命,将纸条撕扯成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片,统统扔进一旁的池塘小溪,见这些纸片慢慢沉到水中,这才迈步向城门走去。 离开此处最近的城门,乃是洛阳东城墙上的建春门。此门城楼修建得极为高大,秋仪之远远就能望见,便看着方向,向城门走去。 走到距离城门还有二三百步远的地方,秋仪之却见城门口蜿蜒曲折地排了长队。他心想洛阳四面城墙总共有十二道门,经常打开的也有五六道,当日进城的时候也只见守门官差检查进城人员的物品,出城的看也不看就随手放行,不应是今日这般拥挤的模样。 因此秋仪之也不在队伍后面乖乖排队,只装作瞧热闹的,慢慢走到队伍最前面,也好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却见城门口果然部署着二十来个官差,逐一检查出城人员。他们检查得极为仔细,所携包裹均要打开翻查一遍,随身携带的物品也要全部掏出,见有衣着略微臃肿的还要重新搜身。更有几个好色的官差,乘机在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拍摸一番,羞得她们不住惊叫。 这番作为,自有看不下去的,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挑夫,操着一口地道的洛阳话问道:“请问这几位差爷,今天有何大事?从未见过盘查得这样严密的!” 官差并不回答,只骂道:“劝善司办事,你个苦力啰嗦什么?” 那年轻挑夫听到“劝善司”三个字,肩头不禁耸了一下,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又问:“王忠……王老公公都死了,怎么还有劝善司的事?” “放屁!照你这么说,要是皇帝死了,朝廷也就散伙了吗?”这官差说到一半,才惊觉自己口无遮拦犯了大忌,恼羞成怒地指着那挑夫道,“我看你不像好人!来人哪!把他给我逮起来!” 这官差一声令下,身边就走上来五六个兵丁,将这挑夫肩上的挑子扔到一边,按在地上用绳索扎成一团,也不管他口中高呼“冤枉”便押走了。 秋仪之看见这幅场面,心想自己身上佩了一柄西域宝刀、包裹里装了价值五万两银子的金银财宝、怀中还揣着幽燕王郑荣的名帖,没一样不是违禁之物,看他们盘查得这样缜密,今日断无出城的可能性。 然而这洛阳城中,广阳商会鱼龙混杂,杨丞相府不便搅扰,至于暖香阁则到底是天尊教的地盘,更加不好常驻。秋仪之思来想去,只庆幸自己今晨没有推辞周慈景的馈赠,身边有了笔巨款,便想着就在洛阳城中找间客栈住下,同时打探消息,静候风声过去,再出城回家。 有了这番计议,秋仪之便再不心急,一边问路,一边慢慢走到酒楼客栈聚集的正平坊,选了一家并不大不小的客栈,又在其中选了间干净雅致的房间住下。 一连住了三四天,洛阳城门关防没有一点松懈的迹象,劝善司的官差依旧每天都在一丝不苟地盘查路人。 又住了两三天,形势依旧没有半点变化,秋仪之终于忍耐不住,便向客栈老板打听:“这洛阳城中,管制如此严格,可是常态?若经常这样,那洛阳城中百姓,哪还受得了?” 老板三四十岁年纪,从父亲手里接手了这间祖传的客栈,因这几天见秋仪之出手极为大方,因此同他混得熟了,便也知无不言:“这是常有的事。每逢皇上出巡、外藩进贡、重要典仪,或者出了什么大案子,总要管制一段时间。这里是天子脚下,规矩多点也是应该的,公子是外地来的,自然有些不习惯了。” 秋仪之又问道:“那这样要持续多久?” 老板回答道:“通常搞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了。可是这次听说宫里出了件大案子——大太监王忠海死了。又听说渤海国进贡的使臣也已到了京城要来朝见天子。有这两件大事,管制时间略微延长些,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渤海国的使臣已经到了洛阳了吗?老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秋仪之惊问。 店老板笑道:“不满客官说,小人的表哥在礼部里面办差,这几日礼部正为这事忙得团团乱呢!” 秋仪之听了,这才想起那日自己离开广阳时候,渤海国的郡主忆然就说过要派也鲁来京城办事,到时候有什么事可以请他帮忙。 在陌生之地认识个熟悉可靠之人,当然不是什么坏事,想到这点,秋仪之心中总算有了些喜悦,便奉承道:“老板手眼通天,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做大官的表兄,在下真是失敬了。” 店老板挠挠头,略带羞涩地说道:“京城里面的官比天上飞的麻雀还多几个,城中百姓哪个不跟官员沾亲带故的?我那表哥也不是什么大官,区区七品员外郎罢了,小的当年要是听家父之言,认真读书考个功名,现在说不定比他当得还大些呢!。” 秋仪之笑道:“那是,常言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不过在下倒要问一句了,这渤海国的使臣下榻在何处?不瞒老板,在下活了这二十年还没见过外国人呢!正好乘此机会去见见世面。” 店老板听了,点头笑道:“公子说得不错,这外国人倒是稀罕物,没缘分还见不着呢!就是听说北边来的人,都茹毛饮血、心狠手辣,若不是幽燕王爷帮皇上守着北疆,这群胡人说不定就要打到京城来了呢!因此,还望公子千万小心,别吃了亏。”他一边说,一边随手取过笔纸,画了一幅简单的地图交给秋仪之。 秋仪之拿过地图,又谢了客栈老板几钱散碎银子,就出门去了。 这京城洛阳占地面积极大,但街道都经过缜密规划,横平竖直,显得十分规整。因此客栈老板画的地图虽然简陋,但秋仪之按图索骥,还是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图中画出的地点。 这是一处修建得颇为豪华大气的府衙,门楣上挂着“鸿胪寺”的匾额,秋仪之一看便知此处便是礼部负责招待外国使臣的所在。于是又在附近搜寻了一番,终于找到一处颇大的庭院,门楹旁挂着“四夷馆”的牌子。 秋仪之知道这里就是进贡的使者等待皇帝或者礼部官员接待时候,下榻住宿的地方,便上前几步,问把守在门前的兵丁道:“敢问这位大哥,渤海来进贡的使者,是否就居住在此处?” 那士兵身材甚是高大,足足比秋仪之高了一个半脑袋,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秋仪之听他并不正面回答,转了转眼睛,又问:“没什么。我就听家里老外婆说胡人都长着三个眼睛,四个耳朵,但嘴巴里面没有舌头,所以不会说中国话,所以过来瞧瞧热闹。” 那看门兵丁鄙夷地一笑:“听你家老太婆胡说。胡人除了个子矮些,脸上胡子多些,同我们也没啥两样的。” “我家里老人还会瞎说?别是这位大哥就没见过胡人,信口胡诌的吧?”秋仪之又追问道。 那兵丁被他这么一激,脱口而出道:“谁说我没见过?我天天见见胡人在这里走进走出的,还会有假?” 秋仪之听了,便已知道这里渤海使者现在就住在这间庭院之中,就装作无理取闹一般,低着头就往门里面闯。 那兵丁自然不能放他进去,伸出手掌,一把将秋仪之推了出来,教训道:“你个小草民吃饱了撑的?要是搅扰到渤海使臣休息,惹出大祸,小命还要不要了?” 秋仪之听了,故意放大了嗓门喊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几个渤海人嘛,让我进去看看,也少不了几块肉!”说罢又要往里闯。 那兵丁见他大呼小叫的,终于急了,迈开长腿一脚将秋仪之踢倒,骂道:“你小子不开开眼?到老子这里来撒野,看老子怎么弄你!” 秋仪之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虽然身上并不十分疼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模样却十分难看。随身携带的包裹也脱手掉在地上,还露出藏在里面的无数金银。 那兵丁见这无礼取闹的小子身上居然带着这么多财物,眼中霎时闪出金光,怪叫一声就要上前,正在这时,四夷馆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地道的官话:“且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0 渤海郡主也到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今日双更,反正存稿多着呢! ———————————————————————————————————————————————————————— 两人同时住了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说话之人乃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体格健壮,脸上一部虬髯,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身上穿着渤海使臣服装。 看门的兵丁见是渤海来的使者,以为他被门前的这番争吵搅扰到了,想要来兴师问罪,连忙解释道:“不知哪里来了个无赖,想要进四夷馆来惹事,小的这就替大人把他赶走!” 秋仪之却认出这渤海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忆然郡主的得力帮手也鲁。于是他从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笑嘻嘻地望着也鲁。 也鲁正是听到秋仪之的呼喊声音才出门的,自然认得他的身份,便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对守门的兵丁说道:“这位小兄弟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可否请他到四夷馆中说会儿话?” 那兵丁面露难色道:“原来大人同他认识,那小的真是得罪了。不过此人乃是中原百姓,擅进四夷馆不合规矩,上头要是追查下来,小的没法交代。” 也鲁一笑,从袖中掏出蚕豆大小一锭黄金,递到那兵丁手中:“你看这四周除了我们三个再没有第四个人,在下请这位兄弟进去也不过闲谈几句,没什么打紧的,还请这位差爷通融通融。”说罢便亲自弯腰替秋仪之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包裹来。 那兵丁收到了好处,再也没有话讲,眼开眼闭地就放秋仪之进了四夷馆。 进得馆内,也鲁立即换了一副恭敬的口气,问候道:“一月不见,小的看义殿下越发足智多谋了,真是可喜可贺!” 秋仪之自出了广阳之后一路装小,今天终于听有人称呼他一声“义殿下”,心里十分舒坦,便道:“也鲁兄看着也结实了许多,想必武艺更有长进,我手下的赵成孝现在恐怕已不是你的对手了。不过在下新近认了个兄长,乃是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不怕也鲁兄听了不高兴,怕是单打独斗起来,你连他身都近不了呢!” 也鲁是草原之上有名的摔跤高手,被秋仪之这么一撩拨,心中已起了争强好胜之心,道:“义殿下必然不会诓骗我。但小人也不是孬种,将来若是有缘遇到义殿下这位兄长,必定要向他讨教几招。” “那也鲁兄可要先练练了!”说罢,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秋仪之憋闷了几日,在这四夷馆中畅快大笑,终于将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又问也鲁:“忆然郡主这些日子可好?” “哼!你们闲扯了那么许多,这才想起我来了吗?” 秋仪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连忙寻找声音的主人。果见一位番邦女子从房屋之中走出,她身姿挺拔健美,长着与众不同的深蓝色的眸子,披着自然蜷曲的棕色长发,眉目之间透出遮掩不住的英武气概——正是渤海国的忆然郡主。 秋仪之见了,更加喜出望外,赶上几步,伸开双手,就将这忆然郡主拥抱在怀里。 这本是草原之上常有的礼仪,秋仪之和忆然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并没有什么禁忌。然而此刻两人情窦已开,秋仪之一抱之下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服,便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忆然一对高耸的酥胸,心跳顿时加速,连忙将她稍稍推开,勉强挤出笑容问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忆然脸上也飞起一片红霞,嗔道:“你自离了广阳,进了这花花世界,便音讯全无,就连信都没空写一封。我还不得趁进贡的机会,过来看看,中原到底有怎样的乱花,就连堂堂幽燕王义子殿下的眼睛都给迷住了?” 秋仪之心想这这番离开广阳到京城来办事,虽然历经无数风险,但也大开眼见,说是一头扎进花花世界倒也没错。却只是自己又同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纠结在一起之事不可让忆然知道,否则又会引来一场不小的风波。 想到这里,秋仪之假装自嘲地笑笑:“你这是什么话?义父派我是来办事的,哪能容我游山玩水?你看,我现在好像过街老鼠,在这偌大京城之中,连个住处都没有。” 忆然看秋仪之一手提着一个包袱,身上衣服又脏又皱,一副狼狈的样子,有些心疼,嘴里却不饶人:“瞧你这幅邋遢的样子,往地上一坐,说不定旁人还以为你是个乞丐,看你可怜施舍几个铜板,连王爷给你的路费盘缠都省了呢!” 秋仪之见她没有起疑心,便故作卑微道:“郡主教训得是,小人领训了。还望郡主赏小人一间屋子,让我沐浴更衣,也免得污了郡主的眼睛。” 忆然被他逗得叉腰大笑了一阵,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这有什么要紧的?你方才不是说没地方住么?这四夷馆内目下就只住了我们渤海一国的使臣,空房子多得很,你住下不就得了?” 秋仪之想想此处确实是个又机密又安全的住处,却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四夷馆是专门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我一个大汉臣民,怎好不三不四地住在这里呢?” “这有什么难的?你就装作是使团的通译好了。”忆然答道。 秋仪之挠挠脑袋,道:“你说得轻松,通译都是有官府核发的文牒的,到时候查验起来我拿不出怎么办?更何况你们渤海的语言我是全不懂得,又怎好蒙混过关?” 忆然又笑道:“我说你进了京城怎么就变笨了呢?礼部什么时候一本正经查验过通译的文牒?就算查起来,也可说文牒是由幽燕王府签发的,在路上丢了,到时候礼部自然会去跟王府撕撸。后一条就更加简单了,我和也鲁都懂汉语,到时候你叽里咕噜随便瞎说一统,我们假装听懂了,不就完了吗?” 秋仪之一听,果然是条好计策,连忙恭维道:“真不愧是渤海郡主忆然殿下,能够想出这万全之策来,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忆然已被秋仪之几句话说得浑身舒畅,便说:“你也不要再用秋仪之的名字了。我听你刚才那句‘全不懂得’四个字说得好,你从此便取名叫‘权步东’好了。”忆然说到一半,自顾自笑起来,“这权步东倒像个高丽名字,你就说你是投靠在渤海国中的高丽流民好了,到时候让礼部跟高丽国纠缠去算了。”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见已过午时,肚子都有些饥馁,便让下人准备午餐,大快朵颐一番。又让也鲁同四夷馆管事的小头目交涉下一间空房,令人准备热水,便由秋仪之沐浴更衣。 秋仪之已是几日奔波,浑身上下都灌满了疲惫,泡在温暖的澡盆之中,全身的筋骨顿时舒展开来,一阵睡意也涌上头来。 正半梦半醒之间,忆然推开房门,喊道:“你当你是大姑娘呢?洗澡洗了大半天了还不出来,赶快收拾一下,陪我好好逛逛这洛阳城。” 秋仪之稍稍酝酿起来的一点点睡意,被她这么一喊,又烟消云散了。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位番邦郡主,于是叫她回避一下,便立即出浴更衣,拿些金银放在身边,就推门出来了。 却见忆然也换了一套嫣红色的绸裙,上身披一件青紫色纱衫,头上梳起发髻并用一支金钗固定——俨然是汉家女子装束。然而忆然一副容貌却与汉人大不一样,同寻常的胡人也并不相似,穿着这身汉人的衣着,看起来却另有一番风味。秋仪之从未见过她这样装扮,看得呆站在原地,竟有些痴了。 忆然见他这幅样子,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眼看天就要黑了,等到宵禁还有什么热闹好看?” 秋仪之被她这么一喊,才回过神来,笑道:“洛阳的夜景才叫好看呢。对了,平日在广阳城中多蒙郡主照顾,然而在下最近发了一笔横财,这游玩洛阳的开销就由在下一力承担好了。” 于是两人说笑着,便离开四夷馆,只寻着热闹的街坊,便游览起来。 在番邦胡人看来,广阳城已是一座极为繁华富丽的城市,而作为大汉帝国都城的洛阳城,其繁华富丽又远远胜过广阳。前几日大太监王忠海死了,虽然劝善司尚未解散,但毕竟收敛了许多,京城百姓没了这层枷锁禁锢,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发泄出来,让这京城比之从前更加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忆然在洛阳城中走了一路,便觉这一路上没有一样不新鲜好玩,没有一样不新奇独特,指指点点地要秋仪之买下这个买下那个。秋仪之庆幸自己出门之前早有准备,带够了金银,但手却带不出来第三只,只好在街边又买了两个大篮子提在手里。走了没几步,篮子里就已被泥塑、糖人、皮影、胭脂水粉、手帕折扇等等各色物件塞得满满当当。 忆然被这洛阳的人文景象吸引的同时,也把不少洛阳城中的百姓吸引了。她虽已装扮成汉家女子的样子,但满脸的异域风情还是极为引人注目。饶是洛阳人见多识广,也极少见这样一位相貌脱俗的女子,纷纷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忆然自打几年前离开渤海来到中原,便没有一天不被生人闲人指点议论的,今日不过是指点议论的人多了些罢了,全然没有被她放在心上,反而多了几分虚荣,愈加兴奋地怂恿秋仪之领她四处玩耍观光。 秋仪之素来知道这位番邦郡主的脾性,知道此事要是违了她的心意,非得立刻跟你翻脸不可,只好顺着她的愿望,不停向前走去。 秋仪之不知是领着忆然,还是跟着忆然,一拐弯走进一条小巷,鼻孔中忽然充满了熟悉的浓烈香味,抬头一见更是心中一惊,暗暗叫声:“不好!”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1 不长眼的纨绔子弟 - 一代权臣 - 笔讷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秋仪之已带了忆然,走到了那条青楼妓院聚集的巷子。 要知道这巷子之中有间叫“暖香阁”的青楼,曾经藏匿过天尊教的圣女,其他几座青楼也未必同邪教没有瓜葛。秋仪之心想:若是被忆然看出自己来到洛阳之后又同天尊教撕扯在一起,到时候在义父幽燕王驾前说几句坏话,那又免不了一顿责罚,将自己赶出幽燕王府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秋仪之连忙一把拉住忆然,转身就往回走。 忆然觉得奇怪,问道:“后面几条巷子我们不是已经逛过了吗?我看前头倒是十分热闹,为何不去看看?” 秋仪之反问道:“你可知道这巷子两旁的楼阁是干什么的?” “嗨!不就是青楼么?”忆然回答得倒也爽快,“广阳城里又不是没有。不过我却没有进去看过,今天正好可以来洛阳见见世面呢!” 秋仪之听了,眉头一皱,教训道:“你当这是什么干净地方?你一个女子,进了青楼,清白名声还要不要了?” 忆然笑道:“我们渤海国的女子可没有这番讲究,想看就去看看了,又有什么了不起?”说罢,迈步就往巷子口第一间青楼去了。 秋仪之见这间青楼便是“暖香阁”,心里一阵慌乱,连忙拉住忆然道:“这家店楼又破,门又小,牌匾楹联也没什么显眼的,估计也没啥看头。我看前面那间销香馆倒是不错。一样要去,便去间好的么!” 忆然扭头,嗔了一句:“你倒懂行。信不信我去你义父面前告你一状?” 秋仪之心想: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私通邪教和擅进青楼两条罪之间,还真是后面一条轻得多了,于是嬉笑道:“我也是同你一样的想法,办完事就来此处见世面。可惜要价太高,你也知道的,我是个穷鬼,没钱在这里消遣。要么就趁今日郡主殿下慷慨解囊一下,让我也不虚此行如何?” 忆然听了,啐了秋仪之一口道:“你也有脸问我讨这个钱?告诉你,进去以后,你只能看,不能……连话也不能多说一句,懂了吗?” 秋仪之听了,陪笑道:“那是。我是个通译么,郡主不说话,哪有我说话的地方。只是这事情若是被义父知道了,你我都少不了要挨一顿痛骂,今日之事便只有你我知道,可好?”说着,他见忆然点头答应,这才一前一后走进了销香馆。 这销香馆内倒是张灯结彩,陈列装潢得十分艳俗,远没有暖香阁那份素净优雅,倒同秋仪之心里想像的妓院模样差别不大。此时已经是晚饭时候,来此处吃饭兼喝花酒的人渐渐多起来,厅堂之中已是热闹非凡。 跑堂的龟公见馆内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猜不出他们是什么身份,便走上两步,弯着腰说道:“这位爷,我们销香馆里面从来没有自己带着姑娘过来的规矩。看这位姑娘品相这样标致,不知道的,还以为爷是来踢馆的呢!” “怎么?女子就不能到这里来玩了吗?”忆然问道。 那龟公见忆然仪表非凡,倒也不敢造次,搓着双手道:“小的见少识浅,从没听过哪家的姑娘媳妇来我们这儿玩的。” 秋仪之怕忆然同这龟公争吵起来,插话道:“你也少说几句。我们是外地来的,过来看看罢了。”说着,扔给他一锭银子,“给我们选个角落里的雅致座位,好酒好菜只管上来,莫要再打扰。” 在这青楼妓院中做事之人,哪个不爱钱?那龟公接过银子,在手中一掂,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的表情:“好说好说。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两位请跟我来,这边靠窗正有空位。”说罢,将秋仪之和忆然领到窗边的一张八仙桌前,又说道,“两位既是外地来的,我们销香馆的拿手菜恐怕还没品尝过。小的自作主张,就给两位上菜了可好?” 秋仪之笑道:“你倒长了一张好嘴巴。在这里当个跑堂的是委屈你了。我们这儿就两个人,你捡着精致少见的菜色点几样上来,上得多了,我们吃不了可要你兜着走。” 那龟公听秋仪之说话,似也不是什么好欺之人,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下去了。 说话间,厅堂之中已坐满了客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声交响成了一片。 这销香馆内上菜速度倒也不满,只过了不多久,还是方才那个跑堂的龟公,手托了一份食盘,将一条松鼠桂鱼、一盘鲤鱼唇、一盘蒸鹿尾、其他几样小菜点心和一壶酒端在桌上。 秋仪之见这几样菜烹饪得十分精美,食材也都是民间难得一见的美味,就算与当日在广阳城中周慈景请自己吃的相比,也毫不落下风,便笑问道:“你们销香馆菜倒是做得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家饭馆呢。” 那龟公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忆然,对秋仪之笑道:“爷这是要见见我们馆内的姑娘吧?别着急,一会儿就有了。” 话音未落,馆内丝竹之声大起,一队烟花女子身着各色轻纱绸裙、手持团扇,自楼梯上袅袅走下,一边向生客熟人抛着媚眼,一边在厅堂中左右穿梭。整个销香馆内顿时充斥了莺歌燕舞、淫 语笑谈,听得人不禁面红耳赤。方才坐在酒桌上或尽兴畅谈、或窃窃私语之人,也大多拉过顺眼的姑娘,左拥右抱、上下其手起来,一时显得不堪入目。 秋仪之见到这番景象,已是有些害羞,却见忆然张大了一双眼睛看得应接不暇,便也四下张望。却见这些烟花女子不过都是些庸脂俗粉,同清丽脱俗的温灵娇自然是云泥之别,比起眼前的忆然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连温灵娇跟前的荷儿也比她们强出几倍。 于是秋仪之收起目光,问忆然道:“怎么样?这青楼之中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忆然却依旧看得出神,说道:“你们中原汉人可真奇怪。书上写的、口中说的全都道貌岸然,可私底下却都是一派肮脏龌龊的模样,真是没劲透了。” 忆然这一句话将包括秋仪之在内的所有汉人一网打尽,却又说将人情世故说得丝毫不差,让他一时没有办法反驳,只好拿起筷子,捡着好吃的菜就往嘴巴里送。 正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三个穿着甚为华丽之人,走到秋仪之这桌酒席之前,大大咧咧地问道:“我们几个来晚了,这里还空着两个位子,可否让我们坐坐呢?” 秋仪之见这几人都是轻浮的神色,知道均是不速之客,便扯个谎:“在下还有几个朋友要来,三位要坐在这儿,怕是有些不方便。” 领头那人看模样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球凸出显是酒色过度之故,摇着折扇道:“你哪里来的朋友?来了,到时候我们再让不就行了?” 秋仪之见这几人似乎要找茬,叹口气,服个软道:“既然几位喜欢这张座位,那我等便让给诸位好了。”说罢,起身就要叫忆然一同离开。 忆然却端坐在座位上不动,两眼还在销香馆上下不住观察,口中淡淡地说道:“这是我们定下的位子,凭什么走?” 秋仪之只当忆然不知其中的情理,正搜肠刮肚地想要向她解释。 那个找茬的年轻人却嬉笑了几声:“还是这位小娘子懂事。我方才在窗外就见小娘子长得漂亮,却不知道竟跟了这么个窝囊废。我还没露出真本事呢,就把他给吓跑了。”说罢,拿起桌上的酒壶,自斟了一杯,又给忆然倒了一杯酒,说道,“那小子想走,便让他走好了。我来陪小娘子喝一杯!” 秋仪之听他们说自己是个“窝囊废”一股怒火已从心中腾起,心想:这要是在广阳城中,也不需自己动手,报出名字就能把这几人吓得屁滚尿流;要是兄长尉迟良鸿在身边,只要动动小手指,就能将他们立刻打倒在地;要是在暖香阁内,凭着自己同老鸨顾二娘的交情,说不定她能暗中下些奇门毒药,让这几人当场出丑…… 可他又转念一想,自己认识的渤海郡主忆然并不是这样忍气吞声的性格,一定是又想出什么作弄这几人的法子来。想到这里,却又唯恐忆然弄出什么大动静不好收场,便略提高了声音道:“好了,同这几人有什么好多纠缠的?我们换个地方也就罢了。” 忆然还没回答,却又惹到那带头的年轻人,只见他扯着嗓子喝道:“走开!这里有你什么事?”一边喊,一边手拿折扇,就往秋仪之脑门上砸去。 秋仪之手疾眼快,侧身闪过,一把抓住那人拿着扇子的右手。秋仪之虽然久历行伍,但其实武艺稀松平常,比之幽燕道的寻常军士还差了许多,却没想到自己轻轻一把竟将这挑事的青年捏得“哇哇”乱叫。 跟着青年的两个随从模样之人见状,立即将秋仪之推开,扶住那青年道:“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这位少爷是谁吗?说出来吓破你的胆!” 秋仪之已听出这放肆的青年乃是京城之中哪位大人的衙内,心想:此事若是闹到官府上,虽然凭着忆然渤海国郡主的身份、抑或抬出幽燕王爷的名牌,都不至于吃亏;但事发之地在青楼之中,毕竟有些不体面。 秋仪之正满脑搜索着脱身之计,却听忆然幽幽地说道:“我听说在这里,男的请女的喝酒,反而是要给钱的,对不对啊?” 那青年听她这么说,顿时又来了精神,揉着自己被捏得涨疼的手腕说道:“那是。这销香馆中的姑娘,像这样的小杯,喝一杯酒也能得一钱银子的赏钱。今天我心情好,给你翻十倍,一两银子一杯,如何?” 此时酒桌四周围上来看热闹的没有半百也有二三十,听这青年出手大方,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那青年被看客哄得高兴,正在得意之际,又听忆然说道:“要是我想请你喝酒呢?” 那青年听了一愣,眼睛一转,说到:“想请我喝酒的多了,要是寻常人等,我还不理他们。既然是小娘子有请,那我今天给你面子,也是一两白银一杯酒,童叟无欺!” 忆然听了,嘴角一扬,从座位中缓缓站起,又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用力掼在桌上,问道:“那你看这样东西值多少银子?够请你喝多少杯酒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2 皇帝驾崩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我再更一章。 -------------------------------------------------------------------------------------------- 众人朝桌上望去,只见这容貌瑰丽的女子扔出的物品不是别的,乃是一块巴掌大的金饼,看这块金饼的大小厚薄,少说也有半斤重。这半斤是八两,八两黄金就抵得上八十两雪花白银,那就要喝八十杯白酒。 那青年没想到自己看中的这个女子出手居然如此阔绰,又掂量这酒杯,倒满了少说也有半两重,四十两,也就是两斤半白酒喝下去,自己横竖也得喝死过去。 忆然见他呆呆站在原地,冷笑了一声:“哼!不够你喝的吗?”说罢,从怀中又掏出一块同方才一模一样的金饼扔在桌子上,同样“砰”地一声掷在地上。 围观之人又是“轰”的一声惊叹,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那过来挑事的年轻人。 那青年此时已是呆若木鸡,望望桌上的两块黄中透出赤红色的金饼,又看看眼前站着的绝色女子,仿佛正在一场噩梦当中,舌头好似打了结一般说道:“这……这……这……”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秋仪之在一旁看得十分爽快,但想着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是众目睽睽之中,这位挑衅找茬的年轻人也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儿子,不好把事情闹僵了,于是笑着打个圆场道:“我家小姐同几位开个玩笑,还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若没有事情,还请回避,我们这饭还没吃完呢!” 那青年已被逆转的形势唬住了,好像并没有听清秋仪之的话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反应。还是他带来的一个随从反应稍稍快些,接过秋仪之递上来的梯子,便对这年轻人说道:“少爷,恐怕是我们认错人了,这就走吧!” 那青年这才反应过来,也不顾围观人群已哄笑成一片,口中不停地说道:“好,好,快走,快走!”说着转身就要往销香馆门外走去。 一旁的忆然却道:“怎么?想走?你刚才不是挺厉害吗?我们想走你不让走,你现在想走了?没那么容易!” 那青年带来的另一个随从却是跋扈惯了,没有他的同伴那样识时务,咧着一张大嘴问道:“怎么?你还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你家主子方才说的,一两银子一杯酒,给我喝。”忆然指着桌上的黄金和酒杯,语气既轻柔又坚定。 这随从被忆然的话顿时激怒了,见对方不过是一个女子,嘶哑咧嘴地喊道:“你们少给老子在这里得寸进尺,看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看看!”说着,挺身就要向前行凶。 可他向前没有挪动半步,就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肩膀,死死按在地上,再也不能行动。 秋仪之抬眼看去,见出手的不是别人,就是忆然的护卫兼帮手也鲁。原来也鲁不知是听从安排还是自作主张,自打忆然郡主同秋仪之一同出去游览京城洛阳,他便一直远远跟在两人身旁,直到有人撒野,这才出手阻止。 秋仪之见也鲁出手,唯恐事情越弄越大,忙道:“不可伤了此人,放他们走吧。” 也鲁听是秋仪之吩咐,又见郡主没有什么异议,终于松开了铁钳般的一双大手。 那被轻松制服的随从,一下从地上跳起,骂道:“你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有种一对一,老子让你见识见识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说罢,挥拳就要上来打也鲁。 也鲁听了,扭头看着那随从,一双深深嵌在眼窝之中的小眼睛似乎要射出光来,用力瞪着那人。 这随从被也鲁这样犀利的眼神看得心中发虚,硬生生收回了拳头,却对自己的同伴叫道:“老王,你还愣着做什么,我们两面夹击,打死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那略微懂事些的随从听了,知道眼下是骑虎难下,便“哦”了一声,挥拳就从也鲁身后打来。 两人的行动都在也鲁掌握之中,只见他蹲了个马步,摊开双手,在纵身上前的两人胸口推了一把。这也鲁手上力道极大,被他这么用力一推,这两个随从当即向后退开了半步。也鲁不待招式用老,又两只手分别抓过那两人扬起的手腕,使劲向自己胸前一拽,这两人的右手刹那间同时脱臼,再也无力打人了。 围观看客见半路中杀出这么个胡人模样的男子,又只用一招就制服了两个撒野的奴才,都觉得心中畅快,纷纷叫起“好”来。 秋仪之见事情已经闹大,正盘算着怎样脱身收场,却见一队官差走进销香馆来,大声喊道:“吵什么?吵什么?奉上头命令,今日起,这间场子关门歇业!” 众人听了,瞬间肃静下来,脑袋齐刷刷地转过去盯住说话的人看。秋仪之见那队伍领头之人并不是武将打扮,而穿着一身六品文官袍服,看面相也有这几分书卷气,心想:莫不是那个人见这边起了纠纷,暗中报了官?但京城处理此事的要么是京兆府的捕快,要么是劝善司的爪牙,衙门怎会安排一个文官来? 正当他不解之时,销香馆内已出来一个半老徐娘,满脸堆着谄媚的笑,迎上来对这官员说道:“哟,这位老爷。我们销香馆一向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刚才也不过是两三个客人喝醉了酒,嗓门大了些罢了。何必劳您大驾,亲自上门封店呢?”一听,便知她是销香馆内的老鸨子。 那官员不过三十岁,倒也有些书生气,嫌恶地瞥了那老鸨一眼道:“哪个有空来你这妓院磨蹭。告诉你,圣上驾崩了!奉旨,京城所有茶楼酒肆统统停止营业,摆摊卖艺的也在其中,你这青楼也当然概不例外!” 秋仪之远远听见“驾崩”二字,脑海之中“嗡”的一下一阵懵懂,赶忙拨开人群,走到那官员跟前,作了个揖道:“请问这位上官,方才在下隐约间听到‘驾崩’二字,是否是在下耳背了?” 那官员看秋仪之面目清朗,说话也合着规矩,不敢小觑,问道:“你是谁?打听这些作甚?” 秋仪之再揖道:“在下不才,乃是渤海国进贡使臣聘的通译。此话不是在下冒昧,却是渤海国使臣派我来问的。”说罢,便用目光指向忆然和也鲁的方向。 那官员顺着秋仪之的目光望去,果见两个胡人模样的人站在那边,倒也没怀疑,用十分庄重的语气说道:“告诉他们,大行皇帝已经驾崩,庙号穆宗、谥号恭皇帝,还请几位使臣留意。” 秋仪之听了,满脑子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又问:“不知又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 “乃是先皇次子继位。” 秋仪之听到这话,顿时眼冒金星,一下瘫软在地上。 那官员见状,连忙亲手将秋仪之从地上扶起,赞叹道:“这位公子虽为胡人办事,但毕竟是我大汉子民,对大行皇帝果然有一份忠敬爱戴之心。本官听到噩耗之时,也是同样狼狈。然而你我都有重任在身,还要节哀办事为好。” 他哪里知道秋仪之对这死皇帝没有半点感情,只为义父师傅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自己深入虎穴实施的计策,竟因皇帝突然驾崩,统统成为镜花水月而感到遗憾绝望。 秋仪之长叹一声,心想:义父将宝全部压在皇长子郑昌身上,如今却是他的对头次子郑爻即位,今后朝廷政局必将风起云涌,义父在这惊涛骇浪之中能否保全自身,刹那间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问题。而秋仪之自己,也不过是幽燕王府这条大船上的一块木板罢了,若是船沉了,自己也断然没有独活的道理。 想到这里,秋仪之脑门上已经渗出一层虚汗,却不能对眼前这位官员说,只道:“这位大人见笑了。却有一事需要打听,这渤海国的忠顺王,是否需要进京奔丧?也好让在下同那几个渤海使臣交涉。” 那官员朝秋仪之看了一眼,沉思了一下,说道:“你要是问别人,或许还未必知道。在下正是礼部的一名主事。天朝皇帝驾崩,外藩派使臣进京奔丧是有成例的,你们进贡的使臣在京倒也方便,只要上呈一份报丧吊唁的奏章即可。至于忠顺王本人则未必来京。若是亲自来此以示忠孝之心,我等也当一尽地主之谊。” 秋仪之装作听得极为专心的样子,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幽燕王爷是否也会进京?” “那是当然。”这礼部官员随口答道,又甚是警觉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秋仪之忙故作慌张地回答道:“这个……渤海国一向同幽燕王府友善,若是幽燕王爷也来京,到时候有些礼仪上的问题,也好向他老人家请教啊!” 这礼部官员听他这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便说:“这个本官也听说过。然而京城不比广阳,眼下也不是太平光景,你们渤海国还是不要去打搅幽燕王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帖,递给秋仪之道,“这是本官的名帖,若在礼仪上有不解之处,可到礼部来找我。” 秋仪之接过,见帖子上写着“礼部典仪司主事 叶庆涵”几个字,便拜谢了。 叶庆涵同秋仪之交代了几句,又反复嘱咐销香馆的老鸨子立即关门歇业,否则就以大不敬罪论处,这才转身离开此处,到下一家去宣旨去了。 销香馆中的客人都已听清了叶庆涵的话,虽然恋恋不舍,却也没一个想去刑部大牢蹲上一年半载的,纷纷结了账,又同相熟的妓 女告个别,离了此处。 不到一盏茶功夫,门庭若市的销香馆已走了个“门前冷落车马稀”,只空留下老鸨子呆坐在楼梯上望着满屋不知所措的妓 女龟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3 暂时离京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老鸨一脸落寞的表情,知道皇帝驾崩,京城之内停止一切消遣娱乐,无疑是坏了她的生意。然而此事在秋仪之眼中实在是微不足道,因此也无暇理会,他同忆然匆匆耳语几句,便收拾了随身物品,马不停蹄地赶回四夷馆。 回到四夷馆,这三人都毫无睡意,便挑灯商议对策。 说是商议,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秋仪之毫无疑问是要极力保全义父幽燕王的,而渤海国的兴衰荣辱也同幽燕王府紧紧捆绑在一起,故而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同幽燕王取得联系,劝他不要立即进京奔丧,静观事态变化再从长计议。 三人意见如此统一,因此说了没几句话便已定下对策:次日一早便以渤海国使臣要出京准备吊唁大行皇帝事宜为由,离开洛阳这是非之地,再立即赶赴广阳,赶在幽燕王进京之前同他会和。 计议已定,三人便互相告晚安,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秋仪之知道翌日必然会十分辛劳,今夜应当养精蓄锐,可心潮澎湃之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觉,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合眼。可他睡了没有两个时辰,又被门外悉悉索索的声响吵醒,趿了鞋临窗一看,却是也鲁正在指挥整理行李辎重。 秋仪之见了,自揣今日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床梳洗一番,帮着也鲁一同收拾行装。 待一行人准备完毕,恰听见远处传来鼓声——正是辰牌时分,洛阳城门开启,可供内外人等进出办事。 四夷馆位于洛阳西北,虽离阖闾门稍微近些,却要从皇宫宫城前横穿半个洛阳城,自建春门出城离京回幽燕道。 秋仪之一路走,一路看:洛阳城中家家户户都已在门口摆上香案、点起白烛、挂起灵幡,有些大户人家也早已撤下大红灯笼换上白色纸灯,就连朱红色的大门和柱子也被连夜刷成黑色。远远向皇城望去,红墙金瓦都被罩上了黑色和白色的挽帐屏风,在薄雾之中显得异常肃穆。整个洛阳京城已化为一片黑白的世界。 一行人走到建春门下,见出城的人虽然不多却也排了有上百人的队伍,然而队伍之中没有半个人交头接耳,显得十分沉寂,比秋仪之刚到洛阳、劝善司肆孽时候的气氛还更压抑一些。 过不多久,渤海使臣的队伍便已排到建春门口。负责查验的兵丁都已换了素色袍服,帽子上红色的冠缨也都用黑布覆盖——吃着皇粮,为皇帝披麻戴孝,也属题中应有之意——仔细检查出城人员身份和所携物品。 忆然、也鲁及随行渤海国使团人员,都随身携带了礼部核发的通关文牒,守门兵丁反复查验过,见证件同本人都能一一对应,找不出岔子来,便放他们出城去了。 偏偏这秋仪之是假冒的通译,拿不出身份文牒,果然便被领头的官差拦在城内。 关于此事,秋仪之同忆然刚刚见面时候就已商量好了,便推脱道:“小人权步东,乃是高丽国人,流落到渤海,因略通汉语和渤海语言,被渤海人聘为通译。因此小人原本就不是大汉子民,没有身份凭证,更谈不上什么通译的文牒了。” 那官差点头道:“本官奉着上面的命令,先帝驾崩,全城戒严。凡是可疑人员,一律不许进出。你这番说辞,虽然也勉强算合着情理,但本官信了,上面却未必相信。还是麻烦你回去,等上头说可以让你走了,你再出城吧。” 这看门的官差显然是个老手,对付惯了各色身份不全又想蒙混过关之人,不软不硬一句话,就将秋仪之说得没有半点脾气。 已出了城门的也鲁见状也折回来,装着汉语十分不流利的样子,十分生硬地对那官差说道:“他,权步东,渤海的通译。要跟渤海,一起走!你,听懂了?” 那官差听了,又笑着递过来一个软钉子:“这位渤海来的使者果然深沐中原教化,说的一口好汉语。可是渤海有渤海的规矩,我中原也有我中原的王法,还请这位使臣见谅……你看,后面排队的多了,大家都有急事,还请这位使臣莫再此多言,耽误大家的事情。” 也鲁听他话虽然说得客气,却没有丝毫盘桓余地,只好暗暗从袖中摸出拇指大小一块金砖,递给官差,道:“我们要走了,迟到了,要杀头。还请通融,通融。” 那官差却十分清廉,也不伸手去接,反而退开半步道:“这位使者不要这样。若是平时,下官也可行个方便,可眼下是国丧期间,要是在下官手里出了事,也同样是杀头的罪过。还请这位使臣体谅一二,不要叫下官难做。” 秋仪之见这官差对答甚为得体,寻思着只有一条计策可用,便将也鲁打发出城,见他走得远了,这才将这软硬不吃的官差拉倒僻静角落。 秋仪之尚未开口,这官差却先正色斥责道:“下官方才已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怎么还来跟我纠缠?告诉你,京兆府刚释出来一批囚犯,大牢都空着,你也想进去坐坐?” 秋仪之听了,对这不入流的小官差倒也有几分欣赏,没有半点动气,反问道:“小的既然身份不明,形迹可疑,当初为何能够进入这洛阳城,这位大人可曾想过?” 这官差想也不想,便道:“还不是当时守门的兵卒玩忽职守,又或者收了你们的贿赂,这才睁眼闭眼放你进来的。” 秋仪之笑道:“这位大人果然深谙官场之道,然而却未猜中答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对那官差说到,“你看,这是何物?” 那官差定睛一看,见这平淡无奇的木牌上,阴刻了三个大字“劝善司”——这是秋仪之几天前从死掉的劝善司太监身上缴获的。那官差见了顿时一惊,忙道:“原来是劝善司的上官,下官真是失敬了。”说着就向秋仪之深深作揖。 秋仪之连忙伸手将他扶起说道:“在下受了上峰的命令,潜伏在渤海使团之中办事,同样是为朝廷效力,不过是换个衙门罢了,同这位大人并无什么不同,何须如此客气?” 那官差却道:“贵司原是大太监王忠海的部下,也不怕上官见怪,下官本来是看不上眼的。然而自王忠海死了以后,劝善司就由皇次子接管,眼下皇次子殿下继承大宝就在眼前。所谓名正则言顺,贵司如今便是天子驾前第一宣力干城。因此下官岂敢有不敬之理?” 秋仪之没想到这小小的官员心里还打着这样的算盘,于是笑道:“这位大人果然好见识,就连在下都没想到这层呢!哦,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不敢,下官名叫王宾,大人将来若是有事,只管吩咐下官就好了。”那官差答道。 “嗯!在下记下了。”秋仪之故意装出托大的样子,“现下情势情急,若我等在此说话久了,难保那些胡人不起疑心。大人可否放在下出城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宾连声说道,“若是大人今后平步青云,可别忘了关照下官几分,下官今生就受用不尽了。”说到这里,王宾眼中已放出贪婪的目光。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叫王宾的撮尔小官,胸中却另有一番野心,区区几两黄金并不在他眼中,他心中所想的乃是升官发财、甚或青史留名的大计——将来此人或许更有一份用处。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下意识地点点头,又同王宾谦恭几句,便出了建春门。 忆然和也鲁正在门外等他,见秋仪之平安无事地出来,赶紧上前询问情况。 秋仪之却不把自己身怀劝善司令牌的事告诉他们,只推说这官差乃是事礼部的小官,正好受到昨天在销香馆遇到的礼部主事叶庆涵的管辖,自己正是奉了叶大人的命令去筹备渤海国进京吊唁之事,若是误了行程便是滔天大罪——这才放自己出来。 秋仪之未等忆然和也鲁另起怀疑,又紧接着说道:“眼下情势危如累卵,必须立即赶回广阳面见幽燕王爷,不可再有半点迟疑。” 忆然和也鲁听了,也确实知道事态紧急不能拖延,便催促着手下赶紧出发。 一行人走了没几步,秋仪之却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矫健身影骑在马上“泼喇喇”向自己这边飞奔过来。待那人走进,终于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几日前派去广阳城报信的赵成孝。 赵成孝也远远认出秋仪之,驱马跑到他跟前,下马递上一份书信,笑道:“没想到殿下这般心急,已启程回广阳了。”又见身后跟着忆然和也鲁两人,也打招呼道,“哟,这不是郡主和也鲁兄嘛,别来无恙啊?” 秋仪之听赵成孝言语之中并不知道京城中的大事,也不同他解释,接过信件,一边拆封、一边在心中默算:自己通过尉迟良鸿让赵成孝回广阳是八天前的事,他这一来一回马不停蹄地星夜赶路,估计连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才能在这短短不到十天时间里在洛阳和广阳之间打个来回。又望望自己那匹心爱的汗血宝马,这大半个月跑了也有几千里,果然瘦了两圈,心里顿时有几分心疼。 却见幽燕王回信还是针对王忠海身亡之后的对策,无非是要自己要谨慎办事,凡事要同老丞相杨元芷商议,更要找寻机会与皇长子郑昌多多接触,密切其与幽燕王府的关系。 然而皇帝突然驾崩,使得形势变化早已超出秋仪之、钟离匡以及幽燕王郑荣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料,回信上所写的每一个字,现在看来都已成了废话。 秋仪之匆匆将义父的回信看完,便将信纸折叠好重新塞进信封,问赵成孝道:“赵哥前后奔波了有八天了吧?身体是否还吃得消?” 赵成孝听了,笑着舒展了一下筋骨道:“殿下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疲乏难受,现在只想饱餐一顿、大睡一觉……” 秋仪之却道:“可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小弟正要拜托赵哥同我再赴广阳,不知赵哥意下如何?”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4 一路飞驰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听秋仪之话说得客气,笑着一挺胸道:“殿下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没什么本事,就是身子骨还算硬朗,折腾得起,那几年山贼土匪也不是白当的!” 秋仪之见赵成孝一副英雄模样,口中不禁叫声“好”,却回身对忆然和也鲁说道:“在下和赵成孝要先走一步,出潼关之后取道庆州,在安河镇内等候王爷。你们也要加快行程,沿大路先过临州,也在安河镇落脚。这安河镇乃是幽燕进入关内的必经之地,我等就在此处等候王爷,可好?” 忆然低头沉吟道:“这一路既要跋山涉水,又要日夜兼程,你可要小心了。要不……要不你随我一同走大路,我身边有的是渤海勇士,从中选出两三个,就照着你的计划去打个前站,想必也没什么要紧。若是你还不放心,就让也鲁去跑一趟也是可以的。” 秋仪之心中百爪挠心般焦急,觉得只要不是自己亲自办事,便辜负了义父王爷的养育之恩,哪里还能听出忆然话语之中的一片深情。只听他解释道:“庆州都是山路小径,又多剪径的强盗,此行说起来不过是兼程赶路,实际上却与闯关夺隘相似。赵成孝走了两次我才稍微放心些,若是生人进去,只怕就有去无回了。” “那就让也鲁和赵成孝走一遭好了。他们两个英雄相惜,此去定然不会耽误大事。”忆然又道。 也鲁也在一旁帮腔道:“小的一出生就在马背上长大,弓马想来也不会比赵兄弟差。派小的去,义殿下就放心好了。” “在下怎会对也鲁兄不放心?”秋仪之叹道,“义父对我有如再生父母,在下若不躬身前往,心中实在是不安。我这份心意,你们怎么就是不了解呢?” 忆然听了,叹息一声道:“我的心意,你又何时了解过呢?” 秋仪之听了,脸上一红,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偷眼看见忆然一副娇羞的模样,努力平复了起伏汹涌的心潮,这才说道:“此事在下心意已定,郡主不要再劝。至于郡主这番情谊,在下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忆然听了,只好默默地点了头。 秋仪之见这渤海郡主终于同意自己的计划,这才放下心来。又见自己心爱的那匹汗血宝马已十分羸弱,便叫也鲁要悉心照顾这匹良驹,并另挑选两匹骏马借给自己使用。 也鲁也是爱马之人,进洛阳之时也携了十几匹草原上的好马,便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跨上骏马,挥别众人,一路纵马向前飞奔而去,只留下马蹄后扬起的一片飞尘。 也鲁借给秋仪之的两匹马,虽比不上汗血宝马这般精壮,却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两人驾马疾驰,一日之间只在午饭时候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在日落之前赶到潼关之下。 秋仪之本想连夜出关,星夜赶路,可是皇帝驾崩后,潼关关防更加严密,申时刚过便已下钥封关,不再允许通行。 秋仪之无奈,只好就近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经过这一日奔忙,秋仪之和赵成孝二人已然是筋疲力尽,草草吃过晚饭便倒头睡下了。 次日一早,两人又起床出发。 秋仪之因心急如焚只想早一日见到义父,也顾不得掩人耳目,只掏出怀中令牌,假作劝善司办理紧急公务的模样,便插队直往潼关关门而去。 守关的兵士看到劝善司的令牌,无不噤若寒蝉,哪里还敢阻拦检查。秋仪之便畅通无阻地通过了这座大关隘。 一过潼关,便由赵成孝领路,折向北方,便往庆州而去。 这庆州南北纵贯一座绵延数百里的吕梁山,官道便在山岭之间迂回穿行,果然是异常难走。幸好胯下两匹骏马经过悉心调教,步伐十分稳健,在崎岖山路之上奔驰却好似如履平地,一个上午已背负着主人赶了近百里路程。 秋仪之见太阳正挂中天,身上有些燥热,便渐渐停了马,招呼赵成孝停下吃饭。两人为赶时间,在一早出发之时,就在客栈里准备了干粮点心,因此只找了棵大树坐下,就着清水囫囵吞咽,便算是用过午餐了。 稍稍闭眼歇息片刻,两人便跨马重新出发。 走了没几里路,却见远处小路上被堆满了砍断的树枝,已然无法通行。 秋仪之见了,放慢速度,问道:“赵哥,这可是剪径的土匪所为?” 赵成孝也同样收紧缰绳答道:“不错。前两次经过此处,这树枝杂物还没有今天这么多,靠着殿下那匹宝马,轻轻一跃就抄过去了。今日看来或许难以通过,但愿土匪都休息去了,也好让我们缓缓通过。” 赵成孝话音未落,便见小路两旁草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慢慢朝两人围了上来。领头那人长得五大三俗,浑身黝黑,一部络腮胡子,满脸肥肉,手提一把开山斧,念念有词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秋仪之哪里有功夫听土匪念完切口,接嘴说道:“不就是要买路钱嘛,你开个价,多少钱?” 那黑胖子听了一愣,又复笑道:“你小子道爽气,我这里是小路,比不得洛阳的皇城大道,便宜得很。你们一人十两银子,一共二十两。” 秋仪之“哦”了一声,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金子,随手扔给那土匪头领道:“这块黄金也有三两多重,够买路钱了,可以放我们过去了吧?” 那匪头接过,见果然是一块成色极好的赤金,又想着这年轻人出手如此阔绰大方,随身带的财物必然不止这块黄金十倍,便道:“这是你们两个人的路费。两匹马的路费另算……” 秋仪之听了,不耐烦地又从包裹里掏出差不多大小的一块黄金,说道:“好了,你少废话,这锭金子也给你,快放我们过去吧!”说罢,坐在马上,又将手中这块黄金扔了过去。 那黑胖子匪首接过黄金,却不让路,两眼泛着金光招呼手下弟兄道:“兄弟们,大买卖来了!弄翻这两个死鬼,我们就一辈子吃穿不愁啦!”说罢,提着手中兵器,就要上前行凶。 赵成孝见状,连忙拨马挡在秋仪之身前,对那土匪说道:“你可认得云梦山的赵黑子?” 那土匪又一愣,道:“就是掐死花眼豹子的那个赵黑子么?怎么了?” “在下就是赵黑子,眼下正有些急事要办理。有道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江湖之中难保有什么三长两短。今日大哥卖我个面子,放我们过去,他日大哥有什么困难,我定会涌泉相报。”赵成孝端坐马上,威风凛凛地回答道。 那土匪“嘿嘿”一笑道:“面子?老子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现在买了你的面子,你哪天还?你赵黑子的面子值几斤几两?你当你是武林盟主呢吧?” 这句话反而提醒了秋仪之:“武林盟主?你可知道当今武林盟主是谁?” “哼!看你也没见过世面,当今武林盟主便是尉迟大侠。”说到这里,那黑胖子脸上泛起光来,“前几日尉迟大侠还从我这儿经过,吃过老子一杯水酒呢!” 秋仪之听了,这才想起当日在安河镇的庆归楼同尉迟良鸿饮酒结拜之时,就听他说要来庆州办些事情,想必办事之时必然会结交些江湖人物。于是朗声问那土匪道:“你可知尉迟良鸿在安河镇结交了个义弟?” 这土匪头子听了,又复一愣—— 原来当日尉迟良鸿经过此处,这土匪头子还想打劫这位武功卓绝的侠客,却被尉迟良鸿三拳两脚就放翻了十几个人,这才不打不相识,请进山寨吃了几杯酒。尉迟良鸿同这土匪之间的江湖地位天差地别,其实并没说几句话,偏偏就提起自己在安河镇认了个少年英雄做兄弟…… 想到这里,这黑胖子见秋仪之同尉迟良鸿描述的义弟模样相仿,连忙换了一副恭敬的表情道:“莫非这位公子便是尉迟大侠的兄弟?” 秋仪之郎朗答道:“我兄长武功名气在江湖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哪个胆敢假冒他的兄弟?” 那匪首听秋仪之语气十分坚定,态度愈发谦恭:“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说着,扔了手中开山斧,慢慢走到秋仪之马前,将之前扔给他的两块黄金递上,说道,“早知道公子是尉迟大侠的兄弟,那小的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找公子的麻烦啊!” 秋仪之满腹心事,不想再同他多纠缠,也不接过金子,便道:“好说好说。只是在下实在是急着赶路,有话有缘我们今后再说。至于这点黄金,就算是在下请你们吃杯酒吧。” 说着,略略松开缰绳,就驱马避开枯枝乱石缓缓向前走去。 那土匪头子哪里还敢阻拦,跟着马后一路送出许久,又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再尉迟良鸿面前提起此事,这才恭送秋仪之和赵成孝二人离开。 如此这般,一路之上两人总共遇到六股土匪,纵马冲破阻碍的有三股,花些金银打发掉的有一股,其余两股报出尉迟良鸿的大名便也不再为难。 因此这一路虽然有些波折,走得却也并不艰险。 到离开潼关的第二天中午,两人便能望见安河镇之中那座被建造得最为高大宏伟的酒楼——庆归楼了。 这庆归楼乃是周慈景名下的酒楼,秋仪之奉命从广阳赶赴京城洛阳之时,就曾在此处下榻。因此两人快马赶到楼下,便向迎客的跑堂小二出示了周慈景送给秋仪之的名帖。 不多久,酒楼掌柜孙守谦亲自出门迎接,见来的不是周慈景本人,却也并不怠慢,正要将二人迎进酒楼,却听秋仪之说道:“在下是奉了周大官人之命,来此处等候迎接幽燕王爷的。不知道王爷是否曾经过此处?” 孙守谦反问道:“难道王爷要来关内办事吗?” 秋仪之一怔,这才想到自己从洛阳飞驰而来,现在皇帝驾崩的消息恐怕还未传到此处,却也不想同他细说,便推脱道:“这是我叔父周大官人吩咐下来的差事,既是他老人家说的,难就应该没错了。” 孙守谦听了,点头回答道:“小的日日在此,未见幽燕王爷从此处经过。然而这安河镇是幽燕道进京的必经之路,想必王爷还未渡过黄河。若王爷真要来关内办事,公子只要在此再稍后几日便能等到了。” 秋仪之听他说得有理,又道:“麻烦孙掌柜帮在下安排一个雅致清净些的座位,我二人用过午餐,就找渡船回幽燕去。” 孙守谦见秋仪之行程这般紧迫,只当自己本家出了什么重大变故,却不敢多问,将两人领到庆归楼顶层秋仪之曾经同尉迟良鸿坐过的位子上,又吩咐下人摆上一些清淡点心,便下楼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5 弑君者郑爻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心想:既然义父还未渡过黄河,那或许能在幽燕道境内就劝服他按兵不动、不要进京,这便再好不过。于是赶紧吃完午饭,刚要起身去码头寻找渡船,却在楼上远远望见黄河渡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艘大船,船上正中最高的桅杆上一面大旗随风飘扬,隐隐约约见这旗上绣着数条金龙。 秋仪之看得虽不十分真切,心中却已大约明白——这条大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义父、大行皇帝的亲兄弟、幽燕王郑荣。他暗叫声“不妙”,连忙招呼赵成孝扔下碗筷,就连伙食餐费也来不及支付,便下楼跨马就往渡口飞驰而去。 走近渡口,秋仪之见这艘大船上悬挂的,果然是幽燕王那面绣着七条金龙、上书“汉幽燕王兵马元帅 郑”字号的大旗,连忙滚下马鞍,牵马向船边走去。 大船此时已经靠岸停妥,在码头和船甲板上铺设好了踏板,有不少王府中的兵丁家人正在手忙脚乱地通过踏板往岸上搬运行李。 秋仪之见指挥之人乃是义父手下的心腹张龙,愈加确定幽燕王爷就在这艘大船上,赶忙上前打个招呼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龙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旬月不见的幽燕王义子秋仪之,心中有些惊讶,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末将有礼了。” 秋仪之却无暇同他寒暄,只抬手虚扶一下便问:“我义父王爷,是否在这船上?” “哦,对。王爷就在船上,是接朝廷八百里加急,正要赶赴京城洛阳吊唁大行皇帝。”张龙答道。 秋仪之见众人都已穿了素色衣服,船上也都处处挂了黑色白色的灵幡挽帐,便知张龙此言不虚,便对他说道:“张将军先歇歇,过不多时,王爷兴许传下令来,你到时莫要干了二遍活。” 张龙素知秋仪之说话办事均不拘一格,听他这莫名其妙的嘱咐倒也不甚惊异,只是确认性地问道:“义殿下是要末将暂停搬运行李之事吗?” 秋仪之并不答话,只点点头,就踩着晃晃悠悠的踏板,上船去了。刚走到一半,秋仪之却似想起了些什么,又折回来,问张龙道:“王爷是几时离开广阳的?” “四天前。王爷接到朝廷讣闻,当即下令出发,星夜兼程,才赶到这里。”张龙回答得十分爽快。 秋仪之“噢”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往船上大步而去。 船上都是王府之中的熟人,秋仪之稍稍打听,就找到义父所在的船舱,于是重新整理下衣冠,又嘱咐赵成孝在外等候,便在门外高声通报姓名:“秋仪之在此,向义父请安来了。” 幽燕王郑荣听秋仪之到此,颇有几分吃惊,忙道:“你进来吧!” 秋仪之推门挑帘入内,见义父郑荣、大哥郑鑫、二哥郑森、三哥郑淼和师傅钟离匡都在船舱内坐着议事,几个郑家子弟算起来都是大行皇帝的至亲,因此都身穿重孝,将并不宽敞的空间烘托得更加压抑。 郑荣心情并不十分好,等秋仪之进门行礼完毕后,便问:“本王不是嘱咐你要暂留京城办事么?难道赵成孝没有把书信送到你这儿吗?” 秋仪之听义父口气稍显生硬,又没有让自己坐下,只好斟酌字句如实答道:“义父的书信,仪之已经收到了。然而京城之中形势同几日前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仪之在京城之中实在坐不住,这才赶来此处,正有些话要同义父说。” 说罢,秋仪之抬眼望了一眼自己这位朝野之中鼎鼎大名的义父,见他稍显瘦削的脸颊上还留有隐隐约约的泪痕,比起自己离开广阳时候憔悴了许多,不禁低声喊道:“义父,你要保重身体啊!”眼中几乎绽出泪来。 郑荣听秋仪之语气极为诚恳,又想到他也确实是出于一片忠孝之心才违了自己谕令,便也不想再追究此事,叹息一声道:“先帝驾崩,山河缟素,本王又怎能不……”说着,便要伸手拭泪。身旁的三位兄长见状,也跟着呜咽起来。 秋仪之见他们这样,不知何时才止哀,连忙单刀直入地说道:“仪之此来,便为此事。斗胆请义父返回幽燕,暂勿进京,静观事态变化,再从长计议。” 郑荣听了抽泣了两声,带着哭腔问道:“什么?你说什么?”似乎没有听清秋仪之说的话。 秋仪之便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仪之是想请义父返回幽燕,暂勿进京,静观事态变化,再从长计议。” 郑荣终于听清了秋仪之的话,却睁大了眼睛,像看着一只从未见过的怪兽一般,直直地瞪着秋仪之,将他瞪得浑身难受。 还是一旁木着脸的钟离匡,摇着四季不离手的一把折扇道:“仪之,你坐下,慢慢说。” 钟离匡名义上虽只是幽燕王府礼聘的幕僚,但郑荣向来都以师礼相待,在郑家几个子弟面前极有威望。因此秋仪之听他这么吩咐,又见义父没有反对,便找了角落里一个空着的位子坐下,心中默默整理下语句,便款款说道: “义父派我进京,原是想查明是何人在背后指使朝廷百官弹劾义父。经我向杨老丞相请教,又在朝野上下多方打听,终于查明乃是宫中大太监王忠海曲解圣意,驱使一些依附于他的官员上书弹劾义父。因此,我便依义父之计,在杨老丞相介绍下,拜见了皇长子殿下,请他出面约束朝廷百官,以正视听。” 郑荣听秋仪之短短几句话,便将事情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又隐去了自己当时派他进京投靠皇长子郑昌的本意,心中十分满意,便道:“你说下去。” 秋仪之咽了咽口水,说道:“若是大行皇帝晚一年,或者晚三五个月殡天,那便万事无妨。可先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驾崩,登基的又是皇次子郑爻。恐怕于义父有些不利。” 郑荣知道秋仪之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双眉已经皱成了一团,嘴巴不停翕动着,仿佛是在同自己对话。 秋仪之只想尽快劝说义父返回,便添油加醋道:“我出京时候,洛阳形势已十分诡异。杨老丞相等朝廷中的忠臣皆已闭门谢客,至于皇次子殿下则更不知其安危。洛阳各门及潼关关防比之前严谨了十倍不止,且似有劝善司的人马参与其中。总之,眼下洛阳之中,虽然表面平静肃穆,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了啊!” 郑荣听秋仪之说完,长长舒了口气道:“仪之担心本王安危的一片孝心,本王心领了。然而进京吊唁大行皇帝,既是做兄弟的孝悌之情,又是当臣子的忠顺本分,岂能因你道听途说的一点理由,就至天理人情于不顾?”说着,便又沉默下来。 秋仪之皱眉沉思道:“仪之还有一些缘由,只是见这渡船上下还有不少闲杂人等。还请义父传令让无关人等回避下去,我才好像义父细细禀明。” 郑荣道:“这船上除了钟离先生和你三位兄长外,都是幽燕王府中用老了的人物,从未有机密泄露之事,你有事便说好了。” 秋仪之听了,斩钉截铁地说道:“兹事体大,若义父现在乏了,那仪之便请义父先在船中歇息,待夜深人静之时我再登门面禀。” 郑荣素知面前这个自己螟蛉下的义子向来是胆大有余而机警不足,现在又听他把话说得如此坚决,便知此事必定是事关重大。于是郑荣传过张龙,令其组织船中所有兵士仆人下船,不听号令禁止登船。秋仪之唯恐张龙办事不密,又拉着张龙上下检查一遍,确信无人可能偷听,最后又将张龙打发下船,这才重新回到船舱当中。 等秋仪之将事情办完,郑荣已在船上坐了有半个时辰,终于有些疲惫,便对他说道:“有话,你现在可以说了吧?是否还要请钟离师傅和你三位兄长下船?” 秋仪之作了个揖,正色道:“不敢。敢问义父,这皇帝驾崩的讣闻,是何时到达幽燕王府的?” 郑荣闭目说道:“四天前。怎么了?” 秋仪之道:“从京城洛阳到幽燕道广阳城,首先要通过潼关,过了潼关又要经过途径临州、庆州才能到达此处,渡过黄河,又要北上经过邢州、燕州才能到达广阳城。仪之是三天前的晚上知道皇帝驾崩的消息,当即借了忆然的宝马良驹,又抄了近路,连头搭尾也需要四天才能赶到这安河镇。因此,就算朝廷八百里加急就是跑得再快,恐怕也至少需要十天时间方能将朝廷讣闻送到义父手中!若义父不信,可以派人下船打听打听,问问这安河镇内有多少人知道皇帝驾崩的消息。” 秋仪之把话说到这里,众人已是大惊失色,八只眼睛齐刷刷望向郑荣。 郑荣却仿佛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仪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皇帝尚未驾崩,讣告便已经启程送往广阳!”秋仪之干净利落地总结道。 众人心中本已有了答案,听秋仪之亲口说出,这才如释重负,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沉默许久,还是钟离匡悠悠地问道:“那依仪之所见,这讣告为何会提前发出呢?” 秋仪之听了,看看钟离师傅,又望望义父郑荣。见他们两人一个眼神空灵莫测,一个眼中无比忧伤,摸不准钟离匡为何要这样问自己,斟酌一番才说道:“这是不过是因为有人已提前知道了皇帝死讯。” “呵呵。”钟离匡干笑了一声,心想这秋仪之洛阳一行倒也长进了些,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便道:“仪之这话虽然没错,但说与不说也并无什么大的区别,还是我替你说吧。这世上没有未卜先知之人。无非是朝中有人动手弑君,又花了两天或者三天时间剪除异己,见形势稳定下来这才讣告天下。只是此人做皇帝之心实在是太过着急,疏于计算,终于让我等看出破绽。” “那又是谁胆敢做出这大逆不道之举来?”郑荣厉声问道。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6 旁敲侧击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好久不说话了,大家来一波支持啊! —————————————————————————————————————————————————— 钟离匡拉开折扇不急不缓地扇了两下:“王爷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又何须多此一问?眼下谁得益最多,谁就是出手弑君之人。” 郑荣听了,从座位之中一跃而起,像是在反驳自己般说道:“不可能!这郑爻我从小看到大,顽劣些是有的,自私些也是有的,但万万做不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此事绝无可能!”他起身动作过大,袖口带到身旁茶几上放着的一只茶碗,然这杨名贵瓷器在地板上粉身碎骨。 郑荣几个儿子都是头一回见到父王这样暴怒的模样,哪里还能稳坐在座位之上,齐齐起身拜倒在地:“父王节哀!父王息怒!” 看着匍匐在地的四个儿子,郑荣一阵晕眩,颓然坐回座椅,不停地喘着粗气,许久才说道:“又或是大行皇帝已有遗旨,传位于皇次子。而皇次子见朝中形势昏暗,因此秘不发丧,待局势稳定下来之后,再大办丧仪。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钟离匡听了,在一旁冷冷地说道:“京城卫戍本来都已在皇次子郑爻掌握之中,宫中又有太监宦官为虎作伥,若他手上有先帝的遗诏,那更是名正言顺,又何须做此授人以柄之事呢?依学生看来,王爷此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钟离匡说话一向刻薄,但他方才这段话实在是太过诛心,郑荣听着异常刺耳,可他所说的却没有半个字不在理上,只好皱眉说道:“钟离先生说得有理。但先帝驾崩,各地藩王必须立即进京吊唁并等候新皇登基,这是大汉例律,没有办法的事……” 秋仪之跪在地上接话道:“义父所言极是。然而既然皇次子可以按兵不动、静候时机,我等就为何不能仿效他呢?仪之看义父近几日悲痛过度身体不爽,边关又有突厥蠢蠢欲动的消息,自可如实禀明朝廷,返回幽燕道就地服丧,待情势明晰起来,再作计议也不迟。” 其实秋仪之关于郑爻弑君的话,郑荣十句之中已相信了七八句,又听他现在的对策于情于理又都说得过去,便又复叹道:“大行皇帝对本王恩重如山,本王恨不得肋生双翅,现在就飞到皇城去为皇兄送行。仪之此计好是好,可返回幽燕拥兵自重,又何时是个头呢?只怕到时天下人都笑我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义父不要忘了,义父并非大行皇帝唯一个在外掌兵的兄弟。岭南王郑贵也是王爷,也要进京奔丧,他手中也同样执掌雄兵,也未必不是皇次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义父自可静观其进京之后的情形变化,到时再做定夺也是无妨。” 一提起兄弟郑贵,郑荣似乎又有了主意,说道:“郑贵这小子从小就阴狠歹毒,他若是有我们现在这番计议,必定不敢进京吊唁。若是如此,那大行皇帝驾前便只有河洛王郑华这一个兄弟,不是显得先帝膝下人丁单薄,必会损了我天家体面!” 秋仪之听了,几乎蹶倒,真想不明白自己这位英明神武的义父王爷,心里怎么会产生这种迂腐的念头,正要再劝时候,郑荣已经摆手道:“本王今日已乏了,就要下船上岸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在商议好了。” 郑荣这么说,自然是已否决了秋仪之的提议。 秋仪之想破脑袋,都想不通这 “体面”二字到底有何宝贵之处,以至于权倾天下的幽燕王要为了这轻轻巧巧的两个字,便要舍身家性命于不顾,而轻蹈虎狼之地。 他正思索间,钟离师傅和自己几个兄长都起身告辞,他自不能独自留在此处,便也只好跟着出了辞了出来。 一出船舱,秋仪之见甲板上依旧空无一人,便将师傅钟离匡拦住了,将他引到僻静角落,行过师礼便道:“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这是圣人说的话,因此便也有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警语。义父怎就不懂得这个道理呢?” 钟离匡手拿折扇,凝眉道:“王爷学贯古今、文武双全,这点粗浅道理,他又怎么不懂呢?然而在你眼中的‘桎梏’之死,在王爷心中就未必不是‘尽其道’了。” “哼!我看义父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面子’吗?”秋仪之听了,颇不以为然,“不进京是怕不合朝廷惯例而损了面子;暂缓进京是怕别人以为自己苟且偷生而损了面子;不看岭南王行动则是怕大行皇帝吊唁失了场面而损了面子。面子,面子,这面子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幽燕一道的安危、大汉国运的兴衰,都系于义父身上,就要为了这‘面子’便能轻易抛弃么?”说到这里,秋仪之心里已然有些愤慨。 钟离匡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开导道:“历朝历代都是马上取天下,可若是要长治久安则必须要下马治天下。那如何下马治天下呢?这就牵涉到立国之后各种制度规矩的创制。而这制度规矩说到底还是要归结到‘面子’二字上。比方讲我不过是个半老的穷书生,你几个兄长都是天潢贵胄,可因为有师生的名分在,便要给我这个老师面子,向我行叩拜之礼。凡此种种,便是要我大汉子民人人知道自己应处何处,应当卖谁的面子,又当买谁的面子。只有这样,才能使得这大汉广袤国土、亿兆臣民,才能在皇帝的一手掌握之下。” “哼!难道无论是谁,只要当了皇帝,便可生杀予夺了吗?”秋仪之怒道。 钟离匡叹口气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说到底,你便是为皇帝的‘面子’而死罢了。你义父王爷是怎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当年他宁可舍去皇帝不做,也要保全他郑家的面子。以今日的情形,怕你是劝不动他了……” 秋仪之听了,深深呼了口气,似要将所有的郁闷愤慨统统从胸膛之中驱逐出去一样,说道:“我可管不了这么许多人的面子。谁要加害我义父,莫要说面子了,就是里子我也统统给他扯光了!”说完,朝钟离师傅一拱手,便“登登”地踩着木甲板下船去了。 郑荣一行下船之后,便将周慈景的“庆归楼”整幢包了下来。这庆归楼中本已住下的客人,因听说是幽燕王爷要下榻此处,又得了王府的加倍赔偿,便欣然退房出来,并没有产生什么纠纷。 次日一早,也不待郑荣传见,秋仪之便叫了钟离师傅和三位兄长到郑荣房前叩门请安。 郑荣当然猜出秋仪之等人请安是假,劝谏自己不要进京是真。然而自己虽已下定决心要进京为死去的兄长送行,索性叫门外诸人全部到庆归楼顶楼等候,要将自己苦心孤诣的一片苦心和盘托出,也好让他们再无话说。 可出乎郑荣意料,在庆归楼上秋仪之再未坚持其昨日的主张,极为恭敬地说道:“义父要做忠臣孝子,为我等小辈立下楷模,此事仪之已深有体会。”说罢倒头就拜。 郑荣听了,倒也颇为欣慰:“尔等能体谅本王的一番苦心,也算是不辜负我平日的教诲了。”又见秋仪之匍匐在地上,便道,“仪之,你起来说话吧!” 秋仪之却不起身,接着说道:“然而此去京城,吉凶未卜也是不争的事实。义父要为大行皇帝尽忠尽孝是本分,那我等为义父王爷尽忠尽孝便也是本分。既然要尽这本分,我等便要力保义父平安无事,可是这番道理?” 郑荣知道秋仪之又要拐弯抹角地旁敲侧击,可偏偏将话说得滴水不漏,便问道:“仪之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便是。” 秋仪之又磕了个头道:“皇帝驾崩藩王进京吊唁,这是朝廷定例不可更改。然而藩王子嗣是否同时进京则无明文规定,义父可否在此事上做些文章?” 郑荣沉吟道:“世子随藩王进京虽无明令却也是数代以来的定例。然而本王三个儿子都没有被朝廷册封为世子,倒也确实无须随本王进京……” 站在秋仪之身后的幽燕王长子郑鑫也知道如今京城洛阳之中危机四伏,听父王这么说,竟是懂事以来头一回为自己尚未被册封为世子而感到庆幸,却看着身前趴在地上的义弟秋仪之的背影暗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便也罢了,没想到记性也这么好,居然被他想起这犄角旮旯里的条文,幸好他并非我家骨肉,否则…… 他哪里知道这是秋仪之连夜翻阅随行带来的大汉律的成果,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只求义父能念在这条律法之上,不要将几位兄长带进京去。否则万一有事,便会被对手一网打尽,到时我幽燕王府便再也没有翻身之时了!” 郑荣边听边在认真考虑秋仪之的提议,却见郑淼“噗通”跪下,道:“儿子不在父王身边,实在是于心不安。还请父王下令,留两位兄长和义弟在外接应,儿子愿意陪伴父王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郑鑫这郑森见了,也连忙跟着跪倒在地道:“儿等也愿跟义父进京!” 郑荣见几个儿子脸上神情都十分诚恳,没有半分矫饰,心里更加宽慰,抬手道:“你们都起来吧。本王也是刀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洛阳也是本王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被你们说得好似龙潭虎穴一般?”说着嘴角竟扬起一丝笑意。 跪在地上的四人听了,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起身的。 秋仪之连忙向前跪爬了几步道:“仪之此前一个月都在洛阳城中办事。这洛阳城中的地理人情多少熟谙了些,也结交了朝野上下的几个朋友。因此恳请义父能让我先行一步打个前站,三位兄长或在广阳、或在幽燕、又或就在这安河镇之中接应,便可保万无一失!” 郑荣知道自己这个螟蛉之子论起聪颖果达来,三个亲生儿子没一个能赶上他的,心中又盘算:“在洛阳城中有个信得过的人接应也总没有什么坏处”,便欣然答应下来。 于是众人又细致商议部署了一番,方才定下计策。此时,众人已饥肠辘辘,便吩咐庆归楼掌柜孙守谦安排午餐。 郑鑫、郑森、郑淼和秋仪之四人,同父王、师傅同席吃过午饭后便辞别出来,依计安排各自人马去了。 秋仪之则叫过赵成孝吩咐道:“你现在立即回广阳城去,叫你从云梦山上带下来的二十六个人,立即乔装打扮,赶在王爷进京之前混进洛阳来。少混进去一两个、三四个人都不要紧,但若是误了时辰或是走漏风声,以至坏了我义父的大事,那我们兄弟便也做不成了。” 赵成孝听秋仪之说话口气从来没有这么生硬过,也知道此事万万不可儿戏,便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当即牵了一匹快马,坐船赶赴广阳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7 束手就擒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一段小高潮! —————————————————————————————————————————————————— 部署停当,秋仪之唯恐幽燕王郑荣再改变主意,因此不愿在他身边久留,便辞别了义父、师傅,沿着大路赶回洛阳去了。未过潼关,他就碰到走到半路的忆然一行,略略同他们通报了幽燕王府的部署,便叫渤海使团拨转马头,重向洛阳方向赶路。 一行人打出渤海吊唁大汉大行皇帝专团的旗号,一路之上再也无人胆敢阻拦骚扰,极顺利地就通过潼关又重走建春门,回到四夷馆中,一共才走了四天路程。 到第七天,被秋仪之派去整顿人马的赵成孝也都带着二十七人巧装扮改,混进京城洛阳,又一路询问打探,找到四夷馆的所在,便同秋仪之等人会合一处。 在京城之中,杨老丞相的面秋仪之已然是见不到了,皇长子郑昌更加生死未卜,索性还有赵成孝等二十几个人可供自己驱使。于是秋仪之便将这些人分为几组,在义父可能下榻的幽燕王旧邸和驿馆附近昼夜不停地巡视。 秋仪之本想着再去暖香阁会一会温灵娇,或许还能利用天尊教设在洛阳中的耳目为自己办些事情。可他却怕自己重新和邪教取得联系之事,通过赵成孝被幽燕王知道,便又少不了一顿责骂,就只好作罢。 京城洛阳的关防一天比一天更加严格,显然是专为郑荣这个掌握兵权的藩王进京而准备的。秋仪之再也不敢随意出城,以免露出马脚。他估摸着自己义父进入洛阳,朝廷必然开启东阳门,于是就在东阳门附近找了间酒楼,又花重金长包下酒楼最高处能够俯瞰东阳门的一间雅间,除了每日在四夷馆之中歇息外,便时时在这雅间之内等候义父进京。 幽燕王郑荣这边,虽已下定决心要进京吊唁皇兄,可经钟离匡和秋仪之的反复劝说,也愈发觉得此行颇为危险。因此专门从幽燕道调来三百名精锐士官,假装成藩王仪仗,全都披麻戴孝,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就往洛阳而来。 恰逢秋风渐起,天上不时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官道虽然宽阔平整,但也被阵阵秋雨泡得到处坑坑洼洼。道路虽然难走,却也正给了郑荣充足理由缓缓而行。 于是郑荣一行迤迤逦逦一直走了七天,这才从容走到东阳门下。 东阳门乃是洛阳南墙的正门,合着天地四灵的方位,在九丈高的门楣上雕刻了两条金光闪闪的青龙。这东阳门平时大门紧闭,只有藩王或者身负重任的钦差大臣进京之时才会开启。 郑荣乃是大行皇帝的亲弟弟、当今的嫡亲皇叔,封了王爵的极品爵位,又是掌握幽燕道十数万雄兵的兵马元帅,这东阳门此时不开又更待何时。 郑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见东阳门原本的红色已被通体漆为黑色,两条金龙也都用白色挽帐严严实实地裹住,门外两侧则排列了无数禁军官兵也都是素衣素服。 一时之间,皇兄驾崩的悲哀、次子继位的失望、前途未卜的担忧一齐涌上头来,让他一颗饱经风霜的强健心脏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捏住一般顿时缩成一团。 郑荣坐在马背上,用力深深呼口气,平定一下澎湃起伏的心潮,轻轻夹夹马肚子,便领着仪仗随从,从高大气派的东阳门下进入京城洛阳。 在东阳门内迎接郑荣的却也不是生人,乃是礼部尚书施良芝——数年之前,郑荣奉了皇兄郑雍的圣旨进京觐见之时,同在东阳门内迎接他的也是此人。 郑荣记性颇佳,见了施良芝的面,就记得他是皇长子一党的,当时虽然当面略加斥责了几句,然而现在却已然变成同一条战壕内的同伴了。于是郑荣不紧不慢地跳下马鞍,拱手施礼道:“原来是施大人,尚书大人亲自来接,本王真是惶恐不已。” 这施良芝听了,也不回礼,展开一张圣旨,面无表情地宣道:“圣上有旨,请幽燕王郑荣跪领!” 郑荣进门就碰了个硬钉子,又听这施良芝语气异常生硬,便也板着一张面孔道:“先帝曾赐本王见皇不拜,这是施大人知道的。而今大行皇帝灵柩尚在皇城之内。若本王在此就违背先皇遗诏,那这陷皇上于不孝之地的罪名,恐非你我可以承受。” 郑荣说了这么一大套话,施良芝却好似没有听见一样,说道:“这是当今圣上的特旨,还请王爷遵旨,莫使下官难做。” “什么?皇上还会下这样的旨意么?有道是三年不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难道圣上不知这圣人之言吗?”郑荣反问道。 施良芝还是机械地重复:“这是当今圣上的特旨,还请王爷遵旨,莫使下官难做。” 这所谓“三年不改先王之法”只是礼制而非律法,就是郑荣的父亲——汉神宗景皇帝——便有在一月之内尽数废去宪宗新法两百余条的先例。因此施良芝如此坚持,郑荣也只好一撩袍角,跪在地上行三叩九拜大礼,静静聆听这才当了不到一个月皇帝的郑爻到底有何旨意。 身后的仪仗兵士也都齐刷刷倒头下拜。 却听施良芝轻轻咳了几声,朗朗读道:“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幽燕王郑荣,出自皇族,虽有尺寸之功,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拥兵自重,暴凌百官。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是故朕特下圣旨,以求殄灭奸党,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则祖宗幸甚!社稷幸甚!” 郑荣听了,已是瞠目结舌,跪在地上好似一件石雕一样。 施良芝见这位不可一世、威震华夏的幽燕王跪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隐藏在最深处的虚荣心终于得到满足,带着轻快的口气说道:“王爷还不领旨么?” “王爷还不领旨么?” “王爷还不领旨么?” 施良芝一直说了三遍,郑荣依旧凝固般跪在原地。 然而跪在王爷身后的张龙已然忍受不住,从地上“腾”地跳起,高声叫骂道:“这是什么圣旨?要是没有我家王爷在边关冲锋陷阵,那能轮到你们在这里发号施令?听到先皇驾崩,王爷悲痛万分,没有二话就赶来洛阳奔丧。没想到你们这些家伙,竟在这里设下陷阱。”他喊得极其大声,喊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这是陷害忠良!这是自毁长城!这样的皇帝,干脆……干脆……” 张龙心里想着一个“反”字,却始终不敢出口。然而跪在东阳门下,三百余个精挑细选跟随郑荣来京的勇士已都知道他的意思,一眨眼的功夫都已站起身来,握着拳头就向施良芝缓缓走去。 施良芝是个文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顿时慌了神,指着眼前慢慢靠近的人群,惶恐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想要造反么?”说着接连退了几步,就连手中的圣旨也握不住掉在地上。 这“造反”二字灌入郑荣耳中,瞬间让他清醒过来,便起身回头对属下说道:“尔等不可无礼,回原地跪下!”众人听了幽燕王的命令,心中鼓起的一股怒气刹时泄了一半,只能退回原地跪下。 郑荣见状稍感放心,便又缓缓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圣旨,轻轻拍去灰尘递给施良芝道:“施大人,这圣旨上所列的诸般大罪,没有一样是本王能够承受得起的。这道旨意本王不敢领取,还请施大人原样退还给皇上。” 施良芝接过圣旨,抬头看了郑荣一眼,见他眼中再也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射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来,顿时一惊,连忙低头盯着地面,再也不敢与他对视。 郑荣见了,轻蔑地一笑,说道:“朝廷苦心捉拿本王,必不会只派施大人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人前来。施大人是摔杯为号呢?还是击掌为号?可以叫伏兵出来了。” 施良芝经郑荣这一提醒,才想起确实已连夜就在东阳门附近房屋内埋伏下重兵,赶忙大声喊道:“来人哪!全都给我出来!” 施良芝毕竟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发号施令全无条理,伏兵听了他的号令,纷纷从藏身之地出来,却没有进一步的命令,只好拿着刀枪剑戟三三两两地站在原地交头接耳。 郑荣环顾四周,看见这一幕尴尬却又滑稽的场面,又复笑道:“接下来是刑部审问还是圣上亲审?是要本王去刑部大牢,还是另有安排?还请施大人明示。” 施良芝听了,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又见郑荣这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已从心底佩服起这位幽燕王爷来,收起方才那副轻浮的模样,十分恭敬地说道:“圣上旨意是叫刑部先审明案情,再由圣上亲自定夺。若王爷有何冤屈,自可向刑部尚书长官申明。”说罢施良芝又高声招呼道,“来啊!来人哪!还不请王爷去刑部?” 郑荣“哼”了一声道:“不必了。本王在京城之时,奉神宗皇帝旨意,审过多少江洋大盗?这刑部本王还是认识的。”说罢,又指着随自己来的钟离匡、张龙等人道,“这些都是本王的手下人,罪不及之。还请朝廷和施大人不要为难他们。” “好说好说。施某自有分寸。”施良芝连忙回答道。 郑荣点点头,却问:“几年前本王进京之时,曾有缘同施大人有过一番对话,不知施大人是否还记得?”他见施良芝默默点点头,便继续说道,“记得施大人那时不停游说本王要全力支持皇长子殿下,本王当时还曾规劝大人要恪守人臣本分,不要勾连皇子,以免失了前途。可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年,施大人却已是当今圣上的忠臣了。” “这是臣子的本分。君君臣臣乃是三纲之首,下官也……” “施大人不必再本王面前引经据典,本王想说的,施大人自然明白。”郑荣不耐烦地打断了施良芝的狡辩,“忠言直谏也同是臣子职责,既然先皇次子已登基为帝,那还请施大人多尽些本分,莫要让皇上做出些骨肉相残、数典忘祖、离经叛道的事来!”说罢,便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施良芝被郑荣说得满脸通红,也连忙更在后面朝刑部大牢走去。不知道其中原委的,还当是他只是幽燕王爷一个随从罢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8 四处碰壁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第八十八章,好数字,先祝贺大家发财O(∩_∩)O…… ———————————————————————————————————————————————————— 这东阳门内一幕,正被秋仪之在酒楼上看得清清楚楚。 起初他还以为是朝廷照例宣旨,可到后来忽见伏兵四起,义父又被一个人单独带走,便知大事不妙,当时就想冲下楼去。可楼刚走了几级楼梯,便想起身边没有一兵一卒,自己也不是什么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无敌猛将。他又想到就算现在能够将义父搭救出来,也断然无法离开重兵把守的洛阳城。 想到这里,秋仪之又重新回到楼上,将已被放冷了的一碗茶一饮而尽,努力使大脑冷静下来:现在义父已落入敌手,已成俎上鱼肉,而要杀害他的又是一言九鼎的当今皇上——可以说眼下事情已陷入绝境,只要有半步走错,便会让义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秋仪之盘算到一半,赵成孝突然从楼下飞奔上来,努力压低嗓音道:“殿下,王爷他……王爷他……” “我都看见了。”秋仪之回答道,“眼下我们需要谨慎冷静,千万不要做飞蛾扑火之事!”后面一句话,既是对赵成孝说的,又更是对他自己所说的。 说罢,秋仪之两手几乎是颤抖着为自己续上水,脑海之中飞速地计算着: 眼下幽燕大军都被部署在北方前线或者广阳城附近,须臾之间无法起兵,但就算是能够立即发兵攻打洛阳,到时义父恐怕也就坐实了谋反的大罪,说不定也不用等到秋后问斩,立刻便会被送到午门之外凌迟处死。 又或新皇临朝,不过是想要杀杀两个掌兵的藩王皇叔的威风锐气,未必就真的动了杀机。若是这样,只要朝中有面子的元老大臣尚书保奏,义父或许只需交出兵权,从此深居简出做个寓公,皇帝还能念在嫡亲叔父的情分上放义父一马。 想到这里,秋仪之计议已定,又将面前温吞的茶水一口喝尽,对赵成孝说道:“走!我们去见杨老丞相去。出了这么大事,我就不信他还能闭门不见。”说罢,也不等赵成孝答应,便飞奔下楼牵马朝杨府而去。 两人熟门熟路地来到杨元芷那座内里别有洞天、门外却甚是寒酸的府邸门前,用力叩响木门。不多时,大门便被推开一条门缝,缝中露出看门老张的半张脸来。 秋仪之再也没空同这姓张的门子客气,一脚踢开大门,喝道:“我要去见你家杨老丞相!” 这老张却好似没听懂的样子,说道:“这位公子小的是头回见面,我家老相国是从来不见生人的,还请公子见谅。” 一旁的赵成孝半个月前曾同老张住过一段时间,一老一少聊得也甚是投缘,见他这幅翻脸不认人的样子,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问道:“老张,你给我装什么蒜?这是幽燕王膝下的义子殿下,才过了几天你就不认识了?” 这姓张的被点破把戏,语气顿时软下来:“原来赵兄弟也来了。我家老爷一早就出去了,说要朝见当今皇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叮嘱我今日闭门谢客,一个客人也不见。” “是吗?你说的可是真的?”秋仪之追问道。 “公子还疑心我吗?我打会走路起就在这里伺候老爷了,老爷说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会胡编,老爷真的是一早就出门上朝去了!”老张一脸诚恳的表情。 秋仪之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叹口气道:“好吧,你既这么说,我也不为难你了。等你家老爷来了,就说在下来过了,正有些急事要求老丞相帮忙,明日再来拜访。你回去吧!” 老张听了最后一句话,如释重负般“哦”了一声,再不说话,便转身重新将门关紧。 赵成孝见状,满脸的疑惑,低声问秋仪之道:“公子,短短几日不见,这老张怎么这幅做派?” 秋仪之“哼”了声道:“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敷衍我。他不过是奉了他家老爷之命罢了。”说罢,长舒口气又道,“好了,不说他了。说不定老丞相面见圣上,就是为了王爷之事呢!” 赵成孝听了点点头说道:“公子言之有理……” 秋仪之心里却明白,这杨老丞相自见过皇长子郑昌之后,态度就变得诡异起来,他自己也瞧不出这位三朝老臣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刚才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看着身边赵成孝半懂不懂的表情,秋仪之忽想起京城之中还有一个身份权势又颇胜于杨元芷之人。此人虽同自己没什么交情,但却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若是能求他说句话,皇帝未必就驳了他的面子。于是对赵成孝说道:“走!我们去见河洛王爷去!” 这河洛王郑华是大行皇帝郑雍和幽燕王郑荣的弟弟,是岭南王郑贵的兄长,做皇子时候便潜心研究学问,早早退出皇位之争,因此在朝野之中颇有令名。他是当今皇帝的长辈,在士林之中的影响又大,若是他肯出面保奏,那么无疑是在关乎幽燕王生死的天平上增添了一个极为宝贵沉重的砝码。 想到这层利害,秋仪之便已顾不得旁的,只想尽快见到河洛王,因此跨马便往河洛王府而来。 可这河洛王府却是洛阳城中一处极大的所在,论起规模格局来,比当今皇帝郑爻的潜邸、比起皇长子郑昌的府邸还要庞大。因此,秋仪之只向过往路人稍稍打听,便已赶到河洛王府门前。 此时时辰已过午时,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都已饥肠辘辘,然而重任在肩,只好忍着腹中饥馁,敲响了河洛王府的大门。 王府看门人听见有人敲门,只将侧门略微推开一条缝隙,便问:“是何人敲门啊?”语气十分倨傲。 秋仪之不想同他多纠缠,直接从怀中掏出幽燕王郑荣的名帖,递上去道:“在下奉命,要来见河洛王爷。”又送上一锭银子,“眼下事体甚急,还请这位进去通禀一声。” 那看门人倒不像杨府的老张那么油盐不进,收了银子,态度顿时有些改善:“嗯,还请公子稍等。”说罢,将门关上,便进府去了。 秋仪之在秋风之中只等了一盏茶功夫,王府侧门便又开启,原先那看门人将幽燕王的名帖递还给秋仪之,道:“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出门右转有间小院子,你们去问问看吧。”说罢,又将木门“砰”地关上了。 赵成孝见了,一脸不解,问道:“殿下,这里就是河洛王府。我们要找的河洛王爷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秋仪之一边将那片用名贵黑玉制成的名帖小心放回怀中,一边感叹道:“这是河洛王爷的韬光养晦之道。怪不得他能在京城洛阳这片是非之地中逍遥自在数十年呢!好了,我们空站在此处也是无益,且去碰碰运气去吧。” 两人按照刚才王府门子的指示,出门向右绕过院墙走了又近百步,果然见有一座四合院坐落在河洛王府旁边。 秋仪之在半日之间两次叩门求见大人,这套 动作已经操练得十分熟练,见他伸出两个手指,用力在木质的大门上用力敲击两下,任凭门板发出“笃笃”的声响,这才站立一边。 这次门内的反应却是极快,敲门声音刚落,便传来回答:“来了,请稍等!”只眨眼功夫,便有人推门迎了出来。 秋仪之见开门之人身穿一身极素雅的浅绿色湖绸长袍,腰际扎了一条白纱,手持折扇,脸上带着异常从容却又深不可测的笑容,知道此人身份必不寻常,不敢有丝毫怠慢,便深深作揖道:“在下是来寻河洛王爷的,请问王爷是否在此处呢?” 那人抬手将秋仪之扶起,微笑道:“在下便是郑华,公子便是从我兄长那里来的吗?” 秋仪之听了一惊,连忙抬眼望着那人。只见此人年近四十,面目同自己的义父郑荣果然颇为相似,只是眉宇之间少了三分英武却多了三分儒雅,眼神却同郑荣一样的深邃沉稳。 秋仪之自打离开广阳办事,不到两个月功夫便已经见识过富商巨贾、江湖豪客、武林高手、太监宦官、土匪响马等各色人等,其中所长的见识,比自己之前在王府之中读的五年书还更多些。又加之他本来就是极聪明灵透之人,这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增长了不知多少。 因此,秋仪之只同眼前这人打个照面,就知道此人若不是天潢贵胄、若没有饱读经史子集,断然没有这分气度城府,于是双腿一屈跪倒在地,拜了两拜道:“草民秋仪之,叩见河洛王爷殿下!” 河洛王郑华见秋仪之这般恭敬,极为潇洒地弯腰将他扶起,说道:“公子何须多礼,有话还请堂中细谈。”说罢,便将秋仪之引入院中,边走边笑道,“兄长偶尔同本王书信。谈起秋公子,都说你聪颖有余而沉稳不足,要本王有缘指点公子两句。然而今日观之,公子聪颖不假,也未见有什么轻浮之处。难道竟是我兄长错了吗?”说罢便“哈哈”大笑。 秋仪之听到河洛王品评起自己的义父,连忙站住作揖道:“我义父所言没有半个字不切中要害的。在下有点小聪明倒是真的,可眼下这点沉稳的劲头却是装出来的。想必我义父出事,王爷也已听说了,在下现在已是心急如焚,便是为此事前来参拜王爷的。” “这是京城之中的大事,本王也听说了。所谓雷霆雨露、具是天恩,却不知公子见我又有何益?” 郑华一面慢慢朝屋内走去,一面说道。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89 河洛王郑华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跟着河洛王郑华走到一间装饰得好似书房的屋内,回答道:“在下现在五内俱焚,手足无措,正要请教王爷,可有什么办法能保我义父安然无事。” 郑华听了,将手中折扇展开合拢,又复展开合拢,良久才道:“现下我二哥正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就等三堂会审以待圣上定夺。公子轻轻巧巧一句话,难道就能救出你义父吗?” 秋仪之又拱手道:“在下也知道此事难比登天,然而义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恩同再造。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救义父出来。” 郑华幽幽地说道:“恐怕公子粉身碎骨,也未必能救二哥,反而平白搭了条性命进去。公子是我二哥螟蛉下的义子,虽有父子情分,然而毕竟不在名牌之上,又是何苦来哉呢?” 秋仪之听他话语之中没有半点想帮自己的意思,失望地叹了口气道:“王爷既有王爷的难处,那在下也就不勉强了。请王爷恕我不敬之罪,在下这厢少陪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你果真要救你义父吗?”郑华问道。 秋仪之听了,也不转身,只扭头答道:“在下知道这是螳臂挡车,可不去挡一下,焉知此车已经积重难返,不堪一击呢?” “好!说得好!”郑华赞叹道,“公子对我二哥果然一片忠孝之心!本王的两个儿子要有公子一半的志气,本王做梦也都要笑醒了。” 秋仪之听郑华这么说,心中一喜,转身拜道:“王爷有何方法救我义父出来,还请王爷教我!” 郑华摆摆手道:“本王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哪里有本事从刑部大牢之中救人出来?然而皇上钦点本王会同刑部、礼部两位尚书大人,去会审二哥,公子可屈尊假扮我的从人随我一同去。本王不才,或可让公子同二哥说上几句话。” 秋仪之听了,已是喜出望外,也来不及考虑这河洛王郑华是否是在使请君入瓮之计,便满口应承下来,又问道:“不知王爷何时出发,也好让在下准备准备。” 郑华答道:“这是特旨,要本王现在就去刑部。公子这身打扮看着倒也朴素,扮作我的小厮也没什么可挑眼的,这便跟本王来吧。” 刑部大牢位于洛阳城的西北方,离开河洛王府并不远。郑华坐了一乘轻快小轿,只一顿饭功夫便已在牢门前。 秋仪之紧跟在轿后,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大牢内外地形。 只见这大牢为防钦犯破墙逃跑,因此利用了洛阳城西面和北面的两道城墙,就势建在城角,两面是高大坚实的城墙。城墙上有意加强了关防,不时有士卒持矛巡逻戒备。大牢东、南两面则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内特地空出五六丈方圆的空地,让设立在牢内警楼之中的兵丁能够一览无余地观察四周情形。 秋仪之一面仔细观察,一面飞速盘算着营救郑荣的方法,却听大牢守门的官佐对郑华说道:“王爷,上面有令,只许您一人进去。” 郑华展开扇子摇了摇道:“怎么?你们刑部大牢什么时候闹出这么多规矩来了?” 那官佐施礼道:“要是平时,王爷带一百个人进来都是无妨的。可是今日……这其中理由王爷也知道,还请王爷体谅小人……” 郑华微微点头道:“你们下面做事的难处我知道。然而本王自小身体虚弱,若身边没体己人伺候,恐怕多有不便……”说着,指指身后的秋仪之道,“这样吧,我就带他一个人进去好了。” 那官佐倒是十分尽责,口中虽不言语,脸上却现出难色。 郑华见他这幅模样,脸上突然紧绷起来,叱道:“怎么?这也不可以吗?你去把你上头的人喊出来,本王亲自跟他说话。” 那官佐见河洛王爷生气,到底有几分害怕,连忙赔礼道:“王爷请息怒。不过是带个贴身小厮进去,想必也没什么打紧,小人在此就冒昧做主了。王爷请自便。”说着,就让开通道,让郑华和秋仪之走了进去。 一进大牢,一股酸腐之气便迎面扑来,熏得郑华也不禁拉开折扇掩住口鼻。 正在郑华小心喘息间,却见不知何处闪过一个牢头,也不嫌脏,一下跪在被血污灰尘和粗糙牢饭染成不知什么颜色的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道:“小的给王爷请安了,还请王爷这边走。” 郑华好不容易适应了大牢里浑浊不堪的空气,说道:“你起来前头带路吧。改天我要同你们刑部宇文尚书好好说道说道,这大牢里也太污秽了,也不知道隔三差五清理清理。” 那牢头赔笑着并不答话,只领着郑华和秋仪之两人向大牢深处走去。秋仪之一边走路,一边细心查看大牢内部格局——原来这大牢内所有牢房都用一条蜿蜒曲折的蛇形通道连接起来,没有其他岔路。因此无论哪间牢房内的囚犯逃出,便都只有前进与后退两种选择——前进要面对无数大牢看守和兵丁的堵截,后退则是死路一条——想来当初设计这刑部大牢之人也是工于心计了。 秋仪之跟着郑华,在这大牢之中走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穿过了不知多少道铁门,牢中垂头丧气、百无聊赖、皮开肉绽的囚徒见了不知多少,这才一直走到牢房最深处。 刑部大牢最深处的这间房间倒是甚为宽敞干净,墙壁上开了巴掌大小的几个气窗,让屋内的空气也变得略微新鲜一些。 秋仪之紧随郑华走进这间屋子,见屋内一张几案后已坐了两名官员,看顶戴服色都是正三品的高官。他二人见河洛王郑华到来,同时起身迎了上来,行过叩拜大礼后,高呼:“礼部尚书施良芝、刑部尚书宇文观,见过王爷!” 郑华倒是十分随和,略带微笑道:“两位大人都是朝廷栋梁,本王则是天下第一闲散之人,怎么当得起两位的大礼呢?还请两位大人起来吧。” 施良芝和宇文观听了郑华的话,互相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只听施良芝道:“圣上有旨,要我等会审幽燕王郑荣之罪,应当如何办理,还请王爷示下。” 郑华展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道:“本王不通刑名律法,不会问罪,圣上叫我来,恐怕也不过是让我坐纛充数的。依我看,还是两位的主审,本王在一旁静听便是了。”说着,自顾自走到几案之后,在中间那张交椅上坐定。施良芝和宇文观听言见状,便分主客分别坐在郑华两侧。 秋仪之在一旁却是听得明白——郑华简简单单两句话就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言下又却有亲自任命两位主审之意,实实在在地捏住了实权——真心佩服起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王爷来,于是赶紧走上几步,毕恭毕敬地站在郑华身后。 礼部尚书施良芝见众人已各就各位,拿起惊堂木在几案上用力一拍,高声道:“带人犯!” 过不多时,就见四名狱卒带着一名身材甚为高大,脸上留着几缕美髯之人,一步一挪地走入房间。 秋仪之透过房内不甚明亮的光,定睛看去,此人果然就是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只见他气色尚好,只是神情略显疲惫憔悴,手上脚上都戴着铁链镣铐,每走一步都发出“丁铃当啷”的声响。 众人上下打量郑荣之时,郑荣犀利的目光也同样扫视着眼前这几个“判官”,直到最后才在秋仪之的面庞上停住。郑荣见自己这位螟蛉之子居然会在此处,震惊了一刹那,便知道以秋仪之的聪颖果敢,能在此处见自己一面就已是极为难得了,于是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郑华就坐在秋仪之跟前,瞧见二哥朝自己这边点头,还以为在向自己打招呼,也忙起身拱手施礼,又对身旁的刑部尚书道:“宇文大人,有道是刑不上大夫。我二哥现在尚未审谳罪名,依旧是先帝的儿子、大行皇帝的亲弟弟、当今圣上的叔父,身负如此刑具,怕是有所不妥吧?” 宇文观尚未回话,另一边的施良芝却道:“王爷,这是下官的意思。幽燕王爷领军有近二十余,麾下猛将劲卒、亡命之徒不知有多少,若是看管得松了,被他逃遁出去,恐怕难以向皇上交代。” 郑华十分随意地玩弄着手中的折扇,直视施良芝道:“本王却看我二哥正要趁此机会向圣上表明心迹,并无逃遁之意。否则,施大人又岂能这样轻松地就能请我二哥到此呢?” 施良芝听了郑华的话,果然想起半日前那次不甚成功的诱捕过程当中,若不是现已沦为阶下囚徒的幽燕王令麾下勇士退下,说不定自己已成为众军拳下冤魂了。只好任由河洛王郑华下令道:“来啊,还不给幽燕王爷卸下手链脚铐,看座倒茶?” 四个狱卒听令,又见刑部主官宇文观没有异议,便从身上各自掏出钥匙,逐一打开挂在郑荣身上的刑具,又搬来一张座椅,让郑荣坐下。 在郑荣四个兄弟之中,他与大行皇帝郑雍的关系最好,跟岭南王郑贵的关系最差,而同眼前这位三弟河洛王郑华谈不上疏远却也说不上亲密。自己就藩幽燕以后,接触就更少,只每年中秋、元宵等佳节才礼节性地互通信函而已。然而在此大难之际,郑华竟然能不避嫌隙为自己说话,虽只是举手之劳,却已足以让郑荣大为感激,只见他摩挲着被铁链压迫得有些泛红的手腕,感慨道:“你我兄弟数年不见,竟已是物是人非,岂不让人唏嘘不已?” 郑华听了,居然吟出两句诗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万事万物的变化本来就是让人难以预料,二哥眼下虽在刑部大牢之中,但毕竟还是龙子凤孙,只要能够挽回圣心,那依旧还是名震天下的幽燕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0 能奈我何?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旁的施良芝见两人客气寒暄个没完,连忙一击惊堂木,将两位身份尊贵无比的藩王的对话打断,说道:“奉旨,有话要问郑荣。” 幽燕王郑荣听施良芝直呼其名而不用尊称,一股无名火登时燃气,怒视他道:“施大人,记得数年之前,你还在本王面前为皇长子游说,又曾为此诘难过杨元芷杨老丞相,没想到短短数年之间,你就成了当今皇上身边的忠良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施大人真可称得上是一代俊杰了。又道是通机变者为英豪,那施大人也可算是一方英豪了。” 郑荣正话反说,将堂堂礼部尚书施良芝揶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在也把持不住体面,又一拍惊堂木,一张本来书生气十足的脸扭曲得面目狰狞,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郑荣!你不要再这里摆藩王的架子,这刑部大牢之中除了判官狱卒,便只有钦犯而已。来人哪!按太祖祖制,先打五十杀威棒!” 站在郑荣身边的四个狱卒虽然听令,却都面面相觑地没敢轻易动手。 施良芝见状,更加愤怒,拿起惊堂木正要第三次往桌上拍去,坐在几案正中的河洛王郑华却说道:“施大人小心,这玩意儿是木头做的,不是生铁铸的,小心被你拍碎了。皇上叫施大人来是来问我二哥话的,不是来作践他的。我二哥眼下尚未定罪,也没有被夺去王爵,施大人这样轻加重刑,恐怕不太恰当吧?” 施良芝听河洛王郑华的语气极为生冷,又想起这天下毕竟还是他郑家的天下,若是哪天这在座的两位藩王翻过手来,自己立时就是万劫不复之地,确实是不可得罪得过分了。他想清楚了这点,于是清了清嗓子,自己给自己搬来台阶,道:“既然河洛王爷求情,那便先记下这顿杀威棒。奉旨问郑荣:有言官弹劾你在幽燕道拥兵自重,可有此事?” 郑荣早就想到有此一问,不假思索地答道:“本王十几岁就上阵杀敌,在先帝神宗皇帝年间便每每领军出征,虽不敢称屡战屡胜,却也立了不少战功,颇受先帝及大行皇帝的褒扬,军权也越来越重。施大人说我拥兵自重,难道是说先帝养虎遗患,还是在说大行皇帝没有知人之明?”他见施良芝被自己说得一时语塞,便又道,“至于本王镇守幽燕道之事,先帝和大行皇帝都有圣旨,施大人若是信不过本王的话,自可去大内调取档案来看。而幽燕道现在有军兵共十二万三千五百八十二人,这是兵部的定数,施大人若是有空可去兵部调查,也可受累亲赴幽燕逐一核对人员数目,何须在此同本王核实?” 郑荣说得有理有据,施良芝只好继续问道:“那今年上半年,你奉旨派兵南下河南平叛,违背户部宪令,擅自迁移邪教乱民二十余万至幽燕道可是有的?此举又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郑荣也早已同钟离匡商量好了对策,略加沉思道:“记得大行皇帝五年,兵部曾经上奏询问幽燕道兵权是由兵部统一提点,还是由幽燕王府掌握。当时大行皇帝明诏指出幽燕道全军均由幽燕王府指挥,与兵部并无直接隶属关系。因此奉大行皇帝旨意,我幽燕大军包括处置俘虏在内的一切行动,都无须听从兵部意见,又更何况是户部?” 施良芝也算是心思细密之人,抓住郑荣话语中的一个破绽,道:“现在说的并非军事,而是移民实边的政务,你不要混淆视听。” 郑荣听了,鼻孔中发出“哼”的轻蔑笑声,继续说道:“本王说的也是军事。本王自接到朝廷旨意之后,为免邪教叛乱弥漫全国,不断催动大军力求速战速决,大小三十余仗,终于将邪教叛乱扑灭在河南道中。然而欲速则必有所不达,俘虏的乱民之中尚且藏匿有不少邪教骨干,急需被甄别出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而河南道经过邪教叛乱,已是一片狼藉,全道都找不出半颗能够养活这些乱民的粮食来。本王考虑到若要从幽燕道跨黄河千里转运粮草不免空耗人力,因此便将这些乱民带回幽燕,又为防止混在其中的邪教信徒作乱,故而特意将其安排在极北苦寒之地。此项甄别工作眼下尚在进行过程当中,施大人若有意,自可亲赴幽燕实地探查,便知本王说话没有半字虚假。” 这件事情的详情秋仪之是知道的,原本明摆了是违抗朝廷旨意的事,竟然被义父从职权统属关系的角度从鸡蛋里硬挑出骨头来,居然将事情解释得天衣无缝。听到最后,秋仪之不禁万分佩服起来,嘴角上扬起微笑,忽又想到现在义父尚身陷囹圄之中,连忙收起笑容,继续竖起耳朵细听。 又听施良芝换个问题继续问道:“那你纵容几个儿子,仗着幽燕王府的势力,任意欺凌朝廷官员,此事可是有的?” 这也是原先朝廷官员弹劾他的罪名之一,更有好事者洋洋洒洒罗列了十几二十条事例。这种事情在郑氏皇室之中原来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放在平时,就是有人告郑荣几个儿子谋反也是不打紧的,可眼下正是对头罗织罪名的当口,却不可等闲处之。 只见郑荣定定神,缓缓解释道:“记得上月,本王曾向大行皇帝和礼部上奏,请求晋封我三个儿子为侯爵。当时圣旨和礼部的回文很快就下来了,其中也对我三个儿子也不乏溢美之词,并没有提到什么欺凌百官之事。恰巧施大人正是礼部的主官,本王就要问了,到底是大行皇帝错了?还是礼部错了?还是那些风闻言事的微末小吏错了?” 郑荣一连几个“错了”问得施良芝额头上伸出一层汗来,却又问道:“你是不是还认了个义子?据说也不是什么安分之人。” 郑荣听了,偷偷瞟了站在郑华身后的秋仪之一眼,心中已有了主意,道:“怎么?朝廷有明令藩王不能认义子吗?我大汉太祖皇帝膝下八位皇子,各个都是能征惯战之人,号称‘八大金刚’,为建立大汉基业立下不世之功。其中便有三位不是太祖亲身儿子而是螟蛉下的,功成之后都有封赏。难道施大人对我太祖皇帝也有所苛责吗?” “这……这……”施良芝听郑荣搬出太祖皇帝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却听郑荣继续说道:“至于本王那义子的亲生父亲,对本王曾有救命之恩,本王见他孤苦伶仃这才收在王府之中日夜教导,以求其光大门楣,成为国家栋梁之才。此子久于民间,或许有些顽劣难驯,但内心忠敬诚信远非寻常人等可以比拟。若是此子做出什么违背法度之事来,施大人自可将他传来于此处本王对质,若真有其事,也不劳国家律法无情,本王自当手刃此贼。” 秋仪之听到这里,身上冒出一阵冷汗,然而转念一想,心中却又明白:自己在施良芝的眼前都没被认出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暴露行踪的可能性,又谈何当面对质?因而此话虽是一步险棋,其实却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施良芝听郑荣这样解释,也知道眼下这是件查无实据的事情,便换个问题又问道:“那不少官员弹劾你南下围剿天尊教时候,故意拖延进兵,有养寇自肥之嫌,可是有的?” “是那些官员弹劾我的?施大人不妨叫他们统统出来!”郑荣忿然道,“我幽燕大军进入河南道以来,不过一月功夫,就已击溃邪教主力,又施用巧记夺下毓璜顶总坛。本王领军作战已过二十年,异地观之,此战除了没有拿获邪教教主外,可谓完胜!然而我大军南下之前,这邪教乱军却已席卷河南,并隐隐然有蔓延之势。那就要请问施大人了,到底是本王养寇自肥,还是河南全道文武官员玩忽职守、引狼入室?” 施良芝原也知道这些弹劾奏章中的题目,大多子虚乌有,十条里面或许只有一条查有实据,往往也添油加醋。因此他固然不指望这弹劾条目全部兑现,只求这位公忠体国、清廉无私、文才武略在大汉朝野、甚至番邦属国都遐迩闻名的幽燕王爷能够认下一条两条,也好让自己向上面交差。可是没想到郑荣其中半条罪状都没承认,反而将话说得刁钻刻薄,却又无懈可击。 这让施良芝不禁恼羞成怒起来,干脆连仅存的一点斯文都不要了,一拍惊堂木,起身骂道:“郑荣!你巧言令色!本官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否则三刑五典之下后悔可就晚了!” 幽燕王听施良芝又复直呼其名,心中更加愤怒,也起身直指这位礼部尚书,骂道:“施尚书,施大人!奉旨问话三人之中,论官爵是我三弟河洛王爷最高,论刑名律典是刑部尚书宇文大人最熟,原本就没你说话的地方!可方才两位大人都没有说话,偏偏是你在这里喋喋不休、喧宾夺主,到底意欲何为?” 郑荣也不待施良芝反驳,又继续骂道:“本王知道眼下是新君临朝,施大人迫不及待想要表现忠心,然而这读书人的斯文体面你也不顾了吗?圣人说的操行气节你也都不要了吗?本王居然不知你当年科考的座师是谁,竟然取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之徒,在此作仗马之鸣!” 施良芝状元出身,当年科场拔得头筹乃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居然在此被幽燕王郑荣说得一文不值,已是被气得混了头脑,连拍惊堂木道:“快快快!快给本官打他一百大棍!” 见两边衙役没有反应,施良芝竟然亲自走出几案,夺过衙役手中的水火棍,劈头就要朝郑荣头上打去。 然而礼部尚书施良芝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幽燕王郑荣却是文武双全的带兵王爷,要比文采或许各有短长,可论起武艺来却是天壤之别。只见郑荣不慌不忙,偏头躲过施良芝软绵绵的一棍,伸手就在他胸口一推,一下将他推倒在地上。 牢房之中被他二人这么一闹,空气仿佛凝固了般的尴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1 定要救你出去! - 一代权臣 - 笔讷 施良芝拳脚上吃了亏,却不肯甘心,原本被他挂在嘴边上的上下、尊卑、礼义、名分早被抛到脑后,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幽燕王郑荣跟前,抡起拳头就要和他厮打。 这时却听得身后一声断喝:“施大人,你太不像话了!” 施良芝被这声厉喝吓得一惊,收住拳头,转身朝后看去,却是河洛王郑华满脸怒气盯着自己,只听他教训道:“施大人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三品大员,当的还是天下礼仪楷模的礼部尚书,怎么就这么不成体统?我二哥虽有小过,但也还是当今皇叔,哪里有你动手动脚的份?还不给我立刻退下!” 这郑华素来温文尔雅,举手投足从来都是文质彬彬。施良芝一向以斯文自诩,也常到郑华府之中吟诗作对,从未见过这位河洛王爷发怒,因而经他这么一顿数落,心中一股气顿时消了下去,更不敢再动手,只僵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郑华却是余怒未消,道:“我看今日就问到这儿吧,几位大人都请退下歇息去吧,本王还有两句话要同我二哥当面说。明日一早请两位尚书大人先到本王的寒舍会和,在一同来此办差。” 郑华语气十分坚决,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刑部尚书宇文观听了,连忙答应一声,又朝站在郑荣身边的四个衙役招招手,便带着他们退出了房间。施良芝却还不肯走,放低了声音对郑华耳语道:“这是皇上亲自过问的案子,王爷同幽燕王独处一室,似有所不妥吧?” 郑华听了,瞪了施良芝一眼道:“怎么?我同二哥讲讲话都不许了吗?施大人若有什么意见,自可向皇上上奏弹劾本王!” 施良芝刚领教过郑华的威风,不敢再捋虎须,忙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便小心翼翼地回身离了屋子。 秋仪之却还不放心,待几人离开,又探出头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回身跪倒在郑荣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压低嗓音带着哭腔道:“仪之不孝,没能识破其中鬼蜮伎俩,竟让义父身陷囹圄之中,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郑荣见状,亲手将秋仪之扶起,道:“仪之何罪之有?要怪都怪本王当初没有……唉!”他话说一半,却欲言又止,只好长叹一声。 一旁的郑华却安慰道:“二哥不要泄气。当今圣上英察,小人必不能蒙蔽圣听。依小弟看,不过数日,待圣上回心转意,则二哥定能重见天日。” 郑荣听了心中一暖,一把握住郑华的手,说道:“愚兄常年在外领兵打仗,贤弟则多在京城读书作文,其实你我之间情分……”郑荣摇了摇头道,“情分其实平常。俗语道患难之间见真情,愚兄眼下身在不测,兄弟有方才那几句直言,便已见这份赤子之心了。” 郑华听了,一笑道:“二哥这是哪里话?小弟读过几本圣人语录,还知道些忠孝节义的道理,不过随口讲了几句真话罢了。” 郑荣又叹口气道:“贤弟过谦了。你看那施良芝,读的书恐怕比贤弟也少不了几本,居然狂悖成这幅模样,真是大出愚兄所料。” 郑华将一双白净的手从兄长紧握着的两手之中使劲抽出,转身取过放在几案上的折扇,扇了几下,这才说道:“兄长就在行伍之间,直来直去惯了,哪里懂得文人的这点小肚鸡肠?就说这施良芝吧,他本是郑昌一党的,不过两三年前才投在当今圣上名下,知道自己此前得罪圣上之处甚多,抓住这个审问二哥的机会,还不得使劲表现以求皇上欢心吗?” 郑荣点头道:“我看还是刑部尚书宇文观有些良心,刚才就没听他说过话。” 郑华摇着折扇道:“二哥莫当这宇文观是好人,在小弟看来,他比那施良芝精明十倍。你看他知道自己坐稳了刑部主官的位置,无论审到什么程度,都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因而这才不肯过分为难兄长,今日之事要是传言出去,他还能落下个礼敬王爷的美名,真可谓是实惠名声一把抓。这份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本事才真的是了不起呢!” 郑华顿了顿又道:“若是说起良心,我看兄长认为义子的这位秋公子才真正称得上是有良心。二哥不知他走了多少门路,冒了多少风险,才能见上二哥一面。要是小弟的三个儿子加起来有他一半的忠孝,那我河洛王府也算后继有人了。” 秋仪之正要谦逊几句,又听郑华继续说道:“好了,眼下这房内没有外人,机会难得,正好你父子二人可以说些体己的话。本王给你们把风去吧。”说罢,朝两人稍一点头,便极潇洒地转身出门去了。 此时秋仪之见屋中再无旁人,便用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问郑荣道:“眼下这般情况,我等应如何行动,还请义父明示。” 郑荣蹙眉道:“眼下还有什么办法?本王现在已是虎落平阳,正被施良芝这样的奸邪小人摆布。只能挺直腰杆据理力争,就算是死在此处,也不要在史书之中留下脓包孬种的名气。” 秋仪之听郑荣话语之中十分绝望,连忙慰藉道:“现在局面尚非不可挽回,否则以河洛王爷之明,也不会帮义父说话啊!” 郑荣听了眼睛一亮,又皱眉问道:“难道仪之有办法救本王出去?” 秋仪之的眉头比他义父的皱得更紧,思索了半晌才道:“孩儿一时尚无对策,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孩儿就算殚精竭虑,舍去这卿卿性命不要,也定要想方设法救义父出去。只是……” “只是什么?”郑荣忙问。 “义父莫要怪我说话难听。只是无论用什么方法,义父遁出这刑部大牢,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反贼,恐怕便要与朝廷刀兵相向了。义父可有这般觉悟?” 郑荣听了,郑重其事地点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活鱼就算是被送到案板之上,好歹也要挣扎几下。本王为大汉出身入死这么多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黄泉之下也不能瞑目,更对不起你那为救本王而伤了性命的亲生父亲!” 其实秋仪之最怕自己这位义父下不了决心,临到关键时刻又想做大汉的忠臣孝子。而今听郑荣这么说,终于放下心来,对自己的义父说道:“自义父派我来洛阳办事,京城内三教九流的人物我也结识了不少,若能集思广益,或许真能想出救义父出去的办法。还请义父在此处多委屈几日,孩儿定能随义父一同回幽燕道去!” 两人又窃窃私语了几句。秋仪之觉得在此处再多盘桓,难免不会被人看出破绽,这才依依不舍地辞别了幽燕王郑荣,跟着河洛王郑华重出大牢。 离开刑部大牢之时,已是金乌西坠、玉蟾高挂。 秋仪之在夜色之中远远望见赵成孝依旧在大牢门前的广场上等候自己,便赶上几步向他交代了几句牢内的情形,便又折回对河洛王郑华说道:“此次能够见到我义父,实是要感谢王爷!王爷滴水之恩,在下来日必涌泉相报!”说罢,便作了一个极深的揖。 郑华笑道:“好说好说。能够领略公子风采,本王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眼下时辰尚早,公子何不随本王去小酌一杯?” 秋仪之答道:“王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这就是在下想要说的。当今皇上亲掌劝善司衙门,耳目之灵通恐非我等能够想象。在下是个是非之人,不敢再连累王爷,不如在此便别过吧?” 郑华显然是有些不舍,又道:“公子这样的英雄少年,天下能有几个?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我二哥真有个三长两短,公子自可投入我的门下,本王或可保公子平安。” 秋仪之忙又感谢几句,再不敢在刑部大牢门前久留,便领着赵成孝往洛阳城中走去。 赵成孝低着头跟着秋仪之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秋仪之满面愁容,答道:“我二人现在已如丧家之犬。以京城之大,却无我二人容身之所。” “这话我就不懂了。我们不是还有四夷馆可以去吗?”赵成孝问道。 秋仪之则叹口气说道:“赵哥你别看我二人现在行动自由,却只怕早已有劝善司的耳目盯上我们了。我二人就是两盆祸水,泼到哪里,哪里就比有一番动乱纠缠。现在能够收留你我的,眼下只有唯一一个去处,却不知赵哥敢同我去吗?” 赵成孝憨厚地点点头道:“我陪着殿下,就连刀山火海都已经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比刑部大牢更凶险的呢?” “青楼。你敢去吗?” 赵成孝听了一怔,回过神来却不禁“哈哈”大笑:“公子说笑了。那里是可是个温柔乡,哪个男人不想去,又有哪个男人不敢去?” 秋仪之听了,也“哼”地笑了一声,低声道:“要是天尊教开的妓院,你还敢去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2 卖艺不卖身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听了又一怔,也放低声音对秋仪之说道:“久闻公子在天尊教中认识些人,没想到却是真的。怎么?难道这天尊教还在洛阳城中开了妓院吗?”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没错,天尊教势力之大,耕耘之深,已远远超外人想像。因此眼下要救我义父出来,恐怕只能依靠他们了。” “可是当初派兵南下河南道平叛的就是幽燕王爷,天尊教同王爷可是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会答应帮忙呢?”赵成孝不解道。 秋仪之则摆摆手,甚有信心地说道:“不妨,我自有办法。”说罢,便大步流星朝暖香阁走去。 秋仪之来到暖香阁时,已是酉时,本应是这条花街最热闹的时候。皇帝驾崩,京城洛阳之中有明令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街上的青楼妓院均已撤下彩绸锦缎关门谢客,一条颇为齐整宽阔的街巷只稀稀拉拉地走着十几个人。 秋仪之见此情形,心道“不妙”,却又透过窗户纸,见暖香阁中隐隐约约透出光亮来,便知必有人在此阁中,这才稍稍定心,伸出巴掌在暖香阁门上重重敲击了几下。 门内果然有人留守,听到敲门声,便推门出来,问道:“请问这位客官有何贵干?” 秋仪之之前几次进青楼妓院,从未被人这样询问过,因此听了一愣,眼珠一转道:“来你们暖香阁,你说是来做什么的?” 那招呼秋仪之的乃是暖香阁内的龟公,倒也十分警觉,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一番,道:“眼下皇上驾崩,京城里面人人不悲痛。我们做窑子行院行当的也是一样,哪还有心思寻欢作乐?这位客官若不找人,还请回去吧!” 这龟公的暗示算是很明显了,秋仪之听了便接茬道:“在下一个月前在此欠了风流债,眼下手头宽裕,正好要还顾妈妈的账。” 那龟公听秋仪之说话也像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又报出顾二娘的名字,但在暖香阁中毕竟不是熟脸,依旧不肯放心,问道:“公子说是还债,可有什么凭据吗?” “凭据?只听说放债的手里捏着欠条,哪有还钱的手上拿着凭据的道理?”秋仪之反诘道。 “那小的就对不住了。不瞒这位客官说,我们做皮肉生意的,看着下贱,却也怕王法无情。若是私自营业被巡城兵丁或是劝善司的抓到,定个大不敬的罪名,送到菜市口就是一刀,这脑袋可就长不出来了……” 那龟公喋喋不休地还要说,秋仪之转身从赵成孝帮自己拿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那龟公道:“你拿着这个去找顾妈妈,她看了若是还不接客,我立马就走,也不劳你再多啰嗦。” 这龟公接过东西,上下左右摩挲把玩了一番,再不多说话,转身就回暖香阁中去了,离开之时也不忘把门关好。 只眨眼功夫,这龟公便又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将东西递还给秋仪之,赔笑道:“公子果然是贵客,小的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不,顾妈妈叫小的先安排伺候客官。刚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贵客不要见怪……” 秋仪之正心乱如麻,听他说个没完,便摆摆手道:“好了,你少说几句吧,快带我去见顾妈妈。”说着,便从伸手从赵成孝手拿的包袱里面摸出小拇指大小一块金子递给他。 这龟公接过黄金,立即闭上了嘴,眉开眼笑地领着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便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道:“公子请先进门歇息。” 秋仪之进了房门,赵成孝正要紧随进去,却被那龟公一把拉住,道:“这位客官你可不能进去,我们这暖香阁中从没有这样的规矩。要歇息还请到隔壁那间屋子去吧。” 赵成孝听了,目视秋仪之,问道:“殿……公子?” 秋仪之点点头道:“没事的。哦,对了,你把行李留下,这就出门召集你几个兄弟,立刻到这暖香阁来会和,不得有误!” 赵成孝深知眼下情势危急,也不再迟疑,将包袱放在房内的桌子上,转身便快步离开了。 这龟公见状,又赔笑道:“还是公子体谅小的,还请在此好生歇息吧。”说罢便退了出去。 秋仪之见房中倒也素雅干净,便定下心来,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可他刚闭上眼睛,门便又被推开了。 秋仪之睁眼一看,推门进来的并不是顾二娘,而是一个年龄约不过二十的紫衣女子,手里抱着一把琵琶,轻轻掩上门,便转身婷婷站在自己面前,说道:“公子,你想听什么曲子,且待绛紫为公子弹奏。” 秋仪之听了,便知她是顾二娘派来的,于是问道:“姑娘可是顾妈妈叫来侍候我的?”心里还在佩服顾二娘心思细密,知道自己身处青楼之中,若无烟花女子相陪不免有些奇怪,容易让人识破身份。 那名叫绛紫的女子却道:“公子不要误会了。小女子是卖艺不卖身的……” 秋仪之点头道:“那样正好。只是这琵琶声音太躁,在下疲乏欲睡,实在受用不得。姑娘也不用费心弹奏,就在此处坐着便好。”说着,从放在桌上的包袱里,掏出同方才赏给龟公一般大小的小金条,随手扔给绛紫。 绛紫接过金条,脸颊霎时一红,将赏物同自己的琵琶一同放在椅子上,却伸手拉开衣襟,将身上披着的轻纱一件一件往下脱。 秋仪之见了大惊失色,忙别过身去,问道:“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女子轻声笑道:“在这暖香阁内,你我独处一室,还能做什么?” “姑娘你不是卖艺不卖身的吗?”秋仪之偷眼瞧去,见绛紫已脱得只剩下一个红肚兜兜。 绛紫听了,“嘤嘤”一笑:“什么卖艺不卖身,不过是为了多讨赏钱的噱头罢了。公子出手这么大方,不要说是身了,奴家就连魂都卖了给公子吧!” 秋仪之听了,已然绝倒,忙背着脸说道:“姑娘你误会了,误会了……” 绛紫依旧不依不饶:“公子不要害羞,奴家伺候的文人雅客多了,保证公子满意!” 秋仪之还要推辞,却听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秋公子可在屋内?奴家可要进来了!” “顾妈妈快来救我!”秋仪之听出那女子的声音,赶忙近乎求救般地呼喊道。 那顾二娘还以为房中有些什么危险,连忙一脚踢开房门,却见房中自己手下的花魁绛紫已脱得半裸站在床边,而秋仪之却缩在屋角。顾二娘是行院里的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原委,掩嘴笑道:“既然公子没有这份雅兴,绛紫你还不退下?公子的恩赏又少不了你的,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绛紫听老鸨发话,咬了咬下嘴唇,说声“是”,便伸手紧紧握住那块小金条,又抱起琵琶和脱下的衣物遮在胸前,便赶忙退了下去。 顾二娘见绛紫离了屋子,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奴家见过这么多男人,竟摸不准公子的脾性。那日在皇宫大内,面对权势熏天的大太监王忠海公子尚且谈笑风生,可绛紫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居然将公子吓成这幅模样。” “唉!让顾妈妈见笑了!”秋仪之挠挠头皮道。 “哈哈哈哈!”顾二娘说话先带三分笑,“不过公子这般操行却是少见,难怪我教圣女也……” “温小姐怎么了?”秋仪之忙问。 顾二娘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复又大笑道:“没事,不过是奴家说的风话罢了,公子可别放在心上!” 秋仪之叹了口气道:“在下现在正魂不守舍,哪还有这份闲心呢?” 顾二娘听了这才正色道:“公子说的是幽燕王爷的事吧?王爷今天早上坏了事,当街就被抓起来了,这事奴家也听说了。也难怪公子要忧虑了。” 一提起这事,秋仪之的眉头又皱到了一起,说道:“在下来此,正是为了此事,还要请顾妈妈帮我几个忙。” 顾二娘又笑着回答道:“奴家不过是个老鸨子,哪里有什么能耐?公子都办不成的事,奴家又怎么可能办到呢?” 秋仪之道:“顾妈妈可是过谦了,那日皇宫一游不就全凭了你的本事吗?在下要求顾妈妈的这两件事,于别人虽难于登天,对你来说却不过是举手之劳。” “什么事?”顾二娘终于被秋仪之挑起兴趣。 “找两个人。”秋仪之说道,“一个是我兄长尉迟良鸿,顾妈妈是江湖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必有办法能找到我兄长。另一个就更加简单,便是贵教的圣女温小姐!” 顾二娘听到这两个人名字,笑道:“公子可是抬举我了。这尉迟大侠来无影去无踪的,叫奴家哪里寻去?还有圣女也贵人,就算奴家见了她的面,也未必就肯赏光呢!” 秋仪之听了又重复道:“在下已说过,此事对顾妈妈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办得成或办不成只在你一念之间。在下不妨明说,在下要找这二人,便是要想方设法把幽燕王爷从刑部大牢里救出去。到时朝廷必然发兵讨伐幽燕王府,幽燕王府也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那时候天下大乱,贵教也必有可乘之机,还请顾妈妈多多斟酌。” 秋仪之话语之中透露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机,竟让顾二娘这个擅使暗器又精于下毒的高手听了也倒吸一口冷气,沉默了许久这才说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是奴家一个人说了算的。还请公子稍安勿躁,在此歇息一下,待奴家同圣女商量一下,再给公子答复可好?” 秋仪之是极精明的人,顾二娘只说了个话头,他便猜出温灵娇尚在洛阳城内,于是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半寸,道:“顾妈妈且办事去吧。只是在下到现在还没吃过午饭,请问这里可有什么能吃的吗?” 顾二娘笑道:“公子要是在我们暖香阁里饿死,那可真成了笑话了,奴家这就吩咐下面准备美食去!”说罢转身就往门外走。 “且慢!”秋仪之忽然厉声道,“顾妈妈,在下还有一事请教。请问,那大太监王忠海可是那日顾妈妈毒死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3 无奈的抉择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大家支持来一波!O(∩_∩)O哈哈哈~ —————————————————————————————————————————————— 顾二娘听了,似乎早有准备,十分坦然地笑道:“要是公子不信奴家的话,奴家说什么也都没用。不过既然公子问起,那奴家可以打保票,那王忠海并非吃了奴家的药死的。”说罢便离了屋子。 秋仪之见顾二娘一转眼就不见了,知道自己即便拖住她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结果,索性安下心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椅子上渐渐有了几分睡意。小憩了没有一盏茶功夫,暖香阁内的龟公丫头就依顾二娘的吩咐,端了几样细巧的点心小菜上来。 秋仪之心里装着事,便问那龟公道:“顾妈妈可曾说过何时再来跟我说话么?” 那龟公还以为秋仪之是专程过来照顾顾二娘生意的,掩嘴笑道:“顾妈妈只叫小的给公子送几样菜上来,还要小的不要来搅扰公子。至于顾妈妈什么时候过来伺候公子么……小的却也不敢打听。还请公子稍安勿躁,该来的总会来的。” 秋仪之听了,知道暖香阁内的龟公丫鬟,并非个个都是天尊教的信徒,顾妈妈的行踪也未必真的晓得,于是摆摆手便让他们退下去了。 秋仪之在京城之中不停奔走了有七八个时辰,又错过了晚饭,肚子里面早就唱起了空城计,三两下就将两盘点心和几样小菜囫囵吞下肚去。秋仪之酒足饭饱之后,一股无法抵御的困意又涌上眉头,身旁那张绣床在他眼中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来。可他想起自己毕竟还在虎穴之中,不敢放心酣睡,便穿着外衣、抱着宝刀,蜷缩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睡了不知有多久,秋仪之忽听有人在他耳边说道:“公子,请醒醒。” 这声音虽不响亮,却将秋仪之从沉睡之中惊醒,让他下意识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喝道:“是谁?”手中宝刀却已出鞘,刀刃向外横在胸口。待他定睛一看,却是顾二娘站在窗前,连忙穿鞋下床,口中连说“失礼”。 顾二娘见状笑道:“公子倒是警觉,还真有几分我们江湖儿女的做派呢!手中这把兵刃也是万中无一的宝刀,一股刀锋就把奴家的手指割破了呢!” 秋仪之听了,果然见顾二娘右手拇指慢慢伸出几点血珠,忙道:“在下一时失手,还请顾妈妈不要见怪。” 顾二娘却似毫不放在心上:“公子是圣女的贵客,别说是划我一道口子,就是把奴家的手指头切了去,奴家也不敢有半点怪罪啊!您看,圣女一听说公子来了,问都不问就赶来同公子见面了呢!倒是尉迟大侠据说已经回乡,奴家也派人去找了,至于能不能找到就要看缘分了。”说着便向旁边让了半步。 秋仪之的视线绕过顾二娘,果见温灵娇穿了条浅蓝色长裙,又披了件粉色夹袄,袅袅站在自己面前,红着脸说道:“顾妈妈又在这里说风话了。我不过……不过是……”再也说不下去。 秋仪之看到温灵娇这般娇羞的模样,心里又是一动,却又想起自己的义父身在不测,赶忙说道:“深夜请温小姐前来相会,有失冒昧,在下现在此谢罪了。然而眼下情势紧迫,非要求小姐帮忙不可,在下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小姐恕罪。” 温灵娇听秋仪之说的都是正事,脸上的红晕略略褪去,便道:“公子两次救我,现在有些困难,小女子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谈不上一个‘求’字。” 秋仪之听温灵娇连自己所求之事都不问,就一口答应下来,虽然高兴但内心却也觉得有几分意外,想了想道:“那在下便先谢过小姐了。然而此事事关重大,又极机密。这暖香阁中人多嘴杂,恐非说话之处,可否请小姐到密室中详谈?”所谓密室,便是通过隧道可从暖香阁到达的那间十分隐秘的四合院。 温灵娇点头道:“嗯,那里倒也清静些。”又转身对荷儿道,“既然秋公子想要去那里,那你就领路带我们去吧!” 荷儿自进屋内没有说过半个字,听小姐这么吩咐,刚忙应了一声,转身便推开房门。却见门口候着一个龟公,瞥了荷儿一眼,又高声说道:“秋公子在这儿吗?门口有个姓赵的找你。” 秋仪之知道是赵成孝已经召集齐了分散在城中的二十几个兄弟来此会和,便对顾二娘说道:“这是在下的朋友,还请顾妈妈小心招呼。”说罢,便从包裹里掏出几穿不知是珍珠、玛瑙还是珊瑚做的珠串,递给顾二娘。 顾二娘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几样东西确实是价值非法,脸上禁不住堆起谄媚的笑容来:“公子的朋友便是奴家的朋友,当然要好好招待了。”说罢,把珠串塞到袖子里,迈步就要下楼。 温灵娇却又将顾二娘教主,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两句。她说话声音虽轻,秋仪之就在身边却是听了个真真切切,只听她说道:“这家伙不懂规矩,还敢偷听墙角,顾妈妈有空把他料理了吧!” 却见顾二娘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又瞬间换了张笑脸,高呼:“好嘞”,便下楼去了。 秋仪之在一旁却得不寒而栗,心想:这天尊教毕竟是邪教,言语之间就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料理”掉了,恐怕这个倒霉的龟公到最后还不知自己是因何而死的呢!然而眼下,秋仪之却正有求于人,不敢将话挑明,低着头便跟着荷儿和温灵娇下了楼。 国丧期间暖香阁的生意果然差了不少,装潢素雅简洁的大堂之内只有门可罗雀的寥寥几个客人,也都在同相熟的龟公妓 女窃窃私语。 荷儿引着两人走到阁内那处熟悉的隐蔽角落,抬眼看四周并无监视窥探之人,便启动机关,打开暗道大门,一猫腰便钻了进去。 这条暗道虽不甚长,也不甚短,走到尽头快慢也要一顿饭功夫。 秋仪之走了会儿,见这隧道之中只有自己和温灵娇、荷儿三人走路,正是一处极机密的所在,便问温灵娇道:“温小姐可知在下所求何事?” “倒要领教。”温灵娇口气甚为平淡地答道。 “在下是想借贵教之力,深入刑部大牢,救我义父幽燕王爷出来!” “哦。顾妈妈方才已同我说过了,这件事却是难办得很。不知以公子之明,可曾想出办法?” 秋仪之跟在温灵娇身后,没法看清她的神态表情,但听她好似死水一般平静无澜的话音,却也不难猜出温灵那张俏脸上毫无表情的模样。 秋仪之咽了口唾沫,喉头发出的“咕咚”声音在幽长狭窄的隧道之中回响开来,忙道:“在下现在心乱如麻,还没想出什么主意,正想集思广益想个万全之策出来呢!然而此事若是成功,对贵教也是同样大有裨益——” 秋仪之故意拖长了音,只等温灵娇接话,没想到这邪教圣女却并不说话,只默不作声地低头向前走路。隧道之中顿时冷场,只听见三个人六只脚在泥地里发出“悉悉索索”的走动声。 秋仪之觉得气氛十分窘迫,连忙自顾自将救出郑荣之后如何同朝廷兵戎相见,天下如何大乱,天尊教如何趁乱浑水摸鱼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可他心里却在想:几日之前自己还同温灵娇聊得无比投机,今日怎么便与自己好像陌生人一样不肯多说半句? 秋仪之满肚心事,嘴上虽然说个不停,却不禁语无伦次起来,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秋仪之好像一个没有听众的说书人一样,例行公事般将话讲完,温灵娇听了只“哦”了一声,便不答话。隧道之中又复安静地只听见几个人的脚步声。 秋仪之见三人又复沉静,没话找话地奉承道:“贵教这挖掘隧道的技术确实十分精湛,又有耐心,不知这条隧道要花费多少时间功夫才能完成。” 温灵娇听了,冷冷地答道:“挖隧道的石大建就在洛阳,公子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他。” 这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间说出的话被秋仪之听到,登时让他心中一喜,正要继续问下去,忽觉面前似有清风吹拂,这才知道自己已走出了隧道。 却听温灵娇又说道:“荷儿你先回去拿些细软过来,我今日便要歇息在此处。”荷儿听了,一双大眼睛机灵地扫了秋仪之一眼,便点点头,推开院子正门出门办事去了。 温灵娇目送荷儿离开,轻声问秋仪之道:“小女子正有些话想同公子讲,不知公子可否赏光?” 秋仪之一路上也觉得温灵娇今日一举一动十分怪异,似乎同紫衣一样也是满腹心事,便忙答应道:“小姐有话请讲。” 温灵娇听了,仿佛发出了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却不说话,只抬头仰望星空。当时正是八月月初,细长的月亮高挂在漆黑的天空之上,放出无力的光芒。贯穿长空的银河之中,流淌着不至多少颗星辰,默默地眨着眼睛,望着人间的世态炎凉。 “公子,若是小女子做了什么对不起公子的事,公子可否原谅我呢?”温灵娇似酝酿许久,这才低语道。 秋仪之听了,也同样轻叹一声道:“你我虽然意气相投,但毕竟各为其主,也谈不上什么对不起的,更谈不上什么原谅记恨。” “那……那……那要是小女子至亲之人,做了对不起公子至亲之人的事情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4 计议已定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作者说:诸位觉得这书还能看得下去的话,不妨点个收藏,或者注册一下也是极容易的…… —————————————————————————————————————————————————— 这话是什么意思?秋仪之听了心中暗自疑心:所谓温灵娇的至亲之人便是她的兄长,也就是那我天尊教的教主;而自己的至亲之人么…… 想到这里,秋仪之似乎明白温灵娇所言何事,瞪大了眼睛问她道:“小姐是说……难道说贵教教主要对我幽燕王府有什么不利吗?” “唉!”温灵娇长叹一声,似乎要将胸中郁气统统吐尽,“小女子说出此事,恐怕我同公子的缘分就尽了……”说罢,又长长叹息一声。 秋仪之是万分聪颖之人,听温灵娇这只言片语,就已猜出她的意思,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小姐的意思,难道说我义父王爷入狱之事,小姐的兄长也参与其中吗?” 温灵娇又叹息道:“公子果然聪明,既然猜到,那小女子便再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说罢她慢慢踱到院中那棵大槐树下,弯膝坐在槐树下的古井沿上,幽幽地说道: “这事小女子也是今日刚刚知道。原来我兄长不知何时,用了什么手段,同皇次子郑爻——也就是当今皇上搭上关系。而自圣教在河南道起事失败之后,这京城洛阳中发生的种种事端便没有一样不同他有关。就是小女子留守在这洛阳城中,也都是我兄长的主意。” “也就是说,策动群臣弹劾义父、抓捕义父于洛阳城中等事,均同小姐的兄长有所瓜葛咯?”秋仪之忙不迭地插话问道。 “岂止是这两件事,王忠海和先帝之死,也都是我兄长一手策划的。”温灵娇的说话声音仿佛是从深渊之底发出,带着几分寒意,清清楚楚地传到秋仪之耳中。 秋仪之听了脑子“嗡”的一声,好不容易才遏制住了自己想要惊叫的欲望,尽了最大努力压低声音说道:“什么?王忠海是天尊教之人杀的?大行皇帝之死,难道也是贵教之人出手弑君?可是不对啊——顾妈妈跟我说过,她没有下毒杀死王忠海!这皇帝也在下等出宫是几日之后,才传出的驾崩消息。” “唉!公子还是太过忠厚了。我圣教中办事之人都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开口扯两个谎算什么要紧事?”温灵娇说道,“就算顾妈妈说的是真的好了。她说没有下毒杀死王忠海,可是没说她没有用暗器对付王忠海啊!也没说没有下毒杀死皇帝啊!顾妈妈下毒的功夫公子怕是领略过了,让人延后几日死也并非什么难事。” “哎呀!”秋仪之失声惊叫道,半晌才恢复了平静,苦笑道,“没想到在下冥冥之中,竟成了你家兄长的帮凶。若在下被对头擒住,把此事捅将出去,到时我义父便是百口莫辩,也坐实了弑君的恶名。干脆……干脆我今日就在此投井自尽了吧……” 温灵娇听了一惊,赶忙起身伸手拉住秋仪之,说道:“公子何须如此!多亏了公子行事飘忽诡异,几日之间先去的杨丞相府,出城不成便又到小客栈宿下,随后又跟渤海使团住进了四夷馆。原本已经出了城却又不知为何返回洛阳,四下游走了几日,居然又到了河洛王府,真是深不可测啊!劝善司刚刚查到公子的行踪,便扑了一个空,否则岂还能在此同小女子说话?” 秋仪之听了又苦笑道:“在下真是自不量力,一举一动都在劝善司……还有贵教的掌控之下,居然还在这里盘算着怎样用计救义父出来。这可真真应了那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俗语啊!” “公子过谦了。不过公子眼下确是性命交关。就是刚才,若不是小女子断然阻止,说不定顾妈妈便已对公子下毒了……公子在小女子身边固然无事,可一踏出这扇门,恐怕就吉凶难卜了……”说到这里,温灵娇脸颊上浮起两片似有似无的红晕来。 秋仪之在夜色却未察觉,只说到:“难道在下就只能一辈子待在这方寸之地中吗?不行!我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要救我义父出来。还请小姐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温灵娇摇摇头,说到:“这是我兄长的主意,他是圣教教主,就连我也非得听他的不可,唉——此事确是爱莫能助。” “小姐错了!此事若是成功,那既是帮了在下和幽燕王府,对小姐和天尊教更是有利无弊,或许还能将贵教从一场大祸之中解救出来呢!”秋仪之见温灵娇并不言声,便继续说道,“方才在下在暗道之内所说的,天下大乱,贵教必有可乘之机,想必小姐已经知道了。这其中还有一层意思,乃是在下刚刚领悟到的,不知小姐可有兴趣听我一说?” 温灵娇虽不答应,但已抬起脑袋,一双凤目凝视着自己。 秋仪之与她四目相接,心神有些荡漾,连忙移开视线,一边在院中踱步,一边说道:“在下虽没见过皇次子郑爻,但也素知其人心肠歹毒、口蜜腹剑。大行皇帝一心想扶他为帝宁可得罪百官。王忠海也是忠心耿耿,为了成其大事,不惜留下千古骂名。可是他呢?只为坐上龙椅,毫不犹豫就借刀杀人,转瞬之间便杀了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而贵教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眼下尚有用处,但一旦郑爻坐稳了皇位,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小姐的兄长将天尊教经营得越是活跃,那郑爻出手铲除天尊教之时便越是迫近,手段也越是酷辣。” 这种兔死狐烹、鸟尽弓藏的故事,在历史上不知重演过多少次了。温灵娇饱读诗书,当然也看过不少,眼下听秋仪之危言耸听地说出来,背脊之后也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秋仪之喘了口气,继续说道:“然而我义父幽燕王爷,忠诚守信之名天下闻名。若小姐能帮我将义父救出大牢,又或助其更进一步,到时必然会大赦天下。在下再乘机进言斡旋,那小姐固然是有功无过,兄长的罪衍也未必就不可饶恕。不知小姐能否信得及在下?” 经过前几日的相处,温灵娇早已对秋仪之暗生了几分情愫,又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低头想了想说道:“公子的人品,小女子是信得过的,刚才所说的也都是至诚之理。然而我兄长虽也在这京城之内,却未必想见公子之面;见了面也未必就能被公子说服。可这事,若没有我兄长参与,恐怕万难成功啊……” “什么!贵教教主也在洛阳城中?”秋仪之又惊叫了一声,见温灵娇点头承认方定神继续说道,“在下心中已有了对策,若是人手齐备,至少有六成胜算。然而既然小姐的兄长也在此处,那还请小姐千万保密,万一被他知道了,识破了在下的计谋,那对在下固然是灭顶之灾,于他而言也是自误。” 温灵娇听得十分仔细,一排玉齿咬着下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秋仪之见了,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事。此事若有我兄长尉迟良鸿参与,那事成之机至少能够增加一成。在下方才已请顾二娘想办法去找我兄长了,却不知她是否肯用心?” 温灵娇答道:“若是公子不放心,那我也可派人去找。我兄长常年不在教中,大小事务均由我负责,想来找个人也并非难事。” “那样最好!在下就先谢过了。”秋仪之说罢,便掩嘴打了个呵欠,又道,“时辰不早了。然而救我义父之事却是火烧眉毛,我给小姐列个名单,请小姐明日一早就将这些人请到此处,可好?” 说罢,秋仪之便极熟谙地进屋展纸研墨,写了一张纸条,出门递给温灵娇。 温灵娇接过纸条,前前后后看了几遍,低声问道:“这纸上几人一个人都不能少吗?” 秋仪之点头回答:“不错。此事本来就万分艰险,多一个人,成事的机会便多一分。条 子上写的这几个人,都是在下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还请小姐放心。另外,小姐刚才在隧道之中提起的那个叫石大建的人,小姐可否请他同我一见?此事成功与否,说起来全在他一人身上!” 秋仪之又同温灵娇交代了一番,便见荷儿推门抱着一堆行李细软进来。于是秋仪之就同两人告别,回屋歇息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秋仪之便再无睡意,匆匆梳洗一番,便推门出来。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槐树树冠之内“叽叽喳喳”地互相嬉戏,上下翻飞。 秋仪之全无兴致观赏这番生机勃勃的景象,一个人坐在井沿之上,将心中定下的计策捋了一遍又一遍。 正当秋仪之渐渐入定之时,院门突然被用力推开。秋仪之一怔,连忙站起身来,右手却已下意识地搭在那柄西域宝刀上。 然而推门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温灵娇的侍女荷儿。她见秋仪之一脸紧张地站在院中,嘟起嘴巴说道:“公子真是好大面子,随随便便一句话,小姐就叫我去连夜办事。喏,你要找的人来了。” 经昨夜一席谈话,秋仪之竟也不知道这荷儿是否也是天尊教的教主安插在温灵娇身边的耳目,因此也不同她说话,转眼朝她身后望去。 却见一个陌生的精壮汉子跟在荷儿的身后。这汉子五短身材,身上只十分随意地穿了一件小褂、一条短裤,露出双手双腿上坚实的肌肉,一双粗糙的大手一会儿插在腰间、一会儿垂在身旁、一会儿又抓耳挠腮,显得十分局促。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5 针锋相对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眼珠一转,便猜出眼前这个陌生人正是自己托付温灵娇要去找的,天尊教之中挖掘隧道的高手石大建。又见他表情神态甚是敦厚,与寻常农夫苦力没有什么两样,心中又多了一份信任,于是支开荷儿,将石大建请到自己屋中。 这石大建果然十分憨厚,在秋仪之房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只脚忍不住下意识地原地抖动,显出十二分的拘谨来。 秋仪之见了好笑,于是请他坐下,又亲自倒了杯水,问道:“你就是石师傅吧?” 石大建听了,赶忙站起,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就是一个挖洞运土的,怎么敢叫师傅啊?” 秋仪之一摊手掌再次请他坐下,说道:“在下是温小姐的朋友,有事请石师傅过来帮个忙,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石大建忙又起身道:“今天一早圣女就派人来传过话了。有什么事情,公子吩咐就行了。” 秋仪之第三次请他坐下,又道:“不忙不忙,在下倒是想先问石师傅个问题。像你这样的手艺人,怎么也加入天尊教了呢?” 石大建起身答道:“唉!这都是冥冥之中天尊的点化啊!几年前小人还在山陕道挖煤,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工头却不肯发薪水。小的见了气不过,便带着几个兄弟一同去找工头讨说法。那时大家都是年轻人,又一肚子的火气,三言两语说不到一起就打了起来。没成想这工头不经打,居然死了,我是领头的就被官府问了个死罪。砍头时候恰巧圣女经过,听我冤枉,干脆就叫手下几个高手劫了法场,把我救出来了。”石大建说着说着,不安和紧张渐渐消散,话也越来越流利,“圣女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更何况这辈子了,因此就入了圣教,只求鞍前马后地伺候圣女。” 听到这里,秋仪之对石大建已有了一百分的信任,便又请他坐下,问道:“据说石师傅钻山打洞的本领堪称一流,可是真的?” 那石大建也放松起来,不再站起,只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回答道:“小的本来就是挖煤的出身,这搬泥运沙的也懂得一些。又亏小时候在私塾里念过两年书,也认识几个字。入了圣教之后,有幸看过几本西域来的书。因此在这挖掘隧道的事情上,也算是有了些心得。哦,对了,这院子里有条隧道,就是小的挖的,不知道公子看过没有?” 秋仪之点头笑道:“在下走了不知几回了,果然是好手艺。却不知石师傅挖一条隧道需要多长时间。” “那可就难说了,长短、人手、土质都有讲究。难道公子也想要在府中挖条隧道吗?”石大建摸着下巴问道。 “差不多吧。”秋仪之问道,“就在这京城之中,给石师傅二十五个精壮劳力,每天可以挖多长的隧道?” 石大建略想了想,道:“昼夜不停,如果挖条只供一人出入的,一天可以挖五十步吧?” “那可以确定能够挖到何处吗?”秋仪之又追问道。 “这个么……”石大建沉思道,“这个却难,有时候两边同时开挖,常常对不到一起。要是一边蒙头挖的话,以我的本事,也就在方圆十来步里头吧!” “好!石师傅果然好手段!”秋仪之赞叹一声,又问道,“那要从这洛阳城外挖条隧道进来,需要多长时间?” 石大建听了,脸上不禁露出难色,说道:“圣教也曾叫小的挖条从城内通往城外的隧道来着。小的当时以为没什么难的,可挖到一半,才发现这洛阳城墙地基打了有两丈深浅,若再往下挖便又会挖破水脉……唉!还是小的手艺不精,让公子失望了。” 秋仪之却摆摆手,说道:“既然连石师傅也办不到,想必他人就更加束手无策了。”说着,正要同石大建继续细谈,却听见院门被轻轻敲响,便对石大建说道:“在下有事还要请教。石师傅可否先到暖香阁内休息,随时听候调遣呢?” 石大建却是满脸尴尬道:“暖香阁里吃一顿,够我干上一年半载的了。那里的姑娘也都跟天仙似的。小的哪敢去那里休息呢?” 秋仪之见他说话老实直率,便笑着从包裹之中掏出几块拇指长短的小金条,塞在石大建手中,说道:“这些金子石师傅尽管去花,不够了再来找我。” 石大建没想到这位今日之前还素未谋面的公子出手居然如此大方,接过金子居然垂下泪来:“公子,小的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秋仪之一面将他送出房间,一面说道:“这算什么?事成之后,我再加十倍给你!”说罢,便亲自拉开院门。 这时,秋仪之才看清原来敲门之人正是渤海郡主忆然和她的随从也鲁,于是赶忙送走石大建,便将二人领进院子,又随手将大门关严。 忆然刚进门,四下扫视了院子一番,道:“王爷被抓了这事你知不知道?我和也鲁正满城找你,没想到你倒在这里逍遥,还大清早派人过来叫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秋仪之听忆然连珠炮般说了一连串话,连忙接话道:“这事我当然知道,昨天我还托人见了义父一面。叫你过来,就是为了商量怎么救义父出来之事的……” 秋仪之还要往下细说,却听身旁的小屋中走出一人,说道:“原来是郡主来了,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秋仪之循声转头望去,却是这四合院真正的主人、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 温灵娇今日穿了一条湖蓝色的绸裙,脸上施了淡妆,缓缓走到目瞪口呆的忆然面前,脸上露出从容淡然的微笑,朝这位渤海郡主略略欠身行了个礼。 忆然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向温灵娇回礼,却对秋仪之说道:“这邪教的圣女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两个在此做了些什么勾当?” 秋仪之早就知道忆然来此见了温灵娇必然十分惊奇,又甚或有些误解,刚要开口解释,却听温灵娇一笑道:“这里本就是小女子的房子,小女子怎么就不可以在这里呢?至于小女子同秋公子么……我二人在此处拢共住了有两三日,不过是吟诗作对、谈天说地而已,郡主口中‘勾当’二字甚是难听,还请收回吧!” 秋仪之听温灵娇话语之中似有意激怒忆然,又唯恐这性格直率的番邦郡主真的中了这激将法,两忙打个圆场道:“在下在此处搅扰,还未谢过温小姐,这厢便乘此机会先谢谢了。”说罢便朝温灵娇深深作揖,又对众人道,“诸位或各为其主,或性格各异,总之在之前难免有些过节。但诸位都是我秋仪之的好朋友,眼下也都是为了救我义父幽燕王爷。因此还请大家能够看在我的面子上,暂时放下成见,齐心协力办好这件大事。”说罢,又朝众人团团一揖。 渤海郡主忆然和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听幽燕王义子秋仪之将话说了个通通透透,两双娇俏的眼睛几乎同时望了对方一眼,随即将视线移开,终于不再言声。 正这时,院子门复又打开,众人举目看去,却是赵成孝在荷儿的带领下,也来到此处。 秋仪之见自己所要之人都已齐聚此处,也不请众人进屋,就在那棵大槐树底下说道:“此事贵在一个‘快’字上,若再多拖延,难免又生枝节。因此眼下只能委屈诸位,听我一人号令,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在下日后再当面谢罪。” 他见众人没有反对的,便发号施令道:“赵成孝。周慈景来京之时,曾带了不少制冰用的硝石。你去广阳会馆,就说是我的意思,亲自将这批硝石运到此处,不得有误。”说着说着,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封名帖递给赵成孝,“这是周慈景给我的名帖,你带着此物去办事,或许可以方便些。” 赵成孝接过名帖,正要转身离开,却被秋仪之又叫住,说道:“你顺路去一次暖香阁,叫你几个兄弟就在阁内休息,烟花女子自可用一些,却不能饮酒误事,也不可私自上街,违令者立斩!” 赵成孝用力点了点头,便办事去了。 秋仪之又对温灵娇说道:“贵教在洛阳城中信徒众多。小姐可否帮在下购置些木炭、硫磺等物?这木炭是家家户户都要使用的常见物品,不难取得。硫磺则可从药店之中购买,但一次买得多了,难免引人注意。不过小姐必有办法,还望能尽快办妥。此外,还请小姐能帮我打听一下,随我义父京城来的几百人现被关在何处,可否同他们取得联系?” 温灵娇听了,轻声答应一声,招呼过荷儿便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荷儿一边听一边点头,待温灵娇说完,也就扭头走了。 秋仪之目送荷儿离开,又问温灵娇道:“这荷儿可否信得过?不要办事出了什么纰漏,让什么人识破了。” 温灵娇当然知道秋仪之口中的“什么人”是谁,便答道:“没事的。荷儿三岁就跟了我,情分便同亲姐妹一般,平日也就伺候我一个同外人没有什么瓜葛,况且一家老小都捏在我手里……还请公子放心。” 秋仪之听了,抿嘴想了想,知道眼下也只能选择信任荷儿了,便也无话,又对忆然说到:“渤海使团此次进京携带了几十柄精钢宝刀作为贡品。郡主请先回四夷馆,将这些宝刀仔细整理一番,与机密之人一同送来此处,在下正有用处。另请渤海使团收拾好行李,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忆然听秋仪之的意思是要支自己离开,心中颇为不畅,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斜睨了秋仪之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于是院中只剩下秋仪之、温灵娇和也鲁三人。 秋仪之微微闭眼盘算一下,觉得计策之中确无纰漏,便对也鲁说道:“也鲁兄,在下有些事情要办,可否请你相陪呢?” 也鲁爽朗一笑道:“义殿下有事吩咐就好,何必客气呢?” 秋仪之也对之一笑,便又对温灵娇说道:“那在下出去办事去了,委屈温小姐在此处留守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6 能工巧匠石大建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领着也鲁从院子正门出来,在街上随便找个摊子买了两只煎饼胡乱塞进肚子,又绕了好大个圈子才走到暖香阁前。 却远远看见石大建一个人傻傻蹲在街边角落之中,忙上前去问道:“石师傅,你怎么还在这里?” 石大建见是秋仪之来了,连忙起身,拍拍屁股上粘的灰,红着脸说道:“这楼里的人说是国丧期间,概不接客。没法子,我又怕违了公子和圣女的安排,就只能蹲在这里了。”说罢,叹了口气,便将一早赏给他的几锭金子还给秋仪之,道:“公子,这钱小的没用上,就还给公子吧!” 秋仪之摇摇头,推过石大建拿着金子的手,说道:“石师傅这点钱你收着。先帮我做好这件大事,我加十倍的钱给你,到时候怎么花就全凭你心意了。” 石大建听了,这才勉强点了点头,说道:“公子对我是没话讲。小的什么事都还没做,就赏了这么多钱。小的有什么可以帮到公子的,公子就开口吧!” 秋仪之见他倒也实诚,心里十分满意,便道:“那在下就不客气了,事不宜迟,就请石师傅跟我走吧!”说罢,带着也鲁和石大建二人就往西北方走去。 走了没几步,秋仪之心里有些不安,便又重新折回暖香阁,伸手拍了拍门。出来应门的还是昨天那个龟公,一看秋仪之是熟人,便满脸堆笑着说道:“哟,公子今天来得甚早,还是要来寻顾妈妈么……” 秋仪之看了他的脸,便想起昨日温灵娇吩咐顾二娘要寻机将他除掉大的事情,因此也就不愿与这将死之人多纠缠,便道:“在下的带来的二十几个朋友,都还在此处吗?” “在,在。”那龟公道,“这些人一看就都是色中老手了……” 秋仪之知道这龟公要说些污言秽语出口,忙打断他道:“那他们酒量如何?” 这龟公一愣,说道:“这些人一进门,就要点姑娘,小的没见他们饮酒,酒量到底如何,也不太清楚。” 秋仪之经过这几句旁敲侧击,才稍稍安心,又向这龟公嘱咐了几句好好招待之类的话,便领着也鲁、石大建二人向刑部大牢方向走去。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秋仪之才在一条巷子口停下,叫过石大建,指着前面的建筑说道:“石师傅,要是从这里,挖条隧道到前面那座院子里,需要几天时间?” 石大建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说道:“这个么,我看少说也要五天。” “在下还有二十几个弟兄,都是力大无穷之人。这些人虽然没有经验,但都归石师傅调遣,昼夜不停地挖,需要几天?”秋仪之问道。 石大建又想了想,说道:“公子手下的,当然都不是孬种。如果能增添二十几个帮手的话……三天,只要三天就可以办到了。” “好!”秋仪之轻轻赞叹一声,又转身对也鲁说道,“也鲁兄,你就在这附近找间院子,就说你是渤海来做生意的,要在此处长借或者购买一处院子,不管花多少钱,最迟明天、最好今天就要将此事办妥,可好?”说着,便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之中取出一大把金子塞在衣襟内,便将整个包裹递给也鲁。 也鲁答应一声,闭着眼将购买房屋时的应对之语盘算了一番后,就转身叫门去了。 秋仪之知道这也鲁办事素来谨慎可靠,便也不多嘱咐,又对石大建说道:“据在下所知,贵教挖掘隧道自有一套专用工具,不知石师傅可曾放在城内?” 石大建答道:“公子是行家!西域还真的传过来几样挖泥运土的家伙。不过我看有些不怎么好用,有些不适合中原土质,胡乱改造了几样。这是小的吃饭的家伙,从来都是带在身边的,现在就放在工棚里头。” “好!”秋仪之又赞叹一声,说道,“石师傅不愧是圣女信任的人,果然有看家本领。那就请石师傅取出工具,再到方才那个院子里同我会和,可好?” 石大建是个老实人,听秋仪之前后反复夸奖,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儿,答应一声便快步走开了。 秋仪之见众人一个个都听自己号令办事去了,唯有自己这个主谋之人闲站在原地,不禁自嘲地笑笑,便埋头往回走。一路上,秋仪之暗自将自己的计划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唯恐其中有什么漏洞,导致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秋仪之一路走回那座种着大槐树的宅院,推门进去,却见温灵娇一人坐在井沿之上低头不知沉思些什么,似乎连自己进门也未发现。 于是秋仪之轻咳了一声,道:“温小姐可曾用过午饭?” 温灵娇听了,似乎一惊,连忙抬头望着秋仪之,答非所问说道:“公子来了?事情办得是否顺利?” 秋仪之轻叹一声道:“尚可,眼下只是在准备罢了,至于此事能否成功,还要等些日子才能知道。不过在下看小姐脸色似乎有些难看,这几日事务繁忙,小姐可别熬坏了身子啊!” 温灵娇被秋仪之说得脸上一红,道:“哦,对了。公子要小女子做得事情,我已打听清楚了。你义父王爷从幽燕道带来的军队都被软禁在东阳门内的一处军营之中,看管得并不十分严谨。那军营之中有我教中的一名信徒,也还算可靠,公子若想同他们说话,可以找他去办。” 秋仪之听了,喜出望外,笑着对温灵娇说道:“温小姐果然非同凡响,俯首之间就已办成这么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话说一半,脸上却又笼罩一层阴霾,问道,“小姐帮我这么大忙,不知令兄会否见怪?” 温灵娇偷偷看了秋仪之一眼,道:“他忙得很,哪顾得上我们呢?就是刚才,我哥哥来过了,说是眼下京城之中形势风起云涌,他是教主,不能轻涉险地,估摸着现在已经出城了吧?” “哎呀!”秋仪之一拍大腿,万分后悔地说道,“都怪在下走得慢了,否则可以一睹令兄的风采呢!” 温灵娇又叹息道:“唉,我哥哥这人哪!什么都好,就是……” “就是什么?”秋仪之刚要追问,却听院子门外似乎有大队人马行动的声音。他心中一凛,抽出随身宝刀,慢慢挪到门口,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从中向外观瞧。 原来是奉命去广阳会馆搬运硝石的赵成孝,还有采购硫磺木炭的荷儿同时赶到,装着东西的两辆大车同时堵在门口,一时进退维谷。 秋仪之在门内看着好笑,便推门出来,说道:“在下真是眼拙了,竟没看出荷儿姑娘还会有这御马赶车的本事。赵哥,你先往后退退,让荷儿姑娘先走进来吧!” 荷儿毕竟只是个年幼女子,听秋仪之稍稍夸赞,便喜形于色,瞥了赵成孝一眼,就驾车进了院子。废了一番功夫,两辆车才在院内停稳。 还是赵成孝力气大。这堆硝石、硫磺、木炭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两百斤,却被他轻轻巧巧地就从大车上卸了下来。秋仪之知道这些东西的属性和用途,连忙嘱咐赵成孝将它们统统送到地下牢房内分开存储起来。 赵成孝听令,便忙活起来。 秋仪之乘机问荷儿道:“荷儿姑娘,你这一路上可曾发现有人追踪吗?” 荷儿听了,嘟起嘴巴道:“公子还信不过荷儿吗?要是荷儿办事不机密,简简单单就被别人发现了行踪,那我家小姐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温灵娇听了却不高兴,斥责了一句:“荷儿,我看你是越来越不会说话了!公子在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 秋仪之忙打个圆场,又夸赞道:“荷儿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内,就购齐如此分量的硫磺,倒也是难得。” 荷儿被温灵娇训斥了一句,终于不敢再放肆,解释道:“这个么……我们圣教常以看病施药来传教,各种药品备得自然多些。最近听说山陕那边或许要流行黑死病,教中郎中说只有燃烧硫磺才能防止蔓延,因此才到各地购置了些集中囤放在城外,没想到竟能帮到公子。”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心想:“这地方有道、州、县衙门,中央有户部、工部,还派了御史巡视天下、体察民情。可朝廷内外没有一个人能发现这其中的隐患,反不及区区邪教能够提前发现、早做准备。看来这朝廷内外、大汉上下,都非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的整顿不可!” 秋仪之正沉思间,院门又被推开,却是渤海郡主忆然带着几个渤海勇士,牵了几匹马,马背上扛着几个大包裹,也不叫门便闯了进来。 秋仪之知道忆然生性脾气直爽干练,也不怪她,亲自上前替她把门关紧,问道:“东西都带来了?” 忆然扫视了众人一眼,便吩咐随她一道进门的那几个渤海人将包裹拆开。这几人用渤海话答应一声,便解开包裹,将包裹中数十把渤海宝刀平铺在地上。 秋仪之弯腰拿起一把,仔细品鉴一番,说道:“渤海国冶炼技术果然精湛,这些宝刀若放在世面上出售,买五十两银子一把都没有还价的。”说罢,又将刀轻轻放下,问忆然道,“你这一路上可有人跟踪?” “有,当然有。一出四夷馆就看见几个家伙鬼鬼祟祟地跟在我们后面,怎么了?”忆然随口答道。 秋仪之听了几乎从原地跳起来,惊问:“什么?你说什么?”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7 人都到齐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忆然郡主却是满脸的不在乎,看了秋仪之一眼,又用余光扫过温灵娇,轻飘飘地说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有两个人跟着我们,绕了半天都没甩掉。我看着心烦,就叫手下几个人把他们打一顿,扔到茅坑里去了。” 秋仪之听她这么说才放心下来,长舒一口气道:“你吓我一跳!可现在虽不要紧,但你毕竟是被盯上了。看来眼下不可再回四夷馆,就先在此处住下好了,没事不要轻易走动。” 忆然却满心的不情愿,说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他们要来就来好了。来多少,我打多少人出去!” 秋仪之板起面孔,斥责道:“这里不是广阳,也不是渤海,是京城洛阳!不是你可以随意胡来的地方!” 忆然自从几年前从渤海来到广阳,与秋仪之结识之后,从未被他这样严厉地训斥过,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鼻子一酸,就要垂下泪来。 秋仪之见状,也是慌了,唯恐这素来无法无天的忆然郡主闹将起来不好收拾,连忙安抚几句道:“你忆然郡主的本事我知道,区区几个劝善司的探子怎能奈何得了你?可是义父王爷从来对你视若己出,现在他老人家的性命就全靠在我们几个身上,不可有半分大意,你说是不是?” 忆然依旧是余怨未消,然而听了秋仪之这番入情入理的解释,却再也不能发脾气,只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两只如天空般蔚蓝的眼睛周围却已浮起一圈红晕。 还是温灵娇轻轻走到忆然身边,递上一条苏绣手帕,说道:“不打紧的。这里虽简陋些,住着也还舒服。至于换洗衣物,小女子还有几套崭新的在这里,郡主自可取用。若是郡主嫌弃,我派人去买也是极方便的。” 忆然却不领情,伸手就把那块精致的手帕从温灵娇手里打落,两只眼睛盯着她说道:“几件衣服罢了,我没钱买吗?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做好人?”说罢,倒也不敢出门,一转身,随手推开一间屋子就“砰”地甩上门,再也不出来了。 秋仪之见忆然进的正是自己的房间,知道她虽然任性,却也并非不识大体之人,便摇摇头,从地上捡起手帕,递还给温灵娇说道:“忆然郡主就是这样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让她出出气就好了,还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温灵娇手指有意无意地同秋仪之接触一下,随即将手帕收回袖中,说道:“小女子羡慕的就是郡主这样的性格,喜欢的、讨厌的,没有不能明言的,这样才不枉活在世上呢!” 秋仪之听了,故意提高声音说道:“温小姐说得在理。人活一世,就要像忆然郡主那样,有什么事都不藏着掖着,快意恩仇。在下却空顶了个幽燕王义子的名号,真是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啊!” 忆然本就是小孩子性情,听到秋仪之故意的奉承,心情略微转好了些,“哼”了一声道:“你不要以为随口夸我几句,我就不记这仇了,等这事办完,看我怎么与你算账!” 秋仪之最了解忆然的个性,光听语气就知道她的脾气已平复了大半,这才缓了口气。他刚要说话,又见也鲁推门进来,便问道:“也鲁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也鲁用力点头道:“办妥了!公子真是吉人天相,恰有一户人家新买了此处的一处住宅,我好说歹说,银子五百两、一千两地往上加,这才让他们将这处宅子让给我。虽离刑部大牢距离稍远了几步,但好在里面没有住户,现在就能搬进去。只是义殿下给我的银子都被我花的差不多了。” 秋仪之伸手拍了拍也鲁的肩膀,说道:“这些钱算什么,只要能把事情办下来,再多花十倍也是值得的!”又道,“在下眼下又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也鲁兄能够帮忙。” “公子请讲。” “能否请也鲁兄陪忆然郡主在此处留守?有位挖掘隧道的高手现正收拾工具来此,到时也鲁兄帮忙照应一下。在下还有些事,要同温小姐和赵成孝二人一起去办一下。”秋仪之答道。 还未等也鲁答应,忆然却从房内出来,问道:“你们要去办什么事?” 秋仪之哂道:“我要去见钟离先生,你要一起去吗?” 忆然此人究其实质,不过是忠顺王达利可汗送给幽燕王府的一个人质,但终究顶了个学习汉人教化的名头,而教习她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钟离匡。这钟离匡为人刁钻刻薄,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也不管你是大汉皇家子弟还是渤海亲王郡主,统统一视同仁,只要犯了错便免不了一顿责罚。因此说起忆然在这中原土地上还怕着哪个人,那此人便非钟离匡莫属了。 故而忆然一听说秋仪之要去见的便是这位钟离师傅,顿时没了兴趣,说道:“你们要去便去好了,要是回来得晚了,可别怪我不告而别!” 秋仪之答应了两声,便请温灵娇和荷儿坐在马车车篷里,自己和赵成孝则一人步行、一人赶车,出了院门,便往东阳门方向走去。 这辆马车是赵成孝从广阳会馆周慈景那里借来运送硝石的,外观看来十分陈旧简陋。秋仪之和赵成孝两人也都奔波了一日没有好好休息梳洗,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因此两人赶着这辆破车,正像京城中运送瓜果蔬菜或是其他杂物的苦力,却也丝毫不起眼。 只是这东阳门离天尊教那处宅院距离甚远,走了半晌还未看见东阳门高耸入云的城楼。恰此时马车路过一处茶摊,摊主蒸了几笼猪肉馅的包子摆在街口,蒸腾出的香气四处飘散,正窜入秋仪之鼻孔之中。 秋仪之闻到这股美味,肚子不争气地一嘀咕,这才让他想起自己急急忙忙出来,连午饭都没有吃。他便走到车篷外,问道:“温小姐,在下请客,可要买几个包子充充饥?” 温灵娇也一样没有吃饭,腹中也是十分饥饿,轻声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一旁的荷儿却道:“公子真是好大面子,我家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粗陋食物?” 秋仪之也不理会荷儿,径自走到茶摊旁,叫摊主挑了十五六个肉馅包子出来,用纸包好,刚要伸手从衣袖里掏钱付账,忽然想起自己身边只有一把金条,用来买几个包子是绝对不合时宜的。 秋仪之愣了一下,刚想去问赵成孝身边可带着铜板或散碎银子,身边却有一人靠近,递给摊主一叠铜板,道:“这位公子的包子,在下付账好了。” 秋仪之忙转头看去,竟是结义兄长尉迟良鸿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边。秋仪之见到这位武林之中的第一高手真是又惊又喜,说道:“兄长果然神速,小弟昨日才派人去找兄长,没成想今日就到了。” “哦,原来兄弟果然在找我。”尉迟良鸿道,“然而愚兄并非受兄弟召唤而来,而是……” 尉迟良鸿话说一半,秋仪之便将手指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你我兄弟边走边谈好了。”说罢,将一袋肉包子送进车篷,便拉着尉迟良鸿并肩而行。 原来那日离开皇宫之后,尉迟良鸿就回乡去了,没想到不过几日便传来王忠海的死讯,又过几天居然皇帝也驾崩了。尉迟良鸿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便又动身离家赶来京城,要向那晚同行的顾二娘问个明白。 听到这里,秋仪之忙问:“那天夜里,兄长也在,可曾看见这顾二娘动手行凶?” 尉迟良鸿皱眉想了想答道:“愚兄没有亲眼看见。可记得当时兄弟同顾二娘还有圣女的那个丫鬟进屋后不久,这顾二娘便一人出来了。愚兄当时还问她出来做什么,她却说是要去小解。愚兄不便跟着监视,又想着要护住兄弟安全,也就没有理睬她。过了也就半碗茶功夫,这顾二娘就回来了,因此愚兄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但现在想想,要真的是她动手弑君,应当便是这时做的。” 秋仪之细细品味了一番,说道:“兄长分析得果然丝丝入扣。然而眼下查明凶手却并非最紧迫之事。小弟的义父,幽燕王爷被奸人陷害,现被困在刑部大牢之中,此事想必兄长知道了吧?” 尉迟良鸿点点头说道:“愚兄昨夜就已知道了。这洛阳内外的江湖人士,都说幽燕王爷是冤枉的,不能任由昏君奸臣横行,正打算串联一起劫法场救王爷。愚兄想着此事事关重大,就将这群江湖豪客弹压下来。又想到以兄弟的忠义,出了这等大事,兄弟必在京城之中,因此就赶来此处,不想竟在这茶摊之旁相遇……”说到这里,尉迟良鸿笑了一笑,“兄弟说了多少次,要请愚兄吃饭,可连这次,愚兄可是请了你两回了!” 秋仪之听了莞尔一笑,却终究满腹心事,紧绷着一张脸说道:“小弟正有办法能救我义父出来,现在有兄长在我身边帮忙,这胜算便又增加了几分,真是天助我也!” 尉迟良鸿说道:“幽燕王爷仁名遍布天下,就是兄弟不说,愚兄也总要想办法救王爷出来。既然现在有兄弟的主谋,那这事便已成功了一半,兄弟有什么吩咐,愚兄便没有半个‘不’字!” 尉迟良鸿这话才让秋仪之略略宽了宽心,说道:“现在还不是劳动兄长的时候。不过小弟正好要去见一见我义父驾前的首席谋士,兄长可有兴趣会他一会?”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8 全靠你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尉迟良鸿忙道:“这是愚兄的荣幸。愚兄之前回乡,已同家父及族中叔父商议过了,目下虽不便投在幽燕王爷门下,但也可帮王爷料理些江湖事务。若现能有幸同王爷驾下军师先生一晤,那便再好也没有了。” 秋仪之听罢,点头说道:“那样正好。兄长这便随我去吧。” 一行人又走了些时候,来到一座不大的军营前。 荷儿等车停稳,便从车棚里钻了出来,跳下车,找营门前一个守卫的士卒说了几句话。那士卒听了荷儿的话,转身便进营去了,不久就同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荷儿又同那小军官说了几句,便带着那军官走到马车前。 秋仪之待这军官走近,才辨清他的衣着服色,乃是一位千总。却见那千总并未理睬众人,反而极恭敬地朝车篷作了一揖,说道:“原来是圣女驾临,弟子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罪过!” 温灵娇坐在车内也不露面,只说道:“嗯,没事。我正有些事情想请你帮忙,不知是否方便?” 那军官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说道:“这是弟子的荣幸。圣女有什么吩咐,弟子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到,到我死后,也能在天尊面前有所交代了啊!”说罢,眼中居然噙满了泪水。 只听温灵娇又道:“用不着你粉身碎骨的。你就听那位公子的吩咐好了。” 秋仪之见这位千总如此虔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略略拱手施礼道:“据说幽燕王爷从幽燕道带来的三百仪仗,都暂住在此处。其中有一人是在下的故人,想请他出来说几句话,送他点日用物品可好?” “哦,原来如此。”那千总道,“这些人可都是忠义之士,在下等没有一个不佩服的。而且我们的头儿以前也是王爷的属下,因此对这些幽燕道来的人,都没有为难。不知公子想要见何人?” “钟离匡。”秋仪之答道。 那千总听到这三个字,神情一怔,支支吾吾地说道:“公子要见别人都容易,就是这个钟离匡,上面交代下来要仔细看管。” 坐在车棚里的温灵娇听了,淡淡地说道:“怎么?这事办不成么?” 那军官听了,似乎十分害怕,忙道:“办得成,办得成。就是……就是……” 秋仪之见他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觉得有趣,便将他一把拉过,附耳说了一番。 这军官脸上顿时挂上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赞道:“公子这主意真实又简单又好用。您先等着,弟子这就去办!”说罢,便一溜烟跑回了军营。 过了没有移时,这军官便领着一人走出了军营。那人身材干瘪瘦削,却穿了一身颇大的幽燕道军服,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一行人中有机灵的,见了便已猜出秋仪之出的主意,不过是让钟离匡扮作普通士兵的模样,只要那些看守的兵丁稍稍粗心松懈,便能蒙混出来。 待这两人靠近,秋仪之一见此人果然就是自己的师傅钟离匡,只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不知到哪里去了,便问那千总:“这里实在是不方便,可否让在下请我这位故人找间酒楼打打牙祭,也算是在下尽心了?” 那千总沉思地点了点头道:“今日是弟子当值,应该没什么要紧得。就是不能去得太久了,否则被别人查出来就不好了。” 秋仪之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块金条就要赏给千总。这千总却执意不收,说道:“能为圣女效犬马之劳,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敢收公子的赏赐呢?” 秋仪之听了,也不便强塞,又道了几声谢,便领着众人,在街边找了个清净的茶馆,又在茶馆中找了张干净的八仙桌,又随意点了两壶茶、几样点心小菜,便招呼众人坐下。 于是秋仪之、温灵娇和尉迟良鸿各坐一边,穿着极不合身衣服的钟离匡自然坐了首席,赵成孝及荷儿则分立在各自主人的身后。 钟离匡见在座之人,除了秋仪之外没人认识,刚要开口问。秋仪之却抢先介绍道:“我先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幽燕王爷驾下军师、也是在下的授业老师,钟离先生。” 说罢,秋仪之又指着尉迟良鸿说道,“这位乃是当今武林盟主、同时也是在下的结拜兄长,尉迟大侠。” 尉迟良鸿的身份及他同秋仪之的交情,钟离匡是知道些的,听秋仪之介绍,便点头寒暄了两句。 却听秋仪之又指着温灵娇说道:“这位乃是天尊教的圣女,温小姐。” 听到这里,钟离匡神情一紧,随即恢复平静,对温灵娇说道:“贵教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姐藏身在这天下要枢的京城之中……却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条妙策呢!” 秋仪之听了,唯恐两人争论起来坏了大事,便对钟离匡说道:“温小姐虽是天尊教中的圣女,却也一心想救我义父出来。并且眼下我定了计策,非要仰仗天尊教之力不可。学生此番冒了大风险来见师傅,便是想要就此计策来请教师傅。” 秋仪之短短几句话便将话题引入正途,钟离匡也觉得事态紧迫不可与温灵娇再生嫌隙,便就势问道:“什么计策,快与我说来听听。” 于是秋仪之下意识地扫视了茶馆,见这茶馆之中只有自己这一桌客人,便将自己已开始着手实施的计策,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钟离匡一边听,一边捻须沉思,遇到紧要关节,还叫秋仪之重复一遍,听到最后才长舒一口气道:“依我看,此计并没有什么纰漏。就是参与人数太多,容易走漏风声。” 秋仪之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以学生的才学见识,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加精妙的计策来。若有什么妙计,还请师傅教我!” 钟离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两日绞尽脑汁也想了几条计策救王爷出来,却没有一条比得上你的。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为师真的老了。但为师提醒你一句,明日计划着手实施之后,要让一切相关人等全部住在那间挖掘隧道的院子内,几日内吃喝拉撒都在其中解决,不能有半个人离开,也不能有其他外人进入。这样才能保证计策成功,你可知道?” 秋仪之用力点头道:“学生记下了。也不用等到明日,今日学生一路上就备齐这几日内所用器物,乘半夜行动,埋头苦干几日,定要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钟离匡从座中站起,将身上这套别扭的军服拉扯一番道:“你要记着,现在王爷、幽燕王府乃至整个大汉江山的荣辱安慰,全系于你一身,此事有进无退,若退后半步,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又对尉迟良鸿和温灵娇一揖道,“两位都是我这徒弟信得过的好朋友,若有什么恩怨还请先放一放,全力协助仪之办好这件大事,在下在此谢过了。” 座中几人受了钟离匡的大礼,再也坐不住,便也都起身还礼。 钟离匡见这三人,一个灵气四溢、一个气宇非凡、一个蕙质兰心,没有一个不是人中英杰,心里也觉得欣慰些,便颔首道:“好了,在下不便在此久留,诸位就请回去办事吧。”说罢迈步就要往门外走。 秋仪之忙拉住他,轻声说道:“若学生能将王爷顺利从刑部大牢之中救出来,那还请师傅纠集随义父来此的那几百个兄弟,想办法冲出这军营。到时候一同杀出洛阳,便大功告成了。至于所用兵器等事,学生自有安排。” “此事大约何时可以办妥?”钟离匡斜眼问道。 秋仪之却答道:“私通敌人,不可定期。这事宜早不宜迟,但总也要三两天才能办妥,还请师傅早做准备为好。” 钟离匡点头道:“有理!这事我知道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茶馆。 秋仪之目送他离开,便吩咐众人道:“我师傅说的大家都已听到了……这样,兄长腿脚快,先去前几日我等藏身的那间院子,通知院中之人,叫他们先将一切应用之物收拾好,便在原地待命,不可私自出去。我等也这就出发,沿途购买些粮食衣物等日用物品,随后就到。” 尉迟良鸿答应一声,转身便出了茶馆,刹那间便消失在人群之中。秋仪之身边的赵成孝不禁赞叹道:“这尉迟大侠果然一身绝世武功,我要是有机会能跟他学个一招半式,这辈子也算值了!” 秋仪之却道:“此事不难,我等先办好眼下这件大事,将来机会有的是!”说罢,忽又想起赵成孝带来的二十几个刚招安的山贼还留在暖香阁内快活,便吩咐他道,“赵哥你先行一步,这就去暖香阁,叫你那些兄弟这就做好准备今夜便要行动,不得有误!”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快步走开了。 于是秋仪之亲自赶着马车,一路之上,见东西就买,都懒得讨价还价,将随身携带的一大把金条花去大半,渐渐将一辆马车塞满,也正好走到院子门口。 秋仪之推门进院,却见郡主忆然、随从也鲁和尉迟良鸿都站在院中。 也鲁更是身上沾满了灰尘,脸上也有一处淤青,似刚经过打斗。他见秋仪之进来,连忙迎上前去,一张被毛发覆盖了大半的脸上挂满了笑容道:“这位便是义殿下的兄长吧,果然不愧是中原的武林盟主。小人自诩是草原之上了不起的摔角英雄,居然摸不到他的衣角!”说罢便爽朗地哈哈大笑 尉迟良鸿也说道:“这位兄弟天生神力,在下要是被你抱住了,非得被摔得骨断筋折不可,哪里敢搦你的锋芒呢!”说罢,也同样仰天大笑。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二人是不打不相识,便道:“两位都是在下的好朋友、好兄弟!此次去救我义父之事,还请两位鼎力相助!”又问也鲁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么?石大建师傅也到了?” 也鲁道:“不劳尉迟大侠来传话,小人早已收拾妥当了。” 石大建听有人说起自己的名字,肩扛手提地拿了几大个包裹,从大槐树背后走出来,说道:“小人也是刚到。”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99 万事俱备 - 一代权臣 - 笔讷 石大建话音未落,赵成孝也恰回到院中。 秋仪之见众人都已齐聚,便下令几人一前一后赶着两辆马车,又牵了几匹马,不紧不慢地朝刑部大牢方向而去。一行人特意由也鲁领队,像极了来京城进贡经商的番邦商队,虽有几分引人注目,却也无人敢上前滋事,因此顺顺当当便已到达了也鲁刚买下来的那座院落。 这座宅子乃是一处两进两出的大院落,正中的空地颇大,两辆马车停靠在其中,没有半点拥挤。宅院之中的房屋也有七八间,卧室、正堂、餐厅、厨房、厕所一应俱全,也真不亏秋仪之为买它,而花去的整整四万两白银。 于是秋仪之见时辰不早,便叫人将车内挖洞工具、渤海利刃、硝石硫磺及吃穿用品统统搬运下来,特别是将那些想尽办法置办下来的硝石、硫磺放到院中最为阴凉背阳的地方存储下来。 这一圈体力活做下来,众人已是饥肠辘辘。温灵娇倒也体贴,便吩咐荷儿生火做饭。没想到荷儿这小丫头虽然刁蛮任性,厨艺却十分了得,不过片刻功夫就摆上了一桌菜色。秋仪之拿起筷子夹着尝了一口,不禁赞叹道:“荷儿姑娘真是好手艺,这几样菜色,恐怕比皇宫里的御厨都不在以下吧!” 荷儿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听人这么一夸,便心花怒放,说道:“那是自然。就是眼下没有什么好食材,我手里还有好几道拿手菜没法做,算你们没口福!” 秋仪之听了,心想:在场的都是特立独行之人,看来只能多夸少贬,先防着内讧将这阵应付过去再说了。于是他朗声对众人说道:“眼下我等都是兄弟姐妹,也不要分什么上下贵贱了。来来来!一起上桌用饭吧!” 这院中之人尊贵的有渤海国的郡主,卑下的有挖洞刨坑的苦力,听了秋仪之这番话各怀心事,具都面面相觑,就是不肯上桌拿碗筷。 秋仪之见了,轻叹一声,心中又想:这尊卑名分乃是天定,又岂会因自己一句话就立即消弭于无形呢?只好自己拿起碗筷,故作爽朗地一笑道:“既然大家都不饿,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众人见状,也都陆续入座用饭,只是这几人虽都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却也到底分了先后。特别是也鲁、赵成孝、荷儿三人算是使唤之人,只等秋仪之等吃完,才都动筷用餐。至于石大建,则甘愿轮在最后吃些残羹剩饭。 这石大建身份虽然最是低微,却是此计能否成功的关键。 秋仪之静静等他吃饱,这才走到跟前,问道:“石师傅,这顿饭吃得可好?” 石大建眼里居然淌下泪来:“小的,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小的碰到公子才几天,又是赏钱,又是赏饭的……唉,甭说了,公子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吧!” 秋仪之被石大建这么一说,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说道:“既然这样。那么请石师傅这就开工吧。” 石大建叫声“好嘞”,从一旁拿起一把铲子,在院子空地上踱步走了起来,一面走,一面还不断地东挖一铲、西挖一铲。他走了好几圈,这才在空地东南角停下,高呼一声,垂直向下挖掘,一时间院中沙土飞扬、尘埃弥漫。 过了有一盏茶功夫,待烟尘散去,众人只见石大建已脱光了膀子,站在一个已有半人深浅的土坑中,肩扛铁铲对秋仪之说道:“公子真是好福气,此处土壤不软不硬、不干不湿,正好让小的大展身手!”说着,便又抖擞起精神,继续向下挖掘。 秋仪之见石大建一做起工来,原先那股谦卑萎靡的神态便一扫而空,代之以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英雄气概,不禁拉过尉迟良鸿道:“兄长,你看这石师傅的本领,要是放在武林之中,那也算是一代宗师了!” 尉迟良鸿也一脸严肃地点头道:“这位兄弟挥锹抡铲的样子,在愚兄看来好似在耍一套极高明武术,诚有可观之处。” 秋仪之笑着接话道:“那也不可把石师傅累坏了。”说着,叫过赵成孝道,“你这就去一趟暖香阁,叫你那些兄弟都到这里来帮忙。就是你这群弟兄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走在路上实在是太过扎眼,你让他们化整为零,分批前来,一路上要小心谨慎,莫要露出破绽!” 赵成孝忙施礼点头道:“我这不过是多走几趟路罢了。” 秋仪之却还是不放心,便让尉迟良鸿也跟着一起去了,他又转身问也鲁道:“也鲁兄,渤海来的使臣,现在住在四夷馆内的还有几人?” 也鲁掰着手指算了算道:“还有十八人。” “那还携带了需要带出京城的物件没有?”秋仪之又问。 也鲁爽朗地一笑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扔了也就扔了。倒是义殿下交给在下喂养的那匹汗血宝马却是难得,丢了还是有些可惜。” 秋仪之听了,转念一想,却又说道:“我在四夷馆中居住的时候,似乎看见马厩里养了不少骏马,似乎都是你们渤海国的。” 也鲁答道:“义殿下说得没错。这些都是渤海产的良驹,是我等带来洛阳,原准备进贡给皇帝的,共有四十九匹。连我等私用的,现在在四夷馆内养了也有近六十匹良马吧!” 秋仪之听了大喜,追问道:“那这些马仓促之间是否可以调用呢?” 也鲁尚未回答,一旁的郡主忆然插话道:“那是当然,我们渤海勇士是马背上长大的,一声号令便可出征杀敌!” 秋仪之听了愈发高兴,说道:“好郡主,你又帮了大忙了!” 忆然却听了一头雾水,嗔道:“你胡说些什么?” 秋仪之笑着答道:“到时你便知道了。哦,对了。钟离师傅吩咐我们,这几天不要外出,你就在这院落中好好休息休息,到时救出我义父来,有你忙活的。”说罢,便转身钻到库房之中,找出几支刚刚购买的松明蜡烛,将他们点燃,递了一支给忆然,接着说道,“你要闲极无聊,也可看看这石师傅做工,这热闹在渤海、广阳可是看不到的。” 忆然的脾性被秋仪之摸了个通通透透。这番邦郡主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拿着一支松明,蹲在新挖出的洞边,十分专心认真地观看起来。 过不多时,院门被推了开来,原来是赵成孝和尉迟良鸿领了七八个兄弟来此处会和,便又出门接人去了。 秋仪之见来了新的帮手,便让石大建从洞里爬出来,稍稍歇息一下,就让那几个山贼下洞挖土。没想到这几个山贼看着虽然粗犷有力,干起活来却远及不上这石大建,几个人轮流挖了半个时辰,还不及石大建一袋烟功夫挖的多。 秋仪之见这样挖法实在是事倍功半,索性让他们统统休息,待赵成孝分两次将全部弟兄带进院子,便叫石大建充作老师,将这挖掘隧道的窍门技巧传授给他们。 那些山贼虽被招安,但野性未驯,原本看不起这吃灰喝浆的营生。可他们眼见自己干起活来确实不如眼前这个泥腿子,听他说话又都在理上,外加还有秋仪之、赵成孝在一旁监督,倒也十分虚心,一个个认认真真地听石大建讲课。 这群人听讲了一番,便后重新下洞挖掘,效率果然高了不少。秋仪之在一旁看了也颇觉放心,便让赵成孝在一旁守候,自己则回屋睡觉去了。 待第二日一早醒来,秋仪之侧耳倾听,却听不见挖土施工的声音,赶忙穿上鞋,连洗漱都来不及,便推门走了出去。没想到在这院中竟已堆起一座一人多高的土山来,“山”下的隧道更是深不见底。 秋仪之又见土堆上下四仰八叉地躺了十好几个累趴下的弟兄,便已知道这些人一夜未睡,工程进度已是大增,便朝洞中大声喊道:“石师傅可在洞中?能否上来与在下说说话?”话音未落,便在洞中震荡起一阵回音。 石大建在洞中回了一声:“来了!”便扛着一筐泥土,从洞里爬了出来。 秋仪之接过土筐,手中顿时一沉,便道:“石师傅好大力气,这筐土少说也有七八十斤,扛在你肩上竟显不出半点沉重来。”又亲手帮忙拍去他身上的尘土,问道,“不知这隧道挖了有多长了?” 石大建松了松肩膀上的肌肉说道:“公子带来的这群兄弟都是好样的,我们这么挖了大半夜,已挖了有五十步长短。照这个速度,最快两天,不出三天,就能挖到刑部大牢底下!” 秋仪之听了十分满意,又抚慰了一番,便回屋梳洗去了。略略吃过荷儿备下的早餐,秋仪之见院中的土山又高了些,心中盘算一番,便一头扎进存放了硫磺硝石的小屋内。 秋仪之小心翼翼地将硝石、硫磺、木炭三样物品分拆开来,分门别类地堆成三坨。他又蹲在地上仔细回忆还在广阳城中看过的天尊教书籍,按照其中记载的比例,将这几样东西混成一团,又用布包扎紧,插上纸捻,便又轻手轻脚地将布包堆放在一起。 正当秋仪之全神贯注地工作之时,忽然耳边传来声音:“喂!你在干什么呢!”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尾骨被怼得生疼。 秋仪之转头一看,却是忆然不知何时闯了进来,便斥道:“你这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害得我屁股这个疼……” 忆然却不买账,反问道:“我问你这是在弄些什么?我在外面叫你吃饭叫了半天,都不理睬我。”说罢,便伸手就要去拿那些布包。 秋仪之连忙阻止道:“这些东西可不能乱玩,弄不好要炸的!” 忆然却显出几分不屑,道:“哦,我知道了,不就是火药嘛!这都是做烟花爆竹用的,别人都在忙,你却在这里玩这些东西。” “你懂什么。那天尊教书籍上写的,用不同比例配置的火药,威力便增大许多,西域人攻城拔寨全靠这个。”秋仪之解释道。 忆然这才想起恍然大悟,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事你在广阳城里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还说要找机会试一下。怎么?这东西你试过了?” 秋仪之答道:“这东西一用起来便是天崩地裂,我哪里敢轻易尝试?” “那到时候不灵怎么办?”忆然又问道。 秋仪之吐吐舌头:“反正这东西就算不灵,好坏也是个大鞭炮,只要能吓唬住追兵半个时辰,我便另有办法。”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0 杀入刑部大牢 - 一代权臣 - 笔讷 如此这般,众人虽都出不得院去,却也并不无聊—— 石大建领着二十余个壮汉在底下挖土,一日之间便已挖了近百步距离,工期远超预期。尉迟良鸿则同赵成孝、也鲁两人互相切磋些拳脚,倒也意气相投。忆然和温灵娇依旧有些不睦,就是同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也从不对视一眼、对话半句,秋仪之见她们虽不亲密,却也不再争吵,也就罢了。 第二日依旧如此。 待到第三日,挖掘隧道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秋仪之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连忙从洞里喊出石大建,问道:“石师傅,在下看运出的沙土越来越少,可是这洞中遇到什么阻碍?” 石大建答道:“公子请恕罪。隧道已经挖到刑部大牢底下了,现在正要向上挖掘。公子带来的这些兄弟虽然力气大,可究竟还是新手,小的就怕他们把洞挖塌了,今天都是小的亲自动手,因此这速度才慢下来。” 秋仪之听了顿时转惊为喜,忙又问道:“那这隧道大概多少时间能够挖通?” 石大建闭眼盘算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刑部大牢的地基打得结实,似乎不太好弄。要小的看,估摸今天傍晚也就能打通了吧。” 秋仪之好容易才将无比兴奋的心情压抑下去,深深呼吸两口,才道:“这倒不急于一时。且容我等准备一番,请石师傅到二更天再打通隧道如何?” 石大建连连点头道:“这种事不怕缓,就怕急。公子能给我多半天时间,那是再好不过了。”说着朝秋仪之作个揖,便又钻进洞去了。 于是秋仪之又叫来尉迟良鸿、赵成孝和也鲁三人,对他们说道:“方才石师傅告诉在下,这隧道马上就要挖通。到时候便要大动干戈,此事全仰赖三位了。”他见眼前三人纷纷点头,便又说道,“这刑部大牢在下曾进去过一次,也乘此机会详细观察过其中的地形结构……” 说着,秋仪之蹲在地上,随意捡起一支树枝,便在泥地上画了一幅草图,指指点点地继续说道:“当初建造这大牢时候,为防止囚犯逃狱,便仿造一字长蛇阵,将所有牢房均用一条通道贯穿。可这建造牢房之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人从下挖掘地道前来劫狱。这样地形正和在下心意。” 尉迟良鸿却不解,问道:“兄弟却是何意?” 秋仪之自得地一笑,用树枝在草图上圈划了两下,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心中早已默定的计划全盘讲出。 尉迟良鸿、赵成孝和也鲁三人听得极为认真,一直听秋仪之讲完,这才长舒一口气。尉迟良鸿不禁赞叹道:“兄弟果然奇才,胸中有这般计策,难怪敢从刑部大牢里救人了!” 秋仪之却道:“这才是第一步,之后还要通过三关,才能算是大功告成!”说着,又将之后的计划向几人透露了一些,又道,“在下才疏学浅,至于如何过潼关、渡黄河,还没有计议妥帖,要等救出义父,再由他老人家同钟离先生商议以后才能决定。” 说完,秋仪之便叫众人先回屋去好好休息,待到傍晚再统一行动。 话虽如此,秋仪之回到屋内,却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闭眼,干脆重新出来,也不嫌脏,就坐在土山之上低头沉思,将心中的计策过了一遍又一遍。 好不容易等到金乌西坠。 荷儿依着温灵娇的吩咐,将剩下的所有蔬菜鱼肉统统下锅,做了好几桌极为丰盛的饭菜。也鲁见还剩了几条羊腿,便也在院中支起柴火,不知用了什么独门秘法,将羊肉烤得焦香四溢。 众人皆知生死成败便在今夜,便也索性放开肚皮,大快朵颐起来。 一直吃到半夜,秋仪之见无数美食已被吃了个杯盘狼藉,便起身向众人作揖道:“诸位都是在下的好兄弟、好朋友。今日之事,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成功了,大家也将成为朝廷钦犯。若是现在有哪位害怕了,想要退出,那在下绝不阻拦。只要这位不要一出门便立即出卖我等,那日后依旧是在下的好兄弟、好朋友!” 众人听了,全都沉默不语,却有赵成孝从云梦山中带出来的一个山贼说道:“义殿下这是看不起我们吗?我们原先不也都是朝廷钦犯嘛!这事不管做得成还是做不成,我们几个也都算是四海扬名了,到时候说书先生说起这段,提到当年救幽燕王爷的人之中还有我铁头蛟的名号,那老子也不算在这世上白走一遭了!有什么事,殿下就请下令吧!” 说话之人五短身材、貌不惊人,秋仪之却记得此人功夫全在他那颗剃得油光锃亮的大脑袋上,开碑裂石都不在话下,又听他说话虽然粗鲁,却也不失豪气,便击节赞叹道:“说得好!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便有一刻奋起,也好过半世庸碌。说得好!” 秋仪之的话其余山贼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却也都异口同声地喝道:“说得好!说得好!” 秋仪之见群情激奋,便点头道:“那在下可就发号施令了!” 说罢,秋仪之扫视院中,见众人无不注目于他,心里愈加激动,便说道:“请忆然郡主同两位渤海来的兄弟,将所有刀剑统统取出,分发给云梦山上下来的兄弟,多余的也无须打包,全都扔在马车之中。你们就在此处等候,全听忆然郡主调遣,不可轻举妄动!”被提起名字之人均齐声答应。 秋仪之见了,点点头又道:“石大建、尉迟良鸿、赵成孝、也鲁,都随我下洞,去营救我义父王爷出来。须知此事尚未成功,必要依我之策行动,不可肆意妄为!”这四人也都拱手领命。 秋仪之又想了想道:“至于温小姐及荷儿姑娘……想必两位自有脱身妙计,还请自便!这几日在下等多受两位照应,在下先在此谢过了,他日定有缘重逢,在下另有重谢!” 说罢,秋仪之望了望低头蹲福的温灵娇,欲言又止,却对石大建说道:“石师傅,这就带我等下洞去吧!” 石大建说声“好!”弯腰从自己的工具包中取出一把铁锤、一根铁钎,又拿了几支松明插在腰间,便跳进洞去。 秋仪之拔出腰间的宝刀,试了试刀锋,又重新将刀收入刀鞘之内,也跟着下了洞。 尉迟良鸿见了,极潇洒地从腰带之中抽出一柄软剑,在空中挥舞了一阵,沉吟道:“好兄弟,今日便随我一同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去吧!”便重新收剑入鞘,也纵身进了隧道。 赵成孝和也鲁两人也都各执兵器,跟着下了洞。 这隧道秋仪之也曾进去过,仓促之间挖掘得不免粗糙,但也可供两人弯腰并排行动。四人在隧道之中跟着石大建,走了有两三百步,终于走到隧道尽头。 原来这石大建果真精于挖掘技术,这长长的隧道从一开始便缓缓向上延伸,待挖到刑部大牢底下时,一伸手便已能摸到大牢地上铺着的青石板。于是石大建拿锤子在五六尺见方的青石板四周敲敲打打了一番,终于回头对秋仪之说道:“公子小心,在下要开洞了!” 秋仪之连忙闪过一边,却探头见这石大建将铁钎顶住石板一角,用铁锤用力一凿,这石板果然被命中弱点,竟然“刷拉拉”裂成巴掌大无数碎片一下子都掉落在洞中。 秋仪之来不及赞叹,便道:“石师傅先回去,在下便要在此大开杀戒了!”说罢便从石大建身边挤过,扒着边缘,爬出隧道。尉迟良鸿、赵成孝、也鲁三人也都从隧道之内一跃而出。 秋仪之见天牢之中漆黑一片,只听见无数囚徒听到石板崩塌动静之后的大呼小叫,连忙点起一支松明,高高举起,仔细观察四周环境。 只见四人身处一间囚室之中,除一堵石墙之外,其余各面都用铁栏杆围起,室内一个不知犯了什么罪过的囚徒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这几个不速之客,张大着嘴巴却说不出半个字,好像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一般。 秋仪之也不去管他,叫尉迟良鸿出手将他打晕,自己则立即拔出身边宝刀,便朝靠近通道的铁栏杆削去。这刑部大牢修建已久,平日又疏于维护,几根铁条早已是外强中干。秋仪之手持这口削铁如泥的西域宝刀,“唰唰唰”地几下,便将这铁栅栏完全破坏,一猫腰钻了出来。 秋仪之站在刑部大牢唯一的通道之中,前后仔细分辨了几遍,便指着前方说道:“那边是大牢出口之处,后面是关押义父的牢房,大家依计行事吧!” 于是尉迟良鸿领着赵成孝沿着秋仪之指点的方向,手持利刃向前杀去,也鲁则护住秋仪之向后面快步跑去。 且说这边尉迟良鸿一路朝天牢出口狂奔,遇到在通道之中巡弋的狱卒,不由分说便仗剑格杀。他武艺极高,速度又快,每次出剑均直中要害,可怜那些狱卒临死之前连惨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已一命呜呼了。这天牢之没有任何岔路,只一条曲折蜿蜒的通道贯穿内外,尉迟良鸿一路连杀狱卒二三十人,一直杀到大牢门口方才停步,竟没让一个狱卒逃出去通风报信。 那赵成孝跟在后面,居然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紧赶慢赶才将将追上尉迟良鸿的脚步,却已气喘吁吁,却听尉迟良鸿说道:“你家义殿下要我等先杀尽一路之上的狱卒,再将牢门从内锁住。此事已办成了一半。在下先在此处守住,请赵兄弟帮我找几把官刀过来。” 赵成孝答应一声,转身向后跑了几步,从已死透了狱卒那里拿了几把官刀,又跑回尉迟良鸿身边,将这几把刀递给这位武林豪杰。 只见尉迟良鸿取过官刀,将刀刃插入门缝之内,闭目运气,突然睁开眼睛大喝一声,握住刀柄手腕使劲一转,竟将两把官刀拧得好似麻花一般,这样一来便将天牢大门彻底堵死,一时半刻无法从外拉开。 尉迟良鸿漏了这么一手,看得赵成孝目瞪口呆,被关押在一旁囚室之中的一个钦犯见了却赞叹道:“这位大侠果然好功夫!就是脑子不太好使,这样把门弄坏了,你也便堵死在这大牢里头了。何不这就放我出去,我们一同计议一下,说不定还有逃出去的办法。” 尉迟良鸿却毫似没有听见,招呼赵成孝道:“此事已办妥,我等这就回去帮忙吧!”说罢,便转身向后飞奔而去。 那说话的囚犯见这二人丝毫不理会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又高声叫嚷起来:“来人哪!来人哪!有犯人逃跑了!有犯人逃跑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1 尸横满地 - 一代权臣 - 笔讷 监狱中半梦半醒的囚徒,听见那人这么一喊,也纷纷喊叫起来: “什么!有人逃狱了!真是好本事!这可是刑部大牢啊!” “就两个笨贼罢了,把自己锁死在牢里,嫌命长吗?” “嘿!你可别瞎说,你看这牢里的看守,都被他们杀绝了!” “哟,还真是!这两个倒是好功夫,怎么老子在这里关了八年了,连面都没见过呢!” 原本死气沉沉的刑部大牢之中,难得地人声鼎沸起来。 尉迟良鸿和赵成孝全不理会这些人,一心往大牢深处飞奔而去。走了不久,便已看见也鲁和秋仪之两人在前头同狱卒奋勇拼杀。 原来这石大建将洞口开在大牢接近出口之处,今晚大牢之中百来个看守,尉迟良鸿刚才出手杀死的二三十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队人马都在另一边。 只见也鲁将秋仪之挡在身后,手握两柄弯刀,上下飞舞,杀得威风八面,脚下躺了几具穿着官差服装的尸体。然而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身上也已中了两刀,伤口虽不十分深,却也不停渗出血水来。 大牢深处的狱卒此时也终于听得消息,手拿火把松明,提着官刀,渐渐聚拢上来。 尉迟良鸿远远望见,长啸一声,纵身从秋仪之和也鲁头顶上一跃而过,杀入人群,手中一柄软剑好似毒蛇吐出的信子一般,每动一招便溅起一朵血花,却都只往狱卒手腕、脚腕上招呼。 秋仪之见了,忙叫声“好”,又喊道:“大哥,眼下正当速战速决,不是手下留情的时候!” 尉迟良鸿听了,长叹一声:“唉!大开杀戒,就在今日了吗?”手中却没有片刻停息,这柄软剑顿时化身为一条出水蛟龙,专往敌人要害攻击。此刻尉迟良鸿原本清矍儒雅的面孔上,也已笼罩上了一层慑人的杀气,手持利剑,口中似乎喃喃自语地念着什么要诀,一路杀、一路走,仿佛已被阎罗煞神附体。 秋仪之等人再无插手余地,只好跟在他身后,向刑部大牢最深处走去。一路之上见地上偶尔躺着没有断气的狱卒,也毫不犹豫地补上一刀,心中却暗想:“今日这番杀戮,不知要折损多少阴鸷,然而为救我义父出去,却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想着想着,便加快脚步,向前跟紧了些。 牢房之内的狱卒已被尉迟良鸿杀得心胆俱裂,再也无心反抗,扭头就向后奔逃,更有甚者抛下兵刃,跪在地上颤抖地呼喊:“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秋仪之早已横下一条心,高声说道:“这是刀头舔血的勾当,我等不能心存半点妇人之仁。快把这些人统统杀光,以绝后患!若有什么罪衍,便统统记在在下头上!” 尉迟良鸿此时也都杀红了眼,只应了一声,随手一剑便将那跪地求饶的狱卒杀死。赵成孝和也鲁也不再心存半点仁慈之心,提刀杀入人群。 那些狱卒见来劫狱的这几人出手如此狠辣,想着横竖都是一死,索性与他们拼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便也都咬牙上前拼杀。然而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可惜这大牢内的通道却只有这窄窄的一条,人员无法展开,只能一批一批地被眼前这三个高手逐一斩杀。 一时之间,这刑部大牢之内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饶是牢内囚押的那些十恶不赦、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见了这番血腥的场面也都被吓得噤声不语,整个大牢之中恢复了诡异的沉默。 那些狱卒虽想负隅顽抗,然而他们平日间只知道欺软怕硬,武功生疏得很。而尉迟良鸿等人武艺既高、心又齐整,面对这群狱卒,便如砍瓜切菜一般,直杀到监狱最深处。 此时这刑部大牢上百狱卒,只剩幸存下最后一个小头目,肩膀上也已带了伤。只见他背倚靠在一扇木门上,血水顺着手臂一直流到手中的官刀上,却再也举不起兵刃,两脚不住地打颤。 秋仪之在三人身后瞧见此人身后的房间便是关押自己的义父幽燕王的囚室,便拨开几人,厉声问那小头目道:“你身后牢房之内,可是囚了幽燕王爷?” 那牢头本以为今日便难逃一死,听此这劫狱之人如此问他,心中燃起一线生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回答道:“郑荣。哦,不。幽燕王爷就在其中。”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见这房间门上连上了三道铜锁,便呵道:“还不速速给我把门打开!” 那牢头眼中几乎迸出泪来:“这三把锁的钥匙都在三位主审官那里,确实不在小的这里啊!壮士,你可要相信我……” 他话未说完,尉迟良鸿却赶上一步,一掌将他打得晕死过去,说道:“兄弟何须与他多废话,先借那把宝刀给愚兄一用!” 秋仪之心中已明白尉迟良鸿的用意,忙将那口刀身漆黑的西域宝刀递了上去。尉迟良鸿持刀在手,闭目凝神运了一会气,忽然睁开眼睛,高喊一声,手起刀落。待众人反应过来,那三把铜锁,早已断成六瓣,散落在地面上。 尉迟良鸿见了,嘴角扬起得意的微笑,又仔细看看刀刃——没有半个缺口——这才还给秋仪之,赞叹道:“兄弟这口宝刀可要照看好了,若是丢了坏了,恐怕这世上便少了一件神兵利器!” 秋仪之拿过刀,也不答话,亲自伸手推开门,向内呼唤道:“义父,你可在这里?” 回答他的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是谁?是仪之吗?你父王在这里!” 秋仪之听了,连忙将松明举高,却见囚室正中摆了个大麻袋,麻袋下结结实实压了一个人,偏过脑袋,望着秋仪之——正是大汉幽燕王郑荣! 秋仪之见此情景,眼睛立刻留下眼泪来,连忙招呼几人将麻袋搬开,又扶起郑荣,呜咽地说道:“仪之不孝,今日才来救义父,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郑荣却一把抓过秋仪之的衣领,两眼睁得几乎要将眼角绷开,问道:“仪之,你告诉我,大太监王忠海、皇长子郑昌还有我皇兄,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就连老丞相杨元芷都说是你结交江湖匪人杀掉的?” 秋仪之听了一怔,又立即清醒过来,说道:“义父现在悲愤之中,恐怕难以想清其中原委,然而仪之不孝可在此先说一句:这三人之死绝非仪之动手。为今之计,只有先救义父出去,旁的事,待日后再说!” 郑荣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说着说着,眼睛渐渐闭住,声音也慢慢轻了下去。 秋仪之见了一慌,连忙伸手探了探郑荣的鼻息,发觉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悠长匀称,这才放下心来,吩咐几人道:“尉迟兄你在前引路,小弟紧跟在后,赵哥你背着王爷跟在我身后,也鲁兄则在最后压阵。我等便救我义父出去吧!” 几人听了号令,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声,便排了队伍,向那隧道洞口走去。 郑荣被赵成孝一颠,苏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睛,见地面上躺满了尸体、流满了血水,用舌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问道:“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秋仪之知道自己这位义父平日里最为仁慈,怕他怪罪,便道:“这也是仪之万不得已,要救义父出来,非要如此不可啊!” 没想到郑荣却说道:“杀得好!杀得好!这群宵小之辈,要杀本王,就连明刀明枪都不敢,搞什么布袋压人,真非英雄好汉所为!仪之你这事办得好!好得很!好得很!”说着,便又昏睡过去了。 几人来到那洞口之处,也鲁收刀回鞘,先跳入洞中。秋仪之和尉迟良鸿两人小心翼翼地将郑荣从赵成孝背上抬下,轻轻送入洞内,随后三人也都先后跳进洞口。 谁料这洞挖得甚是低矮,正常成人都要低头弯腰通行,背着一人在此洞中行进更是绝无可能! 秋仪之见状,急得几乎流出泪水,伸手锤着自己脑袋,责骂道:“秋仪之啊秋仪之,你终究还是个蠢人,怎就想不到进洞之前,先备好一只担架呢?” 这话却提醒了也鲁,他忙道:“义殿下先勿自责,也鲁有个办法!”说着,便脱下自己的外衣,又让秋仪之和赵成孝解下刀鞘,穿在衣服里,又将两只衣袖打了个结。 秋仪之见一副简易担架被也鲁在眨眼之间便制作了出来,心中万分欣喜,夸奖两句,便忙将郑荣扶在担架之上坐定,由赵成孝、也鲁二人一前一后抬着向隧道外快步走去。 走了两百步距离,秋仪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喊杀声,瞬间便已明白:大牢之外的看守兵卒已经冲破牢门,找到洞口,并已循着隧道追杀而来。 也鲁和赵成孝二人也听到这追杀之声,不待秋仪之开口催促,便已加快脚步,兼程向前行进。两人抬着郑荣几乎是小跑着又前进了近百步,终于望见远处隐隐约约的光亮,便又加快速度,向前奔了几步。 洞口之处早已站了几个接应之人,见前去劫狱的几人一个不少都安然回来,又多抬了一人出来,不用猜就知道此事已然办妥,脸上紧绷的肌肉都不禁放松了下来。 赵成孝已是抬得腰酸背疼,见这几人都是自己从云梦山上带下来的土匪,高声喊道:“你们都他妈愣在哪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那几人听了,方才反应过来,奔上前来,接过那仓促制作的担架,又七手八脚地将幽燕王爷抬到地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2 重见天日 - 一代权臣 - 笔讷 洞口早已围满了人,见幽燕王郑荣出来,无不倒头就拜。 郑荣原本在洞中已被颠簸得筋骨酸疼,可抬眼见叩拜自己的都是幽燕道的熟人,心中一喜,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诸位请起,为救本王出来,真是难为诸位了。”说罢,就要起身拱手行礼,然而脚上吃不住力气,一个趔趄又坐了下去。 秋仪之看了心中一酸,忙道:“义父不要太过劳累了。眼下事情还未成功,还请义父养精蓄锐,以全大事……” 正说话间,赵成孝惊道:“王爷、殿下,追兵似乎要从洞中爬上来了!” 秋仪之听了,也是一慌,果见有几个朝廷兵士在洞中摸摸索索地想要爬出来,却因不熟地形又无人搭手,故而一时不能成功。 秋仪之见状,忙下令:“尔等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给我把洞填了!” 众人听得号令,这才惊醒过来,抡锹挥铲地将堆放在院中的泥土重新填入坑洞之中。更有机灵聪明之人卸下一块门板,叫过几人,趴着腰就往洞里推土。这填坑速度自然要比挖洞速度快了许多,只眨眼功夫,这洞口便被填了个平整。 秋仪之这才稍稍放心,俯身将下一步的计划告诉郑荣,又询问道:“义父,仪之这样处置可好?” 郑荣哪里还有精力细细思量,听秋仪之说完,只长叹一声道:“我儿终于派上大用场,本王的性命就托与你手,放心大胆办事去吧!”说着,便大口喘气。 秋仪之听了,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起身吩咐众人道:“尉迟兄,赵哥,你们先将王爷安置在马车上,然后带着弟兄们护住王爷,就往建春门方向行进,千万记住出门之后要先向南走,避开朝廷大队人马!”又侧身道,“郡主、也鲁、还有渤海来的两位兄弟,这就带我先去四夷馆,带出骏马,再与王爷会和!” 此时婷婷站立在一旁的温灵娇却看见郑荣身体虚弱,便从侍立在身后的荷儿手中取过一壶凉茶、几块糕点,蹲在地上亲自喂给郑荣服用。郑荣腹中有了些食粮,精神便又恢复了些,见眼前这个姑娘显得眼生,问道:“这位姑娘是我义子在京城之内结交下的吗?” 还未等温灵娇答话,忆然却挺身一步说道:“王爷说错了,这位是天尊教的圣女温小姐,可是秋仪之的老朋友了!” 郑荣听了,两手一颤,口中却只说道:“好!好!” 秋仪之听在耳中,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忆然还在这里说些阴阳怪气的风话。可他却又怕自己出言责骂,激起忆然的小性,难免坏了大事。于是只好假装没听见,却高声对赵成孝说道:“快,快,事不宜迟,赶紧把王爷扶上车!” 又转身寻来石大建,感谢几句又道:“在下等就要离开京城,此行九死一生,石师傅身怀绝技,又未暴露身份,不必随我等同去,自在这洛阳隐藏下来即可,你我缘分未尽,有缘相逢在下再道谢吧!”说罢,也不等石大建答应,便骑上骏马,同渤海来的几人一道,向四夷馆飞奔而去。 四夷馆本来距离甚远,但秋仪之等人骑乘的都是渤海来的骏马,因此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赶到四夷馆门口。 只见也鲁坐在马上,用手在嘴边搭出号角形状,用渤海语言向馆内高呼了几声。有人听了,也同样用渤海语回复了一声,便听到四夷馆内隐隐约约传来骚动之声。 在四夷馆外警卫的两员兵丁原本昏昏沉沉地几乎睡着,却被这番骚动惊醒,高声道:“你们什么人?来此作甚?” 话音未落,四夷馆的大门突然从内被“砰”地一下推开,一左一右两名骑士同时冲出大门,手中宝刀往那两个大呼小叫的兵丁脖子上一抹,两颗人头便瞬间滚落了下来。 这两员骑士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的无头死鬼,纵马走上前来,用渤海话叽里咕噜地同忆然和也鲁交谈了一番,便转身向馆内高呼了几句。 呼声刚落,便见四夷馆内十几员渤海骑士、几十匹良驹鱼贯而出。 其中更有一匹青色骏马小跑到秋仪之跟前,向着主人仰天嘶鸣——便是当日秋仪之交给也鲁照看的那匹汗血宝马。秋仪之见此宝马短短几日便已被养得膘肥体壮,恢复了元气,心里更加欢喜,便立即移坐上去,下令道:“大家跟我来,去与我义父会和!”说罢,一扬马缰,“泼喇喇”便向前飞驰而去。 众人见状没有丝毫犹豫,也同纵马跟上。 这京城洛阳的道路,秋仪之在这一月之间早已摸得精熟,驾马不多久便已追上郑荣一行。 赵成孝见秋仪之如约赶来同自己会和,心里高兴,笑着说道:“义殿下果然神机妙算,城内兵丁都赶去刑部大牢刨洞去了,我等这一路上都没遇上几个朝廷兵马。倒霉碰到我们的,也都被尉迟大侠做掉了!”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说道:“眼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我从四夷馆带来了几十匹骏马,你们速速上马,随我去营救钟离师傅!”说罢,又驱马走到郑荣所乘的马车前,一撩帘子,见郑荣已沉沉睡去,温灵娇和荷儿两人则安坐在他身边照顾。 秋仪之这才又稍稍放心,马鞭向前一指道:“来啊!跟我走!” 众人得了马力,行动更加迅捷,沿着皇城大道,不费什么功夫便已远远望见建春门下的那座军营。却见军营门口已聚集上百个官军,个个明火执仗,还在往外边搬运弓箭兵器,似乎正在搭建防御阵地。 秋仪之虽然年轻,却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看见这幅阵势,便已猜出是幽燕王越狱的消息已传到此处,军营长官正组织人马准备防止郑荣同他带来的兵马合流。 秋仪之心中默算:渤海使团包括忆然和也鲁在内有二十二人,赵成孝和他的兄弟共有二十七人,再加上自己和尉迟良鸿,眼下能够上阵杀敌的便只有这五十一人——然而这些人,要么是叱咤草原的北国精锐、要么是视死如生的亡命之徒,更有一名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在内——若论战力,恐怕是海内无双;要说士气,正是同仇敌忾之时;谈起指挥,莫说是有秋仪之这样足智多谋之士,还有幽燕王郑荣这堪称大汉第一名将在此其中压阵。 想到这里,秋仪之已是信心百倍,招呼几个领头之人过来,吩咐道:“赵成孝从自家弟兄之中分出十人交与忆然郡主指挥,要护住我义父安全。赵成孝、也鲁同我一起,带领剩余人马杀入官军阵中,务必要速战速决。至于尉迟兄,尽可随机而行,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纷纷点头答应,忆然却道:“为何你们都去冲锋陷阵,偏偏要我在这里留守?” 秋仪之瞥了她一眼道:“你是渤海国的郡主,就算被抓了朝廷也不会为难你,要是我等都死了,你要立即出城去想幽燕道报信,懂不懂?” 他也不待忆然答应,抽出挂在身侧的宝刀,高呼一声:“兄弟们,跟我冲啊!”随即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向前冲杀而去。此刻秋仪之已然成为事实上的主帅,身后人马见他不顾安危领头冲锋,又有哪个情愿落后的,便也都催动马匹冲杀出去,一眨眼便已杀入官军阵中。 官军匆忙之间得到消息,还未来得及部署停当,便遭此雷霆般的一击,瞬间便已阵脚大乱,只好凭借人多势众,先与敌手缠斗在一起。 秋仪之坐在马上左右挥刀劈砍,见自家人马战斗力明显高过对手一筹,战势正朝自己有利一方发展,然而仓促间却无法轻易取胜,忙又下令道:“尉迟兄,你专找军官狙杀,打乱官军指挥!” 尉迟良鸿听了,长啸一声,从马背之上一跃而起,挥动手中利剑,专捡着身着军官服色之人刺杀,只见他一袭青衣上下翻飞,转眼便已杀了五六个军官。 秋仪之见状,坐在马上高声喊道:“你我都是大汉子民,并无冤仇,在下只为救幽燕道的兄弟而来,尔等与我速速退去,若还敢螳臂当车,那人便是榜样!”说着,用刀一指十来步开外一名握着令旗指挥的军官。 杀得正兴起的尉迟良鸿心领神会,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两把官刀,随即又高高腾起,发力向那军官甩了出去。这军官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胸口便中了两刀。这两刀威力极大,命中那军官的身体居然余力未消,竟将他死钉在地上。 官军见此一幕,已是心胆俱裂,又没了节制之人,“哄”地一声便跑了个精光。 秋仪之见终于赢下这场战斗,也不庆祝,连忙命人打开军营大门——此门之内,正囚禁着幽燕来的三百余军兵。 开门一看,这三百人马却都已聚集在门口。原来是营内之人听见外面喊杀声音,便在钟离匡和张龙指挥之下,将营内看管他们的士卒杀了个干净,正要从内向外破门而出。 秋仪之见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来不及抚慰两句,便高呼道:“钟离先生可在此中?” 钟离匡听了,连忙答应一声,跌跌撞撞地走到秋仪之马前,问道:“王爷呢?王爷救出来了吗?” 秋仪之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师徒礼仪,就坐在马上,向身后一指,回答道:“义父就在那马车之上,请师傅上车同我义父细谈。”又朝人群之中呼喊道,“张龙何在?” 张龙听了,赶紧答应一声:“末将在!” 秋仪之道:“我等立刻就要护住王爷,经建春门出城。尔等拾取兵器、搜刮马匹,立即跟上,过时不候!” 说罢,秋仪之一转马头,便领着人马重新聚拢在郑荣所乘马车周围,略略清点了一下人马,才知这短短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之内,已经折损了两员渤海骑士和三名云梦响马,其余也有十来人身上带了轻伤。 可秋仪之根本来不及哀悼,只简单同郑荣和钟离匡商议几句,便领着众人向建春门飞奔而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3 逃出京城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此刻正是夜半三更之时,建春门早已下钥关闭,离开启更是还有一段时间。看守城门的士卒守卫似还没有听到幽燕王越语逃脱的消息,一个个还在睡梦之中,只留两个兵丁拄着长矛,有气无力地站在城门口,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众人远远望着洛阳厚重高大的城墙,望着紧紧关闭着的大门,都不禁远远就勒住了胯下马匹。他们心想:我等随身未曾携带重锤云梯,就是带了,又岂能迅速攻破城门?于是都默默地盯着此事的主谋——秋仪之。 秋仪之心中却早已有了定策,叫过尉迟良鸿,在耳边低语了两句。 尉迟良鸿得令,身影一闪,须臾之间便已欺到那两个守卫身后,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这两个倒霉的守卫便同时摔倒在地上。这一起一落之间没有半点声响,如同鬼魅一般,众人在后看了,心中都暗暗叫好。 与此同时,秋仪之却已亲自下马从车里拿出两包由自己亲自调配好的火药,赶上几步,将两包火药放在建春门下,用手中的松明点燃引线,便立刻飞奔回来。 只听见“轰”的一声,火药爆炸,扬起一片烟尘。 这爆炸之声甚响,就连在车内沉沉睡去的郑荣也被吓得睁开了眼,挣扎地探出车棚,问秋仪之道:“这是怎么回事?” 秋仪之却不及细细解释,只说道:“这是西域传来的攻城之法,不知在中原可否灵验。”说罢,便拨开充满了硫磺气味的烟雾,上前检查情况。 却见建春门只在方才堆放炸药的地方被炸烂了一块,其余部分则纹丝未动。秋仪之忙又用力推推大门,丝毫没有可以推开的迹象。 秋仪之这下慌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淌下来,一直渗到眉毛下面,刺得双眼一阵酸疼。又见城头之上燃起点点火光,似乎是守城兵卒被这巨大的爆炸声惊醒,都出来查看情况。 于是秋仪之忙下令道:“快把所有的火药统统搬运过来!其余人等全都给我后撤!” 众人得令,拉马驾车就往后走,另有几人慌慌张张地将所有火药包堆在门口,却痴痴望着堆了有半人多高的炸药堆,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只呆呆站在原地。 秋仪之见了,厉声喝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有多远给我走多远!”说罢,便点燃引信便转身飞也似地向后跑去。 秋仪之刚飞奔到一段矮墙之后,还未来得及低头躲藏,便见那堆炸药亮光一闪,大地也似乎为之一颤,随之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爆炸的声音,扬起的灰尘也迎面扑来。秋仪之被扬灰迷得睁不开眼,连忙趴在矮墙之下一动不敢动,两只耳朵里却已充满了“嗡嗡”的异响,鼻孔之中也都是呛人的硫磺味道。 秋仪之虽然知道到这次爆炸威力会远远超过前一次,可没有料到竟会有这样惊天动地的阵势,过了许久才抬头出来张望。然而四周飞腾起的灰尘还未消散,视线所到之处超不过十步,只远远望见身后几支火把、松明发出的火光似在上下晃动。 秋仪之心想眼下时间是半点都耽搁不起,咬咬牙,低头便向建春门方向走去。他好不容易摸到城门,高高举起松明,却见这宽阔厚重的建春门,竟被方才那阵巨大的爆炸摧毁了一半——半扇门门已断裂成两半,躺在地上,足够一辆马车通行。 秋仪之见状大喜,深吸一口气想要高声招呼人马出城,可吸入的尘埃瞬间刺激到他的喉咙,让他咳嗽不止。无奈,秋仪之只好又冲破层层烟雾走到大队人马跟前,冲着领头的也鲁、赵成孝等人高声喊叫:“快!建春门已经开了,快快出城!”他撕心裂肺地喊,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赵成孝和也鲁的耳朵,也同样被方才那声巨响震聋了,看着秋仪之张着嘴,却听不清他的声音,便也龇牙咧嘴地朝他大喊。 秋仪之心思比他二人清明得多,见这样无法交流,索性不再开口说话,骑上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在马上做了个向前行动的手势,便驾马缓缓向前走去。 赵成孝等人终于明白秋仪之的用意,也纷纷上马赶车,向城外走去。 越过层层烟尘,驱散阵阵迷雾,幽燕王郑荣所乘车辇,终于在众人簇拥之下,离开了京城洛阳。 秋仪之回头仰望洛阳高大漆黑的城墙,心中感慨万千,却又想起还有张龙率领的三百精锐尚在城中没有离开,便在马上招呼几个领头之人过来商议道:“请忆然郡主和尉迟兄带领一半兵马护送王爷向东赶路,我、也鲁和赵成孝领另一半兵马再杀回城中接应。” 此刻众人耳中杂音已渐渐平息,仔细分辨也能听清秋仪之的部署,答应一声,便各自行动去了。 秋仪之领着也鲁、赵成孝和胡汉二十余骑重新杀入洛阳城中。 方才火药爆炸扬起的尘埃已逐渐落地,秋仪之定睛远眺,果见一队穿着幽燕军队服装的兵马,正且战且退地同官军搏杀。 原来是张龙听秋仪之的号令,就近劫了两座军营,人手一把抢了刀剑兵器,却只收集了不到一百匹战马。因而他还想再袭击两座营盘,好让手下军士至少能够两人一马,也好速速离开洛阳。没想他这一行动,惊动了洛阳城中守军,大队兵马从三面袭击而来,将他们死死咬住,脱不开身。 秋仪之见状,招呼过赵成孝和也鲁道:“我们从右侧杀入,先将官军同我军分隔开来,一触即退,不能有半分恋战,否则就会陷在洛阳之内,知道了!” 也鲁听了点点头,却道:“此乃小事一桩,何劳义殿下动手,我等就替你办了。”话音未落,高呼了两句渤海话,便领着十余名渤海骑士向前冲杀而去。 赵成孝虽然憨厚,也已领略到了也鲁这份保全之心,带领手下弟兄,紧随在也鲁等人马后,同样杀了出去。 只见这一彪人马向北边绕出一段优美的弧线,随即直插进官军和幽燕军队的结合部,好像裁缝手中的剪刀一般,将两队人马精确地分了开来。 秋仪之远远观瞧,心中却暗想:这也鲁并非只是个一勇之夫,驾驭骑兵的本领也不在南北任何一员名将之下。他一面赞叹,一面催动马匹向前小跑而去,在人群之中找到张龙,对他高呼道:“张龙你在做什么?还不趁此机会领军撤出洛阳?!” 张龙本在埋头引军厮杀,忽觉面前压力瞬间减轻,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声音,忙抽空抬头一看,却是秋仪之在朝他发号施令,也高声回答道:“不行啊,末将这里半数兄弟没有战马,恐怕就要陷在城里了!” 秋仪之耳朵还未完全恢复听力,张龙的回话只听了个模模糊糊,还以为他是要听令而行,便也不再搭理张龙,反而骑在马上一个劲地向后招手,随即拨马转头就往城外缓缓离开。 也鲁和赵成孝远远瞧见秋仪之的手势,又见他已在向城外撤退,便也忙收拢麾下骑兵,瞅准机会突击一阵,杀出一个破绽便收起兵锋向城外退去。 张龙见到这样的情形,长叹一口气,只好抛下受伤残兵,向后方退去。 官军刚刚吃了也鲁和赵成孝骑兵突袭的亏,一下反应不过来,被几乎已是筋疲力尽的幽燕人马摆脱了追击。可官军究竟人多势众,且是生力军,立即又咬了上去。 秋仪之见状,忙亲自带领骑兵,又往南边绕了半个圈,重新向追击的官军一阵突击。官军只当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骑兵已退出城外,却不料会再次受到冲击,终于放慢了脚步,不再奋力追击。 张龙也终于乘此良机,在秋仪之等人的指引之下,穿破即将尘埃落定的烟障离开了洛阳。 此刻已是黎明时分,正是夜色正浓之时,一行人马不敢有片刻耽误,也早已忘了幽燕道军队的严整军纪。一路之上无论遇到马匹、耕牛还是骡子、毛驴,只要是能够载人骑行的,便统统搜刮而来,征为己用。 经过一夜的奋战,秋仪之已是疲惫不堪,无力支撑起上身,只好趴在马背之上回头遥望洛阳。这座大汉帝国的首都好似一条黑龙横亘在地平线上,又渐行渐远,逐渐化为一片巨大的阴影慢慢消逝在夜色之中。然而京城之中发生的种种事件,却好似烙刻在他脑海之中一般,久久无法忘怀。 正在秋仪之感怀之际,赵成孝纵马慢慢靠拢过来,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欣喜道:“殿下真是神机妙算,竟能将王爷从大牢之中救出,又能带领我等逃出京城。我看就是说书人讲的子牙尚父、孔明先贤,也未必有这等机谋。” 秋仪之听了这番奉承,心中也是一喜,却又凝眉道:“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们还没逃出近畿,眼前还有潼关和黄河两道大关要过呢!赵哥你快去清点兵马,看看究竟逃出了多少兵马!” 赵成孝得令,收紧缰绳,将身后兵马数了数,便刚忙上来回命道:“方才一阵突袭,我手下又折了四个兄弟,也鲁兄也失了三个渤海骑士,王爷带来的仪仗精兵逃出来估摸有一百余人吧!” 秋仪之一边点头,一边盘算:如此一来,赵成孝从云梦山上带来的还剩下二十人,也鲁手下也还有十五个渤海骑兵,至于那逃跑出来的百余人可用兵力恐怕还不到一半。若要凭借这些人马攻破雄踞中原的潼关,无异于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秋仪之精神一凛,忙对赵成孝说道:“我先去追义父,有大事需要商议,你同也鲁也要兼程赶上,不可有半刻迟误,懂了吗?”说罢,便轻抽胯下汗血宝马臀部。 这汗血宝马通着人性,知道主人心意,随即撒开四蹄,向前狂奔而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4 艰难的抉择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等人虽然先行一步,但马车毕竟沉重,比不上骑马速度那么快。秋仪之不费什么功夫,便已追上义父郑荣。 秋仪之满腹的心事,正要同郑荣商量,连着呼唤了几声,郑荣却都没有应答,却见温灵娇从车棚之中探出头来,说道:“王爷刚刚睡过去,恐怕一时半刻还叫不醒呢!” 秋仪之这才想到:义父已是颠簸劳累了半夜,加之在大牢之中受了酷刑、伤了元气,因此久睡不醒也并不奇怪。便对温灵娇说道:“好吧,那就先让我义父好好休息休息。若是何时醒了,还烦请温小姐立即通禀一声,就说在下有要事禀报。” 秋仪之话音未落,却听车棚之内传来浑浊沙哑的嗓音:“是仪之吗?有什么事要同本王讲?”正是幽燕王郑荣的声音。 秋仪之听了,忙回答道:“搅扰义父休息,仪之真是罪该万死。然而还有还有一件紧要事情需要义父定夺。” 此时钟离匡也已醒来,从车棚一旁的窗户里探出脑袋,问秋仪之道:“可是商议如何出潼关之事么?” 秋仪之骑在马上,连忙点头道:“正是此事。” 同在车中的温灵娇倒也机灵,知道他们要商讨机密事情,自己在车内旁听多有不便,因此就借故需要方便叫马车停下,自己和荷儿下车换马骑行。 秋仪之便也正好下马上车,随即命令车夫重新驱马上路,又钻进车马,透过几支蜡烛昏暗的火光,看见郑荣的气色已好了不少,刚要开口请安,却听郑荣说道:“那位温小姐,真是天尊教的圣女吗?” 秋仪之忙点头称是,却听郑荣又道:“本王看着温小姐身上虽有三分邪气,却也还算是温良贤淑,真是大出本王所料。哦,对了,你有什么事情,要同本王商量?” 秋仪之还以为义父想要打听温灵娇的底细,心里一慌,心里正盘算着应当如何回答,却听他话锋一转,便连忙接茬说道:“我等虽已离了京城洛阳,但追兵恐怕片刻就到,面前还有一座潼关需要通过,千难万险,不知如何超渡……” 郑荣听了,也是凝眉叹息,却听一旁的钟离匡问道:“仪之恐怕心中已有定策了吧?”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仪之无能,只想着能够尽快带义父、师傅离开京城,还未想到如何通过潼关,至于渡黄河之事,更是鞭长莫及。况且仪之眼下疲乏已极,正是油尽灯枯之时,实在是半条主意都想不出来了。因此才来此处求教师傅!” 钟离匡本来冬夏都不离手的那把折扇,在昨日的混乱之中,已遗失在京城内,因此双手空无一物,显得有些无措。然而他脑筋依旧清明,深吸一口冷气说道:“我等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聊尽人事罢了,至于成功与否,还得要看天意!” 郑荣和秋仪之听钟离匡这么说,便知他已有了妙计,更清楚这位足智多谋的顶尖谋士定然出语惊人,便凝神闭气,听他说道:“要越过潼关,关键只在一个‘快’字上。只要能比身后追兵快半天,比京城去潼关报信的差役快半刻,便足够了!” 钟离匡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比追兵快,并不难做到。我等现在都是一人一马,又比朝廷兵马早出发半日,只要沿着官道一路疾驰,不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必定能快过身后追兵。” “至于报信的差役么……我等现在只能尽量延缓其行进速度。”钟离匡的表情越说越严肃,“首先,是要烧毁沿途所有驿站,夺取驿站之中所有马匹,让差役无粮可吃,无马可换,速度自然延缓。其次是要沿途截杀所有可疑人等,凡是看着好像送信差役的,不分良贱统统格杀。最后,我等也不可再拖延半刻,特别是王爷从幽燕道带来的三百仪仗,其中有不少负伤之人,眼下只有给足其银两,让其暂时脱队,在民间潜伏下来,待王爷回到幽燕再想办法营救了……” 郑荣听了钟离匡的话,不住地点头,听到最后,却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本王一向以爱兵如子自诩,没想到也有为了这卿卿性命,抛弃兵卒的一天啊!” 钟离匡却冷冷地说道:“正是王爷有爱兵如子的令名,才能放心让这些负伤兵士就地疏散,否则这群人投靠了朝廷,我幽燕道的底细岂不是尽为敌手所知么?况且王爷又不全是丢下他们不管,将来王爷问鼎天下之时,这些人或许另有用处也说不定。” 秋仪之见郑荣还有一些犹豫不决,也忙在旁劝道:“眼下事体万分火急,只有丢车保帅才能成功,否则便要玉石俱焚。还请义父早作决断啊!” 郑荣听了,终于摇摇头,说道:“那此事便全仰仗两位好了!” 钟离匡听了,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吩咐秋仪之道:“那仪之你就先去布置吧,记得那些留守在此的兵士,一定要给足银两。”语气已轻快了不少。 钟离匡方才的计策已给了秋仪之莫大启发,因此并不忙着答应,想了想说道:“仪之心中还有几句话,还想请义父何师傅定夺。” 郑荣心里明白:自己能从京城刑部大牢的绝境越狱出来,全凭着秋仪之的一己之力,而这一行护送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自己这螟蛉之子的心腹,因此自己能否安然回到幽燕也全要倚赖于他,所谓“定夺”其实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 想到这里,郑荣答道:“此番仪之所立功劳极大,若本王能够侥幸回到广阳,必有一番重赏。仪之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便是。” 秋仪之听了,忙作揖道:“义父这两句谬奖,仪之不敢承受。只是想到还有两条计策,并不与钟离师傅之策矛盾,只恐画蛇添足,因此要向两位师长讨教。” 钟离匡原本也同郑荣一样以为秋仪之要乘机讨赏,却听他一心想帮幽燕王爷脱离,却没有虑及半点功名利禄,因此心里也觉欣慰,便顺势说道:“我的计策也不过是一时仓促之计罢了,仪之看出什么破绽,自可当面指正,不必心怀顾虑。” 秋仪之却道:“不敢不敢,师傅之计在仪之看来妥帖得很,确有釜底抽薪之效,我不过是有两条建议罢了。一则:义父赐我胯下那匹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义父可否就便修书一封,交与赵成孝,让他跨马先行一步赶回幽燕送给几位兄长,也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郑荣一听,便知这是一条妙策,不禁直起身子,却触动一根受伤的肋骨,疼得他又半躺下来,喘着粗气说道:“本王先下精力不济,可否请钟离先生代笔?一是要幽燕道这就动员精兵,严防各处关隘,不得松懈。二是要迅速夺取庆州道的黄河渡口,能拿下安河镇这处要隘便更好。三是郑鑫、郑淼在幽燕留守,崔楠、韦护及郑淼三人,领三千精骑,立即渡过黄河,赶来接应,不得有误。” 钟离匡一面听,一面取出马车上备着的笔墨,待郑荣话音刚落,他已文不加点、下笔成文地写好一封书信,轻轻吹干墨迹,便送到郑荣面前。 郑荣看了,赞叹一句:“先生大才,这封书信上所写,正是本王心中所想。先生在这颠簸不已的马车中草就的这笔行草,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可谓独步天下了吧。”说罢,从钟离匡手中取过舔饱了墨的毛笔,在书信下方落了款,便又递给秋仪之道,“此信,你可交给赵成孝,让他送往广阳。那第二件事呢?” 秋仪之接过郑荣递来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这才说道:“这第二件事,却与钟离师傅有关。”他望着钟离匡一脸疑惑的表情,“记得当初学生整理审阅天尊教典籍时候,师傅曾派来一名叫阮文远的书办帮忙。学生这番进京,机缘巧合之下得知,这阮书办有位族弟,正在潼关当千总,负责的正是关防事宜,或可有所助益。” 钟离匡听了,眼前顿时一亮,问道:“仪之此话当真?”看见秋仪之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头,便又取过纸笔,“唰唰唰”写了一张纸条,交给秋仪之,道,“此信可交由赵成孝一同带往广阳,我已命阮文远随军赶来接应。” 秋仪之接过纸条,看了看,却道:“一来一回,阮书办未必能够赶得上,但兵法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这多一分准备,便也就多一分胜算。”说着,又嘱咐了郑荣和钟离匡几句安心休息的话,便钻出马车,依计布置去了。 于是赵成孝换了那匹已同自己混得精熟的汗血宝马,怀揣两份事关重大的书信,往潼关方向飞奔而去了。 秋仪之又将忆然、也鲁、温灵娇等人所带所有金银财宝聚集一处,统统交给张龙,要他散给那些无力随军东撤的兵士,要他们就近隐藏在近畿地方,以待日后起事。 张龙虽不情愿,但想到这是幽燕王郑荣的军令,又听秋仪之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释,便也只好依令而行。 秋仪之自己则从一行人之中选出三十名战力最强之士,换上精锐战马,又会同尉迟良鸿、也鲁两人,凡见官道上的驿站,不由分说就是一通冲杀。这些驿站还未得到消息,全无准备,略加抵抗便已举手投降。秋仪之倒也不难为那些驿丞,只在抢劫其中驿马之后,将驿站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5 突破潼关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等人一路烧杀、一路前行,昼夜不停地奔驰了一日一夜,终于在第三日的辰牌时分,赶到天下雄关——潼关之下。 这一路之上,秋仪之率军捣毁驿站八座、破坏县衙两座、抢夺驿马三十余匹,然而却连一个送信的差役都没有截获。对此,秋仪之暗揣:或许是因为经过自己这一路的捣乱,从洛阳出发的信差,便断然没有后发先至的道理,没有被自己擒拿到也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秋仪之虽这么想,心中却始终放心不下,便叫大队人马稍稍放慢速度,他自己则同尉迟良鸿一道先行一步,去潼关口打探下情况。 只见这潼关一侧的市镇仿佛一个从睡梦之中刚刚苏醒的婴儿一般,尚且在懵懂之中,似乎尚未觉察到朝廷之中刚刚发生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除了大行皇帝驾崩而带来的一丝忧伤空气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气氛。 秋仪之还不放心,见路边一位老者支了一座早点摊,便下马买了几根油条,装作无意地问道:“大爷,我们是外地来的客商,请问一句,老皇帝驾崩,出入潼关会不会又添了些新规矩?” 这老人抬眼见秋仪之长相十分斯文,不像是惹是生非之徒,便一面操持着手里的活计,一面回答道:“规矩倒是没有,就是通行检查严格了些。唉~多事之秋啊!也是没办法的事。”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慌,又问:“大爷口中的‘多事之秋’是什么意思?” 那老人斜睨了秋仪之一眼,道:“你们年轻人啊,一心就只想着银子,也不知道关心下国家大事。幽燕王爷被新皇帝抓起来了,你总知道吧?” “当然知道,这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却不知王爷近况如何?”秋仪之接着问道。 这老人家终于停下手中工作,叹息道:“这又有谁知道呢?王爷可是好人,帮着朝廷打鞑子,还赈过灾……不知道新皇帝受了朝廷里面哪个奸臣的蛊惑,唉!就指望老天开眼,王爷能够度过这关吧!” 听到这里,秋仪之已然放心——幽燕王越狱之事,并未传播到此处;而且自己反正是要一路突关而去,只要不关门紧闭,查检得宽松或是严格实在是一件十分不紧要的事。 于是秋仪之向老人谢道:“多蒙指教!”又再取了些早点,就在身边摸索银两。却不成想自己携带的所有金银已全部散发到留在近畿的兵士手中,自己现在是切切实实的不名一文。尉迟良鸿看在眼里,脸上莞尔一笑,从身边掏出一锭散碎银子,伸出三根手指朝秋仪之晃了晃,便将银子递给了老者。 秋仪之纵马回到郑荣身边,将他在关前打探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义父和师傅。郑荣和钟离匡听了,无不长舒一口气。 郑荣欣慰道:“这既是天助,也是两位的功劳,只要能够突破这潼关,此计便就已成功大半!”又下令道,“仪之,你先带领精锐骑兵,一举占领关门,本王随后便坐车赶来。” 秋仪之道:“义父,这样似有不妥。还是由义父马车开道,我等在后掩护,一举突出潼关为好。” 郑荣却摆摆手,说道:“这潼关我知道。关门启闭全靠关城上的绞盘机关。就算能将城关门口所有守卫士兵杀光,城楼之上的兵卒得到消息,照样可以关闭城门。你们先行一步,即便本王陷在关内,尔等也可逃回幽燕,再做计议!” 秋仪之心里却明白:如果照着义父的想法,自己领人先突出关去,那城门守卫必然立即关闭城门,到时恐怕速度稍慢的马车,就难以出关了。若是义父再次落入郑爻手中,那可就再无办法可以营救他出来。 想到这里,秋仪之连忙摇头,想了想,又问钟离匡道:“那学生且去联系那姓阮的千总,找他帮帮忙可好?” 钟离匡连声否决:“此事万不可行。这姓阮的不明底细,难保他不会就此出卖我等,到时便后悔莫及了。” 秋仪之听了,也觉得钟离匡说得有理,低头沉思片刻,又问郑荣道:“不知义父……现在能否骑马?” 郑荣听了一怔,便已猜出秋仪之的计划,抖擞抖擞精神,朗声说道:“仪之是在说笑话吗?本王骑马领军打仗之事,你父亲还没同你母亲成亲呢!本王这两日在马车中吃得好、睡得好,在刑部大牢之中受的小伤,早已不在话下。仪之若不信,可牵马来一试!” 郑荣两日之前伤得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秋仪之还历历在目,知道义父这么说是为了自己着想,心中感动,连忙在所携马匹之中,选了一匹后背宽阔、步履稳健的,牵到马车旁边。 郑荣从车棚之内爬出,又挣扎着上马,坐在马上,强撑起身体朝秋仪之说道:“怎么样?仪之看你义父风采不逊当日吧?” 秋仪之赶忙点头奉承几句,却看见义父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做下来,已然是汗流浃背了。于是立即招呼过张龙和也鲁,低声吩咐道:“王爷身体依旧虚弱,唯恐有什么意外,还请两位尽力保护王爷周全。若我义父此番出事,那在下可无颜独活了!” 张龙、也鲁当然知道秋仪之这几句话的分量,立刻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又低声互相商议了几句。 秋仪之见了,这才稍微安心,便命令麾下一百余名骑士,统统抛弃身上辎重给养,抽刀上马,列成突击队形,特意将郑荣、钟离匡、忆然、温灵娇等人部署在队伍正中。他自己则跨马站在队伍正前方,问身边的尉迟良鸿道:“兄长,做好准备了吗?” 尉迟良鸿刚要点头,口中却道:“且慢。”便下马从弃置在路旁的卷刃刀剑之中选了两把,徒手掰成一寸寸长短的铁片,捏在手中,再次翻身上马,对秋仪之说道,“好了。贤弟尽管发令!” 队伍之中不少人都是头一回看见尉迟良鸿这般手段,心中无不暗暗叫好。 秋仪之见了,故意提高声音说道:“兄长这手功夫果然是天下无敌,我等在兄长的带领之下,定能安全离开潼关!”他见身后士兵脸上的表情都略略有些放松,这才抽出腰间宝刀,高声命令道,“冲出潼关,便是活路,大家跟我上啊!” 说罢,双腿一夹马肚,手中马鞭用力抽打马臀,胯下骏马便飞也似地头一个冲了出去。 众人见了,也纷纷催动马匹飞驰出去。 这潼关之前乃是一条笔直的官道。虽也称得上宽阔平坦,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塞北辽阔的草原戈壁。在这样的道路上疾驰,无论什么阵型,都极易变为平平无奇的所谓“一字长蛇阵”。然而秋仪之原本只想用来照护郑荣性命的也鲁,竟在此刻发挥重大作用,他正处于队伍当中,又深谙骑兵用兵之法,全力奔跑之中,依旧在向前向后不断发号施令,废了好大功夫,才让队伍始终保持纺锤形突击形状。 大汉承平已久,原本是军事要塞的潼关前后,早已形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市集。即便按祖制,在关前部署了守卫和巡逻兵丁,但这些人也从未经历战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骑兵冲锋,完全没有能力做出反应,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目送这百余人飞驰而去。 秋仪之一马当先,遥遥望见潼关门前照例排满了等待查验过关的旅人客商,将一条官道拥了个水泄不通,连忙扯开嗓子高声疾呼道:“快快闪开!不然性命不保!” 客商远远听见马蹄轰鸣之中的警告,又见来者不善,连忙四散奔逃,瞬间让出一条通路。守关的兵丁则是大惊失色,也同样高呼:“来人收住马匹,等候检查,否则立斩不饶!” 这番空洞的威胁没有半点作用,秋仪之全不理会,反而加快马速,愈加迅速地向潼关飞奔而去。 守关兵丁见来者全然没有理睬自己,也都慌了神,慌慌张张地取出弓箭,就要向前射击。 尉迟良鸿正伴随在秋仪之身边,见此情形,长啸一声,将手中紧紧捏着的铁片天女散花一般向两侧兵丁甩了过去。暗器功夫并非尉迟良鸿拿手绝技,在颠簸得马上又失了些准头,飞出去的铁片有的命中兵丁要害,有的却只击中四肢,但也足以让他们失去战斗力。 于是秋仪之乘此机会,一鼓作气便冲过潼关,随即拨马回头,指挥过关兵马将守卫在潼关另一侧的兵丁统统杀散,这才心中忐忑不安地等候郑荣过来。 秋仪之并未等候多久,郑荣等人便紧跟着突破潼关,到达这河洛道临州境内。 潼关守将这时才反应过来,急令关上兵丁推动绞盘,锁闭关门。 秋仪之见潼关关门慢慢合拢,心中一哂,暗想这潼关守将也不过是头蠢牛驽马,现在关闭城门,只会让京城援兵和消息封锁在近畿,无形之中又为自己逃亡幽燕争取了时间。 秋仪之正在沉思,郑荣却驱马慢慢走上前来,脸上带着微笑,说声:“好……”却双眼一闭,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马下。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6 武林盟主在此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连忙滚下马,用极轻缓的动作扶起郑荣,见他已然昏迷过去,忙用手指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轻声呼唤道:“义父!义父!” 郑荣这才渐渐苏醒过来,一双浑浊的眸子看了秋仪之一眼,嘴巴翕动两下,随即又晕了过去。 钟离匡颇通医道,也忙赶上几步,抓起郑荣耷拉着的右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为他轻轻搭脉,过了良久这才松口气说道:“王爷脉象虽然虚弱,却平稳悠长,并无大碍。许是连日劳累,伤了元气之故,只要悉心调养,不出半个月便可恢复。” 众人听了,也都长舒一口气。 秋仪之略略放心,抬眼见原本在关外等候过关的商旅,看见自己这支人马从关内杀出,不明底细,以为是哪座山上下来的悍匪,因此全都抛弃车马,四散奔逃了个一干二净。于是他便令人,收集被遗弃的马匹、车辆,并在其中选择最为结实舒适的一辆马车,将郑荣扶进车内休息,其余的车辆则供受伤无法骑马前进的兵士乘坐。 他又寻来一块木牌,用刀在木牌上刻上“一切损失,可至幽燕王府加倍索偿”几个字,插在地上,这便要翻身上马,领军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 正在这时,温灵娇从一旁闪过,朝秋仪之蹲了个福,道:“此行多蒙公子关照,才令小女子能够安然逃出京城。小女子虽想报答,然而力不从心,不若就此别过,有缘再会吧!” 秋仪之听了一怔,实在是没有料到温灵娇居然会在这节骨眼上要离开,心里却是一万个舍不得,暗暗叹息了几声,这才说道:“温小姐既然还有要事,那就请自便吧!”又道,“今后还请小姐能够好自为之,莫要再行奸邪之事了吧!” 温灵娇听了,抿嘴点了点头,又蹲了个福,便同荷儿两人,各骑一马,向南方奔驰而去了。 秋仪之还在感怀之际,忆然却走上前来,说道:“怎么?舍不得吗?你不如就这样跟着去好了。” 秋仪之听了她这醋酸味道极浓的话语,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还不上马,随我回幽燕去?”说罢,便跨上骏马,带领众军,又搜罗了些粮食水米,便沿官道向前方赶路。 一行人前行了一个多时辰,走了三十余里地,官道便向北方分叉。 这条岔路,秋仪之是走过的——若是继续沿着大路行动,需要穿过临州、庆州两地才能到达安河镇,路途遥远,却好走些;若是向北而行,则需要穿越庆州山地,沿途又有山贼袭扰,却可少走近两百里地。 秋仪之盘算了一番,依旧不能下决心,于是将这两条道路的情形向钟离匡细细说了,问道:“这两条路之中,仪之原本是想走庆州的。然而义父现在这样的身体,恐怕已经不起在山路上颠簸了。” 钟离匡咬着嘴唇沉思半晌,忽然长吁一声,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铜钱,默默祷告了几句,向上抛出。这铜钱在空中划了一个并不优美的弧线,掉落在车板上,开始不停地旋转。当它几乎要耗尽旁观者的耐心之时,终于失去了全部动力,平躺下来,却是正面朝上。 钟离匡看了,说道:“我们走庆州小道!” 秋仪之听了,一咬牙,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此乃天数,成功与否就在此一搏了!”说罢,命令身后众人道,“我等向北走庆州小道!速速跟上,不要掉队!” 身后这一百余人哪里知道秋仪之这走庆州小路决断的依据,不过是只比鸿毛稍微重些的一枚铜钱?然而带领他们从绝地之中突围而出之人,正是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而他这几日间展现出的机谋决断,已将他们深深折服。 于是众军听了秋仪之的招呼,齐声高呼:“得令!”便偏转马头,沿小路朝庆州方向而去了。 这庆州道路果真十分难走,一行人马脚下之路虽说是官道,其实也不过是一条穿行在山脉峡谷之间,宽度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行的崎岖小径。路面也因年久失修,显得坑坑洼洼,骑马而行尚可,马车轮子则经常陷入土坑之中,每当此时便要用人力抬出,方能继续前行。 这道路虽走得异常艰难,但没有人敢有半分拖延,因为他们心里全都明白:朝廷的追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身后赶来,到时自己寡不敌众,便只有死路一条;而自己每多走一步路,便离逃出生天    更接近一步! 一行人走得马不停蹄,就连中午都来不及埋锅造饭,只取出干粮清水,在马背上草草咽下,便算是用过午餐了。这样走了整整一天,才前行了不过百余里地。 秋仪之见这样行程,心中有些着急,便单人独马向前多走了几里地,打个前站。忽然前方一段本就不甚宽阔的道路,被无数树枝乱石挡住,无法通行。秋仪之见了愈加慌张,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扯着破锣嗓子喊出的声音:“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这声音秋仪之似曾相识,循声望去,却见面前那堆乱石之中闪出一个声音,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几日前也在此处打劫自己的那个黑胖子山贼,于是高声打断他的切口道:“可还认得在下么?” 那黑胖子听了一愣,说到一半的切口硬生生咽了下去,手持板斧在额上搭个凉棚,朝前望去,终于认出秋仪之的面孔,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的表情道:“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不是尉迟大侠的兄弟么?怎么又打小的这里过路呢?” 秋仪之听他话语直率,且没什么恶意,便驱马缓缓上前说道:“你这会岂止是冲了龙王庙,恐怕是要拔龙王须了!还不快帮我把这些劳什子玩意儿都清理干净!” 那黑胖子却一脸为难道:“为堵住这条路,小的山寨上上下下花了有个把月功夫。公子要是想过去,小的们开条道过去就好了,何必要全部搬走呢?” 秋仪之正待与他分辨,尉迟良鸿却已纵马赶了上来,口中高呼:“贤弟怎么去了这么许久?” 秋仪之听了,回答道:“这边有兄长的几个熟人,小弟正要他们将这道路清理干净呢!” 尉迟良鸿是江湖之中久历风浪之人,秋仪之话止于此,便已猜到是有江湖中人沿途社卡拦截,于是摆出武林盟主的派头,驾马上前道:“是哪位江湖上的朋友,可否上前一见?” 那黑胖子抬头见马上坐着的便是自己仰慕不已之人,忙撇开手上两把板斧,拱手施礼道:“原来果真是尉迟大侠来了!小的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啊!” 尉迟良鸿却是好记性,对那人说道:“我说黑灵神,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一个月前你在这里剪径,怎么一个月后你还在这里?只有这座土山稍微被你堆高了些。” 这诨名叫“黑灵神”的土匪听了他的话,面带羞涩地说道:“小人还能有什么出息?手里没钱也没田,大字也不识半个,也就在这里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买卖了。要是尉迟大侠可怜小的,有机会提携提携,小的便收益不尽了!” 秋仪之忙接过话茬道:“你这话说得才在理上。在下同我兄长尉迟大侠,这番就是要护送一位贵人北上,正巧经过你这里。还不快快把这道路疏通出来,若是伺候得好了,到时或者或许给你个正果!” 黑灵神有些不太相信秋仪之的话,又扭头盯着尉迟良鸿。 尉迟良鸿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信不过我贤弟,难道还信不过我尉迟良鸿么?你也不去江湖上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食言过了?” 黑灵神听他这么一说,一张黑魆魆的脸上露出惶恐和惊喜掺杂着的复杂表情,诺诺连声了几句,便转身招呼自己二三十个兄弟,扔了手中粗劣兵器,全部过来疏通道路。 这群人才干到一半,大队人马也都赶了上来,见这道路虽可供人、马通行,郑荣和钟离匡乘坐的马车却无法通过。于是他们纷纷下马,帮着将横七竖八胡乱堆放在路上的树枝乱石统统扔到一边。 这样弄了有半个时辰,终于将路途疏通清楚。 秋仪之指挥人马,慢慢通过这道障碍,便对黑灵神说道:“我等已全部通过此处,你快命人将此处道路重新堵塞起来!” 那黑灵神听了却弯腰赔笑着连道“不敢”。 秋仪之见他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神情却万分惶恐,心中觉得好笑,便问:“你可知道方才通过的马车之中坐的是何人吗?”秋仪之看着这黑灵神一脸的茫然,自问自答道,“不瞒你说,便是幽燕王爷本人!” 黑灵神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道:“王爷不是被新皇上捉起来了吗?前几日江湖上还有好汉说是要去劫法场呢!怎么就到了小的这里了?” 秋仪之一笑道:“算你消息还算灵通。王爷天命所归,吉人自有天相,从京城逃离有什么好奇怪的。却是你,这厢帮了幽燕王脱逃,便是朝廷的钦犯,你可知道?” 黑灵神却满不在乎道:“小的做得就是这杀人放火的勾当,早就是朝廷钦犯了,有什么打紧?” “哼!你懂得什么?”秋仪之一哂道,“你当个强盗被官府拿住,不过当头一刀罢了。可现在却犯了谋反大罪,不仅你要凌迟处死,恐怕还要株连九族呢!你家上下老老小小便是灭顶之灾了!” 黑灵神被秋仪之说了个哑口无言,张了个大嘴,许久才说道:“这便如何是好?还请尉迟大侠、公子救我啊!”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7 也鲁的厉害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尉迟良鸿见这杀人不眨眼的山贼,竟被秋仪之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吓唬得心惊胆战,佩服之余也不禁有些怜悯,便安慰道:“你也不要慌张,全听我贤弟吩咐,自然无事!” 秋仪之接话道:“兄长说得没错。听在下一言,当然可以保你平安。然而你还想更进一步,便要死心塌地效忠幽燕王爷。在下不妨现在就告诉你,待王爷回到幽燕之后,便会整顿军队入关讨伐昏君,到时候自然有你的用处!” 其实自郑荣从刑部大牢逃脱之后,便实际上已同新皇郑爻势不两立了,一场兵祸已经不可避免,中原大地不久之后便会蹂躏于马蹄之下,这点凡不是愚钝已极之人都已心知肚明。 然而这黑灵神却只是个匹夫,听了秋仪之这话,早已被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才道:“这都是国家大事,小的不过是个剪径的蟊贼,实在是不敢掺和啊!” 秋仪之又一笑道:“你不想掺和就可以不掺和了吗?你放走幽燕王爷之事恐怕不就便会传遍武林,以当今皇上敢向自己亲叔叔下手的这份残忍,又岂会饶过你?而幽燕王爷的仁义,恐怕你也有些耳闻,帮谁不帮谁的,全在你一念之间!”他一面说,一面看着黑灵神一脸愚钝的模样,又看郑荣的车队已渐行渐远,便口气极为生硬地说道,“你听着,有道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你先听我吩咐,将这道路重新堵上再说!” 一旁的尉迟良鸿见黑灵神可怜,便道:“树枝石块都是现成的,你现在就动手堵上。完事之后,自回你的山寨,躲着几天不下山就可以了,又不是现在就要你的命,怕什么?在此做脓包像,不嫌丢人吗?” 秋仪之早已有些不耐烦,也不等黑灵神回答,便对尉迟良鸿道:“兄长,王爷已走远了,我们快跟上去吧!至于这黑灵神你也不必再多费口舌,小弟见他也是个机灵人,自然懂得其中的利害。反正王爷麾下猛将如云,也不少他一张交椅;手中宝刀锋利,也不嫌多一个人头!”说罢,拨转马头,便向前疾行。 尉迟良鸿听了,扔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紧随秋仪之向东北方追去。 如此这般,在这庆州一路之上,秋仪之一共遇到六七股土匪,却没有一个敢不听尉迟良鸿号令、不买幽燕王爷面子的——全都让开大道,让秋仪之一行尽兴北上;又重新堵塞住官道,给随后追来的官军造成不少麻烦。 因此庆州的崎岖山路虽然难行,却比在近畿的官道上昼夜奔逃要显得轻松了些。一行人在崇山峻岭之中穿行了整整两日,终于在片片薄雾之中,望见了周慈景名下坐落于安河镇的那座“庆归楼”的模糊轮廓。 秋仪之心里明白,只要平安进入安河镇、找到渡船、渡过黄河、踏上幽燕道的黑色土地,那这一行一百余口性命就算是被自己救下了。想到这里,他连忙催动身后人马,向前方疾行。 可没成想走了不到一半,忽然响起一阵战鼓擂动之声,从道路两旁的树丛、民居之中跃出无数兵马,排列阵型阻挡在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见了,心中惊惧,连忙收拢军队,回头又见幽燕王郑荣也被这阵军鼓之声吵醒,已从车棚内探出身子向外张望,便上前拱手道:“仪之千算万算、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在官军到来之前渡过黄河,这便如何是好?” 秋仪之虽然才智过人,但两军临阵的经验却只及得上郑荣的一个零头。只见郑荣不慌不忙,支撑着身体勉力站在车辕之上,将官军阵势细细观察了一番,这才说道:“仪之不要惊慌。眼前敌军目测不过在两三千人,且旗帜凌乱不成体统。想必不过是这安河镇守军获得消息,仓促前来阻拦而已。”话说一半便气喘吁吁,又道,“仪之可先取其主将首级,挫其锐气,便可一举突破!” 秋仪之得了指示,便驱马走到尉迟良鸿身边,正要吩咐他立即上前击杀对方主将,也鲁却在一旁道:“这区区小事,何劳尉迟大侠动手,在下先去会会,若败下阵来,尉迟大侠再出手不迟!”说罢,便持刀纵马向敌阵徐徐前行。 这两军交阵之时,若是一军主将出阵挑战,另一方则通常必派将领对敌,否则便会折损了本方士气。因此官军见前方派出单人独骑上前搦战,一阵小小骚动之后,也派出一员武将出阵应战。 秋仪之远远瞧见对方这员武将满脸络腮胡子,长得身高马大,手中一把长刀有一丈长短,看上去也十分不好惹,心里不免为也鲁有些担心,便问身旁的尉迟良鸿道:“兄长,你看也鲁上前,有几分胜算?” 尉迟良鸿回答道:“马上作战不比脚踏实地的功夫,招式变化简单直接,因此更加看中手中兵器、胯下良马。愚兄看也鲁手中只有一柄单刀,对方手里的长刀少说也有一丈。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恐怕也鲁兄是要吃亏。”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也鲁兄也并非凡品,兄弟也不必过于担心。若真有什么闪失,愚兄自当出手。” 秋仪之听了,略略放心,却见对方那员猛将横刀立马,高声说道:“奉皇上圣旨,请幽燕王爷回京城议事,闲杂人等若是阻扰,定斩不饶!” 也鲁笑道:“想要斩我?你且问问自己有没有这般本事吧!”说罢,调转马头就往后走,扔下一句话,“我看你空长了个傻大个,却没什么本领,回去练两年再说罢!” 那员武将见也鲁出言不逊,又如此托大竟敢将身后空门暴露在外,使了个心眼,轻轻催动马匹,便挺直大刀,向也鲁背心刺来。 谁知也鲁不过是假意后退,余光却将那将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清楚楚,正在长刀就要刺中他的千钧一发之时,略略向右侧偏过身子,左臂用力夹住长刀刀柄。 那员将没想到也鲁突然变招,反应倒也不满,立即两手抓住刀柄,用力向后抽拔。可是也鲁力大无穷,任凭他怎样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撼动分毫。 也鲁见状,轻蔑地一笑,道:“看你这孬种样子,也好当个大将么?”话音未落,便右手持刀向身后一划。 那武将两手都紧紧抓着长刀,对也鲁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毫无防备,稍一犹豫,脖子上的动脉已被割开。那将受了这样的重伤,两手一松,连忙捂住伤口,拨马便往本阵而行。可大脉一破,又岂是能轻易止血的?一腔鲜血依旧喷涌而出,那员武将还未走到本方阵中,便身子一歪,栽倒在马下。 郑荣这边百余人见也鲁轻轻巧巧地就临阵斩了对方一员猛将,无不士气高涨,齐声叫“好”! 却惹怒了官军之中另一员将,只见他高呼一声:“阴谋诡计,不是英雄好汉所为!敢同我正面交锋吗?”便纵马直扑也鲁。 也鲁不敢怠慢,收刀回鞘,却将刚才夺来的那把长刀横在胸前,静等那员武将上前。 那员将武艺颇有可观之处,高举大刀,便向也鲁肩头斜劈过去。 也鲁不慌不忙,举刀格挡,双手吃了分量,说声:“力气倒是不小,也吃我一刀吧!”说罢,便举刀向那人肩膀劈来。 那将见也鲁刀势凶猛,不敢怠慢,忙双手向上一举,使了个“野火朝天式”,便要来挡也鲁的刀锋。 不成想这也鲁变招极快,手腕一拧,便将刀刃侧过,改将刀面击打在对手刀柄之上,随即又顺他刀柄向下一滑。对面那武将见了,唯恐也鲁手中利刃将自己手指头砍了去,连忙撒开右手。也鲁见他露出破绽随即挥刀荡开那人手中兵器,又照脖子一削,瞬间将对手头颅砍了去,一股热血霎时从脖子里喷涌而出,飞溅了也鲁一脸。 也鲁忙用手在脸上一抹,顿时满脸都被鲜血染红,坐在马上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还不速速前来!”身后自家人马也都跟着他高声起哄。 眼前官军见眼前这个胡人模样的大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都被吓得胆战心惊,沉寂不语。 秋仪之此刻本方士气正盛,而对方士气萎靡,便抽出宝刀,大声命令道:“护送王爷,向前突进!”话音未落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后兵士见他行动,也都答应一声,催动马匹、驱赶车辆,紧跟着秋仪之向前疾行。 拦截的官军本来就是仓促临阵,又被也鲁连斩两员大将,全无斗志,无论军官如何鞭挞责骂,都无动于衷,目送敌军从自己面前掠过,直往黄河而去。 安河镇秋仪之已是第三次来了,又在最高的庆归楼上俯瞰过附近地形,因此对此处是再熟悉不过,知道这镇内街道狭窄、房屋众多,唯恐又有什么埋伏,便领军绕过此镇,便直往黄河渡口而来。 然而秋仪之走到黄河岸边,却见这渡口码头上停泊的几艘渡船,均已经被凿漏了底,在黄河滔滔浊浪之中半沉半浮。秋仪之一见,心里已经明白:是官军为了防止幽燕王爷过河,索性便将所有渡船凿沉,要将自己全部人马统统困在黄河西岸。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8 名将戴鸾翔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眼下这番情景,已是惶恐万分,心中不住地懊悔:自己千算万算,终究百密一疏,若当初能够想到要先派一哨人马,占住黄河渡口这紧要关节,也不至于落到这进退维谷的地步。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秋仪之一筹莫展,正待请教义父、师傅之时,却见安河镇方向扬起一大片烟尘,耳中又隐隐约约间传来马蹄蹬踏地面发出的低沉轰鸣。 眼下是前有黄河天堑、后有朝廷追兵,真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地! 秋仪之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暗暗叫苦,却依旧指挥麾下一百余人临河摆下阵势,以做困兽犹斗。 这群官军来势极快,不到片刻功夫便已赶到黄河岸边。 秋仪之坐在马上凝神细观,见这群人马少说也有四五千人,自己手下这群疲兵若是同他们硬碰硬,便犹如以卵击石。于是他又赶忙寻找对方行军列阵中的破绽,只求能找个弱点冲杀出去,重新遁入庆州,再从长计议。 可没想到朝廷这支队伍却同方才拦阻在自己面前的安河镇守军大不相同——只眨眼功夫便已经排列成半圆阵型,将秋仪之这哨人马包围在黄河旁边——期间阵容严整、旌旗分明,竟没让秋仪之找到半分纰漏。 秋仪之这才知道,自己是遇上了真正的对手,心中已然绝望,只觉得这黄河之畔便是自己葬身之地。 然而已稳操胜券的官军却迟迟没有行动,却见一员武将从战阵之中从容走出,朗声说道:“幽燕王爷可在其中?” 秋仪之耳中听得清楚,抬眼见这员将领——身披金盔金甲,内着一件猩红战袍,坐下一匹枣红色高头骏马,右手倒提一杆银枪,左手按在腰间宝剑之上;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年纪,长得却是面大方颚、两颊丰润,三捋长须随风飘动,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一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军人模样。 坐在车中的幽燕王郑荣听到他的声音,忙从车中钻出,勉力支撑起身体,站在车辕上说道:“本王在此!原来是戴鸾翔、戴元帅来了,你我怕是有十年不见了吧?” 秋仪之这才知道,眼前这人,便是大汉朝廷之中唯一可以同自己的义父相提并论的名将——禁军前将军戴鸾翔。又因禁军不同地方普通节度军,因此统领禁军四营的“前后左右”四名三品大将,也常常被尊称为元帅。 却见戴鸾翔听言,不慌不忙地在马上作揖道:“在下本来不过是王爷手下一员偏将,本应大礼相见,然而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还请王爷恕罪。” 郑荣身体依旧十分虚弱,轻咳两声,继续说道:“你我都是行伍中人,这些虚礼何必放在心上?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昔日你我是战友兄弟,今日却要兵戎相见,这世事无情,真是令人难以预料啊!” 戴鸾翔听了,却似松了一口气,说道:“王爷知道就好,末将也是受了当今圣上的旨意,要请王爷回朝去。还劝王爷能够谨遵圣旨,不要在此大动干戈。在下虽然只是一员微末小将,却也敢保王爷回京途中无人敢来作践。再说王爷忠孝之名,天下皆知,末将回京之后,也必有本章上呈天听,为王爷辩白。” 虽说是两军对垒,但戴鸾翔离开郑荣只不过二三十步距离,口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到郑荣耳中。 郑荣听他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语气十分坚定,似没有半点回还余地,便叹了口气道:“戴元帅一番好意,本王心领了。但当今皇上就未必肯听元帅一言。本王虽然不才,却也不甘心做俎上鱼肉。” 戴鸾翔听了,回答道:“有道是天恩难测。记得当年突厥南下,末将随主帅败退,丧师辱国,眼看就要连坐大罪。这时王爷上书北阙,尽陈利害,先帝英明,即恕我等之罪,让末将戴罪立功。此事历历在目,末将不敢有半点忘怀。”戴鸾翔说着说着,似乎有些动情,顿了顿又道,“王爷功劳远在末将之上,今所犯又只是小过,只要王爷同皇上谨慎解释,想必自有恩旨。” 郑荣摆摆手道:“就是这话。以本王之功、皇叔之亲,当今皇上依旧要下狠手处置。戴元帅虽是朝廷支柱,然而‘人孰无过’,到时偶犯小罪,圣上雷霆之怒降临下来,恐怕已无人替元帅辩白了。本王现在虽已走投无路,但也还要在此劝元帅一句,要早做打算、莫要自误啊!” 戴鸾翔原本是想凭三言两语劝说郑荣回去,免动一场干戈;可不料郑荣接过话头,竟在劝自己要留条后路。他虽然一向以文武全才著称,但口才毕竟比不上自幼饱读诗书的郑荣,话至于此,竟然一时口讷,坐在马上无言以对。 正在气氛微妙之际,从戴鸾翔身后闪出一马,马上之人手里拿着令旗,扯着嗓子呵斥戴鸾翔道:“你在这里唠唠叨叨还没完了。皇上圣旨是叫你拿郑荣回去,你便动手就好了,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众人都注目朝那人望去——见此人长得白白胖胖,右颊上长了蚕豆大小一块黑记,下巴上却没有半根胡须,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显然是一个宫内的太监——不禁投来鄙夷的目光。 戴鸾翔对此人倒甚是恭敬,听了他的话,叹口气朝郑荣这边高声说道:“王爷也看到了,末将现在身负圣旨,不敢再有半点徇私,既然王爷不肯跟我回京,那末将就只好得罪了。”说罢,又叹了口气,举起手中银枪便朝后一指。 众官军见了戴鸾翔号令,齐齐高呼一声“得令!”,便慢慢向郑荣、秋仪之等人围拢过来。 秋仪之身处重重包围之中,见这四千余禁军步伐齐整、口号鲜明,排山倒海般缓缓压了上来,心中也暗暗赞叹这戴鸾翔治军严谨如此,真不愧是大汉名将的称号,恐怕今日自己这条性命便交代在这里了。 秋仪之正在绝望之际,忽然想起身边的尉迟良鸿,忙问道:“兄长武功盖世,不必在此陪小弟玉石俱焚,自己逃命去吧!” 尉迟良鸿苦笑一声,说道:“愚兄轻功虽也有些信心,但一跃也不过三丈距离,掉在官军阵中,他们一人一刀便将愚兄斩为肉泥。唉!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此番随着贤弟能有缘见到幽燕王和戴元帅两位朝廷柱石,也算不枉此生了。” 秋仪之听尉迟良鸿虽然也是束手无策,然而语气却十分平和淡定,大有视死如归的英豪之气,因此也稍稍定心。可秋仪之又眼见禁军压上前来,似乎已经能够感受到对方口中呼出的热气,濒死前的绝望又再次涌上心头,让他情不自禁地握紧宝刀,只求与面前敌手拼个你死我活。 正在众人几近绝望之时,忽然从黄河之中射来一支利箭,划破长空,直射入官军阵中,掉落在一名站在头牌的禁军步兵的铜盔上,“当”地一声弹开出去老远。 然而秋仪之离开这倒霉的禁军只有不到十步距离,弹出的利箭正好落在他的马前,忙低头一看——见这支短箭长有四寸八分,以白腊为杆、红漆为衣、雁羽为翎,只有箭头不知飞去何处了——正是幽燕道军队所用硬弩射出的箭矢。 “原来是幽燕道援军来了!”秋仪之脑海之中刹那间闪过这个念头,慌忙命令众人:“统统下马,匍匐在地!”一面说,一面极狼狈地滚下马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听他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竟会下这条莫名其妙的军令,但见他立即趴在地上,便也不再犹豫,纷纷下马,卧倒在地一动不动。就连坐在马车之内的郑荣、钟离匡两人,也都在旁人搀扶之下仰卧在泥土之上。 对面的禁军原本心中对幽燕精兵有所顾忌,想着本方虽然人多势众,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却见对方忽然全部躺倒在地上,都不由自主地一愣,放缓了脚步。 在中军指挥的戴鸾翔见到这番情景,也是一怔,但他毕竟久经战阵,迅疾反应过来,高声下令道:“敌军已放弃抵抗,众军还不上前,更待何时?” 前排禁军听到号令,重新开始行动,跨上几步,便要擒拿躺在最前面的秋仪之。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河之上飞蝗一般射来无数箭矢,箭矢没有平射而来,从已躺倒在地上的幽燕军兵背后划过,直往官军阵中扑来,转瞬之间已射倒了百余名兵士。还未等禁军反应过来,第二阵箭矢又铺天盖地地飞来,毫不费力地又射入一百余名士兵的体内。 戴鸾翔见了,连忙向前方极目远眺,竟见黄河之上不知何时一字排开无数战船,隐约间见这每艘战船之上均站了无数兵士,执弩搭矢,在向这边瞄准射击,而战船桅杆之上则分明悬挂了幽燕道旗号。 幽燕弩机强劲有力,戴鸾翔是早有耳闻的,然而目测这些战船离开黄河岸边少说也有一百步距离,居然选择平射,且依旧能够有如此威力,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于是赶忙令身边传令官敲响手中铜铃。 擂鼓而进、鸣金而退,这是自古以来的军制。 戴鸾翔麾下禁军听见号令,连忙高举手中盾牌,慢慢有条不紊地向后撤退,退开百来步之后,终于站定脚跟,重新排列阵型,严阵以待。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09 逃出生天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当官军稍稍退却之时,五艘幽燕道大船已借着风势,迅速靠在渡口码头上。船舷上各放下四五条跳板,一眨眼功夫,已有无数士兵身着幽燕道红色军服,手持巨盾短剑便在河边列队。又缓缓向前推进,立在官军面前只有百来步之处,方才停下与齐对峙。 秋仪之趴在地上,艰难地抬头观察,一见这群士兵的衣着兵器,便知道这是幽燕军中闻名天下的主力步兵——“当矢营”,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一半,探头探脑地站起身子,躲藏在当矢营身后。他又踮起脚尖向四周张望,见方才趴在地上的诸人也都已经直立起身,除了浑身山下都沾满污泥,显得有些狼狈之外,并没发现有什么人受伤,终于算是咽下了这颗含在嘴里的定心丸。 众人九死一生从京城洛阳之中逃离出来,又几乎齐齐殒命在这黄河岸边,可偏偏天无绝人之路,幽燕道的援军及时赶到,将他们从悬崖旁边救回,无不额手相庆。 又见大船之上,快步走下一员小将,急匆匆走到郑荣身边,一把将他搀扶住,口中带着哭腔说道:“孩儿来迟一步,让父王受惊,真是不孝之至!不孝之至啊!父王此番进京,真是受苦了,早知如此,孩儿宁可以身替之……” 秋仪之见此人正是郑荣三个儿子之中同自己最要好的第三子郑淼,便也赶忙迎上前去,也不多寒暄,只打断他的话说道:“眼下还不是谢罪的时候,还不赶紧护送义父、师傅及其他诸位上船!” 郑淼听了秋仪之的话,终于压抑住这份由悲痛、愤怒、庆幸融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定了定神,说道:“事不宜迟,还请父王先行登船,此处孩儿自会应付!” 郑荣听了,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伸手拍了拍郑淼的肩膀,口道:“好!好!”话未说完,便已瘫软下去。 郑淼见了一惊,连忙挥手招呼过几人,吩咐先抬郑荣上船,余下诸人再紧跟着上船回家。 一路从京城洛阳逃来此处的这一行人,倒也不是心怀怯懦,实在是疲乏不堪,就等着郑淼下令回撤,齐声答应一声,便簇拥着郑荣登上战船。不到一碗茶功夫,黄河岸边滞留的一百余人便都已经撤至战船之上,心里却都还不放心,趴在栏杆上观察岸边动向。 只有秋仪之、钟离匡两人没有随众人一道上船,而是鼓起最后一点精神,站在郑淼两侧,只听钟离匡说道:“对面的戴鸾翔不可小觑,你还需谨慎应付,只要将此处这群当矢营的兵士安然撤回幽燕,便是大功一件了!” 钟离匡此言,正说到秋仪之心里。他方才见戴鸾翔所掌的禁军进退之间颇有章法,即便突然遭受袭击,也能有序后撤,不给对方任何一点乘乱取胜的机会,实在是不愧“海内名将”的声名。 郑淼也见对面官军军容威武、旌旗鲜明,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于是手中令旗向上一举、又向身后几艘战船方向一指,当矢营便举着盾牌,缓缓有序地向身后倒退而去。 对面的戴鸾翔虽有意指挥手下禁军上前擒拿,但见幽燕军队阵容齐整、进退有度,除了暗自不住赞叹幽燕军队果真不负“天下强军”之名外,便只好约束手下不可轻敌冒进,以免灭顶之灾。 戴鸾翔虽还能指挥若定,他身边那个监军太监却早已沉不住气,龇牙咧嘴地嚷道:“戴元帅,幽燕王爷马上就要跑回去了,还不赶紧下令捉拿啊!” 戴鸾翔对这太监倒也客气,解释道:“公公,你看对面的便是幽燕王麾下有名的‘当矢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我等兼程而来,兵士身上都未着重甲,若是与他正面交锋,便与自杀无异。你再看黄河上那几艘战船,上面的弩手都已向我这边瞄准。即便我等能靠人多势众,杀败当矢营,到时候对方万箭齐发,也必是玉石俱焚啊!” 那太监却满不在乎,道:“杂家不知道这么许多。只知道误了皇上的圣旨,不是小事。至于这些苦当兵的死几个算得了什么?” 戴鸾翔还未答话,他身边几员副将却已都被这几句话激怒,刹那间十几只眼睛,放出愤怒的眼神盯着那太监。 那太监被众人看得浑身难受,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捏着嗓子骂道:“怎么了?你们瞅着杂家作甚?告诉你们,杂家是奉旨的钦差,违了杂家的命令,便是造反!” 话音未落,方才那几员偏将却丝毫没有胆怯,依旧直盯盯瞪着这白胖太监。 戴鸾翔眼见这太监犯了众怒,忙打个圆场道:“有道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战场之上兵凶战危,形势随时都有变化,自然有打得赢的仗、也有打不赢的。当今皇上英睿,想必也能体谅我等的难处。若是要怪,便只能怪戴某出发时候仓促了些,没有携带重甲弓弩,这才让王爷安然渡河而去。” 那太监听了一愣,心里却明白:几日前戴鸾翔接旨追击郑荣之时,原本是打算带好辎重装备再出发的,却拗不过自己这个监军太监的不断催促,这才匆忙领军出击,因此这放虎归山的罪名说到底还得自己顶上。 想到这里,这太监终于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于是幽燕军队趁此机会,全部登上战船,船上河工听得一声号令,便撑开战船,迎风掉头,使出逆水行舟的本领,在宽阔的黄河之上不断划着曲线,向幽燕道而去。 秋仪之站在郑淼身边,见远处的安河镇逐渐被地平线吞没,长舒一口气,似乎要将这半个月来全部的疲惫、苦闷、愤慨、忧郁全部吐尽在这黄河之上,口中却道:“三哥,你看着这戴鸾翔元帅知进知退,指挥得滴水不漏,我等今后恐怕与其必有一战,便不知如何应敌。” 郑淼也极目远眺后方,说道:“兄弟此番辛苦了,能够将我父王从龙潭虎穴之中救出,为我等兄弟尽孝,真可算是我等的恩人了!来来来,先请受我一拜!”说罢,双膝一软,便叩拜下去。 秋仪之见了一惊,连忙俯下身子,一把将郑淼搀扶起来,说道:“三哥何须如此?义父带我恩重如山,若是有难,小弟定当舍身救之,此为人子本分,可当不起这一拜啊!” 郑淼还想夸赞几句,却听身后出来女子声音:“三殿下就只谢秋仪之这一人吗?” 郑淼连忙回头,见渤海来的忆然郡主身着一身戎装,双手叉腰、撅着嘴巴站在自己身后,便莞尔一笑,朝忆然一拱手道:“好郡主!你这话说得没错,那就先受在下一揖吧!”他同忆然年龄相近,幼时也常在一同玩耍,与忆然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忆然却似乎不领情,说道:“我有什么功劳,不过是跟着到处瞎跑罢了。你果真要谢,还是先去谢谢天尊教的温圣女吧!”说罢,转身便走了。 郑淼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还是想不透忆然这话中含义,问秋仪之道:“忆然郡主这话什么意思?此事又同天尊教有什么关系?” 秋仪之叹口气道:“三哥无须理会她,郡主发脾气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至于天尊教之事,回到广阳小弟自会向三哥解释。”说着,话锋一转,“义父在刑部大牢之内遭了暗算,又颠簸了一路,身体虚弱,小弟心中不安,我二人还是先请安探视去吧!” 郑淼觉得秋仪之说得有理,点点头,便领秋仪之来到甲板上一座木屋之前,冲着房门高声禀道:“孩儿郑淼、秋仪之来为父王请安了!” “你们都进来吧!”房间里传出的却是钟离匡的声音。 郑淼赶忙推门入内,见郑荣躺在床上已昏睡过去,钟离匡则坐在一侧为其搭脉,便轻手轻脚走到两人身边,问道:“师傅,我父王身体如何?” 钟离匡又搭了一会儿脉,将郑荣露外面的手腕重新塞在被褥下,这才抬头答道:“王爷出京之时便脉象虚弱,经过这一路波折,脉象愈加紊乱。不过王爷自幼习武,打叠得一身好筋骨,只要悉心调养,不过半月,便可恢复元气了!” 郑淼和秋仪之听了,这才稍微放心。郑淼便又对钟离匡说道:“师傅此行也受苦了,想必也已是筋疲力尽了吧!眼下我等是逆水、逆风而行,要渡过黄河,总还要一整天,还请师傅先歇息去吧。” 钟离匡点头道:“你二人有这份孝心,为师心中已是十分欣慰了。然而我等现在虽已脱离险境,但日后的事务更加繁忙,特别是幽燕道防守的军务,更是十万火急,不能有片刻迟缓。来,师傅这就给你们讲讲,你们参酌得去办吧。若是有什么纰漏,王爷怪罪下来,就算在我身上好了。” 没想到钟离匡话音未落,郑荣却苏醒过来,说道:“钟离先生请讲吧,本王就在这里躺着听。”语气有些有气无力,但口齿依旧十分清晰。 于是钟离匡点点头说道:“那学生不才,还请王爷指教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0 下定决心争皇位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只见钟离匡取出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折扇,缓缓打开,朝胸口扇了两下,说道:“王爷现在从洛阳城中逃出,无论如何都已坐实了谋反大罪,因此皇帝立时便会派兵围剿。” 郑荣躺在床上,叹口气说道:“没想到本王忠君一生,却沦为一介反贼……唉!所谓世事无常,本王今日方知啊!” 钟离匡将手中折扇“唰”地收起,说道:“王爷本来就是汉室宗亲,当年先帝立储之时,便钟意于王爷,乃是王爷顾全大局、忠孝为先,这才舍去九五至尊不做,来幽燕这苦寒之地为国守门。而当今皇帝无德无能、弑君屠兄、任用小人、听信佞言,王爷用兵,不过是为国讨逆罢了,这‘谋反’二字大可不必再提起。” 所谓“名正则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钟离匡短短几句话便将大义名分划到自己这边,让秋仪之听了不禁叫好道:“师傅果然是博文雅量,这片说辞,稍微润色,便是一篇言之凿凿的讨逆檄文。倘若颁行天下,我等未战就已胜了一半了。” 郑淼却一向谨慎小心,皱着眉说道:“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天下十道,我等只有幽燕一道;海内军兵有百余万,我等只占十分之一。若真同朝廷兵戎相见,又怎见得会轻易取胜呢?我看那禁军元帅戴鸾翔就极难对付。” 钟离匡摇了摇折扇,面带笑容说道:“你二人所言都没说错,却也并非全对。譬如郑淼所言,朝廷果真就已掌握天下其余九道的百万兵力么?我看就未必。现在朝廷手中除了三十万禁军之外,其余各道节度军全都不堪一击,诚不足虑。”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还有岭南王郑贵虎踞南方,掌握岭南一道军政大权。我幽燕王爷无论功劳、忠诚、权柄都远胜于他,朝廷都欲除之而后快。恐怕他见了,现在已成惊弓之鸟,唯恐成为幽燕王第二,不主动挑起反旗就不错了,岂会帮着朝廷队伍我们?” 郑淼听了不住点头:“师傅指教,学生受领了。” 钟离匡却并未理会,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仪之此言也是一样。要知道当今皇上得位不正,朝廷内外必有不服之人,只不过囿于君臣名分隐而不发而已,一旦朝廷力量式微,各种反对声音便会滋生出来。当今皇帝并无人君之相、也无容人之量,到时为保皇位,定会做出各种倒行逆施之举来。那时朝野上下便会人心惶惶,王爷再伺机起事,必然天下影从,大事可定啊!” 在座三人都被钟离匡一番话说得心潮澎湃。 特别是郑荣,勉力支撑起上身,喘着粗气说道:“当年本王稍辞帝位,便是为大汉长治久安着想,没想到竟落到这般地步。如今听先生一言,便知这天命本就未必与我无份。先生有何妙计,还请倾囊相授!”说着,就要冲钟离匡弯腰行礼。 钟离匡见了,心中顿时惶恐不已,赶忙扶住郑荣,说道:“学生本来是个落魄书生,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十几年来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学生在王爷面前岂有隐瞒自私的道理?”他一面说,一面在郑淼和秋仪之的帮助下,服侍郑荣重新躺下。 于是钟离匡扇了几下折扇,又继续说道:“为今之计要先抵御住朝廷第一拨进攻,先挫敌锐气,再徐图缓进。我幽燕道东临大海,北接渤海、突厥,只有南面、西面两个方向通往中原腹地。西面幽燕同关内道隔了一条黄河天堑,于攻守之间都极不方便。况且现在已是夏末秋初,秋汛眼看就要到来,入冬之后便是凌汛,朝廷断不会从此处贸然进攻。这样一来,朝廷若要派大军进攻,便只有河南道一条通道,我军首先要稳住的便是南边河南这条战线。” 钟离匡坐着说了一大段话,腿脚有些发麻,便起身在船舱之中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因此,回到幽燕,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先请王爷安心休养,力求早日恢复元气,方能……” 郑荣没想到第一件急事并非军务,而是自己的身体,忙问道:“先生这是何意?本王犬马之疾,难道比军务更重要么?” 钟离匡解释道:“王爷乃是我幽燕道的主心骨。请恕学生口无遮拦,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军不但师出无名,更会未战而先乱,到时便是灭顶之灾!” 他见郑荣细细思索之下并无异议,便接着说道:“其次便是要尽发我幽燕十万大军,分为南北两路,抢占河南几处紧要位置,力争同朝廷大军在河南交锋,避免战火烧到幽燕。须知我军后方纵深毕竟不比整个大汉朝廷,若被朝廷攻入幽燕,便会极为被动。” 站立一旁的秋仪之听了,拱手道:“仪之情愿领军南下,为义父分忧!” 郑淼忙道:“孩儿也是这番心意。” 钟离匡摆摆手道:“此事不忙,待回幽燕之后再从容计议不迟。”说着话锋一转,又道,“此外,便要尽快扩大我军阵容,可从本地及河南北迁乱民之中,挑选精锐、严加训练,再组十万大军,以备今后进取之用。学生已算过了,目前幽燕各地存粮在六百万石以上,今年眼看又是丰收之景,只要不劳师远征,足够二三十万大军数年开支所用。” 钟离匡走得有些累了,便又坐下说道:“还有第四件事。王爷若成大事,还要稳住后方。所谓后方,便是东边朝鲜、北边渤海突厥等国。朝鲜乃是大汉属国,数百年来民不知兵、兵不知战,王爷只要派一员偏将,领三五千兵马驻守在鸭绿江畔便不足为虑。至于北边,则必须再加恩赏,小心羁縻住渤海的达利可汗,再用其兵力抵御突厥势力,这样不废一兵一卒便可稳定住北方局势。”说道这里,钟离匡终于长舒一口气,不再说话。 郑荣早已沉浸在钟离匡的深谋远虑之中,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面露喜色道:“先生大才,果然不同凡响。本王得了先生这样的帮手,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钟离匡听了,忙作揖谦逊道:“这都是王爷天命所归!” 郑荣听了钟离匡这话,愈发高兴,竟然勉强下榻站起,对众人说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上天将这匡扶天下的重担交与本王,那本王也不可再推辞,否则便是逆天命而行了。你们都记着,回到幽燕,本王即自加九锡,改自称为‘孤’,三个儿子都晋封为王爵,拜钟离先生为国相。崔楠、韦护二将封为讨逆、靖难将军,都是一品。”他又瞧了瞧秋仪之道,“至于仪之,自古异性封王都不得善终,你与我情同父子,孤不愿你遭受横祸。只待大功告成之事,无论是入阁拜相、抑或是登坛拜将,任由你选,如何?” 众人听郑荣心意已决,已然是争定了这皇帝龙椅,便齐齐拜倒在地,高声谢恩。 幽燕来的十几艘战船在滔滔黄河之上漂摇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抵达幽燕道邢州地界。 众人刚刚下船,便见黄河岸边营垒森严、战旗飘荡,崔楠、韦护二将早已等在码头上迎接郑荣,又说长子郑鑫、次子郑森知道父王遇难,已从广阳出发赶来迎接。 郑荣本来体虚气弱,在船上摇晃了一日一夜又已头晕目眩,同崔楠、韦护说过几句话后,便命人抬自己下去休息。邢州知州十分识相,早已将州府衙门腾空了出来,以供郑荣居住。 郑鑫、郑森二人当日夜间就来到邢州参见父王。郑荣身体虽还是虚弱,却想到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特别是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人杰,不可与其生分了,便勉强支撑起身体,向他二人勉励了一番。随后,他又叫来郑淼、秋仪之、钟离匡、崔楠、韦护等人,一同用饭之后,这才回去歇息。 随后几日,郑荣都在邢州府衙休养生息,军事部署却已有条不紊地展开。 首先是崔楠、韦护二将领一军自德州出发,占领河南邓州;郑森、郑淼领一军,自博州出发,占领河南汴州;张龙提为镇东将军,领军三千驻守于鸭绿江畔压制朝鲜;郑鑫先回广阳,主持动员征兵及粮草供应事宜;钟离匡、秋仪之二人则陪伴在郑荣身边参赞军务。 郑荣在邢州休息了有十几天,一直见秋汛到来,黄河河水猛涨,片板都无法渡河之时,才放心赶回广阳。 郑荣从小练武,又领军打了十几年仗,身体底子本来就好,经过这十几天的休养,早已康复了七八成。因此他特意选了匹高头骏马,又命人摆出全副仪仗,又加了只有天子钦赐才能使用的“九锡”礼器,一路之上风风光光穿越邢州、定州两地,赶回广阳。 郑荣这一路之上走得虽然从容不迫,但河南前线情报却用八百里加急快马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耳中。原来幽燕大军速度极快,又有年初南下平定天尊教变乱的经验,对河南汴州、邓州两地地形极为熟悉,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这两处州府,随即张榜安民,建立防线。 朝廷那边却依旧是一番不慌不忙的样子,先将同郑荣有些交情的中书令曹康、兵部尚书傅夔等人罢官下狱,为补空缺,则又启用了一批新官吏。 前将军戴鸾翔原是郑荣属下偏将,此次又被监军太监告了个纵敌逃逸的大罪,本也准备拟定罪名下狱候审的。但朝廷眼下实在是无人可用,便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由皇帝亲自下旨,封了骠骑将军的一品武职,领禁军十五万,从河南出发北伐平叛。然而皇帝、朝廷却始终不放心,依旧派了那白胖太监到戴鸾翔身边,监视其一举一动。 于是旬月之间,河南一道又已陈兵数十万,眼看一场兵祸迫在眉睫。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1 檄文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进京为大行皇帝奔丧吊唁,反而被当今皇上罗织罪名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这事已传遍广阳城。广阳城中百姓都知郑荣乃是朝廷栋梁,更是全城恩主,因此不论胡汉,没有不为这位幽燕王爷担忧的。更有百姓,暗自焚香祷告,但愿王爷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安然回到广阳。 因此,当郑荣从刑部大牢奇迹般越狱逃出,又突破重重阻碍回到幽燕道,马上便要进入广阳城的消息传来之时,广阳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早已忘了皇帝驾崩的国丧礼仪,纷纷拿出烟花鞭炮四处燃放,又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郑荣领着仪仗,一路进入广阳,眼见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房屋一一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沿街跪倒的百姓之中也尽有熟识的面容,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见城中百姓如此爱戴自己,双眼不禁渗满泪水,骑在马上不停地向沿街百姓拱手作揖,又令钟离匡从自己的私库之中取出银两,赏给每位来此迎接自己的百姓一人一两白银。 河南前线方面。 朝廷用兵十分缓慢。戴鸾翔接到皇帝圣旨之后,即赴兵部提点军队。可是这禁军虽然在名义上归由兵部统一指挥,实际上却掌控在皇帝亲信太监手中。原本宫内由大太监王忠海独揽大权,也算是事权统一,然而王忠海不明不白死掉之后,这禁军便由四个太监分别执掌,互相侵轧推诿,都想保住自己实力,不愿手下军队同幽燕道精兵强将硬拼。 这样一来,戴鸾翔几经波折,同这几个太监撕撸了三天,依旧没有见到一兵一卒,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重新向皇帝面呈事情原委。 郑爻刚刚登基称帝,便遇到幽燕王挑起造反的大事,知道此事若不尽快弹压下去,那自己无疑会成为史书上的笑柄,就连这皇位能否稳坐下去也是未知之数。因此立即下旨,要求禁军四位监军太监全力配合戴鸾翔,由后者挑选精兵,赶赴前线。 既然皇帝下旨,这四个太监便再无任何理由敷衍,任凭戴鸾翔提点军队。幸好之前几年王忠海办事还算认真负责,禁军之中人员空额、兵器损朽的情况不算严重,因此戴鸾翔此事办得还算顺手,从二十余万禁军之中挑选出十五万精兵,浩浩荡荡便往河南开拔而来。 可是走到一半,粮草却又供应不上。存储在各地粮仓之中的粮食,账目上明明还极有富余,可打开粮仓一看,却都只剩下一个仓底。戴鸾翔是饱读兵书之人,这浅显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他怎会不知道,只好先扫清粮仓陈粮以供大军行军路上使用,另又上书皇帝直陈利害,请求必须定时供应粮草,否则大军便会不战自溃。 于是经过这段波折,戴鸾翔带领禁军进入河南之时,已经将近八月中秋。他亲自带领部将观察前线,见幽燕军队早已占领汴州、邓州各处险要位置,建起防御工事,各处壁垒森严、旗帜鲜明,已不可轻动。于是他便命令麾下禁军分守各处要道,严防幽燕军趁虚而入,做好持久作战的准备。 可他不知道的是,对面幽燕军队的主将崔楠、韦护和郑森、郑淼此刻却都不在阵中,他们正赶赴广阳,参加郑荣、钟离匡一手安排的讨逆大典。 原来是郑荣觉得自己以下犯上,名分不正,便想搞个仪式,将自己出兵的理由昭告天下,以求名正言顺。这点心思,钟离匡倒也是同意的,原本打算就在幽燕王府门前的广场上祭旗阅兵。可郑荣还嫌场面太小,索性下令马市停办两天,腾出空地,在此处另搭高台,竖起旗杆,便要举行仪式。 仪式之日选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老天爷赏脸,当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一轮红日高挂中天,又有几丝微风吹来,带来桂花香气,沁人心脾。 郑鑫是王长子,负责主持大典事宜,他见吉时已到,手中令旗一挥,身后九门大炮齐声轰鸣,顿时礼乐大作、鼓角齐鸣,广场之中霎时一片喧嚣。 待鼓乐停息,郑荣从容登台,展开手中黄绫封面的一份表章,朗声宣读起来。他经过大半个月的休养生息,早已恢复元气,声音洪亮高亢,让在场所有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 “盖天为父,地为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尝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马无欺母之心。大行皇帝次子郑爻,素蒙圣上洪恩,然不念忠孝之心、不通人伦之义,比之禽兽尚有不足之处,以至妄上弑君、陷害叔王、暴凌百官、盘剥百姓,是故背弃君父、无天而行,则天下之人可群起而讨之也。 “孤幽燕王郑荣乃宪宗昭皇帝之孙、神宗景皇帝之子、大行皇帝之弟,天赋责难、不敢推辞,唯恐社稷昏聩、生灵涂炭,故起天兵以扫尘埃、率宗室以除奸佞、安百姓以中兴大汉。尔徜能开门纳款,肉袒迎降,或愿倒戈以前驱,或列壶浆而在道,则各居其业、不犯秋毫。如或执迷不悟,甘为叛人,作桀犬以吠尧,以为虎而作伥,则祸并宗亲,辱及父祖。顺逆二途,早宜择处。扫平奸佞,只在今朝!” 这篇檄文乃是钟离匡夙夜草就,写得气势滂沱、一气呵成,众人屏息听完,无不齐齐跪倒在地,口中高呼:“扫平奸佞,只在今朝!扫平奸佞,只在今朝!”这都是事先排练好了的。 郑荣见到这般情景,十分满意,将手中黄表折叠起来递给郑鑫,又对台下众人说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郑爻虽是大逆不道之人,现在却依旧忝居帝位。我等虽有大义名分,则天下之人却未必知之。敌强我弱,因此讨逆之路必不平坦,在场诸位或有性命之危亦未可知。若哪位觉得此事难比登天,不愿为孤效命,自可当场提出,孤必不为难。”说罢,郑荣两眼扫视了跪拜在地的文臣武将,又高声再次询问道,“有吗?” 此刻哪个不识相的敢做仗马之鸣,全都沉默不语,还是郑淼跪在当中首先喊了一句:“愿随王爷,奉天讨逆!” 众人听了,也都鹦鹉学舌道:“愿随王爷,奉天讨逆!愿随王爷,奉天讨逆!” 郑荣居高临下,听了众人效忠话语,心里愈加满意,便命人取过一大摞文书,自长子郑鑫开始逐一封赏。 因郑荣没有下令,诸人只有跪着等待,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升官,这跪在地上的文物群臣个个满怀喜悦,竖耳聆听台上消息。可没想到这跪在地上的两三百人,才封赏到一半,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中,却不知从哪里吹来几片雨云,眼看着越积越大、越积越厚,没过多时竟下起雨来。 幽燕王府向来以军法治理,众人跪倒在地,抬头见郑荣在台上没有离开避雨,因此便也不敢挪动半步,只心里在盘算:“原本还晴空万里的,怎么突然下起雨来,莫不是什么坏兆头吧?” 钟离匡早看见众人脸上掩饰不住的疑惧表情,忽然灵机一动,仰面朝天高声疾呼道:“云从龙,风从虎。这阵雨乃是上天赐予的吉兆,保佑王爷马到成功!”说罢便不住磕头。 其余人等见了,也纷纷效仿钟离匡的模样,口中念念有词着倒头就拜。 郑荣见这尴尬情景被钟离匡不留痕迹地遮掩过去,忍不住用极佩服的眼神看了足智多谋的谋臣。郑荣定定神,便又定定神冒雨继续封赏群臣。 只是这雨却忽大忽小,一直到将百官封赏完毕,这才彻底停了下来,几阵大风刮过,随即拨云见日。 于是郑荣按照议程令次子郑森将早已准备好的黑牛白马牵到祭坛之上,便要祭旗。 为振奋士气,宰杀牺牲之事便由郑森亲自动手,他手持一把极锋利的大刀,一刀下去大黑牛的脑袋便被他囫囵砍了下来,一腔热血喷薄而出,洒满了半个祭坛。台下众人见他武艺高强,齐叫声“好!”。 郑森听了高兴,抖擞筋骨便将白马同样杀了。众人也又叫好。 郑荣见自己这次子差事办得利落,脸上挂满笑容,道:“好郑森,武艺又有长进,孤另有赏赐!” 负责主持大典的长子郑鑫,虽全程在郑荣身后立着,比跪在台下之人要轻松了不少,可依旧已站得腰酸背痛,见大礼告成,便鼓起最后一点精神,高高举起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令旗,在半空中用力一甩,高呼一声:“礼成!” 众人听了如蒙大赦,又在地上磕了一会儿头,听到郑荣“诸位还请勉力办事,勿使孤失望”的最后评语,便一哄而散地回家更换干爽衣物去了。只有钟离匡、崔楠、韦护及郑荣几个儿子留在原地,要同幽燕王郑荣一同回王府商议军务。 郑荣自己也是浑身淋了个湿透,见眼前亲信之人同他一样都好似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便笑着嘱咐众人各自回去沐浴更衣,再来王府之内议事。 秋仪之回到府中,原本想要叫小厮瑞寿烧水沐浴的,可对方在院中的柴火来不及搬回屋内,被一场骤雨打湿了一半,无奈之下只好拿干毛巾将周身擦拭干净,便匆匆往幽燕王府而来。 因此,秋仪之是第一个到达府中的,来到王府平时商议紧要事体的书房前时,就连郑荣本人也尚未到达,只有张龙一个人侍立在门口,看模样也同秋仪之一样草草擦干身体头发,便来此处站班。 这张龙是郑荣信得及的贴身武将,刚被封了镇东将军的职衔,领兵监视朝鲜动向。秋仪之平时与他过从得好,见他站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便上前打趣道:“张将军都是独当一面的统帅了,怎还同往常一样在这边守护呢?难道这偌大王府之内就连个替你站岗的人都找不出来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2 大战一触即发 - 一代权臣 - 笔讷 张龙忙笑道:“义殿下这话你还真别说满了。刚才末将过来,看见王爷两个亲兵守在这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还在这里交头接耳。义殿下你说这样成何体统?末将实在是看不下去,便叫他们下去自领二十军棍,便替他们在这里站岗了。” 秋仪之听了这话,笑着点头夸赞道:“张将军有这份忠敬之心,怪不得深得我父王信赖了。只是你堂堂二品镇东将军门神似的守在这里,我这区区一介草民,哪里还敢进去啊?” 张龙还未回答,秋仪之却听背后有人叫他:“原来是仪之啊,你来的倒快。” 秋仪之回头一看,果见义父郑荣已换洗干净,从花架之下从容踱步过来,冲着自己说话,便忙倒头叩拜,道:“不知义父在此,仪之唐突了,还望义父恕罪。” 郑荣一身袍服一尘不染,正合了他一丝不苟、极修边幅的性格,对秋仪之说道:“你起来吧,孤正有话要同你讲,且先随孤进屋去吧。” 秋仪之跟郑荣进了书房,按照郑荣的指示,在下手的绣墩上正襟危坐下,静静聆听郑荣说话。 只听这幽燕王问道:“方才祭旗点将之时,我幽燕大小文武官员都有封赏,唯有你秋仪之,立下的功劳虽然无人可比,却偏偏只有你没得彩头。你是否心怀不满呢?”郑荣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要说实话,莫要诓我。” 秋仪之知道自己这位义父王爷做事虽然讲求光明正大,然而目光犀利、见识极远,想要骗他只会弄巧成拙,灵机一动道:“仪之这点小小心思,终究还是瞒不过义父啊!要说不满,还真是有些。仪之见三位兄长都已被封为王爵,义父麾下几位亲信之人也都封了官职。唯有我,只顶了个‘义殿下’的空名,文不能行令、武不能领兵,便是想为义父分忧,也没有名号。这叫仪之怎能心安理得?” 郑荣莞尔一笑道:“你秋仪之的心思孤还能不知道么?不过你这话说得也算是有些分寸,不负这几个月的风浪洗礼。孤也不瞒你说,我幽燕军制还比不上朝廷兵部,这幽燕道这十余万精兵都是孤十几年来一兵一卒练出来的,从来都是只认郑荣、不认皇帝的,说到底不过是幽燕王府的私兵罢了。你‘义殿下’三个字,放到宗室之中一文不值,可在幽燕军中,又有哪个敢小瞧你呢?” 秋仪之一面点头,一面听郑荣继续说道:“孤还是那句话。你尽管放心办事,到事成之后,除了皇帝位置之外,朝廷之中你想当什么官,就可以当什么官,哪个闲人敢多说半句?” 郑荣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你还年轻,同孤的几个儿子都相处得不错。你的这份聪明睿智,孤用不完,还指望着给儿子用呢!” 秋仪之听了,却心想:我这父王平日里就讲究平稳持重,现在形势不过稍微好转,怎么就想起帝位相传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来了呢?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不敢点破,只说道:“仪之哪有义父想得这么远,现在只想着能帮义父成就大业罢了。” 郑荣听了,点头道:“这话听来想必就是你的心里话。”随即话锋一转,紧绷着脸问道,“既然这样,那你不妨跟孤说说,王忠海之死,到底同你有什么关系?大行皇帝驾崩又是怎么一回事?” 秋仪之早知道郑荣会有此一问,便字斟句酌地说道:“此事全是天尊教所为,虽同仪之有些关系,但若无仪之在此之中,郑爻一样也会利用邪教出手弑君。”接着,秋仪之便将天尊教教主如何同皇次子郑爻勾结一处,又如何沆瀣一气指令武林高手出手弑君之事和盘托出,最后还总结一句道,“此事乃是邪教圣女温灵娇同仪之所说,当不为虚!” 郑荣一边听秋仪之娓娓道来,一边低头沉思,听他提起温灵娇,便又问道:“孤原本以为这温灵娇既是邪教圣女,必然行事乖张诡异。但一见其面,只觉她同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同。却不知她为何总是会你秋仪之扯上关系,难道其中另有瓜葛么?”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从郑荣寥寥几句话便听出义父对温灵娇已没了当初那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戒惧之心,于是暗暗长舒口气,说道:“天尊教绵延数百年以来,均是温家产业代代相传,竟同帝位相继一般。这温灵娇原本也不愿在邪教之中,怎奈生于温家,迫不得已才当了这圣女。” 郑荣听了,叹口气道:“清清白白这个女子,却也是委屈了她。” 秋仪之赶紧抓过话头,说道:“仪之同她也曾有过长谈,向其表明利害,只要她能够弃暗投明,同她当邪教教主的哥哥划清界限,那也并非全无可恕之处。这温灵娇颇有几分动心,这才帮着仪之一同出力,救义父从刑部大牢之中出来。” 郑荣点点头,刚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听人高声禀报道:“儿臣等谨遵王命,前来请安议事来了!”是郑鑫的声音。 于是郑荣也朗声答道:“你们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书房大门便被推开,郑鑫、郑森、郑淼、钟离匡、崔楠、韦护几人鱼贯而入,见到郑荣,倒头就拜。秋仪之见状,连忙闪过一边,待这几人行过大礼,再按顺序,坐在郑淼下手。 郑荣见张龙还站在书房外边,便高声招呼道:“张龙,你也进来议事吧!” 张龙听了传唤,站在门口一揖道:“末将不敢,还是在此为诸位站班守护吧!” 郑荣便也不难为他,叫他将书房门关严,便对众人说道:“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朝廷派前将军戴鸾翔领禁军二十万,驻守河南,同我军对峙,不知诸位有何对策?” 郑荣三个儿子之中,唯独郑森最是勇敢粗率,别人还在沉思之间,他却抢先起身说道:“用兵之道,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我幽燕大军无论步兵、骑兵还是劲弩,都远胜于朝廷军队,只要同他堂堂正正、明刀明枪地对决,必能一战而胜。” 郑荣听这二儿子话语之中豪气四溢,便赞许道:“好,两军对垒,要的便是你身上这股子锐气。然而这戴鸾翔,孤是知道的,无论攻守行军,都极有法度,又足智多谋,善同奇兵,不可小觑啊!” 郑森却满不在乎地说道:“父王也不要高估了这姓戴的。他要真有本事,当年先帝爷爷挥师扫北,怎点了父王做主帅、戴鸾翔做偏将呢?当初他比不上父王,现在依旧还是父王的手下败将!” 郑荣听了这两句奉承话,心里高兴,脸上不禁扬起笑容,却轻咳两声,扭头问钟离匡道:“钟离先生,不知你有何高见?” 钟离匡摇着手中折扇,说道:“学生不通兵略,但这戴鸾翔的大名还是知道些的,恐怕不可掉以轻心。不过我军迟早要同朝廷兵戎相见,让郑森先去接触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郑荣耳中听到钟离匡这阴郁的口气,也冷静了些,对郑森说道:“本王这就命你为先锋,统邓州方向军一万,与禁军对上一阵。”又对韦护说道,“你随郑森一同去。须知,此仗不过是同朝廷接触而已,要以稳固现在防线为要务,不可轻敌冒进,知道了吗?” 郑森、韦护听令,忙起身一揖道:“末将得令。” 郑荣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下令道:“你二将先行一步。郑淼,崔楠何在?” 郑淼、崔楠听令,都起身上前一步道:“末将在!” “你二将即刻赴汴州,须要仔细观察前线动向。若邓州方面取胜,则可伺机而动,袭取禁军侧翼。若邓州战事不利,则须做好接应准备。知道了吗?”郑荣命令道。 郑淼、崔楠听令,齐声答道:“末将得令。” 郑荣又点点头,便对在场所有人说道:“孤这就南渡黄河进驻博州,在前线统一指挥。留郑鑫在广阳城中做好征兵 运粮等事务,不得有误。” 郑鑫听了,却起身道:“孩儿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几位弟弟都已上前线为父王拼杀,我这当哥哥的又岂能躲在广阳城中呢?” 郑森一笑道:“你当征兵、运粮是小事吗?打仗虽然明面上是一刀一枪你来我往的勾当,但说到底打的是兵马、钱粮。我幽燕虽然富庶,但朝廷毕竟兵多将广。你要将这件事处置妥当了,可记首功!” 郑鑫相当世子继承幽燕王府的心本就火热,现在父王挑起反旗,又自加“九锡”,隐隐然已有自立为帝的心思。若此大事成功,郑鑫这幽燕王长子,摇身一变就是堂堂皇长子了。父王郑荣现下虽似乎钟意于三弟郑淼,但自己毕竟为大,又只需在此战之中好好表现,那说不定功成之后便会被册封为太子。再待郑荣百年之后,这太子就是今后的皇帝…… 郑鑫想到这里,已是心花怒放,忙躬身作揖道:“父王之言,如醍醐灌顶。孩儿定为父王还有几位弟弟、将军办好这件差使,定不负父王信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3 首战失利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移驾博州。 博州牧得到消息,便赶紧将州府衙门撤了出来,作为幽燕王的临时府邸。 可郑荣却嫌博州府衙地方小、房屋少,自己带来的三千名护卫亲兵都无处居住,更何况随时要来此处商讨军务的各方将领。又想到自己若是鸠占鹊巢,占用了这处府衙,那博州政务必然受到影响。 于是郑荣便干脆寻找一处开阔之地,立起一座大营,让随身扈卫的三千亲兵就地驻扎,再居中扎起一座中军大营,郑荣便在此处处置军务。 没成想,这大营刚刚建立起来,便有不利战报传来。 原来是郑森奉命出击攻击朝廷官军,但不慎中了戴鸾翔以逸待劳之计,被他诱入重围之中,左右突击都不得突围。在后方接应的将军韦护本不擅长进攻,但想到郑森究竟是幽燕王的亲儿子,若被朝廷所擒后患不小,便只好硬着头皮,领兵三万前去解围。起初作战还算顺利,也成功将郑森从重重包围之中搭救出来,可没想到撤退回营途中,却又被戴鸾翔打了个埋伏,被挡在半途当中。 戴鸾翔这时见幽燕军队无法合兵一处,两位主将也都不在营中,便分兵五万,去袭取邓州大营,一时间幽燕军在邓州的形势已岌岌可危。 幸好这时,汴州方向的郑淼、崔楠已获悉这一军情,一面向郑荣大营汇报,一面展开行动。先是由郑淼以攻为守,领军五万将朝廷负责镇守汴州的军队打停在当地,让其不敢回援邓州。另一边则由崔楠领兵五万,火速驰援郑森、韦护,一日一夜间赶了有两百里地,终于在郑森、韦护奔溃之前赶到战场,便立即发动突袭。 戴鸾翔见幽燕援军已赶到,又见本方援兵迟迟不到,便也见好就收,解除围困郑森、韦护的军队,兵锋直指邓州大营,使尽全力便是一阵猛攻。 回到邓州营中的郑森、韦护二将见情势危急,大营已不可再守,便只好抵挡一番,将所有辎重粮草向后运输,匆忙撤回滹沱河,在博州境内安营扎寨,同戴鸾翔隔河对峙。这一仗打下来,幽燕军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折损了进击中原的一个箭头,人马伤亡也在万人以上,可谓完败。 因此,当郑荣坐在中军大帐之中,看见灰头土脸,浑身是血的郑森站在自己面前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道:“孤早已叮嘱过你,这戴鸾翔深通兵略,不可小觑。可你却还是轻敌冒进,失了邓州大营,折损我家锐气。罢了,给我拖出去斩了!”说罢手持令箭,却迟迟不往地上扔。 秋仪之见郑荣神色犹疑,知道他未必就肯为此一败斩了二哥,于是索性做个顺水人情,跪倒在地,说道:“义父!胜败乃兵家常事,为一小败就斩杀大将,于军心不利。还请父王能让二哥戴罪立功!” 郑森早已跪倒在地,就等着帐中哪位出来给自己求个情,没想到首先出来的便是自己这位义兄弟。他知道父王郑荣器重这个螟蛉之子不在几个亲儿子以下,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下来了,便道:“孩儿知罪了,还请父王能够法外开恩,容孩儿戴罪立功!” 郑荣原本就不打算为难他,听他讨饶,便挥挥手道:“既然仪之为你求情,那此事就先记下。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孤问你,你这丧师失地之所为,又该当何罪呢?” 郑森没想到父王还有后话,跪在地上抓耳挠腮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端坐在一旁的钟离匡,摇着手中折扇说道:“郑森,现在你可知道,单凭你这区区匹夫之勇,是不能包打天下了吧?” 郑森平日里怕钟离匡还多过郑荣些,听师傅问话,赶忙点头道:“学生知道了,学生知道了!” 钟离匡点点头道:“你知道便好。我就在此就替你父王做主了,别的不罚你,就罚你今天晚上连夜抄五遍《孙子兵法》上来,明天要背给我听!背不出来,我便当着全军上下,打你的手板!”又扭头笑着朝郑荣望望,道,“王爷,这样发落可好?” 郑荣一面听,一面好不容易忍住笑,答道:“钟离先生这样发落,正合孤意。”便又对跪了许久的郑森说道,“郑森,你师傅这是为你好。你先起来站在一旁,听我们议事吧。” 郑森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却又拱手道:“军务我还是别听了。五遍《孙子兵法》可不知道抄到什么时候去,孩儿得赶快回营研墨背书去呢!” 营内众将官听了,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被郑森这一搅扰,大帐之中因初战失利而带来的紧张气氛立刻舒缓了不少。 同为败将的韦护寻了个空,也跪倒在地道:“此战失败,末将也是罪责难恕,还请王爷降罪!” 郑荣摆摆手道:“这都是孤这不争气的儿子搞出来的,与你无关,你先起来说话吧。还亏你邓州大营扎得结实,才能抵挡得住戴鸾翔两天一夜,否则我左路大军难免全军覆没。因此功过相抵,便不加赏罚。”他话锋一转又扫视帐内诸将道,“然而这戴鸾翔乃是必取之将,不知哪位还有良策可献,也好取这讨逆首功?” 中军大帐中站立了十几员大将,都是跟随郑荣南征北战的宿将。可他们自诩冲锋陷阵比不上郑森、安营扎寨更远逊于韦护,见这两员名将都在戴鸾翔面前折戟沉沙,掂量下自己也都不是这戴元帅的对手。因此他们听了幽燕王的问话,个个低头不语,大帐之中一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正在这时,却有人说道:“我倒是想去会一会这戴鸾翔,也好领略一下这朝中第一名将的风采。” 众将听了一愣,纷纷循声转过头去,好看看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到底是谁。 却见幽燕王义子秋仪之站前半步,躬身说道:“仪之斗胆请义父亲自领军压阵。仪之则愿领军同这戴鸾翔短兵相接,即便不能取胜,义父在后也必能寻得他的破绽,以备参考。” 郑荣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会儿道:“仪之你的这份孝心,孤心领了。然而你从未独自领军作战,便要面对这样的敌手,恐怕于军心不利。” 秋仪之笑着答道:“仪之何德何能,哪里有本事同戴鸾翔这样的名将一对一比试高低?还请义父能够下令,请二哥和韦将军,同我一道同朝廷官军对阵。若再败下阵来,那便只好请义父亲自上阵指挥,到时必能成功!” 得了郑荣的俯允,秋仪之便第一次以主将身份提点军队。 放在从前,若是要郑森和韦护当秋仪之的副将,那这两人心中必然是一万个不高兴。可他们眼下都是新败之将,又在几个月前平定天尊教之乱中,领略过秋仪之的奇计百出,因此心中不服气也得服气,只好静静听他的摆布。 秋仪之虽说向来以胆大妄为著称于幽燕,但他却也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之人,在这两个身份、资历都远胜于自己的人面前没有半点托大,仔细清点所剩军队之后,不住赞叹道:“两位毕竟都是当世名将,大败之中还能收拢军队,实属不易了。我军虽有损伤,但元气未动,这份功劳,可并非寻常将领可以赚来的。所谓善败者不亡,便是这个意思了。” 郑森平时最不喜欢读书,韦护更是小兵出身认不得几个字,听秋仪之这般引经据典的一番夸赞,浑身上下早已经飘飘然,心中那一点小小成见更是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于是二人便鼎力协助秋仪之,只花了短短三天,便将这群残兵败将重新组织起来,开赴前线。 自戴鸾翔引军击败幽燕左路大军之后,官军便乘胜追击,一直收复河南邓州全境,直到滹沱河边上才停下脚步,建起营寨,同幽燕大军隔河相望。 秋仪之领军来到滹沱河北岸,见对面官军营寨扎得极为严谨,但旗帜有些混乱、士气也颇有几分松懈,想着此战于大局并无大的影响,不过是试探试探而已。因此他索性壮着胆子,乘黑夜大雾锁江的机会,指挥众军连夜在滹沱河上搭起六座浮桥。 对岸官军似乎并未察觉这一行动,任凭幽燕军队顺利完成任务。秋仪之见了,心中不住怀疑:莫非是戴鸾翔又使诱敌深入之计,引诱自己贸然渡河,再一举歼灭? 可秋仪之却是异常胆大,犹豫了没有多少时候,便令当矢营将士分六路齐头并进,趁着黎明雾气还未散尽的当口,通过浮桥便过河抄袭官军大营。若是战事不利,则做好了鸣金收兵,并拆毁全部浮桥的打算。 更令秋仪之没想到的是,这一行动进展得更加顺利。官军似乎毫无组织一般,面对突袭而来的幽燕大军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稍稍接触便弃营而走,就连粮草兵器都来不及烧毁,更何况是随军带走了。 秋仪之见状,更加想不通:凭这样的战力,二哥郑森、将军韦护又怎会败在他们手上?他越想越是怀疑,便急令先头部队占领官军大营之后不准追击,又亲领大队人马过河接应,稳定住战线,再作进一步行动。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4 正面交锋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其实却是过于谨慎了。 此番作战如此顺利的原因,并非戴鸾翔使了什么诱敌深入之计,而是他根本就不在大营之内。 原来是戴鸾翔几日之前一场大胜,将幽燕大军驱逐出邓州全境,便想着能够乘胜追击,攻击盘踞在汴州的幽燕军队。于是他自认为幽燕军已被自己打怕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在西线发起攻势,故而尽调军中主力,西进汴州,攻击郑淼、崔楠所部。 然而郑淼和崔楠都见识过了戴鸾翔的厉害,便由郑淼拒收大营不敢轻易出击,崔楠只领一小部精锐骑兵,四处袭扰,却也只是一触即退,不敢恋战。 因此戴鸾翔领朝廷禁军同幽燕军队对峙了近十天,虽不乏小胜,却始终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逐渐陷入僵持。秋仪之便是在这当头,趁主帅不在大营之机,一举渡过滹沱河,重新进入河南境内。 戴鸾翔听闻消息,长叹一声,只是感慨朝廷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竟无可用之将。无奈之下,只好放弃收复汴州的大好机会,重新挥军西进,巩固邓州防线。 秋仪之直到渡河之后的第二天,接到汴州方面三哥郑淼发来的军报,这才知道原来指挥身前敌军的并非名将戴鸾翔。这让他不禁懊恼万分,早知如此,当时便催动大军奋力进攻,即便不能将眼前这股官军全部击溃,好歹也多少消灭一些有生力量。 因此秋仪之估摸着戴鸾翔从汴州回师来援,怎么着也要三天,官军阵中还有整整一天时间没有主帅指挥,便点起三万精兵,在营寨之前排好阵型,便要以势压人,力图速战速决,一举击溃前方新吃了败仗的那支官军。 官军两天前刚被秋仪之从滹沱河边的大营之中赶了出来,匆匆忙忙在一座山下临时立起营寨,同幽燕大军隔开数百顷稻田远远相望。 当时正是八月金秋,若是换在别处,正是五谷丰登之时,两军阵前这片稻田中所种植的水稻,即便还未成熟,也早已结起稻穗,静候丰收了。然而自今年年初一场天尊教之乱,河南道便是名不聊生,这般大好良田也都荒废了,只稀稀拉拉长了几根杂草,显得十分荒凉。 然而这样开阔的平原,却是两军对垒最好的战场。 于是当日清晨,秋仪之兵分两路,由幽燕王次子郑森带领骑兵在前方掠阵,讨逆将军韦护领步兵、弩手在后缓缓推进,自己则居中指挥,压向官军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寨。 大军推进到距离官军营寨还有两三百步之处,前方营寨之中突然响起一声炮响,几扇营门缓缓打开,大批官军从中依次鱼贯而出,紧邻营寨摆下防御阵型。 秋仪之坐在自己那匹青色的汗血宝马之上,远眺官军阵容,见他们阵容齐整、旗帜鲜明,丝毫没有两天前那副慌张的模样,转眼间便已排好了阵型。 秋仪之虽是头回独自领军作战,但自跟了郑荣以后,也是年年出兵放马,作战经验并不匮乏。他一眼瞧出官军态势同两天前大不相同,便知其中必然有变,又远远望见对面阵营之中似有一员红袍大将指挥若定,疑心是名将戴鸾翔星夜赶回,便传令在身边侍卫的赵成孝道:“你去传我将领,叫二王爷殿下不可轻敌冒进,立刻回来,在我右侧列阵,静观对方变化。”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纵马如离弦之箭,跑去报信去了。 赵成孝离开没有多久,秋仪之身后又过来一名轻骑,在他耳边说道:“幽燕王有令:戴鸾翔已单骑回营,义殿下若觉难以取胜,自可回兵避战。” 秋仪之连忙向前眺望,见郑荣果然在自己大军两三百步的地方,在一群盔明甲亮的近卫亲兵簇拥之下,远远观察前线情况。 秋仪之见郑荣在后亲自为自己压阵,心中反而有了主心骨,待郑森回到本阵,便同他及韦护稍稍商议一番,便对那传令兵说道:“你这就回禀王爷。就说我等先与戴鸾翔交战一番,若战事不利,还请王爷先行撤退,自有我等殿后。” 那传令兵一面听、一面默记,待秋仪之说完又复述一遍,见没有需要补充的,便拨马向后飞奔,禀报郑荣去了。 于是秋仪之大旗一挥,令身边鼓手擂响战鼓。众军听得鼓点节奏,便在各级武将统领之下,极熟练地排列阵型。不到片刻功夫——五千“当矢营”重甲步兵便已站在队伍最前列,中间是五千弩手,队伍最后方则是一万五千轻甲劲卒,另五千骑兵则立于步兵右侧随时做好出击准备——大阵便已排列完成。 凭着这套阵型,幽燕军队即便是面对狡诈悍勇的突厥骑射手,都不落下风,乃是幽燕大军赖以成名的绝技。 秋仪之见本方阵型已成,便知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于是手中拿着令旗,当空一摇,又向前一指。 阵中一名弩手将旗号看得清清楚楚,便双手抱着重弩,走到大阵最前方,瞄也不瞄,便向前射出一支末端上绑着红色丝带的弩箭。那支弩箭拖着血红的尾巴,好似一道周身通红的闪电,划破长空直插入地。劲弩射出的箭矢力道极大,整个箭身都直插 入土地之中,只剩下一根丝带还暴露在地面上,迎风飘动。 幽燕军队的弩手发射这支弩箭并非漫无目的,而是为了测定在今日风向之下,弓弩的射程到底有多远。 秋仪之见那根丝带距离朝廷官军不过六七步远,心里已经有数,又一摇动手中令旗,向前直指敌阵。 隐藏在当矢营巨盾之后的五千弓弩手看见旗令,齐步上前,绕到前排,便在对应千总百户等军官的指挥下,瞄准敌军一阵齐射。 刹那间长度不过五寸长短的箭矢,便铺天盖地向官军扑来。官军之中穿着锁子甲或柳叶甲的军官,尚可抵挡住这飞蝗一般射来的短矢。而那些穿着寻常皮甲的步兵便没有这份好运,只能用血肉之躯同这夺命兵刃相抗衡,最后却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一时间,官军前排步兵已被射死射伤数百人,一片哀嚎之声响彻云霄,阵脚也似乎有些紊乱。 秋仪之见初次齐射便斩获甚众,心中十分高兴,便传令下去,让弩手继续向官军射击。 指挥官军的,即便是再庸懦无能的将领也当看出幽燕军队弩手的厉害,更何况是以名将著称的前将军戴鸾翔了。然而他在军中似乎对幽燕军弓弩的威力不为所动,从容下令,让将死者尸体及受伤兵丁抬回大营,阵型保持不动,弓箭手则向前一步于幽燕军对射。 官军见主帅如此从容,也终于稳定下来,重新排列好阵型,同敌军对射。只是这弓箭手的射程却远不如对面的劲弩,射出的弓箭在天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便无力地坠落下来,一支支倒插在距离幽燕军还有十来步的泥地上。 幽燕军这边的弩手,见对面射出的弓箭好像从荒芜一片的土地上冒出的大葱一般,心里都觉得好笑,带着几分优越感,不慌不忙地拉开弩机、搭上箭矢,略略瞄准一下,便向前射击。 于是五千支弩矢发出惊心动魄的“咻咻”嘶鸣,再次向官军迎面扑去,顺便又带走了两百条性命,留下不计其数的伤员。 即便沉静如戴鸾翔,也再也无法无视远程火力上的巨大差距,赶忙下令让全军退入营寨。 官军早已被幽燕军的弩箭射得心胆俱裂,只凭着对戴鸾翔的信任才勉强支撑着没有溃败。现在听得戴元帅亲自下令回撤,都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扭头就往营寨里后撤,就差没有丢盔弃甲了。 戴鸾翔见麾下士兵后撤如此仓皇狼狈,坐在马上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带着贴身卫队亲自为其殿后,这才最后一个退入营寨。 官军退却得虽不体面,但贵在一个“快”字上。幽燕军的弩手一阵发射之后,还未来得及完成拉弦搭矢的准备,出营列阵的官军便已走了个一干二净。 要知道,同幽燕大军面对的,一向都是勇不畏死的草原骑士。如若没有头领的同意,他们即便是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也不会轻易撤退,总要拼杀到最后一兵一卒,才算彻底服输。 因此,当见到眼前的官军空有“禁军”称号,却在仅仅两轮齐射之后便逃跑得如此决绝之时,精锐的幽燕弩手,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站在原地,齐齐回头望着主帅秋仪之。 秋仪之见自己不负吹灰之力,就将号称“海内名将”的戴鸾翔打得缩头不出,心中异常得意,便挥动令旗,依旧以弩手为前导,指挥全军整体压上。 弩手站在大阵最前沿,首先向前推进,走到距离整个官军大营只有百余步距离之处,方才听令停下脚步。原来是秋仪之见官军整个营寨都已在本方劲弩射程覆盖之中,便传令弩手再向其齐射一阵,削减官军锐气,再组织大队人马发动总攻。 于是前排弩手站住脚步,却因官军全部躲藏在营寨之中,没了瞄准对象,便只好胡乱向前方大营射了一通弩矢,便放下劲弩,向后退却。身后的轻装劲卒则快步向前,站到前排,正打算听主将一声号令,便前去夺营,争取全胜。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5 一场鏖战,不分胜负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官军营寨之中忽然一声炮响,几座营门大开,领头一员大将身穿红袍金甲,带领数千精骑自大营之中猛然杀出——正是禁军主帅,前将军戴鸾翔身先士卒,亲自领军前来突杀敌军。 然而此时幽燕大军阵型转换,出现了一瞬间难以避免的混乱,弩手步兵混在在一起,互相掣肘,无法进行有效抵抗。 秋仪之在阵后看得清楚,竟是那戴鸾翔早已预料到自己野战之时弩兵在先,不利攻坚,到时必会改换阵型。因此才会在即将失败之时,孤注一掷,亲自领兵上来截杀。 大汉取得军马不易,禁军骑兵本来就是精锐中的精锐;由主帅戴鸾翔一马当先亲自领军充分,士气愈加高昂;突击时机掌握得又极为精准,因此一举突入幽燕大军阵线之中,大肆砍杀身上并无重甲防护的弩手、劲卒。 坐在马上指挥的秋仪之见了大惊失色,慌忙传令下去,令前排弩手及轻甲步兵速速向后分散。令讨逆将军韦护带领后排当矢营重步兵立即向前,凭着厚甲利刃,牵制住戴鸾翔所领骑兵。令郑森带领所部骑兵,从大军右侧迅速出击,包抄戴鸾翔左翼。 韦护、郑森得令,立即带领麾下将士,按照秋仪之的指令行动,眨眼间便将孤身突进的戴鸾翔围在垓心。 秋仪之见到这样的情景,略略安心,因为他知道,能在此消灭一两万朝廷禁军是小事,若是能够生擒或是击毙领军元帅戴鸾翔,那河南全境,甚或是整个大汉,便都再无义父王爷的敌手,堪称讨逆首功。 正当秋仪之心头暗生得意之时,官军大营之中却又是一声炮响,数千步兵从营门之内嚎叫着掩杀而出,便向袭击官军侧后方的幽燕骑兵的侧后方攻击。 秋仪之见势不妙,亲自收拢方才从战线之中稍稍后撤的轻甲劲卒,转身便重新杀入战局。 一时之间,朝廷禁军便同幽燕大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般,混战成一团。此刻无论何等精妙的战略战术都已失去作用,战争重新回到最为原始的杀戮本质。身处这杀戮游戏的每一位个体,无论贵贱都不过是两台巨大绞肉机齿轮上的微末钢牙,互相倾轧、互相伤害,只求能够看到明日在地平线上升起的那一轮红日。 两军厮杀了一个早晨,腹中都已饥饿不堪。可战阵中人一想到眼下战事已经进入白热化,若稍稍放松,便会成为两块磨盘当中的麦粒,顿时化为齑粉! 正在这焦灼不下之际,在后压阵的幽燕王郑荣却在无数贴身卫士的护卫之下,从战场之后快速奔来。 郑荣却不杀入战阵,在卫兵簇拥之下,走到离战场只有五六步的地方,清了清嗓子,向前高声疾呼道:“幽燕军队听我号令,速速停手。对面戴元帅,可否听孤一言?” 郑荣说话中气十足,又天生带着一股凌然不可忽视的威严,在一片单调的喊杀声之中显得尤其突出。这一声喊,不仅幽燕军队都停下了挥舞手中兵器的简单动作,就连朝廷官军也都停下了搏杀,静静站在原地,只神经还不敢轻易松懈。 同在阵中搏杀的戴鸾翔听见郑荣喊声,又见幽燕军士果然停止了搏杀,便也命令手下禁军少歇,高声问道:“戴鸾翔在此,不知王爷有何指教?” 郑荣方才一声高呼,喊得嗓子有些沙哑,干咳了几声,回答道:“戴元帅是深通兵法之人。眼下战事已入僵局,再互相杀戮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并无任何意义。你我不如各自收兵回营,改日约战如何?” 戴鸾翔也知道,就算是搏杀到黑夜,自己也占不到丝毫便宜,哪怕赢了,也不过是一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因此毫不犹豫便答应道:“王爷有好生之德!既然这样,我等便鸣金收兵,改日再向王爷讨教吧!” 郑荣听了,点点头,道:“好说好说。”便令身旁负责传令的士兵,鸣响铜镝,指令幽燕军士列阵回营。 与此同时,对面禁军营寨之中,也传来金属敲击声响。 两军官兵听得号令,便在各自军官组织之下,搀着受伤战友、抬着死后遗体,脱离战阵,排好阵型,默然回营去了。 空旷的荒野上再次恢复平静,只空留下一滩血迹,在讲述着不久之前在这片原野上发生的血腥故事。 幽燕王郑荣同前将军戴鸾翔亲自为本军断后,见各自人马都已安然退去,这才在马上互相作揖。 只听戴鸾翔道:“王爷莫怪末将夸口。今日一战,即便强如幽燕大军,能将本将打得如此狼狈的,恐怕天下诸将之中,不超过十人。末将见王爷今日都只在阵后观战,却不知是麾下哪位名将,可否引见?” 郑荣听了,仰天长笑,便招手唤过秋仪之,向戴鸾翔介绍道:“戴元帅口中所说的那员名将,便是孤的螟蛉之子。”又对秋仪之道,“快!还不前来拜见戴元帅?” 秋仪之听了,连忙驱马上前,在马上作揖道:“在下便是秋仪之,今日承蒙指教了!” 戴鸾翔抬眼见秋仪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想到指挥今日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的,便是眼前这年轻人,也不禁感慨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于是众人又互相说了几句,便在马上互相作揖,便各自拨马回营去了。 秋仪之随郑荣回到营中,便命令手下将官清点人马损失。不一刻,清点的结果就报了上来——今日一战,共阵亡将士一千三百余人,重伤不能再战者八百余人,其余轻伤的也有两三千人。而目测官军那边的伤亡,也总在五千人上下。两相比较,其实是打了个不分胜负。 秋仪之接到清点结果,便赶忙面见郑荣,将这份汇报递了上去。 郑荣拿过写了短短几串数字的战报,踟蹰良久,这才开口问秋仪之道:“如何?今日一战,仪之有何感想?” 秋仪之长舒口气,说道:“戴鸾翔果然名不虚传。仪之所用的,乃是我军操演了不知多少遍的精熟战法。而他稍一接触,便能发现其中弩手缺乏保护的弱点,适时亲率骑兵突袭,反败为胜,确实难得!” 秋仪之说了一半,意犹未尽,继续说道:“若是寻常军队,被弩手几阵齐射,便早已士气全无;就算能挨过去,也撑不过我军劲卒与骑兵的两面夹击。官军两日之前,还在我军奇袭之下溃不成军;两日之后,只多了区区一个戴鸾翔,便有余力同我军鏖战不止。可见这戴鸾翔除用兵神通之外,也极得军心,否则岂能有指挥大军、如操手足之效?” 郑荣一边听,一边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没想到仓促一战,仪之便有如此收获。可不要被那戴鸾翔杀破胆了,可敢同他再决一雌雄吗?”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义父请恕仪之无礼,这本不是敢不敢的事情。戴鸾翔强悍如此,我军即使能够战而胜之,也必是一场苦胜。虽能击败戴鸾翔,却也无力发兵直捣中原。可朝廷毕竟兵多将广,转眼间便又能派大军前来围剿,到时我方便彻底陷入被动了。” 秋仪之一番话,将郑荣说得沉默不语。却见钟离匡左手挑帘,右手摇着折扇,走进中军大帐,说道:“仪之此言,颇进与理。学生说句难听话,我等虽有大义名分,但于朝廷而言,依旧不过是一群反贼罢了。实在是输不起,也拖不起了啊!” 郑荣叹了口气,说道:“钟离先生和秋仪之讲的道理,孤岂能不懂?然而眼前这个戴鸾翔绕不过去,旁的都不过是空谈而已。” 钟离匡向来同郑荣以文友相称,不像秋仪之这样拘谨地站着同他对答,而是自顾自在下手找了把椅子,坐下,缓缓说道:“王爷这个‘绕’字用的好!戴鸾翔不是朝廷,朝廷中也并非全是戴鸾翔。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要战胜戴鸾翔,原也无须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同他拼杀!” 郑荣听到这里,知道这足智多谋的钟离匡心中有了妙计,不过是卖卖关子罢了,于是起身作揖道:“先生必有良谋,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钟离匡忙起身回礼道:“学生不敢当。只是要请教当年王爷是如何救下这戴鸾翔的?” 郑荣缓缓坐在交椅之中,一面凝眉沉思,一面回忆道:“那还是先帝神宗时的事情了。记得是神宗十四年吧,那年突厥大旱,便自河套途径山陕道南下。记得当时山陕节度使是李俊,此人最是无能怯懦,一听说突厥来袭,便孤身逃入大散关。山陕军队群龙无首便也迅速败退下来,唯有当时不过是都尉职衔的戴鸾翔领所部兵马顽强抵抗,这才争取到了三天时间。好让先帝爷派孤整顿军队,在大散关下击败突厥大军,免得京城百姓生灵涂炭。”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6 另有一番妙计 - 一代权臣 - 笔讷 想到往事,郑荣眉头不禁越皱越紧,啜了口茶,润润喉咙,继续说道:“虽然如此,可山陕道守军败得实在太难看,不处置有关人等便不能安百官之心、平百姓之愤。无奈山陕道节度军高级军官大多已经阵亡,那李俊也畏罪自尽,看来看去只剩下戴鸾翔可以背这黑锅。” 郑荣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吏部、兵部商议下来是要枭首示众的。可孤见这山陕道诸将皆曰可杀,唯有这戴鸾翔功高至伟,便面呈先帝,将他保了下来。后来孤奉圣旨收复山陕之时,便将戴鸾翔带在身边戴罪立功,这才有今日之戴元帅。” 钟离匡和秋仪之听了郑荣诉说的这段往事,都唏嘘不已。 良久,钟离匡才说道:“那王爷对这戴鸾翔,可谓有再造之恩了吧?” 郑荣点头道:“话是没错,可如今却是刀兵相见,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钟离匡微笑着摇了摇折扇,说道:“王爷既然同戴鸾翔有这样缘分,难道没有想过将他收入麾下么?” 郑荣想了想,却又摆摆手道:“戴鸾翔我还不知道么?他对朝廷向来都是忠心不二,你就算把他杀得就剩下一兵一卒,也未必就肯投降于我啊。” “王爷这可就错了。”钟离匡道,“那是这戴鸾翔还未真正到走投无路之时。真到那时,自然便也就会臣服于王爷了。” 郑荣听了,却也反驳道:“先生此言差矣。就拿孤来说吧,当初在刑部大牢之中,身受酷刑、举目无亲,也丝毫没有屈膝讨饶的念头。孤素知戴鸾翔气节高尚,毫不逊色于孤,恐怕不会轻易就范。” 钟离匡素来口舌之上从不饶人,听郑荣这么说,便接口道:“戴鸾翔虽也堪称海内名将,但说起风骨硬挺又怎么比得上王爷?更何况王爷不过一时不慎,身陷囹圄之中,然而身后还有我等在想尽办法救王爷出来,其实也称不上是走投无路。” 秋仪之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忙插话道:“仪之听了义父和师傅的这番议论,实在有如醍醐灌顶,不才想出一条计谋,或可使用。义父、师傅可否指点一二。” 他见郑荣和钟离匡齐齐点头,便将心中计策从容道出。 郑荣素知自己这位螟蛉义子一向足智多谋,前些日子又是靠着他的一连串巧计才得以逃回幽燕,因此听得十分用心,连话都没插一句。待秋仪之说完,他这才说道:“仪之这计虽然巧妙,但见效未免缓了些,就怕我军撑不了这么长时间。” 秋仪之沉思半晌,答道:“义父说得丝毫不差。然而仪之此计,调用兵力资源并不多,并且就算不能成功,对我正面战场也是有利无弊,还望义父能够俯允。” 郑荣不置可否,扭头望了望钟离匡。 却听钟离匡缓缓说道:“仪之此计,正合学生心意。王爷嫌此计缓慢也是情有可原,学生也另有举措可供实施。”说道这里,钟离匡极为得意地将折扇收起,起身在中军大帐之中一面踱步,一面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 郑荣听了大喜,说道:“好,钟离先生果然大才,这番机谋同仪之的可谓殊途同归。要以孤论,钟离先生此计堪称文韬、仪之之策可称武略,有此文韬武略,何愁大事不定?两位尽管尽心办事去吧,若是此计不成,我等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当夜,秋仪之饱餐一顿之后便安心睡下,一直睡到次日卯时,才从容起床。他又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饭之后,便叫上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出京之后还剩下的十八名归降山贼作为随身亲信,带齐金银细软,换下幽燕服色,便从滹沱河边大营侧门一路向南飞驰而出。 自戴鸾翔回到官军邓州大营,便着手重新整饬军队。因此官军虽然经历昨日一场苦战,战场控制却依旧十分严密,见幽燕军中一支精干队伍脱营而出,便也派遣精骑在后追赶。 然而秋仪之手下这不过二十来人都是弓马娴熟之人,又都换上了渤海进贡来的戈壁骏马,即便是单论行军速度,便远非中原培育的这些战马可比。 因此秋仪之乘坐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带领麾下精锐,找准官军阵地尚来不及收拢的一处缝隙,快马加鞭便冲破官军防线,深入河南道府腹地。 在他们身后追击的官军虽然勉力追击,却是越追越远,只能望着幽燕骑兵马匹身后扬起的阵阵尘土,徒然感慨一番之后,便只好回军复命去了。 因官军之中缺乏得力助手,戴鸾翔治军只好事无巨细,听到这样一份报告,他却也并未掉以轻心,扯过手边一张纸,写明事情原委,并要河南各地守军严加防御,莫要让敌军乘虚而入。 戴鸾翔文书双全,以儒将自诩,文不加点便将这份军令草就,略略一看,见没什么纰漏,便递给身边书办叫他用印之后,便用前将军令,传发河南各地。 与此同时,突破了第一重障碍的秋仪之,又仗着人轻马快,只用了一个白天的短短时间,便已向南穿越邓州,进入河南郑州地界。 郑州离开邓州前线不过两三百里,便好似同身前这场交锋毫无关系一般,空气显得十分平静安详。 秋仪之几个月前参与平定天尊教之乱,对河南东部地区的地形非常了解。可当时郑州地面的天尊教乱民,乃是大哥郑鑫、二哥郑森领军肃清的,只十来年前,随幽燕王赈灾来过一次,记忆早已淡忘,因此自己并不熟悉此处风土人情,便要寻找当地贩夫走卒来询问道路。 然而年初天尊教之乱的荼毒尚在,路上百姓见秋仪之此行人马像极了从山上下来打家劫舍的响马流寇,因此纷纷避道而行,无人赶来上前搭话。 秋仪之无奈,见路边有个老农似乎没有察觉自己这群人马,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干活,便跨马加鞭赶了上去,下马问那老农道:“老大爷,打听个事,好不好?” 那老农毫无反应,完全没有理睬秋仪之,依旧在地里低头一步一挪地给几颗打了焉的青菜浇水。这老农干活心无旁骛、极为认真,直到看到菜地里突然出现一双马靴,顿时一惊,高声嚷道:“你,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秋仪之也被这声高声喊叫吓了一大跳,忙道:“大爷你不要喊,在下是来向你问路的!” 那老农指了指耳朵,又大声说道:“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老人家年老耳背,听不清自己的话,苦笑一声,便向他拱手告辞,准备再寻个老乡问路。 正在这时,远处一个精壮汉子,手里握了根扁担,一面高呼:“哪里来的响马?快放了我爸爸!”一面向秋仪之这边跑来。 秋仪之见这汉子将自己误认为土匪,连忙辩解道:“这位壮士稍安勿躁,在下等不是山上来的土匪,而是……” 不成想那汉子腿脚甚快,却根本不听劝,转眼已经飞奔到秋仪之跟前,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举起扁担就朝秋仪之脑门上砸去。 骑马护在一旁的尉迟良鸿一看那汉子不过是个寻常庄稼汉,便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钱,一甩手便向那汉子手中的扁担打去。那条扁担不过是用来挑水担肥的粗陋工具,那能经得起尉迟良鸿这一击,刹那间便断成两截。 那汉子也被尉迟良鸿这招打得双手发麻,手里使不上劲,仅剩下的半条扁担也从虎口飞了出去,脚下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秋仪之见了,莞尔一笑,亲自将那汉子扶起身,说道:“你这庄稼汉可真是个急性子。我话没说完,你怎么就打上来了?” 那汉子被秋仪之搀起,拍了拍粘在裤腿上的泥土,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哪座山上下来的土匪,要来打劫我爸爸的呢!” 秋仪之掩嘴笑道:“那你看我这副模样,就长得很像山贼土匪吗?” 那汉子端详了一下秋仪之,道:“你长得像个秀才,不像土匪。”说着,却又伸手指着秋仪之身后骑在马上的诸人,说道,“他们却都长着一张土匪的脸。” 秋仪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他带来的二十个人,除了尉迟良鸿面相斯文、赵成孝也还算憨厚老实之外,其余十八人果然都一个个都是都长得凶神恶煞似的,也难怪这庄稼汉认错了。 于是秋仪之也不禁放声大笑,道:“这位壮士说得原也不错。我这几个弟兄今年头上还都在云梦山上落草……” “你看我没说错吧!”那汉子插话道。 秋仪之心想此人怎么如此性急,便道:“你别忙着插嘴,先听我把话说完。他们原来是云梦山上的土匪不假,可帮着幽燕王爷平定邪教,王爷见他们虽然是些草莽英雄,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都收在手下办事。” 那汉子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秋仪之说完,这才恍然大悟:“哦!我说呢。要说幽燕王爷还真是大人大量,要是放在我这里,看他们这副长相,就先推出午门斩首去了。”他喘口气,又道,“那公子肯定就是王爷手下的军爷了,小的失敬了。”说罢,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 秋仪之忙将伸手将这汉子扶住,对他说道:“你这汉子,倒也实诚。我怎么说,你就怎么信。要是我骗你呢?” 那汉子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骗我又咋样?我王老五这十里八乡的谁不认识?最是精穷不过的,你就想抢、想骗,我也没啥给你啊!而且我腿脚快,你若是想害我性命,我撒丫子就跑远了,你也追不上我!” 这汉子中等身材,双目炯炯有神,脸上留着乱茬茬的胡须,面色虽比赵成孝白了些,却也被日头晒得黝黑,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庄稼人的憨厚朴实。 秋仪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生出三分欢喜,便道:“你叫王老五是吧?我看你的性子比步子还更急些。我问你,你跑了,你老父亲怎么办?难道他也跟你似的,一溜烟就跑了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7 好一个跋扈衙役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这话,终于将王老五问得哑口无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抓耳挠腮。 秋仪之见他这副模样有趣,过了一会儿才道:“王老五你不用担心,我们确实是幽燕王派来此处办事的。” 王老五听了,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我说嘛,看你长的斯斯文文的,怎么可能是山贼呢。要说像你这样一表人才的,也就幽燕王爷能有这样的属下。”话说一半,王老五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王爷在北边造反,跟朝廷对着干,是不是真的?” 秋仪之却放声答道:“那是朝廷对不起王爷在先,王爷才不得不反击的。也不叫造反,叫‘讨逆’,意思就是要讨伐昏君,恢复先帝的传承,你说对不对?” 王老五睨了秋仪之一眼,道:“搞来搞去,还是他们老郑家当皇帝,跟我们这些小民百姓有啥关系?唉!不过要真是幽燕王爷坐了龙椅,我们日子兴许能好过些倒是真的。” “就是这话!”秋仪之听王老五这番朴实的阐述,心中十分高兴,“王爷便是来救民于水火之中的!那就先说些跟你有关的好了。我且问你,你们这边的县太爷,是好官,还是赃官啊?” “嗨!原来你是来打听孙扒皮的啊!赃官!当然是赃官!”王老五恨恨地说道。 “既然是赃官,那我问你,他是怎么个脏法?”秋仪之追问道。 王老五心直口快:“远的我就不说了。就说这新皇登基,照例应该减免天下田税。我们河南年上还遭了灾、又有邪教作乱,按理说今年的田税不该免,也要免了。可这孙扒皮倒好,一分田税不减,反倒要增加摊派,说是要给新皇帝送什么祥瑞。我们老百姓其实也好说话,送就送吧,可没想到这祥瑞可不便宜,全县百姓按人头要每人收一钱银子!” 秋仪之插话道:“这位孙扒皮……孙县爷这样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也没人管管?” 王老五说了一大串,嘴唇有些干燥,便伸出舌头舔了舔,继续说道:“老爷真是读书人,说话就比小的斯文多了。当然有人管啊!县里的几个士绅老爷看不过去,先是去跟孙扒皮交涉,没成;又去州府里告状,也不行。该交的钱,还是一个铜板减不下来。唉!可不说是官官相护么?” 秋仪之听了,却有三分高兴,说道:“好,王爷派我过来,就是来帮你们办妥这件事的。我问你,你们县的县衙门在哪里?” 王老五伸手一指:“沿着这条路过去,走到底左拐,进了县城抬眼就看见了。要是几位老爷,能帮我们把这件事办下来,那可真是给全县百姓谋福了!”不知不觉间,王老五已改了称呼。 秋仪之却未察觉,道:“好说。我等这就去会会那孙扒皮。你要胆大,自可跟着一同去瞧瞧热闹。还有,我看你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两个字‘嘴快’,如果这件事我给你们办下来,十里八乡的,你得把王爷的好处说给老乡们听。”说罢,便翻身上马,领着众人沿路疾驰而去。 众人纵马向前走了不多久,拐过弯便见一个城墙低矮破落的小县城,毫无生气地趴在沙地上,城门口守着两个老军,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互相聊天。 秋仪之见了这番死气沉沉的景象,不禁摇摇头,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便领着手下向城内飞驰而去。 两个守门的老兵见突然不知从何处杀来一群人马,吓得赶忙从地上站起身来,却又不敢阻拦,便高声问道:“你们哪里来的?到我们淮阳县来做什么?”嗓音之中有几分颤抖。 秋仪之听了,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喝道:“幽燕王爷派人传话,何人胆敢阻拦?”也不管这两个老军有没有听清楚,便已进了县城。 县衙门就在城墙边不太远的地方。因已过了大行皇帝七七四十九天的重孝期间,县衙重新粉刷上鲜红的颜色,反倒在一大堆灰暗歪扭的危房之中显得十分不协调。 秋仪之驱马走到县衙门前,见大门紧闭,便不下马,从鸣冤鼓下架子中取出鼓槌,便用力往鼓面捶去。没想到县衙表面风光,这鸣冤鼓却是年久失修,秋仪之敲了没几下,就听见极沉闷的“噗”的一声——鸣冤鼓的鼓皮居然被他敲漏了。 秋仪之摇摇头,随手将鼓槌扔在地上。 过了有移时,县衙大门终于推开一条只容一人进出的缝隙,从内走出一个衙役班头,腆着嘴问道:“是哪个刁民敢在这里击鼓?”他抬眼看看鸣冤鼓又骂道,“还敢把鼓打漏了,敢情是要造反啊!” 秋仪之心想:自己可不就是来造反的么?口中却道:“就是我击鼓的。我问你,你们县太爷现在在衙门里吗?” 那衙役抬眼见秋仪之面目清秀,身上穿的衣服虽不豪华却也齐整干净,胯下坐骑却是一匹骏马,便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来此闹事。 因此这衙役班头心中虽然愤怒,却不敢太过放肆,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孩?看见了吗?这是县衙门,不是胡闹的地方。没事别在这里瞎闹。还有,回去告你爹,带好银子,过来赔鼓。” 秋仪之却不搭理他,骂道:“放肆!你看这是何物?”说着从,怀中掏出幽燕王郑荣的名帖,在那衙役眼前晃了晃。 谁知这衙役却不认字,也不识货,不知秋仪之手中此物的厉害,反而厉声喝道:“你哪里来的?敢来骂老子?到了县衙口,还敢骑在马上说话?”说着,伸手就要将秋仪之马上拖下来。 一旁的赵成孝见状,忙下马飞奔上来。 那衙役班头素有“地头蛇”之称,就连县太爷也不敢多为难他。因此他素来在县衙之中旁若无人惯了,本来就没注意秋仪之身边带了二十几个护卫;赵成孝来势又快,一伸手就把那班头推倒在地。 在这枣强县中只有这班头打人的,还没人敢打他的道理。因此这衙役班头何时吃过这样的亏,坐在地上好缓了一阵,这才从青砖地上弹起,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高声叫骂道:“里头挺尸的都给老子出来!有人要造反闯衙门啦!还不给老子统统打出去!” 他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居然一下从县衙中喊出了四十来个衙役,个个手提水火齐眉棍便要来打。 护卫秋仪之的其余十几个云梦山贼,大多是受尽官府欺压,才不得不上山落草为寇的,本就对这些仗势欺人的衙役恨之入骨,又见他们仗势欺人想要殴打自家恩主,便愈发义愤填膺,纷纷滚下马鞍,便奔跑着来保护秋仪之。 秋仪之本就不把这群衙役放在眼里,现在又有了随身扈从之人,心里更加有底,兀自坐在马上悠然说道:“你们的佩刀都是我问渤海郡主讨来的,无缘无故地用在这些鹰犬身上,无端端损耗了锋芒,尔等只用双手去打便可。还有,尉迟兄、赵兄,你二人在一旁观看即可,我也正好看看他们的本领。” 那班衙役心想:这坐在马上的青年怎么竟会下这莫名其妙的命令,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他们又想到自己毕竟人多势众,两个打一个还有富余,并且还是手拿棍棒对阵赤手空拳之人,怎么说也是有胜无败。 想到这里,这四十来个衙役,便再不犹豫,举起棍子就朝秋仪之带来的这帮人身上乱打。 可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帮人,都是在云梦山上做打家劫舍买卖的,哪个身上没点本领?这几日又从尉迟良鸿那里学了三招两式,虽然粗浅,却毕竟都是上乘功夫。再加之他们跟秋仪之京城一行,长了许多世面,更加不怕官府中人。 于是这十八个人,个个抖擞精神、舒展拳脚,便同那班衙役扭打在一起。这场打斗实在称不上精彩,只持续了没有半碗茶功夫,便已经草草结束。 只见那四十来个衙役,没有一个不鼻青脸肿的,还有几个受伤重,被打断了手脚的,疼得在一面“哇哇”乱嚎,一面在地上乱滚。 秋仪之依旧坐在马上,笑道:“看不出你们拳脚上倒还有些本事嘛。等这事办完了,我自然有赏。”又用马鞭一指方才过来应门的班头道,“那人便是领头的,叫他……” 秋仪之话说一半,那衙役班头便一下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说道:“少爷饶命啊!小的刚才冒犯少爷,那是小的吃屎迷了眼。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就当小的是一个屁,把我放了吧!”说罢,便又磕了几个头。 秋仪之被此人一同污秽不堪的讨饶逗得一笑,说道:“哼!我要你死,还用亲自开口?我看你还算机灵,就是这眼睛算是白长了,出气用的吗?快,还不给我起来,打开中门,带我们去见你家县老爷!” 那班头早已被打服了、也被打怕了,听秋仪之这样吩咐,慌忙站起身来,口中不住答应,便回身将县衙大门全部推开,领着秋仪之一行,进了县衙大院。 跟着秋仪之过来瞧热闹的王老五,躲在街边一个拐角地方,远远瞅见这一幕,早已是惊得目瞪口呆。 秋仪之自小就在幽燕王府之中随意出入,又曾进过天下中枢的皇宫大内,这枣强县小小的县衙,又岂在他的眼皮底下?因此也不下马,大大咧咧地就跟着那浑身是伤的班头,穿堂过屋,走到县衙后堂。 那班头慢慢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座独立的小屋说道:“我家太爷就在书房之中会客,少爷想去见,就去见好了!” 秋仪之点点头:“知道了。告诉你,往后你这一对狗眼睁睁大,别一天到晚仗势欺人,否则有你的好看!你下去吧!” 那班头如蒙大赦,扭头一转眼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8 教训的就是你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并不搭理他,翻身下马,独自走到那间书房门前,也不敲门便一脚将大门踹开。 淮阳县令果然就在书房之内,他见有人如此无礼,也不免怒火中烧,斥道:“哪里来的?怎么这般无礼,不见本县正在和人说话么?” 秋仪之抬眼看看那诨号叫做“孙扒皮”的知县,只见他三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穿着浆洗得一尘不染的官服,颚下长须也都梳得丝缕分明——浑身上下一股书生气,同秋仪之想像当中贪官无礼那副贪得无厌的相貌大相径庭。 孙知县也同样将秋仪之打量了几番,见他容貌清秀、器宇不凡,也不敢小觑,换了稍稍温和些的口吻问道:“这位公子见本县何事?若无重大事体,可否容本县同这位赵大官人讲完话,再与公子品茗呢?” 秋仪之听这孙扒皮说话也并不无礼,也不好强行发作,扭头见他口中所说的“赵大官人”甚是眼熟,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那“赵大官人”被这不请自来的青年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连忙抄起手中茶碗,略喝了一口,定定神,这才戏谑道:“这位公子怎么盯着赵某看呢?莫不是赵某脸上写了字吗?” 秋仪之听他说话,终于想起此人是谁,问道:“你可是赵抚义?” “赵大官人”听秋仪之直呼其名,拿着茶碗的手不禁一抖,问道:“在下正是赵抚义不错。只是素未同公子谋面,不知公子怎么就认得我了?” 未等秋仪之答话,那孙知县便在一边说道:“赵大官人乐善好施,在我淮阳县中极有令名,这位公子认识你,也不奇怪啊!”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十分得体,便面带微笑,得意地看着赵抚义。 赵抚义与他交换了眼神,刚要笑着谦逊几句,却听面前的青年说道:“在下秋仪之,不知舅舅是否还记得我?” 赵抚义被他这话说得一愣,脸上笑容也顿时凝固,突然站起身来,失声叫道:“秋仪之,你真的是秋仪之啊?”他起身动作过猛,顺手打翻了茶碗,碗里茶水浇了一桌。 “你不是认了幽燕王爷做义父?现在怎么会在这里?”赵抚义将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接着追问道。 秋仪之“哼”地一笑道:“既然舅舅还认得我,那我便不再自我介绍了。不满舅舅,还有这位县太爷说,正是幽燕王爷派我来此办事,不信请看!”说着,便将幽燕王郑荣的名帖拿在手里朝两人亮了亮。 那孙扒皮见状,连忙起身就要去接。不成想秋仪之竟将手收回,说道:“你这鸡毛蒜皮的芝麻小官,怎么这般无礼?这是王爷的名帖,还不给我跪接!” 孙扒皮愣了一下,并未下跪,反而挺直了身体,说道:“朝廷正在派兵围剿幽燕王爷,不怕公子嫌本县说话难听,王爷现在已是反贼。本县虽然官位低微,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有跪拜反贼的道理?” 秋仪之“呵呵”一笑道:“那些都是皇室的家事,你一个外臣怎么敢多过问?我且问你,朝廷可有旨意削去王爷爵位?既然没有,那王爷依旧是王爷,怎么经不起你小小县令的一拜?” 秋仪之这话明显是强词夺理,却也让这淮阳县无法反驳。 知县沉吟半晌,终于恨恨地说道:“本县不想同你在此作口舌之争。你既然有胆来了,也莫怪本县守牧一方,自然有职责所在。”说罢,高声向外招呼道,“来人哪!还不给我拿下这反贼!” 这淮阳知县孙扒皮怎会知道,县衙之中所有的衙役都已被秋仪之带来的人制服了,喊了半天都无人应答。 秋仪之见了,一阵“哈哈”大笑道:“孙扒皮,你的话在这里已经不管用了!还是看在下的吧!”说着,也故意鹦鹉学舌道:“来人哪!还不给我拿下这反贼!” 秋仪之说话果然有用,话音未落,便听门外有人高声应和:“遵命!”又见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来,一把将这县令按倒在地。 秋仪之满意地一笑,也不管那孙扒皮趴在地上怎样叫骂,径直做到主座上,笑道:“孙扒皮,现在你服了没有?” 一旁的赵抚义看到这样情势,哪里还能站得住,膝盖一软,也慌忙跪下。 秋仪之见了,忙起身道:“舅舅说到底也还是我的长辈,何须如此?先请下去,稍后,我待会儿还有话同舅舅说。” 他目送赵抚义晃晃悠悠地走出书房,便重新坐下,换了一副口吻又重复道:“孙扒皮,你现在服了没有?” 这孙扒皮倒是颇有骨气,骂道:“圣人说‘威武不能屈’,我孙某就是死在此处,那也是我大汉的忠臣孝子,有什么好服的?” 秋仪之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威武不能屈’,好一个‘大汉的忠臣孝子’!别的我不问,我就问你,你这‘孙扒皮’的绰号是哪里来的?” 这孙知县在大行皇帝初年就已考上进士,然而成绩实在是一般,进不得翰林院,前程也就十分有限。在各部混了几年,终于被分到地方上当官,却也只是区区一个县令。孙知县才疏志大,一心想着升官发财,可朝中大佬胃口又都不小,恁是将淮阳县这么个穷苦地方的地皮刮薄了三寸,也还是得不到升迁。 直到今年,他听说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登基,想着与其拍大臣马屁还不如直接拍新皇帝马匹,便别出心裁,想出进献祥瑞的主意。于是一狠心,除去今年田税一文不少之外,还另加收没人一钱银子的人头税。 可钱虽然收齐了,祥瑞却不好找。今日他孙扒皮请赵抚义过来,就是听说赵抚义家有棵紫珠珊瑚,想要买下来,就说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祥瑞,想要献给新皇帝郑爻。 然而孙知县心里这点点鬼蜮伎俩又怎能在外人之前明言?于是他硬着脖子说道:“你们都是反贼,本县不想同你们多啰嗦。如何发落,悉听尊便!” 秋仪之心中自有盘算,自顾自说道:“你贪赃枉法,早已是民怨鼎沸,按大汉律令,便只有菜市口上一刀。不过上天好生之德,给你指条明路,只要你归服我家王爷,克日送军粮两百石到汴州前线,即可免了你的罪过,待讨逆大业成功之后,另有封赏也为未可知!” “什么!只要两百石粮食就可以了?”孙扒皮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淮阳县虽然穷困,但即便遇到灾荒年景,这区区两百石粮食,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秋仪之听这孙扒皮已然中计,便道:“那是自然。我家王爷向来是重心不重行之人,幽燕道又是富庶所在,难道还缺你这两百石粮食么?不瞒你说,就是戴鸾翔戴元帅,不也是降服了我家王爷么?” “什么!戴元帅不是还在同幽燕王爷交战么?昨天催粮的帖子还发到本县呢!”孙扒皮又复惊叫道。 秋仪之冷笑一声“哼”:“这出戏叫双簧,说了你也不懂!要是戴元帅真的严防死守,我怎么能到你这淮阳县中?”话说一半,秋仪之突然轻咳两声,似乎有意打断自己已说错的话,继续说道,“这上面的事情,你孙扒皮知道多了,没有好处。你先下去筹措军粮,立即启程送到汴州。否则叫你人头落地!” 秋仪之此来,无非就是要在朝野内外散布戴鸾翔同郑荣暗中勾结的谣言,使的是“反间计”,他方才那番话既然已经传到,那就算是计成了。于是他又对一直按住孙知县的几人吩咐道:“你们押他下去好了。另传赵抚义进来!” 那几人答应一声,便好像老鹰逮小鸡似的,提着孙扒皮便走出了书房。 过不多时,赵抚义便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进书房,见秋仪之端坐堂上,心中十分害怕,双膝一弯,就要下跪。 秋仪之从小就受这舅舅欺负,自己母亲虽是贫病交加而死,却也同赵抚义有脱不开的干系,因此对这舅舅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可他自从被幽燕王郑荣收为义子,耳濡目染了伦理教化,想到这赵抚义再为富不仁,却也是自己的长辈,于是忙开口说道:“舅舅何须多礼?还请坐下说话吧!” 赵抚义听秋仪之一口一个“舅舅”,叫得虽不亲热,却也不失上下礼数,终于站住身子,奉承道:“仪之这几年跟着王爷,果然出息了……”却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 秋仪之见赵抚义虽还是十年前那副红光满面的模样,但眼角、嘴角、额头上却也增添了不少皱纹,不禁想到圣人“逝者如斯夫”的格言,长叹一声道:“舅舅当年坏了事,名下良田名邸统统充公,没想到不过十年,便又是县太爷的座上宾,真是可喜可贺啊!” 赵抚义答道:“还是当年王爷仁慈,给了我几亩良田耕种,也没革了我举人的功名,这才省吃俭用攒了点银子田产。虽然在这淮阳县内算是一介富翁,同当年却是无法相提并论了!”赵抚义一边说,一边摇头。 “没想到舅舅还有这理财的本领……然而这淮阳知县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还请舅舅今后不要再同他过往。”秋仪之顿了顿说道,“这官商勾结最终会有什么结果,想必舅舅是深有体会的!” 赵抚义想到之前被幽燕王处置的事情,依然是历历在目,忙连声称“是”。 秋仪之又接着说道:“还有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当年已经一笔勾下,这段伤心往事,仪之不愿再提。只是还要在此关照舅舅一句,眼下天下形势晦暗不明,依仪之的立场,这天下始终还是我义父的,还望舅舅早作准备,留条后路为好。” 赵抚义早已被秋仪之这番入情入理的话感动了,双眼噙着泪水,泣不成声,只听他口中模模糊糊地不断重复:“惭愧,惭愧!” 秋仪之见他这幅模样,便也不想再多纠缠,便起身说道:“仪之另有要事在身,不便同舅舅再细谈,这便告退了吧!”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19 好一出反间计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推门出了书房,便带了手下二十骑,沿原路返回,往县衙正门而去。 刚出县衙,却见淮阳知县孙扒皮,领着百来个衙门衙役和守城兵丁挡在面前。只听这孙扒皮叫道:“反贼!你当我这淮阳县衙是酒楼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不给我速速下马投降!” 秋仪之见这一百来人之中,有二十来个人鼻青脸肿、抖抖索索地躲在人群最后面,显然就是刚才挨了打的,于是放声大笑道:“你孙扒皮倒是有意跟我为敌,可还要问问你手下是否有胆替你出手?”说罢,抬手向前一挥,道,“兄弟们给我冲!” 淮阳县这区区几个衙役兵丁,虽然吃着皇粮,但同乌合之众也没啥区别,秋仪之麾下这群精锐骑兵稍一冲击,便已经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只留下孙扒皮一人身着官服甚是显眼,无处躲藏。 秋仪之也不为难他,对他说道:“孙知县,在下所领的不过是幽燕道的寻常军队而已,可在你们官军眼里却如神兵天降,若在负隅顽抗,恐怕玉石俱焚。还有,在下刚才的话,你可别忘了。两百石粮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速速送到汴州大营之中。我这可是为你好!”说罢,拨转马头,一转眼便已离了县城。 离了淮阳县城,秋仪之正要纵马撒开四蹄向西南而去,却听背后有人高声大呼:“等等!老爷等等!” 秋仪之回头望去,却见是那王老五一面朝自己大喊,一面飞奔过来。他见了一笑,停住胯下骏马,问道:“原来是王老五啊!你来得晚了,没看见刚才的一番热闹,也算是可惜了。” 那王老五果然腿脚极快,说话间已跑到秋仪之跟前,大气不出一口,只脸上泛起红光,说道:“看到了,看到了!老爷们闯进县衙,还有两次暴打差役的事情,我都在一旁看到了!老爷果然是青天,为民做主啊!” 秋仪之刚要开口,却听尉迟良鸿在在耳边低语道:“这个王老五,天生的好脚力,若贤弟收在帐下,到时愚兄再传他些轻功心法,今后必有用处!” 秋仪之听了暗自点头,便笑着对问王老五道:“王老五,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在河南这里种地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如跟了我去打仗立功,赚个功名出来,也算是你的造化了!对了,你老爹也可随我同去。” 王老五最是心直口快,说道:“既然是老爷看得上我,就是我王老五脸上有光,这就跟了老爷去了吧!” 秋仪之莞尔道:“你心急什么?眼下还不是时候,长不过两三年、短则一年功夫,待我大功告成再过来领你也不迟!”说罢,马鞭朝王老五一指,“你先在此处稍安勿躁,我等有缘定会相见!”便驱动汗血宝马,领着众人一溜烟沿大路南下而去了。 河南当地节度军,在今年年初就被天尊教叛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刚刚新募了流民贫农补充兵源,还未训练精熟,便被拉倒前线同幽燕大军对垒。 因此这河南腹地十分空虚,秋仪之马不停蹄,一路向西南,又袭击了扶沟、鄢陵、许昌、长葛等七八个县城,连一丁点障碍都未遇到。 进了县衙,秋仪之则是故造声势,先将这县令审问一番,若是该县知县还算是个好官则好言劝慰几句;若是个赃官、贪官,则在责打训斥之后免不了又被威胁几句。总之是将戴鸾翔同幽燕王郑荣沆瀣一气的谣言,传遍了河南各地。 一番言语下来,也不管此县知县是真心臣服,还是虚掩推诿,秋仪之也不久留,便去袭击下一座县城。他这件事办得十分顺利,不到一个月功夫便已走遍了河南西部郑州、海州、青州等数个州县,最后选在冀州落脚。 与此同时,东线大营的主将郑淼,接到父王郑荣的军令之后,也立即派出几支精干队伍,各有分工,突破禁军在汴州的防御,便照着秋仪之的办法,袭击河南各地县城。 河南东部尽是平原,郑淼派出去的几支骑兵虽没有秋仪之亲领的这般精干,行军奇袭速度却还更快些。行动了刚刚半个月,便已将各处县衙一个不漏地统统袭击过了。其中一支脚力快的,还一直杀到山东道境内,这才掉头回来。 此事办得极为利落,待朝廷反应过来,想要派兵围追堵截之时,被派出去的几支军队都已归队修整。个别几支来不及回来,索性依出发时郑淼亲授的计策,就在当地劫了几个土匪山寨,便闭门不出安心当起山大王,却也正好掩人耳目。 总之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折腾,戴鸾翔暗中投靠朝廷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河南全境、潼关左右、黄河南北。 此时秋仪之已经通过冀州地界,进了关内道偃州府,又袭击了其中几个偏僻县城,便改换行装,不再抛头露面,潜入临州,潜伏在潼关之下,准备随时进关。 因幽燕道正同朝廷开展,往来潼关的商旅少了大半,潼关下那座城镇人流虽然比之前少了一半有余,却也依旧是人来人往,毫不停息。关于前军统帅戴鸾翔暗通幽燕王的消息,便也通过这群走南闯北的商贾,四下流传开来。 这日,秋仪之难得忙里偷闲,改换了服装,便同尉迟良鸿及赵成孝二人,在茶馆之中小憩,便听得隔壁桌子在议论此事。 只听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戴元帅暗通幽燕王爷,这时你可听说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答道:“你说得不错,听说河南道都已被幽燕王爷占领了。我有个发小在冀州那里当差,听说王爷催粮的信使都已经来过两次了。” 同座的一个白须老者却道:“你们不要胡说。戴元帅是出了名的忠义之人,怎么会轻易就反叛朝廷了呢?” 那中年人不以为然道:“那你说,幽燕王爷当初的忠义哪点不如戴元帅了,还不是带头挑旗造反了!” 老者道:“那是朝廷亏待了王爷,王爷也是没法子,这才迫不得已跟朝廷作对呢!” 旁边的年轻人插话道:“就是这话,朝廷既然能亏待幽燕王爷,又怎么就不会亏待戴元帅呢?听说戴元帅出征前,还有人上奏弹劾他呢!” 中年人道:“我也听说了,这弹劾的理由你们知道吗?”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是戴元帅以前同王爷有交情,怕跟王爷作战不用心,又怕临阵投了王爷。唉,说到底,还是朝廷不放心戴元帅啊!” 那白须老者听了叹口气道:“朝廷也是两难啊,放心的打不了仗,会打仗的又不放心,唉!” 年轻人毕竟血气方刚,只听他恨恨地说道:“就现在这朝廷,好人也给逼坏了。要依我看,还真的需要有幽燕王爷这样的人好好整顿一番不可!” 他话说一半,茶馆门外一队巡城兵丁径直走到这一老一少一中年三人所坐的桌子边上,高声骂道:“怎么?你们敢在这里骂朝廷?嫌这茶不好喝,想去牢里喝薄粥汤吗?” 那三人终于不再说话,待那对兵丁走远了,齐声骂了句“走狗!”,便又窃窃私语起来。 秋仪之坐在一旁,正听得饶有兴味,却见一人急匆匆地跑上前来,在自己这张桌子边坐下,递上一张纸条道:“王爷来信了,要义殿下亲启。” 秋仪之认得此人便是赵成孝手下十八名山贼之一的铁头蛟,于是接过纸条,一面亲手为他倒了杯水,一面观察四周情形,见确实无人在旁边偷看,这才展纸阅读起来。 纸上乃是郑荣极俊秀的亲笔楷书,只见他写道:戴鸾翔将要投降幽燕的消息,已然满城风雨,禁军之中更是人心浮动;而近几日戴鸾翔一反常态,主动进攻,似是有人在旁催促,然而我军防御甚严,禁军未及接近,便被劲弩射回。由此可见,秋仪之此计已开始发挥作用,郑荣信中言辞也透出难以掩饰的愉悦,便要秋仪之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现在正是两军交锋之时,秋仪之等人身处敌后,虽然看着稳如泰山,其实却是危机四伏。故而秋仪之严令手下那十八个亲兵,夜里睡觉都要轮流值班,白天更是要全副武装随时做好出发行动的准备。 因此秋仪之一声令下,这十八人便骑着战马从藏身的乡下破庙之中“呼啦啦”鱼贯而出,直往潼关方向快步而去。 过潼关的商旅虽因战事少了不少,可潼关检查却比往常更为严格,因此排在关前的队伍并不比之前短了多少。 赵成孝见守卫潼关的兵丁检查得极为认真,就连每人随身携带的行李都要一一打开查验,心中不免有些担心,便问秋仪之道:“义殿下,这潼关检查得这样仔细,我们这群人一个个都持刀跨马的,又怎能通过呢?” 秋仪之却一脸轻松地说道:“赵哥且把心放肚子里,看我怎样过关!”说着,轻轻一夹马肚子,便越过长蛇般的队伍,直往关前而去。 原来秋仪之这几日早已观察好了,今日正式钟离匡手下书办阮文远的族兄——那姓阮名叫阮文龙的千总当值,便驱马走到他面前笑而不语。 阮文龙也曾见过秋仪之一面,但当时秋仪之不过隐身为大富商周慈景的一个侄儿,在商队之中并不显眼。阮文远又是日见千面之人,只觉得秋仪之略微有些面熟,便问道:“这位公子,找阮某有何事?” 秋仪之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阮文龙道:“在下是用幽燕道来的,阮千总的兄长阮书办有份家书,要托在下带来。”这份书信,乃是秋仪之南下突入河南办事之前,从钟离匡那里拿来的。 阮文龙一听面前这青年是从幽燕道来的,已然是一惊,又听他说是在幽燕王府首席谋士手下办差的族兄有信来,更加是惊惶不已,连忙站起身来,接过秋仪之手中的书信,匆忙拆开,细细阅读起来。 秋仪之耐心等他将书信看完,这才微笑着说道:“既然是令兄来信,可否给在下行个方便?”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0 民不知兵 - 一代权臣 - 笔讷 阮文龙听了秋仪之的话,似乎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猛然抬头,极力压低声音惊呼道:“公子竟然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居然敢轻赴险地,这份胆量真是出乎意料!” 秋仪之却摆摆手说道:“千总过奖了。在下就是知道千总乃是讲情理,明利害之人,这才敢来求千总的。” 阮文龙在这潼关之前见过多少达官显贵,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三言两语之间已然定神,却道:“殿下是贵人,不知有何事还轮得到在下帮忙的?” “放我等进关。此事不过是千总举手之劳,不知千总可否成全?”秋仪之问道。 阮文龙略加思考,便满口答应下来:“这点小事,小人还是能做主的。殿下何时想要过关,尽管包在小人身上。” 秋仪之听了,便笑着拱手道:“那就承蒙阮千总关照了。” 阮文龙刚要谦逊,又听秋仪之说道:“在下进关办事,大约十几天就好,到时或许还有事需要千总帮忙,届时又要劳烦阮大人了。” 阮文龙心想,好像秋仪之这样的纨绔子弟,在京城之中有几个亲信甚或相好也是极正常的,出来进去的也没什么大碍,便一口答应下来。可他当时却不知道,他这信口答话,却深刻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于是秋仪之在阮文龙的安排之下,一路极为顺畅地通过潼关,再次踏入关中的土地。 关中上至朝廷高官、下到平头百姓,都以为有了潼关、大散关两座雄关的保护,兵祸定然不会侵袭至此,因此除了往来的兵丁多了些、商旅少了些之外,整个空气尚显得颇为轻松,似同之前没有太大变化。 秋仪之却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而已,平静的水面之下,自然有暗流涌动。 因此他不敢有片刻迟疑,一过关,寻找到一处荒废道馆落脚,便将身边人等统统召集在一起,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名单,指指点点地说道:“这上面,乃是之前我等突破潼关之时,暂时滞留在关内的幽燕兄弟的姓名、处所。我现在分发给你们,你们要照着这上面写的,将他们……” 秋仪之话说一半,却听铁头蛟说道:“殿下,我们都是粗人,你叫我们去办事,我们没话说。可我们这十八个人,加起来也认不满十八个字,你叫我们按着字条去找人,可就是……” 秋仪之听了,顿时绝倒,恨自己一开始定下计划时候,怎么就没考虑到自己手下这帮人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蠢人呢! 于是秋仪之一咬牙,低头默算了一阵,终于恨恨地抬起头说道:“这上面,一共才一百零四人。你们十八个人,其中十四个人负责找近的六个人、另外四个人去找远的五个人。他们的姓名、处所,你们现在就给我背下来!” 索性姓名和地点并没有几个字,那些个山贼绞尽脑汁,终于将这区区几十个字背得精熟。 秋仪之这才放心让他们出去找人,又反复叮嘱:“自己负责的人找不全不要紧,能找到几个,就带来几个。务必要在五天之内赶回道观集合。到时候我有重赏。” 这十八个山贼倒都是急性子,听令便急匆匆跨马离开了,只留下秋仪之、尉迟良鸿、赵成孝三人在空落落的破败道观之中。 却听秋仪之对其余两人说道:“我三人也有事做,还请两位陪我去京城洛阳一趟。” 尉迟良鸿道:“贤弟足智多谋,愚兄是领教了。前几日陪贤弟四处袭击县府衙门,散布戴元帅暗通幽燕王爷,愚兄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些眉目来。然而此次又要深入京城虎穴,愚兄却实在是猜不出贤弟的意图了。” 秋仪之笑着回答说:“兄长乃是武林盟主,也知道降服一个人是该有多难。若此人不是陷于绝境,又获你的倾力帮助,恐怕难以心服。戴元帅乃是大汉名将,堪称国士无双,要降服他便更是难上加难。” 尉迟良鸿却叹口气道:“有道是各为其主,贤弟这么做,乃是为王爷成就大业,旁人本也无可置喙。可戴元帅一心为国,用这样的计策对付他,愚兄心中……”他斟酌了一番词眼,才道,“愚兄心中,总有些于心不忍。” 秋仪之也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兄长果有仁义之名。然而这事却不能怪在小弟身上,要怪就要怪当今的皇帝郑爻心胸狭窄。如果他果然能够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小弟这点小小计策,又岂能成功?况且就算戴元帅勉强赢下此役,到时功高盖主,也必然徒然招惹郑爻的怀疑。小弟这其实是在救戴元帅啊!” 尉迟良鸿又叹口气道:“其实这种事情武林之中也多得很。哪个门派的徒弟武功练得高了,招了师父的嫉恨,师父下黑手、使诡计废掉徒弟武功的,也尽有的是。兄弟这么一说,愚兄心里便也有了底,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三人于是不再迟疑,驾马一路便往京城洛阳而去。 秋仪之等人过潼关从东面进京,按理应当是要走建春门的。然而秋仪之之前多次通过此门,最后一次还是破门而出,他自己也知道这动静闹得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于是他们便只好驾马绕过半个京城,打算自洛阳西面城墙的西明门入城。 自朝廷在东方同幽燕王作战,自潼关而来进京的商旅少了很多,反倒是从西面经大散关到洛阳来的商人多了起来。西明门乃是常年打开供平民出入的,因此门前蜿蜿蜒蜒排了极长的队伍,等候查验进城。 秋仪之却等不了这么许久,领着尉迟良鸿、赵成孝两人,直趋西明门。 守门兵丁见这三个人到门前非但没有规规矩矩排队,就连马都没下,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便厉声呵斥道:“你们哪里来的?懂不懂规矩,回去排队去!” 秋仪之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那兵丁眼前晃了一下,趾高气昂地反骂道:“劝善司办事进城,还用排队吗?” 劝善司本来势力就大,现在更是皇帝亲自掌管的特务衙门,愈加权势熏天。 那兵丁秋仪之手中令牌,哪里还敢多放一个屁,连滚带爬地闪到一边,便任由秋仪之等三人进了京城。 前方战事正酣,京城百姓倒似并没有放在心上,逛街的、喝酒的、吃茶的依旧还是那样在街上、酒楼、茶馆里乱窜,从他们脸上丝毫看不到紧张的气息。只街上披甲执矛四处巡逻的兵丁确实多了些。 然而秋仪之却身怀重任,不能有半分松懈,见日头已然不早,便在京城之内一处僻静街坊之中选了个冷清客栈住下。 这客栈主人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一个儿子则考中科举,在外地做官。 老人家本来可以安心颐养天年,却耐不住寂寞,见自家院子空置着可惜,便私底下开了个客栈,也不求赚钱,只求人来客往的这份热闹。这样做,本不合朝廷规制,但这老人客栈开得本就不大,儿子又是有功名的人,因此巡城的朝廷兵丁衙役也都未曾为难过他。 这老人甚是健谈,一听秋仪之说是从河南道那边来的,便主动攀谈上来,问道:“听说河南那边,朝廷正同幽燕王爷打仗,不知道情势如何?” 秋仪之也有心探听一下京城民情,便道:“在下不过是听叔父吩咐,过来收账的,哪里懂得这些国家大事?戴元帅是出了名的能征惯战,幽燕王爷也更是大名鼎鼎,他们两个打起来,可真不知道谁输谁赢了。” 老人听了点头说道:“公子过谦了。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哪里还懂得关心天下大事?像公子这样知道我朝中这两员名将的,已是非常难得了。” 秋仪之连道“不敢当”,说道:“这两位的大名都是中外闻名,便是化外之地也是人尽皆知。晚辈只是没想到,我大汉这两位栋梁股肱竟也会刀兵相见。” 老人也叹息道:“公子这话没错。戴元帅出兵平叛没什么好说的。可幽燕王爷居然会反叛朝廷,老朽可真的是没想到。王爷他可一向都是我大汉的第一忠臣啊!”他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据说先帝爷当年,是想把帝位传给幽燕王爷,要不是王爷谦让,哪里还轮的上大行皇帝?又怎么轮得到当今圣上呢!” 秋仪之故作惊讶地说道:“原来还有这等事?怪不得晚辈这一路上,总是听见有人在传闲话。说是戴元帅早就有意降了王爷,要拥立王爷当皇帝呢!” 那老人听了,下意识环顾四周,又轻声道:“公子这话别处可以说,这里是京城,可不能乱说,万一被劝善司的爪牙知道了,可就麻烦了!”他喘了口气又道,“其实谁做皇帝不一样呢?当今皇帝姓郑,幽燕王爷也姓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老朽看王爷当皇帝,还要更好些呢!其实吧,我们老百姓管不了那么许多,只要哪位皇帝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不就行了吗?” 秋仪之听了,沉思良久,这才郑重地作揖道:“承蒙指教了,晚辈今日受益匪浅。不过晚辈虽然无缘幽燕王的风采,可既然来到京城,可要去见识一下戴元帅的故居。不知老人家可否为我指路呢?” 那老人听秋仪之说话客气,便笑着说道:“好说好说。戴元帅的府邸就在皇城边上,你从这里出去,沿大路拐个弯便是了。” 秋仪之暗暗记下,又同那老人说了几句话,见天也黑了,便多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置办下一桌上好酒菜,众人一道吃了,便睡下养精蓄锐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1 戴府救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次日一早,正是阴天,虽已过辰时,但天空依旧没有亮透,整个洛阳笼罩在灰暗无力的光线之中,显得死气沉沉。 秋仪之梳洗完毕、穿戴齐整,便叫上尉迟良鸿、赵成孝二人,按着昨日客栈老主人的指点,一路往戴鸾翔的府邸而来。 戴鸾翔的府邸门楹倒是甚为宽广,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胸前都坠着十个铃铛,正应了府邸主人的正二品武将职衔。 戴鸾翔的“前将军”职衔已是武将之中的极品官职,他也常常被人尊称一声“元帅”,但毕竟离开朝廷正式册封的“元帅”品级还有一步之遥,这其中的差距却是天壤之别。 最显著区别的就是“元帅”可以亲自掌握军政大权,而各级“将军”则依旧受兵部统一提调。这也就是为什么,封了“兵马大元帅”职位的郑荣可以随时发兵讨逆,而“前将军”戴鸾翔则不得不等待兵部兵符才能领军出征的原因。 同样的,没有“元帅”职衔的戴鸾翔不能像郑荣一样在广阳城开牙建府,他的府邸之前自然也就没有兵丁执勤守护。 于是秋仪之从容下马,毫无阻碍地走到戴鸾翔府邸门前,扣着门环,用力敲击红漆大门。 过了不久,大门便打开一条缝隙,缝隙中走出一个年级约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向秋仪之拱手行礼道:“此处乃是戴府,不知这位公子所来何事?” 秋仪之见过来应门这位少年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心想戴鸾翔果然与众不同,就连府中豢养的门童下人也别有气象。因此秋仪之也不敢怠慢,拱手道:“下官是兵部的郎官,正有事想要拜见你家老太君。” 秋仪之离开邓州前线之前早已打听清楚:戴鸾翔三代为将,祖父、父亲都已为国捐躯,夫人前年也已病逝,只有一个年近古稀、并且封了诰命夫人的老母亲主持家中事务,家中另有一女一子。 那应门的少年答应道:“兵部好久不来探视我奶奶了,你先请进,在门房里等一会儿,我去禀告一下再说!” 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戴府过来开门的,并不是什么门童仆人,而是戴鸾翔的小儿子,怪不得眉宇之间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了。只是这孩子似乎还缺少些历练,一听是兵部来的,就已然相信了自己。 果不其然,戴鸾翔的儿子刚刚转进府中,眨眼间便已回来,身后却领了一个比他大了五六岁的女子。 这女子剑眉星目,长得同身边的少年颇有几分相像,秋仪之一猜便知此女便是戴鸾翔的女儿。 只见这女子手持宝剑,略略拱手,行了一个军礼,却道:“这位大人既是兵部来的,可曾带了兵部的勘合?”一副不卑不亢、英姿飒爽的模样。 这话却把秋仪之问得一愣,反问道:“在下不过是我家大人派来,询问戴元帅家眷起居的,办得并不是军务,没听说还要动用勘合啊。” 戴鸾翔的女儿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我家奶奶是先帝谕旨、朝廷在册的从一品诰命夫人,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兵部过来探望,向来都是公务。这位大人想必是新调到兵部的,并不知道其中原委。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大人再辛苦一趟,回去取了勘合,再同我奶奶相见不迟。” 秋仪之见她说话虽然委婉,态度却异常坚决,没有丝毫通融余地,光天化日之下,又不便硬闯,只好支应几声,退出了戴鸾翔的府邸。 刚刚出府,尉迟良鸿便笑着对秋仪之说道:“贤弟足智多谋,计无不应,没想到竟在这个小姑娘面前碰了软钉子,却是难得。” 秋仪之心想:自己之前也在温灵娇手里吃过亏,对郡主忆然也经常是束手无策,看来今后对付女人还要多加留意。 于是他定了定神,叹了口气说道:“戴元帅教子有方,名不虚传,他的这双儿女也都是人中英杰,白天我们是没法光明正大地进门了。幸好戴元帅清廉得很,既然是戴府的少爷、小姐亲自过来应门,想必家中护卫也都随军作战去了,看来只有等夜里偷偷摸摸地……” 正在这时,忽见远处慌慌张张跑来一队士卒,似乎正朝戴鸾翔所在府邸而来。秋仪之见这队兵丁人数总在四五十个上下,一个个盔明甲亮、全副武装,隐隐间透出一股杀气来,便赶忙招呼尉迟良鸿和赵成孝道:“情形似乎有变,我们先闪在一边躲一躲。” 尉迟良鸿和赵成孝都是机灵人,听秋仪之这么说,立刻跟着他躲在街边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槐树背后,探出头去向戴府张望。 这队士兵果然是冲戴府而来的。 秋仪之等三人远远瞧见领头一人敲了敲门,却没有自己方才那般斯文,不待门完全打开,便一脚踢开大门,只留下两个兵丁看门,带着手下人等一拥而入,显得十分粗暴。 秋仪之见状,叫声:“不好”,便扭头对尉迟良鸿道:“想必是朝廷爪牙要难为戴元帅的家眷!我等不能袖手旁观,烦请兄长将那两个看门的料理一下,我等再进去帮忙!” 尉迟良鸿忙答应一声,快步向前,兔起鹘落间就已将那一左一右看门的兵丁放倒。秋仪之和赵成孝也忙不迭地快步跟上,进了戴府大门。 一进大门,三人却是吓了一跳,只见地上已经躺了三四个朝廷官兵,都被打断了手脚骨头,捂着痛处不住呻吟。举目望去,府内青砖路径上,同样受伤躺在地上的士卒,少说也有十几个。 秋仪之心想:自己虽然有意教训这些爪牙,却毕竟尚未出手,怎么竟会有这么多人受伤? 他见了觉得奇怪,却也无暇去询问他们情况,便沿着朝廷兵丁倒下的方向,一路向前快步走去。 他们一直绕过前堂、中堂,却见后堂前围二三十个朝廷兵丁,个个手持官刀。而面对这群兵丁的,不过是一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太太,以及一男一女两个手持兵器的年轻人。不用猜,便知这一老二少,便是戴鸾翔的母亲和他一双子女。 秋仪之又见戴鸾翔的儿子戴松手拿一根哨棒,女儿银屏擎着宝剑,摆出的架势也是气势非凡——这才知道戴家乃是将门世家,无父无犬子,必然武艺高强,戴府院中那些躺在地上的劝善司爪牙,必定就是他们打伤的。 只听那戴母声音洪亮,朗声说道:“我儿鸾翔正在前线为国效命,可是你们这些鹰犬却听了不知哪个奸臣的佞言,要来迫害他的家眷。难道想要自毁长城吗?不怕寒了前线将士的军心吗?” 兵丁之中领头之人穿了千总服色,分开众人,回答道:“老太君这么说就不对了。不过是最近朝野之中有些流言蜚语,我们劝善司想请老太君,哦,还有戴元帅的两个孩子,问个明白罢了!” 戴母瞪了那人一眼道:“哼!原来是劝善司的败类,怪不得这般嚣张跋扈。告诉你,老身戴着朝廷一品诰命,要传我问话须要皇上下旨,便是中书省都没这个资格!劝善司又是哪个名牌上的?凭什么跟我说话!” “一品诰命?”那领头千总冷笑一声道,“一品两品的大官我们劝善司抓得多了。就是幽燕王爷,先帝爷的亲儿子、大行皇帝的亲弟弟、当心皇叔,我们也抓得!给你个面子叫你声‘老太君’,要不给你面子,现在就打死你个‘老太婆’!” 戴母活了快七十年了,见了多少大风大浪,这劝善司千总的话,在她耳中好似乱风过耳,只听她大笑两声说道:“你们这群劝善司的狗贼抓人的本事是好的,可放人的本事更是一流。幽燕王爷不就从你们眼皮底下拆了刑部大牢、闹了京城洛阳、又冲破潼关回到幽燕道去了吗?这事情天下皆知,你们怎么还有脸在老身这边吹嘘?” 那领头之人被戴母这几句剜心刺骨的嘲讽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 却听戴母又道:“幽燕王爷是何等样人?若不是老身的儿子替你们在河南挡着他,王爷早已攻下这京城洛阳,将你们这群狗贼杀个干干净净!好么,你们这群狗贼不知道报恩,还想反咬一口吗?” 劝善司领头的千总终于被戴母一口一个“狗贼”骂得火气,也不顾什么上下尊卑,向手下人等下令道:“别听这老太婆废话,给我上!抓住她!” 他话音刚落,身后二十来个兵丁便手持兵刃,慢慢围了上去,想要行凶。戴鸾翔的儿子、女儿见状,一个手拿哨棒、一个斜背宝剑,摆好架势护在戴母身前,便要同他们殊死搏斗。 秋仪之远远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紧,忙对身边两人说道:“大事不妙,兄长、赵哥,赶紧去帮帮他们。” 尉迟良鸿、赵成孝都是血性男儿,最见不得以众凌寡、欺负弱小之人,秋仪之话音未落,他二人便快步上前,同劝善司兵丁厮打起来。 若说武功,单只尉迟良鸿一人便能不负吹灰之力,将这二十余个劝善司的兵丁统统打倒。现在多了赵成孝这个帮手,戴鸾翔的一双儿女也趁势杀了过来,不到眨眼功夫,这群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劝善司兵丁,便已死的死、伤的伤,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秋仪之见他们已将场面控制住,忽然想起这是在京城之中、劝善司的老窝旁边,忙高声命令道:“快将这群人统统捆扎在一起,堵住嘴巴,不能放跑一个报信的!” 那边戴母听这声喊,循声望去,却来不及询问秋仪之姓名,也下令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戴松、银屏,还不快去拿绳索?!” 戴鸾翔是世代将门,家中有的是捆绑包扎的绳索绷带。戴松进屋去拿了一堆分给众人,便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还未断气的劝善司爪牙一个个捆绑了起来,嘴巴里也都满满当当塞了麻布绷带。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2 老太君的决断 - 一代权臣 - 笔讷 待事情暂时料理妥帖,戴母这才从容对秋仪之说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老身这厢谢过了。且不知公子是何来历?竟然不怕这群劝善司的爪牙?” 秋仪之原本想好了一整套说辞,想先诓骗戴鸾翔一家人出京,再向其缓缓解释。可转念一想,这老夫人阅历非凡,自己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凭空编排的出的谎话恐怕没法瞒过她,到时当面识破,反而弄巧成拙。 于是秋仪之索性明言道:“不瞒老太君说,在下是幽燕王手下无名小卒,奉了王爷之命,想要来救夫人和戴元帅的家眷子女出京的!” 戴母其实也没料到秋仪之竟会如此干脆地挑明自己的身份,心中略微一惊,随即恢复平静,正色道:“老身看公子不过二十出头,怎么就敢假冒幽燕王爷手下将官?如今你得罪劝善司,危在旦夕,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开,不要妄自断送了性命。这也是老身为你着想!” 秋仪之听了,知道口说无凭,便忙从怀中掏出义父郑荣的名帖,极恭敬地双手捧着递给戴母,口道:“这便是幽燕王爷的名帖,请老太君过目。还望老太君能够早作决断,让在下救你们出京!” 戴母接过郑荣那份用古朴墨玉精心磨制的名帖,端详了半天,方道:“这道名帖老身有缘见过,确实是王爷之物。可是犬子正在河南为朝廷效力,与你家王爷正是对头。公子口口声声这一个‘救’字……还恕老身是个女流,想不明白,还请公子赐教。” 秋仪之连道“不敢”,却说:“老太君这么说,就是折煞在下的草料了!戴元帅虽然衷心为朝廷办事,可朝廷却没拿戴元帅当自己人。刚才的情形老太君也看到了。我家王爷也是吃过朝廷亏的,将心比心,恐怕元帅为奸人所害,这才亲自下令,派在下来京城接老太君等出去。” 戴母听了,沉思片刻说道:“王爷这番好意,老身心领了。然而我戴家世代忠良,从未亏负朝廷过,朝廷又岂会亏负我戴家?就算当今皇上一时为奸臣蒙蔽,可朝中还有河洛王爷、杨老丞相、曹中书等,都是忠诚开明之士,想必也不会让我儿平白蒙冤吧?” 秋仪之知道劝善司已找上门来,眼下情势紧迫,若自己不在这三言两语之中驳倒这位老太太,恐怕便无法带他们出京,自己的计策怕也就无法成功。 于是他绞尽脑汁,这才说道:“老太君这番见识,在下拜受了。然而老太君与人为善,怎能想到朝廷之中,早已是奸臣当道、忠臣退避。就算是素来有忠臣之名的,所做的恐怕也不是忠臣之事!” “哦?此话怎讲?”戴母问道。 秋仪之反问道:“依老太君看,我家王爷,算是忠良还是奸邪?” 戴母毫不犹豫地答道:“王爷公忠体国,现在虽然造反作乱,但老身相信其中必有隐情……嗯,瑕不掩瑜,堪称一代贤王,当然是忠良!” “那老太君可知道?”秋仪之忽然放大了声音说道,“那日在刑部大牢之中,指认这忠良王爷犯上作乱,以至出手弑君之人,却是何人?” 戴母却丝毫没有被秋仪之这番虚张声势吓到,淡淡地问道:“公子还请明言,到底是谁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便是老太君口中所说的老丞相杨元芷!” “什么!”戴母终于无法保持平静,几乎是惊叫出来,“你说是三朝老臣、两朝宰相的杨元老吗?公子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可万不能道听途说、信口雌黄!杨老丞相是何等样人,怎会胡说八道?” 秋仪之听了,双膝一曲,跪倒在戴母面前,说道:“晚辈不敢再有隐瞒。晚辈正是王爷膝下螟蛉的义子,名叫秋仪之。前些日子,正是晚辈纠集些江湖上的朋友,营救我义父离开京城。此事天下皆知,晚辈岂敢当面扯谎?” 说罢,秋仪之便磕了三个头,继续说道:“方才晚辈所说的,杨元芷老成效出面伪证我义父之事,更是千真万确,乃是我义父当面亲口告诉晚辈的!晚辈若有半个字虚假,冥冥之中自有天谴!” 戴母听了,又复一惊,连忙伸手将秋仪之扶起,说道:“原来公子便是幽燕王的义子,老身老眼昏花,实在是失敬了。公子的大名,犬子在家书之中也曾提及,说公子是王爷帐下一位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秋仪之忙谦逊两句,又道:“我义父常说,戴元帅曾经与他一道出征,乃是同袍战友,近几年虽然联系得少了,但惺惺相惜之情却没有丝毫淡忘。因此,仪之是妄叫王爷一声义父,那老太君便同在下的祖母无异。若老太君信得过在下,还请速速出发,趁着朝廷还未有什么动作,赶紧出京去吧!” 戴母一边听,一边沉思。她心里清楚:劝善司,还有劝善司身后的皇帝对戴家的不信任已经昭然若揭了。在这种情况下,是留在京城将希望寄托在所谓朝中忠良身上,还是信任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的话离开京城,此事决定了戴家今后的存亡前程。这实在是一件不可仓促、草率决定的大事。 戴母沉思许久,问道:“若老身依了公子之言,我戴家老小又当何去何从?” 秋仪之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迅速流逝,心头万分焦急,忙回答:“出了京城,自然是要请老太君投奔幽燕王爷。” 戴母冷笑一声,道:“公子这便是在说笑话了,哪有我军主帅的家眷,去投靠敌军主帅的道理?” 秋仪之正要开口回答,那个被捆绑在地上的劝善司千总,却用舌头顶开塞在嘴巴里的麻布绷带,开口就骂道:“好你个老不死的老太婆,还有燕贼的孽子,居然敢打老爷我!告诉你们就连戴鸾翔本人,也正被押来京城受刑,快快给我松绑!” 众人听了一惊,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千总看去。 那千总却是个蠢人,还以为在场几人都被他的话吓住了,愈发得意,又说道:“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不晚!快给老子松绑,到时候免你们一人一顿杀威棒,你们就算是受用不尽了。” 秋仪之还想从这千总口中套些情报出来,一旁戴鸾翔的儿子戴松却早已按耐不住,手持哨棒,高高举起当头就朝那千总脑门上狠狠打了下去。那千总经了这么一击,口中不知呜咽了句什么,脑袋一偏,便瘫倒在地上,口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已然是死了。 戴鸾翔的女儿银屏见状,忙埋怨道:“戴松你怎么这样鲁莽,这样闹出人命来,可就大事不好了!” “什么不好!好得很!打的就是这劝善司的鹰犬!”拄着龙头拐的戴母却高声赞扬了一句,又对秋仪之说道,“老身决议已下,这就跟公子出城,往幽燕道一游,还请公子前头带路!” 秋仪之听了喜出望外,却努力克制住兴奋的心情,问戴母道:“眼下来贵府拿人的劝善司鹰犬,都被我等制服,消息一时半刻漏不出去。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老太君自可再做些准备,再行动不迟。” 戴母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都是些身外之物,有什么好准备的?戴松,你快去牵马出来,随便带些金银,奶奶领你们出去见见世面!” 戴松虽然脾气急了些,却也是灵透之人,早猜出自己祖母的想法,便向戴母拱手行了个军礼,便转身离开了。 戴母点点头,又对秋仪之道:“公子还请在这里稍后片刻。老身,还有我这乖孙女先回去更衣,去去便回。”说罢,也都转身进屋去了。 戴家乃是将门世家,向来以军法治家,最讲究雷厉风行。不过片刻功夫,戴母便带着银屏小姐更衣完毕走了出来。 秋仪之见银屏小姐已换下长裙改穿了一身短打劲装,浑身上下显得更加英气逼人。戴母也换了一身利落戎装,颇见年轻时候的风采,反倒是头上不忘戴一顶凤冠,顶上缀着十九颗拇指大小的东珠,颤巍巍地不停抖动。 秋仪之见了,笑道:“老太君刚才还说金银都是身外之物,可毕竟舍不得这顶价值连城的凤冠啊!” 戴母眉毛一皱,道:“公子还年轻,不懂这里头的规矩。这是先帝爷赐给老身的排场。想当年我家老爷还是四品武官的时候,老身便有了一品诰命,若老身仓皇之下,连这顶凤冠也丢了,那可要惹得宵小之人笑话了!” 秋仪之听戴母语气甚是严肃,再也不敢说笑,连声道歉道:“这是晚辈放肆了,还望老太君恕罪。” 正说话间,戴松已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袱,牵了三匹骏马来到堂前。戴母见准备停当,便吩咐几人上马,也不去管那些劝善司的兵丁,一路便往戴府门外而去。 出了戴府,秋仪之向戴母通禀一声,便去牵马。 待秋仪之转身回来时,却见戴母两眼望着戴府的宽阔门楹,仿佛要将这间府邸的一草一木统统记在心里带走一般,视线久久不能离开。 秋仪之见戴母似有几分忧伤,便驱马上前道:“老太君不过暂别贵府罢了,迟早有一天是要回来的。到时我义父自有赏赐,说不定赏给戴家的院子,比现在的大了三倍还不止呢!再过些时候,想必老太君的重孙也已降世,便可在其中尽享天伦之乐了呢!” 戴母被秋仪之这番奉承,心中终于好了些,说道:“那老身便多承公子美言了。只是现在我等何去何从,还望公子指教。” “晚辈岂敢?”秋仪之说道,“我看此处离西明门甚近,可否先从西明门出城,远离这是非之地再说?”却不敢提自己大闹建春门之事。 戴母听了,略加沉思,道:“这样正合老身心意。”说罢,便一马当先,快步向西明门方向而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3 亦喜亦忧 - 一代权臣 - 笔讷 虽说是秋仪之要救戴鸾翔一家老小离开京城,可戴母马术娴熟远超众人想像,反倒是这年近古稀的老太太一马当先,领着众人,直趋西明门下。 西明门乃是大汉西部几道商旅往来京城的毕竟要道,进城出城之人甚多,加之朝廷现正同幽燕王爷交战,因此进出检查得也更仔细严格。这样一来,西明门前排起长长的出城队伍,便也并不稀奇。 此时正是深秋十分,寒风裹挟着满街落叶,吹得人身上一阵一阵发凉。 戴母出城队伍如此之长,自己这几个人要是按规矩秩序排队出城,少说也得有个把时辰,到时候恐怕消息已经走漏,朝廷便派大军过来擒拿自己,可就再也走不脱了。 想到这里,戴母双腿轻轻夹了夹马肚子,驱马越过蜿蜒曲折的队伍,一直走到西明门口这才收住马匹。 在关前的商旅路人,见一位老太太身穿戎装骑马疾行,本就觉得十分奇怪,又见她头上戴了一顶装饰华贵的凤冠,更是难得一见,于是一个个屏息静听这老太太对守关兵丁说道:“老身要出城一游,快给我打开城门!” 那兵丁一脸稚气,不知是忠于职守,抑或根本就不知道戴母的身份,便回道:“还请回去排队,这边没有插队的规矩。”言语之中倒也算客气。 “哼,没这规矩?你知道我是谁吗?”戴母摆出诰命夫人的架子,“你们今天当值的千总是哪位?” “是李多福,李大人。怎么?老太太找他有事?”兵丁答道。 戴母一哂道:“哦,原来是小多子啊!你去把他叫过来!”她见这兵丁呆站在原地,索性自己高声喊道,“小多子在吗?戴家的老寡妇来了!” 话音刚落,便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名都尉服色的军官,抬眼一见戴母在此,倒头就拜道:“哦,原来是老太君来了,怎么也不派个人通报一声,小的也好出来迎接啊!” 戴母淡淡地说道:“你小多子当年是我家老头子手下的一员亲兵,跟着犬子出兵放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你现在当着朝廷的命官,我一个老寡妇,怎么敢动不动就来支使你呢?你起来说话吧!”戴母年近古稀,要是摆起资历来,确实足够唬人一跳。 那千总起身尴尬地笑笑:“老太君这是哪里话?若要没有老太爷、还有戴元帅的栽培,哪有我的今天啊?老太君有什么事要吩咐的,派个人过来说一身,末将还不麻利地上面讨教么?” 戴母露出一丝笑容道:“都说你小多子能言会道,这几句话说得还中听。今天我老太婆觉着精神好,想要带两个孙儿出城玩耍玩耍,不知小多子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李多福却面露难色道:“若放在平时,老太君就是把这西明门拆了,小的也帮您把它给修好了。可现在这形势,老太君怕也是知道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小的可担待不起,还请老太君体谅。” 戴母脖子一拧道:“现在是什么形势?我怎么就不知道?老身是封了朝廷一品诰命的,怎么还出不了你这小小西明门么?” 李多福赔笑着斟字酌句道:“老太君这是说笑了。最近不是朝廷里有传言,说是戴元帅那个什么……对吧?所以,老太君也就不能随便那个什么了……” 戴母又与他分辩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小多子说话,我老太婆怎么就越来越听不懂了呢?” 李多福面露难色,正要开口解释,秋仪之这时却抢过身来,从怀中掏出劝善司的令牌,在李多福面前一晃道:“劝善司要同老太君一同去城外办事。怎么?还要通过你不成?” 李多福听了一惊,忙扭头看着戴母。 戴母却道:“没错,听说犬子身边最近有些流言蜚语,老身就是要劝他不要被奸人蛊惑了。” 李多福听了,心想:京城之中今日都在传播,说是前军戴元帅私通幽燕王,皇上正要处置他;而这戴元帅又是至孝之人,朝廷请老太君亲自出马规劝几句,也并非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既然事情左右契合,那李多福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好阻拦,便又说了几句话,闪开一条道,放秋仪之等人离开西明门。 秋仪之、戴母等一行六人绕过洛阳,昼夜不停一路向西而去。 戴家是将门之后,戴鸾翔的儿子戴松、女儿戴银屏弓马娴熟自然没什么好讲,可这戴母却依旧是身形矫健,骑在马上不停奔驰全不落于几个年轻人下风,丝毫没有看出她已近古稀的年纪。 秋仪之见了不禁好奇,便同这老太君攀谈几句。这才知道: 原来这戴母原是山陕道的武林世家出身,同尉迟家也颇有往来,要论起辈分来,尉迟良鸿还得叫她一声姑奶奶。 当年戴鸾翔的父亲出兵河套同突厥人交战,一战不利败下阵来,受了重伤又被突厥人追迫甚急。恰此时还是豆蔻年华的戴母跟着叔父押镖回乡,见朝廷军官被突厥人追杀,便出手相救,又率领武林人士帮着朝廷将这货突厥骑兵统统杀死。 当时的皇帝见这是一段佳话,便索性为这两人赐婚,又赐了戴母一品诰命的头衔,当时戴鸾翔的父亲还不过是个从三品的征北将军呢! 因此这一行人马行动极为迅速,出京之后,连头带尾不过两天功夫,便已回到当时出发的那座破落道观之中。 此时秋仪之派出去寻找伤员的亲信山贼之中,已有三人业已带了十八个脱队伤病返回。这两人所寻之人,离开此处并不遥远,听得是义殿下秋仪之召唤集中,无不感激涕零,二话不说便跟着来到此处。 秋仪之见他们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有的带了轻伤的已痊愈无恙,有的伤重的腿脚还有些不灵便,于是逐一安抚一番,便令其在这处道观之中安心养伤。 又过了两日,其余派出去寻找伤员的十四个山贼也都返回,除去脱队不久便重伤去世的以外,又带回正正好好八十人。这八十人原本就是郑荣从幽燕精兵之中又再选出的精兵,其中还有好几个千总百户,好比在军中管着暖帐营妓生意的石伟,也因说话办事活络被选在其内。其余之人,秋仪之也大多说过话、抑或有一面之缘,也算是熟人了。 于是秋仪之手下便有了尉迟良鸿、赵成孝两员干将、十八名云梦山贼做亲信、九十八个精锐伤病之中可堪作战的也有八十二人,另戴母、戴松和戴银屏不在此列——已是一支颇为精干的队伍了。 虽然如此,秋仪之却依旧不敢放心,原因无他,只因他在京城之时已从那做了死鬼的劝善司千总口中探听到:朝廷已经派人将戴鸾翔从前线撤下,并随即押送进京入关。 若押送戴鸾翔的队伍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过,进入京城洛阳,那这番费尽心机实施的方案便将功亏一篑——莫说是通过收降戴鸾翔从而一举击败朝廷禁军的计划落空,便是对戴母和她两个孙辈也是无法交代的。 于是秋仪之便令十八个亲信山贼之中,选了头脑清明些的七个人,分赴自潼关进京的必经之路,一旦发现戴鸾翔的行踪,便要立即赶回来报告,不能有片刻迟误。他还不放心,又托尉迟良鸿在江湖上广发英雄令,凡是知道戴鸾翔下落的,也要立即同这武林盟主通报。 秋仪之这番部署虽不过是就事论事,却隐隐间已在近畿地方织起一张疏而不漏的情报网络来。 果然过了不过两三天时间,便已有江湖人士传来消息,说是朝廷用左将军钱庆将戴鸾翔替下,戴元帅克日就要经过潼关进京述职。 这“进京述职”四个字说得虽然动听,可秋仪之等人心里却是轻轻楚楚:临阵换帅本就是兵家大忌,其实朝廷已然是信不过戴鸾翔,这才剥夺了他前线兵权,又迫其回京,以便另行处置。因此秋仪之不敢怠慢,便又下令分散各处的亲兵,重新集合在潼关之下,便要死等戴鸾翔出现。 过了两天,前方又传来消息:说是替换戴鸾翔的左将军钱庆刚一就任,便在监军太监的催促之下,向幽燕军发起攻击。没想到幽燕大军疏忽大意,略一接触便败下阵来丢了大营,只好退过滹沱河与朝廷禁军对峙。西线汴州方向,幽燕军更是不堪一击,将所占河南地方统统丢弃,重新退回幽燕道,选择险要位置坚守不出。 军报刚刚传到道观之时,众人听了无不忧心忡忡。 可秋仪之心里却似明镜高悬:这左将军钱庆虽也称得上是一员不错的将领,但比之义父郑荣和前将军戴鸾翔则有云泥之别;况且以幽燕军队的顽强,即便一阵不敌,必定节节抵抗,岂有短短一日之间便丢失大量阵地的道理——这不过是郑荣和钟离匡演的一出双簧罢了,就是要让郑爻和朝廷百官相信,戴鸾翔确实私通幽燕。 于是果不其然,名为护送、实为押运戴鸾翔朝廷人马一过潼关,走了不过几里地,便寻了个县衙将戴鸾翔关进囚车。又怕沿途百姓听到消息,拦车为戴鸾翔叫屈喊冤,便弃宽阔笔直的官道不走,专投小路向京城洛阳而来。 这一切情况,都在秋仪之的掌控之下,尤其是押送戴元帅的人马害怕民意嚣嚣,不敢走大路而专走僻静小路,便更合他的心意。 于是秋仪之将所有精干力量统统召回,便要施行将戴鸾翔营救出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124 戴鸾翔落难 - 一代权臣 - 笔讷 朝廷对戴鸾翔之事极为重视,唯恐这位在军中威望极高的戴元帅,一旦心中不服,高声一呼,麾下将士便会群情激奋,索性也反了朝廷。因此特地派了检校程彦,前去邓州前线办理此事。 这程彦原是当今皇帝郑爻在潜邸时的亲信侍卫,处事素来果断沉静,又平易近人,在京城之中颇有名望。 郑爻登基称帝之后,想着劝善司素来是王忠海的嫡系,实难控制;但眼下他这皇帝位置尚且不稳,六部之中反对自己的官员也是不少,既一刻也离不开劝善司,一时半刻之内又无法全盘掌控这个特务机关。 于是他想来想去,便只好在其中安插亲信,以求逐步将劝善司中的老人慢慢挤出去,从而实现对劝善司的掌握。 程彦便是其中之一。 这程彦虽是郑爻得力亲信,为他做了不少事情,人品却也正直。他初听要派自己去劝善司任职之时,也是颇不情愿,只因这劝善司名声实在太臭,他宁可不升官,也不要到这染缸中去。 可郑爻却百般劝说程彦,说正是因为劝善司虽素行不端,这才要派他进去好慢慢夺取权力再痛加整顿。 程彦心想郑爻现已贵为天子,这样恳求实在是难得,说话也句句都在理上,又念及郑爻在做皇子之时便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郑爻确实没有亏待程彦。 死了的老皇帝郑雍当时设立劝善司时候,就觉得它权力过大,唯恐走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因此便将劝善司衙门的品级设得极低,不仅要受太监节制上不得台盘,主官也只是从四品的中郎将而已。 然而程彦刚刚进劝善司衙门,便被封为正五品的检校,且一切事务只对皇帝郑爻一人负责,而无须受其他任何人等节制。 有这样一层关系,负责押送戴鸾翔回京之事,便当仁不让地由程彦负责。他离京之前,皇帝郑爻更亲自接见,只说戴鸾翔是受军中奸人蛊惑。 戴鸾翔在朝野之中素有盛名,程彦虽与他向无瓜葛,却也是神交已久,心中暗自佩服。他也确实未想到郑爻会在此生死存亡时刻,做出这等自毁长城之举,因此接令出发办差倒也爽快。 一到邓州大营之中,程彦便连同监军太监一起,找来戴鸾翔,向他传旨道:“圣上秘旨在此,请戴元帅一人接旨!” 戴鸾翔精于用兵,却不擅阴谋诡计,也曾听说程彦乃是新皇身边第一得力亲信,由他亲自来传旨,必然牵涉到机密军务,于是便屏退左右亲兵,跪下领旨。 程彦亲自向戴鸾翔宣读圣旨,圣旨大意不过是近来平定幽燕叛军进展甚是缓慢,要戴鸾翔立即回京述职,前线粮草供给、兵源补充等事宜也可一同回奏。 戴鸾翔听了圣旨,还在惊讶之中,程彦便亲手将他扶起,劝慰道:“末将虽比不得戴元帅英明神武,却也是行伍出身,知道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说句不恭敬的话,当今圣上虽然聪睿,却从未领兵作战,不知道其中的忌讳。也正因如此,皇上更要召元帅回京,当面咨询军务。元帅只要如实禀报,以皇上之明,定会另有恩旨。” 戴鸾翔听程彦说话诚恳,又见他处处以礼相待,便心甘情愿地同左将军钱庆交接军营事务,只身一人离开邓州大营,往京城洛阳而来。 一路之上,程彦待戴鸾翔极为客气,衣食起居没有半点不合心意的,更别说动用囚车大枷之类刑具了。 程彦对戴鸾翔已是仰慕良久,时时嘘寒问暖,又常常讨教带兵作战之事。戴鸾翔见程彦同劝善司之中的奸人酷吏大不相同,两人又是性格相近,说话倒也投机。 于是这劝善司一行与其说是押解犯人的差役,不如说更像是护送朝廷高官的扈从,走得十分平安,顺顺利利便过了潼关,进入近畿地方。 然而程彦待戴鸾翔虽然客气,劝善司之中其他人却并没有这份气度。 原来是劝善司本就想将势力渗透入禁军之中,以求掌握军权,攫取更大的权势。可戴鸾翔身为禁军前将军,又素来对其不屑一顾,总是明里暗里不断阻挠,早已同他们结下梁子。 戴鸾翔本来在军中根基极其深厚,劝善司自然拿他没有办法,可一旦见其落难,便要出手作践,以报平日仇雠。然而他们虽有这点见不得人的阴暗主意,可主官程彦目下甚得皇帝信任,又兼戴鸾翔积威尚在,暂时也就不好随意为难。 然而好景不长,一进潼关,还走了没几步,从京城而来的快马便传了圣旨过来。传旨之人还特意嘱咐,说是皇帝口谕,要程彦亲自向戴鸾翔宣读圣旨。 程彦自然不敢抗旨,拆开明黄绸缎封装的圣旨,便向戴鸾翔逐字逐句宣读起来。 然而这圣旨刚刚读一半,跪拜在地上接旨的戴鸾翔已是听得汗如雨下。 站在地上宣旨的程彦竟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手双脚、乃至全身都不住地颤抖,就连舌头也结巴起来。原来这封圣旨措辞极为严厉,只听其中写道: “近闻左将军钱庆初掌军权,便奋天威,大举讨伐燕贼,跬日之间便已收复河南失地,兵锋直指敌巢。而戴卿素有擅兵令名,何以旬月之中逡巡犹豫,不能近逼一步?又闻京中流言曰:燕随鸾翔,鹏程千里。朕虽愚钝,却也知其更有深意。而戴卿所为,可否对朕拳拳信任?可否对先帝托孤之重?可否对父母养育之恩?可否对百姓期盼之情?戴卿所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也!故着检校程彦,即将戴鸾翔锁拿进京,以待勘劾,不得有误!” 这份圣旨乃是皇帝郑爻亲笔草就,未及誊清便已发来,用的正是他的一笔龙飞凤舞的草书,笔锋之中少了平日常见的那份矫饰而更多了一股杀气。尤其是最后那个“误”字,显然是用毛笔蘸多了朱砂墨色,写得又粗又大,在程彦眼中好似几柄钢刀,在明黄宣纸之上上下翻飞。 戴鸾翔城府深沉,跪在地上苦笑一声,心想:当初幽燕王就曾在黄河岸边对自己说过当今圣上刻薄寡恩之语,没想到竟应验得如此之快!可他心中虽然这么想,口中却不能明言,只颓然说了一声:“罪臣领旨,谢恩!” 程彦虽然精明能干,然而毕竟未曾见过什么大世面,见皇帝圣旨如此严苛,已被这番雷霆之怒吓得呆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道:“戴元帅,这……”却再也说不下去。 身边那些劝善司的爪牙却来了劲头。 听圣旨上说是要将戴鸾翔“锁拿进京”,也不等领头的程彦吩咐,就从周边县衙之中调来铁镣、木枷、囚车等物,极粗暴地给戴鸾翔一样不落地统统招呼上,便往京城而来。 劝善司中领头的是太监金德强,这人虽然凶残暴戾,却也不傻,知道戴鸾翔在朝野之中声望甚隆,若是走官道被百姓看见了,不免多些纠纷。于是,他便越俎代庖,领着众军不走宽阔大路,专寻偏僻小道而行。 可是这小路虽也在繁华的近畿之中,却毕竟比不上官道,沿途极少有酒楼客栈。两个月前,秋仪之营救义父幽燕王郑荣离开京城赶往潼关的过程当中,为延阻朝廷报信快马,将近畿各处驿站破坏殆尽,至今未能修复。 因此小路两侧没有驿站可供补给休息——每逢水米用尽,便要派专人折回大路购买运回;太阳落山之事,又要寻找破庙草屋凑合一宿——这劝善司一行,走得实在极为困苦,每日前行不过五十里左右。 此外,金德强见这小路之上人马稀疏,十分荒凉偏僻,觉得兹事体大、不可掉以轻心,便又专门从京城之中调来百余名劝善司兵丁,会合一处,浩浩荡荡带着近两百人,押着区区一个戴鸾翔向西往京城而来。 这日,天上淫雨霏霏靡靡下了整整一天,这劝善司一行人在这细如牛毛的秋雨之中已是走得筋疲力尽,双脚早已不听使唤,只是凭借本能在烂泥地里一步一挪地向前拖行。 正当众人饥寒交迫之时,骑在马上的领头金德强却抬眼见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一座破落道观,道观之中似乎有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又有炊烟升起。他便问程彦道:“我说程将军,我们走了大半日都已累了,杂家见前头有间破庙,何不进去休息休息?不知程将军意下如何?” 程彦早已被这金德强架空,听他这么问,也只好点点头道:“金公公所言甚是,末将也正好疲惫,今日天气不好,早些休息也并无不可。只是此处甚为偏僻,不可大意,若是叫人打个前站,前去探听一番那便更好了。” 金德强听言冷笑一声,心中暗想:你小子说话倒也机灵,口中却揶揄道:“程将军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杂家不敢差遣。既然程将军要人前去侦查,那杂家便受累先行一步吧。” 说罢,金德强招呼过十几个亲信之人,也不打招呼,便催动胯下军马,撒开四蹄就朝道观飞奔而来,只留下程彦领着一百多个倒霉鬼,在冰冷刺骨的风雨之中,推着一辆沉重无比的囚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蠕动。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5 “好心”书生 - 一代权臣 - 笔讷 金德强领人直向前方而来,透过风雨远远望见这处道观甚是破落,围墙早已倒塌,唯剩下四道不过成人膝盖高低的残垣。 然而其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依稀可辨的喝酒划拳声音,还有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味,都隐隐约约从中弥漫开来,传入金德强的五官之内。 这劝善司的领头太监正在饥寒交迫之时, 双手双脚早已不听使唤,不加细想,便已领着众人下马跨过矮墙,进了道观。进内一看,这间道观内部比外面还更破败些,四周偏殿倒塌得只剩下残垣断壁,只有正殿还在勉强支撑。 劝善司衙门跋扈无礼惯了,虽知正殿已被人占了,也不打招呼,便一脚踹开道观大门。只见这道观大殿显是荒废已久,祭坛上的神像香炉早就不知哪里去了,地上的青砖已破损不堪,四周柱子上的红漆也早已辨认不出色彩。 然而就在这处了无生气的大殿之中,却有十好几个的壮年男子围着一堆篝火烧烤羊肉,饮酒畅谈,与大殿阴冷潮湿的环境极不相衬。 然而这群劝善司的兵丁,包括领头的金德强在内,满脑子都已被羊肉美酒发出的香醇气息填满,哪里还有闲暇仔细思考一下这其中的蹊跷。 那群围火而坐之人见有人进来,都停了酒食,齐刷刷扭头朝劝善司之人望去。其中一个面目清秀之人起身上前,向金德强作揖道:“看诸位服色,想必定是朝廷将士,学生这厢有礼了!” 金德强虽然嚣张狂妄,却也并非全不讲理之人。他见过来打招呼之人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身上穿着打扮都是读书人的模样,又口口声声自称“学生”,料想他必有功名在身,因此也不敢小觑,拱手道:“不敢,在下等正是禁军将士,路过此处,多有搅扰了。”他究竟身负押送戴鸾翔进京的重任,不敢有托大,就随口撒了个谎。 那年轻秀士见金德强等人义父都被雨水打得湿透,便道:“那几位真是辛苦了!来来来,既然我等能在此处相见,便是前世有缘,何不与我等同坐,也好烤烤衣服?” 金德强被这读书人一段话提醒,问道:“在下看这位小先生也是个读书人,又怎会在这风雨之中、破庙之内,同这些人饮酒作乐呢?” 那青年人听了,“哈哈”一笑,顿时喜上眉梢道:“学生名叫权步东,不敢称一声‘先生’,前年才考取的区区秀才功名。这不,我选了良辰吉日,要去那边赵家庄,向赵老太公提亲呢!” 说到这里,“权步东”脸上已是眉飞色舞,继续说道:“赵老太公的女儿同我青梅竹马,只是在下自幼读书没有进步,自考取秀才之后,还想着考个举人,到时也好风风光光地将赵小姐迎进家门。”说着,便一手硬搀过金德强,把他拉到篝火旁边。 这金德强被火一烤,积压了一整天的寒气都被驱散干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心中不由对这“权步东”生出一份好感来,便笑着问道:“省试该是明年吧?这位茂才公,怎么现在就去提亲了?” 这“权步东”乃是当初在京之时,渤海郡主忆然给秋仪之起的戏谑之名,秋仪之倒是觉得有趣,索性取来一用。 只见这“权步东”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羞涩的表情,挠了挠头,说道:“还不是赵老太公看我对赵小姐真心实意,又见我读书确实认真用功。就叫我先上门提亲,待明年高中,再办婚事,也好双喜临门啊!” 金德强听“权步东”这番解释,也是入情入理,心中警惕不免放松了半分,也笑道:“那在下可要先恭喜茂才公了!” “同喜同喜。”假扮成“权步东”的秋仪之道,“学生还是太心急了,老天爷却不给面子,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实在是寸步难行,这才在此少歇。” “我等也是一样,走了冒雨走了一天,实在是苦不堪言,可是朝廷重任在身,只要勉力坚持了。”金德强答道。 权步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道:“眼下可不是太平世道,听说幽燕王反了朝廷,那可全赖诸位将士保我大汉江山了!”说罢,他取来一块烤好的羊肉,送到金德强手中。 金德强盛情难却,小心咬了一口,却是脚嫩无比、满口留香,不禁将整片羊肉统统塞入嘴里。 这烤羊肉的本领,秋仪之是亲自向也鲁讨教来的,深得其中真传,自然与众不同。他见金德强吃得极香,便故意问道:“学生这等粗糙食物,不知这位上官,能否吃得惯呢?” 金德强一面用力咀嚼,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好吃!好吃!在下从未吃过这样美味!” 权步东听了,笑道:“既然好吃,那上官便请多吃几口。还有那边站着的几个兄弟,也都过来,一起烤火、喝酒、吃肉,岂不美哉?” 那几个劝善司的兵丁见金德强烤羊肉吃得极香,早已是羡慕不已,听秋仪之这么一说,便也顺水推舟地走上前来,说声“搅扰”了,便一个个抢过烤好的羊肉,放在嘴里一通乱嚼。 这却热闹了方才围在篝火旁的众人,其中一人骂道:“你们做什么?官兵了不起啊?就这么点羊肉,被你们吃光了,我们吃什么?”乃是尉迟良鸿假扮的家丁。 秋仪之听了,瞪了尉迟良鸿一眼,故作愠怒道:“你大呼小叫?不就是几块羊肉么?至于这么小气?” 尉迟良鸿假扮的家丁听了却不服气,顶嘴道:“少爷,几块羊肉是小事,就是这帮人太不懂礼数了!”他又伸手指着金德强道,“还有这个人,面白无须、阴阳怪气,一看就是个太监,不像好人!” “你给我住口!”秋仪之愈发愤怒,打断这“家丁”的话,“太监里就没有好人吗?我看这位上官能够冒雨为朝廷办事,这份公忠体国,就不在任何大臣之下!你懂什么?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你给我出去淋雨,也好冷静冷静。” 尉迟良鸿听他家“少爷”这番发落,脸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金德强。 “怎么?我的话你听不懂么?还不给我出去!”秋仪之又骂道。 尉迟良鸿这才极不情愿地走出了道观大殿,到外面淋雨去了。 金德强在一旁看着,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对“权步东”说道:“茂才公,杂家确是不速之客,手下这群人也有失礼之处,也难怪刚才那位仁兄生气!” 秋仪之却苦笑道:“这位是‘公公’吧?你不知其中内情!方才那位是我家父身边的得力使唤人,家父从来不拿他将下人看待。可谁知他仆大欺主,往往鸠占鹊巢,学生也正好趁此机会教训教训他!”他缓口气又道,“至于那几位,一看就是军中百战余生的精锐将士,粗鲁些也是应该的,否则怎么有杀气好震慑敌军呢!” 其实那些劝善司的兵丁欺凌百姓都是各种好手,可是从未上阵杀敌过。然而俗语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们听秋仪之这番恭维,心中无不得意,说道:“公子果然是读书人,一看就有见识!” 秋仪之忍住笑,向这群人团团一揖道:“诸位还请放开肚子吃喝!学生本来就带了双份的肥羊美酒,也算是劳军了!”说罢,便吩咐下人去宰羊搬酒。 金德强听“权步东”这么说,终于心安理得地坐在篝火旁边,拿起一块羊肉,在火上烤了烤,反客为主地招呼“权步东”过来坐下,道:“茂才公既然有此美意,那杂家再推辞便是看不起公子了!” 秋仪之笑道:“好说好说,公公是为皇上效力,学生虽有此愿,却不能如意,也只好聊表心意了。”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要怪就怪幽燕王爷,都说王爷是朝廷第一栋梁,怎么就挑起造反了呢?岂不知皇上终究是皇上,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当臣子的便只能逆来顺受?” 那劝善司的领头太监金德强经秋仪之这番揉搓,已是完全相信了他,便道:“这都是上头的事情,我们这些使唤人只管伺候好就是了,哪里想得到这么许多?不过杂家看茂才公容貌非凡,见识高远,想必学问也是好的。不怕茂才公嫌杂家夸口,杂家现在也算是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若茂才公有意为圣上效力,杂家自当美言几句!” “权步东”听了一惊,忙起身行礼道:“原来公公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啊!刚才学生真是失敬了,还望公公恕罪!”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慌忙道,“那公公此行必然身负重任,可不要在此误了行程啊!” 金德强早已放下警惕,说道:“杂家不过是个打前站的,身后还有大队人马,在此略略休息一番,也不怎么打紧。” “那公公身后还有多少兄弟?学生看这大殿虽然破旧,却也十分宽敞。不如干脆将这里的门窗地基拆了,再点起几堆篝火,宰杀几只肥羊,好好休息一下,再上路不迟?”秋仪之道。 金德强笑着答道:“茂才公这番好意,杂家心领了。可在家身后还有两百个兄弟,还不把茂才公带来的肥羊美酒吃过喝尽了?杂家虽是个废人,也知道这提亲乃是茂才公的大事,若是耽误了,那个赵老太爷怪罪下来,茂才公可就麻烦了啊!” 秋仪之听他不经意间已将随行人数和盘托出,便朝站在道观屋檐下的尉迟良鸿使个眼色,又对金德强说道:“不打紧的,若赵老太爷知道学生做了这样好事,那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说罢,也不等金德强答应,就指使手下“仆人”点火宰羊。 金德强毕竟是个太监,哪里知道即便是新郎死了,也没有延迟婚期的道理,说声:“那可就搅扰了。”便吩咐手下一人去传令押送戴鸾翔的大队人马,赶来此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6 意料之中的风波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这样一来,计策已然成功大半,心中十分高兴,却定定神,假扮“权步东”的口吻,道:“公公能请其他官兵过来,喝学生一口酒,吃学生一口肉,那便是给学生莫大的面子了。那学生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公公帮忙……” 金德强口中一边搅拌着羊肉沫子,一边回答道:“好说好说。有什么事,茂才公只管说来!” “权步东”挠挠头,笑道:“方才公公说,能在当今圣上面前说上话。学生不敢妄扰圣听,只想着能否由公公引见,认识一下几位吏部的上官,万一学生明年省试不中,也好捐纳个功名。” “原来是找我买 官来的!”金德强心想,却一笑道:“茂才公着什么急?明年来京应试之时,自可来寻杂家。杂家能耐不大,吏部那些官员没认识几个说话管用的,礼部的考官却是认识不少。到时向茂才公引见引见,自然能保茂才公高中孝廉!” 秋仪之听了,心中暗自揣测:吏部原来归皇长子郑昌该管,礼部则是当时还是皇次子的当今皇上郑爻分管,这太监口口声声说他同吏部疏远而与礼部熟络,也确实通情达理——反而从侧面显示了他已被自己这点小恩小惠打动。 于是假扮为“权步东”的秋仪之脸上露出无比欣喜的表情道:“那公公便是学生的大恩人了!只是……只是公公常在皇上身边办差,学生进京之后,不知到哪个衙门才能找到公公呢?” 金德强心想:眼前这个小小秀才虽然老实,又是热衷功名之人,可自己“劝善司”的身份却不能向其挑明,便证字酌句道:“杂家姓金,贱字德强,各部之中还有些人脉。茂才公进京之后,随便找个礼部或者刑部的兵丁官员,就说是你‘权兄弟’来找金德强,杂家自然二话不说就来相见了!” 权步东听了越发高兴,亲自为金德强斟了半碗酒,说道:“那学生就先在此敬公公一碗了!学生先干为敬!” 秋仪之正同金德强各怀鬼胎、你来我往地交谈之中,这破败道观之外突然闯进一票人马,个个手持木棍锄头等物,站在道观大殿之中,一声不吭地望着秋仪之。 假扮“权步东”的秋仪之立刻站起身来,一脸愤怒惊讶的表情,也同样盯着来人,骂道:“赵黑子你给我出来!有话明说!” 金德强见状,如坠五里雾中,不禁停下了饮食,静观其变。 只见闯进来的那群人,约有二十来个,都是精壮汉子,其中还有几个人面目狰狞,一看就不是好人。却见其中一人,长得又黑又壮,上前一步道:“怎么?你权步东找我作甚?” “哼!什么叫我找你?早就听说你赵黑子早已上山落草为寇,今天这风雨之中、破观之内,怕是你专程来找我的吧?”权步东反问道。 “怎么?你权家有钱,天下就都是你权家的了?这下雨天的,光许你在这里取暖,不许我在这边避雨吗?”用上了小名“赵黑子”的赵成孝也装作丝毫不退让的样子。 权步东对这赵黑子却似乎有些害怕,叹口气道:“好好好!就算你说得有理,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说罢,便向依然坐在地上拿着烤羊肉的金德强道,“学生失礼了,你我今日聊得投机,有缘再相见吧!”说完,便招呼带来的伙计出发。 赵黑子却哂笑一声道:“别忙啊,我们难得聚在一起,何不说说话呢?” 权步东怒目而视道:“我同你有什么话说?好狗不挡道,我还有事要办,给我闪开!” “哈哈哈!”赵黑子大笑起来,“老子今天就要做一条癞皮狗了,偏偏要拦着你,不让你走,咋样?老子问你,这下雨天,你一个公子哥儿,到我赵家庄来作甚?” “你,你管不着!”权步东怒喝一声,又催促手下人赶紧收拾行李,就要冒雨离开。 赵黑子却一脸的无赖相,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是要去向我四表叔提亲,想要取我妹子是不是?” “是又如何?我同赵小姐两情相悦,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管得着吗?”权步东道。 “我呸!别以为你考了个秀才就了不起,说话还跟我文绉绉的。告诉你,你权步东区区一个小秀才,我看洛河里的王八还比你这样的多多了。不就是仗着家里有点钱么?今天老子就要打你这个纨绔子弟!”赵成孝这般污言秽语原本是秋仪之与他一起安排好了的,然而赵成孝毕竟是当过几年山贼土匪的,从他口中说出,竟没有半点违和。 “好好好,我不与你做什么口舌之争。反正赵小姐我是娶定了的。”说罢迈步便要从赵黑子身边走过。没想到赵黑子伸手一推,就将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权步东带来的家丁从人见自家主人被打,立即义愤填膺地站起身来,就与那群汉子厮打。这场闹剧却是秋仪之一手安排好了的——故意做出赵黑子早做准备、而权步东仓促应战的模样——因此不过片刻功夫,权步东带来的人都已被赵黑子等人一个个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赵黑子见了,脸上慢慢扬起笑容,一脚轻轻踩在权步东胸口,骂道:“怎么?你还想走么?你走得了么?老子今天心情好,只要你立下文书,就说此生不再娶我妹子,老子就放你走!” 秋仪之见赵成孝虽将一只脚踏在自己身上,却不敢用力,其实是腾在半空之中,另一只脚则努力保持金鸡独立的姿势,似乎稍不留神就要失去平衡。 秋仪之躺在地上,看赵成孝这幅样子,心中觉得好笑,索性“哈哈”笑出声来:“天下哪有这样的文书?我要是就不写呢?你能奈我何?” “不写?不写就在这里杀了你!这荒郊野外的,恁谁也不知道是我赵黑子作得案!”赵黑子环顾四周,视线终于停在金德强几人身上,说道,“还有你们这几个,算你们倒霉,明年今天我给你们烧纸好了!” 金德强不是蠢人,在一旁已经听得明明白白,原来是一场争风吃醋而已。他本来还身负这押送戴鸾翔进京的重任,不想掺和在其中,却见这赵黑子愈发猖狂起来,以至于要杀伤人命,更要累及自身。 这金德强本就是个跋扈嚣张之人,看在眼里,心中却早已无法忍受,缓缓站起身子,抖了抖身上衣服,对赵黑子说道:“你叫赵黑子吧?也不睁开狗眼瞧瞧,老爷们身上穿的是什么?”他身边诸人也都站起身子,围在金德强身边。 赵黑子从权步东身上挪下脚来,走近几步,看了个真切,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就是朝廷几个差役么?老子今天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杀草民也是杀,杀你这贪官也一样是杀?这么?披了这身狗皮,就想吓唬人吗?” 躺在地上的权步东艰难地坐起,说道:“公公快走,没由来同这赵黑子多废话。他不是好人,结交了不少江湖匪类,真的敢杀官的!” 金德强没想到这权步东还算仗义,却不理会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黑木金字令牌,在赵黑子眼前晃了晃,说道:“哼!你当我们是县衙里的打手么?你看看这是什么!” 赵黑子嘴巴一撇,说道:“你这坨黑漆漆的什么鬼东西?老子不认字,手里的家伙也不认字,照样结果了你!” “哈哈!原来是个粗人,怪不得那赵小姐瞧不上你了!”金德强嘲笑两声,脸上随即恢复严肃:“你小子不认字就算了,‘劝善司’的大名总听说过吗?” 赵黑子听了一愣,惊道:“劝善司?劝善司怎么会在这里?你可别虚张声势!哟,你这么大年纪没胡子,难道真的是劝善司的太监?” 金德强见他这副表情,心中得意,收起令牌,便道:“你小子知道怕就好。老爷我今天心里高兴,你扭头就走,保证今后再也不去得罪这位茂才公,老爷兴许饶你一命!” 赵黑子还未答话,身边却走出一人。只见那人五短身材,却长得虎背熊腰,特别是一颗剃精光的脑袋引人注目,腆着肚子骂道:“老子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劝善司的爪牙。告诉你,老子杀得就是你们劝善司的混蛋!”说话的是赵成孝手下的铁头蛟。 这铁头蛟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之前对的台词只说了一半,身旁的赵成孝听了心中一急,替他说道:“这位是石林山上的山大王,你们怕了吧?” 铁头蛟经他这么一提醒,也接口说道:“对!老子就是在石林山上落草,诨名叫座山雕的就是老子了!哼!不怕你们不知道老子的名字,就怕你们没来头做了个冤死鬼!” 这后面两句是铁头蛟新加上的。原来这山贼土匪杀人越货,就怕被事主认出身份,否则官府追查下来又甚或是被死者冤魂缠上,都不是好玩的。可秋仪之定计之时,执意加上这两句,铁头蛟私底下觉得不妥,却又不敢同秋仪之明说,这才下意识夹了这两句私货。 金德强却也没有听出其中破绽,狞笑道:“你小子做坏事敢留名,也算是条汉子,可惜就是命短了些。”说罢,招呼自己带来的十几个人道,“小的们,别愣着了,还不抄家伙给我杀啊!” 那些劝善司的爪牙听他这么招呼,连忙答应一声,抽出随身携带的官刀,就杀向赵黑子、铁头蛟等人。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些人可不是寻常土匪。他们自打从云梦山上下来,跟着秋仪之几进几处京城洛阳,跟天下名将的戴鸾翔也交过手,又经武林盟主尉迟良鸿亲手指点过,早已是今非昔比。 这些劝善司的兵丁,虽然手持利刃,可在他们手下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轻轻松松便被统统打倒在地。 化名“座山雕”的铁头蛟见了高兴,“哈哈哈哈”地大笑几声,对呆站在原地的金德强骂道:“死太监,我看今天是你命长,还是我命长?”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7 一网打尽 - 一代权臣 - 笔讷 劝善司的兵丁虽比不上那些百战余生的野战勇士,却也是军饷充足、操练有素、武艺高强,战斗力远超驻地节度军。可秋仪之手下这群精兵的战斗力却又远远超过他们,只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将他们统统缴除手中兵器,打倒在地。 这样情况,完全超出金德强意料之外,连忙叫过身边仅剩下的一个兵丁,打着哆嗦吩咐道:“你快去叫后面的人赶紧过来接应,叫他们马上就来!” 那兵丁听了,连声答应,半是逃命、半是报信般一溜烟翻出道观破窗,又跨过矮墙,跨上战马往西边去了。 秋仪之原本早已打探到劝善司押送戴鸾翔进京的必经之路,才选在此处设下计策。原本想着能空造出他人身份,将其一网打尽,干干净净便救戴鸾翔出来。 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间却只截获劝善司的先头人马。幸好秋仪之经过京城营救义父郑荣之后,除却足智多谋不减本分之外,又增添了几分老成持重,早已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便向赵成孝使了个眼色。 赵黑子看到躺在地上的秋仪之找他使劲眨巴眼睛,心中已是明白。于是他微微点点头,也不去追那劝善司的兵丁,反而朝金德强轻蔑地笑笑:“想去搬救兵?好啊!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搬出观音菩萨不成!” “座山雕”也随声附和道:“你们来多少,老子就打多少,这帮咸鱼实在不经打,老子拳头还没热呢!” 金德强硬憋着一肚子火气,却不敢发作,只心想:“好你们两个蠢贼,杂家还有近两百兵丁,一人扇一嘴巴,也把你们两张臭脸打烂了,到时有你们好看!” 此时,下了一天的秋雨已逐渐停歇,天色也随着太远缓缓西坠慢慢黯淡下来,道观大殿之中几堆篝火也因燃料消耗而渐渐暗淡下来。 然而化名“赵黑子”的赵成孝、扮作“座山雕”的铁头蛟却丝毫没有逃脱的意思,反而令人将秋仪之和劝善司两拨人马捆绑起来,分成两堆分别看管。他又见篝火将要熄灭,又令人投些柴火进去,围坐在火堆旁边,静候劝善司的援兵到来。 这原是一处破绽。 赵黑子伙同石林山上的土匪,过来是为“赵小姐”之事而来寻权步东的麻烦,若是按情理,赵黑子将权步东殴打一顿,或者是干脆杀了都是应当的。既然节外生枝竟在此处遇到官兵,并与他们发生冲突,那就应当速速撤退,否则就要平白惹上官司。即便是石林山上山贼同劝善司有过节,这赵黑子在其中却是无关之人,早应寻个由头离开,不蹚这趟浑水才是。再退一步讲,就算赵黑子、座山雕都是蠢人,那也应将金德强等人一刀杀了,岂有看管起来,任由他们报信引来大队人马的道理? 须知做山贼也是需要动脑筋的,若这所谓“座山雕”这样的头脑,恐怕石林山上早就没他的交椅了。 然而金德强此时只想着别跑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只希望程彦听信之后,不要介怀平日间的龃龉,赶紧来救自己才好——哪里还有闲心看出这其中的破绽来呢? 就在这般焦急的等待之中,道观大殿之外,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身,听声音怎么着也有一百多人。 这脚步身传入金德强的耳中,让他无比兴奋,扯着嗓子高声呼喊道:“我是金德强,就在道观大殿里,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这金太监嘶哑尖利的喊叫声音刚落,果然有近两百个朝廷官兵从殿外破门而入,领头的果然是当今皇帝郑爻安插在劝善司之中的亲信——正五品检校程彦。 刚才被秋仪之借故指使出去的尉迟良鸿也跟着进了大殿,朝秋仪之喊道:“少爷还好吧?朝廷官兵来了,全都来了!” 这是秋仪之同尉迟良好早已定下的暗号,意思就是押送戴鸾翔的全部人马、连同戴鸾翔本人,在内已全部到齐。 秋仪之听了,自然高兴,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局势。却见这程彦果然有些才能,一声令下,这两百兵丁便迅速组成三个包围圈,将赵成孝、铁头蛟并秋仪之、金德强等人团团围住。 这程彦却也持重,并未立即下令动手,反向赵黑子、座山雕一拱手道:“在下乃是劝善司检校程彦,想必同我等有些误会的便是两位壮士了。既然如此,那末将还请两位同我去衙门走一趟,该当何罪,自有定谳!” 赵成孝、铁头蛟两人还未回答,金德强却已等不及了,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双手却反绑在身后,大声喊叫道:“程将军,还同他们啰嗦些什么?顶撞劝善司,便是顶撞当今圣上;顶撞圣上,便是死罪,还不把他们一刀一个统统杀了?” 程彦见金德强这幅狼狈的模样,竟有些感激这群为自己出气的山贼,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笑,命令属下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金公公松绑?” 赵黑子却伸手将奉命过来为金德强松绑的兵丁拦住,说道:“哪有这么容易?人说放就放了?” 程彦听了赵黑子的话,心里已是一股火起,却还算沉得住性子,说道:“这位壮士,方才末将手下报,说是你在此寻衅滋事,这位金公公看不过去,挺身仗义执言,却被你捆绑在此。这本已触犯大汉律令,在下劝善司职责之内,本应立即将你等逮捕归案。然而我等奉了圣上旨意,正要押送钦犯进京受审,不愿节外生枝……” 程彦喘口气继续说道:“因此,末将等并不愿意为难这位壮士,只要你将这群人统统放了,就算是良心发现、投案自首,劝善司再不追究!” “我呸!”赵黑子骂道粗言骂道,“你一口一个劝善司是什么意思?你们劝善司是什么名气,自己还不知道么?还说奉了皇帝圣旨押送钦犯,我看这钦犯想必也是被你们冤枉的英雄好汉,老子正巧要救他出来!” 赵黑子一再挑衅,任凭程彦再好的脾气也忍受不住,又听他说要救钦犯出来,更是事关重大,终于狞笑一声,再不同他客气,说道:“你们好大胆子!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劝善司名声虽然不好,可手中钢刀却也不是吃素的!” 说罢,程彦向麾下兵丁命令道:“来啊,给我把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蟊贼统统拿下!” 程彦手下这群劝善司的兵丁平素都是威风惯了的,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这位检校大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脾气,同这帮山贼废话半天。因此听程彦一声令下,齐齐抽出官刀,便向赵成孝、铁头蛟等人压过来。 赵成孝等二十来号人不是从云梦山上下来的山贼、就是郑荣从幽燕精兵中挑选的勇士。他们在赵成孝的指挥之下,手里拿着从金德强等人身上缴获的钢刀,不紧不慢地退到墙角,组成防御阵型。 劝善司兵丁虽然人多势众,但无法完全展开,一时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程彦见态势焦灼,心想若再在此纠缠下去,难免夜长梦多,便下令让在道观之外的其余人等,除留下两人继续看管戴鸾翔外,统统进来,要尽快拿下这群不知底细的惹是生非之徒。 门外的劝善司兵丁早已磨刀霍霍、按耐不住,听得号令,立即提刀进屋。这道观大殿本来并不宽敞,一时之间涌进两百多人,立刻乱作一团。 正在此时,赵黑子突然大喝一声,叫道:“小的们,老子撑不住了,都出来吧!” 赵黑子嗓门极大,这一声震耳欲聋,在大殿之中回荡许久,就连正在努力重整劝善司兵丁秩序的程彦听了,也是一愣神。 就在他发愣的当口,道观大殿门外突然杀进一票人马,手上拿的都是些木棍、锄头、菜刀等粗钝兵器,默不作声就往劝善司兵丁后脑勺招呼。 这些人都是秋仪之事先埋伏在左近的幽燕精兵。只因这些人都是当初遗留在近畿的,身上伤虽然养好了,可随身兵器都已遗失殆尽,只在乡间寻找了些农具、炊具,也算聊胜于无。 因此,若他们一开始便一拥而上,同劝善司兵丁正面交锋,那不免损失惨重,秋仪之便只好设计让他们从后杀出,也好歹占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优势。 这群人都是郑荣当初从幽燕道的精兵之中认真挑选出来的,想的就是万一京城中有什么变故,就要仰仗他们护送自己离开京城回到广阳,战斗力自然非同凡响。 只见他们虽然没有统一指挥,但配合极为默契,仅凭着手中粗劣不堪、甚至不能被称为兵器的物件,就在刹那间放倒了十几个劝善司兵丁,缴获他们手中官刀。有了衬手兵刃之后,这群人更是如虎添翼,奋勇向前冲杀,仿佛要将这些日子里的憋闷之气统统发泄在这群劝善司兵丁身上一般。 与此同时,被压在墙角的赵成孝等人也同时发力,挥刀向外杀去。 于是里应外合之下,这近两百劝善司人马,不过半刻功夫便被杀得人仰马翻,断胳膊断腿四处横飞、鲜血流满了一地。 劝善司的兵丁平日里欺负善良百姓都是行家里手,可是上阵杀敌却远远比不上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一见到这般血腥残酷的场面,自己就已先怯阵,不少兵丁立即高举双手跪地求饶;有的想要逃跑,可却是腹背受敌无处可逃;其他负隅顽抗的也是越杀越少。 终于不到一盏茶功夫,这一百多、近两百劝善司兵丁,便被假扮成石林山土匪的幽燕精兵统统制服,缴除武器,让他们一个个跪倒在地。 至于在大殿之外看守戴鸾翔的两个兵丁,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尉迟良鸿干掉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8 差事终于办砸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化名“赵黑子”的赵成孝找个不起眼的机会,同秋仪之耳语几句,便高声笑道:“哈哈哈,什么劝善司,真是名不副实!三两下就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听说皇上最近在跟幽燕王爷打仗,若是靠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怎么打得过英明神武的幽燕王爷?” 扮作“座山雕”的铁头蛟也随声附和道:“要我看这些劝善司的杂碎也就做做那些刷碗擦桌之类的下贱活,上阵杀敌?我呸!他们也配!” 赵黑子接过话头道:“他们不是说今天接了押解钦犯的差事吗?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钦犯,居然要出动这么多兵丁押送?”说罢,他便吩咐手下道,“小的们,帮我把囚车推进来!” 道观大殿的地面破损得极为严重,从外到内还有两级石阶,众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关着戴鸾翔的囚车推了进来。 秋仪之被一条绳索松松垮垮象征性地捆扎在角落之中,偷眼向囚车方向望去,见囚车之中一人身材纤长、相貌堂堂,虽身着囚衣,可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神色——果然就是大汉名将戴鸾翔。 秋仪之前些日子还同戴鸾翔在战场上短兵相接交手过,更在义父幽燕王郑荣的引见下同他说过话,见这员威风凛凛的名将,现在竟沦落为阶下之囚,心中无比感慨。可他更怕戴鸾翔认出自己的相貌,导致计策功亏一篑,便连忙低下头,竖起两只耳朵,细听大殿中的动静。 只听赵黑子甚是恭敬地对戴鸾翔说道:“这位好汉一看就是忠臣良将,肯定是得罪了奸臣昏君,这才被这群劝善司的鹰犬陷害,押送至此,真是委屈你了。” 戴鸾翔见这大殿之中满地鲜血,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四十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知道此处刚刚经历一场厮杀。但他毕竟是久经战阵的一员宿将,见到这般场面毫不慌张,也不接话,反问道:“这位壮士是何来历?你眼下得罪劝善司,知道后果么?” 赵黑子答道:“小人不过是江湖上不名一文的小字辈,何足挂齿?这劝善司向来欺负弱小,小人义愤之下才出的手,怎还能顾及后果呢?” 被绑得粽子一般的金德强听赵黑子说得冠冕堂皇,忙厉声骂道:“你小子放屁!谁欺负弱小了?你才是个见色忘义、欺良凌善的恶霸!告诉你,你现在放我出来还不迟,要是杂家高兴了,送你菜市口上痛快一刀,免受凌迟之苦!” 赵黑子听了未及反驳,“座山雕”铁头蛟却抢先骂道:“你他妈还不老实?来人哪,给我掌嘴!” 他手下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答应一声,抡起胳膊,便往金德强脸上结结实实地扇了无数巴掌。金德强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怎经得起这般殴打,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被打得满嘴是血,晕了过去。 赵黑子见状,鼻孔中“哼哼”一笑,说道:“我在同这位好汉说话,你们哪个敢插嘴,便同这金太监一样下场。”说罢,随即换了副面孔,笑着问戴鸾翔道,“不知这位好汉高姓大名?还望不吝赐教!” 戴鸾翔一路之上虽受程彦照应,但在这金德强身上也吃了不少苦头,他见眼前这又高又黑的汉子出手教训他,心中十分痛快,便道:“末将戴鸾翔,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赵成孝和铁头蛟听到“戴鸾翔”三个字,连忙装作无比惊讶的样子,倒头就拜道:“原来是戴鸾翔,戴元帅!” 戴鸾翔英名声振海内,像这样仰慕他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现在自己身在不测,还有人能这般崇敬自己,不能不让戴鸾翔有所触动:“唉!戴某现在身份,几位壮士能称我一声‘元帅’,戴某已是十分欣慰的了!” 赵黑子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说道:“戴元帅英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人虽在石林山上落草为寇,可也是衷心仰慕,时时想着投奔元帅。但想着自己出身低微、声名狼藉,这才不敢过来自讨没趣。不成想竟能在此有缘见到元帅,这可真是天意啊!” 他忽然想起戴鸾翔还在囚车之中,忙骂自己道:“哎呀!我可真是蠢货一个!元帅在囚车里待了这么久了,我还光顾着说话,怎么竟没想到将元帅放出来呢!”说罢,便亲自动手,要将这辆囚车拆了。 然而这劝善司的囚车倒打造得甚是结实,赵黑子赤手空拳一时拿它毫无办法。众人见状,忙手忙脚乱地过来帮忙,废了老大功夫,终于将这辆囚车拆得四分五裂,这才把戴鸾翔扶了下来。 戴鸾翔在囚车之中站立了整整一天,早已是四肢无力,身上却还戴了一副极沉重的木枷,立刻瘫软下来。 赵黑子见了是真心着急,忙扭头问程彦道:“喂!我看你是领头的吧!木枷钥匙在哪里?快给我交出来!” 程彦却道:“这位壮士,戴元帅或许冤枉,但朝廷自有朝廷的章法。若你们擅自打开这道枷锁,便等同于劫狱,到时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赵成孝心道:“老子前两个月还真真切切地劫过一会刑部大牢,救的还是地位比戴鸾翔更高的幽燕王爷,早就已是朝廷十恶不赦的钦犯了,可今时今日还不是好端端地活着?” 于是他“噗嗤”一笑道:“你小子眼看就要去见阎王了,竟还想着老子是死是活……倒也是条汉子。那好,老子也不为难你。来人哪,替我帮这位官爷一把,搜搜他的身!” 两边早有人听令走上前来,在程彦身上摸索起来。 程彦被捆绑得不比金德强松半分,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伙土匪,从自己身上搜出一串钥匙,将戴鸾翔身上的枷铐打开,终于暗自长叹一口气:这趟差使,最后还是给办砸了! 赵成孝却没有理会他,命人剥下几个劝善司兵丁身上的衣服,跌成一张蒲团,亲手将戴鸾翔扶在蒲团上做好,又取过现成的美酒、羊肉,送给他吃。 戴鸾翔将门世家,身体底子本来就好,用过些酒肉,便已恢复元气,对赵黑子说道:“眼下戴某乃是是非之人,这位壮士的好意,戴某心领了。这位壮士一看便不是凡品,今后自有用武之地,若是因戴某之故,误了壮士前程,那戴某可就罪莫大焉了啊!” 赵成孝对戴鸾翔也是钦慕已久,听他这番话又是十分感动,然而目下却不便表明身份,却道:“小人正在石林山上落草,离此虽然远了些,然而山上地势险要、兵精粮足,官兵几次围剿都吃了闭门羹。戴元帅何不随小人上山暂避风头,待皇上回心转意,再下山不迟?” 戴鸾翔听了,随即摆摆手道:“戴家几代忠良。皇上一时受奸人蒙蔽,戴某也当以死力谏,岂能落草为寇呢?” 赵成孝其实就等着戴鸾翔这番话,立刻换了一副愤怒的表情道:“好你个戴鸾翔,老子有意将救你,你还看不起老子这土匪身份?今日之事怕是由不得你了。来人啊!快给我把这不识时务的戴鸾翔绑了,送到石林山上去!” 这本是事先早已定好的计策,可众军听令,还是愣了一下,这才蹑手蹑脚地拿着绳索走上前来,将戴鸾翔不松不紧地绑了起来,又牵过一匹马,将他抬上马背,送出大殿。 赵黑子见状,笑着点点头,对秋仪之说道:“权步东,你小子还有没有救兵啊?若没有,还请你也随我上山,老子还有话对你讲。走吧!” 这秋仪之假扮的“权步东”倒也有几分心气,起身说道:“世间自有公理在!也无须你动手,学生自随你去好了!”说着,领着扮作家丁的几人,昂首走出大殿。 装作石林山上土匪头子“座山雕”的铁头蛟却对赵黑子说道:“这些劝善司的杂碎怎么办?留着他们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杀了算了!” 赵成孝答道:“大哥不要鲁莽。这些朝廷鹰犬虽然平素作恶多端,但罪不至死,要是白白将他们杀掉,未免伤了阴鸷。可是就这样将他们放了,也未免便宜了他们,不如将他们手筋脚筋各割断一根,虽不碍着其谋生,却也不能再作恶。” 铁头蛟本就是赵成孝的手下,听他这么说,自然没有异议,便叫好道:“这果然好办法!小的们,让他们自己挑,是要留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先前被郑荣留在近畿的幽燕官兵,向来都是两军交阵一刀一枪、堂堂正正地拼杀,幽燕道的军规更是严禁不杀降卒,怎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倒是那些从云梦山上下来的十几个山贼,野性未驯,一听这命令,立即来了精神,提着刀就去行凶。 于是一时之间,这间破败道观的大殿之中便响起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又凭空增加了几分凄厉阴森。 秋仪之虽也经几次战阵,却没见过如此残酷的场面,使劲朝赵成孝使眼色,要他赶紧离开这片修罗场。 赵成孝见了,忙点点头,说道:“大事已定,我们久留在此也没多大意思,这就护送戴元帅回石林山去吧!”又指着秋仪之等人说,“这权步东乃是我的仇家,我还有话同他说,一同带回山去。至于剩下的劝善司等人,就留他们在此自生自灭吧!” 铁头蛟听了,连忙答应,便又装作首领的模样,指挥众人迅速退出道观,往西面去了,只留下一群劝善司兵丁捂着不停流血的手脚,在大殿之中惨叫! 太监金德强被挑断了左手、左脚的筋脉,伤口处汨汨流出鲜血来,扭头对程彦说道:“程将军,看来这桩差事,我们是办砸了,不知怎样向上面交代?”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29 救出戴鸾翔 - 一代权臣 - 笔讷 程彦原本就与金德强不睦,然而眼下他们却成了两只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只好长叹一声道:“唉!兹事体大,是万万蒙骗不过的,只有如实向圣上禀报了。” 金德强也同样长叹道:“这点道理,杂家也是知道的。只是这事情犯得实在太大,就怕圣上发了雷霆之怒,降旨下来,你我不免菜市口上人头落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死了也无毬所谓,就是将来不能再为皇上效力了……” 程彦听了心想:你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怕死”二字罢了。然而他又仔细一想:这世上又有何人不怕死呢?这太监在这世上无父无母、无子无孙的尚且惜命,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更是要为这卿卿性命好好计较一番。 于是程彦低头沉思了半晌道:“幸好这些山贼有勇无谋,无端端泄露了身份来历……” 金德强忙插嘴道:“对啊,他们说了好几次了,说是石林山上下来的。这石林山杂家去过,就在洛阳西北方向。” 程彦吸口气,咬咬牙道:“只是我等不能将这事告诉皇上。” “这是为何?”金德强迫不及待地问道。 程彦瞥了他一眼,说道:“若是知道这群山贼的准确方位,皇上自然派兵去围剿了,哪还用得上我们?只有跟皇上说,我等只知道大致方向,还须顺藤摸瓜才能将他们捉拿归案。这样,圣上或许还能饶我们一命,让我等戴罪立功。” 金德强却道:“可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程彦忍住疼,冷笑一声道:“眼下欺君是死,不欺君也是死,只好冒险一试了!” 金德强听了,默默盘算了一番,这才开口说道:“杂家往日对程将军多有不敬,没想到这时候才要仰赖将军的计谋,真是惭愧啊!” 程彦摆摆手道:“这些都是小事,公公和末将现在俱都命悬一线,哪还有心思计较这些?”他又朗声对同样躺在地上,口中不断呻吟的劝善司兵丁说道,“你们也是一样,若想活命,就要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不能透出只言片语!” 金德强也恶狠狠地接口道:“都听见了吗?谁要是说出去,别怪杂家不客气!”说罢,便又低声同程彦商议起来。 尉迟良鸿此刻却躲在墙角,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他们计议已定,心中暗自冷笑一声,起身便快步向西面追赶秋仪之等人去了。 秋仪之早已被解开绳索,骑上自己那匹青色的汗血宝马,领着众人不紧不慢地向洛阳方向走去。尉迟良鸿轻功极高,不过片刻功夫就已追上他们,便将自己在道观之外探听到的对话,同秋仪之说了。 秋仪之聚精会神地听完,笑着点点头道:“看来此计已经告成,有劳兄长了。” 尉迟良鸿却不解道:“依愚兄看,贤弟若是想要救戴元帅出来,只需设下埋伏,将劝善司人马一网打尽即刻,何须再搞这些花样呢?岂不是画蛇添足,平添枝节?” 秋仪之笑道:“兄长乃是习武之人。请问,若是一个人二三十岁的壮汉,去打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应当用什么招数?” “嗯,武林正道人士,岂会做出这种下流之事来?”尉迟良鸿皱着眉头说道,“若是假设的话……这壮汉哪里用得着什么武功招式?只需要直直一拳打过去,想必这姑娘就已身负重伤了。” “既然这姑娘力道不及这壮汉强劲,若真的狭路相逢,又当如何取胜呢?”秋仪之追问道。 尉迟良鸿精通各种武术,略一想便道:“这方法却也不少,各门各派之中都有以弱胜强的招式,不可尽数。要诀不过在‘攻其不备、避实击虚’八个字上。” 秋仪之听了,不禁赞叹道:“兄长果然武艺精强,竟不纠结于一招一式,而能瞰其大旨。小弟自从认识兄长之后,竟没几日清闲的,若有缘,还要向兄长讨教几招,也好防身。” “好说好说,贤弟想练哪家武功,愚兄自会倾囊相授。”尉迟良鸿道,“可这同贤弟的计策又有什么关系呢?” 秋仪之又复笑道:“这不过是小弟寻常之比罢了。我等队伍虽然精干,又有兄长这样的天下武功第一之人压阵,但说到底也不过百来人而已。但是这近畿乃是朝廷心腹之地,光是节度军、禁军就不下十万人,再加上各府县衙门的差役,更是不计其数。我等与其相比,同少女比之壮汉的差距更大,若不用些花招,又怎能全身而退?” “照这么说,原来贤弟的计策也是虚晃一招咯?”尉迟良鸿不是笨人,已然听出秋仪之言外之意。 “没错,就是虚晃一招。”秋仪之高兴道,“小弟就是故意设计好了,不仅要假意透露出我们救出戴元帅之后要上石林山的消息,还要留下活口给朝廷报信。这样一来,朝廷便会大肆进军围剿石林山,我等再乘机折向西,自然是游刃有余了!” “那可苦了石林山上的那几个山贼了,平白无故招来朝廷大举围剿,恐怕他们就连死了也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呢!”尉迟良鸿也笑道。 秋仪之道:“这就是小弟思虑不周了。不知石林山上这些山贼,同兄长可有什么交情?可要派人去同个信,让他们遁入深山,以免灭顶之灾?反正小弟计策已经成功,这也是举手之劳罢了。” 尉迟良鸿忙摆摆手道:“石林山上这几个都是些欺男霸女、为祸乡邻的恶贼罢了,被朝廷剿灭也算死得其所!”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说着说着,就连秋仪之也对自己这番精妙的计策十分得意,也跟着“哈哈”大笑。 反绑着双手,坐在马上的戴鸾翔与秋仪之、尉迟良鸿不过几步的距离。他们之间的对话戴鸾翔听得清清楚楚,终于按耐不住,问道:“原来这几位壮士果然不是石林山上的草莽?” 秋仪之听了戴鸾翔的话,这才想起自己还绑了一名朝廷大元帅在身边,连道“失礼”,便忙命人为戴鸾翔松绑。 解下束缚的戴鸾翔用力伸展了一下手脚,又问道:“请问这位……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救戴某?” 秋仪之听了笑笑却并不回答,反从他人手中接过一支火把,凑近了将自己面孔照亮,这才回答道:“戴元帅,几日不见,就不记得晚辈了吗?” 透过不断跳跃闪烁的火光,戴鸾翔仔细辨认,终于大惊失色道:“我认得你,你不就是幽燕王爷的义子,叫……叫秋仪之的么?” 秋仪之脸上被火把放出的热灼得有些发烫,听戴鸾翔认出自己身份,赶忙将火把举高些,脸上带着笑容道:“戴元帅果然好记性。晚辈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戴元帅居然还能记得。” 戴鸾翔却毫不理会秋仪之这番空洞的寒暄,却接着追问道:“既然如此,那殿下想必便是奉了王爷之命吧?然而戴某半月之前,还是王爷的仇敌,王爷为何要派殿下来搭救戴某呢?” 秋仪之被这名震天下的名将一口一个“殿下”叫得有些飘飘然,回答道:“戴元帅的用兵天下闻名、威震华夏,然而方才这句话却实实在在是讲错了。戴元帅同我义父王爷从来都不是仇敌,眼下更应同仇敌忾。” “哦?殿下此言当作何解?” 秋仪之并不回答,却道:“晚辈乃是幽燕王爷膝下螟蛉之子,久闻戴元帅曾同我义父兄弟相称,晚辈虽然冥顽不灵,上下尊卑还是有些的,再不敢自居‘殿下’二字。若是被义父知道晚辈在元帅面前这样拿大,义父定有责罚,只恐晚辈吃罪不起啊!” 戴鸾翔听秋仪之拐弯抹角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说话却也懂些礼数,比之京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便耐住性子说道:“王爷家教果然严谨……公子耳濡目染确也颇得真传。只是公子还未回答戴某的问题。戴某怎么就同王爷是敌非友了?王爷又为何想到要来救戴某?” 秋仪之见自己已将戴鸾翔的好奇心撩拨得差不多了,便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义父数月之前曾有囹圄之灾,幸赖义父吉人天相、晚辈又略尽绵薄之力,这才有惊无险,逃离京城——当时陷害义父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郑爻。而戴元帅眼下也同受奸人陷害,性命危在旦夕——这奸人亦非他人,同样是当今皇帝郑爻!” 戴鸾翔刚有话说,却被秋仪之伸手阻止,只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元帅同我义父都与这郑爻不共戴天,互相之间又极有渊源。晚辈愚钝,便要请问——我义父同元帅,是敌?是友?” 戴鸾翔被秋仪之这连珠炮一般的话说得一愣,细细想想虽觉其中道理有些勉强,却也无从反驳,长叹一句道:“公子所言,确有道理。然而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戴家世代均为朝廷忠良,既然圣上有旨,戴某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好引颈就戮了啊!” “愚忠!元帅此言未免小家子气!”秋仪之怒斥道。 戴鸾翔在朝野之中威望甚高,从未被人当面呵斥过,即便是一路押送他进京的太监金德强也只敢在背后耍些小诡计,也从来不敢同他正面抢白。 可是眼前这个黄口孺子,同戴鸾翔说话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真把他一时唬得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圣人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元帅文武全才,乃是朝廷栋梁,岂不懂这番道理么?元帅若因郑爻这昏君的胡乱旨意,便徒然断送了性命,史笔如铁,百年之后乡野小民只会说元帅是个不识时务的蠢人!元帅一死了之固然解脱,可是大汉百姓又当何以自处?跟着元帅出生入死的将士又当何以自处?元帅的老母儿女又当何以自处?请问,元帅为他们着想过一丝一毫么?”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0 一家团聚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一连几个问题,将戴鸾翔问得哑口无言,低着头沉思良久,却想不出对答之言。 秋仪之也觉得自己说话口气未免太过生硬,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晚辈失礼了,然而内里却是一心为戴元帅考虑。若是依晚辈想法,眼下世上能保戴元帅安全的,唯有我义父幽燕王爷一人而已。还望元帅能够好好考虑考虑,不可自误啊!” 戴鸾翔口中虽然不说,内心却已有几分松动,叹口气说道:“戴某现在心乱如麻,这是大事,不可仓促决定……” 秋仪之是如何聪明之人,戴鸾翔一出口,他便已听出其中意味,心想:这戴鸾翔是一代名将,必然心高气傲,不能逼得太紧了。于是他点头道:“此言才是正理!元帅刚从劝善司手中逃脱,身体尚且虚弱,眼下第一要务,是要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再从长计议!” 他见戴鸾翔颔首不语,便领手下人马重新出发,先向南方走些距离,再寻小路绕开之前那座破败道观,往藏身的破庙而去。 秋仪之手下这八十二人,救出戴鸾翔的过程当中,虽同劝善司二百多人经过一场交锋。然而他们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又有秋仪之的精妙计策,一仗打下来,竟然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反倒缴获了五六十匹战马,加上之前搜罗到的,已然是一人一马,行军速度比之之前更快了好几倍。 这一群人马沿小路星夜兼程,待东方渐白之时,早已绕过程彦、金德强所在的那处道观,来到之前藏身的破庙。 这间破庙中,秋仪之原本是用来安置当初郑荣逃出潼关过程中,留在近畿的残兵,其中伤愈可战的都被他带去救戴鸾翔了,只留下几个伤势尚未痊愈的,留在庙中。 这些将士虽接了秋仪之命令,只需在此处安心养伤,却毕竟在军中久了,始终不改军营习气,自发安排人员轮流警卫。 当日轮到放哨的,却是秋仪之年初奉命南下镇压天尊教叛乱之时,结实的石伟。他原是负责军中所谓“暖帐”的营妓事务的百户,因脑子活络,因此也被郑荣选来进京。然而石伟突出京城之时,他虽没被官军刀剑所伤,却不慎踩到一枚钉子,伤得虽然不重,却难以行动,这才被留在潼关之内。 当时正是仓皇逃离京城之时,哪有军医悉心照料,这石伟一点小伤,居然溃烂开来,后虽经地方郎中医治,却依旧尚未痊愈,不能自如活动,便只好做些瞭望放哨的差事。 因此他远远望见秋仪之等人骑马近前之时,便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秋仪之跟前,伸手牵住缰绳,说道:“义殿下出发之时英姿飒爽,现在回来更是意气风发,想必义殿下定是旗开得胜了吧!是否已救出戴元帅,好让小人也高兴高兴。” 秋仪之坐在马上笑道:“近几个月我在京城之中,也见过几家妓院中的龟公,总没一个口齿伶俐及得上你的,怪不得我大哥要派你管暖帐了。” 石伟挠挠头,笑道:“这便是义殿下捉弄我了……”说着,他便抬眼仔细观察队伍,见其中一人自己从未见过,便又问道,“义殿下,小人眼拙,见那位大人器宇轩昂、气势不凡,想必就是戴鸾翔、戴元帅吧!” 秋仪之莞尔一笑:“什么眼拙,我看你这龟公眼神却是精明得很嘛!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戴元帅。你不要在此处伺候了,快去通知戴母和公子、小姐,就说戴元帅来了!” 戴鸾翔在秋仪之身后却听得清清楚楚,惊问:“什么?我母亲,还用戴松、银屏,也都在这里么?” 秋仪之扭头望着戴鸾翔,见他神色之中既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惊喜,便笑道:“晚辈说了,元帅也未必相信,待会元帅亲眼相见,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戴鸾翔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纵马便要向前疾驰,却被秋仪之一把拦住,说道:“元帅莫要心急,几位家眷就在前面破庙之中,且等我手下之人前去通报一声,再相见不迟。”又令石伟道,“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 石伟连忙答应一声,转身扭着屁股,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秋仪之见他模样滑稽,便道:“好了,用不着你去通报了,等你走到破庙那里,黄花菜都凉了,戴元帅还不急死?”便又令手下一人,骑马前去通报,自己则领着余下众人,缓缓向前。 戴鸾翔此刻寄人篱下,心中虽然焦急万分,却也只能勉强忍耐,跟在秋仪之身后慢慢向破庙方向行走,却见那匹快马却是行动迅速,不一会儿已经进了破庙,一闪身便消失在围墙之中。 过不多久,从破庙之中又走出三个身影,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活力十足的少年,身后则是一位少女搀扶着一名老太。 那少年腿脚极快,一眨眼便已飞奔到大队人马之前,抬头朝队伍之中仔细张望。他见戴鸾翔就在其中,早已忘了礼数,来不及向秋仪之打招呼,便快步走到戴鸾翔跟前,倒头就拜道:“孩儿不孝,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真是枉为人子……”说着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戴鸾翔见他这幅样子,鼻子一酸,也垂下泪来,口中却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在诸位面前这般失态,成何体统?” 他话音未落,却听前方传来苍老的声音:“我儿鸾翔来了么?” 戴鸾翔一听,便是母亲熟悉的嗓音,他是至孝之人,慌忙翻身下马,引上前去,一把扶住母亲,双膝一软跪倒在母亲跟前,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向下流淌,口中含含糊糊地不知说些什么。 戴母见到儿子,也是异常激动,早扔了龙头拐,同戴鸾翔抱成一团,脸上老泪纵横,口中不停地安慰。 戴松、银屏也都跪在父亲、祖母身旁,不住地拭泪。 秋仪之自幼父母双亡,见到戴鸾翔阖家团圆的景象,心中不免感伤,深深叹口气,便命令属下道:“戴元帅同家人久别重逢,自然别有一番话要说,我等不可在此搅扰,这就虽我进庙休息去吧。”说着,也不骑马,亲自牵着马,轻轻绕开戴鸾翔一家人,便往破庙而去。 众人见状,也都学着秋仪之样子,纷纷下马牵行。 众军刚同劝善司兵丁厮杀一阵,又马不停蹄奔驰了一夜,早已是筋疲力尽,匆匆料理一番之后,便各自在破庙大殿之中选择合适位置,和衣睡下。 秋仪之当初挑选这间破庙藏身之时,只想着此处位置偏僻,四周没有村庄集镇颇为机密,却没考虑到此处堪堪能够遮风挡雨,远称不上舒适。 幸好他此次进关,准备甚是充分,带了大量金银在身边,便命人分批购买棉衣被褥,铺垫在大殿破损不堪的红砖地面上,虽只是权宜之计,却也勉强能够抵挡日渐寒冷的气候。 因此筋疲力尽的秋仪之刚坐在这用棉被铺就的软垫上,一股睡意随即涌上心头,两眼一黑,便昏睡过去。 秋仪之耳边迷迷糊糊传来兵丁呼唤之声:“义殿下,该吃饭了!”他听了,勉力张开双眼,却见说话之人乃是石伟,又听他重复道,“义殿下,晚饭都已做好了,就等殿下用餐了。” 秋仪之这才从睡梦当中清醒过来,起身在石伟引领之下,走到破庙大殿一方颇大的石头祭台前,见已整整齐齐码放了荤素八九样小菜,虽然不甚精致却也都是时令鲜蔬,身处敌后之地就更显得难得了。 于是秋仪之笑着问石伟道:“这些都是你置办下来的?” 那石伟满脸谄媚表情,搓着手回答道:“都是小的同其他几位的一片孝心,就是实在粗陋了些,恐怕入不得义殿下法眼呢!” 秋仪之笑道:“看你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伺候长官倒是全挂子本事,怪不得我义父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带你过来呢!这桌饭菜做得好,我平日吃得还有所不及,更何况是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呢!只是我虽被称一声‘义殿下’,却实在是个穷鬼,否则非要好好赏你不可!” 石伟依旧是满脸堆笑,说道:“只要义殿下吃得舒心,就不废了小人这番操劳,哪里还敢讨赏呢?” 秋仪之本就是朴素之人,又素来同郑荣、钟离匡、郑淼等不凡之士相处,对石伟这些低俗的奉承本就不以为然;他近来又结识了河洛王郑华、前将军戴鸾翔等英杰人物,见识更是上了一个台阶,这样低俗的谄媚更入不得他的法眼。 于是秋仪之赶忙打断石伟的话,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这桌好菜,我一人独享,实在于心不忍。这样,你去请我兄长尉迟大侠,还有戴元帅一家过来,同我一起用膳。” 石伟赶忙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过不多时,尉迟良鸿就已进来,见这一桌子好菜,立即喜笑颜开道:“贤弟好兴致,我等身处险地之中,还能置办下这样一桌菜肴来,这般本事,愚兄也是极佩服的。”他顿了顿,又复笑道,“只是愚兄先前请了贤弟三顿饭,今天便算是还了一顿了,还剩下两顿饭,贤弟可别忘了。”说罢,便仰天“哈哈”大笑。 秋仪之见尉迟良鸿这般豪爽不羁的样子,心中欢喜,便也跟着大笑道:“好说好说。可惜小弟是个穷人,等凑够了银子,就请兄长吃顿好的!”又道,“小弟还请了戴元帅一家,兄长还请先稍后片刻。” 话音刚落,便见戴母在石伟的引领下缓缓走进大殿,儿子戴鸾翔、孙子戴松分立两侧,孙女戴银屏则跟在身后。 秋仪之见了,赶忙迎上前去,一把搀过戴母,让她在摆满菜肴的祭台边上坐定,又招呼戴鸾翔和他一双儿女一同过来用餐。 可众人刚一坐定,这才发现石头祭台旁边只有四个墩子,偏偏留下秋仪之和尉迟良鸿两人站在原地无处可坐,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1 小试身手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还是戴母先开口对戴松和戴银屏说道:“松儿、银屏,这边都是你们的长辈,哪里有你们坐的地方,还不站着伺候?” 戴松和戴银屏刚要起身,却听秋仪之说道:“老太君这就不对了。我义父同元帅乃是同袍战友,晚辈应同戴松和银屏小姐同辈。若是他们二位站着伺候,晚辈便也不能入座了。” 戴母听他讲话都在理上,一时不由语塞。 秋仪之继续说道:“我等都是行伍中人,比不上那些酸腐儒生,成天做些枉死市上的文章。不就是两个座位么?我看门外还有两尊断了头的狮子,何不搬来当座位?” 戴松听了,也不等父亲、祖母说话,喜笑颜开道:“好,这主意甚好。我这就出去搬狮子去!”说罢,便起身向外而行。 这就空出一个座位,秋仪之便请兄长尉迟良鸿坐下。 尉迟良鸿倒也不客气,向在座诸位团团一揖,道:“在下尉迟良鸿,久闻戴元帅威名,今日有缘同桌用餐,真是三生有幸!”说罢,一撩袍角,便坐在石墩子上,姿势极为洒脱。 戴鸾翔听了惊道:“原来你这位就是尉迟大侠,戴某失敬了。几日前戴某尚在囚车之中,曾见大侠小试身手便将两个看守轻易放倒,还在思量到底是何方豪杰有这般身手。今日方知尉迟大侠身份,才知道这‘武林盟主’四个字真是名不虚传!”说着,便起身向尉迟良鸿拱手行礼。 尉迟良鸿也忙起身还礼。 就在两人寒暄之时,却见戴松怀里抱了个断了半个脑袋的石狮子,偏着头向这边走来。只见他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步履也极为轻健,若不是这石狮子没有搭手可以抓握,否则让他一手抓一只进来,也是小菜一碟。 尉迟良鸿见这狮子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分量,竟被这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孩子轻轻易易地抱进大殿,连声叫好道:“果然将门虎子,膂力非凡,在下真是大开眼界!” 戴鸾翔方才夸奖尉迟良鸿的话语,戴松在庙门口也听见了,正想试试这位武林盟主又多少功夫,便朗声道:“我这点微末功夫,怎经得起尉迟大侠夸奖?这不,我筋疲力尽、腰酸腿疼,还请大侠来搭把手。”说着,他深吸口气,虎背熊腰用力一扭,双手一撒,便将怀中狮子向尉迟良鸿掼过来。 尉迟良鸿见来者不善,轻轻伸出右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这分量极重的石狮子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自己手掌之中,说道:“公子果然力大无穷!”说罢,腰肢一拧,换过手来,往石狮子断了的半个脑袋上一拍,就见把石狮子狠狠拍在地上。这一起一落力道极大,就连这张用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祭台也不免一震,筷子掉了一地。 秋仪之耳濡目染义父郑荣爱兵如子的风采,并未下令幽燕将士退出这破庙大殿。他们看到戴松这般神力已是十分惊异,又见尉迟良鸿这兔起鹘落的一招威力既大、身段又极潇洒,都不禁欢呼起来。 戴鸾翔也忍不住击节叫好,又见自己这儿子几日不见臂力又有长进没有给自己丢脸,便对戴松道:“戴松,这位尉迟大侠是武林中成名的长辈,为何如此无礼?还不过来赔罪?”语气虽然严厉,脸上却戴了笑容。 戴松却也老实,忙过来向尉迟良鸿一拱手,便道:“尉迟大侠举手投足之间,恐怕胜过千钧之力,晚辈大开眼界,也真是心悦诚服了!” 尉迟良鸿莞尔一笑道:“在下哪有什么力气?全凭的是区区投机取巧的手段罢了,哪比得上戴公子手上神力?若真要硬接公子一招,恐怕在下已是七窍流血了!”说着,便已笑出声来。 戴鸾翔也接话道:“戴松你记着,用兵和练武一样,也讲究伺机而动、蓄势而发,若是一味蛮干,还不得碰个头破血流?好了,你下去再搬坐狮子过来吧!” 戴松听了,忙作一揖,便蹦蹦跳跳地沿原路离开了庙宇。 戴鸾翔目送戴松离开,却对尉迟良鸿说道:“久闻尉迟家武功源远流长、卓尔不凡,早在太祖皇帝开国之时,便已独步天下,没想到流传至尉迟大侠手里,竟有这般造诣。” 尉迟良鸿刚要谦逊几句,又听戴鸾翔接着说道:“然而戴某久闻尉迟家素来同官府没有瓜葛,朝廷几次延揽都吃了闭门羹,不知大侠怎会为幽燕王爷效力呢?” 尉迟良鸿忙摇摇手,说道:“在下不过机缘巧合之下,同王爷义子殿下结拜为异姓兄弟,在下妄多活了几年,忝称一声兄长。这才有幸在我这位兄弟手下,为幽燕王爷做些杂事罢了。不瞒戴元帅说,在下拢共才同王爷见过两三回面,说过十几句话罢了,哪里称得上是为王爷效力呢?” 戴鸾翔还以为这尉迟良鸿是幽燕王郑荣不放心秋仪之,这才派来辅佐他的,没成想两人之间居然还有这般渊源,便对秋仪之说道:“公子用兵颇见功底,又通机谋,本来就已令人刮目相看。没成想还有这般容人之量,能同当今武林第一高手结拜为兄弟,真是深不可测啊!” 秋仪之绕过半个祭台,在断头石狮子上坐下,笑道:“晚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像晚辈这样的人物,我义父那里斗载升量。若不是我义父错爱,认为螟蛉之子,哪里有缘同我兄长结拜呢?” 戴鸾翔知道秋仪之的本事,在同辈人物之中怕是天下鲜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刚才这般说辞也不过是自谦罢了,便顺口说道:“王爷手下藏龙卧虎,确非常人可以度量。” 戴母也在一旁叹道:“鸾翔这话说得中听,秋公子确实有本事。否则怎能将我们老小三人从京城之中救出?说到底,还是王爷仁爱才会派公子前来。这么说,老身到底还是托了王爷洪福呢!” 秋仪之听他们评价起自己的义父,便正色恭敬聆听,不敢答话,直到他们说完,又见戴松又捧着一只石狮子进屋来,这才让戴松坐下,对众人说道:“老太君这话说得好!来来来,我等以茶代酒,遥祝我义父王爷万寿无疆!” 这“万寿无疆”四个字乃是皇帝专用的颂词,便是尊贵如郑荣,也是不可僭用的。 戴鸾翔听了一愣,举杯在手,却不敢饮下。 戴母却似全然不知其中忌讳,举起倒了热茶的粗瓷碗,同秋仪之手中茶碗一碰,便深饮一口。 戴鸾翔见状,也只好将茶碗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秋仪之原本就有意劝戴鸾翔等人归降自己义父,偷眼见起都已举杯祝寿,便将碗中茶水一口喝光,说道:“元帅莫怪晚辈说话不合时宜。眼下我等虽然暂时安全,却依旧身处龙潭虎穴之中。不知元帅今后有何打算?” 秋仪之的心思戴鸾翔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菜,放在母亲碗里,说道:“戴某眼下心乱如麻,正不知何以自处,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秋仪之听了,心道:这戴元帅虽是一员武将,却也并非毫无城府之人,轻轻巧巧就将难题重新推回给自己。 他心中正在盘算如何说话,却听戴松说道:“若按孩儿的想法,何不就此降了幽燕王爷?” 戴鸾翔两眼斜睨了儿子一眼,问道:“此话怎讲?” 戴松是个初出茅庐的直肠子,还当父亲问话,便道:“父亲原本对当今皇帝忠心无二,却落得被劝善司爪牙作践的下场,若没有秋公子仗义相救,岂不身在不测?若我是父亲,不如就此反了,何苦再为这昏君效命?” 戴鸾翔好不容易耐住性子,听儿子戴松把话说完,忽然用力一拍石桌,骂道:“住嘴!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大逆不道的昏话?” 戴松无端被平素极有威严的父亲训斥一句,顿时怔在原地。 却听戴母对戴鸾翔说道:“你给我住嘴!谁说松儿说的是昏话?” 戴鸾翔父亲早已为国捐躯,自幼由母亲拉扯长大,对母亲是既爱又怕,因此他听见戴母这么说,刚刚勉强调起的心气,立刻被浇灭了大半,只低着头喃喃说道:“我戴家世代忠良,怎好说反就反了呢?” 戴母也换了一副和蔼的表情语气说道:“鸾翔说的不错,我戴家自六世祖以来,就效忠朝廷。多亏几位先帝爷厚爱,才使我戴家浩浩荡荡一百多年,始终恩遇不竭。不是老身厚今薄古,我看我儿鸾翔的本事,不但胜过我那死了的老头子,比公公他老人家也大得多了。” 戴鸾翔听母亲这样评价自己,哪里还能在石墩子上坦然就坐,连忙起身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道:“鸾翔乃是戴家不肖子孙,岂敢同几位先祖相提并论?” 戴松和戴银屏见状,也忙扔下手中筷子、饭碗,跪在戴鸾翔身后。 秋仪之及尉迟良鸿两人自也不能安然坐下,同样起身闪在一边,静听戴母同戴鸾翔说话。 只听戴母说道:“我儿不必过谦。老身原是武林世家出身,就同这位尉迟大侠也是颇有渊源,因此说话不免直了些,却从来不打诳语。以我儿的本领,正盼望着能够大展身手,兴邦定国,一展宏图,也好让我戴家更加发扬光大,荫蔽后世。可偏偏遇到的是郑爻这样一个昏君,这就叫天命变革,人斗不过天,岂可逆天而行?” 戴鸾翔跪在地上,听母亲把话说完,却道:“母亲教训的是。可皇帝始终是皇帝,上下尊卑乃是天定。莫说是孩儿区区一个武夫了,就是幽燕王爷也不可轻举反旗……” “哼!什么皇帝?”戴母嗤道,“这郑爻小儿,不过是个无君无父的卑鄙小人罢了,僭占帝位一天,便是有辱我大汉雄风!”她又对秋仪之说道,“其中变故,我儿恐怕还不知道,还烦请公子讲其中原委娓娓道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2 决战河南道 - 一代权臣 - 笔讷 戴母这几日同幽燕将士接触得多了,早被这些幽燕精兵的士气风采打动,觉得朝廷兵丁与他们相比,不过是土罐瓦狗罢了,因此对幽燕王郑荣治军更加佩服,有心撮合儿子投奔郑荣。 秋仪之听她这么说,便将郑爻如何动手弑君的事体详详细细说了个清清楚楚。 这些事实,虽不是秋仪之亲身经历,却与他有莫大关系,又加之他口才极好,于是他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竟让戴鸾翔惊得长大了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 其余在破庙大殿之中的幽燕将士,大多是头一回听说这等宫廷秘闻,也都屏息聆听,就连交头接耳之人也没有一个。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之中咳喘不闻,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戴鸾翔沉思半晌,终于深深叹口气说道:“王爷的檄文,戴某早已经拜读过了,没想到当今皇帝动手弑君,真有其事啊!”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此事同晚辈也有些许关系,晚辈可用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戴元帅又是久经沉浮之人,看郑爻登基以后的一切倒行逆施之举,就知其得位不正,心中空虚了。” 戴鸾翔又沉思半晌,说道:“戴某一心忠君报国,可是当今圣上却做出这般丧失人伦之举来,叫臣下何以自处?何以自处啊!”他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眼中又流下泪来。 “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秋仪之引经据典道,“这是圣人说的话。那郑爻本无人君之相、无人君之才、无人君之德。戴元帅乃是当世名将、朝廷栋梁,何苦为他妄自送了性命呢?” 戴鸾翔本就被秋仪之打动了五六分,又听他搬出圣人语录,更是已有了七八分动心,却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只是低头不语。 秋仪之知道凡是本领高强之人,心气必然高傲,若是言语之中逼迫得紧了,未免起到反作用,便说道:“这是大事,也难怪戴元帅逡巡犹豫了。元帅多考虑些日子其实也并不妨事,相信不久之后,元帅便能面见我义父,到时再作决定不迟。” 戴鸾翔听了,又是一惊:“难道王爷竟会来得这么快?” 秋仪之却不回答,笑着劝酒劝菜,陪戴鸾翔一家难得吃了一顿安心饭。 幽燕大军的进展比秋仪之想像得更快。 郑荣辗转得知戴鸾翔已被自己这位螟蛉之子救下的消息之后,便不再故布疑阵,调兵遣将直接挥动大军向朝廷官军进攻。 统帅朝廷精锐禁军的是左将军钱庆,他虽然比不上戴鸾翔用兵如神,却也是一员出色的将领。 钱庆见幽燕大军来势极大,又知道郑荣的厉害,知道自己硬拼绝非对手,便下令收缩阵型,退守河南几处险要位置,意图同幽燕军长期对峙。 郑荣见状,便采纳钟离匡的计谋,也不同禁军正面交锋,利用麾下精锐骑兵善于机动的优势,分几路南下,不断侵扰河南腹地。 秋仪之半个月前就用计率轻兵南下袭击河南各县衙门,向其传播前敌禁军已放弃抵抗并向郑荣投降的消息。因此这些县衙官员一见幽燕大军南下,便纷纷开门引降、交出本县户籍名册。即便有个别负隅顽抗的,也被幽燕精兵毫不费力地攻破城池。 于是不过区区十天,河南道全境便都已几乎全在郑荣掌握之中,只留下几处险要之地由禁军重兵拒收,不可轻易攻下。 这原本并非前军统帅钱庆畏敌避战,而是他能想出的唯一万全之策。无非是留个绊脚石在幽燕大军前方,让他们既不能搬开又不能绕过,也就无法全力进攻潼关。只要将形势稳定住,再由朝廷动员大军几路围剿,便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皇帝郑爻却不能接受这样的方案。 他登基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连年号还未改换过来,就已反叛了幽燕一道、失去了河南一道,天下十道已失其二,大汉立国两百余年,皇帝没有做得比他更加窝囊的了。 因此当钱庆的奏章被他仔细阅读过之后,立刻挥笔批阅道:“朕只闻贼兵望官军之风而逃,未闻官军龟缩不出。当立即振作精神,奋勇进击,赖朕天威,必能马到成功,一扫奸佞!”当即派人用六百里加急,送往钱庆处。 钱庆看到皇帝郑爻的红色的朱批文字,好似无数血淋淋的匕首,硬生生扎在自己胸口。 钱庆心想:自己无论是功劳还是信任,都远远不及当初的戴鸾翔,若是无视皇帝圣旨,恐怕戴鸾翔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到时也未必就有江湖人士会豁出性命不要来搭救自己,结局或许比自己的前任还更惨些。 时至今日,钱庆其实已被这道圣旨逼到进退两难的绝境——若是勉强同幽燕大军交战,胜了还好,败了就免不了军法从事;若是继续坚守不出,过不了多久,当初从军前传回戴鸾翔的谕旨,说不定改不了几个字,便会发到自己这里。 想到这里,钱庆只能空自嗟呀一番,点起兵马将校,硬着头皮寻找幽燕大军主力以求决战。 郑荣这边对此役也是极为重视,知道此战乃是决定中原归属的关键一战。因此他特意从广阳调来镇守大本营的长子郑鑫,让他替自己坐镇博州前线,做好粮草供应和兵员补充事宜,自己则亲率三千精锐,亲自指挥决战。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钱庆不是无能之人,这点粗浅的兵法道理他自然心知肚明,深知凭自己的本事,未必就能像戴鸾翔那样在你来我往的正面交锋中战胜幽燕精兵。 因此他知道幽燕王郑荣亲率小股军队深入河南之时,便知道:若是能够一举擒拿或是在战场上击毙郑荣,那这场搅动大汉天下的战争便会立刻平息。于是,钱庆将禁军之中精锐骑兵全部调集到一起,便要寻找幽燕王郑荣行踪,力图一举将其消灭。 这番谋略一开始倒也颇为顺利。 郑荣自以为河南地面除几处关节尚在官军占领之下外,其他地方都已归降自己,因此行动十分大胆,摆出自授的“九锡”排场,一路敲锣打鼓渡过滹沱河,便向河南大营而来。 他的这番举动钱庆掌握的清清楚楚,便亲领骑兵一万五千余人,就要便向看似毫无准备的郑荣三千亲兵杀将过来。没料到郑荣在最后时刻发现了钱庆的行动,连忙抛弃一切仪仗,就往东面逃窜。 钱庆见机不可失,若是眼下被郑荣逃脱,那便再也没有狙击他的机会,便连忙催动人马尾随追击。 可他哪里知道,这都是郑荣同钟离匡商议好的计策,要的就是将禁军唯一的机动力量调出并一举歼灭,以此砍掉禁军的双腿。 郑荣这三千亲兵所骑之马都是当年从渤海国忠顺王达利可汗那边讨来的良驹后代,又有了汗血宝马的血统,无论负重、速度还是耐力,都远胜中原军马。凭借这点优势,郑荣带领这群骑兵不紧不慢、走走停停,好似牵着牛鼻子一般,将官军骑兵带着四处疲于奔命。 这般你追我赶的游戏,一直做了三天,郑荣终于将钱庆麾下骑兵领到伏牛山脉一处峡谷之中。 钱庆见这峡谷地形甚是险要,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只有前后两条通道可供通行,是一处实实在在的绝地。他当时便已觉不妙,连忙命令手下骑兵从原路退回。 然而他还是晚了。 只听得两声炮响,从两侧山上忽然站起无数幽燕将士,其中既有步卒也有劲弩。 钱庆见状,知道自己果然中计,也清楚幽燕劲弩火力的厉害,连忙下令骑兵统统下马,就地组成防线,又下令传令兵通知附近人马过来接应。 幽燕军还是之前传统的战法套路,劲弩从上往下就是一通猛烈射击,转瞬之间就连人带马射倒了将近三百禁军。山上步卒也不下山,只在半山腰结好防御队形,任由劲卒在其身后继续射击。 钱庆眼见自己全部一万五千精锐骑兵,数量越来越少、死伤越来越多,便勉强组织起队伍,下马徒步就向峡谷口突围。然而幽燕大军居高临下,官军一举一动都在他们观察之中,早已看出他们意图。禁军下马骑兵刚刚行动,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攻击,让他们只好重新躲在马尸之后,不敢行动。 这番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屠杀的战斗从早晨持续到中午,禁军锐气终于消耗殆尽,一个个趴在死马身后,没有一个人敢冒头张望。钱庆就在军中,知道此时若是山上幽燕大军冲杀下来,自己立时便是全军覆没。 没想到幽燕大军却在此刻停止了进攻,却见堂堂幽燕王郑荣在众人簇拥之下出现在半山腰,身后竟是一把只有皇帝能用的明黄色罗盖。 只听郑荣声音十分洪亮,向下面禁军说道:“尔等的主子郑爻乃是谋杀君父的昏君,孤亲手拟定的讨逆檄文,尔等想必都已看过了。然而尔等至今仍旧执迷不悟,妄作困兽之斗,其罪等同于附逆!然而孤有好生之德,若尔等放下武器,弃暗投明,孤自然可以既往不咎,饶尔等性命!” 这钱庆同戴鸾翔不同,与郑荣并没有什么渊源,见郑荣所用仪仗都俨然皇帝一般,说话又极为倨傲,心中不忿,便大声向上喊道:“王爷,你是大汉宗亲,贵为藩王,这君君臣臣的道理自然比我钱庆这一介武夫懂得多了。既然如此,这劝降之辞,还是不要空费口舌了!” 说罢,钱庆便吩咐身边一个嗓门甚大的兵丁,污言秽语便向郑荣骂去。 郑荣却是好涵养,也不同他多啰嗦,眉毛一挑,早有手下机灵的兵卒,举起手中劲弩,就像那骂人的兵丁一箭射去。这射出的箭矢,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好射入那人口中,顿时让他一命呜呼。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3 走马换将 - 一代权臣 - 笔讷 山下禁军见状,顿时惊得哑口无言,本就埋得极底的身子,又向下趴了些,几乎要挖个洞钻下去一般。 郑荣这边却是极为高兴,大声对那神射手说道:“好箭法!孤重重有赏!”又再冲山下喊道,“钱庆!孤的本事想必你也看到了!若执迷不悟,你的下场也不外如是!” 郑荣说完,也不待钱庆回话,扭头转身便又在无数侍卫仪仗的簇拥之下上山去了。 原想一举擒获幽燕军首脑郑荣的钱庆,现在反而陷入对手重重包围之中。即便对方不在这样优势的条件下立即发动进攻,自己所携带的军粮、清水也十分匮乏,只能坚持两三天时间。他也深知幽燕军队的厉害,若是自己勉强催动军队突围,必然是自取灭亡。 因此钱庆只好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援军身上,只希望援军能够速速到来,同自己里外夹击,也不指望能够击败幽燕大军,只要能救自己突出重围就已是天大的幸运了。至于皇帝郑爻如何发落他这一场大败,实在是一件十分不重要的事了。 郑荣这边也在等待朝廷援军的到来,因此他在山上清清楚楚地看见钱庆派出去的传令骑兵,却严令属下不可追击,任由其离开报信。 朝廷援军倒也是令行禁止,接到主帅钱庆的命令,当即点齐人马,一路拖泥带水便往伏牛山而来。朝廷援军走了没有多久,就遇到幽燕大军的阻击。 你要去援助友军,敌军自然会来阻止,这原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幽燕军使的却是围点打援之计,一面将钱庆亲率的精锐骑兵打残之后死死踩在脚底下,一面则空出双手随时做好出击准备。因此郑荣只留下一小股兵力在山上监视钱庆一举一动,暗中却早已经撤出大军,张开嘴巴就要吃掉急急忙忙赶来救助主帅的朝廷官军。 然而匆忙赶来的援军却没有识破郑荣这番手段,鼓足士气刚刚击破前方阻碍,然而身后及侧翼却同时遭受袭击。前头略有松动的幽燕阻截部队也回过神,重新组织起来转守为攻,向官军发动进攻。 于是这样一场大战下来,朝廷援军便已损失大半,救援主帅的计划当然是落空了,只好寻个空当突围而出,从此坚守要塞,再也不敢轻易离开。 救援失败的消息不久之后就传到重重包围之下的钱庆耳中。 这倒不是幽燕军防守疏忽,而是郑荣有意消磨钱庆士气,而故意将朝廷报信士兵放进的。 钱庆知道消息之后,立心灰意冷,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全部落空。于是当天晚上,他趁夜选了还能作战的两百余人,饱餐一顿,也不从峡谷两头道路突破,而是翻越两侧高山,想要出其不意地突出包围圈。 郑荣原本还想多围困钱庆几天,也好以他为诱饵再消灭几股赶来救援的朝廷援军。却没料到钱庆背水一战居然取得奇效,果真从已渐渐变得薄弱的包围圈中逃了出来,便一路向西逃窜。 郑荣得知消息之后,勃然大怒,处罚负责将领之后,便挥动大军尾随追击。然而指挥两百精锐亲兵同组织百倍于此数的大军之间,难度却是大了成千上万倍,幽燕大军在钱庆身后紧赶慢赶,却还是被他逃回潼关。 潼关乃是京城洛阳的屏障,没有完全准备,就连精强如幽燕大军也不敢轻易发动进攻,郑荣也只好望关兴叹一番之后,班师回营。 然而这一场大战之后,朝廷精锐的十余万禁军都被困在潼关以东的河南境内。皇帝郑爻当然不愿放弃这唯一可以依赖的力量,却再也无法派出将领统一调度。 于是郑爻一怒之下,亲拟圣旨,将躲藏在潼关惊魂未定的钱庆就地正法。可怜这钱庆原本就不想到前线带兵,九死一生终于从幽燕大军重重包围之中逃回近畿,终究还是免不了人头落地。 然而前军不可一日无帅,禁军前后左右四位将军之中,最有才能的戴鸾翔在押送回京途中莫名其妙被“石林山上的土匪”劫走、下落不明;才干仅次于他的钱庆又兵败被杀;右将军孙虎向来多病,今年以来又染上目疾,不堪重用;只剩下后将军白文波,成为皇帝郑爻眼下的唯一选择。 后将军在禁军四将之中兵权最小,往往都是用来安置那些战功显赫却又高龄年迈的老将所用的闲差。白文波也是这种情况,他今年已经年近古稀,解甲归田也有八九年,实在是朝廷已到了败无可败的境地,否则说什么也不会请他出山。 然而这白文波虽然年事已高,脑子倒还算清楚,出征之前,就上奏要同皇帝郑爻造膝面谈。 郑爻正将平定幽燕叛军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十足可以做他爷爷的老将身上,听到这位老将军有这样请求,连忙吩咐宫内太监设下酒宴,便选在御花园亲自宴请白文波。 大汉自立国以来,一向都有重文轻武的传统,武将地位一向不高。即便是如白文波这样功勋卓著的老将,除了他五十年前中武状元时候照例的鹿鸣宴之外,还没同皇帝一同吃过饭。况且还是皇帝单独赐宴,这份恩遇大汉开国以来都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不能不让白文波由衷感动。 于是白文波当着皇帝郑爻的面就大表忠心,宁可舍去这身老骨头不要,也要力保大汉江山稳固。 郑爻也是同样感动,便问:老将军出征之时,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在此当面提出。 白文波觐见皇帝,要谈的就是这件事情,听皇帝这样问,便顺水推舟提出四个要求:一是眼下幽燕大军战力既强、士气又盛,只可先守后攻,不可轻敌冒进;二是河南之地实际已经沦陷,分兵把守不过是徒然浪费军力而已,要立刻将拒收河南各处险要的禁军全部撤回潼关,休养生息,以求再战;三是要抽调全国精兵,一方面要稳住岭南王郑贵不可让其再反,一方面要从山东道向河南发动进攻,牵制幽燕兵力;四是要事权统一,不仅潼关禁军和山东勤王军队都要归白文波统属,而且要撤回监军太监,不可掣肘。 郑爻听了老将白文波的要求,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咀嚼斟酌,最后竟然当面全部照准,尤其是撤回监军太监之事,更是体现出皇帝郑爻对白文波的信任。 白文波原本就不指望皇帝条条皆准,能够答应这么许多,已经喜出望外了,于是赶忙磕头谢恩,战战兢兢吃过御膳之后,当日便点齐本部人马,向西往潼关而来。 白文波一到潼关,就按照自己的计划,派出无数传令轻骑,向还在河南境内的官军下令,命令其即刻撤回潼关,不得有误。 各地官兵早就不想再待在河南了,现在得到上面命令,风卷残云一般收拾起营帐,抛弃那些沉重不便携带的辎重,一溜烟就往潼关方向撤退。 幽燕王郑荣知道皇帝郑荣已将钱庆军法 论处派了白文波接替,却没料到这位老将军办事竟然如此雷厉风行。当他发现正待自己各个击破的官军,已奉命撤回潼关之时,慌忙组织人马围追堵截,却只拦住极小的一部分。 于是当初留在河南道的十几万禁军之中,只有两万被幽燕大军俘虏消灭,其他超过十万人全部通过潼关退回近畿。由此朝廷虽然元气大伤,却还有一战之力,胜败依然还在伯仲之间。 经过这番折腾,时节已到深秋,从北方草原上吹来的寒风一日胜过一日。即便是长期坚守塞北苦寒之地的幽燕大军,也都换上冬衣冬裤,借以抵挡寒气。 郑荣知道自己虽然气势盛极一时,但毕竟是以一隅之地对抗整个大汉朝廷。只要朝廷熬过这个冬天,待明年开春,黄河冰雪消融,到时就能集合山陕、巴蜀军队从北面渡过黄河;在南面集中南方各道军队,通过山东道地界北上;关内禁军也已修整完毕,到时也可从潼关出发,自西向东向自己进攻;眼下还在观望的岭南王郑贵也随时会倒向朝廷,来讨伐他这个素有恩怨的二哥——到时幽燕大军立刻便会三面受敌,危在旦夕。 因此郑荣听从钟离匡的计策,只留下不到两万人马,由善于防守的将军韦护统领,时刻监视山东官军动向。其余十余万幽燕精兵,全部云集于潼关之下,就要想办法攻破潼关,进逼京城洛阳。 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难题,就是如何通过这号称京师门户的潼关。 自从当年大汉太祖皇帝郑邦显偷袭大散关成功,侥幸取得天下之后,对各地关隘的修建便极为用心。刚刚平定天下,便乘着大汉国力恢复之际,索性推倒在战火之中饱受蹂躏的几座前朝老关,又选取险要之地新修了几座雄关,终于形成——山海关、潼关、大散关、嘉峪关、娘子关、浒墅关、雁门关、界首关、剑门关(与真实历史、地理有所差别,我改编的)——等天下九关,是为大汉江山关节所在。 因此这潼关十分修建得十分厚重,眼下又有重兵把守,若没有数倍兵力、万全准备,便贸然进攻潼关,那便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郑荣是知兵之人,又多次经过这潼关,当然知道此处的厉害。于是他陈兵潼关之前,派遣能工巧匠制造大量攻城器械,准备伺机而动,一举攻占这处咽喉之地。 他同时也做好两手准备,预备下大量船舶,一旦作战不利,便立即放弃河南地方,退守幽燕再作长期作战。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4 潼关里的老熟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潼关之内的秋仪之也在随时关注战争动向。 秋仪之自打从劝善司手里救出戴鸾翔又几乎劝服他降服郑荣之后,便带了尉迟良鸿、赵成孝两人,潜伏在潼关西侧的集镇之中。他也真是胆大无比,乔装改扮成过往客商之后,就在一处颇为热闹的客栈之中包了两个房间,日日观察潼关情况。 只见潼关每日过关的检查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开启的时间却是大大减少了——从一开始每天开启四个时辰,直到只在每天午时开启一个时辰,一直到最后开启时间均由上头临时指定,而无固定时间。 因此潼关往来客商一日少过一日,反而是朝廷大军云集于此,纷纷征用民居住宿,原本的居民要么离开故地投亲靠友,要么只能露宿街头——竟将这依关而建的市镇搞了个乌烟瘴气。 倒是秋仪之所租住的旅馆,乃是朝廷中兵部哪位郎中名下的生意,这些朝廷官兵虽然跋扈,却还不至于愚蠢,不敢强占此处。只是这旅馆老板却是个黑心奸商,知道这里奇货可居,房费天天涨价比初来此处之时,已翻了有两三倍。 秋仪之此次进关不同上回,准备极为充分,随身带了黄金珠宝计有几万两白银的价值,并不怕房费涨价,就推说自己乃是广阳商会周慈景副会长的子侄,在这里常住下。 周慈景的大名南北闻名,旅馆掌柜见秋仪之出手阔绰,说话倒也斯文,颇合周家儒商家风,因此也不怀疑,每天小心伺候。 秋仪之住得安逸,又有尉迟良鸿和赵成孝两人随身护卫,便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军情之上。 然而有了潼关这处密不透风的屏障阻隔,即便聪明伶俐如秋仪之,也只能从蛛丝马迹上猜个大概出来。 他见潼关西面聚集了大量官军,可又从来未见其开关出击——想必是官军在关外已吃了大亏,无力再组织攻势,只能转守为攻,先凭借天堑稳固住防线再说。 他又见潼关附近气氛虽然紧张,隐隐之中有大战一触即发之势,然而却始终未见幽燕大军前来攻击——应该是自己的义父郑荣小心谨慎的毛病又犯了,在没有完全准备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出兵挑战,这才形成眼下的僵局。 然而秋仪之出兵南下巧用反间计让皇帝郑爻自毁长城之前,就同义父郑荣和师傅钟离匡反复商议过:自家虽然号称“讨逆”,却始终还是“反贼”身份,若此战拖延得久了,难免军心浮动、天下起变,到时情势可就难以预料了。 因此秋仪之想着自己是义父郑荣在潼关左面唯一可以依仗的力量,身边又有八十几个精兵,或许能多多少少帮些忙,也好助义父早日成功,拿下潼关,直指京城。 于是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到,自己在这潼关之中,还真有一个熟人或许有用,便二话不说,招呼起尉迟良鸿、赵成孝二人,就往潼关方向而来。 这日天气还好,下了几天的寒雨终于停歇,只是地上还有些泥泞。 秋仪之等人一步一滑,走近潼关,见关上旌旗招展,兵丁四处巡逻,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确实不可轻易进攻。又见关前有无数军兵守护,远非自己之前几次通过潼关之时,寥寥几个无精打采的守关士卒可比。 秋仪之见到这样阵势,心中也莫名有些慌张,居然不敢近前,而是逮住一个百户服色的军官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原先在此处当差的阮文龙,阮千总可是今日当值?” 那百户扭头看了秋仪之一眼,问道:“你是何人,问阮千总何事?” 秋仪之忙拱手作揖道:“在下乃是阮千总一个远方亲戚,做些小生意,正好路过此处,就要过来拜访拜访。” 那百户心想:这阮文龙哪里来这样一个做生意的亲戚,不过是想请要托他的面子出关去罢了。他倒也心直口快,便说道:“嗯,这么说吧,现在正是两军交战时候,此处关隘把守极严,关门开闭都是由新调来的前敌元帅白文波白老将军亲自负责。不管你是不是阮千总的亲属,那也要按规矩出关。” 秋仪之是多么聪明的人,从百户简简单单两句话里,就听出两条极重要的消息:一则朝廷已调了后将军白文波顶替死掉的钱庆指挥各军作战;二则白文波防守潼关甚为严谨,事事亲力亲为,恐怕难寻破绽。 那百户见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陷入沉思,便又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请先回去吧。要想出关,恐怕只能事先做好准备,多派人过来看看,一见关门开启便立即动身,这才是正途。” 秋仪之听这百户说话却也是一番好像,便拱手道:“多蒙指教了!在下真的是阮千总的亲戚,若千总今日正好当班,还劳烦这位大人进去通禀一声。”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锭黄金,递到百户手中。 那百户接过金子,掂量了一下,知道分量不轻,便道:“这位少爷出手真是大方,在这乱世之中什么亲戚朋友都信不过,只能信得过黄金白银,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一边把黄金塞进衣兜,一边继续说道,“至于阮千总,今日确实不在关上当班。这位少爷要真的想去见他的话,那还得上他家去。” 秋仪之连忙追问阮文龙家住何处。 那百户收了秋仪之这么一大锭黄金,又想着区区一个千总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住所位置不算什么机密所在,便将阮文龙的住址告诉了秋仪之。 秋仪之按照那百户说的地址,带着尉迟良鸿、赵成孝两人,毫不费力便找到一户门楹并不宽大的院子。 按照大汉两百年来的规则,只有千总以上的都尉、检校等才能算是正式的朝廷命官,自有兵部、户部核发的一份官奉;而千总、百户、什长等在上官眼中看来,不过是些兵头罢了,平日只有兵饷而已。 因此这阮文龙虽有千总的功名在身,又平日里仗着掌管潼关进出的便利吃拿卡要,却似乎甚是贫寒——只见他所住的这处院子围墙显得十分陈旧,墙上不少地方抹的灰泥已经剥落,一扇虚掩着的木门也是坑坑洼洼,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似的。 从门内传出几声稚气未脱的嗓音:“爸爸,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就是就是,都好久不开荤了!” “没肉吃,那不如吃鱼吧!” 回应他们的却是一个极为粗暴的男人声音:“吃吃吃,就知道吃!饭都快没的吃了,还想着吃鱼吃肉?滚滚滚,找你们妈去!” 秋仪之一听,便认出这是阮文龙的声音,也不敲门,便推门进去,大声说道:“阮千总清贫如此,真是令人佩服啊!” 那阮文龙听这声音虽有几分耳熟,却猜不出是谁,连忙高声问道:“是哪位过来拜访?”说着,便从炕上下来,趿上布鞋,就往门外走去。 “阮千总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同千总也算是熟人了,前些日子也曾见过面,怎么就不认识在下了呢?”秋仪之笑道。 阮文龙慌慌张张从房间里走出,却见竟是幽燕王郑荣的义子秋仪之站在自己这破败不堪的院子之中,顿时惊了个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才努力压低声音说道:“眼下是什么时节?殿下竟敢来此处?” 秋仪之却不答话,笑着说道:“在下远道而来,阮千总竟不请我喝口茶么?” 阮文龙没想到秋仪之竟会说出这句不搭调的话,却也只好请他和尉迟良鸿、赵成孝三人进屋,请他们挨着一张甚为破旧的桌子坐下,取出四个粗陋不堪的陶碗,倒上热水,便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喝水。 秋仪之就势端起茶碗,嘴唇略蘸了口茶,便知道这茶叶实在是劣等得很,于是笑道:“常言道‘来生不做万户侯,只愿看管潼关口’,说的就是潼关这里油水重,看来都是假的。没想到阮千总生活竟然如此简朴,呵呵,也真算是一股清流了。” 掌管潼关通行的权力虽然不大,却极管用,平日里那些需要通关之人都不免恭维阮文龙几句,却从没有人说他清廉简朴的。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听人如此奉承,居然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却听秋仪之又继续问道:“都说打仗明面上打的是刀枪将士,其实打的是钱粮供给。按理说朝廷同王爷打了这小半年的仗,阮千总应该升发了才是,怎么愈加困苦起来?” 秋仪之这话总算点到阮文龙痛处,他长叹一口气说道:“殿下乃是人上人,哪里知道小人的营生艰难?朝廷发下来的军饷如江如海不假,可大头都被将军们克扣掉了。轮到小人这里,只要每月定期足额发放就谢天谢地了。小人的情况,殿下也是知道的,光凭着朝廷每个月一两多银子的饷银,怎么养得活这一家大大小小五口人,还不靠着进出关卡的商人平日孝敬,搂些银子过活吗?”他叹了口气说道,“可眼下兵荒马乱的,往来潼关的商人只及得上平日的一个零头,上面盯得又紧,又从哪里弄银子呢?” 秋仪之听这阮文龙话里话外还是充满着一股子铜臭味,说的倒也还算是老实话,“哈哈”大笑两声:“说起来你我眼下算是各为其主,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千总在此向我诉苦,似乎不太恰当吧?”说着,秋仪之还是从把手伸进怀中,掏出两锭分量极重的黄金,搁在桌上,继续说道,“算了。阮千总同我还算是有些交情,这点小小心意,就请千总收下吧!” 阮文龙见到这两锭金子,两眼顿时放出金光来,双手不听使唤地紧紧按住黄金,口中慌忙谢恩道:“那殿下真是解了小人的燃眉之急了!小人若是还没进项,我家里这三个孩子,往后半个月就只能吃糠咽菜了。” 秋仪之莞尔一笑,刚要说话,却听一旁的尉迟良鸿说道:“门外似乎有人!”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5 重赏之下有勇夫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一惊,心想:以尉迟良鸿的精明和武艺,怎就会被人轻易跟踪上了呢?便朝自己这位武功卓绝的兄长使了个眼色,轻声说道:“兄长且去看看。” 尉迟良鸿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立即从座中站起,悄无声息地跃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开门一看,立刻哑然失笑,却对阮文龙说道:“千总大人,原来是你的三个孩子在这边偷听。” 屋内众人都松了口气,阮文龙却没好气地对三个孩子说:“去去去,大人在这边讲话,你们小孩子偷听什么?”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他们,“喏,这几个铜钱拿去买糖吃吧,不要乱花。” 阮文龙的三个孩子接过铜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院子。 秋仪之目送他们离开,笑着点头道:“阮千总这份天伦之乐,真是令人欣羡啊!” 阮文龙却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唉!刚才小人不是跟殿下说过了嘛!这仗再打下去,小人老婆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秋仪之接过话茬道。 “殿下此话怎讲?”阮文龙问道。 秋仪之听阮文龙已被自己的话吸引,便不紧不慢地喝口茶,这才缓缓说道:“阮千总这官职,呵呵,这官职虽然微末得很,然而职责权力却极管用,不想着在这上面好好经营经营么?” 阮文龙听了却觉得诧异:自己是这里头的行家能手——所谓“经营”也不过是拿着这鸡毛一般的令箭,让往来客商插插队、逃逃税、送些违禁物品进关罢了——这事刚才早已同幽燕王这义子说过了,他怎么眨眼间又再提起呢? 他心里这么想,口中却道:“小人手里这点微末权力,不过是给过往的客商行个方便,赚些赏钱罢了,还能怎么经营呢?” 秋仪之答道:“阮千总说得好!给那些客商行方便,换来的是真金白银。若是给我义父幽燕王爷行方便,换来的可是无限前程啊!” 阮文龙听了霎时一惊,端着茶碗的手也不由剧烈地一抖,碗里的水撒了一桌,只听他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殿下,这玩笑可开不得。别的事都好说,这可是件通天的大事。万一事情败露,小人免不得身首异处不说,我老婆孩子说不定也要连坐呢!” 秋仪之听他话中却是个重家庭之人,身上有了牵挂,便也有了把柄可以掌握,于是笑道:“阮千总现在才想着同在下划清关系?可惜这算盘打得虽精,时机却是晚了!” 阮文龙见面前的秋仪之面相虽然斯文,说话却透露出无穷杀机,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屏气凝神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在下记性不好,这短短一年之内,通过潼关也有四五次了,每次都承蒙千总大人照料,走得甚是通畅,还带了不少好东西进京……” “什么好东西?”阮文龙插话道。 秋仪之“哼哼”冷笑两声:“当初幽燕王爷是怎么从突破京城离开,千总或许有些耳闻吧?” “据说是恰巧是天雷轰击,震塌了建春门,才让王爷逃走了。”阮文龙话说一半,突然压低了声音,“为这事,大家都说王爷才是真龙……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 “哈哈哈!”秋仪之爽朗地笑笑,“这都是乡野愚夫的呓语罢了。建春门乃是在下用火药炸塌的。至于这火药是从哪里运进来的么……就是在下当初藏在周慈景大官人的车轿里,经千总之手送进关内的。” “这……这……”阮文龙闻言慌张地连话都说不完整,“殿下怎么也不知会小人一声,弄出这么大动静,叫小人如何吃罪得起?” 配制炸药炸毁京城城门,原是秋仪之走投无路之下的急智,竟被他言语之中演绎成早有预谋一样。然而这时间因果都并不相称,只是这阮文龙脑筋并不灵敏,又被秋仪之吓得不轻,这才没有发现其中破绽。 却听秋仪之又笑道:“当时在下也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没想到竟能派上这般大用场。就是不免牵连到千总,到时朝廷倒查下来,阮千总不免问个玩忽职守,抑或是纵敌谋逆之罪,恐怕菜市口上一刀也算便宜了千总,总要凌迟处死方合大汉律法吧?” 阮文龙被秋仪之吓得几次失神,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终于发现自己已被无缘无故捏死在秋仪之手里,于是颓然陷在椅子里,说道:“殿下真是害苦了小人了……”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秋仪之却摆摆手笑道:“千总这话说得可就有失偏颇了。阮大人这点所作所为,在朝廷眼里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在我义父那里,可就是通天彻地之功了。” 阮文龙听了秋仪之这番话,却是又喜又惊,忙道:“小人不过无意之中做了些小事罢了,怎敢在王爷跟前冒功?王爷若是能看在小人担惊受怕的份上,赏我些银两,让我渡过难关,小人就感激不尽了。” 秋仪之平日里说话的人没一个不聪明灵透的,即便是老实憨厚如赵成孝这样的,也是心思细密之人,怎奈这阮文龙胸无大志,脑筋又愚钝,竟听不懂秋仪之这话中之话。 因此秋仪之无奈之间,只有把话挑明:“阮千总不要鼠目寸光。若千总能够投奔王爷,为王爷尽心办事,那升官发财就在眼前!高了不敢说,中郎将的官衔是跑不了你的,这点在下可以居中作保!” “什么?中郎将?”阮文龙失声叫道。 在大汉武官职衔当中,中郎将以上便是将官,无论官奉待遇还是仪仗起居,都与下级军官大不相同。阮文龙现在不过区区一个千总,离中郎将,还差着都尉和检校两级,若没有贵人相助,恐怕一辈子也混不上一个将军。 秋仪之见阮文龙这幅模样,便笑道:“那是自然。若在下趁我义父高兴,再多美言几句……那恐怕将军前程更加不可限量!”他已悄然间改了称呼。 然而这阮文龙虽然贪婪,却也还有几分谨慎,倒吸了一口冷气,道:“殿下说得固然是不错。可小人说句不好听的,王爷现在是作乱,胳膊拧不过大腿,怎么能打得过朝廷呢?” 秋仪之冷笑一声:“千总说得不错,‘胳膊拧不过大腿’,可是千总有没有想过,现在到底谁是胳膊?谁是大腿?近一个月的形势,恐怕千总也知道了,我义父势如破竹,以少胜多杀败十五万禁军,一直杀到这潼关之下,又有哪个敢来阻拦?即便那郑爻启用老将军白文波为帅,也只敢做一只缩头乌龟,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可以说,朝中能同我义父一战的,只有戴鸾翔戴元帅一人而已,却也被那郑爻昏君解除了兵权,而且——” 秋仪之故意拉长了声调,只待阮文龙迫不及待地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戴元帅在被押往洛阳的半途之中,已经为在下所救!”说到这里,秋仪之脸上禁不住露出笑容来。 “什么!殿下此话当真!”阮文龙惊问。 秋仪之则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戴元帅是何等样人?在下怎敢在此胡说?”他又指着尉迟良鸿道,“这位乃是当今武林盟主尉迟大侠,此事多仰仗尉迟大侠之力,千总要是不信,自可问他。” 短短几句话中,阮文龙被秋仪之反复惊吓,早已麻木,便问:“你,你果然就是尉迟大侠么?” 尉迟良鸿拱了拱手,极洒脱地说道:“尉迟良鸿有什么了不起?苦心去假扮他又有何好处?在下不才,便是区区尉迟良鸿,” 阮文龙在潼关当差久了,三教九流见得也不少,尉迟良鸿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也知道他号称武功天下第一,乃是江湖之中的泰山北斗,却不成想竟如此年轻。 阮文龙终于长叹口气道:“既然是尉迟大侠说话,那必不为虚。只是小人想不到,脱俗不凡如尉迟大侠这样的,也已投靠了幽燕王爷了吗?” 秋仪之听他话语之中不甚恭敬,便忙接过话道:“我义父受命于天,人心所向。别说是尉迟大侠了,就是戴鸾翔戴元帅,也有意为我义父效力呢!阮将军何不也立即弃暗投明呢?” 阮文龙低头沉思,摆在他面前的不过两条路: 一则是不理会这秋仪之,立即向上面告发。然而他几次从自己手中通过潼关,三刑五典之下供述出来,那自己也免不了被追究责任。即便是功过相抵,侥幸保下一条性命,自己这份肥差自然也就没了。 二则是就此投靠幽燕王郑荣。若是郑荣大功告成,当了皇帝,那自己便有拥立之功,到时一个小小的千总职衔就远不再在自己眼中了。若是郑荣一败涂地,那自己也将随他一道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可是一道极难的选择题啊! 阮文龙沉思良久,抬眼见眼前三人:秋仪之年轻有为、深不可测;尉迟良鸿相貌堂堂、武艺高强;就连最貌不惊人的赵成孝也是孔武有力、忠实老臣。像这样顶尖的人才,一个个都在幽燕王郑荣麾下效力。 然而朝廷这边呢?高官显贵暂且不说,就光阮文龙亲眼所见的,却都是些见钱眼开、厚颜无耻之辈,就算是有一两个德才兼备的人才,也都被陷害排挤出去了。就凭这些人,又岂能同幽燕王爷所抗衡呢? 想到这里,阮文龙终于下定决心,“倏”地站起身,倒头就向秋仪之跪下磕头道:“小人决心已定,这就投靠王爷了!还请殿下为我做个引荐!” 秋仪之见自己终于将他说服,也是陡然放心,马上附身将他扶起,便笑道:“阮将军事迹,我义父也颇有耳闻,在下不过是区区草民,怎敢妄用‘引荐’二字呢?” 阮文远连道“不敢不敢”,又说:“之前不过是小人无意之为,其实在王爷那里尚无尺寸之功。还望殿下能教我些门道,也好让小人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6 万事齐备待东风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这阮文龙已然屈服,心中大快,笑道:“阮将军不要着急,眼下我义父尚未登极大宝,还不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呢。阮将军立功的机会有的是。比方讲,现在就有件事,在下看来,只有阮将军能够做到。” “倒要请教。”阮文龙迫不及待地问道。 秋仪之则喝了口茶,缓缓问道:“原本出征攻打我义父的官军,都已被我义父杀败,是也不是?” 阮文龙点头好似鸡啄米:“没错没错。王爷神武,用兵如神,一仗下来险些就把接替戴元帅的左将军钱庆活捉了。圣上盛怒之下,便传令在军前斩了钱将军,并传首四方。新派来的白文波老将军知道打不过王爷,就下令关外禁军全部撤回潼关……” 这些战况,秋仪之原本就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现在从消息甚是灵通的阮文龙口中说出,便更是得到确切验证。 于是他边想边说道:“就是这样。目前官军都已成了惊弓之鸟,所依凭的只有这一座潼关罢了。若是阮将军能助我义父突破潼关,那我京城再无险可守指日可下!这可是擎天保驾第一大功劳啊!” “真的?”阮文远眼中放出光来,却又随即暗淡下来,“可小人不过是个看门的千总官罢了,若方才从前,或许还能欺上瞒下地想想办法。可自从白老将军来了,这潼关关防事宜,都由禁军接管,确实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啊。” 秋仪之挠挠头皮,说道:“这么说阮将军这些日子,岂不都闲在家里?” “这倒也不是。”阮文龙答道,“小人现在每个三日,当班负责潼关关门启闭事宜,虽然清闲了些,却也谈不上是无事可做。” “哦?开闭城门不过是些力气活。朝廷派阮将军这样的人才,做这样的粗重活,也算是屈才了吧。”秋仪之语带三分揶揄。 阮文龙却是愚笨得很,听不出这嘲讽之意,便道:“殿下这就有所不知了。我潼关大门沉重,据说比京城十二门还要重了有十倍。因此启闭方式,同其他地方的自然有所不同。你要是用蛮力在门底下硬推,就是把手推断了也动不了它分毫。开启关闭,全凭城楼上的兵丁推动绞盘,才能运作自如。” 他喘口气继续说道:“就是这绞盘还是宪宗年间监制的,年久失修,经常有故障。这才要我们这些久在潼关当差的老人,在一旁看守,遇到故障立即维护才好。” 秋仪之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已然有了计策,兴高采烈地对阮文龙道:“阮将军,这可是件紧要差事。若依在下的计策,恐怕这份天大功劳是跑不了你的了!” 阮文龙听他这么说,心中自然高兴,却依然云里雾里,瞪大眼睛看着秋仪之,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妙计?” 秋仪之笑而不语,沉思盘算了一会儿,这才反问道:“不知阮将军何日当差?可否送我这位赵哥出关去?” 阮文龙忙回道:“我等现在是每四天一班,明日便是小人当班。千军万马送不过去,送这位赵大人过去的本事,小人还是有的,殿下就瞧好吧!” 秋仪之点点头,又向阮文龙交代几句务须机密的话,便辞了出去,往自己落脚的客栈而去。 一路之上,尉迟良鸿却是心中不安,问秋仪之道:“贤弟,愚兄看这阮文龙贪得无厌、胸无大志,恐怕信不过吧?莫要将我等卖了,坏我大计!” 秋仪之摆摆手道:“兄长这就有所不知了,就是这种人,才更好掌握。他见我义父现在军势正盛,心中自有一番掂量,自然将宝统统押在这赢面更大的一边。若是我军吃了亏,反倒要担心他吃里扒外呢!兄长无须过虑,明日看他是否诚心送赵成孝出去,便知他是否真心为我办事了。” 回到客栈,秋仪之展纸研墨,写下一封书信,亲自动手密封,交给赵成孝。要他明日出关之后,便要亲手交给郑荣或者钟离匡,倘若其中有些差池,便要立即销毁,不能落到旁人手中。 第二天,秋仪之三人起了个大早,便一同赶到阮文龙家中,随他一同到潼关上当差。 别看阮文龙小小一个千总,在秋仪之面前点头哈腰,却也掌管了百十来个兵丁。只见他抖擞精神,走到关前,召集起手下兵丁,趾高气扬训斥一番,便登上城楼,装模作样地检查巡视一番,便在城墙口坐下喝茶。 秋仪之在这潼关之前逡巡得久了,对此处地形已是极为熟悉,带了尉迟良鸿、赵成孝二人,选了家能够看见关前动静的茶楼,点了一壶茶、几样点心,便安心坐下,等候关门开启。 今日这关门打开时间甚早,巳时刚过,便已缓缓开启。 因等候过关的人并不十分多,又有了阮文龙的照应,赵成孝过关极为顺利,骑着一匹骏马便出关寻找幽燕王郑荣大营去了。 秋仪之见赵成孝走得顺畅,不免松了口气,却笑着对尉迟良鸿道:“怎么样?小弟所料不错吧?” 尉迟良鸿刚要恭维几句,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此计已成功了三分之一。眼下还要烦请兄长走一趟,叫小弟留在破庙之中的那些人马统统来到此处关前。叫他们要乔装改扮,不要露出马脚!此事必须在三日之内办妥!” 尉迟良鸿当然知道这事十分紧迫,毫不犹豫答应一声,捡起桌上一块点心囫囵吞下,便骑马西去了。 秋仪之则在茶馆之中稳坐不动,待阮文龙下班,才跟着他回家,就在他家中用过晚饭,又赏了他十两黄金,这才从容回客栈歇息。 次日一早,秋仪之依旧在昨日的那间客栈里喝茶观察情况。 这天潼关关门开启时间却极晚,待到将近申时,太阳渐渐西垂,白文波老将军这才下令开启关门。关门前后等待通关之人已排了不少,赵成孝便也在其中。 赵成孝虽然憨厚老实,却并不愚钝,在幽燕军中混得久了,不费什么功夫,便极轻易地找到幽燕王郑荣的中军大营,便叫守门兵丁向王爷通禀。 郑荣一听是赵成孝过来报信,连忙传见。他接过秋仪之亲笔书信,这才知道自己这位足智多谋的义子办事果然可靠:短短几天功夫,就已将戴鸾翔并其一家老小救出,只是这戴鸾翔为人矜持,尚不肯轻易降服幽燕王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又见秋仪之定下巧取潼关之计,便立即屏退众人,只留下钟离匡和赵成孝两人细细商议。 商议下来,觉得秋仪之此计虽然冒险,却也可以一试,若是临阵起变,再见机行事不迟。 于是由钟离匡执笔,郑荣签字署名,写下一份帖子,立即交给赵成孝,又赏了他一柄绝佳的宝刀,便让他星夜赶回潼关,同秋仪之会和。 因此赵成孝行动极为迅速,待他出关的第二日,便扮作进关奔丧的农夫,重新通过潼关,赶来见秋仪之。 “只是我看守关兵丁检查极严,就怕王爷赏给我的宝刀被搜检出来误了大事,情急之下扔在河里了。唉!可惜了一把宝刀啊!”赵成孝叹息道。 秋仪之细细读了赵成孝带来的帖子,心中高兴,忙安慰道:“赵哥何须如此?我义父是何等样人,他收藏的名剑宝刀,或许比不上我随身佩戴的这柄西域宝刀,却也是汗牛充栋。若此计成功,我便亲自央求义父,让他打开宝库,让你尽情挑选便是了。” 赵成孝听了,心情大好,便谢道:“那就我就多谢殿下了。” 秋仪之却摆摆手道:“赵哥你同我自幼相识,已同家人无异,何必做这番生分样子?我看你往来一日一夜不曾停歇,想必也是累了,这就回去歇息吧。” 待到明日一早,秋仪之刚刚起床,梳洗完毕,被他安排出去办事的尉迟良鸿也已回到他们落脚的这处客栈。 秋仪之的这位武林盟主的兄长江湖经验极为丰富,前后只花了两天就已经将事情办妥。秋仪之原本留在破庙之中的八十来个手下,已在他的安排下,装扮成各色人等,分期分批来到潼关之下。并且按照各自身份不同,或住进客栈、或露宿街头,都算是安置妥当。 秋仪之也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办事可靠,便也不再一一核实,便带他和赵成孝一道,再次拜访阮文龙,专程捡着能说的,将明日的计划向阮文龙交代了一遍。 阮文龙这些日子,已被秋仪之的金子喂饱,早就下定决心帮幽燕王爷办事。因此,他对秋仪之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真心把他当主子一般看待,对他的话更是言听计从。 说完,秋仪之又嘱咐阮文龙道:“此计是否成功,只在明日。若是今日出事,莫说是荣华富贵了,便是这卿卿性命便也保不住了。” 秋仪之看着不住点头的阮文龙,心里虽然知道他早已同幽燕王府休戚相关,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临机叛变;然而秋仪之依旧打从心底深处觉得这贪婪自私的千总官靠不住,便又赏了他十两黄金,又留赵成孝在此处过夜监视,这才略觉安心,同尉迟良鸿一道返回。 当夜,秋仪之又找来手下将士之中几个领头的,当面传授计议。 这些人之中,赵成孝从云梦山上带来的几人,虽然忠实,办事却都还显毛躁,秋仪之便安排他们明日随他一同行动。 其余诸人,都原就是幽燕道的精兵强将,这领头几个还都戴着百户的军衔,无论忠诚能力都远非阮文龙之流可以相提并论。因而秋仪之便放心让其独立行动。 待秋仪之遣散众人,让其回去好好休息以待明日大显身手之后,反倒是秋仪之却难以入睡。 他深知明日之计一旦失败,那朝廷对潼关的防御措施便会大幅升级,再也没有投机取巧的余地。到时自己义父便只能发动大军强行攻击,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幽燕王府,必然都是生灵涂炭、元气大伤! 想到这里,秋仪之居然辗转反侧,一夜未曾入眠。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7 一道缝隙 - 一代权臣 - 笔讷 次日一早,天空悉悉索索下起雨来,阵阵秋雨带着刺骨的寒意,将一座雄伟高大的潼关,以及守护它的大汉朝廷官兵笼罩在其中。 如果放在以前,这种天气之下,守卫潼关的兵卒早已经昏昏欲睡,或者干脆旷工翘班,在家中酣睡。 然而眼下正值战事紧张之际,朝廷在河南同幽燕大军作战几番不利,这道潼关已是敌军同京城洛阳之间唯一的屏障了。 为巩固这道最后防线,龙椅还未坐热的当今皇帝郑爻,在先后撤免了两任主帅之后,特地派了官军之中资历最为深厚的老将白文波担任前敌指挥,总揽一切军务。 老将军白文波虽然年迈,却也尽心负责,他一拜领圣旨,便将中军大营设在潼关之上,居高临下组织部署潼关防御事宜。同时下令关内关外所有禁军统统在潼关东侧集中,想得就是凭借这座难攻不落的天下雄关,将幽燕王郑荣阻隔在潼关之外。 有了这几重关系,原本就负责守卫潼关的兵丁士卒,只好勉强打起精神,认真小心当差,唯恐犯了军令,成为白老将军出征祭旗的人肉牺牲。 即便是如阮文龙这样久在潼关办事的老兵油子,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一大清早就领了二十来个兵丁,沿楼梯登上城墙,守护在启闭城门必须用到的绞盘机关旁边。 潼关城门极为厚重,寻常百十来个人一齐用力,也只能推动分毫,必须依靠修建在城楼上的机械,才能开启关闭。 这本是一处极重要的所在,老将军白文波本想派自己亲兵小心守护。然而此处机关年久失修,经常发生故障。而一旦发生故障,能够立即处理的,便只有那些同这些机械打久了交道的潼关老守关兵卒。 无奈之下,白文波便依旧只能在重用原有兵卒的前提之下,又派出自己亲信侍卫从旁协助。 对此,阮文龙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这些亲兵名义上说得好听是协助自己办事的,其实说到底却是监视自己做事的太上皇。 因此只见阮文龙装模作样地敲打了几下机关绞盘,算是做过了日常检验,便极恭敬地走到白文波领头亲兵跟前,一拱手道:“刘百户,小人试验过了。这绞盘现在看着还行,就怕最近几天气候潮湿,木头滑轮泡软了,撑不了多少时候。” 这姓刘的百户身高七尺有余,长得威风凛凛,一看就是一员精兵强将。他听了阮文龙的汇报,点点头:“此事阮千总已是几次上报,白老将军也早已同朝廷说过多次了。然而兵部、工部尚未确定此事应当由谁主管,或许还要迁延些时日,才能修理完毕。我等守御有责,只能略尽人事,时时维修罢了。” 说着,他又扭头朝阮文龙带来的士卒仔细打量了几眼,问道:“这几位兄弟,倒是眼生得很,末将貌似从未见过。” 所谓陌生面孔,说的就是换上官军军服,跟着阮文龙混上潼关的秋仪之等二十来人。 阮文龙早已被教会了推脱借口,毫不犹豫地说道:“哦,这几个是潼关招的新兵。原先那些兵油子一个个好吃懒做不说,还成天摆谱,小人早就想开革了他们。正巧白老将军整顿军务,小人便从附近村子里招了些良家子弟过来……” 刘百户却见这二十多个“新兵”之中除五六个面相尚属和善之外,其余诸人都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实在不像是什么良民,于是说道:“招募新兵乃是大事,此事不可擅自决定,还需禀告白老将军,由其定夺方好。” “白老将军年事已高,又军务繁忙,这点小事何须劳烦他老人家。往常我潼关招募新兵,上头从不过问,只在月底报备即可,也算是惯例了吧。”阮文龙道。 那刘百户却道:“今时不同往日,守卫潼关又是眼下朝廷第一重要差事,此事千万不可疏忽大意。若千总眼下繁忙,末将可代为向白老将军请示报告。” 阮文龙听了一惊,心想这事要是被捅破了,自己便是吃准了的谋逆罪,说不定都不用三司定谳,当即就按军法在这潼关墙头枭首示众。 想到这里,阮文龙后背心不禁渗出冷汗来,忙急中生智,推脱道:“不敢劳动刘百户。这些人还未被正式募为官军,小人还要再考察一番才能决定。到时或许全部留下,或许一个不留,确定之后,再向老将军禀报不迟。” 刘百户依旧不依不饶:“那就更需要向上禀报了。这些人尚未入我大汉军籍,或许混进一两个奸细探子。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末将和阮千总,都是吃罪不起啊!” 刘百户说者无心,阮文龙却是听者有意。在他耳中,好似每句话都有所指一般,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搜肠刮肚地正要分辩,却听关前一名瞭望军士高声喊道:“快看!那边是什么人?” 刘百户听了精神一凛,不再同阮文龙纠缠,忙跃到潼关雉堞旁边,透过垛口极目远眺,果见一票骑兵约有一百来人,全速向潼关方向飞奔。又看他们军衣服色,虽然都破旧不堪,却也能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他们朝廷禁军的身份。 自白文波下令,滞留在河南道的官军全部退守潼关之后,像这样仓促赶来投奔的禁军,潼关不知收留了多少,早已司空见惯。 阮文龙作为今日的当班千总也正好乘此机会,摆脱同刘百户的争辩,于是大喊一声道:“小的们,都起来干活了,快把城门给我打开!” 驻守在潼关关墙之上的多是阮文龙的老相识,平日里阮文龙得了贿赂也有与其分享的。因此他们听到他这声呼唤,便齐声答应道:“好嘞!”便要推动关门绞盘。 刘百户却忙阻止道:“千总且慢,这边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 阮文龙嗤笑一声道:“刘大人,收容河南官军,乃是白将军亲自下的命令,小人这可是奉命行事!” 这姓刘的百户是个直人,听不出阮文龙话语之中的讥讽意味,只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千总请看,这群人马身后,似乎隐隐还有追兵!” 乔装假扮成守关士卒的秋仪之听言,便也悄悄混在人群之中,扒着关墙向远处眺望:果然瞧见远处地平线上有一支似有似无的人马,在那百十来个骑兵身后追击,只是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数不清其中到底有多少兵力。 阮文龙昨夜就听秋仪之叮嘱:遇到从河南逃回的官军,必须立刻打开关门将他们放入潼关,便估计向那姓刘的百户怄气道:“就是因为身后有追兵,才要立刻将关门打开,否则这群兄弟不就要被挡在关外了吗?” 刘百户听了,赶忙挺身一步,挡在阮文龙身前,道:“末将这就跑去面禀白老将军,用不了多少时间的,还请阮大人稍安勿……” 阮文龙斜睨了一眼秋仪之,见他脸上始终带了不容置疑的神色,心中顿时有了主心骨,骂道:“卧槽!你他妈不过是个百户,老子看在白文波面子上,才跟你说话客气些,否则谁把你放在眼底下?没看见关前这些官兵一个个都可怜见的,你只管你去禀告好了,老子要先开门了。出了事,让白文波来找我!” 说罢,阮文龙便一声令下,指挥守关兵丁开启关门。 这些兵丁原本就是群“靠关吃关”的老爷兵,自打禁军进驻以来,银子收项几乎断绝,早已对他们心怀不满,就缺个领头之人发难抗议。今天却见千总阮文龙率先发作起来,挤压的一股怨气也终于爆发出来,二话不说便各就各位,将绞盘缓缓推动。 随着一声极低沉的撞击声响起,潼关大门缓缓开启,被丛山峻岭、河流天堑保护得固若金汤的关中平原,终于渐渐露出一丝并不明显的破绽。 那队从河南仓皇逃来的骑兵,利箭似地穿越潼关之前的那座市镇,通过这道缝隙,射入朝廷核心腹地。 他们显然已是疲惫已极,刚刚过关,便纷纷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就势躺在地上,口中不断喘着粗气,引来关内无数军兵围观。 阮文远虽然不甚聪明,却也知道方才这批人马并非真正的官军,而是幽燕军假扮的。可他毕竟猜测不出下一步的计划,只看到秋仪之脸上露出自信的表情,这才稍稍有些安心,也微笑着朝秋仪之点点头。 正在这时,传来一声极为威严的呵斥声:“是哪个自作主张,擅自打开关门的?就不怕军法无情么?” 众人忙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员身高八尺开外、虎背熊腰的老将,在众多亲兵簇拥之下,从潼关箭楼大步流星赶到此处——此人便是派来统领潼关防务的老将军白文波。 这年近古稀的老将见无人回答他的问话,便又用苍老而洪亮的声音继续问道:“我的话没人听见么?是哪个混人擅自开的门?” 秋仪之偷眼看去,见白文波浑身上下盔明甲亮,一双豹眼炯炯有神,一部钢针似的络腮胡子都褪去漆黑颜色,反而闪出一缕缕银光——光凭这份非凡的相貌,便知这白文波年轻时候必然是一员威震南北的骁将。 阮文龙原本对白文波心中有几分害怕,莫说是当面顶撞了,便是抬头看他一眼,心中都有些发慌。 然而他自揣此刻已投靠了幽燕王郑荣,便努力提起胆气,上前一步道:“这不是老将军的军令吗?凡是滞留河南的官军,要统统放入潼关。小人这也是依令行事啊!” “屁话!”白文波张口就骂,“我下了这么多命令你们不听,偏偏就听了这一条?你小子姓阮吧?我看你就一副卵样!没看见每次有官军过来投靠,都要仔细甄别之后,再放入潼关的吗?” 寥寥几句话,白文波就将阮文龙骂了个狗血喷头。阮文龙勉强提起的胆气早已灰飞烟灭,双腿不停地打颤,舌头更像是打了结一般说不出半个字来。 白文波见他这幅狼狈模样,便又喝道:“收起你这幅脓包像,还不快给我把关门关起来。我随后在同你算账!”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8 功名利禄幻梦中 - 一代权臣 - 笔讷 阮文龙听了,连忙答应一声,扭头躲开白文波慑人的目光,转身便招呼众人向反方向推动绞盘,就要关闭关门。 这绞盘本就年久失修,阮文龙又听秋仪之的计策,方才趁众人不注意动了手脚,现在无论守关兵丁怎样使劲,竟然无法推动其分毫。 白文波站在一旁,见守关士卒捣鼓半日,这潼关大门都未被关闭,赶忙走上前来,声若洪钟道:“你们在这里搞什么鬼?还不快给老夫把门关上!” 阮文龙却是真心害怕这位性情直爽暴躁的老将军,结结巴巴地说道:“白老将军,这机关绞盘,似乎……” “似乎什么?”白文波一声厉喝。 “似乎……似乎坏了。”阮文龙战战兢兢地答道。 白文波听了,一把推开阮文龙,果见他身后十五六个守关士卒已是推得汗流浃背,绞盘却没有丝毫转动的迹象。 白文波见状登时暴怒起来,伸出右手,一把将阮文龙小鸡仔似的梯子,怒骂道:“老夫平日就看你小子不地道,今天果然给我惹出大祸来!看老子现在不撕了你!”双眼圆睁,似乎要喷出火来。 阮文龙被白文波吓了个魂不守舍,几乎就要失口将秋仪之等人的计谋交代出来。 此时却听白文波身旁那姓刘的百户高声说道:“老将军且慢发落,还有一群幽燕骑兵远远尾随追击而来,不可小视。如何应对,还请老将军示下!” 白文波听了,满腔怒火这才稍稍平息,随手扔开阮文龙,说道:“你小子哪儿都别去,就待在这关墙上,等老子忙过这阵,回头过来再跟你算账!” 说罢,白文波又上前几步,手搭凉棚向前眺望一番,便道:“燕贼来势甚大,不可小觑。来人呐!传我将令,擂响战鼓,所有军士各就各位,取出檑木滚石,不可轻敌!”又道,“再去传其他守关士卒,务必要第一时间将机关绞盘修理完毕,重新关闭大门!” 如此这般,老将白文波一条条简洁有序的军事部署,便通过传令兵逐一向下传达,笼罩了整个潼关的潮湿空气也随之紧张起来。 秋仪之躲在阮文龙身后,听白文波这番部署,脑门上不觉渗出汗来。 按他原来的设想,不过是将潼关大门打开之后,再弄坏机械绞盘,放幽燕大军进来,再里应外合一举突破潼关。却没想到老将军白文波竟如此务实,居然亲临一线,大张旗鼓阻止起防御事务来。若早知如此,秋仪之定会嘱咐尉迟良鸿出手,冒险将那前去报信的刘百户当场杀死,也免了这一场麻烦。 不过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秋仪之见这员老将气度非凡、经验丰富,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对付的对象,眼下只能聊尽人事。 于是秋仪之偷偷走到阮文龙身边,在他耳边问道:“要修好这潼关大门需要多少时间?” 阮文龙刚被白文波的气势压服,听秋仪之问话,似乎一怔:“哦,小人就是把滑轮皮带给松脱了,外行十天半个月也修不好,懂行的只要用手一拨就好了。” 秋仪之听了,皱眉道:“那可不成!最好使个什么手脚,能让这玩意儿十天半个月都修不好才是。” “那就只有把皮带砍断了。”阮文龙答道,“这皮带都是用几头壮年公牛的牛筋拧成一股做成的,短时间内难以修复。就是从别处运来备用的,三五天里也装不好。” “那你还不动手?”秋仪之催促道。 阮文龙前头被白文波痛骂,现在又被秋仪之催促,重重重压之下,脸孔都已脱色,低声回答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牛筋皮带极为结实,弄断他除非用锯子锯,仓促之间小人哪里去搞锯子?” 秋仪之此刻也是心急如焚,想也不想,就偷偷从官刀刀鞘之中抽出那柄削铁如泥的西域宝刀,递到阮文龙手中,对他说道:“你用这把刀试试看!” 阮文龙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刀,抬眼看看一脸严肃的秋仪之,又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尉迟良鸿和赵成孝,这才知道“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的道理。 他硬着头皮一步一挪地向绞盘走去,在短短几秒之中,他庸庸碌碌、投机钻营的前半生便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紧随其后,后半生荣华富贵、声色犬马的场面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不知不觉之间,阮文龙便站在绞盘不到一步之遥的地方,举起宝刀就要往机械的缝隙当中直插进去。 转眼之前还在指挥军队做好防御准备的白文波,却在此刻发觉了阮文龙不寻常的举动,便大喝一声道:“阮文龙,你想做什么?” 阮文龙被这声厉喝从迷梦之中惊醒,整个人顿时呆站在原地,握着黑色宝刀的右手高高举起,却又好像忘记向下动作般地腾在半空,形成一个极为滑稽的姿势。 白文波本是外行,其实此时阮文龙只要推脱一句:“绞盘机械之中似乎有些卡住了,小人用刀一拨就能修复”之类的话敷衍过去。 阮文龙本就是个不甚机灵之人,又从未经历过这样生死存亡的大场面,被白文波简简单单一句话问住了,口中支支吾吾道:“我……我……我……”却再也说不下去。 秋仪之见状,唯恐计谋拆穿,也顾不得自己身份,在阮文龙身后断喝一声:“阮将军,还愣着做什么?升官发财,就在你手起刀落之间啊!” 阮文龙的神经再次被“将军”二字麻醉,脸上居然露出微笑,果然将宝刀硬生生插入绞盘之间的缝隙,又在其中拨转几下,用力一挑。 秋仪之这柄西域宝刀锋利无比,便是生铁也能切断,又更何况是韧劲有余而坚硬不足的公牛筋腱了。于是随着底下传来依稀可辨的撞击之声,绞盘终于失去了传动皮带的束缚,歪在一遍好似断了气的人头一般。 白文波见他这样举动,二话不说便欺到阮文龙身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子,高声怒骂道:“老子问你,你方才在做什么?” 阮文龙却没有回答,脸上浮现出一副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直愣愣望着白文波,好似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白文波见状,愈加愤怒,正要提高嗓门再次询问,却听亲兵刘百户在他耳边轻声禀报道:“会修理关门的守关兵丁,现已传到!” 白文波听了点点头,用力将被他单手拽在半空的阮文龙掼在地上,下令道:“还不快去修理关门?若是现在马上能修好,老子自有重赏!”说罢,又恶狠狠地瞥了躺在地上不住揉屁股的阮文龙道,“给老夫把这小子看住了,我还有话要问他。” 这些守关兵丁刚刚下班回家睡觉,便从被窝之中被拖了出来,装着满肚子的疑惑谨小慎微地走上关墙,却见平日里极熟谙的阮文龙不知因何缘故,被白文波训斥,却又没人敢开口询问,便只好听从吩咐,走到关门机关之前,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 他们认真检查了几遍,又小声商量了一番,这才推举出一个胆子略大的千总官,上前回令道:“启禀老将军,据小人等检查,乃是联结绞盘和大门的牛筋皮带断了,怕是短期之内无法修复?” “你说的短期,是指多长时间?”白文波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千总。 这千总被这须发尽白的老将军看得有些胆怯,仔细思考了一下才道:“如果有备用的,连夜干活,最快也要一天一夜。可现在仓库里已没有备用皮带了,若是要从大散关转运,恐怕要十来天吧……” “什么?十来天!”白文波是知兵之人,知道若是潼关大门敞开十天时间,幽燕大军便早已乘虚而入,到时孰胜孰败还在两可之间。 想到这里,白文波胸中一股无名怒火腾然升起,“锃愣”一声抽出手中宝刀,猛地抬手便向坐在地上的阮文龙肩膀斜劈过去。 白文波这一起一落动作毫无征兆、来势又极快极猛,就连武艺卓绝的尉迟良鸿也发觉的晚了。待他纵身上前,捡起被阮文龙扔在地上的西域宝刀,出手阻止之时——白文波手中的宝刀,已然将阮文龙一条手臂生生剁了下来。 刹那之间,打量冒着热气的鲜血从阮文龙断臂伤口处喷涌而出,流满了一地,同天上不断落下的秋雨混成一块。这鲜血的主人阮文龙,便好似从旗杆顶上飘落下来的旗帜一般,全无生气地倒在血泊当中。 白文波全然没有理会被他杀死的阮文龙,却被尉迟良鸿这一手   功夫吸引住了,收起宝刀问道:“你是何人?有这般武艺,又在官军之中效力,老夫怎么会没见过?” 尉迟良鸿江湖经验极多,反应也快,连忙回身护在秋仪之身旁道:“在下不过是个无名小卒,阮千总对我有知遇之恩,这才冒昧出手相救,却未能成功,又有何武艺敢在老将军面前炫耀?” 白文波活了六十几年,阅人无数,见尉迟良鸿身形挺拔矫健、相貌英武不凡,说话虽然斯文客气,态度却是不卑不亢,显然不是他口中的所谓“无名小卒”,便道:“你当老夫是傻瓜么?你到底是何人,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尉迟良鸿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扭头向秋仪之看了一看。 秋仪之同他对了一下眼神,心想:若是此刻还无端推脱,唯恐这脾气暴烈的老将军立时就将自己斩杀在此处;惟有如实通报自己身份,或许白文波投鼠忌器不会立即为难自己,再待自己父王郑荣攻下潼关,便万事大吉了。 秋仪之主意已定,便迈步向前道:“老将军宝刀未老,晚辈算是领教了!晚辈不是别人,正是幽燕王爷派来潼关办差的……” 秋仪之话说一半,白文波便仰天“哈哈”,说道:“你这黄口孺子,怎敢口出狂言?幽燕王爷是何等样人?他手下猛将如林、谋士如雨,怎会派你这个阴 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来办这等紧要事体?”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39 血战拉开帷幕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白文波口出秽言,但言辞之中对义父郑荣依然十分尊敬,便道:“老将军若是不信,请先看看此物。”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块墨玉材质的名帖,递给白文波。 白文波一怔,伸手接过秋仪之递上来的名帖,仔细摩挲一番,道:“老夫早年也曾在王爷手下效力过,此物确实是王爷名帖……” 秋仪之忙接口道:“既然老将军知道王爷用兵如神、幽燕道大军又都是精兵良将。现在朝廷唯一凭借的潼关要塞也关门洞开,老将军何不就此降了我家王爷?” 白文波却似没有听到秋仪之说的话,自顾自往下说道:“这位小兄弟敢只身冒险前来,这份忠诚胆色确实了不起,老夫也是佩服的。既然是各为其主,老夫自然不会为难,只是眼下是敌我交锋之际,还委屈小兄弟下去吃几天牢饭,如何处置自有朝廷旨意!” 说罢,白文波大手一挥,两侧亲兵齐齐抽出军刀,便向秋仪之压迫过来。 秋仪之身旁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十八个招降山贼也都不是好欺负的,同样手持兵器,护在秋仪之身前,就要同其拼杀。 正在此时,忽听关墙之上不知哪个小兵惊叫一声:“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言语之中掩饰不住的慌乱。 “什么这么多人?”白文波高声问道,“给老夫清楚禀报!” “这个……这个……不如老将军亲自来看吧!”那兵丁惶恐口气不减反增。 白文波鼻孔之中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先不去管打算负隅顽抗的秋仪之,迈步跨到关墙之前,透过层层淫雨,向关下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秋仪之本来就是胆大包天之人,在这性命交关之际,居然也有心偷眼向西面一望——却见打着幽燕道大军旗号的骑兵,黑压压便往潼关扑来,无数马蹄撞击地面发出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吵,以至震耳欲聋。 秋仪之目测这群骑兵总数无论如何也在三万人上下,已是幽燕道能够动员起的全部骑兵数量——那位英明神武的王爷义父,显是对自己的计策极有信心,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今日便攻陷这难攻不落的潼关要塞! 郑荣的指挥作战风格,秋仪之是再清楚不过了。从来讲究的就是稳中取胜,难得用险。今日他既然有决心动员全部骑兵发动奇袭,那必然是信心十足,且必定还有后招,以保全胜。 想到这里,秋仪之自己也变得信心十足,面带微笑道:“白老将军,幽燕王爷大军来攻,恐怕这区区潼关难以承受。白老将军何不就此投降,以全性命呢?” 白文波听了,“哈哈”大笑:“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你小命在老夫手里捏着,居然还敢大言不惭来劝降老夫!他郑荣就了不起么?野战老夫或许弄不过他,可老夫有坚城依据,郑荣也未必能奈我何!” 秋仪之反诘道:“老将军是行军作战的大行家了,岂不知天下没有可以防守一辈子的坚城么……” 白文波又复大笑,打断秋仪之的话道:“哈哈哈!以老夫这把岁数,幽燕王要能围困这里十年二十年,那老夫可就非输不可了!可老夫这一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人,怎么样都要再撑个五六年,倒要看幽燕王有没有这份耐心了!” 秋仪之见白文波这幅老当益壮的模样,虽是敌手,心里却是钦佩不已,便吩咐手下众人道:“你们都收起兵器,我今日倒要看看白老将军如何大展身手,同幽燕王爷一较短长!” 众人听令,面面相觑一番后,便统统扔下手中兵器,却也没有丝毫放松,依旧护卫在秋仪之身旁。 俗话说人临死之前也要蹦三蹦,白文波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会在这性命危在旦夕的紧要关头,放弃抵抗,惊奇之余也不免有些佩服,便道:“小兄弟真是了不起,老夫这点岁数时候可没你这份气魄!老夫说过不会为难你,然而此处大战一触即发,乃是要地不可让你等久留,还请小兄弟到那边箭楼上观战吧!” 白文波虽然特意用了一个“请”字,然而言语之中的意思却没有丝毫改变,无非就是要将秋仪之等人关押在四围都有重兵守卫的箭楼之中罢了。 秋仪之这边既然能够当面放弃抵抗,自然也就无所谓什么关押软禁了,便慨然说道:“晚辈不是不识时务之人,老将军这番好意,晚辈心领了。”说罢,他也无须重兵押送,带领其余解除了武装的二十人马,便往箭楼方向而去了。 白文波看着秋仪之等人的背影,心想:幽燕王爷果然不同凡响,即便是手下一个小子号的兵卒,竟也有如此这般气度。 他心中慨叹之余,不免提醒自己切记不可轻敌,略微整理一下思绪,便高声向众人下令道:“一个个都给老夫活动起来!幽燕王可不是好对付的,一不小心你们就统统脑袋搬家了!” 秋仪之等人被安排关押在箭楼最高层的一间小间之内。 这间小房间原是用来防止打扫潼关所用的扫帚、畚箕的。可负责清理工作的兵丁,嫌此处位置太高,取用工具又麻烦又劳累,因此都将清扫工具堆放在关墙一角。久而久之,这间小房间便空置下来,也因此变得破旧潮湿不堪,屋内充满了霉变味道,天花板一角上也渗了好大一片水渍。 秋仪之原本就不是什么养尊处优之人,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觉得此处居高临下,又有南北两面窗户,正是观察战局再好没有的位置了。于是他趴在小屋西侧的窗台前,聚精会神的观看战事变化。 朝廷禁军原本就以护卫皇城,保护皇帝安全为第一要务。因此若论野战对决,绝非幽燕大军对手;而如果要比较守城防御,便又有过之。 只见无数禁军在老将白文波的指挥之下,已蜂拥登上关墙,按照分工不同,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手持长矛,无不做好了抵御强敌的准备。而弓箭、滚石、檑木等等种种守城器械也都业已被搬运出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墙头。 坐镇指挥的老将军白文波颇擅守城,知道眼下潼关大门洞开,自己所凭借的要塞优势至少已经减弱三分之一。若要确保关隘不被攻破,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将关门严密防守住。 因此他见关墙之上的业已准备妥当,便传令其余禁军必须在关墙西侧集结,摆好阵势,以待敌军强攻。 白文波治军颇有方略,他一声令下,潼关西侧关墙脚下,便已聚集起无数禁军士兵,听从号令,便要在短时之间无法关闭的城门口摆列防御阵型,力求将幽燕来袭骑兵抵挡在潼关之外,不使其踏入近畿半步。 然而排列阵型时却发生阻碍,原来方才从关外跑进来的一百来个禁军士兵,还都横七竖八地躺在潼关门口,无论如何催促责骂都不肯起身离开,竟在有意无意之间形成了一个可以让幽燕大军集结兵力的空旷区域。 白文波在关墙之上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是明明白白——这一点破绽看上去似乎无关紧要,却十分有可能被极擅用兵的幽燕王郑荣抓住,在此处集结重兵,利用幽燕军兵短兵相接之中的优势,一举突破重重阻隔。 白文波知道此事不可等闲处之,忙对身边亲兵下令道:“关下之人为何还未布阵?你下去传老夫将领,要他们立刻离开关门,不可贻误战机!” 那亲兵唱了声喏,便下关传令去了。 不一会儿,这亲兵便跑回来,回命道:“那些人说了,他们疲惫已极,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放屁!”白文波骂了一声,随手扇了那员亲兵一个耳光,“他们走不动,你也走不动吗?关下多少人手,抬也把他们抬下去了!” 他见那亲兵捂着红肿的脸呆站不动,怒火没有丝毫平息,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骂道:“你站在这里好看么?还不去办事?若这件事情办不下来,你这颗脑袋也就别要了!” 这亲兵被白文波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忙答应一声,连滚带爬地下关去了。 正在这时,关前传来军报:“幽燕骑兵怎么都已下马,顶了巨盾,步行向关门前进。速度甚快,还请将军定夺!” 白文波听了一惊,忙回身赶到关墙东侧,向下张望——果然看见几万幽燕骑兵已进入潼关前的那座市镇之中,却未再纵马向前突进;而其中却有两三千骑兵,滚鞍下马,头顶巨盾、手牵军马,一路小跑地向潼关急进。 “是‘当矢营’!”白文波几乎惊叫起来。 这“当矢营”乃是幽燕大军的中坚骨干,白文波早有耳闻,却只知道这些人乃是重装步兵,没料到他们居然会驾马匹机动,又临阵选择下马突击,心中不觉大惊。 然而他毕竟久经战阵,经历了战场之上多少出人意料的变化,眨眼间便已恢复平静,高声下令道:“还不给老夫向下射箭?滚石擂木也统统扔下去!” 关墙之上的禁军听得号令,连忙张弓搭箭向下射击,无数滚石檑木也好似雨点一般向下投掷。 “当矢营”抵挡的就是弓箭矢石,官军的射出的弓箭又软又弱,同草原上突厥骑士射出的有天壤之别,“当矢营”兵士全不放在眼里。只是他们莫名牵着的军马却没有这重保护 然而这滚石檑木从几丈高的潼关墙上扔下,积累的势能便已蕴含了巨大力量,携带了客观存在的质量,在无情的物理规律的指引下,便向关楼之下的幽燕将士侵袭而去。 “当矢营”手中的巨大方盾,终于到了防御的极限——小石头尚可勉强抵挡,略大些的直接砸在盾上,直接将盾牌破坏得七零八落。失去盾牌保护的士兵,更加无法仅凭血肉之躯抵挡从天而降的利器,纷纷献出自己宝贵的性命。 尽管如此,依旧有三分之二的“当矢营”精兵突入潼关门洞,稍稍喘息。若是其他寻常军队,兵员损失超过五分之一,便早已溃败奔逃了,幽燕军力之强,可见一斑!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0 潼关绞肉机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在这如蝗矢石的无情打击之下,幸存下来的千余“当矢营”精兵却未立即行动,而是在潼关门洞之中稍事休息,似乎在做什么准备动作。 潼关西侧,原本躺在门口阻碍列阵的禁军,好不容易被连拉带拽地从地上拖了起来,送到后面休息去了。其余守关禁军便立即在各级军官指挥之下,重新布阵,意图临关列阵,要将幽燕大军阻挡在关隘之外,不使其踏入近畿半步。 正在此时,潼关门洞之内突然传出“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轰响。这响声既熟悉又陌生,竟带有些许欢快节奏,同战场肃杀的气氛绝不相配。 尚在排列队形的禁军兵士闻之不明就里,纷纷停下脚步观看。就连指挥布阵的都尉、检校、中郎将等将官,也是头回在战场之上遇到这样事情,忘了发号施令,瞪大眼睛观察前方情况。 却见二三十匹军马突然从潼关那黑魆魆的门洞之中冲出,发疯一般向尚未完成布阵的禁军将士践踏过来。而发出的奇异声响,乃是绑在这群军马尾巴上的鞭炮,发出的爆炸声音。 原来是郑荣、钟离匡二人从秋仪之用炸药炸毁京城建春门一事之中,找到启发。 虽然他们无法再用火药炸掉整座潼关,却也想到了利用鞭炮爆竹的方法——便是将鞭炮绑在马尾巴上,引诱军马发狂,向前冲刺,以此来作为先锋,率先杀出一片开阔地来。 这群军马一面向前飞奔,一面声嘶力竭地鸣叫着,毫无顾忌地直接冲进朝廷禁军尚未排布齐整的阵型。 朝廷禁军守卫京城洛阳,虽然养尊处优、装备精良,实际作战经验却不丰富,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然而全速奔驰的马匹冲击力极大,远非人体可以抵挡的道理,他们还是知道的,纷纷向两边和后方逃散,阵型一时大乱。 “当矢营”精兵乘此机会,紧跟在发狂的军马之后,从潼关门洞之中杀出,手持坚盾利矛,同关后禁军厮杀成一团——幽燕大军,终于踏上了近畿的土地。 幽燕将士平日里对阵的都是凶悍野蛮的突厥骑兵,野战拼杀不仅战力强劲、经验更是无与伦比,区区千余精兵便好似一根钢针一般,插入数万禁军组成的阵型之中。 他们这份果敢无畏,即便是敌手的老将军白文波在关墙之上看见,也是敬佩不已。 潼关之外的郑荣等人也没闲着,见战事取得突破,便立即指挥军队源源不断杀入关门。 由此不过片刻功夫,潼关西侧战局便已经形成了一人双手抱拳时的形状——右手握成的拳头,便是幽燕精兵;左手摊出的手掌,则是朝廷禁军——这手掌再宽、再厚,久而久之也无法抵挡拳头的反复冲击! 除此之外,其余近十万幽燕大军,也都早已集结完毕,四面八方向潼关急进,眼看就要杀入潼关。 老将军白文波在潼关之上居高临下,战事变化无不映入他的眼帘。他久经战阵,又素以善于守御城池闻名,一看便知眼下幽燕大军已然取得突破,若不施行对策,难免损失惨重。 于是他高呼一声,命令道:“墙上士兵一分为二,两面都给老夫向下攻击!” 白文波一声令下,在潼关墙头东侧努力阻止幽燕援军入关的兵士之中,便有二分之一的兵力,跑到西面关墙之后,向正同关下禁军搏杀的幽燕军队射击。 这些幽燕将士一心同面前无穷无尽的禁军厮杀,对头顶上的攻击没有丝毫准备,受到这样出其不意的袭击,刹那间便被击倒了一大片,原本血战拼杀出来的地盘一时也有所收缩,战事顿时陷入僵局。 此刻郑荣、钟离匡、郑森、郑淼、崔楠、韦护等一众幽燕高级军官都已全部到达潼关西侧那座颇具规模的小镇。郑荣特意征用其中最高的一座酒楼,在其最高一层设立中军指挥所,直接指挥此次作战。 他在顶楼见战局进展不利,皱着眉头下令道:“崔楠,你去下面看看,怎么半个时辰了,还未通过潼关?” 已被郑荣封为讨逆将军的崔楠,依旧不改沉默寡言的性情,只“嗯”了一声,便披上战甲、提起军刀,下楼去了。 过不多久,崔楠手下一员亲兵上楼回命道:“启禀王爷。乃是若干潼关守兵,弃东边不守而向西面攻击我军。我军损失惨重,故而一时难以进取。崔将军已留在门洞之内指挥作战。” 郑荣知道自己手下再也没有比崔楠更加善于进攻的将领了,便对传令兵说道:“你去告诉崔将军,前敌一切军务均由其临机处置,务必要迅速突破潼关!” 又对郑森、郑淼两个儿子说道:“潼关墙上就这么些官兵,分出一些去攻击西侧,正面力量必然薄弱,你等速速催动大军,带好攻城器械赶来支援,不得有误!” 郑森、郑淼二人忙起身唱喏,下楼去了。 钟离匡坐在郑荣下手,手里拿着那把四季不理左右的折扇,提议道:“学生见此楼离潼关城墙不过一二百步,王爷何不调劲弩上楼,狙击关墙之上的朝廷官兵,以壮神威?” 郑荣略一思考,道:“先生所言有理。” 便又扭头命令靖难将军韦护道:“你这就去调十名神射手上来。” 韦护起身答应,一边往楼下走,一边说道:“王爷,还有钟离先生果然足智多谋,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主意呢……” 他絮絮叨叨地下楼,不久就带了十个身背劲弩的兵士上楼,回命道:“这几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还请王爷试验!” 郑荣见这几人虽然身材高矮、面目长相各不相同,却个个目光炯炯有神、手臂粗壮有力,便猜出这几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便笑道:“好!果然是我幽燕精兵,无须多礼!你们就在这里张弩射击,射死关上一个朝廷士兵,孤赏银一两;射死一个将官,孤赏一两黄金!” 这群弩手有幸能听幽燕王郑荣耳提面命本来就十分喜悦,又闻赏赐如此丰厚,便更加兴奋。于是他们二话不说,立即走到高楼窗前,张弩搭矢,略略瞄准一番,便向潼关城墙射击。 只听得十分整齐清脆的弩弦击发声一响,那潼关之上便有十名官军应声倒下。其中更有三人,因是腹部中矢,一弯腰便从高大的关墙之上栽落下来,摔成肉泥。 关下幽燕将士吃了关墙之上官军多少亏,见自家神射手这般厉害,无不高声叫好。 郑荣在旁观看,也是十分高兴,便道:“尔等给孤好好作战。你们有这般本领,将来自有出头之日!” 这十员弩手听郑荣这样激励,心中愈发喜悦,便聚精会神地向关墙之上的朝廷官兵不断射击。 他们这番射击,杀伤敌军虽然不多,却毕竟让官军投鼠忌器,关上火力顿时有所减弱,幽燕大军便趁此机会,不断向潼关靠拢过来。 崔楠这边的进展却极为有限。 崔楠奉了幽燕王郑荣的命令,亲冒矢石赶到潼关门洞之中,略略了解情况之后,便当机立断,作出决策——让给后排军士高高举起巨盾,好似打伞一般,为前排拼杀的袍泽护住头部,让其能够放心同面前的敌军拼杀。 崔楠乃是从区区一个大头兵开始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即便已晋封为讨逆将军,身先士卒的气魄却没有丝毫衰减。 素来不善言辞的崔楠心中也知道,比起长篇大论的激励演说,还不如主将同普通士兵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同敌军拼杀,更能激励起士气来。 于是之间他稍稍部署一番,便提起短刀,在三两个亲兵侍卫的护卫之下,带领手托巨盾的兵士,冲出潼关,同朝廷官兵混战成一片。 幽燕军兵见主将尚且不惜性命,头顶又有了保护,立刻士气大振,抖擞起精神,挺身向前同朝廷官军继续拼杀。 即便如此,朝廷官军依旧占有不可动摇的人数优势,老将军白文波在关墙之上不断调兵遣将,力图进一步巩固和发挥这难得的优势,让幽燕大军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若无意外变化,这道雄伟的潼关,还是拱卫京城洛阳无法攻陷的屏障,一如近三百年来一样,尽忠职守地护卫这大汉要害腹地。 然而就在此刻,战局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原本打算凭借人数优势,不断派兵阻击幽燕大军的朝廷禁军,似乎失去余力不再奋勇向前,阵脚也逐渐凌乱,仿佛失去了与敌军拼杀的动力一般,阵线逐渐为幽燕大军蚕食。 老将军白文波在关墙之上看得明白,立即发现其中变化,忙传令身边亲兵道:“我军之中似乎有些怪异,你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即来报!” 那亲兵行个军礼便,过了半晌才连滚带爬地回命道:“启禀将军,戴……戴鸾翔来了,说是已投靠幽燕王,正在后方鼓动我军援兵临阵倒戈!” “什么!你说得可是实情?”那传令兵口齿清晰、声音清亮,然而所说的事实却是匪夷所思,让老将白文波也不得不再次询问确认。 那兵丁点点头道:“小人也以为不过是幽燕军的疑兵之计,还特意去后军查看,果然见是戴鸾翔在一群军士护卫之下,向我军喊话。戴元帅小人是见过的,应当不会认错!” 戴鸾翔在朝廷官军之中素有威信,又久掌禁军大权,在军中晚辈部下极多,若是他在这关节之上,策动禁军反叛,那战事必然会迅速向不利官军的方向扭转过来。 即便是禁军不听戴鸾翔的话,没有立刻反戈一击,然而以对手的决心和战力,官军阵脚只要有一时松动,便会被幽燕大军抓住机会,一举攻取潼关,那京城洛阳便会赤裸裸暴露在郑荣的刀锋之下。 白文波乃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这点道理他岂会不懂,知道此事万万不可等闲处之,便急匆匆布置了一下潼关防务,便带领二三十员亲信侍卫下关而去,要去会一会这个声称已投降幽燕王郑荣的戴鸾翔!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1 鸾翔出现,军心动摇 - 一代权臣 - 笔讷 出现在朝廷禁军身后的戴鸾翔,并非什么阴谋诡计,而是确确实实的前将军戴鸾翔。 戴鸾翔被皇帝郑爻下旨褫夺兵权,又为幽燕王郑荣的义子秋仪之半途营救之后,便已是心灰意冷,就在秋仪之安排的那座破庙之中,每日孝敬老母、教育子女,十几天日子过得也十分平静。 乃至于戴鸾翔带了儿子戴松,亲自动手修缮房屋、开垦荒地,仿佛有就在此处隐居起来,聊渡余生之意。 然而这一日,忽然有大量难民,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经过破庙之地往京城方向赶路。 这间破庙远离大路,地处十分偏僻,本不应有这般人流经过。 戴鸾翔觉得奇怪,便叫自己的儿子戴松前去询问情况。 不问还好,一问便让戴鸾翔大惊失色:原来是当日一早,幽燕王郑荣便发大兵前来攻击潼关,潼关附近百姓就怕大军过境、生灵涂炭,这才纷纷抛弃家园,先往京城避难。 戴鸾翔号称海内第一名将,当然是知兵之人,却也没有料想到幽燕王郑荣居然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之内,就彻底打通幽燕道同潼关的通道,并集结起大军向难攻不落的潼关要塞发起进攻。 他有心亲临战场,一睹这难得一见的盛况,又虑及家中老母、子女无人照顾,正在逡巡难决之际。 这时戴母拄着龙头拐杖从破庙一间偏殿之中走出,对儿子说道:“戴松都告诉我了,幽燕王爷领军攻击潼关,这时大汉开国以来鲜见的大战,我儿鸾翔不打算过去开开眼界么?” 戴鸾翔听了,叹口气道:“儿子万念俱灰,实在是不想再这样的事情,只想着前半生热衷功名,没有尽过孝道,眼下服侍好老母亲就是了。” 戴母岂能不晓得自己儿子的心意,知道他言不由衷,便道:“没想到我儿竟这样淡泊功名,却也难得。只是老身素来爱看热闹,这就要带我孙子、孙女过去瞅瞅。鸾翔既然无意前去,那就在此看家好了。” 说着,就招呼戴松牵三匹马过来,极矫健地翻身上马,便领着戴松、银屏往东方而去。 戴母这般举动,实在是出乎戴鸾翔意料,也连忙找了匹马,从后追上。 戴母见儿子戴鸾翔果然跟了上来,知道自己这一番小小计谋果然成功,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扬起笑容,快马加鞭,向前奔驰而去。 戴鸾翔等藏身的破庙距离潼关距离本就十分接近,戴鸾翔一行又是弓马娴熟,不到两个时辰,就已赶到潼关附近,透过层层细雨,便能依稀看到潼关那座高耸入云的箭楼,而秋仪之此刻便被软禁于此。 潼关之下,早已是重兵云集,大军四处集结、往来奔驰。隐隐约约的喊杀之声和血腥气味,都不停刺激着戴鸾翔的五官,终于使他勉强压服住的热血重新激荡起来。 只听戴鸾翔对戴母说道:“此处是禁军后方,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又指着左前方一处高楼道,“那边有座酒楼,若其中没有禁军驻扎,我等何不登楼观看?” 戴母闻言笑道:“儿子乃是大汉名将,战场交锋之事,自然听你主持!老婆子当然亦步亦趋了。”又转身叮嘱戴松道,“我戴家将门之后,又是三代单传,你将来也是要掌兵的,还不趁此良机向你父亲多讨教讨教行军用兵之法?” 可是戴鸾翔乃是沙场之上,指挥大军同敌手你来我往、堂堂正正交锋的名将,也精通战场之中各种阴谋诡计,偏偏是对如何秘密潜入、偷营探哨之事一无所知。 他带着自己的母亲、儿女走了没几步,便被掠阵督战一名中郎将远远认了出来,同身旁兵马略略商议一番,便纠集起两三百人,向戴鸾翔等人扑来,想将他擒拿住先问个明白。 戴鸾翔却也机警,见状不妙,一面对戴母说道:“鸾翔做事不密,没想到自己在此处人头极熟,果然被认了出来,还请母亲稍稍回避,鸾翔在此为母亲断后。”一面抽出随身佩剑,仗马而立,护在戴母身后。 戴鸾翔积威犹在,前来抓捕他的朝廷官兵见他这样沉稳,心中有些发虚,又并非奉命行事,因此行动便不免有些犹豫。 正在他们犹豫之时,忽从斜刺里杀出一票人马,为数约在八十人上下。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虽没有重甲保护、也未曾骑马,却只用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这群官军统统杀散。 原来这些人,便是秋仪之留在潼关底下,未曾跟他一起上关的幽燕精兵。他们按照秋仪之的吩咐,又在阮文龙的安排之下,混到潼关守军之中。然而大战一起,原本就看不起守关兵卒的禁军将佐,便将其排挤出去,只安排了个守护大军后方的闲差。 这份差事是既清闲、又安全,若是寻常兵丁被派来做这份差事,那早已喜笑颜开,回家便要烧高香不可。然而这群兵丁另有任务在身,见自己离开战场前线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帮不上秋仪之的忙,心中不免着急。 他们又听军中传言,说是老将军白文波亲手抓了几个幽燕来的探子间谍,被关押在箭楼之上。别人尚且不知这幽燕探子的身份,他们却是清清楚楚,知道此人就是幽燕王义子秋仪之,便愈加心急火燎。 正在此时,他们听闻禁军发现戴鸾翔行踪,且就在自己附近,互相商议一下,便抛弃岗位,且去看个究竟。 戴鸾翔他们人人认得,一看果然就是幽燕王义殿下秋仪之从劝善司手中救出的这位名将。他们又见禁军集结起两百余人正要去擒拿戴鸾翔,二话不说,便提刀上阵,将意图对戴鸾翔不利的禁军,统统杀败。 戴鸾翔也已认出他们,骑在马上拱手道:“多谢诸位搭救,只是这样一来诸位身份也已暴露。朝廷官兵人多势众,不好对付,诸位何不同我一同暂避?” 没想到这些人没有丝毫撤退之意,其中一个口齿敏捷些的,上前拜倒在戴鸾翔马前,对他说道:“义殿下已被朝廷官兵所擒,被关押在潼关箭楼之内。他对我等都有救命之恩,我等虽不过是蚍蜉蝼蚁,却也不敢惜命背恩。只是不知如何救我家义殿下出来,戴元帅乃是海内名将,还望元帅教我……”说着,几乎坠下泪来。 此人说话有情有理,不由得不让戴鸾翔感动。 戴鸾翔想到自己也是秋仪之从劝善司爪牙手里,虎口拔牙一般搭救出来的,于情于理都没有不救他的道理。可他又想到自己现在同秋仪之之间,不仅隔了数万全副武装的禁军精兵,而且还有潼关的阻碍,若非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这种情况之下,谁也救不出秋仪之来。 想到这里,戴鸾翔连忙翻身下马,亲手将那幽燕士兵扶起,叹道:“你家义殿下对我,还有我母亲家小,都有再造之恩,这份恩情不敢有片刻忘怀。可眼下我等若是硬闯,不但不能救义殿下出来,反而不过是以卵击石、徒送性命罢了……眼下只有盼着幽燕王爷及早攻破潼关,那样义殿下便不救自救了。” 这话正好提醒了身后的戴母,只听她说道:“我儿此话才是正理。这潼关乃是天下雄关,朝廷精兵又云集于此,以王爷神武也不能轻易拿下。鸾翔何不以平日威望,动摇官军军心,以助王爷一臂之力?” 戴鸾翔听了母亲的话,心中也是一凛——他知道两军交阵之时,在战场之上被杀伤的人马并不多,拼的其实是双方谁更能保持士气旺盛,一方伤亡较多却因士气始终高昂而坚持到最后胜利的战例比比皆是——只要在禁军身后来个釜底抽薪之际,确实是可以切切实实地帮到在阵前同朝廷厮杀的幽燕王。 于是戴鸾翔又翻身上马,驱马略略向前几步,深吸一口气,向身前禁军喊话道:“诸位将士,可认得在下何人?” 朝廷禁军大多执着于面前厮杀,本来无人注意到身后发生的这一幕小小冲突,可听戴鸾翔这熟悉的嗓音一喊,便都回过头来观看。 禁军将佐大多做过戴鸾翔的部下,不少人还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又知道他作战不利,正被皇帝召回京去问罪——接替他的前敌指挥都已换了两任——却没想到戴鸾翔竟然在这两军交锋之时出现在这里。 然而这些兵将大多知道戴鸾翔被临阵召回,多多少少也能猜出戴鸾翔此次回京凶多吉少,却没人知道他已被秋仪之救下,又做了投靠幽燕王郑荣的打算。 只听戴鸾翔自问自答道:“在下便是戴鸾翔!在朝廷之中素来有些名气,想必诸位也未必不认识。在下受奸臣陷害,为当今皇帝所不容,眼看就要被害。却是诸位正在对敌的幽燕王爷大仁大义,派亲信将我搭救下来,这才留条性命,在此同诸位说话!” “不如一道降了王爷!”禁军之中忽然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 戴鸾翔自己还没下定决心投靠幽燕王,不过是劝说禁军不要再为昏君效命罢了,话语之中也处处透出心虚谨慎,实在是没想到禁军之中居然有人借题发挥、高声附和,心中觉得奇怪。 原来这些高声说话之人,就是郑荣派来混进潼关来的。 他们先换上敌军服色,假装从河南溃散下来的禁军赚开潼关城门;随后装作体力不支的模样,占了潼关门口紧要位置不动,阻碍官军临关列阵;被连拖带拉般送到后军之后,便乘机起事,在关键时刻,作此这惊人之鸣。 只听他们反反复复不断高喊“不如一道降了王爷”的口号,初时只有这百八十人喊话,反复几遍之后,便有五六百人跟着起哄,一时之间后军人声鼎沸,眼看禁军阵脚就要松动。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2 善战者以攻心为上 - 一代权臣 - 笔讷 禁军之中几个基层军官见状,连忙下令手下兵士稳住阵型,不可慌乱。 然而朝廷禁军乃是新败之军,本来士气不振。皇帝郑爻又两次临阵换帅,使其士气愈加低迷。新上任的老将白文波原本打算凭借潼关天堑,先轻轻松松打几个小胜仗,慢慢整顿队伍、提升士气。可没想到第一阵就被幽燕大军突破潼关杀入近畿,眼下一场鏖战,胜负尚在未知之间。 朝廷禁军正面刚刚勉强鼓舞起勇气,要同幽燕大军拼个你死我活,在身后却出现了久未谋面又素有威望的元帅戴鸾翔,且听他言语之中隐隐有投靠幽燕王之意。 这样一来,禁军难得的士气,不免收到严重打击,不仅不再继续向前厮杀,更有几十个胆小的士兵,扔下兵器开个小差逃跑了。 其实戴鸾翔除了自己四个人之外,连同秋仪之留下的护卫,拢共才有八十几人。官军只要有个有担当的千总、都尉,率领本部兵马,就能将他一举擒获,再不济可将他赶走。 然而戴鸾翔在军中威望素隆,禁军之中又多有对朝廷不满的,任是谁也不想做这只出头鸟,竟然听凭他在此处继续动摇军心。 正在这时,负责作战的老将军白文波听到戴鸾翔出现在后军的消息,立即明白此事的严重性,抛下关前指挥的首要任务,领着几员亲兵就下关来到阵后,果见戴鸾翔在几十个身着守关兵丁的护卫之下,纵马站在面前。 今日一战发生的怪异事体太多,白文波已经麻木,没有心思去了解事情缘由,只想着能够尽快将此事打发过去,便开口大声呵斥道:“是哪个在此蛊惑人心,还不给我噤声,否则难逃军法无情!” 他素来以治军严格著称,一声令下,禁军队伍之中便再无人敢高声呼喊,顿时安静下来。 白文波又驱马向前,在一片寂静之中,对戴鸾翔说道:“此处乃是血战沙场,戴元帅何不速速退去,以免瓜田李下之嫌?” 戴鸾翔同白文波之间关系复杂。 白文波是员老将,一开始算是戴鸾翔的上级;可戴鸾翔战功卓著,不就之后又成了白文波的上级。况且戴鸾翔作战喜欢同敌军野战决胜,而白文波讲究依据坚城要塞消磨敌军实力,两者看法往往相左,其实平常并不和睦。 因而白文波在此手握兵权之时,没有乘机难为戴鸾翔,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戴鸾翔也清楚白文波对自己平素颇有微词、脾气又极爆裂,能对自己这样说话已是十分客气了,便字斟句酌道:“白老将军别来无恙。戴某前来,乃是来救将军的。现今朝廷昏暗、奸臣当道、陷害忠良,戴某忠心事主,却落得这样下场,便是最好证据。而幽燕王爷英明神武,白老将军何不奉其讨逆檄令,反戈一击,以成……” 戴鸾翔正要长篇大论,拖延时间,却被白文波高声打断:“戴元帅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只不过老夫为朝廷卖了五十几年的命,这把老骨头比不上戴元帅英才天纵、精忠报国,郑荣未必能看得上;老夫自然也无意去触他这个霉头。因此元帅无须多言,还请速速离开,莫要误了锦绣前程!” 戴鸾翔听了白文波这段冷嘲热讽,却也并不动怒,说道:“戴某平素为人,白老将军及禁军之中将士,那个不知哪个不晓?若非走到山穷水尽、万念俱灰之时,岂敢背叛朝廷?戴某之言还望白老将军三思啊!”说罢,索性下马,朝白文波及禁军方向,深深一揖。 戴鸾翔平日所作所为,白文波当然知道——即便禁军全军叛变,只剩一员战将孤身迎敌,那戴鸾翔便是此将——诚如戴鸾翔所言,若非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万念俱灰之时,戴鸾翔绝不可能投降敌军。 想到这里,白文波竟一时语塞。 这时戴鸾翔的母亲却驾马从一旁闪出,在马上拱手行礼道:“白老将军,可还认得我老太婆?” 白文波见状惊道:“原来是老太君来了!确实老夫出乎意料。以老太君的履历,何不劝戴元帅回心转意,重新效忠朝廷,想必圣上又有恩旨。” 戴母却放声大笑道:“白老将军说得好!劝我儿鸾翔回心转意的,便是老身我。我儿本来还想着陪昏君同归于尽呢,多亏老身以死相逼,这才劝他投靠了幽燕王爷!” 白文波闻言,又复语塞。 只听戴母继续说道:“我儿鸾翔一向恃才狂傲,同白老将军有些龃龉,这是常有的事,无须讳言。但老将军同老身死了的老头子却是好友,何不看在这死鬼的面子上,听老身一声劝呢?”说着,戴母便滔滔不绝地讲起道理来。 戴母身份资历不凡,比之白文波还大了一岁,白文波不便直接打断她的话,正要寻个茬子接话过来,却听身边亲兵报道:“启禀老将军,幽燕军援军已到来,为数超过五万人,携带打量云梯,正准备强攻潼关,还请老将军定夺!” 白文波听了,心里着急,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发狠下令道:“众军听令!戴鸾翔等人俱是朝廷钦犯,不要听其蛊惑人心!”又令身边一名都尉道,“你点五百兵马,这就将戴鸾翔等人拿下,只是要以礼相待,不可伤其性命!” 平心而论,白文波也觉得皇帝郑爻处置戴鸾翔毫无道理可言,也不想由自己亲手将戴鸾翔擒拿住,又考虑到阵前军情紧张,发号施令之后,便拨转马头,带着亲兵侍卫回到潼关城墙之上指挥作战去了。 那都尉听了白文波的命令,便点了五百精兵,匆忙列好阵型,便向戴鸾翔等人杀来。 戴鸾翔见势不妙,正待领着自己母亲儿女及八十余幽燕军士后撤暂避,却听身旁的戴松挺身说道:“父亲且看孩儿手段。” 只见戴松纵马上前,从马鞍一侧取过一支事先准备的竹竿——这竹竿前头用利刃斜向削去半截,被做成一支建议长矛的样子。 他将竹矛擎在手中,略略瞄准,轻舒猿臂便将手中竹矛掷了出去。 戴松膂力极为强劲,三四百斤的石狮子他空手就能抱起,这支竹矛被他全力一掷,果然不同凡响,带着诡异的呼啸声,一直插入那领军都尉的胸膛。 那都尉也是虎背熊腰,却经受不住这一击之下的冲击,向后一仰便从马上栽倒下来,已然断气。 众军见戴松手段这样厉害,不禁骇然失色,站在原地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戴松却不迟疑,又取出一支竹矛,向禁军方向掷去。 禁军之中一名检校服色的军官,随之被竹矛击中,也同样栽下马来,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戴松见自己初次上阵,就大显身手,心中十分兴奋,又取出一支竹矛,便举目在禁军阵中寻找将官,好取其性命。 禁军之中骑在马上的检校、都尉、中郎将等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下马,暗自吩咐麾下将士取出弓箭,要将戴鸾翔、戴松等人先射成刺猬。 戴松还在寻找狙击目标,其父戴鸾翔却已看出禁军动静,忙下令众人退避,离开官军弓箭射程范围。 戴松不敢违命,随便找了前排一个千总,掷出竹矛断送了他的性命之后,又取出一支竹矛拿在手中,亲自为父亲断后。 禁军之中都见识了戴松的本事,只怕当即就上了西天,哪敢尾随追击。待他们取出弓箭准备射击之时,戴鸾翔等人早已离开射程范围,遁入潼关一侧的城镇之中,再也寻找不到身影。 戴鸾翔在禁军身后一搅闹,虽然未曾劝动一个官兵倒戈,却也是实实在在地动摇了禁军军心。 讨逆将军崔楠带领的幽燕先头部队立时感到前方压力骤减,于是一鼓作气又将战线向前推进不少。 原本准备重登潼关关墙,指挥正面防御的老将军白文波,发现战况不妙,连忙下令关下所有预备队统统投入战斗。禁军兵力增强,阵线自然被稳定住了。 然而幽燕大军进入潼关的兵力也随之加强,慢慢站稳了脚跟,朝廷禁军再也无法将幽燕军向外挤压。 战事虽然朝向有利于幽燕大军的方向发展,却再次陷入僵局。 正在此时,郑淼等人率领的五万援军终于到达潼关。 幽燕大军精于野战而拙于攻城,虽然之前经过针对性的攻城训练,然而动作却依旧显得有些笨拙,废了好大气力才将云梯架好,运来的云梯却已损坏了小一半。 不过前来增援的幽燕大军刚刚养精蓄锐过,幽燕王郑荣又开出“先登者赏黄金百两,封中郎将”的丰厚悬赏,士气更加高昂。他们待云梯刚刚架设完毕,便一手高举起盾牌,一手提着利刃,攀附上梯子,向潼关攀登。 关下幽燕大军为之自豪的劲弩也未闲着,利用自身射程远、威力强的优势,不断向潼关之上射击——且不管能不能射中,至少也将关上守卫禁军射得抬不起头来。 这种情况之下,按道理应立即派预备队上城墙加强兵力。 可老将白文波手下的预备队都已全数被派去抵挡幽燕道先头部队,手下已无兵可用。无奈之下,白文波只好命令在关墙西侧居高临下攻击幽燕先头部队的守关兵丁,重新回到东侧,加强正面防御。 这样一来,讨逆将军崔楠率领的先头部队,少了来自头顶上的威胁,更加肆无忌惮,抖擞精神向潼关西侧突破,战局进展瞬间扩大。 与此同时,幽燕大军正面强攻的大军,也在付出相当伤亡之后,终于登上了潼关城墙,二话不说,抄起刀剑便四下砍杀。 到了这般地步,指挥潼关守御军事的老将军白文波已到了无兵可用的地步,无奈之下,只好大喝一声,亲自操起宝刀,带领身边亲兵在潼关之上同幽燕大军厮杀。 主将投入战局,关墙之上的朝廷官军士气稍有回升,勉强同敌军势均力敌。 然而朝廷官军已成强弩之末,而幽燕大军正源源不断登上城墙,这座几百年来都从未陷落的潼关要塞,已是岌岌可危。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3 潼关陷落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此刻无论是对幽燕大军,还是朝廷官军而言,都已谈不上什么战术,敌我双方各自厮杀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阴谋诡计施展的余地。 整座潼关上下化为一座血肉磨坊,就看双方谁的血更多、肉更厚,能够坚持到对方率先倒下。 首先倒下的是朝廷官军。 官军腹背受敌,士气又反反复复收到打击。虽然有老将白文波在关墙之上亲自投入肉搏,然而关下却是群龙无首。 反观幽燕道大军,不仅王爷郑荣就在关前高楼之中发号施令,两个儿子郑森、郑淼及麾下两员最为得力的干将也都在一线指挥。 这几人在历年的作战当中,都已积攒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已成长为各有所长却毫不逊色于大汉任何一员战将的优秀将领。尤其是讨逆将军崔楠,头上、肩上都已受了轻伤,却依旧亲冒矢石突破潼关大门,在阵前同朝廷官军短兵相接,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幽燕王郑荣也知道崔楠所率的先头部队,乃是幽燕大军攻破潼关的关键所在,不断派出精兵给予支援,终于将局势慢慢转向有利于自己的一方。 两方在潼关之下厮杀了整整三个时辰,从巳时一直杀到未时。郑荣自己草草用过午饭之余,想到阵前将士此刻也必是饥馑不已,便忙令钟离匡赶紧将粮草运送上去。 钟离匡却见潼关东侧那座镇子之中,开了不少饭馆客栈,便命人多付银两,将其中肉包、酱肉、点心等精细食品,统统购买下来,统一蒸熟之后,不惜代价送到崔楠那边。 崔楠不愧也是一员名将,在同敌军近身缠斗之时,居然还有余力将前线兵卒轮换下来,回到潼关门洞之中用餐。这些士兵酒足饭饱之后,精神气力便迅速恢复,重新投入战斗。 可朝廷官军那边却没有这般好待遇,白文波努力抵挡幽燕大军的进攻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加强后勤?于是大多数官兵便只能空着肚子,勉力抵挡。 终于不知官军之中哪个饭量大的吼了一声:“妈的!老子在这里卖命,上头也不送点吃的过来,老子不干了!”说罢,抛下手中军刀就往回走。 他这一走不妙,大批禁军官兵也跟着纷纷撤离。混杂在官军之中的幽燕兵士见状,也乘机高声起哄。 一时之间,官军将佐再也无力约束兵士,官军阵脚顿时大乱。 崔楠岂能放过这样难得的良机,一声不吭便杀入敌阵。他身边侍卫、亲兵见了,也忙护卫在左右,同敌军厮杀。幽燕将士见主将尚且这样不惜命,士气顿时高涨起来,呼喊口号便向官军杀去。 朝廷官军再也无力抵挡幽燕大军的突击,终于一哄而散,溃败下去。 崔楠向来以进攻犀利著称,追击败军更是不留情面。可他眼看潼关之下满地的尸体、伤病和鲜血,终于长叹一声,只叫麾下兵士巩固防线,不再挥军追击。 依旧在潼关顶上作战的禁军眼见关下同袍跑了个一干二净,士气顿时奔溃,不再抵抗,统统抛下兵器跪地投降。 领军拼杀的白文波见大势已去,也终于放弃抵抗,也不举手投降,只领着身边几个忠诚亲信,坐在关墙一旁的沙包之上,等候幽燕王郑荣发落。 被白文波软禁的秋仪之,在潼关箭楼之内,将整个战事发展看了个清清楚楚。他见幽燕大军已将整个潼关拿下,这才不慌不忙地带领尉迟良鸿、赵成孝等人,从箭楼之内走出。 原本负责看守他的朝廷官兵,早已跑得一个不剩,于是秋仪之在众人簇拥之下,正要从容下关迎接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 然而未待秋仪之下关,却遇见了自己的三哥郑淼。 原来是郑淼知道依自己父王的脾气,必然第一时间上潼关视察战况,他又唯恐关上还有朝廷官军未被控制,容易发生意外,便亲自领军上潼关扫荡,这才在半途之中遇到秋仪之。 郑淼同秋仪之两人虽不是亲兄弟,却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非比寻常。然而秋仪之今年以来先是奉命南下讨伐天尊教叛乱,又几次冒了生命危险深入京城洛阳龙潭虎穴之中办事,这兄弟二人实是聚少离多。 因此郑淼见自己义兄弟竟出现在这里,心中惊喜异常,几步赶上前来,握住他的双手,上下打量好几遍,见他完好无损,这才笑道:“贤弟真是深不可测,我等在关下奋力拼杀,贤弟居然稳坐钓鱼台……” 郑淼性格素来沉稳,不过勉强打趣一句,便想到秋仪之此行实是九死一生,不禁哽咽道:“贤弟忠心为父王办事,愚兄也是佩服的。只是不可再如此弄险了……” 秋仪之知道郑淼好意,便点头道:“小弟知道了……”又道,“我义父王爷,是否也在关下?小弟正好前去拜见。” 郑淼稍稍平复下心情,答道:“父王正在关外高楼之上指挥。想必不久就会登楼视察,贤弟这就去拜见好了。愚兄还要清理战场,就不相陪了。” 秋仪之听了,想想与其现在就下关,还不如等郑荣上关之后,同郑淼一同拜见,也好说话些,便笑着对郑淼说道:“既然这样,那也不急于一时。小弟对潼关情况还略知道些,不如先协助兄长,做好清理潼关事务,静候义父王爷驾到吧!” 郑淼知道自己这位义兄弟主意大,也不勉强,笑道:“这样也好,那就承蒙贤弟指教了!” 潼关之上官军抵抗得甚是激烈,投降得却也干脆,早已一个个将手中兵器抛弃,站在原地,等候幽燕大军发落。 幽燕军队军纪严格,绝无杀降虐俘之事,只将官军兵卒缴械之后,打乱原来编制,再用绳索捆绑在一起之后,便押下关去寻找住所看管起来。至于其中的将佐,更是以礼相待,连绳索捆绑都免了,只不许他们交头接耳罢了。 秋仪之见郑淼这番处置得十分妥帖合适,心中十分佩服,却道:“话说禁军后将军白文波还在关上,不知兄长如何处置?” 郑淼皱了皱眉头,道:“白将军乃是军中素有威望的老将,非我兄弟二人可以擅自处置,只有等父王到此,才能发落。”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等也要先抚慰几句,乘机问问白老将军有何打算。我兄弟二人也好有个准备。” 秋仪之心想自己这位三哥办事果然周到,难怪深得义父喜欢了,便拱了拱手道:“全凭兄长安排。”说罢,便领了郑淼,往白文波所在之处走去。 老将军白文波颓然坐在一个大沙袋上,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脸上带着漠然无力的表情,好似又年老了十岁。 秋仪之见白文波这幅神情,又想起他今天早晨还一副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便上前几步,微笑着说道:“白老将军,别来无恙?” 白文波抬头见到这幽燕王派来的探子一副轻佻的神态,自尊心受到巨大打击,瞬间“腾”地站起,一把揪住秋仪之的衣领,将他提在半空。 白文波是武状元出身,这一出手极为迅速突然。而秋仪之在幽燕军中虽然也练过两手,又经过兄长尉迟良鸿的指点,然而拳脚功夫也不过平平而已。因此电光火石之间,便被白文波制服了。 护在秋仪之身边的尉迟良鸿见状,忙揉身上前,一把捏住白文波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白文波武艺高强,即便已近古稀高龄,身上功夫却没有丝毫退步。可是被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年轻人单手抓住,便浑身上下使不出劲道来,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吃惊的神色。 秋仪之却知道自己这位武林盟主兄长的手段,努力扭过头说道:“白老将军不过跟我开个玩笑,兄长万不可冒犯啊!” 尉迟良鸿被秋仪之这么一说,便不敢用力以至伤了白文波,却也没有松手——三个人就这样极狼狈地纠缠在一起,显得十分怪异。 站在一旁的郑淼刚要挺身劝解两句,忽听关墙一侧传来一声清脆嘹亮的嗓音:“仪之怎么又得罪了白文波白老将军了?还不快叩头谢罪?” 众人都循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幽燕王郑荣穿了一身戎装,领着谋士钟离匡及次子郑森二人,迈着极轻健潇洒的步伐,款款走上前来。 秋仪之见义父郑荣面色红润,比之在幽燕道时候精神更加爽朗,心里高兴,使劲挣脱白文波一只大手,快步走到郑荣跟前,笑着说道:“仪之好久不见义父,正思念得紧,看义父红光满面,我也心里放心。这就先给义父请个安吧!”说罢,倒头就拜。 身后的郑淼、尉迟良鸿、赵成孝等人,也跟着叩下头去。 铁塔似站着的白文波听秋仪之一口一个“义父”叫得亲热,一时摸不着头脑,索性偏过头去,就当没看见郑荣。 郑荣刚刚拿下潼关,打通直捣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正是心情舒畅之时,便抬手叫秋仪之等人起身,却不同他们说话,反而径直走到白文波跟前,笑道:“白老将军受惊了,可曾记得我郑荣?” 幽燕王郑荣当面来问,白文波再也不能装疯卖傻,转过脑袋挺胸答道:“王爷本就大名鼎鼎,又发了一道所谓‘讨逆’檄文,眼下又拿下潼关,正是威震华夏之时,老朽怎么不认得?”说罢,又偏转过头去。 郑荣听出白文波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莞尔一笑也不接话,却道:“白老将军同孤也是故人了,何不就在我麾下帮忙,再也不要为郑爻这个昏君卖命了。” 白文波同郑荣的交情,不仅远不及戴鸾翔来的深厚,说到底还有些龃龉在其中。 原来白文波出道成名极早,在郑荣成年之前,便已是大汉朝中数一数二的名将了。然而郑荣乃是正正经经的龙子凤孙,掌兵之后又极有战绩,加之戴鸾翔随之崛起,硬是将白文波这员干将手中的兵权夺了个干净。 白文波今年六十八岁,可自其四十三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一军主帅,这番经历实在是如鲠在喉。 这让白文波在内心底对郑荣颇有几分芥蒂,可眼下自己正是阶下之囚,又当如何是好呢?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4 兵锋直指洛阳 - 一代权臣 - 笔讷 白文波沉思良久,依旧脖子一梗,道:“王爷何必多言?老夫为大汉效命五十余年,不愿背主求活,王爷要杀要剐,老夫悉听尊便!” 秋仪之在一旁看到白文波这般风骨,心中也是十分佩服,生怕自己义父一怒之下便斩了白文波,连忙跪倒在地,说道:“白老将军也是忠心事主,并非有心同义父作对,还请义父法外开恩!” 郑荣虽然性格严格方正,为人却十分宽大,本来也不想过分为难白文波。因此他见秋仪之跪地讨饶,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仪之此言,正合孤意。”又转身对身边两个亲信侍卫道,“你们这就送白老将军下关,选择舒适住房居住,不可有丝毫冒犯!” 白文波原本就听秋仪之称郑荣为“义父”感到奇怪,又见他在郑荣面前居然有这样大的面子——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自己保了下来。 他心中愈发觉得蹊跷,便指着秋仪之问郑荣道:“这位少年将军孤身深入我军,堪称智勇双全,想必是王爷手下一员干将,还请王爷引见。” 郑荣听白文波语气已缓和了不少,心里略略有些得意,便笑道:“这是孤自小收在身边的螟蛉之子秋仪之,虽有些才干,却还欠缺些历练,让老将军见笑了。”又对秋仪之道,“还不叩见白老将军?” 白文波闻言大惊,忙道:“既是王爷义子,老夫怎受得起他这一拜?”又叹息道,“老夫闲置已久,果然是老眼昏花,竟然不识当面英雄!” 白文波说罢,又复长叹一声,低着头颓然下关去了。 领军作战,再没有比发落敌军主帅更让人愉快的事了,郑荣目送白文波无精打采地走开,脸上立刻浮现出欢喜的笑容,对秋仪之说道:“攻取潼关,全靠仪之妙计,当记首功!” 秋仪之听郑荣这样夸奖,心中极为高兴,嘴巴里却要谦逊几句,说道:“我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全靠义父大兵压境、将士奋力拼杀,才能取下这座潼关。仪之怎敢在此冒功呢?” 郑荣听了秋仪之这番话,更加高兴,便道:“你这话得体,这些日子果然有长进了些,孤也十分欣慰。你且放心,待大功告成之后,自会论功行赏。” 秋仪之点头拜了一拜,又道:“还有一件事请。戴鸾翔戴元帅日前已被仪之救下。仪之在潼关箭楼之上,也遥遥见其在禁军后军出现,似乎出言动摇官军军心。戴元帅既然有心投靠义父,那便不是一件小事,还请义父能够亲自接见,以安其心。” 郑荣凝眉点头道:“仪之此言在理,孤这就去见戴元帅。”又吩咐身后郑淼、郑森二人道,“尔等在此打扫战场,伤亡兵士必须精心治疗抚慰,朝廷俘虏也要妥善安置。”说罢便在秋仪之等人引领下,往潼关下走去。 郑荣走了没几步,便又回头,叮嘱郑森、郑淼道:“这里是近畿,乃是天下心腹所在,更要严格军纪。遇到袭扰居民、作奸犯科的,不能手软要明正典刑几个,也好杀鸡儆猴。”说罢,一转身,便下关去了。 秋仪之今日只在几丈高的潼关箭楼之上远远望见戴鸾翔一眼,却不知其具体下落。 好在陪同在戴鸾翔左右的,均是郑荣当初从幽燕道带来的精兵良将。他们见幽燕大军已取下潼关,又见郑荣亲自下关前来,便忙从藏身的民居之中走出,双眼含泪跪拜在郑荣面前。 郑荣见这些人都是些熟悉面孔,故人见面同样十分感动,好好抚慰一番,才又动身去见戴鸾翔。 戴鸾翔早已出门迎接,一见郑荣过来,口呼“王爷”便要倒头下拜。郑荣见状,忙上前两步将他扶住,抚慰几句,便携手进屋拜见了戴母。 戴鸾翔已下定决心投靠郑荣,当即表态效忠。只是戴鸾翔日前还在指挥禁军,不愿立即反戈,便推脱身体不适,要先休养一阵,再为郑荣效力。 戴鸾翔能够投降自己,已让郑荣喜出望外。郑荣眼下正是兵精粮足、战将如云之时,也不缺戴鸾翔这样一位名将,便又抚慰几句,让他安心休养。 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太阳将将落山。 落日余晖映射在潼关雄伟高大的城墙之上,似乎将整面关墙染上了血腥色彩。 郑荣见这座雄关短短一日之内,一次总攻之下,便被自己收入囊中,不禁心潮澎湃;而拿下潼关之后,京城洛阳将再无险可守;只要再努力一把,攻下京城,逼皇帝郑爻禅位;到时以自己一向的威望功劳,又有了名分,想必大汉天下便能传檄而定。 想到这里,郑荣内心一阵兴奋,便传令就在潼关之上设宴,宴请作战有功将佐。其余士兵除却有任务在身的之外,也不禁饮酒一天并开放暖帐,权且算是庆功。 郑荣治军严格,一旦开战,便严禁将士饮酒作乐。幽燕大军战功赏赐极为丰富,却难得在作战过程当中得到放松,一场血战下来,众军大多筋疲力尽,郑荣这般安排甚合军心。幽燕将士听了,无不欢呼雀跃。 潼关陷落的消息,当夜就由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京城洛阳。 消息送到皇帝郑爻身边之时,郑爻正在同礼部尚书施良芝商议登基大典事宜。接到战报之后,郑爻立刻大惊失色,夤夜召集朝中大臣,在庶黎殿之中商议对策。 首当其冲的便是兵部尚书傅夔,可他素来同幽燕王郑荣关系不错,前些日子还因此被关进大牢之中,吃了不少苦头。后来皇帝郑爻手边实在是无人可用,这才将他重新起复。 因此傅夔原本就不愿帮郑爻办事,眼下潼关又被轻易攻陷,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确实是没有什么良策御敌。于是他只敷衍着将形势介绍分析一番,再没有什么对策可讲,便沉默着站回原地。 其余两位中书令、五部尚书等都是文人、不通军事,在此危局之下都不敢胡言乱语,一个个都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而之前禁军倾巢而出抵挡郑荣,又让禁军留守京城洛阳的几员将领,手中拢共只剩下一万多老弱残兵。他们自揣便是将这一万之数增加十倍,也未必打得过幽燕王郑荣,便也都缩着脑袋不说话。 郑爻见朝堂之上一片死气沉沉,俨然一派亡国之相,心中懊悔不已:若当初在潜邸没有结交那天尊教主,没有听他蛊惑动手弑君,那自己父皇也未必不会将大位传给自己,岂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即便自己不能登基称帝,自己的哥哥郑昌不过个胸无大志之辈,也未必就会做出屠弟之事。到时自己膝盖软一点、嘴巴甜一点,一个王爷的爵位还是少不了的,太太平平地当个富家翁,也算是极人臣之福了。 想到这里,郑爻已是后悔万分,当初看朝廷百官匍匐在自己脚下时候志得意满的心态,已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现在自己已然是皇帝了,郑荣檄文里面又将罪名列了个清清楚楚,即便自己能够出门投降,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软禁起来,渡过余生;又或寻个由头,将自己不明不白杀掉,死后还要背上个弑君的恶名。 想到这里,郑爻又复鼓起斗志,想着与其窝窝囊囊跪地求死,还不如孤注一掷,即使不能取胜,至少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于是郑爻仗着自己长期执掌禁军,还通些军事,起身下令道:“传朕旨意,潼关溃散禁军立刻向洛阳集中。令发明诏,通传全国,大汉各地节度军接旨之后,自行携带粮草,立即经函谷关进京勤王。兵部要在城外设立军营,各地兵将都在军营之中集结,不可进城,以免幽燕奸细混入洛阳。” 右中书令张超和原是郑爻的心腹大臣。他虽然不懂军事,但听郑爻款款下令显得信心十足,便从太监手中取过笔墨纸砚,笔走龙蛇,瞬间就草拟了三道旨意,送到郑爻面前。 郑爻通读一遍,赞道:“张中书下笔成文,果然好文采。朕看此文就很好,你原样抄在明黄纸上,这就下明发天下!” 张超和听皇帝亲口夸赞,心中不免得意,便忙誊写用印去了。 兵部尚书傅夔虽也是进士出身,但长期在外监军,又久掌兵部,也耳濡目染些军事知识。他听皇帝郑爻这番部署,正切中当前军力不足的要害,然而在京城之外扎营布阵却是一招臭棋—— 幽燕大军素来以野战决胜见长、眼下士气又盛,刚刚败退回来的禁军以及乌合之众的各地节度军,又岂能抵挡住幽燕大军的冲击?而若城外大军溃败下来,那京城是开门迎接的好?还是闭门不纳的好? 郑爻见傅夔不禁皱紧了眉头,便问道:“傅尚书,朕这番处置有何不妥?大司马何不指点一二?”大司马乃是古时对执掌兵权的大臣的敬称,慢慢变成兵部尚书的别称,郑爻这时候用这称呼,似乎暗含嘲讽之意。 傅夔也是心思细密之人,听了郑爻此言,心中也是一怔,知道自己同郑荣关系密切朝野皆知,自己若是说错一句半句,立刻便会被安插上通敌的罪名,说不定当即斩了拿来祭旗。 想到这里,傅夔忙拱手作揖,斟字酌句道:“陛下英睿神武,微臣远不能及。只是大军集结,粮草消耗必然极多,是否可请户部尚书叶大人下文接应,以求万全呢?” 值此旦夕危亡之时,郑爻也无意嘲讽傅夔,听他一言立刻拍案而起,将傅夔吓得浑身冒汗,几乎跪倒在地。 却听皇帝郑爻说道:“姜大人所言极是,也无须叶尚书用户部名义下文,朕这就拟一道圣旨,调集各地义仓、常平仓粮草进京,再由兵部会同户部下发各军。户部再调库银十万两、朕也从内库出银十万两,给每位将士没人发一两银子的军饷,以振士气!这点钱是朕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你们要是胆敢克扣,休怪朕不给面子!” 郑爻话音刚落,一旁的张超和便已斟酌着文字,将两道圣旨拟定,送到郑爻面前。郑爻接过,便细细审阅起来。 傅夔听郑爻能有这番部署,显然也并非什么昏聩之主,只是奈何身在帝王家,无论是福是祸,都只能一肩承担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5 攻城之法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这边也没有停下脚步。 幽燕大军大肆庆功的当夜,郑荣就传令坐镇博州转运粮草的长子郑鑫,立即赶来潼关——一则加强潼关守御;二则扼住要塞通道,确保军粮辎重运输;三则河南道尚有地方未完全平定,在潼关也好就近指挥绥靖事宜。 这道命令随幽燕大军攻克潼关的战报,用八百里加急快马,一天一夜就传达到了郑鑫这里。 郑鑫阅后是又忧又喜。 忧的是大军作战进展顺利,自己少了立功的机会。喜的是父王毕竟没有忘了自己,授予自己转运粮草、绥靖地方的大权,实际上是将幽燕大军身后的全部军政大权全部寄托在自己身上。 于是郑鑫立即点起心腹亲兵侍卫,又将博州事务托付给老成之人,立即南下赶往潼关来了。 拿下潼关的次日一早,郑荣便召集钟离匡、郑森、郑淼、秋仪之、崔楠、韦护等人,在潼关箭楼之中商议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潼关箭楼本就是守关武将观察战局、商议军务之处,自有宽阔的议事厅。郑荣自在大厅正中的虎皮交椅上坐定,谋士钟离匡则侍坐在下手,其余诸人也都按照顺序亲疏坐在马扎上。 郑荣抬眼见手下战将谋士齐集,心中高兴,便道:“既然大家都来了,那就先由郑淼将我军此战伤亡情况,同诸位通报一下吧!” 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昨日欢聚畅饮一夜,竟没想到郑淼居然还能连夜完成伤亡统计。又转念一想郑淼素来以沉稳著称,办事却极麻利可靠,连夜统计人员伤亡对他而言,却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听郑淼起身说道:“此战我军攻投入精兵八万,阵亡将士六千零一十九人,重伤二千七百四十三人,其余轻伤者不计其数……” 诸人听了无不哗然,心想:幽燕军一向是天下强军,这一战下来居然折损超过十分之一,乃是幽燕军成军以来从未有过的重大损失。 郑荣看出手下几个人脸上表情,便道:“我军伤亡确实重大,然而朝廷损失更加严重。不仅京城屏障的潼关被我拿下,精锐的禁军也已被打得好似惊弓之鸟,与这点损失相比,已是一本万利了。” 郑荣治军虽然严格,却也有“爱兵如子”的令名,没想到今天竟会说出这样以经商博利为比喻的话来。 秋仪之听了,心中不免有些惊疑,却听郑荣继续说道:“正因如此,现在京城洛阳大门已向我军完全敞开。讨逆之役起事不过三个月,竟有如此进展,实在出乎孤之所料,这都赖诸位用心办事啊!” 众人闻言,都坐不住,从马扎上站起身来,说道:“全托王爷洪福!” 秋仪之因正有所思,起身得比其余众人稍晚,话音也落在后面,显得有些不够协调。 郑荣见状,眉头稍稍一挑,也不理睬他,又道:“诸位请坐。然而我军虽然未损元气,战力大弱也是事实。到底是修整部队以图再战,还是立即发兵围攻洛阳,孤正举棋不定,不知诸位有何妙策?” 郑森闻言,立即起身道:“父王何须忧愁,还请拨我五万精兵,我这就发兵西进,为父王攻下洛阳!” 讨逆之役开始之后,郑森的几个兄弟都已立下大功,就连在后方掌管后勤的郑鑫也是褒奖不断。唯独他除了立下些微末小功之外,再无大功进账,反而因大败在戴鸾翔手下而受过父王的训斥。因此郑森暗揣攻取洛阳之后,便再无功可立,这才立即起身讨战。 知子莫若父,郑森的这点心思,郑荣当然知道,便道:“郑森勇气可嘉,可是行军打仗凭的不是匹夫之勇。败在戴元帅手下之事,你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郑森挠挠脑袋道:“父王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朝廷名将要么被皇帝杀死,要么被我军俘虏,要么已投靠父王,哪里还有什么人才?若我再败,情愿受罚!” “哼!你说得轻巧。洛阳城墙高大、防守严密,你郑森不会指挥攻坚,又没有你义弟这般足智多谋,凭什么敢在这里打包票?”郑荣反诘道。 郑森不过是想先把差事揽到手里,至于攻取洛阳的具体方略,父王郑荣、师傅钟离匡等自然会交代下来,到时候自己只要按部就班即可。 因此郑森对父王郑荣问的这个问题,脑子一片空白,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钟离匡见郑森这幅狼狈的模样,也不起身,便教训道:“郑森以后说话要深思熟虑,不可口无遮拦,你知道了吗?还不给我坐回去?” 郑森听了钟离匡的教训,反倒如蒙大赦,连忙坐回原位,不停地用袖子擦汗。 却见钟离匡缓缓起身,向郑荣拱手作揖道:“学生正有缓、中、急三策,献予王爷,不知王爷可有兴趣?” 郑荣也忙起身还礼道:“还请先生教我!” 钟离匡又作一揖,一面在议事厅中踱步,一面缓缓说道:“先说缓策——我军以潼关为据点,巩固河南道防务,积攒力量过冬,等来年开春天气回暖之后再攻击洛阳。中策就是——我军一边修整军队,一边发兵围困洛阳,伺机击破各地勤王之军,逐渐消耗洛阳守军斗志,也待明年开春在发兵攻城。最后是急策——我军除留一部守护潼关之外,主力立即发兵洛阳,赶在朝廷士气不振之前,立刻拿下京城,以成大业。至于当取何策,还请王爷定夺。” 钟离匡说到最后,已在议事厅中转了一圈,回到原位径自坐下,手里把玩着一把收拢起来的折扇,望着幽燕王爷郑荣。 “先生这是把难题又扔回给孤了啊!”郑荣笑道,又沉思良久道,“孤看缓计太缓,急计太计,中计却是正合孤意。” 郑荣又见秋仪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自己这个螟蛉之子足智多谋,便问道:“不知仪之有何妙计?” 秋仪之正想着:义父郑荣眼下当皇帝的心思火热,居然还能耐住性子选了“中策”,这份城府自己可学不来…… 忽听郑荣点名问话,秋仪之不禁一怔,“倏”地站起身来,定了定神,这才说道:“义父选择中策既稳妥又,仪之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哪有置喙的份?不过义父也知道,仪之是个急性子,若是在大军扫荡近畿之时,再分两三万精兵,未必不能攻取洛阳……” “仪之久在洛阳,京城防务多少还是见过些的。孤思量着幽燕全军十万人,或许勉强可以攻下洛阳,两三万偏师面对这方圆十余里的京城洛阳,又有何用?”郑荣说道。 “用火药或许能够轰开洛阳城墙!”秋仪之答道。 郑荣和钟离匡当初从京城洛阳之中逃出的时候,都见识过火药爆炸时候的威力,当初那种震天动地的声响、呛人耳鼻的硫磺味都恍如昨日,让他们难以忘怀。 却听钟离匡道:“火药威力巨大,可是当初也只勉强炸掉半扇建春门。京城甚大,开通半扇门的通道又有何用呢?” 秋仪之答道:“此事仪之多次温故,在广阳之时又重新翻阅过天尊教的典籍。想来一是火药分量不足,二是未寻到京城城墙薄弱之处轰击,所以当时威力甚小……” “按照仪之这番说法,多配火药并不困难,可京城城墙的弱点又何处去寻找呢?”郑荣打断秋仪之的话道。 秋仪之又答道:“义父还记得那个善于开凿隧道的石大建吗?他就曾对我说过,京城城墙虽然高大坚固,然而地基却暗通地下水脉,并不十分稳固。” 秋仪之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手下那十几个云梦山上下来的土匪,都跟石大建学了些挖沙打洞的本领,若由他们动手挖掘一条隧道直到洛阳城墙脚下。再在地道之中埋设火药,趁洛阳守军松懈之时,一举轰塌城墙,到时候洛阳城中必定混乱,便大事可定。” 郑荣听了,沉默不语,良久才道:“用火药轰开城墙,这种战法闻所未闻,恐怕还是太过冒险了吧?” 秋仪之点头答道:“义父言之有理。近畿之中城池多有城墙守护,义父何不选一座城墙坚固些的,先试试火药的威力。若火药威力足够,便立即发兵攻击洛阳,赶在新年之前攻下京师!” 这话算是说到郑荣心坎上了。 郑荣的兄长郑华年初驾崩,按照大汉惯例,今年全年都还算是郑华的年号。因此若郑荣能在明年除夕之前登基称帝,那便能将当今皇帝郑爻从大汉史册之上彻底抹去。那样郑荣登基称帝的合法性便能够得到极大提升。 于是郑荣只略一沉思,便道:“仪之这话才算是周全考虑。近畿道偃师城(地理位置错误,请无视)就在左近,城中还有几千守军。仪之也不必再等明日,就今日找齐原料,配制火药,先拿这偃师城来开刀!” 郑荣又嘱咐道:“此事须要机密些,除在场诸位之外,这等战法再不可外传。也免得天下大定之后,宵小之徒图谋不轨。” 秋仪之得了郑荣的命令之后,随即在附近寻找硝石、硫磺、木炭等物,当天便配制了五百斤火药。又命云梦山上下来的那十八个土匪,仔细回忆当初从石大建那里学习到的挖掘本事,连夜打造专用工具。 次日一早,便由郑荣亲自领军,带着钟离匡、郑森、崔楠、秋仪之等人兵发三万,来到偃师城下。郑淼和韦护等则率领剩余幽燕大军,依旧驻扎在潼关左右,等候郑鑫到来。 前几日从潼关撤退下来禁军一部,约有五千多人,逃跑到偃师城下。偃师县令唯恐这些人进城之后搅扰百姓,因此拒不打开城门,只拨了些粮草供败兵食用。 然而此时已到了深秋初冬时节,天气渐渐转凉,夜里更加寒冷。溃败下来的禁军无处过夜,便只能在偃师附近驱赶百姓,拆毁房屋,四处寻找住所。偃师百姓对此苦恼不堪。 因此当郑荣领着幽燕大军到达偃师,将盘踞在偃师附近的禁军残余一举击溃之时,偃师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纷纷担酒奉食迎接郑荣。好似幽燕军不是朝廷叛军,而是正经王师一般。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6 扫清一切障碍 - 一代权臣 - 笔讷 幽燕大军剿平偃师周围禁军之后,当即安营扎寨,并由秋仪之手下开始挖掘隧道。 郑荣因怕轰炸城墙导致无辜百姓死伤,因此早早用弩箭将安民告示射入偃师城墙,说是幽燕大军克日就要攻城。留给全城百姓三天时间,可从城墙各门离开,概不阻拦追击。 郑荣在大汉朝野之中素有仁名,偃师百姓接到告示之后,当即整理细软、扶老携幼,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将一座颇为热闹的偃师城,走得好似鬼城一般。 倒是偃师县令还有些气节,亲自率领城中官兵三四百人,日夜守卫城墙。 郑荣这边。 秋仪之麾下的十八个山贼其实并没真的把挖掘隧道的本事学到手,不过好在他们身后有三万幽燕大军,有的是精壮劳力。因此挖掘速度反倒要比石大建快了不少。 然而他们在地底下定向辨位的本领究竟差了些,原本准备挖到偃师城墙西门旁边的,最后却挖到了西北方的城墙脚上,却也并无大碍。 于是秋仪之在军中挑选了几十个个机密细心的兵丁士卒,将自己事先配制好的五百斤火药,统统搬运到隧道尽头。亲自点燃引信之后便玩命隧道出口飞奔,唯恐隧道被火药震塌活埋了自己。 没成想秋仪之出了隧道之后,过了好久,偃师底下的火药却迟迟没有爆炸。 正当秋仪之以为火焰引燃失败,正打算回洞重新检查的之时,忽见偃师城下扬起一片灰尘、紧随着地下一阵晃动、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也随之传来。 这番动静比当初在京城炸毁半扇建春门时候还要来得惊天动地得多,即便是像秋仪之这样有思想准备的,也被吓了一跳,慌忙下意识地匍匐在地上。 其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场面的将士,更是不知所措,也忙学着秋仪之的模样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紧随而来的是被火药炸上天的无数断砖乱石。它们被火药爆炸时产生的巨大威力冲击上天,便毫无规律地四散坠落。其中不少飞到幽燕大军阵中,将十几个官兵砸了个头破血流。 秋仪之远没想到五百斤火药,竟有这般威力,饶是他胆大包天,却也过了许久,才惊魂未定般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观察偃师情况。 原来火药爆炸,除了配方必须准确、药量尽量充足之外,引爆之时最好需要密封的环境。当初秋仪之用火药炸毁建春门之时,虽然用麻布将火药包了个严严实实,但爆炸却发生在空旷之处;而今日则是在密封性极好的隧道之中引爆,威力当然有天壤之别。 秋仪之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科学道理,不过是盲人瞎马凑巧罢了,却也得出了必须在隧道之中引爆火药,才能发挥最大威力的结论。 正在秋仪之仔细观察偃师情况之时,天公适时下起雨来。 一开始还不过是细如牛毛的零星小雨,后来雨势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像像样样地下起绵绵秋雨来。 就是这阵雨,将空气之中弥漫的灰尘和刺鼻的硫磺味道,渐渐冲洗下去。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幽燕将士,也都受不了雨水带来的寒意,谨小慎微地缓缓起身,观察眼前情况。 郑荣身份贵重,讲究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眼看又是要登基当皇帝的人,城府愈加深厚;又有身边亲信侍卫用当矢营的大盾为他抵挡落石——因此他恬然站在原地,显得十分从容。 秋仪之则没有这番气质,见偃师城前的烟尘逐渐落定,忙胡乱擦拭一下身上的尘土淤泥,便跑到郑荣身边,禀报道:“义父,偃师城墙果然塌了,是被火药引爆震塌的!” 郑荣有意压抑住心头的兴奋之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孤已看见了。你这就传令崔楠、郑森二人,各领军兵一万,从城墙缺口突入城中,占领偃师。还有不可袭扰百姓,违者立斩不饶!” 偃师守军对在幽燕大军的围攻之下守住城池本来信心不大,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吓破了胆,哪里还有心思组织防御?他们见幽燕骑兵、步兵从城墙缺口大举涌入,早已打消了抵抗的心思,一箭未发就纷纷抛下武器、放弃抵抗。 偃师县令见城池已破,便径自到县衙后堂悬梁自尽去了。 郑荣平素最喜欢清官、硬汉,见偃师县令竟有这般气节,心中也暗自佩服,便令人厚加抚恤县令遗孀家眷,并赏赐了大量金银。 略略处置一番偃师事务之后,郑荣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偃师城墙缺口处,仔细观察火药轰击情况。 只见这火药爆炸威力果然极大,偃师城墙整个一角都被轰去,留下一个可供十余人并排通过的大缺口。原本用来修建城墙的砖瓦木材,都已被炸为灰烬瓦砾毫无章法地散落了一地。 于是郑荣便问钟离匡道:“先生估计仪之配备的火药,可否轰塌洛阳城墙?” 钟离匡是见识过火药力量的,然而对今日这五百斤火药在地下爆炸而产生的能量,依旧深深震撼住了他。 钟离匡听郑荣问话,沉思了一下道:“天尊教的典籍,学生也草草翻阅过一些。西域人作战野战对决极少,而讲究步步为营、修建要塞。因此必然精通修墙造城之法。在这种情况下,西域人攻击坚城高墙,不用云梯而专赖火药,因此来看,火药攻城也是可行之计。” 钟离匡这种从侧面推理的本事无人可比,将郑荣说得连连点头,便下令道:“郑鑫、韦护领军一万,驻守潼关并节制幽燕、河南两道军政事务,务必保证粮草给养准时足额供应;郑森、郑淼、崔楠各领军两万,扫荡洛阳附近官军,并封锁大散关,防止各地勤王军队入关;孤自领军三万,同钟离先生、秋仪之一道进攻洛阳!” 郑荣身边的传令亲兵听令,又掰着手指头复述了一遍,竟一字未差。郑荣听了高兴,便让他即刻驾快马传令去了。 秋仪之却又禀道:“义父是不是也下个旨意,就说偃师城墙乃是被天雷震塌的。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也好说明义父乃是天命所归!” 郑荣当皇帝的心思正在火热之际,秋仪之这马屁又拍得恰到好处,让他立即喜笑颜开,难得地夸奖道:“救你秋仪之鬼主意多。好,就依你,让下面人把谣言传出去。” 幽燕大军分成四路扫荡近畿。 郑淼按照父王郑荣的指示,一路绕过京城洛阳,一直打到洛阳西面的大散关下,却不攻击城关,只在关下列阵。 接到皇帝郑爻旨意,从山陕、巴蜀等地,打算通过大散关进入洛阳勤王的,都是各地节度军,战斗力本来就薄弱,若能依赖坚城要塞龟缩不出,或许幽燕大军拿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然而这些地方节度军迫于形势,却不得不出关向郑淼领衔的幽燕大军挑战。 郑淼用兵颇似乃父,讲究的是堂堂正正、稳扎稳打,又做好了充足准备,打得是以逸待劳之战。 因此两军交锋下来,郑淼就连一丝一毫获胜的希望,都没让节度军看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赶回了大散关。 这样一来,虽然大散关名义上还在朝廷掌握之中,却已被彻底封锁。再加上郑鑫坐镇守护的潼关,整个近畿道已被幽燕大军两头堵死,成为一片死地。 再说近畿之中的禁军,他们经过河南大败,又一日之间被取下潼关,已然变得好似惊弓之鸟——一同幽燕军队接触,便立即溃败下去,郑森、崔楠等人连寻个围歼的机会也没有。 然而近畿的两扇大门都被幽燕王牢牢把守住,禁军无可奈何,便只能向洛阳靠拢,以求抱团取暖。可是皇帝郑爻早有旨意,城外所有部队都不能进入洛阳,只能在城外扎营。 而洛阳城建立在沃野千里的关中平原之上,附近除了几个小山包之外,均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实在是无险可守。因此溃散下来的禁军,便只能在洛阳南墙的平昌门下建立大营。 于是郑荣找准机会,指挥郑森、崔楠,从东西两面夹击先后攻入大营,又亲率大军正面突击,趁着禁军立营未稳便发动攻击。 幽燕大军士气正盛,而朝廷官军士气衰败。这般此消彼长,禁军竟毫无还手之力,便退出兵部苦心营建的营盘,统统退到平昌门下,等待进城。 大战之时,皇帝郑爻正在城墙上观战,唯恐城门大开,幽燕大军也尾随败兵涌入京城,于是严令不许开门放一兵一卒进城,只令城墙上守城官兵向幽燕大军射击算是掩护。 这样一来,城外禁军继续等在平昌门外是为“等死”,转身迎战幽燕大军是为“找死”,真已到了穷途末路、坐以待毙之境。 没想到正在这时,幽燕大军却停止了进攻,反而后退几步,在惊魂未定的禁军身前约百步距离从容排定阵型。 却见一员武将身披金甲红袍,胯下汗血宝马,在身边精锐武士的护卫之下,缓缓出阵,轻咳两声,朗声说道:“在下便是幽燕王郑荣!” 郑荣此言一出,方才还喊杀声、惨叫声混杂成一片的战场顿时安静下来,战场之上双方近十万大军齐齐屏息不语,静听他说话。 只听郑荣继续说道:“孤乃先帝子子,大行皇帝之弟。只因郑爻大逆不道、僭越帝位,这才不得已出兵讨逆。孤非嗜杀之人,尔等禁军将士亦皆为我大汉子民,孤岂忍杀伤。弃暗投明者,孤自然接纳;回家务农者,孤也不阻拦;若执迷不悟者,孤亦听之任之。孤这就将大军退后一里,容尔等三思,若明日辰时还有负隅顽抗者,莫怪孤玉石俱焚!” 说罢,郑荣拨转马头,便回到幽燕大军阵中。 幽燕大军也果然如郑荣所言,缓缓向后退去。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7 旦夕可下 - 一代权臣 - 笔讷 皇帝郑爻在平昌门城楼之上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虽因距离太远没有听清郑荣到底说了些什么,却见幽燕大军缓缓退去,忙传令集结在城下的禁军尾随追击。 侥幸免得一死的朝廷禁军,见幽燕大军渐次后退,然而旌旗严整分明,殿后部队阵列杀气腾腾,哪里敢听令追击,无不停在原地面面相觑、静观其变。 郑爻见手下兵马这样一幅不思进取的模样,愈发愤怒,连下几道圣旨,催动大军发起攻击。 郑爻虽不得势,却依旧还是皇帝,不能明目张胆地违抗圣旨。 因此洛阳城下禁军几个将领互相商议了一下,谁都不愿意当这出头鸟。于是他们便各自出动五千兵马,编成一个两万五千人的密集大阵,只求将幽燕赶远些,也好交差。 没想到幽燕大军虽然后撤,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见朝廷禁军前来追击,殿后部队随即前进抵挡住敌军前锋,两翼骑兵也同时转身绕了一个大圈,乘势袭击禁军两翼。 朝廷禁军原本便是新败之师,又只想着同幽燕大军接触一下,随即撤退,并没做好防御准备,因此完全无法抵挡这般凌厉攻势——在幽燕大军三面同时打击之下,立即失去斗志,向京城洛阳溃散下来。 经过京城之下连续两次打击,禁军士气终于彻底崩溃,原本还稍有章法的阵型顿时乱作一团,无数军兵自相践踏地往平昌门涌来。 还有不少朝廷军士见平昌门被挤得水泄不通,便转身向两侧的宣阳门、开阳门赶去,想到这两道门前去碰碰运气,试试能否进入洛阳。 陪同皇帝郑爻在城楼之上观战的兵部尚书傅夔见朝廷兵马一败涂地,慌忙启奏道:“圣上!我军新败,可否趁郑荣不思进取之际,打开平昌门,放败兵入城,休养生息之后,以求再战?” 郑爻斜睨了傅夔一眼道:“古之善战者,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典故,若是朕现在下旨打开城门,那将来谁还敢出城挑战燕贼?就算勉强出城之后,谁又会舍身死战?” 郑爻这话说得却也在理,让傅夔无言以对。 又听郑爻对身边太监说道:“传旨下去,京城十二门统统封闭,没有朕的旨意,不可开启!” 这道圣旨传递下去,城外官军顿时大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的少说也有一大半;转身往东投靠幽燕王郑荣的也是成千上万。剩下留在平昌门前的士兵之中,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抽出自己官刀就往木门上砍,妄想凭自己手中薄薄的刀刃,将这道厚重的城门砍个粉碎…… 幽燕大军却如郑荣承诺的那样,没有乘乱攻击,果然缓缓退去。 留守在平昌门前的朝廷官军砍了有一个多时辰,直到手中兵刃统统损耗为毫无锋芒的铁片,自己也腰酸背痛、筋疲力尽,这才躺在地上,停下了毫无意义的行动。 城楼之上的皇帝郑爻,见幽燕大军离开京城已十分遥远,果真没有乘乱袭城的打算,这才留下一道“平昌门继续紧闭,打开宣阳门放禁军入城”的旨意后,便在无数御林近卫的簇拥保护下,回到了皇城。 然而郑爻却始终唯恐这些入城禁军之中混入了幽燕奸细,会趁月黑风高之时,杀入皇城取了自己性命。 于是郑爻又连夜下旨意,让兵部划定固定军营供进城溃兵驻扎,并另派官兵看管。这样一来,进城禁军非但没有增强京城防御力量,反而削弱了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守城兵力。 郑荣这边也没闲着。 洛阳城下一场大胜之后,郑荣便命钟离匡负责将投降过来的禁军士兵打乱编制、登记造册,再派相应兵力送到潼关之下,由驻守潼关的长子郑鑫负责看管。 郑荣又命三子郑森、讨逆将军崔楠,带领轻骑劲卒,连续发动进攻,将围绕在京城洛阳附近的所有参与官军统统消灭扫荡干净。 这才在洛阳东面城墙前方,立起中军大营,便要用秋仪之的计谋,一举轰塌城墙,攻取这天下首脑的京城洛阳。 秋仪之早已做好准备,便将已把挖掘隧道技术磨炼得愈发精熟的那十八个山贼,分成六个小组,各自带领五百个矿工、河工、打井人等出身的兵卒,向洛阳东墙六个不同方向掘进。 与此同时,郑荣又听钟离匡建议,亲笔草拟了一道安民告示,上书: 伪帝郑淼,素行不端,弑杀君父,陷害忠良,听信奸佞,荼毒百姓。孤幽燕王郑荣,乃先帝嫡子、大行皇帝亲弟,为保大汉江山稳固、天下万民安康,起兵于幽燕、鏖战于河南、纵横于河洛、囤军于洛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又有偃师县令负隅顽抗,孤本不愿多杀良民,怎奈天命所归,降下雷霆,当时震塌偃师城墙,可知郑爻天怒人怨以至于斯!故洛阳城中军民,凡有惜命者,万不可做螳臂当车之举,立即离开洛阳城墙,否则难免天威不测,玉石俱焚! 命军中通文墨的将佐,连夜抄写了数百份,连同那份起兵时候草拟的“讨逆檄文”,用强弓硬弩射入洛阳城墙。 城中百姓拾得文书的,纷纷传阅观看,京城之中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龟缩在深宫之中的郑爻看到这份传单,立刻恼羞成怒,严令劝善司大举出动,搜集销毁射入城中的传单。京城百姓士兵,凡有私下传递议论的,一经发现,便立即投入刑部大牢。 可城外幽燕大军每天都射进几百份传单来,朝廷越是缉拿得紧,便越是有人冒了杀头坐牢的风险到处传抄,又怎能收缴得完? 可劝善司奉了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又不敢怠慢,只好逐家逐户地搜检,一时之间闹得京城之中人心惶惶,民不聊生。皇帝郑爻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思去约束别人所作所为,便任由劝善司鹰犬在外为非作歹。 朝中大臣有如张超和、施良芝这样的,也出言劝谏几句,可郑爻却不采纳,气得大臣们纷纷称病,再不上朝议事。 又不知宫里哪个太监,说是从道观之中寻来一个法力高强的道长,能为郑爻咒死郑荣。郑爻正在这般众叛亲离之际,竟然相信了这种荒诞不经之语。 于是他在皇宫御花园之中搭造法台祭坛,找出其父当初修道之时穿的道袍、用的法器、念的经文,一本正经修起道术来,再也不理军政大事。 城外郑荣倒也不急着攻城,只令郑鑫加紧从潼关转运粮草,郑淼严密封锁大散关通路,其余众将稳扎营盘、日日操练,就等秋仪之将隧道挖通、再将洛阳城墙轰塌,便领大军攻入洛阳城中。 秋仪之这边进展得却不甚顺利。 洛阳地形,果然如当初石大建所言,地底下通了水脉,稍稍挖掘得深些,隧道便大量渗出水来。莫说是在其中设置火药了,便是正常通行都是难上加难。 然而秋仪之知道攻下洛阳,乃是此次讨逆之战最后成功的关键,万万不可存半点侥幸想法,便下令每逢隧道渗水,便要重新挖掘,必须保证必须将洛阳城墙轰开六个缺口。 然而秋仪之手下那些山贼土匪,却没有将石大建手里的本事学到家,不懂得识土辨位的本事,只能十分盲目地往洛阳城墙方向挖掘。 就这样一直挖了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六条隧道之中,才勉强挖通了两条。 正在此时,一阵寒风刮过,天气立刻寒冷下来。 今年夏天关内道十分炎热,而冬天来得也特别早,降温速度也极快。尚未到冬至时节,关内附近已是天寒地冻。 郑荣见麾下大军都还是秋衣打扮,便严令郑鑫立即从幽燕道转运皮衣、棉衣等御寒衣物过来,防止将士冻伤。幽燕道本来在北方苦寒之地,平常准备的御寒衣物就甚多,眼下从幽燕道进入近畿的通道又是畅通无阻,因此郑鑫稍稍用心,便在几日之内将近十万件过冬衣物送到了前线。 洛阳城中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洛阳人口众多,粮食、衣物、工具等等,全都依靠周边输送供给。如今洛阳城四周已被幽燕大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外地物资又怎能运送进城? 当初郑爻打算死守洛阳之时,便转运输送了上百万石粮食进京,因此军队及百姓粮草供应尚不紧张,然而却没想到要预备下过冬的衣物被褥。于是城中百姓若要御寒,要么花高价购买所剩不多的御寒衣被,要么四处寻找木料煤炭燃烧取暖——总之京城百姓在冬日的严寒之中,已过得困苦不堪、怨声载道。 然而老天爷似乎没有半点体恤京城百姓的仁义心肠,北风一阵一阵地刮来,近畿愈发天寒地冻,却不经意间又帮了郑荣和秋仪之的忙。 原来天气寒冷,将泥地冻了个严严实实,虽然给挖掘带来很大麻烦,却也将四处渗透的地下水冻成了冰。 这样一来,秋仪之便在郑荣的允许之下,又增派了两千精兵,昼夜加紧工作,终于赶在冬至到来之前,将六条隧道统统挖到洛阳城墙底下。 于此同时,秋仪之专门从广阳城调来天尊教的典籍,在幽燕大营之中划出专门区域,按照典籍上的详细记载,亲自动手配制好了四千斤火药。他又从军中选了几十个手脚麻利、性格沉稳的兵士,分两天将这些火药运入隧道,对方在洛阳城墙脚下,只待郑荣一声令下,便点燃火药引信,要让洛阳城墙化为瓦砾。 幽燕王郑荣也在等待,等的既是秋仪之将火药准备完毕,又是冬至时节的道来。 郑荣几份讨逆檄文和安民告示之上写的虽然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然而他心里却十分明白:郑爻这小子无论才能、经验、人望都远逊于自己,可毕竟是大汉天子;自己唯有不断取胜,方能稳定军心、争取民心,若战事不利或者旷日持久,便难保天下起变! 因此当秋仪之将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之后,郑荣依旧推敲商量了几日,这才下定决心——在冬至当天攻击洛阳城墙!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8 岌岌可危 - 一代权臣 - 笔讷 冬至乃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因此也是全年煞气最重的一天。 郑荣将总攻日子选在这天,想得便是要应了上天肃杀之气,说到底,还是自己内里心虚,讨个好兆头罢了。 可郑荣又怕秋仪之用火药轰塌洛阳城墙之计不能成功,大张旗鼓动员作战反而成了笑柄,便不愿明说是要发动总攻,反而特意下令:说是幽燕大军在京城之下驻扎得久了,生出倦怠松懈之气,要全军人马统统出营列阵,以壮声威。 秋仪之哪里知道郑荣这点心思,只当义父为保作战计划机密这才如此部署,心中还暗自佩服。 待大军列阵完毕,秋仪之便令手下十八个云梦山贼,依旧每三分分为六组,各自拿着火媒,深入隧道点火。 这隧道挖得极长,总有两三百步长短,进入洞中的云梦山贼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洞中先后爬出,分别禀告,都说是已点燃火药引信。 为保证这些火药被确实点燃不出意外,又不至于前去引火之人被困在震塌的隧道之后——秋仪之当初配制火药之时,每份火药都准备了三根极长的引信。 因此郑荣、钟离匡、郑森、崔楠、秋仪之等人,翘首远眺了许久,洛阳城墙始终未见动静。 直到众人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忽见洛阳城墙那边腾起几道烟雾,随之地动山摇,传来几声极沉闷的声响,腾起的烟雾随之弥漫开来,将半座洛阳城墙隐藏在尘埃之中。 郑荣见状,心中一喜,暗道:“果然计成!”脸上却努力保持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神态。 幽燕军中有见过偃师城墙被火药震塌时候场面的军士也有不少,可此次轰击洛阳城墙时用的火药总量远远超过偃师,依旧将他们震慑得哑口无言。那些没有见过这番场景的军士,更是目瞪口呆,不知前方洛阳城墙发生了什么。 整个战场之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听洛阳方向接连不断地传来墙倒屋塌的巨大声响,然而烟尘还在继续四散弥漫,让人看不见其中虚实。 这倒让将将喜上心头的幽燕王郑荣有些心焦,轻轻唤过秋仪之,问道:“仪之,你看着烟尘不知何时才能消散,这样虚实不明,我军又如何进攻?” 秋仪之略加思索道:“前些日子轰击偃师城墙时候,也曾烟雾弥漫,全靠老天降雨这才被迅速洗涤下去。眼下轰击洛阳城墙的威力要大得多,又没有降水,真不知何时才能……这都是仪之思虑不全,请义父降罪。” 郑荣听了,骑在马上斜睨了秋仪之一眼,说道:“我军不知敌军虚实,敌军亦不知我军虚实。若待尘埃落定,恐怕敌军早已做好防御准备,又如何可以轻取洛阳呢?” 秋仪之被郑荣的眼神瞪得吓了一跳,便道:“不如仪之前去侦查一趟,看看洛阳城墙现状如何。待回禀义父之后,再作决策,可好?” 郑荣点点头,却道:“这事虽大,然而仪之乃是孤的心腹,不可轻涉险地,只需遣一稳妥之人前去即可。” 秋仪之听了心头一热,忙在马上拱手一揖道:“为义父做事,仪之万死不辞。况且由他人转述,怎及得上亲眼所见?万一洛阳城墙尚未完全震塌,仪之也好根据情况,再为义父献计!” 秋仪之顿了一顿,又道:“仪之此去,带尉迟良鸿及赵成孝两人同行,快去快回,想必也出不了什么意外,还请义父放心!” 尉迟良鸿和赵成孝的本事,郑荣还是知道的,秋仪之方才一番话又句句说在理上,终于点头道:“那好,孤便依了你。只是你前去将情况探听清楚即回,不可鲁莽冒进。仪之你可记下了?” 秋仪之连忙点点头,招呼过尉迟良鸿和赵成孝两人,又让幽燕军中负责养马的兵士,将三人所乘三匹马共十二只马蹄子都裹上厚厚的棉布,以免马蹄发出声响惊动敌军,这才纵马向洛阳方向飞奔而去。 赵成孝、尉迟良鸿一前一后护着秋仪之,穿过层层烟雾尘埃,极速向洛阳城墙靠近。 越是靠近洛阳城墙,空气之中的硫磺味道便越是浓烈。尉迟良鸿闭气功夫了得,早已屏住呼吸;秋仪之和赵成孝则没有这番手段,在硫磺味道的熏炙之下,不停地咳嗽流泪。 穿破重重烟尘迷雾,秋仪之等人终于走到洛阳城墙脚下。 却见高大雄伟的洛阳城墙的一段,已被剧烈的爆炸轰出了一道可供四五人并排进出的缺口,地上遍是残砖断瓦,受损的城墙断面上,依旧有砖石不停地剥离坠下。 秋仪之侧耳倾听,隐隐约约间似乎又有哀嚎痛苦和疾声呼叫声音传入耳中,让他不敢久留,便招呼尉迟良鸿及赵成孝两人护着自己沿洛阳城墙向南方纵马快步前行。 走了没几步,又见一段城墙之上满是熏黑的痕迹,墙体也变得摇摇欲坠,可偏是没有倒下——仿佛一名勇士在死前用尽最后一点力道,守护着自己身后的家园。 秋仪之却没有时间感慨,暗自记下这里情况之后,便又纵马继续向北面而去。 就这样,秋仪之用了不过一顿饭功夫,便近距离观察了全部六处预定的爆破点——其中三处已将洛阳城墙轰开缺口,可供大军行动;两处墙体虽然遭受重创,城墙却没有倒下;另外一处则是完好无损,似乎火药没有被引燃的样子。 郑荣听了回阵的秋仪之的这番禀报,心里已有了数——有了这三道缺口,已足以供自己麾下大军同时几路突击进入洛阳,这已实实在在是个出乎自己预料的好结果了。 于是郑荣招来钟离匡、郑森、秋仪之、崔楠等人,下令道:“目前洛阳城墙已破,正是一鼓作气之时。且由孤自领中军一万,自正中突破;崔楠、郑森各领军一万人马,从左右杀入阵中;钟离先生及仪之则领后军接应支援,定要在今日拿下京师洛阳!” 郑荣说罢,便环顾众人。 却见钟离匡摆手道:“王爷是何等样人,怎可亲自杀入京城?” “孤领军作战,向来身先士卒,眼下正是扭转乾坤之际,孤怎可贪生怕死,留在军后?”郑荣说道。 钟离匡却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缓缓说道:“王爷误会了,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王爷杀入京城,若是遇到当今皇帝郑爻,当如何处之?” 钟离匡的这个问题果然将郑荣问傻了。 郑荣虽然奉了讨逆的大义名分,然而郑爻却依旧是皇帝,同自己现在的王爷身份有天壤之别。要是郑爻摆起天子架子来,要郑荣下跪参拜,那郑荣是拜还是不拜?又或郑爻宁死不肯投降,那郑荣是出手擒拿,还是动手弑君? 钟离匡见幽燕王郑荣陷入沉思,便接着说道:“因此还请王爷稍安勿躁。仪之对京城地形防务甚是熟悉,不如由他代王爷率中军杀入洛阳,其他部署则可照旧办理。” 钟离匡又用低沉地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对秋仪之说道:“京城乃是非之地,皇帝乃是非之人。最好让他畏罪自尽,或者干脆死在乱军之中,总之不能留下活口!秋仪之你懂了吗?” 钟离匡虽然素来尖酸刻薄,可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何曾说出过这样杀机四伏的话来。听得秋仪之浑身上下一阵寒栗,忙扭头看义父郑荣。却见郑荣也是一脸极严肃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 秋仪之见状,只好答应道:“仪之记下了,定当勉力为之!” 于是郑荣从近十万幽燕大军之中,选出三万五千精锐,分别由秋仪之、郑森及崔楠率领,在摆下三个锥形阵型。 却听郑荣在众多护卫仪仗的簇拥之下,亲自上前训话道:“诸位幽燕将士都听了!孤天命所归,故上天眷恋,降下天雷震塌洛阳城墙。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我军今日再不乘胜进击洛阳,那便是逆天而行,恐受天谴!” 又听郑荣道:“而今郑爻逆贼已成惊弓之鸟,不能抵挡孤兵锋一击。然而京城洛阳乃是首善之区、京城百姓均为尔等兄弟姐妹,不可妄加搅扰,否则莫怪孤军法无情!” 郑荣见麾下将士无不肃然,便又高声说道:“今日凡奋勇杀敌者,孤已备下黄金千两,就看尔等敢不敢来取!”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军听今日一战赏赐如此丰厚,不禁爆发出一阵惊呼。 至此,幽燕全军士气已被完全鼓动起来,于是秋仪之、郑森、崔楠三人又互相商议一番,用旗牌整饬一下阵型,便亲自领军向洛阳城墙冲杀而去。 此刻一阵北风刮来,将围绕在洛阳城墙四周的尘埃吹散了一些。 秋仪之透过渐渐稀薄的迷雾,见洛阳城墙缺口内朝廷守军尚在排列阵型,知道此时机不可失,便挥动令旗,指挥阵中骑兵靠前向城墙缺口猛冲而去,身后劲卒也同时加快步伐紧随而来。 两翼的郑森、崔楠见状,也依样画葫芦一般以骑兵为前导,杀入洛阳。 洛阳守军被突入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惊得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到幽燕大军极有可能通过城墙缺口冲杀进来。 于是守关将佐一面派人将情况上报兵部及皇帝郑爻,一面就地列阵,意图先用禁军将士的血肉之躯填补城墙缺口,待情势稳定下来再阻止民夫工匠修补城墙。 这已是洛阳守军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最好的应对措施了。 然而幽燕大军行动之快速、攻势之凌厉,又远超其想象之外。 洛阳守军尚未将防御阵型排列齐整,幽燕精锐骑兵便从城墙缺口处冲杀进来。 步兵没有严密的阵型,也就失去了身旁同袍的配合守护,在急速冲击的骑兵面前,居于绝对的天然劣势。又加之朝廷同幽燕王开战以来,总是负多胜少,士气不振。今日又突然失去了高大城墙的守护,洛阳守军无不心中惊慌,看见幽燕精锐骑兵携一往无前的气势冲杀进来,就连出手抵抗的勇气也没有,居然纷纷让开一条通路,任由敌军冲进城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49 洛阳陷落,攻破皇城 - 一代权臣 - 笔讷 像这样的攻城守城战役,守军除了在城墙脚下列阵守护外,更主要的是要在城墙之上部署重兵,向下射击箭矢或是投掷滚石擂木,用以阻挡敌军进攻。 然而幽燕军之前的几次轰击,已将洛阳东城墙炸得摇摇欲坠,哪里还有士兵敢冒险登城作战?因此朝廷守军主力,全部集中在城墙之下。 古来也有守城军队,因城墙破损不堪而弃城不守,主动出击,败敌军于城池之外的显赫战绩。然而这样的作战方法,非有擅于用兵的将领指挥以及士气高昂的三军用命,缺一不可。 而眼下朝廷官军,两者全不具备,便只好依托残破不堪的洛阳城墙,在城内列阵,主动放弃了战场主动权。 然而朝廷守军没有斗志,幽燕大军却不敢掉以轻心——先头骑兵突破敌阵之后,身后劲卒随后赶上列阵,立即对守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幽燕将士刚被重赏激励,一个个都士气高昂、杀气腾腾,双手紧握兵器,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要同洛阳守军厮杀。 却听中军主将秋仪之大喝一声道:“天威不测,洛阳城墙已被攻破,尔等还敢反抗么?放下武器,既往不咎;负隅顽抗,片甲不留!” 说罢,身前身后的幽燕将士也跟着齐声高呼:“放下武器,既往不咎;负隅顽抗,片甲不留!”呐喊一声高过一声,似乎整个洛阳大地,都已被这整齐划一的怒吼震动了。 朝廷守军更是被这近在咫尺的呐喊声惊得心胆俱裂,虽没有立即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却也是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秋仪之见敌军没有投降的意思,又觉不能在此城墙之下再多拖延,便挥动令旗,高声命令道:“众军上前,凡不投降者,格杀勿论!” 幽燕大军听令,齐声“嚯”地答应一声。 这声吼叫又是极为整齐嘹亮,惊得洛阳守军阵中一名兵卒双手一松,手中官刀掉在地上,发出“锃楞楞”的金属撞击声音。这人身边几个兵卒见状,还以为他已缴械投降,心理斗争了一番之后,也依样画葫芦一般,扔下了手中刀剑。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朝廷官军之中,已有十之六七放下了武器。其余还想抵抗的官军,见到这样情形,揣度着自己必然寡不敌众,为身家性命想,终于也摇摇头,扔下了武器。 秋仪之本不是嗜杀之人,见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便吓降了所有京城守军,心中欣喜异常,忙传令下去,请幽燕王郑荣派人马过来,将这些自行缴械的洛阳守军看管起来,并同时控制洛阳南墙。 他自己则又同郑森、崔楠商议一番,便领各自人马往京城洛阳纵深突进而去。 作战之前,秋仪之已将京城地形详细画出,交给郑荣及其麾下几员大将。秋仪之今年年初在京城之中厮混得极熟,记性又极好,将京城中几处诸如军营驻地、官府衙门、交通要道等重要目标画得清清楚楚。 于是,郑淼在左,从东墙进入洛阳之后,便沿大路北上直取位于京城西北角的军营驻地,经过一场激战之后,击败意图顽抗的洛阳守军,并将其统统就地关押在军营之中,禁止外出。随即又分兵一万,沿洛阳西墙一路扫荡,又击破位于西南角的另一处军营,这样便将京城之中朝廷残余力量彻底扫清。 崔楠进入洛阳之后,则将手下兵马分成各个小队,沿洛阳四通八达的街巷,快速运动,迅速控制各处衙门,散发安民告示,维持京城治安,随即将洛阳全城局势控制下来。 中军的秋仪之则领着大队人马,沿中央皇道,往皇城方向急进。 尽管幽燕大军已几乎占领京城洛阳,然而皇城红墙金瓦却丝毫没有褪色,依旧是那样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仿佛在万军丛中亦不为所动,自有一副威严而不容侵犯的气象。 秋仪之上次有幸进入皇城之内,乃是乔装改扮之后,从侧门偷偷入内的。今日他却要亲率虎狼之师,自皇城午门大张旗鼓地强攻而入,自又有一番恍如隔世之感。 他虽本是一个顽劣小童,却在幽燕王郑荣身边呆的久了,又为这位义父做了不知多少大事,心里也知道这大汉皇城是天下中枢,最是莽撞不得。因此他虽已站在皇城午门之前,却始终不敢轻下决心,脑海之中反复计划盘算,唯恐临门出了什么岔子,坏了义父王爷的大事。 正在秋仪之犹豫不决之际,午门城楼之上,突然射出几条箭矢,摇摇晃晃地向幽燕将士飞来,其中一支箭正向秋仪之脑门飞来。 护在秋仪之一旁的尉迟良鸿见状,不慌不忙伸出右手,便将这支冷箭当空捏在手里,口中轻声骂道:“暗箭伤人,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秋仪之这才从突变之中惊醒过来,举目向皇城午门方向望去,原来竟是午门城楼之上几个太监,手持弓箭鬼鬼祟祟地向自己这边发射。 这群太监所为,反倒彻底打消了秋仪之的顾虑,骂道:“这些阉人,险些伤我性命!来人呐,谁给我将这些太监射死,我必有重赏!” 秋仪之所领将士之中有的是神弩射手。 只见他们略略向前几步,开弩搭矢,瞄准一番之后,便扣动机关,弩机上的短矢立即带着犀利的呼啸声,直向午门城楼上飞去。随即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惨叫之声,听声音显然是太监因疼痛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 秋仪之听了高兴,便对那几个神射手道:“射得好,不愧这些年的苦练!待事成之后,记得到我这里来,我赏你们每人一口渤海宝刀!” 这渤海宝刀乃是稀罕之物,若无缘分,是多少金银财宝也换不来的。秋仪之赏赐如此大方,让这几个神射手心里也一阵激动,连忙谢了赏后,便退回本阵。 却听秋仪之坐在马上又下令道:“众军听令,一鼓作气,攻破皇城,成就大业,就在今日!还不给我速速向前,攻破午门?” 秋仪之话音落定,然而麾下幽燕将士却依旧站在原地,不肯向前。 幽燕大军向来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从来没有这样军令已下,而士卒未动的情形。 秋仪之也觉奇怪,便又高声命令道:“首先攻破午门者,王爷封中郎将,开牙建府、荣华富贵,还不给我速速向前,攻破午门?” 重赏之下,幽燕将士却依旧交头接耳,不肯行动。 原来是幽燕军中宣讲纪律,首先说的就是“忠君爱民、精忠报国”八个字。因此皇帝乃是九五至尊不容侵犯的信念,已经牢牢镌刻在他们脑海之中——也因此他们虽奉了郑荣讨逆大义之名,却依旧不敢将兵锋直指皇帝所在的皇城。 正在众军犹豫不决之际,却见秋仪之一旁闪出一人,赔笑着说道:“按着义殿下方才所言,若是我们攻进皇城,是否也是同赏呢?” 秋仪之坐在马上,循声低头望去,却是十八个云梦山贼之中的“铁头蛟”,便道:“尔等出身虽然不甚光彩,然而殊途同归,眼下也是我义父手下的将士,为何不能受赏?” “铁头蛟”听了高兴,笑着作揖道:“好嘞,小的就等义殿下这句话了!”说罢,便领着自己另外十七个兄弟,手持板斧、锤子、铲子等各色工具、兵器,便往午门跑去。 这些山贼落草为寇久了,自然没有正规幽燕将士心头萦绕的无形束缚,抡起手中家伙,便朝午门那扇漆得通红、又打上无数铜钉的大门上招呼而去。 午门主要作用并非守御皇城安全,而是为了昭示大汉皇家威仪——因此修建得极是高大威严,内里却异常空虚。 “铁头蛟”等人前几日挖沙打洞,膂力又有所增强,看似结实无比的午门,在他们的折腾之下,立刻松动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这些山贼做惯了打家劫舍的营生,像这等破门而入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眼前这幅熟悉的场面让他们更加兴奋,极熟练地找到午门薄弱部位,不停地用手中各种器械敲击钎砍。 装饰营建得如此堂皇豪华的午门,终于经不住他们的摧残,破损出好几个破洞来。又见那“铁头蛟”拍了拍自己的光头,深深运口气,弯腰蓄力便用脑袋向午门使劲一撞。 可怜这午门经受这致命一击,再也无力支撑,“轰隆”一声向内倒去。 秋仪之在其身后见了,大声叫好道:“好个‘铁头蛟’,你这脑袋虽不聪明,倒也另有用处。我定会在幽燕王爷面前为你请功!”说罢,便一马当先杀入皇城,身后紧跟着尉迟良鸿、赵成孝等十八个山贼。 幽燕将士见状,终于不再犹豫,横下一条心,也跟着杀入皇城。 若放在几个月前,这些幽燕军士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够杀入皇帝住的皇城之中,心中带了几分忐忑、带了几分好奇,昏昏沉沉地跟在秋仪之身后。 幽燕大军攻击京城行动得极为突然,进城之后的攻势更是迅捷异常,以至于朝廷居然连将部署军队守御皇城都没来得及。皇城之中除了几个常驻的侍卫和临时拿起武器的太监之外,竟然再也没有军队抵抗,让秋仪之大军畅通无阻地杀入皇城。 然而秋仪之之前虽也混进皇城一次,却是深更半夜之中,又在太监引领之下,所到之处也无非是王忠海那间极为朴素破旧的小屋。故而他面对这千门万户的皇城,也是一头雾水,更加无法在其中找到皇帝郑爻了。 然而秋仪之毕竟心思灵活,扭头吩咐身旁尉迟良鸿道:“我等不识皇城地形,可否有劳兄长,替小弟抓几个太监过来引路?” 尉迟良鸿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贤弟且看愚兄本事!”说罢,便从马背上腾跃而起,一个跟头极潇洒地翻上屋顶,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0 皇帝也不过如此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些被尉迟良鸿这般矫健身手慑得目瞪口呆的幽燕将士还未反应过来,尉迟良鸿便已重新回到秋仪之身前,手中好似抓着一只鸡仔一般提了一个太监,笑着对秋仪之说道:“愚兄居然在此找到一个故人,贤弟请看!” 秋仪之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皇城之中还有一个“故人”,忙凝神仔细打量了那太监几眼,忽然高声笑道:“哈哈,原来是你!果然是个故人!” 秋仪之口中这位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他跟着天尊教中的武林高手顾二娘,乔装为娈童混进皇城时候见到的金太监。 这个金太监的底细秋仪之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还是幼 童之时就被天尊教安排净身入宫,上下钻营了二十多年,终于“出人头地”,在宫中做个总管,也算是太监之中的精英人士了。 于是秋仪之高声问道:“你可是金公公?” 金太监只知道拿获自己的乃是幽燕来的军队,却没想到其中还有人知道他的姓氏,心中觉得奇怪,偷偷抬眼瞧了一眼安坐在马上的秋仪之,却一时认不出他的身份,便只好战战兢兢地说道:“将军怎么认得杂家?可是同杂家有一面之缘?” 秋仪之刚想出言嘲讽两句,却想起此事关于幽燕王府体面,不可再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便道:“我家幽燕王爷神通广大、洞悉一切,你个小小太监怎会从他老人家的法眼之下逃脱?你不仅是宫中太监总管,而且还是天尊邪教信徒,我说错了没有?” 金太监没想到自己身份竟会被点破,又细观这马上少年将军的相貌似曾相识,却不敢胡言乱语,慌忙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讨饶。 秋仪之见他今日这幅窝囊模样,同当日那趾高气昂训斥皇宫侍卫的派头大相径庭,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便道:“按你的罪衍,本当凌迟处死。然而眼下有一件大功给你,若你识相,老实办事,或许能够保下一条性命。” 金太监闻言,立即停下了磕头,抬头盯着秋仪之,眼中燃起求生的火焰。 “我问你,郑爻现在哪里?”秋仪之突然厉声问道。 金太监被他这句话问得一惊,口中讷讷连声,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于是秋仪之又狰着牙,扭头对尉迟良鸿说道:“哼!真是晦气,姓金的居然不知道皇帝行踪。还不给我再抓一个太监来,这个杀了算了。” 这金太监终于被秋仪之吓倒,慌忙拜道:“杂家知道……知道皇上现在哪里……” 秋仪之听了,这才换了一副笑容,道:“好,这便是你的福气,还不给我前头带路,若有半点拖延,倒要看看是你的脖子结实,还是我手中宝刀结实!” 于是这金太监战战兢兢领着秋仪之等人一路向皇城深处走去。 秋仪之带领人马甚多,除去安排在皇城午门之前守护的军兵之外,另带了总有八千精兵进入皇城。他见手下人员富余,便每逢路口或是宏大宫殿,就派出一哨人马护住这些紧要地点。 当秋仪之麾下剩下有近五千人马之时,那姓金的太监终于在一处宫殿之前停下,颤巍巍对秋仪之说道:“将军,圣上……圣上就在殿内!” 秋仪之看了一眼这宫殿。只见此殿修建得极雄伟宏大,仅地上基石就有近一丈高低,地基之上的宫殿长宽都有近百步,两层屋顶之上都铺上了明晃晃的琉璃黄瓦,反射着阳光直将人晃得一阵眩晕。 秋仪之略定了定神,问道:“据说我朝太祖有祖训,说是后代子孙都必须在‘庶黎殿’中办事,没想到这‘庶黎殿’竟营建得如此宏伟!” 金太监心想这幽燕来的小将军也不过是个土包子,却不敢出言揶揄,便正色回答道:“庶黎殿乃是皇上日常起居见人用的,然而每逢百官朝贺或是重大庆典,都要启用这间‘太兴殿’。方才圣上有旨,要调全部仪仗到此殿之中,因此想必圣上就在其中。” 秋仪之点点头,扬起手中令旗,向前一指,下令道:“予我速速向前,包围‘太兴殿’!” 秋仪之这道命令一下,队伍之中却纹丝不动,就连“铁头蛟”等山贼响马都不敢上前半步,更莫说是那些幽燕兵士了。 无奈之下,秋仪之只好重新下令。然而麾下将士依旧站着不敢妄动。 却听那“铁头蛟”哆嗦着向前几步,走到秋仪之跟前,说道:“皇帝老儿在那里边,小的……小的实在是不敢啊……”舌头都有些打结。 秋仪之叱道:“这叫什么话?我们做的就是挑旗造反的营生,害怕他郑爻一个伪君吗?你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少在这里给我装蒜!” 那“铁头蛟”依旧支支吾吾地答道:“话是这么说,可是……” 两人还在纠缠之际,身后却跑上来两队人马——原来是郑荣对秋仪之一个人进宫办事还是不放心,因此让郑森和崔楠二人将手中任务交接一下,便一同进宫过来办事。 于是秋仪之同这两人又商议了一番,依旧还是下不定决心。 正当幽燕大军逡巡不定之际,“太兴殿”的大门忽然缓缓开启,其中一人身着明黄色龙袍,从门中从容走出,身后未带一兵一卒,却只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为他撑着一顶团龙华盖。 秋仪之还在猜测此人是否就是皇帝郑爻,却见马前的金太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口中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人果然就是当今皇帝郑爻! 秋仪之天天想着怎样算计这位皇帝,今日才有幸见到他的真容——皇帝郑爻长得倒也是眉清目秀,看上去比三十多岁的真实年龄要年轻了不少,颚下留着一把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须,只是称帝以来军务繁忙,让他脸上显出几分憔悴沧桑来。 只见郑爻完全没有理睬匍匐在地金太监,却伸手向秋仪之等人一指,口道:“尔等乱臣贼子,见到朕躬,怎么还敢倨坐于马上?还不快行三叩九拜大礼?” 秋仪之闻言,虽不打算真的下跪磕头,却也觉得自己端坐马上,对这位名义上的皇帝确实有些不敬,便翻滚下马,灵机一动拱手道:“在下幽燕王麾下秋仪之,前来参见皇次子殿下!” 郑爻双眼一挑,惊讶地看着秋仪之,却道:“原来你就是幽燕王那个义子秋仪之了!听说你替幽燕王做了不少事,朕还以为你也算是年轻一辈里了不起的人才了,怎么居然也这样不识时务?” 他顿了顿,清清嗓子,朗声又道:“朕乃是当今圣上!不是什么皇次子!你可知道这么说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了!” 郑爻这样一幅色厉内荏的做派,反倒打消了秋仪之心中仅存的一点惶恐之心。 于是秋仪之仰天大笑道:“你可不要忘了,现在还是大行皇帝年号之中,你还未行登基仪式,也未祭拜过天地社稷,凭什么自称帝号?”他又想起郑荣要自己逼死郑爻的嘱咐,便又道,“就算你是皇帝好了,就算我犯了大不敬之罪好了,难道就凭你赤手空拳,便能将我明正典刑吗?” 郑爻闻言,环顾四周——只有身后一个撑着华盖的小太监、面前跪着的金太监算是自己人,除此之外都是幽燕王手下之人——确实拿秋仪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没办法,竟一时语讷。 过了半晌,郑爻才又开口道:“你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有资格同朕说话?去传幽燕王郑荣过来同朕说话!” 秋仪之随即笑道:“我义父他老人家另有要事要办,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同我说好了!” 郑爻满脸怒色瞪着秋仪之——若放在平时,被他怒目而视之人,无论是朝廷大臣还是三军统帅,立即就会跪地求饶——然而眼前这个所谓幽燕王义子,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神情。 郑爻心头愈发愤怒,他原想着就算已是败局已定,好歹也要当面将犯上作乱的郑荣训斥一番,又或者乘其不备,伺机刺杀,与他同归于尽也好的。却没成想郑荣竟只派了一个所谓“义子”过来同自己说话,让自己胸中一股郁气无处发泄。 秋仪之远远看到郑爻一脸愤慨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心中竟然升起几分怜悯之情来,正色道:“眼下大局已定,再无回旋余地。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这话就问得很实在了,让郑爻也不禁动容,却随即恢复了他堂堂天子应有的威仪,却道:“朕有何打算,没由来同你这小子说。你快找幽燕王过来,朕有话同他讲!” 秋仪之叹口气道:“你果真不知道我义父他老人家为何不进宫来见你吗?旁的不说,若我义父要你下参拜,你肯吗?我义父虽然宽宏大量,不在乎这些虚礼,可他身边都是些丘八粗人,义愤填膺之下将你按倒在地,到时大汉皇家体统何在?我义父这点稍存体面之心,还望你有所体谅啊!” 秋仪之这话说得虽然无情,却也是至诚之言,不由得郑爻不有所触动,终于不再坚持要见郑荣,却也并不松口:“朕乃天子,天命自有安排,又岂是你能知道的?” “哈哈哈哈!”秋仪之一阵狂笑,“什么天子?你看这普天之下,除了身后为你打伞的那个小太监,谁还认你做天子?就连这趴在地上的金公公,其实暗中也是天尊教的信徒,只怕也未必认你呢!” “什么?你竟是天尊教设在皇城之中的眼线?”郑爻有些信不过秋仪之的话,指着金太监问道,“姓金的,你给我抬起头来,回答朕的话!” 那金太监哪里敢抬头回话,只是蜷缩在地上浑身上下不住地发颤。 郑爻见他这幅模样,实则已经默认秋仪之所说之言并不为虚,终于长叹一声道:“唉!说什么天子?事到如今,朕身边居然没有一个心腹可用,所谓孤家寡人,恐怕便是如此了吧!”说罢,郑爻不禁自嘲地一笑。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1 焚身以火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秋仪之竟笑得比他更加大声:“哈哈哈哈,你算什么孤家寡人,我看你是独 夫民贼才对!” 郑爻自小到大,从未被人当面这样责骂过,而当上皇帝之后,更是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上半个“不”字。然而今日他这堂堂皇帝,居然被这身上毫无功名的秋仪之当面痛骂,却又完全奈何不了他,霎时气得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秋仪之却似乎没有看到郑爻的这幅表情,一件件数落起他的罪名来:“我且问你:大行皇帝是怎么死的?王忠海虽然奸邪却也忠心不二,他又是怎么死的?你兄长皇长子殿下身在何处?当初擒拿我义父他老人家可是你下的旨意?劝善司在京城之中为非作歹是受了谁的怂恿?将戴鸾翔元帅从阵前换下意图加害又是谁的主谋?” 秋仪之口中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没有一件是郑爻可以光明正大说明的,果然将他说得哑口无言。 只听秋仪之继续说道:“我还是这句话:还有那个心思清明之人,真心肯认你这独 夫做天子呢?这个问题,你不妨走出这皇城,到京城洛阳之中、到河洛近畿之内、到大汉普天之下去问问!” 秋仪之这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击溃了郑爻最后的心理防线,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口气,道:“你快去请幽燕王过来,朕要同他讲话。” 这句话,郑爻今日已是第三次从口中说出了,然而此次却说得有气无力,而不像之前两次那样盛气凌人。 秋仪之却显得有些不耐烦,大声喝道:“这话我也早回过你了。我义父现在还有要事要做,同你也无话可说!” 话音刚落,秋仪之却觉得方才语气确实是太过生硬,便是自己平日里同那些贩夫走卒打交道,也从未如此大喊大叫过——而这不过是为掩饰自己对于要逼死皇帝一事发自内心的胆怯罢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脸上肌肉不由得极不自然地一阵抽搐,道:“然而我却有几句心里话,想同你讲,不知可否进这太兴殿一谈?” 郑爻早已有三分屈服于秋仪之,忙道:“好说,好说。现在殿内空无一人,朕正好同你细谈。” 秋仪之闻言点头,刚要迈步向前,一旁的尉迟良鸿却将他一把拉住,耳语道:“这太兴殿中虚实未知,恐怕不可轻入。若贤弟执意想进去,不若由愚兄陪同可好?” 秋仪之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办的,乃是天下第一机密重要之事、是天下第一见不得光之事、是天下第一引火上身之事,若是让尉迟良鸿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便无疑是坑害了他。 于是秋仪之也不说话,摇头拒绝,却扭头对郑森说道:“不知二哥可否陪我同往?” 郑森平素虽以骁勇无畏著称,然而一踏入皇城之地他浑身上下的勇气都好似被抽干了一样,昏昏沉沉地不知所云。他忽然听到秋仪之召唤,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答应一声,便翻身下马,跟着秋仪之向太兴殿走去。 大殿之内极为空旷阴暗,汉白玉材质的地面上胡乱摆放了无数皇帝仪仗,只是现在却无人整理,显得凌乱不堪,更加失去了它们本来应有威严庄重。 “朕……朕是想将皇位禅让给幽燕王,让他名正言顺地当他的皇帝……”一入殿宇,郑爻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秋仪之见郑爻放下皇帝架子,开口求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话我之前也说过了。你这皇位得之不正,本来就没什么资格好去禅让!更何况我义父他老人家乃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也根本无须你假惺惺的禅让!” “这……这……朕不过是想在京城之中做个太平王爷,再也不要什么权力……也不要自由,从此闭门思过,不问世事可好?”郑爻近乎哀求地说道。 秋仪之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怜悯,却狠狠心说道:“我大汉律令严格。光是你弑君戮兄的罪衍,便是恕无可恕。怎么还想着能锦衣玉食全身而退呢?我且问你,若是我义父落在你手中,可得善终吗?” 郑爻被秋仪之反诘得又是一怔,呆了半晌,才又说道:“朕罪无可恕,确实不该心存幻想。不若就此出家为僧,青灯古佛,日日夜夜诵经为幽燕王爷祈福,了却残生罢了,可好?” “唉!”秋仪之长叹一声,“以你的身份,天下又有哪座小庙,能容得你这尊大菩萨呢?” “难道,难道朕现在只有死路一条吗?”话至于此,郑爻终于从牙缝之中挤出一个“死”字来。 秋仪之终于赞同地点点头:“这话才在点子上。这天下已无你容身之地。何不干脆赴死,既是为郑家皇室留了体面,也是为你自己留了体面,可谓善莫大焉了!” 事到如今,郑爻终于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 他还想说些什么求饶乞活的话,能够打动眼前这个青年,放自己一条生路。然而他舌头已经僵硬,脑筋已经迟钝,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偷眼看了看佩在腰间的一柄宝剑,想像着自己大发神威杀散众人,回到民间,数年之后东山再起夺回皇位。可自己双手颤抖不已、双腿虚弱无力,便是站着都已十分勉强。 他又抬眼往向紧闭着的太兴殿正门看了一眼,指望着郑荣这时能够推门进来,看在亲叔侄的份上,饶自己一命。可是当初想要置郑荣于死地是郑爻自己,如今又岂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呢? 郑爻两眼一黑,正当空悬挂的太阳仿佛瞬间熄灭了一般,上下左右前后的空间都化为无尽的、深沉的黑暗,向自己压迫过来,压着自己喘不过气来。 与郑爻对面平视的秋仪之,从未如此接近地观察着一个必死之人最后的时光,更何况还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了。他真有心放郑爻一马,或许能叫自己的兄长尉迟良鸿出手,将他变为一个废人,沿街乞讨或是投入天牢了却一生——虽然这样比痛痛快快地一死也幸福不了多少。 然而秋仪之却真真实实地不敢这么做,倘若这件事情自己自作主张违逆了郑荣的心愿,只怕到时候郑爻的下场就会一般无二地落到自己身上。 于是秋仪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时辰已经不早了,还请你……不……还请陛下早作决断!”咬咬牙又道,“若陛下还有需要我等伺候的……利刃、白绫、鸩酒……都是极好找的,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说完这句话,秋仪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整个人好似虚脱一般踉踉跄跄地就往太兴殿外快步奔跑而去。 他亲手推开殿门,任由阳光肆无忌惮地播撒在自己身上,这才略略回过神来。 却听身后郑爻突然发出一阵摄人心魄的狂笑。他笑得如此凄厉、如此狂纵、如此诡异,仿佛这笑声不是从已端坐在龙椅之上的郑爻喉头发出的,而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 吓得秋仪之和郑森赶忙一人一手将太兴殿大门重新合上,连滚带爬地走下台阶,都已是浑身冒汗、气喘吁吁。 他惊魂稍定,却听身边赵成孝惊呼一声:“快看,大殿着火了!” 秋仪之闻言,立即回头观瞧,果见大殿之中冒出一阵烟雾,转眼之间浓烟便腾空而起,烟雾底下的明火也清晰可辨。 秋仪之耳听殿宇结构被大火高温摧残之下,发出的“噼啪”作响声音,终于松了口气——那郑爻还算有点骨气,自焚而死也算是死得轰轰烈烈了——便忙令麾下幽燕将士立即将太兴殿包围起来,不可让哪怕一只苍蝇出入其中。 他又回头对赵成孝说道:“你这就去回禀王爷,就说大事已定!” 赵成孝也知道兹事体大,答应一声便立即上马飞驰出了皇城。 赵成孝只离开了不一会儿,便有大队人马从后方赶来,打头一人身着红袍金甲,果然便是幽燕王郑荣本人。 只见郑荣慌慌张张地赶上前来,从马鞍上滚落在地,口中声嘶力竭地不知在高喊着什么话,挺身便要跑上石阶。 身后的钟离匡也赶紧跑上几步,一把拉住郑荣的衣袖,不停劝解道:“王爷自重!王爷自重!水火无情,王爷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等臣下该如何是好?” 郑荣虽是养尊处优的一方藩王,却也是沙场之上冲锋陷阵的战将,却被钟离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把拖在地上,动弹不得。 秋仪之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一见便知这一幕不过是郑荣同钟离匡演给天下人看的一出双簧罢了。 想通了这点,秋仪之也赶忙上去,扶住郑荣道:“请义父保重!请义父保重!” 郑荣望了秋仪之一眼,抿嘴点了点头,眼神之中露出赞赏的神情,却又故意大声说道:“郑爻虽然倒行逆施,然而却也是我郑家子侄,孤怎可见死不救?孤怎可见死不救?”说着眼中竟然含了几滴眼泪。 一旁的钟离匡又劝解道:“此乃郑爻恕罪之情,也是天意如此。还请王爷顺天行事,不要辜负我大汉子民拳拳之心啊!” 郑荣听了钟离匡这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居然立即恢复常态,缓缓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一下似有似无的眼泪,对秋仪之等人道:“孤不愿见到这番惨象,这就退出京城洛阳。尔等替孤在此处守护,皇城之中一草一木都不可轻动,至于宫室皇眷更加不能骚扰,知道了吗?” 秋仪之连忙点点头,跪拜道:“知道了,还请王爷放心!” 待他抬起头来之时,郑荣已跨马离去了。 秋仪之仔细回想郑荣方才的那一番做派,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火越烧越大、又渐渐熄灭,终于一刻也待不下去,同郑森和崔楠告了个假,便带了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十八个山贼匆匆离了京城洛阳。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2 收拾残局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刚离京城,回到幽燕军大营,便被郑荣招去问话。 幽燕王郑荣的大帐四周早已屏退守军,大帐之中也只留了钟离匡一人而已,专等秋仪之前来说话。 秋仪之见帐中气氛肃穆,收敛心情便要下拜,郑荣却道:“你且免礼。孤先问你,你见到郑爻之后,说了些什么,你要一五一十讲清楚。” 秋仪之早知郑荣有此问,便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将事情讲了一遍,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前有全军将士为证,后有二哥郑森为保,义父若是不信,自可去问问他们。” 郑荣听到最后,终于长舒一口气,沉默半晌,才道:“你这事情做得甚好。孤也不是信不过你,若信不过你,又怎会将这天下第一要事嘱托给你?孤在此问个明白,不过是想听听其中还有什么纰漏,也好帮你善后罢了。” 郑荣方才在太兴殿前的那番表演,还在秋仪之的脑海之中久久不能消散,让他对自己这位义父打心底产生一丝畏惧,连忙深深作揖道,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却见郑荣平举右手,点了点旁边一个小马扎,示意秋仪之坐下,便道:“洛阳既克,郑爻殒命,讨逆大业不到半年就已成功,真是上天垂青于孤啊!钟离先生已算定三日之后便是吉日,待孤正式入都,祭拜过祖宗天地之后,另择吉日登基称帝,那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秋仪之躬身说了一个“是”字,却再不愿多说话。 郑荣点点头,说道:“这大半年来,你为孤做了不少事情,若论讨逆首功,非你秋仪之莫属!待孤登极大宝之后,定不会亏待你。这话孤已同你说过许多次了。” 秋仪之闻言,忙起身道:“仪之不过做些阴谋鬼蜮之事罢了,侥幸成功也都赖义父恩福齐天,确实不敢居功。” 郑荣摆摆手道:“赏罚分明,乃是我幽燕王府一贯以来的传统,仪之不必过谦。孤也曾说过,功成之后,朝中无论怎样的官职爵位,你想挑就挑,想选就选。然而孤现在想来,当时话说得太满——你年纪轻轻就当了宰相,实在是有骇物听,何况孤本来想拜钟离先生为相的,你抢了他的位置,叫他去做你的下手吗?” 说到这里,郑荣咧嘴“噗嗤”一笑,又笑道:“况且自古以来异姓封王都没什么好下场,至于王爵以下的公侯伯,仪之可以任选,到时不过是一道旨意罢了。” 秋仪之忙又一揖到底,说道:“仪之不过衷心为义父办事罢了,岂敢有此企图?如今义父大功告成,登极在即,仪之只想着能先歇息一番,纵情山水之间而已。” 郑荣点头微笑道:“你这话说得有分寸,极合孤意!不过眼下孤还有一件事请,要你去做,不知你是否愿意?” “义父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好了,仪之便是赴汤蹈火……” “哈哈哈!”郑荣大笑着打断了秋仪之的话,“这事没这么为难。仪之今年也二十二岁了吧,你三哥郑淼同你年龄相仿,都已成亲数年了。孤看你大业已成,正是成家之时,不如由孤为你寻位佳人,再选良辰吉日,亲自为你主持大婚典礼,如何?” 秋仪之听了吓了一跳,他千想万想,都没想到郑荣居然会在此事提出这个建议,忙推辞道:“此事……此事仪之却是从未考虑过……” 郑荣又复笑道:“这几年你为孤呕心沥血,确实是耽误你了。因此孤才有意亲自为你做媒。说起来若孤有个女儿,那就便嫁予你,让你也好有个驸马身份,这是再妥帖也没有了。只是孤乃是缺福之人,膝下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公主好同你结亲。然而孤身边却还有个郡主,不知你是否属意?” 秋仪之闻言一愣,半晌才道:“义父说的可是忆然?” “正是!”郑荣莞尔一笑,“这忆然郡主孤养育在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同你也是青梅竹马。她身上还有渤海国郡主的身份,与她成亲,也不算委屈了你。你看此事如何?” 秋仪之忙摆手道:“忆然郡主同仪之自小以兄妹之礼相待,仪之从未想过这等事情……况且她是番邦郡主……仪之这边,确实多有不便……” 郑荣没想到秋仪之这样一个无法无天之人,心中还存着华夷大防,心中虽有些不快,却碍着圣人语录不能直接责骂,又道:“戴鸾翔膝下有一女尚待字闺中。孤也见过几回,品貌都是一流的,年纪同你相仿,家世也很清白,不知你可属意?” 秋仪之又摇头拒绝了。 “那孤的两个兄弟——河洛王郑华、岭南王郑贵——膝下也还有几位公主,孤从中慢慢物色合适的,到时候过继为义女,封了公主名位,再许配给你可好?”郑荣一边说,脸上已慢慢浮现出几分不耐烦了。 话到此处,秋仪之终于明白了义父急急忙忙要让自己成亲的目的——不过是想要通过自己的婚姻,羁縻一下渤海国、戴鸾翔或是两个同辈藩王罢了。 他秋仪之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之人,方才郑荣在太兴殿前的一番表演,又让他对皇族之间这份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心寒不已,更加不愿下辈子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于是秋仪之铁了心,说道:“仪之只想寻一个寻常女子,共结连理罢了……” 这话却正好点破郑荣心思。 他是眼看就要当皇帝的人,怎能任由别人猜出他的帝王心术,顿时勃然大怒,用力一拍身前几案,高声呵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秋仪之想要抗旨不遵吗?难道你心里还想着天尊教那个妖女吗?” 秋仪之这几个月军务繁忙,夙夜之中虽也偶尔想起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却也只是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今天忽然又被义父提起,果然唤起隐藏在他心底的一丝感念。让他一时无话可说,呆站在原地,双眼直瞪瞪看着郑荣。 郑荣也同样目视秋仪之,心中起伏万千——秋仪之这小子经过这半年来的历练,无论智慧计谋都已不逊色于天下任何一人。他久在自己身边,幽燕王府之中的机密要务没有他不知道的,最近又办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务,自己更有无数把柄捏在他手里——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难道就不是养虎遗患么? “索性找个由头杀了他算了!”郑荣想到这里,嘴角一沉,眉宇之间显出一股难以察觉的杀气来。可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尚未登极,天下反对自己的势力又不再少数,若是现在就诛杀有功之臣,未免寒了跟随自己的心腹骨干之心……” 帐中三人具都默不作声,气氛一时尴尬。 却听钟离匡“唰”一声打开四季不离手的一把折扇,缓缓说道:“仪之你还不下拜请罪?” 秋仪之闻言,连忙跪倒在地:“仪之无知小儿,还请义父恕罪!” 郑荣想起秋仪之衷心为自己办事,也确实没有一丝半点贰心,沉默半晌,终于“噗嗤”一笑,道:“仪之你起来吧。孤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想成全一段美好姻缘罢了。此事既然你现在还不愿意……那也无妨,也不急于一时。你先起来坐下吧。” 秋仪之这才松了口气,又磕了个头,起身坐在原来那把马扎子上。 于是钟离匡话锋一转道:“方才王爷说得好,眼下虽然大局已定,却尚未大功告成。还有几件紧要事情要办,这几件事情要是办不好,一样可能影响大局。” 郑荣知道自己手下这位得力谋士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往,既不文过饰非,又不危言耸听,便道:“还请先生指教!” 钟离匡不慌不忙起身踱步到:“王爷眼下已经掌握幽燕、河南、关内三道,京城洛阳也已在控制之中。然而天下尚有七道未曾归服,仍有变数。特别是岭南王,手下精兵良将甚多,又素有反心,不可轻视。” 郑荣点头接话道:“若天下传檄而定,那他郑贵想必也不会铤而走险,以卵击石。先生说的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 “王爷高见!”钟离匡道,“这件事体虽大,却也并不难办。待学生连夜拟定一道文书,通传天下。王爷再遣几员心腹爱将,引军南下,想必天下诸道见到王师威武,必然万众归心。岭南王爷也必会自重身份,不敢贸然起事。” 秋仪之听钟离匡说到这里,连忙接过话茬道:“仪之愿领一军,南下为义父分忧!” 钟离匡却摆摆手道:“此事只需遣崔楠、韦护两员上将,再挑选几名得力助手伴随,便可办好,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郑荣点头道:“就按先生安排,孤明日一早便下旨,令崔楠、韦护二将,分左右两路领军南下。” 钟离匡又道:“第二件事。京城乃天下心腹之地,朝廷六部掌握天下财政、刑名、兵员等等事务,必须立即开始运行工作。学生以为,潼关现在已无大事,可以调郑鑫过来居中调动此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郑荣颔首道:“好,孤这就修书一封,交由快马去传郑鑫过来。” “还有,京城百官现在虽还算安定,可心中不服的却也不少。若是明里暗里同王爷作对,怕也是十分难办。此事牵涉到百官之心,还请王爷不要忽视。”钟离匡见郑荣默然点头,继续说道,“朝廷几员大将,都同王爷有旧,戴鸾翔元帅也已降服于王爷。只要二位出面,自然不是难事。” 郑荣听了点头称是。 “然而文臣却不好办。原来老丞相杨元芷同王爷交好,以他的威望,若由他出面,此事便事半功倍了……” “哼!这老东西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敢助纣为虐来污蔑本王!”郑荣恨恨地打断钟离匡的话,“孤定要严加惩治,以消心头之恨!”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3 再入京师 - 一代权臣 - 笔讷 钟离匡听了,忙阻止道:“王爷心头之恨,学生感同身受。然而却不能因此就杀了杨元芷。杨元芷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杀了他,不知得罪天下多少读书人。王爷眼看就是要登极称帝了,还望能容下他这个即将入土之人。” “唉!”郑荣长叹一声,“若是两军对垒,孤必想方设法取而胜之,然后手刃敌手。可是……唉!原来就是当了皇帝也并不能随心所欲啊!” “德配三皇、功高五帝是为皇帝,天下万民、芸芸众生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皇帝又岂得自由?还请王爷留意。”钟离匡又将话题偏转过来,继续说道,“依学生遇见。秋仪之同河洛王爷有些缘分,他在京城百官之中又素有令名,因此可以请到河洛王爷出面说话;还有郑淼为人儒雅周全,其岳翁秦广源又是士林之中的领袖,由他在旁辅佐河洛王爷,应当也能将这件大事办理下来!” 郑荣一面听,一面点头道:“还是钟离先生思虑周全。本王这就传郑淼进京办事。至于仪之么……也不急于一时,你今晚且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再入城同孤三弟说话不迟。” 钟离匡又道:“还有第三件事,是为大汉江山长久考虑。今日已过冬至时节,不久之后就是除夕佳节。王爷要趁此时机,广收民意便要做好三件大事。一是要将登极大典办的风风光光、顺顺利利,好让天下百姓、五洲万国知道天命所向。二是要广开义仓,让全国百姓安安心心地过个年,让他们知道只有衷心跟着王爷,才有好日子过。三是要在明年年初加开一科恩科科举,这样就能收大汉读书人之心。” 钟离匡掰着手指头将几件事说完,终于最后补充一句:“这几件事情办下来,那王爷便可从容治国,缔造大汉一代盛世,也好让学生等沾光享福。” 郑荣闻言大悦:“好!先生果然大才!这几件事请,孤都记下了。我朝太祖皇帝尝言:‘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治国比之行军打仗更要难上千倍万倍。我大汉律法松懈、吏治腐败已久,孤正要下大力气整顿,到时还请钟离先生……还有仪之……多多辅佐!” 于是几人一直谈到金乌坠地,在郑荣大帐之中一同用餐之后,才各自回营歇息。 翌日清晨,郑鑫、郑淼两兄弟便按照郑荣的旨意,星夜赶到。 秋仪之同他二人见过礼,又一同拜见过父王之后,便同郑淼一道,各自骑了高头大马,在几个亲兵侍从护卫之下,进洛阳办事去了。 洛阳东墙被火药轰开之后,已变得岌岌可危。郑荣为长治久安计,立即安排人员招揽民夫,加紧修缮。 幽燕王郑荣给的工钱十分丰厚,主持的官员又都是从幽燕道调来的随军的主簿——不会克扣工奉,又加之近期乃是农闲时候,因此京城及附近壮丁听到消息,无不连夜赶来,清晨既开始劳作。 故而当郑淼和秋仪之来到洛阳城下之时,城墙被火药轰塌的几个缺口都已渐渐合拢。可即便这样,这段城墙依旧脱不了一副残垣断壁的模样。 郑淼见了,不禁长叹口气道:“京城洛阳乃是千年古都,遭受今日这般重创,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 秋仪之接话道:“其实洛阳城中往日气象尚在,完全没有什么损坏。只不过是火药威力太大,远远超过小弟所料,因此城墙炸得确实难看了些,兄长才会有此感叹吧!” 谁料郑淼又叹息一句:“古之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贤弟这种攻城良法要是流传开去,那天下还有何坚城要塞可守?” 秋仪之却笑道:“兄长博学雅量,岂不闻‘天子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若只是以一城一地的得失为念,未免小家子气了。从古至今,恐怕也还没有正真永不陷落的城池呢!” (误,以上取自《庄子·论剑》。上述描述本是指“诸侯之剑”,笔者认为形容“天子之剑”更加恰当。另,笔者非常不喜欢庄子的文风,这篇《论剑》算是最不像庄子写的了。笔者喜欢荀子……) 郑淼答道:“贤弟能有这番见识,愚兄真是甘拜下风,怪不得也是极器重你了。然而这些事情,都是父王考虑的,我们做臣子的,只要想着如何为锋、为锷即可,不到迫不得已,不可越俎代庖啊!” 郑淼这几句就牵涉到了臣下自全之道了,秋仪之听了也不能不心悦诚服,忙在马上作揖道:“小弟领教了。” 于是郑淼、秋仪之这兄弟二人边走边聊,还一边穿街走巷观赏京城风物,不久便已来到河洛王郑华的府邸跟前。 郑华乃是郑荣的亲兄弟,也是郑淼和秋仪之的长辈,两人不敢造次,远远就已下马而行。 却见郑华府邸门前及附近站了不少巡弋兵士,看面相倒也相熟,显是幽燕兵丁。 郑淼见状,眼前掠过一丝不快,叫来领头的将佐,铁着脸问道:“是谁叫你们来此处办差的?” 被郑淼叫来的是一个都尉官,同郑淼也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未见过这位素来温文尔雅的三王子殿下,说话如此严厉,忙行个军礼道:“启禀殿下,是二王爷要末将负责此处治安。末将想着河洛王府乃是一处重要所在,因此便亲自领军在此处巡逻,以防不测。” 所谓“二王爷”说的是郑荣的二儿子郑森,讨逆之役前已同大哥郑鑫、三弟郑淼一道,被封了王爵。 郑淼却道:“你也是我幽燕军中的宿将了,怎么不知一点变通?河洛王爷乃是身份尊贵,又素来喜好清净,你们大军在此人吃马嚼的,岂不是骚扰到了他了?你听令:从今日起,幽燕大军不准靠近河洛王府五十步以内,你们可知道了?” 那都尉连忙点头道:“知道了。”说罢,转身便招呼手下兵士列队,往街市小巷深处去了。 郑淼见这都尉带兵倒也还算雷厉风行,心中本就不大的火气已消了大半,便整理一下衣冠,亲自上前叩门。 看门的老头儿战战兢兢过来开门,却见郑淼相貌斯文,便鼓足勇气说道:“此处乃是河洛王府,不知公子所来何事?” 郑淼道:“在下乃是幽燕王膝下第三子郑淼,正要前来拜见我三叔河洛王爷,还请这位通禀一声。”说罢,便将自己一份名帖递上。 那门子接过名帖端详一番,又见郑淼器宇不凡,知道他所言定不为虚,便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道:“原来是殿下来了,委屈殿下在此稍后片刻,容小人去去就来。” 不过片刻功夫,河洛王府中门大开,几十个下人排出藩王仪仗,其中一人身着素色长袍、头戴儒冠,款款走到郑淼及秋仪之跟前,略略拱手道:“原来是两位殿下来了,小王有失远迎了!” 秋仪之是见过河洛王郑华的,赶忙跪下磕了两个头。 郑淼也是心思灵敏之人,见秋仪之这般恭敬,便知眼前其人定然就是河洛王本人,便也跟着跪下磕了头,口道:“侄儿这厢给叔父请安了!” 郑华静待郑淼、秋仪之行礼完毕,这才弯腰将他二人扶起。 秋仪之郑华之前早有接触,知道他灵透取自天然,绝非凡品;又仔细打量郑淼,见他虽然年纪轻轻,但浑身上下已被教养出一股尊贵不凡的气质。 这让郑华不禁赞叹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本王所有认识过的人之中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皇爷爷宪宗昭皇帝,另一个就是我二哥了。别说二哥英明神武不在任何人之下,就看他养的几个儿子,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再看本王膝下四个儿子……唉!别提了!” “嗳~叔父这么说就是抬举我等了。几位兄长文辞出众,颇学得叔父几分真传,因此海内闻名,便是我泰山秦老先生那里也是经常赞誉的。”郑淼忙谦逊道。 秋仪之听郑淼不动声色间就将自己那位堪称文坛领袖的岳父大人抬出,心中不禁十分佩服。 却见郑华面露喜色道:“原来本王这一手陈词滥调还能入得秦老先生法眼,也不愧本王潜心苦读三十年了!” 这几人一边寒暄,一边走到正堂坐下。 略略品过一番清茶之后,郑淼便开门见山道:“请恕侄儿狂妄,叔父久在京城之中,却鲜少过问朝廷俗务,乃是天下有名的‘大隐于朝’。然而如今天命更迭,郑爻畏罪自焚而死,天下除了我父亲幽燕王爷之外,再无人能够登极大宝。不知叔父有何打算?” 此事郑华当然考虑过,沉吟片刻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我是天下第一闲王。不瞒两位贤侄说,想当年,我大行皇帝同二哥之间,本王还是想着二哥能登极称帝的。没想十几年后,这至尊之位最终还是归属二哥,真可谓天道循环,实非我等凡人可以逆睹啊!” 郑华举起茶杯,继续说道:“顺天守命,乃是君子之福。既然我二哥天命所归,本王自当鼎力拥护。两位贤侄自可这样向二哥回命。”说罢,便慢慢品啜起香茗来。 秋仪之听郑华这样说,心中欢喜,扭头看郑淼也是一脸喜色。 却听郑淼道:“叔父有这般见识,想必我父王也是极高兴的。不过父王还有一事,想请王爷帮忙。” 郑荣听了,略有三分吃惊,却随即定了定神,从容放下茶盏,说道:“却不知本王还有什么能帮得上二哥的?”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5 别有一番滋味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愣了一愣,随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这两件事情,孤都要去做,不过分个先后顺序罢了,能有什么打紧?” “王爷这就错了!”施良芝挺直了胸膛说道。 他此话一出,在场包括河洛王郑华、郑荣三个亲儿子郑鑫、郑森、郑淼、以及其他朝廷官员,心中都是一凛:心想这施良芝居然在此关头当面反诘幽燕王,难道真的是破罐破摔,不要命了吗? 却听施良芝已没了方才的紧张惶恐,十分流利地说道:“这其中区别实在是不可忽视。王爷乃是真龙天子,迟早是要登极九重的。若现在先去拜谒大行皇帝遗体,那王爷称帝便是‘兄终弟及’,百年之后,自然有愚夫诘问:‘大行皇帝为何不将大位传于子嗣?’然而倘若王爷先去祭奠祖宗牌位,那登极之时便是‘子承父业’,名正言顺,又有何人敢做仗马之鸣?” 施良芝说罢,又复磕了个头,道:“这乃是罪臣的一点点小小愚见,还请王爷谏纳!” 郑荣虽然饱读诗书,然而这些繁文缛节却并不十分精通,便转头轻声询问身边的钟离匡道:“先生看这姓施的,说话可在理上?” 钟离匡捻须道:“这位施大人虽然品行不敢恭维,礼仪却是学得极好的,他这番话说得确实有道理。还请王爷三思。” 郑荣点点头,用马鞭一指跪在地上的施良芝道:“孤素来宽宏大量、从谏如流。孤且问你:你身为礼部尚书,孤这就要去祭奠先祖灵位,你这厢能将典仪安排妥帖吗?” 施良芝慌忙叩首道:“皇帝所用旌节斧钺等礼器,已被郑爻付之一炬,然而礼部还有两套备用的;其他礼乐器具、黄钟大吕等都是现成的。若王爷能够拨划给罪臣五百精兵,罪臣定然能将此事办妥。” 郑荣又问:“孤现在虽受‘九锡’,却依旧不过是王爵而已。你处处用的都是天子礼仪,就不怕僭越吗?” 施良芝磕了个头又道:“非常之事,自当以非常处之。当年我朝太祖皇帝进京之后,尚未登极之前,也曾以天子礼仪祭拜天地炎黄。罪臣这番处置虽有争议,却也并非全无先例。” 施良芝举出这样先例,明里是为他自己采用这样的礼仪寻找典故,暗中却是夸奖郑荣德才堪比太祖皇帝。这样拍马屁的本事,也算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了。 郑荣听了自然高兴,便道:“好!既然如此,你也别在这里跪着了。孤麾下有的是精兵,就拨一千给你,若在午时之前办不成这件事情,你也别来见孤,这就找根绳子上吊去吧!” 施良芝听到了“生”的希望,随即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头、千恩万谢了无数遍,这才领了精兵一路小跑地往礼部衙门去了。 郑荣目送施良芝离开,却听秋仪之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旁,轻声询问道:“义父是不是这就要去太庙,祭奠我大汉历代先君?” 郑荣点头称“是”。 秋仪之又道:“仪之是不在玉碟名牌上的人,不便同义父和几位兄长一道去,我想……” 郑荣知道他这位义子心思极多,便笑问:“你又想要到何处去玩了?” “我想去见见杨元芷,杨老丞相。”秋仪之答道。 郑荣闻言,随即收敛笑容:“你去见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秋仪之作揖道:“杨元芷乃是行将就木之人。当初在刑部大牢之中指认义父,也未必没有受到郑爻的胁迫。义父既然能饶过那无耻小人的施良芝,又何不将杨元芷也宽恕了呢?” “这老东西,天天将圣人教化挂在嘴边,却做不到‘威武不能屈’,实实在在是个伪君子!”郑荣恨道,又长叹口气,“唉!念在他同孤也有一段师生缘分,杀了他也没有什么裨益。你这就传孤的话,要他在京城安度晚年,不要过问政务了吧!” 秋仪之得到郑荣首肯,心中高兴,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便在马上作揖告别,也不待尉迟良鸿、赵成孝,独自一人便往杨元芷府邸而去了。 杨府秋仪之来过不知多少次,驾轻就熟地找到了杨府所在的那条小巷子。只见小巷前后都已部署了重兵,不让闲散人等靠近杨府。 秋仪之自然不是什么“闲散”人等,同守军头领略略说过几句话之后,便从容走到杨府门前。杨府并不宽阔的门楹依旧是几个月前的老样子,只是原来摆放在两侧的一对“十三太保”石狮子不知被搬到何处去了。 秋仪之见状,心中暗自嗟叹,伸手在杨府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过不多久之后,木门便被推开一道缝隙,从中探出一张小孩的面孔,却是杨元芷的孙子杨瑾。 他见来者乃是前些日子拜访过的秋仪之,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出惊讶的表情,问道:“咦?怎么是哥哥来了?” 秋仪之抬手将木门稍稍往里推些,笑着答道:“怎么?小弟弟不欢迎我来么?” 杨瑾挠挠头,说道:“我爷爷这几日身体不好,闭门谢客,原本是不见人的。不过既然哥哥么……那算是我的朋友,我爷爷不见,我可要见。”说罢,便推开大门,将秋仪之引了进来。 秋仪之见杨府庭院之中满地都是落叶,阴暗之处生长的青苔也都无人打扫,显出几分萧条凌乱来。 秋仪之见到这幅情景,心中暗自叹息,对杨瑾道:“大凡春秋已高之人,身体难免偶有小恙。杨老丞相一向筋骨康健、精神矍铄,想必不久之后便能痊愈吧。” “多呈哥哥吉言。不过以我来看,爷爷这病,多一半是操心出来的。这几日朝廷局势天翻地覆,爷爷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就是整整一天,这样哪有不憋出病来的?”杨瑾道,“我这个做孙儿的也是很担心的,想要多去请安,又怕惹烦了爷爷。唉……” 秋仪之听了杨瑾这番至诚至孝之言,心中不由得一酸,却不能将杨元芷这场病的真正缘由告诉杨瑾,只轻声说道:“短短几日不见,小兄弟竟变得这样懂事了……”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话,不觉已深入杨府,走到杨元芷那座书房门前。 书房大门并未关闭,秋仪之从中看见一位老人,佝偻着背,手持毛笔不知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字——正是老丞相杨元芷本人,只是看上去比当初同自己见面之时,老了至少有十岁。 秋仪之见了,心中又复一酸,轻声唤道:“老丞相,晚辈来探望你了!” 杨元芷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拿着毛笔的手不由得剧烈一抖,一滴豆大的墨点从笔锋上坠落下来。他忙取过手边一张捏成一团的废纸去擦拭,反倒将污了更大的一谈墨迹。于是他终于放弃了清理,叹息一声,抬头对秋仪之说道:“原来是殿下来了,老朽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秋仪之慌忙前趋进屋,道:“老丞相这话,晚辈如何担待得起?倒是晚辈进城已多日,却因俗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来向老丞相请安,才是万分失礼啊!” 说罢秋仪之便深深作揖,抬头却见杨元芷一双深陷在眼窝之中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就是这双眼睛,几十年来不知目睹了多少风霜雨雪,今日却充满了忧伤和困惑。 秋仪之无法与这样的目光直视,连忙将视线移到书案上的宣纸上。 却见杨元芷刚才手书的不过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类寻常古诗——然而书法却是楷书、行书、草书俱全,每副字都写得神形兼备。 秋仪之便顺势勉强挤出笑容道:“杨老丞相这笔书法真是入了化境了。晚辈的师傅钟离先生书法也算是独步海内的,比起杨老丞相这几幅字却也是有所不及啊!晚辈可否有缘请几幅回去?” 杨元芷却不答话,说道:“当初殿下到我寒舍之时,老朽曾请殿下泛舟湖上。不知殿下今日是否还有兴致,为我这冢中枯骨操桨呢?” 秋仪之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一口答应下来,搀着杨元芷登上停泊在湖边的一叶扁舟,用力划了几下桨叶之后,便已到达湖心。 一阵寒风吹来,带来湖上一股凉气,让老态龙钟的杨元芷不禁轻咳了几声,却道:“殿下看见湖上那些枯叶了吗?” 秋仪之举目望去,只见湖上漂浮着无数不知种类的树木落下的叶片,红的、黄的、紫的,随波逐流、自沉自浮,便点点头道:“看到了。” 又听杨元芷道:“老朽本来极修边幅的,无论湖水还是小径上,只要有一片落叶、一处淤泥,都要命人打扫干净。谁知这般矫情造作,反失了天然情趣,未免落入了庸俗窠臼。这番道理是老朽这些日子方领悟出来的,可见‘学无涯而生有涯’,古人诚不我欺也。” 秋仪之没想到杨元芷会扯出这么一大段闲篇,又觉其中另有深意,不知如何应答,只说了句:“晚辈领教了。” “就拿老朽来说吧。”杨元芷点点头,继续说道,“老朽活了几十岁,若将皇次子算在内,总共服侍了四位皇帝,总以为已通晓经义、洞悉人情。却连‘社稷为重、百姓次之、君为轻’的道理都不懂。只守着一点点愚忠思想,就停了皇次子的蛊惑,出言污蔑幽燕王爷。唉!这圣人语录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秋仪之听这德高望重的三朝老成、两任宰相居然如此自贬,更不知如何对答,默然划了两下桨,这才说道:“老丞相何必如此。这都是郑爻作孽,我义父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不,他老人家刚刚进城,便特意遣我过来,知会老丞相一声:还请老丞相颐养天年,无须将此事放在心上。”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6 归宿 - 一代权臣 - 笔讷 “啊!老朽这样的罪衍,轻轻一句话就宽恕了,王爷还真是虚怀若谷啊!”杨元芷话语之中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显得死一般的平静。 却听他又说道:“老朽是行将就木之人,恕不恕的也就这么一回事了。只是老朽的儿子现在岭南道做官,孙子杨瑾还不懂事。若殿下能在王爷面前保奏一二,不要作践他们,那老朽也就死而瞑目了!” 秋仪之已被杨元芷这番话说得额头冒汗,连道:“好说好说,我义父是何等样人,既能恕了老丞相,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 “殿下义薄云天,老朽早有领教。殿下既有这句话,那老朽九泉之下也就没有遗憾了。”杨元芷脸上终于露出欣慰表情,浑浊的双眼泛出慈祥的笑容,“殿下德才兼备,又遇明主,正是建功立业、前途不可限量之时。只可惜老朽不能亲眼看到殿下位极人臣的那一刻了,还请殿下……” 杨元芷一面说,一面颤颤巍巍地在船舱中站起。 秋仪之还当他要朝自己行礼,刚要伸手去扶。哪知道杨元芷向船舷边上一倒,整个人栽进水里,小小木船失去平衡,顿时左右摇晃不止。 秋仪之不通水性,下意识地用双手抓住船舷,生怕自己也掉进湖中,更加无法立即下水救人。待小船平稳下来,三朝老臣的杨元芷已消失在不知有多深的潭水之中。 秋仪之已然慌了神,慌忙操桨划到岸边,却见杨瑾一个人蓦然站在一块假山石上,痴痴呆呆地望着湖中泛起的一阵阵涟漪,满眼都是困惑和忧伤。 秋仪之不敢与杨瑾这样的目光对视,赶忙一把手抱过杨瑾,飞也似地就往杨府大门外,飞奔而去。 看守杨府的兵丁见秋仪之这幅模样,无不惊讶,刚要询问,却听秋仪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此处封闭,任何人等不得进入,你们可知道了?”又将杨瑾轻轻放下,说道,“这位小公子是我的故人,你们好好生照顾、小心伺候,他若是少了根汗毛,你便少了颗脑袋,懂了吗?” 说罢,秋仪之也不等那兵卒回话,便飞速上马寻郑荣去了。 郑荣此刻正在太庙祭奠大汉先祖牌位。 这件事乃是天下第一重要事体,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打搅的。秋仪之只好等候在太庙之外,心里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郑荣才在无数仪仗、侍卫的簇拥保护之下,从太庙之中出来。秋仪之赶忙迎上前去,将杨元芷的这番变故,向郑荣一五一十地说了。 郑荣闻言,略略沉思片刻,道:“这样死法,也算是他脑子还算灵光……也罢,那孤就成全了他最后一点希望,不再深挖连坐。你去找钟离先生,叫他以吏部名义行文,传杨元芷的儿子进京奔丧来吧!”说罢,郑荣便又领着无数侍卫随从,头也不回地浩浩荡荡离去。 秋仪之经过这样经历,好长一段时间精神都不振作,索性郑荣已经控制朝中大局,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秋仪之去办。因此秋仪之以前些日子太过劳累为由,向郑荣请了长假,日日带着尉迟良鸿、赵成孝及十八个云梦山贼,四处游览洛阳附近湖光山色,也算是逍遥自在。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月。 这四五十天之中,大汉朝廷形势不断向着有利于郑荣的方向发展。 首先崔楠、韦护两员大将领军,毫无阻碍地先后占领了各地州府。各个封疆大吏,只想着能在这风云变幻之中保住性命官位,心中全无道义原则,幽燕大军一到便捧出文牒档案,算是降服于郑荣了。 其次是郑荣最为担心的岭南王郑贵。他原本有心趁朝中大乱浑水摸鱼,虽然没想过能够伺机夺取皇位,好歹也能乘乱夺取几个州县,也好积攒些实力同朝廷对峙。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郑荣这场讨逆之役不过几个月便大功告成,完全没有给他浑水摸鱼的机会。于是郑贵同手下几个智囊商议了一番,索性上了一道劝进奏章,劝郑荣立即登极称帝,稳稳占住这拥立头功。郑荣当然知道郑贵的用意,也明白他短时之内无心同自己争锋,便也放下心来,同时也没忘了部署大军在岭南道边界地方,有备无患。 然后郑淼同河洛王郑华一道,不断同各级文官会谈。几次讨论下来,朝中多数官僚都已表示效忠于郑荣。还有一些不再愿为朝廷办事的官僚,郑淼便安排其致仕退休,也并不为难他们。由此,朝中百官心态也已然安定下来。 长子郑鑫奉了郑荣的命令,领衔整顿六部事务。讨逆之役中,郑鑫只负责后方粮草辎重转运事务,虽然居功不小,却鲜有出风头的机会。因此他有心在父王和百官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便鼓足精神,轮流泡在各部之中,整顿部务。 一时之间,吏部弹劾贪官冗官二十余人,朝中吏治顿时肃然;户部清理重新清理国库银两和仓储粮食,清理出来的各地亏空都下了呈文要求限期补齐;刑部派员坐镇大牢,逐一排查历年积案,凡有冤狱一律重新审谳;工部则从京城附近调集民夫工匠,全力修复损坏的洛阳东墙,并重新修建焚毁的太兴殿,立下军令状要在除夕之前完成工程;至于兵部、礼部,郑荣另派了钟离匡及郑森坐镇办事,郑鑫平日也不忘了过问一下。由此,慵懒了十余年的大汉中枢统治机器,终于重新迸发出活力,有条不紊地迅速运转起来。 兵部这边,郑荣将主要事务交给三子郑森,并请出戴鸾翔坐镇。郑森虽然粗直了些,却也深通军务,又有了戴鸾翔这样的名将辅助,事情办得更加得心应手。于是禁军之中淘汰了无数老弱残兵,又重新招募精锐士卒补充空额,又抽调幽燕军中骨干精锐,升职之后加入禁军担任各级将官。于是短短月余之内,郑荣手中已有了两支战斗力极强、又效忠于自己的军队。 至于礼部事务,则是郑荣关注的重中之重。近期之内,要做好登极大殿及恩科取仕两件事情,这是关系到收买大汉上下人心的大事,不能不加以重视。因此郑荣除却自己时时过问之外,更派了钟离匡坐纛指挥。 钟离匡原本是个办事极为高效利落之人,可他的主公郑荣虽然尚未正式登极,却也远非当初的幽燕王可比,各种事务比之前多了十倍不止——光是整理汇总每天从各地送上来的奏章,钟离匡便已是忙得不可开交,更何况接了这两件极为重大的任务。 幸好郑荣暂时赦免了当初得罪过他的施良芝,让他负责做好登极大典的相关事宜。 施良芝也知道若现在不能尽心做好这件大事,以至发生些许纰漏惹恼了郑荣,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于是他仗着自己久掌礼部,十分熟谙各色典仪程序的优势,日夜泡在礼部之内,反复演练,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办得天衣无缝。 至于恩科轮才大典,郑荣念及近几年科举考试每每发生泄露考题的弊端,便由自己亲自出题密封,派幽燕军中信得过的兵士,发六百里加急送至各道府衙;又让钟离匡从自己手下书办之中,选取老实可靠之人,分派下去监督开卷评题,防着下面龌龊官员徇私舞弊。这样一来,各省仓促之间新录取的孝廉,虽然说不上个个都有真才实学,却也没几个滥竽充数之人混入其中。 此外,为祸不浅的劝善司衙门,郑荣则亲下谕令立即予以查封,被其捉拿的百姓官员全部释放,而劝善司之中的头目爪牙,则被统统关进刑部大牢,审查清楚一个释放一个,凡有作恶的即严惩不贷。 总而言之,经过郑荣这短短一个多月中雷厉风行的整顿,大汉上下风气肃然,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又加之郑荣的亲家、也是海内名士的秦广源在士林之中广为宣扬,以至郑荣盛名日隆,远超他镇守幽燕道之时。 故而一时之间,劝进的奏章连篇累牍、汗牛充栋,源源不断地送到郑荣案前——郑荣年后即登极称帝已是板上钉钉、瓜熟蒂落之事了。 此事,便是后宫之中,也是极为支持的。 原来大行皇帝郑雍晚年沉湎修道,不好女色,他的几个嫔妃都未建立起什么威望,整个后宫依旧以郑雍之母为马首是瞻。而这年逾花甲的老太后,既是郑雍的生母、也是郑荣的生母——郑雍当皇帝时候自不必多讲,若是郑荣也随之称帝,那这后宫领袖之位便更加稳固——有了这层利害牵扯,她自然是万般支持郑荣即位的。 光阴如梭,转眼之间已到了三九严寒时分,除夕佳节近在眼前,距离郑荣登极大典也是越来越近。 为将这大典办得隆重体面,礼部尚书施良芝早已发文大汉如朝鲜、渤海、日本、安南、吐蕃、龟兹、楼兰等等属国,要早早派遣使臣进京朝贺,以此成就万国来朝的气象。 渤海国乃是大汉用以羁縻突厥势力的属国,又同当初的幽燕王府关系极为紧密。因此渤海国大汗,同时也被朝廷册封为忠顺王的达利可汗,虽不便亲自前来朝贺,却也派出嫡子乌尔顿王子和女儿忆然郡主,带着极尽丰厚的贡品,一路大张旗鼓地往洛阳而来。 乌尔顿王子是达利可汗的继承人,此次来到中原身负重任,一进京城觐见郑荣之后,便日日同朝中大佬约会饮宴,忙得不亦乐乎。 忆然郡主则自小被养育在幽燕王府之中,同秋仪之关系又极好,进京之后也没有旁的事情要做,便日日同秋仪之在一起游戏。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7 落难的劝善司爪牙 - 一代权臣 - 笔讷 忆然原本就是个喜爱热闹之人,之前一次是为帮着秋仪之办事才来到京城洛阳的,又恰逢老皇帝郑雍驾崩,京城之内一切娱乐活动都明令停止。在此之后,忆然又同秋仪之一道出生入死,救了被迫害的幽燕王郑荣出来,更加谈不上什么尽兴玩耍了。 因此忆然这会进京,便一心想要拖着秋仪之尽情嬉戏,顺带一解相思之苦。 恰逢秋仪之当初进潼关办事时候,义父郑荣给他的几万银子还有大半没用完,手头从未这样宽松过,便甩开膀子,天天昏天黑地地嬉戏玩耍,只求将几日之前的郁闷烦躁忘个一干二净。 于是两人每日也不做正事,天天厮混在一起,日日走街串巷,饱览京城风光。 这日秋仪之和忆然两人也不带一个半个随从,并肩到京城之中极有名的戒幢寺之中游玩。 这戒幢寺乃是大汉太宗年间一位高僧自佛国天竺返回之后,奉了太宗皇帝圣旨,在京城之中修建的。这座极大的寺庙虽未经过正式册封,然而自太宗皇帝起历任皇帝多有亲临烧香祷告的,因此隐隐间已成了皇家寺院。加之因前朝老太妃多有在此处出家修行的,故而“圣武灭佛”之时,近畿无数伽蓝唯独留下这一座戒幢寺没有损毁,远近信徒别无寄托,百余年间便将此处香火烘托得极为兴盛。 秋仪之进得庙中,见此处庙宇恢弘、古木森森,果然气象非凡,刚刚提起些兴致;却又见庙中和尚个个肥头大耳,满脸泛出油光,都不是什么出家清修之人的模样。 秋仪之见状,找个机会便与一名僧人攀谈起来,便要卖弄几句从钟离匡那里学来的佛门机锋暗语。 谁知那个和尚开口就是要秋仪之出钱祈福祷告,见秋仪之兴致寥寥又带了个女子在身边,便又要他出钱抽签测算姻缘——真是三句话不离银子。 秋仪之顿时被这和尚弄得意兴索然,不再搭理他,带着忆然走马观花一般算是游览过了这座寺庙,便又从正门口离开了。 未出正门,却见门口不知何时聚集起一群乞丐,围住进出寺庙烧香之人,索要钱财。 在这戒幢寺内烧香祈福的,不是心怀鬼胎求佛祖保佑的,便是虔诚到了十二分的善男信女——总之不管真假,无不怀着一颗积德行善的心——因此他们见了这群乞丐,便纷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散碎铜板,逐一分发。 忽然不知何处一声高呼:“周大官人散钱咯~” 群丐闻言,个个手拿破瓷烂碗哭丧棒,蜂拥往呼喊声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这番气势比之两军阵前勇士冲锋也丝毫不在以下。 秋仪之也不禁抬眼循声望去,却见喊话之人一身夹袄短打,年纪也有五十多岁,精神却不逊色于年轻小伙,声音也极响亮,正是当初同秋仪之颇有渊源的何九公。 秋仪之远远望见这幅情景,嘴角不由得扬起一阵微笑。 忆然见秋仪之这幅模样,用力拉了一下他袖子,嗔道:“你一个人在这里高兴什么?你又没拿到钱!” 秋仪之笑道:“你看那个喊话的老头子,便是给周慈景赶车的,算是他的心腹了。” “哦!周慈景我知道,广阳商会里的副会长嘛!有钱人出手就是阔绰,施舍点钱也搞出这样大阵仗来,也不怕引人注目。”忆然说道。 秋仪之“哈哈”笑了两声,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周慈景投靠幽燕王府终于押对了宝,原来不过是幽燕道的一方富豪。现在我义父登极在即,他便要乘势将生意做到大汉全国上下呢!” “哼!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为富不仁的奸商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忆然又道。 正说话间,秋仪之却见十几步开外,两个乞丐蓬头垢面,一瘸一拐地向何九公那边走去。这两人手脚显是受了极重的伤,走不了几步便踉跄地倒下,最后索性趴在地上向前爬去,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灰尘污渍。 秋仪之见他们这幅可怜的模样,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恻隐之心,便赶上几步,对那二人说道:“我看你二人腿脚不便,若这样同其他乞丐争抢,岂不要饿死?”说罢,掏出几辆散碎银子,扔在那两人手边。 其中一个乞丐拾起银两,在手中掂了掂,知道这几粒银子少说也能供自己几个月的开销,忙不迭地倒头就拜道:“多些这位……这位公子赏赐。公子这么慷慨大方,必然是天上星宿下凡,将来必定公侯万代,生了儿子个个点状元,生了女儿个个封诰命……” 秋仪之听他一句接一句的奉承话,忽觉嗓音甚是熟悉,忙道:“你且给我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那乞丐果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秋仪之,随即又低下头去。 秋仪之却在这短短一瞬之间认出了此人身份,便道:“金公公,还认得在下权步东么?” 此人便是几个月前奉命押送戴鸾翔进京,却被秋仪之用计谋一网打尽,又被当场挑断一手一脚筋脉的劝善司太监金德强了。秋仪之又往旁边那个乞丐看去,仔细分辨之下,原来是当时的检校程彦。 那落了难的金德强,听眼前这个施主这么问话,浑身一震,使劲支撑自己坐起,将秋仪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几次,这才说道:“果然就是公子。公子不是被土匪山贼掳到石林山上去了吗,怎会同小的在此处相逢?” 秋仪之听他至今依旧蒙在鼓里,心中颇有几分得意,便道:“什么权步东,都是当初骗人的权宜之计罢了……” 忆然却在一旁插话道:“哦哦。这权步东三个字还是我想出来的,你怎么没经我同意就擅自使用?罢了,你既已用了,又因此在幽燕王爷跟前立了大功,那就请我吃几顿好的,就算恕罪了吧!” 秋仪之赶忙支应几声,便又回头对金德强、程彦继续说道:“诚如方才这位小姐所言,在下乃是帮幽燕王爷办事的手下,当时使出计谋,就是要将戴鸾翔元帅从两位手中解救出来的。戴元帅现在不就在兵部坐镇整顿军队吗?” 金德强闻言,顿时惊呆住了,瞠目结舌不能说出话来。 一旁的程彦却长叹口气道:“小人早想着其中有些蹊跷,没想到果然中了公子的妙计!唉!这……这也是命中注定啊!”说罢,泪水已然浸湿了眼眶。 秋仪之见这二人当初都是吆五喝六、起居八座的人物,却因如今落魄如此,心中难免有些愧疚,便道:“当年虽然是各为其主,然而在下出手毕竟太过狠毒了些,以至两位沦落于此。不过幽燕王爷仁慈,凡是受伤军士,不分敌我都有抚恤,二位只需去兵部报道一声,又何苦在此同乞丐夺食?” 程彦叹道:“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幽燕王爷确实仁慈不假,即便是劝善司中人,只要老实交代,也多是既往不咎。然而我二人都是劝善司之中的骨干,当年又得罪过戴元帅。现在戴元帅重新得势,又岂能饶过我们?” 一旁的金德强已然是泪流满面,对秋仪之说道:“公子既然是幽燕王爷跟前说得上话的人,那就请公子通报一声。说是当初作践戴元帅的都是我姓金的,程兄反而有几分保全之意。姓金的愿意一命抵一命,换王爷赦免程兄。还望公子看在当初同我说话还算投机的份上,替我将这几句话告诉王爷吧!”说罢,金德强趴在地上,便如鸡啄米般磕了无数个头。 程彦见状,忙将他扶住,道:“我等现在都是患难兄弟,金兄何必说出这生分话来?”说罢,也同是满眼含泪。 一旁静观的忆然是个口硬心软之人,见他们两人甚是可怜,便拉拉秋仪之的衣袖,轻声道:“你就帮帮他们好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秋仪之也觉这二人,虽然为虎作伥,替郑爻做了不少坏事,却也是性情中人,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便笑着说道:“二位不过是为郑爻办事而已,说起来也是身不由己。幽燕王爷自然是宽宏大量了,戴元帅也并非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我看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无须劳烦王爷,只要由在下从中作保,去兵部点个卯,两位下半辈子便也算是有个依靠了。” 程彦和金德强见秋仪之不过二十几岁样子,说话口气却是不小;可又转念一想,幽燕王爷能将解救戴鸾翔这样极重要一件事情,全权交给他来办理,想必他说话也并不为虚…… 两人还在面面相觑之际,秋仪之早已招呼来一两牛车,让车夫抬着二人在车板上坐定,便往兵部而去了。 一行人走街串巷,不久便已到了兵部衙门。 幽燕王整顿全国兵马,作为此事机关中枢的兵部衙门,自然关防严密,衙门各处出口入口无不部署了精兵强将,手持利刃长矛纹丝不动地站岗放哨,更有一队队兵丁不时来回巡弋,显得十分森严。 程彦和金德强哪里见过这样场面,坐在牛车上便道:“公子的一片好意,我二人心领了。可是……可是这兵部大门不是那么好进的,不如……不如就这样回去了吧……” 秋仪之却是胸有成竹,笑道:“不妨事的,我再此处有熟人,两位稍安勿躁!”说着便带着忆然郡主,往兵部大门而去。 守门士卒果然认真负责,见这一男一女直往衙门内闯去,连忙伸出长矛,将秋仪之、忆然二人拦住,喝道:“兵部重地,闲人莫入!你二人过来何干?” 秋仪之答道:“听说戴鸾翔戴元帅在兵部坐镇,在下乃是元帅的一位故人,有些小事要请他帮忙。不知可否劳烦这位小哥进去通禀一声?” 那守门士卒打量了秋仪之一番,便道:“你消息还算灵通,今天戴元帅就在衙门中阅事。你要见元帅,总要有个名目,否则叫我如何进去通报?”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8 手下留情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笑道:“我没什么名目,你只需进去跟戴元帅说一声,说是秋仪之来了,元帅自然就会接见了。” 按照大汉朝廷的规矩,求见朝廷官员时候,要么呈上自己名帖,要么通报履历,再不济也得要有个“同年”、“同乡”的名头。 然而秋仪之上面一条不占,既拿不出什么名帖,又没有履历可以通报,同戴鸾翔也谈不上什么“同年”、“同乡”。 虽然若是戴鸾翔听到简简单单“秋仪之”三个字,就非放下手中事务亲自会见不可,可是这小小守门兵卒却不知道其中原委,不买他的帐。 只见那士卒脑袋一昂,呵斥道:“什么‘揪一只’,‘抓两只’的,戴元帅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听你胡闹,去去去!” 秋仪之呷了呷嘴,又道:“既然戴元帅军务繁忙……对了,三殿下郑森似乎今日也在兵部视察部务,可否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我‘秋仪之’来了。” 那兵卒闻言,惊道:“三殿下是何等样身份之人,他的动向你一个小小草民怎会了解得这样清楚?你到底是何人,还不速速交代,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秋仪之刚要答话,一旁的忆然郡主却已不耐烦,抢先一步说道:“他郑森又什么了不起?我平时是不愿意搭理他,否则他也得跟我客客气气的!你还不快去给我通报,在这里多啰嗦什么?” 那士卒听忆然话说得斩钉截铁,又见他衣着华丽、容貌非凡,真吃不准她是什么来头,带了几分心虚道:“既然两位要见三殿下,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要么我去跟头儿知会一声,若是他答应,自然放两位进去。” “那你还不快去,杵在这里好看么?”忆然斥道。 那士卒也不搭理这个面目奇异的女子,与同伴交代几句,便转身进门通报去了。 坐在牛车之上的程彦却悄悄招呼秋仪之,轻声说道:“看来戴元帅今日繁忙,公子有心帮助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改日再来也无妨。” 秋仪之笑着安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我同戴元帅交情极好。更何况这件事情,早一日办妥,两位便少吃一日苦头,不是吗?” 正说话间,方才那守门士卒已从兵部衙门之中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员穿着千总服色的军官。 那军官盔明甲亮、神采轩昂,一看便知不是庸碌之辈。却见他远远看到秋仪之和忆然,便极恭敬地小步快跑上前,随即单膝跪地,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小人有失远迎了!哦,忆然郡主也来了!”说罢,又朝忆然行了个礼。 原来此人乃是被安排进入禁军,充当基层军官的幽燕军士——因此自然就认得秋仪之和忆然郡主了。 程彦、金德强、包括那守门的士卒,见到这一幕,无不惊呆住了,愈发猜不出这“义殿下”秋仪之和“郡主”忆然两人的身份来历。 秋仪之莞尔一笑道:“无须多礼。我只是有些小事,需要见一见戴元帅,若是元帅繁忙,见一见三殿下也是一样的。你可否领进去?” “哎呀!义殿下这是哪里话?”那千总挠了挠头,说道,“您想要去见,自然就去见好了。对了,上面传令下来,说是幽燕王爷和大殿下,今日也要来兵部视察,义殿下正好一同相见,天大的事情也办妥了。” 秋仪之却是一惊,心里盘算一番,转身便同程彦和金德强说道:“两位之事,不过是戴元帅或者三殿下点点头、说说话罢了。可今日说巧不巧,幽燕王爷和大殿下都来此处议事,若同他们提起此事,未免多些波折。不如在下先安排二位住下,且待明日再来办理此事。” 程彦和金德强自然没有异议,点头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 秋仪之听罢,正要扭头回去,却听身后传来声音,道:“仪之许久没有过来请安,今日怎么在此?” 秋仪之扭头循声望去,乃是幽燕王郑荣微笑着冲自己说话,身后则跟着大哥郑鑫,知道已经避无可避,便迎上前去跪倒在地,笑盈盈说道:“仪之前些日子疲乏已极,想着舒散舒散偷个懒,这就没来义父这里打扰,也忘了请个假,还请义父恕罪!” 郑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孤看中的只是你这份忠孝之心,至于什么繁文缛节孤并不拘泥。你起来说话吧。” 秋仪之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仪之记下了。”这才起身。 于是郑荣又道:“听说你这几日同忆然四处游玩,怎么今天却想到来兵部了?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秋仪之不敢隐瞒:“我同忆然游览戒幢寺,正好撞见两个熟人。他们本是劝善司中人,因了我的关系这才沦落至街头乞讨。”于是秋仪之便将这两人来历简简单单讲述了一番,又道,“仪之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而今日便像为他二人求条生路。” 郑荣一言不发听秋仪之把话说完,便扭头对坐在牛车上的程彦、金德强说道:“孤就是幽燕王郑荣,你们的事情,孤知道了。” 那二人哪里还能在牛车上坐得住,连忙跌跌撞撞从车上爬下来,趴在地上磕了无数的头。 金德强更是失魂落魄,口中喃喃道:“王爷殿下万岁万万岁!” 金德强这语无伦次的恭维,恰好对了郑荣脾胃,莞尔一笑道:“孤向来都是赏罚分明,早有令旨,说是伤残军士不论敌我均由兵部及户部治疗抚恤。然而劝善司作恶多端,其中爪牙须经刑部审谳之后再作发落。然而孤听仪之所言,你二人均为伪君郑爻逆党,所做恶事极多,实难宽恕!” 匍匐在地上的程彦及金德强闻言,已被吓得浑身是汗,知道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幽燕王郑荣金口一开,自己便是万劫不复,几乎晕厥过去。 郑荣却话锋一转道:“可是你二人既有缘同孤见面,那孤自然另有殊恩。这样吧,你二人明日再来此地,若能求得戴元帅体谅,再去刑部报道,就说孤有特旨赦免,还你二人一个清白之身,苟且偷生去罢。” 程彦和金德强二人还在懵懂之间,趴在地上不知所云。 秋仪之心里却明白:以戴鸾翔的肚量,又有了郑荣的赦免,他二人下半辈子算是保住了,便笑道:“你二人性命已经保下来了,还不赶紧谢恩!” 程彦、金德强闻言,这才反应过来,一面口中不住高呼“万岁”,一面如捣蒜般磕头。 郑荣被他们一口一个“万岁”叫得心花怒放,便笑道:“你们二人起来吧,先回去好好想想该如何同戴元帅说话,若元帅不愿原谅你二人,那孤也无力回天。” 程彦、金德强昏昏沉沉地点头答应,就连同秋仪之告别一声也都忘了,起身低头不知往哪里去了。 秋仪之目送二人离开,转身朝郑荣作揖道:“义父有这样的胸怀魄力,难怪天下归心了!” 郑荣却不搭话,对秋仪之说道:“孤正有话同你说,你且跟我来。至于忆然么,且先回四夷馆居住,孤近日就要接见你渤海使团。” 秋仪之听郑荣语气生硬,不知自己又有哪里得罪了他,便慌忙答应,跟着郑荣向刑部大堂而去。 刑部之内,郑森同戴鸾翔正在共同办理整顿各地节度军事宜,见郑荣领着郑鑫到来,连忙起身行礼,便将办理紧张一一介绍清楚。 郑荣听了十分满意,说道:“各地节度军军务松弛由来已久,更有地方军官克扣军饷、空报员额,像这样喝兵血的赃官要不留情面狠狠惩治一批,才能重新鼓舞起士气来,你们可知道?” 戴鸾翔忙作揖道:“多王爷指教!” 郑森却道:“父王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戴元帅么?有元帅在此处坐镇,害怕事情办不好么?” 郑荣笑道:“孤怕的就是你在此处,仗着是孤儿子身份,指手画脚,耽误戴元帅办事!” 众人都知道郑荣此话乃是玩笑,无不哈哈大笑,郑森也跟着笑起来。 又说了一阵,郑荣这才转身对秋仪之道:“孤还有话同你说,你且随孤到后堂中来。” 秋仪之刚忙答应一声,随郑荣来到刑部后堂。 刑部大堂中人包括郑森在内,没一个不机灵的,知道他父子二人有机密事情需要商量,便极知趣地都止步在中堂之中互相攀谈说话。 刑部后堂除了正中摆了一座大汉版图的沙盘之外,别无其他装饰,显得十分整齐利落,正合郑荣领军打仗的武将心意。于是他十分满意地坐在后堂主座之上,又招呼秋仪之坐下,笑着问道:“仪之这几日玩得可舒坦了?” 秋仪之不知郑荣这话何意,略加思量道:“仪之这几日冶游无度,未曾帮助义父做事,又疏忽了学业,还请义父恕罪。” 郑荣却摆摆手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前些日子出生入死、费尽心力,也是该好好游玩休息一下。孤也是像你这样年纪就奉了先帝旨意出兵放马,一直忙到现在没有半刻停歇,说心里话,还真是有几分羡慕你呢!” 秋仪之忙道:“仪之不过侥幸立了些微末功劳罢了,岂敢同义父作比?莫要折煞了仪之的草料。” 郑荣点头称赞道:“你能这样想,也不负孤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他顿了顿又道,“孤这番又寻你密谈,你可知道是何事吗?” “还请义父教诲!”秋仪之说道。 郑荣又复点头道:“这事孤已同你谈了许多回了。眼下万事具备、不欠东风,孤登极即位就在眼前,已算是大功告成。孤正要询问,你今后有何长远打算?”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59 各归其位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是一件关乎秋仪之今后几十年的命运发展的大事,是他不得不仔细考虑,却又无法自专的。 于是秋仪之思量半晌道:“眼下义父已经大功告成,仪之想着,能不能就此隐居起来,不再过问朝廷大事?” 郑荣抬眼道:“仪之,孤问你,你是不是看不起孤?” 秋仪之听了郑荣这没头没尾的话,瞬间一怔,随即“噗通”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义父这是哪里话?这是哪里话?” 郑荣道:“你是不是以为,孤是那种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主?见你为孤所做机密事情太多,便想着要杀人灭口?所谓伴君如伴虎,于是你秋仪之就要早早脱身,年纪轻轻就想当个田园隐逸之人吗?” 这半年来,秋仪之亲眼目睹或是亲身经历了郑爻自焚而死、郑昌被谋害而死、杨元芷投湖自尽、白文波沦为阶下囚、郑荣及戴鸾翔险些丧命等等惨状。而这些人哪个不是尊贵无比的人上人,一旦失势, 便是万劫不复,想来确实可怕;只有像河洛王郑华那样,见好就收,不问世事,才是自全之道。 这样的心思,秋仪之心中早已隐隐之间有了些轮廓,可被郑荣当面点出,难免让他心惊肉跳,赶忙说道:“仪之岂敢有这样意思?义父这么说,我怎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说罢,便磕了几个头。 郑荣长叹一声,说道:“你起来说话吧。自古以来,君王成事之后杀害功臣的,举不胜举。你便真有这点想法,孤也不怪罪于你。刚才是孤说话太重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孤只是想问问你,怎会想出隐居的事情来?难道真的不愿再为孤效力吗?” 秋仪之长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是在普普通通一个山野村夫,他每日辛勤耕种也是为社稷效力。若仪之能蒙圣恩,隐居于山林之间,同样也不敢有片刻忘怀义父的养育之恩啊!至于义父想要留我再庙堂高处效力,按仪之来看,却有三不妥。” “哦?是哪三不妥?”郑荣有几分好奇。 秋仪之坐在椅子上,掰着手指答道:“其一么——仪之本是饥贫幼 童,仰赖义父怜悯这才侥幸存活于世,本就胸无大志,个性又懒散惯了,确实没有身居高位的肚量。仪之这几月以来,聊又小功,除却义父洪福齐天之外,依靠的不过是些阴谋诡计罢了,义父眼看就是登极称帝之人,讲究的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我这点鬼蜮伎俩不合义父堂皇圣德——这是其二。至于其三么——” 秋仪之思虑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其三——仪之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头上又没有什么名分,忽登高位难免有骇物听,若是让我从六部小官一点点做起,以仪之的个性又难免不会得罪上官,徒然引来纠纷,到时不知义父是要责罚我呢?还是维护于我呢?” 郑荣听秋仪之说到这里,脑海中徒然浮现出秋仪之梗着脖子同上司争辩、或是对他们冷嘲热讽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你说的却也不无道理。可是你我虽无血亲,却是情同父子,就这样分离,难免有些不舍啊!”说着,眼眶竟有些湿润。 秋仪之却道:“仪之又何尝能够舍得呢?然而这是仪之的一大心愿,还请义父能够俯允。” 郑荣定定神,说道:“好!孤答应你就是了。然而‘大隐于朝、小隐于野’,不知你秋仪之要怎么个‘隐’法?” “仪之打算来个‘中隐’。”秋仪之答道。 “哦?什么叫‘中隐’?”郑荣被吊起好奇,忙问道。 秋仪之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听说义父登极之后便要举办恩科大典,仪之之前又半真半假地捐了个孝廉的功名。因此仪之想着能不能共襄盛举,也到科场之中一试身手。若能中个进士什么的,还请义父大笔一挥,点我出去当个县令什么的,仪之就感激不尽了。” 郑荣素来知道秋仪之说话做事别出心裁,却也没想到他所说的“中隐”竟是这样一个“隐”法,不禁咧嘴一笑道:“好你个秋仪之!出任朝廷命官,也算是归隐田园么?” 秋仪之答道:“这件事情,仪之已经深思熟虑许久了。仪之同义父情谊深重,若是遁入深山老林之中,从此同义父分别,仪之便是死也是不愿意的。” 他被自己这句话触动心肠,竟然哽咽起来,说道:“若仪之能如愿,几年之内定为义父将此县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若义父到时还有用得到仪之的地方,只要一道圣旨下来,仪之自然星夜赶来,为义父效犬马之劳!”说罢,两行热泪已经流淌下来。 郑荣也被秋仪之这番真情感动,长叹口气说道:“孤不止一次同你说过,事成之后朝中文武官职,只要你看得上的,任凭你挑选。没想到你竟只要了一个县令官……小小年纪,就知道有进有退,你比你义父可强多了啊!” 秋仪之刚要谦逊几句,却见郑荣“腾”地起身,朗声说道:“你虽只要一个县令的小官,孤却不能刻薄寡恩。这样吧,你秋仪之自去当你的小小县令,孤另有密旨,封你为伯爵——我看就以聪睿二字为号,称为聪睿伯好了。” 秋仪之赶忙下拜称谢。 却听郑荣又道:“以你秋仪之的功劳,封个王爵也是应当的。然而自古以来异性封王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孤这也是为你着想。至于为何不封为公爵、侯爵么……那是为了给你留下进步余地。你还年轻,是孤要留着给儿子、孙子用的人才,若是现在就封了顶级爵位,未免让后来人觉得无官可封。” 郑荣话中深意,秋仪之已经了然于胸,又磕了几个头,说道:“义父为仪之考虑如此深远,仪之实在是感佩莫名,无以为报!” 郑荣抬手将秋仪之扶起,说道:“你为孤做了这么多事情,说起来还是孤的救命恩人,孤这样回报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郑荣顿了顿又道:“你想在科举正途上求个出身,这点心思是极好的。然而钟离先生从未教过你们科举酸腐文章,恐怕这块敲门砖未必好拿。”郑荣略一沉思继续说道,“此次恩科,虽以钟离先生为主考官,然而孤却要亲自出题。不妨在这里先给你透露一点:此次恩科策论考题,就是你前些日子同戴元帅说过的‘残贼之人,谓之一夫’这句话,你自可下去悉心准备,只是不能将这考题泄露了。” 秋仪之知道郑荣得位不正,出此考题,正好利用恩科取仕机会,将舆论方向扭转过来。这点意中之意,他却不敢明说,只拱手作揖道:“仪之记下了。” 郑荣话锋一转,又道:“攻破洛阳之时,孤有意为你寻一佳偶。以孤来看,忆然郡主自小便对你有些情愫,她又有渤海郡主的身份,同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你既想归隐田园,那忆然恐怕不能再同你相配。此事孤不便出面,还需你去同忆然说话,莫要伤了她的心。你可知道了?” 秋仪之没想到郑荣竟会在此提出这件事情,愣了半晌,却不知如何同忆然解释,只好敷衍了一句:“仪之知道了。” 郑荣点点头,又说道:“这几日朝廷上下事体颇多。你义父、师傅,还有几位兄长都忙得不可开交。想必你也玩得够了,也应当帮他们一把。依孤看,那礼部尚书施良芝办事还算得力,可孤毕竟有些不放心。你不如就从旁监视,有什么异常或是进展即刻报予孤知道,也好让你师傅能够轻松一些。” 秋仪之忙点头称是,又道:“我兄长尉迟良鸿,随我出身如此,多有出力。他有心为义父效命,不知义父有何安排?” 郑荣点点头说道:“孤有意授他四品武将职衔,教授孤亲军武艺,兼在刑部行走,羁縻一下黑白两道事务,也算是才尽其用了。” 秋仪之从郑荣话里已经听出,他要将尉迟良鸿留在身边的意思,知道自己外派之后便再难同这位武林盟主的兄长见面,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感伤。 然而秋仪之又打从心里觉得郑荣这番安排十分妥当,便平复一下心情,行礼替尉迟良鸿感谢郑荣。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待出门之时,已过午时。 留在兵部大堂之中的郑鑫、郑森及戴鸾翔等人,没有一个敢事先离开的,都在互相交谈。他们几人见郑荣领了秋仪之出来,便赶忙迎上前去。 只听长子郑鑫说道:“父王同仪之说了这么久的话,都快误了饭点了。听说兵部伙食都由禁军伙头负责,别有一番风味。以儿子愚见,父王不如就在此用餐可好?” 郑荣一听立即来了兴致,说道:“这些日子,吃的都是宫中御膳房送来的食物,虽然烹制细巧,久食却无甚味道。正好换换口味,孤今日便在此处尝尝禁军伙食,也好同我幽燕大军伙食比较比较。” 于是众人也不另找去处,就在刑部大堂之前的院子里,摆下桌案椅子,命兵部伙头只捡着禁军平时吃用的菜肴摆上桌来。 兵部几个伙头听说将来的皇帝在此处用餐,赶忙小心巴结,不过多久就摆上了一大盘酱肉、一锅荠菜羹、十几个精细馒头和一盘自己腌制的小菜上来。 郑荣的二儿子郑森奉命坐镇兵部,有半个地主的身份,见伙头摆上来的食品甚是粗糙单调,脸上立即笼上不快,喝道:“你们几个伙头,我平时也不曾亏欠你们银两,居然在我义父面前呈上这等粗陋食品,难道成心要我好看么?” 郑森有一半胡人血统,长得本就十分凶恶,发起火来便更加骇人,唬得那两个伙头兵愣在原地,双腿不住打颤。 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160 一晌贪欢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却呵斥道:“郑森,你懂什么?孤看这桌食物就好得很。你也是领军打仗的,难道将士出征在外,时时都能吃到这样的军粮吗?” 郑森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被父王教训得诺诺连声。 却听郑荣继续说道:“孤便趁此机会立下规矩,今后凡孤子孙,每顿饮食不可菜色不可超过四个菜,否则便是忘了我等当初在幽燕苦寒之地为国戍边之苦。你们都记下了吗?” 郑鑫、郑森连忙起身答应。 秋仪之见气氛紧张,便笑着说道:“仪之乃是义父螟蛉之子,此令当然也要遵守。四个菜固然已经是不少了,就怕吃到一半口干,何不另加个汤呢?” 郑荣瞥了秋仪之一眼,不禁笑出声来:“哈哈,你秋仪之倒会讨价还价。好!那就多加一个汤,今后尔等每顿饭以四菜一汤为限,孤以身作则,都知道了吗?” 经秋仪之这样一番插科打诨,桌上气氛终于活跃了些,于是这几人谈兵论道,吃了有一个时辰才罢。 自此日之后,秋仪之便奉了郑荣命令,时常去礼部查看登极大典进展事宜。 他本来不通礼仪,但见礼部尚书施良芝日日夜夜泡在皇城及太庙之中,一丝不苟地调整布置大殿细节事宜,也知道他是戴罪之身,全指望着将这件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从而求得郑荣赦免。 于是秋仪之略觉放心,除将每日进展细细记录下来,报告义父郑荣及师傅钟离匡之外,便再不指手画脚。 准备科举之事,秋仪之也没忘了放在心上。 他虽然聪明异常,然而对仕途经济却全是门外汉,想着自己的师傅钟离匡博古通今,便带了一把特意搜罗的前朝名家绘制的折扇,登门拜访,想要打听打听科举之事。 钟离匡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听了秋仪之来意,没好气地说道:“你师傅不过是个落榜孝廉,若是懂得如何做那些酸腐文章,岂有今日宣麻拜相的荣光?” 秋仪之听了,这才知道自己触了个大霉头,赶紧说道:“仪之此来,探询科举事宜倒是在其次,主要是寻觅了一把好扇子,想要请师傅鉴赏鉴赏。”说着便将折扇递上。 钟离匡一把接过折扇,只摩挲了两遍便知道了这柄扇子的身价,心情顿时大好,却依旧板着脸说道:“京城洛阳 物华天宝,然而经过这场战乱,能觅到这样的宝物也是不容易……” 秋仪之接过话茬道:“当初进京之时,义父给了我几万银子。我这一路挥霍下来,还剩下一万多,便全买了这柄折扇,正要献给师傅,以报教诲之恩。” 钟离匡是真心喜爱这把折扇,小心翼翼地展开,不顾天寒地冻地扇了几下,又深深呼吸一口气,似乎要将这把扇子散发出的精华统统吸入体内一般。 过了半晌,钟离匡才定神说道:“你的事情,王爷同我都说过了。你能在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想到退步之计,实在是难得。这一点,就是你师傅我也比你不上。” 秋仪之闻言,赶紧谦逊几句。 却听钟离匡又说道:“至于科举秘诀么……我不是全然不知。只告诉你一条,这科举可并非全凭文章啊!” 钟离匡喝口茶,继续说道:“想必你已知道,王爷已经有旨:说是此次恩科考试,以河洛王爷为主考、我未副主考。王爷闲散惯了的人,未必肯搭理这等俗务,此事恐怕还要落在我的身上。这样一来,你既有了王爷的保证、河洛王对你又是极欣赏的、同我又有师徒之谊,难道还怕中不了进士吗?” “师傅的意思,难道是……”秋仪之试探着问道。 没想到钟离匡却没有半点忌讳,说道:“取了不学无术之人,那才叫徇私舞弊。你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因此取了你,虽有私却也无私、虽不公却也是大公,这才是真正的为国取仕。” 秋仪之听了,不住地点头,说道:“师傅这番夸奖,仪之不敢承受。只是义父之前已将恩科考题透漏给了我,若我这篇文章做得狗屁不通,难免有损义父和师傅大名,混在天下才子之中也是抬不起头呢!” 钟离匡道:“你能说出这几句话,不愧这几个月经受的历练。这样好了,你这两日先就着题目,写篇文章过来,师傅抽空帮你改改。这样虽未必能点中状元榜眼,中个进士还是板上钉钉的。” 秋仪之听了,赶紧作揖感谢,又说了几句关于登极大典筹备事宜之后,便辞了出去。 郑荣因尚未登基称帝,故而不能住在皇城当中,便命人将自己之前坐落在京城之中的王府里里外外整饬一番后,便入住了进去。 这座王府极大,郑荣的家眷下人有不甚多,因此其中有的是空置屋子。秋仪之便在一侧选了一处独门独户的院子住下。 在城中买了碗馄饨草草吞咽下去,算是用过晚饭之后,秋仪之便将自己锁在书房之内,挑灯夜战,便想要将这篇文章科举策论写好。 可不料秋仪之虽然一向是口齿伶俐、滔滔不绝,然而提起笔却不知从何写起。他便赶忙翻阅几篇历次科考下来的状元文章,胸中似乎有了灵感,可下笔写了没几个字,便又停住了。这样几番折腾,天色已然漆黑,却只在一张宣纸之上写了没几行字。 秋仪之将这寥寥两三百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再也没法往下写。他苦笑一声,轻叹道:“原来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然而只要能写好这篇迂腐文章,却也并不容易啊!” 秋仪之正在愁苦之际,却听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不知深夜何人还会前来拜访,拜访之时又不懂得敲门招呼的礼数,便连忙抬眼望去,竟是忆然郡主夤夜来访。 秋仪之讶异地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这里是龙潭虎穴吗?我不能来?”忆然一面说,一面随手拾起秋仪之摊在桌上的那张纸,说道,“你不也是大半夜不睡觉,不知在这里写什么锦绣文章呢。” 秋仪之挠挠头,自嘲地说道:“什么锦绣文章,就连狗屁不通都谈不上。我写了两三个时辰了,都还没把这篇文章写完呢!” “唉!”忆然突然长叹一声,“难道你真的要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吗?” 秋仪之还想着改日怎样将自己这个消息,变着法儿告诉忆然,却没料到她居然已经知道了,忙敷衍几句道:“科举可没那么容易,说不定我考不中进士,也就没法出去当官了呢!” 忆然将视线从那张纸上移开,紧紧地盯着秋仪之说道:“我都知道了,你还敢诓我。这事情幽燕王爷都答应下来了,以你的功劳,宰相将军或者王爷一时舍不得,区区一个县令,还不是随手就给了你了?” 秋仪之抬眼刚同忆然炽热的眼神接触,随即吓得移到一旁,盯着桌案上不停摇摆的灯光,说道:“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朝廷之中勾心斗角,互相侵轧,我虽然年轻,却也是看见得多了,经历得累了。若不想个脱身的法子,这条小命恐怕也是难保啊!” “那你就舍得放下身边这么多亲戚朋友去当那个微末小官么?你就真的舍得……舍得离开我吗?”忆然说道这里,喉头一紧,时候有些哽咽。 秋仪之却是听得浑身冒汗,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忆然的双眼说道:“我当然不舍得,我又怎么能舍得你呢?可是……可是我胆小,我怕死……若留在朝廷中枢,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仅自己性命难保,也恐怕连累了你。” “不如这样吧,你跟我到草原上去。天天看白云漂浮、听河水流淌,无聊了就纵马狂奔,什么样的烦心事也都忘记了!”忆然描述着美好的生活,嘴角禁不住扬起笑容来。 秋仪之听了,却叹口气说道:“唉!你不懂啊!我不妨跟你直说了吧。我知道义父机密事情太多,若没有这十几年父子情分在这里,说不定义父早已把我杀了。他即便高抬贵手,也是时时刻刻提防着我,恨不得把我摆在眼皮底下。他能放我到地方上当官,已是莫大的开恩了,又岂能放我远走高飞呢?” 忆然也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们中原人,花花肠子就是多。哪里比得上我们草原上的人,都是直来直往,明刀明枪的。我就问你一句,你秋仪之喜欢我忆然吗?” 秋仪之听了一怔,羞得满脸通红,竟不知怎的却在这关节上,想起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然而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对忆然确有十分的情愫,绝不可能回避,便用力点了点头。 忆然见了,脸上扬起欣慰的微笑,随即抬手抽出头上插着的发钗,任由她一头自然蜷曲的棕色长发披散下来。 秋仪之见忆然雪白的面庞在摇曳的灯火的映衬之下泛出红光,一双点缀着蔚蓝色眸子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也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却见忆然依旧满脸微笑,缓缓解开腰间衣带,褪去外面罩着的棉袍,露出内里穿着的绸缎小裙。 秋仪之见了大惊失色,努力压低声音问道:“忆然,你做什么?” 渤海郡主忆然却不答话,一件件将身上衣物脱去。 秋仪之是既不敢看,又不敢伸手阻止,连忙将头别过一边,口中不停说道:“忆然你不可如此,这样伤了你的名节,我可担待不起。” 忆然却道:“我们草原上的女子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你……你回头看看我可好?” 秋仪之终于鼓足勇气,缓缓回头看去——只见忆然赤裸着胴 体,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丰满的乳  房、健美的大腿,无不散发着女性成熟的魅力,不断吸引着秋仪之。 “我……我冷!”忆然轻启微唇说道。 秋仪之仅存的理性,终于被人性深处最原始的欲望击败了,他不再犹豫,起身扑了上去,张开双臂将忆然郡主用力抱在怀中。 …………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1 春花秋月何时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队人马在广袤的平原上,缓缓向南行进。 这正是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的好时光,和煦的春风温柔地抚过人的面庞,让人浑身上下都沉浸在一种极适意的氛围当中,仿佛将心头一切忧郁和困扰统统洗尽了一般。 这队人马打头的,乃是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身材并不高大,却骑了一匹矫健的骏马;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眉宇之间却浮现出一股难以察觉的哀愁。 这青年端坐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抓着书本,也不认真阅读,只是不时扫上一两眼,又举目观赏沿路风光。 身后却有一骑上前,在他耳边说道:“公子,我们走了大半天了,也该喝口水,填填肚子了,是不是找个地方歇息一下?”说话之人虎背熊腰、面色黝黑,一看就不是寻常匹夫。 那青年听了他的话,又抬眼看看日头,说道:“好,你到前头找个小店,就在那边先休息休息吧。” 那汉子点点头,松开缰绳,双腿同时一夹马腿,他胯下那匹甚通人性的骏马便“泼喇喇”向前奔驰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汉子便已回来复命:“公子,前头大榆树下有个茶摊子,虽然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好地方,却也是十分干净,要不我等现在那别歇息一下。” 那青年全无所谓地点点头,说道:“好!就依你,前头带路去吧。” 黑汉子所说的那棵大榆树并不遥远,一行人走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到了那边。树下果然有个白须老头儿支了个摊子,摆了几套桌椅板凳,向过往行人贩卖凉茶。 那老头年纪虽大,却也十分热情,见来了越二十个顾客,赶忙起身迎上前去,招呼道:“来来来,各位客官走了大半天了,不如下马来这边坐坐?” 领头的青年见此处茶摊摆设虽然简陋陈旧,却依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心中生出三分好感来,便对那老人说道:“好,我等就借贵宝地,稍息片刻好了。还请老人家倒几碗茶来。”说罢,便滚鞍下马。 这青年身后跟随着的十八个大汉见状,也都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路边。 那老者见下马的十几个汉子一个个五大三粗、面目可憎,不免有些惊慌,忙对青年说道:“这位公子面相和善,看着像个读书人。可是这些随从怎么都长得山贼似的,别惹出什么麻烦来啊!” 那青年笑道:“这些人虽然面相难看些,却也不是坏人,还请老人家不要在意。我等还要赶路,在此处喝口茶就走。”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两一锭的银子,随手递给老头儿。 这老头在此处贩卖的凉茶,不过一文钱一碗,这一两银子足足抵得上他十天半个月的收项。 因此这老头儿接过银子,面露难色道:“公子这么大一块银子……小的没带了剪刀,可没法子找零啊!” 青年满脸微笑,说道:“谁要你找钱了?你小心巴结着,多余的钱就算给你的赏钱好了。” 那老头闻言,立即眉开眼笑,千恩万谢道:“老头儿虽然老眼昏花,可一看公子就是个贵人。瞧瞧这派头,不用说就是人上人,您指甲缝里流出点儿来,就够我们吃喝不完的了……” 他正滔滔不绝地奉承,却听一旁一个汉子嚷了一声,道:“嘿!那边的老头子,先过来给大爷几个倒茶,耽误不了你拍我家公子马屁!” 那老头听那人说话粗鲁,吓了一跳,忙道:“来了,来了。这位爷请稍安勿躁。”说着就要上前为他沏茶倒水。 那青年却一把拉住老人,说道:“老人家不必搭理他们,只在这里陪我说话就好。”又转身对那喊话的汉子道,“茶碗茶缸都在这里,你自己起身倒茶,就累断了你的狗腿了吗?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那粗壮汉子被这青年几句训斥,顿时打了焉,只好乖乖起身,自己舀了一碗茶喝。其余人等见状,也都不敢再招呼老人伺候,一个个自己动手取碗喝茶,又拿出随身干粮就这水往下吞咽。 那老人见这么一大群粗野汉子,都对这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俯首帖耳,越发觉得奇怪,连忙请这青年坐下,亲自为他端了一碗茶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公子口音,是北方人吧?这回南下,是要升官,还是要发财?” 青年却不答话,反问道:“老人家,这里是哪处地界啊?” 老头儿顺口答道:“这里算是淮阴县地面,公子瞧见这棵大榆树了吗?据说是几百年前一个仙人种下的,我们这村子,就照着这棵树,取名叫大榆树村了。” 青年点头道:“新君拥立,减免天下钱粮。你们河南这里是穷地方,去年又遭了两番战乱,皇上特旨,一下免了两年税收,这下日子好过多了吧?” 不想这老头儿却摇摇头,说道:“国家大事,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相关?免去钱粮,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又得不到好处,还不是当官的、当地主的收益最大?” 青年听了,眉头一皱,略加沉思道:“莫不是你们这里又出了贪官污吏,违抗圣上旨意,擅自摊派?” 那老头又摇摇头,说道:“我们虽然不过是些小草民,却也知道幽燕王爷当了皇帝,最恨贪官。他老人家刚刚登基就杀了几个当官的,谁还敢捞钱?” “那老人家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青年追问道。 那老人却“嘿嘿”一笑,反问道:“听公子的口气,怕是上面派下来体察民情的官员吧?” 那青年听了一怔,忙摆摆手,说道:“老人家哪里话?我不过是进京赶考落第的举人,策论做的不好,这才没有高中。因此一路上注意些民生事务,打算三年之后再进京赶考呢!” 老头儿却答道:“你是当官的也好,不是的也罢,让朝廷里头知道些这里的情况,也是好的。且容老头儿慢慢道来……” 老者自盛了一碗茶,喝了一口,润润喉咙道:“皇上减免的税收都是地税,可佃户贫农,还有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又都没有土地,自然也就减不到我们头上。谁手里头田多呢?还不是那些地主和当官的,他们免了田税,又不肯减少田租。所以说皇帝减了钱粮,最后还不是都落到那些地主大户手里了?” 青年听了,这才知道其中弊端,不禁愕然。 那老者叹口气,继续说道:“可是皇帝身边都是那些地主官员,又什么时候能听到我们这种草民百姓的声音呢?要是公子下一科能高中状元,记得把老头儿这几句废话说给皇上听一听,我这辈子也就算没白过了。” 青年沉思半晌,才道:“在下先谢谢老人家吉言了,他日我若有缘,定将这番话面呈圣上。”又笑道,“没想到老人家在此看个茶摊,居然能有这般见识,可见真人不露相了。” 那老人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懂得这样的道理啊?还不是全赖这个摊子,听南来北往的举子客官说得多了,也就随声附和两句罢了。” 青年点点头,说道:“那就多蒙老人家指教了。”便不再理睬他,反而招呼身边一个黑汉子道,“你取文房四宝来,我要给义父写信。” 那黑汉子听了,连忙从包裹之中取出纸笔和预先准备好的墨汁,便递到青年面前。 青年就着粗糙不堪的桌子摊开纸,笔走龙蛇写道: “一别五日、如隔三秋,仪之拳拳之心,望万岁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原来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郑荣十几年前在河南一处破庙之中螟蛉下的义子——秋仪之。 他足智多谋、胆大心细,去年一年几次深入京城龙潭虎穴之中,巧用火药轰开洛阳城门,将当时还是幽燕王的郑荣从刑部大牢之中解救出来。又出奇计,助郑荣攻克潼关;再用火药,轰塌洛阳东墙;亲自领兵,一番话说死了“伪帝”郑爻——为郑荣登极称帝立下汗马功劳,年纪轻轻就已是功高盖世。 皇帝郑荣本来打算将他留在身边,经过几年积累之后,再从容点将拜相、加以重用。 然而秋仪之几番目睹了宫廷惨变,不愿留在朝廷中枢这是非之地,故而请了皇帝恩旨,在今年恩科科举之中被钦点为二甲第六名进士,放到地方做一任七品县令,因此正好路过此处。 出京之前,皇帝郑荣亲自接见,问他还有什么要求。秋仪之既不要金、也不要银,只提了三个要求: 一是他自己虽出生在北方,然而秋家祖籍郡望却在南方,愿皇帝将他点在江南道越州府山阴县为官,也算是衣锦还乡; 二是他虽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却密旨封了聪睿伯的伯爵爵位,又同皇帝父子相称,因此除了皇亲国戚及师傅钟离匡之外,不愿再拜其他官僚; 三是赵成孝和他手下招安的十八个山贼,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不忍离去,因此要作为亲兵跟随自己到县赴任,也好有个帮手。 这三条要求,没一条是关乎国家大政的紧要事体,皇帝郑荣想也不想就恩准了。 秋仪之又献了三条计策: 一是天下初定、人心浮动,皇帝要广收民心、与民休息,更要节省开支,视情形轮流黜免各道税负,也好让天下百姓沐浴皇恩; 二是大汉吏治腐败、积重难返,已到了不得不下狠手整顿的地步,朝廷必须惩治一批贪官污吏,也好杀鸡儆猴,予百官以警示; 三是天尊邪教虽经反复打击,已经元气大伤,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知还有多少天尊教徒藏身于朝堂之上、江湖之中,更有首恶元凶尚且逍遥法外,更要严加稽查,以求铲草除根。 皇帝郑荣听这条条都是经世济民、千秋万代之策,心中高新,便又另赐秋仪之三项权利: 一是当初为方便秋仪之办事而给他的“汉幽燕王兵马元帅 郑”的名帖,依旧留在他身边,凭此名帖便可随意出入皇城; 二是岭南王郑贵虽然口头降服,然而居心尚不可测;因此将皇帝金牌令箭赐予秋仪之,一旦郑贵挑旗造反,秋仪之便可凭此令箭调动兵马,立即组织平叛事宜; 三是赐予秋仪之密奏权力,可以监视江南大小官吏,无论大事小情,都可以送到已封为宰相的师傅钟离匡处便能直达天听。 于是,秋仪之觉得这茶摊老者所言,虽是俚民俗语,却关乎朝廷方针,不愿义父郑荣为上下官员士绅蒙蔽,便斟酌着将这些话语写下来,就要托人送到京城中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2 不寻常的旅客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笔走龙蛇,须臾之间,已将这封书信草就,重新看了一遍,随手将其中几个错别字改了,也不重新誊写干净,便亲手将此信密封,递给身边的黑汉子,说道:“赵哥,你找个可靠的兄弟,立即将这封信送到师傅那里去。” 这“赵哥”乃是秋仪之的同乡——因长得黑,便诨名“赵黑子”,最是仗义忠厚,还曾上山落草当过几年的山大王;后来有缘被幽燕王招安,赐名“赵成孝”便从此伴随在秋仪之左右,为他做了无数大事。 这赵成孝接过书信,又招呼过手下一个精瘦汉子,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便让他立即出发赶往北边去了。 秋仪之目送那人离开,便对那老者说道:“老人家的话,在下都已记下了。在下有个师傅,在户部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见了在下的书信,必然别有一番处置,老人家只管放心好了。” 那老头却只当秋仪之在吹牛,满不在乎地说道:“天高皇帝远,就算真有什么好处,又哪能落到我们手里?只求几个地主大户手下留情,能减几颗粮食的地租,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秋仪之也不同他多解释,却问道:“老人家,既然此处乃是淮阴县境内,你可听说此处有个叫王老五的?” “哦~你说王老五啊!认得,认得!”老头儿说道,“这小子嘴快腿快,在我们这里也算是有点小名气,公子要去找他么?” 秋仪之灵机一动道:“正是。当初我进京赶考时候,吃过他几个瓜正好没有零钱付给他,这次原路返回,正要还他钱呢!” 老人摆摆手道:“如果公子真的是为此事,那老头儿我还是劝你别去了。现在这王老五可了不得了,哪里还瞧得上公子这几个铜板呢?” “哦哦?”秋仪之闻言一惊,随口问道,“老人家这话怎么讲?” 老人答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是王老五去年结识了个幽燕道来的军官,撮合着这里的县太爷投降了那时候的幽燕王爷。现在王爷登极当了皇上,王老五自然是身价非凡,乘机帮人在县里头关说事情,县太爷没有不同意的,现在他可真是威风八面了啊!” 秋仪之听了哑然失笑——那幽燕道来的军官可不就是自己;至于那县太爷孙扒皮见风使舵也算是快,好歹也保住了头上的乌纱帽——于是秋仪之说道:“不妨事的,在下当初同那王老五交谈得好,与孙太爷也有些旧交情,他们总不会驳了我的面子的。” 老人摇摇头说:“这年头,人情比纸还薄,还说什么交情面子呢?公子既然相去见,那见见也无妨。喏,进了淮阴城,县衙南面有间大房子,就是王老五的了。”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将碗里凉茶喝尽,又再赏了老人二两散碎银子,便领了手下亲兵,在老人千恩万谢声中,往淮阴县城去了。 河南乃是中原腹地,坐拥沃野千里、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千百年来都以耕种采桑为业,若无战乱兵祸,便是一处可成就大业的风水宝地。 秋仪之一路走来,见大道两侧阡陌交通,农田之中站了无数农夫,一起一伏地在田间插秧。 所谓“万物土里生,全靠两手勤;只要功夫深,土里出黄金”。 秋仪之眼见河南百姓耕种如此繁忙勤劳,又想着朝廷免去了河南两年赋税,河南百姓必然是丰衣足食了——却没料到皇帝慈悲、朝廷让利,到最后钱粮还是落到手里了地主富户手里,赋税之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弊端。 秋仪之想着想着,已到淮阴县城墙脚下。 淮阴县秋仪之去年来过一次,只是当时要务,因此在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今日再见这座县城,虽比不上京城洛阳或是幽燕广阳那样的繁华富丽,却也是中原土地上一座颇具规模的大县城。 新皇登极称帝以来,下大力气整顿大汉各地吏治、军务。这淮阴县城就在近畿附近,自然不能例外,守门士兵打起十二分精神站岗放哨,见秋仪之带了一大群人过来,忙横矛拦阻道:“尔等从何处而来,来此淮阴县城所为何事?” 秋仪之勒紧缰绳,却不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递给拦路的士兵,说道:“在下进城是为寻个故人,身后这些都是在下的亲信家丁,不是坏人,还请这位兵爷行个方便。” 那守门兵士却不认识字,接过秋仪之的名帖上下摩挲了半晌都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便递给端坐在城门一旁的领头士官。 秋仪之这份名帖乃是他的三哥、皇三子郑淼临行之前送给他的礼物——取四川进贡上来的上好箣竹、由皇宫内的能工巧匠精心打磨、再请他的岳父秦广源在其上手书“恩科进士及第 钦点山阴县令”几个蝇头小楷——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那领头官兵虽然见识浅薄,认不出其中来历,然而只看其上书写的一行小字,便知名帖主人身份非凡。 于是他连忙起身小跑到秋仪之马前,单膝跪地道:“原来是位县爷大人啊,小的失礼了。不知大人进城可是来找我家孙太爷的?”一边说,一边高举双手,将名帖递还上去。 秋仪之收起名帖,说道:“在下同孙县令也算有些交情,此来或许同他见上一面。不过在下想先去见见你们这里的王老五,不知他现在还在城里吗?” “哟,原来是来找王五爷的啊。五爷就在城里,不过他现在正忙,寻常人等五爷还未必肯相见。不过大人既然同五爷是故交,那五爷也就不会不赏脸的吧?”说着,那城门领便将王老五的住所告诉了秋仪之。 这城门官在别处不过是个芥子儿的小官,放在这小小淮阴县中,却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了——然而却对不过区区草民的王老五一口一个“五爷”,叫得甚是尊敬。 这样一来,就连聪明如秋仪之,也不知道这王老五短短几个月之间,有了怎样一番本事,能在此淮阴县中混得这样风生水起。 于是秋仪之好奇心情正盛,也无心观看县城之中风土人情,便领了众人,直往王老五那间大宅子而去。 王老五这所谓宅邸,说到底不过是一处略高大些的平房罢了——然而在多是低矮棚户的淮阴县城当中,倒也颇为扎眼。只是这宅子孤零零坐落在一片空地之上,既没有门楼牌坊、也没有石狮门兽、四周更没有围墙守护,正好由秋仪之领了赵成孝,躲在大门一侧,观看其中情形。 只见屋内正堂之中端坐一人,五短身材、脸色黝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庄稼人模样,身上却穿了一套甚是华丽的绸缎衣裳,显得极不协调——此人便是王老五了。 王老五身边左右站了两人,面目有些相似,却在龇牙咧嘴争吵着些什么。 秋仪之竖起耳朵倾听,好容易才从两人的争吵之中听出眉目:原来是兄弟二人分家,祖上留下的田地要一分为二,可丈量的时候发生矛盾,两不相让,这才闹到王老五这里。 这在农村是极常见的事。原本土地长宽差个几寸几分的也没什么大碍,但往往牵涉到两家恩怨,激化起来闹出人命官司也是有的。 可这王老五却甚是沉稳,手里拿着两家人递上来的地契,上下左右看了半晌,突然不知看出什么破绽来,一拍大腿道:“原来不过是当初土地没有丈量得准了,不过是小事一桩,看你们一个个都脸红脖子粗的,犯得上吗?” 一旁的弟弟听了,却不服气,说道:“他比我年纪大,多吃了两年饭,理应让我一点的。五爷,你说对不多?” 哥哥也反唇相讥道:“你小子打小是我带大的,别的不说,小时候尿了我几脖子了?这地要平分也可以,你先让我在脖子里撒泡尿再说!” 这哥哥说话甚是刻薄,弟弟听了立即火气,起身就要上前扭打。 王老五一声断喝道:“你们都给我安静!” 兄弟二人听他这句话,果然都不再言语,只静静听王老五继续说道:“我别的不问,就问你们分到了地,还在一起过日子吗?” 兄弟两人异口同声答道:“分都分了,还过什么过?” 王老五笑道:“那就是了。你们铁了心要分家,那祖宗的地便也要一分为二。既然要分地,自然是要在中间筑条田埂——那就按着我的意思,把田埂筑得宽些,让你们两家土地面积相等,走起路来也方便些。你们看好吗?” 若是这番做法,那兄弟二人都有些吃亏,却也没让对方占到便宜。 两人正在盘算得失之间,又听王老五高声问道:“怎么?不服气吗?要不请县太爷来断断这官司?” 弟弟一听这话,立即回到:“服气,服气。五爷说话就在理上,我们回去就照办,回去就照办。”说罢,从王老五手里取过地契,就往门外走去。 哥哥见弟弟走了,自己也没了争讼的对象,便也悻悻离开。 秋仪之见到这一幕,不禁放声笑道:“好你个王老五,几个月不见,竟然长了本事,在这里开堂审起案来!” 王老五早已是今非昔比,听到有人这样对他冷嘲热讽,立刻勃然大怒,起身高呼道:“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胡咧咧?看你五爷不打断你的骨头!” 秋仪之随即转身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话是我说的,怎么?你还敢来打我么?” 王老五见到秋仪之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一怔,连忙用手揉揉双眼,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头昏眼花,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说道:“哟!原来是我的贵人来了!您老人家怎么也不提前派个人过来通知小的一声,小的也好赶走闲杂人等、准备美食筵席,也算是小人的一片善心了。” 秋仪之闻言笑道:“你王老五这张嘴巴倒还是又快又甜,能听到你这几句好话,也不亏我这大老远的从京城跑来啊!”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3 收服王老五 - 一代权臣 - 笔讷 王老五虽不过是一介农夫,却也善于察言观色,他听秋仪之话语之中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心中已是大定,忙将秋仪之和赵成孝领进大堂,嘴巴里却没闲着:“我说这大清早的,树枝上就落了两只喜鹊,吱吱呀呀地叫了一个时辰才飞走。可不贵人就来了,就是我这里简陋了些,入不得老爷的法眼,真是委屈老爷了啊!” 秋仪之见这大堂之中除摆了一套质地甚佳的硬木家具之外,再无别的装饰——莫说是古籍典册、名人字画,便是一两座花瓶都是没有的——显得豪华有余而风雅不足。 秋仪之也不客气,径在主座上坐下,笑道:“我说王老五,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正好用在你身上。几个月不见,居然在这里开堂审,当起县太爷来了。” 王老五恭敬地侍立一旁,挠挠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秋仪之闻言大笑:“当官还有迫不得已的吗?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给我从实招来!” “唉!”王老五叹口气道,“当初老爷来淮阴县教训过孙扒皮之后,就跑去别处公干去了。可小人可倒了霉,孙扒皮随手就派人将我抓了起来,挨了数不清的打,最后问了个谋反的死罪,关在大牢里头,就等秋后一刀。我老爹也在这时候急得病死了。”说到这里,王老五眼中似乎有些湿润。 秋仪之也跟着叹口气道:“说起来,这也是我做事不周全。在此先跟你道个歉吧!” “不敢,不敢!”王老五继续说道,“可没想到这孙扒皮也不蠢,听了县里头赵大官人的劝,真的备了军粮送到幽燕大军那里。后来幽燕王打了几个胜仗,又攻下京城、当了皇帝,这孙扒皮便被保举了个大功,虽然没有高升,这县太爷的位子却是越坐越稳了。” 秋仪之听了沉思不语,又听王老五道:“孙扒皮得了彩头,也自然不会再为难我,便将我放了回来。可是这样一来,我已家破人亡,干脆放手一搏,就说我同老爷您是故交,过不了多久就要进京当官去了。那孙扒皮果然就怕了我了,还赏了我这么一处宅子,还想着我进京之后能拉他一把,也好让他升官发财。后来乡里乡亲的都知道我在孙扒皮跟前说得上话,遇到事情都让我去打招呼,孙扒皮倒也给面子,没有不听的。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就成了这淮阴县里头的二老爷了。” 秋仪之笑道:“你这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了……可是这案子断得却不公道,否则我还真赏你个县官当当呢!” 孙扒皮却说:“老爷是皇上跟前的人,这里头的花花绕绕或许还未必知道呢。就拿刚才俩兄弟的事情来说,要是闹到孙扒皮那里,两家都想着赢官司,免不了向上头行贿;孙扒皮有意无意再一拖,这两家人又误了农时,还不得家破人亡,说不定到时候这块地也不是这两家人的了呢!” 秋仪之听罢,长吁一口气道:“你话语虽然粗俗,这里头却是一篇吏治的大文章呢!” 王老五答道:“小的大字不识半个,别说大文章了,就是小文章也不会做呀!可小的却知道,皇上登极免了河南道两年的赋税,官员们没借口捞好处,都盯着打官司这块肥肉呢!” 秋仪之赞道:“好!就凭你王老五这几句话,便又是大功一件。J记得当初我跟你分别时候,说过要带你出人头地。而今我接了皇上旨意,要去江南山阴县当县令。你不如跟我一道去赴任,怎么样?” 王老五犹豫了半晌,迟迟不肯回话。 一旁的赵成孝却着了急,骂道:“好你个王老五,我看你人穷嘴贱,也不知我家公子看中你哪里了?居然还敢搭架子,怎么?跟着我家公子委屈了你了吗?” 王老五赶紧摆摆手,说道:“不是……不是……” 秋仪之却满不在乎,说道:“你心里这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么?你如今在这淮阴县内好歹是个‘二老爷’,可要是去了山阴县也就是我手下一个家丁身份,哪有现在这样威风八面?” 王老五被点破心思,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口中却不愿承认,只道:“小人哪敢这样想?” 秋仪之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妨在此告诉你,我可并不是什么小小县官,乃是当今圣上远房子侄,讨逆之役又立了大功。皇上本来想封我做大官的,可我却嫌麻烦,便只求在江南富庶地方做个知县玩玩。至于那孙扒皮,我只消同皇上说一声,立刻就摘了他的乌纱帽,你信不信?” 秋仪之这话说得胸有成竹,不由得王老五不信,却也被吓得不轻,饶是他一张利嘴,也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原……原来老爷,居……居然还是皇亲国戚!” 秋仪之见状颇为得意,便笑道:“怎么?这下愿意跟我走了吗?” 这王老五本就是个胆大包天之人,老父亲死了之后又没了牵挂,便咬咬牙,说道:“跟着老爷必定不会亏待了小的,我这就跟老爷走吧!” “好!”秋仪之赞道,“果然快人快语,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给你半个时辰打点些细软,这就跟我走吧!” 王老五却道:“小的不名一文,没啥好带的,这就跟大人走了罢!” 秋仪之点头道:“也好!就是你这身绸袍我看着不伦不类,快去你赵哥这里拿套劲装穿穿,好歹也有个使唤人的样子不是?” 王老五连声答应,便从赵成孝那边领了一套衣服,当即换上。 秋仪之见他换了装束,也算是干净利落,便多嘱咐两句道:“你王老五心思灵活,做人也还算老实,就是胆子太大,这张嘴也没个把门的。告诉你,我的身份,乃是一件机密大事,不能轻易透漏给别人。若是多说一句半句,便是杀身之祸,你懂了吗?” 王老五也知道秋仪之这话的分量,连连点头答应,又道:“大人既然来了这淮阴县,要不要顺道去见见孙扒皮,他好像就在县衙里面。” 秋仪之想也不想便道:“他孙扒皮能上得什么台盘,也值得我亲自去见吗?我等不用见他,这淮阴县我也不想多呆,这就启程赶路吧。” 王老五听秋仪之说话斩钉截铁,便也只好诺诺连声道:“好,好。既然大人这么说了,小的就为大人牵马去吧。” 于是一行人加快步伐便出了淮阴县城,便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这一路之上,正是风和日丽、春光明媚之时,秋仪之走得十分畅快,不就之后便到了山东道境内。 山东乃是儒家圣人出生讲学之地,自古以来又都是富庶之地,名胜古迹甚多。秋仪之并不急着赶路,便趁此机会登泰山、拜孔庙、饮趵突、观蓬莱,游玩了整整一个月,才想到南下赴任。 又恰逢山东乃是大汉漕运枢纽之地,一条大运河直通江南道。 秋仪之在北方每日骑马,而极少坐船,觉得十分新鲜,便叫王老五去寻条客船,也好顺流南下。 王老五刚刚投入秋仪之门下,正要抓紧巴结,不过多时便已寻到了一条船。 秋仪之见这条船乃是一艘颇大的画舫,有六七丈长、两三丈宽,上下分为两层,便问王老五道:“老五,你不觉得这艘船太小了么?” 王老五答道:“大人,这船还小啊?我们拢共才二十一个人,这艘船好歹也能载上四五十人,还不够大的吗?” 秋仪之笑道:“载我们这几个人当然是足够了,可我们这边还有二十匹马,你说这条船怎么装得下?” “嗨!”王老五笑道,“这我早想好了。公子就在此处把马卖了,得了银子,再到江南一模一样选几匹,也省得船舱里尽是马味了……” 王老五话音未落,秋仪之所带亲兵早已笑成一片。 有的说:“老五,你当这些马是田里头翻土的畜生吗?想卖就卖,想买就买?” “可不是嘛!老五脑袋上插个标把自己卖了,得的钱怕还买不来一根马尾巴呢!”有人随声附和道。 “谁说的?要是比起耕田来,老五说不定还真不输给这几匹马。我说老五,你买身不买啊?他们不要,我要,十两银子怎么样?” “我出十二两!” “二十两,一口价!” 说着说着,话题便偏到王老五卖身上了。 这王老五也不是孬种,听他们这样嘲笑自己,涨红了脸反骂道:“放屁!你们当老子是窑姐啊!要卖你们自己卖去!” 不知何人听了,回了一句:“就凭你这卖相?我看你他妈就算进了窑子,也得饿死!”说罢,又是一阵哂笑。 秋仪之听了,唯恐这群粗人闹出事来,忙高声道:“你们都吃饱了没事做了吗?谁再多说半句,这两天就别吃饭了!” 这些亲兵都知道秋仪之身份,听他这么一说,立即闭口不语。 秋仪之这才转身对面孔涨得通红的王老五说道:“老五啊,这事也不怨你。你看这些马,每一匹都是渤海草原上的骏马,打起仗来,多这一匹马,强过多十个人呢!再拿我胯下这匹大青马来说,乃是正正经经的汗血宝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就算有人拿整座淮阴县城来换,我都未必肯答应呢!” 王老五这才知道这几匹畜生居然堪称价值连城,顿时怔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小的不知这几匹马居然是这样的宝物,险些误了大事。我这就去另找一条船来,包大人满意!” 这王老五还真是雷厉风行,不到一袋烟功夫,便又找了艘船——乃是一艘北上运了漕粮之后,放空南下的粮船——虽然朴素了些,却有的是可以运马的空间,扫扫仓底就连马吃的草料也省了。 秋仪之原本就是极朴素之人,对这些豪华装饰十分不在意,只觉得此船甚好,便登船南下去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4 礼仪之争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等人乘船南下,顺道饱览运河两岸风光、沐浴和煦春光,又免了旅途辛苦,一路之上十分适宜。 可不料在横渡长江之时,却遇到横风逆流,一条大船被滔滔长江蹂躏得毫无还手之力,更让秋仪之这群不熟水性之人苦不堪言,就连他们随行携带的那些马匹也在惊吓之下病倒了几匹。 这几匹马可是秋仪之的宝贝疙瘩,见状便忙令艄公水手就近靠岸,高价寻找郎中兽医,精心医治了十几二十天,这才再次启程南下,去山阴县赴任。 江南道富甲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抬眼所到之处,无不长满了水稻小麦;道路两旁种了一排排齐整无比的桑榆树木;便是仅有的小片空地,也都种植了各色蔬菜——丝毫不见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荒芜土地。 “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使之贫。古人诚不我欺也!”秋仪之骑在马上默默吟咏道。 进了江南道首府建业城,秋仪之便按规矩,要去拜访江南道刺史殷承良。 江南道府衙门原本是本朝圣祖武皇帝巡视江南时候的一处行宫,修建得极是富丽宏伟,然而刺史殷承良却不在此处办公,而常驻在南京城一处名为“青崖观”的道观之中。 秋仪之按着府衙差役的指点,这才找到这处道观。 道观门前果然有哨兵看守,秋仪之通报姓名、递上名帖、塞了赏银之后,又等了许久,才在一名小道士的引领下进了这道观大门。 不料这处这“青崖观”却没有没有半点道观样子,却更像是一处修建得极为雅致精细的园林。 这座园林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方寸之间便设置了无数精美绝伦的典雅景致,便是一树一花、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的摆放都经过了反复推敲,真正到了多一份则嫌多、少一分则嫌少的境界。 秋仪之虽然年轻,却也见过不知多少大世面,然而见到这样人间仙境一般的园林景色,也不禁放慢了脚步仔细观赏起来,心中却暗想:“此处虽非自然形成,却也丝毫没留下人工穿凿痕迹,比之皇宫御花园似乎有所不足,却也远胜老丞相杨元芷当年的府邸了。” 秋仪之走了有移时,才在一处清净小屋前停下,却听带路的小道士说道:“呶,殷大人就在那间书房里了,你这就去拜见吧!”说完,却站在秋仪之身前没有离开。 秋仪之便拱手道:“多谢小道长引路了。”说罢便向书房走去。 那小道士见秋仪之没有半点赐赏银的意思,心中果然不快,骂了句:“吝啬鬼!乡巴佬!”扭头便走了。 秋仪之也是耳根清明之人,听到小道士这两句骂,虽未动气,却也只能苦笑两声,继续向前走去。 待到书房门前,秋仪之整理一下衣冠,略略拱手,朗声说道:“恩科进士及第、钦点山阴县令秋仪之,特来拜见刺史殷大人!” 书房之内出来声音道:“不必多礼,秋大人就请进来吧!” 秋仪之轻轻推开大门,却见一人年纪有四十来岁,身材欣长、面目舒朗、留着三捋长须,身穿素袍、头戴儒巾,正手提一支湖笔,站在书案之前临摹书法;旁边则站了个四十岁上下的儒生,正在屏息观看。 那写字之人将一行字写完,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笔,笑盈盈地对秋仪之说道:“哦,你便是秋县令了。你这份名帖可不寻常,乃是用四川极好的竹材制成,至于上面这行字更是了不得,我猜乃是名士秦老先生的手笔吧?” 秋仪之见此人甚是风雅,又轻易说出自己名帖来历,便已猜出此人身份便是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回了一句:“正是。”又道,“大人便是殷刺史吧?下官这厢有礼了。”说罢便是一揖。 殷承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却继续这份名帖的话题,说道:“秦老先生乃是一代名士,他的墨宝更是当世稀品。就算是朝中大佬要求他老先生一个字,也是极难得的。不知秋大人有怎样缘分,竟能劳动他老先生为你写了这么长一行字?”殷承良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又提笔临摹了一遍。 秋仪之忙答道:“下官乃是微末小吏,哪里有这样的福分?不过是下官的兄长同秦老先生有些姻亲,这才替我求来了这行小字。下官原也以为没什么稀奇的,经大人这一点拨,才知道其中的价值!” 殷承良意犹未尽地放下笔,说道:“秋大人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当然不会执着于这方寸之物了,这份气魄,老夫可是望尘莫及啊!” 这已是非常明显的暗示了,要的就是秋仪之将自己这爿名帖赠予殷承良。 秋仪之是心思如何细密之人,自然听出了这言外之意,只是这封名帖乃是兄长郑淼临行之前特意送给自己的,实在是不愿割爱。于是秋仪之只当没听懂殷承良的话一般,谦逊道:“殷大人过谦了。下官乃是后生晚辈,大人这番话,叫我怎么承受得起?” 殷承良闻言,知道是秋仪之不接灵子,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随即笑着起身,从一旁书架上取下一片巴掌大小的物件递给秋仪之。 秋仪之接过仔细一看,竟是江南道刺史殷承良的名帖——只见这封名帖乃是用象牙打磨而成,上面书法却是河洛王郑华的亲笔。 又听殷承良笑盈盈地说道:“我这片名帖虽比不上秋大人的,却也不是什么俗物,愿同大人交换,不知大人是否愿意?” 站在一旁的那人也随声附和道:“殷大人这样礼贤下士,也算是士林之中的一段美谈了啊!” 要是按照官场风气,秋仪之遇到这样情况,定然要将自己的名帖奉上,至于殷刺史的这份也是万万不敢收下的。 然而秋仪之却自有主意,极恭敬地将殷承良的名帖轻轻放在书桌案上,又随手取过自己的那份收入囊中,说道:“下官是何等样人,岂敢如此僭越?还请大人收回成命吧!” 殷承良见自己碰了个硬钉子,已是十分不悦,却念及秋仪之毕竟是进士出身、朝廷命官,不便巧取豪夺,便只好“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交椅之中,沉着脸问道:“不知秋大人此来,所为何事啊?” 秋仪之见殷承良摆谱,便也正色道:“在下受了吏部指派,外放山阴县令,这厢是来向大人报到的。”说着,便双手将吏部文书呈上。 殷承良接过文书,看也不看,随手放在一边,问道:“殷某就在这穷乡僻壤,许久未曾领略抡才大典盛况,不知秋大人高中第几名啊?” 秋仪之拱手道:“下官点中二甲第六名!” 殷承良笑道:“原来是大汉前十名的大才子,外放到山阴县可真是屈才了啊!”心里却想:看你这个不识时务的样子,怪不得入不了翰林院,看你这辈子前程也就如此了。 殷承良这句冷嘲热讽甚是刻薄,竟让秋仪之一时想不出不卑不亢的反驳之语来。 却听殷承良又接着说道:“既然是天子门生,圣人学徒,怎么竟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呢?” 秋仪之听了一怔,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失礼之处,便道:“还请大人指教。” 殷承良又“哼”了一声,却自持身份不愿回答,却对一旁站着那人说道:“蔡大人,你是越州知州,秋大人这山阴知县是你的属下。这点礼仪,不如就烦劳你指点指点吧。”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个点头哈腰之人,原来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刚要行礼,却听这越州巡抚蔡敏语气极为生硬地说道:“见了刺史大人,难道不懂得下跪参拜吗?” 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殷刺史求名帖不成,便要在上下礼仪上做文章,好扳回一城。 然而秋仪之自小就被当时还是藩王的当今圣上郑荣认为螟蛉义子,平生除了皇家的几个长辈之外,只拜过师傅钟离匡、老丞相杨元芷等寥寥数人而已。他又生就一副不知天高地厚、争强好胜的个性,又岂能向这殷承良下拜? 索性秋仪之出京之前,为此事专门向郑荣请了一道圣旨。 于是他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心包裹的小匣子,在殷承良和蔡敏疑惑的目光下缓缓打开,从中取出一张用黄绫裱好的纸,依旧十分恭敬地递到殷承良的面前。 殷承良带了二十分的不解,接过纸张,刚看了一眼,便吓得立即站起身来,将这巴掌大小的一张纸高举过头,“噗通”跪在地上,拜了三拜,高呼:“万岁万万岁!” 身旁的越州巡抚蔡敏大惑不解,忙问:“殷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殷承良怒视他一眼道:“这是圣旨,你不得无礼,还不过来参拜?” 蔡敏闻言大惊,膝盖一软,也朝着那张毫不起眼的纸张跪了下来。 行过大礼之后,殷承良才将手中那张纸递给蔡敏,蔡敏哆嗦着接过,手掌平坦捧在手心里观看,唯恐将这纸张捏破了。 只见这张小小纸片之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小字:“秋仪之遇官不拜”和落款“钦此”二字,倒是旁边一个刻了篆书“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的印章占据了纸张大部分的面积。 “传国玉玺!”蔡敏城府远不如刺史殷承良深厚,不禁惊叫起来。 殷承良见蔡敏这幅惊惶的样子,心中颇有三分不屑,于是定了定神,起身从蔡敏手中取过纸张,甚为恭敬地奉还给秋仪之,换了一副表情询问道:“皇上既有这样旨意,我等微末小吏,自然受不得秋大人一拜了。” 秋仪之接过圣旨,重新封存在小匣子内,又小心藏入怀中,这才说道:“两位大人的官声人品,学生都是极佩服的,无奈圣上有这样旨意,学生却不敢违逆,只好有所失礼了!” 殷承良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又接着问道:“只是其上未写明原因,不知圣上为何又此旨意,还请秋大人赐教!”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5 初来乍到逢冤情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嘴角一扬,说道:“在下原是从龙讨逆的一名小小书办,为皇上传达命令时候,不慎跌伤了膝盖。皇上看我可怜,这才下了这道旨意,否则一路磕头下去,我这条腿还不成了废物?” 殷承良被秋仪之这半真半假的话唬得一愣一愣,点头道:“秋大人有这样的奇遇,也真算是因祸得福了。殷某不才,虽也算是封疆大吏,却连当今皇上的龙颜都未有幸瞻仰过。” 秋仪之却知道自己牛皮不能吹得太大,便谦逊两句道:“学生也不过同皇上有几面之缘而已,竟没料到圣上会有这样的恩旨。敢不说是皇恩浩荡么?” 殷承良和蔡敏听秋仪之这么说,便也只好诺诺连声地随声附和两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静。 还是秋仪之打破了这番尴尬的场面,笑着问道:“学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不知应当如何交接县内事务。既然蔡大人在此,还请多承指教!” 蔡敏的态度也客气了不少,答道:“不敢说指教。原山阴县令李慎实,李大人早已接到吏部文书,就要调岭南道任官,就等着秋大人前来交接事务。秋大人去找他办理即可。” 秋仪之点头说声:“明白了!”便告辞出了书房,又循原路离开这“青崖观”。 秋仪之乃是关系通天之人,虽然背有靠山有恃无恐,却也怕横生枝节——知道自己明里暗里已得罪了两位顶头上司,身后难免有无数眼睛紧紧盯着——于是便只好放弃在建邺城这金粉之地冶游一番的打算,便带了手下亲兵,兼程赶往山阴县去了。 山阴县离开建邺城有近千里之遥,又在江南丘陵的怀抱之中,道路虽比幽燕、河南的山路平坦了不少,却也让秋仪之走了有六七天,才赶到山阴县城。 越州多为丘陵山地,在江南道乃是一个穷州;而山阴县在越州却是一个富县——因此两相抵消,这山阴县在江南道也就是个不贫不富的寻常县了。可放在大汉全国来看,却是个富裕县城了。 秋仪之爬上一座山头,遥遥看见山阴县城城墙高大整齐,又见脚下官道甚是平坦宽阔,道路两侧虽然多是山地却也见缝插针地种满了粮食蔬菜,往来的客商行人更是不计其数。他又想到这片富庶土地,便是秋家郡望所在,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快马加鞭便往县城而来。 老知县李慎实早就听到消息,也多少知道这新来的县令同当今圣上有些关系,便领了阖县差役百八十人,早早等在县城门口,专候秋仪之到来。 秋仪之远远看见这番阵仗,却也不敢托大,忙下马步行来到李慎实面前,深深作揖道:“李大人何必如此相迎,叫晚辈怎样承受得起?” 李慎实乃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官,在这山阴县任上也做了十来年县令了。 他见秋仪之说话客气,不似传闻当中的那般跋扈无礼,略略有些安心,便忙伸手将秋仪之扶起,笑道:“秋大人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到此区区山阴小县真是屈才了啊!” 秋仪之也恭维道:“李大人这话从何说起?一路之上,晚辈只见此处路不拾遗、民风淳朴,真是李大人教化之功啊!” 于是两人一边寒暄,一边携手向城内走去。 城中街道似乎经过洒扫显得平坦干净,两边商户也都个个张灯结彩,显然是为迎接自己到来专门修饰过的。 只听李慎实满脸堆笑地说道:“秋大人,山阴县城可还看得过眼啊?” 秋仪之虽嫌这样办事太过刻意,却也不想刚刚见面就驳了李慎实的面子,便拱手道:“李大人果然治县有方。” 李慎实闻言,便又笑道:“秋大人此言,李某真是受宠若惊啊!听说秋大人是皇上赏识的人,到时还请别忘了在皇上跟前替我美言两句啊!” 秋仪之这才知道这李慎实这番布置为的可不是他秋仪之,而是为了他身后似有似无的靠山背景,为了李慎实的前程仕途。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由腻味得好似吞了一只苍蝇,终于让他再也不愿说话,只低头跟着李慎实往县衙方向走去。 李慎实却不十分聪明,察觉不到秋仪之这点情绪上的变化,继续一面陪笑恭维,一面在前引路。 然而一行人七转八拐,终于绕到一处广场之上,李慎实指着前头颇具规模的建筑,说道:“那边就是山阴县衙了,还是去年地方士绅给了李某面子,募捐了八百两银子改建的呢!” “哦!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可是李大人一项了不起的政绩呀!”秋仪之揶揄道。 李慎实却没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还在那边自谦道:“不敢当,不敢当……” 正说话间,却从围观人群之中闪出一个身影,急匆匆往秋仪之这边走来。 紧紧跟在秋仪之身后的赵成孝见状,立即闪身出来,挡在秋仪之身前,对那人影高声喝道:“做什么的?还不给我立即停步!” 对面那人果然被赵成孝吓住,不再向前,却朗声问道:“你可是新来的知县老爷?”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秋仪之正要回答,一旁的李慎实却抢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此挡驾,还不给我速速退下?” 秋仪之却并不理睬李慎实,又伸手拨开赵成孝,对那女子说道:“我便是新来的知县,叫秋仪之的便是。不知这位……这位姑娘,找我有何指教?” 那姑娘听到秋仪之这话,瞬间“哇哇”大哭起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展开了高举过头,几乎是嚷嚷着说道:“青天大老爷!民女冤枉啊!”说罢便又嚎啕大哭起来,让秋仪之再也听不清之后她所说的话。 然而秋仪之从这短短三言两句之中,便已知道其中必有冤情,上前两步伸手就要接过这顾念手中捧着的状纸。 却不料李慎实却赶在秋仪之身前,将状纸一把抢过,立即摆出县太爷的威风,对那跪着的女子说道:“你这刁妇!我们秋大人刚刚赴任,还未接风洗尘,你就算是有天大的冤屈也要等几天再来,你先回去吧!”说着,便将状纸球成一团,胡乱塞进衣袖里面。 秋仪之是何等样精明之人,一眼就瞧见其中蹊跷,一把抓住李慎实的左手,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从他袖中将那份状纸抢在手里。他武艺虽不精通,却好歹也就在军营之中,又经过天下武功第一的尉迟良鸿的指点,制服李慎实这文弱书生还是不在话下的。 于是秋仪之轻轻松松便将状纸拿着手里,随手将李慎实推开,便展开状纸揉平之后当街阅读起来——没想到他越往下读,眉头皱得越紧,读到最后,两条浓密的眉毛已仿佛打了结一般,紧紧蜷缩在额头正中。 那李慎实早已慌了神,忙对跟在他身后的差役道:“这个刁妇胆敢拦阻朝廷命官,已犯了大罪,还不速速给我拿下?” 秋仪之闻言,眉毛一挑,说道:“谁敢造次?今日哪个敢动这姑娘一根汗毛,便是同我秋仪之过不去!这姑娘我今天保定了!” 他话音刚落,赵成孝便已领了手下七八个亲兵,站在那姑娘和衙役之前,不让这群衙役轻举妄动;其余诸人则护在秋仪之身旁,以防不测。 要是换了别人,遇到这样情况,或许还能搪塞敷衍几句,对付过这一阵之后,再回去从容思量对策。 然而李慎实却是一个毫无城府之人,早已乱了阵脚,惊惶之下,居然自恃人多势众,冲着秋仪之叫嚣道:“秋大人,你还未同我交接过事务,此事不归你管,可不要越俎代庖!以免落下口实,凭空让御史言官弹劾,可惜了似锦前程啊!” 秋仪之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岂会被这书生空洞的威胁吓住,完全没有理睬李慎实,却对那跪着的女子说道:“你姓甚名谁,先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 那女子闻言,果然抬起头来,一双噙着泪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秋仪之。 秋仪之这才看清楚这姑娘的面容——只见她十七八岁年纪,一张圆圆的脸涨得红扑扑的,五官甚是清秀,眉宇之间却暗藏一股英气,毫不怯懦地直视秋仪之的双眼——又听她抽泣几声说道:“民女姓杨,小名巧儿,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好了!” “好!”秋仪之阅人无数,光凭杨巧儿这双清澈无瑕的双眼,便已知道她绝非那种无理取闹之人,便接着问道,“杨巧儿,你这张状纸关系到几位朝廷命官,事关重大重大,里面可有半句虚言?你若现在后悔,本官只当是乱风过耳,并不追究你诬告责任,你可清楚了?” 杨巧儿答道:“巧儿也跟着私塾先生偷听过三年课,虽然不太会写,却也认识几个字。这状纸是我口述,路边算命先生帮着写的,里面句句是实,若有一句半句假话,巧儿宁可受罚!” 杨巧儿这几句话说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围观群众听了,也都不禁窃窃细语起来。 李慎实更加沉不住气,上前指着杨巧儿的鼻子骂道:“你这刁妇,以民告官本就是一条大罪,你还敢诬陷本官,不要命了吗?” 秋仪之闻言笑道:“李大人,你没看过状纸,怎么就知道这杨巧儿告的是你呢?” 秋仪之话音刚落,人群之中便爆发出一阵哄笑,还有几个闲人冷嘲热讽起来。 李慎实脸羞得好似猪肝一般,终于扔下一切斯文,冲着秋仪之骂道:“秋仪之,秋大人!你别在这里做出一副小人得志样子来!我当七品知县时候,你还在家里吃奶呢!” “那李大人可进步得太慢了些,二十几年过去,依旧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官儿,这才被我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当街羞辱呢!”秋仪之伶牙俐齿,嘴巴上丝毫不吃亏。 人群之中,随即又笑成一片。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6 夜半行凶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慎实被这番嘲讽羞得无地自容,索性破罐破摔,咬咬牙对身后的差役说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我的话吗?还不快将这刁妇拿下?” 秋仪之立刻动了怒,断喝一声:“谁敢?” 秋仪之久在中枢是非之地,接触的又都是人中豪杰,耳闻目染了不少英武之气,这声怒吼真将那班衙役吓得不敢上前一步。 只听那李慎实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们快点动手,出了事,都记在我一人头上!” 这些衙役之中,也有同这案子有些瓜葛的,又听县太爷要亲自出头顶包,终于鼓足勇气,就要上前捉拿杨巧儿。 秋仪之见状,狞笑一声,对赵成孝等人说道:“这些人不识抬举,得好好教训教训!” 赵成孝等都是秋仪之的心腹亲兵,当然知道他此话何意——二话不说,便捋起袖管,便同那群衙役厮打在一起。 这般县府衙役不过是些打手走狗,作践百姓尚且欺软怕硬,饶是人多势众,也并没有太大用处。 而秋仪之这些亲兵,本来就是云梦山上的亡命之徒,跟着秋仪之出生入死、南征北战无不打熬出一副好筋骨,又经过武林盟主尉迟良鸿的亲手点拨——已然练就一身以一当十的好功夫。 于是不过一盏茶功夫,那群衙役便被赵成孝及其他十八个亲兵,统统打倒在地,浑身上下都带了或轻或重的伤,口中“咿咿呀呀”不不断呻吟。 山阴县中围观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短暂的沉寂之后,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叫好声音。 秋仪之环顾四周,心中十分得意,便伸出双手略略向下压了两下,示意周围群众噤声,便对跪在地上的杨巧儿说道:“你的状纸,本官算是接了。至于案情如何,本官自当仔细调查,不论是非善恶如何,总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 他又扭头对呆若木鸡的李慎实说道:“李大人,你在此案之中是如何角色,想必你自己心中有数。在下且留三分斯文给你,不当众点破,你且回去听候参劾吧!” 说罢,秋仪之也不搭理李慎实,独自一人便朝县衙走去。 赵成孝赶忙快步上前,问道:“这些差役如何发落,还请大人明示!” 秋仪之冷笑一声,说道:“这些杂碎我这里用不着,统统遣散回去,安心当个良民,也算是他们的造化了!” 话音刚落,秋仪之便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县衙大门。 这山阴县衙门刚刚经过整修,上下内外显得十分齐整干净,结构也甚是明快,大堂、后堂、书房及其他卧室、厨房、仓库、马厩等等房屋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片不大的花园苗圃。 秋仪之正是满腹心事之时,哪有心思参观县衙,刚走到后堂之中便找张椅子做了下来,心中却是愤慨异常——没想到这表面上干干净净的山阴县城之内,内里居然还有这样龌龊事体。 秋仪之正在气愤之时,王老五却一溜小跑进了屋子,朝秋仪之作了个揖,便轻声说道:“方才的事情,小的都看在眼里了。不知大人是要害这杨姑娘,还是要帮她?” 秋仪之好似没有听清王老五的话一般,扭头直视王老五,说道:“老五,你有话直视,不要跟我拐弯抹角!” “唉!大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哪里知道这里的勾当呢?”王老五叹道,“小的虽然不知案情,可看李大人方才的样子,显然是深陷此案当中。今日大人逼他逼得急了,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哈哈哈!”秋仪之失口笑道,“杀我?我几次孤身出入虎穴,均能全身而退,你不知道么?只身赚开潼关大门,不知道么?亲自杀入皇城劝说伪帝郑爻自尽,你不知道么?要杀我?你先去问问赵成孝!” 王老五忙拱手道:“那姓李的在大人面前算个屁啊!就是借给他八副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为难大人的。小人的意思是,若是他要去找那杨姑娘的晦气呢?” “什么!他李慎实要谋杀原告?他能有这个胆量?”秋仪之不禁拍案而起,骂道,“这山阴县就不是大汉天下了吗?他好歹也是当官的,岂会这样以身试法?” 王老五摇摇头,苦笑道:“大人是何等样的贵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岂会知道。就是小的,也是当了几个月的掮客,才听说了一些。就拿这件事情来说,大人既然接了状纸,那已然是捂不住了,要真想敷衍过去,唯有动手将那杨姑娘杀死。没了苦主,大人便不能审案,这件事情也就算勉强抹平过去了。” 秋仪之越听越是惊惧,他原以为大汉江山败坏,都在于已被谥了“穆宗恭皇帝”的前朝皇帝郑雍懒惰无为。而自己的义父登极称帝,下了无数旨意整顿吏治、又出手严惩查办了几个贪官污吏,这吏治自当井然,可没想到大汉天下这样藏污纳垢的肮脏角落不知还有多少。 秋仪之想到这里,已暗自下定决心,要以此案为契机,为自己的义父、为一方百姓铲除这群赃官、恶官。 于是他整理一下思绪道:“王老五,你这就出去,打探一下那杨姑娘家住何处。速速回报,不可有半分迟缓。” 王老五听令,答应一身,便一路小跑着办事去了。 秋仪之目送他离开,又招呼过赵成孝过来,说道:“赵哥,县衙后面牢房之内,关押了那杨巧儿姑娘的姐姐,叫做杨瑛儿的。你马上派可靠之人过去,一切饮食起居都要仔细看护,莫让那些鬼蜮小人暗害了她!” 杨巧儿家原是山阴县城之中一户贫苦人家,无端沾染上这趟官司之后,更是为了伸冤打官司卖空了所有值钱物件,已是家徒四壁。老父老母经过这场风波,短短不过半年之间,就先后撒手人寰。 杨巧儿原本已经打算放弃伸冤,却不知从何处听来消息,说是老知县李慎实就要远调他处,另补了个新科进士过来。她知道后,只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准备最后再伸冤一次,若此次再不成功,便就此心灰意冷,为冤死的姐姐杨瑛儿送终之后,便远走他乡。 然而新任知县秋仪之,刚一见面便毫不犹豫接下了她的案子,让她重新燃起希望,以至夜半三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正在这时,杨巧儿在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听见门外有人走动发出的脚步声音,她心中觉得奇怪便高呼一声道:“什么人在外边?” 她话音刚落,门外的脚步声随之停歇,随即响起几声敲门声音,又听有人说道:“我等是县衙差役,新任知县派我们过来,要传你过堂审问。你赶快开门,跟我们到县衙去。” 杨巧儿虽年年纪尚轻,又是女流之辈,办起事来却是胆大心细,觉得其中有异,便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从没听说有衙门半夜审案的。你们先回去吧,我明早自己到县衙那边去。” 门外之人听了一愣,随即用力敲门,喝道:“叫你去你就去,多啰嗦什么!” 杨巧儿听他说话粗鲁急躁,便知情势不对,连忙起身穿戴,脑子里却在思想应对之策。 门外之人见杨巧儿没有动静,也不免有几分焦躁,便更加用力地敲打、推搡房门。杨巧儿家的房门本来就年久失修,怎承受得住这样的破坏,没两下便被门外之人整个卸了下来。 没了房门阻拦,门外之人便更加肆无忌惮,七八个人提着灯笼,便鱼贯进了杨巧儿房内。 杨巧儿毕竟是个年轻女子,见状大惊失色,蜷缩在小屋角落里面不敢动弹。 进屋之人却狞笑一声道:“杨姑娘,叫你开门,你怎么不答应呢?你看,无端端损坏了一扇木门,也怪可惜的。” 杨巧儿惊魂稍定,就这灯笼昏暗摇曳的烛光,勉强认清这几人便是今日被当街殴打的原先那批县衙差役——脸上还都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痕迹。 杨巧儿心里明白:这些人白天还刚刚被新任知县开革出去,晚上又岂会被重新启用?一定是别有图谋、心怀不轨。 想到这里,杨巧儿壮起胆子,站起身来背靠着砖墙,朗声说道:“你们都是李慎实的狗腿子,白天挨了打还不够吗?还想来我这里撒野,就不怕新任知县大人定你们个深夜私闯民宅之罪,一通板子下来,再发配西域当兵去?” 那群衙役虽然都是七尺男儿,却远没有杨巧儿这份镇定和胆量,又兼之做贼心虚,经她这么丝毫不留情面地点破身份,还真有几分害怕,呆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不敢造次。 正在这时,却有一人拨开人群,从门外走来,笑着对杨巧儿说道:“杨姑娘,你不是要伸冤么?你不是嫌我不敢接状纸么?好好好,今天我就接了你这桩案子,你跟我走吧!” 杨巧儿揉了揉眼睛,竟有些不敢相信——原来此人便是老知县李慎实——为了她这么个小小民女,居然亲自出马。 她虽然胆大,可面对朝廷命官,却毕竟心虚;又想到自己一个弱女子,三更半夜孤立无援,绝望之下双腿一软,已是无力站住,靠着墙头便瘫软下来。 李慎实见她这样一个出了名的烈性女子终于屈服下来,心中得意,便命令手下差役道:“杨姑娘病了,走不动路,你们去帮她一帮!” 这些差役都是色中恶鬼,知道搀扶过程当中,免不了同杨巧儿这花季女子肢体接触,便淫笑着上前伸手,便要去硬拉杨巧儿起来。 杨巧儿眼看就要受辱,索性豁出性命不要,也不去理睬那差役,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双腿一蹬便猛扑倒李慎实面前。 李慎实是一个文弱书生,年纪又大,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突然一击之下居然毫无反应,任由杨巧儿将自己扑倒在地上。 杨巧儿一击得手,便毫不客气,双手抡圆了朝李慎实脸上扇了无数巴掌,口中不停叫骂道:“你这个贪官!狗官!害我家破人亡!我就是死,也要拉你一起去见阎王!” 她骂到痛处,双手殴打还嫌不过瘾,低头下去,张开嘴便咬住李慎实左耳,结结实实咬下他半片耳朵下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7 挑灯夜审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慎实吃不住疼,调集起浑身上下的力气,猛地一个翻身,将骑在他身上的杨巧儿掀了下来,随即挣扎着起身,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受伤的耳朵,放到眼前一看——有血! 李慎实顿时恼羞成怒,龇牙咧嘴道:“这不识抬举的小妮子,给我打!往死里打!” 他身边衙役听得号令,叫嚣着就要上前行凶。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一声厉喝:“统统给我住手!” 这群衙役作威作福惯了,当即回了一声:“官府办差!不要多管闲事!” 那声音却道:“什么官府办差?你们白天不都被本官开革出去了吗?” 李慎实和他手下衙役听了一惊,果然再不敢行凶造次,纷纷退出屋外——果然见秋仪之在十来个亲兵护卫之下,出现在杨家小屋门前的巷子里。 却听秋仪之满脸带笑地说道:“李大人,本官深夜巡街,路过此处。大人怎么也竟会在此?不知有何贵干?哟,李大人似乎受了伤了嘛!” 李慎实眼珠一转便道:“哦,原来是秋大人来了。这个……这些衙役今日被大人除名,丢了饭碗,心中难免郁闷。本官念及他们跟随我时日不短,颇有几分情谊,所以出钱请他们吃喝饮酒,抚慰一番。这些人都是粗人,饮酒之后难免喧哗扰民,本官这就令他们回家睡觉醒酒去。还请秋大人见谅!” 李慎实说完,也觉得自己扯的这番谎十分圆满,心下得意,连耳朵上的疼痛也似乎消减了一些。 可他怎会知道,秋仪之是安排了赵成孝守在杨巧儿小屋旁边,专等李慎实过来滋事,又待留下确实凭据,这才出来制止的。 只听秋仪之“哼”地冷笑一声道:“李大人,你我都是明白人,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这杨巧儿姑娘家里是开酒楼的吗?你分明是想要杀人灭口!” 李慎实被秋仪之点破实情,额头上顿时冒出一阵冷汗出来。他正搜肠刮肚地思量着如何推脱,可恰好一滴汗水流到他耳朵的伤口处,带来一阵直钻脑髓的疼痛来,让他消受不住,顿时晕厥过去。 秋仪之见状,又复冷笑一声,对那群衙役道:“你们李大人昏过去了,还不把他给我抬到县衙大堂中去?” 李慎实虽然行为不轨,然而平时说话办事却都是一副儒雅倜傥的模样。这群衙役何时见过他今日这番狼狈相,全都面面相觑地不知所措。 秋仪之见了,冷冷说道:“怎么?连抬人都不会了吗?需要我手下亲兵教你们吗?” 秋仪之手下这群人的手段,这些衙役是都领教过的,吓得他们连忙上前,抬腿的抬腿、拿胳膊的拿胳膊,将那晕得仿佛死尸一般的李慎实往县衙那边抬去。 秋仪之派了“铁头蛟”等两三个人,监视护送这群衙役到县衙堂前候审,自己则带了赵成孝进屋探视。 杨巧儿早已听到屋外动静,见秋仪之进来,慌忙拜倒在地,高呼道:“大人,你可真是青天大老爷啊!今日既然救了巧儿一命,求大人也将我姐姐搭救出来吧!”说罢便嚎啕大哭起来。 秋仪之听她此时此刻还想着自己的姐姐,这份姐妹情谊实在是不能不令人动容,便亲自将她扶起,说道:“本官此来就是为了这事,现在就要去衙门重审案情。我就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当面揭发李慎实?” “敢!当然敢!为何不敢!”杨巧儿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好!”秋仪之赞道,“那你这就随我去县衙之内,本官也挑灯夜审!” 杨巧儿答应一声,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却怯生生地对秋仪之说道:“大人,这是我刚才咬下来的李慎实的一片耳朵,不知应当如何处置?”说罢,伸出手掌,平坦在秋仪之眼前。 秋仪之在她娇小的手心之中,果然见到一块蚕豆大小、还带着血迹的人肉,立即嫌恶道:“这块臭肉倒也算是凭证。赵哥,你帮我包裹起来好了。” 赵成孝一愣,环顾四周,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面找来半张草纸,便从杨巧儿那里接过半片耳朵,胡乱包裹一番,便只用两只手指拈住,提在手里。 山阴县衙之内,已是灯火通明。原本应在堂前站威的衙役均被秋仪之开除,便用他自己带来的亲兵替代。这些人一个个虎背熊腰、面目狰狞,却穿戴了整整齐齐的朝廷官军服装,更加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说是新任知县老爷要连夜开堂,审明这件山阴县内积压已久的悬案。县城百姓之中,凡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无不惊喜好奇,立即就从被窝里钻出来,匆忙穿好衣服鞋帽之后,便聚集到县衙之内听审。 秋仪之见到这番场面,心中也是有些激动,便特意从座中起身,缓缓走到“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方,朝围观群众一揖道:“在下秋仪之,乃是恩科进士,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此县知县。诸位都是山阴百姓,亦是本官父母。本官虽然冥顽愚钝,却也不敢诓骗父母,还请诸位安静听审,不要随意喧哗,可好?” 人群之中异口同声道:“好!”惊得早已跪在堂前的那般衙役浑身一耸,便是晕厥过去李慎实也被吓得苏醒过来。 秋仪之待堂前重新恢复平静,这才朗声说道:“带杨瑛儿上堂!” 堂下早已经预备好了,秋仪之话音刚落,一名女犯便被押上堂来。当即跪倒在地,口中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青天大老爷,请为民女做主!请为民女做主啊!” 站在一旁的杨巧儿听见姐姐的声音,把持不住,立刻上前一把抱住杨瑛儿。姐妹二人平日关系极好,一别数月竟在县衙堂中会面,不由得相拥嚎啕大哭起来。 秋仪之任由他们宣泄一番之后,才道:“杨巧儿,本官知道你们姐妹情深,然而伸冤才是大事。你且站立一旁,不可耽误时辰。” 杨巧儿知道秋仪之是一片好心,便又同杨瑛儿耳语两句,便起身站在一旁,依旧不断抽泣抹泪。 秋仪之见状,便接着说道:“堂下所跪何人?给本官抬头说话。” 杨瑛儿闻言,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民女杨瑛儿,民女冤枉,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这杨瑛儿年纪在二十五六岁,面貌同妹妹巧儿颇为相似,只是少了妹妹眉宇之间的英气,反而多了三分妩媚。 秋仪之是情窦已开之人,见她长得漂亮,心中不禁心猿意马,却略略定神道:“既然验明正身,那本官便要审案了。杨瑛儿,你方才说你有冤情,是何道理?给本官细细讲来!” 杨瑛儿没有她妹妹巧儿的那般胆大沉着,一番话说得七零八落;讲到伤心之时,又要哽咽抽泣。她一连说了有大半个时辰,才让堂中之人听了个大概。 秋仪之乃是心思清明之人,早先又看过状纸,自然知道其中原委: 原来那杨瑛儿早已嫁作山阴县中一个举人,名叫毕秀文的。夫妻感情一向甚好,远近都有些名气。可没想到去年腊月初三起,毕秀文突然连续几日夜不归宿。杨瑛儿心中焦急,便四处寻找又曾报官,可始终不见踪影。一直到腊月十二日深夜,毕秀文这才重新回到家中,却已是病入膏肓、形容枯骨,不过一个时辰便一命呜呼了。 杨瑛儿觉得其中必然蹊跷,便又报官。 山阴县乃是教化之地,许久未有大案发生,死的又是堂堂举人老爷,当时的县令李慎实却也十分重视,特意从越州请来仵作,勘验尸体。可勘验下来的结果,竟是这毕秀文血气空虚、精尽而亡! 杨瑛儿素知丈夫禀性,这样的结果怎能让她心服,便叫起冤屈来。谁知被她这么一闹,居然苦主变成嫌犯,问了个谋杀亲夫之罪,关在死牢之中,只待皇帝勾绝,便是秋后一刀! 只听杨瑛儿哭号道:“民女同丈夫素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从来都没有拌过嘴、吵过架,乡里乡亲的都可为证,又怎么会毫无缘由便杀死丈夫呢?” 秋仪之早已知道杨瑛儿是冤枉的,却不知她的丈夫毕秀文到底是如何丧命,正在低头思量之间。 却听已经清醒过来的李慎实不问自答道:“这是下官主审的。这毕秀文素来名声甚好,我山阴县中又民风淳朴没有青楼妓院。想必是这杨瑛儿日夜宣 淫,才害死了她的丈夫。本官断个谋杀亲夫之罪,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李慎实这话虽然匪夷所思,却也并非全无可能,竟让秋仪之一时语塞。 却听杨瑛儿哭诉道:“民女父亲也是有秀才功名的,从小就教我要谨守妇道。去年又闻皇上讨逆成功,要开恩科取仕。全家上下都盼着丈夫能够高中进士、光宗耀祖,让他安心准备课业还来不及,怎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呢?” 秋仪之闻言,心中一动:他当初从义父——也就是当今皇帝——郑荣口中提前知道了考题,又有两位主考关照,这还复习得焦头烂额;他毕秀文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举人,自然更加无暇分心了。 于是,秋仪之对杨瑛儿说道:“这么说来,你丈夫若不遭此横祸,兴许还是本官的同年呢!本官也是考过进士之人,知道课业沉重,必定……”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与他同试云雨的忆然郡主,一时分心,连忙收住心性,接着说道,“你这话说得却也合乎情理。” 躺下跪着的李慎实听秋仪之已被杨瑛儿说服,不禁六神无主,忙说道:“大人不要被她妖言蛊惑。大人看她这幅样子,一看就是个淫贱才儿,表面上温良恭俭,背地里不知做过下流事体!” 杨瑛儿听了,一张俏脸顿时涨了个通红,扭头怒视李慎实道:“李大人,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做过什么下流事情,你敢在这里说吗?”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8 了尘宫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慎实被杨瑛儿两眼瞪得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说道:“什……什么事情?你做的事情……我……我怎么会知道?” 杨瑛儿却莫名嚎啕大哭起来,哭了好一阵,这才哽咽道:“李大人,既然你没有良心,那我这张脸也索性撕破不要了!” 她跪前两步,朝秋仪之用力磕了三个头,说道:“李大人说得一点没错,我杨瑛儿是个不要脸的淫贱才儿,就是死了也没脸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丈夫……”随即又哭了一阵,忽然伸出左手,指着李慎实道,“李大人,我问你,那天就在这大堂上面,你独自一人对我说了什么话?” 李慎实被被杨瑛儿这么一指,整个身体顿时向后一缩,愣了一下才道:“什么话?我……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你当时那副恶心的样子,便是化成灰我也记得!”杨瑛儿满脸泪水道,“你说我长得漂亮,比自己的几房姨太加起来都漂亮。说只要委身于你,就能替我丈夫伸冤……我……我当时一心想着为丈夫伸冤之后,就出家当尼姑去伺候菩萨去,居然答应了你这个禽兽!” 杨瑛儿此言一出,围观群众霎时惊呆了,随即互相窃窃细语起来,县衙大堂之上一时嘈杂不堪。 秋仪之连忙猛击惊堂木,高呼:“肃静!肃静!” 听审百姓这才安静下来,却听李慎实带着惊慌的口吻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瞧你这幅丑样子,我怎会看得上你?” 他又转身朝秋仪之作了一个揖道:“秋大人,这显然是嫌犯临死攀诬朝廷命官,已是死罪,还请大人留意。”说完,脑门上已渗出细细密密一层臭汗来。 秋仪之沉思片刻,也不理睬李慎实,却对跪在地上抽泣不止的杨瑛儿道:“杨瑛儿,你以民告官,告的又是关乎名节官声的大事。若此事有半句虚言,便吃定了诬陷朝廷命官之罪,便是本官也无法为你掩饰。你可有凭据?” 杨瑛儿早已豁出去了,说道:“有的!记得当时一开始我还不从,用指甲在他背后拉了三条血印……” 李慎实听了,似乎放松了些,却道:“好啊,既然她说有血印,那勘验一下即可。若是没有,你就吃定了这条诬陷官员的大罪!” 杨瑛儿闻言,立即痛斥道:“李大人,你良心被狗吃了吗?三个月的时间,怎么样的血印子也都养好了,难道圣人的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着说着,杨瑛儿忽然恍然大悟,说道:“对了!那李慎实那玩意儿上面两颗怪痣,一大一小连在一起,好像一只葫芦!请大人细心检验,若我说得不对,情愿凌迟处死!” 这句话,乃是针对李慎实的一条铁证,若真的存在,那李慎实就是百口莫辩。 于是秋仪之便冷冷地对李慎实说道:“李大人,既然杨瑛儿这样说,那就请你随我到后堂之中勘验吧!若是她确属诬告,本官自当为你洗清冤屈!”说着,便起身往后堂走去。 李慎实早已是慌了神,毫无抵抗地就被秋仪之手下的两个亲兵押进了后堂。 刚入后堂,秋仪之举起茶杯,喝了口已被放得冰凉的水,定定神道:“李大人,这里没有外人,还请自便吧,莫要耽误时间。” 李慎实浑身虚汗,好像刚刚洗过澡一般,结结巴巴地讨饶道:“秋大人,何须如此?何须如此?还请看在斯文体面之上……” “哼!斯文体面?”秋仪之狠狠将茶碗放在几案上,厉声说道,“我要是不顾斯文体面,当堂就扒了你的裤子,让山阴百姓好好看看,看看他们这个斯文体面的父母官,背后到底是个怎样藏污纳垢的小人!若不是看着朝廷社稷的面子,又何必领你到后堂来?” 李慎实被他这通臭骂,骂得心胆俱裂,双手双脚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起来。 秋仪之见他这幅狼狈的样子,冷笑一声,对手下两个亲兵说道:“李大人身体不爽,你们两个还不去帮他一帮?” ………… 过了有一顿饭功夫,秋仪之这才从后堂缓缓走到审案大堂之中,整理一下官服官帽,朗声说道:“本官现已查明,杨瑛儿确未曾谋杀其夫毕秀文,予以当堂开释!” 杨瑛儿、杨巧儿姐妹二人闻言,立刻拜道在地,口中不断高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秋仪之点点头,继续说道:“然而你丈夫死因扑朔迷离,一时难以详查。你姐妹二人不可擅离县城,本官还要细细问话,从容查实死因,还一个清白公道。至于李慎实,所作所为有损朝廷体面,本官已将他暂时扣押,申请上峰夺去他功名顶戴之后,再作审谳!” 此刻已是黎明时分,天色已经蒙蒙亮,秋仪之折腾了大半夜,也已是困倦不堪,把话说完,便在山呼海啸一般的谢恩声中,走出大堂,回屋睡觉去了。 这一觉,秋仪之一直睡到当天中午,草草吃过午饭,又将山阴县历年来的文书档案翻阅过一边之后,这才想起县衙牢房之内还关押着一个前任县官。 于是他便叫上赵成孝,一道往大牢中去。 山阴县大牢,自然比不上刑部天牢,拢共才七八间牢房,由一个牢头和两个老婆子负责打理。秋仪之同他们初次见面,赏了每人二两银子,又训示了一番,便让牢头领着去探视李慎实。 只见李慎实一个人被关在最里一间的牢房之内,耷拉着脑袋,瘫坐在胡乱铺着稻草的石板地上,仿佛一夕之间老了有七八岁。 秋仪之见他这幅模样,不觉有些惋惜,便让牢头回去,自己亲自推开牢房大门,缓缓走了进去,轻声说道:“李大人,今日之事,本官虽有意维护。然而你所犯之事关乎朝廷声名,三刑五典之下,确无可恕之处,还望李大人体谅!” 李慎实经过今日那一番风波,早已是心服口服,颓然说道:“学生所作所为,确乎有辱斯文,为国家法度、圣人教化所不容。秋大人这番处置,已是手下留情了啊!” 秋仪之正有意从李慎实嘴里套话出来,便叹息道:“我方才翻阅过山阴县几年之内的档案典册,李大人治县颇有法度,却不知怎会一时糊涂,犯下这样大错呢?” 李慎实摇摇头,极为平静地说道:“还是学生术业不精,以为熟读圣贤经典,就已修身成功,却不能恪守‘慎独’的道理。世人所谓‘假道学、真小人’,说的便是学生了。”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李大人既然知错,那本官便不再加申斥了。只是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为何当初李大人既已答应了杨瑛儿,要为其伸冤平反,最后却又食言,这样才引来这般祸事呢?” 李慎实听到这话,居然不能回答,低头沉思了许久,这才说道:“秋大人不要再细问了,这其中的缘由,并非我这样一个小小知县能够明说的。” 秋仪之也是善用阴谋诡计之人,竟然猜不出李慎实此话何意,便一再追问。 李慎实经不住秋仪之的逼问,终于说道:“秋大人也无须多问,想要知道实情,却也不难,只需到城西五十里‘了尘宫’中去看看,就知道了。” 秋仪之听他莫名提到一个什么道教宫观,愈发觉得奇怪,便又问道:“这‘了尘宫’又同此案有何关联?还请李大人不吝赐教!” 李慎实却只是不住叹气,再也不愿多说。 秋仪之见状,料定今日也问不出什么大概来,便又抚慰几句,便退出了大牢。 次日一早,秋仪之也不耽搁,起床用过早餐之后,换上一身劲装,便只带着赵成孝和王老五二人,骑马往所谓“了尘宫”而来。 这“了尘宫”修建在一座并不十分高大的山丘之下,一条小溪在此处婉转迂回形成一座深潭,正是背靠青山面朝水的极品风水。 这座道宫修建得也甚是雅致,除了紧闭的大门之前洒扫得一尘不染之外,墙角则任由苔藓、须藤生长,另显出一副天然野趣来——可见这道宫主持品味也并非庸俗。 秋仪之见这此处氛围如此脱俗,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好感,更不知此地与毕秀文被害一案有何关联,于是亲自上前,轻轻敲击几下“了尘宫”大门,想要进去观看一番。 过不多时,木门便打开一道缝隙,从中走出一个身穿皂裰、头戴道冠,不过十来岁的小道姑来,朝秋仪之拱手施礼道:“不知施主从何而来,为何拜访我‘了尘宫’呢?” 秋仪之见这小小道姑,说话竟也不卑不亢,便正色说道:“在下乃是新任知县秋仪之,久闻贵宫名声,故而前来观赏,不知是否方便?”说罢,便取出自己那张名帖,递到小道姑手中。 小道姑略看了一眼,说声“请便”,就拿着名帖转身回去了,连门都忘了关闭。 秋仪之见状,便索性推门进去,一探究竟。 却见这道宫之内遍植紫藤,此三四月间,正是紫藤花盛开之时,将整个道宫之内染成绚丽而又诡异的一整片红紫色。成片的紫藤花更发出似甜似咸的气味,熏得人意乱神迷。 紫藤树下,一条青砖铺成的小径曲曲弯弯向前延伸,路边种了各色不知种类的兰花,有的已含苞待放,有的则才露花茎;更因南方潮湿缘故,泥土之中偶尔生出一丛两丛的蘑菇蕈伞出来,更显出几分奇幻怪异来。 秋仪之走了没几步,便被这从未见识过的奇异景象吸引住了,正在观赏之际,却听小路尽头方向传来甚是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秋大人竟这般没有耐性,未等贫道邀请,便自己进来了吗?”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9 妙真居士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循声举目望去,却见一个道姑——年纪总在三十不到,身穿一身灰白、绛紫两色相间道袍;头上未戴道冠而只梳了一个发髻,任由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脸上却施了若有若无的淡妆,显出半分风尘气来;左手擎了一支浮尘;右手拿的则是秋仪之那份名帖——正笑盈盈地瞧着自己。 秋仪之被她这双杏花眼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连忙将低头作揖道:“在下便是新任知县秋仪之,因见宫中紫藤烂漫,这才忍不住擅自进来观赏,还请仙姑恕罪。” 那道姑却不答话,将手中拂尘交给身后的小道姑,便翩然上前,双手将名帖交到秋仪之手中,说道:“秋大人果真器宇不凡,光是手上这份名帖便是难得一见的雅物——这秦广源老先生的字,可不是寻常人等就能求得的。” 秋仪之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小县城之外,偏僻道宫之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介道姑,居然也能有这般见识,以至认得秦广源的书法。 于是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接过自己的名帖藏入怀中,又稍稍弯腰道:“这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却问仙姑道号如何称呼?” “妙真居士。”道姑呵气如兰道。 “哦……妙真居士……”秋仪之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作揖道,“真是久仰久仰了。” 妙真却掩嘴笑道:“贫道不过是个落魄道姑,既比不上龙虎山上的张天师,又比不上白云观中的王真人,哪敢承受得起‘久仰’二字呢?倒是秋大人,初来乍到,便能了却一桩冤案,这份聪颖干练,贫道便是在这穷乡僻壤,也是如雷贯耳呢!” 秋仪之闻言大惊:自己断案不过是昨日之事,这小小“了尘宫”中的妙真居士居然如此耳目灵通,真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于是秋仪之定定神,说道:“岂敢岂敢。只是这害死举人毕秀文的首恶元凶尚未抓到,还算不得结案。在下便是听说这‘了尘宫’中似乎有些线索,这才过来搅扰一番的。不知居士是否知道些蛛丝马迹呢?” 妙真掩嘴笑道:“贫道乃是出家之人,早已不问红尘中事;又不像那些牛鼻子老道,成天装神弄鬼、妄言天机——又怎会知道这杀人命案之中的线索呢?” 秋仪之听了她这话,颇有几分失望,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多搅扰,这就告辞了吧!” 妙真听他要走,却又道:“不过这毕孝廉生前,却同贫道有些缘分。他嫌山阴县中嘈杂不宁,为认真复习功课,曾在贫道这宫中借宿过几宿。当时依贫道看来,也似有几分异样,不知大人是否有兴趣听我讲讲呢?” “当然,当然!还请居士赐教!”秋仪之忙道。 妙真微微一笑,说道:“那就请大人到宫中饮茶,容贫道从容讲述。”她又指了指秋仪之身后跟着的赵成孝和王老五,说道,“至于那两位,身上似乎颇有煞气,同我此处清净氛围不合,可否先在此处稍后呢?” 秋仪之心想:这道姑果然耳目清明,居然连赵成孝这个山贼出身之人身上的煞气也能看出来,或许真的能有破案的线索告诉自己。 于是他便让赵成孝及王老五二人等候在原地,自己则跟着妙真居士沿小路,向“了尘宫”深处走去。 一路之上,妙真却不谈及毕秀文之事,反而不停向秋仪之介绍各处景致。而秋仪之一开始心思还全在破案上面,可经不住妙真一再巴结,又加之这宫中草木装饰也确有可观之处,也不免附和赞赏几句。 于是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走停停,好似游览园林一般,终于在一处独栋小屋之前站定。 却听妙真说道:“此处便是贫道居室,还请大人入内饮茶。” 秋仪之略加沉思道:“此处乃是居士香闺,在下一个男子,独自入内,怕是有些不妥吧?” 妙真摇摇头,嫣然一笑道:“什么闺房?贫道自出家之后,便无男女之别,这些俗世偏见,在此处便是一文不名。还请大人不要介意。” 妙真既这么说了,秋仪之便不能再推辞,只好跟着她走了进来。 却见这间居室布置得甚为雅致,桌椅板凳均是精细物件、笔墨纸砚无不整齐排放、墙上挂着的书法绘画也都不是庸俗之物,更在屋子当中燃起一炉熏香,袅袅腾起青烟,将整个房间蒸腾得异香扑鼻。 妙真轻轻合上房门,笑着对秋仪之说道:“大人,这间房间布置,可否能入大人法眼呢?” 秋仪之却莫名觉得浑身难受,也不回答妙真问话,只是说道:“此间甚热,居士为何关闭房门?也不怕中暑么?” 妙真却道:“我等谈的是机密紧要事情,若是被外人听到,岂不坏了大人的正事么?” 秋仪之觉得她此话也并不全无道理,便道:“既然如此,那还请居士将毕秀文之事不分粗细,如实说与在下听。在下便感激不尽了!” 妙真又掩嘴笑道:“大人何必如此心急,且先待贫道为大人沏上一碗茶,我等再从容细谈。”说着,也不等对方答应,便转身在一张几案之前忙活了一阵,这才端上一碗茶,送到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客气起见,捧起茶杯,略略饮了一口,寒暄道:“居士此茶味道甚好,其中更有一股异香,真是不同凡响啊!” 妙真低头一笑,道:“没想到大人也是位茶博士,贫道的茶叶,都是用紫藤花熏过的,故而有些香气沁入其中,也算是这‘了尘宫’中的特产了。不知大人饮后,是否浑身舒坦呢?” 不知是这屋内闷气,还是茶水太烫,秋仪之饮过茶水之后,反而觉得口干舌燥,又喝了一口茶,方说道:“此茶芳香扑鼻,在下见少识浅,从未品尝过,真是……”说着说着,秋仪之更觉舌干唇裂、浑身燥热,用力吹散茶水上蒸腾起的水汽,便将整碗茶水一饮而尽。 可这一口水下肚,秋仪之好似头脑受到重击一般,顿时满脑晕眩、昏昏沉沉,勉强睁开双眼只看见金星飞舞。三魂七魄更好像被一丝丝抽离一般,再也无法凝神定气,只不住地大口喘息,似乎再不使劲吸气,便要窒息一般。 秋仪之的眼皮愈发沉重,让他再也无力支撑起来,渐渐沉到了眼底。然而一闭上双眼,在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渤海忆然郡主赤身裸体站在自己面前,刚要伸手去抱,却又渺然不见踪影;再去寻找,却见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在远处朝自己嫣然一笑…… 秋仪之正在迷迷糊糊之间,却觉得有人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 于是他使尽浑身上下的力道,用力睁开双眼,却见那道姑妙真居士竟正趴在自己身上,不住地上下摩挲。秋仪之见状大惊,还以为身在春梦之中,便使劲抬起右手,往自己脸颊上抽了一个耳光——然而他脸上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只感受到隐隐约约的疼痛来。 这点些微的疼痛,终于让秋仪之知道自己并非沉沦于幻梦之中,于是双手抵住妙真的肩膀,想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可是他双手无力,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妙真挪动半分。 妙真却从秋仪之身上爬下,莞尔一笑道:“秋大人真是品行高古,这般坐怀不乱的风骨,恐怕世上已是不多了。然而人生苦短,何苦费力约束自己,及时行乐,也是自然修行之道啊!” 说罢,妙真缓缓举起右手,捻了一个兰花指,抽出发髻上插着的木钗,一头乌黑的长发便似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她又解开轻轻解开腰带,松脱几个纽扣,双手捏着道袍衣襟,双肩一抖,整件袍服便似白蛇蜕皮一般,从她的身上脱下。 “道袍之下,居然未穿内衣!”秋仪之心中惊呼道,“原来早已做好了色诱我的准备!” 可秋仪之脑中虽还清明,目光却已不听使唤一般,被妙真丰润纯白的肉体吸引过去,停留在那一对浑圆硕大的乳  房之上。 这妙真居士乃是此间老手,一个眼神之间,便知秋仪之已是意乱情迷,便微笑着重新走到秋仪之身边,上下其手地帮他宽衣解带。 秋仪之口中说不出话,心里却已是越来越清楚:若是自己一时心性不坚,在此间行此苟且之事,那便是百口莫辩;就算有朝一日闹到皇帝郑荣面前,也将沦为笑柄。 于是秋仪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双腿一蹬,翻身从座椅上掉落下来,双腿却无法站稳,跪爬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 妙真便秋仪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回过神来,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难道贫道这幅皮囊,在大人眼中竟是一副粉骷髅么?大人何不亲身尝试,以验明正身呢?”说着便又朝秋仪之缓缓近前过来。 秋仪之余光看见妙真一双大白腿正朝自己这边迈步过来,心道不妙,用力深吸一口附着在青石地面上的寒冷空气。他脑子顿时又清醒了不少,双脚用力一跃,便一下蹦到门口,支撑着站立起来,双手不停摇门,想要夺门而出。 却没料到这外表看似柔弱的木门,居然是用生铁铸就,又被妙真用机关锁闭,无论秋仪之如何用力推拉都无法撼动分毫。 秋仪之急中生智,突然想起自己还佩着一把从天尊教那边获得的西域宝刀,便立刻将宝刀从腰间抽出,对着木门便是一通乱划。 这柄刀身乌黑的宝刀真不愧“削铁如泥”之称,饶是房门铸造得如此结实,也被砍了个七零八落。秋仪之便从这扇已化为一堆废铁的房门之中,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身后的妙真因是赤身裸体,不便出门,只能任由秋仪之从闺房之中逃了出去。 秋仪之刚出房门,便用力呼吸了一口屋外的新鲜空气,又见庭院之中摆了两个大鱼缸,踉跄着跑上前去,将头埋进水里,拼了命一般往肚子里猛灌凉水。 经过这番折腾,秋仪之已是头疼欲裂,然而脑子却已彻底恢复清醒,扯着嗓子高呼道:“赵成孝,王老五何在!还不过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0 性命交关遇救星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和王老五二人正在紫藤花架下等得百无聊赖,却听见远处传来秋仪之的呼喊,声音之中甚是急迫,便连忙抽出腰间宝刀,循着声音,便往“了尘宫”深处飞奔过来。 他二人见秋仪之这样一幅窘态,便忙收起宝刀,跑上前去,将他扶起。 赵成孝问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难道遇到山贼了不成?” 秋仪之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此处道宫之内必有蹊跷。王老五,你这就回山阴县城招呼大队人马过来。赵哥随我在此监视宫主妙真居士,不可轻易让她跑了。” 王老五闻言,也知道事情十万火急,也不多说话,答应一声“好嘞”,转身就飞奔走了。 赵成孝却不解道:“大人,你不是同那道姑一同说话去了吗?怎么转眼之间,竟然如此狼狈,又为何要擒拿她呢?” 秋仪之刚要回答,却听屋内传出妙真居士的声音:“秋大人,你我话正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夺门而出呢?难道不想知道毕举人之事了吗?” 秋仪之乃是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人,可听到这个道姑的声音,心中居然止不住地害怕,下意识地挪步到赵成孝身后,说道:“你道号妙真,‘妙’不‘妙’的我尚且不知,反正不‘真’是肯定的了,居然这般不守清规戒律。且待我拿住你,再细细勘问不迟!” 说话间,妙真已从房中出来,身上早已重新穿好了道袍,只是头上发髻扎得不甚紧密,显出几分仓促来。 只见她不知何时已恢复了方才那副仙风道骨的表情,从容笑道:“秋大人真是好风骨,在贫道面前还能如此洁身自好的,你还是第一个。只是秋大人律己功夫极好,拿人却未必有这样本事了。” 说罢,妙真一个箭步上前,伸出右手,就要抓秋仪之的衣领。 一旁的赵成孝见这妙真居士居然身怀武功,不敢有片刻怠慢,赶忙横跨半步,挡在秋仪之更前。 妙真见状,也不收招,将计就计地一把扯住赵成孝前襟,暗暗用劲想要将赵成孝甩开。 谁知这赵成孝本来身强体壮、底子甚好,又经武功天下第一的尉迟良鸿亲手指点过,武艺更加高强,已是武林之中一流高手,又岂能被妙真居士这轻描淡写的一招轻易制服? 只见赵成孝双脚一沉,挺立在原地,笑着说道:“这位仙姑倒是好手劲,绣花是够了,论起上场与人交锋却还嫌不足。” 妙真居士没想到秋仪之这个小小县令,身边一个貌不惊人的黑汉子,居然有这般高强的武艺,不敢有丝毫放松,打足十二分精神应战。她见自己但拼膂力绝不是这壮年男子的对手,便生一计——抓住赵成孝的右手没有半点松脱,左手却暗暗朝赵成孝丹田刺击过来。 这一招极为隐秘,却逃不过赵成孝的眼睛。他见对手来势极快,自己气力又全沉在双腿之上,已无余力后退,便干脆不去接招,反而握紧右拳,全力朝妙真居士脸上轰去。 这一拳打来,威势不同凡响,隐隐带着风声便朝妙真面门上扑去。 妙真也是一员好手,知道自己若是正面中招,脑壳立刻便会被击碎,立即死于非命。幸好她身形极为灵活,招式又未使老,连忙闪过一旁,可自己的杀招却也在不经意间被破解了。 妙真一击不中,恼羞成怒,稍稍喘口气,便又揉身上前来战。赵成孝也不含糊,紧握一对铁拳,同她奋力周旋。 只见妙真招式精妙,身着一袭道袍上下翻飞,仿佛散花天女;赵成孝则古朴持重,一招一式直来直往毫无掩饰,好似不动金刚。 两个人战成一团,来来往往交手上百回合,打了有近半个时辰,赵成孝终于渐渐落了下风,不仅出拳开始绵软无力起来,招式也逐渐紊乱。 妙真见状,一串极快的招式袭来,将赵成孝打了个手忙脚乱,脚下却步履如风,一个闪身欺到秋仪之跟前,一掌便向秋仪之当胸拍过来。 赵成孝知道自己身家性命、得失荣辱已同秋仪之紧紧捆绑在一起,毫不犹豫便一把推开秋仪之,仗着自己身体强健,硬生生受了妙真这一掌,顿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出一丈开外,立刻失去知觉,晃晃悠悠栽倒在地上。 妙真这一击虽未直取秋仪之成功,却好歹也将他眼下唯一的护卫除去。因此妙真心里十分得意,稍稍调整一下呼吸,便笑道:“秋大人,方才贫道邀你共赴巫山你你不肯,却偏偏要在此大动干戈。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过如此了吧?” 秋仪之听她话语之中颇有几分杀气,心里也不免有些胆寒,却道:“妙真居士,我劝你还是‘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即便你凭着一时武艺高强,能拿住本官;可大汉天下又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你又能一一挑落么?” “哈哈哈哈!”妙真突然仰天大笑,“贫道是个道姑,秋大人居然同我说起佛法来,岂不是对牛弹琴么?今日贫道若是放过大人,必定招来无数麻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贫道这就得罪了!” 说罢,妙真一步步走上前来,就要取秋仪之性命。 此刻赵成孝已受了重伤,瘫软在地不能动弹,秋仪之便只好仗着手中宝刀,当空胡乱挥舞,勉强拖延些时日,希望救兵到来,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这妙真居士果然武艺非凡,看出秋仪之手上一个破绽,伸出一只娇小细腻的手来,不知使了什么招式,便将秋仪之手上的西域宝刀夺在手中。 妙真居士试了试刀锋,不禁夸赞道:“大人乃是人中英杰,手上这柄刀却也不同凡响。贫道见识过的刀剑也不算少了,竟没有一件比得上这口宝刀的。好!今日就以大人之血试刀,既非辱没了大人威名、又不折损了宝刀锋芒!” 说罢,妙真手持宝刀,就要往秋仪之心口扎去。 秋仪之暗暗叫苦:真没想到自己的性命,到最后居然交代在自己的宝刀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四肢尚且无力,知道这回终于是死到临头了,便闭上双眼,只待妙真手起刀落,自己一缕幽魂便会离开皮囊,不知飞往何处…… 正在这时,秋仪之面前突然一阵寒风扫过,随即传来“哐啷啷”金属撞击声音。 秋仪之觉得奇怪,连忙张开双眼,却见自己那口宝刀已然掉在地上,而妙真居士左手却捂着右手手背,高呼道:“是哪位高人出手?何不在此现身?” 却听见半空之中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嘻嘻,你好歹也算是个武林高手,练成这般功夫也是不易……嗯……这位知县大人,算是我的一个长辈……你我今日何不互相行个方便,有缘来日再战呢?” 妙真听此人话语之中颇有几分看不起自己武功的意思,心中怎能服气,便道:“你何不速速现身,同贫道大战三百回合?像你这般藏头露尾,不是好汉所为!” 妙真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矫健身影,从院中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飘然落下——轻功出神入化,从这几丈高的树冠之上落地之时,居然未曾带起一片落叶。 只见此人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穿一身湖蓝色劲装,身材甚是修长,亭亭玉立在中庭当中。 这姑娘兔起鹘落一个亮相已让秋仪之大开眼界,又听她“嘻嘻”一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不过既然你要同我交手,那我便同你过上几招好了,免得传言出去,说我怕了你。” 秋仪之听此人说话口气极大,又知道这妙真居士武艺绝不寻常,心里不由替此人担心起来,于是冲她说道:“姑娘,这位道姑武艺不凡,你可千万不要轻敌啊!” 这姑娘闻言,扭头朝秋仪之调皮地一噘嘴道:“你们大人怎么说话都一个口气?以命相搏之时,不可轻敌,这点点道理,我……” “你可并未学会!”妙真话音未落,早已纵步上前,一掌就要朝那姑娘后脑劈去。 那姑娘却似脑后长眼,左肩膀一沉,避开妙真这极为凌厉的一击,一个马步绕到妙真身侧,让出右手,便用手背朝妙真胸前就是一掌;口中却不闲着,继续说道:“这点点道理,我岂会不知?” 妙真吃了这下精妙无比的一招,站立不住,立刻向后急走了几步,这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嘴角却已流下污血来。 妙真捂着胸口,瞪大了一双杏眼,问道:“你这招式……你到底同北边尉迟家是什么关系?” 这姑娘“嘻嘻”一笑道:“你倒也算识货,我才露了这一小手,便看出我武学渊源来。至于我同尉迟家有些什么瓜葛,不如我再使几招,你再用心猜猜好了。”说罢,一个纵身,便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逼到妙真面前,便同她你来我往交手起来。 她们口中所说的尉迟家,近百年来都堪称武林盟主。而尉迟家如今的当家人尉迟良鸿机缘巧合之下,同秋仪之结拜为异姓兄弟,护着秋仪之立下不世功劳。尉迟良鸿本人,也托着秋仪之关系,在皇帝郑荣跟前当着禁军教头,又替朝廷羁縻各地帮派,以致尉迟家族赫赫扬扬再次迎来鼎盛时光。 因此秋仪之听妙真居士说着姑娘同尉迟家颇有渊源,心中激动,眼下却不便细细询问,只好定睛细观这姑娘身手。 只见这姑娘身形无比轻灵,一招一式之间比以灵巧见长的妙真居士更加迅捷;而手上所使的擒拿功夫,又招招都直抵对手关节要冲——确实是一手正正宗宗的尉迟家嫡传功夫! 于是不到一盏茶功夫,妙真居士已被这小姑娘掐断了三处关节,单膝跪地,再也无力反击。 秋仪之见状终于松了口气,勉强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可膝盖一软又将跌到地上。 方才还在同妙真纠缠的姑娘,却不知何时已走到秋仪之身边,扶住秋仪之道:“叔叔小心!可别摔坏了!” “叔叔?”秋仪之瞪大了眼睛,问道。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1 尉迟霁明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姑娘又复“嘻嘻”一笑,说道:“当然是叔叔了。我爸爸是复姓尉迟,上良下鸿,不知叔叔是否还记得?” 秋仪之闻言忙向这小姑娘脸上望去吗,只见她长得眉清目秀,一双丹凤眼流光溢彩、两道柳叶眉英姿勃发,同自己的兄长尉迟良鸿果然有几分相似。 于是秋仪之又惊又喜道:“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贤侄女,我真是命不该绝啊!不知贤侄女应当如何称呼?” 尉迟家的姑娘却噘了噘嘴,说道:“我爸爸给我取名叫‘小妹’,我嫌这名字太草率,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霁明’。可爸爸说这名字太大,不是姑娘家能叫的……” 秋仪之大笑道:“没想到我这兄长心里还有这点成见,我看‘霁明’二字正有几分侠骨,又不失女子柔美,好得很!若你父亲不同意,我抽空修书一封,他自然卖我这个面子!” 尉迟霁明闻言大喜,一面笑,一面说:“我刚遇到叔叔,叔叔就帮我办成这样一件大事,我这厢就先谢过了!”说着就朝秋仪之拱手作揖。 秋仪之刚要伸手去扶,却见妙真正挣扎着起身,想要逃跑,便忙叫道:“莫让这个妖道跑了!” 尉迟霁明不慌不忙地向后瞟了一眼,随手拾起一个蚕豆大小的石子,便朝妙真那面甩去。这石子虽小,却注入了了不起的内劲,带着划破空气的风声,准确命中妙真居士后颈。 妙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顿时晕厥过去,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秋仪之见她这幅模样,忙问尉迟霁明道:“你不是将她打死了吧?” 尉迟霁明答道:“这个道姑武功其实极高,我可没有爸爸这么强的臂力,就凭这小小一块石头,想要打死她也难啊!” 秋仪之这才放心,踉踉跄跄地挪步到小径旁边一块怪石上坐下,又问尉迟霁明道:“我看贤侄女武艺非凡,若再练上十几年,恐怕你父亲也不是你对手了呢!” “叔叔这就是抬举我了。”尉迟霁明正色道,“我尉迟家武功虽然讲究刚柔并济,却始终是男子所练,适合女子的招数套路并不多。原本我家女眷,不过练些粗浅拳脚聊以自卫。可我自小调皮,不喜欢女红读书,偏偏喜爱舞刀弄枪,因此武功也就越练越深。可越是往下练习,越是觉得困难,于是成天光想着怎样将我家功夫传授给女流的法门,因而这两年武功精进得慢了,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比不上爸爸呢!” 秋仪之乃是极聪明之人,三言两语之中便听出,尉迟霁明正在做调和武功阴阳这一道极难的题目,心中顿时产生几分佩服,却又问道:“既然这样,贤侄女怎么想到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 尉迟霁明重新回到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道:“爸爸见我成天愁眉苦脸,说再这么钻牛角尖下去,难免走火入魔,不如出来散散心。又说我有个叔叔,乃是一代人杰,正在江南山清水秀的地方当官,要我过来受些指教,又嘱咐我说天下高手甚多,不要轻易显露武功。” 尉迟霁明顿了顿又道:“我是一早到的山阴县衙,就要来找叔叔。可看门的那些人却不肯告诉叔叔的行踪,两句不合就同我打了起来。我见他们一招一式之间似乎都有我家的功夫,就出手稍稍教训了他们一顿,又通报了渊源,他们这才告诉我叔叔在此。又恰巧那个叫‘王老五’的赶来报信,我这才兼程赶来此处,正好遇到这道姑同那黑汉子动手。我趴在树上看了半天,实在是技痒难耐,这才下来热热身体……” 尉迟霁明这幅天真烂漫、任性恣肆的性格,正对了秋仪之的脾性,于是他开个玩笑道:“嗨,我兄长这不是在出我的丑吗?要不是你及时出手相救,说不定你就要到地狱底下听我说教了!” 两人又说了有半个时辰的话,回山阴县叫人的王老五,终于带了十二三个亲兵来到“了尘宫”之中。 秋仪之见这群山贼出身的亲兵脸上大多带了轻伤,知道他们这是同尉迟霁明交手落了下风,也不去出言讽刺,便叫他们用上号的牛筋绳,把已被打伤的妙真居士捆绑起来,送到山阴县牢房之中细心看管起来;又令人将身负重伤的赵成孝也送回县城慢慢调养生息。 至于余下人等,则受命将此“了尘宫”细细抄检一遍,发现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物,都要及时报予秋仪之知道。 然而经过一个上午的搜检,除了在“了尘宫”之中抓了十二三个小道姑之外,便一无所获。简单询问过这些小道姑,却又一个个一问三不知,连武功都是不会的。 秋仪之无奈,便只好打算将这“了尘宫”查封起来,再将这群小道姑也押回县中,再作进一步审问。 正当秋仪之一行人准备离开“了尘宫”之时,却听跟随王老五而来的“铁头蛟”说道:“大人,我看着紫藤树底下有些怪异?” 秋仪之见这“铁头蛟”一颗光头、一脸粗像,便漫不经心地问道:“我看这紫藤树甚好,又有哪里怪异了?” “铁头蛟”答道:“紫藤树下的泥,似乎是新翻过的。” “废话!”秋仪之经过今日早晨这番波折,只想着赶紧回去歇息睡觉,不耐烦地说道,“种花自然要松土施肥,翻下泥土是再正常不过的。你‘铁头蛟’难道没种过地吗?” “铁头蛟”从未见过秋仪之这样发作脾气,光溜溜的脑门上不由渗出一层虚汗来,伸手抹了一把,说道:“小的当山贼之前,也是庄稼人出身。一般人种地,最多将表面一层土翻一遍,深过一尺就了不得了。可是大人你看,这边的土,显然是七八尺往下才有的。” 秋仪之这才想起这“铁头蛟”曾向天尊教内钻山打洞的高手——石大建——学过挖掘隧道的本事,这勘验土壤土质自然也并非外行。于是他走上几步,果然见紫藤树下泥土又黑又潮,却没有苔藓地衣在上面繁殖,明显同周边土壤有所不同。 于是秋仪之便对“铁头蛟”说道:“我方才说话急了,你不要在意。依你看,这里头有何蹊跷?” “铁头蛟”一个下人,听到秋仪之这样尊贵无比之人能同自己道歉,已是万分激动,忙答道:“小的从小就笨,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勾当?倒是舍得花力气,不如帮大人掘开,看看就知道了。” 秋仪之觉得他这话说得却也有几分道理,便招呼过其他几个亲兵,让他们在“了尘宫”中寻找趁手工具,就要大显身手。没想到这“了尘宫”中锹铲一应俱全,不过片刻功夫,这群亲兵便各自手拿工具,到紫藤树下集中。 那“铁头蛟”是主事之人,带头选了处泥土尚新的所在,挥锹抡镐就向下挖去。一连挖了有七八尺,却还只是泥土而已,并没什么异样。 正当“铁头蛟”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判断错了位置的时候,他手中一锹突然吃不住力气,往下就是一沉。他也是参与过挖掘爆破刑部大牢、偃师城墙、洛阳城墙三处工程的人,知道这般情况不是挖通了底下水脉,便是遇到地底空隙,总之必然有异。 于是他又换了一把轻便小铲,小心翼翼地向两侧清理挖掘。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铁头蛟”忽然从土坑里站起,手中捧着一个形容不出什么色彩的物件,对秋仪之说道:“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秋仪之经过方才那番风波,已是头昏眼花尚未恢复,上前走近几步,眯起眼睛自己端详“铁头蛟”手中之物,却突然吓了一跳,踉踉跄跄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土堆上。 原来这“铁头蛟”所持之物,乃是一颗人头——并且埋藏已久,颅骨上附着的皮肉都已腐烂不堪,仅存的几缕头发也都黏连在一起,甚至还有几条蛆虫在空荡荡的眼眶之中爬进爬出——实在是让人既害怕、又恶心。 于是秋仪之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这才说道:“好!你‘铁头蛟’今日有功,回去我赏你几两酒钱!” “铁头蛟”闻言甚是高兴,邀功一般将那颗头颅放在秋仪之面前,说道:“大人,我看这紫藤树下泥土都有翻过的痕迹,恐怕尸首还不止这么一具,不如统统翻找一遍可好?” “好!你就带着你手下几个弟兄,将此处重新翻找一遍,千万不要留下什么遗漏。你们回去,我统统有赏!”秋仪之一面说话,一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只求不要看见那颗令人恶心不已的人头。 众亲兵听到有赏,无不鼓足劲头,操起手中工具,找准位置便开始挖掘。可怜这一颗颗紫藤树,在这群粗人的摧残之下,身姿不住晃动,无数盛开的花朵再也支撑不住,纷纷飘落在小径之上,仿佛铺上了一层紫色的绒毯。 秋仪之却不愿欣赏这难得一见景象,唯恐自己手下的这群亲兵又刨出什么不雅的物件来,便故作镇静地对在一旁瞧热闹的尉迟霁明说道:“霁明啊,我初来乍到,还没好好游览过山阴县中的山水。我看此处依山傍水,正是风景秀丽之处,你何不陪着我四处看看?” 尉迟霁明却不想错过这样番奇遇,对秋仪之说道:“这帮人武功虽不咋样,挖土刨沙倒是有些手段,我还想在这里多看看呢!至于这山水么,今天不看,又不会跑掉,也不急于这一时吧?叔叔若真想去看,你一个人去也是无妨。” 秋仪之是真想早早离开此处,却又怕“了尘宫”外还有人对他有所不利,便说道:“贤侄女,我这可是为你好!你居然不领情,此处山水之间还藏着极高深的武功呢!” 那尉迟霁明可是个武痴,听到秋仪之这样说,忙追问道:“叔叔此话却又从何说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2 十三条人命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心思灵敏、口齿伶俐,张嘴便扯谎道:“记得当初我同你父亲曾在黄河岸边饮酒。他见黄河滔滔不绝奔流而下,忽然醍醐灌顶,悟出一套极绵长宏大的内功来。而此处依山傍水、景致娴静,贤侄女若有缘分,或者从中创出一门刚柔并济的武功来呢!” 尉迟霁明虽然武功高强,却依旧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竟被秋仪之这个武功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兴致勃勃道:“既然如此,那叔叔还不带我出去赏景?”说着,便拖着秋仪之往“了尘宫”外走去。 江南风光同北国苍茫辽阔的景象大不相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天然透着一股精巧细致的气息来,无不值得细细咀嚼品味。 “了尘宫”外也是一片好景致。 门前小溪潺潺流淌,虽不宽阔、水流却急,卷下几片落叶、几片花瓣,其中自有一番情趣;身后山丘澹然耸立,凉风习习、绿意盎然,又有一条小径、一片竹海,颇能让人心旷神怡。 秋仪之一边走,一边用力呼吸,想用这竹林溪水之间的清新空气,将方才饱受摧残荼毒的身心彻底洗净一遍。 他的脑筋是越来越清明,却越来越想不通:在这片绿水青山之中,这座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小道宫之中,居然隐藏了妙真居士这样一个武功了得的高手,而她如此妩媚多娇一个女子,行事竟又如此诡谲难测。 秋仪之百思不得其解,不觉已绕了“了尘宫”后面那座竹山转了整整一圈。他扭头看看紧跟在侧后的尉迟霁明,却见她双眉紧锁——还真是在努力领悟武功招式呢! 秋仪之出道以来,上骗过王公贵胄、下骗过撮尔小吏,今日糊弄尉迟霁明这个纯真无邪的小姑娘,终于让他心中有些不忍。于是他勉强挤出笑,问道:“霁明,这青山绿水之间,你可或有所得?” 尉迟霁明咬着下嘴唇摇摇头,叹息道:“自创一套武功,哪有这样容易?此处景致虽是极好的,可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真是惭愧啊!” 秋仪之闻言,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我看这事情还要循序渐进,最是着急不得。要不我们先回‘了尘宫’里看一看,再寻一处别致酒店吃过午餐再说。至于领悟武功之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嘛!” 尉迟霁明无甚可以反驳的,便点头答应了。 两人回到“了尘宫”中,却见门前小径两旁的紫藤树下,已被挖得东一个洞、西一个坑的凌乱不堪,原先此处那份静谧雅致的氛围已荡然无存。 秋仪之见状,暗自摇头叹息,却高声叫来“铁头蛟”问道:“你们挖了这小半日,又挖出些什么东西来了吗?” 那“铁头蛟”浑身上下沾满了淤泥尘土,脸上却挂着笑,答道:“有有有。除了一开始那个死鬼之外,我们在这里又挖了四具死尸出来,都码放在门房里头。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秋仪之早就料到此处尸首绝对不止一具两具,听了“铁头蛟”这话却依旧有些惊疑,更不知这小小道宫之中还藏了些什么奥妙。 他又突然想起自己来此“了尘宫”乃是受了前任知县李慎实的指点——这么说,难道这李慎实原本就知道此处的情形?他若是知道此间情形,为何长期听之任之而不举发?这“了尘宫”还有其中的妙真居士,同毕秀文又有什么联系?若是毕秀文未曾死在家中,或许也要成这紫藤树下冤魂? 这一连几个问题,没一个不是事关重大,又没一个是秋仪之现在能够回答的。 秋仪之原本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极为自信,毕竟自己身无长物,却只凭着一股子取自天然的睿智劲头,便助义父郑荣登上皇位,功成之后又从容退步,可谓游刃有余。 然而刚到这小小山阴县中上任不过三四天时间,却被这桩大案搞了个晕头转向。况且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知县,既要向百姓苦主交代,又要向州道上司交代——远非当初有义父在身后做主,万事只需快刀乱麻来得痛快。 万般无奈之下,秋仪之这才领悟到:自己那番经历,虽然惊险,然而背后却有一座天大的靠山;而如今在知县任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如履薄冰。 因此秋仪之已暗暗做好准备,要耐住性子,将这件案子抽丝剥茧一般解开,更要趁此机会好好改改被师傅钟离匡教训了无数遍的,轻浮急躁的老毛病。 于是秋仪之吩咐自己手下亲兵:“今日就留在此处仔细搜检‘了尘宫’,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之后,又赏了这群人好大一锭黄金,这才带了尉迟霁明一道回山阴县城去了。 回到县城,秋仪之首先探望了受了伤的赵成孝。 赵成孝被安置在县衙后堂的一间偏房之内,虽然已经恢复神智,身体却依旧虚弱不堪。 尉迟霁明同赵成孝师出同门,有想通之处,亲自为他把脉探视之后,说道:“幸亏赵哥平日里身体打磨得甚好,这伤势虽然不轻,却未伤及静脉脏腑,只要静心调养数月,就能恢复如常了。” 秋仪之闻言,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又想着此处都是些粗手粗脚的汉子,便让王老五备下厚礼,请杨巧儿到此处帮忙护理赵成孝。 赵成孝一日之前对杨巧儿有救命之恩。巧儿听说赵成孝受伤,也是十分着急,连礼物都没收,二话不说收拾起细软便往到县衙里来,用心照顾赵成孝。 秋仪之这边则下定了戒急用忍的心思,将尉迟霁明安顿好以后,便独自一人坐在后堂书房之中查阅山阴县历年簿册。 然而他这番功夫下了没有两个时辰,便被一个惊人的消息打断——原来是“铁头蛟”深夜拜访,说是“了尘宫”中上上下下都已被翻检过了,除去紫藤树下,别处再无异样——然而这紫藤树下土地之中,竟然前前后后挖出了十二个头颅来! 饶是秋仪之再怎么故作镇定,听闻这样的重大案情也再也无法淡然处之——连同回家再死的毕秀文,零零总总已是十三条人命——这“十三命奇案”便是放在大汉全国,也是一桩惊动天下的大案。 饮食秋仪之不敢有半点怠慢,也不顾已是三更半夜,便传王老五过来,让他拿着自己的名帖,去越州城请仵作过来验尸。 王老五睡得正熟,被强行叫醒,心中自然不快,可又不敢违逆秋仪之的命令,发了好长一段牢骚,这才动身赶去越州府衙。 秋仪之也不闲着,送走王老五之后,便亲自磨墨展纸,将现在已经知道的案情斟酌着字句,详详细细描述下来,待明日初审过妙真居士之后,再上报给知州蔡敏和刺史殷承良。 秋仪之忙活过这么一阵之后,已到四更天,真是黎明之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困倦已极,和衣就便躺在大堂几案之上睡觉。 睡到不过辰时,便有城中百姓过来告状,为的却是买卖肉菜缺斤短两的小事。秋仪之万般无奈,只好打叠起精神,将这几个百姓打发走了,又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 这样一直折腾到中午,秋仪之这才略略恢复些元气,便叫上尉迟霁明一道,前往牢房之中审问妙真居士。 山阴县小小的牢房,一下子收监了十来人,已变得十分拥挤——除了妙真居士和李慎实两人独处一间之外,其余小道姑都只能三四个人挤在一个小间之中。 这两日都是晴好天气,南方气温迅速攀升上来。山阴县地处群山之中,县中水系又极发达,在烈日炙烤之下显得又潮湿又闷热。这牢房之中更是充满了一股酸腐的气味。 秋仪之耐不住这样味道,便叫牢头将妙真居士从牢房之中提出来,由尉迟霁明亲自押送到县衙后堂那处由李慎实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园之中审问;又叫县衙之中一个主簿,从旁记录。 秋仪之为了这件大案子已是焦头烂额,妙真却比他淡定了许多——除了未经熟悉打扮,脸上略有些污垢之外,依旧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只听她微笑着问秋仪之道:“秋大人倒是好胆量,将我提出囹圄,就不怕贫道跑了吗?” 秋仪之冷笑一声道:“这倒不是在下胆大,全凭了身边这位尉迟小姐,有她在这里,恐怕居士想全身而退,也并不容易!” “什么?这位是尉迟家的人?”妙真闻言,一双杏眼不由得微微睁大,露出惊讶的表情。 却听尉迟霁明满不在乎地说道:“尉迟家又不是人人都是武林盟主,冒充他们家人又有什么好处?” 妙真居士听了,自失地一笑道:“贫道今日栽在尉迟家的手上,也不算丢人……倒是秋大人实在是深不可测,既有秦广源先生的亲笔题字,又有尉迟家人的贴身护卫,真可谓是文韬武略齐备……” 秋仪之却知道这妙真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姑,能耐却不容小觑,同她对话万不可跟着她的思路走,便话锋一转道:“在下看来,居士才真真是深不可测呢!你可知道我等,在你那‘了尘宫’中发现了什么?” “倒要请教。”妙真淡淡说道。 “乃是一十二具尸首!”秋仪之厉声说道。 妙真却全未被他吓倒,反倒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原来有十二个人这么多;要是加上毕举人,那就是十三个人了。” “这么说来,这些人都是被你害死了以后,又埋到紫藤花架以下的咯?”秋仪之紧接着问道。 那妙真居士直言不讳道:“正是这样。如今人赃具在,铁证如山,贫道也没有什么好抵赖的——这些人确乎死于贫道之手。” 秋仪之原想着这妙真居士武功既高,又诡计多端,让她认罪伏法难免要费一番周折;却没想到自己一未诱供、二未动刑,她便供认不讳、认下了罪行——反倒大出秋仪之意料之外,让他一时语讷。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3 真相大白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沉默了半晌,方又问道:“居士既然这么说,想必事到如今,这些人的身份,也都未必能够一一记起了吧。” 妙真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总是一些贪恋美色之徒,死了也是活该。若他们有大人一半的自持……嘿嘿,贫道还真不舍得杀呢!” 然而,这妙真居士是极为武艺高强之人——就连赵成孝难得一见的勇士,同她正面交锋也只好沦为手下败将——若是真心想要取人性命,又何必使用美人计呢?就拿秋仪之自己来说,如果昨日妙真有意要加害他,恐怕他现在早已能在黄泉路上遥遥望见孟婆桥了,哪还轮得到尉迟霁明出手相救呢? 这是秋仪之一点不解之处,却不便直接开口细问,于是旁敲侧击道:“那举人毕秀文呢?也是被居士的美色所诱?” 妙真莞尔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说道:“天下像大人这样能够做到‘坐怀不乱’四个字的,能有几个人?这个姓毕的举人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一段风流之后,突然反悔,趁着侍候贫道的小道姑没把门关严,这才瞎头瞎脑地逃了回来。” 于是秋仪之接话问道:“那在下就想不通了。毕秀文不过是个穷举人,同居士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况且出家人讲究清静无为,又缘何想到要加害他呢?” 妙真闻言,嫣然一笑,竟然轻轻吟诵起来: “物无阴阳,违天背元,牝鸡自卵,其雏不全。夫何故乎?配合未连,三五不效,刚柔离分。施化之精,天地自然,犹火动而炎上,水流而润下,非有师导,使其然者,资始统政,不可复改。观夫雌雄交 媾之时,刚柔相结而不可解,得其节符,非有工巧以制御之,若男生而伏,女偃其躯,禀乎胞胎,受气元初,非徒生时,著而见之,及其死也,亦复效之。此非父母教令其然,本在交 媾,定制始先。坎男为月,离女为日,日以施德,月以舒光,月受日化,体不亏伤。阳失其契,阴侵害其明,朔晦薄蚀,奄冒相倾,阳消其形,阴凌灾生。男女相须,含吐以滋,雄雌交杂,以类相求……” (摘自《周易参同契》) 妙真吟咏得抑扬顿挫,竟渐渐沉浸其中,不由自主长篇大论般向下背诵,一时难以自已。 秋仪之这几年跟着钟离匡念书,涉猎极广,虽不知道妙真这段话出自哪部典籍,却明明白白听出其中乃是道家修炼的法门,更听出这是一套为外人所不齿的歪门邪道。 于是秋仪之惊道:“居士,这莫非是竟是采阴补阳之术?” 妙真听秋仪之这么问,也是略略有些吃惊,随即笑道:“大人乃是进士出身,读的都是圣人语录,难道竟也知道这其中奥妙么?” 秋仪之摇摇头:“在下不过偶尔看过几本修炼之书,不过凭空猜测而已。” “大人见多士官,阅历不凡。贫道真是越来越佩服大人了!”妙真由衷赞道。 秋仪之却不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话锋一转,重新引入正题道:“这样说来,居士所为,想是要反其道而行,想要以男子元阳收入体内,以求得成正果吗?” 妙真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话至于此,这件案子除了若干细节还不甚清楚之外,已是真相大白——原来是这道姑妙真,妄想得道成仙,因此勾引过路男子行苟且之事,这些男子当然经不起妙真百般采弄,无不精尽而亡。 至于毕秀文——说他好运吧,无端堕入魔窟,以至殒命;说他背运吧,好歹也是死在家里,能够见到父母妻子最后一面;说他品行高洁吧,毕竟被妙真引诱,中了美人计;说他是登徒浪子吧,最终却也还能幡然悔悟,历经风险从“了尘宫”中逃脱出来。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又问妙真道:“居士残害了这么许多人,不知又得了多少正果了呢?” 妙真闻言,无奈地摇摇头,自失地一笑道:“仿佛水中月、镜中花?说到底,还是贫道修行不够啊!” 秋仪之又追问道:“那若昨日,居士所作所为,未被在下发现。居士是否还要杀害更多无辜男子呢?” 妙真没有回答,反而面带笑容,凝视着秋仪之。 秋仪之见到妙真居士那张妩媚多姿的面孔上露出的微笑,反而升起一阵抑制不住的厌恶来——如此这般淡定自若的笑容背后,与其说是宠辱不惊,不如说是麻木不仁——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所谓“修道”,居然前前后后夺走了十三条人命。 于是秋仪之一双眼睛毫不退缩地紧紧盯着妙真,朗声问道:“所谓‘人命关天’,你杀害这么多条人命,冥冥之中已经触犯天威、引起天怒。难道还指望着能够以此得到成仙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妙真引经据典正要反驳,却不知哪句话一下触怒了秋仪之。 只见他勃然站起,训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残忍麻木、愚昧无知、淫 乱放纵的妖道,居然还敢在这里给我大言不惭地自比什么天地圣人?难道还不知道八德之中还有一个‘耻’字吗?” “哈哈哈哈!”妙真居然放声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贫道果然是个不知羞耻之人。却不知大人却要怎样处置我呢?” 秋仪之已被妙真拨弄得极为愤慨,恨恨地说道:“像你这样无法无天的妖道,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将你手刃了。然而这样却未免便宜了你。我要将案情细细禀明上峰,严加审讯之后再明正典刑,想必到时你免不了一场凌迟之苦!” “好!痛快!”妙真居然出言赞赏,说道:“秋大人如此正义凛然,贫道看整个大汉官场之上那些腌臜官员加起来,都未必比得上秋大人一根小指头。我真是越来越喜欢秋大人了。” 她看着秋仪之一脸不解的表情,抿嘴一笑道:“秋大人可别以为贫道是死到临头,满口胡柴。秋大人想杀贫道,兴许还有人要保我呢!” 秋仪之闻言又是一惊,愣了一下,方才回答道:“像你这样十恶不赦的妖道,又有谁敢来出头保你?就算是有人想当这出头鸟好了,在下拼出这份功名不要,也定要将他弹劾到身败名裂!” “那贫道可就拭目以待了!”妙真居士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 秋仪之却再也不想再跟她多纠缠,便将那主簿记录下的供词看了一遍,便递到妙真面前让她签字画押。这妙真看都不看,就提笔用一手十分漂亮的钟王行楷写下自己的道号,又附上一枚指纹。 秋仪之冷冷地看她写完,便取过供词收入袖中,便吩咐尉迟霁明亲自将妙真押回牢狱,又嘱咐牢头要将妙真和李慎实严加看管,不能出半点岔子。 一番部署已毕之后,秋仪之自觉再无纰漏,便要离开此处。 却听妙真又说道:“大人!贫道手下那十来个小道姑,都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不过帮我挖挖洞打打下手罢了,更加没有动手杀人。还望大人能念在他们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为难他们罢!” 秋仪之回头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个泥菩萨,事到如今居然还想着保佑别人——却也难得。此事我自有分寸,不容你在这里置喙。” 说罢,秋仪之头也不回就独自走到书房之中,提笔要将审问妙真居士的情形详详细细写明之后,立刻送交到州道衙门之中。 然而秋仪之这几日已是困倦已极,又在生死之间胆战心惊地走了一遭,面对这桩案情无比重大、来龙去脉却简单得匪夷所思的“十三命奇案”,竟无从下笔描述。 于是他逡巡着写了寥寥数行字,试读了一遍,觉得不满意,便将稿纸撕去,重新又写。可新写的一段话,似乎还没之前那几句来得好。于是秋仪之又弃新稿不用,再将旧稿抄写一遍,却又觉得不尽如人意。 如此这般,秋仪之折腾了有半个时辰,一篇官样文章却连一半都未拟好。 正在他抓耳挠腮之际,尉迟霁明却已从县衙牢中回来复命。 秋仪之正好趁此机会换换心境,便搁下笔,笑着问尉迟霁明道:“怎么?事情办妥了吗?” 尉迟霁明却是满脸严肃地点点头,回答道:“办妥了,我亲手把那个贼道姑送进牢房,又亲眼看着牢头把门锁起,这才离开。” 秋仪之闻言,心里也觉得放心,便笑着赞赏道:“贤侄女武艺高强,办事又细心。要我看世上的男子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你的,再经些磨砺,想必便是武林之中响当当的一位侠女,也好叫你父亲刮目相看。” 尉迟霁明却依旧满腹心事,也不搭秋仪之的话,反问道:“叔叔,为何我看这个叫妙真的贼道姑,竟有些后脊发凉呢?” 秋仪之笑道:“她妙真不过是你的区区手下败将?难道你还会害怕吗?” “我说的不是武艺高低,叔叔。”尉迟霁明紧锁眉头道,“我怕的是这贼道姑视人命为草芥的这副铁石心肠。她只为一己私欲,便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谈起此事居然还能够这样轻描淡写,丝毫没有半分愧疚与害怕,岂不令人胆寒么?” 秋仪之仔仔细细听尉迟霁明把话说完,觉得她此话说得极有道理,正想着附和的话语,却听尉迟霁明挑开话题说道: “家父功成之后,曾经回乡过一次,我们父女之间曾有过一次造膝长叹。记得家父说过:他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不轻开杀戒,之前三十三年之中,所杀的一共只有二十一人,无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然而投靠皇上之后,短短数月间,杀的人就已不计其数——这虽顶了个大义名分,但其中不少人都是无辜之人,却也死在尉迟家无上武功之下。对此,家父心中颇有些不安。”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4 查明案情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叹道:“我兄长果然绝非莽夫,他这样的见识,不知朝中有几个翰林学士能够比得上的。” 尉迟霁明并不搭话,自顾自接着说道:“可是家父讲了,他这般所为,一是为了同叔叔之间的兄弟义气,更重要的乃是为了大汉百姓考虑。他说自己虽被江湖豪杰谬赞一声‘盟主’,却始终是个不登庙堂的武夫,所凭的不过是手上的功夫而已。然而大汉现在是豺狼当道,禽兽食人,只有像幽燕王爷那样的明君登极,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因此他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为了一句先贤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才手染鲜血的。”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芸芸众生之中,能有十分之一有这点见识,那天下早已太平无事了。我兄长——你父亲,真不愧是一代豪杰!”秋仪之由衷赞道。 却听尉迟霁明接着说道:“我当时也是这么跟爸爸说的。可他还是觉得心中愧疚,托了无数的人,这才将他这几月间所杀之人的姓名一一查清,叩请朝廷厚加抚恤。又在我尉迟家庙之旁兴修了一间小庙,专门用来祭奠他们。” 秋仪之闻言,不禁感慨万千,沉思良久才对尉迟霁明道:“没想到你父亲这样一个厮杀汉子,竟还有这份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若我有缘能到你家去走走,定要拜访此处,亲自上几柱香。” 尉迟霁明客气两句,又自顾自说道:“我爸爸又说了,但凡乱世之中,生灵涂炭,往往不是我杀死你,便是你杀死我,要想活命就要豁出命去,这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是这里是江南,天下粮食财货聚集之处,这妙真妖道既不愁吃喝、又同那些死者并没有什么恩怨,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便要去杀死这么多人。这一点,我是又想不通,又心里怕……” 秋仪之听到一面听、一面思考,便接话道:“这其实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莫说是成仙成神了,哪怕是为了区区一文钱、两文钱而杀人的案子也都比比皆是。人嘛,除了上古的几位圣贤,谁还没有点欲望。可是面对欲望,要么就凭自身修养把持住,要么就靠朝廷法度震慑住。偏偏这个妙真居士武艺高强,隐隐间似又同老知县李慎实有些瓜葛,因此才能无法无天地前后杀了十几个人,直到昨日方才东窗事发。” 说到这里,秋仪之突然豁然开朗,也不再同尉迟霁明说话,闷着头走回书桌,将之前铺在桌上的稿纸扯去不要,重新提笔,笔走龙蛇一般在一张宣纸上书写起来。 尉迟霁明觉得好奇,便也凑过脑袋前来观看。 只见秋仪之起首稍微寒暄几句,便直入主题,将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又十分简略地写了一下案发的情形和如何抓获妙真的经过;最后却是一段议论感慨: “妙真者,妖道也,数年之间杀害一十三条人命而未被举发,何也?盖因原山阴县令李慎实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又或有其他隐情难以明言,须待日后刨根究底。 “然则李慎实这般庸懦官吏何以忝居知县之位数年而无人弹劾,却是穆宗皇帝怠慢政务、伪帝郑爻荒唐悖逆,以至于上行下效之故也。 “而当今圣上英睿神武,登极之后,便一再整顿吏治,扭转乾坤,大汉上下一时肃然。故而此“十三命奇案”之破获,乃天威所致,顺利而成章也。 “而妙真案发之后,所犯罪行无不供认不讳,却无半点悔恨之心。如这般大奸大恶之徒,唯有明正典刑、凌迟处死,否则下不足以应百姓拳拳孝悌之心;中不足以慑官僚碌碌懒政之情;上不足以报圣上赫赫整顿之意,我等江南官僚之罪便与妙真同!” 秋仪之一气呵成将这份文书写完,颇为自得地看了一遍,略略修改了几个字,这才满意地搁下笔,微笑着问尉迟霁明道:“贤侄女,我这篇文章做得咋样?” 尉迟霁明却道:“我就认几个字罢了。叔叔乃是进士出身,文章必然是好的。特别是最后那段,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下去,上面的那些当官的想必也不敢随意处之吧?” 秋仪之这才放松了神经,说道:“对,这便是我的本意。只待王老五待仵作过来,将其他十二具尸体验明之后,我附上杨瑛儿的供状、妙真的供词、其他几个小道姑的供述、仵作的验尸报告,将这份文书送到上面,这件案子就算结了。” 秋仪之虽然一片破案的心思火热急迫,越州城那两个仵作却是姗姗来迟,直到次日中午才到达山阴县城,饱餐一顿、好睡一觉之后,直到第三天的早晨,他们才跟着王老五跑去“了尘宫”中检验尸体。 这样工作了整整一天,又花了整整一天撰写报告,直到第五天,才将验尸报告送到秋仪之手上。 秋仪之取过报告一看,才知道这些尸体死亡已久,又被埋藏在肥沃的泥土之中许久,早已腐烂得只剩下一堆白骨,有好几具尸体连完整的骨架都无法拼接起来,更别说查明这些人的身份了,仅仅只能看出这十二个人都是男子而已。 而勉强凑起的骨架之上,却都没有什么外伤,并非受外力打击而死、也非中毒而死。唯有毕秀文的死因是明摆着的,乃是因日夜宣 淫,元气泄尽,五脏六腑衰竭而死。 秋仪之知道之前那十二个人也不外如是,光验骨骼当然查不出他们的死因,却也符合情理。于是他便签名用印,又亲自将几份文书誊写一遍,将副本密封在一起,派王老五送到越州知州蔡敏那边去了。 谁知这叠文书一去,便如石牛如海,一个月都没有下文。 秋仪之心里焦急,一连发了几分文书向上催促。然而就连这几分文书,也都少有回复;仅有的两份回复,也不过是些“事关重大、案情扑朔,正在细致审查”之类空洞的托词。 此时已入初夏,山阴县地处南方盆地之中,太阳烘烤过两三日之后,整座县城便好似一个蒸笼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毕秀文及其他十二具尸体都被停放在“了尘宫”之中,在这般高温之下,已是恶臭难当。 秋仪之想着毕秀文的妻子——苦主杨瑛儿还在翘首以盼丈夫陈冤得雪、入土为安的那一天,毕秀文的尸体也不宜再曝于外,便又学了一份文书,连同自己那份名帖一道,叫王老五再跑一次越州府,一定要亲自交到知州蔡敏手中。 越州府离开山阴县城不过五六十里的距离,王老五又是个出了名的“飞毛腿”,他趁着早晨太阳还未升起的当口出发,短短不到一天时间便打了个来回。 王老五回县衙复命之时,秋仪之正在县衙院中同尉迟霁明、赵成孝及杨巧儿一道吃西瓜。 这杨巧儿长得伶俐,办事也十分周到细心——特意将一只西瓜隔夜就泡在县衙花园的井中冰镇,待杀出之时已经是寒气逼人,令人垂涎欲滴。 王老五跑得满头大汗,见到这样的西瓜,连回命都忘了,也不待秋仪之统一,随手拿过一瓤,狼吞虎咽一般啃食起来。 秋仪之知道他辛苦,也不骂他,只等他吃完之后,又递上一片,对他说道:“你慢点吃,这里没人抢你的。我先问你,你今天可曾听我吩咐,将文书亲手交到蔡知州手中?” 王老五闻言,这才想起自己职责所在,将瓜皮随手一扔,骂道:“州府衙门那些差役太不是东西!小人将大人的名帖递上去,说是要求见知州大人,他们却说蔡大人今日一早便出去视察民情去了。大人的话说得清清楚楚,是要把书信当面交给蔡大人;我哪里敢怠慢,反正有的是时间,便在州府衙门门口等待。” 王老五吃了口瓜,含含糊糊地继续说道:“可等了没有半袋烟功夫,却见衙门侧门打开,知州大人带着仪仗走开了。这几个不是糊弄我么?小人这就上去讨要说法,谁知这几个衙役嬉皮笑脸,说是当时若是放我进去,叽叽歪歪同蔡大人说半天话,蔡大人又哪能视察民情去——说的虽然不是实话,却也并非诓骗小人。” “这是什么歪理?”秋仪之轻声骂了一句,“后来呢?” 王老五吐出几口西瓜子,回答道:“小人是个老实人,就一个心思——死等!等到中午,终于看见知州大人回衙。于是小人又上前求见,可是那几个衙役却说蔡大人还在外面,尚未回来。这不是空口说瞎话么?小人当时就跟他们吵了起来,这帮人仗着人多势众,举棍就要打小人。幸亏小人腿脚快,否则非吃了亏不可!” 王老五说得口干舌燥,猛吃了一口西瓜,又随地吐出瓜子,继续说道:“这样一来,蔡大人的面自然是见不着了,只好匆忙过来回命。大人你说,这些衙役是不是一个个都是天杀的?”说罢,便将一块已被啃得半点红瓤不见的西瓜皮扔在地上。 他这一扔,却触怒了杨巧儿,只听她斥道:“好你的王老五,大人交代你的事情你办不成也就算了。怎么一点斯文体面也不懂,乱扔西瓜皮,不知道我打扫得辛苦吗?” 秋仪之知道杨巧儿也是为她姐姐、姐夫着急才这么说的,便忙开口打个圆场道:“巧儿这就错怪了老五了。老五这人虽然不修边幅,办事倒还算卖力。只是那些衙役可恶!” “哦,不对!”秋仪之又道,“这几个狗腿子,若没有上面授意,又岂敢这样轻慢?依我看,其实是那蔡敏不想见老五才对!” 赵成孝经过杨巧儿这几天的精心护理,身上的伤已好了一半,便坐在一旁花坛边缘,叹口气道:“唉!以前我都以为当官的个个威风八面,谁知大人这官做得竟这样窝囊。要这样还真不如当初跟着皇上南征北战来得痛快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5 难进门 进门难 - 一代权臣 - 笔讷 原来那赵成孝这日子同杨巧儿相处得久了,已是日久生情,不免将心比心替巧儿着急。赵成孝又是晓得秋仪之真实身份的,知道这小小知县大人却有着通天的本事,要是他发起狠来,便是有天大的冤情也昭雪了。 也亏得赵成孝自从跟了秋仪之以来,一向是老实憨厚,饶是秋仪之这样精明无比之人,也没想到他这简简单单几句话,竟是半是有感而发、半是激将法,不知不觉之间已中了他的计。 只见秋仪之奋力将手中吃了一半的西瓜,狠狠砸在地上,恨恨说道:“像蔡敏这样品级的官吏,大汉天下不只有多少,要我看比这地上掉下来的西瓜子还多些,居然也敢跟我在这里拿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赵成孝闻言,知道自己初次用计便已成功,便追问道:“不知大人有何计议?” 秋仪之狠话说完,迅速冷静下来,说道:“出京之时,师傅告诉我,要事事小心、谨守规矩,不可任性妄为。现在看来在那蔡敏面前,老五的面子还不够大。那好!我就亲自出马,去会会这位蔡巡抚大人,去探探他到底是什么底细。” 赵成孝听了,当然高兴,说道:“大人既然亲自出马,一定马到成功,我这就跟着大人鞍前马后,去越州府走一趟,也去见识见识这般衙役是有多么嚣张。” 秋仪之却道:“你身体还未彻底痊愈,我看就先待在山阴县里安心调养。往后你大展身手的机会还有的是呢!” 这番话倒正合了赵成孝同杨巧儿继续相处的心意,口中却要掩饰几句,说道:“我这点点犬马小伤,不妨事的,就怕我一时偷懒,误了大事。” 秋仪之笑道:“你赵哥随我经历的大事还少吗?这案情虽然重大,却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罢了,也能称得上是件大事?更何况我此去,带着尉迟霁明和王老五,鞍前马后还少了护卫、伺候之人吗?” 秋仪之此言不虚。 他自跟随幽燕王郑荣之后,做了多少震动天下的大事。就连郑荣能够登极称帝,他秋仪之也有堪称擎天保驾的首功。若不是他执意想来当个县官,否则依旧待在朝廷中枢的话,蔡敏这样的芝麻绿豆官,秋仪之只需挥挥衣袖动动嘴,就随意处置了。 赵成孝是清楚秋仪之底细之人,知道他这话说得虽大,却没有半点夸张,便也心悦诚服,点头称是。 于是院中几人一面吃瓜,一面说话,一直谈到晚饭时分,又由秋仪之做东,到县城一处酒楼之中叫了一桌席面吃了,众人这才尽兴而归。 第二天,秋仪之起了个大早,梳洗完后又吃了早餐,便叫起尉迟霁明和王老五一道,往越州府衙出发而去了。 这三人之中,秋仪之自驾着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尉迟霁明则骑着秋仪之送给他的一匹渤海良驹,王老五则不会骑马只能步行。然而这王老五虽只有两条肉腿,赶起路来却丝毫不比这两匹骏马慢。于是这几人一路兼程,赶在中午之前便已到了越州府衙所在的会稽城。 会稽虽不是一道首府,却也是江南名城,论起繁华程度,只稍逊于洛阳、金陵,比之幽燕首府广阳也丝毫不落下风。 然而秋仪之正有要事在身,没有兴致去观赏这江南名城的风光,进了城便直趋越州府衙。这州府衙门修建在河堤之旁,四周垂柳茵茵、蝉鸣不止,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王老五远远望见府衙门口懒洋洋站立着的两个衙役,便对秋仪之说道:“大人,就是那两个当差的,最可恶就是他们了!” 秋仪之点点头,也不答话,翻身下马就领着尉迟霁明和王老五二人,走到其中一个个头稍矮的衙役面前,说道:“下官乃是新任山阴知县秋仪之,特来求见知州蔡大人。”说着,便将自己名帖递上。 那矮官差听到时知县老爷亲自上门,果然不敢太过托大,忙打了个千儿,说道:“原来是秋大人,久仰久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这矮小衙役显然是做惯了开门纳客的差事,一整套客气话说得极为流利、滴水不漏。 秋仪之却没心情听他的寒暄扯淡,便又重复一遍道:“下官此来,是求见蔡巡抚大人的,不知蔡大人是否方便?” 那差役一愣,眼睛随即“骨碌”一转,说道:“那可真是不巧,蔡大人一早就下乡体察民情去了,眼下不在府衙之中。”说着,便将秋仪之的名帖奉还。 这套老说辞,秋仪之早有准备,一边收起名帖,一边回道:“哦!蔡大人昨日下乡、今日又下乡,可谓是爱民如子了。下官真是钦佩不已,正是我等的楷模!” 这衙役倒也不傻,听出秋仪之口中三分揶揄,沉思片刻才说道:“可不是嘛!我家大人就爱跟平民百姓待在一起。这不,大人昨日出城,当夜就没回来,不知借宿在那户百姓家里头去了。”说罢,这衙役下意识地拿衣袖抹了抹脑门上渗出的汗水。 这衙役三言两语之中早已露出矛盾破绽——这知州蔡敏,到底是一早出发,还是昨夜未回——秋仪之是一等一的计谋百出之士,又岂能听不出来? 然而他身在矮檐下,正有求于人,不便点破,便又问道:“那如此,不知蔡大人何时能够回府?” 矮小衙役心想:这新知县确实难缠,铁了心地要见蔡敏的面;却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推脱言辞来,不由地呆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一旁个子稍微高些的衙役忙过来帮腔道:“我们都是下人,蔡大人的行踪又怎会告诉我呢?秋大人还请体谅我们兄弟的难处,这就先回去;待蔡大人回府之时,我等自会向大人禀报,想必到时巡抚大人自然另有安排。” 这番话说得倒也得体,让秋仪之不能继续勉强。于是他转念一想,又道:“下官兼程远道而来,今日不能见到蔡大人实在是万分遗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下官只好打道回府去了。” 这两个差役听到秋仪之想走,立即眉开眼笑,说道:“秋大人请慢走,路上还请小心!” 秋仪之佯装转身迈步的样子,却又向前一步,说道:“下官今日一早出发,一连走了五十里地都没休息。可否进府衙喝口茶再走呢?” 这两差役却也不笨,知道面前这个年轻知县实在是诡计多端,若是一旦被他进了府衙,那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忙回绝道:“这个……蔡大人家眷具在府中,生人入内,似乎多有不便吧……” 秋仪之却面带微笑说道:“下官同蔡大人同朝为官,在金陵殷刺史那里也是见过面的,不算是什么生人,也没什么不便的。若蔡大人家风真的甚严,那下官去师爷、主簿、书办房中,喝口茶就走,想来也不会搅扰过甚吧!”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真是入情入理、天衣无缝,让这两个看门衙役实在无话可说——毕竟堂堂州府衙门,连口水都不让喝的话,那也未免太过瞧不起人了。 秋仪之见他们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这几句话厉害,便“嘻嘻”笑道:“既然两位没异议,那下官便冒昧了!”说着,绕开这二人,抬脚就要往府衙里头跨。 这两个差役见状,知道差事就要办砸,连忙伸手就要拖住秋仪之。 尉迟霁明见状,立即使出快如闪电的身法,瞬间闪到秋仪之和差役之间,“嘿嘿”一笑,伸出两只纤纤玉手,在二人分别伸出的左右手的手腕上用力就是一掰。 尉迟霁明虽然年轻,但手上的功夫却早已是江湖之上绝顶高手——手下虽已留情,但已让这两个差役疼痛不已,眼睛里几乎要迸出泪花来。 秋仪之见状,心想:尉迟霁明这小姑娘江湖经验毕竟少了些,竟然这样沉不住气,这点脾气性格倒是同那渤海忆然郡主有些相似    ——却也是一份难得的快意恩仇。 他也正好有意教训一下这两个难缠的衙役,连两句道歉抚慰的话都不舍得说,随手扔下两锭银子,便往越州府衙迈步而去。 这两个衙役见钱眼看,不顾手腕上的疼痛,将银子收入怀中,这才想起大事不妙,忙连滚带爬起身跟着秋仪之进了府衙大门,还不忘高声通报道:“山阴知县秋大人前来拜望知州大人!” 这与其说是通报,不如说是报信,这点小小花招,秋仪之又怎会看不出来。 可是他为免因过于唐突以致尴尬,又加之对这府衙之内的道路地形还不熟悉,因此故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向内走去——身后两个衙役不住地规劝,他也只当是没有听见。 知州蔡敏当然没有离开州府衙门。 蔡敏笃信周易,每日一早必先演卦——今日便排了个“屯卦”出来,是“磐桓、利居贞、利建侯”的意思——于是他便下定决心,今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客,做好了同自己不过五岁的幼子嬉戏一天的准备。 可没想到这卦象也有不准的时候——他不出门去找麻烦,麻烦反而找上门来——大清早的,这个啰嗦麻烦的秋仪之,居然就胆敢闯进府衙之中来。 他已是满腔怒火,可又想到这秋仪之乃是皇帝钦点的进士,靠山坚实无比,自己虽是他的顶头上司,却未必弄得过他,于是无奈之间便只好满不情愿地穿戴整齐,又将幼子托付给奶妈照顾,亲自迎了出去。 秋仪之远远望见蔡敏穿了一身一丝不苟的官服而来,便赶忙整理一下衣物,上前作揖道:“属下拜见知州大人!” 蔡敏见秋仪之没有下拜,心里立时有些不快,却又想到他手里握了闻所未闻的“见官不拜”的圣旨,只好脸上挤出微笑道:“秋大人怎么今日来此?也不通报一声,好让本官准备准备?” 秋仪之却故作惊讶道:“咦?府衙门口那两个衙役不是说大人出去视察民情去了吗?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6 踢皮球 - 一代权臣 - 笔讷 蔡敏听了一愣,心想:你这乳臭未干的晚辈,说话居然如此刻薄,这话不是暗中指责我扯谎吗? 然而他这番心事却不能明说,便假装愠怒对两个看门差役说道:“你们这两个货,是不是秋大人没有赏赐给你们门敬,因而怀恨在心,故意挡驾啊?” 这两个衙役也都不是笨人,知道若是掐着这个话题同主子顶起嘴来,自己断然没有好果子吃,便只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 蔡敏便顺势不痛不痒地教训道:“我们两个也算是跟着我多年的老人了,我平日带你们不薄,居然也敢做这样昧心之事!这样,你们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就不要领了,给我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这两个衙役闻言,忙倒地磕了个头,就退下去了。 秋仪之见蔡敏这样发落两个下人,虽并非真心,演技却也颇有可观之处,便附和道:“这不过是些小事,大人何必动怒?” 蔡敏道:“秋大人所言极是,这些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小人,骂也骂不完、罚也罚不尽的。若是跟他们生气,还不早被他们气死了?哦,对了,秋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秋仪之答道:“就是本县之前出了一件大案子,‘了尘宫’中一个叫‘妙真’的道姑,经年之间杀了十三个人,已是海内少有的大案了。属下之前上了几封文书给大人,不知大人看到了没有?” “哦!原来是为此事啊!”蔡敏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事我早知道了。我越州说起来也是文物开化之地,竟然出了这样的大案,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啊!” 秋仪之点头道:“属下初来乍到,辖区之内就出了这样耸人听闻之事,乃是属下治县不力之责啊!” 蔡敏摆摆手说道:“秋大人才到山阴县几天啊?这般责任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你的头上。若要追究责任,恐怕那李慎实难辞其咎呢!”他话锋一转,又道,“对了,李大人不是要去外地赴任么?不知是否已经启程?” 秋仪之听了一惊,不知蔡敏明知故问是何意思,便字斟句酌道:“这个李大人似乎同这桩案子有些牵连,以至于做出深夜企图谋杀苦主的丑事来,被下官抓个正着。因此下官怕他畏罪潜逃或是自杀,故而暂且将他羁押看守起来。此事下官已书面向蔡大人报告过了。” 蔡敏却只当没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呲着牙说道:“这样做法,怕是不妥吧?这李慎实虽已不是山阴知县,却依旧还是朝廷命官,身上是有功名的。秋大人这样擅自处置,怕是犯了王法了啊!” 秋仪之本是想来探问“十三命奇案”处置进展的,却不知怎的被蔡敏这老狐狸扯到李慎实身上了,真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便改口道:“说是羁押,也不过是让李大人先暂缓上任,现在县衙之内住几日罢了。待此案了结之后,下官自有弹章上呈……” 蔡敏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秋仪之的话,说道:“秋大人这样做法,可是有些儿戏了!外地正翘首以待李大人到任,若是因秋大人之故耽误了政务,恐怕秋大人可未必担待得起啊!” 秋仪之心想:一个小小知县的政务,我有什么担待不起的? 口中却不能明说,只道:“大人教训的是,属下也是这样看法。因此这才亲自走一趟,向上峰请示何时能够审谳下来,下官也好对苦主百姓有个交代。至于李慎实大人么……若是有罪,下官自有弹劾;若是无罪,也好轻轻松松上任去。总而言之,还需这桩案子迅速审结下来才是。” 蔡敏不料这秋仪之说话虽然客气,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软钉子,瞬间就将皮球重新踢到自己这里。这蔡敏表面上看来儒雅不凡,其实内里气量狭小,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脾性,早就已经翻脸训斥这个不识相的下属了。 然而蔡敏毕竟摸不准秋仪之的底细,腹中又暗含鬼胎,于是灵机一动,说道:“这件案子的档案,我早就已经收到了,真真是骇人听闻。本官揣度着这‘妙真居士’所为,怕是要凌迟处死。秋大人是圣上钦点的进士,大汉例律自然是极熟谙的,凡是辖内有死刑案件,州府衙门是无权批准的,须经刺史大人复查之后,再交由刑部审核,面呈圣上亲笔勾决,最后等到秋后再处以极刑——这急是急不来的。” “这么说,蔡大人已然将案情上报给刺史殷大人了咯?”秋仪之追问道。 蔡敏点头道:“正是!” 秋仪之闻言,继续询问道:“那不知殷刺史又何时能将此案上报朝廷呢?” “呵呵!”蔡敏冷笑两声,说道,“江南道刺史殷大人素来明察秋毫,既然文书已送到他那里,到时自有公论。至于时间进度么……殷大人在江南官场素有刚直严峻的威名,我可不敢催问。秋大人若真的着急,自然可以亲自去金陵城中拜访拜访。” 这相当于又将皮球踢还给了秋仪之。 秋仪之不是笨人,自然听出话中三味,便道:“属下虽是初次为官,却也知道越级拜访乃是官场之中的大忌。不如这样,蔡大人可否与我同往?一路之上,属下也好聆听大人教诲。” 蔡敏哪里会上秋仪之这样的当,忙笑道:“这点秋大人无须多虑。本官虽然见识浅薄,却也不是那些拘泥于繁文缛节的无聊庸人,我修书一封由秋大人带去金陵就好,至于我本人就不必再去了吧!” 说罢,蔡敏说声“失陪”,便转身向府衙后堂走去,也不请秋仪之入内,将他及尉迟霁明、王老五三人空落落晾在一旁。 秋仪之是既不敢离去,也不敢入内,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境遇。 过了许久,蔡敏才回来,手中拿着轻飘飘一张纸,递到秋仪之面前,说道:“秋大人,我这封书信这样写可好?” 秋仪之赶忙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这张纸,见其上只写了三四行颇隽秀的行楷,不过写明介绍秋仪之到刺史衙门协办“十三命奇案”一时而已,也并没有什么可以修改润色的余地。倒是蔡敏这笔字写得苍劲硬挺,一横一点之中都藏了暗挑,颇有可观之处。 于是秋仪之赞道:“蔡大人不愧是翰林前辈,行文流畅古朴;光是这笔字,学生就是练上一辈子,都未必有这样的造诣呢!我看殷刺史大人的字,都比不上蔡大人。” 蔡敏也是江南书法名家,一笔行楷写得颇见功底。因此同样爱好书法的刺史殷承良常常请他过去舞文弄墨,蔡敏也正好趁此机会与顶头上司增加交流、密切关系。 然而在蔡敏看来,殷承良的书法之中却太多矫饰媚俗痕迹,失了天然古趣,入不了真正行家的法眼。可他在官场之上又偏偏位居人下,哪敢多嘴多舌胡乱点评,便每每只好想尽好话地虚与委蛇。 因此秋仪之这几句马屁,竟拍了个恰到好处,让蔡敏顿时满面春风,笑着谦逊道:“秋大人乃是有缘得到秦广源先生墨宝之人,我这一笔烂字,又何足挂齿呢?”他脑子却还清明,又道,“我看时辰不早,山阴县城离此处又有些路程,秋大人何不赶紧回去,收拾一番,再赴金陵面见刺史大人呢?” 这就算是下了逐客令了。 秋仪之此行虽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但毕竟拿到了蔡敏的手书,也不算一无所获,便也只好暗自叹息一声,告辞转身出去了。 离了州府衙门,三人已是饥肠辘辘。 秋仪之当仁不让,便找了一处热闹酒楼,点了几样新鲜小菜,便请另外两人用饭。 经过在州府衙门的这番蹉跎,秋仪之愈发没有兴致游览会稽景致,于是三人草草吃过午餐之后,便又匆匆赶回山阴县城去了。 回到县城之中,秋仪之将此行之事略略同杨瑛儿、杨巧儿两姐妹说了。 这两个姐妹听到县太爷大人都吃了瘪,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秋仪之一眼看出她们姐妹脸上的表情变化,便拍着胸脯保证,明日便启程赶往金陵城,面前刺史殷大人,定要为她们讨个说法出来。 第二天,秋仪之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从京城带过来的十八个亲兵召集到一起,言明自己要出城办几天事情,要他们这几日必须听从赵成孝号令,要继续操演武艺,不得随意上街滋扰百姓。 他又叫来县衙之中原有的几个书办,让他们暂时署理衙门事宜,遇到大小事情,要会同赵成孝一起会同商议再作决定。 至于赵成孝,秋仪之则考虑到他大伤未愈,不能远行,便将县衙印信交给他,让他暂时代替自己行政;又特意嘱咐要严加看管暂时被羁押在县衙牢房之内的几个要犯。 临行之前,秋仪之又特意带了尉迟霁明去探望了首恶要犯妙真居士。 虽然身处囹圄之中,可这妙真却是出人意料地澹然,她见秋仪之过来,反倒好似主人一般起身,笑道:“原来是知县大人来了,不知贫道之事,是否有了结果?” 秋仪之被她一语说中心事,整张脸顿时阴沉下来,冷冷说道:“怎么?难道你还盼着自己明正典刑之日早点到来不成么?” 妙真微笑道:“贫道还未飞升得到,哪里舍得这尘世之间的繁华呢?到是这牢狱之中甚是清净,贫道面壁数日颇有所得。若贫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赶紧自首来了呢!” 秋仪之不知这妙真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更没有心情同她多废话,便极冷淡地说道:“你既然喜欢待在此处,就好好珍惜这段时光吧!恐怕这样的日子也未必长久了。” 说罢,秋仪之便朝尉迟霁明使了个眼色。 尉迟霁明点点头,伸出手一把擒住妙真居士带着镣铐的右脚,劲道一吐,便已将妙真的脚踝捏得脱臼!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7 重返金陵 - 一代权臣 - 笔讷 饶是妙真居士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极沉稳之人,也被尉迟霁明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弄得惊叫出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尉迟霁明并不理睬她,却又伸手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 妙真瞬间便已知道这个武艺卓绝的小姑娘,是要将自己另一只脚也原样废掉。她顿时慌了神,可无奈脚上镣铐扎得结实,任凭她怎样挣扎,一只纤纤玉足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捏得脱了臼。 尉迟霁明起身面无表情地往往秋仪之,又轻轻点了点头。 秋仪之也朝她点头应承,又转身对妙真说道:“居士武功高强,本官正要出去办几件事情,唯恐居士住得不高兴了,便不告而别。因此这才出此下策。待本官回城之后,自当替居士医治,再备酒宴聊以谢罪。” 妙真居士转眼间已经平静下来,忍住脚踝上传来的疼痛,咬着牙挤出笑容,道:“大人真是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秋仪之原本是个心慈手软之人,此举也是迫于无奈,心里不免有些愧疚,说声“得罪”便头也不抬地离了牢房。 秋仪之离京之前,皇帝郑荣特意封了他伯爵爵位,又念及他即将远行不便领取伯爵俸禄,因此将今后十年的俸禄银子连同之前立功的赏银——将近十万两白银一次性赏给了自己这个螟蛉义子。秋仪之除拿出一半做宴请、赏赐、抚恤之用外,还剩五万两银子在身边,手头宽裕得紧。于是他此行便特意拿了其中十分之一,也就是五千两白银带在身边,以便在金陵这处销金窟中从容应对。 这样一番料理之后,秋仪之终于放心下来,便又带了尉迟霁明和王老五两人,三人二马往江南道首府金陵而来。 这条路秋仪之是第二次走了。 前一次他是向驻在金陵的殷承良报到之后,到山阴县赴任去的。那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一路浏览沿途风光,觉得时间过得极为畅快,只走了五六天便到了目的地。而此次去金陵,秋仪之则是满怀心事,只觉得一路难行,经过了无数崎岖,经过三天才到达金陵城下。 秋仪之一行到达金陵之时,已是黄昏时分。 照理他是朝廷命官,自可免费居住在朝廷专设的驿站之中,然而他此刻不愿同江南官场多做纠缠,因此便在秦淮河沿岸找了一处雅致客栈住了下来。 次日一早,秋仪之整整齐齐穿好七品知县的官袍,便领着尉迟霁明、王老五二人,往江南道衙门而来。却听看门官差说是,刺史殷承良不在衙门里。 这点秋仪之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二话不说便又带着两个随从,往“青崖观”而来。 在向“青崖观”门前官差通报姓名之时,秋仪之特地多留了个心眼,不说自己是山阴知县,而说是受了越州知州蔡敏指派,过来拜见江南道刺史殷承良的。 这样一说,殷承良自然没有拒客的理由,便照例叫了个小道士出门迎客。秋仪之则将尉迟霁明和王老五留在外边,自己则跟着那个小道士,往“青崖观”深处而来。 殷承良依旧在自己的书房之中练习书法,抬眼见过来求见的竟是秋仪之,心中有些讶异,便问道:“不知蔡知州有什么大事,居然劳动秋大人亲自跑一趟?” 秋仪之连忙将从蔡敏那里拿来的纸条递到殷承良手中。 殷承良接过纸条一看,心中暗自骂了一声:“好你蔡敏一个老狐狸,竟然将这烫手山芋塞到我手上来了。” 然而他毕竟城府极深,不动声色地反问道:“可是为了贵县这桩‘十三命奇案’来了?” 秋仪之点头说道:“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这桩案子在民间震动极大,我山阴百姓民怨沸腾,只盼能够速速将首恶元凶明正典刑。下官文书半个月前就已上呈知州蔡大人,又说已呈送到殷大人这边。因此派下官前来询问一下案件进展。” 殷承良听了,微微颔首,请秋仪之坐下,不慌不忙地说道:“秋大人上任不过旬月,就破获了这样一件大案子,真可谓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啊!” 秋仪之正襟危坐,略略欠身道:“殷大人过奖了,这不过是下官职责所在而已。” 殷承良又道:“不过秋大人想过没有,这样一件震动天下的案子,从接到状纸到缉拿真凶,再到发现其余十二具尸体,用了区区不过五六天时间,是否太过仓促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心想:“这案子人赃具在,妙真也都已招认不讳,办理得迅速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更不知这‘仓促’二字从何而来。” 可他又不便当面反驳,只好装作懵懂不知的样子,说道:“下官不知此处讲究,还请殷大人明示。” 殷承良见他态度倒也诚恳谦逊,便极大度地挥挥手,说道:“也谈不上什么指教。你们县原先那个知县李慎实,我也是知道的,虽然称不上是什么英才,却也不是笨人,他断的案子我也看过几个,还算清明干练。兼之他在山阴县经营已久,这件案子迁延许久,为何他始终没有察觉,秋大人不觉奇怪么?” 秋仪之听殷承良这话语之中明显有为李慎实开拓的意思,不知他用意何在,便道:“李大人当然不是无能之人。然而其中或许还有隐情,否则他也不会深夜带人去袭击苦主原告了。至于其中有何隐情,只因李大人身上还有功名,下官不便审问。因此此来,还请殷大人下道文书,暂时革去李大人的功名,也好让下官细细审查。” “胡闹!”殷承良嗔道,“李大人的功名,同秋大人一样,也是三入考场,一刀一枪拼来的,岂能说革去就革去了?” “可这李大人在此案之中确实十分怪异。”秋仪之听殷承良似乎有意忽视李慎实带人袭击杨巧儿的细节,心里着急,便重复一遍道,“那日半夜李大人带了被开除出去的十来个衙役,跑到原告杨瑛儿那里意图行凶,被下官抓了个正着,这是万般抵赖不掉的事实。还请殷大人留意。” 殷承良眉毛一挑,面带愠色,说道:“你这是在质问李大人,还是在质问我?” 秋仪之没想到这殷承良抛开案情不谈,冷不丁提了这么一句话,顿时一怔,忙道:“不敢,不敢。” 殷承良随即瞟了秋仪之一眼,说道:“李慎实的事情不谈了。再说说这个叫妙真的道姑。引诱杀害这么多男子,居然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修真求道,真真是匪夷所思。” 秋仪之答道:“这事确实有些诡异。然而天下怪异之事甚多,记得皇上去年年初指挥大军南下平定天尊教叛乱之时,下官也见过几个邪教教徒。这群人只因信了细节叫蛊惑,便放着好日子不过,铤而走险与朝廷为敌。这样想来,这妙真的动机似乎也不难理解了。” 殷承良听了,却冷笑一声,岔开话题道:“我知道你是皇上钦点的进士,更加不能恃宠自傲,失却圣心,知道了吗?”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愣,心想:自己好好地在介绍案情,怎么莫名其妙就又被殷承良将话题扯开;口中却道:“多蒙殷大人提醒!” 殷承良当然知道秋仪之心中不服,却只想着能够尽快将他打发出去——然而这个不识相的小小知县却偏偏十分难缠,万事都要探究个水落石出。 于是殷承良又道:“除了动机之外。这妙真另有蹊跷之处。” “还请刺史大人指教!”秋仪之敷衍道。 殷承良一边绞尽脑汁地拼凑语句,一边开口说道:“这妙真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她的‘了尘宫’中也都是些小道姑,可被害的却都是壮年男子。这妙真即便是想要杀人,恐怕也难以得手吧?” 秋仪之答道:“这妙真乃是以美色相诱,又用紫藤花炼制的迷药蛊惑,让这些男子放松警惕之后才动手加害。况且妙真武艺极为高强,下官抓捕之时,她居然不惧王法,出手拘捕,下官险遭不测。幸有民间义士见义勇为,下官才捡了一条命。以上事实,妙真都是签字画押承认了的。” 殷承良斜睨了秋仪之一眼,说道:“这就又是一条可疑之处。大凡江洋大盗,除了个别穷凶极恶的之外,被官府抓到之后,或是百般推脱、或是避重就轻,非要用上些刑讯手段,才能老实招供。可这个妙真道姑,连一根毫毛都未损伤,便将所有罪名承认下来。秋大人难道不觉此事怪异得很吗?” 这话还真把秋仪之给问住了,这个妙真居士确实有诡异之处,然而她口风极严,人又聪明,第一时间就把所有罪行揽在自己身上,让秋仪之即便想深挖全部真相,也无从下手。 秋仪之沉默半晌,却无法回答殷承良提出的问题,只好问道:“那依殷大人的看法呢?” 殷承良终于露出笑容,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我看这十三条人命并非妙真所杀,是另有其人杀了以后将他们的尸首埋藏在‘了尘宫’中。而妙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流之辈而已,被官府挖出这么许多尸体之后,一时乱了方寸,便只好胡乱应承下来……” 秋仪之越听越觉得奇怪:这个殷刺史这样的推断实在是不合情理,似乎是有意在为妙真居士开脱一般…… 殷承良不是蠢人,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解释难以令人心服,又见秋仪之眉头渐渐锁起,便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似乎是不信本官的判断咯?” “不敢。”秋仪之谦逊一句,随即提问道,“只是大人这样推断,其中疑点甚多。例如:据仵作勘验,这些尸首死亡时间并不相同,最久的是五六年前死的,而最近受害的毕秀文则是刚刚去世。若是按照大人的推断,是由其他人行凶之后故意放在‘了尘宫’中,那此人未免太过耐心胆大了;而妙真又太过粗心大意,有人潜入她的道宫之中,在长达五年的时间之内,大动干戈埋藏了十几具尸体,她竟然一无所知吗?”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8 硬钉子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还有。”秋仪之继续说道,“根据仵作的勘验,包括毕秀文在内的十三具尸首之上,都没有任何钝器、锐器造成的致命伤害。若这些人是因劫财、报仇等原因被杀,无论如何都应留下明显伤口。现在这样的情形,怕只有因被妙真反复折磨,筋疲力尽而死,才是唯一符合尸体状况的。” “妙真所犯之罪可不是什么小偷小摸的罪过,可是要杀头乃至凌迟的。即便她一时慑于天威,胡乱招了供,那现在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她再糊涂也该清醒过来,叫起冤屈了吧?”秋仪之滔滔不绝地说道。 秋仪之意犹未尽,接着说道:“此外,下官会想到前去‘了尘宫’中办理毕秀文一案,乃是听了李慎实的口供揭发。从中更可看出这李慎实确实同这妙真居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按殷大人的主意,将李慎实和妙真居士都当做无辜之人草率释放了,恐怕这桩案子再也没有破获的机会了!” 听到这里,殷承良顿时勃然大怒,指着秋仪之的鼻子教训道:“你这是在跟我说话么?少在本官面前卖弄,本官高中榜眼之时,你还在吃奶呢!告诉你,就凭你说话的态度,这件案子本官是一个字也不同意,一个字也不批准。你给我回山阴县,静候参劾去吧!” 秋仪之被殷承良毫无征兆的发怒吓得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却还是想不通:案子归案子,态度归态度,就算说话态度有些欠缺,又和案子办理有什么关系? 秋仪之正迟疑间,殷承良却丝毫没有放松,眉头一蹙,冷冷地说道:“秋大人怎么还不离开我处,难道还等着让我请你吃饭么?” 这道逐客令再明确不过,秋仪之虽然有心辩解,却也无法继续待在殷承良面前,只好慌忙辞了出去。 秋仪之在这道观之中同殷承良说了许久的话,门口的尉迟霁明和王老五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因此王老五见秋仪之从里面出来,便忙不迭地迎上前去,说道:“大人去了这么久,事情一定是办妥了。” 秋仪之听了,不禁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事情办砸了。我竟没能想到,看似板上钉钉的案子,到头来居然会这样难办!” 秋仪之是曾在朝廷中枢之中呼风唤雨的人物,他手中这件案子虽然重大,其实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他所忧心的乃是这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大人,心中不知有多少鬼蜮花招,这样为妙真居士开脱,他身后到底又有何打算? 王老五其实并不知道秋仪之的具体身份,只是仗着曾在故乡当过所谓“二老爷”,帮着人家打打官司,其中的弊端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便安慰道:“大人不要气馁啊!就是寻常斗殴纠纷,官府推托耽误下来,搞个一年半载的也是极常有的事,又何况是这样大的一件案子呢?” 一旁的尉迟霁明却从他父亲那边多多少少听说了些他这位“叔叔”的能耐,知道这个江南道刺史虽然是一位极品的封疆大吏,却也未必在秋仪之眼中。 因此尉迟霁明并不十分担心,却笑着说道:“都说这金陵城乃是金粉繁华之地,我难得来一次,叔叔何不带我去玩玩呢?” 秋仪之这几天连吃了两个“败仗”,心情正在郁闷之时,心想出去游玩游玩,舒散一下也是个不错的提议。这才勉强挤出笑容来,对尉迟霁明说道:“别说你了,就是我也没游览过这金陵城。好!今日我就放下公务,专心陪你去玩玩好了。” 尉迟霁明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听到这话,立即眉开眼笑。 秋仪之却又笑道:“可是你这幅打扮却不好,必须要改换了男子装扮,我才能放心带你去玩呢!” 尉迟霁明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几人一路快步回到下榻的客栈之中,立刻换好衣服,又见日头不早便草草吃了午餐,便向客栈掌柜打听附近有些什么好玩的去处。 这掌柜因秋仪之赏赐甚厚,故而十分热情,便道:“金陵好玩的地方多了,燕子矶、紫金山都是好去处。若说附近的么……大人可小店前面这条秦淮河?这两岸花楼酒肆数不胜数,不管你有多少时日都能消磨了,不论你有多少金银都不够使呢!” 秋仪之看这掌柜一边说,一边几乎要流出口水来,便笑道:“你这掌柜倒有意思。你没看见我是朝廷命官么?怎么好去青楼之中消遣?” “嗨!”掌柜的满不以为然地说道,“现在当官的哪个不去青楼?哪家青楼不把朝廷官员当做摇钱树?我看哪天皇上下道圣旨,凡是逛青楼的官员,统统就地问斩,我看这秦淮河边的青楼少说也要关掉一大半……” 这掌柜的还在滔滔不绝,秋仪之却没心思听他扯淡,打断他道:“那是别人的事,我管不着,反正我要去游玩的是正经地方,就问你有没有吧!” 这掌柜毕竟是开门做生意的,听秋仪之这么说,知趣地闭上了嘴,顿了顿说道:“大人要去正经的地方,当然也有了。还是沿着这条秦淮河,多走两步就是夫子庙。大人是文曲星君下凡,好歹也要去拜拜圣人不是?” 秋仪之这才点点头说道:“你这两句还算是人话。跟你说一声,今天我们就在外头吃饭了,记得晚上给我们留着门!”说着,便随手丢给掌柜一小块散碎银子。 掌柜的接过赏钱,千恩万谢地将秋仪之等三人送出了店门。 于是他们一行人便沿着河,慢慢向掌柜指点的方向而去。 这秦淮河两岸果然是大汉最为富庶繁华之所在! 大河贯穿金陵城,两侧河堤都是用一人来长的大条石整整齐齐修建而成;两三座大虹桥飞跨东西,方便行人来回走动;桥下大小船舶川流不息,艄公吆喝着驾驶满载了丝绸、瓷器、茶叶等名贵物件的航船,唯恐哪里擦着碰着造成不小的损失;河堤之上杨柳如荫,树下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而掌柜的口中那些青楼妓院则正座落于河堤之侧,吸引着无数男人进进出出。 王老五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见到这样的景致,早已是意乱神迷,连随身伺候秋仪之的差使都抛诸脑后,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青楼。 秋仪之见他这样丑态,便用手中折扇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嘿!你看什么呢?小心眼珠子从掉下来!” 王老五咽了口口水,却似乎还没缓过神来,说道:“大人,你看这楼里头的女子,一个个漂亮得都跟活菩萨似的,要是小的有缘能够享用一回,那真是死也值了……” 秋仪之却道:“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出门叫‘公子’或是‘少爷’都行,就是别叫‘大人’,你能说会道的,怎么就记不住呢?” 王老五忙道:“大……少爷,我记下了!” 秋仪之这才继续说道:“你方才说想要去青楼见识见识?这有何难?我素来赏罚分明,你看赵成孝手下那些人,像‘铁头蛟’之类的,都在京城青楼之中玩了个尽兴。你要是好生办差,这样的福分自然不会少了你的!” “什么?‘铁头蛟’长得烂山芋一样的,居然也有这样福气。得嘞!小的一定好好办差,等我攒够了赏银,一定要过来好好……”王老五是越说越兴奋。 秋仪之却唯恐他口出污言秽语,让身边这个女扮男装的侄女听了害羞,便插话道:“你知道就好,还不快走几步,去打听打听夫子庙怎么走!” 王老五应了一声,便朝一处小茶摊子走去;不一会儿就又折了回来,回命道:“少爷,夫子庙就在前头,只是要多走几步路。要不要小的去叫两抬轿子来?” 秋仪之却道:“我们走了五六百里路了,害怕脚疼么?不用轿子,你前头带路就好!” 于是三人像极了哪户大户人家的两位纨绔兄弟,带了一个随从,便朝夫子庙而去。 这夫子庙乃是金陵城中一处极大的景致,秋仪之饶有兴趣地迈步而入,却见:前殿供奉的乃是玉清、上清、等三位道教师祖;后殿却是药师佛、如来佛、阿弥陀佛三尊佛祖的道场;正殿之中孔圣人的塑像则满脸笑容地端坐在“万世师表”的匾额之下。 秋仪之见状,不禁哑然失笑,心想:“圣人生前穷困潦倒,自己说自己‘累累若丧家之犬’,没成想千年之后居然有这样了不得的排场,居然让三清看门、佛祖护院。不知圣人若是活着,该作何感想。” 又见两侧的偏殿香火也是极盛。 秋仪之入内一看,只见左殿正中供奉的是武财神赵公明,塑像之下已堆满了各色贡品,至于文财神比干丞相和义薄云天的武圣人,则只好靠边站了。 右边侧殿则只供了两尊神佛——一尊是大慈大悲、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令一边却是月下老人,他的仙禄本是极微薄的,却因管的东西实在,乃是天下男女的姻缘,故而有幸能在观音菩萨身边有一席之地。 更有一僧一道在月老像下吆喝:“来来来,这是开过光的红绸带,三钱银子一条、五钱银子两条,买回去结在房梁上,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嘞!”全是一套生意人的口吻。 秋仪之见这好端端一处夫子庙,居然被搞了个乌烟瘴气,再也不愿在此处久留,摇头叹息着,便走了出来。 然而他环顾身旁,却不见了尉迟霁明和王老五,料想他们已迷失在庙里花花世界之中,心中暗自骂了一声,却又只好无可奈何地转回身去,准备寻找这两人。 可秋仪之这么原地一转身,却没注意身后一乘凉轿正好紧跟在他身后。 抬轿子的两个轿夫之中前面的那一个见秋仪之忽然停步转身,唯恐将他撞坏了,便赶忙刹车住脚步;后面那个轿夫看不见前面情况,脚步顿时凌乱,不偏不倚绊在夫子庙半尺高的门槛儿上。 他这一绊,轿子顿时失去了平衡,凭着一股惯性,便向前方倒下,轿子里坐着的一个人也顺势从轿帘里摔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同秋仪之撞了个满怀。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19 闹市行凶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样一撞,周围闲人看客纷纷聚拢上来,哄笑道: “哟,怎么大清早的就这么不检点?” “好歹也是夫子庙前面,男女授受不亲的,成何体统?” “你懂什么?这叫撞天婚。正好是月老牵线、圣人做媒,不若就拜了天地罢!” “好!好!好!顺便就在这里入了洞房算了。” 说着说着,污言秽语就出来了。 秋仪之正在昏昏沉沉之间,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却见一个女子正好趴在自己身上,赶忙起身整理一下衣冠,却也不敢伸手去扶,只作了个揖道:“在下失礼了!”脸上却是已涨红得好似猪肝一样。 那女子也起身红着脸略略蹲了个福,却不说话,转身就要上轿。 原本这段小小风波不声不响就这样过去了,却不知哪个眼见的高呼一声:“哟!这不是绛云楼的吴若非嘛!” 原本稍稍散去的人群,顿时又围了上来。 这个叫吴若非的女子见情势不妙,忙别过身去,对那两个轿夫娇嗔道:“你们慢悠悠地做什么?还不赶紧抬我回去?” 这两个轿夫愁眉苦脸道:“姑娘,这轿子不经撞,刚才那一跌,轿杠子断了,怕是一时半刻还修不好呢!” 吴若非听了着急,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却听旁边围观的闲人又起哄起来。只听他们说道: “哟,别走啊,让我们爷们儿也饱饱眼福!” “就是。往常就是肯话银子也未必能见着面的。老子上回托了老大关系,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听她唱了支曲子,连手都没摸着!” 又有人问道:“这个女的是谁啊?似乎很了不起的样子嘛。” 旁边不知何人用轻蔑的语气答道:“看你样子就是个土包子。吴若非都不认识?绛云楼的头牌子姑娘!秦淮河边的秀楼家家户户都有花魁,最好的八个就叫做‘秦淮八艳’。” “那这个吴若非就是‘秦淮八艳’之一了咯?”有人追问道。 “之一?之首!其他七个都是凑数儿的,加起来还不及她一个呢!想要见她一面,要么关系够硬,要么用银子砸,先出五百两再说!” 话音刚落,就有人“哦”地一声惊叹道:“那我今天岂不是白赚了五百两银子?” “可不是嘛!你要像这小子一样,有胆子去抱一抱她,说不定三万两都赚回来了。”有人指着秋仪之说道。 秋仪之听到这话,脸上一红,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偷眼往吴若非脸上望去:只见她长了一张说不出哪里漂亮、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脸,脸上五官没有一处长得不合适的,便是世上最好的画家、最美的工匠都无法描绘出这样一个仙子一般的玉人来。 秋仪之见过的女子之中,端庄、秀美的不在少数,譬如忆然郡主、圣女温灵娇,乃至现在正关在县衙牢中的妙真居士,也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绝色女子。可秋仪之平心而论,这些女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吴若非”的。 秋仪之似乎害怕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容貌一般,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吴若非看。 却在这事,却听人群之外,一人高呼:“哪里?吴若非吴姑娘再哪里?”循着声音,便见一个长得五大三粗,却穿了并不相称的儒冠、儒服的男子,领着十来个帮手,分开众人,朝吴若非这边走来。 吴若非显然是认得此人,见他过来,忙想要回避开去,然而她已被闲人看客围了个水泄不通,正无处躲藏,只好别过头去,只当没有看见此人。 这男子却道:“吴姑娘,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前前后后花了几万两银子了,也就同你吃了几顿饭而已,今日能在此处相会,岂不是有缘么?” 吴若非打从心眼里不想搭理此人,便装作没听见他话的样子,低头看着两个轿夫修理轿子,口中不断催促道:“快,修好了,我有赏。” 那男子听了,笑道:“哟,原来是姑娘的轿子坏了。姑娘为绛云楼赚了这么多钱,怎么就给配了这么破烂的一乘轿子呢?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那老鸨子。对了,我带了一乘四人抬的轿子来,姑娘不如就乘我的轿子离开此处吧?” 吴若非听他巴结得紧,便冷冷地说了四个字:“担待不起。” 这男子听吴若非同他说话,似乎已是十分满意,便笑着说道:“吴姑娘真是金口难开啊!我陪着姑娘吃了好几顿酒席,同我说话,拢共加起来都没有一百个字。今天我没花钱,就听姑娘说了四个字,真是值啊!”说着说着,他脸上不禁露出笑来。 吴若非见他这样一幅轻浮无耻的模样,便道:“小女子宁可走回去,也是不愿坐公子的轿子的。公子还请自重!” “哦哦,原来姑娘是嫌我身高肉重啊?”这男子忽然恍然大悟道,“没事没事。没这就叫人,把我爸爸那称八抬大轿抬过来,到时候姑娘莫属跟我同乘一轿了,就是在轿子里同床共枕,那也是极妥帖的。” 吴若非听了这样的下流话,脸上顿时一红,骂道:“下流,无耻!” 这男子却道:“我也上流、有耻过,可惜姑娘连看都不看一眼。看来今天便只好下流、无耻了!” 吴若非闻言,又将头转了过去。 却听这男子狞笑一声,说道:“今日无论是敬酒还是罚酒,你吴姑娘都非喝两口不可,这就跟我走吧!”说着,便一步步朝吴若非慢慢走来,他带来的十来个流氓泼皮也都跟着压了上来。 这吴若非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见到这样情况,已是乱了方寸,慌不择路躲在那顶已坏了的轿子里面。 这男子见状,便笑道:“原来姑娘是舍不得这顶小轿子啊?没关系,不就坏了轿杠么?我今天带了这么多兄弟,就是抬也把你抬走了。”说罢,朝身后一扬手,命令道,“来啊,还不把吴姑娘抬到我府上去?” 众人应和一声,便将这顶轿子团团围住,两个轿夫缩在一边,连话都都不敢多说半句。 秋仪之本就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欺负女流的行径,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挺身说道:“尔等不得无礼,既然这位姑娘今日不愿同你去,你又何必勉强?” 那男子不料事到如今还有出头的椽子,扭头看看秋仪之,撇了撇嘴说道:“要你多管闲事?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金陵城中,哪里轮得到你这小子说话?” 秋仪之刚刚在江南道刺史那边吃了硬钉子,心中正在郁闷,听他这么说,正好触到痛处,脖子一拧便朗声说道:“金陵城也是大汉天下,也要讲王法!” “王法?哈哈哈哈!”这男子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狂笑起来,“这里我就是王法!老子就是打死你,也是白打,你懂不懂?” 秋仪之竟没想到此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无法无天的话来,也是颇为吃惊,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 那男子还以为秋仪之被自己吓倒,“哼”了一声,转身又向吴若非走去。 秋仪之的自尊心终于被这轻蔑的笑声彻底伤害了。 他是何等样人?当今皇上跟前他说得上话,几个权倾朝野的王爷同他称兄道弟,当朝宰相是他座师,第一名将戴鸾翔受过他的大恩。可是自从做了这么个小小知县,却反反复复被各级官吏作践,今日竟连一个小小的泼皮无赖,也敢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咬咬牙,迈步上前,一把拉住这男子,说道:“今日有我在,你就不能为难这位姑娘!” 这男子听了,也是一怔,随即笑道:“你这面无三两肉的野小子?也敢到老子跟前充好汉么?”说着,抬手就往秋仪之脸上挥去。 秋仪之虽然身体矮小,却也是从小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长大的,又经过堂堂武林盟主的亲手指点,身手虽远不及一流高手,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他见对方出手随意,闪身躲开,便用右手朝对方腋下空当猛地一击。 这一招乃是尉迟良鸿针对秋仪之个子不高的特点,专为他设计的——若是由尉迟良鸿亲自出手,被击中之人这条手臂当场便会被废去。秋仪之虽然没有兄长的这番功力,但一击之下,也让那跋扈的男子疼痛不已,眨眼之前还在攻击秋仪之的那条手臂已然是抬不起来了。 这男子疼得龇牙咧嘴,叫嚣道:“好小子!居然敢打我?来人呐,给老子把他逮起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那帮泼皮听到主子号令,抛下吴若非不管,便向秋仪之扑上来。 秋仪之虽略会些武艺,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就被那些人按倒在地上。 秋仪之眼看就要吃亏,没想到这吴若非虽是个青楼女子,却也是十分仗义——只见她从藏身的轿子中缓缓走出,对那男子说道:“你不要为难这位公子。你放了他,我自跟你去好了。” 那男子看看趴在地上的秋仪之,又看看站在面前的吴若非,脸上抽搐了一下,说道:“这小子平平无奇,吴姑娘你凭什么待他这么好?还……还要救他?” 吴若非淡淡说道:“这位公子同我萍水相逢,却能仗义执言、见义勇为,这样高古的品节,又岂是你这样的下贱俗人能够知道的?” “好,好,好!他品行高古,我是下贱俗人。今日就让你看看,我这下贱俗人,是怎样弄死他的!”那男子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口尖锐匕首,用未受伤的左手拿着,便向秋仪之走来。 秋仪之这下真是慌了神,使出吃奶的劲道挣扎,却被五六个壮汉压得半点动弹不得,只好张口狂呼道:“霁明!霁明!” “哈哈哈,现在叫‘救命’已经晚了。”那男子显然是听错了话,“明天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说罢,这男子拿着匕首就朝秋仪之后颈捅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0 风华绝代吴若非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却听得“哐啷”一声,那男子手中的匕首已飞了老远——正是尉迟霁明听到秋仪之的呼救,将将赶到,用了当时击落妙真手中利刃同样的招式,将那男子手中的匕首击落。 只是妙真武功要比这个无赖强得多,受了尉迟霁明同样的一招,妙真还能继续争斗。而这男子却已被打断了手腕骨,一只手好似随风杨柳般无力地荡下来,完全丧失了战斗力,霎时疼得“哇哇”大叫。 尉迟霁明一击即中,随即用极迅速的身法,把压在秋仪之身上的几个泼皮统统打得骨断筋折——一时之间,这夫子庙前已是嚎哭成一片。 秋仪之起身拍拍身上沾到的灰尘泥土,埋怨尉迟霁明道:“我叫了你许久,怎么现在才来?你要是再晚来一步,你叔叔我就上西天了,看你回去怎么跟你爸爸交代?” 尉迟霁明吐了吐舌头,说道:“我早听见叔叔叫我,可是这里人多嘴杂、道路崎岖,大白天的我又不能飞檐走壁,好不容易才找到叔叔。这不,我出手也不晚嘛,叔叔身上不是一根汗毛没少?” “没少?你看我这里擦的。”说着,秋仪之撩起衣袖,左边小臂上已然蹭破了巴掌大小一块皮肤,“看给我疼的!” 尉迟霁明笑道:“这也叫伤吗?习武之人,哪天没有这样的小擦小碰?” 两人正在说话间,忽然听见人群之外传来鸣金之声,杀进来一群巡逻官兵,打头一人穿了都尉服色,舔了个大肚子,一脸络腮胡子,口中叫道:“谁?老子今天当值,谁敢在这里聚众斗殴,都不想活了吗?围观闲人都给老子回去,否则抓住一个,先打五十杀威棒再说!” 围观闲人听他这么说,立即一哄而散。 秋仪之因占着道理,当然不会离开,便对那千总官说道:“不知这位军军爷如何称呼?在下乃是新任山阴知县秋仪之,因见这几个泼皮无赖当街行凶,不得已才出手教训教训他们。”说着将自己的名帖递给那千总,又接着说道,“既然千总来了,那此处便没有我的事了,我这就离开,不妨碍千总执法了。” 这个大胡子都尉略识得几个字,见名帖上写得清楚,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所言不虚,便将名帖还给秋仪之,行个军礼道:“既然是位县太爷,那定然是不会错了的。小人姓张,不过是个小小巡城都尉,大人还请自便。” 说罢,这张都尉便转身向那群披伤带创的泼皮无赖走去。 打头那男子见到官兵前来,居然丝毫不害怕,高声叫道:“姓张的,你看看我是谁!” 张千总定睛一看,居然吓得“噗通”跪了下来,磕了个头说道:“原来是少爷在这里,恕末将眼拙,没有认出来……” “你少废话,就是你刚才说话的那人,把我打成这幅样子,还不快给我把他抓起来?老子要亲自审问。”那男子恶狠狠地说道。 张都尉却面露难色道:“少爷,这样恐怕不妥吧?那人可是一位县太爷!您可别叫我难做啊!” “难做个屁!”那男子骂道,“不过是个小小知县罢了,有什么了不起?你就给我把他拿下,别的事轮不到你管!” 张都尉闻言,轻轻叹口气,点了点头,便转身又走到秋仪之跟前,说道:“秋大人,末将也是身不由己。还请大人跟那位少爷走一趟,不要徒劳反抗,以免伤了体面。” 秋仪之竟没想到这堂堂一个六品武将,居然会在夫子庙这繁华所在,听这么个无赖的摆布——他脑筋一动,便已猜出这无赖身份绝不寻常,便有意试探道:“这位将军,不知刚才那位仁兄是什么身份,居然如此威风,堂堂如将军这样的血性男儿,也要受他指使?” 张都尉被秋仪之说得脸上一红,却也无可奈何,只道:“大人不要多问了,此人末将惹不起,大人也惹不起。若大人听末将一句,向他道个歉,吃几下打,待他消气也就罢了。” 秋仪之反问道:“若是在下不听将军的话呢?” 张都尉又叹口气道:“末将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还指着身上这身官服养家糊口呢!唉,那就多有得罪了!”说罢,就要招呼手下兵丁,去捉拿秋仪之。 若是秋仪之方才面对那群无赖泼皮不过是略微慌张的话,现在却已是惊恐心寒到了极点——要知道,这里不是荒郊野外,也不是山寨贼窝,而是朗朗乾坤之下、攘攘闹市之中,这样一队本应维持秩序的官兵,居然敢这样枉法行事——那可真不知大汉天下已经烂到了何种程度! 一旁的尉迟霁明却没秋仪之想得那么多、那么深,她一个小姑娘,只知道对面之人是敌非友,腰一拧,揉身上前,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将张都尉在内的五六个官差打倒在地。 秋仪之见状,心道:“不妙,殴打官差可是一条大罪。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全身而退自然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可是自己在江南道这官,却也是做到尽头了。” 正在秋仪之冥思苦想脱身之策时候,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高声喊道:“公子!你闯了大祸了!还不跟我一起走,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秋仪之循声望去,却是躲藏在轿子中的吴若非——她正探出个脑袋,在朝自己这边疾呼。 秋仪之忙赶上几步,问道:“不知姑娘有何妙策救我?” 吴若非道:“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此处确实不是久留之地。若公子信得及我,请先到我处暂避,到时再想办法也不迟啊!” 秋仪之看着她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挂满了忧虑、焦急和真诚的神色,不知不觉已将自己全部的信任交给她了,便说道:“好,只是不知姑娘欲往何处?” 吴若非脸上一红,说道:“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公子也无须多问,让小女子在前头带路便可。” 说话间,王老五也已听到风声,赶了过来,秋仪之便让吴若非趴在王老五背上,在前头领路而行。 那男子见吴若非及秋仪之等人要求,心里也是着急,赶忙命令手下几个泼皮上去阻拦。那些人早已被尉迟霁明打怕了,只傻傻待在原地不敢上前。 于是王老五背着吴若非走在最先,秋仪之紧跟在后,尉迟霁明则故意放慢脚步殿后,一行人转往大路人群密集之处行动,不一会儿就已来到一处花楼之下。 秋仪之抬头看看匾额,上面正写着“绛云楼”三个字——果然就是这吴若非寄生的青楼妓院。 秋仪之见状,自持身份,一时竟有些犹豫。 吴若非却是善解人意,一眼看出秋仪之心中的想法,便道:“公子别看这里下贱,里面达官贵人却多得很,即便嚣张跋扈如方才那些人,也是不敢轻易来此处滋事的。” 秋仪之点点头,便迈步进了这“绛云楼”。 太阳还未下山,绛云楼中已是宾朋满座,觥筹交错、欢语调笑之声音不绝于耳,真正是一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景象。 然而自吴若非一踏进“绛云楼”的大门,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在了自己身上,整个热闹的场面居然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却见老鸨子不知从何处走到吴若非面前,笑着说道:“姑娘,你说要去夫子庙进香还愿,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是不是又被哪个文人雅客缠住了要对诗?” 吴若非毕竟是个女子,听到老鸨的话,再也支撑不住情绪,呜咽道:“妈妈!今日我被人欺负,差点见不到你了!”说着,眼角流下泪水来,数不出的令人怜惜。 老鸨听到这话,顿时勃然大怒,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小畜生?居然敢为难我们‘绛云楼’的吴姑娘?嫌命长吗?姑娘,你告诉妈妈他叫什么,住在何处,妈妈这就找人卸了他一条胳膊,给你出气!” 吴若非惊魂稍定,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略略擦拭一下泪水,从牙缝里轻轻挤出三个字:“是殷泰。”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老鸨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没了气,沉默了半刻,才说道:“这就怪不得了。只是不知姑娘可曾受了他的欺负?” 吴若非似蹙非蹙地摇摇头,又转身指着秋仪之等三人说道:“还好有这位公子,还有他的两个朋友帮忙……” 老鸨闻言,立即抢过话头,对秋仪之说道:“哎哟,可真是要谢谢这位公子了。吴姑娘可是我们绛云楼的招牌,要是让人作践了,我们绛云楼也就别开了。我可要好好谢谢公子!唉,说什么谢啊,还是钱最实在,公子开个价,老鸨子我绝不还口!” 秋仪之笑着摇摇头,说道:“在下也不过是一时义愤而已。况且此事说起来,也是因我而起,也不能不出手啊!既然姑娘已经送到这里了,那在下这就先告辞了吧!”说罢秋仪之转身就要走。 不成想吴若非却伸手一把拉住秋仪之的手腕,说道:“公子请慢走,我还有几句话要同公子说。”说罢,手又松了下来。 秋仪之被她这样一握,身子顿时酥软了半边,路自然是走不动了,只好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吴若非,等她说话。 却听吴若非又对老鸨说道:“妈妈,这几位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想弹支曲子给他们听听,可好?” 老鸨子笑道:“姑娘重情重义,怪不得这么多客人喜爱了。姑娘既有雅兴,我又怎敢多说话?”说罢,她脸上转眼换了一副凶相,朝秋仪之瞪了一眼,心想:今日算便宜你了,吴姑娘这支曲子,可值三千两白银呢! 于是吴若非亲自领着秋仪之、尉迟霁明和王老五三人,向楼上走去,引来楼下众人啧啧称羡之声。 却听楼下一人鼓足勇气高呼道:“吴姑娘,是谁欺负你了,你说出名字,我弄死他。也不要你陪我吃喝唱曲,你刚才那条擦眼泪的手绢给我就好了!” 话音未落,便有人奚落道:“你也不照镜子瞧瞧,长得癞蛤蟆似的,还想替吴若非出头?下辈子吧!” 随即哄堂大笑,绛云楼中又恢复了喧嚣。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1 草堂深深 - 一代权臣 - 笔讷 吴若非的闺房在“绛云楼”一处甚为偏僻的角落,屋内陈设布置得也是甚为雅致,让秋仪之不禁想起当初在京城的那座妓院“暖香阁”和在其中暂住的天尊教圣女温灵娇。 却见吴若非伸出一支兰花指头,略略指着王老五说道:“这位壮士一路背我过来,也是辛苦了,何不去下面消遣消遣?一切费用都记在我的账上好了。” 王老五听她说话,脸上一红,说道:“不用不用,小的在这里能听听姑娘说话,就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秋仪之却听出吴若非其实是在下逐客令,便对王老五说道:“老五,你不是总羡慕‘铁头蛟’他们么,今日正好趁此机会好好开开眼界。”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块颇大的银子,递给王老五,又道,“你只管去放心消遣,此处不用你伺候了。” 王老五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吴若非目送王老五离开,便又对秋仪之说道:“劳烦公子在此处稍候片刻,可否请这位姑娘帮我更衣呢?”说着,目视尉迟霁明。 尉迟霁明也是一愣,惊道:“我还特意穿了男装,姐姐怎么就认出了我的身份来?” 吴若非掩嘴一笑,显出无尽的妩媚来:“做我们这行当的,见过多少男男女女,虽然是下九流的生意,看人却是好本事。这位姑娘装扮得虽然仔细,面目也极英武,可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显出女子身姿来,当然是女扮男装了!” 这吴若非说话,真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怪不得迷得金陵城内外人人趋之若鹜了。任凭她尉迟霁明乃是一个武功卓绝的奇女子,也已被她这样的风范倾倒,欣然跟她转入屏风之内,帮着她更换衣物。 不过片刻功夫,吴若非便同尉迟霁明一道从屏风后面转出,或许是她特别喜爱嫣红、粉红之类的颜色,新换的一套绸裙也同方才那套脏了的颜色相近,只是剪裁、修饰上有些区别罢了。 秋仪之正在仔细欣赏吴若非的绰约风姿,却见她伸手请自己坐下,又倒上一碗茶,皱着眉说道:“公子,你可知道你已经闯了大祸了?刚才那个殷泰,可不是好惹的!” 秋仪之微微一笑道:“姑娘不必为我担心,我也是有功名在身的,恐怕一个小小的无赖泼皮,还奈何我不得。”说着,便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名帖,递给吴若非。 吴若非接过名帖,扫了一眼,说道:“这封名帖倒是稀罕物,这川中箣竹和秦广源先生的字,都不是凡品。没想到这位公子,居然还是位县爷,失敬了……”便将名帖还给了秋仪之。 秋仪之正在得意间,刚要开口谦逊两句,却听吴若非又说道:“可坏就坏在公子这官身之上。若公子只是一介白丁,拖家带口,跑了也就跑了,可偏偏身系一县治安大任,可就不能一走了之了啊……” 秋仪之闻言,不禁疑惑道:“什么?这个殷泰居然有这样本事?”他忽然恍然大悟,“难道这个姓殷的,乃是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大人的什么亲戚吗?” “是殷承良的独子。”吴若非摇摇头说道。 秋仪之却自失地一笑,道:“在下刚刚同刺史大人争吵过,没想到竟又得罪了他的公子,唉!看来这金陵城并非我的福地啊!只是这殷大人虽同我政见不同,然而我看他却也颇有儒风,怎么居然教出这么个逆子来?” 吴若非摇摇头回答道:“殷承良倒也不算昏庸,只是老来得子,对这殷泰过于溺爱了。又加之他独掌江南道已愈十年,在此处根基极深,俨然一手遮天。殷泰就是仗了他爸爸的势力,才能在这里无法无天的。” 秋仪之闻言,心中暗想:这殷泰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必然想尽办法将自己驱赶出江南官场,自己这山阴知县必然是当不成了;而自己倘若要自保,无非是向皇帝上一道秘密奏章就能做到的,可是经过这样一段风波,自己的身份必然暴露,那这小小知县也是一样当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长叹一声:“在下赴任还未满月,不想就要去职还乡,想必大汉开国以来,还没有我这样短命的知县呢!” 吴若非却不知秋仪之心里想了这么许多事情,只当他是舍不得这官位,便莞尔一笑道:“公子何必嗟叹?小女子认识一人,或许可以帮公子想想办法,出出主意。” 秋仪之只当这吴若非因是青楼之中的花魁,不免认得几个达官显贵,便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居然能在殷刺史那里说得上话。” 吴若非掩嘴笑道:“公子误会了,我说的那人虽然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却志不在此,甘心情愿当一个隐士。他或许能有主意,帮到大人呢!”说着说着,吴若非脸上居然扬起红晕来。 秋仪之听她这么说,语气之中对这位隐士极为钦佩,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不知这位先生高姓大名,在下又可否当面向他请教呢?” “这位先生别号‘半松’,从来都是深居简出,旁人想要同他说句话都是极难的。不过小女子倒是同他有些交情,今日他就在书斋之中读书,公子若是想见,现在就是能见着的。”吴若非说道。 秋仪之听到“半松”二字,已然是一惊——原来这“半松先生”乃是极有名的一个才子,诗词书画无一不精,却不屑于仕途经济,有人称之为孤傲狂生、有人称之为国士无双,总之是名气极为响亮,便是秋仪之的师傅钟离匡也是甚为推崇,不时提及。 于是秋仪之迫不及待地说道:“原来小姐竟然是半松先生的红颜知己,真是……在下这就想前去请教,不知是否方便?” 吴若非听到“红颜知己”四个字,脸上又泛起红晕,带了三分娇羞道、三分幽怨:“什么‘红颜知己’,怕是‘有缘无分’罢了。公子既然相去见他,嗯……他就在城西草堂之中,我看日头尚早,现在前去,也不算晚呢!” 此话正合秋仪之心意,于是他们三人也不管正在逍遥的王老五,便联袂从后面离开“绛云楼”,便朝城西而去。 (注:吴若非——柳如是,绛云楼——绛云楼。) 这绛云楼乃是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大秀楼,自备了车马供楼中客人、姑娘使用,于是三人借了一车一马——秋仪之赶车、吴若非坐车、尉迟霁明骑马,一路便往那“半松先生”的草堂而去。 金陵乃是一座颇大的城市,一行人虽有车马代步,却也走了又小半个时辰,这才在一处山庄门前停下。 吴若非亲自下车前去叫门,看门人显然是对她已经十分熟悉的了,见她到来,问也不问就开门让一行人连车带马走了进来。 进园下马,秋仪之见此处庄园面积甚是广大,便问吴若非道:“吴姑娘,这‘半松先生’也真是有钱,金陵城中这么大一处庄园,少说也得要几万两白银才能置办下来呢!” 吴若非点点头,幽幽地说道:“这是他们家祖传的庄子,没花一文钱。” 秋仪之又道:“那么说,这位‘半松先生’便是园主了咯?” 吴若非又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却又沉默着向前走去。 秋仪之见气氛尴尬,便挑个话头道:“看来‘半坡先生’的品味也是不凡啊,怪不得能让吴姑娘高看一眼。” 吴若非闻言,瞪大了眼睛,略带惊讶地看着秋仪之,问道:“公子此话怎讲?” 秋仪之便顺着话题答道:“在下也曾到皇城御花园中赴过鹿鸣宴的,至于朝中几位大佬的私家花园也进去观赏过,却不及这处园子有天然野趣。你瞧,这园中落叶并不用心打扫,只随意拨拢到一边,任其化为腐殖——看上去似乎有些懒惰肮脏,却显得这些刻意种植的花草,乃是自然生长而出,更显出一种‘出于泥而不染’的脱俗气质来。” 这点感悟,乃是前朝宰相杨元芷临死之前才悟出来的,秋仪之现学现卖地从自己口中说出,自然令人刮目相看、耳目一新。 只听吴若非用极佩服的语气说道:“我也曾每每劝先生派人好好清理一下园子,他却老是不肯,问他原因,却总叫我自己体悟。我想了许久,都想不出这脏兮兮的有什么好处,没想到公子进园没有片刻功夫,就看出其中真谛。唉!小女子自称才识不下须眉,可今日真的遇上高人,才知道山外有山啊!” 秋仪之被她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这也是经过先贤指点的……姑娘谬赞了。” 吴若非也寒暄道:“公子过谦了。无论如何,公子既然能有这样的见识,那同先生必然心意相通,或许还能成为知己好友呢!” 身后的尉迟霁明却道:“吴姐姐和叔叔说了这么一大套,我怎么就听不懂呢?我倒是看这里有山有水的,几片场地也还算空旷,却是个练武的好地方呢!” 尉迟霁明这般纯真之言,顿时让吴若非掩嘴嬉笑不止,秋仪之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于是三人说说笑笑,便继续往园子深处走去。 走了有一盏茶功夫,带路的吴若非却缓缓停住脚步,对秋仪之说道:“公子看见前面那棵被天雷劈死掉一半的松树了吗?下面顽石上躺着的那个人,便是‘半松先生’了。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急了些,我看他现在在睡觉,公子不如先等他醒来,若是惹到他生气,那公子的事便也办不成了。可好?” 秋仪之却想:这“半松先生”名声在外,绝不仅是书生意气而已,若自己真的乖乖等他醒来,未免还未见面就落了下风…… 他秋仪之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想到这里,便不去理睬吴若非的忠告,径直往那半棵松树下的顽石方向走去。 只见果然有一人,双眼紧闭,四仰八叉躺在石头之上——此人面目清朗,年纪在三十岁上下,脸上只留着三缕短须,气质倒也脱俗,却竟敞开儒袍,任由夕阳余晖洒落在随呼吸一起一伏的肚子上。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2 半松先生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觉得奇怪,便笑着轻声问道:“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呢?” 没想到这“半松先生”并没有睡着,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说道:“我在晒书呢!” 秋仪之也是机敏异常之人,猜到他话里的意思不过是自己满腹经纶,只要晒晒肚皮,就算是晒过书了,便又笑道:“既然是晒书,为何不在日头猛烈的时候,偏偏要等到现在夕阳西下?” 这“半松先生”听有人不假思索便答上了自己的暗语,终于睁开半只眼睛,瞟了秋仪之一眼,随即闭上说道:“你懂什么?我这里都是故纸古书,若被烈日一晒,还不都化了?眼下这日头,才是刚刚好呢!”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对着机锋暗号,身后的吴若非却已按捺不住,嗔道:“先生,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位秋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也因此得罪了殷泰,这是要来求先生一条妙计脱身的。” 那“半松先生”听到这话,猛然坐起身来,惊道:“呀!若非,你也来了?也不早点说,害我失态了。”说着便迅速整理衣冠装束,手持一把羽扇亭亭站在众人面前,真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境界。 于是秋仪之将自己的名帖奉上,说道:“在下此来,也不是为求明哲保身之策,只是久仰‘半松先生’大名,这才托了吴姑娘的面子,赶来一睹先生风采的。” 半松先生随手接过秋仪之的名帖,扫了一眼又还给了他,却道:“这是秦广源的字吧?这么几年不见,居然误入歧途,越发不值得看了。” 秋仪之听了却是一怔,暗想:这秦广源的书法独步海内,便是河洛王郑华也是极为推崇、甘拜下风的,就连堂堂江南道刺史殷承良见了,也立即起了巧取豪夺之心,怎么就在这“半松先生”口中成了不名一文之物了呢? 若是别人听来,半松先生这话未免有些过于高傲刻薄了,可秋仪之自己也是个无法无天之人,反倒对了他的脾性,便好奇地问道:“这是在下一个要好兄弟,托了老大人情,从秦老先生哪里请来的,我看着也算过眼,怎么先生却不以为然呢?” 只见那半松先生摇摇羽扇说道:“我看这天下论起书法来,只有三个人的还能说得过去。第三乃是当今皇帝的弟弟——河洛王郑华,他的字别具一格,颇有推陈出新之意,然而毕竟生于皇家,从小吃苦不足,便只能在奇巧上下点文章了。第二就算是秦广源了——他枯坐书斋,从古至今的名帖不知临了多少,一笔一划均见功力,只是太过死板,缺了灵动气息,帮别人写写墓志铭倒是极恰当的……” “那天下书法第一,想必就是‘半松先生’您了吧!”秋仪之接话道。 半松先生却丝毫不客气,慨然承认道:“区区不才,就是在下。” 秋仪之却故意挑逗他说道:“先生这话,说得未免大了些吧?今日若不挥毫,恐怕未必能让我心服口服呢!” 半松先生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让你服气?” 饶是秋仪之也猜不到他居然说了这样刻薄无情的一句话,正无言以对间,却听吴若非说道:“先生,这位公子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能客气些吗?” 半松先生听了,这才点点头说道:“也罢,既然是若非的恩人,那便是我的恩人了。我送你一幅字,也是应当的。请这边走吧!”说着,便款款向一座小屋走去。 这所小屋题了“半松陋室”的匾额,果然就是这位先生的书斋,房内却零零落落地摆满了杂物,地上也都是些打了草稿随意丢弃的废纸。 吴若非一踏进屋子,便又愠道:“我这才几天没来,你这边就乱成这个样子。你自己不愿意收拾,也不叫下人整理整理么?” 半松先生答道:“我的笔墨,可不愿别的闲人、粗人、恶人触碰,要是沾上了火气、俗气、戾气,那便再也没有好文章、好书法、好绘画流传后世,不是可惜了吗?” “我才说了一句,你便有十句等着我。”吴若非答道。 半松先生莞尔一笑,接口道:“那是自然。你要真是嫌这屋子脏乱,何不天天到我这里来,帮我打扫呢?” 秋仪之在一旁听他们一句接一句地打情骂俏,便已知道两人关系绝不寻常,便不由地笑出声来。 半松先生却是耳聪目明,听到秋仪之的笑,立即正色道:“不知这位……大人,想要我写什么字?” “不敢称‘大人’二字。”秋仪之道,“我看方才那半棵松树正在茁壮生长之时,却遭天雷无情轰击,即便如此却依旧郁郁葱葱,似乎蕴藏了世界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先生何不就写这‘半松’二字呢?” 半松先生听了,拍案叫绝道:“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啊!”说罢,操起一支大笔,舔饱了墨,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了“半松”二字。 秋仪之进前观瞧,见这两个字果真是气象万千,将这个老松树的苍老豪迈却又生机勃勃的情态丝毫不爽地表现了出来,也不禁击节叫好,说道:“先生这笔字真是出神入化,独步海内了,刚才品评秦老先生和河洛王爷的话,如今想来却也并非是什么狂言了!” 就连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的吴若非也赞叹道:“我看你写了这么多字,没一幅是比的上这两个字的,若是有空,还须帮我也写一幅。” 半松先生反复欣赏着自己的墨宝,轻叹一口气道:“这幅字也是我意兴所至,怕是今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情绪,写不出这样的字来了。”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先生可是有言在先,这幅字是送给我的,可不能反悔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半松先生说着,便署了名字、用了印鉴,还有些依依不舍地送到秋仪之手里。 秋仪之接过这幅书法,又复仔仔细细欣赏一番,却又塞到吴若非手中,居然说道:“吴姑娘既然喜欢这幅字,那在下就送给你了!” 吴若非惊异地看着秋仪之说道:“公子,这幅字,乃是先生送给你的,我固然喜欢,却又怎敢夺爱呢?” 秋仪之却爽朗地一笑,说道:“正是半松先生送给了在下,在下才好送给吴姑娘啊!否则岂不成了借花献佛了吗?”又转身对愣在一旁的半松先生说道,“先生,这幅字虽是你的得意之作,然而吴姑娘这里的人情,却是让在下做了。”说罢便“哈哈”大笑。 半松先生怔了一怔,也迅即反应过来,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好一阵才道:“痛快,痛快!我还想着你不过是个禄蠹而已,却不料也是位性情中人。贵姓‘秋’对吧?秋大人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的!” 秋仪之听了高兴,便也附和道:“在下此次来金陵,碰了一鼻子灰。然而今日能同‘半松先生’结交,真乃是人生一大幸事!那些名利场上的小小挫折,也就不算些什么了。” 半松先生却拜拜手道:“既然是朋友,那秋大人可就别再称‘半松先生’这四个字了。这诨号不过是用来吓唬吓唬外人的,你我朋友之间若还这样称呼,岂不让旁人说我待友不恭么?” 秋仪之却笑道:“姓甚名谁也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如何称呼也无伤大雅,待客之道全看内心。不过先生既然不愿以名号相称,却看出先生对在下的一片真诚!”说罢便是一揖。 半松先生也还礼道:“秋大人高瞻远瞩,能够看破这点世俗偏见,也诚可谓是人中英豪了。在下姓林,名叫叔寒,至于大人如何称呼就请便了,只是再不可以别号相称,否则便是调侃我了。”说罢便笑了起来。 (林叔寒——刘伯温) 秋仪之道:“先生潇洒倜傥,器宇不凡,又并非那些只知道舞文弄墨的酸腐儒生,我看‘先生’两字还是当得起的。这边以师礼相称,叫声‘林先生’罢!” 林叔寒回道:“大人叫我一声‘先生’,我未免便宜占得大了些。也罢,那我也就照例叫一声‘大人’,我们也算是扯平了。”说罢,便又仰天大笑。 笑了一会儿,林叔寒方道:“刚才听若非讲,说是秋大人有事找我,却不知是怎样的要紧事体,我或许能帮上忙?” 秋仪之笑着摆摆手,说道:“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怎敢劳动先生的大智慧呢?” 吴若非听他这么说,却皱着眉头插话道:“公子得罪了殷泰,又怎么能说是鸡毛蒜皮?他这人可怀着呢,偏偏还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被他盯上,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情呢!记得上回……” “哼!这殷泰有什么了不起?”林叔寒不屑道,“还不是仗着他爸爸殷承良势大么?若不是他靠山硬挺,这金陵城中,谁拿眼角看他?” 秋仪之听林叔寒这话说得豪爽,便说道:“说起刺史殷承良大人,在下也是见过几面的。看着还算儒雅,对书法似乎也有些执着讲究,怎么竟养出这么个无耻跋扈的儿子来?” 林叔寒又“哼”了一声,说道:“他殷承良那笔字也叫书法?我就是用脚趾头夹着根枯树枝,写得也比他好些。至于惩治他这儿子的办法么……却也是多得很呢!大人听我细细说来。” 秋仪之却不肯为殷泰这点区区小事就欠了林叔寒的人情,便说道:“在下也是有些本事的人,殷泰这小子,我原也不放在眼里……” 正说话间,身旁的尉迟霁明却道:“你们说话还要说到什么时候?我肚子饿了,也该回去吃饭了吧?” 秋仪之听了,脸上一红,赶忙向林叔寒道歉道:“这是我义兄长的女儿,自小练武养成了一副直爽脾性。她义性所至,胡乱说话,搅了先生谈兴,实在是抱歉了……” 林叔寒却满不在乎,道:“困了就睡,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内急了就去方便。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好抱歉的?我看时辰也不早了,这样,诸位就在我这边用餐好了,不知可否赏光?”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3 玉女金童非无憾 - 一代权臣 - 笔讷 却听吴若非击掌笑道:“好啊!半松先生什么时候留过客人用饭?公子这面子说不定都大过几位王爷去了。既然这样,那我便亲自下厨,为诸位做几样粗陋小菜,算是助兴!” 秋仪之听了越发高兴,连客气几句都忘了,说道:“那我今日可真是要一饱口福了啊!” 林叔寒也是十分欣喜,出门便招呼下人道:“给我就在松树下设置筵席,动作要快!还有,把我前几年从贵州买来的几坛子美酒从土里刨出来,我要请贵客品尝!” 林叔寒手下的侍应人等手脚也算是麻利,不一会儿就摆了一张四方桌在那半棵松树底下,桌上碗筷酒杯也都一应俱全。 于是秋仪之笑道:“林先生这里外有美景宜人、中有美人相伴、下有侍从使唤,这哪里是隐士生活?分明是神仙过的日子嘛!要我说,我宁可用头上这顶乌纱帽跟林先生交换的,还怕先生不肯嘞!” 林叔寒却苦笑一声,答道:“大人看我这里过得清闲,其实烦心的事情不知有多少。我这也不过是聊以避世,掩人耳目而已。” 这话秋仪之却听不懂了,便问:“先生此话怎讲?” 林叔寒又叹口气说道:“我家本就是官宦世家,在金陵城,乃至江南道都是有些名气的。家父曾经做到礼部尚书官位,因劝谏先帝不要沉迷修道之事,被先帝爷就地罢职回乡,家父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要长吁短叹一番。” “原来伯父居然是位老大人,在下真是失敬了。”秋仪之答道,“不过先帝驾崩,当朝皇上讨逆成功之后,即拨乱反正,求贤若渴。虽然现任礼部尚书施良芝大人,在新皇登极大典及恩科抡才大典之中立了不小功劳,一时难以撤换;然而伯父既然有直言忠谏的令名,那皇上想必也不会视而不见,再请几位在职的同年作保,那在朝廷中枢某个差事,继续为国效力,怕也是不难的。” 林叔寒却摇摇头道:“家父对仕途早已是心灰意冷,再不愿出仕为官的了。可却偏偏逼着我复习功课,要我去功名场上一试身手。可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一看见那群龌龊官员迎来送往、点头哈腰的样子就觉得恶心。因此去年的恩科考试,我也假装生病没有去。”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大人请看,这些侍应人等,其实都是家父安插在我这边的耳目。我装病的消息,就是他们给透露出去的。为这事,家父还气得病了一场,说起来还是我不孝的罪过啊!” 说着,林叔寒用眼神狠狠扫视了一眼站在一旁侍候着的三个下人,硬生生将他们看短了一寸,泄怒道:“我跟秋大人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尽管去跟老爷说好了!” 下人中领头的忙赔笑道:“不敢……不敢……” “那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退下去!”林叔寒怒道。 那几个下人闻言,唯恐他发起脾气来,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连忙诺诺连声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也苦笑一声道:“其实在下是真心想着辞官不做,回乡当个隐士。没想到潇洒如先生这样,居然也有这么许多烦心事。唉~真是人生时时不自由啊!” 正说话间,吴若非已在尉迟霁明的帮助下,将七八样亲手烹饪的精致小菜,摆到桌上。 尉迟霁明最是活泼,刚放下小菜,便第一个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刚刚入口便高呼:“好吃,好吃!我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菜!”以至于呛到咽喉,不住地咳嗽起来。 吴若非见了,忙倒上一杯水,让尉迟霁明止住咳嗽;秋仪之和尉迟霁明则是捧着肚子嬉笑起来。 笑了一阵,四人各自把酒互敬之后,秋仪之夹起一块青菜,便往嘴里送,却不料这道简简单单的炒青菜居然被做出人间难得一尝的珍馐美味来,真真是多一粒盐则嫌咸、少一滴油则嫌枯、加一分火候则嫌燥,处处恰到好处让人回味不尽。 吴若非见秋仪之吃了自己做得菜,满脸陶醉的表情,便笑着问道:“小女子的手艺,不知是否符合公子的口味呢?” 秋仪之恋恋不舍地将口中青菜咽下,这才意犹未尽地说道:“在下也是吃过鹿鸣宴的人,依我看,皇宫御膳房大师傅的手艺,都比不上吴姑娘呢!” 秋仪之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让吴若非掩着嘴,不住地笑。 秋仪之却对林叔寒说道:“我就有一事不解了。吴姑娘这样的玉人,又同林先生情投意合,所谓郎才女貌都不能尽言。先生为何就不能将吴姑娘留在身边呢?” 这句话触动林叔寒心事,竟让这样能言善辩的一个人默认不语,只自斟了一杯酒,独自沉默着品酌起来。 却听吴若非说道:“小女子身份下贱,怎么配得上先生呢?能像这样隔三差五到先生府上聆听教诲,已是极满足的了。”说着,眼中竟有些湿润。 秋仪之却道:“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林先生家中豪富,从库房角落里面扫些银两出来,为姑娘赎出身体;再出几个钱,找个家世清白的农户认做干儿女,三五年后,谁还记得姑娘身份?到时林先生明媒正娶也好,纳做侧室也罢,还不是随心所欲么?” 林叔寒却依旧愁眉不展,自己动手将已被喝空了的酒杯重新倒满,又复一饮而尽,这才说道:“唉!这其中曲折,我从未同别人说起过。然而今日同秋大人谈得尽兴,同你说说也无妨,只是无端害得大人失了酒兴,还请大人恕罪!” 林叔寒越是这么说,秋仪之便越是好奇,重为林叔寒倒上一杯酒,说道:“林先生和吴姑娘的这段姻缘,怕是比戏里演得还要精彩呢!先生不妨讲来,或许我能有些办法!” 林叔寒又将杯中美酒喝光,脸上已带了三分酒意,便说道:“这是一件极难办的事情,即便有通天的本事,都未必办得下来。秋大人年轻不大,可曾听说过我朝宪宗变法之事呢?” 这“宪宗变法”乃是大汉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起事件,虽然最终失败,然而余波绵延至今不绝。因此,早在广阳城中读书之时,秋仪之的义父郑荣及师傅钟离匡就不止一次同他谈起此事。 因而秋仪之对这次变法的成败得失已是非常熟悉的了,却不知吴若非同这几十年前的往事有什么联系,只好问道:“倒也是听说过一些,还请先生指教!” 林叔寒点点头,接着说道:“若非家也是仕宦门第,近百年的豪族了。当年宪宗皇帝变法之事,吴家先祖正是朝中骨干,为变法出力极多。及至神宗皇帝继位,不分青红皂白,尽废新法。这原本是政见不合而已,却被小人利用,争相弹劾,一来二去,吴家先祖居然被钦定了个谋逆大罪。这样一来,吴家这百年赫赫扬扬的大族,居然烟消云散,几个族长都被问了死罪,族中女子则都罚作践民,永世不得翻身!” 说着,林叔寒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叹息道:“这是先帝钦定的案子,我想了多少办法,托了多少人情,都是一筹莫展。唉,天意如此,实非人力可为啊!” 说到这里,连一旁坐着的吴若非也被触动愁绪,掏出手绢,不停地擦拭眼泪。 秋仪之看见这对苦命鸳鸯,心中也跟着愁苦,沉思半刻,却灵光一闪,说到:“在下或许能帮上林先生和吴姑娘这忙呢!” 林叔寒抬眼看了一眼秋仪之,苦笑着摇摇头,带着几分酒意说到:“大人听清了,这是先帝钦定的案子,便是当今圣上都未必能够推翻。大人就无须诓我了。” 秋仪之笑道:“林先生果然是才智过人、见识不凡,一语便道破天机。此事若要解决,便非当今皇上开口不可。据在下所知,皇上对当初宪宗变法失败之事,也是耿耿于怀,常常嗟叹。若此时能有个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作保,即便不能彻底平反这桩案子,赦出吴姑娘的贱籍却也并非难事吧!” 秋仪之这番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林叔寒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带着吃惊的表情看着秋仪之,说道:“我看秋大人绝非寻常官僚,居然对当今圣上的想法了若指掌……” 秋仪之定了定神,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先生与我萍水相逢,便引为知己,我也不能再有所隐瞒了。只是在下的身份事关重大,林先生还有吴姑娘知道之后,切不可同他人张扬,否则难免有杀身之祸!” 说着,秋仪之便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块古朴黑玉精心打磨而成的名帖,极恭敬地起身用双手捧到林叔寒面前。 林叔寒刚要伸手去接,却听秋仪之用极威严且不带半点通融的口气说道:“此物贵重,还劳烦先生跪接!” 林叔寒见他不似酒后狂言,颜色又甚是庄重,便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双手接过名帖,仔细端详——却见这块纯黑无暇的古玉上端端正正写了一排蝇头小楷“汉兵马大元帅幽燕王 郑”几个字。 林叔寒看了一惊,方才喝进肚子里的酒,早已化作汗水蒸腾光了,赶忙问道:“这……这不是当今皇上,还在幽燕王任上时,所用的名帖么?” 秋仪之收起名帖,重新藏入怀中,点头道:“林先生请起吧。先生猜的不错,这就是当今皇上还在做幽燕王时候的旧物。在下不才,乃是皇上当年螟蛉下的义子……” 林叔寒恍然大悟道:“哦!去年圣上讨逆之役中,传说他的义子为他立下汗马功劳。我想着皇上必然在朝廷中枢,委他以大任,没想到竟会到江南道当个小小县令,这可真是天威难测啊!”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4 别有隐情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轻叹口气道:“说起来在下同先生也是一样的脾性,最不适合在朝中做官的。可我义父皇上却不舍得让我布衣终老,便赐了我伯爵身份和知县官位,所谓‘中隐’起来,这才有缘同林先生在此相见呢!” 林叔寒闻言,还在回味之中,一旁坐着的吴若非却已是把持不住,起身跪倒在地,仰天长叹道:“爹爹,妈妈,女儿终有出头之日了!”说罢,两行热泪已顺着她面庞完美的曲线流了下来。 林叔寒见状,赶忙走到吴若非身边,掏出手帕,亲自为她拭泪,又在耳边喃喃安慰。 秋仪之见他二人正有数不清的话要说,不愿在旁边搅扰,便硬拖着尉迟霁明离开酒席,到一旁赏景。 林叔寒和吴若非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又邀请秋仪之、尉迟霁明两人入席。 只听林叔寒说道:“大人能帮若非了却这样一段心愿,便是我林叔寒莫大的恩人。今后若有林某若有什么能帮到大人的,大人只管吩咐,我便是万死也无以为报啊!” 秋仪之却摆摆手,笑道:“我这边都是些小事,能有什么可以劳烦到林先生的?” 他夹了一口菜,突然想起自己县里头,还积压着一桩“十三命奇案”没有了结,立刻愁上眉头,艰难地将美味佳肴吞下,这才说道:“要说难事,我这边倒还真有一件,不知先生能否为我指点迷津?” “但说无妨,林某才疏学浅,只求能为大人帮点小忙,就心满意足了。”林叔寒答到。 于是秋仪之便将这桩奇案的经过详细道出——从他初到山阴县便接下诉状;又夜半拿获意图杀人灭口的原知县李慎实;按图索骥,冒了极大风险赴“了尘宫”擒拿妙真居士;又在“了尘宫”中发现十二具陈尸;一直讲到妙真对修道杀人之事供认不讳——原想着案子办到这里,也算是人赃俱获、严丝合缝了,却没想到居然在送交州道衙门审核的时候,卡在蔡敏和殷承良两人手里,至今迟迟不能断案。 林叔寒极认真地听秋仪之把话说完,方蹙眉道:“原来事情出在这‘了尘宫’中,那就难怪大人办不下这件案子了。” “嗯?”秋仪之疑惑道,“我看这‘了尘宫’平平无奇,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先生为何能出此言呢?” 林叔寒呷了口酒,面无表情地说道:“大人可别小瞧了这处道宫,这里头的是非曲直,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尽的。” 林叔寒这样卖关子,立即将秋仪之的好奇心调动起来。 只见秋仪之敬了林叔寒一杯酒,态度极为诚恳地说道:“此事不仅关乎这十三桩人命的冤屈,更牵连到朝廷在江南道的威信。因此还请先生知无不言,也算是为我义父分忧了,为我山阴一县百姓造福了!” 林叔寒点点头,说道:“大人初来乍到,又是光明正大之人,也难怪不知道这里头那些龌蹉事情了。我虽孑然世外,却也不免同江南文坛官场有些应酬,这才对此事略知一二,且听林某为大人细细道来——” 原来这事,要从先帝郑雍那边讲起。 郑雍晚年怠政,痴迷于修道成仙之术。于是上行下效,各地修道之风便也随之大盛。江南乃是物华天宝之地,自然不甘人后,这处“了尘宫”便是一处修道的所在。 原本“了尘宫”中不过只有一个老道姑主持,平时里受些香火捐赠之类的,也没什么稀奇的。然而自十年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妙真居士”,认那老道姑做徒弟之后不久,老道姑便飞升了,这处“了尘宫”也就成了妙真的道场。 林叔寒边吃边说:“据说这妙真有驻颜秘术,初来‘了尘宫’时已是二十多岁,今年已经将近四十,容貌却依旧同少女一般。因此江南道各处达官显贵,无不趋之若鹜。” 秋仪之听得极为仔细,听他说到这里,便似有所悟道:“在下也曾同这‘妙真居士’见过几面,见她容貌不失美丽,却是说不出的奇怪,原来真相却是如此。也难怪这‘了尘宫’修建得别有气象,原来竟是用江南道各级官吏的银子砸出来的!” 林叔寒点头道:“大人说的没错。又可否知道这妙真居士,又是用何种手段维持容颜不老的呢?” 秋仪之斟字酌句道:“我也曾问过她,据说用的是道家滋阴补阳之法,也不知真假。” “什么叫滋阴补阳之法?”一旁的尉迟霁明立即插嘴道。 “对啊,对啊,什么叫滋阴补阳之法?”就连矜持如吴若非也轻声附和。 林叔寒冷笑一声,说道:“你们女子的心思全在这上头了。秋大人说得其实已是十分温雅了。说到底,不过是用了道家的所谓‘房中术’,同男子交 媾之时,尽取男子元阳而闭锁元阴外泄,实实在在是个损人利己之法。” 林叔寒说得虽不露骨,却也让席中两个女子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来。 于是他继续说道:“女子之美,讲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样逆天而行,不仅谈不上一个‘美’字,更有损阴鸷。这妙真居士不就被秋大人抓起来,眼看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了吗?” 秋仪之听林叔寒将话题越扯越远,忙接着上面的话题,继续道:“没想到这妙真居士,在江南官场之中居然有这样的名气。那就难怪在下报送上去的案子,久拖不决了。” 林叔寒却道:“这其实只是其中一个极小的原因,至于其中更深层次的原因么……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秋仪之同林叔寒说了一下午的话,知道他最喜欢卖关子,便赶忙敬了他一杯酒,说道:“在下同林先生引为知己,怕也是称不上是什么外人了吧?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林叔寒这才点头道:“这是江南官场之中最最龌龊不堪的所在了,在下好歹也是士林中人,实在是羞于启齿。” 他顿了顿,整理一下辞藻,这才继续说道:“这长生不老、容颜永驻,但凡是人,都是梦寐以求的,便是江南官场中的几个大佬也不能免俗,也去追求这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来了。对了,大人是不是也将那‘了尘宫’中那几个道姑一并羁押了?大人不妨回去找个稳婆勘验一下,若其中有一个半个处女,就请挖了我这舌头去!” 秋仪之听了,脑子“嗡”地一声,惊道:“难道‘了尘宫’中小道姑都是供江南官员采阴补阳的工具不成?” 林叔寒摇摇头,说道:“何止是山阴县中的‘了尘宫’?江南有头有脸的道宫都是这样一副德行。只不过这个妙真自恃容貌出众,行事太过大胆了些罢了。” “唉!”秋仪之不由长叹一声,说道,“江南乃是文明开化之地,每届科举中的举人、进士都名列全国之首,甚至要占据半壁江山。却没想到官场之中居然拆烂污到这种程度,诚可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林叔寒苦笑道:“大人还是高看了这群腌臜官员一眼了。后来江南几处道观里的道士,也看样学样,打着求子、祈福的名号,在官员家眷里头乱窜,淫 乱得不成样子,真真是让斯文扫地啊!也就是因为这样,蔡敏、殷承良才不得不捂住这床遮羞的被子不肯掀开,否则里头必然是一副入不得天下人眼的烂摊子!” 秋仪之听林叔寒讲到这里,已然是坐不住了,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便“倏”地站起身来,绕着那半棵松树不住地转圈,口中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 只听林叔寒继续说道:“因此秋大人明面上办的不过是‘了尘宫’妙真居士这一件案子,其实牵扯到江南上上下下几十家道宫、道观,更关乎无数官员的荣辱脸面。要说秋大人是同整个江南官场为敌,也是毫不夸张啊!更何况,江南历代进士及第的甚多,朝廷六部中枢之中江南道出身的官员也是数不胜数。他们同江南地方官或多或少都有同乡、同年之谊,此案即便是闹到刑部,都未必能办的下来呢!” 听到这里,秋仪之停住脚步,直直地望着林叔寒,问道:“难道江南官场就是这样铁板一块,只能任由它烂下去了吗?” 林叔寒喝了口酒,润了润已说得燥热的嗓子,说道:“江南官场这样污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其中也不乏血气方刚的有识之士,想要捅一捅这烂摊子。然而这些人既无权势,又无谋略,一来二去之下——有些骨气的便索性辞官不做,骨气差些的也只能独善其身,最下作的便和光同尘、同流合污了。” 秋仪之摇摇头,仰天长叹道:“在下跟着皇上,北击突厥、南灭邪教,又投身讨逆大业之中,期间几度出生入死。原以为天下再没有难办之事了,却没想到官场沉浮,竟然要比沙场厮杀复杂艰难了千倍、万倍……” 林叔寒却笑道:“秋大人不要灰心,我看要彻底惩治江南这群龌龊官员,怕是还都要仰仗在秋大人身上呢?” 秋仪之带着满脸的疑惑,看着林叔寒道:“我秋仪之何德何能?不过是小小一个知县,凭什么搅动江南官场?” 林叔寒又复笑道:“大人这就不懂了,在官场之上,职位大小还在其次,关键是看你关系硬不硬。同样两个知县,在州府、道府衙门之中能不能说上话,那他们施政起来就大不相同。就拿秋大人来说,大人是皇上的至亲,是本事通天的人,莫说是搅一搅江南官场了,就是闹他个翻天覆地也是举手之劳!” 秋仪之听林叔寒说得热血沸腾,眼中不由地燃起希望的火光来,却又随之熄灭,淡淡地说道:“记得我离京之前,师傅钟离匡曾同我说过,当今皇上登极得位并非顺理成章,最怕时局不稳。我看义父也未必肯下这个决心,将江南彻底梳理一遍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5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 一代权臣 - 笔讷 “呵呵。”林叔寒干笑几声,说道,“皇上的帝王心术,秋大人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秋仪之听了一愣,心想:要说皇上心思,这普天之下,除了几个至亲及钟离先生之外,怕再也没有比自己更熟悉的了——林叔寒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过轻浮了吧? 然而他现在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不便当面驳斥,只笑道:“在下陪伴皇上近十年,皇上的心思虽不敢妄自揣测,却也略知一二。不知先生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从何说起呢?” 酒过三巡,林叔寒已是有些微醺,举杯对着渐渐从东边升起的月亮半是自言自语道:“我林叔寒自小学的就是屠龙之术,原想着今生就此蹉跎虚度,却没想到居然也有用武之地!好!那今日我便一展身手,让天下人也知道我‘半松先生’并非浪得虚名!” 说罢,林叔寒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带着风发的意气说道:“皇上现在想的当然是一个‘稳’字,可这‘稳’字背后还有一个变字!大人请恕我狂悖,我大汉神宗、穆宗两位皇帝都是庸懦之主,大汉江山在这两位手中四十四年,已是病入膏肓,到了非大刀阔斧改革不可的地步了。当今皇上乃是一代英主,身边有真才实学的谋士又极多,这点点弊端又怎会看不出来?” 林叔寒酒喝得身上燥热,便起身一面踱步,一面说道:“然而皇上碍于得位不正,眼下登极不过数月功夫,根基尚不稳定。若在此时无缘无故就大刀阔斧地肃清吏治,未免寒了天下士子百官之心,那他这皇帝也就当不舒服了。” “先生的意思是——皇上并非不想整顿吏治,而是缺乏一个能够名正言顺搅动官场的理由?”秋仪之对林叔寒的意思有些明白了。 林叔寒闻言,高兴地点点头,赞道:“大人果然是聪明才俊,怪不得能帮皇上立下汗马功劳了!” 于是秋仪之接着说道:“也就是说,林先生想要让我将这‘十三命奇案’的案情通报给皇上,让皇上正好以此事为由头,扫一扫江南官场这处腌臜角落?” 林叔寒带着欣慰的微笑感慨道:“唉!同知己说话,真是如饮美酒啊!真是恨不能早十年认识大人啊!” 他话锋一转,又说道:“除整顿吏治之外,皇上处置此案,还另有一番用处,不知秋大人想到了没有?” 秋仪之也是脑筋清灵之人,却猜不透林叔寒话中真正深意,便道:“还请先生指教!” “皇上当过幽燕王,又长期领军抵御突厥,在大汉北方势力极大,在南方却鲜有插足。仅就在江南士林官场之中,对皇上这讨逆之役,就未必人人心服口服。更何况,在江南道更南边,还有一个同样领兵的岭南王,江南道既是隔离岭南王的屏障,又是天下税赋的要地,若皇上没有彻底此处,这皇位又如何能安心坐下去呢?” 诚如其言。 岭南王郑贵是皇帝郑荣眼中的一颗钉子,奈何这颗钉子离自己太远,伸手也够不着,又何况是将他拔除了。因此郑荣攻下洛阳之后,第一时间便派手下两员心腹爱将崔楠韦护兵分两路南下,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吓唬一下自己这位手握重兵的皇弟。 这件事情,秋仪之是知道的,可他却没料到林叔寒这样一个放荡书生,仅凭猜测便能推理出这样的内情来——对他的敬佩不禁又多了几分,便继续噤声细听。 林叔寒越说越是兴起,滔滔不绝道:“依我看,皇上其实也在翘首以盼,就盼着江南官场能出点事情,也好趁此机会撸掉一批旧官、以便安插亲信过来呢!秋大人若是能以此事上奏皇上,这份功劳,恐怕比讨逆之役也差不到哪里去!” 林叔寒的意思,秋仪之其实多多少少也猜中一些,却没有这位“半松先生”说得这么透彻,确实有醍醐灌顶之效。 于是秋仪之敬佩地说道:“林先生这般见识,真的是鞭辟入里,让在下耳目一新。下一步在下应当如何动作,还请先生明示。” 林叔寒已是喝得半醉,也不管什么尊卑礼仪,好似教育学生一般口气说道:“首先,就是要将已经抓到的罪犯严加看管。” 秋仪之颔首道:“这些人都被我关押在县衙牢房之中,派了专人看守。” “还不够!”林叔寒道,“那‘了尘宫’里的道姑还有李慎实,必须由大人放心得下的亲信看守,旁的人一律不准接触。此外还要下一条明令,凡是没有大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将人犯提出,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秋仪之见他说得严肃,便也认真答道:“在下赴任之时,跟着十八个我亲自从云梦山上招安下来的土匪亲兵,都是信得过的人,正好派上用场。我看今日已晚,明天就派我手下的王老五去传信,他是个飞毛腿,一早出发,当天中午就能赶到的。” 林叔寒说道:“这样正好。大人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件事情。妙真和李慎实都是不容小觑的人物,死到临头难免狗急跳墙,若是串通了外边的什么人,临时翻供,那这件案子便是说破大天也是办不下来的!” 林叔寒又道:“第二件事,乃是请大人这就亲自赴京,向皇上通报案情,并将办理这件案子的意义面呈圣上。” 秋仪之看了一眼林叔寒,说道:“这怕有些不妥吧?在下刚刚接任知县职位,便擅离职守,难道不会给对头留下弹劾在下的口实吗?” “哈哈哈哈!”林叔寒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道,“难道秋大人不离开金陵,就没有口实给别人了吗?” 秋仪之不解道:“在下自问站得正、走得直,又有什么可以被别人攻谀的呢?” “大人下午出入青楼妓院,有伤朝廷体面,值不值得弹劾呢?”林叔寒笑着问道。 “我这可是为救吴姑娘才不得不暂到‘绛云楼’之中避难啊!”秋仪之急忙辩解道。 “哼!”林叔寒冷笑一声,“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有哪个官员将弹劾文书上呈至刺史殷承良处,他立即就能以此为借口,将大人暂时扣押起来,先拖延个一年半载再说。至于实情到底如何,到查明之时,大人手上的这件案子也都已经烂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额手道:“这样的事情,江南官员还真能做得出来!幸亏先生提醒,否则在下必然名誉扫地,便是在皇上跟前,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林叔寒点头道:“大人此去确实是有辟祸的意思在内,然而更紧要的是要将事情利害面呈圣上。我刚才已说了,要想荡涤江南官场,就必须有大人这样的人不可!须知,在皇上身边江南出身的官员不知凡几,若是寻常人递上去的寻常奏章,还未送到皇上跟前,便被扣下来了。即便皇上想要以此大做文章,身边反对声浪也必然此起彼伏,恐怕到时天心又变,事情便难以成功了啊!” 秋仪之静静听林叔寒说罢,沉默了许久,这才长舒一口气说道:“古人常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时常以为不过是客气寒暄之辞罢了,今日却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其中三味啊!” “不敢,我不过是读了几本闲书,纸上谈兵罢了。”林叔寒这番谦逊,听起来反倒是傲气十足。 若在别人耳中,不免觉得他有些拿大,然而秋仪之本就是个不拘常理之人,反而觉得这林叔寒身负大才,又是性情中人,比起那些只知道生搬硬套圣贤语录的腐儒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于是他心中暗暗生出一股敬佩之情,又想着自己初入官场,若没有个能够出谋划策之士在身边也是万万不能的,何不将他羁縻在身边? 因此秋仪之便试探着说道:“在下曾在皇上麾下领兵打仗,也常以足智多谋自诩,却没想到宦海之中暗流涌动,一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若没有林先生这样的高人指点,在下怕是在江南一天官都当不下去呢!” 林叔寒带着几分酒意摆摆手,说道:“大人能帮若非脱去贱籍,便是我天大的恩人了。我这一点点阴谋诡计,又何足挂齿呢?” 于是秋仪之顺势说道:“若是先生能在在下身边,供在下随时咨询,那就好了!” 林叔寒正是酒酣之时,听不出秋仪之话中涵义,顺口答道:“我就住在此处,大人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过来问便是了。我再孤傲,也不会给大人吃闭门羹的!” 原来是这林叔寒的书法绘画在江南极有名气,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到他这里来求上片纸之字。他若心情好,便从丢弃的草稿之中随手捡起一两张给了就算打发了;若是心情不好,那便是连他的面都见不着的。因此在他看来,能够随时随地会见秋仪之,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秋仪之本来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半松先生”居然比自己还狂傲了十倍不止。然而他现在正是求贤若渴之时,只好厚起脸皮把话挑明,说道:“在下的意思是,先生能不能暂别此处,到我山阴县中居住,也好让在下时时瞻仰先生风采……”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大人是想让我去贵县当个师爷啊!”林叔寒突然抚掌笑道。 秋仪之忙道:“在下岂敢?就是把我这知县位置让给先生,怕也是委屈了先生,更何况是一个幕宾呢?”他灵机一动,说道,“在下的意思是,你我意气相投,何不就此结拜为异姓兄弟,百年千年之后,也是一段佳话?” 林叔寒听了一愣,酒意似乎清醒了些,沉思片刻却道:“这样怕是有些不妥吧?大人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义子,同几位王爷都是称兄道弟的,我若同大人结拜,岂不是乱了皇家规矩?到时定我个大不敬之罪,不光是我,就是我林家上下百余口人也都承受不起啊!” 秋仪之笑道:“不妨事的,此事早有先例,皇上对此也是别有恩旨的。同在下结拜的,只与在下兄弟相称,同我几个哥哥都没有关系。”他指着尉迟霁明说道,“喏,这位尉迟姑娘的父亲,乃是武林之中执牛耳者,便是在下结义兄长!”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6 又回京师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听了一惊,忙起身向尉迟霁明拱手道:“原来这位姑娘的令尊便是武林盟主的尉迟良鸿先生,失敬,失敬了!” 他直起身子,又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也真是深不可测之人,有这样一位武林高手做自己的兄长,只怕也是能够横行江湖,无所顾忌了。便更加没有必要请我这样一个酸腐儒生在身边聒噪了吧?” 林叔寒这话说得虽然客气,其中拒绝秋仪之结拜请求的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秋仪之自打认了当时还是幽燕王当今皇上为螟蛉义子之后,事事顺心,即便遇到小小挫折沟渠,也都能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幽燕王府这座大靠山,奋力一跃而过——却没想到自己主动巴结讨好,却实实在在吃了个硬钉子。 因此秋仪之冷冷看了林叔寒一眼,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下来,沉默着不说话。 方才还谈笑不已的席面上,刹那间笼罩上了一层尴尬的气氛。 正同尉迟霁明窃窃私语的吴若非却深通人情世故,想要打个圆场,却不知从何说起,怔了一怔,才道:“先生,你酒是不是喝多了?” 林叔寒尚不及回答,秋仪之转眼之间便又有了主意,对吴若非说道:“吴姑娘,我此次进京,必然要面见皇上,到时候皇上恩旨下来,赦了你的贱籍,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呢?” 吴若非没想到秋仪之竟有此一问,愣了愣,才叹口气说道:“唉!小女子不过是风中落英、水中浮萍罢了,圣上能开天恩赏我一天自由之身,我便已是心满意足了。至于今后归宿何处,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秋仪之笑道:“今日都是喜事,吴姑娘怎么说着说着,就带了幽怨口气了呢?在下倒是有个提议——我山阴县风景优美、人杰地灵,又离金陵不远不近,不如由在下在城外兰亭山上寻一处雅致所在,为姑娘建造一座别墅——这样姑娘既可以远离金陵这伤心地方,又不至于同亲友疏离得过于远了。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吴若非听秋仪之这样一段描述,眼中霎时闪过一道灵光,却又暗淡下来,低着头只顾玩弄着衣带,却不说话。 秋仪之却是知道吴若非的心思,莞尔一笑,问道:“我猜姑娘也是想去,只是舍不得此处的‘半松’先生吧?” 吴若非听了,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道红霞,却依旧低头不语。 却急坏了一旁的林叔寒,只听他问道:“若非,你真想去山阴县吗?你若真想去,我这边都好说,大不了也跟你一道去了。” 吴若非这才带着羞涩,低声却肯定地说道:“全凭先生决断!” 她虽没有直接答应,态度却已是极为确定,就连身旁坐着的尉迟霁明也高兴地说道:“好啊,姐姐既然到山阴县来,那我们说话就更加方便了。你教我琴棋书画,我教你武功,我们两人一起做一对文武双全的奇女子可好?” 一旁的林叔寒却冷冷说道:“大人想要笼络我,这旁敲侧击、迂回突破的法子,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在下远不及之啊!” 秋仪之也觉得自己这法子虽不至于下作,却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策,以此对待朋友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便只好吐吐舌头,说道:“先生乃是人才难得,在下实在不肯过宝山而空手而归,这也是不得已啊!” 林叔寒叹口气却道:“我看山阴县也甚好,总比金陵这里干净多了……这也是天数啊……” 秋仪之见气氛尴尬,又抬头见月亮已升上中天,便道:“今日这月亮倒是甚好,我等四人在此,不如合作一首诗吧?”说罢,他便自说自话地吟咏了一句,“圆圆一轮孤夜月……” 林叔寒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无端或圆又或缺……” 吴若非沉默片刻,接道:“云淡疏疏映寒光……” 她这句诗作得情景交融,众人正在回味之间,却听尉迟霁明说道:“好像一个大白鳖!” 众人都是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起来。 经尉迟霁明这样一搅 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于是几人说笑到半夜,见时辰不早,便索性留宿在林叔寒这座山庄之中。 因昨夜睡得晚,次日众人都直到巳时方才起床。 秋仪之听了昨夜林叔寒的忠告,不便亲自再去“绛云楼”,便将昨夜商议好的事情手书在一张条 子上,托吴若非送到还在“绛云楼”中嫖宿的王老五处,让他即刻启程,回山阴县转交给赵成孝依计办事。 秋仪之又想着先回山阴县收拾行李之后,再赴京城,未免要延误时日,便厚着脸皮向林叔寒暂借些银两。这林叔寒虽然是书生意气,为人孤傲刻薄,在钱上却是颇为大方,二话不说便拿了价值两千两白银的盘缠交给秋仪之,让他作为路上的用度。 经过这样一番安排之后,已是午牌时分,秋仪之不愿再在林叔寒的山庄之中搅扰,便领了尉迟霁明回到自己昨日暂住的那处秦淮河边的客栈之中,付了房租又赎回两匹好马,便沿城中大路,往燕子矶码头而来。 金陵城沿长江而建,背靠紫金山,乃是一处虎踞龙盘的风水宝地,历史上的王朝多有因此处龙气聚集而建都于此的。然而这些在金陵城建都的国家,却没有一个不短命的,也让那些平日里头口若悬河的风水先生对此挠头不已。 秋仪之两人一路向北,纵贯半座金陵城,走了有半个时辰,方才赶到燕子矶码头旁边。这座码头以江中一块顽石命名——这块顽石三面凌空,远远望去好似一只燕子振翅欲飞,乃是金陵城一处极有名的景点。 因有了这处景致,这燕子矶码头便成为金陵城沿江码头之中最为繁忙的一处,尤其是城中的文人骚客,不管有事没事,总喜欢乘坐过江渡船,一览江上美景的同时,互相吹捧些酸腐文章。 恰巧江南道刺史殷承良也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为收江南士子之心,便特意多安排了几条渡船,在燕子矶码头川流不息运送客人。他这虽只是一点点小恩小惠,却让这码头虽然人流颇大,却极少有大批人员滞留等候客船的情况发生,也算是一项仁政了。 也因此,燕子矶码头附近的集市愈发繁华起来,各式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虽比不上秦淮河边的金粉之地,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于是秋仪之领着尉迟霁明在码头旁边选了一家干净些的小店,用过午餐之后,恰巧有渡船出发,便登船横穿长江而去了。 过了长江,既离了金陵,又离了江南道,到达山东道境内。 山东是圣人故乡,乃是华夏文明发源地之一。 然而经过几百上千年历史的发展演变,山东道的富庶程度,已经远远比不上江南了,即便是山东道正对燕子矶的这处渡口周边,也是萧条,只有几座年久失修的小小客栈罢了。若是在江南道,便是深山之中的荒郊野店,也比这几家要干净齐整得多。 秋仪之自己原本是无所谓的,可想到身边还带了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尉迟霁明,又想到她虽然武艺卓绝,却依旧是个女孩子。于是秋仪之便舍近求远,不管时辰已然不早,便兼程北上,想到滁州城中再寻好的客栈住下。 却不料这滁州四面环山,道路崎岖难行又多歧路,秋仪之只来过一次,道路已是记得并不十分清楚。幸好他胯下这匹汗血宝马,乃是一匹识途良驹,驮着主人在山间小路之中兜兜转转了半日,方才走到滁州城下。 滁州城虽是一座州府,规模却不甚大,只同秋仪之主管的山阴县县城差不多大小,繁华程度更是差了不少——秋仪之进城之时,不过是申牌时分,城中店铺都已大多关闭,让他寻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到一处正要打烊的客栈,定了两个雅致房间住了下来。 次日一早,秋仪之又早早起床,就在店中用过早餐之后,便向北赶路。 如此这般,秋仪之并尉迟霁明二人一路北上,没有半点迟缓,怎奈山东官道年久失修,也足足走了有十天功夫,才又穿越半个河南道,通过潼关,来到京师洛阳城下。 秋仪之一别洛阳,不过一个多月功夫,便几乎是灰溜溜地赶回来求援,实在是唏嘘不已。 然而事情却还是要办的,秋仪之带着尉迟霁明,打算经洛阳南城墙上的宣阳门进京。 洛阳乃是天下中枢所在,关防得自然紧密一些,即便如秋仪之这样既有功名在身,身份又极特殊的人物,也不敢过于造次,也只好在宣阳门外静静排队等候检查。 及至轮到秋仪之过闸之时,他便掏出随身名帖,对守关兵佐说道:“在下乃是钦点进士出身,山阴知县秋仪之,还请这位兵爷行个方便。” 这位兵佐倒也认识几个字,看过秋仪之的名帖,点点头,伸出一只手,说道:“大人进京的传票呢?” 秋仪之听了一愣,这才想起,地方文武官员是不得擅自进京的,若要进京则必须手持六部派发的传票或者是皇上圣旨。否则,轻则定个玩忽职守之罪,若是上纲上线问你个谋反作乱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然而秋仪之这次走得急迫,又加之对官场规矩不甚熟悉,还真偏偏忘了这茬子,哪里拿得出什么六部传票来? 正在他急得好似热锅上蚂蚁之时,却见身边走过一队巡弋士兵,领头一个身穿都尉服色的将领他却认识——此人姓王,原本是幽燕王府之中的护卫,正同秋仪之相熟。 于是秋仪之扯开嗓子大声喊道:“王将军,王将军,你还认得我吗?”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027 人不如故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王都尉听有人喊他,声音又甚是熟悉,连忙循声望过来,却见呼喊自己的竟是当今皇上的义子秋仪之,便连忙快跑至秋仪之身前,行个军礼,说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不知有何指教?” 秋仪之也忙回个礼,却道:“记得你几个月前还在当王府护卫,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将军了?” 王都尉挠挠头,笑道:“原来跟着皇上的几个护卫现在都出息了。就说我们的头儿张将军吧,上面已经传下消息,说是要提起来做禁军右将军呢!只是皇上觉得这样他一来,就同崔楠、韦护,还有戴鸾翔三位元帅将军平起平坐,提升得太快了。所以才压了下来。” 秋仪之没想到自己离开京城满打满算才一个多月,朝廷中枢就发生这么多的变化,心中不由感慨起来。 却听那王都尉又道:“许久不见义殿下了,怎么今日会在此呢?”他并不知道秋仪之已被皇帝外派出去当知县。 此事秋仪之也并不想告诉他,便道:“皇上派我去广阳办点事情,这不回来复命来了吗?却被你手下这位兵佐拦在城外了。” 秋仪之话音未落,王都尉立即怒视一眼那个拦驾的兵佐,骂道:“你小子不开眼!知道这位贵人是谁吗?他伸出根小指头,比你腰还粗,居然敢挡他的驾,明天不想吃饭了?” 他这一通骂,愣是将个五大三粗的兵士骂得缩头佝颈站在一旁,好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般。 秋仪之却摆摆手道:“不妨事的,他这不也是忠于职守吗?你可不能为难他哟!” 王都尉立马诺诺称“是”。 秋仪之点头又道:“既然有你在这里做主,那我这就进城去了,不妨事吧?”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又有哪个人敢说半个“不”字?秋仪之就这样,领着尉迟霁明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师洛阳。 秋仪之因有要事在身,没有心情去重览这京华风貌,便马不停蹄地往自己的师傅,同时也是当朝宰相的钟离匡府上而去。 这钟离匡原本是幽燕道一个无名举人,身负经天纬地的大才干,却几次进京都不能中第。当时还是幽燕王的郑荣久慕他的贤名,几次三番访问,这才将他聘为幕僚。 而钟离匡自从投入郑荣门下之后,也是尽心辅佐,真真正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以说郑荣能够讨逆成功、登临大宝,所凭借的,不过是幽燕道雄厚的财力和幽燕大军无比的战斗力——而这两样东西,都是钟离匡费尽心血,一手打造出来的。 同时,钟离匡还担任了郑荣几个儿子的教师,眼下这几个权势熏灼无比的王爷,见到他都要以师礼相见。也因此,无论郑荣哪个儿子继承帝位,钟离匡一个帝师的名号都是少不了的,当朝“太师”这一无上荣誉已在未来等着他了。 故而当郑荣大功告成之际,便将依旧只有区区举人功名的钟离匡,瞬间提升至宰相名位,这乃是前无古人的一件大事,然而朝中大臣却没有半条非议。 于是皇帝郑荣便打算在皇城旁边赐钟离匡一处宅邸,也好方便随时咨询国政。然而皇城旁边的街坊之中已无空地,且都是朝中元老大臣的府邸,再没有空地可供建设的了。 可是皇帝心意已决,亲自挑选了一个官员的府邸,便命刑部将彻查此官平时行径,竟没料到果真查处一个巨贪来。于是郑荣也不客气,随手将此人处置了,而他的宅邸被重新整饬一番之后,便被赏赐给钟离匡居住。 这处宅子本就十分宏大,又紧挨着皇城,不时有兵丁四处巡弋盘查路人,因此在闹市之中反而显得十分肃静。 秋仪之正要上去通报姓名,却扭头见尉迟霁明还跟在自己身边,心想:我正要同师傅商议机密事情,让这小姑娘听见了反而不好。 于是他便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百善以孝为先,你既然回了京师,首先应当去找你父亲请安问候。等我忙完这阵,也是要同你父亲相见的。” 秋仪之这话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可斟酌的,尉迟霁明听了,毫不迟疑便答应一声,又道:“我爸爸自从当了官,每天都忙得很,不知他人在哪里,怕还要找起来呢。” 秋仪之笑笑,说道:“说到底,他这也是为尉迟家奔波呢!我看他不在兵部,就在刑部,还好这两处离开这里都不甚远,你自去寻好了。若是衙门看守不让你进去么……凭你的轻功,怕他们也是拦不住你!” 他这两句话说得尉迟霁明心里高兴,只听见她“嘿嘿”一笑,转身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于是秋仪之整理一下衣冠,迈步绕过相府门前一座大石狮子,走上台阶,伸手就要叩门。却听一旁一个看门兵丁叫道:“你是什么人?这里可是丞相府邸,不要在此胡闹!” 秋仪之听了一怔,这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自己这位师傅身份已同几个月前有了天壤之别。于是他和颜悦色地对那兵丁说道:“在下乃是山阴县知县秋仪之,有要事前来拜见丞相。” 那兵丁冷笑一声,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可曾同我家相爷预约过?”他说话之时,还特意在“大人”二字上加上了重音。 秋仪之当然听出此人话语之中的嘲讽意味,却耐着性子说道:“在下同钟离先……钟离丞相有旧,从来都不预约的。还请这位兵爷,前去通报一声,就说是秋仪之来了,丞相必然接见的。” 那兵丁却道:“这里求见相爷的,没一个不跟相爷有旧的。没有预约?别说你一个知县了,就是你们州牧、刺史老爷,也都得吃闭门羹!你当你是皇上膝下几位王爷了……” 秋仪之听了,苦笑一声,暗想:自己同他口中所说的几位王爷,还真是称兄道弟的关系。然而他却不能将自己的身份点破,暗自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却不知如何同钟离丞相预约呢?” 那兵丁却极不屑地说道:“你一个七品官,也想约见我家相爷?真是笑话,有什么事情,先去有司衙门报到,再由各部侍郎尚书带着进府!”说罢,他又骂了一句,“什么芝麻绿豆官儿,没个引见,也想见我家相爷!” 他这话骂得极大声,终于让秋仪之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上前照着那兵丁当胸就退了一把,呵斥道:“你嘴巴里给我放干净些!知县官怎么了?那也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出身,皇上钦点的!” 那兵丁却丝毫不肯吃亏,同样推了秋仪之一把,接着骂道:“知县怎么了?进士又怎么了?像你这样的官儿,在洛阳城里称斤卖,你知不知道!告诉你,宰相门前七品官,老子跟你一边儿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秋仪之被他这么一推,更加恼怒,当时就要上去同他厮打起来,却听背后有一人朗声斥道:“什么人在此撒野?不懂规矩吗?” 那守门兵丁正背对相府大门,循声望去,立即撇下秋仪之,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前去,立即跪下对说话之人笑道:“哟,原来是大殿下来了,是来寻我家相爷的吗?” 那“大殿下”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说道:“我已同钟离先生说好了,就要进宫去见父皇。”他顿了顿又道,“我说,你在这里也看了一个多月的门了,怎么一点规矩不懂?在这里跟人吵起来?失了朝廷威仪,你吃罪得起吗?” 那兵丁挂了满脸谄媚的笑,侧过身体,指着秋仪之说道:“这就是大殿下冤枉我了。不懂规矩的是那个什么山阴县来的知县,事先没有同……” “大殿下”听他话说一半,立即打断道:“什么?你说他是从山阴县来的?” “对,对,鬼知道这个山阴县在哪里呢!”兵丁接嘴道。 这“大殿下”却没有理睬他,更抛下身后一群侍从,径直走到山阴知县秋仪之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原来是仪之来了,进京前怎么不先通报一声?好让你大哥有个准备。” 原来这位旁人口中的“大殿下”便是皇帝郑荣的长子郑鑫。 郑鑫在皇帝三个儿子之中排行老大,又是嫡出,文才武略都颇有可观之处。按照大汉规矩,理应由他继任皇位,然而父皇却始终没有立自己为太子的意思,让他心里十分着急,却又无可奈何。为这桩天大的事情,他同自己王府之中的几个师爷智囊商议了不知多少次,也是一筹莫展,实在是猜不透那帝王心思,便只好埋头政务之中,只求在父皇心中留下个忠勤能干的好印象。 秋仪之同皇帝郑荣三个儿子之中,唯独同三子郑淼关系最好;而同大哥郑鑫和二哥郑森虽也是以礼相待,却称不上十分亲密。 然而他刚刚受了小人的气,正在委屈时候,见到大哥对自己这般热情,也不由得十分感动,忙挣脱他的一双大手,一揖到底,说道:“我有件紧急事情,想要同义父禀报,想着先向师傅请教一下,再跟师傅一同觐见皇上,却不想在这里被挡了驾,唉!” 郑鑫也是心思聪明之人,心想:自己这个义兄弟虽不在皇家名牌之上,然因足智多谋且又胆大果敢,而极受父皇器重——自己继承大位关键时候,有没有他一句话,说不定就是天渊之别——不如趁此机会,卖他个人情。 于是郑鑫笑道:“兄弟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这些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若是同他们生气,你还不天天气炸了肺?你不是要去见钟离师傅么?我也正好有事要找他,走,我们一同进去!” 说罢,他便亲自推开相府大门,又一把拉起秋仪之的手,并肩往门内走去。 刚才那个嚣张跋扈的看门兵丁顿时被这番场面吓得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便立即跟在郑鑫和秋仪之身后小跑进门。他仗着自己熟悉相府内部结构道路,抄了近路跑到中堂上,找到钟离匡,在他耳边轻声禀报道:“禀相爷,大殿下……还有山阴知县到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8 拜见贵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在相府正堂会客的钟离匡听到这声禀告,心中也是一惊,心想:“这秋仪之不是外放出去做县官了么?怎么才走了不到三个月,就又回到京城了?而且回京之前,也不同自己说一声,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钟离匡心事重重,竟忘了面前还坐了工部的两位侍郎、一位尚书,更忘了他们正在商议关于疏通漕运的重大事体,只端着茶在座位里发愣。 急得工部尚书鲁贾不停唤道:“相爷,相爷!” 钟离匡这才从沉思之中缓过神来,说道:“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你们这就回去列个预算出来,我同大殿下商议以后,再交到圣上那边,请圣上定夺。你们要知道,皇上仁德,要轮流黜免天下钱粮,想从户部那里掏银子并不容易,你们的预算要定得细致些、紧密些,才能让人挑不出毛病。知道了吗?” 钟离匡主持朝廷中央事务已有数月,朝中大臣对这位平日不苟言笑、说话又十分刻薄的宰相,在心中都已积累下了不小的畏惧。因此,鲁贾虽也是位老臣,听到钟离匡这么一问,便也只敢诺诺连声地答应下来。 可他话锋一转,又道:“老臣今年已年过花甲,工部这些琐碎事务已实在是无力应付,就想着回家享天伦之乐了。若是相爷有空,能否替老臣向圣上禀报一声,就说老臣年老体衰,不堪驱驰,请圣上恩准老臣致仕回家。” 鲁贾话音未落,郑鑫便一只脚踏进堂内,笑道:“鲁大人又在吵着要退休了吗?依我看,大人确实是年事已高,回家抱抱孙子也是应当的,你这事情,我找机会同父皇说说吧。” 鲁贾闻言,见是大殿下来了,慌忙起身就要下拜,却被郑鑫一把扶住,说道:“鲁大人是三朝老臣了,我怎经得起您的一拜?若是被父皇知道了,还不得骂我不知深浅么?” 鲁贾听了感动,忙道:“还是大殿下体谅老臣之心啊!老臣致仕回乡之事,就全赖大殿下身上了。” 一旁的钟离匡却不以为然道:“此事我已同皇上启禀过多次了。皇上说:皇兄晚年身体不适,怠于政务,能维持大汉各处关隘、漕运运转,这是鲁贾的功劳;鲁贾年事虽高,但耳聪目明、精神矍铄,工部细务可交由手下人去办,鲁贾坐镇部中居中指挥也并不会劳累了他。以上是圣上的原话,还请几位留意。” 既然是皇帝郑荣的圣意,那鲁贾便只好打消了退休的念头,向钟离匡行了个礼,算是答应。 郑鑫却笑道:“看来父皇还是极器重鲁大人的嘛!最近有人送了我几条野山参,我看品相极好,我回去就选三颗上品的送到鲁大人府上,为大人补补身子!” 鲁贾虽然没能致仕退休,但得了这么个赏赐,脸上也觉有光,忙向郑鑫连声道谢。 郑鑫又扭头对两个工部侍郎说道:“鲁大人毕竟年逾花甲,部里头琐碎事务还要你们多费点心,也趁此机会多从老大人那里学些本事。说不定过两年皇上开恩,准许大人退休,到时候工部尚书的空缺说不定就要从你们两人之中挑选呢!” 那两个工部侍郎听了,自然高兴,忙不迭地起身作揖行礼。 一旁的钟离匡见到郑鑫这样收买人心,自然觉得有些不妥,大庭广众之下却又不便当场制止,又见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秋仪之想,想必有重要事情要同自己商议。 于是钟离匡便阴沉着一张脸,对几个工部高官说道:“我方才说的事情,你们都记下了吗?我还有要事同大殿下商议,你们先退下去吧!” 他这话说得十分冷峻,又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一个尚书并两个侍郎听了都是浑身一凛,不敢多说半句话,连忙辞了出去。 钟离匡见他们离开,刚要开口向郑鑫规劝几句,劝他不要轻施恩惠,从而乱了朝纲序列。可是他想到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再不是小小幽燕王府中的一个教师,眼前的郑鑫也不是当初那个见到自己毕恭毕敬的小王子了,只好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到肚子里去,只冷冷地看了郑鑫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愣是将郑鑫瞪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连忙转移话题说道:“师傅,你看谁来了?”说罢,便一把抓过秋仪之,挡在身前。 秋仪之被他这么一抓,顿时乱了手脚,忽然想起师道尊严来,便立即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仪之这厢有礼了。” 钟离匡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起来吧。我问你,你山阴县令好好的不去做,怎么又回京来了?” 秋仪之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说道:“学生就是为山阴县之事而来的。我刚到县中没有一个月,就发生了一起大案,如何办理,还想要请教先生。” 钟离匡点点头说道:“你这点心思是好的。然而大汉天下方圆百万、黎民亿兆,一天之内能发多少案子。若是没个县令都像你这样,一逢案件便上京申述,那京城岂不是要被各地来的官员给塞满了么?” 秋仪之忙作揖道:“师傅教训的是。然而这桩案件案情曲折诡异,我上面的两位上司的态度也是极为暧昧,学生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得已才过来请教师傅呢。” 说着,秋仪之便将自己已写好的文书递给钟离匡,又把这桩“十三命奇案”的是非缘由简要说明,将知州蔡敏和刺史殷承良对此案的态度细细说了。 钟离匡越听越是认真,脸上也渐渐笼罩起一层阴霾。 他耐心听秋仪之把话说完,刚要开口,却听郑鑫说道:“这个殷承良我是知道的,素来以儒雅自称,为官也还算清明。怎么办起案子来居然这样糊涂?” 秋仪之蹙着眉头说道:“这恐怕还不是糊涂的事情……怕是……” 秋仪之刚开口,钟离匡便已猜出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便打断道:“那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秋仪之看了一眼钟离匡,斟字酌句道:“依学生看,此案若是认真办下去,势必搅动江南官场;若是遮掩过去,怕江南就这样污糟下去,也难安百姓之心啊!” 钟离匡一字一句地听秋仪之把话说完,这才道:“你能这样想,很好!我看这件案子虽然不大,牵涉得却极广。这里头又涉及到官员丑闻,确实不是可以武断处置的。你为此案件能够亲自上京询问,做得对,不枉这几年的历练。” 钟离匡素来刻薄刁钻,对自己的这几个学生是极少有表扬的,今日他能开口这么说,秋仪之已是十分感动。 一旁久未说话的郑鑫却有些吃醋,忙接口道:“我看这事也不能等闲视之,要么兄弟这就回去写封奏章,由我亲自带到父皇那边,让他老人家定夺可好?” 秋仪之也是这个意思,点点头,刚要答应。 却听钟离匡斩钉截铁地说道:“仪之无须回去,我这就要同你大哥觐见圣上。依我看,你这件事乃是天下第一大事,事不宜迟,你这就跟着我们一同去面见皇上吧。” 秋仪之没想到钟离匡这么样心急,却也不敢违逆,连忙齐声答应道:“只是我未穿官服,这就去见皇上,是不是有些失仪了?” 郑鑫却笑道:“你这个七品芝麻官,就算穿了官服,又能怎样?你秋仪之当了三天知县,居然变得这么啰嗦了,赶紧跟我们进宫去吧。”说罢,拉着秋仪之便往门外走去。 钟离匡的相府,就在皇城边上,三人也不费事坐轿骑马,联袂步行了没有一盏茶功夫,便到了皇城正门口。 看守皇城的御林军见是大殿下和钟离丞相来了,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算是验明正身,便极恭顺地放他们进去了。 轮到秋仪之时候,看门兵丁却将他拦住,问道:“你是什么人?” 已进了皇城的郑鑫见状,又折回来,对那兵丁说道:“这是我要带去见皇上的,你这就通融一下,放他进去算了。” 那兵丁倒也认真负责,便道:“今天一早,我们头儿还说要认真关防,无论是谁都要验明正身,才能放他进去。若是违了规矩,小的免不了挨骂,出了事更是小命难保。还请大殿下体谅小的难处吧!” 郑鑫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早已不耐烦,说道:“你一个小小兵丁,居然还有这么多规矩。你们的头儿是谁,叫他出来说话!” 秋仪之连忙拦住郑鑫,说道:“大哥何须同他动气?” 说罢,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匣子,从中取出一个物件,递给那个兵丁说道:“这是皇上赐给我的,说是凭此物,可以随意进宫,你给我看看罢!” 郑鑫定睛看此物乃是自己的父皇还在做幽燕王时候用的名帖,却没想到不知何时赐给了秋仪之,心里一阵发酸,好不容易定住神,发泄般地朝那兵丁呵斥道:“你看清楚了,有了这样宝物,还过不了你这关么?” 这兵丁虽认识几个字,却不知此物来历,忙高声呼喊上司过来查看。他话音未落,便有一个穿了检校军官服色的将军快步走来查看情况。 这个检校原来也是幽燕王府的护卫,不仅知道这份名帖的来历,更对秋仪之极是熟悉,连忙作揖道:“没想到是义殿下来了,怎么不事先通报一声,也好让末将出来迎接?”说着,便将手中名帖捧着还给秋仪之,请他进宫。 那兵丁倒是个直肠子,还不忘提醒:“将军,此人还未验明正身,不可随便放进宫去啊!” 郑鑫对那检校狞笑一声道:“看你带出来的好兵!真个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 那检校听堂堂大皇子殿下出言讥讽,立即慌了神,教训那个属下道:“你小子还没完了?看你平日里头还算机灵,今天怎么就钻了牛角尖了?我看你明日起就别来这里当差了,我调你去外头打杂算了!” 秋仪之却打个圆场,说道:“他也是忠于职守,颇有我们老幽燕军队的风范呢。你可不能为难了他。” 说罢,秋仪之便迈开步伐,大步朝皇城中走去,再也不去搭理那看门的检校和兵士。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29 九五至尊 - 一代权臣 - 笔讷 早在郑荣还在当幽燕王时候,秋仪之就不止一次进过皇城。然而他那几次来,目的性都极强,认准了一个地方办完事,便匆匆退出。因此他对这皇城内的道路地形其实并不十分熟悉。 于是秋仪之便紧紧跟在郑鑫和钟离匡身后,一路向皇宫深处走去。 穿越了无数富丽堂皇、高大宏伟的宫殿,三人终于在一间略显寒酸的小茅屋前停步。 秋仪之抬头定睛往这间茅屋瞧去,之间这所茅屋除规模稍大、屋顶上茅草整饬得略齐整些外,同寻常乡间百姓家的住所并没有什么不同。又见这茅屋匾额上,堂堂皇皇写了三个大字“庶黎殿”。 原来本朝太祖皇帝郑邦显创业之前,只是一个农夫,因不堪前朝暴 政,这才揭竿而起,建立了大汉基业。功成之后,太祖皇帝,便特意在皇城之中照着当初自己所居陋室的模样,造了一间茅草屋,取“庶人黎民”之意,亲笔提名为“庶黎殿”。他又特旨令自己的子孙,将来必须在此殿中办公见人,从而不忘当年先祖创业艰难、不忘百姓生活疾苦。 当今皇帝郑荣虽然得位不正,却也是郑家嫡亲子孙,更不敢违逆太祖遗诏,继位之后便令人将“庶黎殿”整饬一番之后,照例作为自己日常办公之所。 此事乃是大汉皇帝勤政爱民的一桩实例,被朝廷广为流传,即便是乡野老农也知道——以皇帝老儿的尊贵,也同自己住一样的房子。 因此秋仪之远远看见这“庶黎殿”三个字,便知道当今圣上,也就是自己的义父郑荣就在此殿之中,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打起十二分恭敬,跟在郑鑫和钟离匡身后,缩着脖子进了这间庶黎殿。 然而郑荣却不在此殿当中,问在此处侍候的小太监,却说皇上嫌殿中闷热,就命人在殿后的小院子里头,搭起一座凉棚,便临时在棚中办公。 于是钟离匡等三人连忙退出庶黎殿,绕了半圈,果然在殿后棚中望见郑荣正在坐在一张桌子背后,一封封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 钟离匡、郑鑫见状,连忙迎上前去,倒头拜道:“臣等拜见圣上!” 郑荣头也不抬,问道:“你们都免礼罢!不是说你们未时就要来觐见的么?怎么晚了有半个时辰才来?是不是郑鑫有什么事情延误了?” 郑鑫闻言也不分辩,却笑着说道:“父皇,你看是谁来了?” 郑荣这才抬起头,看见钟离匡身旁跪着一个并不高大却十分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义子秋仪之。他立时惊喜交加,推开手中的奏章,便起身走到秋仪之跟前,双手将他扶起,问道:“仪之,你怎么来了?” 秋仪之抬眼见郑荣依旧是那副英姿勃发的模样,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操劳,心疼地说道:“这才几天呢?义父怎么竟消瘦了不少?” 郑荣听了一愣,待秋仪之起身,便扭头对钟离匡及郑鑫说:“朕这几日精神尚好,也没有三病六灾,面色真的变难看了吗?” 钟离匡忙作揖道:“臣等日日面见圣上,确实看不出什么变化来。或许圣上真的是过于操劳政务以至精力有些亏损,仪之数月不见,方看出些异样来。”他又作揖道,“这也是臣等辅佐不利之罪,还请圣上下旨责罚。” 郑荣却摆摆手说道:“人人都想当皇帝,当了皇帝才知皇帝的难。想朕当年在幽燕道当藩王,每日军事政务也甚是繁重,然而跟现在比起来,却是清闲了有十倍不止!” 郑荣登极称帝之后,常常在臣子面前抱怨皇帝辛苦,除了树立自己在群臣之中勤政的令名之外,也暗含着要朝廷百官向自己学习的意思。这原本就是钟离匡的计策,要从这样一桩桩小事上,扭转大汉数十年颓风。 于是钟离匡极识相地倒头又拜道:“圣上勤政爱民,古今少见。臣等愚钝,却也应以圣上为楷模,忠诚实干,不负圣上爱民之心。” 郑鑫也忙跟着跪下磕了几个头,却别出心裁道:“父皇的心思,儿臣是知道的。然而父皇的身体乃是天下第一件大事,不能过于操劳,以免坏了大汉的根本。以儿臣看,若是那些琐碎小事,父皇尽管交给儿臣等去办理好了。” 郑荣听了,心中也十分欣慰,笑着让几人起身,又叫随侍的小太监搬三个座椅过来,赐几人入座,却问秋仪之道:“朕方才还问你怎么就又回京来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秋仪之忙在座位中欠身说道:“仪之原本有件县中的疑难案件,想要来京求教皇上。然而方才见皇上万几宸函,我那件事实在是鸡毛蒜皮得很,不值得搅扰皇上耳根。” 郑荣笑道:“你秋仪之从来都是有话就说的,怎么当了没几个月知县,就学起官场上那一套空话来了?你要这么说,那今后也就别跟朕说话了,这样场面话,朝廷里会说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秋仪之听了一惊,抬眼看见郑荣脸上非但没有愠怒表情,反而是笑盈盈的,终于壮起胆子说道:“既然圣上这么说了,那仪之就遵旨了。记得我刚到山阴县还进县衙,就有民女当街告状,说是……” 于是,秋仪之便将接到杨巧儿的状纸,深夜当场抓获意图灭口的李慎实,以及连夜审讯对峙的情况,向郑荣说了。 他说了足足有一盏茶功夫,说得郑荣脸上阴云密布,说得自己也是口干舌燥,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 郑荣见状,没好气地吩咐身旁两个太监道:“你们都瞎了吗?还不给几位大人上茶?” 两个太监听了吓了一条,连忙抖抖索索端了三碗茶上来。 秋仪之接过茶碗,略略喝了一口,润润喉咙,便接着说道:“我按照那李慎实的口供,前去‘了尘宫’中查案,居然起获一处杀人魔窟来。” 于是,秋仪之便将怎样几乎丧命在“妙真居士”毒手之下,又如何被尉迟霁明在鬼门关前救了回来的经过,绘声绘色地同郑荣说了。 郑荣听了,不禁拍案叫绝道:“好!好一个尉迟霁明,小小年纪,又是一个女流,居然能有这样的能耐,正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和‘巾帼不让须眉’这两句话,朕要有缘见到她,定要重重赏赐。还有尉迟良鸿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也是功不可没,朕这就赏他一柄上好倭刀。” 秋仪之在座中躬身说道:“我这边先替兄长谢过皇上隆恩了,得空我也要当面道谢呢。” 他又将谈话引入正题,说道:“有了这样一番波折,我也知道这‘了尘宫’中必有蹊跷,便在其中仔细搜索,居然又挖出十二具陈尸来。仪之方知此事乃是一件罕见的大案要案,便在次日一早就提审妖道妙真,查明案情……” 说着,秋仪之便从怀中掏出自己当初那份被知州蔡敏和刺史殷承良驳回的案情通报,双手捧着递给郑荣。 郑荣接过文书,一边听秋仪之从旁解说,一边极认真地阅读起来,一直读到最后,忽然念出声来:“如这般大奸大恶之徒,唯有明正典刑、凌迟处死,否则下不足以应百姓拳拳孝悌之心;中不足以慑官僚碌碌懒政之情;上不足以报圣上赫赫整顿之意,我等江南官僚之罪便与妙真同!”——这正是秋仪之这篇文章的最后几句。 只听郑荣说道:“你这几句话写得好!我看交给你钟离师傅,再斟酌着润色几句,便可当做朕的诏书,刊载在邸报之上,下发全国各地了。” 秋仪之忙谦逊几句道:“这只是仪之有感而发一些肺腑之言罢了,怎么经得起皇上这样的谬赞呢?” 钟离匡却冷冷地说道:“现在官场上那些马匹文章,用词一篇赛过一篇的华丽,其中却没有半点真情实意,真是没劲透了。以臣愚见,要先送到翰林院去,让那些腐儒好好看看,今后朝廷行文,也都要以此文风为正。” 郑荣赞道:“好,先生这话才是老臣谋国之言,就照这样办理。” 郑鑫见秋仪之和钟离匡先后都得了彩头,忙欠身道:“仪之的这篇文章,儿臣方才也看过了。只是有一事不明——这案件虽然重大,按案情却已被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人证物证俱全、人犯也已供认不讳,又为何州、道两级衙门却又迟迟压住不批呢?我看是知州蔡敏、此事殷承良背后,定有文章。” 郑荣闻言,刚刚有些舒展开来的眉毛随即又皱在一起,问秋仪之道:“这确实奇怪,其中是何原因,你有头绪吗?” 秋仪之欠身道:“仪之多少知道些,只是此事或许涉及到江南整个官场之上莫大的丑闻。我想着就算这些官员不要脸,朝廷却还要存些体面,因此方才在钟离先生的府上,也没敢细说。”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圣上要问,那仪之自然不敢隐瞒。只是皇上身边这几个太监,能不能先请他们回避一下?” 郑荣蹙眉听秋仪之把话说完,这才说道:“你说得对。朕身边这些太监都是小人,最是要提防着的。” 说罢,他又冷冷看了身旁几个太监一眼,说道:“你们都听到了吗?还不给朕速速退下?若是掂量着自己的脖子比朕的宝刀还要结实的,自然可以去外边听听壁角!” 几个太监被郑荣这样的话吓得胆战心惊,张口结舌地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跌跌撞撞就退了下去。 郑荣见视线之内只剩下钟离匡、郑鑫、秋仪之和他自己四个人,这才对秋仪之说道:“眼下再无外人,仪之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0 一言九鼎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这才又在座中拱手欠身道:“据臣了解,乃是这妙真居士及其他道姑、道士,已同江南官场勾比成奸。刺史殷承良因此投鼠忌器,不敢秉公办案。” 接着,秋仪之就将从“半松先生”林叔寒那边听来的事情,斟酌着语句,同郑荣说了。 郑荣越听越是气恼,脸上的肌肉都情不自禁地抽搐起来,听到最后,脸上已是阴云密布,眼看就要发起雷霆之怒来。 倒是一旁的钟离匡还保持着冷静,说道:“孤证不立。仪之所言,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这样的消息不知是从何处打听来的?” 秋仪之答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结交了一个叫林叔寒的名士,他自号‘半松先生’,在江南文坛颇有名气,自己又是世代官宦出身,知道些内情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听他说话也算诚恳,况且还有求于我,应当不会诓骗于我。” 郑荣点头道:“原来‘半松先生’叫林叔寒。此人确实是有点名气,朕在幽燕道之时就听说过他。却不知他又有什么事要求你呢?” 秋仪之听郑荣把话题挑起,便正色道:“他有个相好的女子,名叫吴若非。这个吴若非原也是官宦门第出身,在神宗皇帝时候因参与变法,终于坏了事——被神宗皇帝罚为贱民,累世不得翻身,只能委身于妓院之中。这个林叔寒,就是想通过我,向圣上求一道恩旨,赦出吴若非的贱籍,好让他们能够长相厮守。” 秋仪之话音刚落,便听郑鑫笑道:“没想到这个叫林叔寒的也是个多情种子,好好的良家女子不要,偏偏要去找妓 女,真是有辱斯文。” 钟离匡听郑鑫说话虽不失大礼,却略显轻浮,目光冷冷地横扫过去,直将郑鑫吓得住了口,这才说道:“大殿下这话说得在理。这个林叔寒虽小有名气,然而品行有亏,所言未必当真,还请圣上明鉴。” 秋仪之听钟离匡这么一说,心想:我好心替林先生说话,居然事与愿违,倘若义父皇上真给林先生下个“品行不端”的评语,那他下辈子也就与功名绝缘了。 于是他忙不迭地分辨道:“这个林叔寒乃是隐逸之士,在江南官场之中凛然世外,怕不会说谎。反观蔡敏、殷承良的言行,也都同他所言对应贴合。以仪之之见,应予采纳。” 郑荣听了,沉思良久,这才开口说道:“这个林叔寒所说的,也并非全不通情理,只他是一家之言,也不可全信啊!” 秋仪之听郑荣没有把话说死,便赶紧接口道:“皇上圣明,仪之确实是想得不够深远。然而以仪之所见,不管江南官场是否真如林叔寒所说的这样污浊不堪,以此机会去翻搅一下,也是好的。” 于是,秋仪之又喝了口水,将当时林叔寒在半棵松树之下教他的话,同郑荣细细讲了。 郑荣其实心中早就想着如何将江南官场好好整顿一番,却从未有人将江南道的重要性,同削弱藩屏岭南王郑贵、同维护皇权统治、同扩大朝廷税收结合起来——暗暗已被秋仪之说得有些心动——便道:“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去做?” 秋仪之听了,深思半晌,整理了一下语句,这才说道:“仪之原本准备进京之后,求得圣上一道旨意之后,便回去惩办那些官员。然而经过圣上、师傅……哦,还有大殿下的这番点拨,才知道想得有些太草率了。因此,仪之想请皇上,派一个心腹大臣,以督办税负或是查看漕运的名义,巡视江南。仪之乘机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由钦差大臣居中发号施令,铁证如山之下,让江南这些官吏再无话可说。” 郑荣听了,不由叫声“好”,又说道:“也不必去安排什么钦差大臣了,朕早有心思巡幸江南,何不趁此机会南下长江,办案之余也好了却朕这一番心愿?” 钟离匡听了一惊,心想:眼下皇上登极还没到半年,朝中局势其实并不稳定,若没有皇帝在朝廷中枢居中坐镇,自己勉强还能维持下来;可是如果在南下江南过程之中出些什么意外,那这大汉江山必然分崩离析。 他想到这里,脑门上已不禁渗出一层汗来,刚要开口阻止,却听郑鑫说道:“父皇万金贵体,岂可轻动?恰巧儿子奉旨管着刑部事务,要不由儿臣代劳,替父皇去江南跑一趟。若儿臣才疏学浅,不能查明案情,再由父皇亲自查办可好?” 钟离匡听郑鑫此话却也在理,便忙接话道:“大殿下这是万全之策,还请圣上俯允。” 郑荣闭目沉思半晌,终于点头道:“也好!就派郑鑫去江南好了,明里是为考察漕运赋税,暗中则是查处案件、整顿吏治。” 郑鑫听了,赶忙离座下拜道:“儿臣谨遵圣旨,定不负父皇期望。” 郑荣听了,便也叮嘱抚慰几句。 事情商议到这里,虽然没有当场就将这件“十三命奇案”拍板定谳下来,却也让皇帝基本将此案定性,又请动了大殿下南下审案,可以说已是取得了不小的突破了。 因此秋仪之心中也十分高兴,却又想起林叔寒的嘱托还未完全落实,便又在座中作揖道:“皇上,此案若能审谳下来,那林叔寒也有一份大功。他是不想做官求取功名的,只求能赦出吴若非的贱籍,还请圣上能够法外开恩,了却他这一番心事。” 郑荣斜睨了秋仪之一眼,沉思片刻,这才说道:“吴家因宪宗变法落败一案,朕年少时候也有些印象。现在想来,吴家既是谨遵宪宗皇帝圣命从事,变法一事又并非全无好处。朕看待这件案子办理下来,确实可以商议一下为吴家平反之事。” 秋仪之听郑荣已然松口,心中异常高兴,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兴奋,便起身深深作揖道:“圣上能有这番仁政,必然能广收江南士子之心。” 然而钟离匡、郑鑫这几个月在朝廷中枢侍候皇帝惯了,知道皇上金口一开便必有深意——这番话里明摆了有要恢复宪宗部分变法举措的意思。 郑鑫也是心思灵敏之人,早已听出父皇话中涵义,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是三兄弟中唯一识到这一重大政治风向之人,心中不由窃喜起来。 却听郑荣又道:“今日政务议得爽快,又逢仪之回京,更是难得的喜事。这样,朕看天色不早了,就留你们在这里吃饭好了。” 郑鑫听了,想到今日三个兄弟之中,能够留在宫中陪皇上吃饭唯有自己一人,心中愈发高兴,却听郑荣提高声音连叫三声:“来人呐!来人呐!来人呐!” 这才见两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到郑荣跟前,倒头就拜,说道:“奴才离得远了,听见皇上呼唤,紧赶慢赶才跑过来,误了皇上圣旨,真是罪该万死,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郑荣冷笑一声道:“看来你们还知道惜命,没有偷听我们说话,这就是你们的福分。三件事:第一,就在这处棚里头,设下桌椅,朕要请人吃饭;第二,去内库里提一百两银子,到京城酒楼里定一桌上好的席面送到这里来——御膳房就是那几样不咸不淡的菜,都吃腻了;第三,你们二殿下、三殿下就在城外办事,你们现在就去请他们进来陪朕用膳。这三件事情,要是有一件耽搁了,坏了朕的心情,那你们也就别活着回来了!” 两个太监在宫中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被郑荣轻飘飘的几句话说得浑身浑身战栗,答应一声,互相使了个眼色便飞奔下去办事去了。 秋仪之见了,不胜感慨道:“宦官专权乃是前朝一大痹症。皇上御下如此之严,真乃是朝廷幸事、天下幸事。” 秋仪之这不痛不痒的话,却不知如何触动郑荣心事,只见他从座椅之中缓缓立起,踱步说道:“在座的都是朕的心腹——郑鑫是朕的长子,从小看到大的;钟离先生是朕的知己朋友,也是无话不说的;就连仪之,自打朕从河南破庙之中螟蛉为义子,也有十来年了……” 在座诸人,都知道皇帝郑荣要发表长篇大论,都干忙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 只听郑荣说道:“朕的品性,你们都是知道的。虽然是个带兵打仗出身的皇帝,却最是仁慈不过,莫论是我军之中的伤亡兵士了,就是敌军俘虏也从不作践的。就是伪帝郑爻,这样为难朕,朕也不忍心杀了他,任由他自焚以谢先祖。” 郑荣这话中的内情,秋仪之是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不忍心杀死郑爻,不过是不想玷污了自己的双手罢了,要的就是将郑爻逼死在皇城之内。 然而他的这位皇帝义父今日既然这么说了,自己当然也就不能反驳,否则必然就是引火烧身。 只听郑荣又道:“然而自朕登极称帝以来,方知道光靠一个‘仁’字,靠一个‘慈’字,是远远无法治理好这泱泱大国的。今年以来,朕黜免了天下钱粮,料想着朝廷宁可少收一点、内廷宁可少拿一些,也要将实惠让给天下百姓。然而实际呢?记得仪之出京不就,就给朕上了一道奏章,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朕的这点点恩惠,到最后却都掉到那些富户官员手里头去了!” 郑荣越说越是气愤,开始在凉棚子底下不停地转圈。 钟离匡是极熟悉郑荣的人,知道他这样动作已是气愤已极,连忙起身跪倒在地,说道:“皇上日理万机,这样的细务原本就不该细究。至于此事办得偏颇,让刁民贪官占了便宜,那都是臣等办事不利之过,还请圣上降罪。” 郑荣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钟离匡说道:“这也不干你的事。方才仪之说朕瘦了,朕看你比我瘦得还要更厉害些。你一天做多少事、见多少人,朕心里还是有数的,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有些事情,要交给下面的人办,顺手提携几个新进晚辈也是为我大汉社稷着想。”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1 设宴庶黎殿 - 一代权臣 - 笔讷 钟离匡被郑荣这话说得鼻子一酸,两眼立即淌下泪水来,说道:“臣原本不过是个落魄书生,多蒙圣上赏识,这才忝居相位,实在是不敢有半点松懈。若是辜负了皇上厚望,那就算是皇上能饶过臣,微臣也是无颜自处的。” “朕就怕你这么说。你年纪同朕相仿,朕还想着能用你一辈子,等朕年老体衰禅位给后来之人时,你便退休致仕,同朕共游于山水之间,岂不成就一段君臣知遇的美谈么?” 这又是一条极重要的消息——原来郑荣并不想当皇帝当到死,而是若干年后便禅位给后来者。 郑鑫听到这个消息,心头一热,料想着自己或许能够早日继承大统,嘴角不禁扬起微笑来,却又慌忙收起,起身跪倒在地上,说道:“父皇春秋鼎盛,万不可说出这样的话,叫儿臣等如何担待得起?” 郑荣点点头,赞扬一句道:“你这话说得,乃是圣人忠孝之道,也不负你钟离先生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 他话锋一转,又道:“钟离先生忠诚国事,又为朕教导抚育后人,这份功劳朝中大臣绝无仅有,朕这今日便下旨,封钟离先生为太傅。” 以大汉官制,文官以丞相为首,武将以元帅为尊。而丞相元帅之上,还有太师、太傅、太保三大职衔,统称为“三师”。这“三师”官职,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权力,却是文臣武将梦寐以求的荣誉,哪怕是死后追封,那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而生前就能获封的,更是凤毛麟角。 这也就难怪钟离匡听了,浑身一凛,叩了两个头,说道:“臣不过是效忠职守而已,没有尺寸之功,何敢受此表彰?” 郑荣却道:“轻轻巧巧‘效忠职守’四个字,现在普天下的官员,又有几个能够做到的?朕封钟离先生为太傅,便是要让百官群臣知道,只要忠心为国家办事,朕是不吝封赏的。至于那些尸位素餐或者徇私枉法的官员,朕则要重手严办一批,也好让群臣有个警示。” 郑荣此话一出,秋仪之再也不能安然端坐,连忙起身跪地磕头道:“皇上这番深意,仪之明白了,回去定会恪尽职守,为皇上治理出一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世外桃源出来。” 郑荣十分欣慰地点点头,说道:“你能有这番见识,朕方才那几句话就没算白讲。好了,你和你大哥都退下去吧,朕还有几句要紧话同你们师傅讲,记得到时过来陪朕用餐就好。迟到了,朕可是要罚酒的。” 秋仪之听郑荣开了个玩笑,心里也略略放松下来,便又磕了个头,说道:“皇后娘娘我也是许久未见了,思念得紧,可否由大殿下陪着,让我去个磕头、请个安呢?” 郑荣又点头道:“这也是应当的,皇后也常常在朕面前提起你,还总埋怨朕怎么就把你放出去当个七品官了。”说到这里,郑荣不禁“噗嗤”一笑,“要说怎么是女人呢,毕竟见识浅了些。你这就去陪她多说说话好了,要是皇后有兴致,晚膳也是可以过来一起用的。” 天家规矩森严,除了元宵、中元、中秋、除夕等几个佳节,皇宫内眷都是不能见外人的,就是郑鑫也是许久没见过母亲了。因此他虽然同秋仪之这个义兄弟平常相处得不冷不热,然而今日能够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以见一见自己的母亲,便足以让他感激不尽了。 于是郑鑫也忙谢了恩,一把拖起秋仪之便往后宫方向跑。 当今皇后便是郑荣还在做幽燕王时候的发妻,出身官宦人家,性格最是恬淡娴静。自从郑荣登极称帝以来,她的身价也是水涨船高,第一时间便被加封为后宫领袖的皇后,被荣养得愈发心宽体胖、富态尽显。 又因郑荣膝下长子郑鑫、三子郑淼都是她的亲生儿子,次子郑森的母亲则是胡人,因而郑荣驾崩之后,她一个太后的位置是十有八九少不了的,因此也从不同其他妃子争风吃醋,安心做出一副母仪天下、包容万物的样子来。 然而天伦之乐毕竟是人之常情,当她听到长子郑鑫前来拜见时候,立时激动万分,干净命人整理房间,将郑鑫引了进来。 至于秋仪之,她并不亲密,有时候还嫌这个孩子野性未驯,总是惹出乱子来;然而偏偏自己的丈夫欢喜得紧,她便也无话可说,在大礼上却是从不亏损的。 三个人兴致勃勃地说了好一番话,眼见日落西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郑鑫见时辰不早,便对母亲说道:“父皇正在‘庶黎殿’中设宴,在座的除了钟离先生之外,就我们兄弟四人。父皇说了,母后要有意,也可同去进膳的。” 皇后是真心想去,然而又转念一想,说道:“既然是在庶黎殿用膳,那席中议论的便是国事。我一个女流之辈懂得什么?怕在座中还误了你们兄弟几个同师长说话呢!我看这次就不用去了。” 郑鑫和秋仪之又邀请了几句,皇后依旧不松口,两人便也不能强求,就地磕了几个头,便退了下去。 庶黎殿后棚子下早已照着郑荣的安排摆上了一张八仙桌,四周都点起灯烛,将整桌席面照得恍如白昼。 郑荣膝下二皇子郑森管着兵部事务,正在城外组织军队操演;三皇子郑淼管着礼部事务,正在城中接见外藩使臣。他们二人听说皇帝要请他们吃饭,无不立即放下手中事务,快马加鞭便来到宫中。 郑森原是郑荣同一个胡人郡主生的,天生一部虬髯,长相甚是怪异,又是个粗直性子,最爱带兵打仗。他同大哥郑鑫年龄相仿,平日里也相与得好。而去年他先后经历了讨伐天尊教和讨逆之役两场大战,在此过程中深深领略了秋仪之奇计百出的风采,因而同他的关系也逐渐改善。 郑淼是郑荣同皇后所生的第二个儿子,为人最是儒雅倜傥,平日里头不显山不漏水,然而郑荣交给他去做的事情,没有一件不做得天衣无缝的。在秋仪之面前,郑荣也不止一次吐露想要立自己这位三子为帝的心思。 郑淼同秋仪之两人年龄相近,从小就一起玩耍长大的,因此感情最为和睦,他一见秋仪之过来,赶忙迎上前去,一把抓住秋仪之的双手,便说道:“兄弟好久不见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愚兄方才领悟到。” 秋仪之也十分动情,说道:“愧蒙兄长惦记了,小弟一切都好,在江南远方,也是十分想念父兄的。”说罢,不禁伸手暗自抹泪。 郑荣见一家人兄友弟恭的情景,心中十分欣慰,便招呼众人入座用膳,又嘱咐大家:“今日乃是寻常家宴,只有父亲儿子,没有皇帝臣下,一切不需拘礼,尽可随便些,如当年在幽燕道那样即可。” 有了郑荣这番话,席面上气氛立即活跃起来。 京城中那处酒楼听说是皇帝定的席面,便尽选楼中知名厨师,做出拿手好菜,送进宫来——一桌酒席大大小小二十几碟菜,无一不做得别出心裁又美味无比——更有锦上添花之效。 郑荣又命人取出云贵道上贡的陈年佳酿,亲自把盏为众人斟满了酒。 席中诸人都觉无比荣幸,齐齐起身以杯中美酒为皇帝祝寿。 郑荣见状高兴,带头一饮而尽。其余四人也是同样仰首将杯中美酒喝了个底朝天,随即相视一笑。 酒过三巡,郑荣见几人纯是饮酒吃菜,略显乏味,便起头道:“尔等这样喝酒,同乡间蠢汉无异。不如一边喝酒,一边行酒令,也算有所裨益吧。钟离先生,就请你起个头吧!” 钟离匡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声音之中却充满了欣喜,答道:“好!我便出个题目,也并不十分难,就是先说一个字,加个偏旁成了另一个字,再换个偏旁又组成一个字,最后说句俗语或是诗文,还不能例题了。好比说——” 钟离匡顿了一顿,开口拟道:“青字本是青,日边就是晴;除去日字水,小心便成情——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郑鑫几个兄弟吃酒吃得正酣,听到钟离匡拟的题目如此之难,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郑荣听了,却被调起兴致,面带微笑地说道:“钟离先生起的好题目!朕这几个儿子这几日功课都疏散了,正好趁此机会考校考校他们。”他又望了一眼座中的几个儿子,说道,“你们几个也要照此行令,说得好了,朕有赏;说得不好,可要受罚!” 郑鑫是长子,乃是首当其冲,却听他说道:“良字本是良,加米也是粮。除去粮边米,加女便成娘——买田不买粮,嫁女不嫁娘。” 郑荣听了,点评道:“好,你做得虽不雅致,却也合题,难为你有这样的急智。你不是缺粮么?朕就赏你安南进贡上来的稻米一百石,也好让你全家吃顿饱饭。”说罢,便哈哈大笑。 郑森是次子,理应由他下一个接令,然而他不通文墨,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钟离匡见他这幅窘态,是又好气、又好笑,便摆出太傅的架子说道:“郑森,你想不出酒令就明说!” 郑森听了一惊,又怕受罚,忙道:“我想得出的,就是现在说不出来,请两位兄弟先说,好不好?” 郑森这样粗率的性格,郑荣其实十分喜欢,听他讨饶,便说道:“也好,你先听郑淼和仪之对酒令,若他们说了,你还说不出来,那就免不了要受罚了!” 郑淼早已想好了酒令,听父皇点到自己的名字,便款款说道:“相字亦是相,加水本成湘;除却湘边水,下雨便成霜——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他话音未落,便听郑荣击案叫绝道:“好,对得好!情景交融,对得也工整。朕有赏,赏你明日从君山上运下来的一车泉水,你回去饮水也罢,做成冰霜也好,全凭你的心意。”说罢,又复大笑。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2 行酒令 - 一代权臣 - 笔讷 笑了一阵,郑荣又指着秋仪之说道:“仪之,轮到你了。” 秋仪之忙道:“仪之是不在名牌上的人,怎么敢同几位兄长争短长?今日这酒令就请皇上饶了我吧!” 郑荣却面带三分愠怒道:“什么名牌不名牌的?朕刚才说了,今日不必拘泥任何虚礼。另外,你自从被朕认为螟蛉义子之后,一切都同朕几个亲儿子无异,今后可不要说出这等样生分话来。”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阵热流涌过,已是两眼含泪。 钟离匡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四个弟子之中,心底里最器重秋仪之,见他动了情,已有些失态,便赶忙打个圆场道:“仪之,既然皇上有旨,你便好好回答。” 秋仪之答应一声,沉思片刻,说道:“其字本是其,加点也是淇。去掉淇旁点,加欠便成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众人正在回味之间,却见皇帝郑荣从座位之中“腾”地站起,郑重其事地盯着秋仪之看,问道:“仪之,你这酒令做的是何意思?” 秋仪之被皇帝这么一问,不由得浑身一颤,哪里还能坐得住,连忙起身作揖道:“我不过是信口胡说,做得不好,还请皇上责罚。” “不,你这不是胡说,是你的肺腑之言!”郑荣正色道。 秋仪之听了,愈发害怕,以为是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位九五至尊的皇帝,赶忙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皇上教训的是,臣心中确实是有些怨念,扰了圣上兴致,真是罪该万死。” 却听郑荣说道:“朕是包容天下之人,你这一点点怨念,朕难道就听不得吗?告诉你们,朕不怕听好话,也不怕听坏话,就怕听不到实话。你秋仪之刚任知县,一件板上钉钉的案子,就被一些微末小吏驳斥回来,又无端受了斥责,当然会有怨念。什么叫实话?这就叫实话!朕若因此责罚了你,那今后谁还敢在朕跟前坦诚相待呢?” 郑荣这话一出,秋仪之立时被触动心肠,眼中泪水已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趴在地上不住抽泣。 却听郑荣又道:“你秋仪之在朕跟前是有大功的人,同朕又有父子情分在,虽然现在不过是个小小知县,却是有磨砺历练的意思在里面,怎可让那些腌臜官僚随意作践了?” 郑荣扭头又对郑鑫说道:“仪之白天说的那桩案子,虽然还有些疑点,然而朕同钟离先生商量下来,案情确实应当如此。你这回下江南断案,一定要秉公执法,不能私自市恩,遇到无耻贪婪的官员,必须要毫不留情地处置掉一批。” 郑鑫听了,慌忙起身,拱手作揖道:“父皇旨意,儿臣明白。” 郑荣点点头,嘴角一扬,脸上重新挂起了微笑,对跪在地上的秋仪之说道:“唉,怎么好好吃着饭,又说起国事来了,仪之你坐下吧。”又对郑森说道,“郑森,这好半天了,你的酒令想出来了吗?” 郑森忙道:“想出来了,想出来了。是这样的:水字本是水,两点是个冰;去掉两个点,躺尸便是尿——吃饭穿衣,屙屎放尿。” 他话刚刚说完,席间顿时哄堂大笑。 钟离匡阴沉着脸说道:“郑森,你做的什么酒令?真是臭不可当,难道就不怕坏了情趣吗?”说罢,已然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郑森却嘟囔着嘴,说道:“说了我做不好,你们偏叫我做。做的不雅了,又要骂我……” 郑荣却“噗嗤”一笑,说道:“你师傅说得没错,做得确实不好,理应受罚!你自己说应当罚什么吧?” 郑森挠挠头,说道:“这样好了。前两天我去兵部,正好尉迟大人在操演军队,说我的刀法太傻太笨。那我就在这里给父皇、师傅和几位兄弟耍一耍,献献丑,就算受罚了罢!” 他说完,起身下意识地往腰间原本挂着佩刀的地方摸,一摸才发现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条腰带,便只好无奈地吐吐舌头,说道:“儿臣这个丑还出不了了,我的那口刀进宫时候寄放在侍卫那边了。” 郑荣闻言笑道:“朕是领兵打仗的皇帝,还少了宝刀宝剑吗?前两天日本国还进贡几口倭刀过来,你这就进殿去选一口不就行了?” 郑森听了,忙答应一声便往庶黎殿中快跑而去,不一会儿就回到棚内,手中已擎了一口宝刀。 他拱手向在座众人施了个礼,说道:“那我就献丑了!”说罢,“蹭”地抽出倭刀,摆了一个架势,随即上下翻飞地舞动起来。 这在尉迟良鸿看来“又傻又笨”的招式,在秋仪之等人眼中却极是酣畅凌厉、气势逼人,一通刀法演练下来,竟让众人连叫好的空隙都没有。 只见郑森收了刀,又十分随意地用衣袖擦了擦汗,说道:“儿臣就是这样一套刀法,入不得父皇的法眼,就算是认罚了吧。” 郑荣却道:“你这套刀法也算是精熟,就是太拘泥于招式,不懂得变通,怪不得尉迟良鸿说你又笨又傻了。” 郑森听了不住地点头道:“对,对,尉迟大人就是这样说我的,同父皇说的一模一样。” 其实郑荣并没有看出郑森这套刀法有什么缺点,只是从尉迟良鸿的评语之中倒推出去,却不想同那位武林第一高手所言暗合,心中不免得意,便道:“你这样的刀法寻常上阵杀敌是足够了的,然而碰到真正的高手就未免吃亏。这样,你手里这口倭刀就赏给你了,你要跟着尉迟良鸿好好学习武艺,莫要让别人说我郑家子弟只会些花拳绣腿。” 这赏赐,可比郑鑫得的一百石米和郑淼得的一车泉水贵重多了,让郑森立即喜笑颜开。 却听郑鑫说道:“兄弟因祸得福,可要浮一大白哦!” 郑森心里也正欣喜,立即为自己倒满酒,高高兴兴地一饮而尽。 于是乎,众人一致欢饮到后半夜,这才散去。郑荣就近在庶黎殿中过夜。钟离匡、郑鑫、郑森、郑淼和秋仪之等则各自说笑着出宫去了。 郑鑫等三个皇子各自都有王府自不必说,秋仪之因同郑淼关系极好,便借宿在他的府上。 因是昨夜睡得晚,秋仪之直到次日午时方才迟迟醒来,问王府之中的下人,却知郑淼一早上朝尚未返回,无奈之下,秋仪之便只好耐心等待。 等了不过半个时辰,郑淼就已回到王府之中,他一个上午未曾进食已是饥肠辘辘,便吩咐下人准备午餐,同秋仪之边吃边聊。 他们兄弟二人,自从结识开始,便是形影不离,十来年之间从未像现在这样分离数月的,因此正有一车的话要说。于是两人谈天说地,聊了个不亦乐乎。 却听郑淼话锋一转,说道:“不知贤弟此次进京,要逗留多少时日?我兄弟二人也好如今天这样多畅谈几天。” 秋仪之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尚有官位在身,缺勤久了,难免引来上司弹劾。我明日去轮流拜会一下师傅、大哥、二哥,还有河洛王爷、戴元帅等故人长辈,再同尉迟良鸿说几句话之后,便要领旨离京了。” 郑淼说道:“兄弟这话倒是好笑。你头上除了父皇之外,就只有钟离先生一人了。我们几个弟兄同你也是平起平坐的,理睬那些庸懦官僚做什么?依我看,你也别回去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去当个芝麻官实在是屈才了,留在父皇身边,为他老人家分忧岂不更好?你我兄弟,也能常常见面。” 秋仪之看了自己这位三哥一眼,知道他在几个兄长之中是最厚道的,自己为辟祸才主动请求出去当个小县官的事情自然不能跟他明说。于是只好叹口气,说道:“去年一年之间,我已是身心俱疲,再受不得劳累了,我看当个闲散知县乃是莫大的福分。我在此也要全兄长要节劳,不可过于操劳了。” 郑淼点点头,却说道:“我听父皇昨天晚上的意思,似乎是要以江南官场为效尤,好好整顿一下天下吏治。这是关乎朝廷长治久安的一篇大文章,真正要铺陈下去,牵连必定极广,我们做儿子的,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偷闲啊!” 秋仪之听郑淼把话说完,心中不禁万分佩服:皇帝昨夜筵席之上不过是稍稍漏点机锋出来,自己这位三哥便已猜出帝王心术,如此这样聪颖灵敏,怪不得皇帝想要将帝位传给他了。 然而这样的话,是千千万万不能明言的,否则便是祸不旋踵。 于是秋仪之举杯抿了口酒,换个话题又道:“据说兄长奉旨管着礼部,迎送外藩的事情当是三哥主管。因此我在此向兄长讨个方便,给我发个门条,让我明日好去四夷馆内见见忆然郡主可好?” 郑淼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反问道:“怎么你不知道吗?你离京不久之后,忆然郡主就因水土不服,身体欠佳,回草原上休养去了。现在渤海国留在洛阳办理事务的,乃是达利可汗的儿子乌尔顿王子。” 秋仪之听了一愣,暗吟道:“这个忆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哪怕寄封信过来也是好的……” 郑淼也知道秋仪之同忆然两人别有情愫,不想掺和在里面,便敬了秋仪之一杯酒,说道:“兄弟的意思是只再停留两天?我看太未免太仓促了些。你既然执意要回去当这个知县,不如乘此机会,多同父皇见见面、说说话。不瞒你说,每逢我们有政事或是军务办理不下来的时候,父皇总要称赞你几句呢!” 秋仪之心里是最怕自己这位城府深不可测的皇帝义父还时时念叨自己,刚忙扯开话题敷衍过去,酒足饭饱之后道个别,便离开王府,会客去了。 一个下午,秋仪之先后拜访了二殿下郑森及河洛王郑华两人。郑森现在也是大忙人了,说不了几句话,便有无数军务找上门来,秋仪之不便打扰,草草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去了。 倒是河洛王郑华还是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他见到秋仪之高兴,又听闻他同鼎鼎有名的名士“半松先生”有了交情,谈天说地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放秋仪之离开。 饶是这样,一圈走下来,也已入夜。 秋仪之不想再多搅扰郑淼,便自顾自在外用过晚饭之后,才回到郑淼的王府之中,也不同郑淼通报便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房之中就寝休息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3 长久之策 - 一代权臣 - 笔讷 次日,秋仪之又起了个早,同郑淼打声招呼之后,便去登门拜访大殿下郑鑫。 不料郑鑫一清早就进宫去了,让秋仪之扑了个空。索性禁军大营就在左近,秋仪之便顺势改变计划,前去探望自己的义兄尉迟良鸿以及元帅戴鸾翔。 禁军常备有二三十万之众,分别驻扎在围绕京城洛阳的各个营盘之中,京城之中所谓“禁军大营”之内,只驻守了两万余人。然而这两万人却是禁军精锐中的精锐,又是京城唯一可以随时调用的机动力量,因此显得极为重要。 故而禁军大营的关防,比之皇城也毫不逊色,不是寻常人等可以轻易进入的。 幸而秋仪之也算是行伍出身,郑荣“讨逆之役”功成之后又在幽燕军中挑选亲信宿将安插入禁军担任各级军官。因此秋仪之经过一番波折之后,终于找到一个相熟的老幽燕官佐,在他的带领下,进了禁军大营。 如今的禁军名义上依旧听兵部提点,实际却由郑荣的二儿子郑森掌握。然而郑森领兵打仗虽是一把好手,文案工作却力所不逮,因此禁军日常事务目前由前将军戴鸾翔负责,而军队操练事宜则交给了武林盟主的尉迟良鸿。 前将军戴鸾翔也是秋仪之的故人。 他本是朝廷之中除却幽燕王郑荣之外的头号名将,讨逆之役中,便是幽燕大军的劲敌——独自领军驻守河南道,居然让天下雄狮的幽燕军队一筹莫展。为此,秋仪之在郑荣和钟离匡的支持之下,巧用离间计、又施连环计,迫使戴鸾翔投靠了郑荣。自此以后,郑荣先后击败钱庆、白文波两任统帅,十分顺利便拿下京师,登极为帝。因此说,戴鸾翔的投诚,可谓“讨逆之役”的转折点。 而皇帝郑荣也确实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狭隘皇帝,称帝之后,便重新任命戴鸾翔为禁军前将军,辅佐郑森主持兵部事务。 因此秋仪之进了禁军大营,第一件事情,便是直趋中军大帐,过来拜访这位大名鼎鼎的戴元帅。 当初秋仪之曾从劝善司爪牙手中救出戴鸾翔阖家老小,因此戴鸾翔听见秋仪之前来拜访,也是十分高兴,立即放下手中事务,便出去迎接。 秋仪之见到戴鸾翔自有一番寒暄。 然而他当初替义父郑荣笼络戴鸾翔时候,用的并非全然是光明磊落之策,见到他未免有些心虚,寥寥说了几句之后,便向他打听尉迟良鸿所在何处。 话音未落,便看见尉迟良鸿从远处快步走来。 原来是他听到消息,说是秋仪之来了,便立即将操演军队的差使交给手下操持,自己便往中军大帐而来。 尉迟良鸿同秋仪之乃是结义的兄弟,又几番一同出生入死,情分早已是非比寻常。因此尉迟良鸿同戴鸾翔见过礼之后,便拖着秋仪之到自己日常办公的帐中说话。 两人尽兴畅谈,说到尉迟霁明时候,秋仪之不尽赞叹道:“古人常说:‘虎父无犬女’,小弟前几日才算领略到了。霁明武功高强,办事也还算牢靠,我看颇有兄长的风范呢!” 尉迟良鸿却叹口气说道:“愚兄膝下两子一女。唯独霁明这个女儿天分不凡,假以时日我也未必是她对手。可是两个儿子却是资质平平,就算练到顶点,也不过是寻常一流高手罢了,要称是天下第一则是万万不能!” 秋仪之却笑道:“兄长乃是超群脱逸之人,心里怎么也存着蠢汉愚妇那点‘重男轻女’的偏见?我看霁明就好得很,比之寻常男子也丝毫不落下风。” 尉迟良鸿点点头,叹口气又道:“贤弟谬赞了。可我们尉迟家是武林世家,一个女孩子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总不是长久之计。即便她真的是武功盖世,却也难保别人不说我尉迟家后继无人。” 秋仪之却又摆手说道:“兄长这话是又错了。武林盟主就好像皇位一样,你看皇上稳坐龙椅,可一代王朝之中,又有谁敢保证每位皇帝智谋、武艺都是天下第一呢?” 尉迟良鸿听了,立时一怔,瞪着眼睛惊讶地望着秋仪之。 秋仪之这才发觉自己这话说得太过托大,连忙说道:“小弟这话说偏了,兄长可不要外传哟。” 尉迟良鸿赶忙答应,又听秋仪之说道:“那我换个例子。兄长听说过天尊教么?” 尉迟良鸿是久历险恶之人,天尊教他自然也是多有接触,却不知秋仪之想要说些什么,便问:“贤弟怎么无端提起天尊邪教来了?” 秋仪之咧嘴一笑,说道:“不知兄长是否知道,那天尊教历代教主均由温家继承,同历朝历代的王朝并没有什么不同,难道这些所谓教主,又人人都智谋不凡,人望足以号令众人么?” 尉迟良鸿摇头道:“当然不是……” 秋仪之未等他继续说下去,便抢过话头,说道:“那兄长可曾想过,为什么这温家数百年来都能够让群魔俯首听命于自己呢?” 这话还真把尉迟良鸿问住了,怔了半天都想不出答案,只好问道:“愚兄是个武夫,这里面的道理,又岂是我能知道的?还请贤弟指教。” 秋仪之连道“不敢”,又道:“我看就四个字‘藏头露尾’。就拿现在的天尊教主来说,人人都听他的命令行事,可又没人知道他的行踪,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有多少能耐。既然不知道他有多少能耐,也就不敢轻易犯上作乱——毕竟万一这位教主果真英武不凡,那自己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尉迟良鸿虽然也不是什么笨人,然而论起政治却是个十足的外行,依旧没有猜出秋仪之话中涵义,只瞪着一双眼睛看着秋仪之。 秋仪之便笑道:“兄长还是太实诚了,居然看不透这其中的奥妙。那我便明说了——兄长,还有兄长前几代的前辈,武艺在江湖之中都是极有名望的,这样的威信几世积累,怕江湖之中也没有几个不惜命的敢贸然上来挑战。即便是有个把亡命之徒敢做出头椽子,那尉迟家便也只要派霁明贤侄女出去打发即刻,到时候江湖之上定然另有传闻——尉迟家一个女子都这样厉害,更胡论几位当家人了。” 尉迟良鸿听秋仪之把话说到这里,不禁拍案叫绝,惊喜道:“贤弟真的是聪明绝顶,居然想出这样刁钻油滑的计谋来!愚兄幸亏同你结拜为兄弟了,否则一旦与你为敌,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秋仪之挠挠头,笑道:“兄长这话说得小弟就无地自容了。不过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借霁明贤侄女在身边,也好做个护卫。” 尉迟良鸿点点头,说道:“贤弟的事情,霁明也同我说过了。这‘妙真居士’武功路数甚是诡异,中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要不是霁明武功底子却是强出她许多,否则必然吃亏。依愚兄看,让她跟着贤弟去查查情况也是好的,说不定还能够将武林之中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呢!” “好!”秋仪之听到尉迟良鸿已然答应,十分欣喜地说道,“可惜霁明终究是个女子,否则小弟也要向求皇上赏她个功名呢!” 没想到尉迟良鸿竟长叹口气,说道:“贤弟可别再提当官的事情了。愚兄正想着怎么弃官不做呢。” 秋仪之惊道:“兄长现在也是四品武将了吧?这样的官职,寻常兵士不知要在沙场之上九死一生多少回,才能换回来,怎么就想着不当这官了呢?” 尉迟良鸿又叹口气,说道:“自从当了这个武官,愚兄整日操练禁军将士,居然没有半点空闲时候。皇上又派了我羁縻武林中人的差使,这些豪杰都知道我是朝廷中人,嘴巴上虽还客气,可心中却是实实在在地看不起我这‘朝廷鹰犬’。” 尉迟良鸿这话一讲,就轮到秋仪之无言以对了。 他想想自己当年在幽燕王府之中是何等样的桀骜不羁,然而自从做了这么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后,却是处处不顺,不知受了多少闲气。 他也曾想过就此弃官不做、归隐山林。然而自己的义父,也就是当今皇帝的郑荣,却未必就肯留他这样一个知道底细又诡计多端的秋仪之存活在世上。 于是秋仪之无奈之下,半是安慰尉迟良鸿、半是安慰自己般地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你我兄弟既然在这位子上,就要尽心负责。更何况天意变幻莫测,岂不知能在朝廷之中有个一官半职,也是莫大的福分呢!” 尉迟良鸿听了,稍觉宽慰,又转回话题,说道:“小女也在愚兄面前提起过,说是极敬佩贤弟的为人和聪明的,在江南短短几天便又结识了武林之外的几个好朋友。愚兄看她似乎也是愿意在贤弟身边历练的。这女儿我从小就太过溺爱了,既然她愿意去,那就劳烦贤弟替我多多管教了。” 秋仪之听自然高兴,连声感谢,便又挑了个轻松的话题,同尉迟良鸿攀谈起来。 这一文一武结义兄弟二人说了有足足一个时辰,秋仪之因还要拜访大殿下郑鑫,便要告辞出去。尉迟良鸿哪里肯依,死乞白赖地拖住秋仪之在自己这边用过午餐,这才依依不舍放他出去。 此时已过午时,正是郑鑫下朝回府来的时候,秋仪之前去拜访,正好同郑鑫走了个前脚后跟。 郑鑫因已接了父皇南下江南视察、暗中审理案件的差使,知道自己是新朝建立以来第一个外出办差的王爷,这件事情不仅要办好、还要办得漂亮,才能在父皇面前留下好印象。因此就更加必须依赖秋仪之这个在皇帝跟前也说得上话的义兄弟。 于是郑鑫十分热情地将秋仪之请进王府,详细询问案情缘由经过,又互通了应对策略,一直谈到日薄西山,这才把话讲完。 郑鑫原本还想留秋仪之在王府之中用饭,然而秋仪之却不愿过于搅扰,想个由头便告辞出去,随便在路边寻了个摊子,草草吃些寻常饭菜打发过肚子里的馋虫,便又回到郑淼的王府就寝过夜。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4 天机 - 一代权臣 - 笔讷 到了第三天,秋仪之已知道了百官上朝的时间规律,故意起得甚晚,磨磨蹭蹭吃完午餐之后,待到未时才去师傅钟离匡的府上拜访。 钟离匡果然是日理万机,刚刚下朝就开始见人办事。然而他听说秋仪之前来探望,便草草将面前的官员打发了,便命人传秋仪之进来。 钟离匡平素为人就是极为刁钻严格,又常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秋仪之对他是又敬又怕。 因此他正襟危坐地听完师傅的一番训示之后,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说道:“师傅的教诲,仪之记下了,回去便谨遵师训,不负师厚望。” 钟离匡却丝毫没有理会他这略显虚伪的敷衍,却问秋仪之道:“仪之,你此次进京,见到你义父皇上,看他如今气色如何?” 秋仪之听了一惊,忙回道:“天子龙颜,岂是我们做臣子的可以逆睹的?” 钟离匡点点头,依旧是一幅深不可测的表情,说道:“不妨事的。我这里是宰相府邸,同人说话隔墙从无六耳。你尽管说好了。” 秋仪之心想:自己这位师傅做事最是谨慎,虽不知他这问题之中有何含义,然而既然他说了无人偷听,那必然是十分机密的了。 于是秋仪之仔细回想了一下见到郑荣时候的场面,这才说道:“皇上春秋鼎盛,面色红润,以学生看,除了稍显疲惫以外,也没有什么异样。更何况师傅医术洞彻肌里,有师傅保着,皇上即便偶有小恙,也是不打紧的。” 钟离匡却不说话,一双三角眼中放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盯着秋仪之看了许久,这才说道:“其实圣上龙体,暗中已埋下隐患,恐怕并非像表面看上去的这般康健。” 秋仪之闻言,几乎惊叫出来:“什么?怎么可能!”他努力地压低自己的声音,用置疑地口气询问道,“义父行伍出身,在军营之中打磨了多少年了,连感冒咳嗽都难得一见,师傅怎么说他会有暗疾呢?” 钟离匡舒了口气说道:“这也难怪你不信。郑家皇帝不比前朝,天生寿考都极长。皇上又习练武功,打熬出一副好身板。若以此论,皇上虽不能万寿无疆,然而活到古稀或是耄耋都并不稀奇。” “然而!”他特意在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去年皇上被伪帝郑爻陷害,身陷囹圄之中,虽然全身而出,其实酷刑之下,已然伤了肺气。要不是皇上体魄强健,否则现在早就病倒了。” 秋仪之听了,已是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才说道:“我……我竟半点都看不出来。” 钟离匡出了口长气,说道:“何止是你?这事情,除了我和皇上之外,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你知道了,就连你的几个兄长也都是不知道的。” 秋仪之赶忙说道:“这是关乎天下安危的重要事情,仪之一定保守秘密,无论如何绝不透漏半个字出来。” 钟离匡欣慰地点点头,说道:“你知道就好。” 他的眼神忽然柔和下来,继续说道:“其实我的几个弟子之中,最器重的便是你秋仪之了。这条通天的机密告诉你,也没有旁的原因,只是想让你早作准备、先留后手,不要为郑家效死了一辈子,最后却落了个没下场。” 他这话确实是发自肺腑,顿时让秋仪之感佩莫名,眼中泪水潸然而下,口中只喃喃说道:“师傅……师傅……” 钟离匡依旧是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我以前就说过。你立下不世功业之后,还能抽身退步,比我是强多了。然而你既投身这功名利禄之中,真的想要从此与世无争,怕也并不容易。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反过来也是一样——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你还要从长计议啊。” 秋仪之噙着泪,不住地点头道:“学生记下了,学生记下了。” 钟离匡终于有些动容,说道:“你天资聪颖,阅历也极广,怕是我今后再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 秋仪之听钟离匡此言,隐隐间饱含悲伤,忙道:“先生学识渊博,学生一辈子都学不来先生的半点皮毛。” 钟离匡话锋一转,又道:“那你之后有何打算?” 秋仪之答道:“学生还能有什么打算?我看今日时辰尚早,先去皇上那边领训,然后再同三哥道个别,这就离京南下去了。” 钟离匡点头道:“及早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也是好的。我再多啰嗦一句,眼下皇上圣心未定,你同几个兄长既不能太疏远,也不可太亲近了……你懂了吗?” 秋仪之听钟离匡这样欲言又止,早已猜到他话中涵义,连忙作揖点头,连声答应道:“学生明白了,学生明白了。” 师徒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秋仪之便辞了出去。 钟离匡的相府就在皇城左近,秋仪之走了没几步便到皇城脚下,用了郑荣当初赐给他的那份名帖,轻轻松松便进了皇城。 郑荣此时依旧在庶黎殿中批阅奏章,听秋仪之求见,想也不想便传他进来。 秋仪之刚从钟离匡那里听说郑荣身体暗怀疾病,现在再仔细观察郑荣的面色,眉间果然隐隐笼罩了一层黑气。 然而这样的皇家机密,秋仪之又岂敢轻易说出,静静听郑荣说了一番话之后,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皇上的话,微臣都记下。也叩请皇上能够节劳,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啊!” 郑荣听了也是不甚欣慰,说道:“这也是你的一片孝心。朕心中自然有数。朕还是那句话,你为朕立下了汗马功劳,情分又同亲生父子无异,断不会亏待于你的。你也要保重身体,要记着朕的话——你秋仪之,是朕打算留着给儿子用的。” 这是郑荣不知多少回在秋仪之面前提起继承人的话题了,秋仪之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唯唯诺诺地答应道:“微臣遵旨。” 郑荣又道:“你才干不凡,小小一个山阴县养不住你这尊大菩萨,若是哪天当县官当腻了,尽管上书给朕,立刻就是能挪位置的。” 秋仪之忙谦逊道:“微臣才疏德浅,怎经得起皇上这般谬赞?只愿为圣上将山阴县治理为一片世外桃源,就算不负圣上重托了。” 郑荣听了,似乎有些失望,鼻孔之中“嗯”了一声,说道:“你这样也好。朕还有几百份奏章要批阅。你下去以后,去同郑鑫说说话,也去向钟离先生请教请教。朕忙,你离京前也不必再来朕这边辞行了。若没有其他事情,你便退下吧。”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秋仪之赶忙起身,向郑荣深深作揖,便慢慢退了下去。 刚出庶黎殿大门,秋仪之却想着今日一别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见到义父之面,居然又重新闯入殿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仪之此去,又是数千里只要,不知何日才能再睹天颜……就让仪之再向皇上……向义父磕几个头吧!” 说罢,他便捣蒜一般在地上磕头。 埋在一座奏章山后面的郑荣见了,也不禁感慨万分,撇下手中的奏章,走到秋仪之跟前亲手将他扶住,说道:“仪之何必如此?你要真的思念朕,随时上京来就好;朕要思念你了,传道旨意下来,最多半个月你也就到了。还有,平时不要懒,要多写信给朕,信里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说的……” 说着说着,郑荣眼眶之中也已慢慢湿润…… 秋仪之唯恐久留在京城之中,不免又要卷入是非旋涡之中,当日便同三哥道了别,又叫上尉迟霁明,连夜南下往江南而迤逦而行。 他事先已同郑鑫和钟离匡商议好了,也不走陆路,先出潼关,经由运河一路南下,途径南京也不停留,直接在运河尽头的杭州下船,略略绕些原路直抵山阴县城。 山阴县城依旧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然而暗中已积蓄起不知多少力量,眼看就要喷涌而出,将江南官场搅一个天翻地覆。 而秋仪之便这波海啸的始作俑者,他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也无暇观赏城外久别的山色,立刻进城直趋山阴县衙,想要询问留守在县城中的赵成孝这几日县中情况。 谁知县衙之中空空如也,只留下王老五及两个亲兵守护。 秋仪之觉得奇怪,连忙询问,却听王老五说:“赵哥几天前就住到大牢里去了……” 秋仪之一惊,料想事情必然有变,也不待那王老五把话说完,便领着尉迟霁明直往大牢而去。 进了大牢,秋仪之才放下心来——原来是赵成孝并非被人看管在大牢之中,而是领了十几个亲兵主动住在里面,正好方便看押重犯。就连杨瑛儿、杨巧儿两姐妹也住了进来。 他又见赵成孝身体已然痊愈,于是笑道:“都怪那王老五话说得不清不楚,我还当是赵哥被什么人关押在这里了呢!却没想到赵哥居然这样认真——这几个人犯虽然重要,可都被镣铐锁得死死的,何劳赵哥同他们一起吃牢饭呢?自己吃还不算,就连瑛儿、巧儿姑娘也陪你一起吃。” 赵成孝摇了摇头,说道:“我搬进来也是迫不得已啊!自打大人进京去后,州里、道里就没少来人,拿着几位大人的条 子,说要放人,反反复复纠缠不清。然而大人托王老五传来的话说得清楚:这几个人都是紧要的犯人,我又怎么敢将他们放了?又怕上面来的人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干脆自己住到这里,咬死了‘没有大人命令,不能放人’这句话,也让那些人无可奈何。”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又怕这群人办事下作,又学着李慎实的模样,去为难瑛儿、巧儿,所以将她们两人也都接来这里了。” 秋仪之极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赵哥这样办事,再妥帖也没有了。这件事情,我同义父、师傅还有几个兄长都已商量过了,不久就能办下来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5 麻烦来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是知道秋仪之底细的人,知道他这话中涵义,说道:“既然这几位都发话了,那巧儿、瑛儿的冤屈就算是昭雪了。可是江南这些官员实在是不依不饶,就怕他们知道大人回来之后,又要来此纠缠不清了。” 秋仪之却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我不在这里,赵哥都没怕了他们;现在我都回来了,还能吃了他们的亏吗?” 说完这句话,秋仪之将牢房内外视察一番,见妙真居士、李慎实和其他几个小道姑都被妥善关押在内,大多已经蜷缩着睡觉,便也不同他们说话,自顾自回衙门睡觉去了。 然而不幸被赵成孝言中,大牢那边果然出了事。 第二天一早,天色尚且蒙蒙亮,秋仪之在半梦半醒之间,便听见有人用力敲门,叫道:“大人,大人,快起来,出事了!” 秋仪之从京城长途跋涉,刚刚回到县中,正是疲惫时候,听声分辨出门外何人呼喊,便回道:“是‘铁头蛟’吗?能有什么大事?让我睡个囫囵觉好不好?” 王老五依旧是急促的口气:“大人!是知州蔡大人来了,说要赦出牢中人犯。” 秋仪之听了一惊:堂堂知州大人,好歹也是一方守牧,居然这么一大清早就来自己县中办事——要知道,越州府离开山阴县城也要有大半天的路程,蔡敏定然是得到自己回到山阴县的消息之后,便立即从府中出发,连夜赶来此处——以他的身份,能有这样的勤勉,也是不容易了。 这确实是一件紧要的大事,想到这里,秋仪之一下从床上坐起,正要穿衣梳洗,却又想到自己若是能将这蔡敏先晾一会儿,也不啻为一条妙计。 于是秋仪之朗声问道:“你可看清了,确实是知州蔡大人么?” 王老五回道:“我又不认识什么菜大人、饭大人的。是赵哥派我过来通知大人的。” 秋仪之知道赵成孝虽是个武夫,但做事素来妥帖,既是他确认了的,那便必是蔡敏无疑,可口中却道:“赵成孝说是蔡敏,那就果然是蔡敏了么?你回去问问清楚,再来回报!” 王老五是个粗笨汉子,怎么能清楚秋仪之肚子里这点花花肠子?赶忙答应一声,便飞奔下去了。 打发走了王老五,秋仪之方才还满满的睡意也已烟消云散了,虽不愿立即起床,却再也躺不下去,一个人坐在床上不住盘算应对之策。 过了好一会儿,王老五才回来,在门外喊道:“大人,确实是知州蔡大人来了,他的名帖都给我拿来了。” 秋仪之听了暗自生气:你王老五是我的手下,凭什么给蔡敏跑腿? 然而这话却是说不出口的,秋仪之穿着内衣将房门打开一条分析,伸出一只手,接过蔡敏的名帖扫了一眼,便还给王老五说道:“果真是蔡大人,你这就去回禀一声,请蔡大人到县衙之中暂坐,我梳洗一下就来。” 王老五“哦”了一声,拔腿便要往外跑。 秋仪之见他这样匆忙,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你王老五腿脚快,也不用在这时候卖弄。急什么?慢慢走,赶着去投胎么?” 这两句教训真可谓是全无道理,若是放在别人,即便不是明里闹将起来,暗中也要存着芥蒂。 索性王老五脑子一根经,没想到这么许多,答应一声,便又下去了。 然而这山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县城,王老五去了没有一盏茶时间,便又回来了,冲着秋仪之的房门说道:“回大人。蔡大人说了,他就在大牢那边等着接见大人。” 秋仪之却道:“你且回去,就说是我的话,说大牢乃是不祥之地,在那里会见上官有所不敬。就说我已在县衙之中恭候,还请蔡大人移步县衙之内说话。对了,你慢慢地走去,小心” 王老五又答应一声,果真按照秋仪之的吩咐,一步一挪地走了下去。 于是这样,为了在何处会面这样一件小事,王老五前前后后跑了有三个来回,饶是他好脾气,也耐不住火,说道:“大人!我也是泡过衙门的人,在哪里见面就这么要紧?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再这么走下去,我还不得饿死?” 秋仪之笑道:“你懂什么?叫你跑你就跑好了。我有空去金陵的时候带着你,再到‘绛云楼’中逍遥逍遥,可好?” 这话可说到王老五心坎儿里了,说得他立即眉开眼笑,答应一声就又走了下去。 谁料王老五走了没有多久,秋仪之耳中便传来一声半生不熟的嗓音:“秋大人真的好大架子,本官请了这么好几回,居然还在房中休憩。” 秋仪之听了一惊——这蔡敏居然委身赶来后堂之中见面——这样一来,秋仪之便不能再接着托大,刚忙从房中出来,朝蔡敏作揖道:“原来是蔡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 蔡敏听他这样虚伪的寒暄,立刻是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本官来了也有两个多时辰了,秋大人要是真有心迎接,怕是越州城都快到了吧。” 秋仪之好似没有听出蔡敏话中嘲讽意味,舔着脸说道:“都怪那些下人不晓事,这会儿才来通知下官。况且在大牢之中面见蔡大人,实在是失礼得很。要不还请大人堂前说话?” 蔡敏摆摆手,说道:“不必了。本官是奉了刺史殷大人的命令,前来赦出被秋大人关押在牢房中的人犯。既然秋大人也已经起床了,那就跟我去大牢之中走一趟吧!” 秋仪之听他这么说,心想:蔡敏这条老狐狸心思一点不比殷承良少,短短两句话,就将责任上下推了个一干二净。 于是他装作为难地说道:“这怕是有些不妥吧?这案子还没结案,就这样放走首恶元凶,下官可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蔡敏瞟了秋仪之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张条 子,说道:“这是殷大人的手令,你看看吧。” 秋仪之接过一看,果然是殷承良一笔矫饰的小楷,条 子却写得没头没尾,只一句:“着山阴县令秋仪之,立即释放相应人犯。”却也是滴水不漏。 秋仪之见了,冷笑一声,却不将字条还给蔡敏,反而小心藏入怀中作为今后的凭据,说道:“即便是殷大人的命令,下官也不敢奉命啊,毕竟王法无情,殷大人也是要遵守的。” “哈哈,王法?”蔡敏干笑两声,说道,“秋大人也知道王法么?听闻大人前几日曾在金陵城中的青楼妓院出现,本官又多次派人过来,均未遇到秋大人。难道大人是昼夜嫖宿,昨日才回来么?” 秋仪之笑道:“蔡大人怎么将下官想像得如此不堪并非嫖宿妓院,而是去办了一件重大事务。” “哼!”蔡敏也同样笑道,“好一个‘重大事务’。你就不怕江南清流弹劾你么?莫说是嫖宿妓院有伤官体了,单是‘擅离职守’四个字,便断送了你的前程。” 七品知县这点微末前程,本就不再秋仪之的眼中。又况且他此次进京同皇帝、宰相和几个王爷都把事体说细、说全、说透了,现在莫说是弹劾他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了,就是告他谋反也是无毬所谓的。 因此秋仪之极轻松地笑道:“那是,那是。既然蔡大人以为下官有不合法度之处,自然可以向上峰、向朝廷弹劾下官;同样的,下官觉得大人这样做法不合体例,自然和能够暂不奉命。” 蔡敏为官二十年,从来自诩御下有术,属下见到他没有不忌惮的,唯独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秋仪之,对他这个顶头上司毫不放在眼里。 蔡敏见到秋仪之这样一幅混不吝的样子,真想一个窝心脚就踢死他,气的脸上的肌肉都不断抽搐,骂道:“你……你……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秋仪之出道极早,小小年纪就跟着郑荣纵横沙场之上,这句骂他不知听了多少回,早已不放在心上,于是说道:“既然如此,那蔡大人也不要在下官这里空耗时日了,就请大人先回越州衙门。我在此处还等这拜读大人弹劾我的力作呢!” 蔡敏听了愈发气恼,指着秋仪之的鼻子骂道:“你不要得意!告诉你,本官此来也不是全无准备,早已通知了越州府的中郎将徐大人,这就要提兵过来!” 秋仪之听了一惊,瞪着眼睛忙道:“什么?你居然调了官军过来?” 蔡敏见他神色终于有些慌张,心中不免得意,便道:“你既然怕了,还不带本官去牢房之内放出人犯,之前所为,本官一概可以既往不咎。” 谁知秋仪之却似没有听见蔡敏的话,从桌上抄起佩刀等物,高声喊道:“霁明!霁明!快跟我去大牢!”便一路往大牢方向飞奔而去。 尉迟霁明早已起床在后花园中练功,听到秋仪之召唤,便忙跟在他身后,也往大牢方向而去。 山阴县大牢离开县衙就在咫尺之间,秋仪之又跑得着急,片刻功夫,便已到了大牢之外。 却见牢房外除了赵成孝领了几个亲兵正在同蔡敏带来的约二十个衙役对峙,除此之外再无别人——想必是蔡敏口中的中郎将王大人尚未刚来此处——秋仪之见状,立即松了口气,便快步走到赵成孝身旁。 赵成孝见秋仪之来了,心中立一定,说道:“大人,我等谨遵命令,没有放他们进去。”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做得好。方才蔡敏跟我说了,他调了越州府中郎将徐将军过来,说不定是想要提兵过来抢人,此事不可马虎,你立即派几个精干兵士,去县衙之中运粮运水过来,做好长久对峙的准备。” 赵成孝原本就是山贼头领,又久经战阵,秋仪之话中涵义,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答应一声,便立即点起“铁头蛟”等七八个人前去县衙之中运输水米。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6 大动干戈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正在紧张部署之际,蔡敏也带了几个从人,从县衙之中匆匆追来,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既然你也来了,索性打开牢门,放出几个囚犯。这件事情我们互相给个面子,在殷大人那里交代过去,也就算了。你看可好?” 秋仪之冷笑一声:“我的话,蔡大人怎么就听不懂呢?此案一日不结,人犯就是一日不能放的。大人也无须多言。” “好好好!你等着!”蔡敏说到这里,终于耗尽了耐性,又扭头询问一个随从道,“你去看看,姓徐的怎么还没到,过河时候都被淹死了吗?” 那随从听了一惊,赶忙跑下去查看情况去了。 秋仪之见状,也不去理睬蔡敏,专心同赵成孝等人说话。 过不多时,“铁头蛟”就已从衙门回来。他也真是实诚,八个人赶了八辆大车,装了几千斤大米干粮和十几坛子水酒过来——几乎将县衙库存一扫而空。 秋仪之见这些给养,足够自己手下及牢内这群人吃上十天半个月的,略略有些安心,半开玩笑地对“铁头蛟”说道:“你不愧当年是个打家劫舍的山贼,这搬仓运米的的本事倒是一流。” “铁头蛟”摸摸自己那颗大光头答道:“大人又没教我要运多少过来。我看库房里一共就这么多,干脆就全搬过来了。大人要是嫌多,我再搬回去就是了。” 秋仪之忙摆摆手说道:“不多,不多,我还嫌少呢。” 他又转身吩咐赵成孝道:“赵哥,你看这牢房大门朝外,没有半点遮拦,若是官府硬闯进来,倒也难以阻拦。何不用这些装了大米的麻袋堆起街垒,动起手来我们也好有个依靠?” 赵成孝其实也是知兵之人,一听便知这是一条万全之策,便赶忙招呼起手下人等按着秋仪之的意思构筑街垒。 秋仪之身边这十几个亲兵,都是精壮汉子,这点小小活计全不在他们眼里,只一盏茶功夫,便依据地形建起一座街垒来,正好将牢房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正在此时,蔡敏叫过来的所谓越州中郎将徐大人终于领着两三百人马匆匆赶到。 秋仪之远远望见这徐将军身材不高,却吃得脑满肠肥,头上戴的一副头盔几乎将脸上的肥肉挤压出来。而他带过来的这几百个地方节度军则是军容不整,旗帜混乱,显得凌乱不堪。 秋仪之见状,料定这群地方杂牌军战斗力必然极差,心中已是一定,便稳稳站在街垒之内也不出去迎接。 却见那徐将军同蔡敏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腆着个大肚子走上前来,朝秋仪之行了个军礼,说道:“秋大人,你是进士出身,读书人嘛!怎么不知道规矩?我一个武夫,也知道当官就要惟上命是从,既然蔡大人、殷大人都说话了,那你何苦扣着人犯不放呢?” 秋仪之也冲他回个军礼道:“将军是带兵打仗的人,也知道军法如山,若是违了军法,任你是个毛头大兵,还是起居八座的将军,都要一概依法发落。军法如此,王法也是一样。蔡大人、殷大人的命令有违国家法度,下官万死不敢领命!” 这个徐将军乃是一个粗人,若论嘴皮子功夫怎么比得上秋仪之?秋仪之这一番话,愣是将他说得呆呆站在原地,半天回不出一句话来。 秋仪之见气氛尴尬,便笑道:“看来徐将军对在下这番话也是颇有感触的,只是蔡大人却似乎不明白下官的这番苦心。不如徐将军这就回去劝劝蔡大人吧!” 这个徐将军还真是个直爽人,听秋仪之这么一说,还真的“哦”了一声,便回去同蔡敏说话去了。 因距离尚远,秋仪之没法听清徐将军同蔡敏说了些什么,但见他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便知他被蔡敏痛斥一顿。 只听这个徐将军说道:“秋大人,蔡大人刚才说了,违反国家法度的是你。要我这就要强攻下这处牢房,放出其中人犯。你看,你我都在越州府里头当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出这种事情来谁都不好收场。要么秋大人就卖我个面子,闪开一条道,也让我好交差。若是此事还办不下来,我这脑袋上的乌纱帽,可就要掉了。” 秋仪之听他说话这样客气,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而牢中这几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出去的。于是他又拱手说道:“徐将军,此事关乎重大,不是卖不卖面子的事情。下官也知道你的难处,你想强攻便强攻过来好了。待此事了结,你我再把酒言欢、一笔勾销也不迟。” 那徐将军叹息一声,说声:“那就得罪了。”便退了下去。 秋仪之知道一场冲突势不可免,便忙转身对赵成孝等人说道:“看来官府是想要过来硬抢人了,大家可要做好御敌准备。” 秋仪之手下的十八个亲兵原本就是山贼出身,可谓无法无天,原本做得就是打家劫舍、刀头舔血的营生,听到今日能够光明正大地同官军交战,早已是兴致勃勃。 然而王老五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出身,见到官兵已是矮了一截,听到要同官府打仗更是心惊胆战,只听他磕磕巴巴地说道:“大……大人,这可是官兵啊,同他们打仗就是谋反,可……可是要杀头的!” 一旁的“铁头蛟”提着刀笑道:“好你个王老五,看你平日里头伶牙俐齿的,怎么一到节骨眼上就筛糠呢?你要不敢拼命,现在就走也还来得及。我们可是要大开杀戒了!” 秋仪之见“铁头蛟”这般杀气腾腾的样子,也唯恐他们杀红了眼,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便厉声说道:“你们都听了。手里的到都给我反过来拿,这些官军也都是老百姓出身,不要轻易坏了他们性命!” 众军听到这条命令,心想:对手用刀刃砍我们,我们却只能用刀背还击,这不是亏本买卖么?俱都面面相觑,不愿答应。 秋仪之见他们犹豫,便斩钉截铁地断喝一声:“都听到了吗?” 这些亲兵都是些直肠子,听他这声厉喝,全都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听到了!” 秋仪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却听赵成孝说道:“大人,对面攻上来了。” 秋仪之闻言,赶忙扭头望去,果然见百十来个官军,每二三十人分成一个小组,依次从各个方向压了上来。 秋仪之见那徐将军用兵也颇见法度,心中不由赞叹一句;却又见这群官军实在是缺乏训练,显得懒散拖沓,便命赵成孝道:“赵哥,你挑十个精锐弟兄,跳出去给他们来个当头棒喝,杀杀他们的威风!” 赵成孝答应一声,指指点点地选了十个亲兵,又同他们商议了几句,倒提着刀便一跃冲出街垒,带头杀了出去。 这些亲兵是千军万马里头冲杀出来的,又经过尉迟良鸿的亲手指点,若论一对一战斗力,堪称天下无敌。 领头的赵成孝却不仅是一勇之夫,他见对手手持长矛,只顾着眼前而忽视左右两翼的防御,便大喝一声,绕过半个圈子,领着手下弟兄便往对手一支小队的侧翼突击。 这支人马显然是缺乏训练,又是士气不振,被赵成孝等人稍稍一冲击,连同对手短兵相接的勇气都没有,便溃散下去。 赵成孝见状,也不去追击,领着手下兄弟,依样画葫芦地向另一只小队的侧门冲杀而去。那支小队比方才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模一样地败退下来。 其他几支小队见转瞬之间,自家兵马已被击溃了一半,顿时心胆俱裂,高呼一声便抛弃阵型败退下去。 站在远处观战的蔡敏见状,立时气急败坏,指着徐将军的鼻子就是一通臭骂:“你平日里老问我讨要军饷,说是要练兵用。可如今看看,居然都是些遭了瘟的鸡仔!就是一只鸡,断气之前还要往人手上啄几下,看看你手里这些兵……” 其实知州同中郎将品级相当,然而大汉重文轻武,同品级的文官无论权力地位都要高于武将,更何况驻军军饷钱粮都是有对应文官发放的——因此武将便更加抬不起头来,只能任凭文官耳提面命。 秋仪之却没料到官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唯恐赵成孝乘胜追击真将所有官军统统杀散了,便连忙招呼他们见好就收,退回街垒之后。 却说那徐将军也不愧是行伍中人,经过方才那场冲突,便知对手战斗力极为强大,绝非靠着人多势众便能击败的。若按他的想法,应当便应立即撤退回去,万万不可同对手硬碰硬;然而知州蔡敏就在身后督战,为这身官袍考虑,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然而他毕竟不敢像方才那样直接攻击,便从随军辎重之中取出几十张弓、数百支箭,挑选阵中能够拉弓射箭的兵士,便往秋仪之方向射击。 秋仪之等人见箭雨袭来,唯恐遭受灭顶之灾,便赶忙从街垒之中退回大牢,想凭着牢房屋顶夺过这阵袭击,再出来作战。 谁知贴身护卫秋仪之的尉迟霁明却毫不在意,独自一人站在街垒之中,上身似乎漫不经心地随意晃动,便在如蝗箭矢之中游刃有余。又见她轻舒猿臂,当空抓住一支箭矢,冲着这支箭轻蔑地一笑。 秋仪之亲兵之中大多不知道尉迟霁明的身份,满脸疑惑地问道:“大人,这个小姑娘是谁啊?胆子比我们还大,身手也比我们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笑道:“你们可别小看了她。她是尉迟良鸿的女儿,若论起师承来,你们还得叫她一声师姐呢!” 秋仪之话音刚落,人群之中便传来“哦”的一声,又听“铁头蛟”说道:“大人怎么不早跟我们说?有她在这里压阵,我们还在这里当什么缩头乌龟?还不出去把那群官军都杀散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7 不堪一击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心里却明白,哪怕没有尉迟霁明在自己身边,单凭手下赵成孝和十八的亲兵,只要战术得当,一样能将这几百个地方节度军杀得一败涂地——况且秋仪之对自己行军用兵的宾士,还是颇有信心的。 然而现在的首要目的,可不是要将眼前这群官军杀个落花流水,而是要让他们知难而退,以便大殿下郑鑫南下之后再作计议。否则若是真的闹出大乱子来,那事情就难以收拾,即便能够强压下来,可朝廷、皇家却肯定是实实在在丢了面子。 秋仪之正思考间,却听有人大喊一声:“快看,官军又攻上来了!” 秋仪之赶紧钻出牢房大门,趴在街垒之上向前观察,却见官军也不再讲究什么战术,不分什么小组轮流,干脆一窝蜂往大牢方向冲过来——而打头的,居然是身为堂堂中郎将的徐将军。 只见这姓徐的手拿一条大酒杯口粗细的熟铁棍,一马当先就杀了过来,一看他张牙舞爪的样子,便知他是确实被逼到了绝路上——而他带来的那群官军则没他这样的斗志,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并不积极。 秋仪之见状,知道一场近身肉搏已不可避免,便命令手下亲兵道:“大家无须惊慌,官军羸弱,都不是你们对手。这样,赵哥你依旧点八个兄弟,再带上尉迟贤侄女,从旁侧击,要尽快杀散官军。我领着其余兄弟,在正面围住徐将军。”他又强调了一遍,“记着,无论是对徐将军还是寻常官军,都只能打伤,万万不能打死!” 说罢,他抽出随身宝刀,从街垒之中一跃而出,领着手下清兵散开成一个半圆形,便将徐将军半包围住。 赵成孝紧跟在他身后,领着尉迟霁明及其他十个人,换个方向,绕开张牙舞爪的徐将军,便朝官军人群之中杀去。 若单凭赵成孝等区区不到十个人,面对三百余官军,就算自己再精锐,对手再窝囊,一时也是难以取胜的;又若被对手鼓起士气,来个以多凌寡,那可就胜负难料了。 然而现在赵成孝的队伍之中,却多了一个武功卓绝的尉迟霁明。只见她也不用什么利器,手中只拿着一根随手从路旁树上折下来的枝条,只身杀入敌阵之中,一道倩影闪过,便有十来个官军顺势倒下。 原本两军交战之时,军士列阵的目的便是为了防止对手个别武艺高强之人临阵突入——若是军容严整、阵型紧密,武艺再高强的高手,也是无法以寡敌众的。 然而越州府的这些官军,平素就缺乏训练,领军的徐将军又逞匹夫之勇而脱离指挥,此番冲锋之时完全没有结下什么阵型,更胡论“紧密”二字了。 而尉迟霁明是个女子,为克服自身膂力不比男子的劣势,便废尽功夫苦练轻功,以至于年纪不足二十,轻功上的造诣便已不弱于他的父亲了。更何况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些官军,一个个面黄肌瘦、软弱无力,单论力气而言,或许还比不上尉迟霁明这个小姑娘。 于是尉迟霁明如鱼得水,迈开双腿好似鬼魅一般在人群之中穿行,手中枝条专往官军手腕、脚腕或是眼睛、耳朵上抽去,所到之处倒地官军痛苦哀嚎之声不觉于耳。 转瞬之间尉迟霁明已打倒了十来个官军,她见自己轻易得手,十分得意,双腿略一用力,便从官军松散无度的阵型之中腾跃而出,轻轻巧巧地落在两丈开外,用衣袖抹了抹鼻头上渗出的几点汗水,对官军说道:“你们这群人,怎么都这么不经打?若不是江南天气实在是太热,我连汗都不会出。”手里则拿了树枝好似顽童一般漫不经心地在地上划弄。 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小姑娘这样奚落,乃是一桩奇耻大辱。然而武艺上的巨大差距,却让这群官军不敢轻易上前报复,一个个抓紧了手中的长矛盾牌,三百来人缩成一团,六百多只眼睛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看着尉迟霁明。 尉迟霁明见他们已被自己打得吓破了胆,正要揉身再战,却见这三百来人挤在一起,竟让自己没有攻击的空隙,便只好凛然肃立,寻找对手的破绽。 一旁的赵成孝见这三百来个官兵全无作战经验,全部注意力都被一个小姑娘吸引住了,便轻声下令,带了八个手下一声不响便从对方人群侧翼杀了进去。 赵成孝这群人武艺虽然不及尉迟霁明,然而贵在人多,又都是精壮汉子,虽是按照秋仪之的吩咐只是倒拿宝刀,战斗力却也是无与伦比。对手的官军又全无准备,被他们这样一番冲击,已然被杀散了阵型。 尉迟霁明见他们阵型松散,随即一跃而入,手持树枝转瞬之间又打倒十来个人,复全身而退。 赵成孝趁着这个空档,又领军一通掩杀。 如此这般经过几轮攻击,三百多朝廷官军,已被秋仪之手下十个人杀了个胆战心惊。 赵成孝见状,冲着手下高呼一声:“兄弟们,别跟他们多啰嗦了。大伙儿把刀翻过来,砍死他们算了!”说罢,便正握佩刀,迈开方步朝官军方向走去。 他手下八个弟兄也都看样学样,调过手中佩刀,跟在赵成孝身后,骂骂咧咧地向前走去。 原本就斗志全无的官军见到他们这样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更加心胆俱裂。不知人群之中哪个胆小鬼,惊慌失措之间,终于把持不住,扔下手中官刀,往后就跑。他这样一溜,官军士气顿时奔溃,大队人马立时一哄而散,跑了个精光。 赵成孝望着这群官军狼狈逃窜的样子,也不领军追击,只轻蔑地嗤笑一声,便往秋仪之这边靠拢。 秋仪之这边的敌人虽只是徐将军一人,却要比那些三百来个各怀鬼胎的官军难对付得多。 这徐将军虽然孤军奋战,却丝毫没有退意,武艺也颇有可观之处——一条熟铁大棍舞得虎虎生风,不留一点破绽。秋仪之手下也有十来个亲兵,只是他们碍于不能杀死这个朝廷军官,作战起来便不免束手束脚。 这个姓徐的将军虽不聪明,但毕竟也是行伍出身,亲自上阵之后,果然发现对手有些顾忌,便干脆有恃无恐地向牢房之内杀去——竟让秋仪之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 眼看徐将军马上就要杀进牢房释出囚犯,秋仪之心中着急,正想着是不是干脆痛下杀手,只要让手下这十几个亲兵将手中渤海宝刀统统扔过去,便能将这个鲁莽将军砍个七零八落。 正在这时,他远远瞧见尉迟霁明已帮着赵成孝杀散众人,便高呼道:“霁明,快帮我把这个徐将军拿下!” 尉迟霁明答应一声,瞅准了徐将军招式之中的一个破绽,猫腰一个箭步便欺到他的身侧,伸手就将那根棍子抓在手里。 谁知这个徐将军招式虽然粗笨,然而膂力极大,又是身子矮、重心稳,见自己兵器被对手拿住,也不抽手去拉抢,反而顺势将棍子往外一抡。 尉迟霁明修炼武功之时,讲究的是以巧取胜,真的硬拼气力,还真不是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的对手——虎口一时吃不得劲,只好松手将棍子还给了他。 尉迟霁明难得失手,脸上已然有些挂不住,臊红了脸跃到秋仪之身边,说道:“叔叔,我武功还不到家,若不能将这个矮胖子打伤,还真是制不住他。” 秋仪之听了,忙将手中的西域宝刀递到尉迟霁明手中,对她说道:“这口刀削铁如泥,你用它把这家伙手里的棍子砍断了,不就把他制服了吗?就是这刀甚快,你要小心使用,不能伤了他。” 尉迟霁明持刀在手,将这口刀身漆黑的宝刀反反复复端详了好几遍,脸上立即露出笑容说道:“我爸爸早就提起叔叔身边有柄绝世宝刀,今天终于见识到了,便让我试试刀锋吧。” 说罢,尉迟霁明一个纵身,便又跃了上去。 只见她并非正手持刀,而是反手将刀好似匕首一般倒擎在手中,低声闪过徐将军挥舞而来的棍子,一个侧转身,便朝棍子当中反手击打而去,正好让刀锋直接迎着棍子。 尉迟霁明知道她手中的宝刀锋利异常,却没料到居然锋利到能够毫无阻碍地切断整根熟铁棍子,因此她招式未收,眼看刀刃便要朝徐将军面门上砍去。 她忽然想起秋仪之所谓“不能伤了他”的嘱咐,急忙用力一个拧腰,整个身体便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腾了好几个圈——刀锋正好将将掠过徐将军脸上的肥肉——又稳稳当当站在地上。 她这一起一跃,姿势极为潇洒漂亮,又配合着刚柔并济的身形,显得愈发英姿飒爽,让秋仪之等人都不禁连声喝彩。 而那徐将军手中兵器被毁,立刻失去了依靠,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已削为两节的熟铁棍齐整的断面,仿佛做梦一般。 秋仪之见他方才还威风凛凛,现在却是颓唐不堪,心中也觉的有些不忍,便笑着走到徐将军跟前,对他说道:“徐将军,下官也是跟着皇上打过仗的,看你今日这样的作战,也不是无能之辈。因此下官劝你还是不要助纣为虐,安心回去当好你的中郎将,日后自有出头的机会。” 这个徐将军也是年过四十之人,单论年纪还是秋仪之的长辈,听眼前这个小子说风凉话,心中怎能服气?然而他毕竟是个手下败将,再出言驳斥也是无益,便只好颓然起身,拱手道:“秋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说罢,便一手提了半根棍子,耷拉着脑袋往蔡敏方向走去。 却听秋仪之在他身后又高声说道:“徐将军!你本事尚好,就是手下这些兵实在不堪使用。你回去可要好好训练一番,若遇到什么难处,尽管过来找我好了。” 那徐将军听了,显然是极不服气,扭头朝秋仪之望了一眼,连话都没说一句,扭头便离开了。 秋仪之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又想出言劝慰几句,又怕多说显得过于得意,终于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8 以卵击石? - 一代权臣 - 笔讷 却听尉迟霁明高兴地说道:“叔叔这柄宝刀真是厉害得很,有了这家伙,行走江湖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不如叔叔就把这口刀,当礼物送给我算了。” 秋仪之听了一惊,连忙劈手夺过尉迟霁明手中的刀,说道:“也不是我小气,你随便看中什么,我都是能给你的,偏偏就是这柄宝刀……别说你了,就是你父亲,乃至当今圣上都问我讨过,我都没舍得给呢!” 尉迟霁明到底是个小姑娘,听秋仪之断然拒绝,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撅起嘴巴说道:“我难得有看中的东西,厚了脸皮问叔叔讨。叔叔还偏偏不给,还跟我说什么‘不是小气’,我看你就是小气!” 秋仪之见她闹起小孩子脾气,连忙赔笑道:“好了,我知道了。这口宝刀确实不能给你。若你喜欢好兵刃,我有机会定然亲自替你去向皇上从大内选一柄好了,你要是嫌中原兵刃矫饰太多,那我便托人去渤海淘换一柄过来,送给你好不好?” 秋仪之哄了半天,尉迟霁明心情这才有些好转,却依旧挂着满脸的不满意,说道:“那你可要说话算数,送我一柄好兵刃。” 正说话间,却见蔡敏领着吃了败仗的徐将军,怒气冲冲地朝秋仪之这边走来。 秋仪之刚刚以少胜多,仅用了十八个亲兵便杀败三百多官军,正是得意之时,便笑着静候蔡敏走到他跟前,又笑着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说道:“蔡大人,万事都好商量,又何苦大动干戈,伤了和气呢?” 蔡敏正气不打一处来,看见秋仪之这副轻佻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骂道:“秋仪之!你胆敢对抗官军,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要造反么!” 秋仪之冷笑一声,说道:“蔡大人派来的是官军,我手下的这群人难道就不是么?他们是正正经经的老幽燕军,跟着皇上讨伐过天尊教逆匪,又经历过讨逆之役,劳苦功高这才被派到江南休养来的。你同他们为敌,又是什么意思?” 大汉官场之上,总体而言是武将害怕文官。而文官呢?怕的就是那掌握兵权,又是科举正途出身的将军。这群人手下既有丘八可供驱使,朝中又有座师同年的关系——被称为“铁豪猪”的就是他们。若是惹毛了这些人,明里暗里对付你的招数数不胜数。而秋仪之除却同郑荣的关系之外,便是这样一个带兵文官的“铁豪猪”。 只见蔡敏鼻孔之中喘了好一阵子粗气,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瞪了一眼秋仪之,说道:“好!好!好!我蔡某位卑职小,拿你没办法。待我禀报殷大人,看他怎么处置你!”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他身后的徐将军却似乎有几句话想说,可他见蔡敏气鼓鼓地下去了,便也不好多留,只朝秋仪之望了一眼,便也跟着退了下去。 赵成孝见四周都无旁人,便问秋仪之道:“大人,为何官军如此羸弱?我看比起那些天尊教的乱民来,也强不到哪里去。” 秋仪之听了,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是这个看法。都说各地节度军疏于训练,却没想到江南军队居然这样不堪一击。这事我定然会上报皇上、师傅,让他们也好知道这其中的弊端。” 他话锋一转,又道:“江南乃是金粉慵懒之地,也难怪这些军队久而久之没了士气斗志。你们可不能学他们的样子,每日都要勤加训练。我看尉迟霁明武艺高强,你们便向她学些武功好了。” 这算是一条军令了。 赵成孝听了,忙向秋仪之施了个军礼,算是答应下来。 两人正说话间,却见王老五从牢房之内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对秋仪之说道:“大人,那个贼道姑,说是要找你说话。” 秋仪之闻言,眉头一挑,问道:“她同我有什么好说的?” 王老五答道:“我也是这么问的,她说,就算告诉我,我也不懂,只叫我过来同大人讲话就是了。” 秋仪之笑道:“你个王老五,看你平日里说话老成,没想到也会听她的摆布,可不像个曾经在县衙里头吃官司饭的老滑头。” 王老五挠挠头说道:“道理我都懂,可就是这个贼道姑太厉害,一双眼睛盯着你,直把你看得浑身难受,我也是没法子。” 秋仪之也是见识过这妙真居士厉害的人,当初险些把持不住几乎着了她的道,想了想对王老五说道:“你没有被她蛊惑,能够过来报告我,也算是你脑筋清楚了。你看这个妙真,单凭着美貌,就能不声不响之间杀死十几个汉子,可见其蛇蝎心肠了。” 王老五听到秋仪之这样夸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道:“若放在以前,说不定我还真被她骗了。可这回大人带我去金陵城见了世面,我还背过吴若非姑娘,妙真这点点小小姿色,在吴姑娘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说起这吴姑娘,唉……真是……” 秋仪之见他说着说着,几乎淌下口水来,忙打断他说道:“你少跟我扯这些旁的话,既然妙真让我进去,那你就在前头带路好了。”又扭头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你也跟着一起来。” 牢房之中因之前住进了赵成孝等人,经过一番整理打扫之后,反倒比以前要干净了许多,妙真居士依旧被关押在最里头的一间单人牢房之中。 她远远瞧见王老五领了秋仪之进来,便支撑着站立起来,笑着招呼道:“秋大人,别来无恙啊!” 秋仪之当初离开山阴县之前,怕这妙真居士武艺高强,县中没了尉迟霁明,难保她发难逃出牢房,因此临行之前特意带了尉迟霁明将她脚踝骨骼错位,解除她的战斗力。 因此虽经过十几二十天的休养,她的腿脚依旧不甚灵便,只能一手扶着牢房的铁栅栏,勉强站着说话。 秋仪之见她这副样子,觉得可怜,便吩咐王老五打开牢房大门,对尉迟霁明说道:“你在这里,不怕她逃跑,就先帮她正骨吧。” 尉迟霁明答应一声,便让妙真居士半卧着坐下,在她两只脚的脚踝上摸索一阵,两只手忽然一用力,随即起身说道:“好了!” 妙真居士经过她这样一治疗,似乎脚上的疼痛立即减轻了许多,忙不迭地重新站立起来,脸上挂起比方才自然得多的笑容,说道:“这位尉迟家的小姐果然手段非凡,贫道的脚踝已然是不疼了。” 尉迟霁明却说道:“你这两只脚,平常走路跑跳都不成问题,就是今后再也不能施展武功了。”她话语之中带了三分不好意思,连正眼都不敢瞧妙真一眼。 妙真听了,脸上表情顿时僵硬住了,随即恢复了刚才的微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秋仪之却道:“像你这样的淫道,废了你的武功,既是天下苍生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 妙真莞尔一笑道:“看来秋大人还真是关心贫道,否则也不会有这番忠告,更不会为了贫道同上司官军大动干戈了。”说罢,用手理一理头上略显凌乱的头发,显得妩媚万方。 然而秋仪之岂会被她这样小小手段蛊惑,便道:“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本官同官军作战,只不过不想让你逍遥法外,定要你在我手上明正典刑罢了!我劝你趁此机会,多读读道法经义,少做这些徒劳无功之举!” 妙真听了又笑道:“大人说我徒劳无功?岂不知大人才是以卵击石。大人确实厉害,连知州大人也赶跑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对付刺史殷大人了?又不知能不能同整个江南官场为敌?” 若是放在刚刚抓获妙真居士的时候,秋仪之听她这话,定然会被她激起好奇心,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然而他却已从“半松先生”林叔寒那里知道了事情起因本末,更加知道这个搔首弄姿的“妙真居士”,还有她那毫不起眼的“了尘宫”中,为江南官场各级官吏做了多少藏污纳垢之事。 于是秋仪之同样报之以一笑,随即轻蔑地说道:“你不要以为勾搭上了一些污糟官员就有恃无恐了。告诉你,本官就是堂堂正正一颗铁蚕豆,要吃掉本官也要一副好牙口,否则小心豆子没吃到,反把牙给崩了!” 妙真原想着凭借自己同江南各级官员的关系,秋仪之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知县,定然没有办法将她怎么样。 然而秋仪之可并非寻常的七品芝麻官。他本就是个通天之人,此次进京又取得了皇帝的明确支持——莫说是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道姑了,而今江南道任何一位官员,哪怕是堂堂封疆大吏的刺史殷承良也都不在他的眼中。 这其中的奥妙,身陷囹圄之中的妙真当然不知道,她还以为秋仪之是年轻气盛、嘴硬强撑,便笑道:“秋大人有这样的锐气,却也难得,总比死气沉沉要好多了。然而贫道为大人着想,还是劝大人这就将我释了,以贫道同殷刺史的交情,居中调解调解,说不定便能化这般风波于无形,大人的前程也不至受到阻碍。毕竟刀锋再锐利,也不能同铁杵抗衡,若是硬来,未灭折戟沉沙。” 秋仪之冷笑一声,“锃”地一声抽出随手宝刀,用力往被随意放置在一遍的铁钎上砍去。那铁钳本就不是用什么精良材料制成,被这样一口天下无双的宝刀一砍,果然被斩下一个角来。 于是秋仪之得意地收刀入鞘,对妙真居士说道:“谁说利刃不能对抗铁杵的?再下偏就要试一试,也未必就真的会玉石俱焚!” 他见妙真脸上虽还挂着笑意,却显然有些僵硬,便愈发得意,对她说道:“本官看你虽然罪大恶极,却也不是愚蠢之人。你看看本官手中这柄刀,再看看这位无疑卓绝的尉迟小姐,便知本官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无能鼠辈。又何况本官现在占了理。所谓‘天下正道、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又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依我看,就算是殷承良亲自出马,也未必能奈我何!”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39 危如累卵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这样一番义正辞严的话,终于将妙真折服。她脸上虽还挂着微笑,眼中的神采却明显的暗淡了下去。 于是秋仪之对妙真说了句:“自求多福。”便离开了她的牢房,又同另一头的李慎实说了几句,便往大牢外面走去。 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秋仪之已是疲惫不堪,刚要回衙睡觉休憩,却听赵成孝报道:“大人,越州府官军被杀败之后并没有离开山阴县城,就在县城附近半租半抢地占了几间民宅,似乎打算长久住下去。” 这原本也在秋仪之的预料之内,便吩咐道:“这样,赵哥你辛苦些,再在此处多住几日。然后安排两个弟兄远远监视这群人的动向。再派两个兄弟在城外大路斥候,一旦情况有异便要立即报予我听。” 这又是一条军令,赵成孝便抱拳行了个军礼,转身布置去了。 秋仪之在县衙之中草草吃过饭,就回屋睡了个会笼觉。 其实他自从京城回来之后,便没有好好休息过,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三更天才迷迷糊糊醒来。秋仪之睡得自然舒服,却错过了一顿晚餐,让他饥肠辘辘,便只好起身去寻找吃食。 幸好在衙门之中帮忙的杨巧儿办事甚为周到,知道自己这位救命恩人的县太爷没有吃饭,便在厨房之中特意留下了几样点心小菜。话说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一个“饿”字,秋仪之大快朵颐这些寻常小菜,竟觉得比之皇宫内院的御膳也丝毫不落下风。 正在秋仪之大吃大喝之间,却听王老五急匆匆赶来,说道:“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秋仪之听他说得急迫,却要故作镇静,不慌不忙咽下嘴巴里含着的一片炒肉,说道:“你慌什么?大丈夫要讲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王老五赶忙答应两声,却依旧用带了惊慌失措的口气,说道:“赵哥叫我过来告诉大人,说是前头探查到有大队人马向县城杀过来。看服色应该是江南节度军,数量总有七八千人!” “什么!”秋仪之惊道,手中一松,手里握着的两根筷子便掉在了地上。 王老五慌忙为秋仪之将筷子捡起,递给秋仪之说道:“赵哥说了,敌军离县城还远,事情不急,也不必请大人亲自过去处置,我看大人还是先把饭吃完再说吧。” 秋仪之却嗔道:“现在谁还有心情吃饭!快告诉我赵成孝现在哪里?八千人,八千人你知道是多少么?我这县城之中的全部百姓,满打满算,才不过五千人!” 王老五也看出秋仪之确实是着了急,忙道:“赵哥说了,他不敢擅离职守,若是大人要找他,就去牢房里面。” 秋仪之听了,答应一声便迈步往厨房外跑去。秋仪之走得甚是急迫,又加之夜色深沉,居然没看见厨房门口两三寸高低的门槛,一下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嘴啃泥。 王老五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秋仪之扶起,说道:“大人,你不是说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么……” 秋仪之恶狠狠地睨了王老五一眼,说道:“你少废话,快去叫起尉迟霁明,让她赶紧起床,去牢房之中同我会合!”说罢,便顺势起身,往自己房中快步走去。 过不多时,秋仪之已换了一身劲装,也不等候尉迟霁明,便独自一人摸黑往山阴县大牢方向走去。 只见大牢那边用几十个米袋子筑起的街垒尚在,街垒后边则点起了几个火把,将四周的平地照得恍如白昼。秋仪之是军营里头摸爬滚打长大的,一望便知其中必然有人活动,便赶忙走上几步,果然见赵成孝等人都没睡着,持刀守护在街垒之中。 赵成孝见秋仪之过来,也知道他的来意,便道:“大人,朝廷官军虽然来势汹汹,但离开山阴县尚有几个时辰的路程,大人何不乘此机会好好休息休息,养好精神,再同他们周旋?” 秋仪之回道:“你说的,官军来了七八千人,这么多人,我怎么不着急?” 赵成孝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人多又怎么样?若是光凭人多就能取胜的话,那仗也就别打了,两家人家排好队数一数,谁家的人多就算赢了不就行了?也不必动手了,免得伤了和气。况且就算朝廷人多,我们杀不过,一走了之,想必他们也拦不住我们。” 秋仪之听了,摇摇头说道:“赵哥你说的都是两军正面交锋的道理,原是一点没错。然而现在我们可不是要同官军决一胜负,是要守护住牢中这些人犯,既不能让朝廷夺了去,也不能带他们一起跑路,这仗可不好打啊!” 赵成孝也是颇通兵略之人,听秋仪之三言两语也已知道其中的难处,想了想又道:“其实无非就是长期坚守嘛。幸好大人早作准备,搬运了无数水米进来,有这些粮食饮水,我看坚守个十天半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就怕对手人太多,给我们来个车轮战,那可非得把我们给累死不可。” “就是这话!”秋仪之说道,随即压低了声音,“其实也不用坚持太久。我进京时候,已经同皇上和大殿下通过气了。大殿下这要下江南,明着是要视察江南民情吏治,实际上就是来此办理这件大案子。我料想着大殿下再过五六天也就要到江南了,想来就是殷承良听到消息,怕我大哥来了不好收拾,这才匆匆忙忙派兵过来硬打。” 赵成孝听得极为认真,待秋仪之把话说完,这才道:“原来大人还有这番部署,可谓是不战而胜了。可是要撑住这五六天,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秋仪之蹙眉说道:“不错,然而此事已被圣上知晓,我等只能勉力而为。” 赵成孝用力点点头,说道:“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非要将官军挡在牢房之外!” 秋仪之听到赵成孝口中的“官军”二字,沉思片刻不禁长叹一声,说道:“唉!赵哥本来就是绿林好汉,同官军作对的。没想到被我招安到义父麾下之后,却依旧要同官军作对。这世事轮回,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啊!” 他感慨一番,随即恢复常态,说道:“现在当务之急,就是一个‘拖’字。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你这就安排几个弟兄,敲锣打鼓把全城百姓吵醒,让他们这就出城去,就说有山贼袭城,辰时就要关闭城门。” 赵成孝却道:“山贼袭城,城外百姓往城里头跑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出城呢?这个理由可不好,大人要另编一个。” 秋仪之恍然大悟道:“有理!那就说城里头死了几个山陕道逃来的饥民,怕是传了黑死病。为防止瘟疫扩散,要立即疏散城中百姓。” 秋仪之这谎话却也是并非全无根据——除夕过后,山陕道发生重大鼠疫。 朝廷虽然早有准备,然而这场瘟疫来势极凶,不少州县已死得十室九空,令天下百姓闻“鼠”色变。秋仪之这个主意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确实是一条能让城中百姓迅速出城的好理由。 就连赵成孝听到“黑死病”三个字,心头也是一颤,说道:“我这就安排手下兄弟,依大人之计行事!”口气中已是有些心虚。 秋仪之点点头,暂时还想不出其他应对之策,便任由赵成孝去办事,自己则下到牢房之中,再勘察一下其中人犯的情况,见妙真、李慎实等人睡得正沉全然不知外边情形,便略觉放心,重新走了出来。 出了牢房,山阴县中已是锣鼓齐鸣,随即听到有人大喊:“快逃难啊!黑死病来了!快逃难啊!已经死里两个山陕人了!” 城中百姓正在酣睡之时,听到这样凄厉的声音和可怖的喊叫,顿时睡意全无,也不管事情真假,纷纷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地往城外逃散。一时之间,山阴县城之中混乱不堪,儿童的哭喊声、犬马的嘶鸣声以及各种物件的碰撞声音响成一片。 这样的躁动持续了两三个时辰,直到东方渐白,这才逐渐沉寂下去。 此刻山阴县城之中,除了杨瑛儿、杨巧儿姐妹一家略微知道内情尚且留在城中之外,城内百姓已然走了个精光。原本辰时正是城中百姓外出劳作、生机勃勃之时,现在确落了个鸡犬不闻、死气沉沉。 闹出这样的动静,秋仪之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忍,便对赵成孝说道:“这样的折腾,城中百姓却是无辜的。我等在城中不可损毁百姓财物,官军进城损坏的,事情完毕以后,也要照价赔偿……” 他话说一半,却见手下一个亲兵急匆匆跑过来,说道:“禀大人,官军现在就在城外十几里的地方了,转眼就到。我等已经按照大人的意思,将城门紧闭。” 秋仪之点头道:“好。你这就在前带路,我们上城墙看看去。” 山阴县的城墙并不高大,也就两丈高低,同洛阳、金陵、广阳等大城市的城墙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若是真的遇上大军前来攻打,必然会像沧海中的一块小小礁石一般,被潮水吞没。 然而秋仪之登上城墙一看,却见这八千江南军队却同一天前被他轻易击败的越州军队一样,队伍凌乱、旗帜混乱、军容不整,也未携带什么攻城器械,至于秋仪之从天尊教典籍上学来的隧道爆破攻城法,他们自然是更加不会了。 于是秋仪之稍稍定心,找来一张椅子,安坐在城墙之上,向下望去:见他们虽都穿着官军军服,却行制略有差异,显然是从各州临时调集到一起来的,号令也不统一明确,就连排个队这样简简单单的小事都办得十分困难。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0 拖延时辰 - 一代权臣 - 笔讷 领军作战,若是你手下只有八个人,那这八人同你便有如兄弟一般,情同手足,再加以训练战斗力便更加强劲; 若你手下有八十人,那这群人虽然各怀私心,然而大敌当前之下,依旧能够同仇敌忾; 若你手下有八百人,那就必须将这群人分给若干得力手下管理,否则千余人排成一字长蛇阵,你在头上高呼一句命令,尾巴上的兵士都未必能听清楚; 若你手下人马达到八千之众,那事情便更加复杂,非用金鼓、旗帜节制军队不可,若没有统一号令,便会乱做一团。 而在此山阴城下的八千江南节度军显然缺乏这样的默契配合,秋仪之在城墙上静静观看了个把时辰,他们才勉强排好了并不齐整的队形,整支军队却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秋仪之稳坐城墙之上,静观这群杂牌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队伍排列好,队伍之中却抬出一顶八抬大轿,一名官员身着全套三品服色的官服,在十来个军官的簇拥之下走到城门底下,手搭凉棚向城楼之上张望。 秋仪之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南道刺史殷承良亲自领兵前来。 殷承良是个近视眼,勉强认出秋仪之,便大声说道:“秋大人!请打开城门,本官有话同秋大人说。” 秋仪之正要拖延时间,便故作不认得殷承良一样,向下喊道:“本官接到线报,说是有大股山贼要袭击县城,这才紧闭城门。本官虽然官位低微,却也是守土有责,不敢轻易开门!” 殷承良还真以为秋仪之是为防备山贼袭击而关闭城门,便道:“秋大人请往城下看,本官带来的军马都穿着官军军服,并不是什么山贼土匪。”他又灵机一动,说道,“若真有土匪,那也是不要紧的,官军现在人多势众,秋大人不如就便打开城门,让我们进来,也好协同守城。” 殷承良这样的花招,怎能骗的了秋仪之,只听他故作糊涂道:“你休要诓我。本官虽是进士及第、天子门生,却也深通军务。土匪假扮官军骗开城门,再大肆劫掠的事情,各地也曾发生过。告诉你,识相的赶紧回去收拾收拾,静候本官过来招安。否则被江南道刺史殷大人知道了,你们便是灭顶之灾!”说罢,他不住地暗笑。 殷承良被他说得一时语塞,干脆抛下官员体面不要,除下头上戴着的乌纱帽,仰头让秋仪之看清自己的面容,说道:“秋大人,你看仔细了,我便是江南刺史殷承良。还不速速打开城门,我有事请同秋大人商量。” 殷承良为官做事极修边幅,秋仪之也是早有耳闻,他做到这样已是十分不容易了,这让秋仪之再也不能装聋作哑,只好说道:“原来是殷刺史来了,下官真是有失远迎了啊!” 殷承良听秋仪之说话客气,便也不好发作,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秋大人打开城门,让本官进城来好了。” 秋仪之却道:“方才下官已说了:这里接到军情,说是有山贼土匪来袭,恐怕须臾就要赶来。殷大人是何等样尊贵身份,还请大人先回避几日,待下官平定这群土匪,再到金陵城中请教。” 殷承良一指身后,说道:“秋大人请看,本官带来上万官军,正好替你守城,怎样的山贼也都吓跑了。大人还不立即打开城门,我等这就进城部署防御事宜,不要延误战机。” 秋仪之灵机一动,说道:“本官也是行伍出身,略懂些兵略。大人麾下人多势众,我小小山阴县城怎么容得下?依我看,土匪势力再大,也最多不过上千人,大人手下虎狼之师,人数又占优势,何不出城迎战,也是十拿九稳。到时候殷大人乘胜追击,剿平敌巢,想必大人文武双全的令名,便会传遍天下!” 殷承良也不是笨人,见秋仪之这样一个皮球踢过来,便知道他是执意不想让自己进城了,于是摆出架子,厉声说道:“秋大人,现在军情紧急。本官是江南道刺史,不仅主管江南政务,也要节制此处军事。现在我的命令便是军令,令你这就打开城门,放我等入城,本官要登城指挥作战。须知沙场之上违抗军令者,杀无赦!” 殷承良在江南道素来说一不二,他这副严刚的神色语气,不知道压服了多少两榜进士、资深官员。然而偏偏秋仪之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顽石,岂能被他这种外强中干的威胁吓倒? 只见他对身旁的赵成孝吩咐了两句,赵成孝得令之后,又令手下两个兄弟将一个颇大的用绳索拴住的竹筐,从城墙头上放了下去。 秋仪之强忍住笑,向城下喊道:“殷大人,大敌当前,唯恐土匪已混进官军之中,万一打开城门,敌军一拥而入便难以收拾。大人若想登城,就请大人坐在竹筐里面上来。请大人放心,这筐子本官亲身试用过,安全得很!” 殷承良见一个破箩筐晃晃悠悠从城楼上被吊下来,箩筐圆圆的口沿,好似秋仪之张得圆圆的嘴巴在朝自己大声嘲笑,立时一股无明业火从胸中燃起。 只见殷承良走上几步,一脚将箩筐踢倒,指着端坐城楼之上的秋仪之说道:“秋大人,本官没工夫在这里同你磨蹭。若你还在这里节外生枝,小心头上乌纱!” 秋仪之见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哂笑一声道:“殷大人,本官可不是在这里磨蹭,也并非有意为难你。这竹筐吊人之法,乃是当今皇上尚在幽燕道为大汉镇守边疆时候定下的规矩,请大人遵循不二。若大人真有急事,还请大人这就进筐上来好了。总之,这城门是定然不能打开的。” 殷承良此行,就是为了同秋仪之争夺“十三命奇案”中抓获的人犯及原告苦主的。他原本派了蔡敏过来抢人,若不能成功,自己便亲自跑一趟——料想着以自己在江南道的威望、资历,再好言相劝,再许以升官进爵,定然能够劝服秋仪之放出人犯。若秋仪之真的软硬不吃,那便只好调集人员,强行抢人了。 然而他却听到朝中同乡同年传来消息,说是大殿下奉旨替圣上巡视江南,虽然未必就真的查到山阴县中,可毕竟是个麻烦。因此他接蔡敏通报,说是秋仪之拒不放人且同朝廷官军发生冲突的消息后,便干脆传令沿途调集起各处军队,想以势压人,强迫秋仪之屈服。 可没想到秋仪之有恃无恐,已成了一个铁丸子,是吞不下、又嚼不烂,让这殷承良实实在在地无可奈何。 走到这步田地,殷承良已是恼羞成怒,扯着嗓子喊道:“秋大人,方才蔡敏蔡大人已同我说过了,你居然敢对抗官军,论起来,已是犯了谋逆大罪了,你可知道?若你现在立即弃恶从善,打开城门,本官或许还能念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否则真的定下罪名——凌迟处死的罪过可是不好受的!” 秋仪之哪能被他吓住,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人有大人的章程,下官也有下官的规矩。若大人真是觉得下官罪衍难恕,自然可以向朝廷弹劾我。总之今日这城门是绝对不能打开的。” 殷承良听他说话这样强硬,心中愈发愤怒,却又想到这秋仪之有这样的态度,他手下的亲兵却未必同他一心,便又高声说道:“山阴县中的兄弟们。你们县令已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尔等若能从善如流,将城门打开,必有重赏!若是执迷不悟、为虎作伥,小心脑袋!” 秋仪之手下这些亲兵都是同他在尸山血海里面闯出来的,又都是山贼出身,从来不畏惧什么官军。他们听殷承良这么说,立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个个探出头去,污言秽语就往城下骂去。 这群人最是粗鲁不堪,虽经过秋仪之的调教,军纪已经是十分严整,然而口中却不饶人,骂着骂着,各式不堪入耳的俚语词汇好似一盆一盆的污水,向殷承良面门上直扑过去。 殷承良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原本儒雅白净的脸早已涨得通红,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秋仪之见了,也觉得手下这群粗人实在是有辱斯文得过了,便止住他们,对殷承良说道:“殷大人,你的来意我清清楚楚,不就是为了‘十三命奇案’么?我不妨告诉你,万事都好商量,偏偏就这桩案子上面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下官也劝你一句,不要作恶过甚了,否则自有天诛!” 殷承良被秋仪之点破心思,愈发恼怒,龇牙咧嘴道:“好,好,好得很!秋大人既然这样,那本官便无话可说了,只有兵戎相见而已。”说罢,便转身钻进等候已久的那顶八抬大轿,回到本方阵营之中。 秋仪之在城墙之上看得清清楚楚,见官军队伍之中几个穿了将军服装之人靠近轿子,似乎是在接收殷承良的命令。而那殷承良却是十分高傲,也不从轿中钻出,只掀开轿帘说了几句,便让轿夫抬下去了。 殷承良的命令却并不难猜,无非就是叫官军尽快攻破山阴县城而已。 然而江南官军此来十分仓促,又囿于自身节度军守土有余而攻击不足的劣势,没有携带云梯、石车等攻城器械。 不过江南道几个将军却也还算机灵,立即令麾下将士在城外选了一颗合抱粗细的大杉树,砍伐之后做成一个大撞锤,又从众军之中挑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军士,扛着用以冲击山阴县城门,也是聊胜于无。 秋仪之是久经战阵之人,当然知道官军首当其冲会攻击城门,却因自己手下兵马实在太少,不能依城防守,便令手下亲兵在城中搜集各式杂物堆放在城门里面,只求能够延阻敌军攻势。 自己则继续稳坐城墙之上,观察敌军动向。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1 困守孤城 - 一代权臣 - 笔讷 用杂物壅塞城门,不过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罢了,若是遇上精于攻城的军队,做与不做差别也并不十分大。然而江南道节度军却拿它毫无办法,一支撞锤冲撞了无数下,也没有撼动单薄的山阴县城门半分,反倒是扛锤的十几个大汉被累得筋疲力尽,趴在你地上不住喘气。 赵成孝见了,对秋仪之说道:“这些军队怎么这么不管用?若是大人手里头再多有个几百人马,现在就开门冲杀出去,岂不是能将他们杀得大败?” 大汉中央禁军强大而地方节度军弱小,乃是开国以来的定制,牵涉到帝国军事基础,秋仪之不便明言,便笑道:“若是他们强了,我们怎么能够在这里说说说风凉话?” 秋仪之话音未落,却听一个亲兵叫道:“大人快看下边,官军似乎要放火烧门!” 秋仪之忙将脑袋探出城墙向下望去,果见大批官军扛着柴草往城门底下堆放。官军究竟是人多势众,不一会儿已在城门口堆起了一座柴山来。又见几个百户、千总模样的小军官,将手中点燃的火把扔到柴山之上。 不一会儿,山阴县城门口便升起一阵浓烟,随即传来木柴燃烧时候发出的“噼啪”作响之声。 山阴县城城墙并不高大,浓烟和火焰带来的热浪不断向上喷涌,让秋仪之等人再也无法安然处之,忙不迭地从城墙上跑了下来。 赵成孝见城门内侧也冒出一丝丝的火苗出来,忙问道:“大人,看来城外火势极大,要不要立即取水灭火,好让城门能够多支撑些时日?”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不用灭火。既然官军想放火烧城,那我们便助他们一臂之力好了。你去城里头找些桐油、棉被、沥青之类易燃之物,也在里头放一把火。这火要放得比外面大十倍,倒要看看官军怎样跨越火场?” 赵成孝闻言,不禁击掌大笑道:“大人果然好计!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说罢,他便领着手下的十几个弟兄,从周边民宅之中搜罗了被子枕头、灯油木柴、油漆木炭等一切易燃之物,也同城外官军一样堆在城门底下——一个火把扔过去,立刻爆燃起熊熊大火,火苗直窜到两丈多高的城楼顶上,将城墙的青砖都烧红了。 这群山贼出身的亲兵还嫌火不够大,又从城中搜集了更多的易燃物品投到大火之中,火势因此更加扩大,顿时将整座城门吞噬进去。 秋仪之唯恐大火失去控制,将整座山阴县城焚毁,便赶忙阻止手下亲兵,让他们这就回到牢房外设置的之中,做好严守准备。 秋仪之这招以火攻火的计策果然取得奇效,官军虽然有八千之众,却碍于大火阻隔,从早攻到夜都没有攻入山阴县城之中。 官军没有夜战能力,见太阳落山,便偃旗息鼓回营修整去了。 于是整整一天,又被秋仪之拖延过去了。 然而大敌当前之下,秋仪之不敢有半点松懈。他在牢房之内盘算了一遍又一遍,想来想去凭借自己这十八个亲兵,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八千大军。更何况“大殿下”郑鑫行期不明,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江南,即便是到了,气急败坏的殷承良也未必就会立即撤兵。 于是秋仪之思前想后,终于叫来尉迟霁明,对她说道:“霁明,眼下敌情紧迫,我们人寡势薄,难以对抗官军。依我看,若要保全性命,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而且非得由你去做。不知你是否愿意?” 尉迟霁明蹙眉道:“离京之前,我爸爸要我贴身保护叔叔,说是我尉迟家同叔叔生死与共、荣辱相依,不能出半点意外的。叔叔手下人手虽然不多,却都是精兵强将,有事情让他们办理也未必不能成功。我还是守在叔叔身旁好了。” 秋仪之摇摇头却道:“这事千难万险,确实只有你可以办到。若没有像你这样登峰造极的轻功武艺,旁人就是去了,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尉迟霁明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听到秋仪之这样恭维,立即起了兴致,好奇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非要我跑一趟?叔叔不妨先说说。” 秋仪之听尉迟霁明已经答应了一半,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在尉迟霁明眼前晃了晃。 尉迟霁明仔细端详,见此物有一个半成人的巴掌长短,粗细在寸余,用明黄色的绸缎精心包裹,分量却好像甚为沉重,便问道:“叔叔,这是什么东西?又同叔叔要我办的事情有何联系?” 秋仪之也不回答她,小心翼翼地将绸缎打开,露出一直不知是纯金还是镀金的箭矢模样的令牌,上面用篆书写着四个鸡蛋大小的字:“如朕亲临”! 只听秋仪之说道:“这就是所谓‘金牌令箭’了,乃是皇上离京之时赐给我的,有了这样东西,就能替天子行使兵权。我就要你带着此物跑一趟衢州。” “去衢州做什么?”尉迟霁明问道。 “你不要急着问,等我把话说完。”秋仪之道,“现在衢州驻扎有一支大军,领军的将军崔楠,乃是皇上的心腹爱将,同我也是十分相熟的。你拿着这件‘金牌令箭’去见他,就说是我说的,要他立刻派兵过来调解我同江南道节度军的纠纷。其余的事情,崔将军自然会办。” 尉迟霁明眼珠“咕噜噜”一转,说道:“原来就是这样的小事。似乎衢州离我们这边也不甚远,怎么就非得我去不可呢?” 秋仪之见官军一时还攻不破城门,便索性将话讲讲明白,也好让尉迟霁明充分了解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妥的。首先是要从近万官军的堵截之中出得城去;其次是要昼夜兼程往返衢州;第三则是要豁出性命保护手中这件金牌令箭完好无损。这三件事情说起来简单,却未必容易,眼下确实只有你一人可以办妥,别人都不行,就连赵成孝也不行。” 尉迟霁明听了,这才意识到秋仪之所说的“只有自己能够办妥”确实不假,便用力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情虽然不小,办理起来却也不难,要不我这就出发去衢州好了。” 秋仪之低头略一沉思道:“好,早去早回是最好的了。”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两锭十两轻重的银子递给尉迟霁明道,“这是盘缠,你一路上要小心。特别是这‘金牌令箭’,非得亲眼见到崔楠将军才能拿出来明示。你聪明得很,至于怎样验明崔将军身份,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尉迟霁明听了高兴,随口答道:“那是自然。堂堂一方将军,器宇必然不凡,更何况有虎符、名帖为证,想要假扮也是极难的。” 秋仪之听她话说得都在理上,便反复嘱咐这“金牌令箭”千万不能遗失损坏,便让尉迟霁明出发了。 尉迟霁明果然是轻功卓绝,只见她选了城墙边上一座稍高些的民宅,三腾两跃便登上城墙,观察一下四周没有官军,便纵身飞下城墙,乘着夜色往衢州方向去了。 秋仪之见状,心头略觉放心,一股睡意立即涌了上来,和衣便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候,秋仪之才醒来。他见时辰不早,便刚忙询问赵成孝官军动向如何。 赵成孝如实答道:“官军昨日一夜没有攻城,今日一早想要突入城门,我看大人睡得正熟便没有打扰大人,照原样在城门内放了一把大火。现在城外官军似乎停止进攻,不知有何打算。” 秋仪之颔首道:“赵哥这样处置十分恰当。只是以后碰到紧要军情,尽管叫我起来好了。”于是他也不洗漱整理,随手抓起摆放在身旁的一只烧饼,一边吃一边说道,“走,我们上城墙看看去!” 城外官军似乎得到了补充,人数又多了不少,然而队伍却依旧是散乱不堪。 却见官军似乎连夜从城外民宅之中搜罗了些梯子,又连夜赶做了些,制成十几架云梯。每架云梯均由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官军抬着,七手八脚往城墙上推。 若秋仪之手下有百来个幽燕道的劲弩士卒,像官军这样毫无掩护的进攻,有多少回他便能击退多少回。然而现在他手下却只有十八个亲兵步卒,无论如何也是抵挡不住的。 于是他略一沉思,对手下亲兵说道:“这山阴城墙是再也守不住了,敌我力量悬殊,巷战也没什么好打的,大家就都随我退到牢房那里,只要能够坚守两天……最多三天!援军就来了!” 这些亲兵同秋仪之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对他已是极为信任,虽然秋仪之所下的命令其实是要将其置于毫无退路的死地,却也丝毫没有犹豫,答应一声便小跑着下了城墙,往牢房而去。 官军这边有了云梯的帮忙,攻城进度总算加快了不少,陆陆续续已有百来个官军士兵登上了城墙。他们见城墙之上并无敌军把守,士气立即高涨起来,高呼着就要进城劫掠。 然而带队的军官却颇懂军事,知道仅凭几架临时制作的云梯,城外上万大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全部开进城内的,便约束率先登城的士兵去清理城门。 这些兵士平日里头作威作福惯了,听说要做这样的苦活累活无不皱紧了眉头不愿动手。 带头的将军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在队伍之中,唯恐延误军情受到弹劾丢了头上官帽,只好恩威并施、连劝带哄,好不容易才让这群“老爷兵”动手将清理城门口一场大火留下的余烬。 秋仪之没想到官军进展如此缓慢,又见少数进城来的士兵一心清理城门却毫无防备,便点起手下十来个亲兵,亲自带领一同冲锋,霎时将这百来个官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一举将他们赶回城墙之上。 然而大门虽还不通,越来越多的官军却依旧从云梯之上逐渐登上城墙,及至申时,已有近千官军进入山阴县城。 敌我力量愈发悬殊,秋仪之可不想为此消耗这宝贵的十八个亲兵,便彻底放弃了袭扰的作战计划,将原来用面袋米包筑起的街垒,重新用砖木加固,静候官军来攻。 如此这般,又是整整一个白天被秋仪之拖延过去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2 街垒攻防战 - 一代权臣 - 笔讷 官军没有野战能力,进城士兵只在城中胡乱过了一夜,并没有发起攻击。 到第二天一早,秋仪之再也不敢睡懒觉,早早地起了床,钻到牢房门口的街垒后边观察官军行动。 只见官军也在零零散散地部署阵型,然而碍于牢房门前的场地并不宽阔,只能容下一千五百余官军在其中列阵。 秋仪之见官军布阵之时甚是凌乱,颇有可乘之机,便叫过赵成孝等人,暗暗从街垒之中猫腰闪出,朝着两支不同部队的结合部就是一通冲杀,得手之后随即撤回街垒之后。 官军经过这番突如其来的袭击,虽然损失不大,却也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勉强列好的队伍随即又紊乱起来,只好重新列阵。 秋仪之这边虽占到了便宜,却见官军人多势众,也不敢再次冒险,只能躲藏在街垒之后静观其变。 如此这般,一直到午牌时分,官军才将队伍排列齐整。 此时真是三伏酷暑之时,太阳高挂中天,放出炽烈的光芒好似毒蛇的火辣辣的信子一般,不断舔舐 着人类裸露在外的皮肤肌肉。 赵成孝在筑造街垒之时便已有了遮蔽日光的考虑,特地选了背荫之处,好让其中驻守之人能有地方避暑。 然而官军在广场却没有丝毫能够遮挡之物,将士只能毫无庇护地站在烈日阳光之下,等候军官下令,已是热的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其中还有几个身体虚弱的,受不了这样的炙热煎熬,中暑倒地,口吐白沫地被抬了下去,队伍因此又产生了一些混乱。 带队军官见了,立即斥责道:“做什么?还不给我站好了!殷大人就要来了,谁要是给我乱动,小心军棍伺候!” 他话音未落,从县城街道之中便又抬来殷承良那顶八抬大轿,一路十分平稳地从队列之中穿过,缓缓停在官军和街垒之间。 身为江南道最高行政、军事、司法长官的殷承良从轿中缓步而出,依旧还是那副儒雅斯文的模样,略略向前走了几步,朗声说道:“秋大人,江南军士已突破山阴县城,尔等势单力薄,本官还是劝你及早投降,不要负隅顽抗。若此本官或许可以看在皇上和朝廷的面子上,秋大人同官军作对之事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便是万劫不复、挫骨扬灰!” 躲藏在街垒之后的秋仪之听得明白。 他原来并不想再同这殷承良做什么口舌之争,然而为拖延时间计,也只好厚着脸皮从街垒背后钻了出来,笑着作揖道:“原来是殷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了!” 经过几番交锋,殷承良虽不知秋仪之动机如何,对他拖延时间的打算却也是有些了解,于是也不同他寒暄,单刀直入道:“本官方才的话,秋大人听到了没有?若听到了,还不赶紧放下武器,出来投降!” 秋仪之笑道:“殷大人声音洪亮,字字珠玑,下官自然是听到了。只是还有些地方不太清楚,正好要向殷大人请教请教!” “什么事?你尽管问好了。”殷承良好为人师惯了,这话脱口而出,已觉后悔。 秋仪之却立即抓住话头,说道:“殷大人刚才说下官曾与官军为敌。这条罪名甚大,下官身份卑微,承受不起;然而思前想后确实没有同官军为敌。不知大人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 殷承良冷笑一声道:“前几日的事情,本官就不说了。就是方才,秋大人手下的亲兵还在偷袭官军队列。不过此事多说无益,大人是不是要投降,还请给句实在话。” 秋仪之却有意忽略了殷承良后半句,扭头向后问道:“殷刺史说尔等阻挠官军列阵,这可是有的?” 这群亲兵怎会承认?纷纷摇头道:“没有,没有的事。” 于是秋仪之又把头转回来,说道:“殷大人,下官手下这群亲兵虽然都是粗人,却也不敢欺瞒我。既然他们说了没有得罪官军,那自然就是没有。更何况我手下才几个人?官军来了多少人?一人借给他们一个豹子胆,他们也不敢以卵击石啊!” 殷承良没抢到秋仪之居然会当众耍赖,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同他多狡辩,只问道:“秋大人,本官方才说了,现在再撕撸这些事情不过空耗时日罢了。本官还是那句话,你若现在投降一切可以既往不咎;若是负隅顽抗,就要明正典刑!” 秋仪之“嘻嘻”一笑,说道:“下官也是打过仗的,所谓投降,那必是两军交战之时。下官同大人乃是上级属下关系,并非仇敌,谈不上什么互相作战,那‘投降’二字更加无从说起。” “好,好,好!算你会说话。”殷承良气急败坏道,“那你带着手下亲兵,从这破砖烂墙里头出来,这总不难办到吧?” 秋仪之反问道:“不知大人又为何要我从此处撤离?下官坚守此处,为的乃是牢房之内几个重要钦犯,防止他们脱狱而走。这是下关职责所在,还请大人见谅。” 他灵机一动,又提高了声音说道:“殷大人的意思,许是想让我将这些人犯释放出来吧?只是这些人犯刁钻得很,之前已经审明案情并画押签字,唯恐他们出去以后受了小人蛊惑,反复翻供,那下官这件案子就办不下去了。若殷大人能够立下字据,保证这些犯人出去之后,不再翻供,那下官将其释放,也未为不可。” 秋仪之所说的字据——殷承良是万万不能留下的;而他话语之中的“刁钻”、“小人”、“蛊惑”等等词眼,又似乎字字针对这在江南说一不二的刺史殷承良大人。 这几句话,耗尽了殷承良最后一点耐心——只见他一张白皙的长脸之上,泛起青一阵紫一阵的神色,终于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话:“秋大人既然把话说到这里,那便再无商量余地,我等只管兵戎相见好了。”说罢,也不乘轿子,转身气鼓鼓就步行走了。 秋仪之目送他离开,知道官军转眼就要山呼海啸般攻击而来,连忙转身严令赵成孝及手下亲兵立即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则趴在街垒之上,暗暗观察官军行动。 果不其然,殷承良回去之后,官军随即在几个军官的指挥之下蠢蠢欲动,慢慢向街垒方向压上来。然而他们推进速度却甚是缓慢,走了有一盏茶功夫,才将将把街垒包围起来。 秋仪之见官军虽不是什么精锐之师,然而毕竟人多,不敢掉以轻心。他又觉若是以街垒为依托战斗,那官军一拥而上,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于是秋仪之便命令众军索性放弃街垒,聚集在牢房门口,人人持刀,集结成一个紧密阵型,静候官军来攻。 秋仪之在阵中居中指挥,却听赵成孝在他耳边问了一句:“大人,现在总可以动真格的了吧?” 所谓“动真格”便是要对江南官军大开杀戒。 事到如今,秋仪之等人已到了同官军生死相搏的地步,若再手下留情那便无异于自寻死路——想到这里,秋仪之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对手要赶尽杀绝,我等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十八个亲兵听到秋仪之这么说,立时被激起士气,齐声“哦”地答应。 他们话音未落,却见街垒上爬出一个官军士兵,探头探脑地向内观察情况。 秋仪之麾下一个亲兵见此人贼眉鼠眼的模样,弯腰从地上摸起一块断砖,瞄了瞄便往那人头上砸去。这亲兵本来就略有暗器功夫,这一砖头砸得甚是精准,正中此人脑门,让他晕晕乎乎就栽倒下来。 却见“铁头蛟”二话不说,一脚踏在那人胸口,利刃往下一插,只听见此人喉头发出极为沉闷的一声响,便一命呜呼了。 “铁头蛟”一击得手,立即兴奋起来,骂道:“老子许久没见血了,今天好歹也让老子痛快痛快!只管过来杀啊!” 官军并没有让他失望,说话之间便又有十来个兵士登上街垒,向下张望。 只是秋仪之这街垒铸造得有一人来高,又极结实,好似一座大坝一样,将官军的人流阻挡在牢房门口之外。 兵形如水,水之形避而趋下。如何将零零散散的士兵化为汹涌波涛,能够如同洪峰潮汛一般发挥出其最大威力,乃是自古以来的名将追求的极致。 然而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既需要将领又堪称“艺术”的指挥能力,手下将士又必须武艺高强、令行禁止、士气高昂。 可惜这两条严苛的条件,秋仪之眼前率先攀登街垒的这十几个官军却都不具备——这群散兵游勇好似一滴滴微不足道的水滴一般,毫无组织地陆陆续续从街垒高处一跃而下,双脚还未站定,便被秋仪之手下亲兵抓住机会,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莫名其妙便丢了性命。 官军锋芒被挡,士气立即受到莫大打击,没人在敢冒冒失失地杀入战阵,只颤抖着站在街垒之上,两眼直盯盯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同伴。 官军军官见前方推进停滞,立即爬上街垒,见众军犹豫不前,立即痛骂道:“你们这群胆小鬼,吃糠长大的吗?对面才几个人,就吓破了胆?还快给老子跳下去杀敌?” 他身边几个兵士听了,心中暗骂:“你胆大?你胆大领头跳下去,也算是一条好汉!”虽不敢说出口来,却也不愿就这样轻易将性命交托出去。 正在僵持之际,却听后方传来军令道:“殷大人有令:实行军阵连坐法——前队不进者,后队斩前队!” 这条军令传来,官军将士无不骇然,扭头瞅瞅自己身后的同袍一个个都抽出了军刀,眼中泛着杀光,心中愈发害怕,各自盘算了一阵,觉得还是同眼前十来个人拼杀略微划算些,便纷纷从一人多高的街垒上跳了下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3 血肉磨坊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些官军跃下街垒,一时无法站稳,稍稍露出破绽便被秋仪之手下的亲兵抓住机会,毫不留情地斩杀干净,转瞬之间便一命呜呼了。 官军军官见一时无法得手,却碍于对手阵型紧密,无法铺开阵型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只能继续添油加醋般向街垒之内增添兵力。 几通拼杀之后,街垒之中已堆满了尸体,秋仪之等人也无法坚守,只能一步步退进牢房之内,死守着不让官军向前。 官军也同样因为满地的尸体伤员无法打扫干净,又兼之牢房通道甚是狭窄,只好一个一个进去拼杀。而单枪匹马面对秋仪之手下这群如狼似虎一般的亲兵,便无异于自杀,徒然增加伤亡而已。 在牢房之外的官军将领知道其中情况之后,倒也知道变通,忙调了几支一丈来长的生铁长矛,废了一番功夫以后运进街垒,又挑了几个胆大力强的士兵,端着长矛就往牢房通道之内突进,想仗着长度的优势突破对手防线。 秋仪之见官军来者不善,连忙将手中那口西域宝刀递给赵成孝。 赵成孝心领神会,接过刀,一猫腰避过几支长矛的猛刺,举刀便往长矛上砍去。这口西域宝刀削铁如泥,几支寻常长矛岂能抵挡其锋芒?只听见几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音,这几根长矛便被削成两截,掉落在地上——好好的长矛,竟成了几根一尺来长的擀面杖。 秋仪之手下亲兵见对手没了依仗,高呼一声便挺身上前,还未等对手转身逃跑,便将他们一个个斩为两段。 官军再无更好办法,只能徒劳地向牢房通道之内增添兵力,打算消耗秋仪之等人的体力和耐心,再寻求机会。 秋仪之也看出官军的打算,凭着自己手下亲兵武艺高强,又占着地形优势,每六人一轮流在前作战,其余人等则休息吃喝,保存体力,以求长期作战。 饶是这样,官军依旧无法占到丝毫便宜,士气却越来越低,不少兵士刚一进来,望见对手杀气腾腾的模样和满地铺陈的尸体,连上前作战的勇气也没有,转身便往门外逃跑。还有个别脑子活络的,唯恐外面军官责罚,狠狠心就往自己腿上、手上砍上一刀,佯装受伤,径自撤回而去。 如此这般,一场大战从早晨打到下午,又从下午打到夜间,终于慢慢平息下去。 牢房之内已横七竖八躺了近百具官军尸体,还有二三十个受伤无法行动的官军半坐半躺地倒在地上不住呻吟。满地的鲜血经过地面余温的烘烤,已渐渐凝固,发黑发暗,并散发出呛人鼻息的腥臭味道。 秋仪之见到这番惨状,也不免有些心软,于是他叫起赵成孝等人,护住自身安全,小心翼翼地选着地面空档,慢慢走出牢房,对在外边指挥的军官说道:“我等都是大汉子民,这仗今日再打下去再无益处,不如就此停手,来日再战?” 那指挥的军官见秋仪之从牢房之中出来,也不答话,便大声喝道:“首恶元凶来了!大家快抓住他,殷大人重重有赏!” 护卫在秋仪之身旁的“铁头蛟”听了,一股怒气顿时涌上心头,光秃秃的脑门猛地朝那军官胸口撞去,立时撞断了他七八根肋骨,一股鲜血立即从口中喷了出来。 “铁头蛟”一击得手,丝毫没有留手,反手就用利刃剖开那军官的肚子,这军官冒着热气的肚肠立即流了一地。偏偏他还没有断气,一下瘫倒在地上,忙用双手捧着肠子往自己肚子里塞,口中哀嚎不止。 旁边几个军医见了,连忙取出针线,也不管这军官杀猪般地嚎叫和抽搐,就地帮他缝合伤口。待伤口缝合完毕,这军官已是疼得晕厥过去,如死猪一般被抬出街垒之外。 江南道官军久疏战阵,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几个胆小的士兵已是被吓得上吐下泻。 秋仪之初阵之时,不过十来岁,见到战场之上血肉横飞的场面也是惊惧不已,然而经过这十来年的摸爬滚打,已能处之泰然若素,只见他冷冷地扫视敌军一眼,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道:“我等都是大汉子民,这仗今日再打下去也再无益处,不如就此停手,来日再战?” 他见无人答应,便又扫视敌军一眼,指着一个穿了千总服色的军官说道:“这里就数你官位最高,你怎么说?” 那千总被秋仪之问得一愣,良久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人位卑职小……做……做不了主……” 秋仪之却道:“不用你做主。现在牢房之内,就有几十个受伤兄弟需要救治,还有无数尸体需要入殓。你这就派几个兄弟进去收拾,我等绝不阻拦!” 秋仪之这样的安排是很合乎情理了,然而这千总却还是不敢担着责任,说道:“小……小人实……实在是不敢自专……” 秋仪之已是被他这种扭捏懦弱的性子耗尽了耐心,也不同他客气,半是教训般地说道:“那你立刻去找个能做主的过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里容得你这样贻误战机!” 秋仪之在去年讨逆之役中几次担任主帅,身上已渐渐培养出一股凛然威仪之气来。 那千总被秋仪之身上这股豪气折服,吓得竟有些颤抖,也不吩咐手下去办,自己便亲自爬出街垒,回去向上级请示去了。 过不多久,那千总便带了个检校服色的军官过来。那军官倒也懂些礼貌,向秋仪之行了个军礼道:“大人的话,李千总已同我说了。既然大人能有这番慈爱之心,那还请大人能够恪守诺言,我等搬运之时,切莫从后掩杀。”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那是自然。”说罢,便领着手下几个护卫缓缓向牢房之中后退。 那检校却也不敢大意,指指点点地叫了二三十个精壮士兵,依旧手持兵器,慢慢跟着进了牢房。 秋仪之自然是说到做到,见官军将死伤同袍全部搬运出去,这才跟着又出了牢房,来到街垒之中。 那检校见秋仪之一诺千金,也不免有些感动,说道:“大人这般仁义之心,实在是世上罕见。末将同大人虽是敌手,却也深感佩服,若今后有缘,定与大人共饮一杯……” 他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你说什么?他是朝廷钦犯,是作乱反贼,居然还要跟他同欢共饮?你也想做反贼?也不要命了吗?” 这声音秋仪之甚是熟悉,抬眼望去,果见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在几个从人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挪地爬上街垒,满脸怒色地朝那检校痛骂。 那检校虽也有几分豪气,却不敢违逆上峰,被殷承良这样一骂,身子立刻缩小了一圈,躬身含腰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地分辩道:“殷大人,我看秋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放屁!”殷承良早已不管什么斯文体面,脏话脱口而出道,“他有没有好心,是你说的吗?还不给我闭嘴!” 秋仪之也觉得殷承良说话过于刻薄,便打个圆场道:“殷大人,我是不是好人,有没有好心,朝廷自有定谳。只是这几个官军弟兄身负重伤,若不及早医治,唯恐有个三长两短,还请先抬下去交给军医吧!” 没想到殷承良瞥了那几十个躺在地上挣扎的伤员,冷冷地说道:“这些都是败军之将,既然失败了,就当引颈自戮,这是倭寇都知道的道理,还要我教?我看秋大人也不必多发好心,尽管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好了……” 殷承良话未说完,秋仪之腹中一股怒火已被激起,迈上一步说道:“殷大人,你也是进士及第,圣人信徒,天子门生,居然生了这样一副铁石心肠!圣人著书立说,开篇便是‘仁者,人也’;亚圣又开宗明义道‘仁者,爱人’。像你这样视性命如草芥之辈,真是将圣贤经典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若是圣人知道千年之后有你这样一个所谓门徒,定然羞愧难耐!” 秋仪之酣畅凌厉地一通骂,又将殷承良骂得无地自容,语无伦次道:“好,算你巧舌如簧,本官……” 秋仪之正意犹未尽,抓住话头又接着骂道:“你也好意思自称一个‘官’字?我朝太祖皇帝、当朝圣上不止一次教诲,说是‘官是人当的,不是人就不能当官’。像你这样无法无天、不忠不义之辈,就连一个‘人’字都当不起,凭什么做这万民表率的一方父母?” 他越骂越是兴起,也不管殷承良脸上不停抽搐的肌肉,接着骂道:“你领着江南道军政要务,便是这群将士的主宰。当朝圣上原就是带兵打仗的王爷,一再重申要爱兵如子。像你这般残忍无情,就不怕寒了圣上之心?就不怕麾下将士哗变么?” 秋仪之这一篇大文章做完,瞬时觉得心中一股郁气发泄完毕,爽快无比。 殷承良却没有秋仪之这样好心情,一张脸羞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他刚要命令麾下士兵将秋仪之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一拥而上手刃了,然而他看看身边几个士兵脸上怪异的表情,唯恐真如秋仪之所言激起哗变来。 无奈之下,殷承良只好狞笑一声:“哼,你等着,本官再多饶你一日!”说完,便在众人的搀扶之下,踉踉跄跄翻阅街垒,不知走到何处去了。 官军众将士见主官已无异议,便将受伤同袍和阵亡将士的尸体慢慢搬运出去,其余将士也是战意全无,缓缓退出街垒。 这艰难的一天总算过去,秋仪之同赵成孝交代几句之后,也退回牢房。 他的鼻孔早已熟悉了牢房之内腐烂和腥臭混合的气味,浑身上下的疲惫替代了仅剩的嫌恶,让他再无闲暇去关心牢房之内恶劣的环境,胡乱寻了一片略显干净的稻草,和衣睡下。 秋仪之刚带着无尽的劳乏闭上眼睛,却听牢房深处传来妙真居士的呼喊:“秋大人,贫道有话同你讲……”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4 被擒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不知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只好起身向牢房深处走去。 不料他走到一半,却被借住在牢房之内的杨瑛儿拦住了,只见她手中拿了一条搓好的毛巾递到秋仪之手中,说道:“大人是要去见那贼道姑吧?” 秋仪之点点头,却听杨瑛儿又道:“大人去搭理她做什么?好好休息才是真的。” 秋仪之闻言,接过杨瑛儿递上来的毛巾,这才发觉这条毛巾乃是用凉水浸过的,便展开使劲往脸上、手臂上一擦,将附着在皮肤上一整天积累下的污泥油垢一扫而空,整个脑袋顿时清爽起来。 于是他将毛巾还给杨瑛儿道:“这原也没什么大不了,听听她死到临头有什么话讲,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嘛!” 却见杨瑛儿又复递上一条微微冒着温气的毛巾,叹口气道:“大人为我,还有我死去的丈夫伸冤,居然惹到这么大麻烦。民女真是万死无以为报……” 秋仪之取过这条温热毛巾,轻轻按压在脸上的——顿时肌肤上的毛孔统统打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于是秋仪之笑道:“这是本官的职责所在。况且单凭你这一冷一热两条毛巾,多大的苦、多大的累也值得了。说起来——还真是女子会伺候人,赵成孝他们就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一手啊!” 杨瑛儿被秋仪之说得脸上泛起红晕,却不知应当如何应答,只好红着脸下去了。 秋仪之却没工夫仔细揣摩她的心思,径直往牢房最深处走去,却见妙真笑着对自己说道:“大人,贫道不知多少年里头,才杀了不过区区十二三人。可大人短短一天之内,就杀死上百人,这罪衍,怕是比我大多了吧?” 她这短短几句话立时将秋仪之心头怒火煽起,阴沉着脸扫了妙真一眼道:“你真当这百十来个官军的性命会记在我的账上?这不过是为你平添了几分罪恶罢了。”说罢,他也不等妙真回答,转身便回到自己的那张躺椅上休息去了。 经过白天一场大战,官军的攻势终于消停下来,让秋仪之等人能够在夜里好好吃饭睡觉,恢复战斗力。 次日一早,官军又复前来攻击。 他们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还是如之前一日那样往街垒之中反复投入兵力,同秋仪之争夺牢房大门——这样的老花招,秋仪之自不害怕,组织手下仅有的兵力同对手想吃,始终没有让他们占到丝毫便宜。 官军这样似乎漫无目的地攻击到中午,攻势突然松懈下来,不再往街垒之中增添兵力。 秋仪之觉得奇怪,便在赵成孝等人护卫之下缓缓爬出街垒,趴在墙头观察官军动静。 可他这一看不要紧,却见官军不知从何处调来无数柴草桐油等引火之物,正往牢房这里堆积——显然是想要烧死包括“十三命奇案”人犯及秋仪之等在内的所有人。 秋仪之一看,立即着了慌,心想:自己坚守的牢房虽然甚是坚固,却也不过是一隅之地,若官军真的放起火来,自己必然无路可逃。于是他赶忙直起身子,露出脑袋,冲外边大喊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本官也是朝廷命官,若伤了我的性命,尔等罪孽不浅!” 他这一声喊果然起了些作用,官军手脚似乎慢了下来。然而略略犹豫之后,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动作,不断地往街垒这边搬运柴草。 秋仪之见状,心里更加着急,却远远望见昨日同自己交谈的那个检校,忙高声招呼道:“那位将军,还认得本官吗?本官不过是同殷刺史有些龃龉,又何必下此杀手呢?” 那检校也算讲些人情,稍稍走上几步,浅浅作揖道:“大人,这是殷大人亲自下的命令,末将也是没有办法,还请大人体谅。”说罢,便带了几分愧意,转身回去继续指挥麾下将士搬运柴草。 秋仪之见自己无法说服对方,又想着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反复掂量之下,暗下狠心,将赵成孝招呼过来,对他说道:“赵哥,现在的情形你也知道了,若官军真的引起火来,我等就要变成熏肉了。依我看,现在只有来个将计就计,我等先杀出去,将官军这些引火之物点燃,让他们白忙活一场。” 赵成孝一面听一面点头,却道:“大人,官军这些柴草摆放得到处都是,现在又是天干物燥,若燃起火来,烧掉民宅可就不好了。” 秋仪之沉思片刻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幸好城中百姓都已疏散干净,至于烧坏的财物房屋,便只能从我俸禄之中赔偿了。”他又叹口气道,“好了,若再不动手,恐怕贻误战机。你这就去点起几支火把,跟着我冲杀出去吧!” 赵成孝也知道军情紧急,答应一声,转身回到牢房之中,随即带了十几个兄弟,人人手持火把,却对秋仪之道:“这是小事,大人何必冒险?在此处静观我等作战便好。”说罢,他身先士卒,率先跃出街垒,就往官军人群之中突进而去。 江南道官军实在是缺乏作战经验,人多势众之下办理这样的大工程,居然没有派遣专门人员守护。搬运柴草的官军又贪图方便,将刀剑长矛等物弃置一旁,这样一来便等同于手无寸铁。 这正给了赵成孝在内的十九人绝好的机会,只见他们一个个如下山猛虎一般突入敌阵,挥刀斩杀几人之后,便将官军杀散,随即用手中火把点燃已堆积了一半的柴草。 这些柴草在斗大太阳的暴晒之下已是十分干燥,沾到一点火星随即爆燃起来。官军之中还有想要过来救火的,然而他们却没有预先准备水源,真真应了“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俗语,只好眼睁睁看着火苗越窜越高。 赵成孝等人却丝毫没有犹豫,见一击得手,随即转向另一个柴草堆,依样画葫芦般杀散周边官军,随即点燃柴草。 这样几番冲杀之后,山阴县城之中四处燃起火光,官军辛辛苦苦搬运过来的引火之物,已大半被毁。 秋仪之见到这样情景,不禁抚掌大笑,却不料自己身边已是没了护卫力量。 官军之中将领也并非完全不懂军事,见秋仪之孑然一身,索性不去理睬在山阴县城当中兴风作浪的赵成孝等人,派了二三十人一支小分队从街垒一侧偷偷摸了上来。 秋仪之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赵成孝的行动之上,直到官军爬上街垒才恍然大悟,立即高声呼喊道:“赵哥,快来救我……” 他话音未落,官军已从街垒之上一跃而下,仗着手中官刀慢慢向他靠拢。 秋仪之本就武艺平平,又见自己寡不敌众,知道自己若要杀尽眼前这些官军是万万不能,便想着能否拖延些时间,好让赵成孝杀回来营救自己。 于是他干脆解下腰间佩刀,笑道:“诸位真是好手段,本官今日算是服了。不知诸位想要如何处置本官呢?” 这些包围秋仪之的都是普通兵士,加起来大字都识不满一箩筐,还真不知道拿秋仪之这个朝廷命官怎么办。 正在他们面面相觑之际,却见街垒之上爬出一个军官。秋仪之定睛望去,正是方才同他说话的那个检校。 昨日一事,这检校官对秋仪之暗自有几分好感,便十分客气地说道:“大人仁义得很,末将便也不能无礼。既然大人已解除武装,那末将便也不上刑具了,还请大人跟着末将太平去见刺史殷大人。末将有言在先,若大人负隅顽抗或是想中途逃跑,那末将也难免失礼,到时弄得大家都失了体面,可就不好了。” 秋仪之听这检校这番话说得倒也有些条理,便道:“好,你说得有道理。却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不敢当。”这检校拱手抱拳道,“末将姓伍,名常锡。大人这就随我去见殷大人吧。” “伍常锡……”秋仪之暗自记下这个名字,又道,“好说。只是这牢中关押的犯人,都是钦定的要犯,还望将军能够仔细看管,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是自然。”伍常锡朗声说道,随即命令手下兵士将秋仪之半扶半抬着押出街垒。 此时,赵成孝等人早已听见秋仪之呼救声音,知道他必有麻烦,已杀破重重阻隔来到秋仪之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们见自家恩主已被官军擒获,赶忙提刀上前就要来营救。 却听那名叫伍常锡的检校轻身对秋仪之说声“得罪”,便抽出随身佩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高声对赵成孝等人说道:“这几位兄弟的武艺,末将是领教过了。只是你家大人现正在末将手上,还请诸位能够放下武器,不要逼我动手。” 赵成孝看看秋仪之,又看看伍常锡,叹口气只好将佩刀收入刀鞘之中,又将刀鞘解下缓缓放在地上。 那伍常锡似乎也松了口气,命令手下兵士道:“这几位都是了不起的汉子,尔等不能作践。就押着这几人跟在我后面,一同见殷大人去吧。” 殷承良的中军就设在山阴县衙之内,秋仪之是再熟悉不过了。然而他现在是身不由己,只好在众官军的押送之下,径直穿过县衙大门,走入中堂之上。 只见江南道刺史殷承良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江南道文武官员分站两旁,气势倒也十分肃穆。 押送秋仪之的检校伍常锡见状,连忙整理一下衣甲,上前半步行个军礼道:“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启禀刺史大人,山阴知县秋仪之带到。” 殷承良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说道:“好,这是你的战功,我心中有数。你且将那秋仪之押上堂来!” 伍常锡又作了个揖,却道:“大人褒奖末将愧不敢当。只是秋仪之大人确非十恶不赦之辈,还请大人稍存体面。” 殷承良听他为秋仪之说情,心中顿时火气,说道:“秋仪之是造反作逆的恶徒,不是你一个武夫能保下来的。你不要多嘴,快将他给我押上堂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5 受辱 - 一代权臣 - 笔讷 殷承良见秋仪之在众官军的押解之下走上堂来,心中自然高兴,似乎这几日受的窝囊气都一扫而空,冷笑着说道:“秋大人,看你平日里一副飞扬跋扈、小人得志的模样,没想到居然也有沦为阶下囚的时候!” 秋仪之却似乎满不在乎,“嘿嘿”一笑道:“殷大人调动江南道军兵上万来请,下官就是再不识礼数,也应过来参见了。只是我手下十八九个人起居饮食尚未安顿好,因此才来得迟了,还请刺史大人恕罪。” 这话明摆了是讥讽殷承良倚强凌弱,以几十倍、上百倍的兵力,废了好大功夫才将秋仪之制服,实在称不上什么能说得出口的战绩。 殷承良兴师动众攻打山阴县城,居然被这小小知县硬撑了有三四天时间,本来就在江南同僚面前有些说不过去,现在居然被秋仪之当头就是一通嘲弄,让十分看重官体肃穆的殷承良恼羞成怒起来。 只见他高高提起桌子上的惊堂木,使劲一拍,骂道:“秋仪之,你大祸临头还不知悔改!”说着,他又将惊堂木一拍,说道,“你见到本官,还不给我跪下!” 秋仪之却还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笑道:“刺史大人可不要动气,我山阴县穷得很,这块惊堂木是新做的,敲坏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换块新的。另外,下官腿上有伤,不能下拜,这事情刺史大人是早就知道了的,大人贤侄怎么就忘了呢?” 殷承良经他这样一提醒,还真想起秋仪之手中握了“见官不拜”的亲笔圣旨,确实不能勉强他跪下,否则便是欺君抗旨的大罪。 可殷承良又见堂上在坐的文武官员无不注目于他,似乎今日不能让秋仪之低头服软,便是自己的无能一般。于是他咬咬牙,发发狠,说道:“像你这样的顽劣之徒,事到如今还敢同我狡辩!来人呐,给我把他按倒在地!” 大堂之下听候差遣的都是殷承良自家豢养的亲兵护卫,听到主子这样招呼,二话不说便气昂昂走上堂来,扭住秋仪之的手臂、按住他的脖子,就要往地上强按。 秋仪之怎会服气,腰虽已被压弯了,脖子却倔强地扬起,目光直视殷承良说道:“殷大人,我是有圣上旨意在身的,你可不要犯下大错!” 殷承良早已豁了出去,冷笑道:“像你这样胡作非为,还指望圣上保你么?我这就要上奏天听,以自己官身性命弹劾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小贼!”他见自己手下亲兵始终没法压服秋仪之,便又复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这样一个鹌鹑似的小贼,也压不住么?” 那几个亲兵护卫听到殷承良这样痛斥,连忙加大了力气压住秋仪之。其中还有两个刁钻的,伸腿就往秋仪之膝盖内侧猛踹。 秋仪之吃不得疼,双膝顿时一软,然而他却不愿就此屈服,重心向后一仰,顺势坐在地上,始终没有跪下。然而头却被深深按在地上,好似一只煮熟了的河虾一般,佝偻着身子听凭他人宰割。 他秋仪之自从十几年前被当时的幽燕王、现在的皇帝认为螟蛉之子之后,何曾受过如此屈辱?就算是被老将白文波囚禁起来,也是以礼相待,没有这样作践的。 想到这里,秋仪之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哗啦啦”好似小溪一般流淌下来。 殷承良见秋仪之虽没跪下,却毕竟已低头,终于露出笑容,摆个高姿态说道:“秋大人,你不要觉得委屈,这也是你罪有应得。想想你赴任以来的所作所为,难道不该受罚吗?” 秋仪之口舌之上是从来不饶人的,听殷承良这样质问自己,当然要反驳几句,然而他刚想努力抬起头来,便又被殷承良几个穷凶极恶的亲兵压住。 殷承良见状,愈发得意起来,索性起身慢慢踱到秋仪之身旁,刚要开口耳提面命地教训几句,却见躺下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奔上前来,高呼道:“启……启禀大人,探子来报说有一队骑兵正往城内突进,甚是厉害,我等抵挡不住。还请大人定夺。” 殷承良听了顿时一惊,沉思片刻,却依旧不愿相信探报,反嗔道:“笑话!我江南节度军皆云集于此,哪里来的骑兵?莫不是哪位将军御下不严,私自纵马奔驰。你下去查查清楚再来回报!不要事事一惊一乍的。” 谁知那传令士兵还未下去再探,又有一个兵士连滚带爬跑进堂来,神色慌张道:“启禀大人,敌军骑兵已突破城墙,眼看就要杀到县衙里头来了!” 殷承良听了更加惊慌,话未出口,又见一个兵士跑到跟前,捧着一支令箭,说道:“启禀大人,突入城中的骑兵不是敌军,而是官军。为首将领请大人堂外见面。” 殷承良接过传令兵手中令箭仔细端详了一番,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支令箭来历大不相同,看形制乃是三品武将调动军队所用的,而朝中的三品武将仅有禁军的前、后、左、右区区四位将军而已,乃是当之无愧的军界栋梁。 殷承良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却也被来者这样的品级下了一条,却又突然想起自己江南道刺史封疆大吏也是三品官,按着大汉以文制武的惯例,比外头那位将军还要高出半个头来。 于是他又摆起派头,将那支令箭还给传令兵,重新坐回座位,朗声说道:“本官乃是江南道主官,还请将军进堂来见。”他觉得说话不妥,又加了一句,“请县衙大堂甚小,还请将军一人来此,不要多带卫士!” 跪在地上的三个传令兵同时答应一声,便转身下去了。 秋仪之坐在地上虽然狼狈,脑筋却还清明,知道这名无端冲杀进来的武将不是别人,十有八九正是自己派尉迟霁明从衢州请来的将军崔楠。衢州离开山阴县也有上百里的路程,他们这样一来一回三天之内赶到,已是极不容易的了。 他正思索间,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却又齐整的脚步声音,又用余光扫见无数双脚从自己身旁走过,听见一个颇是熟悉的声音说道:“末将崔楠,参见殷刺史。”便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殷承良方才态度倨傲,听到“崔楠”二字之后,立时换了一副嘴脸,起身下台,握住崔楠的手,说道:“原来是崔将军来了。崔将军未免,下官早有耳闻,神交已久。将军驻军我江南道,下官本应早尽地主之谊,却唯恐文武官员私相交际违了国法,这才未同将军见面……” 他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客气话,被强按在地上的秋仪之却早已忍受不住,扯着嗓子喊道:“崔将军救我,我是秋仪之!” 崔楠本是听了尉迟霁明的消息,又亲眼见到皇帝的金牌令箭,这才点起八百精锐骑兵杀到山阴县为秋仪之助阵的。 尉迟霁明离开山阴县之时,秋仪之尚未正式开始同官军作战,也没料到这场内战居然打得如此惨烈。 而当崔楠亲率精锐远远望见县城之时,却见城内狼烟四起,便知情势不妙,二话不说便下令麾下骑士向城内猛突。 把守县城的江南道节度军本来战斗力就不强,全部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城内,怎经得起崔楠手下这群在突厥虎狼之师洗礼之下打磨出来的骑士的冲击?转眼就被杀破防线,任由崔楠杀入城中。 崔楠见这山阴县城虽然不大,找个人却也并不容易,便就近抓了个军官询问情况,这才知道秋仪之已被殷承良抓了,正在县衙之内问话。于是他丝毫没有犹豫,又指挥手下将士,一路杀到县衙门口,这才想到对方也是朝廷命官,不能过于得罪,这才没有杀进去,而是叫了对面一个看门的兵丁进去通报。 崔楠进得衙内,原想着秋仪之毕竟是当今皇上的义子,同殷承良再有矛盾总也会被以礼相待,故而听见被压在地上好似粽子一般的秋仪之说话之时,顿时震惊了,半晌才对手下几个亲兵说了几个字:“放开他。” 崔楠以善于进攻著称于世,同样以少言寡语闻名海内,他手下的兵士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作风,听到这短短三个的命令,赶忙答应一声,便要推开按着秋仪之的那几个人。 那几人都是殷承良喂饱养熟了的,没有主子的命令,怎会轻易罢手?然而崔楠手下几人也都不是易予之辈,双方你来我往,几乎要动起手来。 殷承良却见崔楠手下这些兵士一个个军容严整、身材高大,比秋仪之手下那十几个穷凶极恶之徒又另有一股威严在,料想若同他们抢起火来,不免会吃亏,连忙打个圆场道:“既然崔将军有意为秋大人求情,那便请秋大人起来吧。” 他话音刚落,殷承良话音刚落,却见县衙大堂之上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不知用了什么身法飞快地在强压住秋仪之的几个人的脸上,一人给刮了一个大耳光。 此人出手极重,殷承良手下的侍卫个个被打得晕头转向,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发烫肿胀的脸颊。 这样一来秋仪之便觉背上压力小了许多,立即站起身来,却见打人救自己的果然就是尉迟霁明,又见崔楠没听殷承良的话,反而带了有四五十个兵士上堂,将本来并不宽敞的县衙大堂堵了个严严实实,心里更加安心。于是他朝尉迟霁明点点头,又对崔楠说道:“多些将军救我。” 崔楠是知道秋仪之底细的,见他这样客气,连忙将他搀扶住,拉到自己身旁,说道:“这是末将当做的。”便不再说话。 殷承良见秋仪之转眼之间便已被崔楠保护起来,方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便抢先一步说道:“秋大人同本官在政务之上有些分歧,为官品行又不甚端正,本官正在当面教导。崔将军虽然位高权重,总不好干涉我江南道政务吧?”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6 逆转 - 一代权臣 - 笔讷 崔楠出身平民,是一刀一枪从一个毛头小兵拼杀出来的将军,并不知道殷承良口中这些官场规矩,只知道秋仪之乃是皇帝的螟蛉之子,是任谁都不能作践的,于是他正色道:“末将不愿干涉贵道政务,只是也不能坐看秋大人被人欺负!” 殷承良好不容易将秋仪之擒获,立即就能将牢房中扣押的妙真居士和道姑释放出来,到时候让她们远走高飞或是干脆杀人灭口,再威逼利诱原告苦主撤诉,那这桩搅动江南官场的大案立时就会消弭于无形之中。 然而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际,却平白无故杀进来一个将军崔楠,并且短短三言两语之间就完全站在秋仪之这边。 殷承良是密切关注朝廷中枢变化之人,知道这崔楠将军领了禁军左将军的职衔,又是正经幽燕道出身的皇帝爱将,带了十万精锐之师就驻守在离此不远的衢州地方——是实实在在不能得罪的。 然而妙真居士一案牵涉到江南文武各级官僚,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揭发出来,那自己在江南官场苦心经营十余年的成果便将毁于一旦,自己也必会身败名裂,将来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也永无出头之日。 于是殷承良斟字酌句道:“崔将军,秋仪之大人不过是一面之词,将军可不能偏听偏信啊!” 崔楠正要说话,却听秋仪之对崔楠说道:“崔将军,这边人多嘴杂,说话多有不便,还请借一步说话。”又扭头吩咐尉迟霁明道,“霁明帮崔将军手下将士,先在此处看着这群官员。” 崔楠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跟着秋仪之走出大堂。 殷承良见状忙命令手下护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秋仪之事体还未了结,怎能轻易放他出去?” 那几个护卫闻言答应一声,赶忙上前就要拦阻。却见崔楠带来的几十个将士个个怒目而视,手按军刀,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刀兵相向。殷承良手下这几个护卫不过是些欺软怕硬之辈,又刚刚吃过尉迟霁明的亏,立时就焉了,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动手,眼睁睁看着秋仪之同崔楠并肩走了。 山阴县衙内的地形,秋仪之是极熟悉的,他绕开人多嘴杂的地方,领着崔楠来到小小后花园中,见四周无人,便轻声对崔楠说道:“崔将军,现在事情紧急,我既来不及谢你,也来不及说清事情缘由。只有三件事情求你去做,不知你信不信得过我?” 崔楠自无二话,略加思索便答应一声:“义殿下只管吩咐。” 秋仪之点点头,掰着手指说道:“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将军立即派兵占领县衙牢房,千万不能让其中关押的囚犯被私自释放出去。” 崔楠听了立即点头答应,随即叫过手下一个百户,让他点起三百精兵,前去接管县衙大堂。 秋仪之见崔楠做事雷厉风行,心中十分满意,又道:“第二件事情,实我手下的赵成孝等人——崔将军也是认识的,现在被官军擒获。还请将军出面,将他们释放出来。” 崔楠说声:“此事简单。”便又叫来一人吩咐几句,便让他办事去了。 秋仪之又说道:“这第三件事却不容易办。现在江南道军政官员云集在我山阴县中,我想能否强留这些官员在此处,以便成就大事?” 秋仪之此言一出,就连沉默冷静如崔楠一般,也不由有些惊讶。所谓“强留”二字,虽已是十分难听,其实质却是“扣押朝廷命官”,若追究起来,便是一条谋逆大罪。 崔楠不敢轻易答应,沉默良久才道:“此事甚大,末将可做不了主。” 秋仪之知道崔楠脾性,从来都是深思熟虑之后便义无反顾,若要求他出头办成这件事情,必然要同他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将他彻底说服不可。 于是秋仪之斟酌着语句,说道:“我也并非有意同江南道这些官员过不去。原是因为这些官员全都涉及到一桩重大案件之中——至于案件本末由来,将军也不必知道——此案,我之前已经进京同皇上和钟离师傅说过了,他们两位的意思是要从严办理。现在一场大战下来,事情已经闹大,我这才想将计就计请崔将军将他们留在此处,以免他们出去通风报信,误了皇上的大事。” 崔楠听秋仪之将皇帝名号抬了出来,知道他同皇帝的情分非同一般,又亲眼见到皇帝专属的金牌令箭,已是十分确定这件案子必然是皇帝亲自部署下来的。 于是他又沉思良久,才道:“这件事情难办得很,末将最多将这些官员拦在此处两三天,再迟就难说了。” 秋仪之知道崔楠从不戏言,也从不讨价还击,这“两三天”已是他的极限了,便点头笑道:“大殿下日前已经离京南下办案,想必这几天也就到了。将军能将这些官员拦在这里是一天就一天,多拖一天,这件案子就多一份胜算。” 崔楠听过到这里,忽想到前几日兵部曾送呈文到自己这里,也说是大殿下这几日就要来江南道视察政务,要自己做好关防准备。这同秋仪之的话两相对照起来,已是完全被秋仪之说服了。 于是崔楠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好,那末将便勉力为之。还请义殿下回避为好,恐怕到时动起手来难看。” 秋仪之也知道自己若在旁边观看,未免让崔楠束手束脚,便道:“那我便不在将军身边碍事了,我这就去找赵成孝等人,有他们在我身旁护卫,将军尽管放心,大胆去做便好。”说罢,便转身下去了。 秋仪之走了没几步,却又听见崔楠呼唤:“义殿下慢走,我还想借殿下一物使用。” 秋仪之赶忙折回来,问道:“崔将军要借什么?尽管说好了。” “金牌令箭。”崔楠简短地说出四个字来。 秋仪之听了一愣,心想:这金牌令箭能够调动天下兵马,不能轻动,皇帝赐给自己乃是无上的荣誉和无比的信任;然而他转念一想:崔楠是郑荣的亲信爱将,自己还在破庙之中忍饥挨饿之时,崔楠就在郑荣身边出生入死了;他又想到崔楠即将面对的乃是老奸巨猾的殷承良,又是以武涉文、师出无名,确实需要“金牌令箭”这样的硬货才能节制。 想到这里,秋仪之终于下定决心,将刚刚放入怀中,刚被自己的提问熏热的“金牌令箭”重新递给崔楠,只说了一句:“还请将军小心,此物事关重大,不能有丝毫损毁。”便快步离开了。 崔楠接过令箭,摩挲一番,又小心翼翼地同自己的令箭一起藏在随身布囊之中,目送秋仪之离开,又思索了一番,便招来一个亲信,说道:“你快马回衢州,调三千精骑过来,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说罢,他定定神,整理一下衣冠,这才走回县衙大堂,抬头见自己带来的几十个护卫士兵还在大堂之内未动,堂内江南道官员也似乎无人离开,这才略觉放心。 他又见尉迟霁明也同站在自己那些护卫队列之中,便近前说道:“尉迟姑娘,你不用在这里了,回去护卫秋大人便好。”说完,他目送尉迟霁明离开,却再不说话,自顾自搬来一张椅子,就坐在大堂门口闭目养神。 端坐堂上的殷承良原本以为崔楠带秋仪之下去问过几句话之后,便会重新带他到堂上来,却没想到最后只他一人回来,而秋仪之却不见踪影。 他见状,顿时有些着急,忙起身道:“崔将军,秋大人怎么未同你一起回来,到哪里去了?” 崔楠下定决心是要装聋作哑,能拖一刻便是一刻,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继续一动不动地端坐门口。 殷承良却没有他这份耐心,索性抛下什么派头威仪不要,亲自走下堂来,走到崔楠面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崔将军,秋大人怎么未同你一起回来,到哪里去了?” 殷承良说话之时,离崔楠只有一步之隔,又问得甚是急迫,两颗唾沫星子都喷到崔楠脸上。崔楠当然听见了他的问话,脸上肌肉极难察觉地一抖,却依旧闭着眼睛不答话。 殷承良观察到了崔楠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知道他是在装聋作哑,也便不再询问,走到一个江南道一个武官面前说道:“犯官秋仪之畏罪潜逃,你这就点起兵马,在城中及周边搜索擒拿,莫要让这小贼逃了!” 那武官答应一声,连忙小跑着就往县衙门外走去。 那武官还未走出大堂,却听见沉默已久的崔楠说道:“没有末将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他这声音虽然低沉中带了几分沙哑,却依旧让满堂诸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武官听了一愣,顿时站在原地。 又听崔楠命令手下护卫道:“你们堵住大门,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崔楠手下几十个侍卫异口同声地答应一声,立即排起齐整的队伍,将大堂正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好似人肉长城一般让人无法逾越。 满堂江南道文武官员见崔楠手下军士这般行动,顿时一片哗然,随即恢复平静,几十只眼睛齐刷刷望着殷承良。 殷承良亦觉事情诡异,仿佛确认一般问崔楠道:“崔将军,照你的意思,是否是想要将我等囚禁在此处?” 崔楠想了想说道:“不敢。只请诸位大人在此休息罢了。” 这殷承良是何等老谋深算之人,他知道崔楠这话说得虽然客气,意思却是明白无比,也不免有些震惊,说道:“崔将军,我等都是朝廷命官,大汉自有体制,无缘无故是不能随意扣留的。不知将军为何要将我等扣在此处?” 崔楠也知道自己此举不合大汉体制,不免有些心虚,脱口而出道:“这是秋大人的命令!” 殷承良听了又是一怔,思前想后其中的缘由,然而他把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出秋仪之的身份和他同崔楠的渊源来,思索良久这才试探着问道: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7 对峙 - 一代权臣 - 笔讷 “崔将军,你领了禁军左将军的职务,是武将之中的极品;而那秋仪之却只是一个七品的知县,乃文官中的末流。他又凭什么去命令你呢?秋仪之素来胆大包天,做出这样没大没小的事情也并不奇怪。可崔将军位高权重,又为何以他为马首是瞻?” 殷承良这两个问题,正中要害,是崔楠这样口舌迟钝之人无法正面回答的。于是他索性假装没有听见殷承良的问题,继续装聋作哑。 殷承良见崔楠这样一幅木讷的模样,实在是拿他无可奈何,只得近乎巴结地说道:“崔将军,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在此紧要关头,为难我等呢?是不是崔将军驻跸江南以来,本官招待有所不周之故?若是如此,还请崔将军现在能够高抬贵手,待此事笃定之后,本官定来将军中军大帐之中当面道歉。” 崔楠摆摆手道:“末将同刺史大人素无嫌隙,大人不要多想。” “既是如此,那崔将军还不撤开手下将士,将我等放了出去?改日本官定当登门拜谢!”说罢,殷承良也顾不得自矜身份,抱拳便是一揖到底。 不料崔楠还是毫不买账,依旧沉默不语。 殷承良这变见自己说了一圈子话,面前这个崔将军却还是一副水米不近的样子,顿时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若不是他几十年间养了一身极佳的涵养功夫,否则早已是抓耳挠腮、手足无措了。 只见殷承良在大堂之中踱了无数个圈子,又走到崔楠面前,说道:“崔将军,本官也不同你讲什么道理——本官是朝廷封疆大吏,三品的江南道刺史,掌管了朝廷三分之一以上的税负收入。秋仪之不过是本官属下的属下,新进还不到半年的七品县官。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他那边?” 殷承良满以为自己同秋仪之身份地位悬殊,这道选择题摆在崔楠面前,必定不难选择。 崔楠也确实是毫不犹豫,开口便道:“依末将看来,必然是秋大人更有理些。” 殷承良听到这句话,已经是震惊了。 他统领江南已久,虽然也托着同乡、同年的关系费尽心力努力掌握朝廷动向,然而他却毕竟远离中枢,秋仪之同皇帝是怎样的情分,他更是无从知晓——也因此无法揣摩出为何崔楠会毫无保留地偏袒秋仪之。 殷承良思前想后,只能想到秋仪之方才出去,是用重金行贿收买了崔楠这一种可能。于是他抛下全部的斯文体面不要,走到崔楠耳边,轻声说道:“秋大人是不是给了崔将军孝敬了?本官愿意加倍奉上,只求大人能给个方便!” 说罢,殷承良便解下腰间一块小孩巴掌大小的玉牌,塞到崔楠手中。 这块玉牌乃是用上号的西域和田羊脂美玉雕刻而成,本就十分可贵,又经过数百年几代藏家摩挲把玩,已是温润无比,隐隐间放出养眼的光泽来。 然而这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在崔楠眼中却没有丝毫价值,毫不在意地递还给殷承良,继续端坐在椅子闭目不语。 殷承良见崔楠依旧是这样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心中愈发着急,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是白说,于是索性绕过崔楠,对崔楠手下那群堵门的将士说道:“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囚禁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吗?” 殷承良顿了顿,自问自答道:“是杀头的罪!不,杀头还算轻的,弄不好就是凌迟处死,株连三族!” 然而这些军士都是崔楠从老幽燕道军中一手带出来的,除了崔楠本人和皇帝郑荣以外,任是谁的面子也不给、谁的命令也不听,又何况是殷承良这空洞的威胁了。 只见这群官军忆然一动不动地堵住出门口,带着三分嘲弄的表情冷眼看着暴跳如雷的殷承良。 殷承良见自己的威胁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只好低着头无奈地坐回“明镜高悬”匾额之下的交椅,又招过来几个信得过的文武官员,围在一起商议对策。 好一通商量之后,殷承良又从座中站起,走到县衙大堂门口,冲着外面高呼道:“来人呐!本官有军令下达!” 沉默良久的崔楠听到“军令”二字,顿时来了精神,睁开眼睛一抬,问道:“殷刺史这是要做什么?” 殷承良同他手下那群官员商议的结果,便是要凭着人多势众,将崔楠压服下去。他见崔楠这样问话,以为自己计策成功,满脸带着得意的表情说道:“崔将军手下有兵,本官手下也有兵。既然崔将军能命令手下军士堵住大门,那本官一样能命令士卒接我们出去!” 崔楠听了,冷笑一声道:“县衙已被末将团团围住,殷大人想要叫人,就尽管叫好了。” 殷承良听了又是一愣,惊道:“这么说,崔将军是铁了心,要将我等囚禁于此么?” 崔楠虽然沉默寡言,然而这囚禁朝廷命官的罪名却也是不想承担的,于是笑着多说了两句:“不是囚禁,不过是想留诸位大人在此处多待些时辰罢了。一切供应大人只管吩咐,末将自会派人满足,只是不能踏出大堂半步而已。” 崔楠说话虽然客气,然而“不能踏出大堂半步”,又同“囚禁于此”有多少区别呢? 殷承良自然不能接受,也不相信崔楠真的一声不响就已将县衙清空,于是继续扯着嗓子大叫:“来人呐!来人呐!来人呐!”然而却依旧没有见到半个平日里对他前呼后拥的下属。 叫到最后,连殷承良本人都已绝望了,沙哑着嗓子,带了半点哭腔喊道:“来人呐!门外有没有喘气的?吱一声也好啊!” 崔楠被他叫得心烦意乱,说道:“刺史大人别叫了。就算叫来了江南兵士,也不过来我处领死罢了。” 殷承良听了这话,顿时沉默下来,他心里知道:崔楠说的一点没错——自己纠集了江南道节度军近万人,想尽办法猛攻了几天,才将仅有不到二十人的秋仪之降服;而现在崔楠手里却又上千之众,自己又落在他的手里,攻击起来必然投鼠忌器,更加没有胜算。 可是现在偏偏不是能够轻易放弃的时候。 要知道秋仪之这件案子关系重大,自己为了掩饰过去,调动这么多人马、死了这么多兵士,才勉强占了上风,如何善后尚且没有头绪。现在被崔楠这样一搞,不仅主动权瞬间易手,而且这样大费周章之下愈发遮掩不过去。 若此事到最后还是功败垂成,那自己身败名裂且不去说它,苦心经营的江南官场也势必大为震动,同自己勾连有亲的所谓同乡、同年也将受到清算,同族老幼便更是彻底没了翻身余地。 想到这里,殷承良背后不禁一阵发寒,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抽出手下一名武将所佩的腰刀,在崔楠手下那群堵门兵士之中,选了一名身材略显矮小却甚是敦实的兵士,用刀剑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你倒是让还是不让!要是不让,看我现在就砍死你!” 那兵士也是百战余生的勇士,岂会被殷承良这样一个瘦小书生的虚张声势吓倒,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理睬他。 殷承良霎时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脑海之中一阵眩晕,恍恍惚惚之间举起佩刀,就往那兵士肩头砍去! 那矮壮兵士原本以为殷承良定然不敢对自己行凶,一时之间没有准备,一只肉肩毫不躲闪地硬生生受了这样一刀,顿时血流如注。然而老幽燕道军队讲究的就是“令行禁止”四个字,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居然纹丝不动,任由鲜血流淌下来,双脚却没有移动分毫。 殷承良毕竟是个文弱书生,见到这样场面,顿时被自己吓倒,连砍入那兵士肩头肉中的佩刀都忘了拔出,便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几乎仰面摔倒在地。 殷承良这一莽撞举动,终于惹怒了隐忍许久的将军崔楠。 只见他从椅子之中一下跳起,一脚将这把可怜的圈椅踢了个粉身碎骨,大步走到殷承良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道:“放肆!” 这左将军崔楠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凭的乃是一刀一枪在成千上百次交锋之中的战功,不知手刃过多少敌人,身上自有一股慑人的煞气——特别是脸上一条纵贯左颊、泛着半红不紫颜色的刀疤,在他脸上不停抽搐的肌肉的牵引之下,一起一伏,显得更加可怕。 殷承良被崔楠这凶神恶煞般的神色吓得心胆俱裂,似乎忘了事情是因自己而起,一面不断挣扎着想要挣脱崔楠的大手,一边还在质问:“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崔楠却全不理睬他,右手抓住他的衣领毫不放松,扭头吩咐手下几个兵士道:“还不将他搀下去,交给军医悉心医治?” 殷承良这才似乎恢复过神智,赔笑道:“崔将军何必如此?不过是个区区小兵罢了,方才是我做错了,待我多出银两,好好抚慰也就罢了。” 崔楠原本是个小兵,因确有用兵才能,才被慧眼识珠的幽燕王郑荣从行伍之中举拔出来。因此他带兵最是恩厚,对这些欺压士卒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 殷承良哪里知道这样的背景,三言两语只见就将崔楠胸中的怒火彻底激发。 只见崔楠再也不讲究什么尊卑体面,将殷承良好似一只小鸡似的提了起来,掼到那些堵门将士的身前,对自己麾下将士命令道:“你们都给我把战甲脱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8 刀疤 - 一代权臣 - 笔讷 因天气炎热,崔楠手下的将士都穿着轻便透气的锁子甲,并未废什么周章便脱了下来, 并整整齐齐地折叠好码放在各自身前,上身只穿一件被汗水浸得通透的红色内衫。 崔楠却还不满意,又命令道:“接着脱,上身不要穿衣。” 那些将士果然如他所言,纷纷褪去身上衣服,露出健硕无比的肌肉和古铜色的皮肤。 正在满堂文武官员惊诧之际,却听崔楠一声大喝:“殷大人,你抬起头!抬起头看看,看看我手下这些将士!” 殷承良被他突如其来这声吼叫吓得一跳,慌忙抬头朝那群不动金刚般守护大堂正门的将士身上看去。 只见这群士兵肌肤之上无不缀满了或深或浅的疤痕,随着他们的呼吸时而扩张、时而收缩,好似正在述说无数心事一般。 殷承良及江南道文武官员正看得发愣,忽见崔楠也“呼喇”一下撤下身上战袍,同样露出浑身上身肌肤。众人定睛看去,却见崔楠上身居然布满伤痕,没有一寸好肉。 只见崔楠带了满脸自豪的神采,对殷承良说道:“殷刺史,你好好看看末将身上这一处处疤痕!” 原本沉默寡言的崔楠,居然转眼间变得口若悬河起来。 他指着自己身上从肩头斜着向下延伸到右边胸口的一处将近一尺来长的刀伤说道:“诸位大人请看——这处刀伤,乃是末将做什长时候,带领手下兄弟追击突厥人时候留下的。本来已溃不成军的突厥人,追了几十里地之后,突然回身反击,让我等措手不及。因我军战阵已乱,末将只好奋死拼杀,终于将突厥人杀散,也留下了这条刀疤。当时的皇上见我有一股狠劲,就提了我百户之职,让我做他的贴身护卫。” 说罢,崔楠又指着肚子上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疤痕说道:“这是秋天皇上领军北上焚草时候,看见草原之上有个少年放牧,便招来询问地形路线。没想到此人乃是突厥人的细作,趁我等不备,拿着匕首就要行刺。末将来不及抽刀反击,只能用肚子硬挨了这一刀。原本想着这不过是个小伤,休息个七八天就好了,却没料到这贼人刀上煨了毒,蚕豆大小的伤口居然越烂越大,几乎将末将的肚子烂穿。还好皇上见我可怜,马上将我送回广阳,派了最好的医生医治,休养了半年才能下地。后来皇上说我立了大功,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末将说要带兵。皇上二话不说便越级提我做了都尉,分了三千人给我指挥。” 饶是崔楠好记性,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疤,不论是深可伤及性命的大伤,又或是冷箭造成的小小创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般一一介绍。 就这样,崔楠说了有整整一个时辰,山阴县县衙大堂之内二十来个文武官员,居然鸦雀无声、咳喘不闻地耐心听他讲完。 大汉官场之上,素来有重文轻武的传统。江南道乃是文物鼎盛之地,这样的风气便是更加浓厚。 堂上江南武官受同级文官颐指气使惯了,见将军崔楠威风凛凛地细数战功,心中佩服之余,也觉得十分舒爽痛快。而那些原本对武将抱有成见的文官,听崔楠的讲述也知道他这一路走来,全凭实绩,没有半点侥幸。 崔楠说到最后,忽然话锋一转,指着瘫坐在地上的殷承良道:“殷大人,你我都是三品官。不是末将看不起文人——末将脑袋上的官帽,都是一刀一枪、堂堂正正拼杀出来的。你呢?不过是一篇酸腐文章,偶然对了考官口味;又上下逢迎,走了多少偏门,才混到今日这样地位。” 崔楠说得口干舌燥,气鼓鼓咽了半口唾沫接着说道:“就凭你这样的官,也敢手持刀刃、出手行凶?要不是看在皇上面子上,看在朝廷面子上,信不信我现在就捏死你?” 瘫软成一团的殷承良已被崔楠吓得心胆俱裂,唯恐眼前这位将军真的在盛怒之下出手把自己杀了,只好低头望着屁股下的青砖地面。 然而崔楠却是咄咄逼人,毫不退让,仿佛要将这几十年沉默寡言省下来的话在今天全部说完一般,继续说道:“秋大人叫末将在此处暂时将诸位看管起来。末将原也有几分觉得有些多此一举。然而现在见刺史大人这样迫不及待,便知秋大人所为必有道理。既然这样,那大家就在此多歇息几日好了。末将还是那句话,并不会作践诸位,诸位吃喝用度只管开口,就是不能踏出大堂一步!” 经过这样一场风波,江南道官员几乎被崔楠彻底吓倒,仿佛认命一般,即将接受现实。 然而刺史殷承良却突然反应过来,“啊”地怪叫一声,大声喊道:“诸位大人,你们要想清楚了,若‘了尘宫’一案揭发,那大家的前程就要毁于一旦,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堂中官员听到他这样一声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屁股也并不干净,一旦事情败露,势必牵连到自己。况且这件案子并非什么贪污几两银子、判错几桩案子这样的小过,而是牵涉到斯文体面,东窗事发之后必然颜面扫地,再也无法再世上立足! 想到这里,立即便有几个牵涉得深的官员拉过身旁几个熟识的同僚,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 他们互相商量了好一会儿时间,似乎终于统一意见,便见有几个胆大的武官,都是中郎将职衔,自恃手中宝刀锋利,一步步走上前来。 其中一个胆大的,腆着大肚子大大咧咧地冲崔楠喝道:“老子尿急,现在就要出去撒尿,你敢阻拦么?” 崔楠木着一张脸,说道:“撒尿也在这里头撒!” “哈哈哈哈!”那武将一阵狂笑,骂道,“放屁!这里是江南,不是北边夷狄戈壁,撒尿要进厕所的!少在老子这里摆谱,老子杀人也不少!” 说罢,那武将也同样褪去上衣,露出一身白肉来。别看这员武将现在是大腹便便、脑满肠肥,年轻时候也曾打过几场恶仗,身上刀疤烫伤虽然比不上崔楠身上的那么骇人,却也零零总总有十好几处。 他正要仿效崔楠一样,吹嘘一下自己战功,却听崔楠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地说道:“总之,我说了不能出去,就是不能出去!” “哟!”那武将轻蔑地笑道,“你崔将军是禁军前将军,奈何我是江南节度军的将军,管不到我头上!你的军令,老子凭什么遵从?”说罢,迈步就要往门外走。 崔楠心想:自己从衢州出发得紧急,又没料到事情闹得这么大,才带了不到一千骑兵过来,而且分散在山阴县城各处——要是上万官军组织起来同自己混战一场,还真是不好对付。 于是崔楠伸出右手,一把推住那员中郎将,呵斥道:“你再敢往前一步!小心脑袋!” 那武将也是个混不吝的性格,听崔楠这么说,反倒壮起胆子,索性好像甲鱼一般伸长了脑袋,拍了拍脖子,说道:“老子的脑袋就在这里,你有本事砍啊!” 他话音未落,身后几员武将及其他文武官员也纷纷起哄,说道:“对啊,你倒是砍啊!”眼看事态就要失去控制。 崔楠冷眼睨了那裸露在外的脖子,心想:若是现在当真能够出手将眼前此人这颗胖头砍下来,必然能够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事态也就彻底安稳下来。然而对方毕竟是朝廷将官,又不是在战场之上犯了什么大罪,当众斩杀,实在是骇人听闻——然而却又是万万不能放他出去了。 想到这里,崔楠突然想起自己贴身布囊之中还放了一支从秋仪之那里讨过来的金牌令箭——此物能够代表当今皇帝统领天下军队,权柄虽大,却不能轻易示人——然而现在千钧一发之际,却再也不能引而不发。 于是崔楠一把推开那员武将,在满堂文武诧异的目光之中,径直走到大堂正前方用来审案办公的那张大几案前。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下身旁布囊放在几案之上,又谨小慎微地将其中那支纯金打造的物件双手捧出,用力握在手掌之中,向上一举,高声喊道:“金牌令箭在此,江南文武官员跪接!” 堂中官员齐刷刷往崔楠手中望去——只见他手中令箭上清清楚楚地用极古朴端正的小篆体雕刻了“如朕亲临”四个字,在夕阳余晖的映射下,泛出赤红色的光芒来。 江南道这些官员早就听说过皇帝调动天下兵马时所用的金牌令箭的规制,却都难以相信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柄居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既是不敢怀疑,又是不愿轻易屈服。 还是刺史殷承良见过世面,战战兢兢地走上几步,问道:“崔将军,难道此物真是皇上所用的金牌令箭么?” 崔楠“哼”了一声:“这是何等物件,末将岂敢冒充?” 崔楠简简单单几个字,却不由得殷承良不信,只听他试探地问道:“下官愚昧,却也知道此物非比寻常,不知皇上何时颁赐到将军手中的?” 崔楠却不回答,却道:“你知道此物厉害便好,旁的也不是你能过问的。我就问你,这里还是不是大汉天下?” 殷承良在江南从来都是一手遮天,却也不得不被皇家天威震慑,只得诺诺连声道:“是,是!” 崔楠闻言,立即断喝一声:“既然知道,见到皇上,为何不拜!” 至此,殷承良已是彻底折服,长叹一口气,也不说话,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冲着崔楠手中的金牌令箭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堂上江南文武官员见状,也只好仿效着行了礼仪。 崔楠见堂下黑压压跪倒一片,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到肚子里,不知不觉之间却已是汗流浃背。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49 风波乍起 - 一代权臣 - 笔讷 经过这样一番波折,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终于落下帷幕。 江南六月间白天时常极长,此刻却也是日薄西山。崔楠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料想大堂之上的江南文武官员也同自己一样是饥肠辘辘。 于是他叫来随军的伙夫庖厨,这就向县城周边百姓购买山羊,按照老幽燕军中的办法,就在县衙堂前空地之上,燃起篝火,烧烤羊肉。不一会儿,几只杀好的山羊就被烤得焦香扑鼻。 崔楠内心当中也无意为难作践满堂的文武官员,便命人将熟肉细细切好,装入盘中送到堂前。 这些官员一个下午都只喝些茶水,早已是饥饿不堪,见到美味摆到面前,才顾不得什么斯文体面,用手抓着就往嘴巴里面送。 饱餐一顿之后,睡意又涌上头来。 崔楠见他们一个个睡眼惺忪的模样,便又命兵士挑选略微干净些的被褥送到县衙中来,就在堂前打好地铺,让这些官员就寝睡觉。他也丝毫不敢怠慢,令人在堂前空地上支起一只帐篷,自己也在其中休息,防着这些官员乘夜逃了出去。 第二天,崔楠继续将江南官员囚禁在大堂之内,饮食供应却是一应俱全。他又用金牌令箭将城内城外万余节度军统统遣散回去。及至当日夜半,崔楠从衢州大营调过来的数千大军也夤夜赶到。 至此,崔楠始觉放心,连夜将手上军队部署妥当,把收住山阴县城各处关隘,又命人抢修被大火焚毁的城门。 这样一来,整个县城城墙之内,就都全在崔楠掌控之下。于是他略略同秋仪之商议一番,便将江南文武官员从大堂之中释放出来,只是不能离开县城而已。 就这样一连过了五天,城外才传来消息,说是当今圣上膝下大皇子殿下克日就要驾临金陵,要江南道文武百官不分品级,统统前去迎接。 秋仪之等的就是这条消息,又料想着这些官员兼程赶往金陵尚且有些来不及,已是无暇再去兴风作浪,于是便叫崔楠将这些官员再多看管一日,自己则叫起尉迟霁明分乘一匹汗血宝马、一匹渤海良驹,抢先一步赶往金陵。 秋仪之兼程赶到金陵城之时,大殿下郑鑫已经到了两天了。 郑鑫此次南下金陵,带了明确的任务,要借山阴县这桩“十三命奇案”好好扫一扫江南官场。因此他不便借住在官府衙门或是驿站等一切同官府有关的地方,于是派人打个前站,寻了金陵城中一处叫“栖霞寺”的有名寺庙,让方丈暂时遣散武官僧众,便住了进去。 也因此,秋仪之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听到郑鑫的所在,马不停蹄便赶去“栖霞寺”中。幸好负责郑鑫关防宿卫的,乃是郑鑫在广阳城中的老侍卫,同秋仪之也见过几面。于是秋仪之倒没耗什么大周章,便进了这座栖霞寺。 郑鑫果然是好眼光,他下榻的栖霞寺虽处金陵繁华所在,却是三面环山、北靠长江、通过一条不宽不窄的小径同外边连通,正有闹中取静之妙;寺中柏木森森、晨钟暮鼓,颇能让人心旷神怡。 郑鑫住所在寺庙最深处一座独立禅房之内,听说是秋仪之来,便迎接出来,张口就道:“兄弟几日不见,怎么气色……气色比在京城时候还更差了些?” 秋仪之朝郑鑫作揖行礼道:“劳烦大殿下挂记了,这几天,我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郑鑫正要市恩售宠,便笑道:“什么大殿下,以后没人时候,你我还是以兄弟相称好了。是不是江南道那些官员给你气受了?告诉大哥,自有大哥为你做主!” 秋仪之这几日连番恶战,几乎险遭不测,听郑鑫这样讲话,心中怎能不有所触动?他眼睛顿时噙满了泪,说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就是圣上交办下来的事情最是耽误不得,大哥何不现在就跟我进屋去详谈?” 郑鑫听了点点头,亲自挽着秋仪之的手,便携手进了临时布置起来的书房。 兄弟二人密议了好一阵,直到金乌西斜这才商议妥当。 郑鑫见日头不早,便要留秋仪之在寺内住宿。 秋仪之却道:“大哥同我虽有兄弟情分,然而在此江南道,大哥现在是皇上钦差,小弟却是山阴知县,这里头的君臣分际不可僭越。若住宿在此,怕是多有不便。” 秋仪之这番上下有别的话,说得郑鑫浑身舒坦,便也没有强留,却问道:“那兄弟住在何处?愚兄有事请教,也好有何寻处。” 秋仪之连道“不敢”,又说:“金陵城中有个‘半松先生’是小弟的朋友,小弟这就借住在他那里。兄长有什么事情需要差遣的,尽管派人来叫好了。” 郑鑫点头道:“这‘半松先生’,我也是久闻其大名,今日既然来了,抽空定当拜访。” 秋仪之同他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叫起尉迟霁明一同往“半松先生”林叔寒那座极大的院子而去。 林叔寒的庄园离开栖霞寺倒并不十分遥远,秋仪之同尉迟霁明走了没半个时辰便已到了门口。看门的老头儿只见过秋仪之一面,认了好久才想起来,于是赔笑着开门将他二人放了进来。 庄园之中的林叔寒正在同吴若非吟诗饮酒,听闻秋仪之和尉迟霁明前来拜访,十分高兴,走出来好长距离前来迎接。 尉迟霁明原本就同吴若非甚是投缘,两人许久不见思念得紧,刚一见面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说着说着,便要牵着手要下去将悄悄话去。 秋仪之正同林叔寒寒暄,见状忙伸手叫道:“吴姑娘,在下晚饭还没吃呢,能否可怜赏我一顿饭吃?” 吴若非掩嘴笑道:“秋大人还是个朝廷命官呢,怎么好像乞丐般张口就要讨饭?” 秋仪之见吴若非一颦一笑之间娇媚万方,略定了定神,方才不好意思地说道:“让吴姑娘见笑了。” 吴若非又掩嘴笑道:“若真是让一个朝廷命官活活饿死在这里,不但林先生脸上不好看,恐怕也是给我大汉盛世抹黑呢!我还是先下去为秋大人炒两样小菜,权做充饥好了。” 说罢,吴若非朝秋仪之和林叔寒蹲了个福,袅袅便走下去了,尉迟霁明则说是要帮忙打下手,也跟着离开了。 林叔寒目送这两位女子离开,这才沉沉地问道:“不知大人案件办理进展如何?” 秋仪之知道旬月之前同林叔寒告别之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一言难尽,便指着一座凉亭,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先生同在下先到凉亭之中坐下细谈?” 他见林叔寒点头答应,便一同走入凉亭,坐定之后这才款款说道:“多亏先生大才,此事已大抵办妥。” 说罢,秋仪之就捡着能说的,将自己进京之后怎样同先生钟离匡和皇上郑荣商议,又怎样挑动大殿下郑鑫亲自南下办理此案的经过,同林叔寒细细说了。又将自己回到山阴县后,怎样与州牧蔡敏及刺史殷承良交锋的事情,也向林叔寒讲了。 此事吴若非已端了几盘子热气腾腾的小菜上来,听到秋仪之这样的讲述,已是花容失色,说道:“没想到殷承良平日里头自诩儒雅,却也舍得下这样的狠手。” 林叔寒展开折扇摇了两下,说道:“这有什么?这些官员我是见多了,前一刻还跟你称兄道弟,转眼间就恨不得把你杀了,最是没劲透了。” 吴若非见林叔寒脸上似乎带了愠色,忙赔笑道:“你自己知道就好了,又何必在秋大人面前提起呢?有道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看你就在这里当个逍遥隐士也是好得很呢!” 秋仪之听到这里,却道:“林先生的大才,我在钟离丞相和皇上面前也曾提及过,这两位贵人对先生的才干也是早有耳闻。若先生有心出将入相,这引见之事,可全权包在在下身上。” 林叔寒闻言,眉毛不经意间向上一挑,随即冷眼瞥了秋仪之一眼,说道:“我有什么才干?不过是画几幅涂鸦、写几个烂字、做几首破诗罢了,凭什么当官?” 秋仪之听林叔寒话语之中似乎透露出几分不快,便也不好接嘴,只能干笑两声,算是遮掩过去。 倒是吴若非善解人意,一面同尉迟霁明一道将小菜摆上亭中石桌,一面微笑着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休要理会他,他这几日正是心情不好。他这人就是这样,肚子里藏不住事情,什么都摆在脸上。偏偏他是满腹经纶,脾气也跟着一天三变,所以落了个喜怒无常的坏名声。” 林叔寒是任谁面子都不给,若放到别人敢这样当面数落他,他非得立即下逐客令不可。然而偏偏这吴若非乃是他的心上人,自己纵然又一肚皮的火,也是无法发泄。 于是林叔寒只好长叹一声:“你说得倒轻巧,我心情不好,还不是由你而起么?” 他这一说,反倒让吴若非沉默不语,转眼之间一双凤眼就湿润了。 秋仪之见状,知道他们两人说的必然是一件隐私,然而调起自己好奇实在是不问不快,便道:“不知是什么事情,林先生能同我说说么?说起吴姑娘,在下方才不是已同先生讲过了?皇上那边已经松口,要赦出吴姑娘的贱籍,这件案子办妥之后,应当就能成功了。” 林叔寒却叹口气道:“大人办事,学生是放心的。就是我父亲这边,实在是……” 林叔寒说到这里,居然哽咽起来,忙站起背过身去,不让在做诸人看见自己失态,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若非的事情,我同家里老头子吹过风了。他倒好,不管青红皂白,就是‘不行’两个字,不管你是良是贱、是好是歹,只要在青楼里头待过,就是不能进我林家门!”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0 殿下驾到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越说越是气恼,放声吼道:“青楼怎么了?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不知‘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我看士林当中有些自诩清高的文人,一个个口蜜腹剑,还真比不上青楼妓 女呢!” 吴若非在一旁呆呆地听,心中也是十分触动,眼中含满了泪,几乎要垂泪下来。 秋仪之却道:“林先生这就错了!林先生说令尊执着于世俗偏见,先生自己难道就超脱而出了吗?” 秋仪之这话好似当头棒喝,让林叔寒顿时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道:“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秋仪之笑道:“我的意思是,林老先生因为执着于吴姑娘的身份,不让她进林家大门;先生又何必执着于‘名分’二字,偏要让吴姑娘明媒正娶进你林家门呢?有道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林先生和吴姑娘能够长相厮守,比之那些所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夫妻,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林叔寒听到秋仪之这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立即破涕为笑,说道:“秋大人果然见识高远,我姓林的今日才算茅塞顿开。我看自己吹嘘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会事呢!就算是真的,夫妻之间方如此造作,才是真的没有半点趣味。” “先生说得正在理上。”秋仪之接过话头说道,“记得在下进京之前,曾邀请林先生到我山阴县中居住。现在看来,正好能够避过令尊的耳目,同吴姑娘一道诗书唱和,岂不美哉?” 林叔寒略一沉思,立时笑道:“秋大人真是好主意。我就说是金陵城中糟乱不堪,不利复习功课,向老头子告个假,去山阴县中苦读迎考。老头子听了,高兴还来不及呢!一定立即就放我走了。”说罢,便是哈哈大笑。 吴若非见林叔寒心情转好,也跟着笑了一阵,却又似乎想起什么心事来,脸上笼起一阵阴霾。只听她幽幽地说道:“先生先去准备,等我凑满了赎身的银子,再来同先生相聚好了。” 秋仪之早知道这吴若非乃是金陵城中头牌花魁,赎身银两必然极为昂贵,一时难以凑齐也并不奇怪,于是笑道:“天大的事情也摆平了,吴姑娘这有情人,还能在这无情物上栽跟头么?在下也是颇有积蓄的,先借给林先生,也不怕他跑了,就让他慢慢还好了。只是不知还缺多少空额?” 吴若非看了一眼秋仪之,眼中泛出希望的光芒,说道:“我求了老妈妈好久,她才肯放我出来。就是要三十万赎身银子——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银子连同首饰,大概值个七八万吧;林先生这里能拿出五万来,这样还不到一半,不知何时才能凑满……” 秋仪之听了一愣,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拢共才能拿出三四万两出来,还是预支的薪俸……没想到,这老鸨子心肠这么黑,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嘛!” 吴若非低着头说道:“妈妈虽然贪财些,却也不是什么坏人,我不愿接的客人她从没用强过。何况这几年,我给绛云楼带来的收项,每年都在十万两上下,她这价开的,也不算太过……” 秋仪之听了,已是惊呆住了——他知道大汉朝廷,一年的税收不过五六百万两银子,整年开支下来到年终最多剩下个二三十万结余,有时候还不免亏空。却没料到一个吴若非头上,每年赚的钱,就能有国库一半左右的结余,真是骇人听闻。 秋仪之愣了半天,这才说道:“那也没事。大殿下已到江南了,他有钱得紧,等得了空,我向他暂借个十万两银子,怕也就差不了多少了。更何况皇上下旨赦出吴姑娘贱籍之后,那老鸨就再无理由扣住姑娘。姑娘到时候一走了之,跑到我山阴县治下,若那老鸨再要过来寻衅,自然有在下同她理会!” 吴若非听秋仪之话说道这里,心中方才觉得有些放心,轻叹口气道:“眼下也就只好如此了……”她又见摆了一桌的菜肴却都无人动筷,又道,“都怨我,为了我这点小事,耽误大人吃饭,你看这些菜都凉了。怕是热过之后就失了原味,要不我再下去重做?” 秋仪之忙摆摆手道:“吴姑娘要是再去做,恐怕我就真的要饿死了。”说罢,他便夹起一块缠着冰糖丝的糖醋小排,放进碗里大快朵颐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叫道,“好吃,好吃!” 一旁的尉迟霁明也是腹中饥馁,只碍着秋仪之这个叔叔没有下筷,这才忍着不动。现在见秋仪之吃得正欢,便也迫不及待地挑起自己喜欢吃的往嘴里塞,全然不顾什么淑女礼节。 林叔寒和吴若非二人见他们吃得香,心中忧愁便也消散了些,于是众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就寝去了。 第二天秋仪之起得甚早,同林叔寒谈论京城风物和金陵典故。两人说得甚是投机,不知不觉已到中午,吃过午饭之后正要寻处好景致继续说话,却有郑鑫府上之人过来传令,说是殷承良已率江南百官回到金陵,郑鑫就要在栖霞寺召集江南文武训话,要他速速赶去。 秋仪之闻言,当然不敢怠慢,赶紧叫起尉迟霁明各自乘马便往栖霞寺而来。 栖霞寺山门口已停满了江南各级文武官员所用的轿子马匹。秋仪之见在现场指挥秩序的就是郑鑫那个老管家,便连忙上去询问情况,这才知道江南官员已全部到齐,就等秋仪之一人而已。 秋仪之闻言,愈发不敢耽搁,答谢一声之后,便下马匆匆往寺中跑去。 进了寺门,秋仪之却见郑鑫正领着江南道文武浩浩荡荡近百个大小官员正在观赏寺中园林景观,殷承良、蔡敏等人也都在其中,其中更有不少官员是同自己刚刚交锋过。 秋仪之也不怕尴尬,腆着一张笑脸就跑上前去,向江南道诸位大人行过礼后,便要向郑鑫下拜。 郑鑫连忙一把将秋仪之搀扶住,说道:“你不就是父皇钦点的山阴知县秋仪之么?父皇赐你见官不拜,我虽是王爷,却也还是大汉臣子,怎敢违抗圣意呢?倒是你的脚伤不知好些了没有?” 这套说辞,是他们两兄弟早已商量好了的。 秋仪之也按照昨日说好的那样,笑着说道:“多亏大殿下惦念了,下官的脚伤已近痊愈。还是先给大殿下行个礼吧!” 说罢,秋仪之便双膝一曲向郑鑫拜了一拜。 郑鑫见秋仪之这样极受父皇宠信的义子,也拜服在自己脚下,心中说不出的爽快,却又忽然想起自己这位义兄弟在父皇面前的分量,于是赶忙弯腰将他扶起,说道:“秋大人这又是何必?” 他话音刚落,便又半开玩笑地对在场江南道官员说道:“这事大家可别外传,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我可交代不过去……”说罢便是“哈哈”大笑。 江南官员不知其中原因,也只好跟着干笑几声。 笑了一阵,郑鑫便对领头的殷承良说道:“殷刺史,贵道官员还有缺席的吗?若没有,我等何不堂前议事?” 殷承良闻言,便郑鑫作了个揖道:“回大殿下,江南道八州四十七县文武官员,除四个告病、五个丁忧的,皆已到齐。” 他刚刚在山阴县里吃了秋仪之的亏,用满是怨毒的眼神,望了秋仪之一眼,又补了一句道,“秋大人乃是最后一个到的,还请大殿下训示。” 他原想特意点出此句,以便让秋仪之在郑鑫面前留个坏印象,却不料这位权倾朝野的大殿下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笑着对众官员说道:“那样便好,也谈不上什么训示。我不过是奉了父皇旨意,南下过来看一看江南民风民情罢了。这样,我看现在日头正盛,不如我等到屋中再详谈可好?” 他也不等殷承良等人答应,便自顾自往栖霞寺深处走去。 众人也当然不敢违拗,赶紧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他身后。 栖霞寺早已按照郑鑫的吩咐,腾出一间原本供奉着几尊罗汉的偏殿,供郑鑫使用。 话说这佛国罗汉虽然“神通广大”,却依旧比不上俗世王爷的权柄来得厉害。栖霞寺久在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连主持方丈也是颇通人情,连夜带领僧众将几尊罗汉请了出去,在偏殿之中腾出老大空间。然而这江南道一百来个官员一拥而入,却还是把这间殿宇塞了个满满当当。 秋仪之虽然实际身份尊贵无比,然而明面上却是这群官员之中品级最低、资历最浅的,只好按着规矩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后一个,远远听郑鑫讲话。 只听郑鑫说话中气十足:“我奉旨来江南视察民情,来了也有几天了。这江南道果然是物华天宝、人文荟萃之地。就拿着金陵城来说吧,这般繁华景象,恐怕连京师洛阳都未必比得上。依我看,这全是刺史殷大人治理有方,贵道各级官员励精图治的成果啊!” 郑鑫有意无意之间处处学习其父郑荣的说话做派,虽有时还略显浮夸做作,却也确确实实养成了一股天潢贵胄特有的凛然贵气。 站在头牌的殷承良听了,刚忙上前一步,谦逊道:“愧蒙大殿下褒奖,这些都是皇上教化之功。下官所作所为,不过是按图索骥、按部就班而已,如果说有什么功劳的话,不过为官还算清明罢了。” 郑鑫听了,心中“哼”地一声冷笑,心想:你这老匹夫说话倒漂亮,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亏心事,否则我怎会奉了皇上密旨要来查办你呢? 然而他这点心事却不能在此当中点名,却道:“殷大人过谦了。只是我离京之时曾经同皇上造膝长谈。皇上说了江南道富甲天下,新进的进士宁可来江南当个县令,也不愿去别处当个州牧,可有这个说法?”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1 绝妙双簧 - 一代权臣 - 笔讷 殷承良听了一愣,心想:这个问题虽然起于官场俚语,似乎是在开玩笑,却又仿佛直指吏治要害,不可随意回答。 他毕竟久在官场之中摸爬滚打,已混得精滑,装作面露难色地对郑鑫说道:“下官在江南也有不少时日了,这话却似乎从未听说过,不知是从何时何处开始流传的。”他又半转身,问满殿文武官员道,“诸位大人可曾听说过?” 这些官员一个个都是人精,早已接过殷承良的灵子,纷纷纭纭道:“没听说过……从没听说过……” 殷承良点点头,又似恍然大悟道:“对了,下官这边还真有一个新派下来的知县。秋大人,大殿下的话,你可曾听说过?” 秋仪之听了也是一愣,心想:这殷承良用兵是外行,官场争斗之术却是无比精通,短短两三句话不仅让自己及所有江南官员置身事外,还将话头推倒我这里——还真是只老狐狸啊! 然而秋仪之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卑不亢说道:“这话我当然是听说过的。” 秋仪之的聪明诡计,殷承良是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他原想着自己这话一出,秋仪之必定百般抵赖推说不知,谁料他居然直言不讳,直接承认。于是殷承良将计就计道:“那倒要请教秋大人,这话是从何处听闻的?” 秋仪之“嘻嘻”一笑,说道:“哦,这是下官进士及第之后,皇上召见说话时候跟我提起的。没有皇上这话,下官怎么会厚着脸皮问圣上讨一个江南道的知县当呢?” 秋仪之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顿时让殷承良听了哑口无言。 郑鑫听得清楚,心里却是觉得好笑:当年他们兄弟四人在一起读书之事,这秋仪之就以刁钻古怪著称,就连博学多才如钟离匡,也常常被他问得狼狈不堪,更何况是你殷承良了。 然而他现在毕竟身份高贵、居高临下,虽身负惩治殷承良等江南道官员的使命,却也不想初来乍到就过于驳了殷承良等人的面子,便笑着打个圆场说道:“这点风闻,不过我随口一提罢了,大家也不必细究。” 殷承良忙顺杆下个台阶,说道:“自古官职有厚有薄,我江南乃是天下富庶之地,官员日子好过些是事实,因此也难怪各地官员有些微词。不过我江南道利用官员身份做些生意致富的官员或许有些,而那种穷凶极恶、与民争利的官员却是没有的。这点殷某是可以打保票的。” 郑鑫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殷大人说话,我还是信得过的。不过既然是父皇派下来的差使,我也不能敷衍了事,到时候去几个县里头查查历年账务、访访士绅宿老、探探民风民情也是需要的。到时候还请殷大人不要横加责难哦。” 殷承良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心中却想:我江南衙门之中有的是做账高手,早已将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各地士绅大多同官员联结有亲,又岂会乱说怪话、自掘坟墓;至于探访民风,到时候找几个熟人给点钱,假装成百姓,一口一个皇恩浩荡、吏治清明,便也算打发过去了——你大殿下南下视察,能带多少人手,能停多少时日,又岂能尽查吏治弊端呢? 殷承良正在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却听郑鑫话锋一转,说道:“政务要查,军务也不能荒废。据说殷大人前几天还点了江南道节度军上万人出去拉练,不知是否有这样的事情?” 殷承良听了,后背霎时涌出冷汗,权衡了片刻,选择装聋作哑道:“这事我略有耳闻。然而下官虽然兼管江南民政军务,对带兵却是一窍不通。节度军日常训练调动,均由节度使史长捷、史将军负责。大殿下若要问,不如问问史将军好了。” 史长捷乃是江南武官中品级最高的一位,除领了江南节度使的实职之外,还拜了“征南将军”的虚衔。然而殷承良在江南素来一手遮天,动用兵马从来不同自己这个军事主官说话,这次发兵攻打山阴县也只是派了个书办随意过来打声招呼,连自己一点意见都没有征求过。 因此史长捷听殷承良一脚将皮球踢到自己这里,立时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若是放到平时,史长捷必然利用这大好机会,狠狠在郑鑫面前给殷承良下一剂猛药。 然而他现在却是万万不能,只因他史长捷屁股也不干净。 原来史长捷是武进士出身,娶的老婆却是将门之后,他刚过四十就能在江南这样富庶地方担任最高武官,老婆家出力也是甚多。因此他老婆便有恃无恐,从来不在他面前客气,素来有“母老虎”之称。史长捷对此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一不敢斗胆休妻、二不敢私养外宅、三不敢嫖宿妓院,无奈之下便只好装作养身修道的名义,同金陵城内外几座道宫之中的道姑厮混在一起。 有了这上面几条原因,史长捷虽同殷承良不睦,却也是绝不希望“了尘宫”一案揭发,于是他一边冥思苦想,一边字斟句酌道:“这事殷大人同末将打过招呼了,说是越州那边有山贼土匪袭城,来势甚大,因此要调周边驻军前去平叛。至于行动进展么……因末将旧伤复发,此次并未随军指挥,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殷承良是何等精明之人,知道史长捷将皮球重新踢到自己这边来,心中不免有些愠怒,然而现在却不是翻脸的时候,只好顺口答道:“没错。就是越州州牧蔡大人禀报,说其本州驻军无法弹压,这才领军前往的。” 郑鑫早已从秋仪之那边知道实情,却要故意为难为难这些官员,好让他们说出什么自相矛盾之语来。于是郑鑫又扭头问道:“州牧蔡大人来了么?土匪袭城,乃是造逆大案,眼下情形如何,可否同我详细说说?” 站在队列之中的蔡敏听了一愣,暗自盘算:“若事承认自己辖区境内出了逆案,那作为主管官员的自己便难辞其咎,朝廷照例是要处罚的——按着自己的年龄资历,若在这时候被记了过、贬了职,那今生今世便不可能再进一步。若不承认逆案的发生,那自己辖内不过发生了一般刑事案件,况且这‘了尘宫’一案自己牵涉得并不深,也没由来帮这素来狂妄自大的殷承良分罪。” 经过这样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蔡敏终于说道:“也不是什么山贼袭城,其实是山阴县令秋大人擅离职守,导致县内治安紊乱。因此下官才奉了殷大人的口令,带领本地驻军前去弹压的。” “哦?还有这事?”郑鑫故作疑惑的样子,又目视站在队伍尾端的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你我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怎么做出擅离职守之事?你有何话说?” 这原本是秋仪之同郑鑫商量好了,要在江南众官面前演的双簧,听他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引入正题,便强忍着笑,上前一步道:“下官并没有擅离职守啊。不过是本县之中出了一桩大案子,下官不知如何办理,因此亲赴金陵向殷刺史讨教。或许是忘了同蔡大人通报一声,这才造成误会吧?” 江南众官听到从秋仪之口中说出“案子”二字,心头无不一凛,虽不敢扭头转身,眼珠子却都睨着将目光集中到殷承良身上。 殷承良只想快些将这话题结束,连忙说道:“是,是有此事。下官已向秋大人做了指示,秋大人也并非擅离职守。想必这是三级官员互通情况不足之故,平白让大殿下看了笑话了。”说罢,他便压低嗓子干笑了几声。 满堂江南官员,也跟着笑出声来——临时空出来禅堂之中顿时充满了尴尬的笑声。 “到底是什么案子,居然要秋大人放下手中差事,亲自越级向刺史请示?”郑鑫问道。 郑鑫此言一出,满屋子笑声顿时沉寂下来,百十来个文武官员齐刷刷望着秋仪之。 秋仪之嘴巴一咧,说道:“大殿下提起的这件案子,那可是一桩大案,放在整个大汉天下,都是耸人听闻的。” 郑鑫立即接口道:“哦?我大汉虽然盛世太平,却也不乏无知刁民铤而走险,一年案件也是数不胜数。秋大人这件案子又凭什么号称耸人听闻呢?” 秋仪之也接过话头,说道:“大殿下见多识广,或许不在眉眼底下,然而以下官看来,区区一个不知名的道姑,居然数年之内,杀害了十三条人命。这样一件案子,真真切切可以当得起‘耸人听闻’四个字了!” “什么!十三条人命!”郑鑫拍案而起,故作惊讶道,“秋大人!你辖区之内出了这样大的案件,岂不知守牧有责,你罪在难赦么?” 秋仪之也佯装惶恐道:“大殿下请息怒,这可不是下官的罪过啊!此案案发之时,下官到任还不到一天,下官可不愿替前任分过啊!” 郑鑫听了,怒气似乎有些消散,便道:“你倒是伶牙俐齿……却也并非全无道理。那现在你在任也有两个月了,案情总算是查明白了吧?” “查明了,查明了。”秋仪之等的就是郑鑫这句话,于是赶紧将这桩“十三命奇案”的前后经过细细道出。 郑鑫和秋仪之这一问一答极为紧凑,让殷承良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面细听,一面搓着手干着急。 却说郑鑫听秋仪之说完,长舒一口气道:“没想到这‘妙真居士’居然这样穷凶极恶,历年来杀伤十三条人命就算了,居然还敢向朝廷命官动手,真是无法无天!应当严惩不贷!” 秋仪之赶忙一揖到底,说道:“大殿下所言极是,下官也是这样以为的。然而蔡敏蔡大人,还有殷承良殷大人却不以为然。” “哦?”郑鑫加重了口气,扭头直视殷承良道,“殷大人,你怎么说?”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2 风雨欲来 - 一代权臣 - 笔讷 殷承良已是浑身透汗,结结巴巴说道:“这个……这个……秋大人似乎真的跟我提起过这个案子。下官俗务缠身,当时说了什么似乎有些忘了……” 郑鑫不远千里南下江南,就是为了整顿江南官场,而整顿江南官场首当其冲的便是要拿殷承良开刀,又怎会让他以一句“有些忘了”蒙混过关呢。 于是他“哼哼”冷笑几声,不依不饶地对殷承良说道:“殷大人,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要是想不起来……那你就在这里慢慢想,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殷承良这才知道这个大殿下绝对不好对付,隐隐之间似乎是有意冲自己来,只好咬咬牙,说道:“下官老了,记性不好,当时说过什么话,真的想不起来了。想必也就是说些要秋大人秉公办案,既不能姑息养奸,又不能冤枉好人这些空话罢了。” 郑鑫当然知道殷承良这是在胡说抵赖,然而他现在明面上还处于置身事外、居中调停的地位之上,不能越俎代庖当面质问,便扭头问秋仪之道:“秋大人,当初殷大人果真是这样对你说的吗?” 秋仪之笑道:“下官虽然年纪比殷大人年轻些,然而记性却一点不比他好。因此特地讨了一张纸条放在身边,以免自己遗忘。不信大殿下请看。” 说罢,秋仪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在江南文武拢共两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递到郑鑫书案上。 郑鑫将这字条轻轻扫了一眼,随即对殷承良说道:“殷大人,你的书法也是海内闻名。你看看,这张字条上,可是你的亲笔?” 殷承良闻言,抖抖索索地将字条拿到手中,只见这张两个手指宽窄的字条上只写了“着山阴县令秋仪之,立即释放相应人犯”几个小子——用的正是一笔字原来极为自负的钟王小楷——这张字条原是交给越州州牧蔡敏的,却不知何时落到秋仪之的手里。 “这……这……这确实是下官的手笔没错,然而……”殷承良还想狡辩,“然而上面这意思,是说秋大人前任李慎实李大人原先关押在牢中的几个人犯,均因小过受罚,李大人离任之后恐怕难以审谳定罪,索性重重申斥一顿,释放了事……” 秋仪之闻言,笑道:“殷大人,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此案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原原本本知道事情原委因果的或许不多,然而略有耳闻或是参与其中的却是数不胜数,你再这样抵赖,实在是既没有必要,又没有用处。” 殷承良也知道秋仪之所说的没有半句虚言,但他见到秋仪之这样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样,却是决计不能忍受,咬咬牙说道:“秋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殷某行得正、走得直,又有什么好抵赖的?” 秋仪之闻言,失声大笑道:“既然如此,下官山阴县大牢之中还关着首恶元凶的妖道妙真,又关着意图杀人灭口的前任县令李慎实。下官是否要将其二人调出来,会堂共审呢?就怕殷大人不敢吧!” 殷承良当然不敢,却另找由头道:“秋大人好大胆子。李慎实大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同你品级也相当,你居然敢擅自将其囚禁,岂不知已经犯了国法了吗?” 秋仪之立即反唇相讥道:“囚禁李慎实这样一个七品官算什么?就是殷大人不也被下官暂留在县衙大堂之内么?你休要用这种空话来吓唬我!” 殷承良也是毫不服输,立即回击道:“秋大人胆略非凡,自然不把我们江南文武百官放在眼里。我江南道也不过是南方撮尔小区,自然也供不起秋大人这样一尊大菩萨!” 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 两旁站立的江南官员,尽有吃了秋仪之的亏的,见状也忙七嘴八舌地帮起腔来。原本肃穆庄重的佛殿,顿时混乱不堪,吵成一片。 却惹怒了端坐正中的郑鑫,只见他平摊手掌,猛击面前书案一掌,怒斥道:“你们这样吵吵嚷嚷,还有官员体面在吗?还有圣人教化在吗?还能做万民表率吗?” 众官员听了郑鑫这番痛骂,终于噤声不语,各自站回原位。 却见郑鑫余怒未消,气鼓鼓地说道:“我离京之前,只当江南道乃是开化之地,风物文明不次于京师。却没想到堂堂刺史大人,居然会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同属下当堂争吵;也未想到区区一个七品知县,竟有胆量同上峰当面争执;更没想到周遭同僚,居然没有一个出来劝解的。你们看你们刚才,同市场之中的乡愚蠢人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又道:“依我看,殷大人同秋大人,不过是政见相争,一时失仪而已。最可恶就是你们下面这帮无端帮腔的。方才说话的,我都记下了,你们回去一人些一份检讨送到我这里来,一个也不想跑!” 秋仪之静静听郑鑫把话说完,心中却不得不暗自佩服:让这些插话官员送检讨过来,便是将其同这桩案子捆绑起来,到时候任打任罚就全在他手中了——这招实在是高明得很。 却听郑鑫继续说道:“我奉旨巡视江南官场民情,原本是不应当插手政务案件的。然而现在看来,这桩案子牵涉到十三条人命还在其次,关系到江南官场和睦才更紧要。按着我的意见,这桩案子无论是继续由秋大人查办,还是上交殷大人督办,都不恰当——不若由我亲自审理。诸位大人之中必然有精通大汉律法的,不知这般处置,有何不妥之处?” 这些官员无不噤若寒蝉,哪个敢出言反对作仗马之鸣? 郑荣见了,暗暗冷笑一声,说道:“既然诸位大人都无反对意见。那就请秋大人即日便将本案一应案卷证物统统移交至我处。至于本案人犯,也不宜再关押在山阴县城之中。然而我目下暂住在栖霞寺中,不能搅扰过甚,请秋大人只将妙真、李慎实两个紧要人物押送我处关押。还有,原告苦主杨瑛儿,也一同送来,明白了吗?” 这几点,是秋仪之早已同郑鑫商量好了的,他自己当然没有反对意见,便忙站前一步,说道:“下官谨遵大殿下令旨。” 郑鑫木着脸点点头,又道:“还有。刺史殷大人、州牧蔡大人,这桩案子毕竟发案在贵辖区之内,若纯由我一人审理,未免难以服众。还请两位大人案件定谳之前,不要离开金陵,以便我等会同审理。” 他也不等殷承良、蔡敏答应,随即起身,又用极冷峻的目光扫了满堂官员一眼,说道:“今日说话甚是扫兴,还望诸位大人今后莫要如此。否则我一怒之下以此禀报父皇,皇上雷霆之怒下来,诸位脸上都不好看!”说罢,便拂袖离去了。 秋仪之见了,“嘿嘿”一笑,扭头对满堂面面相觑的官员作了个揖道:“下官令旨在身,少陪了。”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议事佛殿。 他一路离开栖霞寺,也不多做停留,便直趋“半松先生”林叔寒的那处庄园,就在园中草草吃过饭后,也不再园中过夜,叫起尉迟霁明,便各乘一马,连夜往山阴县而去。 金陵至山阴县这条路,秋仪之短短一两个月之间已经走了无数回了,早已是驾轻就熟。 因此秋仪之同尉迟霁明两人没废什么波折,便回到山阴县城当中。 原本被秋仪之请来的将军崔楠早已回到衢州大营,只派了一营约有四五百人马,在县城周围守护,却又全听赵成孝节制。 赵成孝是个做事妥帖可靠之人,虽见江南官员都已离开,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依旧指挥众军日夜巡视唯恐出些什么意外。 秋仪之知道赵成孝这几日辛苦,便勉励几句,又道:“现在大殿下已到金陵城中,同我商量好了,要以此案为契机,好好惩办一下江南官员。因此要押送妙真、李慎实等赶赴金陵;另外也要请杨瑛儿一道前去。我看时辰尚早,我也就不过夜了,你这就提出人犯,再请瑛儿一同随我北上金陵去吧。” 赵成孝点了点头,却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有难言之隐。 秋仪之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赵哥一向来都是爽快人,刀山火海都陪我走过来了,怎么今日竟然扭捏起来?” 赵成孝叹口气,说道:“若不是大人同我自幼相识,又是过命的交情,下面的话,我是不愿说的。说了以后,大人怪我不识大体,我也没什么怨言,大人能听我把话说完,我就已是十分高兴的了。” 秋仪之见赵成孝一脸的愁苦表情,知道他并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便正色道:“赵哥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说得对了,我自然采纳;说得偏了,我也不怪罪。” 赵成孝这才放了心,又叹口气道:“前几天,瑛儿在同我说话时候说,她这状……不想告下去了……” 秋仪之听了一惊,忙道:“赵哥这是在开玩笑吧?杨瑛儿背了莫大的冤屈,当初李慎实是如何的威逼利诱,甚至要半夜行凶杀人,她都没有打消了替丈夫伸冤的念头。怎么眼看事情就要办下来了,她竟打了退堂鼓呢?”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她的。”赵成孝道,“她却说:为他丈夫的案子,秋大人前前后后不知跑了多少次,又引来官军大举进攻,全城百姓都受连累至今有家难回,又平白无故死了那么多官军。自己实在是罪孽深重,丈夫的冤屈现在想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秋仪之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愣了许久才道:“没想到杨瑛儿,还有这样的菩萨心肠……” 赵成孝听了,还当是秋仪之已同意杨瑛儿撤诉,便试探着问道:“那么说,瑛儿可以不打这场官司了?” 没想到秋仪之却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怎么可能?这场官司非打到底不可!”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3 蒙面小贼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听了,瞪大眼睛说道:“大人,真的没有回寰余地么?” “当然没有。”秋仪之又极肯定地说道,“这件案子现在已不是简简单单一桩命案了。它联系着江南百官的前程名声,是圣上整饬天下吏治的抓手……不要说是杨瑛儿了,就是我、就是大殿下,也不是说不办,就能不办的。” 赵成孝听了,无奈地摇摇头,幽幽地说道:“唉,就是不知这件案子,是在替瑛儿伸冤呢?还是在替皇上办事?” 秋仪之听了一愣,随即惊问道:“赵哥,你方才在说什么?” 赵成孝虽然耿直憨厚,却也不是笨人,立即知道自己话已讲错,连忙矢口否认道:“没……没……我什么都没说……哦,不过是我自言自语说的昏话,大人不要在意。” 秋仪之是十分心细敏感之人,赵成孝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杨瑛儿这里举发的这桩“十三命奇案”现在牵涉极深、极广,虽然案头还在自己这里,实际上却早已不在自己掌控范围之内了。而赵成孝也说得一点没错,皇帝郑荣要严办这件案子,为的也并非是为杨瑛儿这一介民妇的冤屈,甚至不是为了大汉司法公正;而是为了祛除异己、巩固皇权。” 想到这里,秋仪之也只好无奈地长叹口气,说道:“赵哥你不要怪我。这桩案子是刺史殷承良执意包庇的,若不捅到皇上那边去,是无论如何也办不下来的。话说回来,现在事情已到了这般地步了,能够伸冤,总比含冤到死要好多了吧?” 赵成孝素来十分信任秋仪之,听他这番解释却也是合情合理,便也只好无奈地点头答应下来。 秋仪之见赵成孝被自己说服,心中略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赵哥同瑛儿,还有巧儿姑娘熟悉,又是她们的救命恩人。还请赵哥能够同杨家姐妹解释清楚,让她们能够顾全大局……” 说到“顾全大局”四个字,秋仪之忽然想起殷承良不止一次向自己表达过这个意思,不过是要自己将案子掩盖住不要揭发,从而保住江南官场的所谓面子。 而今日,这四个字却从自己口中脱口而出,这让秋仪之心中泛起一阵说不出的腻味来,只好扭头道:“事情紧急,还请赵哥能够把事情速速办妥,我这就要出发的。” 赵成孝这才心服口服,也不说话,转身就下去办事去了。 秋仪之见暂且无事,便带了尉迟霁明在山阴县城之中巡视一番,见原本被他谎称“黑死病”瘟疫泛滥而出城避难的百姓,已有一些听到消息,逐渐回到城中。 其中不少百姓的房屋被官军损毁,棉被、木炭、柴草等日常用品也都被当做引火之物被劫掠一空。 秋仪之自小也是穷苦人出身,见状十分愧疚,赶忙上去抚慰几句,并叫这些百姓重新安顿下来之后,便去县衙之中申报损失,一切物品均会照价赔偿。 正说话间,赵成孝已将事情办妥,匆匆赶来,对秋仪之说道:“大人,人犯已被押解上囚车,瑛儿也打点好了行装,这便可以出发。” 秋仪之点点头,又见赵成孝也穿了一身劲装、身背行囊,做好了护卫自己一道北上金陵的准备,便道:“赵哥,你点十个兄弟随我同行。县中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你领其余八个弟兄留守县城好了。” 赵成孝听了一愣,刚要说话,却听秋仪之又道:“这边还要办理赔偿百姓财物的事情,我带来的这些亲兵都是大老粗,大字不识一个的,如何办得下来?也就赵哥粗通文墨,只好有赖你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眼下大殿下已进驻金陵城,殷承良、蔡敏等人都被大殿下软禁,已是安稳得很了,再也没有危险的,赵哥尽管放心。另外,待此事了结,我就派人接广阳城里的瑞寿过来,他也算读过几本书,帮我抄抄文书也是好的。” 秋仪之话已至此,赵成孝便再不能坚持伴同,便只好答应下来。 于是秋仪之在尉迟霁明的护卫之下,领着十个精锐亲兵,就在城外购买了两匹驽马,拉着关押了妙真和李慎实的两辆囚车,又带着原告杨瑛儿,一路迤迤逦逦往金陵城而去。 带了这样一大队人,秋仪之自然行走不动,尤其是越州一带尽是江南丘陵,官道也甚是狭窄崎岖,骑马虽无大碍,赶车却只能是一步一停,缓缓前行。 当时正是炎炎夏日之中,江南地处大汉南方,无处不热得好似蒸笼一般。幸好秋仪之一行在丘陵密林之中穿行,虽也凉快不到哪里去,却也并不受酷日直射的折磨。 于是这一行人缓缓走了有三天,眼看终于要走出丛林小道,进入平坦原野上的宽阔官道。 秋仪之见眼前烈日明晃晃地照成一片,心想着身后成片树荫恐怕再难寻到,于是便下令众人就地歇息,吃些干粮、饮过凉水之后,再从容赶路。 众人自无二话,选着说话投机之人三三两两围成一堆,取出事先准备好了的干粮清水,便各自饮用起来。 正当众人吃喝完毕,正要动身之时,却见斜刺里跑出一人,用黑布蒙面,手执钢刀,口中略显生疏地念念有词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 众人听了初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接着他的话说道:“留下买路财是吧?”紧接着就是一通大笑。 那蒙面劫匪顿时尴尬无比,似乎透过漆黑的布匹,都能看见他臊得通红的脸,支支吾吾说道:“少……少废话!留下财物车马,赶紧滚蛋,老子饶你们不死!” 因赵成孝不在队伍之中,秋仪之手下亲兵里头就“铁头蛟”资格最老。只见他懒洋洋地从一块石头上爬起身来,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大圆脑袋,笑道:“这位小兄弟,我看你毬毛还没长齐,怎么就想不开来找我们送死呢?算了,老子今天心情好,就当你刚才是放了个屁,赶紧给老子走吧!” 那蒙面人被“铁头蛟”这样污言秽语地骂了一通,顿时有些下不来台,说声“少废话”,抡起钢刀就往铁头蛟面门上劈去。 这“铁头蛟”本来就有些武功底子,又经尉迟良鸿指点过,身手更是非同寻常。他见对手突然行凶,却也并不慌张,闪身夺过刀锋,随即伸手抓住那蒙面人的手腕,用力一拧,毫不费力地就夺过那柄钢刀。 山路之上,遇到一两个劫匪也是稀松平常,又何况秋仪之手下这几个亲兵本就是山贼土匪出身,遇到一个小小蟊贼又怎会吃亏? 因此秋仪之毫不紧张,仿佛看戏一般笑着看那“铁头蛟”同这不长眼的小贼周旋。 却听尉迟霁明在他耳边说道:“这个大光头,瞧不出来,居然还学了两招我尉迟家的擒拿功夫呢!” 秋仪之微微一笑道:“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出手,静静看看‘铁头蛟’这小子如何应付。” 尉迟霁明嘴巴一撅道:“就那蒙面小贼的功夫,我还不稀罕出手呢!” 却见“铁头蛟”将那柄刀捏在手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这把刀钢火虽然差了点,做工倒还算精细。这几天老子穷得紧,就算你小子孝敬我的好了。老子拿了你的刀,也算是给你小子张长记性,以后打劫可要选对了人!” 说罢,“铁头蛟”便笑呵呵地玩赏起手中钢刀来。 那蒙面劫匪见状,是又气又急,扯着嗓子叫道:“好小子,居然敢抢我的刀,你不知道拦路抢劫是犯了王法了吗……”他话说一半,似乎刚刚想起自己是拦路抢劫在先,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进肚里。 “铁头蛟”闻言却是毫不在意,嬉笑着说道:“老子就是抢你了又怎么样?就是犯了王法又怎么样?你要拿刀,你自己过来抢回去就是了,光凭嘴皮子利索没用!”说罢便“哈哈”大笑。 蒙面客知道自己武艺远不及“铁头蛟”,自己若是强行上前抢劫,即便不是送死,也是自取其辱罢了,于是恨恨地咬牙道:“好,你等着,等我叫人!” “铁头蛟”未待他把话说完,又道:“怎么?你打不过老子,要回去叫人?那好,你赶紧叫你妈过来。就是你腿脚要快些,老子吃完这顿饭就要赶路去了,没工夫在这里陪你过家家。” 那蒙面人被“铁头蛟”这样一番奚落,早已是恼羞成怒,忽然怪叫“嗷”得怪叫一声。 这一声怪叫倒把“铁头蛟”吓了一大跳,愣了一愣,才又笑道:“都说江南人口音奇怪,原来妈不叫‘妈’,反而叫‘嗷’。怎么听着好像落水狗似的?”说着,又复大笑。 然而他笑声未停,却见二三十个男子从一旁草丛之中一跃而出,护在那蒙面人的左右。 秋仪之见这突然杀出的二三十人身材虽然矮小,却极精干,腰间则全都别了长短不一的两三口长刀,知道这些人绝对不容小觑,忙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铁头蛟”身前,朝那蒙面人作了个揖,说道:“这位是道上的弟兄吧?我手下这位光头的兄弟从来就粗鲁惯了,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过我等确实有要事在身,还望这位弟兄行个方便,山高水长,日后我等有个见面之时,还不知道谁高抬贵手呢!” 那蒙面客好像觉得秋仪之慑于自己人多势众,主动讨饶,便笑道:“你说话倒还算中听,那我就放你一马!我这人大方得很,也不要你的金银细软,就看你牢车里头那个道姑模样俊俏,还有那个老头似乎认得几个字,正好让我带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和账房师爷。” 他又扫了一眼秋仪之队伍当中,又指着杨瑛儿道:“还有那个小娘子,模样也不难看,就同我一起上山,当个侧室,也够你一辈子吃穿不尽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4 倭寇!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此人把话说完,居然觉得他的形容做派居然有些熟悉,于是惊问道:“这位兄台,你我是否曾经有缘见过面?” 那人似乎怔了一怔,却道:“谁见过你?少在这里和我套近乎!老子就问你,人,你给不给我?” 秋仪之这才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却也不想在此时横生枝节,便道:“这位兄台,你说的这几个人事关重大,不能轻易释放。若兄台最近手头紧,那我身上还有个百八十两银子,也够兄弟几个吃喝半年的了。要不我都给了你如何?” 那蒙面人却道:“哪个稀罕你那几两银子?识相的,赶紧留下我方才点名的那几个人,自己赶紧滚蛋!” 话至于此,秋仪之终于明白:此人一开始就是冲自己押送的这几人而来。既然如此,那此人来历定不寻常,绝对不是什么拦路抢劫的小蟊贼,必然同江南官场有理不清的重大关系。 想清楚了这点,秋仪之也不同他再多啰嗦,单刀直入道:“原来如此!我只问一句:兄台可是官场中人?是否是接了江南道刺史殷大人的命令,过来为难我的?” 那蒙面人眼中现出明显的慌乱神情,也不答话,扭头对身后那二十几个小个子,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那几个小个子一面听,一面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江南土语素来与中原官话口音大不相同,又极繁复,以至于有“十里不同音”之称,若是外乡人便是极难分辨的。秋仪之虽然来山阴县中做父母官也有几个月了,然而却有大半时间为那桩“十三命奇案”奔波,留在县内的日子极少,因而对江南土语也不甚熟悉。 正当秋仪之正在努力分辨对面所说的是什么话的时候,那二十几个小个子中领头一人,突然面露凶光,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长刀,同时块钱一步就往秋仪之肩膀和脖子的结合部斜向劈来。 这一招虽然简单,却是一气呵成极为迅速,让秋仪之完全没有反应余地。 倒是一旁的“铁头蛟”见情形紧急,也来不及抽刀还击,就用那柄方才从那蒙面人手中夺过来的钢刀,就往那小个子的长刀上一隔。 没想到那口长刀极为锋利,只听见“锃楞”一声,“铁头蛟”手中钢刀居然被硬生生砍断! “铁头蛟”也是一惊,扔了那半口刀,侧身就要抽出自己佩刀,却不料那小个子出手极为迅速,翻身又是一刀从下往上逆劈过来。 “铁头蛟”手中没有兵刃,只好立即向后跳了半步,这才勉强躲过这一招,然而胸口却被长刀刀尖划破,立即渗出鲜红的血来。 然而他这一起一落,毕竟拖延了时间。只多了这一眨眼的功夫,几步开外的尉迟霁明便已冲上前来,瞅准了那小个子出刀幅度甚大、近身空隙颇多的弱点,贴近了就是一顿猛击。 那小个子虽然兵刃功夫厉害,却全不通拳脚功夫,被尉迟霁明这样一通毫不留情的猛攻,已是被打得口吐鲜血,晃晃悠悠便仰面倒下,只手中还紧握着那柄长刀没有松开。 其余那些小个子山贼见状,口中不知嚷嚷了什么,齐刷刷都抽出长刀,立即围了上来,先将躺倒在地上的那人护住,又一步步朝秋仪之这边压过来。 秋仪之手下那些亲兵也不是善茬,见对手气势汹汹,便也抽出腰间的渤海宝刀,围成一个圈,将秋仪之护在垓心。 秋仪之却见对手手中兵器甚是熟悉,忽然想起将近一个月前,自己的二哥——也就是当朝二皇子殿下——的郑森,曾经阴差阳错从皇帝那里得了一把倭刀——形制正好同这群小个子手中的差不多。 所谓“倭刀”,便是“倭人”所用之刀;而一个“倭”字便是形容人身材矮小之意。 这样两相契合,秋仪之已是明明白白猜出眼前这群人的身份,般忙高声叫道:“大家小心,这些都是倭人,手中刀剑甚是锋利,万万不可轻敌!” 众人听了军令,齐声答应一声,更加小心谨慎,在不知敌人底细的情况下,只排成紧密队列,放着对方过来袭击。 按理说寻常山贼即使再凶悍顽劣,见到秋仪之手下亲兵这样严整的阵型,也要知难而退。然而这伙山贼虽然个子不高,战意却极为高昂,似乎面对强手全然没有畏惧之意——站在最前面两人,挺着长刀就向前冲杀。 秋仪之见来者气势汹汹,又想到这十八个亲兵乃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一个也不能轻易折损了,便忙命令道:“对面都是亡命之徒,没由来同他们硬拼,速速退却!” 这十八人,包括血染衣襟的“铁头蛟”在内,听到命令立即极速向后退去,阵型却没有丝毫紊乱。 而对面几个倭人却以为是秋仪之怕了自己,互相之间“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了几句,便蜂拥扑了上来。 秋仪之见对手得寸进尺,若是一味退让难免要吃亏,于是赶紧将腰间那柄锋利无双的黑色佩刀抽出递到尉迟霁明手中,说道:“霁明,这群倭人武功路数同中原武学大不相同,你去会会他们,记得要小……” 他这“心”自尚未出口,就见尉迟霁明倒提宝刀,揉身而出,躲过打头两个倭人斜劈下来的长刀,反手就往其中一个倭人手腕之上削去。 那个倭人虽然武艺也是不俗,然而碰到真正的绝顶高手却全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便被削断了手腕。只见他那只右手肌肉骨骼具被那柄黑色的西域宝刀砍断,只剩下一层皮肤同手腕相连,晃晃悠悠地垂了下来,鲜血不住地从动脉之中喷涌而出,却依旧抓着长刀没用松开,只是再也无法向上举起了。 那倭人受了这样重的伤,居然依旧没有丝毫退意,左手立即抽出腰间的另一把短刀,龇牙咧嘴地就往尉迟霁明身边扑去。 尉迟霁明虽然武功卓绝,但见识尚且不足,从未见过这样的亡命之徒,顿时愣在原地。 在后观看的秋仪之见状却是心急如焚,赶忙叫道:“霁明,小心前面!” 尉迟霁明这才反应过来,却来不及出刀回击,赶紧双腿用力,用力向后一跃,眨眼间便在身后两丈距离的地方稳稳站定。 那倭人扑了一个空,已是头昏眼花,抬眼却见尉迟霁明已在离开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又叫嚣着冲上前来。然而他毕竟身负重伤,还没跑了三四步,便因流血过多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了两下便死了。 尉迟霁明方才手起刀落,又施展了无双轻功,又加之她一起一落动作极是潇洒漂亮,堪称世间难得一见的绝世功夫。 然而秋仪之及十八个亲兵,包括被关押在囚车之中的妙真、李慎实却都被那个矮小倭人如此强悍的斗志吓得连喝彩都忘了,只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正在众人沉默之际,另一个领头的倭人忽然长啸一声,他身后的倭人同伴也立即同样高声回应,随即围攻上来。 秋仪之见状,虽然骇于对手斗志如此顽强,然而自己是既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举手投降,更不能抛弃囚车里押送的人犯逃跑,于是秋仪之心一横,下令道:“既然对手下手狠毒,那我等也不能手下留情。众军听令,大开杀戒,就在此时!” 秋仪之带来的这十个亲兵,都是山贼土匪出身,最是嗜血好斗的——然而跟秋仪之来此山阴县上任时候,偏偏两场大战却都打得束手束脚极不舒服。因此他们听到秋仪之这声命令,顿时来了精神,齐声高呼道:“好!” 秋仪之却唯恐这些人杀红了眼,没了章法,被对手抓住空隙平白造成伤亡,因此又下令:“集结阵型,不可轻动,静候敌军来攻!” 他这条命令甚是明确,手下亲兵得令,便不敢轻举妄动,耐着性子排好队形,二十只眼睛却直盯盯望着那群张牙舞爪的倭人,只恨他们腿短跑得慢了些。 那些倭人虽然武艺高强,却全然不懂军事,没有临敌排阵的概念,只凭着一股子匹夫之勇,就敢一盘散沙似的向秋仪之已排列紧密的阵型冲锋。 他们这样的冲击,面对战力羸弱的江南道节度军,或许还能凭借气势将对手吓倒。然而秋仪之手下这群人,却是久经战阵,千军万马之中也趟过来了,又岂能被这区区二十多人吓倒?更何况他们身手不凡,只论单打独斗,也未必就不如这些穷凶极恶的倭人。 于是转眼之间,冲锋在最前头的两个倭人就已被秋仪之手下亲兵乱刀砍死,紧跟在后面的两人也在眨眼间送了性命。 若是中原寻常军队,伤亡达到五分之一,便会立即溃散,此战便就算是败下阵来。 而老幽燕军纪律严明、士气高昂,损失达到一半以上,依旧能够保持阵型——尤其是 “当矢营”,能在敌军箭雨之下坚持到最后一人,也因此被称为天下强兵。 当年还是幽燕王的郑荣,为养成这样一支军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从一开始的招募兵士,到训练操演,到实战考验,再加上特别丰厚的军饷和伤亡之后的治疗抚恤。如此这般耗费了郑荣十余年的心血,也不过培养起不到万余的“当矢营”精兵。 也因此,郑荣在使用“当矢营”时候极为慎重,非苦战、恶战不轻易使用,一旦伤亡过重便会全军退避,以免动了元气。 如此这般“当矢营”便成了幽燕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在“讨逆之役”之中,几次发挥核心中坚作用,为郑荣最终登上皇位起到了关键作用。其战斗力之强,也由此传遍中外。 然而秋仪之现在面对的这些倭人,却似乎丝毫不弱于“当矢营”精兵,几个同伴的死伤丝毫没有打击到士气,反而激起他们的愤慨和斗志,不仅丝毫没有退意,反而加倍勇猛地冲了上来,同秋仪之手下亲兵混战成一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请假 - 一代权臣 - 笔讷 感冒4天,撑不住了,请假一天,请见谅,谢谢!《一代权臣》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5 渡险 - 一代权臣 - 笔讷 战斗进展得十分迅速。 只眨眼功夫,秋仪之手下亲兵便又砍翻了三四个倭人。而倭人仗着自己倭刀又长又利的优势,也砍伤了几个对手。 秋仪之在战阵之中居中指挥,见那些倭人虽然损失颇重,战意却依旧十分高昂,没有半点害怕退却的迹象,就怕手下亲兵一个大意伤了性命,便暗暗对身旁的尉迟霁明说道:“倭人不懂战术,身后空档甚大,霁明你快乘虚而入,速速将这群倭人杀败,免得再多纠缠!” 尉迟霁明早已是跃跃欲试,听到秋仪之这样命令,立即提刀冲过了出去。 她施展无上轻功,从那群倭人头上一跃而过,又在空中极潇洒漂亮地转了一个圈,面朝倭人背后稳稳站定,随即举刀向其后背砍去。 那群倭人背后遭受攻击,顿时有些慌乱。其中几个反应快的,立即转身过来就要袭击尉迟霁明。尉迟霁明早已识破倭人招式路数,也不同其硬拼,只远远闪开避其锋芒。 那几个倭寇扑了个空,口中立即骂骂咧咧起来,中国人虽然不能听懂其话语涵义,却也猜出是他们恼羞成怒,口出污言秽语罢了。然而他们骂归骂,步伐却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尉迟霁明的,只好狠狠地看着远处以逸待劳的尉迟霁明,随即转身就同正面对手格杀。 尉迟霁明见其回身,便又用极迅速的身法欺到其中一个倭人身侧,手起刀落便将此人砍成了重伤。 这样你来我去几个回合之后,原本二三十个倭人,已被杀伤殆尽,只剩下披伤带创的两三个人还在负隅顽抗。 秋仪之见形势逆转,紧绷着的心弦已是放松了下来,抬眼却见原本领头那个蒙面人,早已经不知跑到何处去了,他心头又是一紧,忙下令道:“倭人不要统统杀死,留两个活口,我要留着细细审问!” 秋仪之手下亲兵自然不敢违背他的命令,仗着已经逆转过来的人数优势,慢慢散开队形,将那三个倭人包围住了。 那三个倭人也都受了不轻的伤,站立都觉勉强,完全没有办法同秋仪之等人抗衡。 正当众人觉得战斗即将结束之际,却见那三个倭人低头商量了一阵,忽然扔下手中长刀,抽出腰间略比匕首稍长些的短刀,抬手就往自己肚子上猛刺。 “什么?自杀!”饶是秋仪之这样见多识广之人,也没料到这几个倭人穷途末路之际,居然会选择自行了断。他顿时慌了神,忙吩咐手下军兵上去救人。 却没料到这几个倭人死意十分坚决,那几柄短刀,都是斜向刺穿所有脏器,又在刺入腹中胡乱扭动了不知多少下,已是将自己五脏六腑统统搅碎。 这群不知来历底细的倭人,死得如此惨烈,就连秋仪之手下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出身的亲兵也被深深震撼,面面相觑地不知所措。队伍之中的李慎实、杨瑛儿早被吓得昏厥过去,只有妙真还算镇定,却也已是哑口无言。 秋仪之长叹一口气,环顾手下亲兵,见他们虽然没有折损一人,却人人都带了几处轻伤,特别是“铁头蛟”,被砍了从左胸到右腹的一条长长的伤口,样子虽然骇人,却并没有划破肚皮,简单处理之后便止住了血。 于是秋仪之心有余悸道:“这群倭人虽都是些蛮夷孽种,倒也颇有骨气,我们不能作践了。”说罢,便在亲兵之中,找一个口齿伶俐的,吩咐道,“你去附近村里头找几个身强力壮的过来。就说是官军剿匪成功,让他们帮忙掩埋尸体。也算是让这几个倭人入土为安了。” 他又高声命令众军道:“这些倭人都是听信匪人谗言,想要过来劫掠人犯的。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声张,否则休怪军法无情。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军应答得虽然齐整,却有些有气无力。 此番半路企图劫掠囚犯,背后主使之人,秋仪之清清楚楚——必定就是殷承良无疑了。然而他办事甚是机密,居然想到雇佣倭人行凶——且不论这些倭人行事甚是执拗,全部自尽未留一个活口下拉;就算是活捉一个两个,他们文字言语不通,自然也问不出什么虚实真假出来。 然而有了经过这场风波,秋仪之便是更加小心谨慎,一路之上,宁可放慢些速度、多走些大路,也要选择平顺安稳的官道行走、选择干净可靠的客栈下榻。 如此这般,从山阴县到金陵城,短短几百里路,秋仪之居然走了整整十天,才将杨瑛儿、妙真、李慎实三人送到大殿下郑鑫驻跸的栖霞寺中。 栖霞寺内早已按照郑鑫的吩咐,腾出相应房屋供这三人住宿关押,只是郑鑫未料到秋仪之居然离开半个月方才回还,因此疑惑道:“我原以为兄弟这一去,十天以内就能回来,却没想到等了足足十五天才等到,不知可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秋仪之正想着如何提起话题将自己被倭人袭击的事情告诉郑鑫,听话主动来问,便顺势说道:“全赖圣上天威、殿下洪福,否则我或许就难见到大殿下之面了!”接着,秋仪之就将怎样在半路遇到倭人袭击的事情,同郑鑫讲了。 郑鑫屏息听秋仪之说完,这才长舒一口气,说道:“幸好兄弟身边有尉迟良鸿的女儿,否则还真是生死难料呢!”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按照兄弟的推测,你看这些倭人是何人主使的呢?” 秋仪之闻言,偷眼瞥了郑鑫一眼,心想:我这大哥不仅不是笨人,怎么会猜不出殷承良便是背后主使?无非就是自矜身份,不愿由自己说出这三个字罢了。 若是寻常人等听郑鑫这样问话,难免要思量权衡一番,然而秋仪之从小就同他在一起长大,又是胆大如斗之人,略一思量便道:“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无非就是押送的这几个人犯身上干碍到江南官场上几位大人而已。既然如此,那主使之人,便是江南官场上的大佬无疑了。” “哦?那兄弟口中所谓‘江南官场上的大佬’,说的又是谁呢?”郑鑫继续装傻。 秋仪之却暗道:我这位大哥心底实在是瓷实得很,殷承良已是皇上那边挂上名的人,早已成了一只死老虎,指认他又有什么可忌讳的呢? 于是他脱口而出道:“是殷承良。依小弟愚见,就是殷承良!” 郑鑫听了,如释重负道:“兄弟果然聪明,父皇也是常常夸赞的。于情于理,这主使之人必然是殷承良无疑。只是此事乃是‘了尘宫’案件的节外枝叶,又没有凭据,还望兄弟不要轻易声张出去。” 秋仪之点点头,心想:单凭这桩“十三命奇案”的牵连,就够殷承良永世不得翻身的了,确实不用再横生枝节,便道:“小弟知道了。” 郑鑫却正色道:“这其中关节,兄弟可未必全知道啊!” 秋仪之听了一愣,忙道:“其中还有什么关节,还请大殿下指教!” 这秋仪之早年读书之时就凭了自己聪明伶俐而目中无人,除了义父郑荣和师傅钟离匡,谁也不在他眼里。没想到今日还要向我讨教! 郑鑫想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定了定神,装作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若是这殷承良指使的乃是寻常山贼,或是江湖豪客,那无非就是一条暗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加与不加都无关大局。然而他偏不知趣,居然勾结起倭人来。这样他的可就犯了里通外国、图谋不轨的重罪,按律是要以谋逆罪论处的!” 这点秋仪之还真是没有想到,忽然从郑鑫口中说出,让他听了顿时不寒而栗,忙道:“小弟愚钝得很,没有想到这层关节。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若是一味隐瞒,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知大殿下有何主张?” 郑鑫睨了秋仪之一眼,说道:“此事通天,便是我也不敢自作主张,还须向皇上请示之后才能奉旨办理。只是此案不可同‘了尘宫’一案混同,需要另案处理,是肯定的。” 这确实是稳妥之计,秋仪之听了也不住点头。 郑鑫见状,便继续说道:“若是兄弟信得及我,那这桩案中之案便由大哥亲自处理,兄弟就不要参与其中了。” 秋仪之只想太太平平当一个芝麻绿豆官,这样关系到朝廷中枢的事情,他也是真心不愿参与,便立即应承道:“大殿下既能替小弟承担下来,小弟正是求之不得。” 郑鑫听了,也暗自松了口气,又道:“这个殷承良,提起来就是满坑满谷的麻烦,最没劲了,不提他也罢!”他话锋一转道,“据说这个‘妙真居士’有些意思,兄弟带我去会会她如何?” 秋仪之听了一惊,心道:“怎么自己刚押送相关人等过来,这个大殿下不想这先问问原告苦主的情况,却首先想起要去见首恶元凶呢?” 然而他转念一想:这群人毕竟是要暂押在栖霞寺内的,郑鑫即便今日不见,日后私下会见的机会又不知凡几,自己若在此刻阻止不仅徒劳无益,而且凭白得罪大殿下,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因此秋仪之稍加犹豫,便道:“既然是大殿下想见,那自然没有什么干碍。只是这个妙真武功颇为了得,又极心狠手辣,我看要么由尉迟霁明——也就是尉迟良鸿的女儿陪伴,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郑鑫略一沉思,道:“也好,你便叫尉迟霁明一起去好了。” 妙真居士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禅房之内,四周都是郑鑫从京师带过来的护卫,关防也还算严密。 秋仪之见状略觉放心,推门却见妙真独自一人在禅房之中,虽然脚镣手铐一样不缺,心态却十分从容,正在空无一物的禅房正中打坐念经,双目微闭,似乎已经入定。 郑鑫手下领头一个护卫见妙真这样旁若无人的样子,立即恼怒起来,厉声呵道:“嘿!贼尼姑,我们大殿下来了,怎么还敢在这里睡觉?不想活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6 升堂审案 - 一代权臣 - 笔讷 妙真其实并没有睡觉,虽然双眼紧闭,然而屋中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被她停在耳朵里头。 她听有人在她耳边大呼小叫,却也并不动气,缓缓睁开一双杏眼,说道:“这位官爷说错了,贫道虽身处伽蓝之中,心中却信奉黄老无为之术,乃是一个道姑。军爷一口一个‘贼尼姑’,既不文雅,又大错特错。今后还请不要再提。” “哈哈!”郑鑫手下那个军官闻言,干笑了两声,道,“好你个贼尼……” 他这“尼”字刚说了一半,妙真忽然一扭头,一双甚是妩媚的眼睛之中放出慑人的杀气,狠狠瞪了那军官一眼。 这军官被妙真瞪得立时矮了半寸,硬生生将尚未出口的半个“尼”字咽回肚子里去,勉强将下半句话说完:“……道姑,还敢在这里摆谱!还不赶紧向大殿下施礼!” 妙真听了,也不再理睬这个军官,也不起身,扭头仰望郑鑫道:“大殿下?莫不是当今圣上的长子么?” 郑鑫见妙真虽是一个阶下囚,倒是不卑不亢颇有几分气度,便道:“你说的没错,我便是当今圣上膝下长子。没想到你一个淫贱残忍的恶徒,也知道我的来历么?” 妙真略略弯腰,算是行了礼,答道:“大殿下文武双全,威名远播,就是贫道这样穷乡僻壤之中的化外之人也是如雷贯耳。只是贫道现在镣铐在身,有所不便,否则定要向大殿下施以全礼。” 郑鑫被妙真这几句马屁拍得浑身舒坦,见她确实是个弱女子,又有心要学自己父皇那样的仁慈性格,便对手下人说道:“人犯是个弱质女流,这里看守又十分紧密,尔等先将她的刑具除去无妨。我这样同她讲话,总觉得别扭。” 郑鑫身边军官听令,立即取出钥匙正要给妙真解除手铐脚镣,却被秋仪之一把拦住,说道:“这个妙真看上去甚是柔弱,内里却是蛇蝎心肠,就是小弟,也险遭她的毒手,大殿下还要小心为妙,不能大意了。” 郑鑫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兄弟尽管放心。愚兄虽不怕死,却也不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匹夫。有你身边这位尉迟……尉迟女侠在旁护卫,怕也是不妨事的。” 妙真听他们之间称兄道弟,不禁惊道:“什么?难道秋大人,也是……也是一位殿下么?” 郑鑫听了“哈哈”大笑道:“你到现在才知道么?这位就是皇上驾前的螟蛉之子,人称‘义殿下’的便是了。” 听到这里,妙真忽然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位秋大人器宇气度与众不同了,原来竟是帮皇上立下盖世大功的‘义殿下’啊!贫道是久仰已久了,只是没想到‘义殿下’居会来山阴小县当个县令。唉!贫道这次栽得不冤!” 正在妙真慨叹之际,秋仪之却觉得不妙,赶忙在郑鑫耳旁说道:“大殿下,我到这里当官,乃是朝廷机密,你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就告诉妙真这个贼道姑了呢?” 郑鑫听了,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也轻声说道:“这有什么打紧?这贼道姑性命只在旦夕之间,还怕她出去胡说么?” 他也不待秋仪之回答,便又对妙真正色道:“你这贼道姑,可知自己已犯了滔天大罪,已是罪衍难赦?” 妙真此时已被除下手铐脚镣,一边用手揉着被刑具约束得发青发红的手腕、脚腕,一边说道:“不过是一死而已。方才大殿下说自己不怕死,贫道也是一样,并不畏死。” 秋仪之听了,插口道:“不畏死?你误听异端邪说,想以采阳补阴之法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成仙得道,难道不就是为了长生不老么?这‘不畏死’三个字,从你口中说出,不觉得讽刺吗?” 郑鑫也附和道:“一个‘死’字你或许不怕,不知道怕不怕千刀万剐、凌迟寸断?若今后几日审案之时,你能够爽快招认,除少受到些刑讯之外,或许我还能够法外开恩,赐你个痛快死法。” 妙真听完,已是花容失色,勉强挤出一点尴尬的笑,说道:“大殿下令旨,贫道当然笃行不悖。只是就怕贫道多说了话,牵连出无辜官员,让朝廷面子上难看。” 妙真自恃在自己掌握江南道官员隐私极多,因此将全部求生的希望寄托在江南本地官员查问自己起来投鼠忌器上面,因此颇有几分有恃无恐。 然而她虽也堪称见识不凡,却又怎会知道皇帝派了长子郑鑫过来办理此案,为的就是要以她为突破口,好好惩治一下江南官场,怕的就是她牵连的官员少了。 因此郑鑫轻蔑地一笑,说道:“父皇登极以来,对官场吏治极为重视,凡有贪污受贿的赃官,无不从严惩处。只要你这贼道姑不是凭白攀诬,还怕你怎的?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江南道官员,凡是罪行查证属实的,不管其品级如何、官位如何、资历如何,我一样按律处置!” 妙真听了,顿时怔在原地,脸上勉强挤出的微笑的顿时凝固,微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郑鑫听自己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妙真吓住,心中十分得意,便又训示几句之后,令手下军官重新将她锁拿起来,便带了秋仪之等人退出那间临时由禅房改建的牢房。 出来之后,郑鑫又同秋仪之到旁边一件牢房之中,对同为阶下囚的李慎实审讯了一番。 这李慎实虽是个老成官员,却比不得妙真那样从容镇定,见郑鑫过来,忙不迭地磕头请安,还未等他问话,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苦起来,其中还不停地忏悔自己的罪过。 只是这李慎实一边哭一边说,口齿甚是模糊,旁人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郑鑫待他哭完,刚问了句起居冷暖的话,李慎实便又感动得痛哭流涕,口中模模糊糊不知说了大半天。 郑鑫见同他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便摇摇头,同秋仪之走了出来。 刚出房门,便听郑鑫说:“兄弟往返上千里,又遭倭人袭扰,实在是辛苦了。然而按照父皇的旨意,此案必须迅速办理,不能拖延时日。愚兄想着明日就开堂会审,不知兄弟身体是否支撑得住?” 秋仪之笑道:“大殿下这是哪里话?当初我们跟着皇上北上行军之时,哪一日不疾行数百里的?哪一天又不受突厥袭扰的?若是我们以身体疲劳为由,要大军缓行个一日半日,还不被皇上骂死了吗?这件案子其实也拖延了好几个月了,明日就按大殿下吩咐,会审此案!” 郑鑫听他提起当年在幽燕道的往事,心中也颇感欣慰,不觉回味了一番,才又将话题引正,说道:“此外,依愚兄看,大堂若设在这栖霞寺内,似乎不够庄重。看来还要启用江南道衙门正堂,方显王法威严!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秋仪之原本对这些虚礼并不在意,却听郑鑫这话倒也在理,便恭维道:“小弟哪里有什么主意?大殿下这番主张却极为妥当,小弟拜服了。只是我们要借别人场地开道场,不能不多慎重些,关防须做得越是紧密越好。” 郑鑫点头道:“这话有理。我这就下令,用我带来的行辕将士,将江南道衙门差役统统替换下来。”他话锋一转又道,“还有一事。就是殷承良、蔡敏虽然罪证确凿,然而毕竟尚未定谳,还是朝廷命官。因此会审之时,愚兄只是一个坐纛的,他二人会同兄弟才是并列的主审官,还请兄弟不要见怪。” 这是大汉司法定制,秋仪之自然没有什么话说,便满口答应下来,又道:“有大殿下居中坐镇,想来是无妨的,小弟也定以大殿下为马首是瞻。我看时辰不早了,小弟这就告辞了,依旧借宿在‘半松先生’的庄园之中,大殿下有事尽管来找我好了。” 郑鑫点头道:“明日必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兄弟早些回去休息,养精蓄锐也是好的。还有,这个‘半松先生’名声在外,待事情办妥,我也是要登门求教的。” 秋仪之听了,却想:“半松先生”林叔寒恃才傲物、脾气古怪,若是一根筋执意不肯见这位权倾朝野的“大殿下”,那这情形又不知如何收场。 然而这毕竟不是当务之急,秋仪之现下也没心思多考虑,便囫囵着答应几句,就领着尉迟霁明离开了栖霞寺。 当日一夜无事,秋仪之也难得地趁此机会睡了个好觉。 次日清晨,秋仪之起得甚早,洗漱吃饭之后便叫起尉迟霁明后,骑马直趋江南道府衙门。 秋仪之等人远远就看见衙门口旗杆之上,扯起一面红底金线的五爪金龙大旗,迎着风势烈烈飘舞。 郑鑫早已被封了王爵,然而尚无封地,还算不得是藩王,因此按大汉律法,应当悬挂四爪红龙旗帜。然而他此次却是奉了皇上圣旨南下,是正经八百的钦差王大臣,自然就能使用象征皇权的金龙大旗。 既然是皇帝的象征,秋仪之当然不能大大咧咧从旗下骑马而过,赶紧下马朝大旗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他起身刚要骑马前行,却有一名军官走到秋仪之跟前,向他行了个军礼,说道:“义殿下来了,大殿下叫我在此等候许久了。还请殿下这就进衙门去。”说罢,便伸手牵过秋仪之那匹汗血宝马的缰绳,领着秋仪之就往衙门方向走去。 尉迟霁明刚要跟着进去,却被那军官伸手拦住,道:“这位姑娘没有官位诰命在身,还请先在外边等候。” 尉迟霁明哪能服气,刚要开口争辩,却听秋仪之在她耳边说道:“他是个做不得主的,你同他争论有什么意思?霁明想要进去看看热闹,又何必非经大门不可呢?” 尉迟霁明心领神会,微微一笑,一转身便不知跑哪里去了。 秋仪之也不去理睬她,赶忙跟着那军官慢慢朝衙门走去。 又见本就十分宏大气派的道府衙门已被重新整饬过,四周洒扫得一尘不染,门前齐齐整整排列了一队御林军——正是郑鑫从京城之中带来的精锐。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7 杀威棒 - 一代权臣 - 笔讷 衙门之内的关防也甚为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不时还有兵士往来巡弋。衙门中虽然人多,却是异常安静,偶有一声咳喘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显得极为肃穆庄严。 这样严肃的气氛让秋仪之也不敢造次,赶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便往衙门大堂而来。却见四位主审官之中,大殿下郑鑫、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已在堂上坐定,越州州牧蔡敏却尚未到来。 于是秋仪之先向郑鑫躬身行了个礼,又朝殷承良作了个揖,算是打过招呼,便在殷承良下手坐下。 过了不一会儿,蔡敏也小跑着赶上堂来,双膝一曲,便朝郑鑫和殷承良跪拜行礼。秋仪之因同殷承良并排而坐,却是蔡敏的下属,连忙知趣地闪过一边,待蔡敏行礼完毕之后,才回到座位之中。 紧接着,又陆陆续续有官员上堂来参拜。 这些官员并不是江南道属官,而是吏部、户部、礼部派到江南负责各条线的官员。他们虽然平时听命于各州、道长官,但编制依旧属于中央六部,身份略微独立,因此郑鑫也叫他们过来旁听。 这些官员多为四品、五品不上不下的品级,但比起秋仪之来都要高出一两级来,因此每逢他们过来行礼叩头,秋仪之都要起身回避。这样一来二往,他便不耐其烦起来,借尿遁离了大堂,独自一人在廊下沉思。 过了小半个时辰,刚到辰牌时分,道府衙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声。 秋仪之心里明白:这是“十三命奇案”的原告苦主杨瑛儿在门口敲击鸣冤鼓,算是报案。 这件案子迁延许久,杨瑛儿为丈夫伸冤告状也有将近两年了,仅秋仪之接到状纸也已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安排杨瑛儿击鼓鸣冤实在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然而大汉制度如此,江南道便也不能免俗。 于是秋仪之赶紧跑回大堂,见郑鑫已带头领着殷承良、蔡敏等人缓缓往衙门外走去要去接状纸,便赶紧快步走到队列之中,排在蔡敏之后,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他跟在蔡敏屁股后面走出衙门,果然见到杨瑛儿跪倒在地,手捧状纸,高声喊冤道:“民妇有冤,还请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 这件案子,她告了不知多少遍,“为民做主”这四个字也不知呼喊了多少遍,早已没了当初的声嘶力竭,语调之中反而充满了麻木和冷漠。 殷承良却管不了这么许多,十分机械的说道:“门前所跪何人?有何冤屈要诉?” 杨瑛儿昨夜在栖霞寺中过夜,早已有衙门之中经常走动的牙婆、稳婆叫她如何说话。 只听杨瑛儿一字一句地背诵道:“民妇丈夫毕秀文为奸人所害,特来衙门讼冤。一切冤屈都已记在状纸之上,还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说罢,便将状纸高高举起。 殷承良是一百个不愿意接状,然而现在他身后有皇帝驾前长子大殿下郑鑫看着,身旁又有无数同僚下属盯着,已是逼上梁山、身不由己了!于是他只好伸手接过状纸,象征性地看了一下,说道:“你这冤屈甚大,本官这就开堂,审明案情可好?” 杨瑛儿早就知道就是这个殷承良反复作梗,不让秋仪之替自己伸冤,对他的仇恨一点不比对妙真的少。 然而杨瑛儿毕竟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流,被朝廷苦心营造起来的排场震慑,万万不敢临时发作,只敢按照昨夜教的那样,嗫嗫说道:“民妇全凭大人做主!” 这样一套虚伪的仪式好不容易完成,江南道衙门终于开始升堂审案。 两旁排列的衙役喊过堂威之后,殷承良刚要开口,却想起自己身后还高坐着一位“大殿下”,便忙转身道:“大殿下,下官位卑职小,怎敢在大殿下面前做大。依下官愚见,不如请大殿下坐堂主审?” 郑鑫当然不会接这个差事,挥挥手说道:“我不懂地方司法,这件案子又属于贵道内务,我身为皇子,不便插手过甚,还是请殷大人或是江南道其他官员主审为宜。” 殷承良听了秋仪之这话,立即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不便插手过甚”,你插手得还不够多、不够深的么? 然而这样的念头,殷承良是只敢在肚子里想想,万不敢从口中说出的。可是他却也是不想当这个主审官,便学着郑鑫的话说道:“蔡大人,此案发生在越州。你是越州州牧,守土一方、责无旁贷,不如就由你做主审好了。” 蔡敏腹中暗骂了一句“老狐狸”,却不敢当面说出,只好脸上堆着微笑,对一旁的秋仪之道:“秋大人,此案发案地、原告住址、被告住址、物证陈列都在贵县之中。不如就由秋大人作个主审好了。” 秋仪之肚子里面可没有他们满腹的鬼胎,在蔡敏、殷承良看来是烫手山芋的这个主审位子,在他这里却可以肆无忌惮地承接下来。 只听他说道:“既然殷刺史、蔡州牧两位大人有意将这差事交与在下办理,那下官便勉为其难……” 秋仪之话未说尽,却又听郑鑫道:“苦主杨瑛儿是在江南道府衙门报的案,自然应当由江南道刺史殷大人审理。秋大人可不要越俎代庖!” 郑鑫这话语气说得极为生硬,似乎对秋仪之自作主张颇为不满。 秋仪之听了,霎时一愣,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郑鑫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拐弯抹角讲给殷承良听的,要的就是让殷承良亲自审案、自讨没趣。 想清楚了这点,秋仪之立即回道:“是。”心中却在窃喜。 另一边的殷承良却只当是秋仪之刚开口说话,便惹得大殿下不高兴,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却又觉得不知哪里有些怪异,正待思索间,又听郑鑫说道:“殷大人,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审案吧。” 于是殷承良来不及深思,赶紧答应一声,便对堂上跪着的杨瑛儿说道:“民妇杨瑛儿,你的状纸我都看过了。你丈夫,也就是山阴县举人毕秀文无端遭受横祸,于情实是有可悯之处。”他顿了顿又道,“索性山阴县新任县令亲赴险地,活捉杀人凶手——贼道妙真,为你丈夫伸冤。” 说罢,殷承良拿起惊堂木,猛击桌案,高声说道:“带人犯妙真上堂!” 他话音未落,堂上侍卫鹦鹉学舌般高呼“带人犯妙真上堂”,呼喊声一声接一声向堂下传去。不一会儿便有四个虎背熊腰的侍卫,连押带抬地将早已等候在堂下的妙真押了上来,扔在大堂的青石地上。 殷承良面无表情地说道:“堂下所跪何人?给本官从实招来!” 妙真微笑着抬起头,调整了一下跪姿,说道:“贫道‘了尘宫’妙真居士,这厢有礼了!” 殷承良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贼道姑,死到临头还在装腔作势。我且问你,山阴县中举人毕秀文,可是你所杀?” 妙真道:“原也说不上一个‘杀’字。乃是贫道同毕孝廉同修阴阳,毕孝廉身体承受不住,无福消受,这才一命呜呼。若说是贫道所害,似乎有些牵强……” 殷承良未等她说完,立即猛击惊堂木,厉声道:“狡辩!分明是你这贼道,妄信妖术,无端取人性命!我且问你,从你‘了尘宫’中刨出来的十二具尸体,又是怎么一回事?” 妙真一笑道:“他们同毕孝廉一样,也是同贫道一同修仙,只是无福得道,这才死了。” 殷承良闻言,立即骂道:“事到如今,你这妖道还敢嘴硬。不过本官念你是个女流,给你一个机会——我且问你,这枉死的十二个人是何身份?你若如实答来,可免去一顿棍棒。” 妙真摇摇头道:“时日久远,贫道早已是记不得了。” “好,好,好!”这三个字似乎是殷承良的口头禅,秋仪之听他说了不止一遍两遍了,“好你个妖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肉硬,还是本官的棍子硬。来人呐,给我大刑伺候,重打二十棍子!” 他命令已下,然而大堂上站班的并非往常那些道府衙役,而是郑鑫从京师带出来的御林军,他们可并不听从殷承良号令。 堂上气氛一时略显尴尬。 却听郑鑫说道:“这妖道顽劣不堪,打几棍子杀杀她的威风也是好的。左右,先给我打她二十军棍,只是要留情些个,不能伤她性命,殷大人还有话同她讲。” 堂上几个士卒得令,齐声答应一声,极熟练地用棍子将妙真压倒匍匐在地上,扒下她的裤子,露出丰满白净的屁股,举起棍子“噼噼啪啪”地就殴打起来。 这个妙真居士或许真的有什么驻颜妙术——将近四十岁的年纪,还保养得仿佛十八九岁的姑娘一般,身上却又显出寻常少女没有的妩媚气质,又加之她确实是天生丽质,若不做道姑而在秦淮河畔当个风尘女子,想必也是艳压一代的绝色。 因此当这个风姿绰约的妙真裸露着下体,任由兵士殴打之时,堂上会审的官员一个个都看愣了,只由得肉体与棍棒之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音。 还是秋仪之起了恻隐之心,扭头对郑鑫小声说道:“大殿下还请手下留情,不要真将她给打死了。” 郑鑫这才下令道:“好了!不要打了,殷大人还要问话呢!” 几个军士令行禁止,当即就停止了行刑。 殷承良待这几个军士退下,咽了口唾沫,问道:“妙真!这下你可知道王法的厉害了?总能如实回答本官的问题了吧?” 妙真却也不着急回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小心整理一下凌乱不堪的衣装,有气无力地说道:“大人方才问贫道什么话?贫道刚才没有听清。” 殷承良冷笑一声:“本官是要问你,从你‘了尘宫’地底下挖出来的十二具尸体,都是什么身份?你给我从实道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8 转入正题 - 一代权臣 - 笔讷 妙真舔舔嘴角的血迹,说道:“贫道方才不是回答过了吗?时日久远,贫道实在是记不得了。况且其中有些人,本就是游方借宿的,贫道也无从知道他们的底细……” 妙真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 然而殷承良却未能被她这样的说辞说服,又一拍惊堂木道:“好妖道,酷刑之下居然还不松口!难道还想再领教一下棍棒的厉害吗?” 妙真忽然莞尔一笑道:“大人不相信贫道,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贫道只求大人能够将心比心,问问自己,能否记起一年前的今日今夜,是哪位姨太太同床共枕?” 殷承良听了一怔——莫说是一年之前同谁睡觉了,就是十天之前晚饭吃的什么菜,他都记不清楚了——还真是答不上来。正当他瞠目结舌之际,堂上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和哂笑之声。 殷承良平素是最重官员威仪的,怎能容得他人讥笑,顿时已是恼羞成怒,连击三次惊堂木,说了三个“好”字,起身骂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贼道姑!死到临头,居然还敢戏弄朝廷命官。” 说罢,殷承良便要指使衙役用刑,却又想到堂上军士并不听自己的号令,然而就这样坐下未免显得有些气馁。一时之间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场面十分尴尬。 还是秋仪之从旁帮腔道:“妙真,且不问你这十二个人身份如何。然而这些人都是大汉子民,都因你加害而亡,这点你可有异议?” 殷承良是头一回打心眼里感谢秋仪之,忙接口道:“对……对,这都是白纸黑字写在状纸之上,由你亲口供认不讳的,难道还要当堂翻供吗?” 妙真答道:“殷大人说的可是贫道在山阴县牢房之内录的口供?那上面有我的签名指纹,当然以此为准了。不过若是大人仔细阅读过那份口供,那上面写的,同我今日说的一样——这十二个人与毕孝廉无异,都是修道不成丢了性命,也算不得是贫道害死的。” “哼!”殷承良冷笑一声,“你倒是能言善辩。但是这样强词夺理,岂能妄想逃脱罪衍?” 说着,殷承良轻咳两声,又对跪在堂上的杨瑛儿朗声说道:“原告,本官已在堂前查明害死你丈夫的凶手正是你眼前跪着的妖道妙真,她也对罪行供认不讳。只是此案重大,本官还要同大殿下及几位大人商议之后,才能定罪。然而本官可以保证,这妖道妙真当头一刀是免不了的。你可满意?” 杨瑛儿本来已经打消了告状伸冤的念头,今日近乎是被裹挟着到金陵城中开堂,能有现在的结果,她已是十分满意了,于是一边流泪一边点头,算是答应。 殷承良正想赶紧结束这堂审讯,见状立即坐下说道:“既然如此,你这就回去,待这妙真罪行定谳之后,自然另有说法。”说罢,殷承良又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堂上听审的官员,除了大殿下郑鑫和山阴县令秋仪之之外,听到这两个字,都以为过堂已经结束,无不松了一口气。然而堂上站班的将士却没有一个敢动的。 只听郑鑫说道:“殷大人,这桩案子,似乎还没有审完吧?” 殷承良听了一惊,赶忙转身向郑鑫行了个礼,说道:“大殿下,首恶元凶的妖道妙真已经招供,秋大人事先办理的人证、物证也还算齐全,我看已可以结案。至于如何定罪,则还要请大殿下居中定夺。” 郑鑫知道殷承良这是在避重就轻,便冷笑一声,说道:“那杨瑛儿呈上来的状纸上面说的可不单单就是妙真的案子,还另外告了一人。状纸就在殷刺史的桌案上,大人不如仔细看看。” 殷承良就怕这个大殿下郑鑫从“十三命奇案”上牵连出江南道官员,想着既然是自己主审,便要速速将案子了结,让他无法深究。 然而殷承良又怎能想到,郑鑫奉旨南下江南,为的可并不是替杨瑛儿伸冤,而是处心积虑地要惩治一下江南官员,又岂能遂了殷承良的心愿。 于是殷承良颤巍巍地拿起状纸,反反复复地阅读起来,脑海之中飞速地盘算,如何才能将事情虚掩过去。 郑鑫却耐不得烦,说道:“这份状纸不过是街头代写的直白文书,一无文采、二无起承。殷大人是进士出身,又是江南文坛领袖,这样粗鄙的文字,怎能入得殷大人法眼?又怎么值得殷大人反复推敲?” 殷承良听郑鑫这话甚是刁钻刻薄,言语之中充满了敌意,全没有初来江南之时那份儒雅亲和的风范——他听到这里已是浑身冒汗,支支吾吾地说道:“大殿下过……过奖了。哦……不,下官才疏学浅……且让下官再看看……再看看……” 郑鑫又冷笑一声:“哼!不必了,这封状纸只是副本,殷大人若想看,尽管拿回去仔仔细细、颠来倒去地看好了!”他话锋一转,又道,“杨瑛儿还告山阴前任县令李慎实玩忽职守、接案不查之罪。蔡敏蔡大人,你是那李慎实的顶头上司,不如就换你做主审好了?” 蔡敏端坐一旁,沉默了许久,听到郑鑫点到自己名字,顿时浑身一颤,立即起身道:“大……大殿下,下官不通司法刑诉,这个主审,下官当……当不来啊!” “叫你当,你就当。我现在是钦差,是代天子行令。怎么?你敢抗旨么?”郑鑫说道。 这“抗旨”两个字,岂是蔡敏能够承受的起的? 于是蔡敏沉思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晃晃脑袋,先是对郑鑫说道:“下官谨遵钦差宪命!”随即转身,提高了一点音调说道,“带李慎实上堂!” 他话音刚落,堂上堂下又传来此起彼伏的传令声,过不多久之后,李慎实便被几个禁军兵士好似小鸡一般提到大堂之上。 蔡敏同李慎实年龄相仿,见他不到百日之前还是堂堂朝廷命官,现在却沦落为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徒,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于是和颜悦色道:“李大人,今日押你上堂问话,你可知罪么?” 李慎实没有方才妙真的骨气,听蔡敏这样问话,赶紧答应道:“犯官有罪,犯官罪不容诛,罪不容诛……”说着,便哽咽起来。 蔡敏听到李慎实这话,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扭头对郑鑫说道:“大殿下,李慎实已经认罪了,要么这就签字画押?” 郑鑫冷笑一声,说道:“蔡大人也是资历深厚的老父母官了,难道是头回审案么?还未问清人犯动机如何,背后可有主使之人,又怎好结案?” 这李慎实背后的主使,不就是他蔡敏么? 蔡敏心里是一百个不想细问这桩案子,然而大殿下严令尚在耳畔,他又岂敢违拗,只求眼前跪着的李慎实心智模糊,不把事情全盘拖出。 因此蔡敏抖抖索索地开口问道:“李慎实,大殿下的话你听见了吗?你拖延着不愿替杨瑛儿伸冤,其中是何原因,你给本官想好了仔细回答!” 李慎实虽然官职不高,却也是久经官场之人,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听出蔡敏的言下之意,觉得若是能避重就轻将此事敷衍过去,又或将责任承担下来,或许蔡敏、殷承良上下走动,还能为自己减轻一点罪衍。 于是李慎实擤了擤鼻涕,说道:“这全是下官为官懒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觉得治下出了这样大的案子,脸面上不好看。这才压着案件不审,只盼着原告杨瑛儿自动撤诉,这桩案子就算是过去了。下官有罪,下官该死……”说着,他便引经据典地数落起自己的罪过来。 蔡敏,还有坐在一旁的殷承良,听到李慎实这样说话,心里是又满意又轻松,听他口若悬河地从圣人经典一直引述到先帝语录,好似在听一场美妙的丝竹妙音一般。 另一边的秋仪之却笑道:“李大人真是好学问,懂得这么许多典故。下官就有一事不明了,为何当日夜里,李大人会带着被本官开革出去的衙役,前去为难杨瑛儿、杨巧儿姐妹?还望李大人赐教!” 秋仪之此言一出,李慎实立即停止了滔滔不绝的忏悔,呆若木鸡地望着高坐堂上的几位主审官,汗水在他斑驳的脸上汇成小溪,不住地往下流淌。 沉默了好一会儿,秋仪之见李慎实不肯招供,便又笑道:“看来李大人记性不好,不过是五六十天前的事情就已经记不得了。不过下官知道堂上杀威棒又提神醒脑之功效,不如李大人先尝试一下,想必就能想起来了。” 李慎实听了,浑身一颤,心想那妙真身负武功,都被打得皮开肉绽,自己一个文弱书生非得被当堂打死不可。于是他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望刺史殷承良,又往往州牧蔡敏——只希望他们两个能看在往日情分上,替自己关说两句。 殷承良也是心急如焚,唯恐李慎实吃不得刑罚,将蔡敏供出来;蔡敏又在刑讯逼供之下,将自己供述出来。他灵机一动,忽然说道:“哦?李大人还做过这样悖逆妄为之举?怎么秋大人几次来金陵,都未同我提起呢?”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李慎实夜半行凶谋害苦主的事情,秋仪之同蔡敏、殷承良都不止一次说过,只是没留下凭据而已,这才能让殷承良当堂抵赖。 这话虽然无赖,却是殷承良、蔡敏、李慎实三级官员最后的救命稻草。 因此蔡敏听了,连忙随声道:“对,对,当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本官一点不知情,李大人可要如实回答。” 李慎实听两位上司替自己撑腰,胆气顿时壮了些,立即反问道:“当天夜里?哪天夜里?还请秋大人说个明白。” 秋仪之却十分轻松地说道:“就是本官初到山阴县的那天夜里,就是本官接到杨巧儿、杨瑛儿状纸的那天夜里。怎么?就是那天李大人被本官囚禁起来的,难道已经忘了吗?” 李慎实听了脸一红,随即抵赖道:“当然记得。只是那晚我就因玩忽职守被秋大人关押起来,旁的事情一样没做!”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59 唇枪舌剑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却笑道:“李大人,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那天在场的又不止你我二人而已,零零总总也有二三十人,他们都可作为人证凭据,是抵赖不得的。” 秋仪之这样说话,李慎实却放心起来:在场的杨巧儿同原告杨瑛儿是亲姐妹,按律应当回避;秋仪之手下亲兵之言,也不足为凭;至于跟他来的那些衙役,他们平日里头都被自己喂饱了,又大多同此案有些瓜葛,当然不会自证其罪。 想到这里,李慎实从容答道:“既然如此,秋大人自可传他们上堂过来作证。” 秋仪之却是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平之后,在手上抖了抖,说道:“这是本官属下的赵成孝的口供,上面有他的签字画押,能够证明当日确实是李慎实带人前去谋杀替姐姐告状的杨巧儿,被他巡夜之时救下。” 这份口供,乃是秋仪之抽空写下,特意叫赵成孝签了名、按了手印的,原本是为了充实档案形成当日完整的时间链,却不想李慎实当堂抵赖,终于派上用场。 李慎实一时无言以对,却听殷承良说道:“这份口供,秋大人可否让本官过目一下?” 他接过秋仪之递过来的供纸,扫了两眼,说道:“这个赵成孝却是何人?” 秋仪之答道:“他是下官的护卫,也是下官的朋友,不知殷大人何有此问?” 殷承良将这份口供轻飘飘地放在面前桌案之上,说道:“这个赵成孝既是秋大人的朋友,又是秋大人的属下,要他做份伪证,实在是不足为奇。以本官之见,这份证据不足为凭。”说着,他半转身向郑鑫略略作揖道,“不知大殿下意下如何?” 郑鑫却不说话,沉思了片刻,说道:“赵成孝的口供,能否给我看看?” 殷承良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恭恭敬敬地那张薄薄的纸张递给郑鑫,一边还解说道:“想必这个叫赵成孝的,乃是军中的一个兵士,识不得几个字,又同秋大人有旧,胡乱签名画押,想来也是做不得真的。” 郑鑫却没立即表态,偷眼见秋仪之朝自己不住地使着眼色,这才说道:“殷大人的话,我不敢苟同。依我看,赵成孝的话,应当采信无疑。” 这份口供能否采信,关系到江南官场上的官员是否真的刻意包庇这桩案件,是案子是否要牵连下去的关键证据。 因此殷承良当然要据理力争,只听他说道:“方才下官已经说了,这个叫赵成孝的同秋大人有莫大关系,他的证言可信度不高。” 秋仪之听殷承良这几句话说得严丝合缝、理由确凿,也不由得偶佩服他心思缜密、口才不凡。 然而秋仪之略加思索之后,却发现他这套说辞之中的一项莫大纰漏,便失声笑道:“殷大人这话就有所偏颇了。赵成孝虽同下官颇有交情,然而下官既不是原告杨氏姐妹一边的,又不是被告妖道妙真这边的,同李慎实并没有利害关系。因此殷大人这话,前提就错了,之后的推论自然也丝毫没有道理。以此来看,赵成孝的口供应当予以采纳。” 这个秋仪之自打赴任山阴县令以来,一直都在同江南官场过不去——因此殷承良早已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非取之而后快不可。然而他们虽仇雠,明面上却没有撕破脸皮,还是同朝为臣,还是一团和气,当然也就没法口口声声说什么互为对手了。 殷承良想到这里,已是哑口无言,望着秋仪之那张轻浮的笑脸,真想一个窝心脚把他踢死。可是这时大堂之上、皇子跟前,自己是万万不能这么做的。 于是殷承良涨红着面孔思索了良久,还是想不出什么狡辩之辞来,只恨恨地说了一句:“那这赵成孝也不过是个普通士卒,他的这份证言实则已是在指证朝廷命官了。按律以民告官,不论区直如何,已是一条罪状了。这点还请大殿下明鉴。” 郑鑫却道:“殷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个赵成孝我知道,并不是普通寻常兵士,他早年同父皇有数面之缘,在讨逆之役中又立了大功,父皇钦点的四品武职,只是没有补上将军实职而已。哦,对了,他原名赵黑子,这‘成孝’二字,还是父皇御赐的名字呢!” 郑鑫这话刚刚说完,大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堂上所坐官员,任是谁也没有想到,秋仪之这个小小七品县令手下,居然有一个堂堂四品武将——要知道,江南道最高军士长官的史长捷才也不过是四品实职,因加封了将军封号才勉强挂了三品职衔。 殷承良也是暗暗叫苦:都怪这个秋仪之行事诡异,身边居然会有四品武将这样的护卫,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不禁张嘴问道:“秋大人真是深不可测。却又不知这位赵大人,又为何会在山阴县中聊充一个护卫衙役呢?” 秋仪之“嘿嘿”一笑道:“哦,那是赵成孝去年受了伤,皇上特意安排他到江南鱼米之乡来调养身体的。殷大人若是不信,尽可以快马加鞭去山阴县传他过来询问。” 殷承良顿时恍然大悟:既然这个赵成孝是当今皇上御赐的名讳、钦点的官职、又特旨来江南休养,莫非山阴县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都是当今圣上在幕后主使,就连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秋仪之也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 他胡思乱想了一圈之后,终于弄明白了:为何自己在江南经营许久,已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却始终没有办法将这桩案子遮掩过去——原来在他这只巨手背面,乃是当朝皇帝郑荣那只更大的手。 想到这里,殷承良再无话可说,颓然坐着不再言语。 蔡敏没有刺史大人这番见识,却也知道事情已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堂上沉默了许久,郑鑫终于忍耐不住,催促道:“蔡大人,你是主审,接着问呐!时辰不早了,再多拖延也没有益处。” 蔡敏听了一惊,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李……李慎实,你当夜带兵去杨氏姐妹家中,意欲何为?又有何人从旁主使?” 李慎实早就猜到蔡敏会有此一问,然而当这问题真的从他口中说出,还是禁不住浑身上下颤抖起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真正的主审郑鑫早已经是不耐烦了,喝道:“李慎实,你现在再无抵赖余地,一切都给我从实招来!你若再不招供,当心三刑五典之下,不存官员体面!” 倒不是李慎实骨头硬朗,死撑着不愿招供,而是他几番遭受刺激,已是心胆俱裂,一时反应不过来。 郑鑫却管不了这么许多,一声令下,便有七八个堂上将士,从躺下取出夹棍、烙铁、竹签、虎钳、铁凳等八九样刑具,逐一摆在李慎实面前。 只听郑鑫冷冷地说道:“李慎实。我看你尚且算是个斯文人,不愿当堂动刑,让你难堪——劝你还是赶紧招供,以免多费周章,皮肉凭白受苦!” 大汉司法制度之中,并不排斥刑讯,以至于对何人、何事、何时,用何种刑具都有一套不成文的惯例,各地衙门虽略有不同,却是大抵相当。 那李慎实做了二十来年的县令,大小案子审了也不知有多少件,现在罗列在他面前的每一样刑具,他都曾指使衙役施加在人犯身上过——这些刑具的厉害,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因此,当李慎实亲耳听到从郑鑫牙缝之中狠狠挤出来的“用刑”两个字的时候,最后的心理防线终于趋于奔溃。 只见他一下子趴在地上,使劲用力磕头,在白净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汗水、泪水和血水混合而成的印章,口中喃喃道:“犯官有罪,犯官有罪!”说罢,便晕厥过去,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口中不住地涌出白沫。 郑鑫见状一惊,唯恐这个李慎实就这样死了,连忙招呼军士过来抢救。 军中自有经验丰富的军医,赶紧上堂来,摸摸脉搏、掐掐人中,又灌了一碗水,李慎实便逐渐苏醒过来。 秋仪之也怕李慎实死过去以后再无对证,连忙问那军医道:“李慎实为何忽然倒下?是不是血气亏损,今日能否继续审讯?” 若是民间医生郎中,或许还会谨慎诊断,要今日暂停审讯,待明日李慎实恢复元气之后再开堂受审。 然而军医见惯了部队里头拷打细作、逼问俘虏的事情,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大人尽管放心,此人不过是受了惊吓,一口气没缓过来罢了,接着审问出不了事情。若他神智还不清醒,那也好办,拿盆凉水从头上浇下去就好了。” 郑鑫在一旁听了他们的对话,莞尔一笑,挥挥手,对那军医说道:“好了,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又对已经苏醒过来瘫坐在地上的李慎实说道:“医生的话,你都听明白了?我不过是念及士林斯文,这才给你稍存体面。若是再敢拒不招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李慎实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低头承认道:“那夜,确实是下官带领几个相熟的衙役,前去杨巧儿家中。原也不想杀她灭口,只想将她暂时关押在僻静之处,待风头过后再放她出来而已。却没想到她居然烈性如此,这才不得不动了杀机。” 李慎实此言一出,堂上的郑鑫、秋仪之都悄悄长舒一口气;而殷承良、蔡敏二人却都暗暗叫苦;至于其他旁听的官员,有牵连其中的暗自盘算出路,有素来对殷承良等不满又略知内情的幸灾乐祸,还有两不相干的则是静观其变。 却听秋仪之开口问道:“那你为何想要去杨巧儿家?想要过的又是什么风头?” 李慎实一五一十地答道:“犯官只想秋大人寻不到毕秀文一案的原告苦主,让这件案子彻底沦为断头疑案而已。” 这是秋仪之早就猜到的,于是他步步紧逼地继续问道:“那我问你,你同‘了尘宫’又有什么关系?同‘妙真’又是什么交情?要拼了官身不要,也要替她将这案子敷衍过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0 狗咬狗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慎实听了,又愣在原地不说话。 高坐正中的郑鑫岂能容他再拖延时间,冷笑一声道:“李慎实,你还想耍什么滑头?我今日这话放在这里,若你现在供认不讳,或许只须惩办你一人。若你依旧负隅顽抗,那你阖家老小也未必就不受牵连!” 李慎实听了,立时慌了,忙道:“不,不,不!犯官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 “只是什么?”郑鑫冷冷地问道。 “只是这里人多嘴杂,犯官的恶行又关系到士林的体面、朝廷的名声。若大殿下有怜悯之心,还请斥退左右听审官员及其他无关人等,犯官自当坦白。”李慎实道。 秋仪之见李慎实短短几句话之间,仿佛老了十几岁,脸上泛出风烛残年之人才有的落寞神情来,似乎说完这几句话就要一命归西似的。 这让秋仪之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恻隐之心,正要替李慎实向郑鑫求情,却听这位皇上跟前的大殿下说道:“好你个李慎实,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听你的,就没有了怜悯之心吗?” 李慎实听了一惊,忙道:“犯官混悖,犯官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未说完,又听郑鑫接着说道:“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你背地里做的腌臜事情,又岂能连累整个朝廷、整个士林?不过是那白墙上的一点污渍罢了,挥一挥衣袖,就抹了去!你不要还心存什么侥幸,赶紧给我从实招来!” 李慎实终于知道今日这关是万难过去的了,于是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还是犯官学艺不精,没有做到圣人所说的‘慎独’二字,一时信念不坚造下丑闻,又为掩饰这场过失,才一步步走到今日这番田地的。” 郑鑫对李慎实这样的空泛说辞,当然是不满意的,于是追问道:“你不要给我拽词,说具体些、说真切些。” 李慎实听了,使劲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是大殿下要我说,那我也就不怕脏了大殿下的耳朵。”他叹了口气,又道,“说起来,还是犯官平日里头附庸风雅的罪过,平日里头总喜欢游山玩水,那‘了尘宫’所在之地风光甚好,我是常去的,没事也同里头的老道姑扯几句机锋。” 他一边回忆一边继续说道:“记得还是十几年前,老道姑死了,犯官因同这道姑有些旧交,也不免矫情上门吊唁一番。却不料现在堂下跪着的这个妙真,借口老道姑生前留有遗书给我,将我诱到禅房之中,对我百般勾引。犯官起初还能克制,最后实在是受不得她的引诱,一时忘了圣人教诲,做下丑事。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话说一半,却听一旁的妙真道:“李大人,你这话就有些偏颇了吧?怎么就将全部的罪衍都说在贫道一人头上?记得当初贫道还在师傅膝下当个小道姑时候,李大人就几次三番调弄于我,还说要让我还俗,做大人的姨太太,可是真的?” 李慎实听了,一张老脸霎时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却听郑鑫驳斥道:“李慎实,这妙真虽是个妖道,然而却也是敢作敢当之人。你若心意坚定,当时她意图引诱你之时,你自可夺门而出,又岂能轻易就范?” 李慎实赶紧叩了个头,说道:“大殿下有所不知,这个妙真善用妖术,犯官当时中了她用紫藤花熬制的迷药,立时就难以活动,这才着了她的道。” 郑鑫听了眼睛顿时一亮,开口就问道:“哦?还有这样的奇药?” 他正待细问,却听秋仪之插话道:“李大人,你就不要在这里装什么正人君子了。本官也曾中过妖道妙真的迷药,怎么就全身而退了呢?况且就在这堂上的杨瑛儿,你不也是以替她伸冤这借口,将她诱奸了吗?这是白纸黑字你签字画押过的,难道也敢抵赖吗?难道还要再在这大庭观众之下,在此验明正身吗?” “不,不,不!”李慎实连声拒绝,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不打自招了。李慎实仅存的一点点尊严,都已被秋仪之这一连几个问题折损殆尽了。 此时此刻,李慎实反而平静下来,用和缓的口气说道:“秋大人教训的是。我确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是地地道道一个卑鄙小人。像我这样的卑鄙小人,大殿下就请随意处置,我再无半点怨言!” 郑鑫听了,又道:“你做了这样的丑事,不仅犯了国法,更是名教的罪人。即便朝廷开恩不处置你,你也断无颜面再在士林之中立足。” 李慎实听了不住地点头。 郑鑫见他已被自己彻底折服,心中是万分的舒爽,继续说道:“不过我在秋大人那里听说你治县颇有法度,兴利除弊的事情也做过一些,确有可悯之处,因此不妨指条出路给你。” 李慎实听了,眼中刹那间泛出灵光来,赶紧磕头谢恩道:“多谢大殿下开恩,多谢大殿下开恩。” 郑鑫听一个朝廷命官向自己苦苦哀求,内心愈发受用,却又想到这件案子乃是父皇钦定的,自己临行之前,皇帝又特意嘱咐必须从严办理、不能轻易市恩。 于是他赶紧说道:“你犯了这样的刑罚,你这一辈的功名前程就算是断送了,至于性命能否保住,尚在许与未许之间。只有一条,留下你李家一门老小,或许子侄孙辈之中有读书用功的,在科场之上求个名次,或许你一族还有翻身的余地。” 这个李慎实不是笨人,知道郑鑫言下之意,便是这桩案子只追究他一人责任,不再连坐同族——这已是莫大的恩典了。因此他赶忙捣蒜般磕头,又重复道:“多谢大殿下开恩,多谢大殿下开恩。” “好了!我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回答!”郑鑫厉声道,“你夜半行凶,背后可有主使之人?” 李慎实早已做好了有问必答的准备,然而听见郑鑫问起这个问题,却还是一愣,沉默了半晌才道:“没……没有的。都是犯官一人自作主张。” 一旁坐着的殷承良、蔡敏听到他的回答,同时略觉放心,因紧张而不由自觉耸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 却惹怒了郑鑫,只见他摊开手掌用力一拍面前桌案,厉声呵斥道:“好你个李慎实,本殿下说了这么多话,居然都是对牛弹琴。告诉你,我也是跟着皇上带兵打仗出来的人,没有那么多妇人之仁。让你一门良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我倒是多得很!” 李慎实听了,立时着了急,慌忙解释道:“大殿下息怒,大殿下息怒。半夜去杨氏姐妹家中的事情,确实是犯官一人做主。然而……” “然而什么?”郑鑫问道。 李慎实忙答道:“然而严令犯官务必将此案遮掩过去的,倒是确有其人。犯官也只不过是听了他的命令,这才想出来找杨家姐妹麻烦这个办法的。” 郑鑫听他松了口,便说道:“若你说得是实话。那论案情,你不过是个协同附逆之罪,这罪责可是大大地减轻了。” 李慎实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听郑鑫说道:“又焉知你不是为求自保,而在胡编乱造?若无真凭实据,又怎能让人信服?” 李慎实听了,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指着堂上坐着的越州州牧蔡敏,说道:“蔡大人,君子坦荡荡,你当初是怎么叫我在离任之前将毕秀文的案子了结掉,不妨同大殿下也讲讲!” 蔡敏听了,从座位上“腾”地坐起,扯着嗓子叫骂道:“李慎实,你不要血口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山阴县中做的好事,又同我有什么相干?” 他又转身向郑鑫深深作揖道:“大殿下,这分明是犯官死到临头胡乱攀诬,还请大殿下明鉴,不要使好人蒙冤。”说着,他脑袋上已渗出无数豆大的汗珠来。 郑鑫要的就是这几个官员互相攀咬,于是冷冷地说道:“李慎实,蔡大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吗?诬陷朝廷命官也是一条杀头的大罪,你可不要以身试法唷。” 蔡敏还以为郑鑫是在帮自己说话,忙不迭地帮腔道:“对,对。李慎实,你要拿出凭据来,否则就是凭白诬陷本官。就算是大殿下仁慈饶过了你,本官也要据实上奏,治你的罪!” 李慎实是死中求生的人,蔡敏这样的威胁完全吓不倒他,反而让他下定决心同这位昔日的上司彻底决裂,只听他冷冷地说道:“蔡大人,你果真是老谋深算。都是屏退了左右从人之后,再同我谈机密事情,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凭据。” 蔡敏用衣袖擦了擦满脑袋的汗,说道:“李大人,万事都讲究证据,你既然拿不出凭据,那就是诬告!不过本官见你罪孽深重,没由来再多加一条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就当是本官乱风过耳,没有听见算了!” “哈哈哈!”李慎实忽然仰天大笑,“蔡大人,你倒是宽宏大量。然而我是将死之人,犯不着为了子孙后代的福祉,替你受过。我也不说什么凭据,只想问你个问题,你敢不敢如实回答?” 蔡敏也清楚李慎实知道自己机密事情极多,即便他所说的话最后查无实据,然而若是被现在满堂的官员听了之后在士林之中传播,那自己的功名也就算是走到尽头了。 于是他根本不去接李慎实的话,反而转身对郑鑫说道:“大殿下都听见了吧,李慎实也说自己是无凭无据。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李慎实死到临头还在狂犬吠尧,真是该死。还请大殿下明鉴。” “哈哈哈。”郑鑫不禁笑出声来,“看来蔡大人真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了。居然将自己比成尧帝来了。既然如此,那蔡大人也要有尧舜禅让的气量,听听这李慎实有什么话说,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吧?”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1 一地鸡毛 - 一代权臣 - 笔讷 既然是郑鑫发话,蔡敏便再无话可说,阴沉着脸说道:“李慎实,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好了。” 李慎实早已经是豁了出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和血水,不紧不慢地说道:“蔡大人,我就想问问,你府上前几年新添的那位小公子,生母是何人?” 蔡敏一听,浑身上下顿时虚汗直冒,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小儿子……同这件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李慎实却重复道:“有没有关系,不是蔡大人说的。你就告诉我、大殿下还有这满堂的官员,贵府上的小公子,生母到底是何人?” 蔡敏见李慎实这般不依不饶,却还是毫不松口,斥道:“李慎实,这是江南道府衙门大堂,本官身后乃是当今圣上驾前的大皇子殿下,岂容你在这里信口胡柴?” 李慎实却依旧紧咬不放,问道:“蔡大人说的极是。不过恐怕在这大堂之上、在府衙之内,商量的也未必就桩桩件件都是光明正大之事。你就不妨说说,蔡大人的那位小公子,生母到底是谁?” 蔡敏已被李慎实逼问得走投无路,近乎哀求地对身后的郑鑫说道:“大殿下,犯官李慎实这样问,分明是苟延残喘,有辱斯文,还请大殿下重重责罚。” 郑鑫听了,虽猜不出蔡敏的小儿子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却也知道李慎实的问题确实是问到了蔡敏的痛处。 于是他莞尔一笑,说道:“蔡大人说得没错,在堂堂国家政府衙门之中,谈论这些私事确实是不合时宜。”然而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是,今日我们所论之事,又有哪件是合乎时宜的呢?蔡大人,就请你如实回答问题。若真的是李慎实血口喷人,我自会为你做主。” 蔡敏听了,依旧是支支吾吾不愿回答。 今日过堂,已从辰时拖到了未时,郑鑫已是饥肠辘辘,听蔡敏还在继续拖延,不由得怒火中烧,说道:“蔡大人,你若真不想讲,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 蔡敏听了,浑身打了个机灵,却始终不愿开口,病急乱投医一般又对沉默了许久的殷承良说道:“殷大人……这个……这个……” 殷承良同蔡敏虽然平素关系尚且和睦,背地里却是貌合神离;然而他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殷承良确实是想帮蔡敏周旋几句。 可是现在逼问蔡敏的,并非是小小的山阴县前任县令李慎实,而是高坐堂上的大殿下郑鑫——殷承良不是笨人,当然不会为了蔡敏而去得罪这位权势熏灼的大殿下,更何况他自己的屁股也未必干净。 于是殷承良思前想后,只能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蔡敏的话。 郑鑫高坐堂上,蔡敏和殷承良这一点点小动作,他都看在眼中,见到他们这样一番扭捏丑态,勉强忍住笑说道:“好啊,既然蔡大人想不出来,要不要试试眼前这几样刑具呢?据说每一件都有提神醒脑的神效呢!” 蔡敏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还是官袍加身,然而在郑鑫眼中,却已是不折不扣一个囚徒了。可是自己这个最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来历,实在是难以启齿,让他思前想后,还是不愿回答。 正在此时,却听跪在地上的妙真居士说道:“蔡大人的事情,贫道也知道一些,可否由贫道给大人提个醒呢?” 郑鑫听了,狞笑一声,对蔡敏说道:“蔡大人,你都听到了。李慎实的问题,居然这个十恶不赦的妖道知道答案。既然蔡大人不说,那我叫这个妖道说也是一样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大人可就被动了!” 话至于此,蔡敏这才知道自己已被一步步逼到了墙角,方才李慎实走投无路的心情,当下他是能够感同身受了。 于是他仰天长叹一口气,说道:“下官这个小儿子的生母……乃是越州城外慈云观中的一个道姑……” 他话音未落,江南道府衙门大堂瞬间寂静下来,坐在堂中的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官员全都哑口无言,就连蔡敏喉结上下运动时候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然而这份沉寂并没有维持多久,堂上立即爆发出熙熙攘攘的轰吵声音,一时之间原本肃穆的大堂变得人声鼎沸、嘈杂不堪。 郑鑫见堂上乱哄哄的没法继续审案,连忙狠狠地拍了几下面前的几案,高声喝道:“肃静……肃静!” 众官员交头接耳的吵闹声,这才好不容易平息下来。 却听郑鑫冷笑着说道:“蔡大人,看你做的好事!” 蔡敏连忙分辩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下官天命之年,尚且没有子嗣,这才想出借道姑之腹,为我蔡家留后的法子来,还请大殿下见谅。” “哈哈哈!”郑鑫听了蔡敏的解释,哑然失笑道,“这么说来,你还是个孝子了咯?自古孝子即是忠臣。没想到越州府衙之中,居然还藏了你这样一个忠臣孝子。要不要我上奏圣听,让皇上加以表彰,刊发天下,为你蔡家脸上贴金呢?” 饶是蔡敏再愚蠢迟钝、再冥顽不灵,也已听出郑鑫口中再明显不过的讥讽口气了。他自然无法继续安坐在主审席位之上,赶紧站起身来,朝郑鑫一揖到底,说道:“大殿下虽有意揶揄,然而此事确实是失了儒林体面,下官无话可讲。” “哼!”郑鑫鼻孔中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这话说得还算是良知未泯。你这点罪过虽然不大,名声上却太难听。我看你今日这个主审官算是做不了了,给我除下官帽,站到李慎实旁边去!” 这就是要夺取蔡敏的官职了。 这越州州牧,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放在京城之中毫不起眼,却已是越州府内说一不二的大官了——蔡敏当初为了得到这顶乌纱帽,三赴考场才取了全国第二百五十四名进士;因排名靠后,蔡敏又不知钻营折腾了多少年,才换来这样的职位。 这顶乌纱帽,蔡敏当然是舍不得的,然而现在却没有半点让他反抗或是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头上官帽摘下,又恋恋不舍地放在郑鑫面前的几案上,踱到昔日的下属李慎实身旁,低着头噤声而立。 李慎实见蔡敏因自己的举发被夺了官位,又与自己并排而列,似乎忘了自己性命还在旦夕之间,嘴角居然扬起微笑来。 这样微小的表情,也逃不过郑鑫的双眼,却听他对殷承良说道:“殷大人,看看你属下的这两个官员!犯了这么大罪过,居然恬不知耻,还有脸在这里笑!” 殷承良现在是自顾尚且不暇,只巴望着郑鑫亲手点起来的这把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哪里还有余地替自己的两个下属开脱? 于是他赶紧起身,略略作揖道:“大殿下教训的是,都是下官御下不严,有负圣恩,还请大殿下责罚!” 郑鑫斜眼睨了殷承良一眼,说道:“你脑筋还算清楚,你的罪过,且容我事后再议!” 他又对跪在堂上的妙真说道:“妙真,你方才说你也知道蔡敏小儿子生母的底细。那你现在告诉本殿下,蔡敏说的可是真的?” 妙真似乎饶有趣味地笑着说道:“贫道同‘慈云观’中的几位师太也是常有走动的,蔡大人也算是光明磊落……” 她说道“光明磊落”这四个字,忽然失声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接着说道:“他确实是在慈云观中借了一位师太的肚子生了个儿子。至于这位师太到底是谁,是否还存活在这世上,贫道就不得而知了。大殿下若要查明实情,还须找这慈云观中的人问问。” 郑鑫听妙真说得言之凿凿,料想她也不是在有意诬陷,便问蔡敏道:“蔡敏,妙真说的可是实话?” 还未等蔡敏说话,却听妙真又道:“然而,蔡大人有些话,却同贫道知道的并不相同。” 郑鑫听了,忙将头重新别回来,问道:“有什么不同,你倒来听听。” 妙真一笑道:“贫道在这里跪了好久,又说了许多话,早已是口干舌燥。能否请大殿下大发慈悲,赏我口水喝,也好让我如实道来?” “这个容易。”郑鑫答应道,便叫了在堂上站班的一个军佐,倒了碗凉水过来,等妙真喝完,这才说道,“水你也喝过了,有什么话,就说罢!” 妙真笑道:“谢殿下赐的甘露。蔡大人方才说,因是自己无后,这才动了借腹求子的念头,贫道看这话说得就有些偏颇了。” “哦?那你说蔡敏同道观里头的道姑污糟成一团,却是什么原因?”郑鑫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堂上一个听审的官员说道:“大殿下,下官有话要说!” 郑鑫抬眼,却见一个身穿七品服色的青年官员,从队列之中从容站出,朝郑鑫深深作揖,随即昂首挺身而立。 郑鑫见此人虽然位卑职小,倒也是颇有器宇,不怠慢,便道:“说话者何人?先通报姓名。” 那青年官员说道:“下官郑庭航,是今年恩科六十九名进士,点为工部员外郎,派在江南道负责漕运维护事宜。” (郑庭航——孙嘉淦) 秋仪之今科进士取的名次甚高,无论列队传胪还是鹿鸣宴都同郑庭航这六十名开外的进士相隔甚远。 因此他定睛仔细看了看昂然站在堂前的郑庭航,见他虽颇有气度,面貌却极普通,甚至有些丑陋,实在记不起自己的同年之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却听郑鑫说道:“郑庭航……你既是国姓,可是皇亲?” 郑庭航略略拱手道:“不敢。下官不过是大汉普通臣民而已,姓氏取自父祖,不敢高攀皇室。” 郑鑫听话话语之中不卑不亢,便也正色道:“方才你说有话要讲,可知现在是在审问要犯,不可随意搅扰,你可知道?”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2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庭航不慌不忙地拱手道:“大殿下的话,下官当然知道。下官说的也就是这件案件的事情。” 郑鑫以为这个毫不起眼的郑庭航一定是知道蔡敏甚或殷承良的内情丑闻,想要当堂揭发,便说道:“那郑大人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好了。” “请大殿下这就停止审问蔡敏。”郑庭航说得十分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郑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大殿下这就停止审问蔡敏。”郑庭航又重复了一遍。 满堂的官员终于听清了郑庭航这个芝麻绿豆官的话,却不知他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头为蔡敏说话——无数双眼睛,立即放出整齐划一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郑庭航。 郑鑫也是一愣,怔了一怔,这才失声笑道:“郑庭航,你是傻了,还是疯了?快给我站回去,就当你什么话都没说。” 不料郑庭航第三次重复道:“请大殿下这就停止审问蔡敏。” 郑鑫听他语气甚是平缓冷静,绝不像是饿傻了或是热疯了的样子,便问道:“郑大人,你这是在为蔡敏求情吗?” “不!”郑庭航答道,“蔡敏言行不谨、口是心非,乃是真真切切的士林耻辱,下官无论如何也断不会为他求情的。” 郑鑫不解道:“那你为何要我停止审问呢?” 郑庭航又作了个揖,用十分恬淡平缓的口气说道:“下官以为,维护士林的体面,要比惩治蔡敏这个赃官,要重要的多!” 他抬眼看了一眼满脸惊讶表情的郑鑫,款款说道:“这个蔡敏做错了事,犯了王法,大殿下理应按律予以处置——这是皇上赐予大殿下的权柄。然而大殿下若要惩治他,自然是应当查明实情之后依律办理。不能倚照一个妖道、一个犯官的一面之词,就轻易定罪。否则不免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今日升堂审案,从确定毕秀文一案的元凶,到那李慎实开刀牵连出蔡敏,这整个过程都是郑鑫同秋仪之早就商量好了的,进展也颇为顺利。却不料此时却无端冒出了个郑庭航来,虽是一个小官,却口口声声要求郑鑫停止审案。 郑鑫听了,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郑庭航是不是殷承良设下的一颗棋子,要在紧要时候跳出来,将自己一军;然而即便殷承良有这样的计谋,有这样的胆量,总也要找几个官位高、资历老的官员出来,千寻万寻怎么会寻个人微言轻的七品官来? 郑鑫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是他又想到郑庭航是新科进士,乃是秋仪之的同年——他虽然同自己没有什么矛盾嫌隙,但也说不上亲密——会不会是自己这个足智多谋的义兄弟,又想出什么鬼主意来,有意为难自己。 然而他想到“了尘宫”这桩案子,说起来,秋仪之是最着急办的,他是断然不肯其中发生什么疏漏,以至于功亏一篑的。 想到这里,郑鑫已然是懵了,确实猜不出郑庭航的目的来,于是他试探道:“郑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庭航面对权势熏天的大殿下郑鑫,却丝毫没有怯场,说道:“下官的意思却也简单。这个蔡敏确有过失,人品也并非无懈可击,大殿下责罚他是理所应当的。然而却不能当众羞辱,打了江南士子的脸面。” 郑鑫一面听,一面低头沉思,听郑庭航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问道:“郑大人,请问你是哪里人氏?” 郑庭航一愣,说到:“下官乃是苏州府华亭县人氏。然而下官方才此言,确实出于公心,同下官籍贯所书并无关系,还请大殿下明鉴!” 郑鑫忽然笑道:“怪不得你急急忙忙地要跳出来,原来还有这点私心。我倒要问你,我在此审谳蔡敏的罪过,怎么就有辱江南士林了?依我看,这是在恢复你江南官场声誉才对!” 这个郑庭航还真有几分骨气,拱了拱手道:“请大殿下恕下官无礼,下官觉得大殿下这话说错了。惩办蔡敏一个人,的确有助于荡涤官场,起到警示人心的作用,让江南官员都时刻牢记温习圣人教诲。然而像大殿下现在这样当众揭穿蔡敏隐私,这样的丑闻传布出去,再为无知小民或是别有用心之辈渲染流传,势必让百姓认为我江南道官员私底下无不污秽不堪。若是这样,将来江南官员如何再守牧一方?如何再教化百姓?为江南一方长治久安计,我的话,还请大殿下谏纳。” 郑鑫虽然常常在外人面前做出宽宏大量的模样来,其实心眼是三兄弟里头最小的。 他听郑庭航当面说自己错了,脸上已是有些挂不住,面部肌肉禁不住抽搐两下说道:“好啊,江南士林之中果然人才辈出,居然还有你这样一号人物。你这区区七品官,也想做龙逢比干么?” 龙逢、比干乃是上古名臣,因忠言直谏而被昏君杀害——秋仪之博览群书,这样的寻常典故,他当然是知道的;他又素来清楚自己这位大哥的禀性,听他举出这两位做比,明显有上纲上线的意思,心中也不免替郑庭航着急。 却听郑庭航说到:“大殿下又错了。龙逢比干乃是臣子的楷模,下官也是仰慕已久,然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然而现下正是盛世之中,当今圣上文才武略,英睿不凡,又怎么需要龙逢比干这样的忠臣以死相谏呢?更何况这两位先贤侍奉的虽然是暴虐昏君,却也是天子;而大殿下虽然尊贵英明,却不过是个王爷。下官说句不得体的话,就算下官有意效仿,大殿下却未必又这个福分!” 秋仪之静静听郑庭航把话说完,脑海之中只冒出两个字“完了”。他又扭头看看自己那个最好面子的大哥郑鑫,只见他脸上已被气得青一阵、紫一阵的,终于耐不住性子,咬牙切齿道:“好你个郑庭航,既然在你眼里,我连桀纣这样的昏君都不如,那我自然要给你看看桀纣的手段!” 说罢,他便咬牙切齿地招呼堂上侍卫道:“来人呐,予我将这个天下第一直谏之人拿下去,听候发落。” 秋仪之是有意保全这个郑庭航的,听了郑鑫的命令,忙叫声“且慢”之后,便起身走到郑鑫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大殿下,我看这个郑庭航呆头呆脑的,想必就算是蔡敏、殷承良有意指使,他也未必就肯屈从。大殿下何必同他这个书呆子动气?” 郑鑫听秋仪之这么一说,满肚子的呼气一下子消散了不少——倒不是秋仪之的话有多少道理,而是他知道自己这个义兄弟是在父皇和师傅跟前说得上话的人,无论如何也总要给他几分面子。 于是郑鑫看看秋仪之、看看郑庭航,终于叹口气,说道:“兄弟的话,我都明白,只是此人说话太刻薄,我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秋仪之笑了一笑,轻声说道:“大殿下怎么忘了?父皇要大殿下过来可不是单单为了罢免处置江南的个官僚的。他老人家是想要借此机会,重整江南道官场。若能在此时立起威望来,大哥定然是声明大振。” 郑鑫听秋仪之说到这里,顿时两眼发光——他是准备继承王位、面南背北的人,光靠雷霆手段虽然一时威风,却也不不能全靠这个服众,只有恩威并施才能服众。 于是郑鑫点点头,说到:“好吧。不知依兄弟主意,应当如何处置此人?” 秋仪之听郑鑫已然松口,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微笑道:“小弟能有什么主意?将这个郑庭航斥出去就好了,一切全凭大个儿做主。” 秋仪之这话说得巧妙,令郑鑫听了心里舒服,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堂上依旧梗着脖子站着的郑庭航说到:“你这个芝麻官,虽然见识浅陋偏颇,倒也有几分骨气。本殿下最喜欢像你这种硬挺之人,你说的虽然没有什么道理,然而毕竟是你肺腑之言,总好过堂上这几个口不由衷的污糟官员。好吧,我不为难你,你这就回去闭门思过吧。” 郑庭航不知道自己刚刚从一场大祸之中脱身而出,还在不依不饶,说道:“下官方才说的话,也请大殿下能够谏纳。” 郑鑫笑着摇摇头,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说罢挥挥手,就叫他赶紧回去。 满堂官员无不为郑庭航捏了一把汗,见他终于化险为夷,心头吊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然而堂上的李慎实、蔡敏甚或殷承良却都是另有一番感慨。他们见之前同自己交锋了不知多少回的秋仪之,短短几句话就将一个捋了虎须的郑庭航保了出来。 因此他们虽不知道秋仪之到底来历如何,却也看出他在郑鑫那里面子极大,真心希望他能替自己两个说句话,也好再大殿下面前糊弄过去。 可是他们转念一想,自己得罪秋仪之实在太甚,只求他不在郑鑫面前下自己的猛料就算是“阿弥陀佛”了,难道还指望他在这个时候大发善心么? 却不不料秋仪之对郑鑫说道:“大殿下,我看时辰不早了。今日审案已将妙真及李慎实的罪行审清,进展已算是不慢了。以下官愚见,不如先行退堂,待明日再升堂审谳如何?还请大殿下定夺!” 郑鑫被从旁杀出的郑庭航也是搅得头昏脑涨,又觉今日已然牵扯出蔡敏这条线来,再深挖下去庭审难免失去自己的控制,也确有必要退堂之后同秋仪之商量商量。 于是他顺水推舟道:“好,想必大家也都困乏了,今日不审了,这就退堂吧!” 堂上众官员,听见“退堂”二字,无不如释重负,禁不住叹息出声来。 郑鑫冷眼环视了一眼满堂的官员,却道:“怎么?这下你们都放心了?你们不要着急,我还有话要讲。” 众官员听了,只好重新凝神屏息,静待郑鑫讲话。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3 堂后密议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鑫听江南道府衙门大堂之上重新归于平静,便又扫视了众官员一眼,说道:“我本来奉了皇命,来江南是为了视察民生吏治的,临时决定审办这件案子,原也不过是为了调处江南官员之间的矛盾而已。然而今日审问到此,居然发现我江南官员也牵涉其中,而且查出帷幕之后的丑闻,却不料是如此这般骇人听闻。” 他喘了口气,又道:“都说江南乃是文明开化之地,天下十道之中,每届科举江南中进士的学子总要占到半壁江山。因此可以说江南道乃是朝廷的基础根本。我是大汉的臣民,也是皇子,不能任由江南官场就这样糜烂下去。这桩案子,我是要一查到底的!” 他又冷冷地扫过每一名官员的脸,见他们脸上阴晴不定,便又说道:“我看诸位大人全是两榜进士出身,都堪称是饱学鸿儒,圣人的典籍读得都比我多。因此大道理我就不讲了,只说一句——还请诸位大人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平日里头为官做人果然是无懈可击?是否事事都谨遵圣人教诲?” 说罢,他见堂中几个官员已是红着脸低了头,知道自己这番话已起到了敲山震虎之效,于是他继续说道:“若诸位大人还知道一个‘耻’字,那不妨回去自省一番,也可向其他同僚宣传。就说是我说话,凡是有罪过的,特别是牵涉到‘了尘宫’这桩案子的,都要向我自陈原委,我或许还能看在你们坦白自首的面子上从轻发落。若是执迷不悟,巴望着挺过这阵风头的官员——若是你们不怕我铁面无私,从重办理,那便尽可以试试!知道了吗?” 满堂官员赶紧诺诺连声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你们知道就好。”郑鑫道,“还有。今日庭审下来,蔡敏在此案之中牵涉极深,这就收押起来,送到我下榻的栖霞寺中。殷承良大人约束属下不利,也有玩忽职守的嫌疑,也请到栖霞寺中暂住,同我共同商议整饬江南吏治事宜。” 蔡敏自不必说,而所谓“共同商议”,其实也就是郑鑫要将殷承良软禁起来了。这满堂的官员都是人精,这里头的涵义怎么听不出来? 只觉得几日之前还在江南道一手遮天的刺史殷承良,现在却是祸不旋踵,不由得心潮起伏——平日里同他接近的,都想着怎样与他划清界限,以免被他拖下水去;平日里与他有仇的,又想着如何落井下石,让他永世不能翻身。 郑鑫也知道这满堂的官员虽然看上去个个道貌岸然,实际却是各怀鬼胎,心中暗暗冷笑一声,又高声喊道:“退堂。”随即一转身,便离了这是非之地。 秋仪之是机灵人,知道自己现在已成了众矢之的,难免被江南百官刁难,也不说话、也不行礼、也不道别,立即夺路而逃,趁着众官员还在愣神之际,赶紧离开了正堂,一路就往府衙外头跑去。 众官员见状,立即反应过来,一个个都紧追出去——他们倒不是要有意为难秋仪之,而是见到秋仪之在大殿下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便要求他在郑鑫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哪怕是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 秋仪之却无暇猜测他们的心思,闷着头就往外跑。 幸而他虽然名属进士,却也是行伍出身,打熬得一身好筋骨,不是那些酸腐儒生能比拟的。于是他一马当先,好似赛跑一般,第一个便冲出了江南道府衙门。 衙门外的尉迟霁明已等了许久,她见升堂之后久不退堂,索性平心静气,在府衙外的一个小茶摊安心坐着喝茶。 她见秋仪之急急忙忙从府衙中小跑出来,身后又跟着无数官员,还当是那些官员要围攻自己这个小叔叔,赶紧迎了上去。 秋仪之见状,却怕尉迟霁明出手动粗,慌忙叫道:“霁明,不要理睬他们,赶紧备马离开此处。” 尉迟霁明听了,立即转过身去,将两匹马牵过来,便同秋仪之一人一马,朝“半松先生”林叔寒那座庄园的方向走去。空留下二三十个气喘吁吁的老小官员,在衙门前的广场上望洋兴叹。 庄园之中,林叔寒正同吴若非一起品茗说话,听说秋仪之回来了,便起身迎接出去,在半路上同秋仪之打了个照面,便开口问道:“如何?今日开堂审案还算顺利么?” 秋仪之笑着点点头,说道:“顺利。不仅妙真供认不讳,李慎实也已经认罪,而且还由李慎实攀咬出蔡敏来,明日再过一堂,说不定殷承良也是自身难保。” 林叔寒听是自己计策成功,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于是笑道:“看来这桩案子也是差不多大局已定了。” 秋仪之也是心情极佳,回以一笑,寒暄道:“这还要多亏先生教我妙计。”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忽见园中看门老王从远处急匆匆跑来,说道:“秋大人,方才有人过来,说是大殿下请你过去商议要事。” 秋仪之尚未及答话,却听站在林叔寒身后的吴若非嗔道:“这个大殿下真不通人情,公子忙活了大半天,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又要叫去办事,可真不把别人当人。” 秋仪之忙笑着解释道:“吴姑娘这话就偏了,我大哥平素里头最是体贴下情、平易近人的,皇上好几次都说他滥好人呢。他这样着急,显然是对眼前这件案子极为重视,这也是他的一片好心嘛。” 于是秋仪之扭头问老王道:“传话人现在何处?” “还在门口等着呢,我没让他进来园子。” 秋仪之笑道:“你倒是好胆色,居然连大殿下派来的人的大驾也敢拦,若不是我今日在园中,他们投鼠忌器,说不定就要硬闯了呢!这样,你这就告诉那人,就说我稍事休息之后,便立即去面见大殿下。” 老王懵懵懂懂地答应一声,便转身往正门方向走了。 吴若非听了,却道:“大殿下要公子这就过去,公子偏要吃了饭再走,不是有意怠慢么?就不怕大殿下记恨?” “当然怕了!”秋仪之随口答道,见吴若非花容略有失色,便又笑道,“那吴姑娘还不赶紧为我准备几样吃食充饥,也好让在下早点过去,少得罪大殿下些也是好的。” 吴若非这才听出秋仪之是在调笑自己,便笑着嗔道:“公子这玩笑凭白让我担心一场。哼!改天我请林先生帮你出个馊主意,教你好好出出丑,你信不信?” 秋仪之忙道:“信,信,信!林先生的手段,在下算是领教过了。在下这就先谢过了!” 吴若非听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领几人回屋,又端出几样现成的精细点心放在桌上,供秋仪之、林叔寒和尉迟霁明享用。 这几样点心,都是吴若非亲手制作的,不单外形精巧细致、口味也是淡雅脱俗,又都别出心裁地添加了一点桂皮、玫瑰、木瓜等味道,更有锦上添花、画龙点睛之效。 秋仪之挑选一块放在口中咀嚼几下,上午积攒在体内的暑气顿时消散大半,更是耳清目明,心中十分舒爽。 于是他一边吃,一边同林叔寒说话,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秋仪之见拖延得太晚了也不好,便向林叔寒和吴若非道个别,带了尉迟霁明便往栖霞寺那边赶去。 栖霞寺中郑鑫已等了秋仪之许久,见他姗姗来迟,心中略有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只笑道:“兄弟来得晚了,还没用过午膳吧?我这里正好有几碟子点心,都是宫里御膳房来的师傅做的,你先吃两口,我们再说话。” 秋仪之虽然肚里已不饥饿,却不能驳了郑鑫的面子,赶忙谢过之后,便捻起一块个头小的点心送到嘴里。 这宫中菜肴讲究个不功不过,只要干净齐整,让用膳的贵人挑不出不是来,就算是过关了。因此这块点心再秋仪之嘴里虽不难吃,却也没什么别致之处,他便赶紧就茶水咽下,又起身拱手谢道:“不愧是大殿下带来的人,手艺果然不同凡响,小弟真是大饱口福了!” 郑鑫得意地笑道:“既然好吃,那兄弟就多吃几口。” 秋仪之无奈,只好又捡了一块拿在手中,却道:“不知大殿下这样着急叫小弟过来,是为了商量什么事情?” 郑鑫听秋仪之开门见山,便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今日案子审理得甚是顺利,没几句话,就钓出蔡敏这条大鱼来。愚兄请贤弟过来,是想同贤弟商量商量,这桩案子明日应当如何审理?” 秋仪之手中把玩着点心,沉思半晌,才道:“按今日过堂的情况来看,小弟只有三条愚见,还请大殿下能够参考。” 郑鑫听了眼睛一亮,说道:“我说了多少次了,没人的时候,你我尽管以兄弟相称,什么‘大殿下’、‘二殿下’的,说多了反而生分了你我兄弟情谊。对了,贤弟有什么高见,还请赐教一二。” 秋仪之顺势放下手中糕点,拱了拱手,道:“不敢。小弟想着,一是这江南官场龌龊程度超出原本想象。大殿……大哥今日是亲耳所闻,李慎实自不必去说他,蔡敏好歹也是一方要员、封疆大吏了,居然想出借道姑的肚子为自己留后的法子来,真真是耸人听闻。像他这样的官员,恐怕江南官场之上不止一个两个吧?” 郑鑫点头道:“就是这样,父皇才下旨要狠狠惩治一下这群污糟官员——皇上的深意,愚兄现在才是真正理解了。那其二呢?”郑鑫追问道。 “其二么……”秋仪之喝口茶说道,“其二,我看着江南官场也并非铁板一块,大哥审案应当可以从中入手。” 秋仪之这话,立刻激起郑鑫兴趣,只听他问道:“贤弟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明说。”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4 表明心迹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又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今天的事情,大哥也算是看到了。李慎实东窗事发之后,蔡敏、殷承良没有替他说半句好话,只想着能速速将他定谳,便将这件案子了结过去,就算是保全自己了;李慎实见到这样情况,便也打消了代人受过的念头,将蔡敏揭发出来。而蔡敏丑闻曝光之后,他的上司殷承良也同样是落井下石,没有一星半点同僚情分在。若不是那郑庭航搅闹一阵,说不定蔡敏当堂就要同殷承良互相攻谀起来了。” 郑鑫一边细听,一边点头,说道:“那么,贤弟的意思是——是要以蔡敏为突破口,剥掉殷承良的面皮,以此动摇整个江南官场?” “对!”秋仪之立即接口道,“大哥说得一点没错。而且这个殷承良在此处主政许久,江南官员违法乱纪之事,想必他知道的也是不少。他在走投无路之际,必然就会四处攀咬,到时候大哥便可拿着殷承良的口供,好好荡涤一番江南官场了。如此这般,皇上交给大哥的使命,也算是完成大半了。” 郑鑫越听越是高兴,忍不住抚掌笑道:“贤弟真是好主意。怪不得父皇还有师傅总在我们兄弟几个面前夸赞你呢!对了,还有其三呢?” “以小弟愚见,江南毕竟是文物昌明之地,我看也未必个个都是赃官、贪官。就那今天抚了大哥逆鳞的郑庭航来说,他虽然迂腐一些,不过我看他心里还是正直的,他今日说这番话,说的就是他的心里话,并不是替蔡敏、李慎实开脱。”秋仪之说道。 郑鑫笑道:“原来贤弟是想保你的同年啊!贤弟尽管放心好了,我也觉得郑庭航这个书呆子有点胆量,是不会难为他的。” 秋仪之却十分严肃地摇摇头,说道:“小弟虽然冥顽,却也不敢心存那些科举朋党之心。小弟的意思是,皇上要惩治江南官场,为的是将江南道治理得更加繁荣昌盛。大哥是知道的,我大汉一年税赋收入的三分之一取自江南,若是将这里搞混乱了,那朝廷也将难以为继。” 郑鑫这才知道秋仪之心中另有计议,远非自己料想当中那么小肚鸡肠,脸上一红赶忙问道:“贤弟这话堪称远见卓识。可不知又同这个郑庭航有什么关系?” 秋仪之饮了一口面前略温的茶,回答道:“江南士林甚是排外——北方人他们大多以为粗鲁无礼;南方人则视作化外蛮夷;西边来的都是戎狄丑类;东海来的则全是岛夷倭寇——因此若想要治理好江南,则非用江南本地人不可。” “贤弟的意思是……”郑鑫追问道。 秋仪之顺着话头答道:“小弟的意思是,其实江南道不乏像郑庭航这样人品端正、没有私心的官员。只要大哥悉心发觉,定能找出几个能为我所用的人才,就地提拔起来。这样,不仅江南官场风气为之一新,又能最大程度上维持目前军政稳定,这才是长治久安之计啊!” 秋仪之这话,在郑鑫听来,真有醍醐灌顶之效! 郑鑫身为皇帝郑荣的长子,他的志向当然绝不止于当一个太平王爷,两只眼睛正死死盯着皇帝屁股底下的龙椅!然而眼下父皇似乎属意于自己的三弟郑淼,而自己手中兵权、人望都没有出挑之处,正愁无法同郑淼抗衡。 然而若是如秋仪之所言,乘此机会亲手提拔起一批官员,那无疑就会在江南这富庶地方建立起一支忠于自己的势力——且不说这群庸懦官员关键时候能帮到自己多少忙,至少这每年的孝敬供奉自然不是个小数目,自己便可用这笔钱来收买人心,也是大大的有利无弊。 想到这里,郑鑫已是心花怒放,看着秋仪之正要说话,却又扪心自问:秋仪之这个足智多谋的义兄弟,同自己关系一向十分平常,为何现在要替自己出主意呢?这让他心中不免有些怀疑。 可郑鑫又转念一想:秋仪之虽同自己父皇有父子情谊,可是却是个没有名牌的螟蛉之子,是断然不可能继承皇位的;而同他素来和睦的郑淼,在皇位继承人的竞争上也未必就占了多大优势,秋仪之此刻为自己献计就未必没有早留余地、两面下注的意思。 于是郑鑫心中释然,口中却夸奖道:“兄弟果然是智略非凡,父皇和师傅总要我们几个兄弟学你这股子聪明劲儿。可就愚兄看来,贤弟这份聪明取自天然,又岂是随意能够学得会的?” 秋仪之却觉得郑鑫这几句话说得未免有些轻浮肉麻,赶紧拱手行礼,连道:“不敢。” 郑鑫正在兴头上,便又说道:“贤弟好一个‘以江南人治江南道’!记得贤弟祖籍就在江南,正好在这时候挑起重担。也不必等案子办结了,愚兄这就写一封奏章,保奏贤弟担任江南道刺史。以父皇对贤弟的信任,怕是奏章一到,父皇当场便会批准的。” 秋仪之忙起身行礼道:“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只想着能够在山阴县中当个闲散小官而已,眼下还没有别的心思。况且因小弟揭发此案,江南不知多少官员脑袋上的乌纱帽坠地,官场之上嫉恨小弟之人恐怕不知凡几——小弟能安稳当好这个县令已是不易,又怎么还敢觊觎刺史的高位呢?” 秋仪之这话说得诚恳,就连郑鑫听了,也不禁暗自叹息一声:“唉!那真是难为你了,你这番话,待愚兄回去,定会当面禀报父皇,想必父皇也另有安排,绝不至于让你沦落个没下场。” “别,别!”秋仪之听了,赶忙拒绝道,“皇上日理万机,大哥千万别用我这点小事搅扰了皇上,只说小弟在江南万事平安就好了。” 郑鑫见秋仪之如此善解人意,这才有些明白自己那位阅人无数的父皇,为何偏偏钟爱于他了。 于是他又叹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愚兄就不越俎代庖了。你既有金牌令箭在手,想必也有直达天听的办法。小小一个山阴县中能有多少政务要办?你空闲下来,记得要多写信给父皇、师傅、还要你几位兄长。我们兄弟几个毕竟相处得久了,可不能救这样生分了。” 他说到这里,不知哪句话触动心肠,语气之中居然有些哽咽。 秋仪之听了,也有些动情,良久才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大哥这是怎么了?这桩案子还刚起了个头,怎么就说出辞别的话来了?江南风景秀美隽丽,待案子办完了,小弟还要沾了大哥的光,好好游览一番呢!” 郑鑫也被秋仪之说得莞尔一笑,便道:“离京之前,听父皇口气,似乎父皇也有意巡幸江南。我兄弟二人,为他老人家打个前站,也是一份孝心啊!” 说罢,兄弟二人便相视一笑。 笑了一阵,秋仪之又道:“这事不忙。眼下还是要先将‘了尘宫’这桩案子办好。不知大哥有何计议?” 郑鑫回了回神,说道:“贤弟方才所言三策真是鞭辟入里。以愚兄之见,江南道首先是要一个‘稳’字,再在‘稳中求变’。像今日这样公然审讯江南官员,虽有敲山震虎之效,然而声势太大,实在是有骇物听,今后再不能如此审案了。” 秋仪之听了心想:江南这群官员脸皮厚得很,好似今日这般闹上一闹,也未必就真的能触动其心中良知。 然而既然是郑鑫的主意,秋仪之便不能当面驳斥,赶紧赞许道:“大哥这样宽大为怀,只是不知江南这群污糟官员,能够体谅大哥几分苦心呢?” 郑鑫剑眉一挑,说道:“我才管不着他们心里怎么想呢!该惩办的官员,一样还是要惩办。不过是像今日一样大张旗鼓地公开审讯就免了,让他们脸面上稍微好看点罢了。” 他抬头向望望窗外天色,又看看摆放在屋子角落里的滴漏,笑道:“这江南真是奇怪,申时已过太阳却还这么火辣辣地高挂中天。这样,兄弟先陪我早早吃过晚餐,我等再去找蔡敏问问案情,如何?” 秋仪之当然不会拒绝,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又道:“我还带了个护卫,就是尉迟良鸿的女儿尉迟霁明,就在外头等候,要么我跑一趟让她先回去可好?” 郑鑫虽然平日素有礼贤下士的名声,其实内里是最讲究上下尊卑的。尉迟霁明虽是尉迟良鸿的女儿,然而身上没有功名在身,又是个女流之辈,郑鑫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叫她进来一起吃饭,于是笑道:“愚兄这次南下,好不容易才请了尉迟良鸿三个弟子从旁护卫。贤弟居然能请动尉迟良鸿的儿女,这份面子,我还真是比不上呢!” 秋仪之听了一惊,忙道:“大哥说笑了。我快去快回,外边跑一趟之后,就立即回来陪大哥吃饭可好?”他见郑鑫摆摆手示意自己下去,便赶紧退出房间,一溜烟跑走了。 过不多久,秋仪之就回到郑鑫下榻的方才那座禅房,见房中已临时添置了一张圆桌,圆桌上也已摆上了五六样点心小菜。 因秋仪之午饭吃得晚,晚餐又开得早,因此没有什么食欲,矜持着每样菜色都尝过一点之后,就算是吃饱了。 郑鑫见状,笑道:“都是大哥不好,这么早我也吃不下。不过不妨事的,待我们同蔡敏说过话以后,大哥再招待你夜宵不迟。” 秋仪之笑着谢过,便道:“那大哥就带我去会一会蔡敏吧!” 两人在郑鑫随身护卫的带领下,接着渐渐昏暗的日光,穿过一条林荫小道,便来到一处偏僻房屋之前。 那领头的护卫抢先一步,为郑鑫、秋仪之推开房门,说声:“谨遵大殿下宪命,蔡敏就被囚禁在此。” 郑鑫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便走了进去。 秋仪之也亦步亦趋跟着走进房内,只见这间房屋不过几尺见方,角落里头凌乱堆放了扫帚、簸箕之类——原来是寺中存放清扫工具的偏房。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5 州牧大人的秘密 - 一代权臣 - 笔讷 却见蔡敏一人佝偻着身子,蹲在地上吃饭,似乎还没察觉有人进屋。 引路的护卫立刻急了,高呼一声:“蔡敏,你瞎了吗?大殿下来了,你怎么还大大咧咧的不快点行礼?” 蔡敏听了一惊,立即转头朝门外望去,果然见到两个人站在门口,只因房中光线甚是昏暗又是逆光,一时看不清来人身份。 蔡敏正在仔细分辨之际,却听其中一人开口对那护卫说道:“你休要无理,蔡大人还未被罢官免职,不能轻易作践。”正是郑鑫的声音。 蔡敏听了是又惊又喜,连忙扔了手中的饭碗,连滚带爬地走到门口,见打头身材欣长那人果然就是大殿下郑鑫,慌忙下拜道:“大殿下……大殿下……”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郑鑫并不理睬他,却静待护卫摆好桌椅蜡烛,安然坐定,这才说道:“蔡敏,你先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蔡敏却慌忙摆手道:“下官有罪,怎敢在大殿下面前倨坐?” 郑鑫也不勉强,说道:“你不愿意坐,就站着回话好了。”他顿了顿又道,“刚才听你说‘有罪’二字,看来那李慎实说的是真的了咯?” 蔡敏点点头,说道:“李慎实说的确实是实话。下官为人不真、为官不谨,丢了圣上的脸面、丢了朝廷的脸面、也丢了大殿下的脸面,下官真是无地自容……”说罢,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郑鑫任由他哭了一会儿,待他情绪稍微平静,这才冷冷地说道:“蔡敏,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像你这样品级的官员,大汉上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泥沙俱下,难免有一两个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秋仪之听郑鑫开张明义地将蔡敏辱骂一通,心中十分畅快;又听蔡敏已是心悦诚服,诺诺连声道:“大殿下教训的一点不错,下官确实是不知廉耻,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还请大殿下念在下官也是任劳任怨这几十年的份上,就饶过下官吧!”说罢,便又是双膝一软,倒头拜在地上。 秋仪之见蔡敏匍匐在地上不停抽泣的模样,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怜悯;然而又想起他当初怎样威逼利诱,乃至出兵强迫自己释放出妙真时候的情形,这仅存的恻隐之心却又瞬间烟消云散。 于是秋仪之轻蔑地一笑,在郑鑫耳边说道:“这蔡敏居然如此胆小,那就不妨吓他一吓,叫他吐出更多案情出来。” 郑鑫听了,微微点点头,随即说道:“蔡敏,我看你态度还算诚恳,然而背地里却依旧不老实,不肯将事情和盘托出。你不要存着一星半点的侥幸心理,以为你做下的丑事,本殿下就不知道了!” 蔡敏听郑鑫这么一说,蜷缩在地上的身子顿时一缩,慌忙道:“下官就是操行上有些不谨,至于贪赃枉法之类是从来没有过的,还请大殿下明察。若下官还有什么隐瞒的,还请大殿下撅了我这双眸子去!” 郑鑫原本就是虚张声势地吓唬蔡敏几句,听他说得如此笃定,还真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以指正他,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倒是身旁的秋仪之干笑两声,说道:“蔡大人毒誓不要下得太早了,当心眼睛瞎了黄泉路上走错了道,耽误投胎才是正经。记得昨日升堂之时,那妖道妙真尚有半句话没说,要不要下官这就传她过来,让她把话说完?” 蔡敏听了,浑身上下又是一阵哆嗦,却依旧嘴硬,昂着头说道:“这是诬陷!是人犯苟延残喘!还请大殿下不要听信妙真妖言!” 郑鑫在京城之中便奉旨管着刑部事务,几个月间也坐纛审理了好几个江洋大盗、贪官污吏,自然积累了一些审问人犯的经验。 他见蔡敏这副模样,便知他必然有事瞒着自己,便笑道:“看来蔡大人是真的问心无愧了。蔡大人进士出身,想必熟读经史,必然知道古人‘四知’的典故了。” 所谓“四知”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郑鑫顿了顿又道:“然而天下万物、芸芸众生,若真的做下一件事情,又岂会只有这四位知道?就那蔡大人来说吧,你做的事情,不就被妙真知道了吗?我若派人去那‘慈云观’中细细调查,恐怕也未必查不出蔡大人的把柄吧?” 蔡敏听了忽然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双三角眼盯着郑鑫看,空中却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郑鑫透过昏暗的光线看见蔡敏脸上略有惊惶的表情,便知自己这话已经起到了效果,便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蔡敏!本殿下是想给你留条生路,不想看你以卵击石!你若不体谅我这一番苦心,那本殿下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信不信?你一人死了也就算了,怕不怕你同族后代统统为你殉葬,以至永世不得翻身,你信不信?” 郑鑫这一通厉喝,将蔡敏吓得心惊胆战,让他原本就不坚强的心理防线彻底奔溃。 只见蔡敏立即低下脑袋,一边磕头,一边讨饶道:“还请大殿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秋仪之见郑鑫几个月没有深交,居然历练出这样的威严来——以至于短短几句话,就将蔡敏这样一个奸猾老官吏吓得心胆俱裂——让他心中也不禁十分佩服,便赶紧帮腔道:“蔡敏,你现在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和本钱!若想大殿下大发慈悲、法外开恩,还不给大殿下从实招来!” 郑鑫听了,唯恐秋仪之人微言轻,说话震慑力不够,便补了一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若还敢隐瞒,本殿下便再无恩典!” 蔡敏经过这番揉搓,终于知道自己今日若不是彻底坦白,那就万难过关,只好长叹一声,说道:“唉~都怪下官一失足成千古恨,没记住防微杜渐的道理,终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接着,蔡敏便将自己同“慈云观”中关系详详细细地同郑鑫和秋仪之两人说了。 原来蔡敏本身同“慈云观”并没有什么瓜葛,只因听说先帝郑雍、刺史殷承良都笃信黄老之术,因此便在一个下属的推荐之下,去到距离越州府不远的“慈云观”中修习些道术——却也不是为了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飞升成仙之道,只是为了能在同上峰交际之时,多个共通话题,能扯几句道家语录罢了。 却不料这“慈云观”中的道姑《道德经》念得不怎么样,《抱朴子》却练得纯熟——主持的老道姑见是州牧大人来了,想也不想就派了两个年轻且略有姿色的道姑去侍候蔡敏这位父母官。 也都怪蔡敏自己不争气,两个道姑没怎么撩拨,就已是意乱情迷,当夜就宿在“慈云观”内。 从此以后,蔡敏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每逢空闲,便会到“慈云观”中淫乐。 又因道观之中去得勤了,最多被旁人以为是“沉迷修道而不修政务”罢了——况且那时候的皇帝郑雍也同样是“沉迷修道而不修政务”,别人即便心中略有微词,也是断然不敢开口当面斥责的。于是蔡敏就这样将“慈云观”变成了自己的禁娈,直到期年之后,其中一个道姑突然说是腹中有了蔡敏的骨肉。 蔡敏得到消息之后,顿时着了慌——要知道官场之中的同僚虽然平日里头都是温良恭俭的样子,其实一个个都互相紧盯着——这样一条铁定了的口实,一旦遮掩不住被政敌知晓,立即就能断送了蔡敏的功名前程。 因此蔡敏下定决心:只等这个小孩子生下来,就立即将他送走或干脆扔到河里去灭口,就算是一了百了了。可谁知十月之后,那道姑生下来的小孩却长得极为可爱,眉宇之间颇肖蔡敏本人,且又是个带把儿的男童。 蔡敏想到自己虽然膝下有一个儿子,却因自己是入赘的,儿子姓了女方的姓,自己功成名就之后纳的几个妾肚子却又偏偏好几年没动静——自己同道姑生下的这个私生子若是死了,他蔡家可就要陷入无后的境地了。 如此这般,蔡敏终究没有下定狠心,派人悄悄从“慈云观”中将这个小儿子借出来,又使足了好处让自己最宠爱的一个小妾认做小孩子的母亲。 蔡敏料想着这样移花接木下来,已是做到天衣无缝,势必无人能知道其中内情——可谁知此事打从一开始就走漏了消息,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直到五年后的今天,才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被人挑拨出来,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说到最后,蔡敏长叹一声,说道:“要不是大殿下此番来查办案件,此事还不知要隐瞒多久。这桩事情,乃是下官的一桩心病,今日向殿下一吐而尽,才算是如释重负。” 郑鑫却冷笑一声,说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还好了!哪怕我不来,等有朝一日你得罪了哪位同僚、或是哪位同僚想要得罪你,这桩事情就定然会如伏火一般燃烧起来,立时将你烧得尸骨无存。” 蔡敏听了一愣,沉思半刻,忽然失声笑道:“大殿下说得一点不错。我原以为这事做得机密,江南道中,或许以殷承良的手段耳目能有所耳闻,其他官员应当都是不知情的。谁知下官属下偏远山阴县中一个小小县令也洞若观火,真是大出下官意料之外呢!” 秋仪之接过话头说道:“所以当初蔡大人第一个领军向我发难,就是怕殷承良手中有你的把柄,这才不得不惟命是从咯?” 蔡敏用力点点头,说道:“确如秋大人所言。然而下官同殷承良素来是貌合神离,因此他下的这条军令,下官执行起来也不用心。否则以我越州府兵的人多势众,又怎会拿不下一个山阴县城呢?” 郑鑫听了,嘴角禁不住挂起了嘲讽的微笑来。 去年的讨逆之役,郑鑫虽然奉了父亲的军令在后方负责督办征兵、转运粮草和幽燕道行政等后勤事务,然而秋仪之在前线几次出生入死郑鑫都有所耳闻,他的功绩比之自己、郑森、郑淼以及崔楠、韦护来也毫不逊色。就是皇上也不止一次夸赞过秋仪之的军功。 因此郑鑫心里明白:若是仅凭战力薄弱的越州道节度军,就能击败秋仪之,那这蔡敏才是被埋没的用兵奇才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6 断袖刺史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这其中的原委,郑鑫却不能当面明说,便揶揄道:“那么说,蔡大人还是有功之臣咯?” 蔡敏听了一惊,连连作揖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郑鑫却不理会他,斜睨着眼角问道:“蔡敏,我问你:事已至此,你知罪吗?” 蔡敏听郑鑫语音之中已没了方才那份平静从容,反而充满了慑人的冷酷严肃,脑门不禁渗出汗来,脑海之中却在飞速地盘算:若是把自己的罪过说重了,这位大殿下即便有意开恩,也没有多少施恩的余地;若是说得太轻了,又不免惹怒郑鑫,使他重重地加罪。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啊! 郑鑫却不待他将题目解出,冷冷地说道:“看来蔡大人对我大汉例律略显生疏嘛!不过不要紧,我奉旨监管刑部,倒是有些心得,不如让我给你算算。” 说着,郑鑫便掰着手指头说道:“首先是与道姑私通,以至生下孩子——这是一条背德淫 乱之罪,身为朝廷命官必须严惩,依律应杖责四十、枷梏三月;其次是擅自调动军兵围攻山阴县城——这是一条谋逆罪,依律最轻也是腰斩、诛九族;最后是升堂审案之时隐瞒案情——这是一条伪证罪,依律应杖责二十、枷梏十日;此外由于我是皇上钦差,你当我面说谎,便是欺君大罪,依律最轻也要弃市、夷三族……” 蔡敏听郑鑫一条条罗列罪状,脸色霎时已是白了。 郑鑫却仿佛全然没有发觉蔡敏的变化,继续说道:“依照大汉例律数罪并罚之法,且不说两项杖责、枷梏之罪,光是一条腰斩、一条弃市就够得上凌迟处死、株连九族了。不过我父皇一向仁慈,或许能念在蔡大人平素执政之时不乏政绩的份上,单单判你个凌迟寸断。你还不谢恩吗?” 蔡敏听到郑鑫谈到皇上尊号,赶紧起身,拜倒在地磕了几个头,说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然而他转念一想:无论是否祸及子孙亲亲,他自己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况且又是最酷烈、最残忍的凌迟之刑,心中已是凉了半截,双腿再也无力支撑起自己的体重,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口中不断喘着粗气,仿佛是要在仅剩的时间之内好好品尝这并不新鲜的空气。 秋仪之见他这副模样,知道郑鑫使的是敲山震虎之计,也到了应当收网的时了,便打个圆场道:“大殿下,蔡大人虽同下官有些龃龉,却也同朝为官的情分在。可否请大殿下法外开恩,放蔡大人一马呢?” 郑鑫佯装对秋仪之所言颇有不满的样子,说道:“怎么?秋大人是要保蔡敏么?不要忘了圣上曾对官员结党营私有过专门谕旨。” 秋仪之赶忙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请大殿下恕罪!不过下官真的没有市恩卖宠的意思,只是觉得蔡大人也是个人才,若因一时糊涂丢了性命,也太可惜了些。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个小儿子,需要蔡大人照顾呢!” 自从秋仪之到山阴县赴任以来,处处同蔡敏作对;蔡敏也是横竖看不惯这个少年得志的下属。然而此时此刻,蔡敏却是从未像今日这样由衷地感谢秋仪之,就连他语气中如此明显的嘲讽意味都没有听出一分一毫来。 却听郑鑫说道:“好吧,既然是秋大人求情,那我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 他又转头对蔡敏说道:“蔡敏!我问你,一样是死,你是要快死,还是要慢死?要痛快地死,还是要痛苦地死?” 这恐怕是蔡敏这一辈子里头碰到的最简单的一条问题了,只听他连声说道:“要痛快……要痛快……” “好!既然你要来个痛快——”郑鑫故意拖长了音调,“那我便指一条活路给你。你要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若还是优柔寡断或是有意欺瞒你,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蔡敏听了,刚刚干燥的脸上又渗满了汗水,说道:“大殿下对我又救命之恩,我就是再愚蠢、再昏聩,也不敢辜负大殿下的一片好心啊!” 郑鑫木着脸点点头,说道:“那便是你的福分!我问你,江南道官员之中,还有那些有作奸犯科举动的,你只管挑紧要的来说,算是戴罪立功,或许我还能法外开恩,留你个全尸。” 听到这里,蔡敏心里已是十分明白,所谓“戴罪立功”便是要自己当一个告密之人,用以揭发江南道官员的罪过。 别看蔡敏平日里头一副儒雅和蔼、与人为善的样子,除了秋仪之以外,同哪位同僚的关系都是顶好的。然而到了今日这样的关键时刻,无论哪位官员的前程,与自己的生死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因此蔡敏轻咳了一声,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揭发起江南官僚的过失来——只听他从贪赃枉法的大事,一直说到浪费纸笔的小事;就连哪位官员同富商多吃了一顿饭、收了地主的一样礼物,都被他当做凭据说了出来。 这些事情,当然是郑鑫和秋仪之想要知道的,然而他们真正想从蔡敏口中获得的,却是江南道最高长官殷承良的劣迹。可是蔡敏却依旧还在零零散散地讲述一些撮尔小官鸡毛蒜皮的错误,偏偏放着殷承良,没有说他半句坏话。 郑鑫见天色已是十分晚了,加之他晚饭没有好好吃,肚子里头已颇为饥馁,于是打断蔡敏道:“蔡敏,你蛇蛇蝎蝎地说些什么?这种小官的小小罪过,都不在我的眼里头,你难道还想凭着这些赦出你的罪过吗?” 蔡敏听了一愣,他原想着自己说了这么多,总有一条两条对了大殿下的脾性,却不料郑鑫居然没有一条满意的,于是他只好试探地问道:“大殿下的意思是?” 郑鑫听了,不耐烦地说道:“什么意思?你再这样说下去,我不治你个琐碎拖延的罪就算好了的,还指望能戴罪立功么?我就索性直接问你好了——江南道官员之中,同各处道宫道观里头的道姑有牵连的,还有哪些?” 蔡敏听了,浑身一颤——他心里清楚,接下来他两片嘴唇上下一碰,便是无数官帽落地;然而他现在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还能照顾到其他官员的前程呢? 于是蔡敏沉思了片刻,向郑鑫报出了七八个官员的名字来,又说道:“以上几个官员,他们都同各地道观关系……嗯——关系密切。有的是下官亲眼所见,有的是道听途说,还请大殿下能够小心验证。若所言不实,也请大殿下不要治我诬告之罪……” “那是自然,你只管说来!”郑鑫言语之中有些迫不及待。 蔡敏经郑鑫这样一说,反倒犹豫起来,斟酌了半天这才说道:“还有一件事,下官也只是风闻而已——据说……据说……据说……” 他一脸说了三个“据说”,这才下定觉醒,说道:“据说殷大人……是个兔子!” “什么!”郑鑫和秋仪之异口同声道,同时睁大了眼死死盯着蔡敏。 蔡敏话已出口就再不害怕,重复了一遍:“据说殷大人是个兔子。” (相传兔子不论雌雄阴阳是否相陪都能交 配,因此也被作为同性恋的代称。) 堂堂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天下顶尖的封疆大吏——不仅私底下如此不检点,居然还有龙阳之好,这诚可谓是天下第一丑闻了。 此事一旦查实,殷承良脑袋上的乌纱帽自然是保不住了,乌纱帽下的脑袋也未必能够周全,乃至大汉朝廷的脸面也将被他丢尽。 因此郑鑫也是不得不谨慎,为确认一遍,再次问道:“蔡敏,你可不能信口雌黄,这件事情事关重大,若是查无实据,你可是吃罪不起的!” “若此事千真万确呢?”蔡敏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反问道。 郑鑫瞟了蔡敏一眼,说道:“若你能为朝廷除去这只禄蠹,那我一定可以保全你阖家老小,自然也能给你个痛快死法。” 蔡敏听到“保全阖家老小”这几个字,眼睛顿时一亮,想了一想,忽然面带喜色说道:“大殿下想要查证此事,却也不难,只须去殷承良常住的‘青崖观’中查访一番就知道了。还好现在殷承良已被大殿下软禁起来,否则有人通风报信,‘青崖观’中的老小道士一哄而散,那可就死无对证了。” 郑鑫听了,全不搭理蔡敏,一句话都不说,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秋仪之见状,也慌忙跟着走了出去。 郑鑫余光瞥见秋仪之紧跟在自己身后,也不回头同他说话,径直走回自己下榻的禅房,又屏退四周人等,对秋仪之说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查明实情之前,可千万不能声张啊!” 秋仪之也知道其中的关节,连忙答应道:“此事虽是政事,然而曲折诡异同军务无异,小弟定会守口如瓶。” 郑鑫也知道秋仪之虽然口无遮拦,内里却是个谨慎人——他知道的机密事情,有些连自己都并不通晓——便放心地点点头,忽然长舒一口气说道:“好一个蔡敏,居然将这么烫手一只山芋递到我的手里。” 秋仪之沉吟道:“现在管不了这么许多了,还请大哥这就用钦差关防大印,调动可靠兵士,将‘青崖观’封锁起来——既防止观中道士得到消息畏罪潜逃,又能防着别有用心之人以此诋毁朝廷声誉。” 郑鑫听得十分认真,知道秋仪之此言乃是一条首要之策,答应一声:“有理”,便赶紧招呼过门外贴身侍卫,亲自写了一张条 子并加盖钦差和大皇子两枚印玺,递给侍卫要他依计行事。 这侍卫乃是老幽燕道军官出身,办老了军务的,也不问原因理由,行了个军礼便小跑下去办事去了。 郑鑫目送他离开,又对秋仪之说道:“这桩事情难办得很——若是一床锦被遮掩过去,那此案便只能就事论事,江南一个官员也办不下来,等于白审;若揭发出来,那又损了朝廷尊严,反而得不偿失。唉!这个殷承良,看你平日里头道貌岸然,居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一个人,看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7 瓷器店里捉老鼠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郑鑫正在恼怒之际,连忙宽慰几句道:“这个殷承良确实不像话,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来,也难怪他之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调集重兵围攻小弟。不过说到底,还是殷承良品行不端之故,大哥为他生气,徒然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郑鑫面带愁容道:“他殷承良是什么人?也值得我生气?我这是在为大汉江山社稷忧虑,唯恐父皇辛苦创下的基业被这群无良官员给祸害了!” 郑鑫这话说得太大、太远,秋仪之不便插嘴,却道:“殷承良是必须严惩的,然而这般投鼠忌器之下,不知大殿下有何良策?” 郑鑫蹙眉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来,这不还指望着贤弟有什么妙计教我。” 秋仪之今天劳累了一整天,整个脑子都被江南炎热的空气熏烤得晕晕乎乎,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半天才道:“小弟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哦,对了,小弟的朋友‘半松先生’林叔寒足智多谋,要么小弟向他请教请教,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郑鑫连忙摆手道:“不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说句难听话,他殷承良不要脸,朝廷和皇家还要脸呢!林叔寒虽同贤弟有些交情,但毕竟是江南士林中人,万一他嘴上有个不紧密的,可就覆水难收了。” 郑鑫这话,秋仪之虽一时不以为然,细思之下却也颇有道理。 于是秋仪之又沉思了半晌,这才点头道:“大哥这话有理,小弟受教了。”他话锋一转又道,“今日大哥从一早忙到现在,江南天气又如此酷热,就是铁打的人也要熔化了。我看我们兄弟再在这里枯想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不如现在先将殷承良仔细看守起来,待青崖观中事情查明之后,再从长计议不迟。” 郑鑫叹口气说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我看明日也不升堂审案了,先休息一日,待我整理一下思绪线索再说。明日贤弟尽管睡个懒觉,迟迟再过来议事即可。” 因次日无事,秋仪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姗姗起床。 清早下过一场透雨,将积累了几天的高温暑气略略压服,秋仪之便抖擞起精神吃过午餐之后,又叫上尉迟霁明做护卫,到栖霞寺中同大殿下郑鑫商议事情。 因昨夜他们兄弟二人话已说得十分透彻了,因此今日并没有什么事情好谈,只选了一处阴凉僻静角落,泡了一壶凉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两人正聊得昏昏欲睡,却听有军士上报,说是“青崖观”中的老小道士均已招供,却是同殷承良有染。 此言一出,郑鑫和秋仪之满脑子的睡意登时烟消云散,面面相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郑鑫才长叹一声,说道:“唉!这个殷承良,果然做下这样的丑事来,教我等如何收场呢?” 秋仪之昨夜想了一夜,半梦半醒之间才想出一条不是主意的主意来,便对郑鑫说道:“大哥,小弟倒有个馊主意,来处置这个殷承良,还请大哥指教一二。” 郑鑫听了,眼睛一亮,立即说道:“贤弟素来智略过人,胸中必有良策,还不赶紧说给愚兄听听,你我兄弟也好参酌着办理。” 秋仪之点点头,字斟句酌地说道:“昨天夜里,大哥说得对,殷承良这人是必须严办的。然而却又不能打破砂锅彻底抖搂出来,凭白叫人看了笑话。这好比是瓷器店里捉老鼠,既不能把瓷器打破了,又要将老鼠逮住,确实是件难事。” 郑鑫被秋仪之这几句吊胃口的话说得心里着急,却又不能催促他赶快说,便道:“这点道理,愚兄也是懂得的,这才一筹莫展嘛!否则像殷承良这样的小臭虫,我随手就碾死了。” “没错!”秋仪之说道,“殷承良就是一只臭虫。然而祛除臭虫又何必亲手去捏?就算捏死了,也要惹得满手腥臭。小弟是贫苦人出身,小时候露宿破庙中时,也同臭虫跳蚤等有过一番纠缠。当时遇到臭虫,也不必用手去捏,只要取一小撮盐巴洒在臭虫身上,它便自己齁死了。” “贤弟的意思是……”郑鑫不解道。 秋仪之笑着搔搔头皮,说道:“都怪小弟这个比喻不贴切,让大哥疑惑了……只消……” 秋仪之便将自己心中的计策同郑鑫讲了。 郑鑫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击掌赞叹道:“贤弟这条计策可谓万全。只是不知……只是不知,可是那个‘半松先生’林叔寒出的主意?” 秋仪之忙摇摇头说:“大哥的话,小弟怎会违逆呢?这确实是小弟一人想出来的。只是此法虽然出于公心,却依旧是项鬼蜮伎俩,于光明正大四个字上有所缺损。大哥不如这就草封书信,向皇上通报一下,得到他老人家的俯允,这才可以施行。” 郑鑫听了点点头,当即唤来随从备下笔墨纸砚,文笔加点地写了一封书信,略略吹干些,便递给秋仪之,说道:“这便是大哥写给父皇的书信,贤弟过目一下吧。” 秋仪之毕恭毕敬地接过书信,草草阅读了一遍——只见信中将郑鑫南下之后审案的过程进展简要说明了一下,就将如何处置殷承良的对策详细写了。 只是这条计策原本是秋仪之一人想出来的,在郑鑫笔下,却成了两人一同商议出来的。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郑鑫心里的这点小算盘,却也不好当面点破,却道:“大哥这笔字真是越来越好了……我看这封信写得很好,也没什么可以修改的。” 郑鑫还以为秋仪之没看出自己的春秋之笔来,自得地点点头,说道:“好,那我就立即遣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到京城洛阳里头去,想必三四天之内就有回音的。” 秋仪之道:“大哥办事雷厉风行得很,小弟佩服得很。只是能不能借这八百里加急,送封信去广阳?” “哦?”郑鑫警惕地看了秋仪之一眼,“贤弟写信去广阳做什么?” 秋仪之忙解嘲般地笑笑,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小弟贴身侍候的小厮瑞寿,打从讨逆之役以来就在广阳城里头看家。大哥也知道的,广阳现在还有什么事情,他闲着也是闲着,我想调瑞寿过来帮办些文书罢了。” “原来如此。”郑鑫似乎松了口气,却道,“兄弟这想得就偏颇了。常言道‘狡兔三窟’,广阳乃是我等的根本所在,贤弟若是在广阳城中没了心腹之人,将来万一在江南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连条退路都没了?” 秋仪之边听边想:郑鑫话语之中似乎另有深意,却也并非全无道理——自己立足于世上的根基全在于皇帝郑荣的信任而已,然而所谓“伴君如伴虎”,这皇帝天心实在是变幻莫测;就算是郑荣始终信任自己如一,待到皇帝百年之后,新君拥立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朝郑鑫拱拱手说道:“大哥真是深谋远虑,小弟现在想想,也确实是留个故人在广阳城中打点打点为好。” 郑鑫笑道:“贤弟既然肯听大哥一句话,那便再好不过。瑞寿这小子虽然机灵,却不是个安分人,唯恐他闲久生事。这样,我赐他一处庄园让他管理,收项也全归贤弟支配,让他有些事情好做,手头也宽裕一些。” “这就是在笼络我了吧?”秋仪之暗想,口中却道:“那我就先谢过大哥了。” 郑鑫大度地笑笑,说道:“你我虽然不是血亲,情分却同亲兄弟一般无二,又何必这么客气呢?贤弟方才不是说县衙之中少了书办主簿么?不妨事的,我此次南下,身边带够了人,贤弟若是不嫌弃愚兄手下这些人愚钝,尽管挑一两个在身边好了。” 秋仪之听了一惊,心想:这怕才是正题吧,原来大殿下郑鑫是要借此机会,在我身边安插下一只耳目。 然而秋仪之现在却不能当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感谢道:“大哥美意,小弟先谢过了。”心中却在盘算:留在我身边是一回事,我用不用就是另一回事了。 愚兄郑鑫和秋仪之又各怀心思地说笑了一阵,这才作别。 今后几日,因要等皇帝郑荣的回复,因此秋仪之只每日去栖霞寺中签个到、点个卯便不再同郑鑫议事。 秋仪之这两年之中,先是南下平定天尊教之乱,后又几次深入京城办事,紧接着九死一生救出义父郑荣,随即投入讨逆之役中,大功告成之后为了在科举之中讨个功名又潜心复习了一两个月,就是来到山阴县赴任之后也是一刻不停地同各方势力争斗。 因此这短短几日的空闲,对秋仪之而言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他又本是活络人,因此就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当做操办正经事情一样冶游起来。也亏得这金陵是六朝金粉荟萃之地,风景名胜数不胜数,玄武湖、紫金山、雨花台等等都是文人墨客梦寐以求的名胜之处。 于是秋仪之时而约了大殿下郑鑫,在无数侍卫拱卫陪伴之下屏退周遭游人,独享钟山风雨气魄;时而约了林叔寒和吴若非,同驾一叶扁舟,在玄武湖上吟诗作对、谈古论今,空耗去一整日光阴;到了无人可约之时,则带着尉迟霁明在金陵城繁华街巷之中四处乱窜,饱览江南民情风貌。 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游玩了五六天,终于接到郑鑫派过来的传令之人的消息:说是皇上的回信已经到达,要秋仪之过去共同商议对策。 接到消息的时候,秋仪之正在“半松先生”的庄园之中同林叔寒闲谈,知道这件正正经经的正经事之后,秋仪之不敢有片刻怠慢,立即别过林叔寒,连尉迟霁明都来不及呼喊,独自一人便策马往栖霞寺中而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8 死生有命 - 一代权臣 - 笔讷 栖霞寺秋仪之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到,寺中的护卫、僧人等都是极熟悉的了,见他今日匆匆忙忙过来,也不拦阻就放他一路进去,跑到大殿下郑鑫下榻的禅房之中。 秋仪之在门外通报一声,推门便进了禅房,果然见到郑鑫正端坐房内,捧着一张书信阅读。 他见秋仪之进来,抬手示意秋仪之坐下,说道:“父皇的回信到了,请贤弟也看一看吧。”说罢,便将手中拿着薄薄的宣纸递给秋仪之。 秋仪之恭恭敬敬地接过纸张,捧在手心仔细阅读。他见纸上所写是一笔十分沉稳持重的魏碑楷书——乃是当今皇帝郑荣的亲笔,于是便屏气凝神小心阅读起来。 只见郑荣对郑鑫和秋仪之办理案件的进展十分满意,更对他们遇到殷承良这样敏感大事能够及时向自己请示表示赞赏,不惜溢美之词地夸奖了一番。 秋仪之看得心中高兴,便继续往下读去。 却见郑荣毫无起承转合,紧接着将殷承良痛骂了一顿,说他一则为官做人不修身、不修德,做下君子难以启齿的丑事来;二则为掩盖罪行,居然私自调兵,对秋仪之兵刀相向;三则挟制江南百官,为虎作伥,将江南官场风气搅得污浊不堪——有这三条大罪,殷承良即便是千刀万剐,都难恕其罪。 秋仪之看到这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郑荣平日里最是宽大为怀,对自己的几个儿子还算是严格要求,对手下的官员将领的罪过则是能赦就赦——就连曾经囚禁过他的施良芝,也不过是降三品留在礼部尚书任上戴罪立功。 然而郑荣今日这番笔法,显然是对殷承良不想有半分宽恕,又捎带脚对整个江南官场做了定性,可见皇帝是下定决心要狠狠整顿一番吏治了。 然而又见郑荣笔锋一转,写道:郑鑫来信说得甚好,殷承良虽龌龊淫 秽,朝廷却要讲社稷体面,他这罪行确乎不能昭告天下;依朕看,郑鑫同仪之共议之策极好,朕已同钟离先生参酌过了,可依计办理施行,若有不解或不能自专之处,尽可来信请示。 秋仪之见皇帝郑荣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满意,心中也觉欣喜,便笑着对郑鑫说道:“大哥,既然皇上已经准许,那我等便依计行事好了。” 郑鑫心情也是颇佳,说道:“不忙,贤弟先将书信看完,后面父皇还专有话带给你呢!” 秋仪之听了心一动,连忙往后面读去。 原来是郑荣知道了秋仪之只领区区十八个人就抵挡了江南上万节度军整整六天,便写道:“仪之以少胜多,可见用兵之道日益精进,诚堪大用;然而江南地方节度军战力之羸弱也可见一斑。仪之久办军务,朕是信得过的,日后可协同左将军崔楠多在江南练兵,整饬地方军务。须知南疆尚未太平,或有用兵之日。” 所谓“尚未太平”指的就是郑荣的兄弟——岭南王郑贵;而“用兵之日”说的便是郑贵手握重兵,素有不臣之心,年纪又比郑荣要小,看来要消除这心腹之患,恐怕仅凭圣人教诲、兄弟情谊是不够的。 这是一条重要性比起整顿江南官场来也毫不逊色的大事,秋仪之读到最后已是心潮起伏,久久说不出话来。 郑鑫早已将这封信翻来覆去读了不知多少遍,当然知道这项重大军务,嫉妒之余便也明白秋仪之现在正在忧虑什么。 于是他轻咳一声,说道:“父皇之后的军令都是后话了,眼下还是要先办好殷承良一案。来来来,贤弟一定是口渴了吧,待愚兄为你亲自沏茶,我们先商议一下,应当如何同殷承良讲话。” 大殿下亲自为自己沏茶泡水,这是何等样的荣誉,放到平常官员身上,可足够他回去吹嘘好一阵子的了。然而秋仪之心中却明白这是大殿下笼络自己之举,只好装作没有体味到其中深意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却用余光观察郑鑫并不熟练地为自己倒茶。 郑鑫忙活了好一会儿,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来,喘了口气说道:“贤弟请用茶。” 秋仪之再也不能装聋作哑,略拱手算是谢过后,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水,问道:“这几日殷承良在大哥这里还好么?” 郑鑫也喝了口水,答道:“这个殷承良倒是好涵养。明知自己被软禁了,居然也甚是淡定,既不喊冤也不胡闹,设身处地想想,我还真是有些佩服他呢。” 秋仪之说道:“殷承良也不是什么无能之人。先帝倦怠政务,各地军政多有荒废,幸亏江南道稳定繁荣,国家才没有失了财税钱粮供应之地。大汉天下能维持到今日,殷承良也算是有些功绩呢!” 郑鑫却道:“可是他在江南经营日久,以至于一手遮天,父皇要创立大汉盛世救非要搬开这块绊脚石不可!若殷承良早几天能够体察父皇心愿,主动上表请求致仕或是调任,或许还能保全下来。可他偏偏不识抬举,还要调集重兵围攻贤弟,这可就犯下了滔天大罪,已是赦无可赦了。”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说道:“殷承良这人,在江南士林之中名声极好,为百姓民生所做的兴利除弊也不在少数,以小弟愚见,大汉天下说不定还没有几个想他这样的能吏呢!大殿下惩办他之后,不知谁人能够接任他的位子,只要江南一时半会儿不出什么乱子,就算是上上大吉了。” 郑鑫凝眉道:“我看贤弟就是个好人选,偏偏你淡泊名利不肯坐这把交椅。算了!这件事情不是你我能够操心的,派谁不派谁的,恐怕父皇现在还在同钟离师傅一起斟酌着呢!我们两人才薄学浅,眼下只要平平安安将殷承良拿下,就算是大功一件了。” 秋仪之赞同地点点头,啜了口茶再不言声。 过了半刻功夫,郑鑫见秋仪之已将眼前那碗凉茶喝尽,便道:“愚兄看现在时辰不早不晚,正好前去会一会殷承良,能依贤弟妙计今日将他这桩案子办下来,就更好了。” 秋仪之听了,连忙起身答应道:“全凭大哥吩咐!” 郑鑫下榻的栖霞寺乃是江南名刹,香火繁盛,信徒之中又多有一方豪富,因此捐献给寺中的施舍银钱也是极多。而栖霞寺中都是和尚,没有什么用钱的法子,只好凡是将香火钱攒到一定数目,便在寺旁购置土地、兴建庙宇。 上百年之中,栖霞寺已建成一座极大的寺庙群,单论占地面积比起秋仪之治下的山阴县城也不在以下。 因此郑鑫和秋仪之两人在护卫的指引之下,穿过不知多少道月门、做过不知多少条小径,这才来到一座僻静禅房门前。 禅房前守卫的七八个兵士,见是大殿下来了,慌忙行了军礼,其中领头一人上前半步,说道:“原来是大殿下来了,可是要见殷承良吗?” 郑鑫点点头,问道:“今日殷承良情况如何?” 那军官拱手道:“回禀大殿下,殷承良还是如往日一样,吃喝作息没有什么异常。今日他出屋子散步了有半个时辰,同一个和尚说了五六句话,都有我手下兵士在旁边听着。除此之外,就只是在屋子里头写字。” 秋仪之听郑鑫将殷承良监视得如此紧密,心中暗觉佩服,却听郑鑫吩咐道:“我要与殷承良说话,你带你手下兄弟在禅房二十步外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知道了吗?” 那军官听了,立即拱手道:“得令!”随即转身下去,召集起麾下二三十个士卒,略训几句话后,便按照郑鑫的指令,在离开禅房二十步以外的地方,寻找顽石、古树、假山等处隐蔽起来。 秋仪之见状,赞叹道:“大哥以军法治人,这样雷厉风行、令行禁止,可真让小弟大开眼界了!” 郑鑫莞尔一笑道:“我们都是老幽燕道出身,这点雕虫小技算什么?贤弟过誉了。”寒暄之间,他便亲自推开软禁殷承良所用的禅房木门,迈步走了进去。 秋仪之也紧跟着进了禅房,果然见到殷承良如方才看守他的那个军官所言,正端坐在书桌前头屏气凝神地写字。 殷承良抬眼见郑鑫过来,也不停笔,口中说道:“原来是大殿下来了,请等下官将这几个字写完了,再同大殿下说话。” 郑鑫听了也不动怒,静候殷承良将这幅字写完,说道:“殷大人真是一笔好字,就这幅字,我不知练多久才能望大人项背呢!” 殷承良将自己刚刚写完的这幅字从头到底看了一遍,这才答道:“大殿下这是过奖了。下官也知道大殿下的泰山便是秦广源老先生,他的字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下官这两个涂鸦,怎好入大殿下法眼呢?倒是大殿下有缘能够将下官这几个字送到秦老先生面前,请他指点指点,就算是下官的福分了。” 说罢,殷承良便将身前这幅字捧起,送到郑鑫面前。 郑鑫接过一看,写的却是小儿启蒙的“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开始,一直到“焉哉乎也”整整一千个字都用柳体正楷写作,没有半个敷衍潦草的字。 于是郑鑫说道:“殷大人书法以行草闻名天下,没想到楷书写得也是这样端正隽永,真是不同凡响。” 殷承良听了自失地一笑,道:“下官往日都喜欢附庸风雅,就连几个字也觉得是越草越好、越花越好,却不想落了个哗众取宠的名声。这几日在栖霞寺中,每日晨钟暮鼓,聆听诵经之声,才悟出返璞归真的道理,觉得书法也是一笔一划的楷书,方为立身之本。” 说罢,殷承良居然一笔一划地向郑鑫介绍起自己这副字来,写得有些瑕疵的他也不掩饰,指指点点地说哪一笔有可推敲之处;写得好的,他也毫不谦虚,说是仿效古来先贤云云。 饶是郑鑫也是好耐性,听他这样说了有小半个时辰,也没怎么插嘴。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69 富贵由天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在一旁听得却是另有感触——去年讨逆成功之后,他曾经去探访过三朝老臣、两朝宰相的杨元芷;当时杨元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临死之前却同自己谈论什么园林布置的心得,也说是过于矫饰而失了天然野趣——同今日殷承良这关于书法的感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秋仪之正在感慨间,却听殷承良说道:“大殿下请看,这一千个字里头,我看得过眼的也就七八百个,二三十个难看一些,其余的字则平平而已。不过就是古来欧柳颜赵几位古人,所写的字,也颇有几个有可推敲之处。就拿前朝苏黄米蔡四位来说……” 眼看殷承良就要滔滔不绝地谈论起书法来。 秋仪之却接过话头,说道:“殷大人真是博古通今啊!下官不通书法,不知殷大人所谓‘苏黄米蔡’四位,各指何人?” 殷承良恨恨地看了一眼打断自己的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乃是进士出身,这点通俗的典故岂会不知?‘苏黄米蔡’指的是苏辕、黄庭柔、米复、蔡阳四位……” (原典为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此处为模糊朝代,故化名。) 秋仪之点点头道:“哦,原来如此,下官其实曾经也是听说过的。不过似乎这四位之中,蔡阳的书法比之前三位要略逊一筹,不知怎么就同他们三位平起平坐呢?” 殷承良听了顿时一愣。 一旁的郑鑫对典故也是极为通晓的,知道秋仪之说这话中深意,勉强忍住笑,装起一本正经的模样来,说道:“这秋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原本这位蔡阳并不在四大家之中,其中这个‘蔡’指的是蔡师。此人书法堪称卓绝,四人之中只略逊于苏辕而已,其在世之时,即极为士林赞赏。” (蔡师——由蔡京点化。) “那为何却又被剔除出去呢?”秋仪之佯装不解地问道。 殷承良在一边听郑鑫和秋仪之两人一问一答,已是知道了他们对话中的涵义,便冷冷地插嘴道:“蔡师是前朝奸相,为士林所不齿,所以才被剔除出去。秋大人想要说我殷某是个赃官、贪官、恶官还请直言不讳,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秋仪之被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干笑两声算是将尴尬气氛掩饰过几分,这才说道:“殷大人何必这样想,下官也不过是趁着大殿下和殷大人的雅兴,胡乱听了几句书法之道,略有心得罢了。” 他不待殷承良回话,紧接着说道:“古来就有‘人以文名、文以人名’之说。就拿本朝来说,记得成宗时候的奸相葛衡,书法造诣也是极高。当时京师之中酒楼客栈,为攀附权贵,多有重金求其题写店名的。这葛衡也是酷爱到处留墨,一时京城之内蔚然成风。然而待葛衡东窗事发之后,其题写的店名一夜之间均被铲去;就算偶有遗留至今的也被削去落款,早已是泯然街巷之中。以至于今日之人再有提起葛衡的,都为其品行所不齿,哪个还计较他书法如何呢?” (葛衡——严嵩) 秋仪之见殷承良听得入神,又叹口气说道:“诗圣有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殷承良听秋仪之这番旁敲侧击听得发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秋大人的意思是,百年之后,殷某定是声名无存了咯?” 也不待秋仪之回答,却听郑鑫在一旁说道:“殷大人难道还有什么好名声可够后世流传么?就算有,也不过是反面典型,让后世有所警戒,以儆效尤罢了。” 殷承良又是一愣,过了半晌这才恍然若失道:“原来大殿下和秋大人到殷某这里来,不是同我探讨书法的,而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郑鑫冷笑一声,说道:“你脑子倒还算清明。我且问你,这几日你安居佛寺之中,可曾反思过自身罪衍?” 殷承良淡淡一笑,说道:“殷某的罪过也无所谓反思不反思的了。大殿下尽管按律处置好了,毕竟大殿下已经派人去‘青崖观’中调查过了嘛!” 这回轮到郑鑫愣住了,失声说道:“什么?你被我软禁在这里,怎么消息还这么灵通?我去调查‘青崖观’的事情,你是从何人那里听说的?” 殷承良自得地笑笑,说道:“大殿下也不要去计较追究谁泄的秘了。殷某在江南苦心经营了将近二十年,若是这样一点点耳目都没有,岂不是太过无能呢?也连累了提拔我的先帝的识人之明了。” 郑鑫沉着脸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的罪过,我就不多说了,毕竟这样的丑事,你有脸做、我还没脸说!我只问你,你今后有何打算?” 殷承良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说道:“没想到大殿下居然仁义至此,时至今日,我殷某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么?红烧、还是清蒸,岂是俎上鱼肉能够置喙的?” 郑鑫见殷承良态度倒也有几分洒脱,也不禁赞叹道:“你能有这个见识,很好!本殿下奉皇命监管着刑部事务,审过多少江洋大盗、硕鼠巨贪,没一个有你这样风骨的。也算是不给江南士子丢人了。” 殷承良却道:“殷某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得到大殿下如此评价,可真是无地自容了。大殿下究竟要如何处置我,不若现在就说说,好让我有个准备。” 殷承良这样沉静安稳,反倒让郑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脑海里不停地组织着语句,却依旧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秋仪之因同殷承良颇有接触,知道这位江南道刺史素来都是这样一幅庄重不苟的仪态,便说道:“殷大人,下官不妨告诉你:你一条秽乱无耻罪、一条私自调兵罪、一条御下无方罪,都是圣上钦定的,又这三条罪在,怕是大殿下再怎么开恩,也是难逃一死了。” 殷承良听了,两眼之中瞬间掠过一丝惊恐的神色,随即恢复了常态,自失地一笑道:“没想到殷某这个萤虫般的小官,居然也能惊动皇上!殷某也是懂规矩的,既然是钦定的罪名,那我便也不向大殿下讨饶了,免得教大殿下难做。” 郑鑫定定神说道:“你能有这样一番觉悟,却也难得。然而所谓‘雷霆雨露,具是天恩’,皇上另有恩典,你若却之不受,那也是抗旨不遵之罪。” 殷承良听了,似乎有些绝望,长叹口气说道:“那就听凭大殿下发落吧。” 这就算是服输认罪了。 郑鑫听了,也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正色道:“殷承良,你身为封疆大吏,不修私德在先、包庇属下在后,又胆敢私调军兵围攻无辜人员、当堂对抗钦差审案,这些罪名加起来,定你个凌迟处死之刑也是应当的。然而圣上念你在江南道二十余年,为官尚属干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罪孽难恕,却也不愿以此污秽不堪、耸人听闻的罪名为你定罪。你还不谢恩么?” 殷承良早知道自己已是难逃一死,全无所谓地说道:“那殷某可要谢主隆恩了。不过这样,也就是保住了江南官场、乃至整个朝廷的脸面,这也算是殷某临死前的一项功德了。” 郑鑫被他直言点破心思,心中不免有些惊惶,忙道:“你知道就好。”算是遮掩过去,又说道,“至于以什么罪名来惩处你,皇上倒是任我自便。我想谋反、谋逆之罪太过难听,且你后世子侄辈恐沦为贱民,难有反身之日;损德、无道之罪同你日常做派相悖,恐难服众;至于内乱、不孝之罪则与名教相悖,若以此定罪,你家宗族难免受你拖累牵连……” 殷承良听郑鑫一条一条罪名列举下来,反倒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大殿下虽然仁义,可偏偏都在‘十恶’之罪上做文章,似乎有些心口不一了吧?” 殷承良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不如大殿下再退让一步,就定我个贪墨之罪好了。殷某在江南经营日久,名下田产、庄园、酒楼、当铺、客栈等等产业数不胜数。我平日里头附庸风雅,从不细究这些俗务,却也知道自己堪称豪富,据说殷某手下的一个管家都把生意做到倭国、吕宋去了……总之,大殿下从这里头下手是极容易的……” 郑鑫听了眼前一亮,忙转身同秋仪之商量道:“按照大汉例律,官员贪污钱粮超过一定数额,也是可以处以极刑的……” 秋仪之忙点点头,轻声说道:“而且这种往往是窝案、串案,极容易牵连出属下官员来,小弟觉得以此定罪甚为妥当,还请大哥定夺。” 郑鑫也是深以为然,却不愿简简单单就遂了殷承良的心意,便故作严肃地说道:“好你个殷承良,你倒是工于心计,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让自己跳出了‘十恶’重罪。倒便宜你了?” 殷承良听郑鑫这样斥责,倒也毫不怯场,说道:“殷某也不是那种凭空受人恩情之辈。想来大殿下仅仅处置我一人,还嫌功劳太小吧?不要紧的,这种贪墨之罪往往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只要殷某写下供词来,大殿下按图索骥,定然能将江南官场一网打尽!” 郑鑫听了是又惊又喜:如此这般,那就不用再废什么功夫,就能达成自己扫荡整个江南官场的最终使命了。 想到这里,郑鑫几乎是想要感谢起殷承良来,然而他毕竟是城府深厚之人,定了定神,冷冷地说道:“既然殷大人如此晓事,那本殿下也不能不有所照顾,不知你还有什么心愿需要了结的,你现在只管说来,我能帮到的、尽量会去帮你。” 却见殷承良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说道:“殷某等的就是大殿下这句话。殷某此生享尽荣华富贵、非分之福,已是死而无憾了,只有一点小事,对大殿下来讲不过是举手之劳,还请殿下能够成全。”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0 殷承良之死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鑫皱了皱眉头,说道:“殷承良,你胆子倒是不小,什么时候了,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殷承良答道:“岂敢,不过是请大殿下‘法内开恩’罢了。方才殷某说了,此事对殿下而言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举手之劳罢了,大殿下不妨听听,若能了却我这最后的遗愿,殷某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念着大殿下的阴德。” 他见郑鑫沉沉地望着自己,却并没有否定,便继续说道:“殷某本是穷苦寒生出身,父母在我弱冠之前就已仙逝了,举目四顾,至亲之中只剩下一个独子殷泰。” 说到这里殷承良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这个儿子自小就不学无术,又挥霍无度,若没了殷某照顾,恐怕不出几个月就要饿死街头。若大殿下看我可怜,还请在抄没我家财产之时,高抬贵手留下几处产业,也好让殷泰将来有个依靠……” 秋仪之听到这里,方才意识到殷承良今日百般委曲求全,原来说到底为的就是殷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个殷泰,秋仪之是见过的,当初在夫子庙前,殷泰还为了争抢吴若非同秋仪之有过一段纠纷。当时秋仪之还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反过手来,一定要好好惩治一下这个纨绔子弟。 然而现在他见殷承良不惜豁出自己的功名不要,也要保这个不成才的儿子殷泰的平安舒适,这让从小没了父爱的秋仪之不能不有所触动。 于是秋仪之稍稍倾向郑鑫,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殷泰不过是寻常纨绔而已,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不如饶了他算了。” 郑鑫对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听秋仪之也过来求情,便顺水推舟道:“殷承良,秋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犯下的罪行,理当株连子孙,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便留你一条血脉下去,让殷泰能够安安静静渡过余生,也算是他的福分了。” 殷承良听了这话,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说道:“大殿下既有这话,殷某死也瞑目了。只是不知我如今这残躯,还有什么能帮到大殿下的?” 郑鑫听了,又同秋仪之商量了一阵,说道:“你且将江南道有贪污嫌疑的官员,列一张名单下来,让我处置起来也有个斟酌的凭据。” 殷承良笑道:“这有何难?江南官员的品行履历都在我脑子里头记着,谁是贪是廉、谁是愚是聪、谁是昏是明,我都一清二楚……”他一边说,一边重新坐在自己的书案前头,拿着笔舔饱了墨,又扯过一张宣纸,不停地写起名字来。 过了有一盏茶功夫,殷承良才将一张墨迹淋漓的纸递到郑鑫手边,说道:“大殿下,我江南道的赃官都在上面了,这些都是能够查出实据来的。至于只有嫌疑一时不能查实、或是偶犯的,我就不写了。希望他们经过这场风波,能有些警醒,及时收手,也就算了。” 郑鑫接过纸,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两三百个官员的名字。他仔细扫视了一遍,见江南道三四品的官员几乎全被殷承良点了名,若是按照这份名单将他们全部拿下,那自己一扫江南官场的使命也就算是完成了。 于是郑鑫也不同秋仪之商量,径自将这份名单吹了吹干,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藏入怀中,又对殷承良说道:“殷大人做事还算是雷厉风行,若品行能够端方些,也算是朝廷栋梁了。”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 却听殷承良在他身后说道:“大殿下请留步,我还想问大殿下讨一样东西。” 郑鑫缓缓转过身来,沉着脸,对殷承良说道:“我看此处日常起居之物一应俱全,不知你还能要什么?就是想要的,也尽管同门外的看守说好了。哪怕他们不肯给你,以你的本领,又有什么东西是带不进来的呢?” “一壶鸩酒。”殷承良淡淡地说道,“这样东西非大殿下帮忙不可。” 郑鑫听了一愣,似乎是在怀疑自己耳朵是否真的听清了殷承良的话,近乎确认般地问道:“鸩酒?难道你想要自尽么?” 殷承良脸上挂起深不可测的笑容来,说道:“殷某虽是贫寒出身,然而这几年养移体、居移气,身子骨倒也养得精贵了些,实在是吃不得痛,万一法场之上胡乱挣扎起来,叫围观的小民百姓见了,岂不丢了朝廷脸面?” 郑鑫万万没想到殷承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居然还这样沉稳,考虑了半天也没下定决心,只好说:“此事岂是你能做主的?无论你是怎样死法,总之你是来日不多了,有这样闲情还不如多忏悔忏悔……多抄几本经书存世,也不枉你在人世间走一遭了……” 说着,郑鑫也不等殷承良答话,几乎是夺路而逃一般离开了殷承良所在的禅房。 秋仪之见状,也赶紧追了上去,一把拖出还在快步前行的郑鑫,说道:“大哥,这鸩酒到底是要不要给殷承良?” 郑鑫听了,突然跺了跺脚,恨恨地说道:“这个殷承良,死到临头还给我出了这样一道难题。照我的看法,就按照大汉例律里头的规定,照贪污罪名审谳定罪,然后明正典刑算了,可别横生枝节,反倒是我们兄弟二人的不是。” 秋仪之却皱着眉头说道:“殷承良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大哥不如成全他吧。小弟见他今日这般说辞,显然已是万念俱灰,了无牵挂。万一他升堂之时忽然翻供,将今日所说之话全部推翻,那反而成了大殿下的笑话了。” “依贤弟的主意,是要将殷承良毒死算了?”郑鑫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秋仪之,问道。 秋仪之也是毫不怯场,用力点点头,说道:“是的。还请大殿下这就将殷承良方才所说的话,找个书办录成一份笔录,让他连夜签字画押——这样就算是有了凭据。到时候再赐他一壶鸩酒,也干碍不了什么大局。” 郑鑫一边听一边点头,却又问道:“只怕他这样死法,愚兄没法在父皇那里交代过去……” 秋仪之听了一愣,没料到这个权势熏天的大殿下郑鑫,居然还长了这样小的一颗心眼,于是心中暗自摇摇头,说道:“何须大哥承担,皇上要问起来,就说此事是小弟做的。反正小弟自作主张的事情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来。” 郑鑫不是笨人,听出秋仪之最后半句话中颇有几分不满的意味,忙道:“贤弟这就想偏了,有大哥在此,岂能叫贤弟一人承担责任呢?既然贤弟有意留殷承良一个全尸的话,那大哥也不能驳了贤弟的面子。” 秋仪之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样轻飘飘地发落一个人的生死,同那些草菅人命的盗匪、酷吏也没什么不同,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的恶心来。 于是他赶忙向郑鑫拱手作揖道:“大哥,没想到这件案子办理得如此顺手。今日只等殷承良签字画押,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商议的了。这几天小弟热气熏得昏了头,浑身不舒坦,这就告辞了吧!” 郑鑫想想也确实没有什么还要留秋仪之说的,便顺水推舟道:“既如此,那贤弟就先回去好了。若事情有变,愚兄再来相请不迟。” 秋仪之有了这话,便又行了个礼,退出了这座栖霞寺。 往后几日,秋仪之还真的是一语成谶,受了暑气、得了热病。 秋仪之这病虽然不重,却令他不时头昏眼花、咳嗽不止,偏偏郑鑫三番两次地请他过去审案,秋仪之推辞不得,只好强撑着病体到金陵城中的江南道府衙门中去听审。 主犯殷承良在同郑鑫、秋仪之谈话完的三天后,就服毒自尽了,另两个关键人物蔡敏、李慎实也早早定了罪,秋仪之听审的都是些殷承良点到名字的江南官员。 殷承良生前果然是对江南官场了若指掌,凡是被他点到名字的官员,不用仔细查问,就抖搂出一屁股的贪腐案件来。而这些案件又都不是单人作案,并且这些被检举出来的官员,为求自保无一例外都将同谋供述出来。 这样一来,案件审理的进度就出乎意料地迅速,顺利的时候一天就能办理一件案子。 秋仪之见郑鑫办理起案子来愈发得心应手,而自己对此案却是越来越意兴阑珊,于是便告了家,专心在林叔寒的庄园里头养病。 郑鑫那边倒也没有全然将秋仪之架空,见他不能日日到大堂之中升堂听审,便不时派人将紧要重大案卷的卷宗送来让他过目。 秋仪之见这些案卷都是郑鑫审定批阅完毕了的,自然也不会再多提什么意见,草草看过一遍之后,就退了回去。 倒是林叔寒也趁此机会,了解了一些案件的详情。 这个“半松先生”林叔寒是个恃才傲物,却又口无遮拦之人,看过几分卷宗之后,便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你的这位大哥,心底倒是瓷实得很嘛!” 秋仪之手中正拿着一本闲书,有意无意地翻阅,听林叔寒这么说,也不放下书,眼睛抬也不抬地问道:“林先生此话何解?” 林叔寒一边摇着手中折扇,一边说道:“大人难道不觉得,大殿下发落这些犯官,有些进退失当么?” 秋仪之依旧没有手中书册,答话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大哥这几天审理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哪能桩桩件件都办到天衣无缝呢?要是放到由我来办,说不定看见这样堆积如山的案卷,都已经晕了过去。林先生就不要鸡蛋里头挑骨头了。” 林叔寒也是个嘴巴上头不饶人的,听秋仪之似乎在说自己无事生非,立即气鼓鼓地将折扇收拢,举例道:“秋大人可否记得一个叫王镜清的?” 秋仪之也是好记性,确实在案卷当中看到过此人的案情,便道:“记得。怎么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1 道破天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重又将手中折扇打开,说道:“这个王镜清,为官三十年,前前后后贪污银两达四十万两之巨,然而大殿下却只革去他一切官职、贬为平民,连身上进士功名都没有给夺了……”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王镜清似乎也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了,教训他一下也就算了,何必同他这个半死之人多计较呢?” “哼!”林叔寒冷笑一声,“秋大人倒是宅心仁厚。江南漕运衙门还有个叫刘建同的,也快七十的人了。在历年来在修理运河的攻城款项里头截了十几万两白银。秋大人猜大殿下是怎么判的?” 秋仪之刚要回答,却听林叔寒自问自答道:“大殿下夺取他一切功名官职,还要充军三千里。因他年老体衰不能远行,便让他两个儿子代父受刑!三千里外是什么地方?嘉峪关!十个人去了,能有半个回来的吗?而且一去就是两个,怕这位刘大人的两个儿子能回来一个,就是造化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也觉得这桩案子判得有些过重,于是放下手中书本,想了想说:“以刘建同的案情,这样判也没什么不妥的。就是同时要他两个儿子去充军,似乎苛了些,改天我去同大殿下说说,留一个下来也是好的。” 林叔寒又冷笑一声,说道:“秋大人面子大,在大殿下那里是说得上话的。干脆好人做到底,帮忙在下面这件案子上说项说项。” 秋仪之是何等机灵的人,早就听出林叔寒话中含了几分揶揄口气,却不知其中又有怎样的深意,注视了一会儿林叔寒那双眼神深邃的三角眼,说道:“什么样的案子?可是林先生有朋友牵连在里头,要在下去我大哥那里讨个人情?” 林叔寒也同样直视秋仪之的双眼,说道:“林某可没有这样的朋友,即便是有,知道他原来是个吮吸民脂民膏的败类,也断然跟他绝交了的,哪里肯会帮他求情?” 他顿了顿,将话题重新引到案子上,说道:“大人一定记得苏州府私分太仓、常平仓余粮的案子。这是一桩窝案,苏州府里头零零总总有四五十个官员牵涉在里头。大人是知道的,本朝自太祖皇帝开始,凡是涉及到太仓、常平仓的案件,没有一桩是从轻发落的。就拿苏州这桩案子来看,大辟、腰斩、绞刑的加起来就有十三个人,其余充军、监禁的更是不计其数……” 秋仪之打断道:“这桩案子大殿下办得这样严厉,林先生总无话可说了吧?” 林叔寒又冷笑一声,道:“偏偏这里头贪了钱粮最多的,还想出假作粮仓失火对抗朝廷检查的,那个叫胡发荣的,却是恁事没有,不仅保住了性命,就连功名都没丢,安排到云贵道当县令去了。”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这个胡发荣也没占什么便宜嘛!云贵道乃是大汉最贫瘠的地方,常言说‘人无三分银、地无三尺平’,说的就是那边。我看这个胡发荣就是去赴任了,也未必有命回来呢!” “哼!”林叔寒又是一声冷笑,说道:“官场里头的门道多的是。这个胡发荣只要还有功名在身,在云贵随便做个什么政绩出来,找几个同乡同年吹捧吹捧,立时就是一员干吏,说不定过不了一年半载,就又能从云贵调出来。就算他死在任上,那也是因公殉职,按照大汉恩荫的制度,他的儿子不用科考,也能混个官儿当当。” 这桩案子,郑鑫断得确实是有失偏颇。 就连秋仪之也难以为他辩驳,想了半晌才道:“大汉例律之中,对于贪腐一项的规定本就十分宽泛。贪墨了同样金额的人犯,依照情节不同,从凌迟处死一直到降级罚俸都是有的。也难怪大殿下案子难办了。不过这桩案子确实是有失公允,此案我定会向大殿下据理力争。” 林叔寒听了,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起身在亭中转悠了一圈,说道:“最近我读书是越读越糊涂了,就连秋大人是真愚钝还是装聪明,都分不清了。” 以堂堂皇上义子的身份,若放到旁人被林叔寒这个布衣草民这样教训,必然是当场就要发怒的。 然而秋仪之却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又十分仰慕林叔寒的大才,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反而笑着说道:“在下在别人那里算是聪明人,可在林先生跟前就只能算是个笨人了。林先生这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不知有什么深意么?” 林叔寒睨了秋仪之一眼,开口就说:“秋大人不仅这里头的关节心知肚明,而且懂得韬光养晦之计,可比我聪明多了!好吧,既然以秋大人的身份难以启齿,林某这个闲云野鹤之人倒是可以口无遮拦!” 他自嘲地一笑,忽又斩钉截铁地说道:“大殿下这是在私自售恩,背地里做的是结党营私的勾当!” 秋仪之听了一惊,虎口一时吃不得力气,拿着的书顿时掉在地上。他赶紧弯腰将书捡起,趁此机会平和一下心境,这才起身说道:“林先生这话可就是有点危言耸听了吧?我大哥是皇长子,天下都是他家里头的,又何苦去结党呢?” 林叔寒笑道:“普天之下机密之事不知多少,尤其以皇家宫闱秘事最为晦暗不明。不过以林某之见,大汉亿兆黎民之中,能比秋大人更熟悉其中情形的,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了。你我都是明人,又何必在此说暗话呢?” 秋仪之听林叔寒这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自失地一笑,说道:“林先生看待事物真是通幽入微。在下放着朝廷中枢位极人臣的位子不做,偏偏要来江南这个穷乡僻壤的山阴县来当个小小县令,可不就是为了不插足其中么?” 林叔寒正色道:“秋大人能有这番见识,实在是了不起得很。然而世间万事,可不是件件都能随心所欲的。以秋大人的地位、功劳、名声,就算是想要退隐江湖,别人也未必能放过你啊。大人若是不信,就请想想你这半年来,几时又离开过朝廷中枢了?” 秋仪之听了一怔,细细想来,自己虽是个七品小县令,却无时无刻不在同皇帝、宰相、皇子打交道——而这几个地位尊崇之人,普通地方小官,就是当上一辈子,能远远瞧见他们一面都是十分难得的了。 于是秋仪之叹口气说道:“林先生说的一点不错。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林叔寒却正色道:“秋大人不要气馁。要不是林某认大人是个朋友,又见大人是实心为朝廷办事、为黎民伸冤,否则换了其他人,我还懒得说这些话呢。” 林叔寒这话说得如此诚恳透彻,让秋仪之不能不有所触动,忙将手中书本摊平放好在身前桌案上,起身深深作揖道:“先生大才,还请教我。” 林叔寒依旧是那副自矜高傲的模样,也不伸手去扶,淡淡说道:“以秋大人的灵透,我一个落魄书生有什么可教你的?不过是见大殿下所为,偶有些心得罢了。” 他沉思了一下,说道:“秋大人没发现么?凡是大殿下从轻处置的官员,没有例外全都当过科举的主考官么?”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愣,他自军中出道,年纪又轻,江南道又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些官员的履历,他还真是不甚清楚。然而这个林叔寒虽然孤高些,却绝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 于是秋仪之皱着眉头问道:“怎么?还有这等事情?” 林叔寒笑着点点头,说道:“林某何时打过诳语?你看王镜清是进士出身,原本是以学差任命到江南道来的,主持的江南乡试有七八场,从他手底下点出去的举人孝廉总有五六百人。江南文风鼎盛,这些举人之中,又十有七八高中进士。这样一来,这个不起眼的王镜清,竟是大汉三百来进士的座师,影响力可是非同小可。” 林叔寒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至于这个胡发荣更是了不得。他是礼部出身,虽然位卑职小没当过会试主考或者是副主考的职务,然而参与的科举也不知有多少场了,怎么这么也能混个脸熟。况且他是老丞相杨元芷的弟子,同学之中位居高官的也不再少数。大殿下笔头一抖,从轻发落他,可不知卖了多少面子给人呢!” 林叔寒款款道来,列举了五六个罪刑确定显然过轻的官员,果然都是些科举背景深厚的。 于是秋仪之蔚然叹息道:“原来我大哥是想要深耕科举这条线,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来啊!” 林叔寒击掌称赞道:“秋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大殿下的岳父,乃是士林之中堪称泰斗的秦广源,他本来就在读书人中颇有令名。再经过此次事件,大殿下在士林之中的声望想必就如日中天了吧。”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林先生说的没有半点虚言。皇上的三个儿子当中,二哥兵权最重、三个既有兵权又管政务,唯独这个大哥手里头只有洛阳府的几个差役,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兵权。偏偏皇上铁了心从不给他单独领军的机会,他这样将所有筹码统统投到文官身上,也是没办法的事。” “唉!‘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道理,大殿下怎么会不懂呢?”林叔寒说道,“然而大殿下争嫡之心,却已是昭然若揭了……” 说到这里,两人的对话就已牵扯到皇位继承这天下第一件大事上了。 秋仪之是个一心想要韬光养晦之人,全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再多说半个字,连忙阻止道:“这事情林先生可不能信口胡言!当心一不小心就要人头落地!”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2 无数官帽落地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这话说得声色俱厉,然而在林叔寒听来却如春风拂面,展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说道:“林某也不是傻子,这话我只同秋大人一人讲。若是秋大人想让我死,又何苦将今日这话抖搂出来,弄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呢?” 秋仪之忙摆摆手,说道:“林先生这是哪里话?我何时要先生死了?只是这世道人心不古,难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真被有心人听了去,拿去邀功请赏,可就不妙了。” 林叔寒听秋仪之这话说得诚恳,便也收起笑容,正色道:“秋大人这话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啊,林某受教了。只是我这一介寒士尚且要惜命,像大人这样的国家栋梁更要懂得步步为营的道理啊!” 秋仪之自嘲地一笑道:“在下也算是栋梁么?我倒宁可做粪土之墙旁边的一根朽木,积年累月老死算了。不过话已至此,不知先生有什么妙策保全我呢?” 林叔寒却摇摇头,说道:“林某虽薄有微才,却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皇家夺嫡之事素来是瞬息万变难以逆睹的。今日的妙计,放到明日说不定就是个馊主意。若要自保,非得看一步走一步、走一步退半步不可。不过‘韬光养晦’四个字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不至于错了。” 秋仪之听了,用力点点头,说道:“在下原先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孤儿,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这件通天大事波及到。现在我就只求皇上能够圣心早定,也叫臣子们能少操点闲心。” 林叔寒也点头道:“有道是天威难测,我们凡人也只能聊尽人事罢了。只愿数十年之后,林某和秋大人两个耄耋老人,还能在我这庄园之中把酒言欢。” 秋仪之听了,不禁击掌大笑道:“好!林先生说了这一车话,只有这句还沾点喜气。”说着,他便举起面前的茶杯,说道,“那我就借花献佛、以茶代酒,先敬先生一杯好了!” 林叔寒听了,莞尔一笑,也举起面前的茶碗,当空一举之后便一饮而尽。 说起来郑鑫也确实不是才能平庸之人。 他见江南道涉及贪腐的二百八十四名官员,总计一百零七桩案件,实在是浩若烟海、纷繁复杂。于是便专程从自己该管的刑部调来通熟例律、办熟了案件的官员、书办,索性在江南大干一场,日以继夜地问案看卷。 而郑鑫在发落涉案官员之时,绝大多数仍能以其所犯罪行的轻重,按照大汉例律进行处罚。 虽然其中偶有一两个定罪明显过轻的,旁人看来,也只以为是这几个人同这位大殿下有旧,法外开恩而已——这种事在官场之中时司空见惯了的,也没人会去往结党营私这当口上去想——因此郑鑫这些案件办理下来也颇能服众。 又加之郑鑫在处理这一百来件贪腐案件时候,又捎带着清理了一些州县的陈年积案,替不少百姓伸了冤、报了仇。故而郑鑫在百姓之中声望日隆,乃至有了“大青天”的美称。 这些事情传到郑鑫耳朵里,让这位骨子里头天生带了三分“好大喜功”的天潢贵胄更加高兴,愈发干劲十足地审办起案件来。 一时之间,江南道府大牢内关满了各级犯官,而道府衙门口被处以枷梏示众的官员更是摩肩接踵、门庭若市,搞得江南官场顿时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若是大殿下郑鑫始终铁面无私,无论何人统统一视同仁,江南官员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旁的念想。可偏偏这位大殿下藏了私心,手下留情的犯官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又能瞒得过谁去? 于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都以为大殿下这里或许能有门路好走。他们又听说秋仪之也是幽燕道出身,当初升堂审案之时,大殿下对他也是言听计从,虽不知其中原因如何,却也是实实在在一根救命稻草。 也亏得他们在江南人多势众、耳目清明,辗转打听到秋仪之借宿在“半松先生”林叔寒的庄园之中。 这可就难坏了这群江南官员了——这“半松先生”林叔寒素来有恃才傲物、性格孤僻的名声,他的庄园不是寻常人能够进去的;又加上这秋仪之也是一根胆敢领兵对抗两位顶头上司的硬骨头——这小小庄园的门,就更加难进了。 然而那些心怀鬼胎的江南官员见郑鑫一个个处置犯事官员,眼看就要轮到自己,早已是慌了手脚,只觉得送了礼总比不送礼心里要踏实不少,也不管能不能见到秋仪之的面,将精心备下的丰厚礼物夹带上自己的名帖,堆放在林叔寒的庄园门口,就算是送过礼了。 林叔寒素来性情孤高,最见不得官场上这些迎来送往的勾当。他见自己精心置办的庄子,居然被这群污糟官员备下的庸俗礼品堵塞住了出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立时就要吩咐下人将这些礼物统统扔到长江里头去。 秋仪之见了,却道:“林先生可不要同钱过不去。这些官员千里送钱过来,不是正好解了先生的燃眉之急么?” 林叔寒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替红颜知己吴若非赎身的十几万两银子尚且没有着落。可是他毕竟是爱惜羽毛之人,不肯用这些民脂民膏,执意不肯收下。 然而秋仪之却没这么多讲究,脑筋一转便能想出条对策,说道:“既然林先生不肯收,那我就收下了!我既有了钱,那凭我同林先生的交情,借个十几万两解一解先生的燃眉之急也是份所应当之事。待先生日后手头宽裕了再慢慢偿还不迟。至于这里头的是非么,反正在下也是收了钱不办事的,就算定罪也只能定我个拦路抢劫的罪,这收受贿赂的恶名,我是断然不肯承担的!” 秋仪之这话说得虽然近乎无赖,却也是至诚至信,林叔寒若再固执就委实寒了秋仪之这一片好心了,思量许久终于勉强答应下来。 饶是这些贪官求生心切,在江南这丰腴之地搜刮的民脂民膏又极为丰厚,短短几天之内秋仪之便收集起将近三十万两银子的财物来,不仅吴若非赎身的银子有了着落,自己手头也前所未有地宽裕起来。 这样一来,秋仪之立时变得是又有钱、又有闲。 他因之前已经事先告了病假,不用天天去道府衙门或是栖霞寺中报道,于是秋仪之便日日约了好友在金陵城内及附近冶游玩爽。 偶尔玩得累了,他便去道府衙门中看看,却见郑鑫从刑部带来的司官书办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完全没有自己这个小小七品县令能够插手的地方,于是他便干脆撂下挑子恁事不做,不去打扰郑鑫大显身手——只是每天夜里翻阅一下郑鑫派人送过来的案卷节略,也算是时时能够掌握案情办理动态。 就这样昏天黑地地游玩了十几天,秋仪之终于接到郑鑫派人过来传的命令,要秋仪之过去说话,末了还搭了一句说是事情要紧,就是生病也请带病前去议事。 郑鑫既这样说,那秋仪之就不能再有半分推脱,这就叫起尉迟霁明,一路往栖霞寺而去。 栖霞寺中,郑鑫正在一处池塘旁边观赏花卉,远远望见秋仪之往自己这走来,也不待他请安行礼,便笑着迎上去,说道:“兄弟告病许久了。只因愚兄这里俗务缠身,无暇过去探望。不过见贤弟气色尚好,愚兄就放心了。” 秋仪之一笑道:“小弟身上哪有什么疾病?只不过是这几日太过操劳了,想要疏散疏散,因此才编了个谎话,掩人耳目罢了,又岂能骗得过大哥呢?” 郑鑫也笑道:“说起来贤弟自前年同我一道南下剿灭天尊教叛匪以来,就没有几天清闲的日子,难得有机会在此六朝金粉之地冶游冶游也是应当的……” 他话锋突然一转,说道:“不过最近有些风闻,说是贤弟收了不少犯官的礼物,据说能在我这边通融通融,可是真的?却又怎么不见贤弟到我这里来,为犯官求情呢?” 秋仪之挠挠头说道:“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我怎么会去做呢?就是小弟从小贫寒惯了,见到这么多银子不免有些见钱眼看。况且这些钱都是贪官们搜刮来的,我想着取不伤廉,就收下了。还请大殿下不要见怪。” 郑鑫听了顿时“哈哈”大笑,说道:“贤弟我是看着长大的,你心里头这点主意我会不知道?你瞧,这事情我都写信告诉父皇了……” 秋仪之听他这么一说,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来,结结巴巴说道:“什……什么?这事连皇上也知道了?” 郑鑫见平素总是一副玩世不恭样子的秋仪之,现在居然如此紧张,竟油然而出一股得意之情来,脸上扬起笑容道:“贤弟不要惊慌嘛!大哥是当笑话给皇上讲的,皇上也是当成笑话听的。你瞧,父皇还专为这事给你写了张条 子要我转交给你呢!”说着,郑鑫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黄封纸,递给了秋仪之。 秋仪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仪之这样做法很好!以往或有清官拒贿,行贿者虽办不成事情,亦无所损失。今日仪之所为,也好教其体味何为‘一下竹篮打水一场空’。想这些贪官污吏经这一场教训,日后或可收敛几分。” 这张便条虽未署名,却果然是皇帝郑荣的亲笔,只是笔迹十分放松,同平日里那一丝不苟的魏碑体有所不同,想来是郑荣心情舒畅之时一笔挥就的。 秋仪之看完以后,始觉放心,拿衣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水,便将纸条递还给郑鑫,一边还说:“大哥这是要吓死小弟么?” 郑鑫推过秋仪之拿着便条的手,说道:“这是父皇专写给你的,不用还我,你自己收好就是了。不过愚兄今日叫你过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同你商量。”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3 法场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郑鑫说话时候神态严肃,知道他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要跟自己说,便也正色道:“不如先到大哥书房之中,我们再议好了。” 郑鑫却道:“也不是什么机密事情,这边风景尚好,也颇风凉,你我兄弟就在此说说好了。” 他此言未尽,果然有一阵凉风从池塘上掠过,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顶上松树的树枝也适意地摆动起来。 秋仪之被这阵凉风吹拂得神清气爽,点点头说道:“既大哥有这份雅兴,那小弟就陪着在此说说话好了。就是不知大哥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的?” 郑鑫面带笑容说道:“江南的案子算是了结得差不多了。殷承良列的二百八十四个大小官员,大哥都已处置了,另又牵扯出七十二个来,我也一并收拾了。这几日我没断了给贤弟送案卷节略来,不知贤弟看过没有?” 郑鑫见秋仪之微微点点头,便继续说道:“江南官场贪腐案,牵扯之广为大汉建国以来所仅见。兄弟这几日告病休养,大哥也只能勉力为之,其中不免有些纰漏,不知贤弟有什么指教之处么?” 秋仪之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心想:我这大哥倒是好口才,短短几句话就说这桩案件办理起来难度极大,他一个人能承办下来就已是极不容易的了,就算其中有处置不公的地方非但不是自己私心之故,更是瑕不掩瑜,不能以此质疑其此次南下的功劳。 然而秋仪之这番心里话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当着郑鑫的面明说的,于是他思量了一下,说道:“大哥送来的,小弟都拜读过了。只觉得大哥每天都能办理这么多案件实在是了不起得很,没发现其中有办得不妥的,更没有什么好指教的。” 郑鑫原本担心这个聪明伶俐的秋仪之已看出了自己的花招,听他这么说才稍稍放心,也不在这话题上深入,却说道:“其中几个牵连得广的案子,譬方说‘苏州两仓余粮案’、‘扬州水政案’、‘杭州西湖疏浚工程案’等,其中犯官均已发落完毕,想必贤弟都听说了吧?” 秋仪之忙点头道:“是。这几桩大案子下来,十几颗人头落地,江南官场风气为之一振,便是孺口小儿也称赞大哥办事雷厉风行,刚正直爽呢!” 郑鑫听了高兴,笑道:“这都是我分内之事罢了。然而牵出江南官场积案的了尘宫‘十三命奇案’却尚未了结,其中妙真、李慎实、蔡敏三名主犯尚且在押,应当如何处置,不知贤弟可有什么章程?” 秋仪之初时对这桩案子是极愤慨的,对这三人恨不得能够手刃而后快。然而经过这几个月的拖延,他对此案已是意兴阑珊,摇摇头说道:“这些人虽还苟且在世,却早已行尸走肉一般,依律应当如何处置,便该如何处置。全凭大哥决断好了。” 他想了想又说:“就是李慎实、蔡敏两人是非死不可。然而他们或多或少都收殷承良的胁迫,做的事情也未必发由心生。还求大哥能念在这点上面,只将这二人正法即可,就不要株连下去了。” 郑鑫笑了笑说道:“没想到贤弟这样尸山血海里头翻滚出来的,也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好。我知道了,就按贤弟说的办。” 他又问道:“当初围攻山阴县城的几个军官,又不知如何处置妥当?” 秋仪之深思了半晌,说道:“我朝素来有以文制武的规矩,各级将领说起来虽是一方军事主官,其实却无权调动一兵一卒,不过是个听令办事的罢了。还请大哥能够网开一面,不要为难这几个将官吧。” 郑鑫听了却是一怔——他因自己手上缺乏兵权,因此在京城时候特意笼络了几个新进的武进士,想趁江南道官场震动的机会,将他们安插到这里,混出履历之后再逐级升迁,以此迂回来掌握一点点军权。 却不料秋仪之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让他盘算已久的计划消弭了一大半。 然而郑鑫现在要是执意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置,唯恐被眼前这个聪明机灵的义兄弟看出什么端倪来,到时候自己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郑鑫尴尬地笑笑,说道:“贤弟这样宅心仁厚,若是被父皇知道了,想必就又是一番褒奖。” 其实,秋仪之只知道郑鑫有夺嫡之心,却全没想到他会在争夺兵权上面做文章——他想要从轻发落这几个武将,却是考虑到江南道还担负着屏蔽岭南王郑贵的任务,若在这个时候彻底清洗江南军界,难保不会动摇军心,让岭南王找到可乘之机。 这项使命,乃是皇帝郑荣当面传授给秋仪之的,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个大哥是不是知道这件事,索性只字不提此事,只道:“小弟只求皇上不要责罚,可就谢天谢地了。”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郑鑫也听了,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人各怀鬼胎地笑了一阵,却听郑鑫说道:“对了,还有那个妖道妙真。依律她是要被凌迟处死的。然而我想着此人妖媚异常,要是真的在闹市之中扒光脱尽了行刑,难保不引起那些无知小民的骚动,到时候横生事端来就不好了。干脆跟着李慎实、殷承良两人当头一刀砍了算了。你看如何?” 秋仪之想了想,也觉得郑鑫这么安排妥当得很,内里也不希望妙真临死出丑,便答应下来。 郑鑫听了满意,又道:“既然贤弟没有什么意见,那也无须再拖延时日,三山街上的法场都是现成的没有撤去,我等明日就送他们三人上路好了。” 郑鑫这话说得虽极平静,秋仪之听了却后脊冒出几滴冷汗了,愣了半晌才道:“好。这三个人同我有缘,我是要送一送的,小弟明日再来拜访好了。” 说罢,秋仪之便寻了个由头,辞了出去。 次日,秋仪之一改之前几天非日上三竿不起床的习惯,一清早就仔仔细细地梳洗穿戴完毕,又教尉迟霁明穿戴齐整,便往栖霞寺而来。 郑鑫因这半个月来出了不知多少红差,杀了不知多少人犯,反倒是轻松得很,同秋仪之说了好一番话,又留了他在此用过午饭,望望高挂中天的日头,这才说道:“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我就到法场出这趟红差吧。”说罢,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所谓“红差”,只是因监斩差事阴气太重而取的雅称而已。 秋仪之虽也算是行伍出身,尸山血海里头泡大的,然而第一次办这差事,心中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亦步亦趋地跟着郑鑫来到行刑的三山街。 这三山街是金陵城内一处十分繁华的所在,四五条街道在此处汇集,街边都开满了各色茶楼、客栈、酒店,街道交叉路口便形成了一个异常热闹的广场。 郑鑫为震慑天下百官,也乘机在江南百姓面前显示一下自己铁面无私的风采,故而特意舍去原来金陵城杀头的水关城门不用,在此处设下法场,专门斩杀江南官场窝案中被查获的官员。 只见官场正中央围起一座两丈见方、一人多高的土台,台上立起一根数丈长的旗杆,上面高挂起钦差大人的龙旗,在狂风的吹拂下烈烈飘荡。 高台四周包围了无数军兵将士,一个个手持利刃长矛,面色凝重,虽在烈日暴晒之下却依旧一动不动,好似神像雕塑一般。 高台正北搭起一座凉棚,凉棚当中整整齐齐码放了七八张交椅,是为监斩的官员所设。又见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顶着从地上冒出的热气,一面饮酒以消肃杀之气,一面在油石上打磨屠刀,发出“嚯嚯”声音,听得人心一阵阵发紧。 郑鑫见惯了这样场面,已是十分淡定,缓步走到正中的头一把交椅前面缓缓坐下,又伸手示意秋仪之及其他几个观刑的官员也一同坐下,随即抄起面前桌案上摆着的惊堂木,用力一拍道:“带死囚!” 早已侍奉在帐篷外的传令兵听到号令,立即高声大喊道:“传大殿下令:带死囚!” 他话音方落,行刑高台旁守护的军士也齐声高呼:“带死囚!” 这一声喊惊天动地,让在炙热阳光熏烤下有些昏昏欲睡的秋仪之一下来了精神,他坐直了身体,极目远眺,果然见妙真、李慎实、蔡敏三人各自在军士的押送下,被推上了高台,脑后插了木牌,强按着跪倒在地上。 在四周街巷两旁酒楼茶馆之中休憩的看客,也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闭气凝神地观赏着这血腥的一幕。 却听传令兵回道:“启禀大殿下,人犯已经带到,还请大殿下发落!” 郑鑫点点头,又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你是此案的主官,劳烦你带两个人去验明人犯正身。” 秋仪之慌忙起身,拱手道:“是。”说罢,便昏昏沉沉地离了凉棚,往高台走去,一个手拿纸笔的书办、一个腰佩宝刀的千总紧随其后。 秋仪之好不容易登上高台,已是汗流浃背,走到第一个人身前,说声“抬起头来”。 那人果然缓缓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宽阔却瘦骨嶙峋的脸孔——正是前越州牧蔡敏。 秋仪之身后书办问道:“大人,此人可是蔡敏无误?” 秋仪之似乎被吓到一般,听了一惊,忙答应道:“就是此人。” 那书办点点头,拿笔在手中纸上不知写了什么。与此同时,他身旁的千总便赶上半步,将插在蔡敏脑后的写了他名字的木牌抽出,夹在自己腋下。 秋仪之又走到第二个人身前,一样叫他抬头,一样确认身份;书办也一样做了记录;千总也一样抽出木牌夹在腋下。 秋仪之又走到第三个人跟前,见此人体态扭捏跪倒在地上,猜也不用猜就知道是“了尘宫”中的妙真居士。 虽然如此,然而程序却是必须要遵循的,于是秋仪之也同样说道:“抬起头来。”语气却莫名有些发虚。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4 遗言惊心动魄 - 一代权臣 - 笔讷 在秋仪之面前跪着的女子闻言,果然缓缓抬起头来——正是妙真居士——露出微笑,说道:“贫道妙真,同秋大人也是故人了,难道大人将我忘了?” 她说话语气甚是平和,仿佛不知道自己转眼之间就要就地正法。 秋仪之定睛看去,见妙真气色尚好,脸上似乎还施了淡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将死之人——然而她身上紧绑着的绳索和脑后插着的标牌,却十分明确地表明:此人即将身首异处。 因此秋仪之不想再同她多做纠缠,转身对书办说道:“此人就是妙真。”也不待妙真回话,便转身下台去了。 秋仪之急匆匆走到凉棚之中,朝郑鑫一拱手,道:“大……大殿下,下官已验明正身,确系妙真、李慎实、蔡敏三人。”他抬头见郑鑫一脸严肃地微微点头,便回了自己座位,安稳做好——已是气喘吁吁。 郑鑫抬头见地上树立的竹竿影子已缩成拳头大的一点,便知现在正好是正午时分,离开午时三刻开刀问斩之时,不过还有眨眼功夫。 于是他高声说道:“台上三个人犯,尔等立时就要明正典刑,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么?” 郑鑫话音未落,李慎实和蔡敏同时嚷嚷起来——然而两个人同时出声高呼,却是一个人的声音都未能听清。 郑鑫听了恼怒,一拍惊堂木,呵道:“尔等死到临头,还不知体面么?这样不讲体统,还有读书人的风范在么?有话,你们一个一个说。” 郑鑫话音刚落,李慎实和蔡敏两人都沉默了半晌,在等对方说话,可又见对方并不出声,就又同时高呼起来——竟同方才一样。 郑鑫见他们这样乱哄哄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击惊堂木,说道:“都给我闭嘴,闭嘴!” 李慎实和蔡敏两人听了果然吓得噤声不语。 郑鑫面色已是无比难看,硬生生地说道:“李慎实,你先说!” 跪着的李慎实听了一愣,半晌才道:“罪臣罪恶滔天,罪臣罪该万死,罪臣死有余辜……”便开始不停陈述起自己的罪行来。 郑鑫听了无趣,几次试图打断他,然而李慎实却似乎没有听到郑鑫的怒斥一般,还在滔滔不绝。 李慎实就这样说了足足有一刻多钟,终于在太阳的无情炙烤下晕厥过去,整个人五花大绑着趴在土台之上、口吐白沫。 他身边的两个刽子手见状,立即慌了神,忙抛了手中屠刀,灌凉水、掐人中,好不容易才将李慎实弄醒。着李慎实虽然恢复了神智,却是口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 郑鑫见状,终于松了口气,又道:“蔡敏,你又什么话说?” 蔡敏倒是要比李慎实沉静许多,说道:“还请大殿下松松绑,犯官有首绝命诗要写。” 郑鑫点点头,命刽子手松开蔡敏的一条臂膀,又命人送上笔墨纸砚。蔡敏接过笔,单手临空在宣纸上“唰唰唰”写了几行诗,这才长舒口气,似乎吐尽了胸中郁气。 刽子手捧着蔡敏那首绝命诗,送到郑鑫面前。 郑鑫凝神看去,却见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首五言律诗: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 (取自和珅绝命诗。) 郑鑫只念了一遍,高声对蔡敏说道:“这便是你的绝命诗么?如你这样不知廉耻、毫无骨气的官员,还想着来世能有翻身之日么?真是狗屁不通!”说罢,便将这张写了蔡敏临终感悟的宣纸球成一团随手扔了。 却听郑鑫又道:“妙真,你还有什么话讲么?午时三刻快到了,你可要快些说!” 妙真听了,缓缓抬起头,说道:“有的。然而贫道只想告诉秋大人一人而已。” “荒唐!”郑鑫骂道,“你若不想讲,就把话憋肚子里,跟阎王去讲好了。死到临头还摆什么谱?” 秋仪之却道:“大殿下何必动怒?下官倒是好奇这个妖道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便过去听听,怕她也是闹不出什么花样来的。” 郑鑫木着脸点点头,道:“那秋大人就去听听好了,却要仔细她耍花招。” 秋仪之拱了拱手,便迅速起身小跑到妙真居士旁边,问道:“妙真,在下就在你面前,你有什么遗言,便同我说好了。” 妙真听了,缓缓抬起头,嘴角居然扬起一丝微笑,说道:“秋大人还请附耳过来,贫道的话可不想讲给旁人听。” 秋仪之无奈,只好将耳朵贴到妙真嘴边,静候她说话。 却听妙真呵气如兰道:“贫道的话,都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纸条则塞在贫道的右耳中,还请秋大人掏出来看看。” 秋仪之听了一愣,不知这个行为飘忽叵测的妙真居士又在装神弄鬼些什么。他偏过头去,往妙真右耳细细看去,果然见她耳洞之中塞了一团白色的宣纸。 秋仪之唯恐这个妙真在这纸上煨了毒药,不敢用手去拿,便在地上随意捡了一根稻草,小心翼翼地将稻草伸进妙真的耳孔之中,果然掏出来了一小团纸条。 高台上的刽子手、四周守护的军士、凉棚中坐着的郑鑫及其他监斩官员、还有在四周街边高楼中的看客们,都被秋仪之这奇怪的举动震惊了,一个个都屏气凝神地定心观瞧——原本热闹无比的三山街口,短时变得鸦雀无声。 秋仪之见这团宣纸并无什么异常,又小心闻了闻,也没有什么味道,便壮着胆子,展平一看——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天尊教”! 秋仪之见到这三个字,脑子顿时“轰”地一响,沉默了好一会儿,正要问妙真为何会在此提起邪教名称。 却听半空之中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抬眼望去,方才还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已被无边无际的乌云笼罩住了,云中不断轰隆隆闷雷滚动的声响。 这声突如其来的炸雷,忽然将秋仪之惊醒,他赶忙向郑鑫高呼道:“大殿下,妙真杀不得!” 他话刚出口,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让秋仪之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没能听清楚,又更何况远在十余步开外的郑鑫了。 于是秋仪之深吸一口气,刚要高喊“刀下留人”,却听凉棚后头早已准备好的火炮齐声怒吼,紧接着听见郑鑫嘹亮的嗓音:“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台上站着的三个刽子手听得真切,高举屠刀,当空便往妙真、李慎实、蔡敏脑后砍去。只见三道红光闪过,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已脱离了它们原本赖以支撑的颈项,在土台上滴溜溜地乱滚。 与此同时,天空之中又复响起一溜沉闷的雷声,紧接着鹌鹑蛋大小的雨滴坠落下来,砸得秋仪之脸上一阵阵生疼。 他忙低头去看手上那张从妙真耳孔之中取出的纸条,却见已被雨水打湿,“天尊教”三个触目惊心的字迹已是渐渐模糊。他忙伸手去擦拭,却将本就模糊的字迹抹得愈发难以辨认。 秋仪之唯恐这仅存的证据在自己手中毁去,刚要将纸条藏入怀中,不料又是一阵暴雨倾泻而下,无数雨点打在纸条上,终于让“天尊教”三个字化为一团墨渍,再也无从辨认。 秋仪之顿时手足无措,呆呆站在毫无遮蔽的土台之上,脚下雨水同三具尸体流出的血水已混成一片,四处横流。 却听郑鑫朝自己这边高呼道:“秋大人在做什么?还不快些回来避雨!” 秋仪之好似痴人一般缓缓抬起头,近乎自言自语地对郑鑫那边说道:“坏事了……”也不知他那位大哥能不能听得清楚。 郑鑫见秋仪之依旧呆呆站在雨中,也不怕自己淋雨生病,亲自撑了把原本预备着遮阳的大伞,从凉棚之中走了出来,快步走到秋仪之身边,说道:“贤弟这是怎么了?你跟着父皇刀山火海里头出来的人,杀过多少活人、见过多少死人?怎么就被这三个死有余辜的罪犯吓到了?” 秋仪之忙扭头朝郑鑫看去,见他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刚要开口,却见十几个侍从官员也都撑着伞、冒着雨登上土台,连忙压低了声音,对郑鑫道:“大哥,此事或许另有隐情。此处人多嘴杂,不便详谈,小弟斗胆请大哥栖霞寺中说话。” 郑鑫见秋仪之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好,事不宜迟,我们就回栖霞寺详谈。” 他话音刚落,又吹来一阵朔风,将漫天的乌云刮散,刹那间风停雨歇,太阳又放射出毒辣辣的光芒来,整个金陵城便似化作一个巨大的蒸笼一般,水汽氤氲着升腾起来,让繁华的城中笼罩起一股奇异的气氛来。 郑鑫见已雨过天晴,便扔下手中纸伞不要,同秋仪之一道骑马往栖霞寺而去。 过了寺外山门,两人毫不停歇,径直就进了郑鑫下榻的禅房。 秋仪之见禅房四周无人,正是说话的时候,便用衣袖擦了擦满脑门的汗水,也不多说废话,直道:“大哥,你知道那妙真临死之前,做了些什么?” 郑鑫满不在乎地说道:“贤弟急吼吼的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吗?料想这个妙真冥顽至此,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天尊教!”秋仪之已是顾不得礼数了,直接打断郑鑫的话说道。 “什么!”郑鑫惊讶得失声叫了出来,随即恢复平静,说道,“这个妙真,怎么又牵扯出天尊教来了?之前怎么就不说?兄弟莫非是听错了?”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这‘天尊教’三个字,并非是小弟听见的,而是妙真白纸黑字写的。”说罢,他便将方才从妙真耳朵眼里头掏出的纸条递给郑鑫。 郑鑫接过纸条,好不容易才将这张已被攥成一团的纸屑展平,却只看见纸条上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写了些什么。于是郑鑫又将纸条递还给秋仪之,说道:“贤弟这是在拿愚兄开玩笑么?这张纸上,分明是一个字都没有。”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5 重病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却仿佛在收藏一样极宝贵的物品一样,将这团浆糊一样的纸条小心藏入袖中,点点头说道:“大哥说得没错。所谓‘孤证不立’,就算这张纸条上‘天尊教’三个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其实也说明不了什么……” 郑鑫接话道:“贤弟说得一点不错。恨就恨这个妙真节外生枝,死到临头还闹出这样幺蛾子来,真是可恶至极。” 秋仪之蹙着眉说道:“大哥,其实小弟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你想,这个妙真,身负绝世武功,为何心甘情愿在偏远的‘了尘宫’里头修行?换句话说,为何这毫不起眼的‘了尘宫’里头,居然会有妙真这样的高人?” 郑鑫笑着答道:“贤弟当江湖之中都是像尉迟良鸿这样的儒生大侠了?里头奇人、怪人更多,这群人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不合时宜的事情来,其实也并不为奇。” 秋仪之听了,眉头没有丝毫舒展,又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道:“就算如此,那为何小小‘了尘宫’一个妖道,竟然能够挟制县、州、道三级衙门,为其掩饰罪行?难道单单掌握了他们的一些丑闻,就能驱使他们如运手足了吗?” “贤弟的意思是……”郑鑫收起了嘴角的笑容,瞟了秋仪之一眼,问道。 “我看,其中同‘天尊教’就未必没有什么关联!”秋仪之极为明确地说道。 “怎么说?”郑鑫沉着脸问道。 秋仪之深吸口气,说道:“前年剿灭天尊教之役,大哥是领军坐纛的,天尊教的手段,想必大哥也见识过一些。这天尊教数百年来绵延不绝,其历史居然要比大汉国祚还要久远,必然不会只因一次挫败就销声匿迹了。况且首恶元凶的天尊教主到现在还没有擒拿归案,甚至还不知道其真实身份如何,难保他就没有来到江南继续兴风作浪。” 郑鑫突然冷笑一声,说道:“这事可就要问贤弟自己了。据说那天尊教妖女,哦,也就是天尊教主的亲妹妹,同贤弟打得火热,不知她可曾告诉你其中实情呢?” 秋仪之听了一愣,心想:自己同天尊教圣女温灵娇的事情,只有皇帝郑荣、师傅钟离匡是知道的,同自己最要好的三个郑淼也不过是晓得个大概而已,却没料到大哥郑鑫却也是知道得这样清楚。 “莫不是父皇同大哥说起过此事?”秋仪之暗想,“大哥奉旨监管着刑部,知道些天尊教中的内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正在秋仪之胡思乱想的时候,郑鑫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重,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这个父皇也是十分溺爱的义兄弟,可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想到这里,郑鑫忙换了一副笑容,说道:“方才是愚兄说话重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的,还请兄弟见谅。” 秋仪之听堂堂大殿下开口道歉,忙回礼道:“岂敢,岂敢。” 郑鑫见他态度诚恳,心里一松,思量了一下语句,这才缓缓说道:“愚兄的意思是,就算这个妙真说的是真的,就算贤弟的推论是对的——然而现在妙真、李慎实、蔡敏、殷承良这条线上的人,都已死了个干干净净,即便是要彻查也是无从查起。兄弟觉得我说得可有道理?” 他见秋仪之心悦诚服地点着头,便继续说道:“就算下定决心要查,那也是要将所有关系人员统统彻查一遍,而这些关系人员,大多是江南道的官员。你我兄弟此次整饬江南官场,虽然是奉旨行事,然而毕竟事情闹得太大、得罪的人也太多。若我等再兴波澜,重新开大狱,就不知如何收场了。” 秋仪之听郑鑫千言万语,就一个意思:如今情势是不能彻查江南天尊教一案的。他虽心里头不服,却也知道郑鑫这番话说得至情至理,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于是秋仪之说道:“大哥这番话,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言。不知大哥对此是什么态度?” 郑鑫沉思了一下说道:“眼下只能以大局为重,先将天尊教这个案子压下来再说。不过天尊教荼毒极深,也不能等闲处之,我看这事也不是你我兄弟能够自专的,还须要书信一份请示父皇和师傅,由他二位商议定夺。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这可是条万全之策了,如今这个情势下,秋仪之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于是他朝郑鑫拱了拱手,说道:“那就有劳大殿下了。此事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大哥尽管差遣。”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秋仪之这才告辞,离了栖霞寺。 刚出栖霞寺山门,便见尉迟霁明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手中牵了两匹骏马,走到秋仪之跟前,说道:“叔叔有什么急事?怎么一溜烟就走了,连这匹性命似的汗血宝马也都留在庙门口没看起来?” 秋仪之抬眼往自己这匹青色的骏马瞧去,只见它的鬃毛已被雨水打了个湿透,耷拉在健硕的脖子两旁。 秋仪之见了不免有些心疼,忙用手抚摸宝马的脸颊。这匹马深通人性,见主人过来安抚,兴奋得四蹄乱踏,使劲甩了甩被雨水淋透的鬃毛。 秋仪之这匹汗血宝马不仅日行千里,而且体态雄健,特别是脑后那一片带着自然蜷曲的鬃毛更是飘逸无比。这让秋仪之愈发喜爱,只要有空便会亲自抚摸打理。 今日,秋仪之满腹心事之下,见自己这匹爱驹如此雄姿英发,心中顿时一快,长呼一口气,刚要说话,下一口气居然接不上来,顿时瘫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仪之才慢慢睁开眼睛,举目四顾,自己却正躺在林叔寒的庄园之中,床边一张椅子上正坐了一名女子。 他腹中十分饥饿,然而口中更加干渴,开口要叫人递水过来,喉咙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够“咿咿呀呀”地不知呻吟些什么。 然而秋仪之这样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床边坐着的那个女子,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说道:“大人,你终于醒了……” 秋仪之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让眼睑拭去眼球上蒙着的眼霾,定睛观瞧,这才看清在他床边侍候的乃是杨瑛儿。他见是故人,略感欣慰,努力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喉咙。 杨瑛儿愣了一愣,问道:“大人可是要饮水?” 秋仪之听了,忙微微点头。 杨瑛儿见了,赶紧说道:“好的,好的。”说罢便转身到了一碗水走到秋仪之身旁,轻轻将他扶着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从他唇边灌了下去。 这水是用冷水、热水勾兑而成,温度不冷不热将将适意,秋仪之一口水喝下去,喉头淤结的痰液顿时消化开来,一口气缓过来,沙哑着嗓子问道:“我……我这是病了吗?” 杨瑛儿说道:“大人都晕过去三天了,现在方才醒来。”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那一定是你在照顾我了,有劳了……”说着他支撑起身子,就要下地。 杨瑛儿忙伸手拦住秋仪之,说道:“大人大病初愈,是不好乱动的,小心落下病根!大人想要做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去做好了。” 秋仪之听她说的也在理上,便重又坐稳,说道:“有劳你去帮我同林先生说一声,就说我醒了,叫他不要担心。” 杨瑛儿一边答应,一边说道:“大人这话可就说到点子上了。林先生,还有吴姑娘这几日对大人的病也是十分上心,每隔一两个时辰都要过来探视一番的。就连大殿下也时常派人来探问,说是大人一旦苏醒,立刻就要派人去知会他……” 秋仪之听杨瑛儿絮絮叨叨说不完的话,便笑着打断道:“我就说了一句,你竟有一车话等着我。林先生既然上心,那你还不赶紧去告诉他?” 杨瑛儿一拍脑袋,说道:“大人说的是啊!”说罢,连忙蹲了个福,转身就往门外去了。 过不多时,房门从外打开,林叔寒、吴若非、尉迟霁明、杨瑛儿等人一个个鱼贯而入,将本就不是十分宽敞的房间塞了个慢慢当当。 秋仪之精神已是甚好,同他们一个个打过招呼,面带歉意道:“在下犬马之疾,让诸位凭白操心了,这厢在下先谢过诸位了。” 林叔寒笑道:“秋大人这可是自作多情了,学生可从没担心过。倒是若非天天求神拜佛的,紧张得很呢!” 吴若非脸上一红说道:“先生还好意思说我?秋公子送到这里以后,把脉、开方、煎药的事情,可不都是先生做的?先生是何等孤高的人,何时见他侍候过人?我可是没有这样的福分……” 秋仪之听他们话语之中虽在争执,脸上却都挂满了笑,心里是万分适意,却想起杨瑛儿的话来,忙道:“霁明,麻烦你去栖霞寺中,向大殿下通报一声,就说我醒了,叫他不要惦记。” 尉迟霁明听了,嘴巴一嘟,道:“叔叔真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我,刚醒过来就差我去办事……” 秋仪之笑道:“这不是能者多劳么?我还要同林先生讲话,总不见得让你吴姐姐去和尚庙里头跑一趟?” 尉迟霁明嘴巴一瘪又要说话,却见吴若非在她耳旁不知嘟囔了些什么,尉迟霁明立即就转嗔为喜,高高兴兴便离开秋仪之的寝室,往外头去了。 站在房屋角落里头的杨瑛儿听秋仪之有话要同林叔寒商议,知道自己不便再待在此处,便道:“这天太热了,那边井里头还泡着几只西瓜,我这就下去给几位切了解暑吧。”说罢,便退了下去。 秋仪之目送她离开,这才对林叔寒说道:“看先生和吴姑娘一脸喜色,是不是姑娘已复了自由身了?” 吴若非面带桃花,笑道:“这事还多亏了大人呢!原来‘绛云楼’里头的妈妈开个高价不让我走,是受了那殷泰的威胁。殷承良坏了事,这殷泰也就无所谓了。妈妈说只要付清我小时候的卖身钱还有这几年的衣食首饰费用,拢共也就四五万银子……”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6 苏醒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所谓的“也就四五万两银子”其实也是个极大的数字了——要知道,在金陵城这样的销金窟中,一户大户人家一个月的开销也就十两白银上下。 因此也难怪林叔寒在旁边眉头一皱,说道:“你还念那老鸨子的好了,她在你身上不知转了多少银子了,没见那‘绛云楼’今日起一桩裙楼、明日造一处别院,隔三差五地还重新装潢一下么。” 吴若非叹口气道:“话虽这么说没错。可妈妈对我毕竟有养育之恩。”她又扭头对秋仪之说,“林先生生气也是应当的。都是我自作主张,将我和先生平日的积蓄,还有从公子这里借来的拢共三十万银子,统统给了妈妈了。” 秋仪之听到吴若非简简单单就将三十万巨款送给了老鸨子,惊得下巴几乎都要掉下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要知道:秋仪之是从小贫苦惯了的人,虽然后来被现在的皇帝——也就是当初的幽燕王——认为义子,然而幽燕王府家风朴实,平日里头生活也绝谈不上什么奢侈豪富。 林叔寒见状,说道:“你看,连秋大人都被你这样的任性之举吓到了。三十万银子啊,能接济多少穷人、扶持多少寒生?” 吴若非被林叔寒这几句话一说,几乎要坠下泪来,从袖中掏出一块湖绸苏绣的手绢,轻轻擦拭眼角。 秋仪之见吴若非这样娇媚神态,几乎就要醉了,还哪有心思去出言责备她呢?于是秋仪之定定神,安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林先生也不要再生气了,吴姑娘也无须伤心,为这些俗物动情,实在是太煞风景了。” 林叔寒听了秋仪之的劝,语气稍稍平缓一些,说道:“我不是为这点钱动气,气的是若非做这么大事,居然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秋仪之赶忙接过话头,说道:“吴姑娘你听,林先生可没责怪你的意思,今后有事多同先生商量商量就是了。你也知道,先生大才,学的是屠龙之术,难道还做不了你的主吗?” 吴若非听了秋仪之的话,已是破涕而笑,说道:“还是秋公子会说话,先生要是早能跟我这么说,我又何苦忧心这么好几天?”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却见尉迟霁明从门外进来,抄起放在桌上的茶杯便将其中凉水一饮而尽,这才说道:“叔叔,你的话我已同大殿下讲过了……” 秋仪之见她神情语气又是直率,又是可爱,便笑道:“讲过了就好,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还哪里有武林之中大宗师的风范?” 尉迟霁明内功深厚,呼吸之间已是神态若常,放下茶杯说道:“我话没讲完,叔叔怎么就打断了?我同大殿下说叔叔醒了,大殿下二话不说,便要过来探视,顺道拜访一下林先生,要过先过来通报一声,就说园中一切如常即可,不用特意准备……” 尉迟霁明话说一半,林叔寒鼻孔之中“哼”地冷笑一声:“这位大殿下真是多费心了,是不是要开门迎客,我还在两可之间,还怕我劳神费力准备么?” 秋仪之听林叔寒的孤傲病又要发作,连忙说道:“这个……这个……我大哥毕竟是皇上跟前的长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的就是他了。我素来知道先生风骨硬挺,不过今日还求先生能看在在下的薄面上,千万不要失了礼数。”说着,秋仪之就要起身向林叔寒行礼。 然而秋仪之是大病未愈之体,刚支撑着身体挺了起来,随即腰肢一软,又趴在床上。 这可就急坏了一旁的吴若非,她赶紧伸手将秋仪之扶住,将他重新安置在床铺之上,照旧半躺半坐地卧好。 待安顿好秋仪之,吴若非带了满脸的怒色,向林叔寒嗔道:“你看你,秋公子是对我们有恩的人,你看在他的面子上稍微对大殿下客气些又怎么了?非要人人都看你脸色不可吗?” 要说这世上需要看林叔寒脸色的人千千万万,可需要林叔寒看脸色的却恐怕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除了他的至亲师长之外,他眼前这个吴若非便是其中一人。 只见林叔寒自失地一笑,说道:“既是你说了,那就好吧……没想到我姓林的,也有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一天……” 正说话间,却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留着三捋长须,年纪不到四十之人从容走进屋内,旁若无人地走到秋仪之身旁,握着他的手,说道:“兄弟终于醒了,那日惊闻贤弟晕厥过去,愚兄就挂念无比。怎奈愚兄俗务缠身,又怕搅扰贤弟休憩,直到今日才来。” 秋仪之坐在床上,欠身道:“大哥日理万机,还挂念小弟的身体,真令我感佩莫名。不过小弟也算是行伍出身,身子骨还算硬朗,现在已是大抵复原,还请大哥放心。” 郑鑫点点头,这才环视屋中,朝林叔寒点头示意道:“这位就是‘半松先生’了罢?久仰久仰了,今日我是不速之客,林先生可不要下逐客令哟!” 林叔寒方才就一直在观察郑鑫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见他神态虽略有些做作,然而身上却不由自主地透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贵气来,这让林叔寒感到面前这个龙子凤孙绝非什么纨绔子弟,必有过人之处,于是拱手作揖道:“寒生便是林叔寒,这‘半松先生’不过是胡乱取的雅号而已,在大殿下面前僭越了。” 郑鑫久闻这个林叔寒乃是天下奇才,却又是个出了名的狂生,唯恐他不识抬举让自己下不来台,现在却见林叔寒态度虽还有些倨傲,说话倒也客气,便也恭维道:“哪里哪里,林先生的大名,就连父皇也是常常提起的,还想请先生出山为国效力呢。” 林叔寒听郑鑫似乎在有意笼络自己,忙打断道:“这都是些虚名而已。林某一个浪荡书生,凭什么出来做官呢?” 郑鑫吃了个没趣,却又不知如何回应,抬头却见林叔寒身旁占了个容貌极美的女子,便问道:“又不知这位姑娘是谁?” 秋仪之见气氛尴尬,忙接嘴道:“这位姑娘姓吴,小字上若下非……” 郑鑫听了似乎眼睛一亮,惊道:“吴若非,原来这位姑娘就是吴若非了?可是金陵有名的……” 秋仪之唯恐郑鑫说出一个“妓”字来,慌忙接话道:“是金陵有名的才女,同林先生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堪称红颜知己了。” “哦——原来是这样。”郑鑫似乎若有所思道。 正在这时,方才出去切西瓜的杨瑛儿已捧了一大盘西瓜进来。秋仪之见这几瓤西瓜红彤彤的果肉之中镶嵌了黑亮亮的瓜子,在泛着金属光泽的铜盆的映衬下显得娇艳欲滴,让众人见了不禁垂涎起来。 郑鑫一路走来甚急,也是颇为口渴,便道:“来来来,大家先吃瓜,我们边吃边聊。”说着,两只手各拿起盆中一片西瓜,分给秋仪之和林叔寒,又道,“吴姑娘和杨瑛儿也吃嘛,不要在乎什么男女大防之类迂腐玩意儿。” 林叔寒见郑鑫这副反客为主的做派颇为做作,刚要出言讥讽两句,却忽然觉得自己衣襟被人扯了几下,回头望去,真是吴若非在暗暗拉动他的衣角,一口白净的牙咬着下嘴唇,一面还微微摇头——示意自己要多忍让。 林叔寒见吴若非这样一幅娇羞的情态,已是被她完全吸引,心中那一点点意气之争,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一面看着吴若非这闭月羞花之貌,一面将手中西瓜吃了个干干净净。 吴若非这样才觉放心,余光往郑鑫那便望去,竟见郑鑫也在朝自己这边偷看——她是见了多少男人的人了,一个眼神之中便知这位权倾朝野的大殿下似对自己有些异样想法。 于是她赶紧吃完瓜,将众人吃剩的瓜皮收拾了一番,便对杨瑛儿说道:“瑛儿姑娘,他们男人要谈大事了,我们女人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说罢,便拖着杨瑛儿下去。 秋仪之目送她二人离开,便又对等候在门口的尉迟霁明说道:“霁明,辛苦你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他见尉迟霁明一转眼就不见了,这才说道:“大哥特意前来,想必并不纯为探望小弟吧?” 郑鑫原本见吴若非没说几句就离了屋子,颇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听秋仪之这么说,忙挤出笑容来,说道:“贤弟这话就偏了。愚兄怎么就不能专程过来探望贤弟呢?” 说罢,郑鑫缓缓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来人呐,请严神医进来,为秋大人诊脉。”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抱着一只医药匣子龙龙种种,走了进来,极恭敬地朝屋内几人施了礼,干咳两声说道:“下官谨遵大殿下宪命。”又扭头对秋仪之道,“这位便是秋大人了么?还请伸出左手,待下官为大人把脉。” 秋仪之忙将左手衣袖捋起,伸了出去。 那“严神医”颤巍巍地在窗前一张凳子上做好,又将秋仪之的手腕抖抖索索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深吸口气,便把起脉来。 秋仪之一边让这老医生把脉,一边说道:“严神医的大名,在下是早有耳闻了。金陵城中患病之人,莫要说是能让严神医亲自诊断了,就是请来神医门下一位高徒,就已是极难得的了。今日在下有缘让神医亲自为我把脉,真是面上有光,这病也好了一大半了。” 秋仪之说得一点不错。 这个姓严的医生,全名唤作严明显,是金陵城,乃至大汉天下第一的名医,素来有“妙手回春”的令名。他极高寿,甚或有百岁老人之称,早已是封箱不再诊病,却不知大殿下郑鑫,托了什么关系才能将他请了出来。 (严明显——施今墨。) 只见严明显微闭双眼为秋仪之搭了一会儿脉,又问了几个有关病情的问题,便将秋仪之的手腕放回床边,打开药匣,从中取出笔墨,在一张药方纸上,写了七八味药材,又将如何熬制、服用的方法细细写明了,这才将这张药方捧到郑鑫面前,说道:“这便是下官的方子了,还请大殿下审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7 名医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鑫接过严明显开出的方子,看了看,不禁赞道:“都说严神医医术神通,我看这笔字也是颇见功力呢。只是我不通医术,不懂得其中的门道。不过既是严神医的方子,想来也是不错的,就叫下人依此抓方吧。” 郑鑫话音刚落,却听林叔寒说道:“学生也略看过几本医书,就是医术不甚精湛,之前仗着胆子大,替秋大人也把过脉、开过药的。既然是严神医有方子在此,不若也给学生看看,好让学生长长见识。” 说罢,他也不待郑鑫将方子递过来,自己就伸过手去,从郑鑫手中拿过了那张药房。 郑鑫见林叔寒如此大胆心中有些不悦,却碍于秋仪之的面子,不便发作,只有强压怒气,看着这个一脸无所谓表情的狂生。 只见林叔寒一手拿着方子,一手用扇着折扇,却道:“方才严神医自称为‘下官’,不知神医何时身上也有功名了?” 严明显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来,说道:“那是先帝在任之时,曾吃过我几个方子,觉着身子甚是受用,一个高兴就赏了我现在这七品官职,也算是钦点的了。” 林叔寒笑道:“那学生真是失敬了。不过严神医这方子么……似乎配不上头上这顶乌纱帽呢!” 林叔寒话音未落,屋中的郑鑫、秋仪之都已是一惊——原来这个严明显医术遐迩闻名,堪称泰山北斗,他的一张方子,在金陵城中能卖出几百、上千两银子尚不可得——林叔寒居然口口声声说他的方子不好,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林叔寒是个耳聪目明之人,早就看出几人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他们是信不过自己,于是款款说道:“秋大人的脉象,就学生来看,似乎甚是平稳,只是因最近身体疲劳、精神紧张,这才有些虚弱,其实既无隐疾又无急病。不知严神医意下如何?” 严明显点点头,算是同意。 “再看严神医这张方子,里头尽是人参、鹿茸、虫草、林芝、燕窝、首乌之类名贵药材……”林叔寒说到一半,居然失声笑道,“且不论这方子能不能治病,反正药铺老板见了,肯定是喜笑颜开——单凭这笔大买卖,就够他一家老小好一阵开销的了。” 严明显听了,面色一沉,道:“看来林先生也是深通歧黄之术了。秋大人气血两虚,我用剂补之,又有什么错?虽然药力猛了些,但是没见我用蟹肾这至寒之物为引,也算是曲径通幽了。” “哈哈哈!”林叔寒仰天大笑道,“好一个曲径通幽,我看是一泻千里吧!照着严神医这个补法,秋大人身体倒是不虚了,却饱得好似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炸了。也多亏严神医别出心裁,居然想出用蟹肾为引,到时候这些名贵补品如长江黄河般奔流直入茅厕,也不知能在秋大人体能剩下些多少。” 林叔寒这几句话说得浅显易懂,就连秋仪之这样不懂医术之人也觉得他颇有几分道理,又见严明显脸上已是一阵红、一阵蓝,显得十分尴尬——也能猜出林叔寒之言,绝非信口开河。 却听郑鑫问道:“那以林先生高见,秋大人的身体,应当如何调养呢?” 林叔寒忽然想起秋仪之要自己留几分体面给大殿下的嘱托,忙略欠身道:“不敢。严神医开的药方,可以照抓不误,只是不能服食进去。学生庄园之中,养了不少土鸡潮鸭,将这些药统统打碎了混在一起,每日只用一钱,同这些家禽一起煮食,是既美味又滋补,吃上十天半个月,必还一个生龙活虎的秋仪之给殿下。” 郑鑫听林叔寒说得生动,仿佛鼻孔之中也都已充满了鸡鸭混合着药香散发出的美味,忙咽下半口唾沫,扭头对严明显说道:“严神医,林先生此法,是否合着医理呢?” 严明显满是皱纹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说道:“药食同源,林先生此法,确实有效,这样徐图慢进比下官的法子稳妥多了,就怕……就怕见效慢了些。” 忽听林叔寒冷笑一声,说道:“严神医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学生这点点雕虫小技,严神医岂会不知?只是怕大殿下克日回京,到时秋大人的病还没好,显不出你的本事来罢了。至于病人日后还有什么后遗,却是一件十分不打紧的事了。只是不知上古神农尝试百草之时,可否藏了严神医这番心思?” 林叔寒这话不给严明显存了丝毫体面,可谓诛心之语,以至于他话音刚落,严明显脸上就显然有些挂不住,慌忙起身对郑鑫说道:“下官的方子虽有些不妥,却绝无邀功请赏,不顾秋大人体质的念头,还请大殿下明察啊!” 这句话等于是承认林叔寒所用的食补之法,优于严明显的猛剂药补之法了。 于是郑鑫点点头,说道:“严神医何必如此?好了,我同秋大人还有话说,神医请先回避一下吧。” 严明显不敢违逆,起身向众人行了个礼,便踉踉跄跄走了出去,看他背影,似乎比进来之时老了十岁。 郑鑫原本就有意笼络林叔寒,后来见他举止如此孤傲,心中不免打起退堂鼓来。可现在又知其医术精通,不禁让郑鑫想起他那位学贯古今、经天纬地的师傅来,已是确定了这个林叔寒确有真才实学。 于是郑鑫下定了即便要受林叔寒的气,也要将他笼络在身边的决心,咬咬牙说道:“我原本只当林先生诗文书画冠绝当今,却不料医术也是独步天下。看来先生绝非池中之物,即便如六朝古都的金陵也未必就能实现先生平生夙愿。” 林叔寒是何等聪明之人,短短几句话中就听出了郑鑫的言外之意,便笑道:“不知学生有何平生夙愿呢?” 郑鑫听了一愣,不知林叔寒这话什么意思,半晌才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然要纵横八万里,建功立业了。” 林叔寒收起折扇笑道:“学生不过是个潦倒书生,薄有微才而已,谈什么大丈夫呢?只求能在偏远之地、山水之间、美人之畔,聊渡残生而已。” 郑鑫听了又一愣,心想:自我跟着父皇进京以来,见了多少饱学鸿儒,虽然一个个都道貌岸然、自诩清高,然而却没一个不热衷功名的,想必这个林叔寒不过是有些羞赧罢了。 于是郑鑫笑道:“先生品性高洁,果有古仁人之风,我也是十分佩服的,就连父皇、师傅也常常提起。不如这样,我钦差使命将毕,转眼就要回京去。不如林先生也跟着我一道进京,就住在舍下,我也好引见几位名士同先生结交,若有缘能觐见圣上也是未知之数呢!” “大殿下是想聘我做幕僚吧?”林叔寒冷冷地问道。 郑鑫还在拐弯抹角,却没料到林叔寒一句话居然说得如此直白,当即怔了一怔,才道:“我……我就是这个意思,若得先生垂爱,到时前程、幕资都是好商量的。” 林叔寒莞尔一笑道:“大殿下乃是皇长子,又封了王爵,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幕府之中想必奇能异士极多,像学生这等人物,即便进了殿下幕府,也是敬陪末座罢了。” 郑鑫忙摇手道:“先生过谦了……” 林叔寒又笑道:“学生不过是萤虫而已,怎配得上大殿下皓月之光?不过秋大人这点微末前程,倒好似夜半火媒,同学生相若,学生倒是有意趋附于他。” 郑鑫一惊,忙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先生已许了秋大人,做了他的师爷了?” 秋仪之沉默了半晌,听郑鑫同林叔寒的对话言辞之间虽还十分客气,内容却是越说越僵硬,又听他们已将自己牵扯出来,忙接话道:“林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小弟岂会过宝山空手而归?林先生早已被小弟聘为幕宾,山阴县乡间别墅都已在筹建当中了。” 郑鑫闻言又是一惊,心想:若是旁人,自己或许可以硬讨过来;可偏偏秋仪之这个义兄弟是父皇极宠爱的人,眼下还不是得罪的时候;况且这林叔寒也是个犟种,也断然不能用强。 于是郑鑫只好叹口气道:“看来先生是终究与我无缘了。不过先生若在江南住的无聊了,想赴京城一游,自可到寒舍来,我当尽地主之谊。” 林叔寒虽然孤高,却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听郑鑫已是放弃了笼络自己的打算,便也长揖道:“承蒙殿下厚爱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郑鑫便率先起身道:“我看贤弟身体尚好,只是中气不足,就不多搅扰了。近日江南这桩公案已了结得差不多了,愚兄再奉旨视察一下漕运、海防、河工等就要回京。贤弟只要每日安心将养身体即可,不用每日过来点卯;待愚兄返京之日,贤弟过来送行即可。”说罢就要离开。 秋仪之支撑着想要下床,然而手上没劲不能成功,便道:“林先生,可否帮我送下大殿下?” 林叔寒毕竟是庄园主人,这点礼仪还是要讲的,便收拢折扇,替郑鑫推开房门就出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林叔寒才又折了回来,擦擦额头上的汗,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这个兄长倒是求贤若渴,林某这样的人,他居然也会放在心上。” 秋仪之叹口气道:“林先生这可就惹了大麻烦了。你是不知道我这个大哥,他虽然面上礼贤下士,内里是最重面子的。今日他在林先生这里吃了软钉子,背后还不知怎么嫉恨先生呢!” 林叔寒脸色一沉,说道:“怕他怎的?林某就是坚决不去,难道他大殿下还把我绑了去吗?”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林先生风骨自然硬挺。然而先生家里头还有父母兄弟,庄园里又有一位红颜知己。若我大哥真发了狠,拿这几位做文章,不知先生又当如何处之?”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8 道别金陵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听了,脸色一沉,随即恢复常态,说道:“大殿下好歹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物,总做不出这样下作事体吧?怎么可能拼上千古骂名,也要为难我这个潦倒书生呢?” 秋仪之摇摇头却道:“就算我大哥爱惜羽毛好了,难保他今后对先生没有一句半句怨言,到时候自有希图讨好上意的小人,自以为揣摩到了大殿下的心意,自作主张过来作践先生,这也是不一定的。” 林叔寒冷笑一声,道:“哼!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这个意思了?焉知林某可是抓鬼的钟馗!” 秋仪之点头道:“先生的本事,在下是清楚的。然而这群闲人日日骚扰,先生就天天同其周旋么?先生这样大才,浪费在这群小人身上,也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更何况,先生身边,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吴姑娘在……” 林叔寒听秋仪之语气诚恳,确也是在为自己着想,便道:“秋大人说得没错,林某确实是有些书生意气了。秋大人既然素来知道大殿下禀性,又不知有何计能够帮我。” “这也不难。说来我大哥也不是什么无能少德之人,先生若有意建功立业,不妨就顺了我大哥心意,到他幕府之中任职,以先生大才,必然能够一展宏图。”秋仪之说道。 林叔寒却笑道:“林某做事从来不会后悔,方才林某既回绝了大殿下,好马自然没有吃回头草的道理。还不如就如秋大人所言,到大人手下当个师爷算了。” 秋仪之听了眼睛一亮,说道:“在下之前几番诚心聘任,先生都不置可否。今日又有堂堂大皇子有意笼络,此事在下原本不想再提。却不料先生居然会主动提起……在下,在下只是不愿乘人之危而已。” 林叔寒摆摆手,说道:“林某虽然才疏学浅,却也有几分骨气,若真是林某不想去的,那林某即便是化成了灰也绝不沾染分毫。林某只是觉得秋大人确系至情至性之人,你我说话从来投机,又对若非有救命之恩——与大人交往,如饮美酒,令人心向往之。” 秋仪之听林叔寒说到这里,已是心花怒放,强压住心头的喜悦,说道:“这么说来,林先生是答应跟我去山阴县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林叔寒斩钉截铁道。 秋仪之听了愈发高兴,却道:“既是不知吴姑娘是否愿意通往……” 他话音刚落,却听门外传来吴若非极爽朗轻灵的嗓音:“当然愿意,我还怕先生不肯去呢!” 林叔寒听了高兴,面带笑容地愠道:“好啊!你居然敢偷听我同秋大人说话!” 自此之后,秋仪之便在林叔寒的庄园之中安心养病。他每日都有吴若非精心烹饪并辅以名贵药材炖制的鸡鸭药膳,短短几日之间身体已是复原如初。 又过了几日,栖霞寺中派人过来,说是大殿下郑鑫已办妥钦差事宜,克日就要离开金陵北上还京。秋仪之想起郑鑫的嘱咐,当即出门就往栖霞寺,去同郑鑫辞别。 这兄弟二人各怀心思,话说得并不投机,一番寻常寒暄之后,秋仪之便退了出去。 次日,大殿下郑鑫便开拔钦差行辕,也不走陆路,要取道长江再经南北大运河返回京城洛阳,顺带着查看漕运全城。 秋仪之因是朝廷命官,照例也要去码头送行,又因他位卑职小、资历又浅,只能远远排在队伍末尾, 只见原本就十分繁华的燕子矶码头已是张灯结彩,锦上添花地愈发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码头周围酒楼都已被金陵城中的豪富人家包了下来,老老小小的都在高楼之中,想要观看钦差皇子出行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长江上早已停泊下了一艘龙头大船,船舷两侧排满了身穿锦甲、英姿勃发的军士,桅杆高高挑起,上面挂起一面五爪金龙,迎着江风缓缓飘荡。 码头正前方的广场上,分文武排列了江南道各级官员。因之前郑鑫横扫江南官场,原本将近三百余人的官员总数,已是少了不少。然而按照官场规矩,官员虽然本人未到,站班的位置却要替他空出来,因此整个队伍显得稀稀拉拉的。 秋仪之是这两百多官员之中心情最为轻松的,他也不同身边同僚交头接耳,从队列的缝隙之中东张西望。只见官员之中有不少生脸,乃是从其他道府新调任过来补充江南道官职空缺的——他们一个个从苦寒之地,到此江南膏腴之处任职,一个个都满面红光,面带春风。 秋仪之又接着扫视官员队列,忽然见到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工部派来联络江南河工事宜的郑庭航。这个郑庭航旬月之前,当堂顶撞大殿下郑鑫,眼看郑鑫就要以殷承良同谋之罪处置他时候,秋仪之却为他开脱,不仅保全了性命,官职也未被贬斥。 因此秋仪之见他一本正经地站在队列之中,便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个郑庭航是个迂腐书生,恪守圣人“君子不党”的教诲,死里逃生之后居然一次都没有来拜访感谢秋仪之过。然而现在他的救命恩人主动招呼,他也不能装聋作哑,便微笑着稍微欠欠身子,算是答应了。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龙船之上一声炮响,立时鼓乐齐鸣,众人便知,是大殿下郑鑫来了。 秋仪之忙朝南面望去,果然见到一顶张灯结彩的八抬大轿,在无数侍卫仪仗的簇拥之下,缓缓朝码头而来。 那顶大轿子在众官员让出的正中甬道上从容停下,当头的几个轿夫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发力便将轿子压低,旁边一个轿夫立即伸手轻轻撩开轿帘,静候其中贵人出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人身着崭新的鲜红蜀锦四爪八龙袍,轿中款款走出一人——便是大殿下郑鑫了。只见他一面走,一面朝认识的官员点头问候,好一副天潢贵胄的气派。 他慢慢走到龙舟旁边,朝众人稍稍一揖。众官员见状,极识相地弯曲膝盖,冲着郑鑫行三扣九拜大礼——看他们的动作,便知其用上了十二分的虔诚,似乎全然忘了就是现在他们跪拜的这位大殿下,短短一月之间便横扫江南官场,让不知多少乌纱落地、多少前程尽毁。 列在队伍末端的秋仪之,因有圣旨在身、又素来同郑鑫平起平坐,本来不必行此大礼,然而他想着自己若是直挺挺地站着不跪,不仅太过显眼,而且自己鹤立鸡群一般也甚是难看。于是他也双膝一弯,磕下头去,却立即起身,挺直上身远远望着郑鑫。 郑鑫似乎也在看着秋仪之,口中却在同前排的几个高官寒暄道别,秋仪之离得远也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郑鑫同他们说了一阵,又朝江南百官一挥手,随即极潇洒地转身,循着小心放好的跳板登上了龙船。 那龙船升起铁锚,又扬起黄帆,随即顺着风势、水流,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随着龙船渐行渐远,江南官场因“了尘宫”妙真居士一案而引发出的一场浩劫终于风平浪静,侥幸保全功名官位的官员无不松了一口气,就连带着三伏余威的太阳也似乎收敛了一些,收起毒辣的火舌,让人稍稍舒适一些。 众官员见大殿下已登船启航,新任的江南道刺史也未到任,因此立即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地离了码头。 秋仪之因是新到任的山阴县令,此次大案得罪的江南同僚又极多,故而没有半个人可以交头接耳,便独自一人慢慢往林叔寒的庄园而去了。 林叔寒的庄园,秋仪之已是十分熟悉的了,只同看门的老王点点头,便如同进自己家门一般入了院中。院内小径他也已是谙熟在心,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庄园深处而行。 走了片刻时间,却见林叔寒和吴若非正在屋前整理东西,尉迟霁明和杨瑛儿也在帮忙打包。 秋仪之料想是他们正在做随自己付山阴县的准备,便微笑着走上前去,说道:“哟,林先生和吴姑娘这是在搬家么?” 林叔寒闻言,抬起头说道:“尽是些劳什子,若非还不舍得扔,总不见得统统带到山阴县去吧?” 吴若非也抬起头,斥道:“什么叫劳什子?这些都是先生读过的书、写过的字、吟过的诗,我还想着攒起来,过几年为先生出一本诗集、文集呢。” 林叔寒却不以为然道:“都是些迂腐文字,攒起来做什么?还要出文集,等着流传后世,贻笑大方么?” 秋仪之听她二人意见相左,忙插话道:“这可既是林先生的不是了。这些东西,在先生眼中固然是一文不名,然而放到金陵城中却是洛阳纸贵。信不信在下现在就拿几样到夫子庙前头去摆摊,保管来抢先生字画的人,打破头的都有!” “哼!尽是些凡夫俗子!”林叔寒道。 秋仪之却笑道:“凡夫俗子手里可有的是银子啊!在下是个俗人,有几句直言要说,还请先生莫怪。若先生当初就放下执念,将历年来所积的书画放到市场之上,出售一些,又岂会因吴小姐十几万赎身银子而大伤脑筋呢……” “绝无可能!”林叔寒略带粗暴地打断了秋仪之的话,“若如大人所说的这般,那林某手中这支秃笔从此染上铜臭味,就再也做不出什么好诗,写不出好字,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话音刚落,就连吴若非也过来帮腔道:“公子这话确实是偏了。林先生诗文书画无一不精,固然难得,然而他品行高古才是我我倾心于他的缘由。若真到了林先生要靠润笔为我赎身的地步,那我宁可一生不得自由!”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点头,口中虽然唯唯诺诺,心中却是另有想法。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79 凉茶摊子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心想:你们这二人,一个是史书传家的富家子弟,一个是人人趋之若鹜的花国魁首,又怎会懂得民间疾苦呢?走投无路之时,莫说是卖字求活了,若真到了断炊的地步,就是将这些书画诗稿煮熟吃掉也是大大的可能。 然而此话秋仪之却不便出口,只说是林先生和吴姑娘品行高洁,并非他这样的禄蠹可比。 如此这般林叔寒和吴若非将随身细软整理了整整两辆大车,又在庄园之中胡乱休息了一日,方才启程往山阴县去。 秋仪之此次来金陵城之时,除尉迟霁明之外,还点了十个亲兵一同前来。这些人原本秋仪之是打算向郑鑫借用钦差行辕来安置的,然而由于其中不少人因同倭人发生冲突,受了不大不小的伤,因此秋仪之特地在金陵城外包了一处僻静客栈,又多给了银两,专门让其养伤。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养,这些人不仅身上伤势都已复原如初,更是养得膘肥体壮,比初来金陵之时气色更好。 于是一行人之中——秋仪之和尉迟霁明各乘一马,林叔寒坐了一头健驴,吴若非和杨瑛儿坐在马车之中,又另赶了两辆满载林叔寒细软的大车,其余亲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一路迤逦往山阴县而去。 其时盛夏已过,将近初秋,天虽还炎热,却不时有凉风侵袭,让人舒爽无比。秋仪之此行不同往日,没有任务在身,一路之上尽情欣赏湖光山色,又与同行的林叔寒谈天说地、纵论古今,走得不紧不慢,十分快意。 这一日,一行人沿官道翻越过一座小山,正是口干舌燥之时,却见山脚下有一座简陋的帐篷,帐篷之中摆了三张八仙桌和十几把各色各样的椅子马扎,似乎又有人在其中忙前忙后地烧柴倒水——正是一处茶摊子。 这条路秋仪之走了也有四五回了,从未见过有这样一处茶摊,心中略有疑窦,便问身旁的尉迟霁明道:“霁明,这条路你走了不知多少回了,可曾记得此处有这样一个摊子?” 尉迟霁明虽是个女子,然而从小练功又在男人堆里头长大,心思并不如寻常女子那样细密,听了秋仪之的问话,挠挠头答道:“我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叔叔为何要问此话?” 秋仪之几番经历生死,是个机敏人,便道:“我总觉得此处有几分怪异,却说不出何处奇怪……” 尉迟霁明“嘿嘿”一笑,说道:“我爸爸当初说叔叔胆大包天,这天下就没有叔叔不敢去的地方,没有叔叔不敢作对的人。却不知叔叔何时变得如此胆小了?若是觉得这茶摊怪异,去看看就好,凭空在这里怀疑又有什么益处?” 秋仪之看了尉迟霁明一眼,心想有她这样一个武功卓绝的侄女在身旁护卫,想必也出不了什么意外,便用力一点头说道:“好!就按霁明的意思,我们这就前去瞧瞧。若真有怪异,我们这边人手众多,当即料理了它,也算是为民除害;若就是一家寻常茶铺,也好在此喝两口茶,休息休息。” 于是一行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步行的步行,趁着山势,便往山脚下的茶摊而来。 秋仪之同尉迟霁明一马当先,率先走下山来,附身向帐篷里头望去,却见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在棚子里头烧水擦桌,果然是一座不大不小且略显简陋的茶摊子。 秋仪之下马冲摊子里的两个男人问道:“我说两位老乡,这条官道我也是常走的了,怎么头回见到你们在这里摆摊啊?” 里头一个年纪稍轻,约在二十五六岁光景的男子说道:“你常在这里走算什么?我家还就住在这里附近呢!今天我们爷俩开门大吉,也是头天开张。” 秋仪之见这里荒山野岭,似乎没有什么农家的样子,便问:“这位大哥,我看附近也没什么人家啊,你们怎么就想到在这里摆摊来了?” 那男子抬眼瞥了秋仪之一眼,手中活计却没有丝毫放慢,没好气地说道:“废话,就是因为这附近没啥人,我们才选了这地方摆摊做过往客商生意。要是四处都是茶楼酒家,谁还来喝我们这凉茶?” 这年轻汉子说话声气虽然粗鲁,却也并非全无道理,让秋仪之无以反驳,一时吃了个瘪。 却听另一个年纪颇大的男子说道:“我说,来的都是客人,你说话怎么像吃了火药似的?开门做生意的,人人都像你这样,谁还上门?” 那年轻人被老者教训了几句,似乎有些生气,索性撇下手中还在擦拭着桌椅板凳的抹布不要,蹲在一边点起一杆旱烟,“呼呼”地抽。 那老者见状,叹了口气,也放下手里头煽火的扇子,走到秋仪之面前拱了拱手,说道:“客官不要生气,这是我的儿子,从小溺爱惯了。瞧他二十多岁,人高马大的,却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客官就请见谅吧!” 秋仪之笑道:“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您老父子二人在这里头摆摊倒也是难得。” 那老人答道:“现在正是农闲时候,闲着也是闲着,我才拉着儿子过来摆摊,赚点小钱,好让来往客官润润喉咙,也算是积德行善了。不瞒客官说,前两天我就打算拖我儿子过来,可他嫌天太热,今天才肯出来。您瞧,到现在都还没开张呢。” 秋仪之见这老汉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正是一副庄稼人的模样,便放松了几分警惕,说道:“大爷的儿子说的也没差,庄稼汉一年到头辛劳,这么热的天歇歇也是好的。” 老汉摇摇头道:“一看公子就是个读书人吧?老汉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圣贤书里头有没有提到我们种地的辛苦。公子你看我们父子两个在这山坳坳里头开垦,一年到头也打不了几百斤粮食,除去自己吃的,也就差不多了。不趁着现在出来做点小生意,等过年时候做件新衣服的钱都没有呢。” 秋仪之听得十分认真,却听身后林叔寒说道:“圣人上识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情,这里头的事情,他老人家怎么不会论及呢?不信请听《大学》开篇第一句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只不过现在的当官的,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连圣人这样粗浅的教诲都忘记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说道:“林先生这是骂我是狗了咯?” 林叔寒“嘿嘿”一笑:“当然不是。我说的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庸碌官员,大人只要心系百姓,那便不是狗了。” 秋仪之却道:“先生说我是狗也没什么。岂不闻:‘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么?在下有缘做圣贤门下一条走狗,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那老汉听秋仪之和林叔寒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却如入五里雾中,好半晌才接过话茬,说道:“一听两位就是有学问的人,说了这么多,老汉一句都没听懂。不过两位说得也是口干舌燥,不如吃老汉一碗凉茶如何?” 秋仪之听了一怔,心想:这老汉虽然老实憨厚,却似乎太过好客,却也不能全信。 于是他又问道:“喝茶倒不着急。在下只是好奇,为何老人家放着好好的地不去种,偏要来此处垦荒呢?在下虽不务农,却也知道些农事,这叫种生地,既费力气又不讨好,朝廷三令五申也鲜少有人肯吃这个苦头。” 那老汉似乎没有听出秋仪之话语中的试探意味,反问道:“这位先生听口音,是从北边来的吧?” 秋仪之点头道:“没错,鄙姓‘夏’,夏天的夏。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汉笑着说道:“原来是夏先生,老汉我也没个称呼,就是姓赵,人称老赵头的就是我了,那边是我的儿子,乡里乡亲的就叫他小赵。” 他顿了顿,又道:“也难怪先生是从北边来的,可不知我们江南的风土啊。江南不比江北,虽然土地肥沃些,然而却是人多地少。种地的人多起来,地租就要涨,最近几年听说北边遭灾,南方却是风调雨顺,地租也就一涨再涨。老汉我盘算着今年再涨下去,那温饱就都困难了。因此想着趁新皇上坐了殿,鼓励开荒的机会,到这片没主的地面上来耕种。过个三年五载的,这地就归我老赵家所有了。就是现在辛苦个两年,也算是值了。” 秋仪之听了沉思半晌,扭头对林叔寒说道:“这位老爷子说的虽然浅显易懂,却实实在在是篇经世济民的大文章呢!就是不知高举庙堂之上的那些官员们,里头能有几个懂得的。” 未等林叔寒回话,却听赵老头说道:“这位客官我看着不像是跑南北货的,倒像是个微服私访的官儿呢!老汉嘴上没个把门的,说错了话,可别治我的罪哟!” 秋仪之一惊,正要否认,却听蹲在一边的小赵高声说道:“爹,同他们这几个人废话什么?他们肯吃茶,我们就泡;他们不肯吃,就让他们快走,免得挡了咱家的招牌!” 秋仪之听了莞尔一笑,对老赵头说道:“赵大人的儿子倒是快人快语,同我手下一个叫王老五的颇有几分相似呢!就是不知可否婚配呢?” 赵老头笑道:“我这儿子是又懒又笨,没啥本事,偏偏讨老婆是把好手。他前三年就结了婚、成了家,媳妇比儿子可能干多了,又生了一对孙子孙女。要不是想着给他们留份产业,老汉我快五十的人了,何至于还吃这苦呢?” 秋仪之听赵老头说得头头是道,倒也放松了几分戒心,说道:“好,今日同老人家说的投机。我就在这里喝老人家一碗茶,也帮你发发利市。就是我这一行也有近二十人,不知老人家茶水够不够喝?” “哎哟!公子真是我的财神爷!”赵老头惊呼一声,又对他儿子喊道,“别偷懒了,水和茶叶都不够了,还不快跑去叫你老婆送茶水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0 中了你的毒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姓赵的小伙子听了他爸爸的话,却还是满心的不情愿,懒懒散散地掐灭旱烟,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粘的泥土,这才往茶棚外跑去。 赵老头见他儿子跑了下去,倒也没闲着,数了数秋仪之这票人马的数量,在八仙桌上一字排开十五只茶碗,拿起一把大勺子,在装满茶水的锅子里搅了搅,舀了满满一勺,就往一只茶碗里头倒。这只勺子的容量,同茶碗差不多,一勺子就灌了整整一只茶碗。 赵老头一边又去舀另一碗,一边对秋仪之说:“公子请先用茶吧。” 秋仪之方才同赵老头说了一大套话,已是十分干渴,见到面前的凉茶仿佛鼻孔之中就已闻到其中的凉爽气息,也不多想,抄起茶碗就往肚子里头灌。 跟在秋仪之身后的十个亲兵其实早就想喝水了,只是碍于秋仪之还在说话,这才强忍没有动手。然而他们现在见秋仪之都已喝了茶,就再不啰嗦,一个个争先抢后地拿起茶碗就是一通乱饮。 尉迟霁明见桌子上放的凉茶几乎要被这群粗人抢完,连忙使出轻功,挤到众人身前,两只手端起三只茶碗,又用极轻盈快速的步伐走到吴若非和杨瑛儿乘坐的马车前,轻轻撩开帘子,说道:“吴姐姐、杨姐姐,你们也都喝碗茶解解渴吧。”手中三只茶碗里头竟然没有洒出一滴茶水来。 杨瑛儿挪着身子移坐到马车前的横辕上,接过尉迟霁明递过来的茶碗就抿了一口,对还躲在车内的吴若非说道:“吴姑娘,这茶水甚是清凉,你也喝一口吧。”说罢又接过另一只茶碗,就往车里递。 可是这吴若非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吃穿用的器物都是上品中的上品,她见这农家茶具十分寒酸,便打心里有几分嫌恶,轻声说道:“我……我不渴,你们喝吧。” 杨瑛儿听了,只好十分尴尬地将端着茶碗的手收回。 那倒茶的老汉见状,笑道:“我这茶可是不一般,车里头这位小姐不喝也就算了,就是辛苦了送水过来的这位姑娘了,不如就让这位姑娘喝了吧。”他说的“姑娘”指的是尉迟霁明。 尉迟霁明是个练家子,体内内力丰沛,最是耐不得热,因此伸手就要接过杨瑛儿手里的茶碗。 却不料“铁头蛟”从旁边一下窜出来,劈手就从杨瑛儿手里夺过茶碗。 尉迟霁明武功虽然高强,却毕竟是个初出茅驴的小姑娘,临敌对阵经验尚浅,被“铁头蛟”打了个措手不及,待她反应过来又要去反抢时候,“铁头蛟”早已将整整一碗茶喝了个精光。 尉迟霁明见状十分恼怒,喝道:“好你个‘铁头蛟’,居然敢抢我的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秋仪之笑道:“霁明何须如此?不过是一碗茶罢了,你再舀一碗不就得了?”他又扭头对赵老汉说道,“你这茶倒是确有些特色,吃起来爽口得很,似乎同别家都不一样。” 老汉嘴角一咧,笑道:“那可不是,里头加了枣花黄芩,是我媳妇从娘家带来的秘方,怎么熬的连我儿子都不知道。公子再品品,里头别有滋味呢!” 秋仪之点点头,又深深喝了一口。 可是这一口下肚,却是浑身上下灌满了奇怪的感觉,全没了方才刚饮茶时候那股清爽的劲头,反而觉得脑壳中仿佛惯了铅一般变得昏昏沉沉。 秋仪之忙抬头往四周望去,只见身旁的林叔寒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又听耳边“轰”的一声巨响,循声望去却见“铁头蛟”仰面倒下,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 秋仪之心道:“不妙”,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了尘宫”里头中了妙真居士下毒时候的情形,忙高声呼喊道:“小心,茶里头有毒!” 这一声喊,居然耗光了秋仪之全部气力,让他双腿一点点软了下去,赶紧扶住身旁的八仙桌,慢慢坐倒在了泥地上。 他这一坐,脑子似乎清醒了些,却依旧是浑身无力,就连转动脖子都是极困难,只好眼珠上下左右快速移动,观察左右情形。只见林叔寒早已是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其余亲兵也都横七竖八地或坐或卧;只有尉迟霁明面色稍好些,却也是无力地坐在地上,双眼微闭,似乎是在运气。 这样一来,一行人之中,只有没喝那碗凉茶的吴若非安然无事,可偏偏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遇到这样的情况,又能指望的上什么呢? 于是秋仪之已是万念俱灰,只盼着这下毒的老汉,不过是为了抢劫些钱财,不要伤他们性命。 却见那不知是不是确实姓“赵”的老头儿微笑着在中毒之人身边走了两圈,又对唯一清醒的吴若非说道:“这位姑娘长得倒是极标致的,老汉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也是从没见过。” 吴若非听了一惊,说道:“你……你……你想做什么……”她被吓得口齿不清,似乎舌头都打了结。 那老汉却得意地一笑,说道:“姑娘放心,老汉我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气的,从不劫色。就是希望这位姑娘不要乱动,否则我也只好不客气了!” 吴若非赶紧点头答应。 那老头儿见状,这才放心地做到一张八仙桌上,点起一杆旱烟“呼噜呼噜”地抽起来,眼睛却还不住地观察众人情况。 过了不多久,方才走开的年轻人已是回来了。 秋仪之因是抬不起头,也没法看清那人神情,却见这年轻人果然带了个女人走了过来,只听那女子嚷嚷道:“哈哈!一下药倒了这么多人!也得亏是老娘本事大,否则这穷乡僻壤的,哪里去找药性这么快的迷药来?” 秋仪之听这女人声音甚是熟悉,赶紧使出了吃奶的劲,用力抬起头,朝那说话的女子望去。这一望不要紧,原来这女人却是秋仪之的熟人——正是当初京城“暖香阁”中的老鸨——顾二娘。 于是秋仪之喜出望外,扯了嗓子叫道:“顾妈妈,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 顾二娘听了一愣,忙俯下身子去看,忽然大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秋公子啊!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说罢,便亲手将秋仪之扶起,坐到桌边一张椅子上。 秋仪之这才稍稍定心,缓缓神道:“顾妈妈真是好手段,我也算是有些防备的,没想到最后还是着了道,让顾妈妈见笑了。” 顾二娘也是十分客气,说道:“奴家这药无色无嗅的,也难怪公子上钩了。就是都怪奴家方才有事走出去了一会儿,否则就是药谁,也不能药公子啊!” 秋仪之正头晕脑胀,被顾二娘几句花言巧语说得更是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定定神,说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还请顾妈妈给我们解药,我们再细谈。” 顾二娘脸上挂着笑,嘴上却说:“不忙。奴家且多嘴问一句:公子是个贵人,又助皇上登基,正是前程似锦时候,怎么回到这山沟沟里头来呢?” 秋仪之知道这个顾二娘背景复杂,既是江湖邪派人士、又同天尊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思前想后,几乎把脑子想炸了,这才说道:“这样的,皇上嫌我年纪太轻,不能身居高位,想着让我从县令做起,一步步历练历练。这不,我这就是要带人一同赴任去,这才经过此处。” 顾二娘眼中凶光一闪,说道:“那么说,公子就是那山阴县中新来的县令老爷了?” 秋仪之正头痛欲裂,想都不想,就回答道:“没错,就是在下。还请顾妈妈现在就给解药,在下实在是受不了了。” 顾二娘冷笑一声说道:“这就是奴家要对不起公子了。公子得罪了人,雇了奴家要来取公子性命。公子也知道,我们江湖中人最讲究诚信,既然答应了别人,自然不好食言。” 秋仪之听了是万分震惊——这顾二娘的功夫虽然及不上尉迟良鸿,却也是武林之中一等一的好手,特别是一手下毒的本事更是天下无双——若是她有意同自己为难,自己是绝难脱身的。 于是秋仪之尽量保持镇定,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顾妈妈同那雇主有约不假,同在下有些交情也是真,便可两相抵消。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谈谈一个‘利’字好了。先问妈妈,在下的仇家,出了多少银子,来取我的性命?” 顾二娘没想到秋仪之逢此大难,居然还这样冷静,倒也有心同他细谈,便直言不讳道:“公子的人头值钱得很,仇家肯出四十万银子来取公子性命。奴家在京城‘暖香阁’里头也是见过世面的,何时见过这么多银子,也不管是不是朝廷命官,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了。”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惊,盘算着自己身上的金银,吴若非的首饰,再加上林叔寒的书画手稿,七拼八凑的怎么着也拼不满十五万两银子。然而现在是性命关头,也就只好先说个谎了:“没事,在下此次赴任,带了皇上赏我的金银,算起来也有将近五十万两,买我这队人马一人一条命,也算是勉强了。不知顾妈妈意下如何?” 说到这里,秋仪之忽然想起自己身边还藏着皇帝郑荣的名帖、能够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令箭等好几样紧要物件,哪怕丢了一件,便是后患无穷。 却听顾二娘大笑几声,说道:“公子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就算不清这笔账呢?奴家要是放了公子,就能拿到公子的五十万银子;若是结果了你,你这五十万不禁唾手可得,雇主那边的四十万,也是少不了奴家的。一出一进就是四十万两雪花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哦!” 秋仪之伶牙俐齿惯了,就从来没如此恨过自己这张嘴——今天怎么一开口就更加坚定了顾二娘要杀害自己的决心呢? 他望着顾二娘那张涂满胭脂的连,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处关节,若是挑明了,或许能够苟全今日一条性命。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1 柳暗花明 - 一代权臣 - 笔讷 于是秋仪之小心翼翼地翻开腰带,取出一个缝得歪歪扭扭的荷包,从里头挖出一块铜镜,轻轻放在桌子上,说道:“听说顾妈妈也是天尊教中信徒。在下不才,同贵教圣女有些交情,想必顾妈妈也是知道的。能否请顾妈妈看在圣女的份上,饶在下及手下人等一命,也算是给圣女一个面子了。” 顾二娘斜眼看了一下那面铜镜,见镜面打磨得纤尘不染,借着炽烈的阳光隐隐约约透出镜子背后雕刻的云纹和一位仙女飞天的纹路——果然是圣女贴身佩戴之物不假。 顾二娘叹口气道:“公子说话过谦了。圣女同公子岂是有点交情而已,就奴家看来……”她话说一半,脸上忽然扬起杀气来,“就是因为如此,奴家就更不能饶过公子了。” 秋仪之也是几次经历生死的人了。然而之前几次都是事出突然,还来不及多想;唯有今日是眼睁睁看着对手杀意高昂,自己偏偏还没有任何应对之策。 无奈之下,秋仪之只想着能够拖延一时也是好的,便问道:“却不知顾妈妈此话怎讲?” 这顾二娘也真是好耐性,笑着答道:“公子也不想想,今日奴家得罪了公子,公子有朝一日见到圣女,无意之中提起一句两句。以圣女同公子的情分,凭她的地位权势,到时候只要一句话,这天下之大还有我容身之处么?更何况公子同武林盟主的尉迟大侠是拜把子兄弟,还是当今圣上宠信之人,万一公子翻过手来,那立刻就是天罗地网朝奴家扑过来,奴家还能有葬身之地么……” 顾二娘一字一句说得没有半点夸张,竟让秋仪之也无以反驳。 顾二娘见秋仪之沉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居然轻轻叹口气说道:“好了,奴家看在同公子有些交情的份上,就给公子个痛快的好了。不知公子还有什么遗言要讲?” 秋仪之苦笑了一声,说道:“在下还不过三十,认识的人却也不少。顾妈妈既然问我有什么遗言要讲,那不如索性好人做到底,拿些笔墨过来,让我写几个字给我几个师长,若是有缘顾妈妈送到官府里头去,在下也算是死而瞑目了。” 顾二娘听了,却一摊手,说道:“奴家大字不认识一行,哪里来的笔墨?公子这可就是为难人了。” 秋仪之立即答道:“不妨事的,我们随身就带了不少来。”他脖子没法转动,只好朝着吴若非所乘的马车努努嘴,说道,“就在那辆马车里头,顾妈妈自可问里头那位姑娘讨。” 顾二娘扭头朝吴若非那边瞧去,不禁赞叹道:“哟!这就是金陵城里头有名的吴姑娘啊,果真长得天仙似的。奴家说句冒昧话,姑娘的品相比起圣女来都要强上几分,要是姑娘到奴家当年的‘暖香阁’里头坐上个三年五载的,奴家哪里还用赚这辛苦钱?怪不得有人惦记得很了?” “是谁在惦记吴若非姑娘?”秋仪之抓住话茬就问。 未待顾二娘回答,却听那姓赵的年轻人不耐烦地说道:“你还有完没完了?快把这些人杀干净,拿了银子走人算了,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他话音刚落,却听吴若非惊道:“你,你是殷泰?” 那年轻人听了一愣,随即微笑着说道:“没错,就是我殷泰。没想到吴姑娘心里头还记得我,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费力地慢慢扭过头去,只见那男子满脸的污泥汗垢,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眼神之中流露出无法轻易伪装出来的落寞和疲惫——同当初自己在金陵城夫子庙前遇到的那个纨绔子弟,已是判若两人了。 秋仪之正感慨之间,却听顾二娘笑道:“这小子可是个情种,公子这一行人里头,他偏偏要奴家饶过里头最漂亮的一位小姐。奴家当时还想着漂亮不漂亮的,又没个准头,到时候杀错了人,可就难办了……可现在想来,这小子还真有些眼光,这位吴小姐还真是天香国色呢!” 吴若非听了,蹙着眉说道:“殷公子,你同我也不是头回见面了。我心有所属,你也是知道的,又何必苦苦执着呢?” 殷泰沉着脸说道:“吴小姐中意之人就是林叔寒这个轻狂书生吧?那好,那我便手刃了此人,看小姐心属何处?”说着,殷泰便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一步步向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叔寒走去。 吴若非立即就着了慌,两腿一蹬就要下车阻止殷泰。然而她自小体弱,动作又急,一不小心竟从车上栽倒下来,脑门着地,虽无大碍,头皮却磕破了一块,彤红的鲜血顺着眉角留了下来。 殷泰见了,立即抛下林叔寒不管,急走几步跑到吴若非身旁,伸手就想将吴若非扶起。 却不料吴若非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推开殷泰,努着腮帮子说道:“殷泰,你可不能为难林先生。若是和先生死了,我也随他共赴黄泉!” 吴若非此言一出,却轮到殷泰着急了,慌道:“你何须如此?何须如此?” 这时顾二娘“哈哈”一笑,说道:“我说殷公子,你废这么大功夫做什么?你再给奴家五万两银子,奴家给你一帖好药,给吴姑娘服下去,保管她对你千依百顺、俯首帖耳。”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吴若非闻言立时羞红了脸,再也说不出话来。 却见那沉默许久的老头儿,拍了拍抽得只剩灰烬的烟袋锅子,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好了,好了。你们说了这一大车话,也不知哪句是有用的。这么许多人,杀了以后还要埋藏尸首,有的是活计要做,还说这么些废话做什么?” 顾二娘闻言,又是一笑:“赵老哥说得在理!就是这位秋公子同奴家有旧,奴家不忍下手。还请老哥先动手,开开荤。” 那老头儿还是一脸憨厚相,叹口气道:“没想到最毒妇人心的散花仙女顾二娘也有心慈手软的一天。好吧,老汉我就先开杀戒了。” 说罢,这赵老汉将手里的旱烟杆子放在桌子上,不知从裤腿还是上衣里头,变出一柄一尺来长的细长短剑,一个纵身跃到秋仪之身前,说道:“这位公子,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虽然没有恩怨,但看在银子的份上,老汉我就不客气了。待公子死后,老汉必定亲自为公子挑选一块风水宝地。” 秋仪之见这老头儿满脸皱纹里头无不泛出令人恐惧的杀气来,嘴上却还要嘴硬一句道:“就是不知这位大爷尊姓大名,也好叫在下四个明白。” 老头儿狞笑一声:“老汉我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何足挂齿?公子也不必知道,安心上路吧!”说罢,手持利刃,就往秋仪之眼睛这里刺过来。 秋仪之见明晃晃的刀剑离开自己越来越近,心中只剩下“完了”两个字,索性闭上双眼,静候死期来临。 正当此时,那老汉突然“啊”地惨叫一声。 秋仪之听了一惊,连忙张开眼睛,却见这老头儿已是扔了刀,双手捂住眼睛不停惨叫,污血不停地从指缝当中流淌下来——竟是莫名吓了双眼! 秋仪之因浑身僵硬,不能四下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听顾二娘惊道:“哟,这位姑娘是谁啊?服了奴家的灵药,还能使出这么俊的一手暗器功夫,真是令人佩服!” 秋仪之听了,暗想:这里除了尉迟霁明之外,再无别人有本事出手救自己,定是她已用内功解了毒药,这才用不知什么暗器,伤了那赵老汉的一双眼睛,救了自己一命。 想到这里,秋仪之重新燃起生的希望,使出浑身劲道转过身子去,果然见尉迟霁明双腿分开站在地上,身形却还是有些摇摇晃晃——原来她体内的毒性并未排解干净,功力没有完全恢复。 秋仪之又想:这顾二娘武功并不弱,若是尉迟霁明全力以赴,或许可以战而胜之;然而他这位侄女服了毒药,已失了先机,不知还剩几分胜算?然而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尉迟霁明身上了。 却听顾二娘笑着继续问道:“这手功夫,奴家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敢问姑娘师傅是谁?” 尉迟霁明刚才一手耗费了她大量力气,稍稍允了口气,说道:“我没有师傅,我的功夫是祖传的,我父亲就是当今的武林盟主。” “哟,原来是尉迟家人!”顾二娘语气之中已是带了三分惊讶,说道,“姑娘既说是武林盟主的千金,那尉迟良鸿便是令尊了?” 尉迟霁明听自己父亲名声在外,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便道:“你知道厉害就好,还不给我就赶紧退下,我可以既往不咎!” 顾二娘忽然仰天大笑,说道:“奴家的话,方才小姑娘没听清么?就是因为秋大人是尉迟大侠的兄弟,奴家才饶不了他。现在倒好了,又多了个女儿在身边,要是奴家再手下留情,说不定都活不到今年过年呢!” 顾二娘言毕,忽然凶相毕露,双臂一抖,眨眼间左右各捏了四样异形暗器在手中,朗声说道:“老娘拳脚功夫不行,除了用毒之外,浑身的硬功夫全在暗器之上,尉迟家的小姑娘,小心了!” 说罢,顾二娘肩膀一抖,左手上的四样暗器已是飞射出去。 尉迟霁明离开顾二娘只有几步远,见她出手不同寻常,不敢掉以轻心,赶紧识准了这几样暗器的来势,一个侧身就要躲过去。不想这几件暗器居然当空画了个弧线,又朝尉迟霁明的面门来而。 幸亏尉迟霁明武功以灵巧多变著称,眼下虽然中了毒,以至腿脚不便,然而武功底子尚在,又一退步,将将闪过这几支暗器——鼻头上已然紧张得冒出汗来! 顾二娘一击不中,反而为尉迟霁明叫起好来:“小姑娘果然是尉迟家的子弟,武林之中能躲过我这一招的不超过十个人!”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2 化险为夷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简简单单的一腾一挪,已让尉迟霁明筋疲力尽,喘了好一会儿气,才说道:“你不要得意,我要不是被你暗算,中了毒,你现在已被我制住了。” 顾二娘闻言笑道:“小姑娘口气倒是不小,不过到底是尉迟家的人嘛,说这话还是有点底气的。小姑娘中了毒不假,奴家却也是手下留情,否则连发十镖,你未必就能躲得过。” 尉迟霁明却道:“然而你手中已经没那么多暗器了,下一回合,我们就定生死吧!” 顾二娘收起笑容,正色道:“老娘看在尉迟家赫赫声威份上,已饶了一招了,如果再放水,就未免太瞧不起尉迟家的绝世武功了。好,看招吧!” 顾二娘话音刚落,右边肩膀就是一抖,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便将右手里攥着的暗器发射了出去。 尉迟霁明早有防备,深吸一口气,脚下连动几步,闪开了这几样暗器,使出浑身力气,就要同顾二娘贴身近战。 却不想正在此时,顾二娘左手里头忽然又变出几支暗器来,不由分说便“嗖嗖嗖”地往尉迟霁明身上打去。 尉迟霁明虽然身体僵硬,神智却是异常清醒,见顾二娘留了后手,哪里还敢往前硬冲,赶忙刹住脚步,便要躲开这几支飞射而来的暗器。可是她毕竟是余毒未清,脚下还吃不得力,一起一伏之间,居然坐倒在地上。 也多亏她这样一坐,居然歪打正着,让几只暗器贴着她的头皮飞了过去。 然而尉迟霁明自小练就上乘武功,何时吃过这样亏,极狼狈地坐在地上,努力支撑起上身,向顾二娘说道:“你……你居然还藏着暗器!” 顾二娘上前几步,脸上又挂了笑容,说道:“奴家诨号散花仙女,身上藏的暗器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不信尉迟姑娘请看!”说罢,顾二娘摊开双手,只见她不知何时又在掌心之中握了几样暗器。 尉迟霁明见状,已是万念俱灰,心知今日必然是在劫难逃,索性不再抵抗,缓缓站起身来,也不说话,直盯盯地看着顾二娘。 顾二娘见尉迟霁明气度非凡,不由赞叹道:“不愧是尉迟大侠的女儿,这份视死如归的做派,奴家还真是比不上。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姑娘的性命,奴家还是要取的。” 说罢,顾二娘高高举起右手,却不出招,在半空之中停了一下,似乎正在瞄准尉迟霁明的要害。 正在这这转瞬即逝的犹豫之间,却听远处传来一声高呼:“顾妈妈,你在做什么呢?” 这句话说得既是清脆,又是响亮,让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二娘自然也不例外,她忙收起手中暗器,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个女子,年纪不过十六岁上下,身穿一条湖绿色绸裙,批了一件嫩黄色罩衫,骑在一匹健驴背上,朝着这边喊叫。 “哟,我说今天早上奴家房前树上,怎么来了两只喜鹊,叽叽喳喳闹个没完,到现在都还没飞走呢——原来竟是荷儿姑娘来了!”顾二娘笑着说道。 原来这荷儿不是别人,正是天尊教圣女跟前最贴身的使唤丫头,因是在圣女温灵娇身边说得上话的人,故而天尊教中之人,没有一个敢得罪她的。 荷儿虽在天尊教中权势不凡,然而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被顾二娘这三言两语的奉承已经是说得心花怒放,嘴角掩不住地笑道:“小姐有事要来,派我过来前头探探路!” 荷儿又见顾二娘脚下横七竖八躺了十好几个人,便知她又在做拦路抢劫的勾当,便又笑道:“原来顾妈妈又做了票大生意啊!可否抢到好玩意儿,送我两件玩玩?” 顾二娘心知荷儿以及荷儿身后的温灵娇,同秋仪之有莫大情分在,若是被她们知道自己要杀害秋仪之,此事必然告吹,因此连忙说道:“没呢!奴家这次碰到好手了,已折了一个同伙,劫到的财物也还没整理过。荷儿姑娘你看这里乱七八糟的,待会儿还要大开杀戒,肮脏得很。还请姑娘,哦,还有圣女先回避回避,待奴家收拾收拾,自然来圣女驾前请安领训。” 她说了这么一长串的话,其实就一个意思——要荷儿赶紧离开,顺带也不要让圣女温灵娇过来。 秋仪之在一旁听得清楚,心里也十分明白:知道是荷儿过来了,那温灵娇也必然就在附近,若得她们二位帮助,自己或许能保住一条性命。 落水之人,哪怕捏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秋仪之当然是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连忙扯着嗓子高声大喊道:“荷儿姑娘,是我,是我秋仪之!你过来!” 荷儿听了一愣,毫不犹豫就夹了夹胯下那头驴子的肚子,一松缰绳就驾着驴往秋仪之方向走来。这头驴倒也是与众不同,小步快跑起来,居然同骏马的速度相当,不一会儿就已跑到秋仪之跟前。 荷儿也不下来,就在驴背上俯下身子,一见果然是秋仪之本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原来竟是秋公子在这里,少见少见!京师一别,也有半年了吧?公子立下老大功劳,怎么跑到这山洼里头来了?” 秋仪之同荷儿虽没什么仇怨,但一见面总要互相嘲讽几句。然而现在正是性命交关之际,秋仪之哪有心思同荷儿口舌上一较短长,忙道:“荷儿救我,我中了顾妈妈的毒了!” 荷儿听了一愣,朝秋仪之脸上仔细端详,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黄,偏偏没有一点血色,料想他所言不虚,然而嘴上却没半点客气:“秋公子好大的谱啊,同我说话居然连头都不抬一下,了不起,了不起。” 秋仪之听她这么说,几乎要急出泪来,用了吃奶的力气,想要使劲抬起头来,却不想瞬间失去平衡,整个身子仰面倒在地上,摔得后脑勺生疼,几乎晕厥过去。 荷儿原本不过是想同秋仪之开开玩笑,见到这样情景已是吓坏了,赶紧跳下驴背,俯身将秋仪之扶起,带着惊惶的表情道:“我还当公子在同我开玩笑,没想到还真是中毒了。哪个这么大胆子,敢给公子下毒?” 荷儿话音未落,秋仪之尚未待回答,一旁的顾二娘忙接话道:“是中了奴家的毒。奴家原本同公子约好了一同做这笔大生意,没想到公子一时大意,误服了奴家的毒,这才变得这副样子。荷儿姑娘不要担心,奴家这就拿解药过来……” 秋仪之听顾二娘颠倒黑白,谎话张口就来,忙道:“荷儿可别听她的话,她是得了人的好处,过来谋害我的。姑娘要是不信,就看看地上躺着的那几个人,里头‘铁头蛟’几个你也是认识的。就算是我一时不慎误服毒药,哪有我手下十几个全都误服的道理?” 秋仪之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不由得荷儿不信。 只见荷儿阴沉着一张小俏脸,注视顾二娘,嗔道:“顾妈妈,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顾二娘忙回答:“误会,这都是一场误会。” “你方才说是误服,现在又说是误会,明显就是在诓我!我也不同你争辩,我家小姐马上就到,里头的是是非非,你帮小姐去说好了。”荷儿又几乎是发号施令地说道,“不管事情怎样,你先将解药取出来,帮公子,还有这几个人解毒才是要紧事。” 顾二娘似乎是十分害怕荷儿,慌忙道:“是,是,奴家这就为秋公子解毒,求荷儿姑娘别同圣女讲。”说着,就在抹胸之中摸摸索索,似乎在掏解药出来。 荷儿见自己狐假虎威,果然让顾二娘屈服了,一颗心立即松懈下来,又扭头对秋仪之说道:“秋公子,没想到今天是我救了你吧?完事之后,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秋仪之刚要说话,却见荷儿身后的顾二娘一脸杀气,手腕一抖似乎要向自己和荷儿发射暗器,连忙惊叫道:“荷儿小……” 他一个“心”字尚未出口,却见顾二娘喉头忽然喷出一股鲜血,当时就站立不住,侧着身子就摔倒在地上,手脚还在不住地抽搐。 荷儿这才反应过来,望着受了重伤,侧卧在地上的顾二娘,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却见尉迟霁明艰难迈着步子走上前来,说道:“还好我出手得及时,否则叔叔可就性命难保了。”说着,尉迟霁明弯下腰去,将顾二娘的右手使劲掰开,见她手中握着的并非是什么解药,而是五六枚钻心钉! 秋仪之咽了口唾沫,说道:“多亏霁明了,若没有你护着,我恐怕已是死了好几回了。改天我见到你父亲,一定好好夸夸你。” 荷儿惊魂未定,已是花容失色,说道:“这位姐姐真厉害,不知不觉就杀了这个顾二娘,不知是用了什么功夫?” 尉迟霁明摊开手掌,说道:“就用了这几枚铜钱罢了。” 这就又提醒了秋仪之,只听他赶紧说道:“那殷泰还在,不能放跑了他!” 尉迟霁明闻言,攥着铜钱的右手一扬,便见两道金光闪过,好似霹雳一般击中殷泰的膝盖,鲜血立即染红了一大片裤腿。殷泰关节要害经了这么一击,自然吃不得力,立即跪倒在地上。 荷儿见了,不由得万分佩服,说道:“姐姐真是好功夫。我家小姐身边就缺了你这样一个高手,不如入了我天尊教,荷儿担保姐姐日后必能……” 秋仪之听荷儿居然笼络起尉迟霁明来,觉得十分好笑,说道:“荷儿,你知道她是谁么?” 荷儿当然不认识,迷茫地摇了摇脑袋。 “说起来也不是生人。她叫尉迟霁明,就是我兄长尉迟良鸿的女儿。”秋仪之笑道。 荷儿是认识尉迟良鸿的。 当初在京城之中,她和尉迟良鸿帮着秋仪之一起办事,还因为自己口无遮拦,被那位天下武功第一的尉迟良鸿教训过几次。 因此荷儿平生除了自家小姐温灵娇之外,最怕的就是尉迟良鸿了,听说眼前这个武艺卓绝的小姐姐,居然是尉迟良鸿的女儿,荷儿立刻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3 解除毒药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一时之间,茶棚内众人都不开口,只剩下那被打瞎了眼的赵老汉龇牙咧嘴的惨叫声。 正在这时,却听远处传来一声脆若银铃、亮如黄鹂的嗓音:“荷儿,这么大半天了,你在做什么?” 荷儿闻言,立即高声答道:“小姐,荷儿险些见不着你了!” “小姐!”秋仪之脑海之中暗暗重复了一遍荷儿的话,随即怦然心动:荷儿口中的这位“小姐”不正是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么? 他极想起身好好瞧一瞧这位令自己魂牵梦绕的佳人,然而自己身体十分虚弱,努力挣扎了好多次,也始终无力站起,只竖起两只耳朵听马蹄渐渐接近,马背上似乎翻身下来一位女子。 又听这女子说道:“荷儿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躺倒了这么许多人?还有那个老头怎么就瞎了?是不是你做的?” 荷儿惊魂未定,听了这么一大长串问话,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说道:“小姐,我……我……我也是刚来,里头的事情还不十分清楚……对……对了,秋公子也在这里,他脑子清楚,小姐不如问他吧!” “秋……秋公子?哪个秋公子?”那女子惊问。 “就是幽燕王爷,哦,也就是当今皇帝的那个义子啊。小姐天天念叨,怎么今日竟忘了?”荷儿答道。 那女子立即嗔道:“荷儿你在瞎说什么?秋公子现在哪里?” 荷儿指着无力地坐在地上的秋仪之说道:“呶,就在这里。” 那女子赶紧绕到秋仪之跟前,俯下身子,正对着秋仪之。 秋仪之努力抬起头,见这女子身穿一身白色绸裙,脸上略施淡彩,梳起一只发髻,两只凤目满含忧惧,一点红唇轻启道:“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秋仪之刚想回答,转念一想,面前是个天仙一般的温灵娇,而自己却似烂泥一般摊在地上,实在是有些失态,便故作镇定,改口道:“原来是温小姐来了,能否先将我扶起来,我们坐下再细谈。” “好,好。”温灵娇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又伸出两只冰雕一般的纤纤玉手,同荷儿合力将秋仪之扶起,在八仙桌前的椅子上坐定。 温灵娇却瞥见一枚古朴的铜镜被放置在木桌上——正是当初自己赠予秋仪之的。 她见了,心中不免有些感动,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东西……你……你都随身带着么?” 秋仪之听了脸立时一红,说道:“这枚铜镜雅致得很,我也是时时把玩的。”说着,正要伸手将铜镜拿起,却始终使不出劲道来。 原来此时距离秋仪之喝了下过毒的凉茶,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药力虽然有些消散,略略有了些劲道,四肢却还不能运转如意。因此他尝试了几次,都不能将手抬起,只好顺势伸手一指趴在地上的林叔寒道:“此人是在下新结交的好友林先生,也请将他扶过来一同说话。” 温灵娇听了,却脸上一红,说道:“这……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似乎不太方便吧?”一面将桌上铜镜拾起来藏在身边。 秋仪之听了一愣:方才你扶我的时候,怎没这么多讲究? 可他转念一想,脸上又是一红,慌忙解释道:“在下哪敢劳动温小姐啊?我是在叫霁明和吴姑娘动手呢!” 一番尴尬之后,秋仪之、林叔寒、温灵娇、吴若非方才坐定,而荷儿一个使女、尉迟霁明一个晚辈,则分别侍立在温灵娇和秋仪之身后。 经过这番折腾,温灵娇已是有些燥热,见桌上放了几个空茶碗,便吩咐道:“荷儿,还不快将我们随身带的龙井拿出来,泡来各诸位品鉴品鉴。这几个碗虽然破了些,失了情趣,然而出门在外总有些不便,也就将就了。。” 秋仪之听了,忙阻止道:“不可。在下方才就是喝了这碗里的水才中的毒,这里头的水虽都干了,药性恐怕还在呢!” 温灵娇听了一惊,想伸手将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碗推远些,却又恐手上粘到毒药,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秋仪之没察觉到温灵娇这点小小心思,却见对面的林叔寒依旧抓耳挠腮得浑身不舒坦,便问道:“林先生,你身体好些了吗?” 林叔寒因是个弱质书生,恢复起来自然要比秋仪之要慢些。然而他书生意气上来,嘴巴上便不肯有半点示弱:“我已经好多了,秋大人不必挂念。” 秋仪之闻言,环顾四周却见自己手下那十个亲兵有的勉强起身不住喘气,有的还躺在地上不能坐起,方才抢着喝了两碗凉茶的“铁头蛟”更是仰面躺在泥地上不知死活,就连杨瑛儿也斜卧在马车上不省人事。 于是秋仪之灵机一动,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劳烦你去那顾妈妈身上搜索一下,看她是否随身带了解药。” 尉迟霁明已经恢复大半,听了秋仪之吩咐,立即答应一声,便走到顾二娘身边,将她翻过身来,正要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却不料方才还双眼紧闭的顾二娘突然睁开了眼。 尉迟霁明被她吓得倒退了两步,瞪着眼睛仿佛盯着一只鬼怪似的看着顾二娘,问道:“你……你是死?是活?” 顾二娘已是没了之前的笑容,摊了一张脸说道:“姑娘手上功夫还不到化境,一枚铜钱没从奴家后脑软当穿过去,反而卡在颈椎里面。奴家现在完全感觉不到手脚在哪里,已是一个废人。” 尉迟霁明见顾二娘这副惨样,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说道:“这是我出手没有轻重,请见谅吧。” 顾二娘却道:“以命相搏时候,还讲什么出手轻重?如果小姑娘真的手下留情,还把奴家打成这副样子,那才是看不起奴家呢。” 尉迟霁明听她说话如此大度,反而愈发不好意思:“说到底,还是我偷袭取胜,实在是有些胜之不武……” 却听顾二娘又道:“这也没什么,小姑娘不是也中了奴家下的毒了吗?若奴家真刀真枪同小姑娘对打,想来也不是你的对手呢!说起来还真是后悔,当初我师傅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奴家偏偏为求巧,求他老人家传授暗器功夫给我。要是那时候奴家一本正经从基本功夫练起,何至于练了几十年,还打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呢……” 尉迟霁明听顾二娘说得凄凉,一时无语。 却听顾二娘继续说道:“方才那边几位的话,我都听见了。姑娘是要来寻解药的吧?我恰巧带了,就放在左边衣袖的袋子里头,装在一个小瓶子里头,只要取一点点放在鼻孔前面闻一闻,立即就好了。” 尉迟霁明听了,当即俯下身子,在顾二娘衣袖里取出一只黑砂瓶子,晃了晃里头还真有大半瓶不知是什么的液体,赶紧拿到秋仪之面前。 方才的话,秋仪之听得正清楚,拧开瓶盖,刚要去闻,却听林叔寒说道:“大人且慢,这个女人狠毒得很,焉知这瓶子里头就不是别的毒药么?” 秋仪之闻言,愣了一愣,说道:“这个顾二娘手段虽然狠毒,说话还是算数的……” 秋仪之话说一半,却听躺在地上的顾二娘说道:“多谢公子还信得过奴家,若是诸位不信,自可拿人试试。对了,那‘立地阎罗’眼睛瞎了,同死人没啥区别,不如就用他试药好了。” 林叔寒听了,有些想不通,便问道:“顾二娘是吧?你为何要给我们解药呢?” 顾二娘闻言,忽然十分凄厉地大笑了几声:“哈哈哈!这位先生也是个读书人,奴家这点心思你还瞧不出来么?看奴家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样子,只求诸位能看在奴家送解药给诸位的份上,给我个痛快死法,也好过在这里被蚂蚁吃光啃尽!哈哈哈哈……”说到最后,旁人已是无法听清顾二娘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顾二娘笑声尚在耳畔,却听那瞎了的“立地阎罗”赵老汉也吼道:“顾妈妈说得没错!老汉现在是个瞎子,跟死人比就多了口气,你们就用老汉我来试药吧!若是真的,事后也请诸位一刀将我杀了;若是假的也无所谓,死了倒也干脆!” 赵老汉的话说得也是十分凄惨,众人还在犹豫之间,却听温灵娇冷冷地说道:“你们两个不愧是我圣教门徒,死到临头倒也有些骨气。荷儿,你同那位尉迟姑娘一道,就用这‘立地阎罗’试药吧!” 荷儿毫不犹豫就答应一声,用右手两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桌上空碗,左手又拿过那只放了不知是真是假的解药的瓶子,在方才那口大锅里头舀了半碗掺了毒药的凉茶,又扭头对尉迟霁明说:“尉迟姐姐,你帮我按住这家伙,我怕他咬我……” 尉迟霁明听了一怔,赶紧看看秋仪之的脸,想要听听秋仪之的指使,却听赵老汉道:“姑娘不要担心,你把茶给我,我自己喝。” 说罢,赵老汉便伸出手,接过荷儿手中的茶碗,仰头一饮而尽,血水立时就从眼角流淌了下来。 不一会儿,药性就挥发开来,赵老汉两腿无力,也如同秋仪之方才那群人一样瘫软在地上。 荷儿见状,便拧开那只瓶子的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到赵老汉的鼻孔底下,让他使劲吸气。 赵老汉闻了一下,解药似乎立时就起了作用,“腾”地就立起身子来,说道:“这解药是真的。”说罢,又挥了挥手,打了套拳。 众人见他身手十分矫健,便知解药果然有效,却又怕其中暗含毒性,又观察了好一阵,见赵老汉确实再无中毒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秋仪之第一个说道:“荷儿,你把解药给我,我先来试。”说罢就接过荷儿手中的瓶子,轻轻吸了一口。 秋仪之却不料这解药气味难闻得很,好似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几天的牛屎一样,让秋仪之闻了立刻就忍不住高喊:“好臭,好臭!”一边喊,一边起身就倒退了两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4 无题 - 一代权臣 - 笔讷 身旁的尉迟霁明见了,面带微笑道:“叔叔,你身上的毒,解了!” 原来是秋仪之方才因同赵老汉说话,只喝了小半碗凉茶,中毒并不深,轻轻吸了一点解药,身上的毒性便烟消云散,同平常无异了。 他又休憩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再无别的中毒迹象,便说道:“这解药确实是真的,大家放心好了。” 于是尉迟霁明、林叔寒等人一一用过这解药,身上毒性便也同秋仪之一样,消散无踪了。 众人刚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回来,尚且是惊魂未定之时,却听躺在地上已经许久的顾二娘说道:“诸位,我没有诓骗大家吧,这是正正经经的解药。既然诸位身上的毒都已解了,可否帮奴家个忙,让我早点投胎去呢?” 那瞎了眼的“立地阎罗”赵老汉也道:“就是,就是,快一刀把老汉我了结了!老子疼得受不了了。” 秋仪之长叹口气,说道:“早知今日,你们何必当初呢?好了,既然答应了你们,我等也不能食言。”说着,他扭头对尉迟霁明道,“霁明,你就帮他们一把好了。” 尉迟霁明听了,却不肯动手:“叔叔,我从来不杀手无寸铁之人,这事我办不了,要么你去叫‘铁头蛟’他们去做?” 秋仪之想这尉迟霁明乃是武林世家出身,自矜身份,确实不能勉强她做这样下作活计,便要吩咐“铁头蛟”等人动手。 却听荷儿说道:“既然这位尉迟姐姐不愿动手,那我就代劳了。”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根峨眉刺,缓缓走到顾二娘身旁,说道:“顾妈妈,我要动手了,你小心着。” 顾二娘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那奴家就多些荷儿姑娘了,就盼姑娘下手利落些,来世奴家自当再谢。” 荷儿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我弄过多少回了,什么时候失手过?”说着,便用手里的峨眉刺,朝顾二娘胸口心脏处用力一捅。 这个荷儿出手果然又是干脆、又是准确,极精确地命中了顾二娘的心脏。只见顾二娘两腿一挺,长舒一口气,眼睛缓缓闭上,已是一命呜呼了。 要知道这个荷儿即便身上有一星半点的武功,也是极稀松平常,然而这一招却如此熟练,定然是在不知多少次处决性命过程之中练得精熟了的——想到这里,竟让除温灵娇以外之人看了不寒而栗。 荷儿却满不在乎,轻轻拔起那支又细又长的峨眉刺,在顾二娘衣服上擦去血迹,又走到瞎了眼的赵老汉身前,说道:“我要动手了,你把衣服撩开。” 那赵老汉求死的心十分坚决,果然按照荷儿的话,将上衣双襟展开,露出胸口与他苍老面庞并不相符的健硕肌肉。 荷儿也是丝毫没有犹豫,将峨眉刺紧紧握在手中,略一分辨方位,便朝赵老汉的要害突刺而去。 荷儿手中的这支峨眉刺定是能工巧匠用上号材料打造而成的——赵老汉锻炼了几十年的厚实肌肉,居然没能对它形成丝毫阻碍,便让一个看上去柔弱无比的小姑娘,不费什么力气就直入要害。 这赵老汉经了这样一击,脸上却丝毫没有痛苦表情,反而露出轻松的笑容来,开口刚要说一个“好”字,便轰然向后倒去。 荷儿似乎被他这样突然倒下吓了一跳,轻轻骂了一句不知什么话,便弯腰将直插在老汉胸口的峨眉刺拔出,又取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擦拭了好几遍,这才放回衣袖之中,至于那块手帕则是一脸嫌弃地扔在地上不要了。 众人见状,已被惊得哑口无言。 还是林叔寒心直口快,对温灵娇说道:“这位小姐形容举止超群绝逸,好似天仙一般。手底下却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位侍女,学生真是大开眼界了!” 这话之中充满了敌意,温灵娇听了脸上掠过一丝难于察觉的不快来,然而温灵娇性情毕竟温婉从容得很,立即平复了心态,刚要开口说话—— 荷儿却已是耐不住性子,一双杏眼圆睁着说道:“你说啥呢?什么叫心狠手辣?你给我说说清楚!” 林叔寒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这样泼辣,一时语讷,却听温灵娇说道:“荷儿不要无理,这位先生也是个斯文读书人,说话怎能如此刻薄?” 这一句指桑骂槐极为厉害,以至于让林叔寒这样的口才,都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话来。 秋仪之见了,忙过来打个圆场,笑着说道:“诸位互相还不认识吧?让在下来互相介绍一下。” 说着,他伸手一指林叔寒道:“这位是林先生,名字上叔下寒,学识精深,博古通今,在下有缘已聘为幕僚……” 他话说一半,温灵娇却打断道:“原来是‘半松先生’,久仰了。却不想秋公子这样大的面子,居然连林先生都请来了。以林先生的才华,即便是皇上过来礼聘,没个宰相位置,林先生都未必肯出山呢。” 温灵娇这句话又半是恭维半是嘲讽,秋仪之赶紧咽了口唾沫,又一指吴若非说道:“这位是吴若非,吴姑娘,乃是林先生的红颜知己。” 温灵娇听了倒是略略吃惊:“吴姑娘的大名,我是听说过的,金陵城中子弟耗费千金求见姑娘一面而不可得,居然是林先生的知己,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秋仪之听温灵娇这话说得倒也妥帖,心中稍稍宽慰,又一拍尉迟霁明的肩膀,说道:“这位是尉迟霁明,乃是我兄长尉迟大侠的女儿,深得武功真传,暂时被我借在身边办事。” “哟,秋公子的面子真是大过天去。身边文有‘半松’先生辅佐,武有武林盟主的女儿护卫,有这样一文一武的得力帮手,不知来江南想要成就怎样的大业呢?”温灵娇又是一番嘲讽。 秋仪之同温灵娇的接触断断续续的其实并不十分多,知道她嘴上虽然犀利,内里却是十分温柔婉约,听她这番冷嘲热讽却毫不以为意,挠了挠腮帮子,笑道:“我哪里来的大业,不过是山阴县当个小小县令罢了。” “哼!我说呢,听说山阴县里头新来了个知县老爷,短短几个月就搅得江南官场之中人人自危。我一猜就是你,因此才赶过来看看。”温灵娇道。 “什么?你是专程过来看我的?”秋仪之听了,居然有些喜出望外。 “怎么?不欢迎么?那我便走好了。”温灵娇嗔道。 秋仪之慌忙阻止:“别,别,别。温小姐来了,那是我的荣幸,尽地主之谊还来不及,哪里敢轰小姐走呢?” “算你识相,那样便好。”温灵娇答道。 秋仪之见温灵娇一脸喜色,心中略宽,却也知道以温灵娇天尊教圣女的身份,绝无可能单单为此事就南下江南,只是现在人多口杂,不便细问。 正当秋仪之似有所思之际,却听吴若非说道:“秋公子,你介绍了这么一大圈,偏就这位仪态不凡的小姐没有通报姓名。我正有意结交,不知小姐尊姓大名?” 秋仪之听了,忙一笑道:“这位是温小姐,乃是……”他刚想说是“天尊教”的圣女,可想到天尊教到底是被朝廷明令通缉的邪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那温灵娇也是聪颖灵敏之人,毫不费力就猜出了秋仪之的心思,说道:“我就是天尊教的圣女,秋大人何须为我避讳。” 却听林叔寒鼻孔“哼”地冷笑一声:“原来是邪教众人,怪不得出手那么狠辣了。” 天尊教中人等,最嫉恨别人称其为“邪教”,往往当场就要翻脸。 温灵娇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心中自然有所不快,然而她毕竟极有教养,淡淡说道:“圣教也好,邪教也罢,只要心怀百姓,不要做那些损人利己之事就好了。我天尊教中自然有像顾二娘这样见钱眼开之人,然而儒林之中,如殷承良这样的下作小人也是不少,江南士林此次不就是削职罢官了上百人么?还请先生留意。” 温灵娇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又兼之林叔寒刚刚解毒,脑袋尚未完全清醒,竟又无言以对。 秋仪之却想着这林叔寒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礼聘下来的,也不能得罪得过甚了,便对众人说道:“大家虽然都已解毒,然而身体尚显虚弱。这里恰有搭好的凉棚,不如现在这里休息休息好了。” 他又一指地上躺着的顾二娘和赵老汉,高声吩咐道:“此二人虽然作恶多端,然而好歹也是一条性命,暴尸荒野有碍天德。‘铁头蛟’,你招呼几个弟兄,找个僻静角落将他们埋了。” “铁头蛟”几人也是有点武功底子的,身体早已复原无恙,听了秋仪之这番吩咐,便将顾二娘两人尸首拖了下去。 秋仪之又扭头对吴若非说道:“吴姑娘,殷泰应当如何处置,你可有什么主意?” 吴若非没想到秋仪之会拿这事来询问自己,沉思了许久,才说道:“我不过是个女流之辈,这种事情,我又怎么会懂?况且这个殷泰同我并无多大瓜葛,公子尽管自专即可。” 秋仪之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叫手下亲兵将腿上受了伤的殷泰抬了过来。 秋仪之手下这几个亲兵都是手粗脚笨之人,又知此事是打殷泰而起,吃了他的亏,便更加没有轻手轻脚的道理,极粗暴地将他抬起又十分随便地扔在秋仪之脚边,就差踩上一脚了。 秋仪之挥挥手叫两个亲兵下去,便问道:“殷泰,你父亲殷承良虽然素行不端,却也是良知未泯。这里头的实情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道么?他畏罪自杀,就是为了给你留下一条活路来。大皇子殿下也体察他的这番心意,留了殷承良身前积攒下的一些产业给你。凭这些产业,你若好好经营,也能安心做个富家翁了,怎么还做此铤而走险之计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5 溪畔畅谈 - 一代权臣 - 笔讷 殷泰听了,抬起头怒目而视道:“哼!你少在这里给我做好人,老子之前两次对付你都没成功,这回花重金找了武林高手,居然又被你躲了过去,算你小子走运!” 秋仪之这就迷糊了,自己之前只在夫子庙前见过殷泰一回,就再没见过他,又何来所谓的“之前两回”呢? 他不及细想,却又听殷泰说道:“我就是要散尽家财,取你……还有那个姓林的性命,最好让我亲手把你们杀了,才解我心头之恨!” 秋仪之见殷泰一副面目狰狞,已被仇恨吞没的表情,心中不由觉得他有些可怜,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又是何苦……算了,你走吧,我不想为难你。” 不想殷泰却又恨恨地咬牙切齿道:“我劝你不要心存妇人之仁,若有朝一日我翻过身来,定然将你碎尸万段!” 秋仪之听了,无奈地摇摇头,问林叔寒道:“林先生,你看如何?” 林叔寒脸上却透出不屑来:“这是个痴人,杀他有什么意思,留着他也没什么用。林某也没什么看法,秋大人就请便吧……”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旁的温灵娇冷冷地说道:“公子,除恶务尽,此人对你恨之入骨,难保将来不成后患。你若不肯动手,那……那我替你把他杀了,可好?” 秋仪之尚未答应,却听殷泰说道:“你这个女子,面目也算是清秀标致,却比不得吴若非小姐那般倾城绝色。若是我能死在吴小姐手里头,那也算是死而瞑目了。” 温灵娇闻言,瞥了殷泰一眼,说道:“没想到你居然也是个情种。像你这样的人,杀了反而轻饶了你。偏要让你活着,尝尝求而不可得的滋味,才叫煎熬呢!好了,你走吧!” 殷泰如今虽然落魄,却毕竟是个世家子弟,何时被一个女子呼来喝去过? 他听温灵娇说话这样不客气,顿时发起少爷脾气来,说道:“你叫我走,我就走?我就偏不走,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 “哼!无赖!”温灵娇骂道,随即一笑,说道,“对付无赖的法子,我多得是!” 说罢,上前一步,突然抽出秋仪之挂在腰间那柄宝刀,说道:“这柄宝刀乃是我圣教宝物,产自西域,削铁如泥,不信你看——”说着,一抬手便见面前一张八仙桌的一角,仿佛豆腐般切了下去。 “好,好刀!”殷泰道,“你便把这把刀给吴小姐,让她这就把我杀了!” 温灵娇又“哼”了一声,却出人意料地将刀刃平举,架在吴若非细白如玉的脖子上。 温灵娇此举立时就将在场所有人吓住了,就连素知温灵娇禀性的秋仪之也惊道:“温小姐,你作什么呢!还不赶快把刀还给我,要是伤到无辜,可就不好了!” 温灵娇却并不回答秋仪之的话,却对说殷泰道:“这把宝刀的厉害你也是见识过了的。你若还不走,我这就朝吴小姐的脖子上砍过去。到时候,害死吴小姐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了!” 殷泰真没想到眼前这个风姿脱俗的女子,居然能想出这样阴狠毒辣的一招来,立即就是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却听温灵娇又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就真砍了!” “好,好,好!我走,我走!你小心着你的刀!”殷泰忙不迭地答应道,说着便艰难起身,一瘸一拐地转身往东北方向走开了,只留下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温灵娇见殷泰慢慢走远,心中也似乎松了口气,将手中宝刀重新还给秋仪之,也不说话,好像没事人一般就退了下去。 这可就惹恼了林叔寒,他本来就对出身天尊教的温灵娇有些不以为然,又见她出手对付自己心爱之人,早已是怒火中烧,跨上几步就要来找温灵娇理论。 他身旁的吴若非见了,赶紧一把拉住林叔寒,轻声说道:“先生不要这样,这温小姐,其实也是为我好……” 正在此时,却听秋仪之说道:“温小姐,还请借一步,我有话要同你说。”说着,就往凉棚外走去。 温灵娇点点头,叫荷儿不要跟来,便随秋仪之而去了。 此处正是两处高山交会之处,一股清泉汇成小溪,在山谷之间潺潺流过,带来山上一丝丝凉气,在微风吹拂之下沁人心脾。 于是温灵娇轻轻吸了一口这山间清冽空气,说道:“怎么?秋公子带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出言教训我时候少几个人在身旁观看,以便保全小女子的面子么?告诉你,我做事情向来敢作敢当,你无须如此!” 秋仪之望了温灵娇一眼,缓缓说道:“你做得又没错,我为何要教训你。只是看你到现在还在为天尊教效力,有些感慨罢了。” 秋仪之这几句话,其实是颇让温灵娇有些感动的,可是她心高气傲惯了,依旧嘴硬道:“我自小就在教内长大,父祖哥哥都是教主,我不为圣教效力,难道还给朝廷办事么?” 秋仪之叹口气道:“去年我不是已同你说过了么?你帮我义父从大牢之中逃出,已是立了大功,我义父——也就是当今皇上,已经开口,有意赦免你的罪衍。有这样弃暗投明的大好机会,你为何还要执着于天尊教?” 其实秋仪之当初说过的话,温灵娇还真的是认真考虑过,内心深处也未必就没有脱离天尊教的想法。眼下秋仪之同她旧事重提,未免又有些动心。 又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天尊教之前虽也颇有声势,然而究竟只是一些乌合之众,全凭着皇帝昏庸、朝廷腐败,才能一时起事。可是现在的情形你也见到了,当今皇上英明神武、勤政爱民,眼看大汉盛世就将缔造成功。他老人家若是回过手来,要严惩天尊教,你们还有存身之处么?” 秋仪之这话虽然说得严峻,却是至诚至性之言,温灵娇内心是心悦诚服的,口中却不服输,说道:“我圣教之事,何劳公子操心?不过一年之前,幽燕王爷还身处刑部天牢之中,身在不测;转眼却已登临大宝,君临天下。世事无常,岂有定数?说不定期年之后,我兄长一样能够大展宏图,建立极乐世界。” “那在下必然挺身阻止,虽是螳臂当车,却也不能让贵教轻易得逞!只是到时必然同小姐刀兵相向,在下胸中还是有几分不忍的……”秋仪之话语之中带了三分惋惜、三分无奈。 “你我各为其主,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秋公子的本事我是见识过了,现在又有‘半松先生’辅佐,正好成就大业。到时候只盼公子能够手下留情,比照顾二娘的方法,给我留个全尸,我就感激不尽了。”说到这里,温灵娇话语之中似乎带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哭腔。 “不行!你既来了我处,我总不能让你自取灭亡!”秋仪之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温灵娇听他语气真挚,确实是在为自己考虑,心中说不尽的欢喜,嘴巴里头却没流露分毫,却道:“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你总不见得能把我捆起来吧?” 秋仪之幽幽吐出四个字:“未必不能……” 话至于此,秋仪之的心意,温灵娇也是了然于胸的,叹口气淡淡地说道:“好了,我不同你争了。我问你,你来江南也有几个月了,可曾听到什么与我圣教有关的消息没有?” 秋仪之听了沉思了一下,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偷听,这才说道:“这件事情,你不提起,我也是要找机会问你的。你知道‘了尘宫’里的一个道号‘妙真居士’的道姑吗?” 温灵娇脸色明显一沉,说道:“这个道姑不就是你之前处决掉的那个吗?我不认识,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温灵娇说的不是老实话,也不去逼问她,自顾自说道:“这个妙真,临时之前,给我写了张纸条,上面有‘天尊教’三个字……” “是么?”温灵娇问道,“纸条在哪里?你给我看看。” 秋仪之摇摇头,一笑道:“被雨水打湿,三个字全化成一摊墨迹了,看不看的,也就这样吧。” 温灵娇也是一笑:“秋公子是何等小心之人,这么重要的物证,岂会轻易损毁了?你既小气不肯拿出来给我看就算了,反正我也不认识这个妙真。” 秋仪之知道温灵娇心高气傲惯了,跟她强行辩解也是无益,便话锋一转道:“总之你知道有这桩事情就好了。我倒要问你,你方才向我打听天尊教的事情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温灵娇摇摇嘴唇,忽然正色说道:“我和你多说几句也没什么。我此次南下,是身负重任来的。你也知道,我天尊圣教一向在北方发展得声势颇大,而南方,特别是江南道,涉及不深,传教也并不见广。这里头有各种原因,也自不必去说它……” 秋仪之心想: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即便是贫农百姓,只要肯做事总能寻口饭吃,人要不是到了穷途末路之际,何苦来跟你这邪教造反呢? 却听温灵娇继续说道:“然而自今年以来,江湖上传出风声来,说江南道天尊教大盛。然而无论是我兄长,还是我,都没部署大举传教事宜,却不知这所谓‘大盛’是从何而来?” 秋仪之一面沉思,一面说道:“贵教流传四方,岂不是一件美事么?又有什么好多忧虑的?说不定是哪个想在教中做一番事业的堂主、坛主什么的,做出业绩来,想向上头邀功也是可能的。” 温灵娇一脸严肃地摇摇头:“公子有所不知,我教之所以能够流传上千年,凭的就是组织严密、惟命是从。要是没有教主或是我的命令,哪个敢自作主张?”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思考:温灵娇说的话原也不错,历史上好像红阳教、白莲教、无生老母教这样的邪教,虽然盛极一时,然而组织太过松散,稍有一个不机密,就会引来官府大举围剿,唯有这天尊教以温家世袭担任教主,同一代王朝相若,确实是个长久之计。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6 约法三章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你的意思是……是不是说,天尊教中,有人矫造了教主命令,在江南私自传教?”秋仪之问道。 温灵娇点点头,说道:“这事极有可能,因此我兄长这才派我过来查访此事。我也是正在毫无头绪之时,幸好碰到了公子,这也算是天意吧。” 秋仪之抬眼道:“这事乃是贵教内务,同在下并没有什么瓜葛,不知为何温小姐要同我谈得如此细致呢?这天意一说,我看也有待商榷。” 温灵娇笑着说道:“说起来此事却同公子有莫大联系呢。方才提起的那个妙真,不就是公子亲手揭发出来,杀掉的么?” “这么说,这个妙真确实是天尊教的门徒了吗?”秋仪之反问道。 “不,不是的。这事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清楚得很。”温灵娇说得十分坚定,“我在教中专管羁縻江湖人物事宜。这个妙真虽有意加入我圣教,但我觉得她行为不端,又是个道姑,道家教义同本教颇有冲突之处,因此从未答应让她加入我教。这事是我经手的,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秋仪之一面听,一面皱紧了眉头:“然而此人临死之前,确实是写了‘天尊教’三个字给我。难道是她因未能入教之事怀恨在心,因此临死之前还想要嫁祸于人么?” 温灵娇立即否认道:“我天尊教素来受到诽谤极多,若是如此也不过是多一条罪名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何须我急匆匆从北面赶过来?” 温灵娇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却又继续说道:“据我所知,这个妙真之前多以圣教门徒的身份四处活动,江南各个道观、道宫,她都串联遍了,声势搞得很大。天尊教在黑道里头的名气,公子是知道的,若她没有别人在幕后指使,是万万不敢如此招摇的。” “原来温小姐此来江南,为的就是要查明,到底是谁在冒充天尊教咯?”秋仪之问道。 温灵娇轻轻点了点头。 “不对,不对,不对。”秋仪之连说了三个“不对”,“此事乃是贵教内部莫大的机密,在下又是贵教的死对头,又有哪里能帮到温小姐的呢?” 温灵娇莞尔一笑,露出异常瑰丽的笑容来:“本教行事素来诡秘,之前又经过公子一番大闹,因此更是毫无线索可抓。小女子只是想借助公子的智慧,来帮我查办这件事情罢了。” 秋仪之脸一沉,说道:“这事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岂会帮天尊教办事?” 温灵娇又一笑,说道:“公子是何等聪明之人,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你岂会不知?让我来告诉你——本教素来为朝廷所不容,并非因为本教教义如何,只是因为本教一向善于收拢人心罢了。因此来说,朝廷不会因为是真的天尊教而穷追猛打;是假的就网开一面。公子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温灵娇这话说得确实颇有几分道理,让秋仪之难以辩驳,他却又灵机一动,说道:“小姐说得对,这天尊教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朝廷全都一视同仁。也是同样的道理,不管是天尊教是假的,还是真的,在下都不会为贵教效力。” 温灵娇听秋仪之说得甚是坚决,却丝毫没有恼怒,又是一笑道:“公子是何等尊贵之人,本教庙小殿破,当然请不动公子这尊大菩萨……不过……不过要是小女子亲自来请呢?” 秋仪之一时语讷。 却见温灵娇举起右手,摊开一看,见她手心之中正拿着她送给秋仪之的那枚铜镜,说道:“这枚铜镜,公子时时带在身边,想来是十分爱惜的了。然而现在却物归原主,又落到我的手里,公子若能帮我这个忙,我便还给公子如何?” 温灵娇正说话间,秋仪之已是有了主意:以温灵娇的手段和才智,辅之以天尊教圣女的身份,若在江南肆无忌惮地查起案子来,定然又将惹起一段纷争;与其这样让她独立在外办事,还不如就顺水推舟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也好时时有个羁縻;与此同时,有这样一个如花美眷在自己身边陪伴,也是一桩美事。 于是秋仪之字斟句酌地说道:“好吧,反正‘了尘宫’中有些事情,我也还想再调查一下,你不如就先随我去山阴县看看这座道宫,其他事情再做计议好了。” 温灵娇听了,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好,我就知道公子识大体、知利害……” 她话未说完,秋仪之便插嘴道:“你不要高兴太早,我还要同你立法三章:第一你毕竟是在我县治内活动,要办什么事情,须要向我通报一声;第二是我治理山阴县的事情,你不能插手;第三,我的几个朋友似乎对天尊教有些芥蒂,你说话不要惹怒他们,闹得大家脸上无光。你能做到吗?” 温灵娇瞟了秋仪之一眼,说道:“你规矩倒多,我怎么能记得住?那我先答应你吧,到时反悔就好。” 这话说得虽不客气,然而能让如此心高气傲的温灵娇有所屈服,已是十分难得的了,于是秋仪之点点头说道:“堂堂圣女,说话自然算数,总不至于做朝三暮四的小人吧?” 温灵娇嘴角一扬:“你激我也没用,我想反悔,自然就会反悔的。”说着,便将手中铜镜递给了秋仪之。 秋仪之伸手去接,指尖有意无意地同温灵娇那玉葱般的手指一碰,随即抽了回来,却已将铜镜攥在手中,掏出腰间那只歪歪扭扭的荷包来,将铜镜放了进去。 温灵娇红着脸说道:“你这只荷包是哪里买的?怎么做工这么难看?你要用,我随手帮你做一只,比这只好看好用一百倍。” 秋仪之一面把荷包塞在衣摆下面,一边摇头说道:“这只荷包,是忆然郡主做了送给我的……” 温灵娇听了,面色一阴,问道:“那位忆然郡主,现在又在哪里?” 秋仪之叹口气,说道:“我离京之后,听说她不服中原水土,大病一场,现在已经回渤海草原上休养去了。如今远隔千山万水,已是音讯渺然。” 温灵娇听了,不知是喜是忧,只淡淡说道:“原来是这样……”便再无话可说。 两人相视无言,只听潺潺流水和微微清风,协奏起一曲恬淡脱俗的丝竹雅乐来。 过了好一会,荷儿从凉棚那里走来,说道:“小姐,你们说了好一会儿话了,我肚子都饿死了。到底是现在就吃东西,还是抓紧赶路到下个集镇,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温灵娇看了秋仪之一眼,说道:“公子听见了?是走,是留,公子给说句话吧。” 秋仪之细细一想:这原本是件无所谓的事情,不过温灵娇能征求一下自己意见,已是极难得的了,于是他看了看日头,说道:“眼下时辰已晚,大家都已累了,干脆埋锅造饭,就地露营一晚,待明日再出发好了。” 他话音刚落,却听荷儿说道:“这里深山老林的,我们小姐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够胡乱在此处住宿呢?” 温灵娇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以天地为床铺,以星月为被褥,也别有一番情趣呢!好了,你这就去准备准备吧。” 秋仪之命令传来,众人立时就忙活起来。 锅碗瓢盆都是军中现成带着的,秋仪之手下带的十个亲兵又都是山贼出身,野营做饭是熟透了的活计——只见他们挖洞的挖洞、砍柴的砍柴、引火的引火,不一会儿就在凉棚边上烧起几个行军灶来。 秋仪之见他们手脚甚是麻利,心中高兴,又走到吴若非身边,说道:“在下好久没吃过吴姑娘的手艺了,今日姑娘不如因陋就简,露上一手,也好让我饱饱口福?” 吴若非笑着点点头:“公子既然吃得惯我做的菜,那我就不怕献丑了。就是我们随身只待了些米面,食材似乎少了些……” “这不妨事的。”秋仪之说道,“这里山高林密,定有许多山珍。” 说着,他便吩咐尉迟霁明道:“霁明,你去看看这山里头有什么野物,用你的武功打几头过来,也省得你吴姐姐难为无米之炊。” 尉迟霁明是武林世家出身,虽练就了一身绝顶武功,家教却极为严格,从没有过凭武艺上山打猎的经历,因此她听到秋仪之这番吩咐,立时起了兴致,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这倒让秋仪之有些不太放心,赶忙叫过手下两个略老成些的亲兵,让他们跟着尉迟霁明,明着是帮她扛些猎获的野物,暗着是互相有个照应,免得出什么意外。 尉迟霁明兴致正高,也顾不得这其中的深意,一奔一跳便往深山里头去了。 一旁的温灵娇见众人都忙活起来,便对荷儿说道:“我看这里山涧溪水甚是清凉,你去取些今年杭州新买来的雨前龙井,给诸位泡杯茶,也好解解疲乏。” 荷儿却嗔道:“好茶有了,好水有了,就是没有好用具。小姐你瞧瞧这里几样粗罐笨碗的,凭白辱没了我们的好茶叶。” 却听林叔寒冷笑道:“这位小姑娘说得却也有些道理。若非,你先去将我们带出来的几只钧窑盖碗取出来,让这位小姑娘看看,是否还能过得去眼?” 吴若非知道是林叔寒书生意气发作起来,便也不去驳他的兴致,在车里头翻找了一番,这才取出一套六只钧窑茶碗,又用烧热了的溪水泡过之后,齐齐整整拜访在八仙桌上。 这几只茶碗湖蓝色的底上泛出几片绛红的色彩来,光洁如璧的釉面在西沉的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丝丝光泽来,仿佛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飘过的一缕彩霞,又如佛祖跟前得道的一盏烛光…… 却听林叔寒得意地说道:“怎么样?这套钧窑,还凑合能看么?” 这套茶具瑰异如此,就连秋仪之这样不通风雅之人见了,也是惊讶地张着嘴说不出口。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7 其乐融融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再扭头看看那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荷儿,见她瞪圆了一双大眼睛,似乎在寻找其中的破绽,可她看了半晌,依旧没在这套钧窑之中找出半点瑕疵来,只好恨恨地回答林叔寒道:“你这几个茶碗也没什么特别的,比我家平日里头吃茶用的几个汝窑天青碗,也好不到哪里去。” 荷儿话音未落,温灵娇却嗔道:“好了,你也别显宝了,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么?你有这功夫,不如赶紧去烧水泡茶,若再拖延,怕是就要开饭了。” 荷儿听了,赶紧答应一声,从自己坐的那头毛驴背上的包囊里头取出一包茶叶,便走到一只铁锅旁边专心烧起水来。 过不一会,水已滚烫,荷儿见状便将茶叶一片片数了出来,在桌上没个钧瓷茶碗之中放上相同数目的几枚,又待滚水稍微冷却一些,便取过一只小勺,极轻柔地将茶叶泡了开来。 一时之间,凉棚内茶香四溢,让人神清目明,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 荷儿似乎对自己的茶艺颇有信心,闻到这样茶香也是十分满意,点点头说道:“我来得急,没带专用沏茶道具,只能因陋就简,大家凑合着喝吧。” 秋仪之算是半个主人,便招呼着温灵娇、林叔寒、吴若非就坐,数了数除去外出打猎的尉迟霁明外,还多了一碗茶,便招手叫杨瑛儿过来一起饮茶。 然而杨瑛儿却觉得自己只是个民家女子,不便上座,推辞着不肯过来。 秋仪之是个随和人,便也不再勉强,自顾自举起手中茶碗,吹开几片碧绿宛若美玉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刹那之间一股暖流直入秋仪之的五脏六腑,将他体内一切余毒统统稀释干净,茶叶散发出的略带青涩的香气灌满了整个身心,让秋仪之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方才还僵硬麻木的四肢,舒适得宛若在云间游弋一般。 林叔寒也是深通茶道之人,闻到这茶水香气,便知此乃难得一遇的好茶,又见秋仪之这样一幅陶醉的样子,便也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任由清茶在口腔之中盘桓游走,却不忍咽下,一直到其中精华挥洒完毕,这才囫囵入腹,不禁叹服道:“不论且不论这位小姑娘人品见识如何,这茶道上的功夫已是入了化境了。” 温灵娇也知道这位“半松先生”林叔寒是秋仪之极仰重之人,不能始终冷面相对,便趁此机会抓个话头说道:“小女子这个婢女的手艺,居然能得‘半松先生’这样高雅隐逸的夸赞,可真是太难得了。若是今后有缘,小女子定当专请先生到我这里品茶,想必到时候没有现在这样仓促,茶味就更好了。” 林叔寒虽然孤傲不羁,却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之人,见温灵娇主动将梯子递了上来,便顺势说道:“好说,好说。到时我也好向温小姐讨教讨教贵教教义,听听它同圣人语录到底孰是孰非。”话语之中不知不觉又带出几分高傲来。 几人正在说话间,尉迟霁明带了两个亲兵从山上蹒跚着下来,除了她本人一手提了一只死了的野猪外,另外两人各背了一头小鹿、一头野山羊,往凉棚内走去。 秋仪之见了,立即起身迎上前去,说道:“霁明真是出手不凡,初次打猎就有这样收获,不愧是武林世家出身!” 尉迟霁明到底是个小姑娘,听了这番夸赞,立即喜笑颜开:“这算什么,我看山里有野物甚多,要是叔叔多给我几个人手,我保证他们全不会空手而回。” 尉迟霁明一边说,一边扔下手里头两只半死不活的野猪,一边走到凉棚下的八仙桌前,抄起一只茶碗就将其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就可惜坏了费心泡茶的荷儿,只见他皱着眉头道:“尉迟姐姐,这茶……这茶不是这样喝的!” 尉迟霁明却毫不理会,说道:“这茶水温度正好,味道也不错,就是太少了点。”说着又举起另一只茶碗,将其中的茶水囫囵咽了下去,又问荷儿道,“这水是你泡的?倒是解渴得很,还有没有?” 要是遇到旁人,荷儿早就发作起来了,然而她知道也见识过这尉迟霁明的手段,拧着眉头说道:“这茶叶娇嫩得很,用头道水尚且不能太烫,第二、第三道早已没了其中滋味,哪里还能喝?” 秋仪之却笑道:“荷儿你就尽管给霁明续水吧,她绝不会怪茶水味道差的!” 说罢,整个凉棚之内哄笑成一片,只有不明就里的尉迟霁明一个人呆呆挠着头皮不知所措。 经过这样一段插曲,众人之间的气氛已是舒缓了不少。 吴若非见尉迟霁明打来了几样山珍,知道这都是金陵城中难得一见的新鲜野物,不能轻易暴殄天物。因此她也不嫌脏、不嫌累,亲自动手并在杨瑛儿、荷儿两人的帮忙下,将这几样野兽宰杀清理干净。 吴若非见几样主料已收拾妥帖,沉思了一下,对秋仪之说道:“公子,这几件野兽都是极好的食材,可惜我们随身没有带油盐酱醋之类调料……索性携带的米面干粮甚多,不如我给大家包饺子吃吧?” 俗话说“好吃不如饺子”,这样物件是只有过年时候才能一饱口福的——因而众军听说今日能咋这山林野外,还有口福能吃得到饺子,已是欢呼雀跃起来。 秋仪之见状,自然也不反对。 于是吴若非又指使几个人在山间挖掘野菜,自己则动手将几只野兽的肉剁成臊子,分别混合在一起,待野菜齐备,便搅拌成馅。又取出面粉,做成饺子皮,就便一只只包起饺子来。 众人已是饥肠辘辘,见吴若非手脚虽然麻利,却毕竟是一个人包给这么多人吃,速度实在是不够快,便一同上来帮忙。 这样不过半个时辰,众人已是包了将近三百来个饺子,逐一放到滚水之中烹煮。 过不多时,锅中便已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味来。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锅中煮的饺子已经完全煮熟,在沸水之中上下翻滚,好似一只只活蹦乱跳的白兔一般。 秋仪之又是头一个动手的。他也不待从人为服务,自己便舀了一碗饺子,用筷子夹起一个,在嘴边吹了吹热气,便送进口中——只觉细致且带有任性的饺子外皮之中,包裹着的猪肉、鹿肉、野菜等味道各有层次却又融为一体般在口腔当中散发出来——顿时已是唇齿留香。 秋仪之忙又吃了几个,只觉得口中的美味、鼻中的香气、腹中的温暖交织成一片,将一切饥饿、燥热、疲乏一扫而空,浑身上下说不尽的舒服。他又不能自已般地又吞吃了好几个,五脏庙已承受满了贡品,却还是觉得自己能再多吃几百个。 于是秋仪之双腿又不听使唤一般走到大锅子旁边,拿着勺子刚要在锅里头捞饺子,这才想起众人都还未动箸只看着自己一个人吃——秋仪之脸上不禁一红,赶紧招呼大家都过来分食这人间美味。 众人方才见到秋仪之那副如狼似虎似的表情,早已是饥肠辘辘、垂涎欲滴,听到秋仪之过来招呼,一个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斯文体面、上下尊卑,争先恐后地就过来抢饺子吃。 如此这般,凉棚之内锅碗瓢盆、筷子勺子互相碰撞的声音交响成一片,似乎在演奏一曲极为活跃的乐章。 要说这吴若非的厨艺果然是不同寻常——天尊教圣女温灵娇走南闯北、养尊处优,吃过不知多少天下美味,可是今日尝到这样原本平平无奇的饺子也是赞不绝口。 至于秋仪之手下那十个苦出身的亲兵更是吃得“失魂落魄”。 特别是其中的“铁头蛟”端着碗居然流出眼泪,嘶哑着一部公鸭嗓哭喊:“我这一辈子没吃过这种好东西,若今后再没有这样的口福,那……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吴若非在一旁听了,慌忙上前说道:“这位壮士何须如此?若你们真心为秋公子办事,我隔三差五为你们烹饪一番,也并无不可啊……” 那“铁头蛟”听了,扬起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满含着泪水,盯着吴若非,口中喃喃道:“吴小姐这样大慈大悲,真是观音菩萨转世,我‘铁头蛟’这辈子算是没白活啊……”说着,居然哭出声音来。 众人见状,先是面面相觑,随即又是哄堂大笑。 不过眨眼功夫,三百多只饺子已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秋仪之见众人还在意犹未尽,便又命尉迟霁明进山打猎,请吴若非又做了三百来个饺子,这才让大家尽了兴。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四周渐渐昏暗下来。 秋仪之想到此处毕竟是在深山之中,除了毒蛇猛兽之外,也未必没有强盗山贼过来骚扰。 于是他命手下亲兵多拾柴草在旁边,点起一盆篝火驱赶野兽,又命十个亲兵,分为五组轮流守夜,确保安全。 又因吴若非、杨瑛儿及温灵娇、荷儿四人是女儿身,不便在外露宿,他便命人腾空一辆马车,连同原本吴若非乘坐的那辆,供这四位女子居住睡觉。其余都是男子,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爱睡在地上的便席地而卧,睡不惯的则用八仙桌拼起临时床铺在上面过夜。 这样一夜过去,倒也是十分平安。 待次日天明,秋仪之叫起众人,赶了大车,便沿路往山阴县方向出发而去了。 此去因没了阻碍,走得倒也十分顺利,不过五六天功夫,便已来到山阴县城脚下。 这山阴县原本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兵祸,百姓受了袭扰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即便已过了有两三个月,却还是有些萧条。 秋仪之一马当先,穿过那扇被内外火焰熏得黝黑的城门,见门内守护的一个兵士正是自己手下一名亲兵,便笑着吩咐道:“嘿,看什么呢!还不快去同你赵头通报一声,就说县太爷回来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8 卧榻之侧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看门的亲兵听了一愣,忙抬眼看去,果然是秋仪之来了,便道:“真的是大人回来了,我们赵头也叫我一等到大人就要立即去向他回报呢!大人轻便,我这就通报去了。”说罢,行了个军礼,一溜烟就跑走了。 秋仪之也不等他回来,一招手,便带领一行人往县衙方向走去。 只见山阴县城之内原先居住的百姓还没全部回来,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四处走动,街道之上显得有些冷清。然而两个月前那场战斗留下的残骸却基本已经清理干净,只有几处燃烧过的地方,尚有些余烬没有清楚干净——也只需一场透雨就能洗涤掉的。 秋仪之一边视察街景,一边往县城深处而去,走了没几步便见赵成孝带了王老五及八个留守在县城中的亲兵快步赶了过来,走到秋仪之马前,便是一个恭恭敬敬的军礼。 秋仪之同赵成孝虽然是上下有别,但从来不把他当外人看,见他朝自己行礼,忙翻身下马,握住赵成孝的手,说道:“赵哥留在这里替我打理县城,我看秩序比我离开之前要好了不少,真是有劳了。” 赵成孝赶紧谦逊一句:“都是我手下几个弟兄,还有这个王老五帮忙,按照大人的意思做的,我其实也没花多大力气。”他话锋一转,突然说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要请大人定夺。” 秋仪之见他神色严肃,忙问:“什么事情?要不要紧?” 赵成孝答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有个书生,拿了大殿下的手令过来,说是奉命要来帮办些文书事宜的。我也吃不准这人是不是真的是大殿下派来的,也就没让他进县衙里头来。” 秋仪之听了,立即陷入沉思:“大殿下郑鑫不止一次提起,说是要派个人过来帮自己处理县衙里头事情。其实这‘帮忙’是假,在自己身边插个钉子是真。也因此自己几次都软绵绵地顶了回去,没有明确答应。却不想郑鑫还是不依不挠,竟直接派了个人过来。以自己的性格,是绝不可能让人随便在身边监视的,更何况现在又多了个天尊教的圣女……然而大殿下那边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秋仪之越想越是糊涂,便问赵成孝道:“此人现在哪里?” 赵成孝答道:“这个人虽然可疑些,却毕竟拿了大殿下的手令过来,我也不能太过怠慢。就在县衙外面租了间小屋让他居住,日日饮食都没短他的。他也还算老实,也没见他四处乱窜。”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这人确实是大殿下派来帮我忙的,赵哥这样做法甚是妥帖……”却又沉默了。 赵成孝跟了秋仪之也有些时候了,也知道秋仪之的脾气禀性,见他这副神态,便问道:“大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些难办?” 秋仪之心里的想法原本同赵成孝说说也是不打紧的,然而现在是人多嘴杂,就不能当面明说,于是敷衍道:“也没什么难办的,我们先不去管他。来,我此次在金陵城里头结交了几个好朋友,我来同你引见引见。” 于是秋仪之便将林叔寒、吴若非等人,向赵成孝介绍了。 林叔寒的大名,赵成孝之前也在秋仪之这边听说过,今日算是正式见面,自然又有一番恭维寒暄。 而温灵娇、荷儿二人赵成孝之前就认识,她们的底细他也是十分清楚的,却不知为何秋仪之金陵一行又同她们扯上关系——赵成孝心中虽有疑问,却不敢当面问,只同她们略略行礼了事。 秋仪之这边虽在居中介绍,然而心里却依旧在为如何安置郑鑫派来的人而烦恼,不禁有些魂不守舍。 一旁的林叔寒见了,摇着扇子微笑着挪到秋仪之身旁,在他耳旁问道:“大人是不是觉得,大殿下派人过来这事十分棘手,一时难以处置?”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智谋非凡,被他猜出心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便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林叔寒见了,又笑道:“大殿下派个帮手过来,大人应当高兴才是,哪有这么许多忧愁?我看只要这样……” 说着,林叔寒便耳语了一番,说得秋仪之喜笑颜开:“林先生果然大才,这样一来,确实是两全其美了。” 他又招呼大队人马道:“来,我们先将行李细软统统堆放到县衙后堂里头,至于新来的几位如何安置,且容我再细细想想。” 说罢,秋仪之催动胯下汗血宝马,便领着众人往衙门方向而去。 走了没几步,秋仪之便见一个生人站在山阴县衙门口处,似乎在迎接他,却听赵成孝说道:“喏,此人就是大殿下派过来的,倒也知些礼数,晓得提前来迎接。” 秋仪之点点头,干脆下马迎上前去,拱手施礼道:“这位先生就是大殿下派来鄙县指导事务的吧?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也忙拱手回礼道:“在下许容,不敢以‘先生’自居,更不敢称‘指导’二字。大殿下说秋大人是新科进士出身,虽然才识渊博,然而政务上却有些生疏。因大殿下同大人有些交情,故派我来协同办理些事情。” (许容——张仪) 秋仪之听这个叫许容的说话有条有理,态度也是不卑不亢;又见他四十不到的年纪,身穿一套虽不华丽却十分整洁的湖蓝色儒袍,脸上留着一部精心打理过的山羊胡须,显得十分干练——因此也不敢小瞧了他。 于是秋仪之正色道:“许先生过谦了。还是大殿下有识人之明,在下是新进的后生,写几篇酸腐文章尚且生涩,治理堂堂一县更是毫无章法,许先生能到我处,真是替我解了燃眉之急了。只是大殿下府上,在下尚在京城之时也是常去的,怎么似乎没见过先生尊容,不知先生之前在何处高就?” 这句话就是在打听许容的底细了。 这许容稍加沉思道:“学生乃是穆宗十五年的进士,之前补在翰林院做编修,今年年初才投入大殿下门下,也难怪秋大人不认识了。” 秋仪之听了略略有些惊讶:要知道穆宗十五年只不过是距今四年以前,而这许容三十五六岁中的进士,虽谈不上是青年才俊,却也并不算晚,又曾在翰林院做官——正是前程似锦时候,怎么就不想着一步步积累资历踏踏实实地升官,却要投在皇子门下,求取捷径呢? 想到这里,秋仪之愈发不敢小瞧了他眼前这个文弱书生:“原来先生是前辈的翰林,在下真是失礼了!”说着便深作一揖,又道,“我山阴县不过是贫苦小县,岂能容下先生这样的大才?” “不敢不敢。秋大人是二甲六名的名次,大汉前十的大才子。学生忝居二甲十八名,岂敢在大人面前托大?”许容说道。 大汉文官极讲究论资排辈,科举名次乃是一项重要的政治资本。秋仪之全国第九的名次——虽然其中有皇帝义父和宰相师傅的帮忙——固然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了,然而许容取在全国第二十一名,也绝对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落后名次。 故而这许容谈起自己这番履历时候,也是十分得意,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来。 却听林叔寒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许先生这样大的学问,却到秋大人手下当了个师爷,真是可喜可贺啊!” 许容听了这句带有明显嘲讽口吻的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了,见说话之人也是书生打扮,便沉着脸问道:“这位先生口气暧昧,不知高姓大名?” 林叔寒又冷笑一声:“不才也是秋大人手底下一个师爷,却没有许先生这样了不起的功名。” 许容听了,心想:“这人年纪轻轻,看样子充其量也就是个秀才,凭他这点学问资历,当个篾片相公还嫌不足,居然说话语气这样暧昧孤傲。”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屑的表情来。 林叔寒是个人精,当然猜出这许容心中想法,便又冷笑一声,娓娓说道:“记得在下五岁开蒙,九岁县试就取在第一名秀才,三年之后考江南乡试又侥幸点了第一名举人,而来也有近二十年了……” 许容听了顿时惊在原地,第一反应便是:此人必然是在说谎,江南是文风鼎盛之地,科举竞争向来激烈无比,哪有九岁县试第一,十二岁又中解元(第一名举人)的道理——此人必然是在吹牛! 然而他转念一想:每年各县、各州、各道考试成绩都要上报朝廷,乡试名次更要雕刻成碑立在贡院之内,若是在这上头扯谎,不仅极容易穿帮,而且一旦揭穿必然是身败名裂——这人说的果然不虚? 他又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还在寒窗苦读之时,似乎也隐隐约约听说过江南出了个神童,连中秀才孝廉,文坛一时为之鼎沸,都说若干年后状元头衔定是此人囊中之物——难道就是眼前这个人? 许容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却听秋仪之说道:“都是在下不好,忘了给两位介绍了。许先生,这位是林叔寒林先生,金陵城中极有名的‘半松先生’就是他了。在下花了好大功夫,托了莫大人情,才将他请来我处,也不敢称师爷,算是半师半友吧!” 许容听了这话,算是彻底折服了。这“半松先生”虽然不知为何并不热衷功名,然而他的诗词书画在士林文坛中的名声极响——许容当然是听说过的,自己虽然有功名在身,但除此之外,论名气、论学识,都是没法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 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不过不要紧,许先生既是大殿下推荐来的人,在下当然不会亏待了。林先生是怎样的幕资,许先生也是相同,其中不会有半点区别。” 许容一开始的气势已被折煞大半,听秋仪之这样安排更是心悦诚服,忙拱手道:“那学生就先谢过大人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89 岂容他人安睡 - 一代权臣 - 笔讷 -=仪之见许容不管心中是否服气,嘴巴上却已是切切实实落了下风,便抬手虚扶一下,说道:“在下却有一件紧要事情,想请先生去做,不知先生是否乐意?” 许容听了,赶忙答道:“愿意,愿意,只恐这桩事情学生不能胜任。” 秋仪之笑道:“先生又过谦了,这事怕只有先生才能胜任。” 他怕许容又要谦逊推辞,便紧接着说道:“我县虽也在江南鱼米之乡,然而县内山地丘陵甚多,水网也颇为密集,耕地多为零星小片,权属甚是模糊。又加之今年皇上登极以来,鼓励农桑,县内百姓开垦出了大量荒地,土地面积便更加难以计量。因此,在下想劳烦先生,将我县治下所有土地面积、权属、贫瘠等逐一丈量登记清楚,也好为将来施政打下基础……” 许容听秋仪之滔滔不绝地说,心中却在暗想:这分明是将我远远地支使出去嘛!然而他方才答应得太早太干脆,现在已然没有回还余地了! 只听秋仪之继续说道:“这件事情虽然琐碎,却是关系到本县长治久安的一桩大事,非先生这样的大才子去办不可。只是本县文风不盛,识文断字的人也不多,还请先生就着这桩事情尽管去物色几个。” 说着,秋仪之便从袖中掏出两锭金子递到许容面前,又接着说道:“这两锭金子少说也有二两,足够先生半年的幕筹,还能置办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用品,礼聘两个帮手。至于先生的住处么,我看赵成孝为先生找的房屋就甚好,先生常住在此处也并不委屈……” 秋仪之一直絮絮叨叨地说,说到“先生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到我这里来说”,这一篇文章才算做完——而那许容已被他说得愣在原地,张大着嘴巴说不出半句话来。 秋仪之见许容这般痴痴傻傻的表情,心中觉得滑稽,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只莞尔一笑道:“好了,在下从金陵带来的细软甚多,还要整理整理,到时衙门里头乱成一团,实在是见不得人,这几日就不劳先生过来点卯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往衙门里头走去。 众人见了,便赶车的赶车,搬运的搬运,跟着秋仪之鱼贯进了山阴县衙门之中,只留下孤零零一个许容站在县衙大门之前,不知方才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将这许容打发之后,秋仪之心情大好,命众人将随身行李随意堆放在县衙大堂后边的院子里,也不用立即整理,先饱餐一顿再说。 众人因之前路遇劫匪,之后路程走得甚是紧张,到达县城之后更是疲乏不堪,故而听到秋仪之这项命令便十分高兴。 秋仪之之前在金陵城中好好敲诈了无数想托门子的官员一笔,现在虽称不上有钱,手头却也是富裕得很,便拿出几十两银子交给厨艺超凡的吴若非,让她居中指挥,去酒楼订购酒席也罢、采买食材亲自烹饪也好,总之要置办起几桌席面,让手下众人也好一饱口福。 吴若非拿了银子,在山阴县衙前后走了一圈,进去厨房看了看,又抬眼望了望天色,便对秋仪之道:“公子,我看县衙里头就甚是宽敞,瞧这天色也不像会下雨的样子,不如摆几张桌子在院子里,我再露拙给大家做几样菜,请大家品尝品尝如何?” 吴若非既有兴致下厨,秋仪之已是喜出望外,自然就没有拒绝的理由,连声道“好”。 于是吴若非便一条条发号施令起来:先取出笔墨开了一张清单,因杨瑛儿、杨巧儿两姐妹对县城熟悉,便让她们去市场内采买食材;又叫赵成孝带领手下几个亲兵,将桌椅板凳在院子之中摆放齐整。 守在一旁的温灵娇见众人都出去办事去了,心里不免觉得有空落,便主动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吴小姐,你看他们都走了,唯独我在这里,不知我有什么好帮忙的呢?” 吴若非听了,掩嘴笑道:“温小姐不要着急么。我下厨也需要正需要两个帮手,秋公子、林先生还有尉迟姑娘都粗手粗脚的,怎么得了?我留着温小姐和荷儿姑娘,就是想要请两位来给我打个下手。还不知怎么开口呢,却不料小姐主动过来问,正合着我的心意。只是不知小姐可否愿意屈就,帮我做些粗贱活计?” 温灵娇听了,忙不迭地点头。 一旁的秋仪之见到这副情景,也是不禁钦佩万分:这个吴若非,在佳丽云集的金陵城中能够炙手可热,除了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之外,为人处世也自有她的手段,没几句话就让人心悦诚服,有如沐春风之感——也难怪文人骚客对她倾慕不已;也难怪富豪高官为她一掷千金;也难怪青楼老鸨为她开出三十万的赎身银子…… 温灵娇见秋仪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吴若非看,哪里知道他心中正心潮起伏,却嗔道:“你看什么呢?摊着两只手就等着吃。” 秋仪之却知道温灵娇心中想法,只笑道:“在下只是觉得吴姑娘这样发号施令颇有法度,若不是巾帼而是位须眉,想必功名定然不在我之下。”说罢,便笑起来。 林叔寒也帮腔道:“没错,杀伐决断,不逊七尺男儿,林某也是十分佩服的。” 吴若非听他们一搭一档越说越来劲,便也笑着骂道:“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干活就算了,还在说风凉话,信不信我给你们的饭菜里头一人撒一把泻药,让你们还敢聒噪!” “好,好,算我怕了你了,我们这就退下,让你们几位闺阁在此大显身手可好?”林叔寒说罢,便一手拖着秋仪之往县衙外走去,口中又道,“我方才进城之时,见县城外几座山峰不高不低,绿树娇艳欲滴,正是一道美景,不如大人这就陪我去看看?” 秋仪之也道:“不瞒先生说,在下甫至此县之中,就乍逢大事,这附近景色还没好好欣赏过。也不妨趁此良辰前去看看,或许林先生还能做几首好诗,让在下品鉴品鉴呢!”说罢,便同林叔寒联袂而出。 他两人却也并不出城,就势登上山阴县城本就并不高大的城墙,往西南方层层叠叠的山景望去。 却听林叔寒说道:“秋大人虽然出身贫寒,然而身份却尊贵无比,不知怎么,竟会同温灵娇这个邪教圣女有这样瓜葛?” 秋仪之听了这话,才知道林叔寒邀请自己来观赏山景,其实醉翁之意并不在山水之间,于是答道:“我就知道先生会有此一问,我也是迟早要向先生问计的。现在旁边没有外人,正好同先生详细说说。” 于是秋仪之就将自己如何同温灵娇在广阳城中相识,一直到讨逆之役前夕两人分别的过程,同林叔寒详细说了——只是其中他通过温灵娇借助天尊教的力量,将当时还是幽燕王的皇帝从天牢中救出的事情,关系到当今朝廷的根本,便略过不说了。 林叔寒听得十分认真,一面听,一面点头道:“天尊教虽然教义乖张,但能绵延数百年,也并非全无道理。就仅看温灵娇这样一个弱质女子,她的见识本事,就已不在须眉之下,还不知她的兄长,也就是天尊教的教主,是何等样神通广大的一个人呢!” 秋仪之叹口气说道:“此人神出鬼没,我只知道此人似乎对天下大事掌握得极为透彻,却不知其以何等身份隐藏,更不知其现在身处何处,诚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林叔寒点点头:“大人方才说,温灵娇是受了他兄长指派,前来江南办事的,却又不知她此来所为何事?” 秋仪之凝眉道:“这又是一件怪事。温灵娇说她得到消息,说是江南天尊教近些日子传播甚广,然而教主却未部署传教事宜,要来查查到底是何人在冒充教主身份,自作主张。”说着,秋仪之又补了一句,“这事情是温灵娇告诉我的,里头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又隐瞒了多少,我也不太清楚,林先生就参酌着听罢。” 秋仪之说罢,林叔寒蹙眉沉思了半天,这才摇着头说道:“即便是温灵娇没有向大人撒谎,这里头的事情也是扑朔迷离,难以定夺。” 秋仪之又点头道:“我也正为此事忧愁不已,还想问问先生,是否知道江南天尊教活动的线索?” 林叔寒摇摇头,说道:“天尊教教义荒诞不经,林某认识的人,不管是真道学、还是假道学,总也是读圣人语录长大的,确实没有听说其中有人会去信仰什么天尊教……” 秋仪之听了,抬手用力挠了挠头,长叹口气说道:“这也难怪。在下也曾跟着几位兄长办理过天尊教逆案。其中的信徒,除了少数骨干之外,都是些吃不饱饭的穷苦百姓,或是为富不仁被人抓到把柄的商人。别说是正经读书人了,就是渔樵耕织的良民也是极少的。倒是在京城的青楼妓院里头,有不少托身于邪教的——那个受了殷泰的雇,要来杀我们的顾二娘就是其中一个。” 正说话间,却见吴若非一步一挪地爬上城墙,笑着对两人说道:“秋公子这里果然是一片风水宝地,城外就是青山盛景,难怪先生能观赏这么长时间。底下饭菜快要做好了,就等二位过去,就能上桌。” 秋仪之答应一声,就要招呼林叔寒下城墙去吃饭。 却听林叔寒说道:“若非,你在秦淮河畔认识的人多。我想问问你,做你们行院生意的人里头,有没有信奉天尊教的?” 吴若非听了一愣,说道:“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起这话来了?” 林叔寒冷冷地说道:“你忘记了么?同我们一同来的这位温灵娇——温小姐,就是天尊教里头了不起的人物!” 吴若非听了,似乎如梦初醒一般:“哎呀!怪我怪我。当时在山林里头说话,我还模模糊糊的,又见这位温小姐也是天仙般的人物,居然忘了她圣女的身份,在整个天尊教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0 各有情愫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就是这话。”林叔寒说道,“我们方才谈的就是这天尊教的事情。” 秋仪之也附和道:“我曾在京城之中,查访……查访过几家青楼,里头寄生天尊教的甚众,这才想到问问吴小姐是不是同天尊教有些接触?” 吴若非摇摇头,说道:“天尊教的名号我只是有些耳闻,身边姐妹之中也并没有入教的。可惜帮不到秋公子了。” 秋仪之摆摆手:“在下只是随口一问,也不指望着从吴小姐这里找出多少线索来。只是这件事情甚是机密,吴小姐一人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同别人说起。” “没错!”林叔寒也正色道,“天尊教历朝历代都为朝廷所严格查禁,凡是其中骨干首脑没有不从轻处置的,这个圣女温灵娇也是一样。这件案子比起之前‘了尘宫’一案也毫不为轻,你要留意。” 吴若非却一笑道:“严惩温小姐?只怕是秋公子还舍不得吧?” 林叔寒闻言,立即斜睨了吴若非一眼,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若非掩嘴笑出了声音:“你个读书读傻了的榆木脑袋,这么好几日了,难道没看出你的东家秋大人,同这位温小姐有些情愫未了么?” 林叔寒听了,立时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一说,还……还真是这样!”随即自失地一笑道,“林某原以为自己一个世家子弟,同青楼女子相好已是离经叛道了。却不想秋大人堂堂皇上义子,居然会倾心于天尊教的圣女。林某真是佩服万分,万分佩服啊!” 说着说着,林叔寒居然收起手中折扇,结结实实向秋仪之行了个礼。 秋仪之脸上已是秀得通红,忙解释道:“林先生和吴小姐这是哪里话?只是温小姐帮我做过一件大事,皇上那边有意赦出她的罪衍。我怕她在邪教之内越陷越深,这才想……” 吴若非又笑道:“看来秋大人对温小姐的情谊绝不寻常。邪教这样的谋逆大罪,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保下来的!秋大人也不要再解释了,我见过多少男男女女,这里头的事,还会看错么?” 秋仪之还要分辩,却见尉迟霁明一蹦一跳地跑上城墙,说道:“吴姐姐不是要来叫叔叔么?怎么也在这里说起话来了?你们还不去,我可就要饿死了!” 众人闻言,立即笑成一片。 吴若非说道:“好了,好了,若是武林盟主的女儿在这山阴县城里头饿死了,那还不在江湖之上传成笑话了。我们这就下去开饭!” 说罢,她便领着秋仪之和林叔寒,一路往县衙方向走去。 众人在县衙之中已是等得饥肠辘辘,见秋仪之等人这才姗姗来迟,便赶紧将做好的菜肴摆上西面,一时之间便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一众人等吃得尽兴,直至酉时才散。 酒足饭饱之后,秋仪之便叫赵成孝将县衙客房收拾干净,供林叔寒和吴若非居住。至于温灵娇和荷儿不便在县衙内过夜,便自寻城内干净客栈住宿下来。 晚上这一觉秋仪之睡得甚是妥帖,直到次日日上三竿他才迟迟起床,略略梳洗一番,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房屋里头出来,却见赵成孝已候在门外。 于是秋仪之上前一步笑道:“赵哥,你在这里怕也是久等了吧?是不是有事来找我?” 赵成孝听了,忙起身行了个军礼,说道:“这个……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许久不见大人,有些想念罢了……” 秋仪之见赵成孝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便知道他有心事要说,便又笑道:“你我都是兄弟,赵哥跟我还客气什么?有话尽管直说好了!” 赵成孝闻言,开口刚要说话,却又似乎生生将话吞了回去,嘴边肌肉抽动了两下,这才说道:“我就是想问,这个天尊教的温小姐,这么又同大人扯上关系了。这女子是个祸水,想提醒大人小心为妙。” 秋仪之听了,脸上顿时一沉,斟酌道:“这事情,我自有决断,赵哥就别管了吧。” 赵成孝吃了个瘪,立即有些扫兴,口中话更是欲言又止。 秋仪之见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赵哥,我这话说得太硬了,先给你陪个不是。这件事情,我现在虽还没有头绪,却总要依礼依法办理的,还请赵哥放心。” 赵成孝听了,这才略略舒心,说道:“其实……其实我还另有一件事情,要同大人商量商量。” 秋仪之微笑着说道:“赵哥想来心直口快,今天说话怎么这么犹豫?你我外头看来上下有别,其实是从小就认识的,情分非比寻常。赵哥不论做了什么事情,我总能替你敷衍的。” 赵成孝听秋仪之话中似乎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忙摇摇手说道:“不是,不是大人想的这样的。” 他一边说,脸上露出越来越尴尬的神情,终于鼓足勇气:“是这样的……那个杨巧儿姑娘……我同她情投意合……想……想……”说到这里,赵成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秋仪之却早已从这只言片语之中听出他的意思,立即喜上眉梢道:“原来赵哥还有这样想法,这是件好事啊!是不是赵哥脸皮薄,抹不开面子?不要紧的,我脸皮厚,就是替赵哥去提个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不用劳烦大人,这事情……我同巧儿说过了……她也答应了。”赵成孝漆黑的脸上浮出了明显可见的红晕来。 秋仪之笑道:“没想到赵哥还有这样的本事!这是件大喜事啊,既然这样,还多说什么?我赶紧叫人张灯结彩,为赵哥操持喜事吧!” “不,不。”赵成孝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有军法在,在役将佐,是不能结婚成亲的……” 秋仪之听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没想到赵哥山贼出身,居然也知道遵守军纪。这条纪律原来是防止军中兵士战时荒淫无度,以至贻误战机。现在是太平盛世,赵哥身在役中,也不过是吃一口俸禄罢了,何必这样较真?” “这个……我就怕手下那些兄弟看了心里不服。” 秋仪之沉思一下:“赵哥这话说得在理,像你这样懂得顾全大局的人在我身边帮忙,是我的福分。既然赵哥这样说了,我便立下规矩,不禁手下亲兵成亲,只须提前同我说一声即可。不过这里放松了,那边就要紧些,凡是私自狎妓通奸的我要严惩,奸 淫良家妇女的更要杀无赦!” 赵成孝听到上半句时候已是心花怒放,待秋仪之说完,立即拍着胸脯说道:“大人只管放心,我敢用性命担保手下弟兄绝不会犯这条军纪。” 赵成孝正在兴头上,因此这话喊得中气十足,惹得林叔寒也从客房之中出来,说道:“这位赵将军嗓门好大,吓得我一笔没写好,凭空浪费了一张好宣纸,你可得赔我!” 秋仪之知道他在开玩笑,便道:“林先生还不知道吧,我手下这个赵哥正要同杨巧儿成亲。恐怕不仅这张宣纸不用赔偿,先生还要搭上好大一份彩礼呢!”说着便“哈哈”大笑。 紧跟着出门的吴若非也满脸笑容道:“哪位杨巧儿啊?莫不是瑛儿姑娘的那位妹妹?她的事迹我也是听说过的,也堪称闺阁之中的楷模呢!她在哪里?我们姐妹说说话可好?” 吴若非话音未落,却见杨巧儿在杨瑛儿的陪伴之下,从一旁影壁之后走了出来,羞臊了一张俏脸,说道:“我……我在这里。” 吴若非见这巧儿面容虽没有她姐姐那样漂亮,眉宇之间却掩饰不住一股英气,心中顿觉欢喜,便拉着进屋就要说话。 秋仪之却唤住杨瑛儿道:“瑛儿姑娘,我还有几句话同你讲,你先留步可好?” 杨瑛儿点点头,搀着巧儿的手轻轻放下,站定在秋仪之身旁,脸上却露出一副复杂的神情来。 秋仪之定了定神,说道:“瑛儿姑娘,自打这件案子了结之后,我还没同你说过话,今日林先生也在,我想问问,你之后还有什么打算?” 杨瑛儿叹口气道:“我是个破了身的不知羞耻的贱人,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打算?只盼看着巧儿成亲,这就寻处尼姑庵出家,就是不知菩萨收不收我……”说着,眼眶已然湿润了。 秋仪之听罢,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不是贱人,那些昏官赃官才是贱人;你更不是不知羞耻,那些贪官庸官才不知羞耻!这点你要想通了!算起来你比我还年轻着一岁,今后的日子还长着,既不能青灯古佛了却一生,更不能自寻短见,知道了吗?” 杨瑛儿听秋仪之这么说,两行热泪早已流淌下来,哽咽着说道:“大人为我伸冤,已是我的再世父母。今天又有这几句话,我更是无地自容。既然大人不要我出家,我不如就当牛做马侍候大人一辈子……不,下辈子也一样侍候大人!” 秋仪之见杨瑛儿一张堪称秀美的脸上梨花带雨,也不禁有些心动,扭头望望含着笑容的林叔寒,又将头别过来,看着杨瑛儿道:“我一个小小知县,身边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人伺候?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杨瑛儿含泪点了点头。 秋仪之这才放心地说道:“你也知道,我手下除了赵成孝外,还有十八个亲兵。这些人虽是山贼土匪出身,现在却大大小小都有战功在身,现在正是太平盛世,讨个生活不成问题,他们一个个又都是单身。你若瞧得上,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你尽管去挑。对了,王老五也是一样,这人就是嘴碎了点,心肠是好的。” 杨瑛儿脸上的泪水未干,神色却已是大异,说道:“就……就怕他们嫌我脏,不肯要我……”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1 另一条线索 - 一代权臣 - 笔讷 “哈哈哈!”秋仪之忽然笑道,“这个你尽管放心,若你真同其中一个成了亲,若他有半点待你不好,看我用军法治他!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也是建议而已,你若有更好的出路,也是不必拘泥于我这十八个亲兵的。” 秋仪之这话说得就非常十分周全了,杨瑛儿听了愈发感动,满脸泪花说道:“大人……大人真是实心为我着想啊!” 正说话间,吴若非已搀着杨巧儿的手从房中出来了。 巧儿见杨瑛儿泪眼婆娑,不觉有些讶异,问道:“姐姐怎么才一小会儿不见,就伤心成这个样子?” 杨瑛儿赶紧擦了擦泪水,说道:“我哪里伤心了?这泪水……用文言将叫喜极而泣,是在为妹妹得了个好归宿高兴呢!” 杨巧儿虽然既聪明又胆大,然而毕竟年轻,人情世故上还未能通晓,也就信了姐姐瑛儿的话,又同吴若非一道与瑛儿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三个女子正莺莺歌歌之时,却听赵成孝走到秋仪之耳旁,说道:“大人,方才我心里头乱,有件正事忘了说。我们县大牢里头,还关着‘了尘宫’里面的十来个小道姑,不知大人如何发落?” 秋仪之脸上的笑容停滞了半刻,随即说道:“这些人我留着还有用,你先帮我看管好了,不能走脱一个。” 说罢,他又笑道:“好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们不谈这扫兴的事情。我就问你,你的喜事什么时候办,心里头有主意了没有?” 赵成孝听了,一张黑脸顿时又泛起红晕来:“这个……这个……听说林先生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我还想请先生帮忙推算推算哪天是黄道吉日呢!” “哪里来什么黄道吉日?这都是古时候的闲人、蠢人,瞎读易经,想出来懵人用的。赵将军想什么时候成亲,就什么时候成亲,不用管这么多有的没的。”林叔寒脸上挂着笑,嘴上却说得冷峻无比。 这就惹恼了一旁的吴若非,只见她一张樱桃小口嘟起,嗔道:“谁同你讨论什么易经正义?不就是让你看看黄历么?不肯吗?” 秋仪之听了,努力忍住笑容,扭头看看林叔寒。 却见这个孤傲无比的“半松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钱,从中挑了几枚散在地上,略略辨认一番后,便又收回衣袖,说道:“本月吉日甚多,明日、大后日、二十五、三十,几天都宜嫁娶。” 秋仪之终于忍不住,笑道:“天生万物,相生相克。有像林先生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孙悟空,自然就有吴姑娘这样神通广大的观音菩萨降服,这难道不是定数么?既然林先生已算出吉日,我看我们军令行事,事不宜迟,赵哥的婚事不如就定在明日好了。不知赵哥、巧儿意下如何?” 赵成孝想了想,说道:“就怕事情太仓促了……” 杨巧儿却是满不在乎:“仓促点怕什么?这里这么多人手,现在时辰也还早,我又不要你八抬大轿抬进门,现在就布置,到明天怎么着也好了。” 她话音刚落,秋仪之便拍案叫好道:“巧儿姑娘果然雷厉风行,若是指挥军队行军打仗起来,怕是比赵哥还强呢!依我看,也不要另找地方了,事情就选在县衙里头办。这几间屋子,除了大堂以外,包括我的卧室,巧儿姑娘瞧得上的尽管挑去做你们的洞房。” 他顿了顿又道:“我赵哥是个可怜人,现在已是举目无亲,只有我同他自小就认识,他这桩喜事,我责无旁贷,喜事一切开销都记在我的账上好了。” 说罢,他便回到屋子里头,取出沉甸甸两个金元宝塞在赵成孝手里头:“这点俗物赵哥不要嫌弃,今后还缺钱尽管找我来要,我哪怕就一两银子,也要分半两给赵哥的。” 秋仪之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赵成孝听了早已是泪流满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拉着杨巧儿的手,结结实实给秋仪之磕了个头。 于是又是吴若非居中指挥,命令众人采办红绸、红烛、火盆、彩衣等婚礼物件,待到夕阳西下之时,原本肃穆庄重的县衙,已是张灯结彩。 第二日,一切准备就绪,赵成孝披红带彩将杨巧儿迎娶过门,一整套仪式走下来虽然有些劳累,却也是喜气洋洋。 此后众人又是热热闹闹地吃喝了三天,一直闹得筋疲力尽这才收场。 一直到了第四天,秋仪之才想起手边还有一件正事要办,因赵成孝同杨巧儿还在新婚燕尔之时,秋仪之不想打扰,便只叫林叔寒同温灵娇两人到自己书房里头来商量事情。 温灵娇此前已经看出林叔寒在秋仪之心中的分量,又见他也是茶道内的行家,便专程叫荷儿精心沏了一壶好茶,并亲自动手倒好,请林叔寒品鉴。 林叔寒也不想同温灵娇关系闹得太僵,见她有意同自己和好,便也顺水推舟地答谢了几句。 秋仪之见这气氛虽不紧张,却也略显尴尬沉闷,便轻咳了两声,说到:“这次请林先生和温小姐过来,是有一件事情同大家谈。” 他扫视了林叔寒和温灵娇一眼,接着说到:“近闻有人冒充天尊教中人物,在江南大肆传播教义,这事事关重大,不能不细查。我等虽然各为其主,然而彻查这桩怪事的立场却并无不同,还望大家能够通力协作。” 温灵娇见他神色严肃,便也正色道:“此事我也是受人所托,只知道江南有人以天尊教的名号,大肆笼络江湖中人——之前被秋大人正法的妙真,就是其中之一。然而我教教主并未下令传教,实则是有人冒充本教名号,在此招摇撞骗。” 林叔寒一边听,一边摇着扇子:“可是妙真已经死了,到底何人在笼络于她也是无从查起,不知温小姐这里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温灵娇摇了摇头:“其实本教在江南势力甚为薄弱,耳目也不灵通,所以才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有了可乘之机。至于其他线索实在是毫无头绪。” 林叔寒内心里头还是对温灵娇这个天尊教圣女有些怀疑,一双三角眼放出慑人的目光来,狐疑道:“真的没有了吗?” 温灵娇毫不心虚地接过林叔寒的目光,说道:“确实是没有了。否则,小女子也不用劳烦借助秋大人和林先生的智慧了。” 秋仪之听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要争吵起来,忙插话道:“这两天我仔细想了一想,我这边似乎还有一条线索没有断……” 此言一出,林叔寒和温灵娇无不一惊,立刻异口同声道:“什么线索?” 秋仪之咧嘴一笑道:“我方才已说过了,在下彻查何人假冒天尊教这份心,同温小姐是一样的,因此我手里头的线索,也不打算向温小姐隐瞒。只是既是我们会同办事,有些话还是要同温小姐说说清楚的。” 温灵娇两道柳眉一拧,说道:“有什么话,公子尽管明说好了。” 秋仪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要温小姐答应我,若是抓到首恶元凶,便要以国法处置,不能用天尊教内私刑,不知温小姐能答应么?” 温灵娇沉思了一下:“可以。反正此人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天尊教中人物,在朝廷看来总是一个反贼,无论如何当头一刀是免不了的。这一刀,是秋大人砍,还是我来砍,又有什么不同?” 温灵娇此前不止一次欺骗过自己,因此秋仪之对她的话也不敢全信,又确认了一遍:“小姐此话当真?” 秋仪之这多此一问却似乎惹到了温灵娇,只听她冷笑一声:“哼!秋大人若是信不过我,那这条线索大人也不必同我讲了。至于我能不能查明这件事情,也无须大人挂念。”说罢,她起身便要离开。 秋仪之见了,心中一紧,忙道:“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你怎么这样就不高兴了?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我手里头的这条线索,还非要你去,才能验证灵与不灵呢!” 温灵娇这才慢慢坐下,撅着嘴道:“好吧,你先说说看。” 于是秋仪之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自己的下一步对策,同林叔寒和温灵娇细细讲了。 温灵娇听了,尚在凝眉沉思,却听林叔寒道:“大人此计甚好,成则可喜,不成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自然可以去试一试。只是里头还有些细节需要打理打理。” 说罢,林叔寒便将自己的意见详细讲了一讲。 秋仪之认真听他说完,不禁赞道:“林先生真有真才实学。我若早有林先生辅助,何至于之前好几次都身坠险境,几遭不测?好,我们今夜就按林先生的对策行事!” 当日子时,整个山阴县城万籁俱静,全城百姓都已熄灯歇息,只有两条狗不时发出低声呜咽。 县衙牢房在县城正北,因其中之前关押的李慎实、妙真居士两个要犯都已正法,看管得已不十分严谨,只留下秋仪之手下一个亲兵在牢房门前值夜。 他也无心一本正经地肃立站岗,不知从何处搬了几块断砖,在地上搭起一张简陋凳子,蹲坐在上面,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 他正在半梦半醒只见,却听有四五个人往自己这边走来,满脑子的睡意顿时消散无踪,“倏”地站立起来,喝道:“什么人?大半夜的怎敢还在城中乱走?不知道宵禁严令么?这里是牢房重地,小心老子抓你进去!” “你吼什么?是我!”来人之中一人说道。 那亲兵听这嗓音甚是熟悉,便举起放在地上的“气死风”灯,高高举起,勉强看清来人面孔,忙行个军礼道:“原来是大人来了。这大半夜的,大人不在房里头好好休息,怎么想到跑到我这里来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2 “软硬不吃” - 一代权臣 - 笔讷 说话之人,正是秋仪之,他走近几步道:“你小声点儿说话,想把街坊领居都吵醒了吗?” 说话的这个亲兵武功虽然平常,却生就一副大嗓门,脖子上又有一块黑色的胎记,因此得了个“黑颈蛤蟆”的诨号。 这“黑颈蛤蟆”见秋仪之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便努力压低声音:“大人可是来巡夜的么?还带了这么多人。” 秋仪之并不回答,却问:“我记得似乎应该不是你值夜嘛,难道是我记错了?” “黑颈蛤蟆”答道:“大人不愧是读书人,真是好记性。今晚原本不是我,可是赵头儿正办着喜事,我们几个弟兄心想着一人多值一天,让赵头别荒废了这几天的好日子。” 秋仪之听了,笑着赞道:“好,这事情虽然不大,却也看出你们几个有情有义。你们这份心我知道了,回去一人赏你们十两银子。” “黑颈蛤蟆”听有赏赐,立即兴奋地说道:“那我就先谢过大人了!”他高兴之余,忘了小声说话,嗓门又大了起来。 秋仪之听了,忙用手指在唇上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我不是叫你小声说话么?我问你,‘了尘宫’里头的那些小道姑,还关在里头么?” “黑颈蛤蟆”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在的,在的。大人是要进去看看她们么?” 秋仪之道:“没错,我有话要问他们,你把牢房钥匙给我,然后就在外头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知道了吗?” “黑颈蛤蟆”忙答道:“是,知道了。就是里头黑得很,待小的进去给大人点几只蜡烛,大人再到里头问话吧。”说罢,便要转身跑到牢房里头去。 秋仪之一把拉住他,说道:“不必了,我要的就是里头黑乎乎看不见人。你守在这里就好。”说罢,便领着身后几人推门进了牢房。 牢房之中果然如“黑颈蛤蟆”说的那样,偌大的空间之中,拢共才点了两盏小油灯,豆大的火焰放出的虚弱的光,完全无法穿透牢房之中浑浊的空气,仿佛立即就要熄灭一般。 紧跟在秋仪之身后一同进来的,除了林叔寒、尉迟霁明之外,还有温灵娇和荷儿二人。 秋仪之定了定神,轻声唤过温灵娇,抬手向前一指,说道:“温小姐,‘了尘宫’里头的几个小道姑,就关在那边,你就依计行事吧。”说罢,便将手中拿着的钥匙递给了温灵娇。 温灵娇接过钥匙,点点头,刚要迈步往前走,却见前头漆黑一片,便对荷儿说道:“荷儿,你不是随身带了灯笼么?现在不点,难道还要原样带回去不成?” 荷儿赶紧取出火媒,将灯笼点亮,闪身走到温灵娇身前,靠着灯笼放出的微弱的光线,慢慢向前走去。 两人走了约有十来步,果然见到一个颇大的牢房,里头横七竖八睡了十来个小道姑——这些小道姑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睡得倒还踏实,隐隐间发出轻微的鼾声。 秋仪之只留在原地并不紧跟上去,听见温灵娇深吸一口气,却似乎被牢房之中沉闷污浊的空气呛到一般咳嗽了几声,这才听她喃喃吟诵道: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凌无是处。 这段咒语,秋仪之听了不知有多少遍,正是天尊教里每次祷告或是礼拜之前,必然要念诵的,可以说凡是天尊教徒,就没有不会的。 秋仪之身旁的林叔寒却小声耳语道:“大人,这段话林某在书上也曾见到过,却不料真的由人吟诵起来,居然也动人心魄,难怪天尊教能够蛊惑人心了。” 秋仪之并不答话,只点点头,接着听温灵娇说道:“怎么?尔等还是不是圣教门徒了?或者是睡觉睡糊涂了,连天尊的教义、先师的教诲也都忘了?难道死后想下地狱吗?” 那群小尼姑其实早已醒了,温灵娇口中念的咒文,她们也都熟悉,只是在这官家大牢里头,骤然听到有人念诵这段咒语,一时都惊呆住了,还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觉,没有半个敢搭腔的。 温灵娇见状,轻轻叹口气,故意抬高了声音:“真是可惜,我费了多少气力,走了多少门路,才混进来,想要救我圣教弟子出去,却不想走错了衙门,真是可惜。荷儿,我们回去!”说罢,转身就要往牢房外头走去。 谁料温灵娇还没走动一步,牢房内的小道姑便骚动起来,过不多久,其中便有个胆大的,鼓起勇气问道:“你……你真是圣教派过来救我们的?” 温灵娇却不回答,又复吟诵道:“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她念到一半,牢房里的道姑们便跟着念诵起来:“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凌无是处。” 她们如此这般将这段不长不短的咒文反反复复念诵了有七八遍,温灵娇才停下,说道:“这是我圣教中第一密语,凡是圣教信徒无一不会,外人则都闻所未闻,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还是方才开口的那个道姑,眼含热泪道:“原来真的是圣教天使,终于来救我们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抽泣起来。 她这一哭不打紧,所有的小道姑都跟着哭成一片,整个牢房之中立时是喧闹不已——若不是秋仪之早作安排,定然会引起牢房内外看守的注意。 却听温灵娇厉声道:“不要哭了,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她这一句说得甚有威严,十来个道姑立刻放低了声音,虽然还有几个在哽咽,却已是安静多了。 于是温灵娇在黑暗中冷冷地说道:“这回你们总算是能相信我是圣教来救你们的了吧?” “信了,信了,信了。”那群小道姑七嘴八舌地答道。 “然而我却不能相信你们确属圣教弟子!都知道我天尊教在北方流传甚广,而在南方有些式微,无故冒出你们这么许多弟子来,难免叫人疑心。我且问你,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都是圣教门徒,有什么凭据没有?”温灵娇又问道。 那群小道姑面面相觑了好一阵,答道:“沙门有度牒,道家有戒牒,从没听说天尊教还有什么凭据啊。” “哼!”温灵娇冷笑一声,说道,“荷儿,你把你的东西,给这几位看看。” 秋仪之在黑暗之中,借着昏暗的灯光,模模糊糊看见荷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什么物件,隔着牢房的栅栏,向里头众多道姑展示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天尊教的凭据啊!”其中一个道姑恍然大悟,“可……可是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东西……就连……就连妙真师傅那里,似乎也是没有的。” “你当真?”温灵娇问道。 又一个道姑说道:“确实没有。我就是伺候师傅日常起居的,从没见过这样东西。” 温灵娇听了,已是心中有数,便道:“这也不怪你们,或许你们入教时间尚短,那妙真办事机密,你们没见过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那我问你,引见你们入教的又是教中哪位神使?” 那群道姑又窃窃私语了一番,回答道:“也没什么人引见。就是有一天,妙真师傅说将来我们不读《道德经》、《南华经》了,要改读天尊教经典。其实也没读旁的东西,就把方才我们念的这篇咒文背熟罢了。” “那妙真是什么时候叫你们改宗的?之前又有什么迹象,你们还记得吗?”温灵娇追问道。 “大概也就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了吧……要说迹象么?我好像记不太清了。”其中一个道姑说道。 却听另一个道姑说:“有迹象,有迹象。那时候来了个游方的穷书生,过来同妙真师傅说了好一会儿话。我还以为他死定了呢,却不料他在宫里头住了三天,师傅就完完整整、恭恭敬敬把他送了回去。好像这人走了以后,师傅就让我们改念天尊神咒了……” “哦?”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讯息,温灵娇立刻精神一凛,说道,“看来眼下只有此人能够证明你们的圣教信徒身份了。不知你们是否还能联系到他?” 那群道姑又窃窃私语了一番,其中一人说道:“此人后来又来过几回,都是妙真师傅亲自接待的,我们连这人名字叫什么都不清楚,又怎能知道怎样联系到他呢?” 却听另一个道姑惊道:“对了,妙真师傅似乎有个上了锁的秘匣,不知藏在她的卧室还是书房里头,或许里面有同那人的通信或者文书什么的也说不定。神使若是能找到,就能证明我们的身份了。” 至此,一条清清楚楚的线索已浮现在温灵娇和秋仪之眼前。 于是温灵娇暗中记下这个道姑的话,又道:“你们所言扑朔迷离,难以确认,只有等我前去‘了尘宫’查明实情之后,才能救你们出去。”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你们是我天尊圣教门徒的神情,可曾同旁人讲起过?” “没有,没有。妙真师傅交代过,杀人的事情我们都是从犯,最多打几板子就放出来了。入教却是谋逆大罪,抓住了就要砍头。因此我们从没同旁人讲起过……” “那样便好!”温灵娇道,“待我查明真相,自然会救你们出去。” 那群道姑眼看温灵娇转身就要离开此处,不由得心里着急,忙道:“神使留步。听说这里新来的县官厉害得很,有名的软硬不吃,不知神使有什么办法能救我们出去?” “哈哈哈!”温灵娇忽然笑出声音来,“好一个软硬不吃!” 她这句话不知是讲给牢房里的这群道姑听的,还是讲给隐藏在暗处的秋仪之的,抑或是说给自己听的,总之温灵娇是没有放慢半步,一路离开了大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3 无情最是帝王家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一路跟了上去,在温灵娇身后说道:“我在牢里头都听清楚了,看来‘了尘宫’中或许真的有天尊教的线索。待明日天明,在下再同温小姐一同前去查访如何?” 温灵娇点点头,算是答应,又道:“那就有劳公子了。现在时辰不早,我等且先回去歇息,待天明启程之时,公子再来叫我好了。” 说着,温灵娇蹲了个福,便在荷儿的引领之下,往自己暂住的客栈缓缓走去。 秋仪之目送她们离开,刚要回去,却听身旁的林叔寒说道:“大人,这事情你有什么打算?” 秋仪之疑惑道:“什么叫‘有何打算’?现在首要之事,不就是要先查明其中真相么?” 林叔寒道:“那查明真相之后,又当如何?” “这个么……无非是拿到首恶元凶之后,便要将其明正典刑。此人不管是不是真的天尊教徒,宣扬邪教教义,总免不了三山街口上走一遭。”秋仪之答道。 却听林叔寒幽幽地说道:“大人有没有想过,若这处‘了尘宫’真的是邪教的据点,若江南道观寺庙都又都已被邪教侵袭,秋大人又将如何处之?” 此刻夜色正浓,秋仪之隔开层层黑暗,实在无法看清林叔寒脸上的表情,心中却是起伏万千:若诚如林叔寒所言,那以江南官场同各地僧道寺观的联系,难保这些官员就同天尊教毫无瓜葛!要知道,之前办理从殷承良那边牵扯出的案子,就已让数百江南官员官帽落地,若再因天尊教一事掀起大狱来,那势必将是天下震动。 想到这里,秋仪之的背脊不禁一阵阵发寒,许久才道:“今时不同往日,若江南官场再出什么乱子,恐怕就要动摇大汉社稷根本了。这件事情如何处置,还请林先生教我。” 林叔寒听了,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见夜色之中也看不清是不是又旁人在偷听,便说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先回去再说。” 秋仪之一路摸黑回到书房之中,点起两支蜡烛,便迫不及待地问林叔寒道:“林先生这样机密,不知有何妙计教我?” 林叔寒也不着急,自己为自己倒了杯凉水,又找了张椅子坐下,这才缓缓说道:“这一路上,林某也想了许多。若秋大人只是个寻常官僚,不管你官做的有多大,以我幕宾的身份,只有一个主意:就是此事就当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插手!” 他看着秋仪之一脸的惊疑表情,自得地一笑,接着说道:“可是大人却是与众不同,好就好在是当今万岁的义子,随便说句话、随便写封信便能上达天听。因此——” 林叔寒故意拖长了声音:“因此,若能抓住这件事情背后主使之人,秋大人是既不能就地处置,也不能交由温灵娇处理,必须立即送往京城洛阳皇上哪里。这里头的案情,你一个字都不要过问!” 秋仪之听林叔寒说得斩钉截铁,试探着说道:“这个事情缘由,总能问问吧?凭空这样交个人上去,皇上问下来,我一问三不知也不好……” “不!”林叔寒说得异常坚定,“若大人还信得过林某,就一句话也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能问。” 他见秋仪之依旧是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大人,下面的话我本不应当多说,然而你我引为知己,有些话还是不吐不快。” 说罢,林叔寒不由自主地从座位里头站起,绕着书房走了一圈,这才说道:“林某说话之前,要先问秋大人一个问题。” 秋仪之立即点头道:“有什么事情,林先生只管问好了。” “请问大人,大人帮着皇上将整个江南官场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让原本是幽燕王的当今圣上终于能够掌控这天下财税重地。这样大的功劳,不知皇上赏了大人些什么?”林叔寒问道。 秋仪之想了想:“好像也就是写信过来勉励了几句。其实我做事情全凭一份良心,赏不赏的,也没放在心上。” “大人一个当臣子的,能有这样的想法,可谓至诚至信,乃是人主之福。”林叔寒说道,“可是圣上的帝王心术,大人又知道多少呢?” 林叔寒在秋仪之如炬的目光之下又绕书房走了半圈:“就拿皇上来说,大人立了这么大功劳,皇上就真的不想赏赐大人么?偏偏大人淡泊名利,是既不能颁赐金银,又不能加官进爵。功臣良将到了人主无法赏赐是怎样的下场,大人饱读诗书,恐怕不用我说,心里也是清清楚楚的吧。” 林叔寒这一番话,说得秋仪之不寒而栗:“这……这怕是先生危言耸听了吧?圣上同我虽无父子名分,却有父子情谊……而且皇上最讲仁义,也是做不出前朝昏君那种兔死狗烹的事情来的……” “哼!”林叔寒冷笑一声,“大人是个聪明人,岂不闻‘无情最是帝王家’么?不妨想想,大人现在的三个兄长,若是其中那个犯了谋逆大罪,圣上会否网开一面,饶他一饶呢?” 林叔寒不待秋仪之回答,又紧接着说道:“当年祖龙与吕相关系是何等样的如胶似漆?以至后世史家常有吕相乃祖龙生父的推断。然而一俟吕相功高盖主、封无可封,祖龙便毫不犹豫罢官查办,虽未取吕相性命,然而不过三年,呼风唤雨的吕相便呜呼哀哉了。秋大人不妨想想,当今皇上的胸怀比之祖龙如何?秋大人与皇上的情分,又真的比得上当年的吕相么?” (祖龙——秦始皇;吕相——吕不韦。) 秋仪之听了林叔寒这番层层递进的说理,也确实觉得其中未必没有道理,却也要争辩两句:“林先生这话,在下就未必苟同了。祖龙虽然雄才大略,然而生性多疑,不比当今皇上心胸开阔,林先生可不能随便作比。” 林叔寒又是一声冷笑:“就算大人此言不虚好了。说句不恭敬的话,皇上百年之后,不知哪位皇子继位,到时有没有皇上这份心胸,可就难料了……” “好了,好了!”秋仪之忙开口打断林叔寒的话,“我们好好在说处置天尊教案件的事情,怎么就说起皇上、皇子来了?林先生的苦心,我心里有数,在下既然礼聘了先生为师,自当言听计从。” 林呼喊也感叹一句:“大人能有这几句话,也不负我长篇大论说了这么许多……” 言罢,两人便详细计议起事情来,两人一夜未眠,一直说到东方既白,这才和衣睡觉。 睡了没有多少时间,秋仪之便又惊蛰而起,望望窗外日头,不过是辰牌时分,想起自己今日还要放着温灵娇独自去“了尘宫”里头办案,便赶紧洗漱一下出门去了。 秋仪之想到昨夜林叔寒同自己一样也没睡好,便不去打搅他,只叫了尉迟霁明一道,往温灵娇下榻的旅馆而去。 山阴县是个小县城,走了没几步,秋仪之便远远看见温灵娇和荷儿两人,一人各牵一马一驴,正在旅店门口准备启程。 温灵娇耳清目明,远远望见秋仪之往这边来了,便高声道:“秋大人起得好早,我正要去县衙叫公子同行,却不料公子自己先来了。” 她又扭头对荷儿说道:“荷儿,想必秋公子和尉迟姑娘还没吃过早点,你事先准备的糕点,不如拿几样给他们二位充充饥。” 荷儿答应一声,便从随身行囊之中取出一包点心,毕恭毕敬地递到尉迟霁明手中。 尉迟霁明还真没吃过早饭,接过纸包立即打开,见里头是码放齐整的四块糕点,便自取了一块塞在嘴里,这才将其余的递给秋仪之。 秋仪之腹中也有些饥馁,捻起一块咬了一口,松软糕点里头玫瑰花的味道顿时在口腔当中弥漫开来——这样的美味虽然比不上吴若非,却也是堪称沁人心脾了。 于是秋仪之谢过之后,便叫几人各自上马上驴,往城门方向而去。 几人还未出门,却听身后传来高呼:“大人,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我几乎迟到了。” 秋仪之忙在马上别转身子扭头看去,竟是林叔寒一边高呼、一边往自己这边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熬夜特有的疲乏,身后则亦步亦趋跟着他的知己吴若非。 秋仪之原本不愿打搅他们,可他们既然来了,就没有不带他们同行的理由,又念及林叔寒是一介书生、吴若非是弱质女子,便就在城门口找家客栈,借了一辆牛车,便迤逦往“了尘宫”方向而行。 有了代步工具,一行人走得便甚是轻快,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到了“了尘宫”门前。 林叔寒将“了尘宫”四处打量了一番,不禁赞道:“妙真这个妖道,虽然素行不轨,眼光倒也不差。能选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常住,也算是风流雅士了。” 秋仪之闻言,抬眼看了看这处坐落在青山脚下、绿水侧畔的道宫,点了点头说道:“林先生这话原也不错,在下初来此地,见这番美景,也当这道宫主人乃是一位清雅之士,这才放松了警惕,险些丧命。” 他一边说,一边从胯下那匹汗血宝马背上滚落下来,取出事先带好的钥匙,扯去贴在宫门前的封条,又将门锁打开,用力一推——“了尘宫”尘封了几个月的木门便“吱呀”一声豁然洞开。 秋仪之迈步入内,只见因缺乏打理,又逢酷暑草木疯长之际,宫中庭院里头的花草已是十分茂盛,几乎将一条蜿蜒的小径全部遮掩住。原先那处十分夺人眼目的画廊上缠绕的紫藤,更是长得遮天蔽日,只是花期已过,上面的紫藤花统统凋零,只剩下墨绿色的叶子,走在下面竟显得有些阴森。 秋仪之见到这样一幅破败的景象,心中也是一寒,暗自感叹一番,便将身后诸人让了进来,伸手道:“诸位请进。”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4 线索重连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温灵娇、吴若非、荷儿等人鱼贯而入,见到这样一幅景象,自然别有一番感慨。 吴若非上下观看了一番,却道:“公子,这处园林倒也别致,就是这紫藤花架下面怎么刨出来几个大坑?” 秋仪之沉沉地说:“这便是那妙真妖道祸害年轻男子之后,将他们埋藏在这里,若不是杨瑛儿一案,这里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天日呢!” 吴若非听了,立时是花容失色:“都说是‘十三命奇案’,难道这十三具尸首,就都埋在这几个土坑里头?” “除去毕秀文,一共十二具。”秋仪之答道。 吴若非见这几个坑洞都有近一丈深浅,烈日不能照透分毫,一个个黑漆漆的,仿佛直通地狱一样,忙蹙着眉道:“这里太阴森了……我……我不想进去。” 秋仪之也不勉强,便吩咐道:“霁明,你且先陪着吴小姐在外面观赏观赏附近景致,我同其余几位进去查访查访,好么?” 尉迟霁明早已同吴若非处得亲爱,想也不想便答应了。秋仪之等人也知道这尉迟霁明武艺非凡,便也十分放心地往妙真生前的书房而去了。 之前秋仪之差点在这“了尘宫”里头遇难,因此他虽只来过一次,印象却是深刻无比,没费什么功夫就进了妙真生前所在的书房。 推门进去时,只见此处陈设也甚是雅致,除许久没人来打扫,四处都蒙上了一层尘埃之外,一切物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处凌乱,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因此秋仪之等人搜检得也甚是仔细小心,然而妙真这书房之中藏书虽杂,却也都是些《道德经》、《南华经》之类寻常经典,偶有几部从《道藏》之中辑录出来的,旁人看来似乎少见,可是放在林叔寒这样博览群书之人眼中,却不过尔尔。 众人搜索了有大半个时辰,依旧没什么收获,正当要心灰意冷之际,却听荷儿高声说道:“小姐,你看这里是不是有道暗门?” 温灵娇扭头看去,却见荷儿在一只书架便敲敲打打。 秋仪之知道天尊教行事诡异,挖掘隧道、设置暗门之事,他们原本就是内行,便赶紧快步走上前去,说道:“还是荷儿眼光好,却不知发现了什么?” 荷儿得意地瞟了秋仪之一眼:“我也不知是什么,只是觉得这只书架后头有些奇怪而已,不若劳动公子将书架挪开,或许能有些发现。” 秋仪之听她说完,抬头看了一眼这只书架,见它也有一人来高、五六尺长短,上面摆满了书籍,显得十分沉重,用力摇了摇却竟然十分活络。 于是秋仪之活动一下肩膀,用力将书架使劲推了一推,果然将整个书架推倒一旁,露出一扇上了锁的暗门来。 秋仪之见状,不禁挠了挠头:“这个妙真,果然有些诡异!然而这道门加了锁,我们还得细细寻找钥匙,才能入内。” 温灵娇却莞尔一笑道:“公子忘了么?你身上佩着的宝刀,削铁如泥,就是刑部大牢的官锁也是如穿鲁缟,妙真这一把小锁,又何足挂齿呢?” 秋仪之一拍脑袋:“小姐提醒的是。”说罢便抽出腰间宝刀,双手握着瞄准了半天,这才举刀劈下。 这把锁果然不过是寻常之物,在秋仪之手中这柄乌黑的西域宝刀的破坏下,顿时断成两截,“嘡啷”一声掉在地上。 于是秋仪之收刀回鞘,又伸手推开暗门,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 却见这间暗室四面都用石墙围住,连个出气的风口都没有。房间正中摆了一张大床,床上被褥尚在。床边柜子上摆满了角茎、缅铃、玉苁蓉之类物件——不要说是温灵娇、荷儿两个女子了,就是秋仪之、林叔寒这样的男儿,见了也是面红耳赤。 (这几样东西请自行搜索。) 秋仪之轻咳一声,算是定了定神,又向屋内其他地方扫视了一遍——见正对床头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只匣子,也用精铜小锁小心锁住。 秋仪之只好再次抽出腰间宝刀,用刀刃轻轻挑断锁头,将匣子打开,却见其中装了几本书册。 他略略翻了几页,便对林叔寒说道:“林先生,这是妖道妙真的日记,里头或许写了她同天尊教的瓜葛。你一目十行,帮我就在这里翻阅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确实线索。” 林叔寒点了点头,接过秋仪之递过来的匣子,说道:“暗室里头甚是诡异,光线又暗,我们不如出去再一同参酌这几本日记?” 说罢,他也不待秋仪之等人答应,便合起木匣,自顾自走回书房,在书桌之前从容坐定,一页一页翻跃起妙真身前所写的日记来。 这林叔寒读书果然极快,写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篇幅,他只要扫过一眼,便已了其大旨,旁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在数书页罢了。 这样又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林叔寒已将整整五册日记统统翻阅完毕,长出一口气之后,重新将日记放回匣中,合了起来。 秋仪之忙问道:“林先生,发现其中有什么线索没哟?” 林叔寒又长叹一口气:“唉!这个妙真竟是个痴人。她一心想追求长生不老、容颜永驻之术,却不知此术虚无缥缈,寻访天下名师,先练武功,再学道术,却始终不得其门。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修炼采阳补阴之术,也不过是似有成效,并无确切成效。”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妙真因对道学失望,因此才想投入天尊教门下,想瞧瞧这从西域流传过来的宗教,有什么特别本事。然而她几次投靠天尊教,以至备下无数银钱,托了门路一直将效忠文书投到天尊教圣女——” 林叔寒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温灵娇,又接着说道:“然而圣女却以种种缘由,拒而不受。据妙真的日记记载,她越是入不了天尊教,就越是相信天尊教中必有异数。直到……” “直到什么?”温灵娇问得甚急。 “直到有一天,‘了尘宫’中来了一人,说是天尊教里派来的。她乍见此人无故前来,生怕他是假冒的,便留此人在‘了尘宫’里头暂住一晚。同他彻夜长谈之后,听其教义也算熟悉,知道天尊教内机密也是不少,便彻底相信了此人,送了几百两银子给他,又与他……行了苟且之事。此人也甚是满意,当即就纳妙真入教。”林叔寒喘了口气,“之后的事情,妙真的日记上就没有记载了。” 温灵娇听了,轻声念叨:“不知妙真有没有记录如何联系到那个纳他入教之人呢?我们要找的不就是此人么?” 林叔寒听了摇了摇头:“没有。只说是此人有时候会过来取些银子,却不知应当如何能联系到他。” 温灵娇道:“这么说,这条线索算是断了咯……” 秋仪之却道:“断了的线索,总比没有线索强吧……”然而他话虽这么说,却也没有什么好对策,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好。 正当满屋子的人沉默之时,却听屋外传来尉迟霁明的声音:“叔叔,叔叔,我抓住一个奸细!” 秋仪之听了一惊,忙夺门而出,果然见尉迟霁明押着一个人,往书房这里走来,一直将此人押到秋仪之跟前,伸手一推,便将此人推倒跪在地上。 秋仪之仔细端详那人,见此人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稚气,惊恐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手足无措,实在不像是个奸细的样子,便问尉迟霁明道:“霁明,这人怎么就是个奸细了?你可不要拿错了人。” 这话说得原本信心满满的尉迟霁明也不免有些犹豫:“这个……我看这个人在道宫门口鬼鬼祟祟地不知探听些什么,行迹十分可疑,就先把他抓住再说。叔叔好好问问,若此人真不是奸细,我给他陪个不是就好了。” 秋仪之点点头,问那人:“你给我抬起头来,我问你,你跑到‘了尘宫’这里来做什么?总不见得是来修道的吧?” “是,是。我就是来修道的……”那年轻人想也不想随口答道,说的话却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睁大了一双眯缝眼,紧张不安地盯着秋仪之看。 秋仪之见他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成心吓他一吓,忽然厉声喝道:“天尊教!” 这一声喊可不好,立刻将那年轻人唬住了,怔了半晌才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圣教名号?” 秋仪之听了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来,在温灵娇耳边说道:“你认识他么?” 温灵娇轻蔑地一笑,随即摇了摇头:“这人傻瓜一样,我怎么可能认识?” 秋仪之也是一笑:“你没看见我刚说‘天尊教’三个字,他就被吓住了吗?说不定真是你们教里头的人呢!” “我圣教信徒有数十万、上百万人,我哪能个个认识?”温灵娇答道,“你不是会审案么?不如就审审这个人,看他到底是何底细。” 秋仪之听温灵娇这话说得虽不客气,倒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他眼睛一转,灵机一动道:“不瞒这位说,在下是心慕天尊圣教,想来过来拜妙真居士为师的。奈何在下消息闭塞,不知妙真师傅已出了事,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却见这位兄台器宇不凡,或许是圣教中人,因此才试探了一句。” 他见那年轻人脸上神色渐渐平和,知道自己三言两语已让此人有了三分信任,忽然一拍大腿:“哎呀,这位兄台怎么还跪着呢?” 说着,秋仪之便弯腰伸手,将此人扶了起来,又抬头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你出手怎么这么重?得罪了天尊教的神使,你吃罪得起吗?” 尉迟霁明是个直肠子,听秋仪之当面斥责,立刻就发起火来,努着嘴嗔道:“叔叔怎么说话呢!我又没做错事!”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5 于坛主?余坛主?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一愣,唯恐尉迟霁明闹起来穿帮,方才自己那番话就白说了。 正在这时,吴若非靠到尉迟霁明耳旁,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尉迟霁明听了,脸上虽还带着不满,却总算是不说话了。 于是秋仪之松了口气,又对那年轻人说道:“这位是我的侄女,从小不学女红,专门练武,方才得罪这位兄台,在下先赔个不是。”秋仪之也真做得下去,当即朝那人作了个揖。 那个年轻人倒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故作大度道:“没事,不知者不过嘛!就是这位小姐出手太重,我这边脖子还疼呢。” “得罪,得罪。却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秋仪之道。 “在下费廉。不知这位公子又如何称呼?”年轻人说道。 (费廉——蜚蠊……) 秋仪之故作惶恐道:“原来是费兄。在下徐甲,乃是附近的一个生意人,因仰慕天尊圣教,原本想来投靠,却不料妙真师傅坏事,正愁没个主意。”不知怎的,秋仪之忽然想起了之前在平定天尊教之乱时候用过的化名。 费廉见秋仪之穿着打扮虽不华丽,却也是十分整洁干净,而他身后几个衣装讲究得多的人,却以他为马首是瞻,便料想他是个平日略勤俭节约些的富家子弟。 于是这个费廉思量了一下,说道:“那便是徐兄同我圣教没有缘分了。” “不,缘分还是有的!”秋仪之道,“在下这不在这里碰到费兄了吗?” 费廉立即被伶牙俐齿的秋仪之说服:“这……徐兄说得也有一些道理。” 秋仪之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塞到费廉手中,笑嘻嘻地说道:“一看费兄器宇轩昂,想必是天尊教中极重要的人物。在下想着与其拜在妙真师傅手下,还不如直接投靠费兄。还望费兄能够成全在下一片仰慕圣教之心。” 费廉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这锭金子,也有一两多重,合白银十两,够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了,心中十分欢喜,却强忍住笑,故作严肃道:“我圣教向来严密,无熟人引荐不能入教。你我萍水相逢,随随便便就荐你入教,似乎有些不妥吧?” 秋仪之见他眼中闪过金光,心中一笑:“我同费兄聊得甚是投机,也算是熟人了,还请费兄能够通融通融。” 说着又掏出一锭将近二两重的金子来,递到他手中。 费廉赶紧接过金子,掂了掂居然比方才那锭还重,见这个叫“徐甲”年纪轻轻便出手阔绰,料想必然是个哪个富商或者地主的儿子,这种纨绔子弟的钱是最好骗的。 想到这里,费廉一边佯装漫不经心地将金子塞入怀中,一边正色道:“好吧,我念你一片真心,就破个例,让你加入天尊教好了。唉!我这样办事,还不知虞坛主要怎么发落我呢!” 秋仪之听他矫情,赶紧在衣袖里掏了掏,然而他今日只带了这两锭金子,除此之外就是些散碎银两,便扭头看了看温灵娇,却不敢直呼其姓氏,说道:“你还带了金子吗?先借我一些,我好孝敬孝敬这位圣教天使。” 温灵娇“哼”了一声,又扭头对荷儿说:“我身上从来不带金银这种俗务,你带了么?先给秋……给他用用。” 荷儿听了,眼睛一瞟,从怀中掏出一颗麻雀蛋大小的珍珠,递给秋仪之,还不忘补一句:“这是正宗的东珠,抵得上县城里头一套四合院呢。” 秋仪之心想:这一来一往的,我居然欠下这么多债,偏偏还是欠了这刁蛮的荷儿的,这笔债可要早些还了,否则还不止这个唇薄齿利的荷儿会说些什么呢。 不过这也是后话,秋仪之接过东珠,把玩了一下,便送到费廉手中,说道:“小小宝物,不成敬意。还望费师兄能在坛主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今后若有缘能够见到坛主金面,在下自然还有孝敬。”不知不觉只见,秋仪之已改了称呼。 费廉迫不及待地取过荷儿这颗珠子,见这珍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泛出诡异绮丽的光彩来,心道:“果然是件宝物,那个小丫头说的,值县城里一套房子绝非虚言!” 于是费廉赶忙将这颗珍珠藏到最贴身的衣襟里头,说道:“好说好说,徐兄既然有心为圣教出力,那想来坛主自会高看一眼。我也会替徐兄在坛主驾前多美言几句。” 秋仪之见这个费廉见钱眼看之下,如此轻易便上了钩,心里头又是得意、又是高兴,又道:“不瞒费师兄说,在下是个急性子,只盼着能早日见到坛主,也算是了却一番心愿了。” 费廉早已放下了所有警惕,眉开眼笑地答应着:“徐师弟真是好运气。下个月十五就是重阳节,虞坛主大开法会,四方教友云集,徐师弟正好趁此机会,听一听坛主教诲。至于坛主肯不肯亲自接见,那就全凭徐师弟的诚意了。” 所谓“诚意”,无非就是肯付多少银子罢了。 秋仪之当然心里有数,便露出满脸谄媚的笑容来:“好说,在下也不是笨人,里头的规矩还是知道一些的。就是不知下月重阳,坛主在何处举办法会呢?” 费廉还算警觉,将秋仪之拉过一边,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便又复提高声音道:“徐师弟只是新进弟子,还不能引荐新人入教,法会之时不能带太多外人进去。” 他忽然又指了指温灵娇,说道:“不过带夫人一同前往,还是不要紧的。”他不知为何将温灵娇认作了秋仪之的老婆。 温灵娇脸上一红,却为了办成这件大事,没有当场发作。 秋仪之脸上也掠过一丝羞臊神情,赶紧掩饰过去:“那就多谢费师兄了,到时还望师兄能够多多照顾。”说着便冲费廉一揖到底,“费师兄是贵人,想必还有要事要办,在下不敢多留,还请师兄一路走好。” 费廉今日原本是来问妙真收钱的,这项事情虽未办成,却无意之间又傍上一个大金主,也算是完成任务了,便又同秋仪之寒暄了几句,高高兴兴便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众人目送这个费廉走远,终于长舒一口气。 秋仪之道:“我等‘了尘宫’一行,虽未找出妙真同天尊教的关系,不过又接上费廉这条线索,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温灵娇却问道:“方才这个姓费的,同公子说了什么?” 秋仪之沉思了一下,说道:“他说,下月十五日,也就是重阳节,天尊教里头一个姓于的坛主,要在……要在明州举办法会,到时候江南的天尊教门徒,都要聚集在那里。” (于、虞,不是笔误,是在兑现伏笔,具体请见拙作第一卷。) 秋仪之见温灵娇也陷入了沉思,便追问道:“不知贵教里头,有没有姓‘于’的坛主?” 温灵娇沉思了一下,说道:“说姓的是‘于是’的‘于’的坛主,那还真没有。若是姓‘富余’的‘余’,那倒有一位,不过此人尚在山陕传教,不可能私自到江南来。” 秋仪之颔首道:“那看来此人是假冒的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姓‘于’,也未必可知。只有我们亲自过去跑一趟,才能知道其中真相了。” 他话音方落,却听林叔寒说道:“我看此事似乎有些怪异,怎么这个天尊教里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到‘了尘宫’里查案时候就来了呢?况且妙真一案,在江南已传得沸沸扬扬,就算真有一个姓‘于’的坛主,他既敢在江南道明州府设法会,又岂会不知这桩通天大案呢?又岂会派人过来联络已死了大半个月的妙真呢?” 秋仪之听林叔寒这番话入情入理、有理有据,也不禁皱着眉毛,犯起嘀咕来了。 却听林叔寒又道:“这个叫费廉的,一看就呆头呆脑的,就算不是他故意假扮来诓骗我们的,像联络外人这样机密要紧之事,那个‘于坛主’又岂能派这样一个人过来?就不怕误事了吗?” 秋仪之听了,额头的两道浓眉锁得更紧了,沉思道:“林先生这话,确有几分道理。然而现在我们除了费廉,也确实是没有别的线索和抓手啊。” 林叔寒也为难地摇摇头:“是啊!退则一筹莫展,进又难保落入陷阱。所谓进退两难,莫过于是了吧!” 温灵娇扫了秋仪之和林叔寒一眼,却道:“林先生真是太过谨慎了,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看这个假坛主的法会,过去闯一闯又有何妨?就算是陷阱,我等将它踏破了便罢,这样瞻前顾后,成得了什么大事?” 林叔寒听了温灵娇一顿数落,心中当然不服,立即反驳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 “而况于无算乎?”温灵娇不待林叔寒说完,当即反驳道,“林先生固然饱读诗书,然而小女子读得却也不少。要是打仗办事,都像兵书里头一样,不如两方将军、军师帷幄之中互相讨教讨教算了,又何苦真刀真枪在沙场上面对阵呢?也免得生灵涂炭。” 秋仪之听温灵娇这话语气虽然平和,意思却是直指林叔寒纸上谈兵,没有实际办事经验——意思极为沉重。 他唯恐林叔寒听了暴怒起来,开口正要劝解几句,却一时不知从何劝起。 不料林叔寒居然“噗嗤”一笑,说道:“温小姐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这事确实是我想偏了。然而做事固然要大胆,心细也是不可或缺的。我先问秋大人一句,明州,你会不会去?” 秋仪之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 林叔寒见状,斩钉截铁道:“好,既然大人决心已下,那这件事情不可拖延、也不能莽撞,必然要我等集思广益,有了万全准备之后,再作行动!”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6 明州华茂楼 - 一代权臣 - 笔讷 大汉为防子民里通外国,自太祖朝起便实施海禁,只开放广州、泉州、明州南方三个口岸通商。其中尤以明州位置最北,又属江南首富之区管辖,因此明州港口规模虽不及广州、泉州来得大,然而论繁华富丽却丝毫不在以下。 又因明州本是一座撮尔渔村,因港口通商方逐渐营造起来,州府四周没有城墙保护,却在港口外设立围堰,将大海同内陆阻隔起来,海上来客必须通过设立在围堰上的关卡,才能进入明州,更不得私自深入大汉疆土。同时大汉子民也不能随意出海谋生。 然而大汉出产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在海外均为富商贵族趋之若鹜的珍品,海外客商从大汉进货之后,只要历经千难万险、跨越五洋七海,安然到达祖国,仅一转手之下,便是十倍、二十倍的暴利。 因此尽管有重重限制,大汉关税又极高昂,海外客商依旧是趋之若鹜,不仅明州城中日本、朝鲜、暹罗,乃至波斯、阿拉伯、欧罗巴的客商络绎不绝,港外各国来的商船也都是壅塞不堪,好似渔民刚从海里捕获的沙丁鱼一般,将整个明州港堵得滴水不漏。 其时正是九月中旬,蔓延许久的三伏酷暑将尽,气候虽还有些炎热,却也是秋高气爽,令人舒爽不已。 却见城外一票人马自西面迤逦而来,打头一人年纪约在二十三四岁模样,长得虽不高大,却是眉清目秀。他衣着并不显得十分华丽,却也是十分干净齐整,特别是胯下一匹青色骏马英姿勃发,显是名贵马种,让内行之人一看便知此马主人乃是非富即贵。 此人身后则又跟着两匹骏马,马上所乘的却是两位女子。这两位女子一个年纪同此人相仿,面目清秀异常,仿佛天仙下凡;另一人年纪不大,只在十五六岁,身着一身劲装,也是英姿飒爽。这两位女子后头则跟着一名骑着毛驴的姑娘,一身丫头打扮。又有一个师爷模样的读书人,也骑着一头健驴,随侍在左右。 其后则有八个精壮家丁,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沿宽阔官道便往明州城而来。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若在其他地方,定然极为引人夺目;然而明州乃是繁华已极的所在,这样的人马一天不知要走过多少队。因此官道两旁行人见了,也不过是多看了一眼两眼,也就低头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走了一阵,领头的年轻人手搭凉棚,遥遥望见远处一座虹桥飞驾两岸,桥上人群川流不息,便稍稍放慢马速,待身后女子近前,举起马鞭向前一指道:“想必前面那座高桥,便是‘永丰桥’了,通过此桥,越过甬江,便到了明州境内了。” 那女子点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柔弱神情:“那好。我看此处甚是繁华,想必酒店客栈也是不少的,我等先选一处清净些的客栈住下,再去办事好了。” 说话之人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她姓温小字灵娇,乃是江湖之上鼎鼎有名的天尊教的圣女,她的兄长便是天尊教堂堂教主,只言片语之间便能搅得天下大乱。 而同她说话的这个年轻人名叫秋仪之,身份也绝不寻常,乃是当今皇上自小认下的螟蛉之子,在讨逆之役中立下不世之功,却为辟祸而甘愿来江南当一个小官。然而其人却如丢在死水中的一块石头,刚一赴任便搅动江南官场,以至于江南道官场风声鹤唳,一时之间半数官员落马。 秋仪之此行是自作主张,以游山玩水之名,实际则是顺藤摸瓜私自来到明州查办伪天尊教一案。 因此他假扮富户客商,将本职的山阴县中事务交给下人搭理,自己则带了温灵娇及其他几个随行人员,越过甬江之上的这座永丰桥,真正来到明州府辖内。 明州果然是异常繁华,然而这繁华景象同京城洛阳、江南首府金陵、幽燕首府广阳又不尽相同—— 京城洛阳乃是天子脚下,商坊区域自同其他区域分开,显得井井有条; 金陵是六朝古都,形制同洛阳相仿,虽不像京师那般严整呆板,商铺酒肆却也是围绕一条秦淮河层层铺开; 只有广阳同明州相似,均因南北货物交易而繁荣起来,然而广阳建城过程当中,时为幽燕王幕僚的当今宰相钟离匡处心积虑、小心规划,面上看去虽无章法,却暗含机要。 ——然而明州则没有钟离匡这样的异能之士打理,历任官员均是庸庸碌碌,任凭往来客商随意搭建房屋,以至明州府内除一条纵贯东西的官道略微笔直宽阔外,其余则是小巷密布,房屋杂乱不堪。 秋仪之一行人在这迷宫一般的街巷之中走了许久,这才找到一处僻静角落,见有一处房屋略显萧条,门前一副匾额上写“永兴店”三个隶书大字——正是一处客栈。 于是秋仪之同温灵娇及坐在车中的幕宾林叔寒商量了一下,便翻身下马,推门走进了这处“永兴店”。 却见这店内甚是冷清,同明州城热闹的景象大相径庭,洒扫得倒也干净,只是没有店小二出来招呼。 秋仪之见状,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住店的客人来了。” 好一会儿,才从店深处跑出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带着满脸谄媚的笑容,招呼道:“原来是贵客来了,小人招呼来迟,还请客官谢罪。” 秋仪之笑道:“你看你,外面哪家客栈不是宾客盈门,偏偏你这家店开得这样清淡,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一间黑店呢!” 他话说一半忽然被自己口中“黑店”二字吓住了,赶紧跑到林叔寒身边,轻声问道:“林先生,你看这处店还好么?” 林叔寒展开折扇,摇了一摇,说道:“我方才已叫霁明上下打探过了,虽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异样,却总觉得不安心。大人,我们此行最重要就在机密二字上面,既要防着白道,又要防着黑道,万万大意不得。” 林叔寒话虽未明说,然而其中的意思已是十分明白,秋仪之赶紧点了点头:“先生的话,在下清楚了。我们还是寻一处热闹老店住下好了。” 说罢,他伸手一挥,吩咐从人道:“这间店太破太小了,住不下我们这么许多人,我们另寻去处去。”说着便退出了这间“永兴店”。 这就急坏了店老板,他连解释带讨好地说了一车话,都没打动秋仪之,便索性骂起来:“我呸!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还嫌我的店小!华茂楼又大又好,还是周慈景大官人旗下的酒店,你想住,你住得起吗?你住得进吗?” 这话倒提醒了秋仪之,他上马回头朝气急败坏的店掌柜一笑道:“别处酒楼我不敢说,既是周大官人的店,那我倒未必没有办法。”说罢,一松缰绳便去寻那间“华茂楼”去了。 这名叫“华茂楼”的酒楼,果然在明州城也是一处极有名的酒楼,秋仪之一面打听、一面寻找,不废什么功夫便到了酒楼门前。 抬眼见这处酒楼共有六七层楼高低,在周遭一众广厦之中也显得鹤立鸡群。楼宇外边的红漆、灯笼、窗纸都是崭新的,不但气派更显得十分整洁,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于是秋仪之又复下马,刚要进门,就有一个跑堂小二迎上前来,躬着身子问道:“这位贵客,您来本店,是吃饭呢?还是住宿呢?” 秋仪之答道:“先吃饭,后住宿。” 那小二道:“那请问这位贵客,您可曾预约过吗?” 秋仪之摇了摇头,问道:“你们生意竟好成这副模样?不事前预约就住不进去么?” 那小二道:“客官这就误会了。小的说的是吃饭需要预约,至于住宿么——看您面孔有些生,想必也不是什么熟客,不知道我们华茂楼的规矩——我们楼里头住宿的客商,都是长包,从没有临时投宿的。”他言辞虽有三分傲慢,说话却半点礼数不亏。 秋仪之听了却有些讶异:“我说,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大了点儿吧?我看你们这点门楹尚新,哪里来的那么多长客熟客?” 店小二带着满口的自豪说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我们这家店,乃是周慈景大官人名下的生意。周慈景大官人是谁?堂堂广阳商会的副会长,你可别小瞧一个‘副’字,正会长乃是当今圣上驾前的三太子!” 秋仪之听店小二眉飞色舞地说话,心中却是感慨万千:这个周慈景原本是广阳城内一个寻常富商,因押对了宝,误打误撞在皇帝登基过程中出了力,现在已从工部六品小郎中,晋升为户部五品侍中了——虽依旧是个虚衔,这份熏灼已是大汉商界之中绝无仅有的。 于是秋仪之顺着店小二的话说道:“在下以前同周大官人还有一面之缘,原以为他生意多在北方,却不想短短一年之间,就已做到明州这里来了。” 店小二听了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秋仪之好几遍,然而他一双俗眼只看到秋仪之浑身上下衣着并不华美,还当他不过是在吹牛而已,便嗤笑道:“认识周大官人的人多了,周大官人认识的人也不少,就怕偏偏不认识你!” 秋仪之见惯了这些势利小人,倒也不动气,在身后跟着的马车里头翻了半天,这才重新走到那店小二跟前,递上一块漆黑木牌。 店小二不知此物来历,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只用白色的油漆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却奈何他并不识字,颠来倒去看了无数遍,却不知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正在此时,店里头传来一声洪亮的嗓音:“小多子,你不好好招待客人,在这里瞎聒噪什么?我这工钱是开来给你玩的么?你再这样偷懒,小心我把你开革出去,看哪家酒店肯用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伙计!”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7 住店 - 一代权臣 - 笔讷 原来那店小二诨名“小多子”,他听了这句话,赶紧回头,见自己身后已站了个人,满脸赔笑道:“小的在店里头是最勤奋的一个了,怎么敢偷懒呢?掌柜的您瞧,这几位客人没有事先预约,偏要来我们店里头住店……” “既然没有空房,那你也要好好同客官解释。我们开门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四个字,你这点也不懂么?”掌柜的正色道,却又忽然瞟见小多子手中的木牌,张嘴便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小多子一弯腰,双手将那块黑木牌子递了上去。 那掌柜的接过一看,口中将上面写着的三个字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周,慈,景。” 念完,掌柜自己将自己吓住了,忙问:“小多子,这份名帖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多子尚未回答,却听有人说道:“孙掌柜,你还记得在下吗?” 那姓孙的掌柜抬眼一看,见说话之人面孔甚是熟悉,回忆了许久,却始终想不出此人身份,问道:“你……你是?” 秋仪之笑道:“孙掌柜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曾在安河镇的‘庆归楼’住过你的店,难道已忘了吗?” 孙掌柜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周大官人的侄少爷!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跟我通报一声,让小的早作准备呢?”他又扭头教训那店小二,“你个不长眼的小多子,这是我们家总掌柜的侄儿,算是你半个主子。你狗眼看人低,也敢跟他吆五喝六的!我罚你扫一个月马厩去!” 秋仪之忙摆摆手,说道:“孙掌柜何须如此。我也是初来乍到,在这明州人生地不熟的,正找不到好住处,却听说叔父在这里新开了家酒楼,这才慕名过来。不知店里还有没有空房?” 孙掌柜看了看秋仪之,又数了数他身后带过来的人:“这个……侄少爷若要一两间房间,那小店还是腾得出来的……不过小人看少爷带了这么多人,怎么着也得要七八间房间,这小人可就为难了。” 秋仪之叹口气道:“唉!没想到叔父生意居然这么好。这样,既然这处‘华茂楼’里没有空房,那就请孙掌柜介绍我一家干净整洁的客栈酒楼住下,也是一样的。” 却听孙掌柜道:“侄少爷来了我们这里,就跟回家了一样,哪有不好好招待,还往外撵的道理?那个,托周大官人和侄少爷的福,我们华茂楼开了半年,生意也是红火了半年。这半年赚的钱,我是一个铜板都没敢乱花,就在主楼后头造了间别院,房子是崭新的,就是家具还没摆进去。要是侄少爷不介意别院偏僻,那小的这就派人打扫房屋、置办家具,保证侄少爷今晚能睡个好觉!”说着,便将周慈景的名帖交还给秋仪之。 秋仪之听他一口一个“侄少爷”叫得欢,虽然清楚自己的身份是假冒的,心中却也是十二分的受用,便满口答应下来:“好,我要的就清净,住在别院里头最好不过了。就是有一点,这处别院我包下来了,自我离开之前,不能再招待别的顾客,不知掌柜能不能行个方便?” 孙掌柜连忙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一面说,一面走上前来,亲自牵过秋仪之那匹汗血宝马的缰绳就要领着往别院方向而去,却恰巧一眼扫过温灵娇的脸,赶紧笑道:“哦,这位怕就是侄少奶奶了吧!真不愧是周大官人的侄子,夫人也跟天仙似的……” 秋仪之听了,脸上一红,正待解释,却听温灵娇嫣然一笑道:“你这掌柜真会说话,嘴巴跟抹了蜜一样。”似乎默认了这个身份。 秋仪之闻言,心里头是又喜又羞,赶紧干咳了两声,说道:“我们赶了一天的路,肚子正饿,孙掌柜赶紧带我们去住下,我们也好用饭,骗骗肚子里头这几条蛔虫啊。” 孙掌柜听秋仪之说话风趣,忍不住莞尔一笑,随即扭头正色对小多子说道:“小多子,你下去赶紧召集人手,一个时辰里头就要给我把别院装饰起来,这件事情你要办不下来,明日就别来这里上班了。” 小多子赶紧诺诺连声,飞也似连滚带爬就跑了下去。 孙掌柜见他办事还算利索,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换了一副笑脸,同秋仪之寒暄了几句,便将他们一行人引到别院去了。 这处别院果然如孙掌柜所言,乃是新建的,除几座独立别墅算是将将营建起来之外,房屋周围的花草树木都还没来得及种植起来,露出光秃秃的泥地来——倒也合乎常理。 于是秋仪之转头问林叔寒道:“林先生,你看就在此处下榻如何?” 林叔寒点头道:“好,此处尚好,有闹中取静之意。就是环境略显粗陋简单了些……” 孙掌柜是做开门迎客生意的,最讲究察言观色,他虽因一点先入为主的见解没有识破秋仪之的谎话来,却在三言两语之中听出这林叔寒的身份,便恭维道:“这位想必就是侄少爷聘的账房先生吧?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大秀才。先生这话其实也怪不到小人头上,您也知道这前几天热得不行,早上刚种下去的花,到下午就被晒死了。虽说我们‘华茂楼’银子流水般地赚进来,却也要省着点花不是?您要看不惯,我看最近天气就凉了不少,要么打明天开始种?” 秋仪之忙阻止道:“林先生也就是随口一说,依我看这里甚好,少几棵树、几朵花、几根草也无伤大雅。就是我们最爱清净,你可不要自作主张,派人进来种花种草的就是了。” 秋仪之又同孙掌柜说了几句,便打发他出去了,这才问温灵娇道:“温小姐,你看这里能住么?若有什么不妥的,再换个地方也来得及。” 温灵娇面无表情地瞟了秋仪之一眼:“公子怎么还一口一个‘小姐’?掌柜的不是说了是你的夫人么?你再这样称呼,岂不是要露了馅?” 秋仪之听了一愣,随即嘴角一咧,笑道:“这个好解释得很——别人要是问起来,我就说你还未过门,这样既是‘夫人’,又不能称做‘夫人’,怎么解释都说得通……” “哼!就你会说。”温灵娇嗔了一句,算是默认下来。 正说话间,却听别院外头吵吵闹闹,似乎有人正在行动,秋仪之赶紧上前一步,开门见却是方才的店小二小多子带了一群人,正熙熙攘攘往院子里头搬家具。 于是秋仪之笑道:“好你个小多子,手脚确实是蛮快的。你赶紧布置完毕,我有重赏。” 小多子听见有赏,更加来了劲,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将门外家具统统搬运进屋,并且布置齐整,就连屋外的秋千、灯笼、窗纸也是安置的安置、换新的换新。 秋仪之见状,夸赞道:“你小多子果然有两下子,办事倒也蛮得力的,怪不得你小子嘴巴这么碎,孙掌柜的还不肯将你开革了出去。” 说着,他从衣袖里头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递给小多子:“这是十两,你让你手下这几个弟兄下了班吃碗酒去,解解身上疲乏。”他又摸出一块一两多重的碎银子交到小多子手里,“这是我单独赏你的,这两天你伺候得好,我自然还有赏赐。” 这个小多子不过是个学徒工,即便这“华茂楼”薪酬比别的酒楼要丰厚了不少,一个月也不过是三钱银子,秋仪之轻轻巧巧地,就赏了他几个月的薪水。 小多子接过银子,又想到今后几天赏银不断的美好前景,赶紧千恩万谢起来。 秋仪之却一抬手,说道:“你先别忙着谢,我问你,明州府里头,你熟不熟?” “熟,熟!”小多子赶紧答道,“小的是明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虽然从小在乡下长大,可城里头也没少来。侄少爷想打听什么,尽管跟我打听好了。” “好,我问你,明州是不是有个叫宝庆寺的寺庙啊?”秋仪之问道。 “原来侄少爷是想要参禅拜佛啊。”小多子笑道,“明州城里头佛寺很多,有名又灵验的有阿育王寺、天童寺、雪窦寺,还有七塔寺里头的七座宝塔也很有看头。怎么着也轮不上这个宝庆寺啊。” 秋仪之瞥了一眼小多子,谎话张嘴就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未过门的妻子,去年做梦梦见一尊金身明王降临说是寄居在明州宝庆寺里头,我妻子便向他许了个愿,这愿望上个月果然灵验。这才来此还愿来了。” 小多子听了沉思了一下,说道:“那就难怪了。说起来侄少爷还真是同这宝庆寺有缘——得亏问到我了,若是问了别人,还未必知道呢!” 秋仪之笑道:“你少卖关子,宝庆寺在哪里,赶紧告诉我。” “是,是。”小多子答道,“宝庆寺就在甬江河口那边,原来香火也还过得去,就是前几年发了场大水,将这寺庙围在滩涂当中,善男信女行动不便去得就少了。没了香火钱,庙里头的和尚便也跑了,现在荒废得不行。” 秋仪之一边听,心中一边盘算:若真如这小多子所言,那这宝庆寺四面环水,确实是一处举办机密法会的好所在。 却听小多子继续说道:“侄少爷若真想过去,那可要等落潮时候,海水下去,骑马应该能够蹚水过去,否则就要坐船摆渡了,怪不方便的。”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你想得倒也周到。我这几天就去看看宝庆寺如何,若真的有缘,或许出钱重造金身呢!我还有要事在身,在明州城里头住不长,这事或许就交给你办了。” 小多子听了这话,眼睛里头顿时闪过一道银光:要知道自古以来,不论是官家还是民间,只要是做工程就有油水好拿;特别是这个过路的侄少爷,既有钱又不常住,这里头的花头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8 鞭辟入里 - 一代权臣 - 笔讷 因此小多子更是满面春风:“好说,好说。侄少爷要是把这件事情交托给我,小的一定把事情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好了,好了。”秋仪之见他这副见钱眼看的样子,既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事还没准呢,你伺候我们伺候得好了,赏钱一样少不了你的。你也别多说话,这就下去帮我们置办一桌酒席过来,可好?” 小多子诺诺连声,一蹦一跳地就跑了下去。 当夜众人报餐一顿便早早睡下了。 次日秋仪之起床不晚,却也并不着急出门,从容用过午餐之后,便领着林叔寒、温灵娇在尉迟霁明的护卫之下,一路往宝庆寺而去。 他们按照小多子的指引,沿着甬江朝东北大海方向寻找,果然在一片滩涂中央遥遥望见一座甚是破败的寺庙,极目远眺之下,方能勉强认出匾额之上“宝庆寺”三个模模糊糊的字来。 秋仪之见状,说道:“且不论这个天尊教的坛主是真是假,他选的这处场所倒也颇有心计。两位请看——” 他伸手一指,接着说道:“这间宝庆寺地势稍高,将甬江河水一分为二,形成四面环水的格局,内外交通都不方便。而且此处偏僻异常,离开明州城有一段距离;又不通往任何一个去处,往来行人极少,可称得上是人迹罕至、闹中取静了。真不愧是个办机密事情的好所在啊!” 林叔寒摇着纸扇说道:“大人不愧是行军打仗出身,眼光果然犀利,在下一个读书人颇有不及之处。只是有一句还要提醒大人:我们此次行动,不单要想到怎样进去,更要想到如何出来,这才是万全之策!” 他见秋仪之心悦诚服地点点头,便又扭头对温灵娇说道:“温小姐,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讲,不知小姐可否屈尊听在下说上几句废话呢?” 温灵娇眉头一蹙,脸色沉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说道:“林先生有所指教,小女子自然洗耳恭听。” 林叔寒也不管温灵娇这话中含有多少揶揄,自顾自说道:“既如此,那在下就明说好了——其实在下对温小姐并不信任!” 温灵娇听了一惊,莞尔一笑:“你我不过初见而已,信仰又各不相同,林先生这话倒也合情合理,这番话能够当面对我说,也算是先生光明磊落了,远非那些自命不凡的腐儒可比……” 林叔寒却并不接话,顺着自己思路接着说道:“林某站在自己这边,扪心自问,只知道秋大人是友非敌;那天尊教假坛主是敌非友;而温小姐呢——” “那便是亦敌亦友了吧?”温灵娇接话道。 “不错,正是亦敌亦友。温小姐虽属女流,倒也是快人快语。”林叔寒赞赏了一句,又道,“其实这几日,林某从不间断对温小姐的观察,以林某一双浊眼看来——温小姐绝不是那种奸邪小人。而若非也不止一次同在下提起过,温小姐对秋大人似乎还颇有几分情愫……” 林叔寒话音未落,温灵娇脸颊上便已飞过一道红霞:“林先生你有话就请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林叔寒闻言,便继续沉吟道:“同样的,温小姐是个聪明人,林某的脾性想必你这几天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了吧!以林某这样的脾气,肯来小小山阴县为秋大人这个区区七品官做师爷,难道仅是因为秋大人同我说话投机么?” “不,不是这样。”林叔寒自问自答道,“林某看人从来不错,秋大人既有计谋,又善决断,人品正直,却不迂腐。若上天有意助力,则可成就伟业,百年之后史家或用‘国士无双’四字赞之。” 秋仪之听了忙谦逊两句:“先生过誉了……” “这还在其次。”林叔寒将手中折扇一举,打断秋仪之的话,继续说道,“此处无人,林某不妨直说。眼下大汉江山看上去虽然稳固,然而内里隐疾不少,只拿江南官场为例,若是之前大案深究下去,落马的官员岂止三百来人?恐怕十有八九的官员都要一扫而空,以当今圣上的雷霆手段,都要顾全江南士林面子,而不得不投鼠忌器。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新调任来的官员,恐怕不出一年半载,又要步之前那些赃官、贪官的后尘——我这话说得哪怕有一星半点危言耸听,就请割了林某舌头去!” 秋仪之听林叔寒越说越亢奋,连忙插嘴道:“先生今天是怎么了?居然长篇大论起来。在下也听出来了,不管先生是不是高看在下一眼,然而这话却是先生的肺腑之言。这样,不如待我们办完这件事情,改日再细谈,可好?” “不!”林叔寒拒绝得斩钉截铁,“林某这几句话既是说给大人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温小姐听的,今日若不能言尽,恐怕日后再无机会、也无心力再说了。” 林叔寒猛吸了口气,又顺着刚才的思路说道:“大汉天下其实弊端甚多,若一个不甚就是天下大乱。大汉社稷已绵延两百多年,不说是气数已尽,也已是积重难返,即便有当今皇上这样雄才伟略的圣主,也难保就一定能挽狂澜于既倒……” 秋仪之听了已是浑身冒汗,连忙朝四周往往有没有人偷听,见四围都是一眼看得到头的荒滩,这才稍稍放心,却又赶忙注视着林叔寒的眼睛说道:“林先生,这话大逆不道,今后请勿再提。” 林叔寒一双三角眼放出深不可测的目光来:“没错,这话我只在今日说,只同两位讲,今后林某再也不会提起,因此大人信也好、不信也好,听得进去也罢、听不进去也罢,还请耐心听林某把话说完。” 林叔寒见秋仪之别无意见,便叹口气说道:“其实大汉社稷倾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古往今来,就是上三朝国祚最长的也不过是八百年,其中一大半还是名存实亡的乱世。然而改朝换代必定是生灵涂炭,所谓‘兴,百姓苦;忘,百姓苦’是也。并且盛世之后的乱世持续越长,百姓便越是艰难,甚至五胡乱华、披发左衽也未可知。” 林叔寒缓了口气,眉毛一立,又道:“在林某看来,乱世之中、泥沙俱下,能有一番作为的人并不多,秋大人便是其中一个!林某早已下定决心,要尽平生所学,助秋大人成就大业,或高居庙堂之上、或为乱世枭雄、甚或登临九五至尊,总之凡有自不量力想要螳臂当车的,林某绝不放过!” 这一片大文章做完,林叔寒终于长舒一口气,眼神冷冷地瞧着温灵娇。 却听一旁的秋仪之用衣袖擦着头上的汗水说道:“林先生可真是太过抬举在下了,在下一心只想着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哪有这样的凌云壮志?” 林叔寒满脸冷峻的神情,扭头直视秋仪之:“林某的话,大人不必不信,也不必全信,将来自有应验时候。” 温灵娇其实已被林叔寒这番话打动,却还要逞强两句,脸上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说道:“天下万事,风云莫测,就算是林先生有经天纬地的才干好了,又怎能就这么确定只有秋大人一人能够建功立业呢?须知这天下能人异士不少……” 林叔寒冷笑一声:“温小姐说的是令兄么?方才林某口中‘披发左衽’四个字说的就是他了。岂不闻‘国家兴亡、肉食者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林某虽只是一介寒生,却也见不得西域传来的邪教入主中原!” 天尊教中信徒,最恨旁人称呼其为邪教。 身为天尊教圣女的温灵娇听到林叔寒声色俱厉地说出“邪教”二字来,心中也不免有些愤慨,然而她毕竟性情温婉,随即平复了心态,说道:“林先生何必有这样先入为主的偏见?何不多读读本教经义再做评论呢?” 林叔寒答道:“不瞒温小姐说,秋大人带了不少天尊教经典在身边,林某这几日将贵教圣经、颂词和几篇圣训研读过了好几遍,觉得贵教先师‘苏路智’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他自失地一笑,“其实贵先师乃真正有大智慧人物,在下也是心向往之。然而其教义却并不合乎中国国情。温小姐可有兴趣听林某说一说么?” (苏路智——琐罗亚德斯,具体请请见拙作第一卷。) 温灵娇当然不能示弱,点头道:“先生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林叔寒沉思了一下,这才缓缓说道:“西域诸国,国情同中国大不相同。西域幅员同中国相若,然而土地贫瘠,农产薄弱;又加之国家众多,邦国数量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因此其国大多以贸易立国。而贸易讲究的就是互相平等,即便是父子之间,也必须是明来明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旁的都在其次。故而天尊教讲究教中均是兄弟姐妹,没有上下尊卑之分。” 温灵娇虽然从小精研天尊教教义,却总在其自身理论体系内思考问题,从没居高临下地客观反思。因此今日听林叔寒这样不偏不倚地分析,反倒是耳目一新,屏气凝神听林叔寒继续说道: “而我中原则以农耕为本,渔、樵、织、猎为辅。一亩田地,从开垦、灌溉、落种、插秧、施肥、松土、除虫、收割,只要有一步不谨,或是稍误农时,便是颗粒无收,恐怕明年就要饿肚子了。然而一块田地的精耕细作,又远非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完成,若没有家中宿老族长居中组织,恐怕难以为继。一家一族如此,一国一天下也是如此。所以中原政体以一人侍天下、以天下奉一人,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林叔寒见温灵娇脸上逐渐没了笑容,两道柳叶眉也渐渐锁起,知道自己这番话已起了作用,心中十分得意,便继续说道:“就是贵教,传入中原之后,又保存了多少西域原貌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099 宝庆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温灵娇一时无语,静听林叔寒继续说道:“据林某所知,天尊教教主均由温家继承,而来也有三四百年了,这同中原王朝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按照贵教教义,教主之位岂不是应当由能者居之么?难道温家世世代代的子孙,均是教中顶尖的人才不成?” 温灵娇是何等聪明之人,口才也不同寻常,之前同别人辩论经义从没输过,即便偶尔理亏也总能强词夺理硬驳过来。 然而林叔寒今日的分析不仅合情合理,更是高屋建瓴,竟让温灵娇想不出一句半句反驳之言来。 于是三人相顾无言,只听见海风呼啸,带来一丝腥臭气味。 三人沉默了许久,秋仪之终于长叹一声:“天尊教的教义,在下也曾走马观花看过几遍,只觉得其中有些荒诞不经,却从没有如先生说得这么透彻过。”算是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林叔寒抿了抿嘴,又展开折扇,使劲摇了几下:“这不过是林某偶有所得罢了,若秋大人和温小姐听了,能有些感触,也不算林某白费口舌了。” 说罢,林叔寒便扭头望着温灵娇,眼中放出慑人的冷峻光彩来。 温灵娇从小到大,接触的就是天尊教的教义,她心中虽然明知林叔寒方才所言近乎与理,可是要她救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笃信了近二十年的信仰,又谈何容易? 于是温灵娇脸一沉,说道:“林先生果然是贯通中外、博古通今,小女子今日辩不过你,待日后再做讨教如何?” 林叔寒当然已经猜出温灵娇已有几分为自己所说服,也知道眼前这位天尊教的圣女心高气傲,让她当面认错是绝不可能的,便大度地一笑道:“好!林某若又有心得,也要向小姐讨教讨教。” 秋仪之听他二人说话已没了之前那样的剑拔弩张,心里高兴,便道:“好了,我们宝庆寺的地形也已看了,天尊教的教义也已论了,想必大家肚子也饿了,嘴巴也渴了,不如由在下做东,这就进城去吃喝一顿,如何?” 说罢,秋仪之也不待众人答应,便招呼这往明州城方向而去了。 此后三天,秋仪之几人虽怕暴露身份,再也不敢去宝庆寺附近实地踩点,却是一同将那边的地形细细回忆分析了无数遍,又准备了多种可能发生的情形,做了各种应对工作。 于是终于到了九月十五重阳佳节这一天。 按照半个月前从费廉口中所约定的时辰,秋仪之当日并不急着出门,只待夕阳西下、月上柳梢这才同温灵娇、林叔寒一道,各乘骡马往宝庆寺而去——而尉迟霁明、荷儿及秋仪之带来的八个亲兵则早已出发,各自在既定位置准备接应。 通往宝庆寺的路秋仪之走过一次,因此不废什么周章便已到甬江入海的河岔口——遥遥望见那宝庆寺周边似乎有人正在活动,远不是之前所见那样死气沉沉的模样。 秋仪之见了,悄悄同林叔寒和温灵娇使了个眼色,便又纵马向前走去。 走了不多长时间,忽然从一旁乱石后头跳出几个身高体壮之人,拦在秋仪之三人面前,高呼道:“尔等何人?前头就是大海,没什么好去的,还不速速回头!” 要是碰到平时,秋仪之定然要同这几个拦路之人开几句玩笑不可,然而现在他有要是在身,不敢有丝毫松懈怠慢,便在马上欠了欠身:“想必这几位也是圣教中的师兄吧?小弟近闻于坛主在此处大办法会,正有意前去共襄盛举。还望几位师兄能行个方便!” 那几个大汉面面相觑了一眼,忽然张口念道:“一心善谛听,光明大三昧,无比功德人,正尔当出世——” 这是天尊教中的切口,秋仪之在不知那本经义里头看过,模模糊糊有些印象正一时想不起来。 正在他抓耳挠腮之际,却听温灵娇款款答道:“彼人说妙法,悉皆得充足,如渴饮甘露,疾至解脱道。” 秋仪之听了心中大喜:温灵娇可是堂堂天尊教的圣女,说一不二的人物,几句暗语切口怎么会对不出来? 那边的大汉点了点头,又道:“正遍知者两足尊,天人世间无与等,十力世尊甚希有,无上最胜良福田——” 温灵娇听了微微一笑,想也不想就接道:“其供养者生天上,未来解脱住涅槃,稽首无上大精进,稽首慈心大导师。” (以上均采自《弥勒大成佛经》,白莲教等均为弥勒信仰,故而引用这本经书。) 这两个大汉这才点了点头,换了一副和善些的表情,问秋仪之道:“原来还真是我圣教弟子啊!却不知这位是……” 秋仪之见他们已然放松了警惕,便道:“这位是小弟未过门的妻子。不怕两位师兄笑话,小弟从小被父亲溺爱惯了,上了几个私塾却没认下几个字来。倒是我这位未婚妻聪明得很,圣教经书可谓过目不忘。” 那几个大汉一面听秋仪之介绍,一面往温灵娇脸上望去——温灵娇今日出门之前,特意叫荷儿给自己化了个偏媚的妆容,虽少了往日那种清丽脱俗的气质,却也别有风味——因此这几个大汉眼神一触及到温灵娇,便再也移不开了。 秋仪之见他们一副色鬼模样,不禁轻咳了一声,故意抬高嗓音说道:“弟子乃是费廉费师兄介绍来的,几位可否让我们进去瞻仰一下坛主尊容?”说着他数着几个大汉的人数,从袖中摸出几块散碎银两,分给几人。 那几个汉子接过银子,立即眉开眼笑,其中一人说道:“原来是费师兄介绍来的啊!我也听说费师兄在山阴县觅到一位信仰甚笃的兄弟,据说姓徐,原来就是你啊。” 秋仪之点点头:“正是小弟徐甲,既然费师兄已同几位打过招呼了,那便赶紧放小弟进去吧,小弟面见坛主的心正火热呢,半刻也等不及了!” 那汉子答道:“好说,好说。就是进寺需要乘船摆渡,师弟这胯下这几匹马,可就不能过去了。” 秋仪之坐在马上,果然看见远处江边停了几条不大的小木船,便连忙翻身下马,说道:“那是自然。”说罢便让温灵娇和林叔寒也都各自下马下驴,招呼着往渡船方向去。 刚要迈步向前,却被一个大汉拦住,说道:“这位徐师弟吧,你的夫人经读得熟,进去法会也是理所应当的,然而这位先生就不太好进去了吧?” 秋仪之早料到会有这么一说,便朝林叔寒使个眼色,笑道:“这是我家师爷,圣贤书读烦了,也想去见见世面……” 天尊教里头发展教众,最烦的就是能够明辨是非的读书人了,那汉子听林叔寒是个师爷,开口就要拒绝。 然而那汉子口中的“不”字尚未开口,秋仪之便已说道:“看来林先生是同圣教无缘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就劳烦先生在这里等等了,也好帮我们看住这几匹马。” 说罢,秋仪之头也不回,便同温灵娇一道,往小舟那边缓缓走去。 撑船的船夫是个老翁,秋仪之见他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裸露的肌肤上渗出油腻腻一层汗,在月光下泛出白光来。 秋仪之同他攀谈几句,这才知道也就是个附近的船夫,临时被请来的,并不是什么天尊教的信徒。于是秋仪之便又掏出一片碎银,赏了那老船夫,便在他的千恩万谢之中下了渡船,来到宝庆寺门前。 这宝庆寺从门外看去,依旧是一副破败不堪的样子——寺庙门前广场地面的砖头皆已碎得坑坑洼洼;房顶上的瓦片不全显得零零散散、斑斑驳驳;就连窗纸都没有来得及糊好——然而里里外外却有不少人走进走出,显得十分繁忙。 秋仪之知道自己乃是过来卧底私访的,不敢找人随口搭讪以免露出破绽来,只透过破破烂烂的窗口朝庙里头望去——果然见到宝庆寺并不宽敞的正殿里头,摆了一只不小的瓷缸,缸里头点起一把大火,火前不知多少人正在倒头跪拜,正是天尊教祷告时候的场面。 正在秋仪之聚精会神地观察庙中动向时候,忽然有人从后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招呼道:“徐师弟,你来了!” 秋仪之顿时一惊,却想此人称呼自己为“徐师弟”那定是当时在“了尘宫”前那个叫费廉的。 于是秋仪之缓缓转身,见自己身后站着的果然就是费廉,嘴角立即扬起微笑:“原来是费师兄来了,吓我一跳!” 费廉之前在秋仪之那边得了不少好处,见到他好像见到一座金山一样,说道:“我还想徐师弟是个实在人,怎么这时辰了还没到,还想着过河去迎接师弟过来呢!竟没想到师弟已经来了。”语气十分热忱。 秋仪之也笑道:“这也全赖费师兄大名呢!小弟方才过来,当时就被教中两位师兄拦住,怎么样也不肯放我过来。可是一报出费师兄大名来,那几位师兄立即就客客气气把我送进来了。” 秋仪之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让费廉听了也十分高兴,忽然压低了声音:“不瞒徐师弟,师兄我在坛主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师弟若是想要单独面见坛主,聆听坛主教诲,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秋仪之听费廉话中都回响着金银撞击的声音,便故意买个关子:“没想到费师兄居然有这样的手眼,能亲眼见一见坛主,那可真是了却小弟心愿了。师兄的意思我懂,不就是想要些孝敬么……” 费廉听秋仪之这话说得虽然露骨,倒也直截了当,便道:“师弟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圣教当中讲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徐师弟既然颇有家产,多出点钱资助我圣教传播,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啊!” “好说好说。”秋仪之笑道,“可惜我这次出来,金银都放在我妻子那里了,待我去同她商量商量。” 他见费廉点了点头,便转身在温灵娇耳旁说道:“温小姐,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说要不要去单独见见这位于坛主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0 大吃一惊 - 一代权臣 - 笔讷 温灵娇略一沉思,道:“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们去会一会他,也是好的。”说着,还真的摸了两只颇大的金元宝放在秋仪之手中。 秋仪之默默点了点头,接过元宝,又塞到费廉手中,说道:“费师兄,我妻子因想为我生个儿子,也想去见一见坛主金面,因此特地多出一份金子,献给圣教,不知师兄能不能成全?” 费廉接过两只金元宝,掂了掂,足足有十两重,合白银一百两,立即眉开眼笑:“师弟的尊夫人既然有这份心,那师兄我也不能辜负了,万一坛主怪罪下来,师兄就一人承担了吧!” 于是秋仪之和温灵娇跟着费廉,一路绕过宝庆寺正殿,走到东北角一处靠海的禅房门前停下。 只见费廉整理了一下衣冠,露出十分恭敬的表情,伸手轻轻敲了几下房门,用不轻不响的嗓音说道:“坛主,我是费廉,有两位信徒想要一睹坛主金面,还请坛主能够成全。” 费廉话说完了许久,才听屋里传出懒懒散散的声音来:“这两位诚意到了吗?” 费廉闻言心领神会,说道:“五两赤金的诚意,足够了!”三言两语之间已私吞了一半的孝敬。 “好吧,还是你晓事,带他们进来吧!”里面的人说道。 秋仪之看了一眼温灵娇,又朝禅房方向努了努嘴,示意两人一同进去,心中却在想:你一个坛主的身价,可要比林先生的红颜知己吴若非差远了,这五两黄金莫说是同吴若非单独说上几句话了,恐怕就是隔开几百步遥遥望一眼她的面怕都是不可得呢! 秋仪之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推门走进禅房——却见外头看来破败不堪的禅房,里面却装饰得十分细心,且不说里头的陈设不失华贵,光四面裸露的墙壁都用深色的绸缎帘子遮挡起来,另显出一副诡异气氛来。 秋仪之正在这层层布幔之中寻找这所谓的“于坛主”身在何处,却听有人高声说道:“哟,这不是徐甲,徐师弟么?”语气之中是又惊又喜。 秋仪之听这嗓音似乎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正在沉思之间,却见面前的费廉突然跪倒在地,高呼道:“坛主真是神通广大,弟子从未在坛主跟前提起徐师弟的俗名,坛主居然尚未见面便能猜出,真有未卜先知之术啊!” 这种所谓“未卜先知之术”,秋仪之是从来不相信的,只是觉得是费廉事先同这个坛主串通好了,故意显示神通来蒙骗自己——然而这个伎俩也未免太过粗陋了……他又扭头看看跪在地上的费廉,见他一脸虔诚表情,没有丝毫矫饰,似乎又不太像是在做戏…… 秋仪之正在怀疑之时,却见一人从重重帷幕后面快步走出,一直走到他跟前方才停下,满脸堆笑着上下打量着自己。 一旁的费廉见状,慌忙招呼道:“徐师弟,这位就是于坛主了,你还不赶紧下跪参拜!” “嗳嗳!”那“于坛主”阻止道,“徐贤弟是我的故交,又是救命恩人,何必行此虚礼?费廉,我要同徐贤弟说话,你就先下去操办法会事情吧。此次你歪打正着将徐贤弟拉入教中,乃是大大的有功,我心里有数。” 费廉听了,忙又磕了两个头,带着不解的眼神望了望假扮为“徐甲”的秋仪之,便退了出去。 秋仪之也是同样的不解,然而屋子里头灯光甚是昏暗,即便那位坛主同自己对面而立,却依旧看不清他的面孔。 直到一阵微风吹过,掀起窗口一幕绸帘,让满月之光射入房内,照在这坛主的脸上,才让秋仪之看清此人面容,不禁惊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虞枚……哦,不是虞坛主么?” 虞枚点头笑道:“徐贤弟终于记起我来了啊!毓璜顶一别,已有一年多了,而今天下改朝换代、物是人非,你我能在明州这偏僻小庙之中见面,敢不说是天尊别有安排?” 饶是秋仪之这样心思细密之人,也是张口结舌着说不出话来,脑海之中却在不停盘算着事情原委。 那虞枚见状,又笑道:“也难怪贤弟惊异,这些日子世事变化,就连愚兄也想不到,来来来,你我坐下慢慢说话。”他又见秋仪之身后跟着的温灵娇,便又问,“这位女子,可是徐贤弟的夫人?” 秋仪之正满脑子糊涂,听了这个问题,只答道:“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却再也不愿多说,唯恐露出破绽来。 虞枚却似乎没有那么多心机,笑着说道:“弟妹这样漂亮,真是贤弟的福气,来来来,我们一同说话。” 说着,虞枚便将秋仪之和温灵娇两人领到一张小圆桌旁,让过座位,又命人过来倒茶。 一番寒暄之后,秋仪之终于理清思路—— 当初讨逆之役之时,秋仪之等人奉当时还是幽燕王的皇帝之命,南下河南道讨伐天尊教叛乱。天尊教乱民虽然人多势众,然而战斗力并不强大,在素有天下强军之名的老幽燕道军队攻击之下,随即溃散。然而偏偏是天尊教毓璜顶总坛仗着地形险要,围困许久都难以攻陷。 在这样情况之下,幽燕军中正好抓住一个下山来打探情况的探子,这个探子不是别人,正是现在被称为坛主的虞枚。于是秋仪之将计就计,以这虞枚为诱饵,使了一招反间计,内外开花终于将毓璜顶总坛攻打下来。 然而当时秋仪之想着若能留虞枚这个脑筋并不好使之人在天尊教中,将来或许另有用处,因此就顺水推舟将他放了出去。却不料在乱军当中失去了对他的监视,这才居然在明州地方重新遇到了这个虞枚。 (详情见拙作第一卷。) ——想清楚了来龙去脉,秋仪之心里便有了底气,脸上装出喜悦的表情,斟酌地说道:“原来是虞师兄啊,都听说是‘于坛主’、‘于坛主’的,却不成想这个‘于’,不是那个‘虞’,居然在这里遇到师兄,真是令小弟喜出望外。” 虞枚也是一脸喜色:“都怪费廉这小子说话糊涂,只道他没找到妙真,却寻觅了一个信仰圣教的富家子弟,又没提及贤弟名字……唉!没想到期年不见,贤弟居然混得这样有钱了。” 秋仪之眼珠一转,说道:“别提了。说来惭愧啊——当初毓璜顶总坛陷落,我见事情不妙,一时信仰动摇,扒了一个死掉的官军的衣服穿上,便装回官军兵士,这才保住一命。后来抄检毓璜顶总坛,我又私自藏了几样宝贝下来,放到市场上出售,居然换了十万两银子。索性兵也不当了,就开了个小差,拿了银票就出来购地收租,也算是过上好日子了。” 虞枚听“徐甲”说得也算是合情合理,点着头又问道:“那贤弟怎么会同费廉这小子联系上了?” 秋仪之答道:“小弟虽在教外,却依旧心属圣教,常常打听圣教线索。后来听说山阴县里头有个叫妙真的,自诩为天尊信徒,这才想去结识结识。然而小弟耳不聪目不明,到达山阴县时候,才听说妙真事发,已被一刀砍了。小弟正在正在失望之时,却见这个姓费的鬼鬼祟祟的,便叫几个家丁拿住了他。他口风不紧,三言两句就被我问出底细,这才赶来参与法会,却不想遇到了虞师兄。” 虞枚一面听,一面细想,总觉得里头有些纰漏,然而以他的见识智谋却又猜不出其中破绽,只好说了一句:“贤弟这番经历,却也是匪夷所思。” 秋仪之抓住话头,立即佯装嗔怒:“原来虞师兄是在怀疑我啊!好!既然师兄已忘了你我兄弟当年同生共死之谊,那好,我走就是了,免得在师兄面前碍眼!”他也真做得出来,话未说完,眼中已含了泪。 这个虞枚本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听秋仪之这样说,立即慌了神,忙道:“哪里,哪里,贤弟这是哪里话?愚兄哪里有这个意思?不过是随口感叹一句罢了。” 秋仪之假扮的“徐甲”却还是不依不饶,装作怒气未消的样子,起身就要离开。 虞枚立即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又抱歉道:“贤弟不要这样,若是像你这样的生死兄弟我都怀疑,那这世上,我还信得过谁啊?” 秋仪之听虞枚口气倒也诚恳便道:“我也相信虞师兄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方才的话太伤心了……”说着,又擦了擦眼中泪水,“不说我了。倒是虞师兄怎么就当了坛主了?难道是圣教教主、圣女任命的吗?” 温灵娇坐在秋仪之身后,看他戏演得仿佛真的一般,心中暗自好笑,忽然听他提起自己名号,心中不觉一凛,静静听眼前这个虞枚如何应答。 却见虞枚并不急着说话,对站在身旁两个使女说道:“我正要同你们徐师弟说教中机密,尔等不能在旁探听,且先回避一下。” 温灵娇见那几个使女长得甚是水灵,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也极为听话,听虞枚吩咐,立即退出了房门。 那虞枚又问秋仪之道:“不知贤弟,你的这位夫人……” 秋仪之忙道:“哦,不打紧的。她也是我圣教信徒,圣教教义比我背诵得还熟,要么我让她背几段给师兄听听……若真不合适,那小弟叫她在外等候也是可以的。” 虞枚沉思了一下,说道:“既然贤弟信得过,那愚兄便也信得过了,只是这话,暂时不能外传。贤弟,还有弟妹,都清楚了吗?” 他见秋仪之和温灵娇都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往下说道:“不瞒两位,愚兄这‘坛主’之位,并不是教主或是圣女授予的,而是自封的。” 此言一出,秋仪之立时一惊,用余光看看温灵娇,见她脸上也是同样泛起不知是真是假的惊讶神情,便忙问虞枚道:“师兄,这话从何讲起?”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1 法会 - 一代权臣 - 笔讷 虞枚忽然长叹口气,沉思了一下,说道:“贤弟方才说,当时从毓璜顶总坛,带了几样宝贝下山;师兄也同样带了东西下山。却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几册书。” “几册书?”秋仪之暗想,“天尊教的典籍,自己也是十分重视的,曾经在师傅钟离匡的指导下详细研读过,并从中学到了如何用炸药爆破城墙的方法,在讨逆之役里头几次发挥作用……” “且慢!”秋仪之用低到自己都没法听清楚的声音提醒自己,“记得当时毓璜顶藏书阁中似乎被人翻动过,又被带走了几本书。当时推测带出去的,乃是天尊教中教徒的名册,难道……” “贤弟知道愚兄带出去的,是哪几册书吗?”虞枚问道。 秋仪之装作并不知情地样子说道:“难道是教中几册绝密典籍不成?” “哼!死到临头了,谁还有功夫带这些劳什子出去?”虞枚冷笑一声,“我带出去的,乃是教中的骨干教众的名册!” 秋仪之心中有数,听来反而不觉奇怪,反问道:“这些东西要来有什么用处?” 虞枚忽然得意地嬉笑起来:“这贤弟就有所不知了,且待愚兄同你细细说来……” 原来这虞枚脑子虽不聪明,却另有一份精明在,当时他仗着自己在毓璜顶上负责整理天尊教藏书的便利,乘乱特意去藏经楼中走了一圈,选了那几本天尊教的名册目录。 取得典籍之后,他又从乱军之中混下伏牛山,专门跑到天尊教势力并不昌盛的江南道,自称是教主派来重整天尊教在江南组织的名义,按照名册之上记载的教中骨干姓名一一联系,逐渐编织起一张关系网来。 然而天尊教在江南毕竟势力单薄,年前一场叛乱,又有不少骨干在战乱之中死走逃亡,虞枚费尽功夫却也没有笼络到多少人。于是他索性铤而走险,按照名册之中另行记录的有意入教而暂未接纳的人员,拉拢他们入教——那妙真居士,便是其中之一。 秋仪之凝眉听虞枚说完,不解地问道:“这小弟就有所不知了。师兄私自联络教中人物,又吸纳了那么多人入教,搞出这么大阵仗,就不怕教主他老人家发觉么?要知道,教主可是神通广大,万一被他知道了,可就不妙了。” 虞枚又冷笑一声:“教主,教主,天天听人说教主,可是谁又亲眼见过教主?要说他神通广大,为何去年揭竿而起,就被幽燕王打了个落花流水呢?依我看,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自知德才不能服众,才身居不出呢!” 秋仪之用余光瞥了温灵娇一眼,见她神色自若没有被虞枚激怒,便又目视虞枚:“那圣女呢?听说她容貌好似天仙下凡,身边武林高手众多,教中兄弟见过他的也不少。万一被她晓得了,也难以应付啊。” 虞枚又不屑地一笑:“一个女流,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贤弟看我方才那两个使女,哪一个容貌不出众?武林高手,我这些日子也笼络了不少在身边,比起圣女来,怕也是差不多了。”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番沉默,良久才道:“这恐怕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啊!” 虞枚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贤弟想到的,愚兄当然也想到了。现在天下太平,天尊教能自保就不错了,想要逆势而为,恐怕就是自取灭亡。” 秋仪之没想到虞枚张口就说出这样在天尊教中犯了大忌讳的话来,连忙偷眼看看身旁坐着的温灵娇,见她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表情,没有动怒,这才稍稍有些放心,便试探着说道:“师兄这话大逆不道,就不怕被别人听去了吗?” 虞枚笑道:“常言说天高皇帝远,我们这里也是一样。更何况皇帝是切切实实坐在紫禁城金銮殿里头,教主么……话说回来,要不是徐贤弟同我是换命的交情,我还不说呢!” “那虞师兄今后……还有什么打算?”秋仪之又追问道。 “好,贤弟既然问到这儿了,那愚兄也不藏着掖着了。”虞枚神色忽然一变,“不瞒贤弟说,愚兄这一年,在江南攒了有上百万两银子,今日法会再募捐一些,就能凑够两百万。正想着从此脱离天尊教,远走高飞去呢!不知贤弟有没有心思同愚兄共这趟富贵呢?”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秋仪之蹙眉道,“不怕师兄嫌小弟说话难听。师兄现在已是朝廷和教主的双料仇敌,怕有心远走高飞,天下也无落脚之地啊!” 虞枚闻言,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贤弟果然是个聪明人。然而这道关节,愚兄也已经想好了。贤弟的视野不妨拓宽些——愚兄问你:天下难道只有大汉一个国家么?” 秋仪之听了一怔,半晌才道:“师兄的意思……师兄的意思是想要旅居海外么?” “哈哈哈!徐师弟果然聪明!”虞枚笑道,“愚兄正有此意,之前已将一百万两银子存在日本国,今日再筹一笔之后,就要东渡扶桑去了。怎么样?不如师弟同我一道东往如何?” 秋仪之听了一片茫然:他此次冒充天尊教徒混进宝庆寺,想过了无数种可能性、准备了无数项应对之策,然而自打踏上宝庆寺所在的这片滩涂,就不断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出现在他面前——先是之前这个神秘的坛主居然是自己几乎已经淡忘了的虞枚,又没料到他全无发扬推广天尊教的真心,居然还做好了潜逃海外的准备。 经过这样一番冲击,就连秋仪之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也不免有些震惊,听到虞枚这样的提议,居然怔在桌位当中良久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却听窗外传来招呼:“启禀坛主,良辰吉时已到,请开坛授法!” 虞枚立即高声答应道:“知道了,我这就过来。” 他又对秋仪之假扮的“徐甲”说道:“愚兄刚才的话,也确实出乎常理,贤弟如今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了,有些犹豫也是难免的,贤弟可以深思熟虑之后给我答复,如果不愿同我一同逍遥,我也绝不强求。不妨告诉贤弟,现在也确实有人,准备同我一道去呢!” 秋仪之没想到这个虞枚倒也还能将心比心地为人考虑事情,心中竟有些感动,作了个揖说道:“师兄有这份心,真叫小弟无地自容。待小弟同我妻子商量商量,再答复师兄可好?哦,外面已在催促了,师兄还是赶紧登坛做法去吧。” 虞枚点点头:“也好。那就请贤弟同我一起去,瞧瞧愚兄现在有多威风!” 秋仪之眼睛一转,扭头在温灵娇耳边用低得难以分辨的声音说道:“这个虞枚倒是别出心裁得很呢!要么我们也去看看热闹去?说不定抓住个时机,当众揭穿他……” 温灵娇听了轻轻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虞枚问道:“贤弟在同弟妹说什么呢?” 秋仪之一愣,连忙答应:“没什么,小弟在同妻子商议,到底要用何种礼节参与法会……” “哈哈哈!”虞枚放声大笑,“不料弟妹还真是想得周到。以贤弟同我的交情,又怎能像那些寻常信徒趴在地上行礼呢?这样,贤弟就等在帷幕之后,观看礼仪如何?” 说罢,虞枚见秋仪之点头答应,便起身推开房门,叫过两个在屋外侍候的使女,用她们手中捧着的茶漱了漱口,便招呼着秋仪之、温灵娇两人,往“宝庆寺”的正殿而去了。 秋仪之等人是从后门进去的,撩开门帘,果然看见正殿里头已跪满了人,一眼望去人数总有两百个上下,其中多有身着锦缎的有钱人。法台上原有的三世佛早已被砸碎推倒了,代之以一只大瓷缸,缸里头倒满火油,燃起熊熊烈火,辐射出巨大的光和热,让秋仪之几乎睁不开眼。 却听虞枚说道:“贤弟就在这‘痴’字帷幕后面等着,愚兄过后就来。” 秋仪之人在矮檐下,不敢违逆,点点头,便同温灵娇并排站立在幕后,待虞枚从容走上法坛,这才放松了脸上表情,笑着对温灵娇说道:“这个虞枚,装神弄鬼的,居然也有模有样的。这样场面,同当初在广阳城里的天尊教法坛想必,竟也相差不大。” 温灵娇摇摇头,幽幽地说道:“公子不是教中人,也怪不得你不懂。这法坛看上去庄重,细节却是似是而非。不信公子请看——这四面幡就挂错了。” 秋仪之抬眼望去,见四面布幡正对着信众,以“仁”、“怒”、“痴”、“怨”的顺序挂在墙上,便问:“这四面幡儿挂得倒也齐整,瞧不出哪里不对了……” 温灵娇轻声答道:“这个‘仁’字幡,应当挂在最后才对……” “嗨!”秋仪之颇有几分不以为然,“这又有什么打紧?” 却听温灵娇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可牵涉到圣教当中一桩公案。起初传播教义之时‘仁’字幡确实是挂在最前的,是因天尊至仁至大,所以要挂在最前。然而以‘仁’为先,难免让教众心生懈怠,觉得只要自己恪守教义便能得成正果,便不愿广传圣教。” 秋仪之听温灵娇说道这里,心中却暗想:“这样不就同小乘佛教相似了吗?像这样独善其身,倒也免去了许多纷争杀戮。” “后来一位先贤见这样太过萎靡,便重定律法,严令必须将‘仁’字幡儿挂在最后,警示教众必须克服‘怒’、‘痴’、‘怨’之后,方能成仁。为此教中曾有一场大动乱,圣教方兴未艾之际,便又四分之三的教徒脱教而去……” 秋仪之又想:“你们天尊教这样杀气腾腾的,自己内部因教义不合发生纠纷,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他正胡思乱想之间,忽见法坛之上瓷缸内的的火焰突然爆燃一下,放出猛烈的光热来,在这光热之中又听有人高呼一声:“虞坛主驾到,众信徒参拜!”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2 穿帮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人话音刚落,便见殿中教徒齐齐叩头,齐声念诵起那段咒文来: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凌无是处。 众人念了几遍,又见虞枚举起右手,在空中一挥,示意众人噤声。 那些信徒果然令行禁止,全都闭口不语,偌大的正殿当中只听见屋内烈火熊熊燃烧的“噼啪”作响声和屋外潮水汹涌的惊涛拍岸声。 沉默了没有多久,虞枚便叫天尊教中的几个骨干,带领底下信众诵起经来,他自己则背着手站在火堆旁边,时而闭目养神,时而睨着眼观察下面动静。 秋仪之之前曾在广阳城中,陪着渤海郡主忆然混进过天尊教法会之中。当时法会却是由现在正站在他身后的圣女温灵娇主持——一开始也如这样念一段经,后来便处置了几个不守教中规矩的教徒以此立威。 因此秋仪之对天尊教法会的程序倒也有些明白,知道一开始的念念经没什么看头,后面发落信徒才是法会重点,因此他也不去仔细探听这些教徒到底念得是什么经,却漫不经心地走到温灵娇身旁,问道:“温小姐,你看他们这法会办得如何?” 温灵娇满面愁容,说道:“法会办得还好,诵的经也不错,就是……” “就是什么?”秋仪之问道。 温灵娇轻轻叹了口气:“就是我见法坛底下站着的,也有几个是老信徒,同我似乎也见过面。如虞枚这样传教,又在繁华市集旁边举办法会,须有教主或是我的手令、信物,否则便是违逆。他们这些老人,难道把规矩都忘了吗?” 秋仪之心想:或许是虞枚大肆敛财之后,也将不少财物分给了这些骨干,他们都被金银喂饱了,哪里还有空管你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呢? 然而他却不敢开口,只静候虞枚念完经后,还要说些什么。 果然不出秋仪之所料,又过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宝庆寺中诵经声音渐渐平息,虞枚笑容可掬地上前走了几步,说道:“诸位师兄师弟,难得齐聚一堂,乃是我圣教在江南的一场盛会。不知哪位师兄对研习圣教又有心得,自可上来宣扬宣扬!” 虞枚堂堂坛主尚未开口,又有何人敢多说话? 只听下面教徒纷纷纭纭说道:“还请坛主训示!还请坛主训示!” 虞枚闻言,得意地一笑:“既然大家都要我说,那不才便说上几句。近两个月,圣教在江南传教甚广,不少州县都已有了我圣教坚定信徒。” 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片,对着念诵起来:“冯师弟在杭州新收信众六百二十三人,认捐银子十二万两;陈师弟在衢州新收信众七百七十五人,认捐银子十三万五千两;楚师弟在新收信众六百八十五人,认捐银子十一万两;卫师弟在苏州新收信众虽只有三百一十八人,然而认捐银子最多,达到二十万五千两……” 秋仪之一面听,一面在温灵娇耳旁低声说道:“这个虞枚天尊教的教义虽然不精通,理财倒是一把好手。他今日这样不像是在传教,竟然好像是户部在清点各地上缴的赋税一般。” 温灵娇瞪了秋仪之一眼,满脸愠色,却不同他说话。 秋仪之讨了个没趣,咽了口唾沫,又听虞枚说道:“江南道诸州,圣教发展都极迅速,唯独越州不进反退。费廉费师弟,越州乃是你负责传教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费廉听了一惊,忙从地上爬起,说道:“都怪越州山阴县来了个知县叫什么秋仪之的,把弟子原先联络好的那几个寺庙道观统统查抄了……还请坛主再给弟子一个机会,不出一个月,弟子定让越州教务恢复如常。哦不,定让越州教务更进一步!” “哼!”虞枚不满地冷笑一声,“我之前已同你讲过了,将传教事宜统统放在那些和尚道姑身上,本就不十分可靠,当时就要你有所更张,你怎么就不听呢?特别是那个叫妙真的,居然得罪官府,险些将圣教都牵连出来坏了大事,你知罪吗?” 费廉听了一愣,下意识地说道:“那个妙真,不是坛主亲自吸纳入教的嘛?记得坛主还亲自去传了好几次教呢……” 虞枚不待他说完,立刻震怒起来,高声呵斥道:“你说什么?你是在指责我吗?” 费廉顿时大惊,双膝一弯,赶紧跪倒在地:“不,不,弟子不是这个意思……弟子的意思是……” 他话锋一转,忽然说道:“弟子的意思是坛主高瞻远瞩,弟子不能领会坛主深意,乃是弟子资质所限。不过坛主的话,弟子也不敢当耳旁风,这不新引了一位徐兄弟入教么……” 所谓的“徐兄弟”便是秋仪之假扮的“徐甲”了。 却听虞枚又冷笑一声:“哼!这徐师弟也算是你引荐入教的了?哼!不妨告诉你,这位徐师弟乃是我圣教中的老信徒,同我也有过命的交情。只因去年圣教河南起事不成,徐师弟这才断了同圣教的联系……” 说到这里,虞枚的怒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对趴在地上的费廉说道:“你能将他重新引导入教,也算是你一大功德了。好了,你起来吧,以后做事机灵点就是了。” 费廉已是浑身大汗,听虞枚这么说,方知已勉强过关,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敢伸手拂去脑门上渗出的汗水,低着头任由它们一滴滴掉落在地上。 却听虞枚换了欣喜的口气,半转着身子招呼道:“徐师弟,来来来,快过来见一见江南的师兄弟们。” 秋仪之听了一怔——他这个假冒的天尊教信徒,怎么居然要弄假成真在众多信徒之前亮相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可又转念一想:自己是打北方来的,在江南道,特别是明州这里没有半个熟人,在这昏暗的庙宇之中露上一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秋仪之硬着头皮上前走了半步,朝众人团团一揖,说道:“小弟便是徐甲……”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虞枚倒是十分热情,一拍秋仪之假扮的“徐甲”的肩膀,说道:“这位徐师弟性情谦和,不愿表功,然而却是圣教的大功臣,我的大恩人。去年圣教河南起事之时,他曾救过我一命。后来发迹了,也不忘圣教恩德,重新联络入教,乃是大家的楷模。” 秋仪之听了虞枚这番吹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要谦逊几句,却听虞枚又道:“这样忠贞不二的信徒,便是在我圣教之中也是难得一闻。因此,我拟立我徐师弟为副坛主,从此见他之面,如同见了我一般。诸位可有意见?” “什么?”秋仪之心中惊道,“自己不过是来探听虚实,抑或能抓住假冒坛主的这个虞枚,就已是十分难得了。要是自己真的接任这个所谓的‘副坛主’那事情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想清楚了这点,秋仪之赶紧推辞道:“小弟才疏学浅,又久不在教中办事,怎敢忝居高位?还请虞坛主另立贤德。” 虞枚却道:“兄弟过谦了,过谦了。若兄弟不肯做这个副教主,现在下面跪着的,又有谁敢呢?”说着,他忽然抬头扫视了一下众人,口中恶狠狠地说道,“你们谁敢?” 他这样问,当人没人敢做仗马之鸣,赶紧都低下了头,不愿说话。 虞枚见状,十分得意,便笑着对秋仪之说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一件,师弟就不要再谦逊了,否则难免寒了师兄我和其他诸位师兄师弟的心啊!” 秋仪之闻言,不由咽了口唾沫,看来今日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难道这副坛主之位今日自己是坐定了吗? 正在他犹豫之间,忽然听宝庆寺原本紧闭的大门被“呼喇”一声推开,从中走出一票人马,打头一人身穿皂衣皂袍,高声呵道:“不行,此人绝不能担任副坛主!” 虞枚听了,脸色立即一沉,却随即换了一副笑容,和风细雨道:“原来是殷师弟来了,我还没介绍,这位乃是我的救命恩人徐甲师弟,他的事迹之前我似乎也同你说起过。此人德才兼备,我正要任命他做副坛主,殷师弟刚刚进来,不知详情,可不能乱说哟!” 这个虞枚原本是个文弱书生,秋仪之年前同他接触说还还甚为儒雅;如今假冒了天尊教的坛主,在江南天尊教徒之中一言九鼎,变得十分跋扈。对此,秋仪之还另有一番感慨,却不想他对这个无端杀出的所谓“殷师弟”说话居然如此客气,竟令秋仪之一时猜不出此人底细来。 然而秋仪之毕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只觉得此人的“殷”姓并非什么常见姓氏,自己还颇有几个仇家,于是赶紧擦擦眼睛,朝那“殷师弟”望去。 这一看,秋仪之禁不住暗暗叫苦——原来这个姓殷的不是别人,正是殷承良的儿子殷泰,此人同自己有血海深仇,却不知为何竟又同天尊教接上了头,出现在了这里。 然而他转念一想,上个月殷泰还雇佣了“散花天女”顾二娘来对付自己,这个顾二娘也是天尊教中人物,因此他同天尊教有些瓜葛也不是什么完全出乎意料之事。 想清楚了这点,秋仪之心情反而平静了不少,静静听殷泰说道:“此人才不是什么徐甲呢,他是山阴县知县——秋仪之秋大人。方才虞坛主说他德才兼备,也确实不错,他到任山阴县才不过几个月,就将江南闹了个天翻地覆。若是虞坛主让他做副坛主,那江南圣教可就永无宁日了!” 虞枚瞪大了眼,好似不认识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秋仪之无数遍,这才问道:“徐……徐师弟,方才殷师弟所言,是真是假?”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3 圣女现身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尴尬地笑笑:“这……这怎么可能?小弟同虞师兄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那时候师兄还没认识这位殷兄呢!我的底细,虞师兄还不清楚吗?” 殷泰在下面听得清楚,走上几步,又道:“这个秋仪之在做县官之前,便是幽燕军中的一个书办,当时假扮圣教弟子,过来赚取虞坛主信任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他立了这样的功劳,皇帝当然要赏他,因此才封他做了山阴知县……” 殷泰这几句话逻辑严丝合缝,不由得虞枚心存怀疑,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秋仪之听殷泰这一番猜测,说得虽不全对,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不由得十分慌张,好不容易挤出微笑来,说道:“这位是殷师兄吧?你这故事讲得倒好。我且问你,若真如你所言,我好好的山阴知县不做,跑到圣教的法会里头做什么?” 殷泰“哼”地冷笑一声:“你是朝廷鹰犬,总要为朝廷效力。天尊教向来与朝廷为敌,你混进来必然是图谋不轨!” “殷师兄这全都不过是揣测而已,可有什么真凭实据?”秋仪之忽然神色一变,厉声说道,“你若拿不出来,可就别怪小弟翻脸了!” 这回轮到殷泰紧张了,他心中虽是十分确定现在站在法坛上的这个“徐甲”必是秋仪之无疑,然而眼下确实是空口无凭。 正烦恼间,殷泰忽然瞥见秋仪之腰间的那柄宝刀,立即眉开眼笑:“真凭实据来了!你的那把佩刀,我还记得,刀身纯黑、锋利无比,就是倭人的倭刀,也难以与它匹敌!我既是同你初次见面,又怎么会认识你的宝物?” 秋仪之听了一愣,心想:自己只在金陵城的夫子庙前和赴山阴县半路山沟之中见过殷泰,当时都没显露过这把西域宝刀,他又是从何处探听到自己这口刀的厉害的呢? 却听殷泰依旧是不依不饶,扭头又对虞枚说道:“虞坛主,你可记得,我曾经带了几个倭人去半路劫走妙真;后来因倭人无用,妙真被顺利押送到金陵城中杀了头;之后又调了几天圣教里的高手,前去复仇,最后却也是功亏一篑。这几件事情我都同你说过,你记得么?” 虞枚当然记得,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殷泰又道:“我这三番两次对付的不是别人,就是你旁边的这个好师弟‘徐甲’!也就是山阴县的知县秋仪之!也就是这两番交手,我才领教了此人手中的宝刀。虞坛主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叫他把刀拔出来,试一试!” 秋仪之听殷泰说话,这才想起来,当初押解妙真至金陵受审之时,确实被倭寇阻拦过——当时倭寇之中的确有个蒙面的汉人,难道此人就是殷泰不成? 虞枚看看殷泰,看看秋仪之,又低头看了看他腰间的那口刀,心中疑窦丛生,抓耳挠腮了好一番功夫,这才十分为难地说道:“徐师弟,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殷师弟也是我的心腹……既然徐师弟问心无愧,那就试试这口刀又有何妨?” 秋仪之忙道:“小弟这口宝刀,乃是从一位海外富商那里购买来的,也确实是异常锋利。不知这位殷师兄从哪里听了消息,又或者是个精通宝刀之人,这才过来同我开玩笑呢!” 虞枚沉思了一下,心想:“徐甲”这番话显然是有意为自己开脱,虽然查无实据,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却听殷泰又道:“哼!天下号称宝刀宝剑的兵刃确实不少,然而大多是沽名钓誉,真正削铁如泥的又有多少?你若不敢试刀,那便是巧言令色,蒙蔽众人!” 他又朝虞枚作了个揖,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虞坛主,此事事关重大,若被此人逃脱,将事体情况禀报官军晓得,那官军定将立即过来围剿。那在此集会的人等,岂不是要被一网打尽了不成?” 他话音刚落,宝庆寺大殿之中顿时骚动起来,那些跪拜在地上的天尊教信徒们纷纷交头接耳: “我看殷师兄说得有理,这个‘徐甲’来历不明,确实可疑!” “没错,要他试刀他又不试,显然就是做贼心虚!” “可是区区一把刀,又能说明什么呢?就算这把刀锋利好了,难道世上就只有一把利刃不成?” “你懂什么?这个徐甲突然冒出来,来历不明,行迹确实可疑!” “胡说!什么叫来历不明?他可是虞坛主的故人!他若来历不明,那坛主岂不也是来历不明了?” “你方才没听殷师兄说话么?他原本就是朝廷卧底,过来欺瞒虞坛主的!” “什么?虞坛主这样聪明又岂会被骗?” 虞枚站在法坛上听得清楚,听见底下信众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心里头不免有些发虚——要知道,他自己这个坛主的位置,并不是教主或是圣女册封的,说起来也是假冒的,也是经不起推敲验证的! 然而这个“徐甲”确实同虞枚有生死交情,又加之他本就是个缺谋少断的才智平庸之辈,一时之间竟没主意起来,在法坛上虽还能肃立不动,心中却早已是七上八下。 正在此时,殷泰又说道:“既然虞坛主还念着旧情,不如这样好了。先请这位‘徐甲’到后堂休息,待事后再同我对质不迟。不要误了法会才是真的。”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动:这个殷泰原本是个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却不想经过短短几个月的磨砺,就有这样的长进——他这话虽然没有扯破脸皮,实际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要将自己软禁起来。 秋仪之做贼心虚,当然不能按照殷泰所说的那样去做,于是他牙一咬,故作愠怒的样子,说道:“既然虞师兄信不过我,那小弟再在此处多留也没什么意思。哼!就此别过了!” 说罢,秋仪之一转身,就要离开大殿。 却不料眨眼之间,殷泰身旁那几个随从便已跃到秋仪之身旁,从两侧将他夹住,让他进退不得。 秋仪之扭头细看这几个人,只见他们身材矮小不过五尺有余,相貌同中原人相似却又颇有几分怪异——正同之前自己在押送妙真赴金陵受审过程中遇到的那几个倭寇相似。 见到这个情形,秋仪之忽然恍然大悟:方才在正殿后的禅房里头,虞枚口口声声说自己敛了一笔财之后,便要东渡倭国,原来居中联络的便是这个殷泰了;至于殷泰又是如何同这些倭人取得联系的,却尚不可知。 于是秋仪之也不再后退,上前一步,伸手直指法坛下的殷泰,呵斥道:“殷泰,我有意放你一马,你却不思悔改,反而勾结倭寇造乱,你知罪吗?” 他话音刚落,便已后悔——自己这一句发自内心的慷慨之辞,其实已经承认了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赶紧扭头看看虞枚。 只见虞枚也是一副惊愕的神情,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徐……徐师弟……你……你果真是朝廷的探……探子吗?” 不待秋仪之回答,法坛下的殷泰便高声说道:“虞坛主,他方才已经不打自招了,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徐甲’,而是山阴知县秋仪之。还请坛主赶紧下令将他捉拿起来,若再犹豫被他逃脱出去,走漏了风声,我等便在劫难逃了!” 虞枚这才反应过来,咬咬牙,狠狠地说道:“你,你骗我骗得好苦!”又对法坛下众多天尊教信徒下令道,“还不替我将这朝廷鹰犬拿住?” 底下天尊教徒听令,答应一声,纷纷起身,一步步向秋仪之压过来。 秋仪之见身后是几个穷凶极恶的倭寇,面前则是无数邪教信徒,正是进退维谷之时,正要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却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圣教圣女在此,天尊信徒听令!” 秋仪之不用猜,便知道说话之人就是温灵娇,连忙扭头朝后面看去,果然看见温灵娇从帷幕之后款款而出,走到自己身前,脸上带了异常镇定的表情,向台下众人又重复了一遍:“圣教圣女在此,天尊信徒听令!” 她说话语气七分威严之中带了三分亲和,让底下步步紧逼的两百多天尊教信徒顿时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法坛之上虞枚其实只曾经远远地见过温灵娇一面,对她的容貌神态早已淡忘了,然而圣教圣女神通广大、身边高手灿若星辰的传闻却是如雷贯耳。如今眼前这个自称为圣女的女子——不管是真是假——这样无比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不由得心乱如麻,震惊之下居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还是殷泰镇定些,双目直视温灵娇,说道:“我认得你,你是秋仪之的故交,他是朝廷命官,你便不是圣教中人!少正这里给我装腔作势!” 温灵娇听了,嘴角微微一扬,却不同殷泰争辩,反而对法坛之下的信徒指指点点地说道:“周师兄、吴师兄、郑师兄、王师兄,你们都是圣教中的老底子了,同我也是见过面的,你们倒是说说,我是谁?” 被温灵娇点到名字的四个人,立即上前一步,倒头就拜,一面捣蒜似的磕头,一面口中说道:“圣女在上,弟子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好!你们认得我就好!”温灵娇十分满意地说道,“那我问你们,你们都是圣教中的老兄弟了。江南虽然圣教传播不广,你们却是深耕已久,为何方才虞枚提到的几个心腹骨干之中,偏偏没有你们几个呢?” 其中一个人跪前两步,答道:“这都是虞坛主的主张,他重用那几位新入教的师兄师弟,我等私下里头虽也有些异议,但是……但是我教一向的规矩,就是惟教主、圣女之命是从,若教主、圣女不在,便要听令于坛主。因此弟子等不敢有丝毫违逆。” “好!你们还记得圣教的规矩,就是圣教的好弟子!”温灵娇又赞道,随即扭头直视虞枚,眼中放出锐利的光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4 大骚动 - 一代权臣 - 笔讷 温灵娇脸上带着十二分的威压对虞枚说道:“虞枚,你好歹也算是我圣教弟子,这点规矩,你还记得吗?”说罢,双眼直盯着虞枚,似乎已将他看了个通透一般。 虞枚来到江南也有些时日了,这些时间虽然作威作福惯了,心里却是天天害怕自己身份被揭穿,现在听到圣女温灵娇这样直截了当地质问,立刻便没了脾气,张口结舌地答道:“弟子知……知罪……” “不,你不知罪!”温灵娇毫不留情地反驳道,“你若知罪,就知道敛财自肥是什么罪过!你若知罪,就知道伪造教主圣命是什么罪过!你若知罪,便知道假冒坛主是什么罪过!你还不给我跪下!” 虞枚闻言,毫不犹豫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地面却已被他脸上掉下的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什么!这个虞坛主是假的?” “虞坛主是假的?圣命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吗?我捐的钱,都被这个姓虞的私吞了?” 台下信众见到这副场景顿时交头接耳起来,整个宝庆寺大殿顿时变得喧哗无比。 温灵娇静待法坛底下喧哗之声渐渐平息,这才朗声喝道:“肃静!” 她这一声严令,声音虽不响亮,然而语气异常坚定自信,台下诸人闻声,立即安静下来。 温灵娇见状,满意地一笑,又伸手一指跪在地上的虞枚,呵令道:“来人呐,给我将这个逆贼给我拿下!” 她话音方落,便见周、吴、郑、王四个人迅速起身跨上法坛,跃跃欲试地就要将虞枚按倒在地。 坛下殷泰见虞枚就这样束手就擒,心中着急,朝着坛上那几个倭人叽里咕噜不知喊了些什么话。 那几个倭人齐声怪叫一声,立即抽出腰间倭刀,一个箭步上去,便已经将周、吴、郑、王四人砍成拢共八份,鲜血从肢体的断口出喷涌而出,撒到白瓷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当中,发出“吱吱呀呀”的恐怖声音。 坛下众信徒大多是些愚昧无知的平民,又或是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顿时被吓得哑口无言,一个个瞪着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这边温灵娇也是惊呆住了。 她在天尊教中素来说一不二,坛主之类高层骨干,她也处置过了不少,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还没一个敢动手反抗的。却不料今日遇到如此麻烦,神色虽还能保持镇定,内心已是茫然不知所措。 秋仪之几经生死之人,知道眼前这个殷泰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若脑子一热,真下令那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倭寇动起手来,自己和温灵娇必然会身首异处。即便殷泰手下留情,仅仅是将两人扣押住,那也是后患无穷。 秋仪之想到这里,赶紧伸手拉过温灵娇,拉着她躲到一口大木箱后头,随即从怀中掏出几个纸包,一股脑扔进白瓷大缸里头。这几个纸包里头装着的,都是他临时配制的炸药。 这些炸药被瓷缸里面的大火点燃,顿时一道白光闪过,整个瓷缸被剧烈的爆炸轰成了碎片。 秋仪之和温灵娇藏身在大木箱背后,都被爆炸带来的剧烈冲击震撼到了,一时透不过起来,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们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从木箱背后探出头来,却见法坛上几个倭人都已被炸得四分五裂;虞枚也被一块飞散出去的白瓷片击中腹部,手捂着伤口平躺在地上,口中却在涅涅淌出泛着气泡的鲜血来。 再看底下的天尊教徒,早已是乱作一团,人人都想从大殿之中夺门而出,然而大门却不知何时被从外面关了个严严实实。近两百个信徒便好似巴掌大坩埚中的两百只蚂蚁,团团乱转。 秋仪之见大殿之内乱乱哄哄的,便赶紧对温灵娇说道:“这是我同林先生约好的暗号,他远远听见爆炸,就会派人过来接应,我们这就从后门原路退出大殿吧!” 温灵娇却见下面天尊教徒之中被火药炸伤的虽不多,然而自相践踏受伤的却不少,心中一软,断然拒绝秋仪之道:“你看他们这副样子,若没有人稳定人心,不知还要伤亡多少……也都怪你,发暗号就发好了,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秋仪之见温灵娇一副嗔怒的眼神望着自己,又是爱又是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瞬间就打消溜走的念头,灵机一动,挺身而出,高声叫道:“众弟子肃静!圣女大发神威,用法术杀死倭寇,重伤叛徒虞枚!为我圣教攘外安内,众弟子还不下跪拜谢!” 秋仪之这么一喊,原本还乱糟糟不知所措的天尊教徒果然听他的命令陆陆续续跪了下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圣女神威!圣女神威!圣女神威!” 他们这样一跪一念,宝庆寺大殿终于恢复了秩序。 秋仪之见状,略觉安心,然而往下看去,却见殷泰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群跪倒在地的人当中。他虽看不清殷泰的神情,然而殷泰的本事他是知道些的——当初在夫子庙前搭救吴若非之时,殷泰便被自己赤手空拳制服了,现在自己手上有口削铁如泥的宝刀,更是不怕他了。 因此秋仪之信心十足地对坛下殷泰说道:“殷泰,你的帮手都死了,如今你走投无路,还不给我束手就擒!” 殷泰却冷笑一声:“哼!也不知谁走投无路!谁束手就擒!” 秋仪之听他话语之中既不心虚,又不气馁,更不像是得了失心疯在说胡话,料想他必有后招,正在盘算之际,却听身旁温灵娇朗声说道:“众弟子,此殷泰乃是虞枚的帮凶,还不速速给我将他拿下!” 大殿内跪着的天尊教信徒听了号令,立即起身,便向殷泰围了上去。 殷泰见到这样阵仗,也不免有些害怕,立即抽出腰间佩着的一柄短倭刀,挥舞着就往宝庆寺大殿正门方向退去。 那些天尊教信徒都是手无寸铁之人,手上没有家伙能够抵挡殷泰的利刃,赶紧闪开一条通道,任由殷泰跑到大门口,朝门外喊了一声:“你们都傻了吗?赶紧开门!” 门外并无动静。 殷泰似乎恍然大悟,赶紧换了旁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又冲外面嚷嚷了一通。 这几句乱七八糟的话还真是灵验。他话音刚落,大殿正门便从外被“哗”地一声拉开,门外鱼贯进来二十多个人。这二十余人一个个身配长短不一的弯刀,身上穿着打扮甚是随意,却同方才被炸死的那几个倭人相似。 秋仪之见到这样场面,心中早已有数:原来殷泰口中念念有词的,便是倭人的语言,而这些进来的倭人都是他提前布置好了留在外头的,至于外面还有多少倭寇,那更是未知之数。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慌张,连忙对温灵娇说道:“我同倭寇交手过,这些人又是残忍,又不惧死,最难对付的了。我们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从后门退出去。只希望林先生赶紧派人来接应,我们也好逃出生天。” 温灵娇却一努嘴,又高声命令道:“众弟子听令,尔等人多势众,倭人不足为惧,还不一拥而上将其拿获,我必有重赏!” 台底下天尊教信徒之中,还真有几个胆大的,听到圣女号令,便从不知何处捡来搬砖、木棍、竹签等杂物,拿在手中聊以为兵器,试探着慢慢向倭寇那边挪步而去。 然而这些倭人却毫不留情。其中一个身穿灰布袍的,见对手逼近上来,毫不犹豫,抽出倭刀,上前跃了一步,双手紧握长刀,便冲一个天尊教徒左肩斜劈过去。 那个教徒手中只有一条酒杯粗细的木棍,见那倭人来势汹汹,后退或是左右闪避已然是来不及了,便举起手中木棍,就要去格挡。 然而那倭寇手中倭刀极为锋利,毫不费力就将他手中木棍好似切豆腐一样切成两截,刀势却没有丝毫减弱,将他左肩胛骨砍断,一直砍到肺部,这才停了下来。 那倭寇取人性命,内心没有丝毫波动,狞笑一声,将倭刀从那天尊教徒胸口拔出,一脚将带着满脸疑惑表情的对手踹倒在地,居然还不忘了扯下那人袍角的一块布片,将倭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这倭寇如此残忍,就连头回见到倭人手段的温灵娇都看得惊呆住了,又更何况那些从未见过大世面的普通信徒。 一时之间,宝庆寺大殿之中壅积满了死一样的沉寂。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殷泰猖狂地“哈哈”大笑了几声,说道:“你们怕死的,赶紧给我跪下!拿出身上金银财宝,统统放在地上,老子心情好,或许可以饶你们一命!” 那些天尊教徒面面相觑了一番,抬眼看看眼前那些穷凶极恶的倭寇,又面面相觑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双膝一软,齐齐跪倒在地,还不忘将身上的金银珠宝放在地上,口中不住地求饶。 殷泰见了,更加得意,仰天大笑了几声,忽然想起自己有个仇家还在,赶紧抬头往法坛上望去,却见法坛之上只剩下奄奄一息的虞枚和无数残肢断臂,并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殷泰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招呼手下几个倭人就要登坛抓人。然而那些倭寇看见大殿满地的金银,眼睛都直了,发出贪婪的目光,哪里还听殷泰的命令? 这些倭寇都是殷泰花了重金收买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尊卑情分在,为的只是一个“钱”字,现在金银唾手可得,谁还去听殷泰调遣? 殷泰见状,心里发急,突然一狠心,叫了一句不知什么意思的倭国话。那些倭人听了,眼前登时一亮,怪叫着就跟着殷泰跳上法坛。 然而殷泰法坛之上仔细搜寻了几遍,却依旧不见秋仪之和温灵娇的人影,正在焦急见,忽然瞥见地上躺着的殷泰嘴巴一张一翕地在努力喘气,便赶紧附身下去,说道:“秋仪之跑到哪里去了?你告诉我,我把他杀了,给你报仇!”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5 援军来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虞枚眼中闪出最后的光芒,抬手向墙上挂着的一面布幡一指。他这一指使劲了浑身上下仅存的一点力气,高举的手臂顿时松懈下来,已然是死了过去。 殷泰正满脑子报仇雪恨之心,没有闲暇做兔死狐悲状,看了死绝了的虞枚一眼,随即迈步上前,伸手撩开那面布幡,果然见后面是一道后门,便赶紧将门打开,领着那群倭寇就从后门走出。 后门通往大殿后边的禅房。 殷泰见宝庆寺正门已被自己带来的其他十五六个倭寇把收住了,秋仪之两人是绝不可能突围出去的,因此他叫过几个倭寇,让他们逐一搜查屋子,不能错漏。他自己则又带了七八个倭寇,寻找宝庆寺后门,搜寻秋仪之逃跑的方向。 殷泰绕过一排禅房,走到一片荒芜了的菜地上,见被河水泡过的松软的泥土之上被踩了一排脚印,便循着脚印往前走去,翻过一段及膝的矮墙,果然瞧见两个惊惶的身影站在甬江河畔——正是秋仪之和温灵娇两人。 原来是秋仪之拖着温灵娇从布幡后的后门逃离大殿,便想按照事前同林叔寒的约定,先寻找方才进寺的渡船过河。 然而秋仪之举目望去,见宝庆寺正门已被一群倭寇装扮的人围住了,无论如何都难以突围而出,便只好后转,从反方向寻找临时过河地点。 林叔寒那边隔着大河也清清楚楚听到了宝庆寺内传出了剧烈爆炸声音,料想寺中必然出事,便慌忙带领尉迟霁明等人依事前约定,骑马一路杀到方才秋仪之等人过河的渡口处。 然而渡口几条渡船全都被停在了对岸,仓促之间居然找不到别的渡船。林叔寒又隔河望去,见对岸一片漆黑,没有半个人影,心中更加焦急,便只留了两个亲兵在原地守候,自己则带大队人马,沿着河岸打探对面动静。 秋仪之隔开茫茫甬江水,见对过几支火把正在迅速移动,仗着这些火把放出的光,隐约看清林叔寒、尉迟霁明等几人身影,赶忙取出怀中火媒,哆嗦着点燃,又从在四周找了些树枝枯草,堆成一堆小柴山就想点火。然而他临时找来的柴草都不甚干燥,几次都未能点燃,只腾起一股浓烟,呛得秋仪之、温灵娇不住地咳嗽。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对面的林叔寒也终于发现了秋仪之的动向,只是看着茫茫河水望洋兴叹。 正在此时,殷泰领着的倭寇也已赶到,见秋仪之在地上放起火来,虽有意上前捉拿他们,却慑于方才秋仪之制造的那场爆炸的威力,一个个一时都不敢上前。 秋仪之此时却未想到这点,只当是这些倭寇尚未开化,恐怕习性同野兽相若,因此看到烟火不敢接近。 就这样对峙了有一盏茶功夫,地面上的烟火渐渐熄灭。 秋仪之心里焦急,赶忙又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把草,扔到火堆里头。然而这把草却十分潮湿,扔到火里,瞬间便将还在隐隐燃烧的火堆扑灭。 秋仪之心道“不妙”,赶紧伸脚去拨弄一下火堆,希望能将柴草翻松一下,能够重新燃烧起来。 可经他这样一折腾,火堆不仅没能死灰复燃,反而化作一道青烟,彻底熄灭了。秋仪之看着这一缕青烟冉冉升天,心里也是一凉,真正体会到了走投无路的感觉。 那边殷泰见火堆熄灭,心中却是一喜,对那群倭寇不知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个胆大的倭人便仗着手中长刀,一步步向秋仪之近逼过来。 秋仪之几番见识过倭寇的手段,知道这些倭人手中倭刀锋利、性情残忍、战意顽强、武功招式也颇有可看之处,若是他们一拥而上,自己定然会是死无全尸。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抽出腰间那口刀身漆黑的西域宝刀,摆好防守架势,却不忘扭头对温灵娇说道:“唉!我这回是被你害苦了,只是不成想我在千军万马丛中走出来的人,居然会死在区区几个倭寇手里头。” 温灵娇闻言却道:“好歹也是几番生死的人了,怎么说出这样泄气话来?还没到最后关头,总要搏一搏的!” 秋仪之目视那倭人越来越近,口中却不停着,只想临死关头,多同温灵娇说几句话:“这道理我懂,就是觉得这样死法不值而已。” “你怕什么?你死了,我立即就自尽,既免得受这些倭寇的羞辱,也好同你黄泉路上做个伴……”温灵娇说到这里,脸上已是红了。 秋仪之答道:“你是天尊教的圣女,死了以后是要上天堂见天尊的,恐怕没工夫与我共赴黄泉了呢!”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同我油嘴滑舌。”温灵娇嗔道,忽然惊叫一声,“小心,倭寇上来了!” 其实倭寇的武艺,秋仪之早已同尉迟霁明探讨过了,他们首先依仗的便是手中长刀,身上一招一式全都围绕手中长刀。然而这些招式虽然凌厉无比,配合锋利异常的倭刀更是威力无穷,然而招式本身却甚是简单——无非是上下左右的劈砍,就连虚晃一枪的假动作都是没有的。 据此,尉迟霁明也教了秋仪之一些应对之道,终于在今天派上用场。 只见秋仪之双目紧紧盯着那倭寇手中长刀,也不先发制人,只等他将刀高高举起,正要向下劈的那一瞬间,弯腰一个侧滚,移动到那倭寇身侧,起身连带斜砍的动作一气呵成,齐刷刷将那倭寇的右腿斩断。 那倭寇也真是悍勇异常,任凭膝盖处碗大的创口飙出血来,愣是强忍着不不倒下,双手依旧紧握着倭刀,只是他无法移动,又只用一条腿站立着,显得有几分滑稽怪异。 秋仪之见这倭寇如此顽强,不敢有半点轻敌,赶紧连滚带爬地回到温灵娇身旁,依旧摆好架势,一时不敢上前。 而眼前那受了重伤的倭寇虽有意同秋仪之同归于尽,然而他毕竟身负重伤无法移动,终于因失血过多,颓然倒下,握着倭刀的手却并没有松开。 河对岸的林叔寒因小时候读书读多了,故而长了一副近视眼,只远远看见秋仪之这边火光亮了又灭,又趁着月色似乎发现他在同不知什么人打斗。 他心中愈发焦急,赶紧叫来尉迟霁明,问道:“霁明,你眼神好,能不能看清你小叔叔现在在做什么?” 尉迟霁明答道:“他似乎在同别人交手,交手之人看招式,似乎是个倭人。” “什么!”林叔寒惊叫一声,“倭人?倭人向来残忍狠毒,秋大人遇到他们还能有活路吗?” “不妨事的。”尉迟霁明语气倒也轻松,“叔叔似乎得了先手,已将那倭寇的腿砍断了,似乎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林叔寒闻言,稍觉放心,却听尉迟霁明又道:“就是杀了一个倭寇,还有大概五六个倭寇呢!要是他们一拥而上,叔叔恐怕就要吃亏。” “什么!”林叔寒又惊叫一声,随即冷静下来,对身边几个亲兵说道,“你们这里头可有会水性的?” 他话音刚落,便闪身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亲兵来,说道:“师爷,我是水贼出身,水性还过得去,江湖诨名‘扬子鳄’的就是我了。” “谁问你诨号了,你游泳游过去,赶紧把你家秋大人背回来,才是真的!”林叔寒忙不迭地命令道。 “好嘞!”那“扬子鳄”答应一声,一边褪去身上衣甲,一边说道,“就是‘铁头蛟’大哥不在,他的水性也好,若是我们两个一同过去,就能把秋大人和温小姐一起接回来。” “你少废话,先把秋大人接回来,旁的容后再议!”林叔寒又催促道。 “扬子鳄”又答应一声,走到江边扭了扭脖子,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却听他“啊呀”惊叫一声,居然在河床上站立了起来,一脸茫然说道:“师爷,这河水浅得很,还没漫过我脚脖子呢!” 林叔寒听了,赶紧定睛望去,果然见河水甚浅,不过伸手一挎来深,他又赶紧命令道:“你别站着不动,再往深处走走!” “扬子鳄”答应一声,便快步朝对岸跑去,一直跑到河中央,河水也没漫过他的膝盖。 林叔寒见状大喜,连忙招呼尉迟霁明道:“霁明你看见了,这河水不深,你快带着这几个人,骑马过去,一定要将你叔叔安全救出来。这就去!” 尉迟霁明也知道事情紧迫,最是耽误不得,赶紧翻身上马,带着秋仪之手下几个亲兵,便往河对岸猛冲过来。 这甬江河水虽不甚深,然而却淤积了几百上千年的河泥,人走着虽没什么大碍,纵马前行却是十分困难——饶是秋仪之手下这几个亲兵都是山贼响马出身,马术甚为精湛,胯下又都是渤海良驹,冲到一半,依旧是放缓了速度,只能在淤泥之中艰难前行。 宝庆寺那边的殷泰借着月光也似乎卡案件有人正骑马飞速往自己这边来,虽不知来者何人,却也能猜出是过来营救秋仪之的。 他知道秋仪之手下亲兵厉害,区区不到二十个人就能抵挡江南成千上万官军的围攻,若是被他们泅渡过岸,那么即便是凶悍如倭寇,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 于是殷泰赶紧下令,让他身边这群倭寇杀伤前去,定要赶在骑兵杀到之前,将秋仪之拿下或是干脆杀死。 那些倭寇听见殷泰许以重金,又见秋仪之虽然一击得手却毕竟只是单枪匹马,便各自抽出倭刀,围成一个半圆,一步步向秋仪之和温灵娇毕竟过去。 秋仪之面对单独一个倭寇的袭击,尚且赢得十分惊险侥幸,现在要对付这么好几个已没了轻敌之心的劲敌,心知无法取胜,只能将希望抱在河对岸的林叔寒身上,希望他能赶紧渡河过来救自己一命。 正在甬江当中艰难跋涉的尉迟霁明坐在马上,也将眼前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然而无论她怎样催动马匹,胯下的骏马却依旧无法加快脚步,继续在淤泥之中一步一挪地艰难前进。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6 搜拿元凶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尉迟霁明眼见对岸倭寇朝秋仪之越逼越近,心中也是愈发焦急,忽然急中生智,抽出身上匕首,将马鞍系带割断,又将马鞍从马背上取下,使尽全力向河对岸的方向抛出。 尉迟霁明是个年轻女子,武功路数不以气力见长,然而她这一掷依旧将马鞍抛了又六七丈远,在江面上一起一伏地漂漂荡荡,距离秋仪之所在之处,也不过五六丈距离。 于是尉迟霁明收紧缰绳,让胯下骏马站稳,自己则起身立在马背上,暗暗运气纵身一跃,使出无上轻功,果然不偏不倚停在那漂浮在河面上的马鞍之上。 她丝毫没有停歇,又运起轻功,毫不迟疑地从马鞍上腾空而起。 她这后一跃因是从漂浮不定的马鞍上出发,因此跳得并没有之前那一跃远,却也是足够让她正巧越过脚下甬江水,稳稳站立在地面之上,又一个纵身,护在秋仪之身前。 秋仪之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身前那群倭寇身上,被身后忽然冒出来的尉迟霁明吓了一大跳,还没认清来者何人,就下意识地抡起手中宝刀,往尉迟霁明脑袋上砍去。 幸亏尉迟霁明武功既强,反应又快,对秋仪之的招数也是谙熟于胸,见他忽然持刀往自己这边砍来,倒也并不慌张,赶紧旁边一闪,将将躲开刀锋。 然而秋仪之这柄西域宝刀实在太过锋利,仅仅是刀尖掠过,便将尉迟霁明身上一身劲装划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尉迟霁明看了心疼,抱怨道:“我好心来救叔叔,叔叔怎么就把我衣服弄坏了,你可要赔我!” 秋仪之这才看清来人乃是尉迟霁明,心中又惊又喜,忙回答道:“当然要赔,等我回去赔你十件新衣服。你要嫌不够,后面的温姐姐,也赔你十件!” 温灵娇听了,也赶忙帮腔道:“别说十件了,就是一百件我也赔。” 他们正说话间,那边的倭寇却已是愣了。他们从未领教过中原武艺,更没见过尉迟霁明这样的绝顶轻功,见她一个小小女孩子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在一旁观战的殷泰却是吃尉迟霁明亏的,自己的一双腿,便是被这个小姑娘用飞钱打伤的,至今还在隐隐作疼。他更从死了的顾二娘嘴里隐隐约约听说,尉迟霁明的父亲是尉迟良鸿,而这尉迟良鸿便是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武林盟主——总而言之,这个矮矮瘦瘦的小姑娘,绝对不好对付! 想到这里殷泰龇牙咧嘴地朝那群倭寇喊了几句。 那几个倭人听倒也老实,听了殷泰的话,顿时又鼓起勇气,重新向前慢慢压去。 至于殷泰,则趁众人不备,静悄悄向后方退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边尉迟霁明虽然武艺不凡,然而面对这一大群穷凶极恶的倭寇,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不愿同他们近身肉搏,便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来,使出暗器功夫,便往那群倭寇面门、关节、裆下等要害飞蝗一般打去。 这又是一手倭寇从未见识过的功夫,他们不如如何防备,转眼之间便已被打得遍体鳞伤。然而这群倭寇见了血,便如丧失了理智一般,以至于忘了身上疼痛,提着刀就往尉迟霁明身前冲杀而来。 尉迟霁明见了也是一惊,知道今日一场殊死格斗是免不了的了,脑海之中立即回想了一下倭寇常用的招式,心中已然有数,迅速将匕首护在胸前,摆好了近身搏斗的架势。 正在这时,一旁却突然传来一阵零散却又急促的马蹄声音。 秋仪之赶忙偷眼向身侧望去,见是自己手下亲兵已经驾马蹚过淤泥,正快马加鞭往自己这边赶来。 秋仪之见状,赶紧高呼一声:“霁明!你快闪开,骑兵来了!” 尉迟霁明正全神贯注面对倭寇,又加之夜色正浓,还真没发现骑兵赶来,听见秋仪之高声疾呼,这才发现战马几乎已经跑到自己跟前,便连忙向后跃了一步,将将闪身躲过战马的冲锋。 而那些倭寇就没有她这么快的反应了,还未来得及跑开,未出一刀,便被战马冲倒,瞬间便化为马蹄之下的死鬼。 原来是赵成孝颇通兵略,从“铁头蛟”等人口中得知了所谓倭寇的战法之后,便料定这些倭寇虽然武艺不俗,然而毕竟缺乏盔甲长矛,又不懂得结阵,也不须同他们怎样迂回交锋,只要用战马硬冲硬闯,必然能够将其从正面击溃。 这不过是赵成孝同手下十八个亲兵闲来无事之中偶尔说起,却不想终于在今天这节骨眼上起到作用。 于是这些亲兵依样画葫芦,照着赵成孝的战法行事,果然一击得手,简简单单就彻底歼灭了这股倭寇。 至此,秋仪之终于松了口气,未及喘息,便又下令道:“此处乃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等这就原路趟水过河,同林先生会和去吧。” 温灵娇却道:“不行。虞枚虽然重伤,十有八九难逃一死。然而我看那个叫殷泰的却是罪魁祸首,何不趁此机会将他捉拿起来。既是为圣教清理门户,也为朝廷除一祸患。” 秋仪之想了想:眼下自己身边有兵有将,确实无须害怕还残留在宝庆寺中的倭寇;况且这个殷泰一再同自己过不去,又勾结倭寇,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尽快处置掉他,难免夜长梦多。 于是秋仪之果断下令道:“也好!霁明你打头阵,其余人等下马护在左右,我等这就回宝庆寺里瞧瞧去!” 秋仪之手下这些亲兵令行禁止,听到号令,随即滚鞍下马,抽出各自佩刀擎在手中,分列在秋仪之和温灵娇左右,就要往宝庆寺里走去。 却见那个叫“扬子鳄”的亲兵终于泅渡过河,逛了个膀子跑到秋仪之身旁,笑道:“原来大人没事啊!这就好,林先生在那边都着急坏了。” 秋仪之点点头:“看来你‘扬子鳄’的诨号半点不虚,水性果然不俗,将来打水仗自有你用武之地。你现在这就回去,告诉他我们这里一切都好,就是要稍微料理一下后事,请他去渡口那里等候我们。” “扬子鳄”答应一声,转身就蹚着水就往河对岸走去。 他走了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又折回头嘱咐秋仪之道:“大人,今天是十五日,眼看就要到亥时了,大潮上来就不能骑马过河了。” 秋仪之知道“扬子鳄”做熟了水上营生,潮汐规律早已谙熟在胸,便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想得周到。那你回去顺便知会林先生一声,请他寻几条船,也好渡我们过河。” 说罢,秋仪之便叫尉迟霁明前头开路,临阵身边拢共六个亲兵,同温灵娇一道,重新翻过宝庆寺后那道矮墙,回到寺中。 众人走过方才那块荒芜了的菜地,刚走到一件禅房门口,便听见禅房之内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里头翻找东西。 秋仪之向尉迟霁明使了个眼色,尉迟霁明心领神会,一脚踹开房门,果然看见一个倭寇手中正拿着几串珍珠往自己怀里头塞。那倭寇见有人破门而入,立刻大怒,仗着手中倭刀,叫嚣着就往尉迟霁明身前杀来。 尉迟霁明“哼”地冷笑一声,轻巧地往门旁一闪。那倭寇扑了个空,嚎叫一声,转身就来寻找对手。 尉迟霁明早已料到这倭寇会有此反应,未等他完全转过身来,就用手中宝刀往那倭寇下肋部一捅,正好扎中那倭寇的心脏。 只见这倭人被命中要害,口中不知呢喃了句什么,便颓然倒地,已是死了。 尉迟霁明这招用得干净利落,惹得头回见到她武艺的温灵娇也不禁赞道:“尉迟姑娘果然好功夫,不愧是虎父无犬女啊!”说着,她便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又道,“这件东西虽比不上秋公子那件神兵利器,却也是削铁如泥,宝刀赠英雄,尉迟姑娘就收下了吧。” 尉迟霁明原本对温灵娇有些顾忌,然而她自幼习武,又最喜欢短兵器,一只手不由自主便伸了过去,接过温灵娇手中的匕首,拉开一开,顿时眼睛一亮——这口兵刃一尺来长,与其说是匕首,不若说是一把短刀;刀身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云纹,映着月光寒森森闪着冷光——果然是一口宝刀! 这尉迟霁明毕竟是个小姑娘,心中没有那么深的城府,见了宝物,立刻眉开眼笑:“谢谢姐姐,这口刀我就先替姐姐存下了,等我寻到好的,再同姐姐换。” 秋仪之听尉迟霁明这番说得有趣,便也笑道:“好了,霁明喜欢就收着吧。事不宜迟,我们继续向前捉拿殷泰。” 尉迟霁明高兴地答应一声,便又领头向前走去。 他们这一行人不敢独自行动,排好了队一间间查看宝庆寺中禅房,想要寻找或许藏身在其中的殷泰。然而他们除了顺手结果了几个掠夺财物的倭寇外,并没有寻到殷泰的踪影。 秋仪之见面前只剩下一座大殿没有搜查,又侧耳倾听大殿之中似乎有些骚动,便下令道:“走,我们到大殿里头瞧瞧去,就是其中或有埋伏,要小心行事!” 于是秋仪之便领着众人,打开大殿后门,又命两个亲兵护住左右,便叫尉迟霁明用方才那把宝刀,将遮住后面的黑色布幡削断。 然而因那只大瓷缸里头的火焰熄灭,宝庆寺大殿之中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秋仪之唯恐大殿里头有人埋伏,不敢轻举妄动,便见几个亲兵守住后门,又命人去找火把、蜡烛之类引火之物来。 死了的虞枚为了举办天尊教法会,还真准备了不少易燃物品,秋仪之等毫不费力就找到了一捆松明。于是他便取出火媒,点燃了其中五六支,亲自取了其中两支各握在左右手中,上前一边,便往大殿正中使劲扔了出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7 诱敌深入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松明同寻常火把蜡烛不同,乃是采集山中富含油脂的松木,削成条状,用以夜间照明,且甚是防风,其中好的甚至可以在狂风暴雨之中持续燃烧发光。 天尊教源自西域拜火教,最崇拜熊熊烈火,虞枚虽是假冒的坛主,为这次法会准备的松明倒也没有偷工减料——秋仪之扔出去的那两支松明,在半空之中划过两道闪亮的弧线,掉落在地上,依旧不断“呲呲”地燃烧,并将周遭几步的空间照亮。 秋仪之仗着这并不十分耀眼的光亮,终于隐约看清了大殿中的动向,却被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不留神脚后跟正好踩在温灵娇的脚面上。 秋仪之这脚踩得甚重,温灵娇一阵钻心的疼,然而她性情温婉从容,好不容易忍住痛,抱怨了一句:“你做什么呢?踩得我脚好疼!” 秋仪之居然没有理睬她,急忙下令道:“快,快,快将所有松明点燃,统统给我扔到大殿里头去!” 他手下这几个亲兵不知秋仪之这命令是何缘故,却依旧听令,将整整一捆三十来支松明逐一点燃,统统扔到了宝庆寺大殿之中。 这么多松明放射出的光亮,终于将一切黑暗驱赶殆尽,彻底照亮了这座废弃已久的寺庙的大殿。 然而秋仪之担心的埋伏着准备偷袭自己的倭寇却不见踪影,地面上却密密麻麻躺了无数尸体。 只见这些尸体无不残缺不全,有的没了手、有的没了脚,还有不少身首异处,正是用倭刀砍杀之后的形状;更有不少妇女,被扒光了衣服,四仰八叉卧在地上,却也都断了气,显然是身前身后经受了非人的蹂躏和折磨。 秋仪之几经战阵,自小见惯了战场之上血肉横飞、血流漂橹的场面,却从没见到今日这样肆意屠杀平民百姓的场景,看得他心中一阵阵发紧。 他手下那些亲兵招安之前都是山贼、水匪、响马出身,然而盗亦有道,这些人不仅不会滥杀无辜,就是遇到肯交出财物举手投降的,也无不放他们一马。因此他们虽然也都做惯了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营生,又何时见过这样一幅惨烈的景象,无不看得瞠目结舌。 一旁的尉迟霁明也是看呆了,睁大了一双眼睛,问道:“叔叔,这……这是怎么回事?” 秋仪之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咬牙切齿道:“都是倭寇做下的好事!” 他身后的温灵娇早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嗓子说道:“这可都是圣教弟子啊!怎么就这样被倭寇害死了?我若不能为他们报仇,便愿堕入火狱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秋仪之也无不愤恨地说道:“没错,这些人也都是我大汉子民,我誓要除去这些倭寇,还要手刃引狼入室的殷泰!” 正说话间,宝庆寺大殿正门前,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秋仪之瞥见这身影甚是矮小,料想必是倭人无疑,随即指令尉迟霁明道:“霁明,你看见了么?快将对面那人捉拿过来,断手断脚都行,只要留个活口就行!” 未待秋仪之话音落地,尉迟霁明便极速冲了出去。 她显然也已是义愤填膺,身法之快,就连秋仪之也是从未见过。只眨眼功夫,尉迟霁明便将一人扔到秋仪之脚边,自己也随后赶上,一脚踏在那人胸口之上,说道:“抓来了,果然是个倭人!” 秋仪之朝脚下望去,见此人衣着打扮果然就是倭寇的模样,四肢、胸口被尉迟霁明划了数不清的刀口,浑身上下好似一个血人。然而秋仪之没有半点怜悯之情,叱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吗?” 然而秋仪之盛怒之下,居然忘了倭寇不通汉语,他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这倭人依旧无法听懂,只躺在地上不断挣扎,想要翻身爬起。 尉迟霁明岂能让他如愿?她轻轻将脚面抬起,随即重重踩下。尉迟霁明这一觉,运用上了武林盟主尉迟家的绝佳武艺法门,一脚就将这倭寇胸骨踩了个粉碎,却没伤及他的心肺要害,疼得这倭寇龇牙咧嘴地狂叫。 秋仪之见这倭寇面目可憎,又是一脸凶相戾气,心中不觉延误,呵道:“这样的垃圾留着何用?杀了算了!” 尉迟霁明等的就是秋仪之这句话,右脚刚刚从那倭寇胸口放下,便往他太阳穴踢去,正将倭寇的脑壳踢了个粉碎。 这倭寇经了这一击,一只眼珠都从眼眶之中弹了出来,整个身体横着在地上扫了半个圈,口中吐出血沫,却似乎还在呼吸。 秋仪之恨恨地抱怨道:“霁明,我让你杀了他,你怎么还留他一口气在?” 尉迟霁明沉着一张脸,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痛快杀了,岂不便宜了他?这样不死不活折腾一个半个时辰,才是他的报应!” “好!做得好!”秋仪之赞道,又扭头看着这倭寇卧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心中居然产生了一丝舒畅的感觉。 却听尉迟霁明说道:“咦?这个倭寇还挺有钱的,怀里藏了那么多金银珠宝。” 秋仪之循声望去,果然见这奄奄一息的倭寇衣服下面,零零落落掉出许多金银来。于是秋仪之轻蔑地一笑:“哼!这些倭寇不远千里,远涉重洋来中原,不就是贪恋珠宝财货么?想必此人就是回来重新搜寻财物,这才被你抓住杀死的!”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了几样金银,好歹已经跑掉了的,却又折回来送死……”尉迟霁明道。 这句话却提醒了秋仪之:“那么说这些倭寇并未走远!说不定还在渡口那边呢!”他自言自语到这里,已是豁然开朗,“我猜他们一定还在渡口那边,来,我们这就前去,不能放他们跑了!” 说罢,秋仪之迈步就要穿过宝庆寺大殿,却见大殿地面上都是被倭寇杀死的天尊教徒,觉得有些瘆人,便又转身重新从后门出去,绕过整个大殿,便往渡口那边赶去。 众人正在义愤填膺之时,走得甚快,不一会儿就远远望见渡口那边围了十好几个倭寇,凭借满月之光,看见他们似乎正在修理一条坏了的渡船。 温灵娇心细,见到这番场面,赶紧走到秋仪之身边,疑惑道:“我们刚才渡河过来之时,见到这边渡船还有不少,怎么现在就只剩下一条了呢?还是条破的。” 秋仪之摇摇头:“天晓得他们在捣什么鬼,反正留着这群倭寇也没用,将他们杀干净再说不迟。” 他想了想又说道:“林先生就在对岸,就三个人在他身旁护卫,若是被这群倭寇渡过河去,恐遭不测,必须将其就地消灭,方能消除后患。” 一旁的尉迟霁明听了,已是按耐不住,揉身就要上前同他们厮杀,却被秋仪之一把扯住,说道:“倭寇虽然愚蠢,但是武艺高强,你这么一个人杀上去,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同你父亲交代?” 他又想到,若是让手下几个亲兵同尉迟霁明一道冲杀过去,虽不至于败在这十几个倭寇手下,却难免有些伤亡——要知道,他这十八个亲兵,乃是自己唯一可以绝对信任的力量,千万不能损伤在这些倭寇手中。 于是秋仪之细细思考了一下,问道:“霁明,你用铜钱做飞镖,能打多远?”他话音刚落,风似乎大了些,从东边大海的方向一直吹向渡口。 尉迟霁明估计了一下风速,说道:“能打大概二三十步吧,就是距离太远,最多弄点小伤,没法取人性命。” “够了!”秋仪之指着一道断墙说道,“你就跑到距离那群倭寇二十步远的地方,发飞镖引他们过来,却不要恋战。我们隐藏在那道矮墙后面,待倭寇追你过来时候,我们再从后面杀出来,一举将其歼灭……” 却见尉迟霁明瘪了瘪嘴巴,不以为然地说道:“叔叔真是麻烦,我带几个人过去,不是一样将他们砍光杀尽么?” “胡闹!我下的是军令,岂不知军法无情?就算心中不满,也要依令行动!”秋仪之说得斩钉截铁。 秋仪之素来不讲究什么上下尊卑,同尉迟霁明虽有辈分上的差别,但平素说话都极随便,从不摆什么长辈架子,难得有什么事情要尉迟霁明帮忙,也总是用商量的口气说话。 因此尉迟霁明今日听秋仪之语气这样生硬,居然没敢同他争辩,“哦”了一声,便猫着腰往渡口方向走去。 秋仪之也觉得自己说话太不客气,便又冲着尉迟霁明的背影低声嘱咐了一声“小心”,也未听见尉迟霁明是否回答,便见她已然跑出去了几十步远。 秋仪之见她行动甚快,唯恐缺了照应之人,便赶忙向前一招手,招呼身后几个亲兵往跟着自己往快跑,一路跑到那堵矮墙底下,躬身躲藏了起来,却探出半个脑袋,观察前方情况。 只见尉迟霁明自恃武艺高强,不躲不藏,反而朝那些倭寇大喊一声:“武林盟主在此,倭寇速来送死!” 这些倭人当然听不懂尉迟霁明在喊什么,却也知道这句话中的挑衅语气,却想不通区区一个小姑娘为何这样不怕死。 然而这群倭寇生性嗜杀,又都没领教过尉迟霁明的本事,只当是她犯了失心疯。因而当即就有两个倭人,提着倭刀快步上来就要来杀尉迟霁明,其余人等则还在鼓捣那条破船。 尉迟霁明见来的人少,丝毫不慌张,静候那两个倭寇靠近,一扬手,一把铜钱便带着风声横飞出去,朝着两人的面门打去。 倭国没有暗器功夫,这两个倭寇自然也不知如何防备,只瞧见不知什么东西反射着月光,星星点点朝自己这边飞来。他们稍一犹豫,未及躲闪,几枚铜钱便射入了眼睛、喉咙等软当,疼得他们当即倒在地上不停翻滚哀嚎。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8 生天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些忙着修理渡船的倭寇听见同伴的嚎叫,立刻齐齐站起身来,只见方才出言挑衅的这个小姑娘十分轻松地站立在月光之下,这才明白她要么懂得法术、要么精通武功,总之不可轻视。 于是他们索性抛下破船暂时不去修它,而是各自提刀在手,向尉迟霁明这边冲杀过来。 尉迟霁明依旧毫不慌张,也不待他们跑进,就洒出一把铜钱,也不知击中了几个倭寇,将他们打伤至何种程度,扭头便往后跑了几步。 这些铜钱因距离颇远,风势又大,既失了准头,又没了气力,打头的两个倭寇被铜钱打到面门,仰天倒下,随即又站起身来,顾不及拍拍身上的灰泥,便怒吼着又向尉迟霁明跑来。 尉迟霁明轻功超群,不怕被倭寇追上,就怕他们不追,时而后退,时而发镖,竟没让这些倭寇追近一步! 如此这般不消一盏茶功夫,尉迟霁明便已退到秋仪之藏身的那段矮墙后头,轻声说道:“叔叔,这下行了吧?” 秋仪之已将这经过看了个清清楚楚,十分满意地说道:“这样正好,你再往后退几丈,待这些倭寇跑到我们后面,我们就抄他后路!” 尉迟霁明见秋仪之一脸严肃,立即点了点头,便后向后跃了几步,方才停下,静候倭寇追近。 那群倭寇见尉迟霁明终于停下了脚步,似乎觉得有些怪异,也跟着停了脚步,喘着粗气观察尉迟霁明的动向。他们当巧不巧,正好停在秋仪之藏身的那堵矮墙前头,虽不至于在深夜之中发现埋伏,却也让秋仪之无法下手攻击他们背后空档。 于是秋仪之又朝尉迟霁明使劲挤了挤眼睛,又拼命挥手,要她再往后走上几步。 可是尉迟霁明却会错了意思,见秋仪之不停挥手,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将剩余的所有铜钱统统打了出去。 她这一番举动,终于将这群倭寇彻底激怒,他们也不管眼前这个小姑娘奇怪的举动背后,是不是真的别有所图,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绕过矮墙便朝尉迟霁明身前杀了过来。 秋仪之猫腰躲在矮墙背后却是看得真切,唯恐这群穷凶极恶的倭寇一拥而上,真的伤到了尉迟霁明,也不待他们将背后空档彻底暴露出来,便忙不迭地高呼一声:“兄弟们,给我杀啊!” 他话音刚落,忍耐了许久的六个亲兵便齐齐从矮墙背后杀了出来,手持专门为其装备的渤海良刃,专往倭寇身后命门砍去。 这群倭寇之前的注意力完全被尉迟霁明吸引住了,没料到身后居然还有伏兵,全无防备之下,只交手了一个回合,便已被杀了一大半。 他们反应也算是快的,虽然身边同伴折损大半,却没有乱了阵脚,立即回身过来,想要同偷袭之人正面作战。 可他们刚转过身,便又有一个极为矫健的身影,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之下,欺到几人身后,手中招式既利落、又无情,转眼功夫便又有两个倭寇被切断了颈后动脉。 原来是负责诱敌的尉迟霁明见秋仪之手下亲兵伏击得手,唯恐这群倭寇被他们杀尽了,也不等秋仪之下令,揉身便同倭寇厮杀起来。也亏她出手时机极佳,正杀了对手个措手不及,毫不费力便取了这两个倭寇的性命。 这群倭寇轻敌在前,又遭伏击,仅存的一股悍勇之气也被消耗殆尽,眨眼之间便已被统统放倒。 秋仪之还不放心,又逐一检查尸体,确认确实没有苟且逃生的,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将这些死尸重新检索了一遍,却未发现殷泰——恐怕他已是逃到对岸去了。 秋仪之稍事休息,见海风越来越大,便问温灵娇道:“温小姐,这几具倭寇的臭皮囊自不必管他们,不知宝庆寺大殿之中,那么多天尊教信徒的遗体,又应当如何处置?” 温灵娇听了,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忧郁神情,幽幽地说道:“圣教没有中土这样入土为安的规矩,只消一把大火,清除生前生后罪孽即可升入天堂。可是……可是他们多数入教是被虞枚骗了,不知天尊严苛,能否允其升往极乐世界……” 秋仪之从未听温灵娇用这样悲伤的语气说话,心中不免一动,想要安慰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这才叹了口气:“唉!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无论如何我们就按照贵教的规矩,将他们先火化了吧。至于天尊他老大人怎么说,我们在这里凭空操心也是无用。” 他见温灵娇咬着牙点点头,又扭头见自己手下几个亲兵折腾了半夜,已是累得筋疲力尽,便朝他们拱拱手,说道:“诸位,我知道大家都累了,能不能再帮我个忙,捡些柴草,把那些天尊教信徒的遗体火化了?” 其中一个亲兵还了个军礼,说道:“大人说话这样客气,我们就是想偷懒也不好意思呢!不过也不用捡什么柴草,刚才我在找火把松明时候,就看见一间房间里头,装满了火油,用这些火油引燃,保证火扑都扑不灭。” 秋仪之冲着亲兵一笑:“就数你聪明!”又扭头问温灵娇道,“用火油引火,合不合天尊教的规矩?” 他见温灵娇又微微点了点算是没有异议,便抬头招呼道:“好,你们这就取火油过来,将这间大殿,连同里头的尸体,统统一把火烧了。今日大家都累了,也立了战功,等回去,我自有赏赐!” 众人听了,欢呼雀跃了几声便起身下去搜寻火油去了。 虞枚果然存储了几大桶火油,秋仪之手下亲兵不费什么功夫,便将它们搬运了出来,又在宝庆寺大殿上上下下撒了个通透,点起一只火媒,往大殿之中一扔,烈火眨眼间便升腾起来。 此时海风更大,风势助着火势、火势借着风势,大火瞬间就将整座大殿吞噬进去。这间宝庆寺大殿年久失修,本身就摇摇欲坠,如今在火焰的摧残之下,再也站不住身子,不一会儿便轰然倒下。 只是这大火依旧在熊熊燃烧,大殿废墟上不是伸出毒蛇信子一般的火舌,放出此起彼伏的噼啪作响声,又传来皮肉燃烧发出的焦臭味道。 尉迟霁明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已是忍耐不住,不敢看着火堆,更不敢看一点点化为灰烬的尸体,别过头问秋仪之道:“叔叔,倭寇也杀了,教徒也烧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秋仪之却轻轻摇了摇头,朝温灵娇的背影努了努嘴。 尉迟霁明凝神望去,只见温灵娇一袭白衣,婷婷肃立,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任凭火海燃烧、狂风怒吼,却依旧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温灵娇才缓缓转过身来,眼眶处带了明显的泪痕,慢慢走到秋仪之身边,轻声说了一句:“好了。” 秋仪之试探着问道:“小姐是在为这些死去的弟子超度祷告么?” 温灵娇点了点头,泪水又从眼角淌了下来。 秋仪之见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怜惜不已,忙开口安慰道:“那就好了,天尊听到你的祷告,定会将这些信徒引入天堂的。” 可他话音刚落,温灵娇霎时哽咽起来:“我无论怎样祷告,都听不到天尊有什么回音……”说罢,竟一下扑倒在秋仪之怀中,不停地抽泣。 秋仪之一时居然不知所措,既不敢去伸手抱她,又不愿闪身让开,只好呆呆站在空地上,任凭温灵娇满眼泪水将他衣襟打了个湿透。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海风愈发狂暴起来,一阵狂风刮过,又席卷起绿豆大的雨水,漫天漫地席卷而来。 秋仪之见势不妙,连忙伸手把住温灵娇的双肩,将她轻轻推开,柔声细语道:“雨眼看越下越大,这边没有避雨的场所,要么我们先回去,别的事情再议如何?” 他见温灵娇擦擦泪水,又点了点头,便将双手缩了回去,又点了手下两个亲兵,高声命令道:“你们回去牵马,动作要快,立即到前头渡口处同我们会合!” 若是寻常马匹,秋仪之是毫不在乎的,可这几匹马均是难得一见的渤海良驹,又经过战阵,堪称可遇不可求,不到迫不得已时候,是绝对不能轻易抛弃的。 秋仪之见这两人行了个军礼,便转身往回跑去,便又领着其余众人,往渡口方向走去。 却见原本停满了渡船的渡口,竟一条好船都没剩下,只有一条将将能容下十来个人的小木船停在原地,船底似乎还漏了个洞,被一团用破布拧成的布团勉强堵住。 仅凭这条小船,就是光将这些人送到对岸去都十分勉强危险,又何况还有那么几匹军马了。 秋仪之正在忧愁之间,却听尉迟霁明说道:“叔叔快看,那边似乎有人过来了。” 秋仪之连忙极目远眺,然而一团漆黑之中只看见雨水自九天之上侵袭而下,至于有什么人过来,则是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秋仪之刚要问尉迟霁明到底看见了什么,却听见甬江河面之上,传来划水的声音,又在暴雨之中听见有人朝自己高呼:“大人,赶紧上船,飓风来了,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这是林叔寒的声音。 秋仪之听了高兴,便双手比成一个喇叭形状,回道:“林先生,我在这里,快过来,快过来!” 过不一会,果然见林叔寒站在一只竹筏子上,朝着秋仪之这边挥手,浑身上下都已湿透——而他身后又跟了十来只筏子。 秋仪之见这些竹筏大多有七八尺宽、两三丈长,每只筏子都足以运送一人一马,便赶紧命令手下亲兵,各自赶着马匹登上竹筏。而他自己则同温灵娇一道,与林叔寒共乘一筏,向甬江对岸赶去。 林叔寒亲手搀扶秋仪之登船,随即叫撑篙的船夫赶紧渡河。 竹筏虽然稳定平坦,然而速度却及不上渡船,那船夫用力撑了好几下,筏子才渐渐离开河岸,往明州方向漂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09 夜谈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又四下看看自己那些宝贝军马,见它们也都已登船离开,这才稍稍觉得安心,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对林叔寒说道:“林先生,幸好你来得及时,否则我等就要在寺庙里头过夜了。” 林叔寒却是一脸严肃,说道:“林某不是同大人说好了么?早去早回,查明真相就赶紧回来,怎么又弄出这么大动静来?又是起烟,又是放火的,居然还要闹到同别人交手?” 秋仪之苦笑一声:“也难怪林先生发火了,这里头的是非曲直,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对了,林先生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竹筏?” “大人的事情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我这边也经了不少波折呢!”林叔寒说道,“原本停靠在渡口那边的渡船,没有十条,也总有七八条。然而林某赶过去,却一条都看不见了。找个船夫一问,才知道这些渡船刚刚被一个生人统统买了下来,原本五两银子的船,那人当场就出五十两买,买了也不用,就叫这些船夫将他们统统凿沉在江里头……大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个买船的人——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林先生也是认识的。” “什么人?”林叔寒问道。 “殷泰。”秋仪之嘴巴一张,沉着脸挤出这两个字来。 “什么?殷泰?”林叔寒惊道,又恨恨地说,“怎么这人阴魂不散,又来同我们做对?”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看来当初就不应心存妇人之仁,放他离开。如今他同你我积怨已深,又勾结了倭寇,恐怕从此尾大不掉,后患无穷!” “倭寇?”林叔寒又复惊道,“这个殷泰不是纨绔子弟么?怎么又同倭寇勾结在了一起?” 秋仪之刚要开口解释,脚下却突然一晃,他忙抬头观察,却见竹筏已然靠岸,便对那船夫说道:“这竹筏看着十分沉重,走起来倒也迅速嘛。” 那船夫慌慌张张答道:“竹筏顺潮、顺风就快,逆潮、逆风就寸步难行。现在又是大潮、又是飓风的,当然走得快了。” 说着,这船夫一边扔下手中竹篙,将竹筏系定在岸边,一边又急急忙忙地说道:“现在是风、雨、潮三合一,要不是这位先生花了大价钱,我才不肯出来呢。大人要是想保命,还是赶紧下来,真的大浪来了,恐怕这竹筏三两下就散了。” 秋仪之听了这话,方才知道这船夫为何表现得这样慌张,自己也赶忙从竹筏上走了下来,又冲着跟在后面的几个亲兵高声喊道:“大风要来了!你们赶紧下来,不要误事!” 他话音刚落,便是一阵闷雷滚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就连秋仪之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然而他手下那群亲兵却极识相,也知道大风来袭,若不赶紧上岸,就要化为甬江里头鱼鳖的美餐,因此行动十分迅速,转眼之间便已将战马牵回岸上,静候秋仪之下令。 秋仪之清点了一下人员和马匹数量,见经过这样一番波折,人马却没有折损一个,心中也颇感欣慰,便招呼众人这就往下榻的“华茂楼”那边赶路。 此时正是午夜子时,又是大风暴来袭,明州街道之上,就连打更的更夫都偷懒不出,外面更是没有半个人影。万家灯火也好似被这大风吹熄了一般,让一座繁华不下于洛阳、金陵的明州城漆黑一片。只有狂风暴雨声中传来的一两声小儿啼哭,才能让然感受到城中的一丝生气。 于是秋仪之等人顶着风、冒着雨、蹚着水,好不容易才回到“华茂楼”下,一头钻进了楼下那座别院之中。 荷儿因担心温灵娇的安危,一直没有睡眠,风雨声中隐约听见有人马到来,赶紧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见果然是温灵娇回来了,忙不迭地迎接上前迎接:“小姐,不是说早去早回的吗?这么等到大半夜了才回来?现在又是风雨大作的,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了呢。” 温灵娇倒十分镇定,淡淡地说道:“能出什么事情?不过是遇到些小波折,回来晚了些罢了。好了,我疲了,你先侍候我沐浴更衣吧。” 荷儿赶紧答应一声:“热水、点心、干净衣服,早就替小姐准备好了……” 温灵娇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身朝秋仪之和林叔寒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个礼,说道:“今日多谢几位了。特别是秋公子因我之故,身犯险境,小女子更是感激不尽。现在时辰已晚,还请几位先回去休息,小女子改日再另答谢。”说罢,转身便回屋去了。 秋仪之目送温灵娇将门合上,便又对浑身湿透的手下几个亲兵道:“今日辛苦你们了。晚上也没什么事情,你们安顿好马匹之后就回去休息吧。要是肚子饿了,尽管招呼店家做饭做菜,一切开销都记在我的账上。” 众军答应一声,便陆陆续续退了下去。 秋仪之又转身对林叔寒说道:“林先生也是,若没有别的事情,也请回去休息吧。有事我等明日再谈。” 却听林叔寒道:“林某就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有几句话,林某今日不问便睡不着觉,要么大人辛苦些,再陪我说几句话可好?” 秋仪之其实也是个急脾气,林叔寒这样心急,他倒也十分理解,笑着说道:“那样也好。在下也似乎累过了头,不如我叫小多子备些酒菜,我们边聊边谈?” 林叔寒点头答应:“这样甚好,还是大人想得周到。”他又看看自己浑身上下的湿透了的衣服,又道,“林某这样狼狈,有失礼数,不如先回去更衣,再来叨扰大人。” 说着,林叔寒一拱手,就扭头回自己房里去了。 秋仪之也转身,推开房门,见屋内桌上摆了一盆热水,幽幽地冒出热气来,便伸手取过毛巾,拧了一把,将脸上的汗水、雨水一扫而空,顿时无比舒爽,起身走了几步,推开窗高声叫道:“小多子,小多子,还在喘气么?” 过不一会儿,此处酒楼的小二叫“小多子”的,赶紧跑了过来,满脸谄笑:“不怕侄少爷笑话,我刚打了个瞌睡,听见少爷招呼,立刻就跑来了。不信你看,我新纳的这双鞋,都叫泥水打湿了。” 秋仪之并不搭话,却道:“看你小子油腔滑调的,倒也会伺候人,这盆热水是你事先替我打好的吧?” 小多子挠挠头,笑道:“小的不敢抢功,这盆水是那间房里小姐的侍女为侄少爷备下的,冷了换、冷了换的,前前后后好几回呢……” 秋仪之听了不禁哑然,沉默了半晌才道:“好了,我知道了。麻烦你备几样酒菜,这就送过来。”说着,他便在怀中摸索,然而他浑身上下衣服都已被雨水打了个湿透,几片散碎影子都叫水黏在了一块,便索性统统扔给了小多子。 小多子接过银子,掂了掂,足有一两多重,立即不好意思地说道:“侄少爷,这时分,这天气,您想花银子买好菜,也买不来啊!” 秋仪之笑道:“哪个叫你做八珍席?捡几样干净热乎的小菜上来就行了。还有我们肚子饿了,你随便是面条还是米饭,先弄几样上来。剩下的钱,就都赏你了。” 小多子得了赏赐,手脚果然愈发麻利,转眼功夫,便提了个食盒,取出五六样小菜,并一碗米饭、一碗面条,香喷喷放在秋仪之桌子上,便退了出去。 此时林叔寒也已略微梳理好走了过来,见桌上摆满了食物,也不先同秋仪之说一声,抄起那碗面条,悉悉索索便吞下了肚,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空碗,笑道:“林某真的是饿得不行了,方才有失斯文,还请大人见谅。” 秋仪之笑道:“要不是林先生出手快,说不定我就抢这碗面吃了,话说北方以面食为主,南方以米食为主。在下初来南方之时,这大白米饭怎么吃都吃不够,现在偶尔见到面条、馒头什么的,却是万分思念。” 林叔寒抹了抹嘴,说道:“大人这话虽极浅显,却关于天理人情,若是好好斟酌一番,说不定又是篇大好文章呢!” 秋仪之摆摆手:“我这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哪里有什么文章好做?倒是先生,大半夜的不让我睡觉,可是要问那殷泰的事情?” 林叔寒点点头,说道:“殷泰的事情自然要问,不过那宝庆寺中发生的事情,也请大人能够告诉我。大人既聘我做了募兵,那林某自当殚精竭虑为大人出谋划策,因此也请大人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是自然。”秋仪之听林叔寒这话说得诚恳,也郑重地点点头,“不过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于是秋仪之便将摆渡过河,进入宝庆寺,又入大殿参与天尊教法会的事情,同林叔寒说了。 林叔寒却插话道:“林某愚钝,想不通为何那假坛主虞枚,竟会对大人如此信任?” 秋仪之嘴角扬起一丝得意:“其实他是我在天尊教内安插下的一枚棋子……”便将去年奉命南下河南道平叛,又骗取虞枚信任,攻下毓璜顶总坛的事情,向林叔寒细细说了。 说到最后,林叔寒不禁拍案叫绝:“秋大人真是足智多谋,林某佩服万分,都有些不好意思做大人的智囊了呢。” 秋仪之却苦笑一声:“这都是在下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若当初没有放这个虞枚下山,说不定也闹不出这段风波来呢。”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世间万物可不能这么看……” 秋仪之听林叔寒又要长篇大论起来,便连忙打断他道:“林先生不是急着想听那殷泰是怎么同倭寇勾搭上的么?” 林叔寒赶忙道:“对对,林某好奇的就是这个,大人赶紧说说。”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0 倭寇来袭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却摇摇头,只将殷泰如何将倭寇引入宝庆寺大殿,揭发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命倭寇追杀自己的经过说了,然后才道:“我只知道是那殷泰既勾结了倭寇,又勾结了天尊教,来与我作对的,至于其中的过程么,却是无从知晓。” 他又想了想,说道:“想来那虞枚说敛一笔财之后,便准备逃亡扶桑,也是这殷泰从中联络。所以虞枚对这殷泰也是言听计从。” 林叔寒颔首道:“这事我也是猜不透缘由,恐怕只有等哪天擒拿住殷泰,再亲口问他,才能知道吧。” 林叔寒忽然话锋一转,说道:“然而今日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以秋大人的身份,不知如何向皇上陈述呢?” 秋仪之思索了一下,说道:“林先生这问题问得好。我想不如装聋作哑算了。待雨过天晴之后,恐怕地方官就会一级级上报,直达天听。到时候,若皇上下旨询问起来,我再见招拆招好了。” “哈哈哈!”林叔寒大笑几声,“秋大人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啊。你别忘了,山阴县中还有一位大殿下的耳目。他虽然暂时被大人打发了出去,然而大人这么许久不在县中,又岂能瞒过他的耳目去?说不定大殿下现在已经在四处打探大人的动向了呢!” “那……那先生的意思是?”秋仪之问道。 林叔寒狡黠地一笑:“以林某的愚见,一样要上报皇上,与其让别人说,为何大人不说?记得大人不是有秘奏直达天听的渠道么?这种事情上面不用,等到天塌了再用么?” 秋仪之听了,顿时茅塞顿开,说道:“先生说得有理!就是这份奏章怕是有些难写。要知道,无论是圣女温灵娇,还是虞枚,这个……这个……在皇上那里似乎不怎么好开口。” 林叔寒一笑道:“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就是秋大人想说,皇上也未必有功夫听呢!我看,只要将天尊教在江南传播及其首脑勾结倭寇的事情,同皇上说了。至于这个虞枚是不是真的奉了教主的命令,他们又是如何勾结在一起的,等皇上问了,大人自可将你的猜测告诉皇上。皇上不问,大人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秋仪之凝眉道:“这算不算犯了欺君之罪了?若是有人弹劾起来,怕是不好收拾。” 林叔寒又笑道:“这就是大人多虑了。所谓欺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是也。林某刚才说的两条,大人也未必有把握知道实情,暂时不报予皇上知晓,最多算是过于谨慎、不愿风闻言事而已,又哪里谈得上欺君呢?” “那温灵娇之事呢?”秋仪之幽幽地问道。 林叔寒沉思了一下,又道:“大人同温小姐的情分……我也是知道一些的,自然不愿将她交给朝廷依律处置。然而好就好在这个温灵娇行事诡秘,除了大人几个亲信也未必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动机,也就无从弹劾了。” 林叔寒喝了口茶,接着说道:“退一万步讲。大人私通邪教首脑,说也是欺君、不说也是欺君,这样看来,说不说也就无所谓了。” 秋仪之细细想了想,终于说道:“看来也只能依着先生的意思办了。只是在下现在心乱如麻,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有劳先生为我代笔,由在下誊写清楚之后,再送往京城好了。我看今日先生也劳累了,不如今日先打个腹稿,待改天养足精神之后,我们再斟酌斟酌如何?” 林叔寒却道:“一篇文章么,又有何难?林某受大人一饭之恩,报之以一篇文章,难道还要今日拖明日么?况且林某几日没有动笔,正在技痒之时,我看笔墨都是现成的,不如我这就为大人拟篇草稿,供大人参酌吧。” 说罢,林叔寒也不客气,就在秋仪之房间的书桌前,亲自砚墨展纸,挥挥洒洒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将一份奏章拟定好。 秋仪之在一旁盯着林叔寒写完这篇文章,不禁击节叫好道:“林先生果然是落笔成文,在下在旁边看了,竟是一个字都改不动。唉!就我这笔烂字,誊写都是作践了这篇好文章呢!” 林叔寒对自己的文章最是自负,秋仪之这马屁正拍得恰到好处,惹得他不禁得意地笑起来:“大人这是哪里话,你若这样讲,我今后还怎么敢给大人拟文呢?” 两人正要继续寒暄,却听窗外传来一声惊惶的呼喊:“侄少爷,不好了,赶紧逃跑吧!” 秋仪之听了一惊,忙推开门,四下张望,却见乃是这“华茂楼”的掌柜孙守谦,亲自从别院外头跑了进来,在向自己报信。 秋仪之忙问道:“孙掌柜,你在嚷嚷什么呢?还叫我快报,难道是飓风又来了?” 孙守谦满脸的惊慌,道:“侄少爷别开玩笑了。飓风来得快,走得快,早就没了。现在可是倭寇杀过来了,比飓风厉害多了!” “什么?”秋仪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重复确认了一遍,“哪里来的倭寇?” 孙掌柜还真以为是秋仪之没听清楚,提高了声音答道:“就是倭寇,从围堰那里杀将过来的。侄少爷别说了,赶紧逃命去吧!我也要跑了!” 他这声话说得异常响亮,让别院之中秋仪之手下好几个连觉都不睡了,探出头来查看情况。 这下秋仪之也算是终于确认了孙守谦的话,心中却是万分狐疑:所谓倭寇不是被自己在宝庆寺里头杀光了吗,怎么又从哪里冒出来,居然敢大举袭击明州城? 于是他定了定神,说道:“掌柜的不要着急,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这种事情不清不楚就胡言乱语,是要出大乱子的。” 掌柜孙守谦急得几乎要留下眼泪来:“这种事情能胡说吗?现在明州城里头都乱成一锅粥了,侄少爷要还是不信也简单,登上华茂楼顶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秋仪之眼睛一亮,说道:“好,我们这就登楼瞧瞧去。” 没成想孙守谦又一把拉住秋仪之:“小人就随口说说,什么时候了,侄少爷还想着看热闹。赶紧跑吧!” 秋仪之却满不为意,一边往华茂楼小跑而去,一边口中还在招呼:“小的们,都起床了,又有事情要办了。” 他跑了一半,尉迟霁明却跟了上来问道:“叔叔怎么了?谁说有倭寇来着?” 秋仪之见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知道是这小姑娘的又想同倭寇交手了,便道:“现在还不一定就是倭寇呢,说不定是以讹传讹。要么你也赶紧随我去华茂楼顶瞧瞧去?” 说罢,两人便一路往华茂楼而去。 此时正是卯时未过、辰时未到之时,天正蒙蒙亮的时候,已有些起得早的客商,来华茂楼中用餐,许是他们听见“倭寇来了”的传言,俱扔下手边的美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明州城内好端端一座数一数二的酒楼,已是变得杯盘狼藉。 秋仪之因同林叔寒商议事情,因而一夜未睡,跑了半路便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登上华茂楼顶,极目向楼下眺望而去,竟吓了他一大跳。 只见明州城果如孙守谦所言,已是混乱不堪——远近又数十间房屋都被点燃升腾起浓烟,街巷之中无数百姓拖家带口昏头昏脑地就往明州城外乱跑,即便是在华贸楼顶上也能听见男女惊叫、婴儿啼哭和鸡飞狗跳的声音。又朝港口围堰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无数倭寇模样的人,或三五成群、或独自行动,在明州城中走街串巷,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秋仪之见到这副景象,心中又惊又恼,一句话不说,便回头下楼去了,正同孙守谦撞了个照面,却听孙掌柜说道:“侄少爷,我没骗你吧?倭寇来了,还不赶紧往城外跑?” 秋仪之点点头:“孙掌柜消息果然灵通。倭寇确实是残忍无比,掌柜的赶紧拿好酒楼账册、地契,这就遣散酒楼一切人等,叫他们不要贪恋财物,逃命要紧。” 孙守谦点点头:“那侄少爷就赶紧同我们一起跑吧,我在乡下还买了间别墅,正好能供少爷避一避风头。” 秋仪之摇摇头:“孙掌柜自己逃命就便罢,不必管我,我手下养了十来个勇士家丁,今日正好试试他们的锋芒。” 孙守谦听了顿时一惊——大东家周慈景的亲侄子要是在这里有了个三长两短,自己是万难交代的过去的,赶忙高声阻止道:“侄少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然而他话音未落,秋仪之已然带着尉迟霁明跑远了。 华茂楼别院之中,秋仪之手下众亲兵听到命令,不管身上疲惫,已是穿戴齐整、整装待发,就连温灵娇和荷儿也各自换了身劲装,站在一旁等候秋仪之号令。 秋仪之见了高兴,便道:“方才我已同尉迟霁明登楼观看过敌情了,倭寇来人众多,总有三四百人,可谓人多势众……” 众人听了,都以为秋仪之要下令众人护住林叔寒、温灵娇等人这就撤出明州城,却听话话锋一转道:“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大汉男儿岂容他们在此猖狂?我方才已看清了明州府衙及驻军位置,我等这就前往,同明州州牧及军中郎将,一同商议剿灭倭寇办法。” 他又朝林叔寒和温灵娇扫视一眼,说道:“明州城街巷甚窄,我看只要护住两头,林先生和温小姐、还有荷儿姑娘,在下自可保证安全无忧。不知几位是否愿意同在下一同行动?” 林叔寒和温灵娇自然没有异议,分别答应了。 秋仪之十分满意,随即将队伍编排妥当之后,携带应有之物,便出了华茂楼别院。 倭寇来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明州城上下。 城中百姓听到这样的紧迫消息无不扶老携幼往城外逃避。虽然明州城中百姓人数众多,总在四五十万左右,却好在没有城墙,因此疏散速度倒也不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1 紧闭的衙门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这样一支队伍,在众人皆往城外移动之时,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往城内赶去,不免引来百姓的侧目。然而他们见秋仪之等人精干无比,都当是朝廷前去剿匪的队伍,没人敢出口询问情况,还有不少人见状,发出欢呼之声来。 秋仪之无暇搭理这些百姓,只兼程往明州府衙赶去。 越往城中走,百姓便越少,应是已经逃亡城外。秋仪之见状,稍觉安心,却见前头街巷之中一群八九个人,大多是倭寇打扮,正拿着利斧锤子,猛击城中一户颇大的宅院大门。这户人家大门只为防备寻常蟊贼,怎经得起这样折腾,没砸几下便已是门洞大开,那群倭寇便鱼贯而入。 秋仪之见了愤慨不已,一马当先便往那户人家门前跑去,身后尉迟霁明及十个亲兵见状,也都紧紧跟了上去。 刚到门口,便听得宅院深处传来啼哭呼救之声,显是宅院中有人未来得及逃出,被倭寇逮个正着。 秋仪之连忙带人循声搜寻,果然发现一群倭寇大多围在院中一处角落之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秋仪之不及细想,挥鞭一指,便有尉迟霁明带了几个亲兵,迅速杀了上去。他们已同倭寇交手多次,丝毫没了胆怯心理,加之其武功不凡又打了对手个措手不及,因此转眼之间,这群倭寇便是死的死、伤的伤,秋仪之手下却不曾折损一个。 于是秋仪之便下马上前几步查看情况,见这群倭寇方才围着的乃是一座地窖。地窖门已被从外撬开,探头进去观察,却见其中藏了男男女女七八个人,全都蜷缩在角落之中,满脸惊惶的神情。 秋仪之看了可怜,便抚慰几句道:“诸位不必害怕,在下等乃是官军,已将倭寇杀散,诸位已是平安无事了。”又说道,“还请诸位这就出来,沿西边小路速速逃往城外——在下刚从那条路过来,没有遇到一个倭寇。还有就是请诸位不要贪恋金银,立即行动,应当可保性命无虞。” 地窖中的百姓正在惊魂未定之间,听秋仪之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居然没个领头的出来答话。 秋仪之心想自己还有要事在身,不可能护送他们出城,便叹了口气,又对他们安慰嘱咐了几句,转身就要离开。 却听地窖之内,传来战战兢兢的声音:“这位官爷是……是……是秋仪之大人吗?” 秋仪之听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人报出自己的名字,不免有些惊异,又转身回来,朝地窖里头问道:“在下正是秋仪之,不知是我的哪位故人?还请现身一见。” 他话音刚落,果见其中哆哆嗦嗦走出一人,朝秋仪之拱了拱手,说道:“仪之把我忘了么?我是……是你舅舅,赵抚义啊。” 秋仪之听了更是惊讶无比,赶忙躬身猫腰走进地窖,见说话之人身材不高却甚是肥胖,脸上堆满了肥肉,眉宇之间还真有几分同自己相似——果然就是他的舅舅赵抚义。 这个赵抚义当初为富不仁,用毒计谋取了秋仪之母亲的田地,间接将她逼死,乃是秋仪之的仇人。后来当时还是幽燕王的皇帝郑荣,将秋仪之认为螟蛉之子,为义子报仇之时,原本是要将赵抚义正法的。然而秋仪之想到自己只要这么一个亲属在,心中不忍,便求情将赵抚义保了下来,又赐了他几亩田地供其生存。然而这个赵抚义却是个理财的高手,不过多时,却又发达起来,成为一方豪富。 (详见拙作第一卷) 秋仪之在此同赵抚义不期而遇,赶忙问道:“舅舅,上回见你,不是还在河南么?怎么又跑到明州这里来了?” 赵抚义答道:“多亏当初在仪之在淮南县提醒了一句,我立刻就将全部田产卖了个精光,料想江南乃是富庶之区,又远离中原战乱之地,便搬到这明州城里来了。可是江南地贵,我在河南攒下的钱买不了几亩良田,便跟着别人一起做海上的买卖,收入倒也不薄……” 眼下正在火烧眉毛,秋仪之哪有心思听赵抚义这样长篇大论地介绍自己经历,忙打断他道:“现在不是说话时候,还请舅舅这就带领家小撤出明州。若有话同我说,自可到山阴县中再叙。” 赵抚义是知道秋仪之身份的,听他吩咐,不敢有丝毫拂逆,赶紧鼓起勇气,招呼地窖之中的家小仆人出来,却依旧舍不得财产不要,带了些金银细软,便往明州城外逃跑而去了。 秋仪之目送赵抚义离开,正要带人继续赶往明州府衙,却听手下一个亲兵禀告道:“大人,这里还有个倭寇没死……” 秋仪之见时间紧迫,直接打断他,命道:“没死就没死,杀了算了,跟倭寇还啰嗦什么?” 那亲兵却道:“这人虽说是倭寇打扮,开口讲的却是中国话,就怕杀错了好人……” 秋仪之听了一愣,赶忙高声叫道:“林先生,出怪事了,我们审审这个会说汉语的倭寇去!”说着,就让那亲兵前头带路。 走了没几步,果然见到一个倭寇打扮之人,趴在地上,背上一道一尺来长的伤口正在汨汨流血。 秋仪之听说此人会说汉话,也不同他多绕弯子,径直问道:“你这倭寇,怎么跑到江南来为非作歹?” 那人勉强仰起头,见说话之人书生模样、器宇不同,赶紧答道:“小人不是倭寇,是良民!” “胡说!你既是良民,为何又着倭寇衣冠、做倭寇暴行?”赶过来的林叔寒接口问道。 那人眼神狡黠地一闪,说道:“小的本是泉州人,出海打渔时候被倭寇掳去,为活命,没法子才跟着倭寇四处行动。也就当当翻译,从没杀过人、抢过东西……” 秋仪之何等聪明之人,此人神情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便知其是在说谎,便冷笑一声,对身边亲兵说道:“这人说话不老实,留着没用,给我把他杀了。” 那亲兵自然是令行禁止,抄起佩刀就要当胸扎下去。 这下那人果然慌了,连道:“我说,我说,我全说,就盼大人饶我一命。” 秋仪之听他已然松口,心中一喜,嘴上却再紧逼一句:“一看你就不是老实人,我也懒得听你再胡扯,杀了算了。” 那人忙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打渔的,是做走私生意的,年头在海上遇到倭寇海盗,被他们拉到船上,本来要把我杀了。后来听我会说几句倭话,就暂时留下我的性命,却要我带路袭扰大汉沿海……” 秋仪之看他神情惶恐,又到了生死关头,不像是在骗自己,便扭头同林叔寒对了个眼色,继续说道:“那你犯了里通外国之罪,依大汉律法也免不了送到金陵三山街上挨一刀。不过我看你也是走投无路才依附了倭寇,情有可原,有心放你一马,就问你想死?想活?” “想活,想活!”那人忙不迭地答道。 “我问你,此次倭寇大举入侵,事先可有预谋?”秋仪之厉声问道。 “这个……这个……”那人答道,“倭寇做事,从来没有什么计划。就是昨天夜里几艘倭寇海盗船被飓风吹到岸边,又恰巧来了个年轻人,似乎同那倭寇头目认识,关门胡扯了一番,便临时决定抢掠。”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凛,开口问道:“那个年轻人是不是三十岁不到的年纪,浑身传黑,名字叫‘殷泰’的?” 那人答道:“年纪倒也差不多,一身黑色的衣服上下都打湿了,至于叫什么——汉人船民在倭寇这边混饭吃的不少,我也吃不准。” 其实秋仪之这是多此一问,他推算着时间线,知道此人应该就是殷泰无疑,只是没料到他居然会引倭寇入侵明州,犯了这样滔天大罪。 然而现在当务之急,是会同明州地方州牧和中郎将,将这股倭寇统统消灭,或者至少赶回海上去,便又问道:“那我问你,这次倭寇来了多少人?主攻方向又在哪里?” “哦。这次倭寇来势甚大,光我们这一艘船里头就有一百五十来人,三艘船怎么着也有将近五百人,再加上汉人,应该有一千多人吧。至于主攻方向么?倭人向来是各自为政,从没什么章法,也就谈不上主攻方向,大概是看哪里有钱就往哪里跑吧……” 秋仪之眉头一紧:若真如此人所言,那便极难抓住倭寇主力,更加没法只用一两次攻击就将倭寇歼灭,事情恐怕就更难收拾了——然而无论如何,先同明州地方文武官员取得联系,才能商议剿灭倭寇事宜。 于是秋仪之心一横,命手下一名亲兵道:“将此人绑了,拖在马后,让他跟我们行动。” 那亲兵答应一声,当即招呼过一个兄弟,将这假倭寇五花大绑之后,便拴在马屁股后面。那渤海良驹性子略暴,余光瞥见后面站了个人,后蹶子随即向后一尥,正踢在此人横膈膜上,将最下面几根肋骨踹断。 可怜那假倭寇疼得“哇哇”大叫,却还要咬着牙支撑着站起,跟在马后用极为痛苦、极不协调的动作,勉强向前跑去。 秋仪之一行一路前行,又杀退了七八个小股倭寇,这才终于到了明州府衙前头。只见府衙大门紧闭,隔着门却似乎听到其中骚动声音。 秋仪之唯恐是倭寇已经攻进了府衙,心里着急,赶忙引军上前叫门。 却听门内传来粗暴的回答:“州牧大人有令:城中百姓各自逃散,府衙重地,不可轻入!”随即没了回音。 “放屁!”秋仪之脑海中当即冒出这两个字——大敌当前,百姓无依无靠,若跑上门来寻求庇护,府衙还却之不纳,那还要朝廷做什么?还要官府做什么? 想到这里,秋仪之也不敲门,干脆抬起脚,照着门就是一顿猛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2 迂腐州牧 - 一代权臣 - 笔讷 门后答应之人,被他踹得心烦,抬高了声音骂道:“作死啊!不是告诉你了,我们州牧老爷有令:城中百姓……” 秋仪之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打断他的话高声说道:“我不是百姓,是官军,过来助战的!” 他把话说完,门后又没了回音,似乎是在同别人商量,过了好半晌才将门推开一道缝隙,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孔来,朝秋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说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官军?明州上下的文武官员我都见过,怎么不认识你?” 秋仪之听了心想,若是报出自己“山阴县令”的名号不仅平添麻烦,而且以自己这江南道“搅屎棍”的名声,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纷争来,于是张口扯谎道:“我是明州地方团练,听到消息,赶来助战的。” 所谓“地方团练”,并不是朝廷官军,而是地方缙绅、宿老等,为保护乡邻而自发募集、训练的军队,平素官军剿匪若兵力不足,也会征召。大汉建国已久,原先的兵制渐渐腐化,官军,尤其是各地节度军的战斗力也日渐变差,不少团练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军饷充足,战斗力已超过官军。 因此这开门之人见秋仪之及手下亲兵均器宇轩昂,一看就是一支精锐,便也不敢小觑,开门道:“既是来助战的,那就先进来吧,等我同州牧老爷通报一声,再等他安排发落。” 秋仪之答应一声,便领众人进了府衙,又对那看门的说道:“还有一事,来此处路上,在下抓了个跟随倭寇一道行动的汉人,此事干系不小,还请这位大哥能一并同州牧大人通报一声。” 此人答应一声便极速跑开了,连吩咐秋仪之等人在何处休息都忘了,一路往府衙深处快步而行。 秋仪之目送他离开,见明州府衙之内已是乱作一团,到处有或席地而坐、或仰天高卧、或四处逡巡的兵士,偏偏没有组织积极备战的,显得既是凌乱又是松懈。 未及秋仪之感慨,那去报信的看门人就回来了,作揖行了个礼:“这位公子,我们州牧老爷有令,这就请你后堂说话。记得把那个假倭寇一起带过去。” 秋仪之点点头,便招呼林叔寒、尉迟霁明押着那假倭寇一道往府衙后堂而去。 一路上,秋仪之等人正好路过明州府衙大堂,见宽敞明亮的大堂上却甚是凌乱——除了守备的军士之外,还有不少平民打扮的男男女女在其中避难。这些人大多衣着齐整华美,虽在避难之中,言行倒也没有失了法度,一看就是明州府中各级官员的家属。这也难怪明州州牧要安排在后堂见秋仪之了。 又绕过几建筑,远远望见一座小楼,四周正有重兵把守。那看门人指着那栋楼说道:“州牧大人就在那边。” 说罢,他便又上前几步,领着秋仪之走到小楼门前,敲了敲房门,禀报道:“启禀大人,那抓住假倭寇的乡勇已经带到,还请大人示下。” 门内传来回应道:“都带进来吧。” 那看门人朝秋仪之等人点了点头,轻轻将门推开,将他们让进门内,自己却不进去,又从外悄悄将门虚掩上。 秋仪之进门一看,却见果然有个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的官员,端坐书案之后,虽是一脸书卷气息,身上却穿了重甲,显得十分不协调。却听那官员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道:“你是哪里的乡勇?见到父母官怎么不拜?” 秋仪之没成想这紧要关头,头一耳朵听到的竟是这样一句话,立时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又抬眼看了看这明州州牧,见他脸陌生得很,这才想起原先那个明州牧因贪污被大殿下郑鑫发配充军了,现在坐在几案后头摆官架子的应是最近才从中央或是别的州道调任过来的。 秋仪之心气既高、又有“见官不拜”的圣谕,却也不想现在就同明州牧撕破脸皮,便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说道:“小人方才同倭寇搏斗,伤了膝盖,因此不能下跪,还请大人见谅。” “喏!”秋仪之伸手一把将那假倭寇拖到身前,又道,“这就是小人抓来的假倭寇,不敢擅自处分,还请大人发落。” 其实以秋仪之的身份权力,无论怎样处置这个假倭寇都是不过分的,只不过是在明州地界上抓的人,询问一声当地官员,也是给这明州州牧一点面子了。 却不料明州牧居然没有接茬询问这假倭寇的事,反而说道:“介者不拜,为其拜而蓌拜——这位义士颇有古风,倒也没有失了礼数。” (取自《礼记·曲礼上》。) 秋仪之可没工夫听他在这里掉书袋,赶紧将话引入正题:“这个假倭寇,在下初步审了一下,虽然附逆作恶,却也似乎掌握一些倭寇的隐情。大人一看就是饱读圣贤书的,不妨再问一问,也好做到‘知己知彼’,能够迅速平定这场倭乱。” 那明州牧抬眼看了一眼这个被五花大绑得好似粽子一般的假倭寇,问了一句:“你果然是汉人么?” 那假倭寇连忙跪地求饶道:“小的是土生土长的明州人,一时糊涂,走投无路才投靠了倭寇,真是罪该万死,请老爷给小的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啊……” 他正咿咿呀呀地讨饶,却听那州牧说道:“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自古以来,哪有汉人穿夷人衣服、为夷人做事的?我看怕是个倭寇学了中国语言,来诓骗这位义士的吧?这倭寇留着也没用,不如杀了干净。” (《孟子·滕文公上》) 说罢,这州牧老爷便高声招呼道:“来人呐,来人呐,给我把这倭寇拉下去,明正典刑!” 秋仪之刚要阻止,却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走出一人,面孔倒是十分熟悉,不禁叫出声来:“伍常锡!你可是伍常锡,伍将军么?” 秋仪之话音未落,心中已觉后悔:现在同伍常锡相认,自己的身份必然会被点破,那便又不知会搞出多少麻烦出来,因此只巴望着这个叫伍常锡的检校没有认出自己来。 那将军闻言,将秋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面露惊喜,说道:“原来是秋大人来了。怎么?大人到我明州,不知有何贵干?” 原来几个月前原江南道刺史殷承良,为掩盖罪行,率军围攻秋仪之之时,这个伍常锡也在征召之列。他当时虽同秋仪之是敌手,却被其部队之骁勇、作风之顽强、风格之高尚深深打动。因此当秋仪之因寡不敌众,落到伍常锡手中之时,伍常锡也能待之以礼。 故而秋仪之对这个气度不凡的伍常锡也是颇有几分好感,然而自己深入明州的真正原因是万不能同他说的,便随口扯了个谎:“这个……这个……这几日在下轮休,闲来无事,听说明州能见到各国商人,这才过来见见洋荤,却不料正好遇到倭寇肆虐,便只好同他们动手了。” 明州州牧听得清楚,反问道:“子曰‘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秋大人既然有功名在身,为何要冒充乡勇呢?” (《论语·子路》) 秋仪之挠挠头,谎话张嘴就来:“是我手下几个亲兵,同我如同手足一般,下官出来游玩,不忍留他们在县衙之中枯坐,便点了几个一同过来。然而按照大汉例律,驻地兵士是不能随意外出的,下官唯恐被上峰知道,降处分下来,因此才有所隐瞒。”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伍常锡立即帮腔道:“秋大人果然是爱兵如子,就是这样的些许福利,也不忘了手下子弟。大人能有这样一番带兵知道,怪不得当初在山阴县时,面对数百倍官军的围攻也……” 伍常锡话说一半,那州牧大人立即打断道:“原来是秋大人啊,真是久仰大名了。不过有道是‘君子思不出其位’,秋大人自有职责所在,又何必干碍我明州之事呢?” (出自《论语·宪问》。) 秋仪之听这州牧话语之中有气,却也不愿与他在言语之上正面交锋,便缓了缓说道:“不知州牧大人台甫如何称呼?下官并没有干碍贵府政务的意思,只是觉得在下与君同食君禄,遇到倭寇作乱这样的大事,也不愿袖手旁观,这才助战来的。” “不敢,下官叶声瑜,乃是穆宗十年的进士,一直在翰林院做编纂,前个月才被调任至此处……”这叫叶声瑜的州牧报出自己履历的时候满脸挂着得意神情。 (叶声瑜——叶名琛。) 秋仪之也是心知肚明:原来听此人履历,从未担任过实务,怪不得说话总要引经据典,迂腐成这幅样子。 于是他赶紧打断叶声瑜的话:“原来叶大人是为饱学之士,定然熟读兵书,那就请问大人,眼下倭寇猖乱,明州百姓备受煎熬。所谓‘四境之内有一民不安,则守牧之责也’。不知大人有何对策。” 叶声瑜听了,极为舒适地耸了一下肩膀,龇牙咧嘴了半天,才答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秋大人不是我明州府的属官,本官虽有平叛良策,却也无须向大人说明。” 秋仪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随身还带着皇帝郑荣颁赐给自己的那枚“金牌令箭”,只要将此物当众出示,那这叶声瑜及其属下兵士就全能为自己所用,便能在自己统一提调之下,组织平定倭寇事宜。 然而这件“金牌令箭”乃是皇帝信物,来历实在太大,若是轻易示众,闹出的麻烦也未必就比这倭寇入侵来的小。 于是秋仪之硬生生咽下一口气,无奈地撇撇嘴,说道:“在其政也好,不在其政也罢,这倭寇总要平定的。卑职方才已说了,不过是想要以麾下区区数名军士,为大人助一臂之力、效犬马之劳罢了。还请大人能够体谅。”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3 主动出击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叶声瑜冷笑一声:“本官随时新来乍到,秋大人的民声却也有所耳闻。所谓‘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像秋大人的这样的人,下官实在不愿结交。还请便吧!” (《论语·季氏》) 这是叶声瑜在用孔圣人“三损友”的话来辱骂秋仪之,当事的秋仪之尚且能保持克制,身旁的林叔寒却已是大怒。 只见他上前一步说道:“叶大人真是熟读圣人语录,那寒生就要请教大人一句‘仁者必有勇’是什么意思?‘见义不为,无勇也’又是什么意思?我看大人也没什么平叛的主张,不过是畏惧倭寇凶悍,又怕借住秋大人的力量平叛难免惹来非议,想在这里做缩头乌龟罢了。那圣人口中的仁、义、勇同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骂得还不尽兴,又接着骂道:“大人守牧一方,辖内百姓饱受荼毒,是为不仁;同僚施援而却之不受,是为不义;端坐书斋不敢平叛,是为不勇。像你这样不仁、不义、不勇的官员,这么多圣贤书,不过是读到狗肚子里去罢了,岂能做一方百姓的父母?” 叶声瑜被他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喏了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你居然敢辱骂朝廷命官……知……知罪吗?” “哼!”林叔寒又凌霄一声,“像你这样的,也敢自称是朝廷命官?不过是头禄蠹罢了!你也不必苦心调查寒生身份,我便是林叔寒,在江南似乎也有些名气,大人想来抓我,便来抓好了。寒生还忙,不奉陪了!” 说罢,林叔寒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 林叔寒方才这番话,正是秋仪之想说却碍于官声不能说出口的,他细听之下也觉得十分舒爽,近乎嘲笑似的朝叶声瑜作了个揖,道:“卑职少陪了,我们后会有期。”说着,便招呼尉迟霁明离开。 走到一半,秋仪之又扭过头来,对呆坐书桌之后的叶声瑜补了一句:“这个假倭寇,卑职也不要了,就留给大人好向上头报个功劳。”随即仰天大笑起来。 叶声瑜不知被秋仪之触动哪根神经,顿时暴怒起来,抄起桌上砚台,使劲往桌上一拍,喝道:“笑话!我这里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人呐,这几人有里通倭寇之嫌疑,给我把他们抓起来!” 秋仪之听了,扭过头,嘴角扬起轻蔑的笑容,压根都没理睬叶声瑜,径直就往门外走去。 叶声瑜见他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头更加恼怒,喝令道:“伍常锡,你傻了吗?还不快给本官,将这几个人给我抓了!” 伍常锡听了一愣,忙向上一步,向叶声瑜作了个揖:“叶大人,这位秋大人同末将也有一面之缘,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秋大人绝不可能暗通倭寇。” 伍常锡这几句话说得极合礼数,然而在叶声瑜听来,却十分刺耳,又高声骂道:“你一个武夫,懂什么?我叫你抓,你就去抓!少在这里给我聒噪!”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伍常锡听了顶头上司叶声瑜这样明白无误的命令也是无法,连忙快步追上秋仪之,又招呼过身边十来个兵士,就将秋仪之三人围了起来。 尉迟霁明见状,立即挺身而出,护在秋仪之面前,抽出身边温灵娇送给她的那柄短刀,只待对面有些风吹草动,就要大动干戈。 秋仪之见了,赶紧将尉迟霁明拉过一旁,对伍常锡说道:“伍将军,你我也算是故人了,难道你也觉得在下有私通倭寇的嫌疑么?” 伍常锡面露难色道:“这个……末将对秋大人是信得过的,然而既然是我们州牧叶大人有令,末将却不敢不遵。叶大人虽然刻薄了些,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大人能够服个输,说几句软话,末将再会同几个同袍好友一同作保,想必叶大人也不会为难秋大人的。” 秋仪之嘴巴一努,正待说话,却见一人从府衙之外快步跑步上来,他跑得甚是慌张,以至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顿时摔了个狗啃泥。 伍常锡见此人如此狼狈,暂且抛下秋仪之不管,一把将那人搀起来,没好气地说道:“张老三,你慌什么?也不怕摔破了脸!” 那张老三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口中结结巴巴说道:“将、将、将、将军,大事不妙了,倭寇攻上来了!” “什么!”伍常锡惊道,“我们这里是州府衙门,又人多势众的,难道倭寇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进攻么?” 张老三忙回道:“将军,什么时候了,我还敢瞎说么?将军不信,就去外面看看,不知哪个说府衙里头金银财宝甚多,外面已经聚集了三百来个倭寇了!” 伍常锡见王老五一脸紧张的神情,已是信了他,连忙问道:“那中郎将李将军呢?他的大营就在旁边,怎么可能放任倭寇攻击府衙重地呢?” 张老三带着哭腔回答道:“李将军……李将军的脑袋都被挑在外头了……州府官军大营,怕也是被倭寇攻下来了!” 伍常锡听了愈发惊讶,这个姓李的中郎将,乃是明州最高军事长官,若真如张老三所言,连他都被倭寇杀害了,那倭寇乘胜攻击府衙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想到这里,伍常锡反而冷静下来,拖过身边一个士卒,说道:“你这就跑到外面看看去,看看事情到底如何,立即回来复命。” 他又转身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还请稍安勿躁,在这里多留片刻,若真是倭寇大举来攻,想必用人之时,叶大人也不会为难大人的。” 正说着,方才那个被伍常锡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士兵也已回来了,带着满脸的惊魂未定说道:“将军,倭寇真的攻过来了……那个,李将军脑袋都被砍下来,插在竹竿上示众呢!” 伍常锡听了,知道大事不妙,一声不吭急匆匆就往叶声瑜那边赶去。 过了移时,伍常锡才重又跑了回来。 秋仪之见他脸上除却紧张焦虑之外,还带了几分无奈神色,便开口问道:“伍将军,叶大人对在下有何发落?” 伍常锡叹口气说道:“叶大人根本就没提起秋大人,只是要末将等严守府衙,不能轻易出门平叛。” 秋仪之也是一愣,随即说道:“这样处置好没道理。我们堂堂大汉地方衙门,岂能被倭寇封锁?像这样缩头乌龟似的守得了一时,还能守得了一世么?就算是果真能守住,那倭寇攻击不成,恼羞成怒,必将迁怒于城中百姓,岂不是更加不可收拾?” 伍常锡又叹口气:“这样道理,末将也是懂的。可是叶大人毕竟是上官,末将岂能违抗他的指令?” “迂腐!无能!”秋仪之喝道,“你一员战将,不想着怎么保家卫国、杀敌立功,成天在这种上传下达事情上动脑筋,能成得了什么大事?你在这里护住叶大人就好,在下却没这样好耐性,就要出门同倭寇交战,只求你不要阻拦就是了。” 说罢,秋仪之拂袖便领着林叔寒和温灵娇往门外而去。 伍常锡被秋仪之骂得满脸通红,憋了半晌,终于激发起胸中血性,对着秋仪之的背影说道:“秋大人且慢走,待末将同你一道行动!” 伍常锡话虽这样讲,然而他毕竟只是个检校官,手下听命于他的兵士,不过四五百人,现在能够调动的也就两百多人。听说门外挑战的倭寇有近三百人,自己手下这些兵士是绝对不够的。 因此伍常锡又串联了几个守护在明州府衙之内的同袍——他们有的愿意出门应战,有的不愿意;还有的虽有心一战却迫于叶声瑜的禁令只肯派兵供伍常锡调遣,自己则不愿领军出战——总之废了好大功夫,伍常锡才拼拼凑凑了五百来人。 于是伍常锡叫人打开明州府衙正门,麾下将士依墙列队,正对着那些耀武扬威的倭寇。 秋仪之见伍常锡虽颇有将才,然而手下军士一个个无精打采,显然没有什么战斗力;又见对面倭寇气势汹汹,队列之中又有一人身着红盔红甲,手拿一把短扇,似乎是中军指挥。 秋仪之便对伍常锡说道:“伍将军,不怕你怪在下口无遮拦。在下之前同倭寇较量过几次,知道倭寇凶悍异常,又颇有武艺在身,恐怕将军麾下这些将士,未必能与之正面抗衡……” 伍常锡一边听一边点头,暗想:当初在山阴县城之中,这个秋仪之仅凭二十来个亲兵,便能对抗上万官军的围攻尚且不落下风;如今连他都对那些倭寇高看一眼,想必自己手底下这几个老弱残兵,也未必就能杀退倭寇。 只听秋仪之继续说道:“将军可曾看见对面倭寇阵中那个红盔红甲之人了么?若是在下所料不虚,此人定是倭寇头目。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只要将此人杀死,那倭寇势必阵脚大乱,处置起来就容易多了。” 伍常锡听了,也觉得秋仪之的办法深通兵法,忙不迭地点头:“秋大人所言极是。不知大人有何对策?” 秋仪之说道:“劳烦伍将军率领麾下将士,摆出正面强攻的态势,大张旗鼓向倭寇推进,只是不要同其短兵相接。在下麾下十来个亲兵,数量虽少,却都是能征惯战之士,又有骏马助战,只要从旁边街道迂回而出,或许就能杀倭寇一个措手不及,将其头目挑落阵中!” 伍常锡沉思了一下,欣然点头道:“妙计!那末将便依令行事了!” 秋仪之也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事。在下身边这两位姑娘,还有这位林先生,全都手无缚鸡之力。在下冲锋之时,还请伍将军能够保全一二。” 秋仪之见伍常锡颔首答应,便与他约定暗号,又点起手下亲兵并尉迟霁明,齐齐跨上战马,也不直接向倭寇冲击,而是向府衙后面方向绕了个大圈子。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4 血战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领军在明州府迷宫似的街巷之中穿行了半日,这才绕到倭寇背后。他在街道一旁找了一根居民晾晒衣服的长竹竿,又寻找到了一片红布,将红布挂在竹竿上,当空摇动了几下。 这就是秋仪之同伍常锡约定的暗号。 伍常锡见了,连忙指挥手下兵士,不停用手中刀剑敲击盾牌发出嘈杂噪音,又高呼口号,缓缓向倭寇阵前移动。 秋仪之听见前头声响,知道伍常锡已开始行动,便也催动胯下马匹,慢慢向前,要寻找恰当时机,向倭寇背后突击,以求一举击杀倭寇头目的机会,待一击成功之后,再乘乱将其他倭寇一网打尽。 然而那群倭寇却不知身后情况,只知道汉国官军舍弃高墙不守,而要主动出击同他们正面交锋,却是喜上心头。 原来这伙倭寇对自己野战交锋时的战斗力颇有信心,缺的就是攻击坚墙的攻坚能力,特别是那红衣倭将,见到汉军向自己冲杀过来,立刻就是喜不自胜,接连挥动手中团扇,点出手下三分之一的同伴,抽出腰间长刀,就向汉军冲杀出去。 秋仪之在倭寇身后,将情形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见倭寇只出动了百余人,那倭将身后还颇有护卫,恐怕难以击杀成功。好在他派出的倭寇人数并不多,以伍常锡手下五百来人的数量,或许难以将其杀退,然而将其吸引住却不是难事——只要倭寇露出身后破绽,自己便能乘虚而入,便能取胜。 可令秋仪之没想到的是,伍常锡那些官军见到倭寇呼喊着冲杀过来,还未同对手接触,自己就先混乱起来——有的驻足不前,有的四下张望,还有的暗暗抛弃兵器瞅准机会就要四散奔逃。 伍常锡也是懂兵法之人,知道这样下去,倭寇冲杀过来,自己没了阵型保护,必将大败。 于是他高声疾呼:“大家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列好队形,列好队形!” 然而伍常锡越是高声疾呼,他手下的兵士便越是慌张,不过片刻功夫,阵型就已十分混乱,更有不少兵士已经丢盔弃甲,夺路而逃了。 那些率先冲锋的倭寇见状,更加气势汹汹,挺着手中倭刀便往官军阵中猛杀猛砍。 伍常锡手下的官军被倭寇这样一通猛攻,士气此消彼长,愈发溃不成军,全然不顾主将的号令,掉头就往明州府衙退去。被安排在官军阵中的温灵娇等人,也只好随着人流被推到了明州府衙大门之前。 然而明州府衙大门从内被紧紧锁住了,不仅倭寇一时无法进入,就连这些官军都不能进门寻求庇护。 战事进展到这样程度,伍常锡见其手下的军士已然是背靠城门,无路可逃,只好高声命令道:“众军听令,杀敌也是死,逃跑也是死,我们背水一战,定能杀败倭寇!” 然而他指挥的江南节度军柔弱已久,听了这样鼓动,士气居然没有丝毫起色,没几个敢于回身同倭寇搏斗的,反而哭天抢地般哀求明州府衙开门放他们进去。 伍常锡也要哭了。 他是被急哭的——自己率领将士主动出击,不过是凭着一时之勇,实则违背了州牧叶大人的命令,现在不战而败,叶声瑜又岂会开门放自己这个败军之将进去;况且现在倭寇杀到眼前,府衙大门一开,倭寇定会尾随败兵杀入府衙之内,府衙中人也都不是傻子,这样情况之下,更加不会开门了。 伍常锡想到这里,长叹一声,心想:都怨自己一时冲动,这才陷入绝境,现在情形真如自己所说的“杀敌也是死,逃跑也是死”,那就索性痛快搏杀一番,再同倭寇同归于尽,好歹也落个奋勇拼杀而死,死后也算是有个名分,不至于连累父母妻小。 于是伍常锡挺着手上一支长矛,长啸一声,揉身杀入倭寇阵中。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倭寇手中倭刀因比大汉官军配备的官刀长了几寸,因此近战之中颇占优势。然而伍常锡手持的长矛,更比倭刀长了几倍,又加之他武功确实有两下子,刚刚近敌便捅倒了几个倭寇。 然而他毕竟是寡不敌众,一眨眼功夫,便被无数倭寇围了起来,背上、腿上也都受了不轻不重的刀伤,已到了困兽犹斗、殊死一战的地步。 于此同时,秋仪之见正面官军溃败得如此轻易,心中更是愈加慌张,知道自己再犹豫下去,那么在正面官军保护之下的温灵娇、林叔寒和荷儿几人,也势必沦为刀下之鬼。 他抬头见那红甲倭将身边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倭寇守护,知道自己原定的取敌首脑的计划已然落空,现在只有赶紧杀回正面,先将温灵娇、林叔寒等人解救出来一条路而已。至于能否杀退倭寇,现在根本谈不上。 于是秋仪之瞅准了倭寇阵中一个薄弱环节,同麾下亲兵稍微部署几句,便领头钻入一条小巷之中。多亏了明州城中大多是些曲折小道,秋仪之这样的骑兵迂回,居然没有引起倭寇丝毫注意,轻轻松松便来到倭寇身后不过五六十步的地方。 秋仪之暗自庆幸自己行动没有被倭寇识破,又同手下亲兵小声吩咐了几句,便一马当先往倭寇身后直冲过去。 倭国日本乃是一介岛国,地域十分狭窄,没有可供养马的牧场,所产山马都十分瘦小羸弱,不堪野战。故而倭国没有什么像样的骑兵战术,同样的,也缺乏克制骑兵突袭的战术。 因此秋仪之这支精干的精锐骑兵,丝毫不废什么周章,便突破倭寇薄弱的后方,一直杀透敌阵,来到正在围攻伍常锡的倭寇身后。 按照常理,要歼灭身前这些倭寇,以秋仪之骑兵之利,应当纵马继续向前开展毫不停歇的进攻,利用马匹的冲击力对没有重甲、长矛保护的倭寇进行最大程度的杀伤。若一次冲锋无法歼灭或是击溃敌军,那便要拉开距离,重新组织冲击,如此反复多次,直至将对手彻底碾压击败。 然而秋仪之虽然懂得其中道理,却不能依法而行——只因对面除了倭寇之外,还有官军将士,更有温灵娇、林叔寒等人混杂在官军之内。若是发起冲锋,对倭寇造成重大伤亡自不必讲,也极有可能冲击威力未消,会殃及池鱼,造成林叔寒、温灵娇等人的危险。为今之计,只有步行同倭寇短兵相接,力争杀散敌手,或许还能将林叔寒和温灵娇解救出来。 因此秋仪之前思后想了整整一刹那,终于拿定主意,带领手下亲兵及尉迟霁明统统翻身下马,又在自己坐骑耳边低吟了一句什么。那匹汗血宝马深通人性,领着其他骏马快步退到一边,双眼似乎含着泪水,远远看着自己的主人。 秋仪之见状,暗自嗟叹了一下,随即深吸口气,高呼道:“兄弟们,杀尽倭寇,就在今日!”他话音刚落,“锃”地抽出腰间那柄漆黑的西域宝刀,徒步便往倭寇身后冲杀而去。 他身后尉迟霁明等人见了,也连忙各持兵器,向倭寇杀去。 秋仪之之前那声高呼,已然引起倭寇注意。他们其中不少人抛下孤军奋战的伍常锡不管,纷纷转过身来,却惊见一票人马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后,更有一人正挺刀向本方冲杀过来。 然而这群人马人数却仅仅不到十人,以自己的人多势众、倭刀锋利,实在是不足为据,难免起了轻慢之心。 可是这群倭寇并不知道,对面冲杀过来的这票人马,乃是大汉精锐中的精锐——不仅武艺高强、斗志昂扬,而且已同倭寇交手了无数次,对他们早已没了丝毫畏惧之心。 只见尉迟霁明后发先至,运起绝顶轻功,已跑到秋仪之身前,反手握着温灵娇赠送给她的那口短刀,轻轻巧巧就拨开了几名倭寇手中长刀,又不知用了怎样矫健灵巧的身法,几个转身,便切断了三个倭寇的脖子。 这些倭寇全没料到率先冲杀进来的这个小姑娘居然有如此身手,还没反应过来,秋仪之已领着其他八个亲兵杀到身前。 这些亲兵都经过中原武功第一的尉迟良鸿的指点,对倭寇武功路数也颇为熟悉,手中所持都是渤海国进贡的利刃。因此论及单兵战斗能力,比这些倭寇更在以上。同时,他们同散兵游勇的倭寇相比,更胜在有统一指挥,懂得互相协作、互相保护,能将个人战斗力充分发挥出来。 有了这几层原因,秋仪之所率虽只有不到十人,却个个以一当十,一通奋力冲杀之后,便已同林叔寒和温灵娇会和一处。 秋仪之见林叔寒、温灵娇和荷儿三人,虽然经过这场风波,已是狼狈不堪,索性身上并没有受伤,因而心中稍定,乘倭寇暂时退却之际,说道:“林先生、温小姐,都怪在下冒失,这才让诸位身处险境,在下先道个歉吧。” 温灵娇危难关头仍旧不失平日温婉气质,淡淡地说道:“昨日公子因我遭难,今日我亦因公子犯险,可谓两清了吧……” 林叔寒听温灵娇值此紧要关头,还在算什么人情账,连忙打断她的话:“大人何须如此?温小姐也不必泄气!眼下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想办法突破倭寇围攻,才是正经事!” 林叔寒这话果然提醒了秋仪之——以自己现有的兵力,想要将眼前倭寇诛杀殆尽,无异于天方夜谭;可是要想全身而退,却也并非什么难事。 于是秋仪之赶紧走上几步,走到已杀得筋疲力尽的伍常锡身旁,对他说道:“伍将军,都怨在下贸然行事,以至于将军及麾下将士入此进退维谷境地……” 伍常锡忙道:“秋大人无须自责,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能同倭寇同归于尽,也算是个好归宿了……” 他话音未落,却听身旁一个兵士骂道:“你想死就死,老子还不想死,不要拉老子当垫背的!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活呢!”说着,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5 完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闻言,厉声道:“什么时候了,就知道哭!还像个七尺男儿的样子吗?你们只要听我指挥,或许还有一条活路,若还想方才那样贪生怕死,只知退却,便只有死路一条!” 伍常锡也帮腔道:“你们听了,这位秋大人用兵如神,山阴县一战,你们之中也有几个参与的,哪个能伤得他半根毫毛?要想活命,就听秋大人指挥!” 秋仪之见众军脸上惊惶表情稍微消散,知道眼下情势紧迫,不是谦逊时候,便点点头承认道:“没错,我就是山阴县的秋仪之。大家都听好了,西南角是倭寇阵型薄弱之处。大家紧跟在我们几个身后,一举冲出重围,再化整为零从街道之中疏散,懂了吗?” 众军和道:“懂了。” 秋仪之又补充了一句:“此次行动,不能有半分犹豫,必须一往直前,连回头都不行,稍有迟疑就会陷入倭寇围攻,知道了吗?” 众军又答应道:“知道了。” 秋仪之这才略觉放心,便叫尉迟霁明当先打个头阵,自己紧跟其后,手下八个亲兵则护住林叔寒、温灵娇三人,后面则由伍常锡亲自压阵,带领麾下兵士尾随在后。 阵型排列已定,秋仪之高呼一声“冲啊”,便伸手一指西南方向一条小巷,指令尉迟霁明向那边冲杀过去。 方才还在围攻伍常锡的那群倭寇被秋仪之一通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对秋仪之这样行动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来。 然而他们身后那员红甲倭将却看得清楚,将手中通红的团扇摇得好似一团火焰一般,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喊了好一串话。 倭寇听了指令,立即向秋仪之等人冲锋的方向围拢过去。 若是秋仪之指挥的只是手下这八个亲兵,倭寇方才犹豫之时,他便早已逃出生天了。然而他现在不仅要照顾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叔寒等人,还要带领那些战斗力羸弱不堪的明州官军一起突围,突进速度被极大地拖累了——居然让倭寇后发先至,抢先拦阻在自己身前。 还是尉迟霁明反应快,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洋洋洒洒就往身前倭寇脑袋上掷去。这一招尉迟霁明屡试不爽,此次也并不例外,飞蝗一般的铜钱平飞出去,转眼间便已击倒了五六个倭寇,使其堵截的人墙薄弱了不少。 秋仪之见机不可失,毫不犹豫便杀入倭寇阵中,用手中那口锋利异常的宝刀,当场就杀了一个倭寇。他身后亲兵见了,士气更加高昂,也都各自护住身后空档,同倭寇搏杀起来。 秋仪之见手下亲兵杀得兴起,这才想到本方目的并非为了歼灭倭寇,而是要护住林叔寒、温灵娇等人杀出明州城,再从长计议,因此他连忙高声呼喊道:“大家不要恋战,赶紧向前冲锋,突破倭寇防线!” 他手下亲兵应和一声,随即加快了脚步,一鼓作气冲破面前倭寇的堵截,杀到一条小巷之中。 秋仪之喘了口气,抬眼四顾,见手下八个亲兵连同林叔寒、温灵娇、荷儿三人,全都平安无事,心中稍觉放心,然而回头却见伍常锡率领的三百多个兵士,却被百来个倭寇前后围住,眼看伤亡越来越大。 原来是伍常锡手下的江南道节度军战力不彰,之前又被倭寇杀败,有了畏惧之心,一时没有能够跟上秋仪之所部突进的速度。而倭寇只知道这股人马是汉人军队,并不知道其中分别,见十来个人突围而出,也毫不在意,只围住大队人马,便要将其斩杀干净。 秋仪之长叹一声,真想就此一走了之,不愿再重新杀入敌阵。然而眼前被围的毕竟也是大汉将士,特别是领头的伍常锡对自己有过滴水之恩,不能眼睁睁看他就这样命丧倭寇手下。 于是他沉思良久,摇了摇头,又举目对林叔寒等人道:“林先生、温小姐,几位已然安全,然而那伍常锡与我有恩,他尚在重围之中,我若弃之不顾,恐于道义有亏,这就要回身去救他出来。几位同此事并无瓜葛,就不要去冒险了。” 他又扭头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你护住林先生、温小姐等人,马不停蹄就赶回山阴县,安顿下来之后,就立即返回京城,要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告诉你父亲,他自然会去处置。要告诉他,倭寇并不容易对付,万万不能轻敌,知道了吗?” 尉迟霁明听秋仪之这话近乎遗言,忙道:“叔叔这是在说什么呢?你回去救人也好,杀敌也好,若是少了我的护卫,还能回来么?” 秋仪之苦笑了一下,心想:倭寇势大,眼前就有百来个人,那红甲倭将手下还有近两百人,若是统统攻了上来,多你一个尉迟霁明,也不过是再多杀伤几人而已,除此之外再无裨益——自己此次出击,与其说是救人,不若说是送死更加恰当。 于是秋仪之一脸严肃地看着尉迟霁明,说道:“我是你叔叔,你听我话就好,别的不要多管。” 说罢,秋仪之鼓足勇气,高声对手下亲兵喝道:“兄弟们,跟我往前……” 秋仪之话未说完,却被林叔寒一把拖住,只听他说道:“大义固然要守,却也要懂得从权。大人此去,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大义呢?学生劝大人万万不要冒险!” 一旁的温灵娇也伸手拖住秋仪之:“林先生说得对,大人先退回去,休养生息之后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为那位将军报仇,不也算是报了恩了吗?” 秋仪之见温灵娇一双杏眼两道蹙眉,无不含情脉脉,几乎就要被她说服,可扭头却见那边伍常锡身边兵士越来越少,他手上长矛挥舞的速度也渐渐放慢,眼看就要支持不住,忙对温灵娇道:“温小姐的道理我也懂,就是……” “唉!”秋仪之忽然叹了口气,“若是我出来之前,从山阴县中随身带几支劲弩,现在就这样发射过去,也能射乱倭寇阵脚,说不定伍将军就能乘乱逃出了。也罢,这也是天意!” 说罢,秋仪之轻轻一甩衣袖,将温灵娇一双玉手甩脱,却不敢再目视温灵娇的一双眼睛,头也不回便往倭寇丛中冲杀而去。他身边八个亲兵见了,也赶忙跟了上去,护在他左右,一同杀入敌阵。 这群倭寇自登陆明州以来,一路烧杀抢掠均所向披靡,从没失手过。就拿方才来讲,他们只用了区区百来人,就将江南官军五百余人杀得大败。因此这群倭寇正在气势旺盛之际,只想尽快将眼前官军屠杀光了,再伺机攻破府衙大门,到里头好好抢掠一番——又岂会想到保护身后空档呢? 秋仪之正是占了这个便宜,乘其不备再次杀入倭寇包围圈之中。 其中的伍常锡挥舞长矛,正杀得昏头昏脑,忽然看见秋仪之去而复返,手上似乎又有了劲道,一面继续杀敌,一面问道:“秋大人,你怎么又回来了?”语气之中惊喜得几乎要哭出来。 秋仪之同样挥刀隔开几柄倭刀,答道:“我是来救你出去的!不要多说话,快跟我突围出去!” 伍常锡一边杀敌一边答道:“可是我手下这些弟兄,有的还带了伤,一时之间,怎么能全部冲得出去?” 秋仪之道:“现在哪里还管的上这么许多?能走脱一个就是一个。若再犹豫下去,倭寇大队人马上来,我们这群人统统死在这里,不就晚了吗?” 已经晚了! 秋仪之同伍常锡短短几句话之间,情势便发生剧烈变化。 原来是那红甲倭将见原先逃出去的十来个人去而复返,便觉其中另有怪异,细细观察之下,见他们身上服色、手中兵刃都与大队官军不同,而其士气战力更是远远胜过寻常官军。 这倭将也是颇懂兵略之人,知道这群人难以对付,仅凭先前出去的百来个人,就算能够将其歼灭,也势必要受到莫大损失。于是这红甲倭将手中团扇一挥,亲自站起身来,抽出腰间倭刀,便领着剩余的将近两百个倭寇杀入战场。 这样一来,倭寇不仅单兵战斗力远远超过官军,数量上也丝毫不落下风,秋仪之等人顿时被围在垓心,勉强保全性命尚且不及,更加无法向外突出半步。 而倭寇的包围圈却越来越紧,手中两三尺长的倭刀不断在面前闪过,秋仪之好几次都差点被划破皮肤筋骨,身边保护他的亲兵不少都已披伤带创,而其余官军武艺稀松则早已被杀死大半。 又见一柄倭刀当空劈下,秋仪之连忙举起手中西域宝刀抵挡——他手上这口宝刀锋利异常,若是寻常刀剑早已被铣成两截,就算以倭刀的坚韧,刀锋上也被砍出一道极深的缺口来。 那挥刀的倭寇见了一愣,秋仪之瞅准机会上前就是一刀,将他紧握着倭刀的双手砍断,疼得他满地打滚,污血流了一地。 秋仪之一击得手,心中得意,扭头看看伍常锡,却见他手上长矛已经折断,正左右两手各拿半截,也不去讲究什么招式路数,劈头盖脸就往一个倭寇脸上乱打。那倭寇身材矮小,被从上往下雨点般的袭击打得没有招架之力,不久就露出破绽来,被伍常锡抓住,用带着尖头的半截长矛当胸就扎了个通透。 秋仪之见了,不禁叫声“好”,却不料左右两旁各有一名倭寇,手持长刀向下劈砍过来。秋仪之见状大惊,慌忙向一边闪身避让过一面袭击,一面举刀格挡过另一面的劈来的倭刀。 那两个倭寇一击不中,随即起身挺刀一上一下,分别向秋仪之胸口、腹部突刺过来。 秋仪之避无可避,只好向后退去,可退了没两步,背后便不知撞倒哪个人的身上,再也无法后退,已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秋仪之暗暗长叹口气:“完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6 一箭定生死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秋仪之却见一道白光闪过,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眼前一晃,那两个穷凶极恶的倭寇便应声倒下——脖子上被切开两道极深的伤口,鲜血喷洒而出,冲出有一丈来高。 秋仪之定睛看去,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尉迟霁明,惊喜之下忽然想到:她既杀入敌阵,那林叔寒和温灵娇便无人保护,便赶忙问道:“霁明,我不是教你保护林先生和温小姐么?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他们二位现在哪里?” 尉迟霁明答道:“就是他们看见叔叔深陷阵中,无法突围,这才叫我来救叔叔出去的……”她话说一半,便又挥刀抵挡住了面前好几个倭寇的袭击,却再不继续说话,专心于眼前的厮杀。 秋仪之知道自己这个侄女年纪虽轻,武功却已渐趋化境,现在就连她都要如此认真地对敌应战,可见战事绝不轻松,甚至已落了下风。 如此这般混战了有一盏茶功夫,秋仪之等人却始终不能突破倭寇围困,自己手下亲兵虽没有阵亡的,但身上都挂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至于伍常锡那些官军,则大多已被杀死,只留下五六十人还在拼死抵抗,却也都负了伤。 眼看情势越来越危急,秋仪之心中愈发绝望,对身旁依旧战斗不息尉迟霁明说道:“霁明,你会轻功,还是赶紧跳出去吧,免得凭白搭上一条性命。” 尉迟霁明武功以灵巧见长,倭寇越逼越紧,让她越来越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一招一式之间,早已没了往常那样的潇洒从容,就连左手手背上也不知何时被倭刀划开了一道不深的口子,渗出丝丝鲜血来。 她听了秋仪之的话,手上招式迭出,口中断断续续地答道:“叔叔……叔叔……说……说什么呢!我这边……这边轻松的很!你……你看……”说着,好不容易抓住面前一个倭寇招式之间转瞬即逝的空档,冒险近身贴上去,将匕首插入这倭寇的肚子。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阵后长啸一声,倭寇忽然停止了攻击,齐齐退后两步,顺带将手上倒地的同伴拖出战阵。然而他们警惕依旧,手中紧紧攥住倭刀,将刀尖直至秋仪之等人。 秋仪之见一柄柄倭刀好似丛林一般,又如皓月发出凛人寒光,竟没有半点可供自己突破的空间,只好暂时停止搏斗,在原地喘息,同时观察倭寇动静。 却见那红甲倭将分开众人走到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见他身材不高,容貌也甚是丑陋,然而满脸严肃另有一番气势,又听他开口“咿咿呀呀”说了老大一串话。 这又是倭语,秋仪之听得一片茫然,没听懂半个字。 那倭寇似乎恍然大悟,砸吧了几下嘴唇,这才用极奇怪的口音说道:“你,打得好,我,佩服。你,投降,我,不杀。好不好?”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从这一星半点的词汇当中猜出倭寇意思:原来是自己这般拼命搏杀,让悍勇异常的倭寇也深感佩服,只要自己投降了倭寇,那便能保全下性命来。 秋仪之抬眼往往四周,见倭寇包围圈中只剩下不过五十人,个个筋疲力尽、浑身是伤,若再打下去,绝对会全军覆没;又见对面倭寇伤亡也不小,除被杀死二三十人之外,其余倭寇也多多少少带了伤。 他又想:这红甲倭将现在提出要招降自己,未必就不是他觉得本方损失太大,若是强攻难免造成更大的伤亡,所以想要诱降自己,再趁自己缴械时候再行屠戮。 然而情势危急,不容他前后细想,只觉得自己若是能够拖延一时半刻,说不定府衙里头当着缩头乌龟的州牧叶声瑜大人良心发现,能够指挥大军前来接援,又或者从天上掉下来一支天兵天将,从地里冒出来一伙阴兵阴将,三下五除二将倭寇杀退,救自己出来。 想到这里,秋仪之已拿定主意——也不管是不是通晓倭寇语言,总要同他瞎扯几句,能活过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于是他学着倭寇的语气背起《三字经》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他正背得高兴,那边的红甲倭将却不耐烦起来,把舌头捋了半天,这才结结巴巴用汉语说道:“你,说什么,我,不懂。快放下,刀,投降,我不杀。” 随后又“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串倭话。 秋仪之装作在考虑的样子,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转身回去同伍常锡和尉迟霁明说了几句话,似乎在商量一样,半晌却又扭头回来开始继续背诵《三字经》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 那倭将听秋仪之口中话说个没完,却始终没有放下手中宝刀,已是急了,也不学着说什么汉语了,直接就是一大段倭话,脸上却是布满了杀气。 秋仪之也知道这倭将耐性几乎被自己耗尽,却也无可奈何,心中暗自叹息,嘴巴上却还在滔滔不绝地背诵《三字经》:“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 那倭将还在懵懂之间,却见他旁边闪出一人,也是倭人打扮,却扯着嗓子用流利的汉语大叫:“你他妈少装蒜,老子不认字,《三字经》还是会的!快些缴械投降,可以饶你不死!” “又是个汉人假倭寇!”秋仪之心里暗道,立即扭头对尉迟霁明说道:“这是个汉奸,给我把他喉咙打哑了!” 尉迟霁明答应一声,摸出最后一枚铜钱,使出浑身劲道向那假倭寇脸上掷去。 这枚铜钱注入了尉迟霁明刚柔并济的无上内力,不偏不倚正好射入那假倭寇的嘴里,将他一口黄牙打了个粉碎,伸手捂住嘴巴,却止不住鲜血和唾沫的混合物,从指缝当中不停流淌下来。 那红甲倭将见状大怒,高高举起手中团扇,向秋仪之方向一指。他率领的倭寇随即狂呼嚎叫起来,挥刀向前就要将陷入重围的秋仪之等人砍成肉酱。 秋仪之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山穷水尽”了,双手紧握宝刀,只想在死之前多杀死几个倭寇,大脑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短短不到三十年的一生中发生的一切。 正在懵懵懂懂之时,却听面前传出一声凄厉的吼叫,眨眼之前还准备围攻上来的倭寇全都停住了脚步,在向后观望。 秋仪之也连忙定了定神,定睛向前张望,却见方才还张牙舞爪指挥倭寇行动的那个红甲倭将,不知何时口中已经插了一支利箭,双眼泛白,摇摇晃晃就一头栽倒在地下,已然是死了。 见到这副场面,不仅是秋仪之,就连四周倭寇也是一惊,居然忘了继续向秋仪之等人攻击,纷纷用好似中了邪的目光四下张望,想要看清到底是谁射死了自家头目。 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音,秋仪之不知何人,踮着脚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威武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身穿一套湖蓝色短打劲装,面目甚是英武,唇上留着一层青春期特有的毛茸茸的胡须,骑在马上右手擎了一杆大旗,左手持一张长弓——正是此人射死了哪个红甲倭将——正向自己这边疾驰而来,似乎是要来搭救自己。 秋仪之见此人浑身上下都是汉人装束,又射死了倭将,倭寇定然对他恨之入骨,怎么还敢轻入敌阵,连忙高声疾呼道:“那位英雄,赶紧拨马回去,不要轻涉险地!” 那个年轻人似乎没有听见秋仪之的呼唤,继续纵马向前冲来。 秋仪之又是惊讶又是惋惜,心想这少年虽然武艺不凡、胆识出众,却是个莽夫,这样正面冲击,岂不谁要被倭寇砍成肉渣?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残忍无比的倭寇见到这少年手里擎着的大旗,居然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通道,任凭这少年毫无阻隔地跑到秋仪之身边,也不下马,便弯腰对秋仪之说道:“你还愣着干嘛?赶紧跟在我身后,逃出去啊!” 秋仪之知道眼下正在绝境当中,只有信任眼前这个少年一条道了,于是招呼一声,便紧紧跟在那少年马后,咬着牙往倭寇包围圈外跑去。 方才还在如狼似虎的倭寇见到这样情况,居然毫无反应,任凭秋仪之、尉迟霁明及伍常锡手下将士,搀扶着受伤同伴安然退出自己包围,一个个好似温顺的绵羊一般。 秋仪之尾随那少年逃离险境,忽又想起林叔寒、温灵娇等人,便在这少年身后说道:“这位英雄,不妨往那边去,那里还有我几个同伴要接呢!” 那少年听了,扭头见秋仪之伸手指着一条小巷的口子,又见其中果真有三两个人在探头探脑朝自己张望,便点点头,说道:“也好,这就过去。”说着,一拉缰绳,拨转马头,便往秋仪之所指的方向快步而去。 那边正是等得心焦的林叔寒和温灵娇,他们见秋仪之安然回来,无不激动万分,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秋仪之说道:“有劳诸位担心了,不过眼下还不安全,我们赶紧撤出这是非之地,有话日后再说。” 那坐在马上的少年听了,也说道:“这位先生言之有理,大家赶紧跟我走!可惜你们没有脚力,否则跟着我的快马,不一会儿就能逃出去了。” “有的,有的!”秋仪之连声说道,又朝远处疾呼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马匹长嘶,转眼之间,他的那匹汗血宝马便领着其他几匹骏马,以及林叔寒和荷儿所骑的毛驴,回到了主人身旁。 秋仪之无比爱惜地抚摸了几下爱驹的鬃毛,随即翻身上马,又扭头对伍常锡说道:“伍将军,你手下的将士都是明州本地人士,还请就地疏散。在下回去休养生息,不日还要同倭寇再战,请将军仔细操演兵马,日后还有相会之时。”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7 白鲸 - 一代权臣 - 笔讷 伍常锡今日原本打算主动出战,助秋仪之一臂之力,却不料自己手下将士战力薄弱,在倭寇面前居然不堪一击,几次拖累秋仪之几乎丧了性命。 因此他听秋仪之这几句话,心中已是万分羞愧,诺诺连声,不敢有半句反驳。 秋仪之这才觉得自己方才这话说得有些过分,连忙和颜悦色地说道:“地方军务废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更不是伍将军的责任。然而就如那叶声瑜挂在嘴上那句‘在其任谋其政’一样,将军既是一军统领,便掌握了一军的生死存亡。这样再放任下去,若再与强敌对阵,那同带领麾下将士送死有何区别?” 伍常锡听秋仪之说话口气虽然温和,其中道理却是深刻无比,已是心悦诚服,不住地点头称是。 秋仪之见了,稍稍安心,便不再同他说话,又扭头对那骑在马上的青年说道:“在下到此明州也是初来乍到,只知道城外没有倭寇,还略微安全些。要么请这位青年英雄随我一同到城外头避难?” 那青年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何须如此?大家只管跟我走就是了。”说着又一拉缰绳,将马头拨转,居然往东南大海方向走去。 大海方向,正是倭寇海盗船聚集之处,若是向那边去,岂不是刚离狼巢,又进虎穴了么? 这样的行动,不禁秋仪之觉得奇怪,精明如林叔寒也无法理解,双腿一夹胯下毛驴肚子,缓缓走到秋仪之身旁,低声说道:“大人,这青年来历不明,虽然将我们搭救出来,却也不能全信,还望大人能够三思……” 秋仪之凝眉道:“林先生这话有理。然而此人确实与众不同,在下想同他一道去看看,也好打探一下此人虚实。更何况他若是有心对自己不利,方才只要任凭倭寇将我屠戮干净就失了,又何须多此一举?退一万步讲,就算此人别有所图,到时候我们人轻马快,有没了江南官军拖累,自然可以一走了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叔寒一边听一边点头:“此人看上去绝非什么普通富家子弟,倭寇见了他似乎也十分敬畏,其实学生也有意去看看,只是为了大人安危,这才多此一言而已。” 商议已定,秋仪之便转头对那青年说道:“那就请前头带路吧!” 那青年似乎早已不耐烦,扯了一句:“你们真是啰嗦多事,跟我走就好了。” 这句有口无心之言,顿时惹怒了同样脾气急躁的尉迟霁明,她刚要开口顶撞两句,却被秋仪之从身后拉了一下,终于勉强闭住了嘴巴。 于是秋仪之一行人在这青年的带领下,穿街走巷,直往明州海港而去。 明州城中倭寇依旧猖乱,四处打家劫舍、焚烧民宅,幸好城中百姓都已探听到消息,早已四散逃命,将一座繁华无比的明州城走得好似一座空城。因此明州城中虽然狼烟遍地,却再无百姓遇害,秋仪之见到这样场景,心中也是略觉欣慰。 他们走了没几步,却又同一队将近二十个倭寇撞了个照面。秋仪之见状,连忙抖擞精神,正要指挥手下亲兵与其交战。却不料那领路的青年居然也会说倭语,“叽叽喳喳”同那群倭寇说了几句。 他这几句倭语讲的似乎有些生硬,然而这些倭寇却依旧能够听清其中含义,居然乖乖闪开一条通道,任由秋仪之等人纵贯而出。 于是一行人畅通无阻,径直来到明州港口围堰所在。 原本守护港口围堰、控制登岸经商的外国人的大汉守军早已不见踪影,任由成群结队的倭寇搬运着大量财物,正往自己船上运输。 秋仪之刚刚脱离险地,见到这副情形,心中虽然不满,却也无暇干预,只能装作没有看到,跟着那骑马的青年出了围堰,来到海港边上。 几人立足未稳,却见前头跑来个老汉,一把拉住那少年胯下良驹的缰绳,说道:“少船主,你怎么才回来?我们老船主等得心焦,你若再不回来,他可就要带人去城里找你了!” 秋仪之见这老汉脸上刻满了皱纹,却光了个膀子,露出上半身黝黑而又结实的肌肉,便知此人绝不是什么官宦富豪人家寻常老仆,不敢有丝毫大意。 可那马上年轻人却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抬头看了看太阳,却道:“这还不到午时,也不知道老爸在担心什么。”又回身指了指身后的秋仪之等人,说道,“这就是我带回来的人,想必他们同倭人杀得也疲了,你这就去准备些酒菜,好让他们充饥。” 那老汉一边听,一边朝秋仪之等人点头示意,待那被他称为“少船主”的年轻人说完,这才答应道:“小人知道了,少船主也赶紧歇息吧。”说着,拉着那年轻人的缰绳,牵马便缓缓前行。 秋仪之也赶紧领着一行人,紧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 就这样走了不过一盏茶功夫,那牵马的老汉便停下了脚步。 秋仪之赶紧四下张望,却见自己已经驻足在一排海船当中。秋仪之这是有生以来头回见到大海,对出海所用的船舶更是一窍不通,只知道这些海船形制各异、大小不同,却都高挂起一面绣着白色大鱼的红旗——同那青年手中所擎的旗帜一模一样。 又见一条最大的海船前头,已站好了不下两三百人的队伍。打头一人年纪超过六十,身上穿着轻甲,神情严肃,面目同这年轻人似乎有些相像。 那老者见那青年过来,顿时喜出望外,也不管身前队伍,小跑着就赶到这青年马前,接过老汉手中的缰绳,说道:“捷儿,你可回来了,真是担心死我了!”说着,一双四周皮肤都有些松弛的三角眼里,居然含满泪水。 那青年翻身下马,笑嘻嘻朝老者说道:“老爸这是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外出走走,交了几个朋友回来罢了,怎么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瞎说!”老者立即嗔道,“以后不要说这种晦气话。还有,你看今天这样兵荒马乱的,倭寇到处乱跑,你要出去见世面,多找几个人一起去不行吗?一个人跑来跑去的,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青年依旧是一脸的无所谓:“不就是几个倭寇么,他们看了我家的白鲸旗,还不一个个乖乖走开,哪个敢造次?就算他们不长眼,我这一身武艺也不是光只有好看而已,我方才不是还射死了个红甲倭将?” “射死的倭将是红甲的?”老者叹息道,“也不知道是武田家,还是织田家的家将,反正一份谢礼是少不了的……” 青年听这老者又要絮絮叨叨,忙打断他道:“老爸要算账有的是时候,来,先认识认识我刚结交下的几个朋友。”说着这年轻人,便走到秋仪之马前。 秋仪之这才想起自己倨然高坐马上,显得有些不恭,连忙滚鞍下马,朝眼前一老一少二人施礼道:“方才多亏这位少年英雄搭救,否则在下恐怕命丧倭寇之手!” 那青年听秋仪之夸赞自己一句“英雄”,心中十分得意,刚要开口,却忽然想起自己连被救者的姓名都还不知道,便挠挠头,嘴角一扬道:“好说好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却不知这位先生应当如何称呼?” 救人一命,居然只称“举手之劳”,若不是秋仪之也是个不拘虚礼之人,否则要是换了那明州府衙之中高坐的那位叶知府,肯定以为这青年是在瞧不起自己呢。 然而那老者却是个老成持重之人,听出这青年说话不妥,连忙上前一步,作了个揖,说道:“这位先生不要见怪。都怪老朽老年得子,对这小儿溺爱得惯了,说话才没大没小的。” 秋仪之从方才这两人话中,便已听出他们是父子关系,现在便更加确定,于是也还了个礼,说道:“英雄少年,当然不拘小节,也没什么好见怪的!却不知这位老人家,尊姓大名?” 老者笑道:“不敢不敢。老朽姓李名直。”又指了指那青年道,“这是老朽的犬子。老朽三十八岁才有了这么个儿子,唯恐上天又收了他去,便取了个名字叫‘留儿’。可是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换了个名字叫胜捷,胜利的胜,捷报的捷,这口气也太大了些!不过念着倒也大气好听,便做了他的学名……”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盘算:这老者说自己三十八岁有了儿子,而他儿子现在最大也不过十七八岁——这样一加,那这老者便只是不到五十的年纪,怎么看上去如此显老呢? 秋仪之正思索间,却听这个名叫“李胜捷”的年轻人打断了李直的话:“好了,老爸,你又说个没完。这几位怕是已经又累又饿,说不定再听你说上几句,没死在倭寇刀下,居然要饿死在我们船头呢!” 李直听了,也觉得自己话多了些,忙笑道:“这小子难得说句中听的话,这位先生请先上船歇息。哦,还未请教先生台甫?” 秋仪之忙又作揖道:“在下秋仪之。”他见李直父子又是热情又是真诚,便不愿用假名敷衍。 不料这“秋仪之”三个字刚一开口,李直便惊道:“哦,原来你就是秋仪之……哦,不,是秋大人啊!真是久仰久仰了!” 秋仪之没料到这个素未谋面的李直居然听说过自己的名讳,赶忙谦逊道:“在下不过是七品芝麻绿豆官,又刚刚吃了败仗,这‘久仰’二字,实在是不敢领受……” “嗳!”李直道,“大人这就过谦了!大人刚刚赴任,便为一名妇做主,不惜同官军对抗,以至惊动皇上,派了膝下大皇子殿下亲赴江南审案,将江南官场历年来的污秽荡涤一清。这样壮举,即便孤悬海外的未化之民,也是如雷贯耳啊!” 秋仪之听李直这样一番奉承,已是心花怒放,脸上扬起笑容,忽又想起皇帝义父给自己的“轻浮”评语,赶紧收敛笑容,说道:“这不过是在下分内之事而已。”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8 巨舰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直听了也笑呵呵地寒暄道:“秋大人过谦了。今日既有缘能同大人见面,那老朽便想要请大人上船,略尽地主之谊如何?还请大人不要驳了老朽的面子哟!” 秋仪之好奇心强,当然想登船上去看看,便斜眼瞟了瞟林叔寒和温灵娇的脸色,见他们二人也都略略点头,脸上带着同样好奇的神情,便安心说道:“在下等从未到船上取过,若有不懂规矩之处,还请老船主包涵,那就打扰了。” 于是几人一边说话寒暄,一边缓缓向前,不一会儿已来到一条巨大的海船前头。 秋仪之抬头向这条大海船望去,见这艘船总有三四层楼这样高,比旁边并排停泊的海船都要高大出不少来。又见海船上高高树立起五支桅杆,只因暂时停泊在港口之中而没有升起船帆,光秃秃直插云霄,顶端却都清一色悬挂了李家那面绣着白鲸的大红旗。 秋仪之见了,不禁赞叹道:“在下也曾跟着当今皇上打过几仗,当年渡黄河时候用的龙舟也上去过。可同这艘大海船比起来,那条船不过是条小舢板罢了。” 李胜捷听了,心中得意,说道:“渡河用的小船,怎么同越洋大船相比?据说黄河水流也甚是湍急,不过跟海上的惊涛骇浪比起来,怕是小巫见大巫了吧。” 身旁的李直,听秋仪之提起皇帝,倒别有一番警觉,说道:“原来秋大人在皇上身边做过事。这福分,老朽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呢!” 他话锋一转,又用极自豪的口气说道:“不过秋大人这话说得也没错。这艘大海船,乃是我李家船队的旗舰,自然比别的海船要大一些。据老朽所知,无论是已经下水的海船,还是正在营造的,都没有比这艘更大的船了。” “什么?船队!”秋仪之心中暗暗惊道——他之前从李胜捷不俗的气质、其父李直得体的言行、还有那老仆健硕的肌肉上,或多或少已经猜出这家姓李的人家绝不寻常,却也没料到豪富如此,居然号称拥有一支舰队。 然而秋仪之偷眼看看跟在自己身后的这群卫士——见他们虽然衣着并不齐整,队列也显得有些松垮,然而一个个却都是精神抖擞、昂首挺胸,比起自己手下的十八个亲兵或是老幽燕道的精兵来自然有所不足;可比起江南道那些羸弱的地方节度军,则远在其之上。 又听紧随在自己身后半步的林叔寒说道:“原来阁下就是鼎鼎大名的海商李家的掌舵大佬,怪不得能有这样风范了!” “没错!”李直听了,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慑人的豪气来,却随即掩饰起来,“老朽一个跑船走商的,哪里能谈得上‘鼎鼎大名’四个字?却敢问这位先生是……” 秋仪之莞尔一笑,介绍道:“这位名头也非同小可,乃是金陵城里头有名的‘半松先生’,尊姓林,上叔下寒。” “哎呀!”李直惊道,“原来是林先生,这‘半松先生’的雅号,可是要比我这老朽出名多了呢!” 他忽然扭头看看温灵娇,说道:“看这位小姐风华绝代,难道就是林先生的红颜知己,吴若非,吴小姐么?” 秋仪之又复一惊:没成想这个本应成天在海上漂泊的海商消息居然如此灵通,知道自己在江南闹出这么大动静被他知道也就算了,林叔寒这样有名的大才子名声在外也不奇怪,居然连吴若非同林叔寒的关系他也有所耳闻——这就未免有些令人骇然了。 却见林叔寒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也不知是因李直“太过”见识太广,还是因他认错了人,说道:“这位是温小姐,不是若非,温小姐乃是……” 温灵娇怕林叔寒说出自己身份来,便抢先打断道:“我是秋大人的朋友……” 李直听了,赶忙向林叔寒赔礼道:“哦呦,原来是老朽我老眼昏花,认错人了,真是罪过罪过啊!”说着便拱手一揖到底。 这倒让林叔寒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还礼道:“这是哪里话?李……李船主何须如此惶恐。” 几人正说话间,已然走到这艘巨舰的侧舷,众人沿着又长又陡的舷梯走了好大一会功夫,终于登上了甲板。 秋仪之举目望去,见甲板又是宽阔又是平坦,上面各种应用器物放置齐整,各色人等虽然忙碌却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就连甲板本身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居然同吃饭的桌子差不多干净。 秋仪之是头回登上这样巨大的海船,不知唯独是这艘船打理得如此严整,还是所有海船均是这般做派——只知道这李直能够如此统领手下水手,那就必然有其独到之处。 他抬头又见甲板旁边船沿上一根根大碗粗细的黑色铁棍,心中更觉惊奇,连忙问李直道:“李船主,此物可否就是火炮?”他在天尊教的典籍中,曾经见过西域这样攻城拔寨的利器,却从未使用试制过,故有此问。 李直脸上也是一惊,说道:“秋大人果真见多识广,这几样东西我也是上个月才买来的。” 他见秋仪之一脸疑惑,赶忙补充道:“我们跑船的总免不了遇上海盗,原本都只用强弓劲弩发射火箭来御敌。后来不知从哪里漂了艘兰国船过来,他们中了风暴,没吃没喝,就只好出卖船上这几门火炮来换水米。别人都觉得这东西又沉又笨,不愿购买,只有老朽还有几个闲钱,便买了下来……” “那可否试用过?”秋仪之追问道。 “用过,用过。”李直答道,“威力大、射速快、射程远,打准了,一炮就能打断对面船的桅杆。就是太过笨重,没法瞄准,全靠舰船走位。” 秋仪之心中已然有数,却又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不知可否试过轰击城墙?” 李直正说在兴头上,也没顾得上揣摩秋仪之此问背后有何深意,直接回答道:“试过,火炮射出的铁蛋打木头还凑合,打略厚实些的城墙,就好似隔靴搔痒了……” 他话说一半,忽然觉得自己所言不妥,连忙轻咳了几声,却见方才那个裸身老汉从远处跑来,便高声呼喊道:“老蔡头,叫你下去备酒备食,弄得怎么样了?” 老蔡头赶忙加快几步,跑了上来,拱手施礼道:“都弄好了,就等着几位过去用餐呢!” 李直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让过秋仪之说道:“船上伙食简陋,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秋仪之听李直这样反反复复的寒暄客气,心中已是颇有几分不快,然而念及他毕竟是一番好意,却也不愿失礼,便也客气几声,跟着他一同沿着甲板向船尾走去。 走了没几步,绕过一根粗大的桅杆,众人便站在一扇漆黑色的木门前面。 李直果然客气,亲自伸手将木门打开,请秋仪之进去。 秋仪之又复谢了几句,便进了大门,林叔寒、温灵娇、尉迟霁明、荷儿几人也跟着走了进去,身后十来个亲兵便也要跟着进去一同吃饭。 李直见了,脸上一沉,随即重新挂上笑容,问道:“秋大人,不知这几位壮士却是?” 秋仪之走在最前,没看到李直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便笑着答道:“这是在下的几个亲兵,同在下同赴生死,已然情同手足。” “哦,失敬失敬!”李直答道,“既然如此。嗯……老蔡头,那你带着几位壮士下去,要好好招待,不能有半点怠慢,知道了吗?” 秋仪之听了,眉头一蹙,心想:你这话说得虽然客气,却已然将我同手下兵士隔绝开来。 然而他扭头看看尉迟霁明还护在身旁,知道以尉迟霁明的武艺,只要饮食时候稍微注意一些,便不怕这个来历不明的李直对自己有所不利。 于是秋仪之向那群亲兵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就跟着老蔡头下去好了,饭菜自可多吃一些,就是不能喝酒,不要误事,知道了吗?” 这群亲兵跟着秋仪之九死一生,从他这几句话中便已听出弦外之音,连忙起身拱手道:“知道了。”就跟着老蔡头转身走了下去。 李直满脸堆笑道:“秋大人手下可真是虎狼之师啊!怪不得能只凭山阴县小小一座县城,就能抵挡住江南刺史上万军队的围攻……来来来,这边请……真是名不虚传啊!” 他边说,边将秋仪之请进船舱之内。 秋仪之谦逊着四处观察,见这船舱甚是宽敞,面积同自己的县衙大堂相若,然而船舱高度却甚是低矮,连自己这样身材并不高大之人,举起手来,便能触摸到房顶。船舱因就在甲板上,因此不单四周,而且就连天花板上都开了气窗,显得十分明亮凉快。 秋仪之见了十分满意,欣欣然随李直走到一张桌子旁边。 为了谁坐主位的事情,几人又是一番推辞,终于坐定。李直笑盈盈鼓掌示意,不久之后,便见四五个水手,端了大大小小十几样菜,摆满了整整一桌子。 秋仪之见各式菜品颜色鲜艳,又加之战斗了整整一个上午,已是饥肠辘辘,便笑着说道:“老船主,在下实在是饿得难受,就不客气,先动箸了。” 李直也笑道:“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我们跑船之人就怕风停船住,因此从不将餐具称作‘箸’,而是称为‘筷’。取一个‘快速’的‘快’的谐音,也算讨个好彩头。”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笑着夹起面前一片红肉,说道:“没想到还有这个讲究,在下便动‘筷’了。”他刚要将红肉送进嘴里,却怕饭菜里头下了毒,筷子上夹着肉不知是放下好,还是送进嘴里好。 他身旁的李直是个善于察言观色之人,见到秋仪之这样举动,便猜出了他的想法,也不见怪,笑着从同一只盘子里挑出一片肉,送到嘴里细细咀嚼了一番,这才咽下,一脸享受的表情。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19 老船主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了,这才略觉放心,将筷子上的肉送进嘴里,口腔里头却立即泛起一阵腥气,干净将肉吐在桌子上,惊叫道:“什么?这肉是生的?” 他这一叫立时将林叔寒、温灵娇等人吓住,众人之中侍立一旁的荷儿最没城府,听了立即吓得退了半步,又仔细看看桌上菜色,瞪大了一双眼睛说道:“不只是这盘肉,这里头一半菜都是生的!这些人茹毛饮血,我们上了贼船了!” 荷儿话音刚落,船主李直和李胜捷顿时相顾大笑起来。 笑了好一阵,李直才说道:“也难怪秋大人,还有这位姑娘惊讶了,这是倭国菜式,最讲究新鲜二字,哪怕过一过火,便觉失了原味,因此才要生吃。大人可别小看了这几盘鱼,这都是刚刚从海里头捞起来,当场杀好切好的,要是在倭国,可是能卖出大价钱的嘞。” 李胜捷也道:“秋大人不要害怕,直接生吃或许觉得有些腥味,蘸了酱油或者芥末,味道就好多了。”说着,他亲自夹起一片,在一盘泛着青绿色的芥末之中点了一下,这才咽下肚中。 秋仪之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一片肉放进嘴巴,却不敢一下咽进喉咙,直觉一股芥末的刺激气味冲灌得七窍贯通,正让鱼肉的清新气味发散开来,却没半点腥味,顿时神清气爽,囫囵吞咽下肚更是美味无比,便又夹了一片细细品尝起来。 一旁的尉迟霁明也学着样子吃了一片,立即惊呼起来:“好吃,同我之前吃过的全不一样。”又扭头对温灵娇说道,“温姐姐,你也尝尝嘛!” 温灵娇和林叔寒这才放开胆子品尝起来,也都是交口称赞。 这生鱼肉虽然好吃,可惜入口即化,不甚解饿,众人将一整桌菜肴吃了一半,才将将够饱。 秋仪之腹中有了积淀,脑筋便也清明起来,放下筷子问李直道:“李船主,今日虽为船主及少船主所救,但心中疑窦颇多,还望船主不吝赐教。” 李直早已知道秋仪之有事问他,嘴角扬起笑容:“不敢,秋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好了。” 秋仪之点点头,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一个装着生鱼肉的碟子的边缘,说道:“不怕李船主见怪,这样生吃鱼肉,虽然口味绝佳,然而在中原是闻所未闻。方才船主也说了,这样的菜肴,都是从倭国那边过来的。在下这就奇怪了,为何李船主对倭国这样熟悉呢?” 李直脸上浮出一阵复杂的表情来,沉思了一下,这才说道:“也难怪大人见疑了,老朽生平说出来,有时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呢!大人既有心思听,那老朽就多嘴讲讲,大家都只当茶馆评书好了。” 他定了定神,嘬了口酒,说道:“老朽就是江南本地人,原是苏州府松江县人士,祖上几辈都是农民。秋大人是进士出身,懂得大汉的规矩,年轻人想要出人头地,唯有读书上进才是正途。然而老朽偏不是读书的料,又加上松江这里文风极盛,老朽光一个童生就考了七八回,还是没有考上。” 林叔寒听了,暗自好笑:“这老头儿说这么热闹,原来不过是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笨书生……”脸上却依旧是一脸严肃认真的神情。 李直继续说道:“没法读书做官,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老朽年轻时候都是苦坐书斋,农活竟是半点不会,眼看就成了爹娘白养的一只米虫。这时候家里头来个个同族叔叔,说是在外头做生意,就缺一个识文断字的账房先生,要我过去帮忙。老朽当时只道是这位叔叔开了酒楼或是当铺生意,虽谈不上什么正经营生,却也能够填饱肚子,这就跟他去了。” “若是在下猜得不错。”秋仪之接茬问道,“恐怕老船主这位叔叔,做的就是老船主现在做的海上生意吧。” 李直淡淡一笑:“秋大人这是给我留面子了。什么海上的生意,其实就是走私。大人可别小瞧了走私这两个字,这里头可是能赚大钱的,而且赚的都是东洋人、西洋人、南洋人的钱。虽然也不过是旁门左道,来的钱倒也干净。” 秋仪之问道:“在下小时候在幽燕道长大,广阳城里从渤海、突厥以至西域来的商人,也见过不少。大家依法依章做生意,一样能混口饭吃,为何要做走私这样违法的事情呢?” 李直眼中闪过一丝灵光,随即微笑着掩饰过去,刚要回答,却听林叔寒说道: “北面通商,同南方通商看似相似,实际上却有天壤之别。北面是大汉想要同外族做生意——说千道万,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羁縻住北方几个游牧部落,使其专心同大汉贸易,不起侵略之心,也好顺带换几匹马。南方则是洋人、夷人想要同大汉做生意,他们看中的乃是我大汉出产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 “难怪林先生名声在外,一个读书人,居然对经世济民之道如此熟谙!您这话句句都在点子上,比老朽这么多年想的还要深刻几分呢!”李直奉承道,“又何止是丝绸、瓷器?就拿这倭国来说,不要说是丝绸了,就是寻常的一张纸、一根针、一个瓦罐,只要能送到倭国去,便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偏偏倭国什么都没有,只有产金、银,还有倭刀,他们便只好用这些东西同我们交易。这些东西在大汉却又都是贵重之物,一来一往便能两相得益,这一本万利的生意这么做成的。” 秋仪之点点头,又问道:“老船主这话说得透彻,可是只回答了在下半个问题。既然同倭国交易获利这样丰厚,那老船主为何要省几个关税钱?去州里、道里走动走动,换张通关文书出来,虽然多费些钱、多耗些精神,也免得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说着秋仪之便举起酒杯,敬了李直一杯酒。 李直也举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同秋仪之手里的酒杯一碰,随即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大人是官府中人,这样说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事情却没有大人说的这样好办。老朽也不知别处如何,反正江南官场里的这些官员,一个个说话都带着银子声音,同洋人做生意这样赚钱的事情,又怎能逃出他们的眼睛?大汉一年的通关文书,一共就这么两三百张,官员们自己私分还嫌不够呢!” 李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早几年还能捡漏弄上几张。可自打殷刺史——就是那个,那个同秋大人有些龃龉的殷刺史——到江南赴任以后,就完全垄断了明州港的海上贸易。岭南王见殷刺史发了大财,也依样画葫芦,把泉州、广州两个港口的通关文书把持得紧紧的。除了这两位的亲信好友之外,再有门路的商人,也拿不到通关文书了……” 秋仪之越听越是惊讶,他没想到海外贸易居然不仅同之前在江 南一手遮天的殷承良有关,更是牵连出岭南王郑贵来。 于是秋仪之慌忙扭头看看智囊林叔寒,见他也极有默契地朝自己望了一眼,抿着嘴摇摇头,示意秋仪之不要在这个话题上深谈下去。 秋仪之心领神会,便笑道:“这样说来,李船主的生意应是越来越难做了。可我看船主既买得起这样大的船,几张通关文书,却也难不倒老船主。” 李直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老朽原先也动过花钱从官员手里头买文书的主意。可托了好大面子,一直找到殷刺史的公子,一问驾价钱,吓了一跳。他也不开价,就问跑一次船能赚多少钱,他要拿走一半。” 秋仪之听了又复一惊:“李船主说那位殷刺史的公子,是否是叫殷泰的那个?” 李直睁大了眼:“怎么?秋大人也认识殷公子么?” 秋仪之自嘲地一笑:“何止认识,简直是不共戴天。” 李直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幸好殷承良大人已坏了事,若他依旧掌权,知道老朽犬子今日救了秋大人,那老朽在江南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话既说到这里了。”秋仪之蹙眉道,“那在下便斗胆多问一句。这个殷泰,据说同倭人有些瓜葛,就连此次倭寇大举入侵,也是他撺掇的。不知这件事情,老船主是否知道?” 李直想了想,说道:“殷公子既然替其父亲掌管海外贸易,认识些倭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至于他同倭人到底有怎样的深交么……老朽就不太清楚了。” 却听一旁的林叔寒冷笑道:“老船主就不必过谦了。方才学生看得明白,那些倭寇虽然穷凶极恶,但一看见令公子手里头的白鲸红旗,无不望风而散。李家既在倭人之中有这样的声望,难道就真的不知道这殷泰同倭人的关系么?” “都说‘半松先生’足智多谋,果然名不虚传。唉!”李直叹口气,自失地一笑,“不瞒几位讲,李家确实在倭人那边有些名声。这事说来话长,不知几位可否愿意听老朽胡扯几句?” 秋仪之知道这老朽说话虽然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然而所言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奇谈,越听越觉得有趣,便忙答应道:“还请李船主赐教。” 李直舒了口气,说道:“方才老朽已说了,老朽做的是走私生意,这样生意做得越大,犯的罪也越大,当年领老朽出海的那位叔叔,便是被水师抓到,审也不审,在泉州码头上就一刀砍了。老朽唯恐有这一天,因此早就将父母、兄弟、妻小迁到倭国去了,虽然旅居海外,却至少没有性命安危。” 李直啜了口酒,又说道:“倭国同大汉不同,那边不讲究什么上下尊卑、伦理人情,只看实力强弱。老朽经营日久,运气又好,不久就攒下一份不小的产业,商船、水手都是海上里头数一数二的。不是老朽夸口,倭国里头实力比得上老朽的,怕也是不多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0 倭国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也笑道:“那老船主也算是扬我大汉国威了。老船主既然在倭国有这样的声势,那想必这个小小的殷泰也逃不出老船主的法眼了吧?这个殷泰我几次饶他,他却始终同我作对,这回又犯了国法。老船主若是知道他的下落,还请透个消息给我,若是在下能据此拿获殷泰,老船主便是大汉的功臣,在下或许能够替老船主弄几张通关文书来。” 李直听了,眼前顿时一亮,随即暗淡下来,说道:“大人说话直来直往,不同其他腐儒,嘴上虽然说得好听,却句句离不开一个‘钱’字,再无聊也没有了。” 秋仪之听李直称赞自己,忙摆摆手谦逊道:“惭愧惭愧,在下不通礼数,不过是直抒胸臆罢了,让老船主见怪了。” 李直说道:“我们跑船的,从来就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讲虚礼。秋大人方才问的那殷泰的底细,老朽确实是不甚清楚。” 秋仪之听李直这话说得豪爽,自己又是客人,便也不好追问。 却听李直接着解释道:“也不是老朽有意为难大人,这其中确实是有原因的。只因倭国同中原不同——中原各地司法政务都各有官吏,这些官吏又都听命于上峰,上峰则听命于皇上,事权统一,令行禁止,常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这个道理了吧。” 秋仪之笑道:“老船主能有这样的见地,足够在大汉当个州县父母官了,当个海商还真是委屈你了。” 李直道:“大人过奖了,老朽走南闯北得多了,因此才耳闻目染、鹦鹉学舌这几句话。再说倭国,虽是个弹丸之地的小小岛国,也有天皇号称统率全国,又有将军辅佐,实际却是国主林立,大大小小有上百个之多,实力强的也有十来个。要打听一个人,非得要一个个国主那边问过去,好似大海捞针一般。” 秋仪之打断道:“倭国的消息,大汉向来有些了解,然而却都是如丝如缕,仿佛盲人摸象,从来没有全面掌握。老船主今日能同在下详细介绍倭国情况,待在下上报朝廷,老船主可就别有一项功劳了。” 李直苦笑一声:“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只求朝廷不要伺机缉拿老朽,老朽就谢天谢地了。” 于是李直便将倭国现今几个主要的国主介绍了一番,又补充道:“这些国主现在正征伐不休,你我各不服气,势力范围也都互不相同。就拿老朽来说,虽然生意遍布倭国上下,却以西南几个国主为主,其余地方虽有接触,却不熟悉。所以也不知这殷泰到底联络了哪家国主。” 李直这几句话说得就合情合理了。 中国上三朝,也曾有过几百年的乱世,当时虽有周天子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然而稍有势力的国君便视天子为无物。秋仪之早年跟着师傅钟离匡饱读诗书,当然知道这段历史,故而对今日李直所说的倭国情况,也并不难以理解。 因此秋仪之叹息道:“那看来这件事情,还须要从容查办。到时还请老船主能够行个方便。” 李直颔首道:“帮大人打听打听事情,自然没什么关系;殷泰在大汉疆土之内,大人要抓他,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不怕大人嫌老朽说话难听,要是大人想要叫老朽去倭国擒拿殷泰,那就爱莫能助了。” 秋仪之听了,心想:李直这几句话说得虽然直白,倒是十分磊落,也算是有言在先了。 却听一旁的李胜捷说道:“老爸怕那些倭人做什么?不就是问哪家国主要个人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李家的船队开到港口前头,倒要看看哪家国主不识时务!” 秋仪之听李胜捷这话说得豪气冲天,正要称赞几句,却听身旁的李直听了,开口骂道:“你个毛头小子,懂得什么?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知不知道?” 说罢,李直又对秋仪之说道:“我们李家现虽在鼎盛之时,却毕竟要仰人鼻息,有些事情也是不太好做的。我这小儿子口无遮拦,不知天高地厚,还请大人不要当真。” 秋仪之赶紧接过话头,说道:“老船主这是哪里话?我看这位少船主英武非常,做事也有条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李直其实非常喜爱自己这个独子,听到秋仪之夸赞他儿子,比直接夸赞他本人更要来的受用,口中却还要客气几句:“再磨砺些时候,能接过我手里的舵,让李家老小还有手下这群水手都能混口饭吃,老朽就算是心满意足了。” 秋仪之笑道:“老船主这话说得就有些偏颇了。依我看少船主现在就堪称人杰,所谓磨砺,不过是将其棱角锐气磨去,那就寻常庸夫无异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胜捷闻言,脸上霎时掠过一丝得意神情,说道:“老爸听见了吧,就连秋大人也夸我呢!”他又扭头问秋仪之道,“秋大人见多识广,看我武艺,能不能当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呢?” 秋仪之颔首笑道:“光凭少船主骑在马上,洞穿那红甲倭将喉咙的一箭,便颇有可观之处。若是领军三千,戍守明州围堰,倭寇哪能这样轻易就侵犯明州呢?” “领军三千?”李胜捷反问道,“大人可就太看不起我了。我要做就做大将军,以后要手握百万雄狮,北击突厥,驰骋草原,也要青史留名!” 秋仪之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少船主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口气也太大了些。当年皇上戍守北疆时候,每年焚草也不过带兵五六千人罢了。还说统兵百万,我大汉现在各处军队总数才不到三百万,若真是一次出动百万大军,不仅突厥人被吓死了,就连大汉朝廷也恐怕要被拖垮了吧。” 一旁的李直听了,冷笑道:“哼,听见了吧?秋大人才是带过兵的,像你这样说话好像儿戏一样,今天遇到行家,终于贻笑大方了吧?” 李胜捷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听到父亲这样说,已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秋仪之见了,便道:“少船主也不必气馁。如少船主能像老船主这样,驾驭千帆万舰,为大汉巡视海疆,保得海晏河清,一样是豪情万丈,比之统帅军队驰骋草原,也丝毫不落下风呢!” 秋仪之提起草原,忽然想起自小青梅竹马长大的渤海郡主忆然来——也不知她北上养病,身体痊愈了没有——心头别有一番惆怅。 他忙定了定神,接着话题对李直说道:“老船主别怪在下说句丧气话——像老船主现在这样固然风光,然而终有一天要魂归故里,长久旅居海外,也总不是长远之计吧?” 李直被秋仪之这句话触动心肠,长舒了口气,说道:“其中的道理,老朽也是懂的。可是以老朽现在的身份,想要为儿子讨个正经出身,又谈何容易呢?” 秋仪之沉思了一下,又同林叔寒小声商议了两句,终于说道:“老船主不妨四下打听打听,在下同当今圣上跟前的大皇子殿下颇有几分交情。只要在下向大殿下引荐几句,大殿下定能虑及当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不拘一格举拔贤能。以少船主的武艺魄力,且不论排名如何,堂堂正正一个武进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见李直满脸喜色,又加了一句:“到时候,老船主家不就光宗耀祖了吗?” 李直读了半辈子书,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离开进士及第还差着整整两级,而这两级之间又都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若真如秋仪之所说的,能让自己的儿子混上一个武进士——虽然成色比文进士颇有不足——那李胜捷便成了实实在在一个人上人,再用李家积累起的财富上下打点,便更加官运亨通了。 李直打内心深处,已被这样美好的场面深深打动了,然而他是个走南闯北数十年的老江湖,当然懂得“没有白来的午餐”这样浅显的道理,试探道:“秋大人的好心,老朽领情了。就怕这件事情办起来,没那么容易吧?” 秋仪之点点头,笑道:“这事成与不成,全看老船主的诚意了。” 李直听秋仪之这话,心中反而笃定,脸上又挂起笑容,说道:“好说,好说。秋大人的意思我懂,要办成这件事情,当中当然需要疏通关节。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大人需要多少银子,只管开个价,老朽不会还半个子儿。当然了,秋大人的舟车劳顿、费尽口舌,老朽自然也不会忘了大人的好处。” 李直所说的这点银子,秋仪之岂会放在心上,哑然失笑道:“老船主误会了,在下说的诚意可不是几千几万两银子的事情……” “难道是十几万,几十万两?”李直听了一惊,没想到大殿下胃口这样大,却咬咬牙下定决心道,“大殿下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价码高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秋大人就请大胆开价吧,既是大殿下的门路,只要银子能递上去,事情一定能够成功。” 秋仪之听李直最后这几句,几乎是在自我安慰,又是觉得好笑,又是为他这份爱子之心打动,微笑着说道:“老船主真是误会了。大殿下乃是皇子,还缺你这几两银子不成?” 他看着李直一脸惊异的神情,接着说道:“大殿下要的是一份投名状!” “投名状?”李直惊道。 “没错,就是投名状!”秋仪之又重复了一遍。 所谓“投名状”无非就是山贼土匪之类入伙之时,必须杀一个人,或是做一件案子,断了自己退路,以此取得对方信任。 李直是个老江湖,这里头的规矩他当然懂得的,便问道:“是不是大殿下在朝中有了仇家,自己不好出手,想要叫老朽派人去替大殿下办这件事情?”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1 不速之客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脸一沉,说道:“老船主想到哪里去了?大殿下岂会做这样龌龊事情?这样的话,老船主今后请勿再提。” 李直听了,惶恐异常,接连赔罪。 却听秋仪之说道:“我的意思是,现在倭寇猖獗,以至于大举入侵大汉沿海港口。既然老船主熟悉倭国事务,手下舰队、船员实力又强,不如由老船主出面,帮着朝廷剿灭倭寇。到时候在下一封保奏文书上报大殿下,或者直达圣上天听,少船主不就前途无量了吗?” 秋仪之原本以为李直听了自己的这番话,能够一口答应下来,却没想到李直沉吟半晌,面露难色道:“秋大人果然是给老朽,还有李家指了条明路。可惜倭国已是李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若帮着朝廷大举围剿倭人,得罪了倭国的几位大国主……” 李直话音未落,却听林叔寒放声大笑:“哈哈哈!老船主这可就错了!” 李家乃是东洋之上数一数二的大海商家族,这个李直又是李家的创始人,在东海之上向来是一言九鼎,从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抢白说他的不是。 因此李直听林叔寒当面指摘自己,心中自然不睦,然而他毕竟是久经世故之人,脸上没有显出半分愠色,语气却不免生硬,说道:“林先生饱读诗书,既然说老朽错了,老朽自然就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先生能够不吝赐教。” 林叔寒淡淡一笑,说道:“老船主是航海的行家,最懂得顺风顺潮而行,岂会不知天下大势,也如这茫茫大海一样,虽然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林叔寒说话最喜欢用比拟,他这几句话偏偏又是从李直最熟悉的事物谈起,让李直不由不心生佩服。 却听林叔寒继续说道:“就拿老船主来说。老船主现在害怕得罪倭人的几个国主,是因为老船主,还有李家的生意全都以倭国为依托罢了,虽然有些……嘿嘿……鼠目寸光,却也是情有可原。” 李直听林叔寒说话难听,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云。 林叔寒也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早已看出李直对自己的话有些不忿,却也不去道歉,接着说道:“然而老船主究竟是大汉子民,委身于倭人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是老船主能够帮到秋大人、帮到大殿下、帮到朝廷这个大忙。那老船主便是大汉的功臣,再由秋大人作保,到时候老船主便是大汉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大海商,又何须看倭人脸色呢?” 听到这里,李直已是面露喜色。 一旁的秋仪之也拍案叫好道:“林先生这话说得透彻。对了,有位大富商,叫周慈景的,不知老船主认识不认识?” 李直听了眼睛一亮:“周大官人嘛,老朽怎会不认识?大官人从广阳起家,茶楼酒肆遍布全国,现在又封了官,鼎鼎大名一个儒商,乃是我们行商坐贾的楷模呢!” 秋仪之微笑点头道:“这就是了。周大官人有现在这样的威势,不就是在讨逆之役中为当今皇上做了事么?在下同周大官人也颇有渊源,我看老船主和周大官人生意正好可以互补,似乎可以互相引荐引荐,说话必然十分投机……” 李直听到这里,已被秋仪之和林叔寒描绘的美丽画卷所深深打动了,若是按照他二人的说法,自己不仅之前所有走私的罪名可以一笔勾销,并且可以搭上皇长子殿下的线,到时候同当今大汉一等一的皇商周慈景平起平坐也为未可知。 可是这李直毕竟是老谋深算之人,他原本对秋仪之如此热情,也是听说这位山阴县中的秋大人同大殿下郑鑫颇有渊源,想要通过他的关系至少能弄上几张通关文书,多赚几两银子罢了。然而没想到秋仪之这个不到三十的七品官,居然说话口气这样大,难免让他有些疑心,便字斟句酌地说道: “秋大人所言,确实是为老朽,还有犬子,乃至我整个李氏家族指了条明路。然而老朽说句直爽话,这一切却都仰仗那位大皇子殿下的恩泽。仅凭秋大人空口无凭这几句话么……” 秋仪之听了,心头一紧,抬眼看李直满脸慈祥和善,口气当中却充满了疑心,正要想几句能将这个固执的老者说服,却听对面李胜捷说道:“老爸,我倒是觉得秋大人所言,应当可以相信。” 李直嗔道:“我们大人说话,你小孩子不要插嘴。” 李胜捷嘴巴一努,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 秋仪之见了,便笑道:“老船主这话就不对了。在下方才是被少船主从倭寇那里搭救出来,若他还是个小孩子,那在下岂不是连孩子都不如?可以回去吃奶了呢!” 他这几句话说完,众人都是莞尔一笑,餐桌上渐渐紧张的氛围一下疏散开来。 李胜捷听了也是一笑,说道:“还是秋大人言之有理。我方才在桅杆顶上瞭望倭人,见秋大人率领区区不到十人,还要护住队中的妇女书生,却杀得倭寇好似无人之境,心中已是十分佩服。又见大人突破倭寇重围之后,竟为搭救同伴,重新杀入敌阵。这样讲义气的人,又岂会是那些言而无信的小人?我就是看了秋大人这样义气,才出头来救大人突围的。我虽然年轻,但看人还是准的,老爸就听我一句吧!” 李直听了一时语讷,良久才长叹一口气,说道:“唉!老朽毕竟是老了,家业总是要交给晚辈的……” 秋仪之听他语气有所松动,正要再顺水推舟说句话,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木门随即又被“咚咚”地敲响,外边传来苍老却又浑厚的嗓音:“船主,是我。” 这嗓音秋仪之记得,乃是方才在船下迎接李胜捷的那个精干老者。 李直听了这急迫的声音却也沉得住气,说道:“嗯,你进来说话吧。” 果然是那光着膀子的黑壮老者,朝众人拱了拱手,说道:“报告船主,船下来了一群倭人,说是要过来讨人。讨的就是这位秋大人。” 李直面色一沉:“老蔡头,你也是办老了事的老水手了,怎么这种事情也应付不来?就说我这里没有秋大人,将倭人打发走,不就行了?” 那蔡姓老者面露难色,说道:“怪就怪我没把秋大人那几匹马藏好,那群倭人见了,一口咬定秋大人就在船上……” “天下的马长得都一样,谁说这几匹马就一定是秋大人的了?这种事情还要我教你么?”在秋仪之面前极讲礼数的李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老蔡头的话。 老蔡头似乎极怕自己这位船主,几乎要急哭了:“船主听我把话说完。我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倭人里头偏偏有几个汉奸,见我推脱,污言秽语就骂起来了。我被骂几句也不打紧,秋大人手下那几位家将脾气暴,听得气不过,当时就同他们对骂起来……便……便再也掩饰不住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是将事情缘由听清楚了,忙起身说道:“这都是在下惹出来的祸事,在下不愿给老船主添麻烦,不如这就下船去好了。” 却听李直斩钉截铁地说道:“秋大人这是哪里话?大人是我的贵客,若是倭人说讨走就讨走了,那今后还有谁敢上我李家的船?” 说着,李直“腾”地站起身来——脑袋几乎碰到天花板——大步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走,瞧瞧去!老朽倒要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倭人这么大口气,居然敢问我李直讨人!” 方才李直始终对自己十二分的客气,说话总是点头哈腰,秋仪之从未想到他居然如此高大,看着他如此魁梧的背影,连忙带着不安问李胜捷道:“少船主,倭人凶狠彪悍,老船主这么过去,没事吧?” 李胜捷一笑道:“不打紧的,不就是几个倭寇么。这可是大汉港口边上,就是在倭国,几个国主本人见到我老爸,也得客客气气的。要是大人不放心,不如到旁边去瞧瞧好了。” 秋仪之也想到近处探听探听情况,却怕自己这个是非之人擅自行动被倭寇察觉,便说道:“就怕倭人来者不善,被他们发现了在下的踪迹,给两位再添麻烦。” 李胜捷摆摆手:“没事的,大人就跟我走吧,保准倭寇发现不了。” 李胜捷没有说大话,李家的这条舰船外表看着就气势非凡,在船内走动更觉其硕大无朋。秋仪之等人在李胜捷的带领下,在逼仄曲折的船舱过道里头穿行了好一会儿功夫,这才停下脚步。 李胜捷亲自上前,伸手轻轻顶开一扇起床,轻声说道:“大人,请往那里看。” 秋仪之目光透过这道狭窄的缝隙,果然看见上船的倭人竟有四五十个人之多,个个佩戴刀剑背对自己站在甲板之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不敢有半点交头接耳、四下观望——果然如李胜捷所说,无论如何是发现不了自己的。 又见李直坐在一张不知何时放置在甲板上的交椅之内,目光炯炯有神、不可一世,惹得秋仪之不禁赞叹道:“少船主,你家老爷子有这样威武的气势,想必当年也是纵横海洋的一代豪杰了!” 李胜捷叹道:“我自小就是听着老爸事迹长大的,都说老爸年轻时候是多么精明,多么勇敢,多么果断。现在看来,精明还是那么精明,至于勇敢果断么……就难说了。” 秋仪之暗想:李直白手起家时候自然可以拼命一搏,现在家大业大就必然要讲究平稳谨慎,就拿自己的义父皇帝来说——当年他领军出征,横扫塞北,传为天下美谈;可是现在登极大宝,动不动就是御驾亲征,反而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2 问罪讨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正胡思乱想,却听正对着李直的倭寇先开了口,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串倭国话,却一个字也没听出这里头的意思。 秋仪之刚要问李胜捷他们说的是什么,却见这倭寇身旁一人跨前半步,说道:“老船主别来无恙!倭人这是在给船主问好呢。老船主见多识广,看这几个倭人刀上、旗上的家徽,就知道他们是织田家的人,他们家织田老爷,也给老船主带好呢!”汉语十分流利,显然是个汉人。 李直却不接话,眉毛一挑,对那传话的汉人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张二狗,你不帮着毛利家做事么?都说织田家同毛利家不共戴天,你小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什么时候又跟了姓织田的?” 张二狗“嘿嘿”一笑:“哪里不是混口饭吃?我还想拜在老船主门下呢。说起来老船主算是我隔了两层的叔伯舅舅,我就怕您眼光高,嫌我……” 李直不待他说完,直接把他的话打断,说道:“少跟老夫攀亲戚,说正事——你不是说是织田老爷给我带好么?怎么什么礼物都不备,这也敢来问好么?他当我李直是庙里的和尚么?就是和尚,也要准备香火钱,你们空手而来,分明是看不起老夫。你们既然看不起我,也别怪我看不起你们。好了,下船去吧!” 张二狗原先提到倭国那个姓“织田”的国主,一是想要开门见山表明来意,二是想仪仗这个织田的声势狐假虎威,却不料李直全不买账,反而在织田家这上面做文章,挑起礼来。 他听了李直的话,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赶紧转身同身旁那领头的倭将耳语了好一会儿。 那倭将听了半天,脸色已是十分难看,终于长长叹息一声,猛地抽出了腰间佩刀。 护卫在李直身旁的水手也有上百人,见状全都一惊,都以为是这倭寇恼羞成怒、意图行凶,因此有的上前一步护在船主左右、有的抽出佩刀佩剑准备搏斗、有的高声呵斥虚张声势,一时之间整个甲板上沸反盈天。 李直倒是十分镇定,喝了一句:“乱什么?不要乱!” 他这句话喊得虽不响亮,却是极有威严,甲板之上顿时安静下来。 那领头的倭将果然暂时没有同李直作对的打算。只见他将佩刀捧在手中,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终于递给了张二狗。张二狗接过刀,也欣赏了一番,这才上前几步递到李直面前。 李直并不用手去接,只用冷冷的目光扫视了这口佩刀几遍,又用冷淡的口气问道:“这就是倭人送我的礼物么?” 张二狗连忙点头答应:“是,是。倭人的脑子,老船主是知道的,他们出门忘了带礼物,所以就拿家传宝刀送给老船主。” 李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淡淡地说道:“这把刀看着还像是祖传的古物,不是哪个野村子里打出来的东西。好了,收下吧。”说完,李直也不伸手去接,而是微微偏了一下脑袋。 站在他身后的老仆老蔡头识相地走上一步,将张二狗手里的刀拿了过来,便又递给了身后的不知哪个人。 却听李直又说道:“告诉倭人,他们织田老爷的心意我领了,叫他们下船去吧。” 张二狗听了一愣,赶紧说道:“不是,倭人还有话要同老船主讲呢!还请老船主留步。” 李直真想不理睬张二狗还有他的那些倭人,就这样一走了之。然而他见倭寇们一下来了将近五十人,动起手来虽不至于落了下风,却总是一场风波。况且自己大本营尚在倭国之内,织田家势力强盛,也不是能够轻易开罪的。 于是李直思索了一下,说道:“老夫身体不适,不能久坐,倭人有什么话,就让他们快点说吧。” 张二狗唯恐李直改变主意,赶紧接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他们织田家有个家将,被人打死了,据说凶手上了老船主的船。因此来请老船主行个方便,将此人交由倭人处……” 张二狗话未说完,却听李直仰天大笑:“张二狗,你小子是头回见我么?就算是你犯了失心疯,好歹也四处打听打听,老夫船上的人,什么时候被人带下去过?” 张二狗刚要说话,又听李直接着说道:“不过老夫看你织田家的掮客当得辛苦,免得你交不了差,受累替你问上一问——”随即他高声问道,“小崽子们,你们哪个打死过倭人?” 他这一问可不好,身后护卫的水手居然你一言我一语嚷嚷起来,甲板上又是好一阵热闹。 只听有人说:“倭人,当然杀过。老子上船前,在堺港的妓院里头,跟不知哪家的武士争风吃醋,扭打起来,这人不经打,我一脚就把他踹死了。老船主若不问,这事都忘了呢!” 有的说:“上个月,老子跑船,有几个不开眼的倭人,划了条小舢板就想过来打劫我们。刚好老船主叫我试试兰国来的火炮,老子一炮打过去,倭人那舢板就沉了……这是件小事,也没想着向老船主通报一身。” 还有人说道:“个把倭人么,谁没杀过?老船主怎么这么问话?应当问杀过多少倭人才对嘛!” 众人纷纷纭纭,说了好一会儿,甲板上才平息下来。 李直带了得意的笑容说道:“二狗,你都听见了。我这船上有五百多人,看来一大半都杀过倭人,你叫倭人过来挑好了,要不统统带走也行啊!” 张二狗就是再傻也听出李直说的这是句反话,赶紧答道:“哪里,哪里,老船主这是拿我开心了。倭人要的就是杀了织田家一个家将的那位,别的既往不咎。” “放屁!”李直粗声打断道,“什么叫既往不咎?老夫同你说这几句话,就是给你面子了!难道还想过来兴师问罪吗?倭人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张二狗被李直这声怒吼吓得几乎站不住脚,赶紧解释道:“不是问罪,不是问罪。小的倭话说多了,竟忘了人话该怎么说……是……是商量,是商量。求老船主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先问问是船上哪位大哥伤了织田家的人,好不好?” 李直眼睛一抬,说道:“面子?你小子在我这里,哪里来面子?就是他们织田家老爷的面子,我给不给还不一定呢!” 张二狗听了,几乎急得要哭了出来,一个劲地赔不是,说自己说错了话,惹了老船主生气。 秋仪之在他身后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他说话语气之中,也能感觉到这个张二狗真是慌了,就差给李直跪下磕头了。至此,不仅是那张二狗彻底被李直压倒,秋仪之也被他深深折服——此人能从一个落魄的穷书生,白手起家,创立下如此大这样一番基业,看来也绝非侥幸。 却听李直又说道:“好了好了。说起来你张二狗也算是我们李家的外室子侄,也不好让你太难做了。好吧,今天老夫心情好,就受累再帮你多问一句。” 说着,他又高声问道:“你们哪个杀过织田家的人?” 他这一句话问出,甲板上却不像方才那样喧闹,那群水手窃窃私语了半晌,这才有人答道:“老船主,倭人杀了也就杀了,难道还提前问他们姓名么?就是问了,倭人又不懂汉语,也说不清楚不是……” 李直点点头,目视张二狗说道:“你也听见了,不妨出去问问,老夫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耐心?只可惜这是一笔糊涂账,确实是查不清楚,你就如实同倭人说好了。” 张二狗无奈,只好转身又同那领头的倭将叽里咕噜说了好一番话。 良久,那倭将亲自走了上来,手里头提了一个红色的头盔,弯腰放在甲板上,冲李直说了一长串倭国话。 李直冷冷看着张二狗,问道:“倭人说的是什么?你给我翻译翻译。” 躲在船舱里的秋仪之却听不懂了,问身旁的李胜捷道:“少船主,说起来老船主去倭国也好几十年了,怎么连倭话都听不懂呢?” 李胜捷“嘿嘿”一笑,说道:“老爸怎么会听不懂倭话?这是他的规矩,凡是上了船就统统要讲汉语,就是跟倭国人说话,也不能说倭国话。我问过老爸为何多此一举,他说是要让我们不忘本,不忘记自己是大汉子民。” 秋仪之听了,心中莫名激动,对李直又多了一分佩服。 甲板上的张二狗虽不知李直用意,却也只得按照李直的规矩,对他说道:“这个倭人说了,他们找的,就是射死穿了这套盔甲的倭将。老船主请看,这套盔甲显眼得很,查起来也容易。老船主不妨再问问,就算不是船上的人,或许有人混上船来,也是说不准的。” 李直听了,心想:看来这群倭寇是有备而来,今日不给他们个交代,怕是难以过关了, 他又想:可是这个倭将是自己的儿子李胜捷一箭射死的,是绝对不能将亲生儿子交给倭寇处置的,那为何不将射死倭寇的脏水统统泼到秋仪之头上呢? 这个念头在李直脑海之中转瞬即逝,他清楚:秋仪之虽然现在在自己的船上,可以任意处置,但船上人多嘴杂,这消息一旦走漏出去,那自己就会同朝廷结下解不开的梁子,自己还有膝下的子孙便永远是逃犯身份,再无出头之日。更何况秋仪之虽是个小小七品县令,却一头连着当今大皇子殿下,帮他的忙越大,他将来报的恩便越重。这笔买卖算来算去都是赚的。 想清楚了这些,李直终于不再同眼前的倭寇和张二狗纠缠拖延,“哼”地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个红甲倭将这样招摇,被射死也是活该。射死这个倭将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张二狗还以为李直要松口,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这人是谁?” “就是我的儿子,李胜捷!”李直答道。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3 吓退倭寇 - 一代权臣 - 笔讷 张二狗闻言,立即倒吸一口冷气。 张二狗虽然人穷志短,然而当掮客讲究的就是消息灵通,他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个李胜捷乃是李直的爱子,更是李家未来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莫说是杀了这个倭将了,就是李胜捷把织田家的老爷、把倭国的征夷大将军、把倭国的天皇杀了,李直也会尽一切力量力保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李胜捷交出来。 张二狗越想越是复杂,脑袋都几乎要炸裂了,结结巴巴站在原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直见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知道他也没法开口再问自己要人了,便一笑道:“怎么?难道你还要老夫将爱子交给倭寇么?” “不……不……不敢,不敢。”张二狗一边回答,一边把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似的。 “好了!”李直舒口气说道,“我也不会让你难做。你告诉那几个倭人,人是我儿子杀的没错,但绝不可能交给他们。待老夫回到倭国时候,再备重礼向你们织田老爷赔罪好了!说了个把时辰了,老夫也乏了,你们就下船去吧。” 张二狗点点头,连声答应,赶紧将李直的话翻译给那倭人听了。 谁知这倭人越听越是气恼,龇牙咧嘴对着张二狗就是破口大骂。 李直虽然也懂得一些倭国话,然而这几个倭人说话又急又快,口音又重,让他没法听个真切,便问张二狗道:“二狗,这些倭人怎么还不肯下船?还在说什么鬼话?” 张二狗带说道:“老船主,他们说死的这个人,是织田老爷的亲信爱将,若是拿不到事主,怕是没法交代。还说,还说如果我讨不到人,那他们也没必要养我这个没用的汉人,就要一刀把我劈了!老船主救我啊,救我啊!”说到最后,他已是带上了哭腔。 李直听了,竟有些可怜起张二狗来,朝仆人老蔡头努了努嘴、使了个眼色,便对张二狗说道:“二狗子,你小时候老夫还抱过你,没料到长大了会这么混。好了,看在你死了的爹娘份上,我再救你一命好了。下面几句话,你照实说给那几个倭人听!” 张二狗听了,禁不住喜极而泣,连声答应。 “你就告诉他们——”却听李直恶狠狠地说道,“死了的不过是织田的一个部将,又不是他儿子,有什么好稀奇的?就是老夫的儿子杀的真是织田的儿子,那也怪那小织田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更何况织田儿子多得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死了也就死了!若再纠缠,信不信老夫送毛利家几百斤黄金,让他募几千兵抄了织田的后路!识相的,让这几个倭人赶紧滚下船去!” 张二狗听了李直这杀气腾腾的话,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好似没听懂李直的话一般,直愣愣盯着李直看。 李直却不耐烦地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老夫了么?还不将老夫的话,一五一十说给你带来的这几个倭人听!” 张二狗这才从懵懂中反应过来,哆哆嗦嗦说道:“老船主,你拿我开玩笑呢吧?我这几句话说出去,还有活路吗?” 李直眼中露出一丝杀气,不屑地一撇嘴,说道:“你以为你不说,就有活路了么?少啰嗦,一字不差地向倭人讲了。否则倭人不杀你,我这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 张二狗听了,浑身上下一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战战兢兢地把李直的话翻译成倭语,同那领头的倭将说了。 那倭将显然是被张二狗的话激怒了,只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终于耗尽了所有耐心,咬牙切齿地低声怒吼了一句不知何意的倭话,随即右手暗暗摸向腰间,想要抽出自己的佩刀——这倭将盛怒之下,居然忘了自己那柄祖传的倭刀,方才已作为礼物送给了李直——右手一下摸了个空,只得抽出另一把一尺来长的短刀。 张二狗看了一惊,唯恐这倭将手下无情,赶紧向李直这边蹦蹦跳跳地退了好几步。 这倭将果然是想杀了张二狗解恨,见他跑得这样远,让自己无从下手,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就连唇上留着的一撮小胡子都几乎要直竖起来,脸上的肌肉皮肤也诡异地抽搐起来。 这倭将气愤已极,高呼一声,他身后的将近五十个倭寇全都抽出佩刀,眼看就要动手行凶。 李直面对倭人的长刀却是面无惧色,依旧安坐在交椅之中一动不动。 然而他身后的老蔡头却不敢怠慢,长啸一声道:“兄弟们,都出来吧!” 他话音未落,忽见身后挺身站出七八十个水手,个个手执强弓硬弩,屏息向那群倭人瞄准,弓弩之上早已搭上了箭矢,金属制的箭尖反射着太阳放出寒光来,似乎随时都要发射取人性命。 凶悍如此的倭人见到这样场面也是见了一惊,纷纷退后两步,环顾四周却见船舱边、缆绳上、桅杆后又不知冒出多少水手,也是手持弓弩正瞄准自己——只要老船主李直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就能将其射得好似一群冬眠的刺猬。 这群人马,乃是老蔡头看了李直眼色,悄悄命人去准备的。船上有的是弓箭弩矢,准备起来当然方便,一眨眼功夫,便有百十来个水手,仗着自己熟悉船上地形的优势,各就各位将这四十多个上船挑衅的倭人围了起来。 倭人虽然残忍凶悍,却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手里的倭刀再快也快不过箭矢、再长也比不上弓弩的射程,虽然个个气得咬牙切齿,却没一个敢送死向前挪动半步的。 李直见到这番情形,心中异常得意,嘴角扬起笑容来,对张二狗说道:“二狗子,你告诉他们,老夫还是原来那句话。人,是不能交给他们处置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待老夫做完这票买卖,再回倭国去向织田国主当面赔罪。” 这张二狗虽然暂时替倭人办事,打心眼里却依旧是大汉子民,又与李直有着八竿子里头打得着的亲戚,见到这位老船主这样威风,心里也跟着威风起来,便扬着头将李直的话对那群倭人说了。 倭人平日里头看上去虽然强悍,倒也知道审时度势,知道现在的情势,不但绝不可能带人下船,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尚在两可之间。 于是他们思索商量了一番,终于还刀回鞘,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弯腰含胸向李直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便垂头丧气般如遭瘟的公鸡,排着队下船去了。 李直冷冷目送这群倭人下船,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欺软怕硬”,随即从舒服安坐的交椅之中站起,朗声说道:“小的们,你们今天做得好,给老夫长脸了,一人赏你们二两银子,回到倭国之后,再放你们两天假,好好乐呵乐呵!” 他话音刚落,甲板上便爆发出海啸一般的欢呼。 躲藏许久的李胜捷也从船舱里头钻了出来,一蹦一跳到父亲跟前,笑着说道:“老爸,都说你当年如何如何威风,我还以为是在吹牛。今日看看,果然名不虚传,三言两语就吓跑了倭人,这本事,你什么时候教教我啊!” 李直平日最溺爱自己这个独子,听他当面夸赞,心里说不出的受用,“哈哈哈”地仰天大笑了几声,这才说道:“你小子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今后少给我惹事,什么本事不能教你?” 秋仪之等人也赶上前来,同李直另有一番吹捧谦逊。 说了好一番话,李直忽然记起张二狗来,扭头对他说道:“二狗子,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让张二狗反应不及,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全凭老船主发落。” 李直却听得清楚,答道:“二狗子,今天算你小子走运,捡了一条命回来,你自己心里有数吗?” 张二狗点头连道:“有数,有数。还要仰赖老船主积威,否则我怕是早就被倭人砍成两段了。” “哼!”李直冷笑一声,“你懂什么?我的船上,倭人也敢杀人么?告诉你,你今天带倭人上船,先就犯了一条大罪。若不是你刚才说话还有些分寸,看来还是站在老夫这边的,否则老夫早就叫人把你杀了。你看看老夫身边的护卫,只要老夫松口,杀死你,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张二狗抬眼看看甲板上正被水手护卫一边说笑着一边整理的弓箭,原本见这些兵器吓跑了倭人还有几分得意,现在却是心有余悸,吓得双膝一软,跪在甲板上,不停地磕头,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李直道:“好了,别磕了。老夫这条船是新打的,小心把船上的木头给磕断了。” 旁人听李直这么一说,顿时哄堂大笑,当事的张二狗却是半点笑不出来,赶紧抬起头却不敢站起身来,就这样跪趴在甲板上,好似一只硕大的蛤蟆。 却听李直继续说道:“二狗子,今天这事我不怪你。但凡在中国混得下去的,谁肯去替倭人卖命?倭国话老夫不比你差,那几个倭人跟你说的话,我多多少少也听懂了些,知道你翻译给我听的时候留了体面。这就是你的一份孝心,只要有这份孝心在,我就不会难为你。” 秋仪之在一旁听得真切,他不止一次听义父皇帝说过:“忠臣即是孝子、孝子即是忠臣”的话。就拿他自己身边的得力助手赵成孝来说,皇帝郑荣听说他是为了照顾老母亲才迟迟不肯投靠自己的事情后,当场就免了他上山为寇的罪过,不但封了将军职务,就连“成孝”这两个字都是他亲口所赐——皇帝赐名,这是多大的荣誉啊!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想、一边感叹:原来这陆上的至尊和海上的霸主,虽然地位尚有云泥之别,然而用人治军却有共通之处。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4 有刺客!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又听李直继续说道:“二狗子,念在你父母死得早的情分上,我就收你在我船上,虽然没什么大出息,吃口饱饭、弄点零钱花花还是可以的。就是一条,别想着你和老夫沾亲带故就想做大,给我从倒马桶、扫厕所做起,要是厕所里头有一只苍蝇,信不信老夫喂你吃了它?” 李直说罢,自己都被自己逗乐了,不禁放声大笑。旁人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好一阵,李直才接着对张二狗说道:“好了,你也别在这里跪着碍事了,下去倒你的马桶去吧!”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待张二狗千恩万谢地走了下去,李直又扭头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受惊了吧?老朽先赔个不是。”他言语间的豪气顿时收敛,又显得十分谦恭。 秋仪之却道:“都怪在下惹出这样一段纠纷来,给老船主添麻烦了,赔不是的应该是在下吧!”说着就朝李直深深作了个揖。 李直见了,赶紧从交椅之中起身,将秋仪之扶起,说道:“大人何须如此?不是折煞老朽了吗?” “该当的,该当的!”秋仪之连道,“不是在下摆谱。在下当年也曾跟着皇上南征北战,远远听皇上说过几句话。皇上一开金口,在下当然没法领悟其中深意,然而皇上和老船主用人,都讲究一个‘孝’字,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秋仪之这几句话,既是有感而发、又是有意奉承,虚虚实实之间惹得李直异常高兴,脸上被海风刻上的道道皱纹也都舒展开来,说道:“秋大人拿老朽同皇上做比,这可真是折了老朽的草料了。大人是有福之人啊,年纪轻轻的,就能够当面听皇上教诲,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说着,眼中泛出欣羡的目光来。 秋仪之心想:这老船主听说自己在皇帝跟前做过事情,就这样羡慕,若是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怕是要惊得合不拢嘴呢! 秋仪之定了定神,笑着说道:“在下眼拙,不过看老船主也是颇有福缘之人呢!当今皇上赏罚分明,不是刻薄寡恩之主,只要老船主替朝廷将倭寇的事情处理好了,说不定圣上还能亲自接见老船主。到时候船主也能一睹圣颜风采呢!” 李直听了秋仪之这几句话更加高兴,也不管什么城府威严,掩嘴笑了好一会这才收敛起笑容,说道:“这都是后话,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倒是眼前,那帮倭人虽然被我暂时赶走,可是还未走远。他们那个死掉的倭将虽不是大人杀的,却也难保倭寇里头眼睛不灵,还当是大人杀的,等着寻大人麻烦呢。” 秋仪之蹙眉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李直思索了一下,笑道:“这样好了。大人若是不嫌弃,就请大人,还有身边几位就住在老朽的船上,老朽时时派人打探,等倭人走了,大人再下船不迟。若是大人还有急事,老朽命人拔锚启航,开到泉州、广州,再送大人下船也是一样的。” 秋仪之思量了一下,又同林叔寒、温灵娇商议了几句,说道:“泉州、广州实是太过遥远,在下同几位同伴商量了一下,不如先在老船主船上叨扰几日,再作计议不迟。” 李直听了十分高兴:能多留秋仪之几日,便能多同他叙谈叙谈,哪怕不能通过此人洗清身上走私犯的污点,好歹也能打听打听宫闱秘闻、官场琐事,对自己的生意而言,也是一件有利无弊的好事。 于是李直满口答应下来,说道:“老朽这船是新打的,船上空房有的是,秋大人就请安住好了。” 如此这般,秋仪之等人便在李直、李胜捷的安排之下,就在船上过夜。为求能够互相照应,秋仪之特地向李胜捷讨了并排的四间房间——温灵娇独住在最里一间,尉迟霁明和荷儿就在隔壁入住,林叔寒也是独住一间,秋仪之自己则同手下几个亲兵分成两组分成两间居住。 秋仪之等人已是两天没有好好睡觉,草草吃过晚饭,睡意便如潮水一般涌来,同李直和李胜捷说了没几句话,便辞了出来,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秋仪之见房内并不宽敞,打扫得却也干净,又并非如寻常军营帐篷之中是一个大通铺,而在四角上各放了一张单人床,正好可供四人休息,床上已铺上了薄薄的一层凉席,显得既整齐又舒适。 秋仪之也不管这是不是李直为招待自己特意安排的,挑了最里边的一张铺子便和衣躺下了。李直这艘海舰虽然巨大,在大海之中却依旧不过一粟而已,一阵海风吹来,抚起浪花,打得巨舰微微晃动。秋仪之便在这仿佛摇篮一样的摇摆之中,渐渐入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秋仪之忽觉下体饱涨得很,虽然睡得尚在昏沉之间,却也知道是内急了。 这件事情乃是人生在世最拖不起的一桩要务,因此秋仪之虽不情愿,却也只好赶紧起身,见其他三张床上已不知何时躺了三个亲兵,都睡得正沉,鼻中微微响起鼾声。 秋仪之怕吵醒他们三个,小心翼翼从床上坐起,四周张望了半晌,又摸索了一番床底下,却没找到夜壶,于是轻叹一声,只得蹑手蹑脚往门外走去。 他忽然想起倭寇或许尚未走远或许会有危险,便忍着尿急,重新折回床边,将自己那口西域宝刀佩戴在腰间,这才重新走出船舱。 此时正是夜色深沉时候,天上云层正厚,将月光遮蔽起来,秋仪之摸黑在甲板上走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找到厕所的所在,小腹之下却是越来越涨。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带来又咸又涩的大海独有的腥臭味道。秋仪之忽然心血来潮:若是能在这样雄伟的巨舰之上演一出“疑是银河落九天”,将自身周天循环之后的糟粕归于 大海,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于是秋仪之童心乍起,跑到甲板边缘一处缺口处,撩开袍角,向下便是一阵行云流水。秋仪之这泡尿憋得久了,存量颇大,抖抖索索颇有了一些时间,才放空一半。 秋仪之一面感受着这种浑身上下、由内而外的舒适解脱感,一边还在感叹——李直这艘海舰真是又高又大,自己在甲板上注水到海里,居然听不到一点水流声音。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缓缓探出头去,倒要看看这艘船到底如何高大。 可他不看倒好,一看却把自己吓住了——只见船舷边上、自己脚下,居然悬挂这一个人,这人浑身穿黑,就连脸上也蒙着黑布,夜色下只看得见一双直瞪瞪的白眼,而秋仪之这一泡尿正不偏不倚淋在他这张脸上。此人却是好耐性,被人尿得浑身腥臭湿透,居然一声不吭,照旧攀附在船舷边上,抬起眼睛看着秋仪之,虽不说话,眼神之中却显出无法掩饰的怒气来。 秋仪之被此人吓了一跳,那还剩下的半泡尿,自然是强憋回去了。眨眼之间又觉羞愧,他还以为是哪个船工奉命半夜检修舰船,自己当巧不巧偏偏得罪了他,口中连声道歉道:“这位兄弟,在下无心之失,还请恕罪,还请恕罪啊!兄弟换洗衣物的银子,自然是在下出了!”脸上已是泛了红。 谁知那悬在船舷上的黑衣人一声不吭,忽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腾空而起,右手上又不知何时佩戴上了一排钩爪——这排钩爪足有一尺来长,仿佛一柄柄短刀,正是一件趁手的兵器。那黑衣人尚在凌空之时,未及落地,便一挥手向秋仪之面门削来。 秋仪之武功稀松,又没见过这样的兵器,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大步向后退却,却不料脚后跟正绊在一条缆绳上,一个踉跄便四脚朝天摔倒在甲板之上。 这甲板乃是用上好的木料打造,虽然坚硬却也颇有韧性,秋仪之这一屁股摔下去,倒也并不觉疼。然而现在却不是庆幸时候,只见那黑衣人刚刚落地,脚不停歇便向自己这边猛扑过来,手上几条刀刃丝毫不讲情面地就朝秋仪之胸前要害直刺过来。 秋仪之暗暗叫苦,忽然想起自己出来方便时候,多此一举还带了口宝刀在身边,在此生死存亡时刻正好用得着,便赶紧抽了出来,躺在地上就是当空一甩。 这口宝刀刀身漆黑又不反光,在夜色之中仿佛隐形的一般,但觉面前一阵微风拂过,那黑衣人右手上的一排钩爪便被齐齐削断。 那黑衣人想必是从未见过这样的神兵利器,唯恐秋仪之还有后招,赶忙腾跃而去,在距离船舷边缘还有一掌距离的地方稳稳站定,随即扔下那一排半截的钩爪,又不知从何处掏出几支新的,握在手心当中,左手也同时握了同样的兵器,摆出防守架势,想要全力对付秋仪之。 这黑衣人一起一落之间,居然毫无动静,不仅没有发出一声吼叫,而且落地、挥刀都是悄无声息,让秋仪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梦。 然而秋仪之虽然年纪轻轻,却也是久经惊险之人,见对手手段甚是毒辣,功夫也绝不是自己能对付得了的,便灵机一动,索性扯起嗓子高声呼喊:“来人呐!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呐!” 船主李直乃是行船的行家,船上自有值夜的水手。 这些水手听见有人高呼“有刺客”,纷纷从各自岗位之上脱身出来,循着呼喊的方向摸黑围了上来,手里虽没有拿着趁手的兵刃,却也是各执木棍、撬棒、铁锤等工具。 那黑衣人见了倒也并不慌张,依旧一声不吭,双手两柄钢爪,就往秋仪之面门上刺来。 秋仪之这时已乘乱站了起来,见对手来势不善,慌忙用手中宝刀在面前乱削乱砍,不求将那黑衣人杀死,只求那人知难而退暂且夺过这一招再说。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5 毒镖 - 一代权臣 - 笔讷 谁知那黑衣人身手极为敏捷,用极诡异的姿势向后一仰,躲过刀锋,双腿随即向前蹬出,正踢在秋仪之胸部腹部间隔之处。 此处学名横膈膜,虽不是一击致命的要害,被打中之后却是出奇得疼。秋仪之也是凡人,此处受到重击,立刻就疼得缩成一团,蜷缩在甲板上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黑衣人乘着秋仪之受伤倒地的时机,向旁边哪处阴暗角落里头一躲,便不知藏到何处去了。 直到此时,在大船各个部位值夜的水手才跑到秋仪之身边,见是老船主请来的贵客,连忙七手八脚地将秋仪之扶了起来,又七嘴八舌地问道: “大人,刺客在哪里?” “哪里来的刺客?大人?” 秋仪之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抬头四顾,只见周围都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哪里还能寻到那黑衣人的踪迹,只好深吸一口气,略微舒缓一下胸腹之间剧烈的疼痛,说道:“刺客不知跑哪里去了。你们不要愣着,赶紧点起火把松明,照亮四周才好寻找。” 其中一个水手似乎是领头的,开口说道:“船上最怕失火,引火之物都被存在水线以下的船舱里头,没有老船主、少船主和蔡老大的命令,谁也不能擅自取用……” 秋仪之疼得发慌,不及细思,便说道:“那你赶紧去将事情告诉这几位。这刺客武功高得很,又极诡秘,你们要三人以上一道行动,千万不能落了单,让刺客占了便宜。” 秋仪之虽有功名在身,却毕竟是船上的客人,这样发号施令当然有所不妥,然而现在情势情急,也顾不得这些礼数规矩了。方才那说话的水手答应一声,便挑了几三个信得过的兄弟,一头钻进船舱找人去了。 经过这样一番骚动,就在附近几个船舱里头就寝的秋仪之一行人都已被惊醒,他手下的八个亲兵立即各执兵刃满脸紧张地从船舱内鱼贯而出,尉迟霁明更是早已穿戴齐整,护在秋仪之身边。 秋仪之却唯恐那刺客还未下船,赶紧命令道:“你们几个不要管我,快去护住林先生和温小姐他们。就说是我吩咐的,叫他们不要出门。你们就把守在房门外头,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几个亲兵听秋仪之话音有些颤抖,语气却极坚定,赶紧答应一声,重新走回船舱,倒是尉迟霁明上前一步,说道:“船舱过道狭窄,有八个人就足够了,我还是守在叔叔身旁好了。” 其实秋仪之方才受了惊吓,也是害怕得很,有了尉迟霁明在旁守护,心中顿时有了底,口气也变得镇定了些:“也好。就是这刺客浑身穿黑,身法又快,恐怕不太好找,就是找到了也难以捕捉,霁明你可要小心了。” 正在说话间,却听身旁船舱方向传来一阵苍老的嗓音:“眼下世道真是变了,大半夜的,居然有刺客敢摸到老夫船上来捣乱,看拿住刺客,老夫不亲手把他砍了喂鲨鱼!” 正是李直的声音。 秋仪之听了,高呼道:“老船主小心,刺客还在船上!” 李直倒不害怕,笑道:“秋大人说话句句都对,就刚才这句错了。现在要小心的不是老夫,而是那个不长眼的刺客。老夫已命人去底舱取火烛去了,待我将甲板照个透亮,看老夫怎么拿住这个小贼,好好调弄调弄给大人解闷!” 正说话间,已有十来个水手各自抱了一大捆火把松明,堆在甲板上面。 此时李胜捷也被船舱外的骚动惊醒,打着哈欠一边走上前来,一边询问是何事情。这李胜捷虽然武艺不凡,却依旧孩子气十足,听说船上来了刺客,居然异常兴奋,第一个弯腰捡起一支火把,快步走到李直身旁,竟有些兴高采烈地说道:“原来是船上来了耗子,老爸不要担心,看我怎么抓住它。” 说着,李胜捷便取过一支火媒,一面点燃火把,一面还带着严肃的神情,对身旁水手说道:“这刺客是我的,你们一个也别跟我抢!”说话间,李胜捷已将火把点燃,擎在手上渐渐驱散开四围的一些黑暗。 秋仪之听了刚要夸赞几句,却忽然想起当年跟着皇帝郑荣北上出塞焚草时候,郑荣曾经叮嘱过自己:凡是夜间行军,要么全队依靠星象辨别方向摸黑前进;要么全队都举火把灯笼大张旗鼓行动——总之最好不要让敌军发现你的行踪,否则至少也要将首要指挥之人隐藏在众人之中。 想到这里,秋仪之已是慌了,知道那刺客不知隐藏在何处,说不定就是等着哪支火把点燃,照出船上首脑人物,好乘机下手! 于是秋仪之来不及开口解释,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就夺过李胜捷手中的火把,不顾一枚火星掉在手背上导致的疼痛,抡起火把,就往大海里扔。 然而秋仪之出手还是慢了,那刺客办事极为沉稳老道,被秋仪之发现之后并没有躲藏在甲板上的哪个角落里头,而是迅速顺着一根桅杆爬到横梁之上,趴着躲藏了起来,等的就是敌明我暗的这一瞬间,以便出手伤人。 而李胜捷方才草率之举果然给力这刺客极好的机会,他凭着黑夜中转瞬即逝的光亮,便已看清目标,匍匐在横梁上右手一甩,便射出一发暗器,直朝李胜捷面门打去。 这件暗器乃是专为暗杀行刺所造,周身漆黑,正好掩藏在黑暗之中,飞行速度虽然不快,却没有半点声响,以至于武功高强如尉迟霁明都未能发觉这件无声无息、无影无踪、越飞越近的暗器。 然而李胜捷身后的李直却凭着本能发现了危险的迫近,赶紧一把将宝贝儿子李胜捷拉过一旁,还未来得及说话教训,便听他“哎呀”一声,已是中了暗器。 李胜捷听父亲这一声叫得凄凉,赶紧稳住脚步,关切地问道:“老爸,怎么了?你没事吧?” 李直忍着疼痛,也不答应李胜捷,伸手一指暗器射来的方向,高声说道:“刺客,刺客就在那边,给我把他拿住!” 众人朝李直伸手的方向望去,果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正在桅杆横梁上快速移动。 甲板上的船工水手见了,正要上前捉拿刺客,却听尉迟霁明一声断喝:“且慢!”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铜钱托在左手心里,右手则不断地取出三五个、三五个铜钱,接连不断地黑影方向打去。 原来是尉迟霁明自从当初急中生智,用几枚铜钱击杀顾二娘等好手之后,便觉用铜钱做暗器防身既方便又不显眼,因此随时随地都带着一把铜钱,又时时勤练暗器功夫,终于在今夜再次派上用场。 只听尉迟霁明铜钱所到之处,迅速传来金属和硬木撞击时候发出的声响,听得仔细的,却会发现这雨点一般传来的声音之中却有两声与众不同,显得格外沉闷——却是人体骨肉被击穿时候发出的可怖声音。 随着这两声并不明显的声音,只见那黑影的轮廓晃了一晃,终于站不住脚,从两丈来高的横梁上栽倒下来,发出巨大的响声。 守候在甲板上的水手都知道这黑影必然就是刺客无疑,赶紧一拥而上,果然发现一个身穿黑衣之人伏在桅杆脚下,已然是摔得晕了过去,右腿从小腿一直到大腿根部,中了四枚铜钱,正潺潺冒出鲜血来。 众水手方才见这刺客出手伤人,也知道不能大意,在此人身上里里外外翻找了好一番,将他暗藏的两套钩爪、九只飞镖、四把短刀统统搜了出来,确保身上再无兵器之后,才连拉带扯地搬到李直面前,等候发落。 李直看了被众人踩得死死的那个刺客,轻咳了一声,说道:“夜深了,我也不审他了。你们几个给我把他捆严实了,倒挂在桅杆上头,先晒两天太阳再说!还有,多派几个人在船上守夜,其余的人安心回去睡觉,不就是只耗子么,犯不着兴师动众的。” 说着,李直便扭头往船舱里头走去。 秋仪之见李直动作似乎有些不太灵活,知道这位老船主虽然年纪不小,腿脚却还灵活,想必是哪里受了伤,为稳住人心这才勉强忍住疼痛。 于是秋仪之赶紧上前几步,一把抓住李直的手,立即感到李直的手心正冒着冷汗,竟还有些颤抖。秋仪之心知这伤似乎不轻,赶紧说道:“多亏老船主及时出现,否则在下这条命就完了。来来来,请老船主到我房中,我要当面感谢!” 说着,秋仪之便亲自搀扶着李直,朝自己房里头走,一边走,一边招呼李胜捷也一起来。 李胜捷是个粗心人,没有发现父亲的异样,听秋仪之招呼,想也不想,就跟上去了。 却听李直又扭头说道:“老蔡,你也跟着一起过来。” 老蔡头还想着如何组织防备刺客的事情,却没料到自家船主会叫自己过来,虽然有些疑心,却不敢拒绝,也跟着跑了上来。 于是秋仪之扶着李直,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向自己的船舱那边走去。李直却还装着一副满不在乎异常坚定的神情,昂首四顾,似乎是故意走得缓慢些,想要视察一下船上防务罢了。 然而一入船舱,李直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双腿一软,立刻就瘫坐在地板上。 秋仪之早就猜到李直受了伤,然而看他神情还算淡定,没料到伤情居然如此沉重,赶紧吩咐手下亲兵道:“你们几个,就守在船舱门口,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又对已愣在一边不知发生何事的荷儿说道:“荷儿,你赶紧把我的房间整理出来,让老船主休息。” 荷儿也知道事情紧急,早把自己刁蛮的性子抛在脑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声,转身就要往秋仪之的房间走去。 却听林叔寒说道:“大人的房间是通铺,温小姐的房间也不方便,还是先整理出学生的房间,让老船主休息吧!” 秋仪之想想有理,便问李胜捷道:“少船主,这样可好?”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6 稳住病情再说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胜捷已是慌了神,愣了一愣,才道:“这太不方便了,不如我找几个水手,一起吧老爸抬会他自己的房间好了……” 他话音未落,李直却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道:“不可,眼下大敌当前,船上还不知是否混进别的刺客,不能让手下兄弟看见老夫受伤,否则军心动摇,就难以共同御敌了。秋大人做法很好,捷儿,你要听大人的吩咐。” 秋仪之有了李直的首肯,便赶忙叫荷儿将林叔寒的房间整理出来,又同李胜捷、老蔡头一道,将李直扶到林叔寒的床上躺好,又叫人四处点上灯烛,这才舒了口气,轻声问道:“老船主,你伤在哪里?先止血要紧。” 李直道:“在左腿上,似乎是被利器划伤了。老蔡头,你去取点伤药过来。记得不要声张!” 老蔡头答应一声,便跑开了。 一旁的尉迟霁明却在秋仪之耳边轻声说道:“看老船主这伤势,恐怕不单是被兵器划到这么简单……” 秋仪之听了,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看看李直的脸色越来越差,便问尉迟霁明讨过短刀,说声“得罪了”,便附身将李直受伤处的衣裤划开,细细一看,竟吓了他一大跳——原来李直果然在右腿上有一处长约一挎的划痕。这道伤虽然不深,却短短几句话之间便已经化脓,伤口两边的流出的并非鲜红的血水,而是混杂着红色、白色、紫色、绿色的不知何种液体,似乎还隐隐泛出一阵阵腥臭味…… “镖上有毒!”在场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四个字来,却拿这转眼之间又有些恶化的创口没有办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正在这时,老蔡头拿了几瓶伤药进了屋子,他拨开众人,见李直伤势这样沉重,立即就痛哭起来,可偏偏不能哭出声音让外边的水手听见,只能近乎窒息般地在一旁抽泣。 却听李直艰难地抬起头,说道:“老蔡头,你哭什么?老夫还活着呢,你有眼泪,等三十年后到老夫坟头哭去!” 李直这话说得幽默,惹得老蔡头不由得“噗嗤”一笑,随即收敛起笑容,说道:“老仆给船主丢脸了,这就给船主上药!” “且慢!”却听林叔寒说道,“现在不能上药!” 众人齐齐将眼神集中在林叔寒脸上,只是不解:为何李直伤势这样沉重,中毒这样深刻,立即治疗尚且来不及,林叔寒竟会阻止老蔡头给李直上药。 却听林叔寒问道:“请问这位老者,你用的伤药是什么配方?” 老蔡头还真被林叔寒问住了,只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拿来的都是最好、最贵的!” 林叔寒说道:“最好、最贵未必就最合适。伤药讲究的是活血化瘀,用的都是人参、鹿茸、虫草之类发物,越是好的伤药,这种东西用的就越多。你看李船主中毒这么重,若是让毒性挥发开来,不是更加危险,适得其反吗?” 老蔡头大字不识一个,当然听不懂林叔寒所说的药理,却也不敢再擅自用药,唯恐真如林叔寒所说反而害了李直,那自己可就后悔莫及了。 还是李直经验丰富,虽然身体虚弱,脑筋却不迟钝,说道:“林先生说得对,不能用伤药。你去找找船上有没有治疗海蛇、水母、海胆毒性的解药,不管对症不对症,先用了再说!” 他这话却提醒了温灵娇,赶紧说道:“说起解药,我身边就带了一瓶,还是顾二娘没有作乱时候专门给我配的。听她说,就算不能包解百毒,好歹也能延缓毒药发作时间,至少也留出了寻找名医解毒的时间。” 温灵娇一边说着,荷儿已从身边掏出一个粉瓷瓶来,说道:“这药我们从没试过,也不知灵不灵。” 秋仪之伸手接过药,轻轻将堵住瓶口的塞子打开,并不宽敞的船舱之中顿时弥漫起薄荷、柠檬、香草等气味糅合而成的清香来,将李直伤口处散发出的臭味掩盖住,让人紧绷着的神经不禁放松下来。 受伤的李直闻到这股香气,精神似乎也好了些,说道:“闻这气味就是一帖良药,还请秋大人赏了我用……”说罢,便又开始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李直这么说,秋仪之却不能不谨慎,紧紧将瓶子握在手中,对李胜捷说道:“这药尚未验明药性,要不这样,少船主这就下令,让兄弟们寻找那件煨了毒的暗器,再用活狗过试验,果真有效,才能用在老船主身上呢!” 李胜捷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孺子,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听秋仪之这样办法虽不方便,却是再妥帖没有的了,便赶紧吩咐老蔡头去办这件事情,自己则继续守候在父亲身旁。 这姓蔡的老仆办事果然雷厉风行,不一会儿便牵了条黑狗过来,手里则用托盘捧着一支乌黑的飞镖。 秋仪之见了,便用刀割下一块桌布,包着右手捻起那枚飞镖,在黑狗屁股上轻轻划了一条伤口。这枚镖上的毒果然性质凶猛,那条狗中了毒狂吠了几声,随即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鼻孔一张一翕地呼吸着空气。 秋仪之见到这条狗,忽然想起从小陪伴自己的那条白狗还被养在广阳老宅之中,心中不忍,连忙将瓶中药水倒出一点站在棉布之上,小心翼翼地擦拭在那受伤了的狗的伤口处。 随着解毒良药的渐渐深入,那条狗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伤口虽未痊愈,却也不再恶化。又过了一会儿,那条狗已能挣扎着站立起来——虽然脚还是一瘸一拐的。 众人见了,似乎是在为这条被拿来做试验的狗加油一般,齐齐发生“唔”的喝彩声,卧在床上的李直也忍住腿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说道:“秋大人,这药似乎还是蛮有用的……”他话说不了整句,已是气喘吁吁,再也说不下去。 秋仪之见李直伤情更加恶化,知道再也拖延不得,便如方才试样时候那样,亲自为李直上了药。 李直用了死了的顾二娘配置的解药,面色顿时好看了许多,原本脸上因疼痛紧绷着的肌肉终于舒展开来,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于是李直深吸一口气,说道:“秋大人,这位小姐的药灵验得很,老朽的伤似乎已无大碍。” 秋仪之尚未回话,却听李胜捷兴高采烈地说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老爸先休养生息,待我查明这刺客背后主使之人,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替老爸解气!”说着已带了几分笑意。 李胜捷未经世故,然而身旁的秋仪之、林叔寒、温灵娇乃至老蔡头却都是饱经风霜之人,他们见李直脸上的汗水依旧不停地往下淌,不用猜也知道李直中的毒不过是略受控制而已,远未到痊愈的地步。 然而他们一个个却都不想说出丧气话来,扫了李胜捷的兴,都沉默着低头不语——不大的船舱之中,被一种压抑的气氛彻底笼罩。 过了好一会儿,秋仪之才说道:“老船主,方才温小姐的解药虽然灵验,却只是延缓毒性深入而已,真正需要解毒,还得对症下药,根本上拔除毒性才好。” 李直点头道:“还是秋大人想得周到。” 秋仪之答道:“不敢。不如这样,老船主先在此处或是自己房内休养生息,船上事务都由少船主和老蔡师傅会同管理。若老船主信得及在下,可以派个心腹之人,同在下一道,就在附近寻找名医,为船主诊脉解毒如何?” 李直一边听一边点头,待秋仪之说完,又补充两句道:“老蔡,你就说老夫今夜起床衣服穿得少了,偶感风寒需要卧床休息几天,不要乱了船上军心,知道了吗?你和捷儿抽空去审审那个刺客,问清楚他背后主使之人是谁,待老夫回过手来,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林叔寒一旁补充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当务之急是替老船主解毒,少船主应当先去问问这刺客,用的是什么毒药,又应该如何解毒。这才是现下的迫在眉睫要做的事情。” 林叔寒这话语调虽然不重,但字字都在理上,让人心悦诚服,却听荷儿说道:“我有个办法,若这刺客牙咬得紧不肯说解药的法子出来,就用他的毒镖一样弄伤了他,倒要看看他嘴巴是不是铁铸的!” 李胜捷听荷儿这句话说得解气,赞道:“好!是条妙计,我这就去审那刺客去!”说着便急匆匆跑了出去。 秋仪之等人见李直已缓缓闭上眼睛,神色甚是安详,便不再打扰,让老蔡头在身旁照顾,各自回屋休息去了。林叔寒因房间被李直占用,便虽秋仪之一道,和衣睡在一张空出来的床铺上。 如此过了三天,李直虽用了顾二娘配制的解毒良药,伤势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始终没有痊愈,只趁着白天精神尚好时候,穿戴齐整,在李胜捷的搀扶下面,到甲板上走了一圈以安军心。 李胜捷审问刺客却是没问出一丝半点的头绪来。 原来这刺客乃是倭国人,不通汉语,李胜捷叫来张二狗及其他几个略通倭语之人过来翻译,却只问出这刺客乃是受人所托,目标明确,就是行刺李直来的。至于毒镖的解药,却说这是倭国独门剧毒,无法可解! 既然知道这刺客是倭国来的,那十有八九就是织田家讨人不成,怀恨在心,请了刺客过来刺杀李直的。 若是放在之前,以李胜捷的性子,早就亲自领人向白天那群上船的织田家的倭将兴师问罪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大打出手起来。然而他经过一天的风波起伏,几乎在一日之间长大了五六岁,变得沉稳许多,知道眼下只有先救父亲才是首要之事。 于是李胜捷耐住性子,专问解药一事,严刑拷打之下,这刺客却始终一口咬定:此毒并无解药,中毒之人只能安静等死,短则当场毙命,就算身体强健之人也不过多活六七天罢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7 拷问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胜捷见这刺客嘴硬,便想起荷儿教他的法子,用毒镖在这刺客脚面上也划了道口子出来。这刺客果不其然也中了剧毒,又因李胜捷出手重,刀痕划得深,那刺客中毒也因此要深得多,眨眼间受伤的部分便腐烂化脓起来。 饶是如此,这刺客却依旧一声不吭,一口咬定这毒药无药可解。 李胜捷无奈,又怕这刺客就此死了再也问不出解毒之法,只好借了一点从温灵娇那里取来的解毒良药,先给这刺客用了稳住伤情,说不定等过一两天这刺客受不了苦,就能说出解毒之法来。 另一边,秋仪之因此事说到底都是因自己而起,因而也十分关心李直的伤情,除了每日探视之外,还不顾明州府中依旧有零星倭寇劫掠作乱的危险,派人四处寻访名医。 林叔寒因在江南读书人中名声响,而医生也算是士林中人,因此认识的名医也不在少数。他原本清高孤傲得很,从不请托办事,现在也终于放下架子,亲自写信邀请金陵城中出了名的医生,前来明州会诊。 堂堂“半松先生”的亲笔书信可比几十两白银的出诊费要珍贵多了,那些医生接到他的书信,二话不说就赶来会诊,一个个信心满满,想着能在“半松先生”面前露上一手、赚点面子,自己的名气必然大盛,今后的诊金自然可能翻几个跟头。 然而他们看过李直伤情之后却都傻了眼,这样的毒药在中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遍查医书也是一筹莫展,只能通过伤情倒推毒药成分。 然而他们这一倒推,却是各执一词,有的说用的是鸦 片、有的说是砒 霜、有的说是蓖麻,莫衷一是,几乎要争吵起来。 这样情况之下,任何一个医生开出的方子,李胜捷都不敢轻易试用——要知道,这些医生自己都没有把握,又如何能让患者信服? 然而眼下却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好让这些医生各自开方,送到林叔寒那边,由饱读诗书又颇通医道的林叔寒定夺。 可是林叔寒前前后后看了二三十张方子,却没有一张觉得能用的:有的方子乃是原原本本抄袭医书,问及开方理由竟说不出半个字来;有的尽用些薄荷、甘草、枸杞之类不温不火的药材,虽治不死人,却也绝治不好病;还有的想得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用的都是虎狼之药,就是正常人吃了,也得大病一场! 这样的药,无论哪一样,都是无论如何不能给李直服用的——这既是常识,又是众人的共识。 然而眼看唯一对李直的伤情有效用的,便是温灵娇的那瓶灵药。可偏偏当初配备这瓶解毒之药的顾二娘已是死了,解药又仅仅只能控制病情、减轻痛苦而已,更是用一滴便少一滴,迟早有用完的一天。 想到这里李胜捷愈发心急火燎,索性发了急,各种各样想得出的、想不出的,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酷刑,一样不落统统施用在那刺客身上。那刺客两三天里头,被打得浑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却依旧牙关咬紧,毫不屈服。 秋仪之听到这样情况,忽然想起当年在京城时候,荷儿拷问一个同样硬骨头的太监,用了一样极厉害的药物,那太监立即便屈服了。 于是秋仪之赶忙跑到温灵娇屋内,想问荷儿讨那瓶药水,却又怕荷儿这个刁蛮丫头为难自己,肚子里准备了一车的好话,万一荷儿搭起架子来,也好奉承两句。 没想到这次荷儿却答应得爽快,见温灵娇点头同意之后,便在随身物品里翻找了一番,取出一只似曾相识的琉璃瓶来,便催促着秋仪之前头领路。 为防着这个倭国来的刺客逃跑,李胜捷将拷问他的房间设置在大船底舱一角,秋仪之带着荷儿走了好半天,才来到这昏暗无比的房间里头。两人推门进去,果然看见李胜捷还在审问那刺客。 李胜捷连着几天拷打,那刺客始终不屈服,已是耗尽了这位少船主的耐性,他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里头显得十分疲惫失望,忽见秋仪之过来,这才略微振奋了些精神,起身招呼道:“秋大人怎么来了?唉!这刺客还是不招!” 秋仪之答道:“少船主不要着急。在下就是听说这刺客难以对付,这才专程带着荷儿过来,说不定能让他说话呢。”说着,秋仪之伸手将荷儿招过来,说道,“荷儿,你有什么法子,现在就用吧,早一刻让这刺客开口,老船主就少受一刻的苦。” 荷儿点点头,四下张望了一下,却问李胜捷道:“少船主……你……你有没有筷子、树枝、柴草之类长条的东西,让我用一用?” 李胜捷不知荷儿何意,却见桌上放了一只毛笔,便抓起来递到荷儿手中,说道:“不知这管笔能不能用?” “能用,能用,再趁手不过了。”荷儿一边说,一边轻轻接过毛笔,又取出那只琉璃瓶,将毛笔笔头缓缓探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提了出来,说道,“少船主,荷儿这药厉害得很,别吓着你了……” 秋仪之听荷儿这话问得奇怪,忍住笑,说道:“荷儿你忘了,少船主也是习武之人,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还会害怕么?你就赶紧开始吧!” 荷儿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慢慢走到那刺客身前,见他被严严实实捆在一根梁柱上,脑袋偏在一旁,不知是睡是醒,四肢已被折磨得有些扭曲变形。 荷儿又见他右脚脚面上巴掌大的一块皮肤上正冒出脓血来,同李直受伤中毒的症状一模一样,便知道李胜捷已按自己之前的建议,在那刺客身上下了毒。 然而这刺客在这样猛烈毒药的摧残之下,依旧不肯松口招供,这让荷儿对自己的猛药能否让眼前这人屈服,也没了信心,只得硬着头皮在那刺客胳膊上找了一片好肉,便用蘸了毒药的毛笔,往他皮肤上轻轻一划。 荷儿其实是多虑了。 那刺客在暗器上所煨的毒药,乃是为了取人性命,并非为了增加中毒者的痛苦。而荷儿现在所用的毒药,却是恰恰相反,纯是为了让人因剧痛而屈服,甚至还要在此前提之下,确保中毒者一时半刻不能殒命。 因此荷儿这毒药刚刚接触到刺客身体,那刺客便猛地惊醒,看着自己右臂皮肤上泛起一片血泡,四周皮肤随之发黑发臭,剧烈的疼痛钻心而来,用近乎诧异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子,口中开始高声叫骂起来。 这刺客之前无论受到多少折磨拷打总是沉默不语,伤得重了才偶尔呻吟两声,从未像这样叫嚷得如此痛苦不堪。 李胜捷见到这刺客因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颊,听了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心中居然有些高兴,带着几分喜悦的语气,问道:“荷儿姑娘,你手里这药倒也灵验,不知此药如何称呼?” 荷儿抬头看了一眼李胜捷,随即低头轻声说道:“此药唤做‘开口散’,是专为审问犯人而调制的,用了这药不禁叫人疼痛难耐,而且用药部位的骨肉都会被渐渐溶解。最奇的,就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人犯并不会死,只能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皮肉消散。若是行刑之人做得谨慎,人犯到最后只剩下一举骨架,人却还没断气……” “好!”李胜捷赞道,“果然是一样好药!” 他又叫过张二狗,吩咐道:“二狗,刚才这位姑娘的话,你听见了吧?你一句不差,就这样翻译给这人听,告诉他,若是能说出解药来,就让他死个痛快,否则,就便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二狗是个胆小人,见到刺客用药之后的惨状,又听了荷儿的介绍,自己已被吓得不轻,用颤抖着的声音,对那倭国刺客说了一长串话。 那刺客听了,又大喊大叫起来,眼神之中却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神色。 李胜捷见状,忙问道:“二狗,他说什么呢?是不是招了?赶紧翻译给我听。” 张二狗摇摇头,说道:“他就是在骂人,没说毒药怎么解……” 李胜捷听了,又有些泄气,却听荷儿说道:“不要紧的。少船主这就叫人,用清水搓一条毛巾,用力把这刺客刚才被我点了药的地方擦去。” 李胜捷点点头,便叫房内另一个水手照办。 那水手很快从外面取了条湿毛巾进来,抬起那刺客的右手,便在右手臂发黑发臭的部分轻轻擦拭。 那刺客被他这么一擦,手臂上的疼痛似乎顿时消减了,脸上紧绷着的肌肉,一下松弛下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喊叫声也随之停歇。 荷儿笑道:“少船主,你这个手下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却会照顾人。我是叫他用力擦,他怎么帮这刺客治起病来了?” 李胜捷听了,面色一沉,对那水手说道:“荷儿姑娘的话听见了?你小子是没吃早饭马?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水手听了,答应一声,咬咬牙将手上湿毛巾用力按在那刺客伤口处,使出吃奶的劲道就上下一顿猛搓。 这回这个水手的动作是又粗鲁又猛烈,就是皮肤完好无损,被他这么一弄,也得疼上好一阵子,更何况这刺客手上被下了毒,这部分的皮肤已溃烂开来——一旁的李胜捷、秋仪之见了,都觉得疼痛不堪。 谁料这刺客扭头看着自己的肉体遭受摧残,脸上挂满了惊异神情,却没有半点痛苦。 那水手将毛巾挪开,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原来他竟已将那刺客手臂上之上连皮带肉都擦了下来,只剩下两条白骨暴露在空气当中,几条血管正“突突”地弹跳不止。 李胜捷见了,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对张二狗说道:“你告诉他,若是再不招认,就把他浑身上下的皮肤肌肉统统除了去,剩下的骨头再一根一根拆了,倒要看他忍得住忍不住!”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8 竟是无药可解 - 一代权臣 - 笔讷 张二狗答应一声,将李胜捷的话翻译成倭国语言,同那刺客说了,却怕的不敢将目光移到刺客伤口处,更不敢同他直视。 那刺客听了张二狗的话,又看了看手臂上露出的白骨,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却平缓了许多。 张二狗听那刺客说完,终于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对李胜捷说道:“少船主,刺客肯召了,肯召了!” 李胜捷听了,心头也是一松,立即说道:“好,你先问他,他用的毒药是什么成分?又应当如何消解?” 张二狗同那刺客交谈了一番,回禀道:“这刺客说了,他用的毒药乃是他们门派之中的秘药,只知道是用人、猪、狗等物的粪便尸体混合,待其腐烂生蛆之后,再拿上面生出的蛆虫做成的,凡是中毒的三两天之后便浑身腐烂而死。这个刺客虽在门派之中也算是有些头脸的,但制毒的具体方法只有门主知道,而且历来都说是此毒无药可解,一旦中毒便只能等死……” “什么!无药可解?”李胜捷自小在倭国待的时间就不短,倭国话也能听懂一句两句,听这倭寇所言无论语气还是内容,都不像是在说谎隐瞒,若真如他所言,自己的父亲难道就真的就要这么死了? 想到这里,李胜捷已是慌了,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里,眼中几乎要泛出泪水来。 秋仪之见了,忙附身下去,安慰道:“少船主不要慌张。但凡是毒药,岂有不能解之理?就算这倭寇说的是真的,也难保他见识浅薄,还不能通晓他所说的门派内的全部机密。” 说罢,秋仪之抬起头,对张二狗说道:“二狗,你问问他,这人是哪个门的?” 张二狗答应一声,便问了此人一句倭话。 那刺客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也回了一句。 张二狗点点头,说道:“回少东家,他说他是三村家的。” “什么?三村家?”李胜捷听了,猛地起身,瞪大了眼直盯着张二狗,“你问问清楚,不要诬陷了好人!” 张二狗原本身材就不高,被李胜捷这样锐利的眼神直看得矮了三寸,赶紧又向那刺客确认了一下,赶紧回头说道:“少船主,他说了,就是三村家的……若是不信,可以看看他衣服内衬的徽迹,自然就知道了……” 李胜捷听了“嗯”了一声,不到那刺客的袍角里头翻找,也不管秋仪之、荷儿尚在房内,对张二狗和另一个水手说道:“你们好好生看管住了这个刺客,一步也不能离开,更不能让他一时半刻就这么死了。”说罢,头也不回就离了这间屋子。 秋仪之也是个急性子,却没料到李胜捷这个少船主竟会性急成这个样子,赶紧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他问道:“少船主,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走得这么急?” 李胜捷扭头道:“这里难保不隔墙有耳,秋大人不如赶紧随我一同去老爸房里,我再同你们细细说。”说罢,又快步向前走去。 李胜捷说话口气又坚定、又果断,这样的口吻,秋仪之在跟着李胜捷突出倭寇围困之时听到过一次。仅凭这斩钉截铁的口气,秋仪之当时就判定李胜捷绝非凡品,因此才跟他一同行动,终于来到这艘巨舰之上。 因此秋仪之听了李胜捷的话,料想他必定从这倭国刺客口中听到了些了不得的消息,赶紧叫荷儿先回温灵娇身旁,自己则加快脚步,紧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走到李直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见李直正勉强支撑着身体,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脸色虽比之前好了些,却依旧显得苍白,没有多少血色。 他见李胜捷和秋仪之来了,便放下书,笑着招呼道:“秋大人又来探望老夫来了?捷儿,你还不快去给秋大人倒茶?” 李胜捷却不答应,出门叫左右看护的几个水手统统退下,不能在门外偷听,这才重新进来,将门紧紧关上。 李直见自己儿子行动不同寻常,又拉来了秋仪之,知道他必然有大事要同自己讲,便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说道:“捷儿,我不是说了,你老爸现在身体不好,有事你同老蔡头商量一下,自己拿主意就好,怎么还把秋大人请来了?是不是船上出了大事了?”说罢一口气喘不上来,便咳嗽起来了。 李胜捷看到父亲这副虚弱的模样,到嘴边的话竟生生咽了下去,赶紧坐到李直身边,一面抚摸着他的背部,一面说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那个刺客已经把毒药的成分说给我听了……” 李直眼神之中闪过一道灵光,咳嗽也不咳了:“这是好事啊,知道了毒药成分,就能对症用药,说不定老夫克日就能痊愈呢!” “就是……就是这刺客说得不清不楚的,恐怕难以对症。还说这药没有解药可用,似乎也不是危言耸听……”李胜捷道。 李直刚燃起的希望,便被李胜捷这番话浇灭,房间之内顿时寂静下来。 却听秋仪之说道:“倭人的话也不能尽信。以在下愚见,林叔寒先生颇通医道,不如将他请来,先斟酌一下,再延揽名医会诊,总能有些效果,再慢慢调养,老船主的伤便能慢慢好了。” 秋仪之说完,见李直和李胜捷都无异议,便开门想寻个水手去请林叔寒。谁料门口的水手都被李胜捷远远打发走了,秋仪之高声呼喊了好半天,才叫来一个水手,让他去寻林叔寒。 林叔寒来得倒不慢,听了李胜捷说的毒药的成分之后,却不禁皱起了眉头,低声对秋仪之和李胜捷说道:“两位,还请借一步到门外说话。” 却听李直说道:“林先生有什么话,何不同老夫当面讲?老夫这么大一把年纪的人,该享的福都享了、该受的罪也都受了,就是现在死了也早就回了本,难道还怕死不成?” 林叔寒听了,不由赞道:“老船主能有这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话,可谓人中豪杰,学生自然也不能以寻常懦夫待之。那学生就明言了……” 李直听了,心中一热,说道:“能得‘半松先生’这几句评语,老夫也算是今生无憾了,有什么话,林先生就请直说吧。” 林叔寒点了点头,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将手中折扇展开收拢、收拢展开了两三遍,这才说道:“以学生愚见,天下万物都讲究一个循环之道,毒物也是一样。不论什么毒物,只要在人体之中能够循环排泄出去,毒性自然便解了。然而若果真按照那倭人所说的那样,老船主所中的毒,却难以排解……” 林叔寒斟酌着词句说道:“这倭人用毒实在太过阴狠。要知道世上大多数毒药,无论是蛇毒、蜂毒、蛙毒、蝎毒、曼陀罗、断肠草,总是周天循环之物,毒性虽各有不同,只要对症用药再加以调理,没有化解不了的。就算是砒 霜这种江湖术士闲来无事炼丹炼药搞出来的逆天违理之物,也并非全无办法排解。然而倭人用的毒药,居然是用粪便、尸体为原料,用心何其歹毒!” 说到这里,林叔寒已然是咬牙切齿:“粪便和尸体都是代谢尽头之物,只能弃之不用,能用这种东西做毒物,居然还想到用蛆虫来聚集毒性,真是丧心病狂!” 李胜捷正在心焦之时,哪有心思听林叔寒发泄咒骂,连忙打断他道:“那么林先生,此毒又当如何化解?” 林叔寒听李胜捷这么一问,方才那股精神顿时消散了不少,叹息道:“学生终究是学艺不精,想不出什么化解此毒的法门来。不过少船主、老船主不要灰心,世上既有毒药、必然就有解药。况且这毒药终究是寻常之物配制,药性之中又似乎留有余地,不让中毒之人立即死去,以学生判断,世上必有解药!不过这解药么,恐怕只有下毒之人那里才有了……” 李直听了,也叹口气,说道:“老夫平生同倭寇贸易,总是平起平坐,从没卑躬屈膝求过倭人,看来为保自己这条老命,总要破戒了,就是此去倭国路途不近,就是现在起锚,顺风顺潮也总要三四天时间,就怕老夫身体支撑不起了……” “哦,这个倒不妨。”林叔寒道,“老船主虽然春秋已高,然而身体却比寻常年轻人还要结实得多,还有那死了的顾二娘也确实深通解毒之道,配制的解药效果极佳。若老船主能够按时用药,又讲究休养元气,学生以性命担保,老船主至少能撑一个月!” “一个月?好!够了,够了!”李直虽是个城府极为深厚之人,然而听见自己未必会死,脸上顿时扬起一阵红光,笑着问李胜捷道,“捷儿,现在就看你的,去问问那刺客,是倭国那个忍者门里头的。若是问不出来也不要紧,老夫前几日得罪了织田家,我猜十有八九是伊贺里的人。” “不……不……老爸,他不是伊贺里派来的人……”李胜捷用轻到连自己都只能勉强听清的声音说道,“他方才说,说是三村家的……” “什么!”李直听了,顿时大吃一惊,连手里的书都被他扔出好远,“你说什么?他是三村里来的人?谁都知道三村家是毛利家的势力,毛利家同老夫什么关系?若没有当初老夫送他的一千两金子,今天当家的就不是他小毛利!他凭什么派人来害我?这刺客一定是在血口喷人!” 李胜捷以自己的判断,对这刺客所说的话,已是十分相信,然而被自己的父亲这样一番置疑,原本坚定的信心却不免有些动摇,沉思了一下说道:“老爸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这刺客受了这么重的刑,还想到要栽赃别人,倒也是条汉子……”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29 妙笔生花 - 一代权臣 - 笔讷 许久没有说话的秋仪之轻咳一声,蹙眉道:“这个刺客说得,既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然而不论如何,老船主中的毒,是早一天医治,就好一天,应当及早起锚赶赴扶桑为好。” 秋仪之这说法是再合理不过了,其他三人都没有反对意见。 于是李直开腔道:“既如此,那老夫在中原的生意也不做了,这就拔锚启航,开赴倭国。至于秋大人么……若是有兴趣到倭国一览,老夫自当作陪;若是公务在身不能远行,也请自便,老夫另有重礼奉上。” 秋仪之却摇摇头,说道:“在下在老船主这里,非但没有立下尺寸之功,反而给船主捅出这天大的麻烦来,老船主这番心意,在下又怎么有脸领受呢?” 李直听秋仪之这话说得无比客气,让李直听了高兴,刚要谦逊几句,却听秋仪之接着说道:“在下就是想借老船主一样东西,就是这样东西太过宝贵,正不知如何同老船主开口。” 李直心想:这个秋仪之虽然说话办事都与众不同,却依旧还是个官僚,自然也不能免俗——他这所谓的“借”,不过是将“索贿”二字说得稍微文雅一些罢了。 想到这里,李直心中泛起一股由失望、得意、感慨混杂在一起的奇异心境。然而李直毕竟是饱经风霜、城府深厚之人,忍住腿上隐隐传来的疼痛,嘴角扬起笑容,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太客气了,有什么东西老朽这里有的,只管说好了,莫说是借,就是白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想借老船主四天时间!请求老船主在这里再多等候四天时间。”秋仪之说道。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李直、李胜捷、林叔寒都震惊了——要知道李直中毒已深,每拖延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真不知秋仪之无缘无故要留李直在明州四天是何缘由——无不睁大了眼,仿佛看一只怪物一般紧紧盯着秋仪之看。 秋仪之当然知道自己这话一说出来,必然引起在座诸人的惊疑,也不等他们询问,便说道:“这事在下也是刚刚想到的,也难怪诸位有所不解。不知老船主房有没有笔墨纸砚,在下有几封文书要写,老船主看过之后,再作定夺不妨。” 文房四宝李直屋内自然有,李胜捷不废什么功夫就找来了,于是秋仪之口述、林叔寒执笔,不过一顿饭功夫便草拟了一份文书出来。 林叔寒果然有真才实学,秋仪之口述时候多是平常说话口气,林叔寒文不着点,便都改成了文言——秋仪之取过文书前后看了两遍,居然是一个字都改不动。 于是秋仪之轻轻将墨吹干,递到李直手中,说道:“老船主请过目,看看这份文书值不值船主四天时间?” 李直接过秋仪之手中的文书,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 这张薄薄的纸上不过三四百个字,李直却读了有将近一刻钟,终于抬起头来,像捧着一样贵重的宝物似的捧着这张轻如鸿毛的文书,问道:“秋大人,你这……这份文书……”却不知如何措辞,终于说不下去。 秋仪之微笑道:“不瞒老船主说,在下虽只是一介七品小吏,不过却是老幽燕道军中出身,在当今几位皇子还有钟离宰相跟前都说得上话。这几位贵人都是见识广博、思虑长远之人,在下这份文书送上去,相信他们一定会直呈北阙,以当今皇上的圣明,定能有所处置。”他不在皇帝跟前,不知自己那位义父皇上会有什么主意,因此还不敢把话说满了。 然而秋仪之虽没有说得板上钉钉,李直却已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哽咽着说:“如果皇上能准了秋大人这份奏章,那大人就是老朽,不,就是我李家上下的大恩人啦!” 说着,李直伸手招过李胜捷道:“捷儿,你老爸腿脚不便,你赶紧跪下来,替我给秋大人磕几个头!” 李胜捷不明就里,听李直如此吩咐,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李直却已急了,又说道:“捷儿,你是聋了吗?秋大人是我李家的恩人,你快替我给大人磕头行礼!” 李胜捷从小饱受老父的溺爱,不要说是挨打了,就是一句重话都没听李直说过,今天听父亲命令得如此生硬,居然有些被吓到了,还是没有下跪。 秋仪之忙笑道:“老船主何须如此,这件事情,圣上批不批准,还在两可之间呢,现在还谈不上一个‘谢’字。” “哪里!哪里!”李直激动的心情没有丝毫平复,“大人能有这份心,老朽就已经万分感激了。就算事情最后不成功,好歹也能让皇上知道我们的辛苦艰难,也算是我们李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秋仪之赶紧将话题转回正题:“方才在下才说了,想要‘借’老船主四天时间。这四天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派快马往返京城,不知老船主愿不愿意再等四天再扬帆起航?” “愿意!当然愿意!”李直忙不迭地说道,“莫说是四天,就是四十天,四个月,四年老朽也等得。就算老朽没有福分等到圣谕下达,我的犬子胜捷也要在这里死等。” 秋仪之听了十分欣慰,正要赞赏几句,却听一旁的李胜捷说道:“秋大人的心意我和老爸都知道了。就是京城离此远隔千里,四天打个来回,难啊!” 秋仪之一摆手,笑道:“这个少船主不必担心,在下身无长物,唯有胯下坐骑乃是不世之宝,这匹汗血宝马日行一千、夜走八百,江南至京城又都是一马平川之地,只要连夜赶路,必然必会误事。” 秋仪之咽了口唾沫,说道:“好了,事不宜迟,在下在下还要将文书装订密封之后,再选可靠之人送往京城洛阳,就此别过了。”说罢,便领着林叔寒在李直感激的目光之中离开了房间。 秋仪之需要做的可不止装订密封那么简单。 他一进房间便斥退左右,将房门关闭之后,对林叔寒说道:“倭寇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怕是瞒不过去了。况且李直的事情要说明缘由,又必须讲清楚倭寇的事情。总而言之,倭寇之事必须向皇上回报,只是不知如何措辞才最妥当,还请先生斟酌斟酌。” 林叔寒却缓缓摇了摇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说道:“林某早就知道大人在为这件事情忧愁,方才从老船主船舱那里一路走到这里时候,就已想好了法子。就怕仓促之间出的主意还嫌粗糙,大人听了不满意呢!” 秋仪之听林叔寒又买起关子来,赶忙说道:“我正一筹莫展之际,哪有这样的心思,林先生既有了主意,就赶紧教我吧!” 林叔寒道:“这件事情原本要说清楚,又不能把温小姐这个天尊教圣女牵连进来,原本就十分困难。不过得亏有了个殷泰,通过此人,便能将事情说个圆满了。” 林叔寒忽然莞尔一笑:“这个殷泰从来就同我们做对,没想到不经意间还能起到这个作用,秋大人这回可是要好好感谢感谢他呢。”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若是时间充裕,他从林叔寒这两句听起来模棱两可的话中,也能推测出他话中深意来。 然而眼下时间紧迫,秋仪之又心乱如麻一点都猜不出林叔寒所言何意,只好放下架子,朝这足智多谋却又性情孤傲的“半松居士”深鞠一躬,说道:“先生胸中良策,还请不吝赐教,在下先谢过了。” 林叔寒这才得意地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良策,只需将时间先后顺序调整一番即可。” 他将手中折扇轻轻摇动了几下,说道:“大人可以向圣上这样回禀。就说自那殷承良坏事之后,其子殷泰不但没有感念大殿下不杀之恩,反而变本加厉四下活动。大人为保江南长治久安,这才深入跟踪调查,不料这个殷泰居然私通天尊教。因事情紧急,大人便在权宜之下只能擅自行动,亲赴天尊教法会进行抓捕……”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经笑了出来:这种微服私访的事情,自己当年在广阳城里头就做过不少,这样说确实合情合理。 又听林叔寒继续说道:“然而眼看就在抓捕成功之际,却不料这殷泰不仅同天尊教过从甚密,居然还勾连倭寇,当场就依靠倭寇拒捕,秋大人措手不及之下,非但没有抓住殷泰,反而几乎命丧其手。” “后来殷泰便丧心病狂,竟然做出引狼入室,引倭寇攻击明州城之举,诚可谓是罪大恶极,非千刀万剐不能惩其罪衍!”秋仪之紧接着说道。 林叔寒也颔首道:“没错,就是这样。这样一来,便能将天尊教和倭寇两条线串联在一起,又能够自然而然地引出李直、李慎实二人,秋大人在圣上面前也好说得多了。” 秋仪之听了,赞赏道:“唉!多亏有了林先生在我身边,若是以我之前的性子,如实禀告的话,还说不定要挨皇上怎样的训斥呢!说不定官都不让我做了,直接罚我到广阳城里闭门思过呢!” 林叔寒听了秋仪之这话,反倒客气起来:“秋大人这样说,林某可就无地自容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何对待李直父子,不知大人对圣上有何建议?” 秋仪之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大汉近邦之中,朝鲜、渤海、安南、暹罗、楼兰、龟兹等国,大多以大汉为马首是瞻。突厥自古以来同大汉为敌自不必去说它,倭国也同大汉貌合神离,只可惜远隔大海、鞭长莫及。现在李直在倭国势力颇大,用他来羁縻倭国是再好不过的了。依我看,赦免李直父子走私之罪是最起码的,最好封他个什么虚衔,笼络一下也是应当的……” “不错!”林叔寒赞道,“大人同我暗合。不过话要说得满一些,不如建议皇上封李直将军职衔,最好再加上个爵位,也好让皇上斟酌一下,同朝臣讨论也能有些余地。不要只建议个什么千户百户的,弄到最后免罪了事,大人这边也实在是说不出口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0 圣旨到 - 一代权臣 - 笔讷 两人说话之间,林叔寒已亲自取来笔墨纸砚,将自己之前的意思斟字酌句地写了下来。 秋仪之知道这篇文章要紧,拿了来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又在几处提了些修改意见,两人又复斟酌一番,终于定稿,再由秋仪之亲自誊写完毕后,亲手封印起来。 于是秋仪之高呼道:“来人呐,外边有人吗?” 门外随即有人答道:“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推门进来一人,秋仪之定睛望去,却是那个诨名叫“扬子鳄”的亲兵。 秋仪之问道:“我说‘扬子鳄’,你小子水里功夫了得,就是不知道马上本事怎么样。” “扬子鳄”一愣,说道:“小的响马出身,马上功夫也不差,行军打仗时候,大人什么时候见我骑马落在后头过了?” “好!”秋仪之赞道,“我就要你这句话。前几日你小子横渡甬江救过我一命,我还没赏你。今日又有一桩重大事情要办,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扬子鳄”拍着胸脯说道:“有什么事情,大人尽管吩咐好了!” “好!”秋仪之又称赞一声,举起手中已封好的两份书信说道,“这里有两样东西,我要你立即启程送到京城洛阳那边去,来回只有四天时间,你能不能做到?” “扬子鳄”听了这话却有些犹豫,说道:“大人,我们虽然马快,日夜不停地奔跑,来回京城怎么着也要六七天时间,这才四天,怕是来不及吧?” “扬子鳄”盘算得这样细致,反倒让秋仪之颇感安心,说道:“你小子想到的,我怎么会想不到?我就问你,你骑着我的汗血宝马,四天里面够不够打个来回?” “扬子鳄”答道:“那四天应该是来得及的。就怕大人的宝马这样跑,会饿瘦了膘……” 秋仪之笑笑,说道:“没想到你还晓得爱惜军马,却也别以为我胯下这匹马只是好看而已,尽管撒开了四蹄跑就是了。” 说着,秋仪之便将手中打包封装好的两份文书递到“扬子鳄”手里:“你记着,这几封文书……” “小的知道,大人的东西都要紧得很,小人在、东西就在……” “你不在了,东西也要在!”秋仪之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拿着这两样东西,不要贪快走小路,一路都要沿官道而行,我的马脚力快,多绕些路误不了事。你到京城以后,不管是早是晚,立即就去钟离丞相府,就说是我有信,要将这两份东西亲自交到钟离丞相手里头。之后也不要在京城里面乱跑,就在相府或是相府附近住下来,喂饱马匹,待回文下来,就立刻启程回来,一刻也不能耽搁,知道了吗?” “扬子鳄”赶紧用力点了点头:“知道了。” 秋仪之却还不放心,说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没料到这个“扬子鳄”虽是个粗人,记性倒也不错,将方才秋仪之的话复述了一遍,也是八九不离十。 秋仪之这才安心,便给足盘缠,让他即刻启程。 此后三天,秋仪之等人在船上也没闲着。 他们知道了李直所中毒药的成分,便再度延揽名医会诊,想要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商议出解毒之法来。然而一大群医生讨论了半天,依旧是莫衷一是,配制出来的解药、想出来的解毒之法也是五花八门。 秋仪之、李胜捷等人也知道这些医生开出来的方子未必管用,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其在中了毒的狗身上试用,偏偏都不起效,终于不再尝试,安心等待“扬子鳄”送信回来之后再启程返回倭国。 “扬子鳄”果然没有让秋仪之失望。 他离开明州之后,便日夜兼程赶往京城洛阳,除在洛阳等候钟离匡回信小憩了两个时辰之外,竟是三天四夜没有合过眼,终于在他出发后第四天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冒出半个脑袋时候,回到了李直这艘巨舰舷下。 秋仪之得了通报,也不管自己刚刚睡醒,衣装不整,趿了鞋就跑到甲板上去迎接“扬子鳄”。 秋仪之见这“扬子鳄”一路而来,已是元气大伤,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上旋梯,脖子上挂着的一个褡裢里头影影绰绰露出几份东西来。 他料想这几样东西便是朝廷的回函,便赶忙迎了上去,嬉笑着用力拍了拍“扬子鳄”的肩膀:“好小子,果然言而有信,今后还有用得着你的……” 秋仪之话未说尽,那“扬子鳄”居然一下瘫倒在地上。 秋仪之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路上受了什么伤,慌忙俯下身子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这才放心——原来是他劳累过度伤了元气,居然就在甲板上睡着了。 秋仪之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连忙招呼过几个亲兵,要他们将“扬子鳄”抬回房间,备下食物,待其睡醒之后再饱餐一顿。至于“扬子鳄”随身携带的那几份回函,秋仪之则连同褡裢亲自取下,立即拿着赶到林叔寒的船舱里头,要与他一同拆阅。 林叔寒起得却早,正在桌子旁边写大字,听秋仪之招呼,也不抬头,静待两个字写完,这才说道:“皇上的圣谕下来了?” 秋仪之答道:“正是,刚刚才到的,在下正准备同先生一道拆看呢。” 其实林叔寒心中也是有些紧张,要知道这皇帝的圣旨可不是寻常之物,以林叔寒原来想做一辈子隐士的打算,就是活到死恐怕都没有一睹皇帝圣旨的机会。 于是林叔寒说道:“这种事情,让林某来做即可。” 说着他便从桌上取过一把裁纸刀,接过秋仪之手中的几叠文书,小心翼翼地拆开一份,展开一看,立即赞叹道:“且不说其中内容如何,光这一笔字就见其人风骨硬挺,没想到酸腐如翰林院中,也有这样的不凡之人。唉!天下藏龙卧虎,林某诚可谓井底之蛙!” 秋仪之伸手取过林叔寒手中的文书,见上面满是硬朗枯瘦的“瘦金体”字,不禁哑然失笑道:“先生真是识货,这份文书可不是翰林院的哪位先生写的,乃是在下的师傅钟离丞相的亲笔……” 林叔寒听了一惊,几乎是夺过那份文书,仿佛这张纸立刻就要消失一般用贪婪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无数遍,这才长叹口气,说道:“急就之下,能有这笔字,不知平日里头的书法能到何种境界……” 秋仪之却道:“钟离师傅平常似乎从不练字,拜相之后也有几个想要拍马屁求字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噗嗤”一笑,“可那几个人,看了师傅那双眼睛,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开口?” 林叔寒听了之后,却是感慨万千,说到:“林某自以为一笔书法独步天下,却不料当今宰相居于庙堂之高,却……今后林某再不敢以书法自诩了。” 他忽又叹口气,说道:“可惜这份圣谕是宣给李直的,否则林某真想时时藏在身边,当做帖子日日临摹也是好的。” 秋仪之笑道:“这事好办,既然林先生喜欢,那有缘我向师傅求一幅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起来钟离师傅对林先生也是颇为赞赏的,想必师傅也不会拒绝吧。” 他话锋一转:“这事且容后再谈,先生先说说圣上这道圣旨吧。” 林叔寒定了定神,说道:“说起这份圣旨么……可见秋大人深得圣上喜爱啊!当今皇上虽不是开国之君,却也是个行军打仗的马上皇帝,极有主见的人,见了秋大人的奏章,居然条条照准,实在是太难得了。” 秋仪之也感慨道:“那还不是皇恩浩荡。” 他又取过第二封文件,见这封东西甚是厚重,便笑道:“不知这里头是什么东西,说不定是赏赐给老船主的银票呢。皇上素来节俭朴素,就是赏我都没有这么慷慨大方呢!” 说着,秋仪之捡起桌上的裁纸刀,将封皮小心打开,仔细一看,竟吓了一跳——这份东西不是银票,却比银票值钱多了,乃是一大叠通关文书! 秋仪之和林叔寒这几日常常同李直父子说话,知道这通关文书在海外商人眼中的价值——一张文书,经营得好,便能有三万银子的利润;经营得差,也能赚上一万;若是懒得亲自行船,买给同行,少说也能换个五千、七千的。 秋仪之仔细数了一下,正正好好、不多不少恰是一百张通关文书。也就是说,以李直的本事,这些文书就能赚两百到三百万两白银,是大汉朝廷半年的收项,就连林叔寒的红颜知己——吴若非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都能买上十个八个的。 秋仪之手里捧着这堆薄如蝉翼的通关文书,手中竟有些颤抖,说道:“真是天威难测啊!没想到皇上居然有这样大的手笔!若是老船主见了,还不准激动成什么样子呢!” 林叔寒笑道:“想必这是钟离先生的主意吧。这样赏赐李直,既不用动用国库,又极丰厚,还正切合了李直的夙愿,这样一石三鸟之策,可谓是洞彻人心了。” 一面说着,林叔寒忽然瞄到皇帝带给秋仪之的东西里头,还另有一封小信,正好背面朝上匍匐在木桌子上,便用两只手指拈起来,看了看正面的台头,说道:“大人,这里还有一封给你的信的,是钟离宰相写给你的吧?我看这字不太像啊!” 秋仪之定睛一看,见信封正面用极为端正的小楷写着“秋仪之亲启”一排字,慌忙将信夺在手中,说道:“林先生不得无礼,这是圣上的亲笔!” 林叔寒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被秋仪之这句话吓得一脸震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仪之却没工夫管他,用裁纸刀再加上一万个小心,轻轻划开信封,取出其中一张黄裱纸,见上面只写了一百多个字,便极恭敬地捧在手心当中,低声读道: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1 通关文书 - 一代权臣 - 笔讷 “仪之一片赤诚之心,朕已知道了,所奏一切照准。然而为人要收敛野性,行事要遵礼循法,不要存了‘天高皇帝远’的念头,惹出天大的事来,朕亦周全不住,甚务!又,江南道兵力之弱,骇人听闻,区区倭人竟所向披靡,诚可虑也,眼下倭乱已起,朕已令崔楠统筹平乱事宜,仪之亦不能置身事外,宜召堪供驱驰之人为乡勇御敌,然人数不可超过两百之数,否则有碍定制,勉之。” 秋仪之读完,惊得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日渐风凉的气候之中,竟已是满头大汗。 林叔寒看到秋仪之表情,知道这封书信之中的内容非同小可,便试探地问道:“大人,皇上给你的书信,能否给林某瞻仰瞻仰呢?” 秋仪之沉思了好半晌,终于缓缓抬起手,将那封把自己吓得不轻的书信,交到林叔寒手中。 林叔寒双手接过,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将皇帝郑荣的书信递还给秋仪之,问道:“大人,皇上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这个……这个……”一向伶牙俐齿的秋仪之居然居然结巴起来,“这个……我……我也不太清楚,莫不是……唉……天威难测,难道圣上以为我犯了欺君大罪,就要处罚我了?” 说着,一颗豆大的汗水,从秋仪之的鼻尖上淌下,落在桌面上,发出“噗”的声音。 林叔寒却蹙眉道:“大人所说的‘天威难测’四个字,一字不差。然而皇上也是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总有条理迹象可循,否则不就成了喜怒无常的暴君了吗?” 秋仪之听林叔寒这么一说,方才紧张的心情顿时一松,问道:“林先生这话有理,是不是已经揣摩到圣意了?” 林叔寒却不说话,从一旁取过折扇,打开之后为秋仪之扇了几下,笑道:“揣测圣意本就是一条大罪,若林某猜错了,皇上问起来,大人抬手轻轻一指林某说:‘就是此人胡乱猜测的’,那林某可就要灰飞烟灭了。”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摆架子、卖关子的老毛病又出来了,忙道:“在下的人品,先生还信不过么?就请先生不要吊我胃口了,看我这一脑门子的汗!” 林叔寒听了“哈哈”大笑,又用扇子替秋仪之扇了几下,说道:“那林某就不讳言了。以林某愚见,皇上这份书信措辞虽然严厉,然而这份严厉背后,并非是对大人的不满。” 他顿了顿,说道:“不信大人请看。皇上这封信,一共两句话。第一句没什么好说的,对大人信任之心溢于言表。第二句话说得虽然重,却是以规劝为主,要大人一是‘收敛野性’、二是‘遵礼循法’,均是泛泛而谈。至于那句‘天高皇帝远’么,则是市井俚语,以皇上这样至尊的身份说出来,也可见圣上同大人情分不同寻常。” 林叔寒想了想又道:“还有,皇上那句‘惹出天大的事来,朕亦周全不住’,语气虽然严厉,不过从另一面来讲,不就是说只要惹出的事情没有捅破天,那皇上总是能周全的。天高地厚,真要捅破天,又谈何容易呢?此外,皇上最后那几句话,格外重要,短短几十个字实际上是授予了秋大人兵权。可见在江南道,就算皇上信不过大人,但更加信不过其他官员。林某说得难听些,皇上眼下还需要大人在江南道为他做事,就只会敲打敲打大人,不会真的把大人怎么样的!” 秋仪之静静听林叔寒说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进肚子里,将他的话回味了许久,这才说道:“多亏有林先生做我的智囊,否则光凭皇上这几句话,说不定我就要忧惧失常了。” 林叔寒听了,却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大人也不要高兴太早了。皇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内心里已对大人有了怀疑。所谓‘伴君如伴虎’,大人能在功成名就之时,就远离京城洛阳,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明州来做个小小知县,就足见大人思虑长远,这点林某是万分佩服的。” 当初秋仪之在皇帝郑荣的“讨逆之役”中立下不世之功,皇帝原本许下文武官职不管大小任其选择的承诺,然而秋仪之自诩知道郑荣机密事情太多、为他办的见不得光的事情也太多,一旦皇帝翻过脸来,自己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因此才执意请求外放出来当官的。 他的这份心思虽然瓷实,却不能同任何人明言——与他最亲近的当今皇上膝下第三子郑淼,都只当他是无意功名罢了;至于从小教他长大的宰相钟离匡,也不过隐隐猜出自己这个学生有归隐山林的意愿而已。 总之,秋仪之心里这些话,就是面对引为知己的林叔寒,也只能闷死在自己肚子里,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总之从今往后,我总要再小心谨慎些,还请先生能够时时提醒……” 他见林叔寒笑着点了点头,便又说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老船主的病情要紧,我们还是赶紧去宣旨吧!”说着,恭恭敬敬捧起两份文书,就往门外走。 林叔寒见了,也急忙跟了上去。 李直这几日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好时能够下地走上几步路,坏时脚就疼得只能在床上躺着,索性那死了的顾二娘的药管用得很,虽不能彻底解毒,用过之后,毒性也不至于扩散开来。 秋仪之推门进去时候,李直身体尚好,正坐在床上同老蔡头说话,见秋仪之过来,便笑着说道:“原来是秋大人来了,来来来,请这边坐。”伸手指着靠近床边的一张椅子。 秋仪之却站在原地不动,一脸严肃地说道:“老船主,皇上的圣旨下来了。船主虽然身体不适,然而君臣分际在此,大礼不能疏忽,还请老船主迎接一下。” 李直听了是又惊又喜,不知哪里来的精神,一下从床上爬下来,踉踉跄跄走到秋仪之身前,带着满脸喜悦的表情说道:“这是我李家的福分呐!老朽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能接到皇上的旨意,这辈子也算是值了!”说着,眼中竟留下喜极而泣的眼泪来。 若说皇帝只言片语都是圣旨的话,秋仪之这二十多年来不知接过多少,因此完全没有李直这样的激动,淡淡地说道:“老船主重伤未愈,还请定神。眼下接旨要紧。” 李直一拍额头道:“对,对,秋大人说得对。就是……就是我等都是草民,不懂得规矩,圣旨应当如何迎接,还请大人示下。” 秋仪之原本对这些繁文缛节不以为然,然而要收复李直、李胜捷父子之心,这种仪式又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仔细搜索了一下记忆,说道:“这个么……在下看这间房间太小,还请老船主将甲板打扫干净、设下香案,船上一切人等必须肃静跪接。哦,还有桅杆上的旗帜也必须统统降下来,以示恭敬。” 李直一边听,一边点头,说道:“多谢大人指教!”又扭头对老蔡头吩咐道,“老蔡,你都听见了,还不快去办理!” 老蔡头当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答应一声,随即跑了出去。 秋仪之待他离开,便伸手将李直搀扶着坐回床上,说道:“打扫甲板、设立香案,老蔡怕是还要折腾些时间。我这里有样东西,也是皇上赏赐,却不便在宣旨之时赐予,就先给老船主吧。” 说着,秋仪之便从林叔寒手中接过那份略厚的文书,双手捧着送到李直面前。 李直见秋仪之恭敬如此,便也如此恭敬地接过纸包,问了声:“大人,老朽可以拆看么?” 他见秋仪之笑着点点头,便从已被才知道隔开的缝隙当中抽出那一叠纸来,定睛一看见是一大叠通关文书,目光便再也离不开这些薄薄的、颜色略黄、写满了蝇头小楷、盖了礼部户二部关房大印的纸张来。 秋仪之见李直的眼珠几乎都要掉下来,便笑着说道:“这些通关文书是皇上连同圣旨一同送来的,共有一百张。皇上原本的意思,是给我来羁縻往来明州与倭国的海商的。在下想老船主和少船主对我有救命之恩,这几日又多有叨扰,因此便统统赠给老船主算了。” 秋仪之这话当然不是实情——但这些通关文书,钟离匡草拟的圣旨和郑荣亲笔的书信当中,都未提及,因此秋仪之就算拿来自己处分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这样说来他这几句话,也并非全是胡吹海螺。 这就让李直万分感动了,眼中淌下一行浊泪:“秋大人这是哪里话?这是哪里话?皇上既然有旨,那老夫也不能独吞……” 说着,李直颤巍巍地将手里的通关文书分出一半,拿在手里缓缓呈到秋仪之面前:“这些通关文书,在我们海商眼中就是银子,大人拿着,应当还有用处!” 秋仪之见李直口中虽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恋恋不舍的神情,便笑着伸手将李直手中的文书重新推了回去,说道:“大丈夫言出必行,在下方才说了,这些文书是要统统送给老船主的,老船主不肯收,难道是不给在下面子么?” 李直听了一愣,双手顿时僵在空中,正是进退两难。 正在这时,李胜捷却推门进来,他见李直和秋仪之动作怪异,便朗声问道:“老爸,你在同秋大人做什么呢?” 待他走进细看,却也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道:“怎么这么多通关文书?看着值几百万两银子呢!老爸是从哪里弄来的?” 李直赶紧说道:“这是秋大人送给我们李家的,捷儿还不替老爸向秋大人行个大礼?” 秋仪之连忙一把扶住李胜捷说道:“这就免了吧。少船主是从外面过来的,不知道老蔡头布置得怎么样了,若是万事齐备,我等就去甲板上宣旨。到时候三叩九拜大礼却是含糊不得的。”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2 启程回归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胜捷不是笨人,也终于知道了事情始末原由,赶忙点头道:“都好了,就等大人过去宣旨。” “好,少船主,在下要捧圣旨,就请你搀扶着老船主到甲板上去吧!”说着,秋仪之取过林叔寒手中圣旨,大步流星便出了门。 却见原本就十分整洁的甲板,已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全船的水手都已集中在甲板之上,全都一声不吭地跪倒在地,原本在桅杆之上高高飘扬的旗帜也都被降了下来,不知被藏到何处去了。甲板最空的地方,已被摆上了一张几案,上面放了一只颇大的铜炉,铜炉里头插了三根高香,正袅袅升起香烟。 李直在李胜捷的搀扶之下,缓缓走上甲板,好不容易才借着儿子的力气站稳,却已是满头大汗。 秋仪之见状,从封页之中取出那份明黄色的圣旨,捧在手中,朝李直微微点头示意。 李直见了,慌忙甩开李胜捷的手,一下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李胜捷也忙学着父亲的模样,一样跪下拜了三拜。他身后那些水手本就跪着,不敢站起,便只能在原地磕头。 几百号人的脑袋同木质的甲板碰撞,发出齐整而又清亮的“咚咚”声,惊起船舷旁边觅食的一群海鸥。 如是重复了三遍,众人已是晕头转向,本就有伤在身的李直更是元气大伤,浑身冒出虚汗来,努力支撑住上半身的两只胳膊都在不停颤抖。 原本懂规矩的王公大臣在行这“三叩九拜”大礼时候,还要说些诸如“万寿无疆”、“皇恩浩荡”、“恭谢天恩”之类的颂词,然而秋仪之见李直已是十分虚弱,便也不再挑礼,展开圣旨念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份圣旨乃是钟离匡草拟的。 钟离匡的大才干远不是翰林院那些专门草拟旨意的腐儒可以相提并论的,然而若仅以文章论,钟离匡的文采同样丝毫不逊色于那群书呆子。他拟定的这份圣旨不但文辞公正,气势非凡,更难能可贵的是用词简练浅显,如李直这样粗通文墨之人,也能听得明明白白。 只听里头写道:“尝闻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气,又况大汉子民乎?李直一介草民,漂泊外藩,虽有违律法,却情有可原;又闻其以声振东瀛,未尝有损国威之行,使倭人亦知我大汉岂无人哉?朕幼蒙皇恩,深通经史,素知圣人有中庸之道、先贤讲从权之法,故依礼循法,免去李直之前一切罪衍,既往不咎!” 李直听秋仪之念到这里,赶紧挺直了身体,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捣蒜般磕头。 秋仪之继续读道:“又闻东瀛远隔重洋,素有不臣之心,然则朕念民力艰难,不愿轻动大军,故封李直靖海中郎将之职并食子爵俸禄,望其深感天恩,莫失朕望。” 秋仪之停了停,悄悄抬眼看看李直,见他已被这天大的好消息惊得忘记了磕头谢恩,心中觉得好笑,却仍要维持肃穆,便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念: “又闻李直之子李胜捷,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英勇果敢、仁义双全,若加历练、堪称栋梁,故恩准李直百年之后,李胜捷亦袭子爵,至于后代子孙另有恩旨。” 之后秋仪之又念了一大串激励鼓舞的话,一直读到“钦此”二字才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老船主、少船主,皇上的圣旨已宣读完毕了,两位赶紧谢恩接旨吧!” 李胜捷阅历不深,只知道皇帝封了自己父子二人官位爵位,却不知这短短几个字,乃是常人一生乃至几代奋斗的目标,更有不少人因此身败名裂、玉石俱焚。 他身边的李直心里却好似明镜一般,学着戏台上的样子,接连叩头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秋仪之见了,笑着将圣旨按原样折叠好了,递到长跪在地上的李直手中,又用力将他扶起,说道:“老船主,你今后可就是位爵爷了。说句难听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今后李家的声威也大不相同了呢!” 李直已是老泪纵横,捧着这道圣旨,好似捧着几十万两黄金,双手一边颤抖,一边说道:“这都是皇上天恩浩荡,大人引荐之劳啊!大人就是我李家的恩主。我李家再托大,也不敢对秋大人无礼啊!” 秋仪之听了这话十分受用,又想到李直一辈子才混了个子爵爵位,自己年纪轻轻便已是伯爵心里更加得意,嘴上却要谦逊两句:“在下一个黄口孺子,若是敢在老船主面前无礼,那才叫托大呢!” 寒暄奉承之语,虽无意义,却有必要,乃是人与人之间必不可少的润滑剂。 李直和秋仪之两人将这润滑剂抹了一层又一层,终于说道:“圣上颁下的这道圣旨,老朽应当如何保存?老朽本是一介草民,骤蒙天恩,不懂规矩,还请秋大人明示。” 秋仪之道:“按照规矩,圣旨应当供奉在本族祠堂之中。老船主现在旅居海外,怕在倭国没有李家祠堂,可暂时在船上专辟房屋保存,待船主回乡之后营建祖祠,再供奉进去也不迟。” 李直听了点点头,心想:人生得意之事,无非是鲜衣怒马荣归故里,尽情享受父老乡亲、亲朋好友羡慕的目光罢了,自己今日加官进爵,更加要回乡显摆一番,据说当年曾经追捕过自己的几个衙门都头、捕快还没死,自己可要回去好好羞辱羞辱他们。 然而李直现在身中剧毒,又拖延了又五六天时间,伤情日益加重,必须立即返回倭国寻求解药,否则便无福消受这些身外之物了,于是他叫过身边的老蔡头说道:“老蔡,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从我的体己银库里面取五千两银子,赏给手下弟兄一人十两,剩下的钱置办下一桌酒席,我要同秋大人把酒言欢,尽兴之后扬帆东渡。” 然而秋仪之却摆摆手,说道:“老船主这就不必了。别人不知道,在下确实清楚得很,老船主身上的中的毒,怕是一日重过一日,别说是一天了,就是一个时辰也是拖延不得了。依在下愚见,这顿酒席不如待老船主痊愈之后,返回大汉,你我还有林先生再一同欢聚饮宴吧!” 秋仪之这话正说中李直心意,让他立即接过话头说道:“既如此,那老朽就不再勉强了,老朽这就拔锚启航,自当早去早回,但愿早日返回大汉,再聆大人指教。” 于是几人又互相问候告辞了几句,秋仪之便招呼起林叔寒、温灵娇、尉迟霁明、荷儿及手下其他八个亲兵,下船去了。 秋仪之等人刚刚下船,李直的巨舰便拔起铁锚,扬起巨帆,在海港之中从容掉头,向东北方向航行而去。其他十来艘同样挂着白鲸旗帜的大船,也紧随其后,往倭国方向去了。 秋仪之见李直的船队浩浩荡荡,气势非凡,也不禁感慨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李直原本不过是个走私的逃犯,居然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也是难能可贵啊!” 林叔寒却在一旁笑道:“然而经过这样一场风波,李家上下两辈当家,都将以大人为马首是瞻,这才是难能可贵的吧?” 秋仪之听罢,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即恢复常态,说道:“好了,这都是后话了。眼下倭乱尚未平息,皇上又命我在山阴县组织乡勇,我等不可再在此处耽搁,还是赶紧回去吧。” 他忽然看见温灵娇一言不发站在一边,忙上前一步问道:“温小姐,假坛主虞枚已经死了,天尊教在江南道的骨干也已一网打尽。这样说起来,你我的目的都已达到,不知温小姐今后有何打算?” 温灵娇这几日心情异常复杂。 她原来奉了自己哥哥,也就是天尊教教主的命令,要在铲除假坛主之后,再将天尊教在江南道的势力接手过来,亲自组织传教,力图要在天尊教在长江以北受到朝廷严厉打击的情况之下,将江南道发展为天尊教发展的新据点。 然而虞枚这假坛主虽然死了,可是天尊教原本在江南的骨干也都葬身火海之中。如此一来,其实天尊教在江南的新老势力已被消耗殆尽,若要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而之前秋仪之、林叔寒在江边同温灵娇的一番深谈,已让她的信仰从根本上有了动摇,而她又亲眼看见天尊教表面上看起来虽然人多势众,然而在朝廷、在倭寇、甚至在殷泰这样一个落魄纨绔面前,全都不堪一击。非但教徒的肉体无法抵挡住锋利的钢刀,在生命威胁之下,这些虔诚的信徒们更是毫不犹豫地屈膝投降,毫无气节可言。 这短短几天的经历,已让温灵娇心乱如麻,听了秋仪之的问题更是不知所措——若是就此折回北方,便只能再次隐蔽起来,在朝廷的追捕之下蝇营狗苟地苟且偷生;若是留在明州,自己则是全无根基,倭乱之下或许难以生存;而自己那位“神通广大”的教主哥哥更是神出鬼没,实在是难以依仗…… “温小姐若是无处可去,不如跟在下一同回山阴县去?小县虽然偏僻狭远,却也还算太平。小姐若不嫌弃,可到小县之中暂住,待休养生息之后,再作打算也不迟。”秋仪之说道。 温灵娇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听到秋仪之这样建议只好微微点头道:“那就打扰公子了……”她这去山阴县的选择虽不是无可奈何,却也是眼下唯一可靠的去处了。 秋仪之听了却是喜不自胜,忙道:“不打扰,不打扰,人多些才热闹嘛!”说着,便催促众人启程。 经过倭寇一番劫掠,明州城中已是一片死气沉沉,房屋桥梁虽还在,却是鸡犬之声不闻。 秋仪之特意路过之前下榻的“华茂楼”,见楼门紧闭,用力敲了半天门,才战战兢兢走出来一个留守看门的店小二。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3 到家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此人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嗟叹一声,让他同孙掌柜传话,告诉他自己一切平安,已经北上回家去了,便赏了他几两银子,嘱咐他小心留守,一旦情势不对不要犹豫,立即逃跑了事。 秋仪之还想去拜访一下伍常锡,可一想到或许又要碰到那无能的明州州牧,便是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吩咐众人小心警戒,防止倭寇偷袭,便穿城而出,往山阴县所在的西南方向而去。 离开明州城,到了郊外反倒有了些生气。 那些原本居住在明州城里的居民,为了逃避倭寇的烧杀抢掠,纷纷偕老牵幼举家搬到乡下。那些乡下还有亲属的尚好,只要脸皮够厚,不顾原来那些穷亲戚的白眼,便能借宿下来先避过这阵风波再说。而那些在乡间举目无亲的,便只能因陋就简——有门路的借宿于寺庙道观之中、有钱的在乡间别墅下榻、什么都没有的便只能搭起帐篷——虽然不避风雨,然而只要能够暂时保全性命,便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秋仪之一路上见到这样一幅乱哄哄的景象,知道倭寇之乱不可等闲视之,便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山阴县而去。 一行人走了两天,终于在连绵不绝的丘陵丛中看见了山阴县那并不高大的城墙。 秋仪之自从进士及第被下放到山阴县做县令,不过只有小半年功夫,又马不停蹄做了几件大事,因此居住在山阴县中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只有短短不到一个月,其中小一半时间还在同殷承良率领的江南道节度军作战。 然而秋仪之此去明州先后经历几次危险,几乎身遭不测,眼下倭乱未平,形势仍是晦暗不明。因此他一想到山阴县城当中,还有极为可靠的赵成孝为自己看门守城,足可以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便欣喜不已,又见前头官道平坦,便一马当先往县城而去。 今日在守在城门口的正是诨名叫做“铁头蛟”的那个亲兵,他在秋仪之手下这十八个人里头武功最好,为人虽然粗鲁办事却还算精细,因此颇受秋仪之信赖。 这“铁头蛟”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音,举目望去,果然望见一匹身形极为矫健的骏马载着一名面目清朗的青年,正往自己这边疾驰而来。 这马、这人,“铁头蛟”都再熟悉不过了,赶紧飞奔上前,待对面马速渐渐放慢,便一把抓过缰绳抚摸着这匹汗血宝马坚实的颈部肌肉,抬头说道:“大人,你这一去怎么这么久,是不是你带去的人懒,不肯给大人带信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 秋仪之却笑道:“我说话,他们哪个敢不听?就是手下人手紧,抽不动人罢了。你们也不用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当时带出去多少人,一个不少不都带回来了吗?” 正说话间,被秋仪之甩在身后的大队人马也已赶到,几个亲兵都同“铁头蛟”相好,一见面便互相嬉笑打趣起来,这群人都是山贼土匪出身,嘴巴上没个把门的,一时污言秽语便乱讲起来。 秋仪之见自己队伍之中还有林叔寒一个斯文人、温灵娇两个女子,叫他们听这些话难免有些尴尬,便赶忙打断他们的话,说道:“那个谁,‘铁头蛟’!你小子不把城门守好,倒过来胡扯个没完,不怕你赵哥罚你么?” 秋仪之这么一问,反倒提醒了“铁头蛟”,他赶忙说道:“说起来赵哥还有事要同大人商量呢!” 秋仪之听了,忙问道:“什么事?要紧不要紧?” “铁头蛟”抚摸了一下他光溜溜的头皮,说道:“好像是有几个人来找大人,赵哥已安排他们住下了,说这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想见就见一下,不想见也不要紧……” 秋仪之听了却是一愣,赵成孝这人虽是山贼招安来的,却是贫苦农民出身,平日里头说话办事倒也颇懂礼数,今日怎么有人来访,竟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不过赵成孝做事还算谨慎,他既说了不是什么要紧人,那想必也确实不用立即去见,更何况以秋仪之的眼光,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宰相和几位皇子兄长之外,也确实剩不下什么“要紧人”了。 于是秋仪之点了点头,说道:“那样也好。‘铁头蛟’你这就先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我回来了,要赵哥派人将几间房屋打扫一下,我们旅途疲乏,就要下榻休息了。” “铁头蛟”听了,立即答应一声,说罢便扭头往县城里头跑去。 秋仪之见他这副急吼吼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便招呼着众人穿过山阴县城墙不深不浅的门洞,来到县城之内。 山阴县城看上去还算秩序井然。 此时正值申时不足、未时有余之时,太阳尚且浮动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不肯落下,放出懒洋洋的光,天边几片云彩反射着残阳余晖,映透出瑰丽美妙的色彩来。 山阴县不是金陵、明州这样的大城市,乡下地方的人起得早、睡得早,就连吃饭也早。城中百姓此刻刚刚用过晚饭,正招呼着远亲近邻,三五结队地出去遛弯散步,却见一票人马从城外迤逦而来,无不驻足观看。 却见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他们山阴县的父母官秋仪之,便都围了上来,熙熙攘攘地同秋仪之说话,开口一个“大人”、闭口一个“青天”。 秋仪之在县里待着的时间并不长,不但没有什么兴利除弊之举,反而因为杨瑛儿、杨巧儿姐妹强出头,引来官军大肆围攻,闹得整座山阴县城都几乎化为一片火海。 能受到全城百姓这样的爱戴,秋仪之自己也是感佩莫名,立即翻身下马,朝百姓团团一揖,又拉过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动情地问道:“老人家,在下到贵县之中赴任,没有为贵县造过一顶桥、建过一间祠、起过一座牌坊,百姓对在下……实在是错爱了……” 那老者笑道:“大人这可就过谦了。不怕大人嫌老头儿说话直,造桥建祠攒的是老爷们的政绩,用的钱还不是一样从百姓头上摊派?造得多了,百姓实惠没得到,反而增了负担,这样的政绩,我们百姓还真承受不起呢!” 秋仪之听了哑然,却听那老者接着说道:“大人别的事情不说,光给杨家姐妹平了反,就足见大人是个清官、好官。更何况被官军损坏的东西,一向都是坏了白坏的,大人居然还照价赔偿,这种事情,若是说出去,说不定都没人相信呢!” 秋仪之听了竟是无颜可对:有错要改、欠债还钱、损坏物品要赔偿,这都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规矩,然而在这老者口中,居然成了一项德政,真不知自己那死了的前任李慎实,这父母官到底是怎样当的? 他正思索间,却听人群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大人,大人,我在这儿呢!”说话之人,正是赵成孝。 秋仪之听了高兴,赶紧伸手拨开众人,见正是赵成孝领着“铁头蛟”、王老五等人朝自己这边快步而来,便也上前几步,笑着说道:“果然是赵哥,许久不见,气色好了许多,我看伤也已痊愈了吧?” 赵成孝却见秋仪之身上有几处裹了绷带,他身后的亲兵也都是人人带伤,就连武艺超群的尉迟霁明手上也绑了一块手帕似乎也受伤了上,料想秋仪之此行必然经历了莫大的风险,便说道:“大人你是何等样的金枝玉叶?怎么又去冒险?将来有这样的事情,吩咐我去做就好了嘛。” 赵成孝同秋仪之自小相识,年纪又比他大了几岁,因此虽有尊卑上下不同,却总站在兄长的位置替秋仪之考虑事情。 秋仪之也知道赵成孝这番心意,笑了笑说道:“下回我有数了。这次说起来还真的是死里逃生呢,赵哥若有兴趣,不如先回县衙,待我向赵哥说说?” 赵成孝正要答应,却见人群之中挤进一个书生打扮之人,朝秋仪之团团一揖,说道:“大人回来了,学生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秋仪之定睛望去,见来者正是县衙里的书办许容。 这个许容是大殿下郑鑫安插在秋仪之身边的耳目。当初秋仪之离开山阴县城前去调查天尊教假坛主的时候,便没有同他提起,然而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终究还是没能瞒过他去。 这本来是一桩颇能让秋仪之有些忌惮的事情,可是林叔寒妙笔生花之下,原本一桩擅离职守的事情,已在皇帝面前变成了秋仪之除恶务尽的好事。 因此秋仪之有恃无恐,便更加不待见这个许容,见他过来行礼,也不伸手去扶,冷冷地说道:“原来是许先生来了,下官没有向许先生事前通报一声,是下官的不是才对……” 这个许容虽然是以进士身份投效在郑鑫府中,然而现在毕竟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以他一个书办的身份,又怎么敢要顶头上司时时通报行踪呢——秋仪之这句话,毫无疑问就是出言讽刺而已。 秋仪之见许容一时语讷,赶忙又接着问道:“记得下官出门之时,想请先生将山阴县中土地情况统计一下,不知这件大事,许先生做好了没有?” 听了这句话,许容忽然如释重负地挺了挺身体,说道:“大人吩咐学生去办的事情,学生岂敢怠慢。山阴县内农林耕地,学生都已统计过一遍了,昨日也已装订成册,就等大人审阅了……” 许容这话甫一出口,秋仪之便略觉有些惊疑——哪怕是苏州、杭州这样一马平川的平原地界,要在短短十来天时间里头,就将土地丈量清楚,都十分艰难,就更莫说是山阴县这样山地崎岖耕地分散的地方了——看来这个许容也并非全无长处。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4 见面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秋仪之却依旧不愿同他多说话,只冷冷回了一句:“没想到许大人还有这样的才干,短短数日之内即将县中田产理清,也是一条大功,改日下官定当重谢。” 他不待许容回话,随即话锋一转,问赵成孝道:“听‘铁头蛟’说,县里头还来了一个人,说是要同我见面,赵哥这事可是有的?” 赵成孝听了,脸色明显变得难看了一些,说道:“有。就是这人不是什么好人,我劝大人不要去见他。” 秋仪之听了倒有些好奇,立即说道:“赵哥向来大度,莫不是这人哪里得罪了赵哥不成?” 赵成孝依旧沉着一张脸,说道:“没错,这人得罪的不仅是我赵黑子,而且也得罪过大人。又何止是得罪而已,简直是有大仇。这人便是大人那无情无义的舅舅赵抚义!” 秋仪之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这赵抚义是自己在明州城里阴差阳错之间救下来的,后来又念及这赵抚义毕竟是自己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了,当时便也不落井下石地为难他,反而要他到山阴县来寻找自己。 于是秋仪之说道:“赵抚义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当年赵哥吃了他多少亏,我心里也是有数的。可是赵哥想想,这赵抚义就再坏,也是我的亲戚,论起来还是赵哥的长辈。这几年中原地区先有饥荒、后有天尊教乱、又经过圣上的讨逆之役,这几场灾祸我们赵家埭没一次躲过去的,眼下还剩下几个人?常言道‘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来,我们也不能太过绝情吧?否则同那赵抚义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成孝耳朵根子软,没几句话就被能言会道的秋仪之说服了,内心理斗争了好一阵,这才咬牙道:“大人说得有理,是我小气了……”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喜,随即说道:“那赵抚义当年也确实不是东西,既然他找上门来了,不如我们一起去瞧瞧他有什么话好讲。” 说着,秋仪之便催着赵成孝前头带路,去寻赵抚义去,其他人便各自回屋收拾休息。 赵成孝说到底还算是个实在人,那赵抚义虽然早年得罪过他,他心里存着芥蒂,却依旧给赵抚义一家子寻了一处干净院子居住——秋仪之推门进去之时,赵抚义一家人老小七八口人,正在院子正中纳凉说话。 赵抚义正拿着把蒲扇驱赶蚊子,见院门从外推开,借着日渐昏沉的阳光,见来者是自己的外甥秋仪之,赶忙三步并做两步赶了上去就要同他打招呼。 可是他行动太急,没注意到地面上陷下去的一道坎,一脚踩了上去,立刻就绊了个大跟头,紧接着的几步也没跟上,只好扔了蒲扇伸手撑在地上,正好摆了个跪拜的姿势在秋仪之面前。 赵抚义纵然有千般不对,也究竟是秋仪之的舅舅,是他的长辈。秋仪之想伸手去扶,可想起身后的赵成孝对此人还颇有不满,若是表现得太过热情,又难免伤了他的心。 于是两相权衡之下,秋仪之还是决定站在赵成孝这个和自己同经生死的得力助手这边,并不伸手去搀扶他,却挺直了身体,冷冷地问道:“这不是舅舅赵抚义么?你怎么想到到我这里来了?” 赵抚义听了一愣:不是你秋仪之叫我到山阴县来的么?怎么事到如今反倒问起我来了? 然而这赵抚义现在身份地位,正应了那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俗语,只要将满肚子的不忿咽到肚里,说道:“这个……倭寇作乱,明州待不下去了,走投无路才想到能过来投靠仪之,好歹有个地方能让一家老小睡个安心觉……” 秋仪之木着一张脸说道:“我叫你一声‘舅舅’,不知你承受不承受得起?当初我们孤儿寡母两人走头无论之时,却不知舅舅是如何对待我们的?” 赵抚义听了,已是浑身冒汗,这里头的关节,世上再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了——当年秋仪之母亲,其实就是他赵抚义亲手逼死的;秋仪之无依无靠托身于破庙时候,也都是靠邻居乡亲接济,自己这个当舅舅的没有出过一两银子——秋仪之现在这么讲,已是留了极大的面子了。 他心里也明白:眼前这个外甥已是今非昔比,头上七品县令的乌纱帽且不必去说他,更是当年的幽燕王、而今的皇帝郑荣的螟蛉之子,随手拔根头发,都比自己的腰粗,若是想要乘机报复自己,只要抬起脚就能把自己给踩扁了。 赵抚义又想起当初幽燕王原是打算将自己正法来给秋仪之出气的,偏偏就是这个秋仪之出面,才保住了自己一条性命苟全到今日,因此揣测自己这个外甥不是什么绝情之人,便舔着脸说道:“都怪舅舅当年鬼了迷心窍,现在日日都在忏悔,今日既然丢了这张老脸不要,投靠到仪之手下,就给仪之磕个头,算是请罪了吧!” 赵抚义还真做得出来,立即就双膝一曲,一下跪在满是浮尘的泥地之上,脑袋一个劲地磕。 秋仪之却不去扶他,坦然受礼,冷冷地说道:“请不请罪是你的事,饶不饶恕则是我的事,请舅舅可不要搞混了。” 赵抚义听了,心顿时一寒,想要讨饶却不知怎样开口,想要嘴硬却又害怕激怒秋仪之,思前想后了好一番,这才长叹口气道:“总是我当初财迷心窍,做了错事,仪之如何发落我,我都没什么好讲的。就是请仪之看在我们毕竟是亲戚份上,饶了我这一双儿女——说起来他们还是仪之的表兄妹呢……” 说着,赵抚义便伸手招呼过两人近前,说道:“这位大人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也是姑表匈奴各地,还不过来给大人磕个头,行个礼?” 赵抚义一儿一女听了,赶紧在父亲身边跪下,向秋仪之磕了几个头。 秋仪之见得人多了,定睛瞧瞧自己这两个表兄妹,见他们乌眉皂目一脸木讷,显然也不是什么聪明灵透之人,料想不过就是寻常的富家子弟。 果然听赵抚义说道:“我这一双子女,我从小溺爱,就是再落魄时候,也没教他们吃过一点苦。我是杀是剐,全凭仪之发落,就是求仪之能够仿效皇上当年,不要斩尽杀绝,留条活路给你这兄妹二人……”说到最后,赵抚义已是哽咽起来。 秋仪之又扭头瞧瞧身旁的赵成孝,低声问他:“赵哥,你看这几人应当如何处置?” 赵成孝原本是铁了心要为自己当年好好出口气,然而见到赵抚义现在这副落魄样子,却又心软了起来。 正在犹豫之间,忽听门外传来女子清脆嗓音:“原来大人回来了?成孝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让我好到城门口迎接大人。” 秋仪之循声望去,却是杨巧儿快步走上前来,在自己跟前停下,立即蹲了个福,嬉笑道:“大人这一去大半个月,怎么竟瘦了这么许多?脸色却还好看。哟,怎这里还受了伤,绑了绷带?真是让人心疼死了。” 她又扭头对赵成孝说道:“你这死鬼,大人出去办事,你倒安心待在安乐窝里头,也不知道为大人办事?你看大人现在身上挂了彩,你是大人贴身的护卫,也不知道脸红么?” 秋仪之晓得赵成孝这个新婚妻子杨巧儿泼辣直爽,这么直来直往的说话正合着他的性子——可惜赵成孝虽是武将出身,脾气倒有三分温柔——一想到赵成孝从此背上了“惧内”的“令名”,心里便觉有趣好笑。 可不料赵成孝脸一沉,说道:“行军布阵、执行任务,大人自然有定夺,连我都只能照章执行,哪有你一个女流之辈插嘴的地方?今后这种话,少在我面前说。” 杨巧儿听了一愣。 秋仪之也同样一愣,心里却暗自赞叹:原来赵成孝平日里不过是对杨巧儿客气客气罢了,遇到紧要大事,家里终究还是赵成孝做主。 然而杨巧儿被赵成孝这样一句抢白,已是没了心气,又多亏她性格坚强,否则换了别的女子,说不定当场就已经哭出来了。 正在气氛略显尴尬之时,院子门外又袅袅娜娜走进一个女子,却是杨巧儿的姐姐杨瑛儿,她步子稍稍慢些,来得略晚,一进门也不开口,先到秋仪之面前蹲个福、施个礼,这才站在一侧,轻声说道:“我我刚才才知道大人来了,过来得晚了,还请大人恕罪。” 秋仪之见杨瑛儿面色比自己离开时候又红润了些,显得更加妩媚,至于当初在狱中落难时候的憔悴情态则是一点都瞧不出来了。 因此秋仪之瞧着高兴,便笑道:“你们这一个个都是怎么了?原本都是日日见面的,今日居然搞出这么多礼数来了。你们有空行这些虚礼,还不如做几桌好吃的,给我接风洗尘来的痛快呢!” 杨巧儿方才在丈夫跟前碰了钉子,便赶紧接过话头,说道:“这事情,我们姐妹早就跟吴若非姐姐说过了,已经在县衙后堂里头摆下酒席,就怕菜做得早了,等大人过去用的时候都凉了,因此才没开火烧灶,大人什么时候饿了,尽管去,以吴姐姐的厨艺,还怕大人今日没有口福么?” 说完,杨巧儿又补了一句:“这些男人啊,成天就知道喊打喊杀的,什么时候能考虑到这些事情呢?”是说给赵成孝听的。 秋仪之听杨巧儿和赵成孝这番对话似乎剑拔弩张,却足见其二人关系十分和睦,正觉得妙趣横生,又忽然想起自己面前还跪着舅舅一家人,便定了定神,问赵成孝道:“赵哥,你看赵抚义这家人,应当如何处置?” 赵成孝原本沉浸在夫唱妇随的气氛之中,冷不丁被秋仪之这样一问,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又见赵抚义这一家人跪在地上一副蓬头垢面的可怜相,终于狠不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说道:“算了,好歹也是我们赵家埭出来的人,往事恩怨……就随风吹了吧……”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5 钱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原也不想过于难为赵抚义,听赵成孝松了口,便赶忙说道:“你们都听见了?还不赶紧谢谢赵将军!” 赵抚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逃过一劫,赶忙向赵成孝磕了几个头,说道:“赵将军宽宏大量,真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呐!”说罢,又向赵成孝拜了几拜。 赵成孝见赵抚义磕头磕得满脸浮尘,却丝毫吊不起恻隐之心来,转脸不去看他,对秋仪之说道:“大人,现在时辰不早,想必也没吃过饭,不如现在就去县衙里头先饱餐一顿再说好了。”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那好,赵哥还有瑛儿、巧儿一起去吧。” 他又扭头对匍匐在地上的赵抚义说道:“今日是看在赵哥面上才放你过关,今后你要安分守己,若再做出作奸犯科、为非作歹之事来,就算赵哥心软饶得过你,我却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罢,秋仪之一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果如杨巧儿所言,县衙后堂上已摆了三座酒席,正是厨艺非凡的吴若非掌勺,众人吃得舒坦,一直畅饮到次日丑时方才散席,各自回屋睡觉。 第二天秋仪之睡了个懒觉,直到卯时才醒来,忽然想起皇帝还交给了他一桩组织乡勇的任务,便赶紧起床梳洗一番,又命人请来林叔寒和赵成孝二人,就在自己房中商议这件大事。 这两人都是秋仪之的心腹,同他们说话也不用讲什么虚礼,开门见山就说道:“林先生已知道,皇上要我在山阴县中募集乡勇,用以绥靖地方。然而我见江南面上虽然太平,然而内里却是暗流涌动,恐怕这些乡勇将来就不止是用于地方治安而已。” 所谓的“暗流涌动”其一是指现在正在江南作乱的倭寇,其二说的便是在江南以南的更南方虎视眈眈的岭南王郑贵。然而当今皇上郑荣同郑贵的纠纷,牵涉到皇家私事,即便是以秋仪之的身份,也不能明谈。 林叔寒自不必说,赵成孝为人虽然厚道,却也不是笨人,沉思了一下,说道:“这可是皇上对大人的信任呢!皇上既然有了旨意——以我的看法——要做,就要把这桩事情做好,不要敷衍了事。” 赵成孝见林叔寒、秋仪之都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便又说道:“所谓做好,也就是说,这群乡勇,无论从兵员、训练、纪律、兵器等等,都应该是最顶尖的,否则怎么谈得上‘做好’二字呢?” 秋仪之笑着颔首道:“赵哥真是知兵之人,兵员、训练、纪律、兵器,正是一支军队战斗力强弱的直接标准,若是做好了这几点,领军将领又懂得临阵鼓动、激励士气,那必然会是无往而不利。然而要做到这三点,还有一个前提,不知赵哥想到了没有?” 赵成孝被秋仪之这句话问住了,愣是想不出其中答案,又扭头看看一旁的林叔寒,见他摇着扇子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却不说话,便只好挠挠头说道:“我就是个武夫,只知道冲锋陷阵的,大人这话,还真是把我难倒了。” 秋仪之笑道:“赵哥这就过谦了,这支乡勇成军之后,我恐怕还要交给赵哥指挥呢!否则赵哥空封了个中郎将的职衔,手下却没有兵卒,不就成了戏里唱的光杆将军了么?” 赵成孝挠挠头说道:“这样重任,也不知我做不做得好呢!既然大人有这个意思,那方才那样前提之物,还请大人早些教我,否则万一将兵带坏了,岂不是要辜负了大人的信任了么?” “赵哥能有这份心,我就已经十分欣慰了。这样东西,赵哥肯定知道,而且天天同它打交道,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秋仪之答道,“不是别的,就是一个‘钱’字。” 赵成孝听了一愣,随即眉头紧锁,说道:“不是我有意抬大人的杠,上阵杀敌全凭义气公心,若是处处谈钱,岂不成了见利忘义的小人了么?凭这些人,又怎么能打胜仗呢?” 秋仪之又复笑道:“赵哥能有这样的见识,也就一定能带出一群虎狼之师来!然而我方才说得这个‘钱’字也是必不可少的。赵哥请听我慢慢道来。” 说着秋仪之起身,为赵成孝和林叔寒倒上一杯水,说道:“赵哥刚才讲了兵员、训练、纪律、兵器四件事情,我看这里没一样不同‘钱’有关。首先是兵员,要知道,江南是天下首富之区,只要安心寻份差事,总能填饱肚子。而那些不得不依靠参军吃饷过活的,十有八九,不是身有残疾,就是好逸恶劳。若是只收这些人当兵,岂不是从根上就烂了么?因此在江南募兵,军饷必须要发足,至少要让当兵的轻轻松松就能养家糊口,否则谁来吃这个苦?” “第二是训练。要练精兵,必须加强训练,且不说练得好的兵要有赏赐了,就是劳累之后每日加餐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总不能为了省这几两银子,就叫兵士们饿着肚子操练吧?若是这样,恐怕兵带不上三天,就要撂挑子不干,说不定索性哗变了呢!” 秋仪之见赵成孝也是莞尔一笑,便继续说道:“然后就是纪律。这里还分两则。一则是作战时候必须严格遵守军令,要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若是将军赏罚不明,便不能服众,又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呢?二则是日常军纪,兵士总是要吃饭的,若是兵饷不足,众军不免就要抢掠百姓,到时候是兵是贼都没有定数。这两则,哪一样不需要花钱?” “还有就是兵刃。这回我到明州去了一趟,同倭人交锋之后,对这点更是深有体会。倭寇手中倭刀甚是厉害,江南道官军所用的官刀大多粗劣,多有被倭刀齐齐砍断的,只有我手下亲兵配备的渤海宝刀才能与之匹敌。可这些刀可都不便宜,若是在广阳马市上购买,差不多质量的,每口总在二十两白银以上,日常维护保养,又另是一笔开销。此外,我还打算将新募的乡勇,按照老幽燕道的配置,要有‘当矢营’、有强弓劲孥、还要有骑兵,这些都需要专门装备才能成军呢!这样要花的银子又是成千上万哪!” 秋仪之一片文章,讲到这里才算做完。 而那赵成孝却已听得目瞪口呆,怔了半天才说道:“大人这话说得真切,末将鼠目寸光若不是大人这一点拨还蒙在鼓里呢!看来要连城精兵,非要如山如积的银子不可!” “不错!”秋仪之接话道,“皇上当年曾对我说过,漠北用兵,明面上打的是兵士,其实打的是钱粮,若是后勤断了一天两天,那再怎样厉害的虎狼之师,也会散架。” “可是皇上却偏偏没有为大人安排军费呢!”说话的是林叔寒。 赵成孝同林叔寒相处得并不久,只知道他是个足智多谋的饱学之士,却不知道他还有爱卖关子的毛病,听他这么一“提醒”,也是着了慌,忙说道:“皇上是带兵打仗的王爷出身,怎么会忘了这茬了呢?” 林叔寒的脾气秋仪之却是清楚的,便向赵成孝解释道:“这事当然不能怪皇上,皇上这也是一片苦心呢!赵哥不妨想想,如果军费要是由朝廷出,那我新募的这些人就必须是官军身份,也就必然要听江南道节度使的调遣,不就违背了皇上叫我募兵的本意了吗?” “而且要练精兵,那军饷必然极为丰厚,数倍于地方节度军也亦未可知。这样一来,江南道其他军队必然会犯了红眼病,同秋大人又生嫌隙,那便又会惹出无限烦恼来。”林叔寒补充道。 赵成孝不是笨人,经过他们这两位一解释,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叹了口气说道:“我是个粗人,就懂得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杀,却没想到招几个兵,居然还有这些弯弯绕……” 秋仪之莞尔一笑:“赵哥是个直人,我也知道。这些事情应当是我和林先生应当考虑的,不过提前同赵哥说一声,大家心里有数,今后话也好说一些、事也好做一些罢了。” 赵成孝信服地点了点头。 林叔寒却摇了几下折扇,笑道:“大人现在可要把话说说清楚,这些银子从哪里来,林某可是心中没数。不过有言在先,林某虽是小富之家,大人要做大事,叫我捐个一百两二百两的,林某节衣缩食也就出来了。要再多,可就没钱了!”说罢,林叔寒便“哈哈”大笑起来。 赵成孝不知道林叔寒是在开玩笑,居然接着话题说道:“林先生捐一百,我就只能捐五十了。大人不要嫌我小气,以前光棍一条,成家之后才知道开销大……” 秋仪之听了已是憋不住地笑,笑了半天才回过起来,说道:“大家这是怎么了?好像是我在强行摊派一样。林先生说得没错,练兵是件大事,开销也是天长日久。不要说就凭我们这几个穷鬼了,就是山阴县全县百姓统统出钱,也养不活这两百张嘴巴啊!依我来看,钱粮军饷,还得从……” “还得从赵抚义身上出!”林叔寒接话道。 “什么?赵抚义?”赵成孝惊得瞪大了眼,又换了副轻蔑的神情,“他赵抚义从明州城里逃出,也就带了几百两银子。把他全身的毛都薅下来,也拧不成几股绳?靠他?林先生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林叔寒微微一笑:“林某是不是在开玩笑,你问问你家大人,就知道了。” 赵成孝闻言,立即将目光移到秋仪之脸上,见他含笑点头,便知林叔寒此言不虚,便赶紧问道:“大人,赵抚义真有这么多银子?难道是他私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让大人发觉了?” 秋仪之笑道:“赵哥还是太老实了,且容我像赵哥慢慢说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6 交心|诛心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又起身替林叔寒和赵成孝将面前茶杯里的水倒满,便将自己的打算向赵成孝和林叔寒说了。原来林叔寒也是这个打算,秋仪之竟与他暗合。 如此这般说了有一盏茶功夫,赵成孝才听得恍然大悟:“原来赵抚义还能有这个用处……可……可是这件事情就非得通过他不成么?” 赵成孝对赵抚义依旧存着芥蒂,故有此问。 秋仪之眉头一紧,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圈,这才说道:“赵抚义这个人,见利忘义、没有骨气、欺软怕硬、品行低劣,这些我都知道。当年我受了多少苦,就是娘亲也是被他……我的脾气,赵哥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对我好的,我敬他爱他;对我坏的,我也怨他恨他。赵抚义是何等人,我岂能随随便便就饶过了他?” 说到这里秋仪之的语气当中,带了三分悲戚、三分愤慨。 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我现在偏偏就要用他,用的就是他这种见利忘义、没有骨气、欺软怕硬、品行低劣的人。正是因为他有把柄握在我的手里,我能以此随时随地随意处置了他,这才能够放心叫他办事,他也会始终对我有畏惧之心!” 赵成孝听了,后脊梁浮出一股凉意来——秋仪之虽然年纪不大,但在中枢耳闻目染这么多年,用人之道不知何时学得如此狠辣。 一旁的林叔寒对秋仪之这番见识却是颇为佩服,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慢悠悠摇着手中折扇,淡淡地说道:“大人这番想法,不如直接同那赵抚义说了,也好让他心中有数,断了旁的念头,依林某来看,对他也是福非祸呢!” 赵成孝听了又是一寒,心想:林叔寒不愧是秋仪之费了好大功夫礼聘来的先生,他这一招敲山震虎叫对手难以招架,偏偏还光明磊落地让别人挑不出毛病来——说到底,还是读书人心底瓷实啊! 赵成孝正胡思乱想之间,却听秋仪之点了他的名字:“赵哥,这些事情你知道就好了,坏人还是我们来做。”他“嘿嘿”一笑,接着说道,“招兵的事情却是不能等的,你先准备一下,明天、最晚后天,我就叫林先生写份募兵通告下来。一时军饷凑不齐也不打紧,我身边还有大约两万两银子,足可以支撑些日子的。” 于是几人又说了半天话,这才各自告别。 第二天,秋仪之起了个早,洗洗漱漱一番后,推门却见王老五在院子当中拿着把扫帚心不在焉地洒扫,便高呼道:“王老五,你做什么呢?像你这样扫,我这院子院墙都塌了,你都还没把这院子扫干净咯!” 王老五听是秋仪之招呼,赶紧撇了扫帚,走上来打了个千儿,说道:“是不是小人声音太大了,吵着大人歇息了?” 秋仪之摆摆手,说道:“老五,你小子也是我从河南带过来的,自己人了,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我问你,我去明州办事这几天,你小子都在做什么呢?” 王老五说道:“赵头儿也让我跟着操练武艺来着。也不是小的怕吃苦受累,实在不是练武的料,提刀差点把自己砍了,射箭又险些射中别人,兄弟们冷嘲热讽的,我面子抹不开也就算了。就怕赵头儿在大人面前告我一状,说我练武偷工减料,大人惩罚下来,我可就冤枉死了……” 王老五是个碎嘴子,一点点小事就絮絮叨叨地说个没玩,秋仪之还有事情要办,哪有空听他发牢骚,便赶紧打断他道:“老五,当初我把你带出来,原也没指望着你冲锋陷阵,你可不要瞧不起自己。杨瑛儿你知道吧,我叫她在我手下人里头选一个成亲时候,也没落下你来。你看就连这种事情上,我都是一视同仁的。” 王老五听了,眼前顿时一亮:“大人,还有这种事情?瑛儿姑娘那眉眼、那身段,小的要是有幸娶了进门,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好了,王老五,你这猴急的样子也不嫌害臊。先把嘴巴边上的口水咽下去些吧。”秋仪之又打断道,“我丑话说在前头,瑛儿是死过丈夫的人,你可不要现在喜欢,将来又嫌弃了。” “不,不,不。小的可不是这样的人。”王老五接连否认道,“大人别看我嘴巴没个把门的,心里还没想到,嘴巴就说出来了。所以大人想想,小人的话连脑子都没经过,如果其中一个字、半个字的假话,那反倒成了怪事了。” 秋仪之被王老五这几句话逗得“哈哈”大笑:“老五,你这话说得在理。不过我虽是杨瑛儿的恩人,然而却也不能擅定她的终生,还得凭你自己去争取。好了,记得你小子跑得快,比六百里快马都慢不了几步,不知腿脚功夫疏散了没有?” 王老五听了秋仪之这番鼓舞,心中早已是乐开了花,忙道:“没有,没有。跟大人的汗血宝马当然没法比,但是比起‘铁头蛟’那些人的骏马,我可不认输,若是跋山涉水更比他们快得多!不信,我这就跑一圈,让大人见识见识怎么样?” 秋仪之颔首道:“好,那你就给我跑一趟,叫赵抚义过来,早去早回,我替你记着时间呢!” 王老五闻言,也不唱声喏,转身就往门外,一溜烟跑开了。 不过移时,王老五便又跑了回来,一边喘气一边说:“大……大人,话给您待到了。赵……赵抚义,这……这就在过来,大人等……等……等等就好。”说着又不住喘气。 秋仪之见了好笑,说道:“行!你小子行,这脚力,比得上戏里的孙行者了。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去吧。” 王老五退下去之后,又过了一盏茶功夫,赵抚义才紧赶慢赶赶到县衙之内,见自己这个外甥正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似乎是在等待自己,连忙快步走了上去,深深作了个揖,说道:“大人,我,我来了。” “哦,原来是舅舅到了。”秋仪之语气甚是冷淡,“既然来了,还请到屋内说话。” 说罢,秋仪之也不去理睬赵抚义,一转身便从容踱入书房之中,在几案后头坐下,随手拿了本书在手里,也不为读,只是为了故意做出一副高傲的神态。 赵抚义亦步亦趋,跟着进了书房,见角落里头摆了个秀墩,却不敢擅自坐下,只好垂手侍立一旁。 秋仪之却仿佛看书入了迷,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了站得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赵抚义,装作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咦?舅舅,你怎么还站着呢?你是我的长辈,你若站着,哪有我坐的地方?还不搬把椅子坐下?” 赵抚义这才答应一声,将角落里头那个墩子搬近了些,战战兢兢坐下,却又不知能说什么话。 过了半晌,赵抚义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了,试探着问道:“仪之啊,你方才派人来叫我,不知找我过来是什么事?” 秋仪之眼睛一抬,瞥了赵抚义一眼,又将目光放回书本之上,漫不经心地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天在山阴县城里头住得还好不好?” “大清早的急吼吼把我叫来,就是为了问这句话?”赵抚义暗揣,却不敢明问,只好回答道,“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秋仪之依旧没有用正眼去看赵抚义,又复冷冷地说道:“舅舅,你这就是在说假话了。你家老小这么多人,就挤在一个小院子里头,吃的、用的怕也都比不上从前,这‘一切都好’几个字,又从何谈起呢?” 赵抚义听了秋仪之这话,心里更加糊涂:顺着他说吧,就等于承认自己心怀不满;逆着说吧,又怕触到逆鳞——自己同这外甥相处得少了,不知道他脾性如何,若真像寻常纨绔子弟那样喜怒无常,自己落在他手里,怕是再无好日子过了。 却听秋仪之又说道:“我的心思,舅舅还不知道么?我要听的不是坏话,也不是好话,就是一句真话而已,难道舅舅连句发自肺腑的真话,都不会说了吗?” 这几句话单独提出来,意思都极简明扼要的,偏偏放在一起又是一道难题——既不要听坏话、也不要听好话,那怎样又算是真话呢?可这条“要听真话”的要求,却偏偏没有半点法子可以辩驳,否则今日的对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赵抚义思前想后只能重复一个“会、会……”的字,便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秋仪之却并不在意这点,紧接着说道:“既然这样,那我有句话要问舅舅,舅舅可要如实告诉我哦。” 赵抚义方才话已出口,现再更无回旋余地,只好答应着:“那是自然,仪之有什么话,那就请问吧。” “也不是什么难题,就问一句……”秋仪之忽然抬起头来,双目直视这赵抚义的眼睛,“问一句:舅舅恨不恨我?” 秋仪之之前几个问题,已经让赵抚义无从解答,然而这个问题的难度却比上面几个加起来还大。赵抚义是个没有城府的人,听了顿时紧张得抓耳挠腮,却就是想不出应当如何作答。 却听秋仪之又说道:“我方才已同舅舅说了,要听实话。若是舅舅还要诓骗我,那我们今后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赵抚义何尝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再也不见秋仪之这个外甥的面,不说别的,若是今后再受他这一连串刁钻问题的折磨,恐怕赵抚义寿命都要折损不少呢! 然而眼下赵抚义,还有他一家良贱,全都被秋仪之捏得死死的,若是一个不慎得罪了秋仪之,立时就是灭顶之灾! 于是赵抚义思前想后,想了半天,几乎要将自己脑壳想炸了,这才说道:“不恨。”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7 憎|爱 - 一代权臣 - 笔讷 “哼!”秋仪之听了,立即冷笑一声,“我方才的话,舅舅没听见吗?我要听的是实话!舅舅原本是老家的豪富,因为我的关系得罪了当今皇上,不仅家产尽没,并且流落异乡,今日又落到了我的手里,听凭我的摆布,又怎么会不恨我呢?既然舅舅不说实话,那就请出去好了,我山阴县中也没有舅舅一家的容身之地!”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 赵抚义被秋仪之这几句话逼到墙角跟,反而壮起胆子,从秀墩之上站起,朝秋仪之作了个揖,说道:“我说的确实是实话,仪之若能耐心听我解释几句,觉得我依旧是在诓骗你,那仪之无论如何处罚,我都绝无怨言!” 秋仪之终于放下了书,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赵抚义,见他一脸严肃的神情,方才那种恐惧、羞涩、怯懦的表情已是不见踪影,眼神之中却似乎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坚毅。 两人对视了半天,秋仪之终于一笑道:“我不过就是随口问问,舅舅怎就紧张成这样了呢?我这边倒是还有件事情要求舅舅办,想同舅舅商量一下,不知舅舅肯不肯帮忙?” 这是句莫名其妙的话,又是个多此一举的问题——赵抚义现在正是寄人篱下之时,又有哪里能帮到篱主的呢?就算有,那也不过是耳提面命而已,又谈何“商量”二字呢? 赵抚义分明感受到自己已被秋仪之慢慢牵住了鼻子,然而嘴上却不能有丝毫含糊,只说道:“自当尽力而为。” “好!”秋仪之放下了书,起身为赵抚义倒了杯水,接着说道,“要的就是舅舅这句话。舅舅是商场上的大行家了,不知道认不认识两位商界中人?” “什么人?”赵抚义接过茶杯,却不敢喝。 “一个叫周慈景,一个叫李直。” 赵抚义听到这两个名字,手中的茶杯禁不住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几乎将其中的茶水倾倒出来:“听说过,当然听说过!周慈景周大官人是大名鼎鼎的皇商、儒商,生意遍布南北,头上还有五品乌纱,行商坐贾哪个不以他为楷模?李直李老船主做的虽是走私生意,但是手下船队如梭,威震东瀛,声势也绝不一般!” 赵抚义几乎是失声惊叫地说出这几句话来。 秋仪之却是不动神色,淡淡地说道:“舅舅果然是见多识广。我正有意同这两位做些生意,可是舅舅也知道,我的身份太过扎眼,若是由我亲自出面,难免惹人注意。因此,想请舅舅居中做个买办中介,不知舅舅愿意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 这是赵抚义发自内心的回答。 秋仪之听赵抚义嗓音之中仿佛带上了铜钱撞击时候发出的回响,心中又是暗喜、又是鄙夷,木着一张脸说道:“这生意是你替我做的,一切利润都要交给我处置,你可不能截留回扣,有言在先,这点舅舅可要想清楚了。” 赵抚义忙不迭地点头:“想清楚了,想清楚了,我们都是自家人嘛,能给仪之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想到抽头拿钱呢?” 他话虽这么说,心中自有打算:做生意,面上看是钱来钱往的事情,其实讲究的不过是“人脉”二字,就算不能直接赚到钱——自己一个不知名的小商人,能够认识这两位大汉天下响当当的大商人,也对自己名下的生意能有极大的助益。 想到这里,赵抚义已是心花怒放,方才那份紧张和不安早已飞到爪哇国去了,面带笑意地问道:“买卖的事情宜早不宜迟,不知仪之要我什么时候同这两位联络呢?” 秋仪之看了一眼赵抚义这副轻浮的模样,忽然又想起就是这个“舅舅”为了些无情之物,便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心中又燃起一阵怒火,好不容易才压住腹中火气,语气却再也和蔼不起来了:“这事不用你操心,待我同周大官人、李老船主搭上线之后,自然会知会你。你先下去吧,我还有事要办。” 赵抚义正在兴头上,全然听不出秋仪之语气已变,又追问了一句:“总要有个时间吧?仪之就算现在没有准数,总给我个大概日期,好让舅舅先有个准备不是?” “赵抚义!”秋仪之忽然厉声喝道,“你是不是搞错了?生意是我要做的,你不过是个记账的,同方才过来传你的那个跑腿的老五没什么分别!怎么?居然还命令起我来了?” 赵抚义被秋仪之这番呵斥吓得双腿一软,当即就跪了下来,口中诺诺连声:“不,不敢。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哼!你听了,今后的事情,我教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要多说一个字,不要多问一句话。老实告诉你,这生意你不想替我做,外边想做的人多得很!” 秋仪之高声骂了几句,见赵抚义浑身哆嗦、佝偻成一团跪在地上,越看他越是生气,便又斥道:“你还等在这里做什么?等我请你吃饭么?还不给我退下!” 赵抚义听了,连脸上冒出的虚汗都不敢伸手去擦,赶紧起身向秋仪之行了个礼,连滚带爬就退出了书房。 秋仪之余怒未消,真不想让赵抚义替自己经营生意,然而又细细一想他手下靠得住的人当中: 林叔寒虽然有才,却是个清高之士,绝不可能去打理这些俗务;赵成孝是个武夫,带兵打仗是极靠得住的,做生意却是外行中的外行;王老五、“铁头蛟”等人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商场如战场,给人骗了说不定还要帮人数钱呢! 想到这里,秋仪之忽然想起忆然郡主手底下有一个叫也鲁的,行军布阵、贴身护卫、交涉应酬无一不精,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全才在身边,不知能省却多少事情。 他又念起忆然郡主现在不知在漠北何方,不知身体是否痊愈了,不会是不是也在思念自己,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不知重逢之后又有何话好说…… 懵懵懂懂之间,秋仪之又记起那一夜的昏沉摇曳的灯光、记起忆然郡主那散发着野性的绝美胴 体、记起那柔软饱满的线条、记起那沁人心脾的体香、记起那摄人心魄的喘息、记起那一瞬间醍醐灌顶一般的舒爽…… 刹那间秋仪之觉得自己这间书房怎么会这样狭窄,这样沉默,居然透不进来一丝新鲜空气,让自己浑身上下都禁不住燥热起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定下心来…… 于是秋仪之赶忙从这仿佛牢笼一般的书房之中逃了出来,望了一眼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将四周清冽的秋天的空气深深吸入肺中又用力吐出,仿佛将浑身上下没一个角落里积累的浊气全都清洗了一遍,瞬间觉得神清气爽。 这样爽朗的空气,让秋仪之十分受用,又复贪婪地呼吸了一遍,似乎觉得空气中隐隐约约糅合了一种奇异的香气。 “是花园苗圃里哪朵鲜花开了吗?”秋仪之自言自语道。 “那好,走去瞧瞧!”秋仪之在这个念头的驱动之下,迈开双腿,慢慢绕过县衙后堂,朝衙门西北角那座并不十分大的小花园走去。 山阴县这座县衙,是在秋仪之的前任李慎实手里翻新建造的。这李慎实虽然品行不端,审美倒是别有情趣,巴掌大的县衙后院被他用几道影壁、几块顽石、几排灌木布置得曲径通幽、错落有致,倒也别有情趣。 秋仪之沿着小径,缓缓走去,绕过一颗合抱的香樟大树,正要极目远眺花园之中到底哪朵鲜花正在纵情绽放,却见一人身着一袭白裙在另一个身着浅色红裙的侍女的陪伴下,婷婷站在花园当中——因是背对着,看不清此人的神态,也不知其是在静静赏花,还是在沉吟诗句。 “温灵娇……”秋仪之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头却没发出声音,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嗫步向前,轻轻走到温灵娇的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温灵娇似乎是刚刚起床,头发尚未梳起发髻,只如瀑布一般披散下来。 秋仪之轻轻蠕动了一下鼻翼——那在空气中依稀可辨的气味,果然就是温灵娇的发香。这样的香气,十来天前,秋仪之在明州府宝庆寺旁也闻到过,那时温灵娇忽然扑到自己怀中,依偎着自己的肩膀哭泣了好一会儿时间。那时候,秋仪之只觉得时间都已停步,就连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险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想到这里,秋仪之已是痴了,真想从背后紧紧拥抱住温灵娇,好再次感受一下那时候的美妙感觉,然而现在正是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荷儿从旁侍立…… 然而秋仪之的右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轻轻在温灵娇右肩膀上拍了一下。 温灵娇背后微微一抖,回头见是秋仪之,便淡雅地一笑,随即浅浅地蹲了个福,说道:“原来是公子来了……” 一边的荷儿却似乎被惊到了,埋怨道:“来就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害我吓了一跳。” 温灵娇蹙眉道:“荷儿,不得无礼。我们是客,公子是主,一向都说是客随主便,哪里来你这样不讲礼数的客人?” 荷儿被温灵娇这样教训了几句,终于不再说话。 秋仪之却觉得刚才同温灵娇右肩触及的手上似乎沾染上了什么东西,偷眼去看却是别无一物,然而又分明感受到了一丝滑腻腻的触感,偏偏又不舍得拭去,只好略略伸开五指,将右手垂在身旁,口中不忘说道:“温小姐就别怪荷儿了,在下也有失礼的地方。” 温灵娇也不客气寒暄,却道:“大人起得甚早,不知到这里来找我有何事情?” 秋仪之定了定神,说道:“在下也不是来寻温小姐的,乃是闻到这边花开正盛,过来赏花来的。” “不料公子百忙之中还有这样的雅兴。我也是早期见此处菊花盛放,来不及梳妆打扮就出来观赏,让大人笑话了。”温灵娇用极温柔的口气答道。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8 终生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温灵娇脸上不施粉黛,比不得吴若非那样的宛若天人,却也好似天女下凡别有韵味,竟有些陶醉。又见脚下花圃之中星星点点开满了一朵朵茶杯口大小的菊花,虽不如牡丹的雍容、不如梅花的冷艳、不如芙蓉的高洁,却一种说不出的平易近人和令人怜惜的感觉来。 于是秋仪之说道:“这些菊花怕也是无心播种,逢时即开,也不与旁人争艳,自有一种天然情趣在呢!” 温灵娇微微颔首:“我不过是觉得着几朵花可爱得很,这才驻足观看,不想入了神。经大人这番点拨,才觉此中妙趣无穷。大人这番见识,小女子真是由衷钦佩。” 秋仪之听温灵娇这番毫不吝啬的夸赞,心中一喜,方才在赵抚义那边积累下的怨气更是荡然无存,顿觉浑身上下都有些飘飘然。 秋仪之正在这种如梦似醒的氛围之中,同温灵娇并排而立,眼睛虽然紧盯着满地的菊花,心思却全放在身旁的温灵娇身上。 就这样心不在焉地沉默了许久,秋仪之也终于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略一沉思,问道:“我这里条件简陋,温小姐在这里,住得还好么?” 温灵娇点点头,说道:“公子给我安排的这两间厢房在县衙之中最是僻静雅致,旁边又有这么一座小花园……其实我也没什么讲究,能够每天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早上起来听风沐雨,已是十分满足的了。”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动,忙接口道:“小姐既然有这个想法,那自然可以在此常住下去。我这边虽然清苦一些,却极太平,恐怕比洛阳皇城里头还要安稳些呢。” 温灵娇却似乎不置可否,抿着嘴咬咬下嘴唇,说了一个“是”字。 这一个“是”字说完,两人又不知有何话好讲,具都相顾无言,只由轻风抚过花朵,喜得一朵朵黄色、橙色、白色的菊花不住地点头。 又过了半晌,秋仪之问道:“温小姐,不怕你嫌在下冒昧,有句话想问小姐。” 温灵娇不敢扭头看秋仪之的表情,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见秋仪之也正斜睨着自己,慌忙将眼神移了回来,脸上飞起一片红霞,说道:“公子尽管问吧……” 秋仪之点点头,又沉思了一下,说道:“小姐此行所为的便是假天尊教一案。现在始作俑者虞枚已经毙命,连带着江南天尊教势力也是遭受重创。不知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温灵娇听了,脑子一个激灵,也不回答秋仪之的话,却对荷儿说道:“荷儿,你先退下去吧,我有话同公子说,你不要在旁边偷听。”无论语气还是神色都冷峻得仿佛冰雕。 荷儿听了一怔,几乎是带着哭腔说了个“是”字,擦着眼泪就走了下去。 秋仪之闻言也是一怔。 她早就知道温灵娇有些信不过荷儿,担心他是自己哥哥派来监视自己的,却没想到她这样温柔和善的人,居然今天会把话说得这样不留情面,可见温灵娇对荷儿的疑心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了。 温灵娇待荷儿走远,这才又开口道:“公子,你说不是觉得我对荷儿太严厉了些?” 秋仪之听了这样一道难题,方才赵抚义面对自己质问时候那种进退两难的心境,他终于是感受到了。 忽又想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要听真话”的说法,便鼓足勇气,直视温灵娇,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是有点严厉。就算荷儿是令兄的人好了,好歹也是同小姐从小一块儿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姐妹,这样发作她,恐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情来,那就后悔莫及了。” “公子,你是个好人,可是好人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温灵娇幽幽地说道,“公子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太容易相信自己……公子以后你要小心些,小心别人、也小心自己……” “小心自己”秋仪之是懂的,乃是温灵娇要自己今后做事要再谨慎些,不要如之前那样轻入险地,差点伤了性命。 “小心别人”却是道难题,难就难在这个“别人”指的是谁呢? 秋仪之生来好奇心就比寻常人强,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这话有意思,却不知要在下‘小心’何人呢?” 温灵娇道:“什么人都要小心,敌手当然要小心应付,就是朋友也不能掉以轻心……” “朋友?”秋仪之心里暗想,“我的朋友多了,就是这次去明州,不也结交下李直和李胜捷父子这对朋友吗?难道连他们也要小心不成?” 秋仪之疑惑已极,赶忙追问道:“小姐口中这个‘敌手’指的是谁?‘朋友’指的又是谁呢?可否透露一二,也好让在下有个防备?” 温灵娇却不答话,嫣然一笑道:“公子方才不是问我今后有何打算么?都怪我把话题扯远了呢。” 秋仪之知道温灵娇虽然性情委婉,却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话中的深意或许今后还能旁敲侧击地询问,若是现在就强行逼问反倒适得其反——于是他也不在之前那话题上纠结,顺着温灵娇的话说道:“是啊,之前我,还有林先生都同小姐谈过,总觉得天尊教不是长远之计,小姐宜早作打算。” 温灵娇长长舒了口气,叹息道:“方才我为何要将荷儿支出去,为的就是与公子说这几句话。这几天,我看穿了,也想透了——大汉这两百多年以来,甚至大汉立国之前的上千年,中原都是以儒教为本。我圣教教义即便有可观之处,却也处处同儒教相悖,若是强行要百姓改换信仰,却又难比登天。圣教信徒口中一个赛过一个的虔诚不二,可真要他抛妻弃子、远离父母来追随圣教,又有几个能做到的呢?” 秋仪之听温灵娇的话,虽谈不上她对天尊教的教义有了怀疑否定,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同中土文化的不服之处了。温灵娇这个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的觉悟有了这样的转变,也不枉费秋仪之之前几次三番同她探讨天尊教教义了。 于是秋仪之试探着问道:“照温小姐这么说,难道是要不做这个天尊教的圣女了么?” 温灵娇点点头:“要说还是天尊教诲高深莫测。我之前执着于圣教,已犯了‘痴’戒,合当为圣教所不容,这个圣女确实也是没有资格再当下去了。” 温灵娇这几句话虽然语义有些悲怆,然而语气却是坚定无比,显然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因此在秋仪之听来心底却是十分高兴的,赶紧说道:“这样甚好,这样甚好。也不负我在皇上、在钟离师傅面前几次为温小姐开脱。温小姐既然不愿再当这个圣女了,皇上也早有口谕说要免去温小姐的罪过,那我这就上表,求皇上颁下明旨……” “不,不用了。”温灵娇道,“我之前是实心信仰天尊,现在这番意思也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信仰’二字,本来就是一念之灵的事情,又何须皇帝一纸文书来确信呢?” 秋仪之听了温灵娇这话,脸上顿时一臊,忙作揖道:“温小姐这话,真叫在下无地自容,看来在下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不过在下虽没有小姐这样的清高,却也做不出寻常邀功请赏的事情来。小姐兄长的去向、贵教骨干的情况,我是不会向小姐逼问的,还请温小姐放心。” 温灵娇听了,心中一阵激动,也向秋仪之行了个礼,说道:“那就承蒙公子成全了。” 他们两人一个作揖、一个蹲福,正好似新人成亲时候的“夫妻对拜”,羞得这两人脸上同时一红,赶紧起身,却都是浑身上下的不自在,两只手无论垂放在哪里都显得极为别扭。 正在这时,一只麻雀从香樟树参天的树冠之中飞下,掠着地面飞过秋仪之身前,欢快地鸣叫了几声,拍拍翅膀便又一飞冲天,消失在湛蓝无暇的天空之中。 秋仪之见了忽然触景生情,说道:“温小姐现在脱教而出,无论身心都如同燕雀一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今海阔天空,真让在下欣羡无比啊!” 温灵娇微微笑道:“公子何须如此?以公子的大才,既然不愿做官,这区区山阴县的七品县令也自然不在公子眼里,何不脱身而去,云游四海,也是平生一大快事呢!我情愿……情愿伴随在公子左右,纵情山水之间,困了乏了便选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或是在海外孤岛之上隐居起来,自耕自织,也是别有情趣。” 秋仪之听了温灵娇这话,心底已是十二分的心动了。 他当年在广阳城中初会温灵娇便已被她天仙一般的举止所打动,之后虽有分离,却始终魂牵梦萦不能有片刻忘怀。此刻温灵娇分明是在邀请秋仪之共度余生,又怎能不让他心花怒放呢? 秋仪之看着温灵娇平静得犹如一波碧水的面庞,几乎立即就要答应下来,却又用尽全身的气力长叹一声,说道:“在下又何尝不想就此挂印而去呢?实在是受皇恩深重,难以拂袖南山啊!” “当今皇上本是个边塞的藩王,今日能在紫禁城面南背北,至少有一半功劳在公子身上。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若没有公子当初视死如归的解救,说不定皇上当初就已死在刑部天牢里头了。公子为皇上立下了这么大功劳,难道还不足以报恩么?”温灵娇说道。 秋仪之又复叹息一声:“不止是皇上,还有钟离师傅、我三哥,大哥、二哥也是一样,他们同我都有恩在身,尚未了结。还有我手下这十几二十个弟兄,我若一走了之,他们又何以自处呢?” 温灵娇用力咬咬牙,鼓起平生勇气说道:“公子就不能不顾这些虚名么?只为了……只为了我……”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39 告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温灵娇这份爱意,已是再直白不过了,秋仪之实在是无法拒绝,然而皇帝郑荣对他的养育之恩也是不能轻易辜负的。 于是他思前想后终于说道:“求,求小姐再等些日子,短则一年半载,长不过两三年,待我再为圣上立下大功,一切恩情都报效了皇上,也为手下兄弟谋个出身,到时再同小姐一道隐居山林如何?” 说到这里,秋仪之已是饱含热泪:“这是在下一点点不情之请,还请小姐能够成全!” 温灵娇不是那种刁蛮任性、不通人情之人,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她这个当了十来年的天尊教的圣女是再通晓不过的了——远在江湖如是,高居庙堂更甚,秋仪之身上牵绊甚多,无法轻易脱身也是情理之中,若是他轻言答应下来,反而让人不能信服。 于是温灵娇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答应,我等,我能等!” 温灵娇清亮娇柔的这几个字传到秋仪之耳中,让他顿时高兴得魂飞九霄,立刻拭去还在眼中打转的泪水:“好,我也答应小姐,到时绝不有半点眷恋,不会辜负小姐一番心意!” 秋仪之和温灵娇正说话间,却见一人从远处飞奔过来,跑到秋仪之跟前方才停了,拱手行了个礼,说道:“大人原来在这里赏花,让小人一番好找。” 原来是王老五来了。 秋仪之正满心沉浸在同温灵娇的誓约当中,见这不解风情的王老五打断他们的山盟海誓,虽不能出言呵斥,脸上却没了好面色:“老五,你这急吼吼地过来做什么?急着投胎么?”语气颇为生硬。 王老五心想这秋大人今天早上还给我吃了个糖心包子,怎么现在还没到中午,一巴掌就扇过来了呢?他不知其中关节,自然懵懵懂懂,只好战战兢兢地禀报道:“那个什么,赵头儿叫我过来知会大人一声,说是林先生已将招兵告示写好了贴在城门口,要大人过去看呢!” 这是件耽误不得的大事。 秋仪之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赵哥,就说我一会儿就到。” 他目送着王老五转身跑了下去,又扭头对温灵娇说道:“小姐若是无事,也可随我一同过去瞧瞧热闹。等看过之后,我等再一起用饭不迟。” 温灵娇没有理由反对,说道:“也好,那就请公子前头带路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没几步,温灵娇忽然提高了声音招呼道:“荷儿,你在哪里?” 她话音刚落,边听墙根角落边传来极底的答应声:“来了……”话语之中充满了委屈和幽怨。 过不一会儿,果见荷儿不快不慢地走到近前,两只眼睛旁边一片红晕,显然是刚刚痛哭过。 温灵娇却似没有注意的样子,冷冷地说道:“荷儿,你跟我来吧。” 荷儿也不说话,低着头回屋取了些随身物品,便跟了上来。 秋仪之是个心软的,见荷儿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便对她说道:“荷儿你不要伤心,有些事情,你知道,温小姐也知道,就是在下也多多少少能猜出来一些。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你总要掂量掂量,做人做事,总要凭自己的良心。对不对?” 秋仪之这几句话讲得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然而在荷儿听来却是难得的箴言,让她不住地一边抽泣、一边点头。 三人安步当车,缓缓往城门口走去,果见城门处围了两三百个百姓,正如待哺的雏鸟一般抬头盯着一张两尺见方的告示观看。奈何围观之人大多不认识字,告示虽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们却连一个行字的意思都瞧不明白。 这样凭空看了好半晌,终于有人推举出在城门口摆摊的一个代写书信的老头子,冲他说道:“范老师,你是本县的大秀才了,赶紧给我们念念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吧,好过我们在这里干着急。” 那姓范的老头其实早就等着别人请他念告示,却要搭搭架子,说道:“没空,没空。我在这里给你们念了告示,耽误我做生意,我今天喝西北风吗?” “嗨!范老师这是哪里话。”又有一人说道,“来来来,我们一人凑两文钱,给范老师买碗黄酒喝怎么样?” 众人听了他这号召,齐声答应,不一会儿那挑头之人就收了五六百枚铜钱,放在褡裢里头,又在那范老头面前摇晃了两下,笑道:“范老师,这些铜板够半两银子的,别说是一碗酒了,隔壁酒楼摆上一桌席面都足够了吧?” 范老头听褡裢里头发出令人闻之无比愉悦的声音,已是喜笑颜开:“够了,够了。”伸手就要去接。 那人却是十分机灵,立即将褡裢高高举起,说道:“范老师你先替我们念文书,念完了我自然给你钱。你看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怕我跑了么?” 范老头想想这人也说得在理,答应一声,便眯缝起一双老花眼,将文书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却叹息一声,说道:“我们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啊!人是好人,就是不知哪里凭了个倒霉师爷,这文书写得不伦不类,还不如多出个一两银子,找我来写呢!” 他话音未落,人群之中立即嬉笑成一片,有人说道:“范老师又在胡扯了。我们县爷虽然年轻,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天子门生吧?范老师一辈子也就是个秀才,也好意思批评县爷?” 这句话触到范老头痛处,一张老脸憋得通红,说道:“你们别不信。写文书嘛,当然要文言,要用四六骈文,要讲究合辙押韵,要做到平仄无误,要注意回避圣讳,最好还要用些典故辞藻什么的……你看这份文书写的,好像说书先生一样,难登大雅之堂,难登大雅之堂啊……” 范老头正要接着往下说,围观群众却耐不住性子了,纷纷纭纭地说道:“范老师,我们出了钱还得想法子赚回来,你就快念吧,下午我还得出去做工呢!” “你做工能得几个钱?两文钱,能听私塾老师给你讲堂课么?”语气之中似乎暗含着讥讽。 另一人却说得直白:“听谁的课,也不能听范老师的啊,想一辈子就当个秀才吗?” 说完,人群之中又响起一片嘲笑之声来。 秋仪之远远躲在人群之中,听他们这番哄笑,心中却是别有起伏:去年恩科考试,乃是自己的师傅钟离匡做的主考官,录取进士时候已是格外关心文章之中的真知灼见,对文法修辞并不十分看重,就是偶有词汇之中忘了避讳的,也都遮掩过去算了;然而大汉两百多年文风日益浮夸,已是积习难改,不是靠一次两次科考就能就转过来的——最可怜的就是这个代写书信为生的老秀才,怕是文辞已然不佳、观点也十分驽钝,此生注定与举人无缘了。 秋仪之正思索间,却听方才那领头之人朗声说道:“好了好了,你们大字大字不识一个的,也好意思笑话范老师么?”又对那姓范的说道,“范老师也别甩书包袋了,赶紧念完告示,我们也好做工务农去。” 范老头一张老脸已经红得好似猪肝一样,赶紧接过话茬,答应了两句,便上前一步,照着告示念到: “山阴县的百姓都听了。眼下正是太平盛世,然而不免有山贼水匪,又听说明州来了倭寇,十分凶狠。尔等都是良家百姓,不去招惹别人,别人打上门来,却也不能任由别人来打。因此,本县此次特募乡勇止二百名,也不用你种田、也不用你做工、也不用你经商,专管着保境安民,就能吃一份皇粮。” 秋仪之在一旁听这文书果然十分通俗易懂,让这些目不识丁的小民百姓都能听懂,心中不由得赞叹林叔寒想得周到,却听围观百姓之中有人说道:“还有这样好事?能吃皇粮,我还给周地主做什么长工?” 站在告示前的范老头见说话之人方才也曾出言讥讽过他,便将方才的讥讽一分不减地还给那人道:“想吃皇粮?你也配?听好了,县爷招人也是有条件的:一要人品正直,凡作奸犯科或混迹市集之人一概不用;二要身体强健,凡虚弱或有疾病之人一概不用;三要性情坚毅,凡吃不了苦、耐不住劳的一概不用;四要家中有人照顾,凡是单传或家中独子一概不用。” 人群之中又有人说道:“怎么募几个人当兵,还这么些讲究?能满足这些条件要求的,山阴县里头能有几个?还不如去种田呢!” 范老头听了,笑着说道:“你小子也就种田的命了,听听咱家县爷开出的饷银:每人每月二两银子,行军作战时候翻倍,吃喝都不花钱,斩了敌人首级、立了战功的,另外有赏!” 众人听了已是惊呼成一片——山阴县在江南算是个穷县了,一户温饱之家,老老小小五六个人,一整年的开销也就不过是二两银子上下,现在这位县爷军饷居然开到每月二两银子——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正当人群之中一片寂静,众人都在盘算自己是否足够去挣这份军饷时候,秋仪之却缓缓走到人群当中,朝众人团团一揖,说道:“诸位父老乡亲,下官有礼了!” 众人见了,立即惊呼成一片,有几个反应快的,赶忙跪了下来,口中不停称呼秋仪之的官讳。 秋仪之忙叫众人起来,又笑着说道:“这份告示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本官是诚心招募勇士,这上面列的条件虽然严苛些,但我山阴县好歹也有十万百姓,五万壮丁,就抽不出这两百个人么?” 秋仪之见众人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便说道:“本官说话发自肺腑,若是大家不信,不若本官这就拿点诚意出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0 募兵 - 一代权臣 - 笔讷 说着,秋仪之右手在怀中掏了一会儿,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黄澄澄的玩意儿放在平摊开来的手掌里头,高高举起,说道:“这东西,你们都认得么?” “哇!金子!” “黄金!金元宝!” 人群之中一片骚动。 秋仪之“哼”地一笑:“既然大家都认得此物,便也知道这玩意儿的价值。我就问一声,大家想要么?” 不想要的是傻子! 众人闻言此起彼伏地喊道:“想要!想要!想要!想要!” 秋仪之嘴角一扬:“看来大家都想要。却也不难!你们看那边有棵树,谁要能把它砍断,扛到我脚边来,这锭金元宝,便给了他。”说着,抬起左手向前方一指。 众人好似受了控制一般,齐刷刷朝秋仪之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城墙根那边长了一颗小枣树。枣木质地沉厚,不是能够轻易砍断的,然而这颗枣树却只是汤盏口粗细,只要用了合适的刀具,却也并非拿他全无奈何。 正在众人犹豫之间,忽见一人举手说道:“大人,小人是个打柴的樵夫,能不能试试?” 秋仪之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那个收钱的领头之人,便笑着说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若有本事,自去给我把树砍了,就能过来领赏。” 那人答应一声,将身上装着众人集资来的褡裢取下放在地上,又从褡裢里头取出一把柴刀,对那范老头说道:“范老师,你刚才给我们念过文书了,这里头的铜钱,你自己动手拿好了。” 说罢,他便手提着柴刀,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之下,往那枣树方向走去。 那人不紧不慢走到枣树根前,一手提刀、一手扶住树干轻轻摇曳了几下,又抚摸了一下树皮,似乎有了些信心,便朗声说道:“大人,我这就要动手了!” 他远远瞧见秋仪之点了点头,胆气更壮,挥出柴刀就往那棵枣树离地约有半尺来高的地方砍去。 此人自称是个樵夫,果然没有说谎,砍树动作异常娴熟,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将这棵不大的枣树齐根砍下,扛在肩膀上头,运到秋仪之面前,问道:“大人,树我砍来了,不知大人是要做旗杆还是要扁担?” 秋仪之见此人中等的身材、中等的身高、并不出众的相貌,一眼看去只是个寻常樵夫,说不定第二眼就泯然众人了,却没料到此人居然还有这样的胆略,立时已是对他颇为欣赏。 于是他笑道:“我要这棵树做什么?不过是想试试这山阴县城之中,是不是真有胆识不凡的可造之才在。好了,你找个随意什么地方把树放下,过来领赏吧。” 那人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挠挠头,问道:“大人说的‘随意什么地方’又在哪里?还请大人指出来,我也好把树放下。” 秋仪之听了“哈哈”大笑,一指脚下:“喏,这就是随意什么地方了,你把枣树放下吧。” 秋仪之静待那人将这棵新砍下来的枣树扔在地面上,便伸手将那锭金子塞在他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小子,有点本事。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毫不扭捏地接过金元宝,却因自己的褡裢不在身边,便只好将元宝攥在手中,朝秋仪之抱拳拱手道:“小人叫孟洪。大人张贴在城门口的告示,小人刚才已经听范老师读过了,据说军饷每个月至少也有二两银子,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秋仪之笑道:“当然是真的了!你砍了棵树,我就舍得给你黄金;你给我卖命,我还不舍得给你白银么?怎么?你想到我手下当乡勇么?” 孟洪点头说道:“正是。小人家里人口多,种田砍柴再辛苦,也吃不饱肚子,正想来大人这里赚点钱也好让老娘、孩子吃顿饱饭。” (孟洪——狄青) “好!”秋仪之又复赞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到我手下当兵吃饷,虽然不算什么大志气,倒也没有什么丢人的。不过我的文书你方才也见了,家中独子我是不收的。” 孟洪忙道:“大人放心,大人放心。我还有个十来岁的弟弟,现在在读私塾准备考个功名,顺带着也能照顾老娘;媳妇去年也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白白嫩嫩的,就是吃饭太多……所以我才想着过来当兵,吃这份皇粮啊。” 秋仪之听了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远处赵成孝领着手下两个弟兄往自己这边快步走来,便高声招呼道:“赵哥,你过来,我给你募了个兵了。” 赵成孝听了,快步上前,向秋仪之作了个揖,又扭头将孟洪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问道:“大人,这个小个子,就是你招的兵么?” 孟洪身材不高不矮,然而在高大威武好似黑塔一般的赵成孝身前,便显得有些矮小了。 秋仪之笑道:“赵哥这话说的,打仗又不是晾衣服,要这么高做什么?人矮点,两军对阵时候,箭矢都从头顶上飞过去了,不是正好能够保命么?” 秋仪之话音刚落,众人便嬉笑起来,就连平素颇为严肃的赵成孝也微笑道:“还是大人有见识,这点我怎么就没想出来呢?” 赵成孝又对孟洪说道:“我看你也是条汉子,既然大人说话,便收了你吧,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到县衙这边来报到。不过有话我先说清了,你不要以为是大人亲自招来的,就在我面前装大尾巴鸟,所有事情都得按规矩办!” 未待孟洪答应,秋仪之便道:“对,就是这话没错。新招的兵,同我手下这些老亲兵都是一视同仁,既不欺负、也不偏袒,孟洪你懂了吗?” 孟洪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樵夫,听了秋仪之和赵成孝的话,懵懵懂懂不知如何对答,只一个劲地点头。 秋仪之见他这副憨厚样子,倒也觉得放心:“那好,你凭本事赚了我一两黄金,我也就不再赏你了。回去安顿好母亲孩子,明天就来吧。” 他又扭头对围观众人说道:“本官知道山阴县清苦,这才开了一个月二两银子的军饷,足够你们全家吃饱穿暖的了。可是我这钱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赚的,你们要是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就到这位赵将军这里报名。” 秋仪之话音刚落,人群便炸开了锅,众人立即将赵成孝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不跃跃欲试地举手想要报名。 秋仪之见了这副热闹场面,心里十分高兴,便放心地从人群之中挤了出去,却见温灵娇正远远站在一旁,伸手招呼自己过去。 待秋仪之走进,温灵娇又伸手一指一旁的一座两层茶楼,说道:“公子,林先生和吴小姐正在茶楼上饮茶看景,请你过去呢!” 秋仪之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林叔寒凭栏而立朝自己微笑点头,便也伸手打了个招呼,便请温灵娇一同登楼同林叔寒相会。 林叔寒和吴若非似乎是已来了许久,桌上放着的两碗茶都已被喝空了一半。 温灵娇见了,便吩咐荷儿道:“荷儿,你随身带了今年的新茶么?还不赶紧给几位沏茶去?” 荷儿听了一怔,赶紧答应一声,便快步退了下去。 吴若非是个善于察言观色之人,见荷儿神色同平日不同,便问道:“荷儿姑娘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么?是不是温小姐方才训斥过她了?” 温灵娇委婉一笑,略一颔首道:“荷儿做错了事,自然要惩戒几句了。” 一旁的秋仪之却唯恐他们在这事情上深究下去,便立即打断话题,对林叔寒道:“还是林先生出手不凡。一篇文书明快通俗,让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能看个明明白白,省了我说多少话。我看这次募兵要是顺利完成,林先生当记首功。” 林叔寒倒也不客气,点头道:“古来仓颉造字,就是让人阅读交流的。上古诸子散文用词精炼,不过是当时以刀为笔、以竹为纸,不得已而为之。今人附庸风雅,误解先贤本意,作文非要艰深得旁人看不懂才好,真是无理取闹。” 正说话间,荷儿已捧了一只茶盘,盘上端端正正放了四碗沏好的茶,四平八稳地端到桌上,逐一分到众人面前,朝众人施了个礼,便退后远远地在一边侍立。 林叔寒话说得多了,口中有些干渴,第一个举起茶碗,轻轻揭开碗盖,一股茶叶的清香便从碗里头发散开来,将众人笼罩其中。 吴若非深吸一口茶香,赞叹道:“这是今年的西湖龙井吧?怎么闻着香气,要比我平常喝的要好多了呢?温小姐,你这些茶叶,是从哪里来的?” 温灵娇平时享用的茶叶,都是底下信徒供奉上来的,因信天尊教的人里头不少都是富商,送上来的自然也都是好东西。然而温灵娇自小娇生惯养,只觉得这些东西都是理所当然,却没想过到底是什么来头,自然没法回答吴若非的问题。 倒是林叔寒摇着折扇说道:“若非,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且听我慢慢道来……” 众人都知道林叔寒要掉书包袋,然而他确有真才实学,见识又极广博,不能不让人信服,便屏气凝神听他说道: “好茶多产自山中,只因山上多有雾气氤氲,茶叶吸收雾中精华,自然就好了。而杭州西湖山谷一口古井当中,有棵老茶树自井壁边上盘旋生出,好似一条虬龙。这颗茶树因有古井中泉水的熏陶,时时刻刻从不断了有雾气的氤氲,因此其上所产的茶叶乃是毫无疑问天下最好的。然因此树天下仅有一棵,而且树龄已高,产量稀少,故将此井旁边所产的茶叶,统统称为龙井茶。其色香味虽在寻常茶叶之上,却因处山谷之中,没有山顶雾气环绕,因此便也称不上极品了。” 吴若非恍然大悟道:“莫非我平日里用的,都是这些茶叶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1 生意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笑道:“那是自然。你们楼里头采买之人,都是些没见识的势利眼,只当贵的就是好的罢了……” “那你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吴若非嗔道。 林叔寒“哈哈”笑了两声:“你从未问过,我又何必告诉你。更何况看你们一个个被这种东西陶醉得无以复加,不也十分有趣吗?” 吴若非也是莞尔一笑:“好你个‘半松先生’,原来一直都拿我当笑话看!今日我就罚你给我画一幅龙井图出来,还要配诗,否则今晚就等着饿肚子吧!” 温灵娇见林叔寒和吴若非这番亲昵无比的打情骂俏,心中已是痴了,只恍恍惚惚间听林叔寒继续说道:“至于温小姐现在的这些茶叶,却是懂行之人采买的。若似乎还林某所料不错,当是用龙井原树树枝嫁接,产自西湖边上高山之上的好茶。比之原来那棵老树自然有所不及,却也是人间极品了啊!” 说罢,林叔寒便端起茶碗,深深抿了一口。 众人听他这番介绍,已是垂涎欲滴,便也跟着举起面前茶碗,啜了一口,果真是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秋仪之吝惜地将半口茶咽下肚中,便对林叔寒说道:“林先生,我刚才听了先生这番高论,顿觉茅塞顿开。喝茶也好,做任何事都是一样,总要懂其中三味,才能举一反三,不至于照本宣科,永无长进。” 林叔寒听秋仪之这番道理当然没错,却不知他此话背后又有什么深意,便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听秋仪之说道: “因此在下还有一件事情像求先生去做,然而以先生的学识,未免有些大材小用,却不知如何开口?” “哈哈哈!”林叔寒大笑道,“秋大人真是个会说话之人,明明自称不会开口,这不已经说出口来了么?” 秋仪之也是“哈哈”大笑:“先生是个聪明人,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我新募的这些兵,我想请先生给他们上上课,也不求他们人人都能考上功名,好歹也能识上几个字,省得一辈子当个睁眼瞎。” 林叔寒听了,脸色却一沉道:“大人莫怪林某说话难听,这些人都是些泥腿子粗人,年纪都在十几开外,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我就算想教,他们也未必学得会啊!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武夫,只要听得懂上头命令,知道冲锋陷阵、视死如生就行了,用得着识文断字么?” 秋仪之说道:“林先生是我的知己,我也不妨直言。我手下的人里头,赵成孝及十八个亲兵都是土匪出身,讨逆之役里头立下大功,已封了大大小小的武职,已算是得了正果了。而新募的这些人,怕是没有这样的福分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温灵娇,接着说道:“林先生,还有吴姑娘是知道的,我本无意功名,就是现在当这个芝麻绿豆官,也是被逼无奈,总有一天要归隐山林的。到时候,这新募的两百个人,总要谋条生路,若是跟我一起上山,在下岂不是成了挑起造反的山大王了?” 林叔寒被秋仪之这句话逗得仰天大笑,吴若非也掩着嘴巴不住第微笑,温灵娇却另有一番感慨——她真希望秋仪之所说的“归隐山林”的那天早日归来,那她自己也就能够随着一道隐姓埋名,同心上人一起做一对神仙眷侣。 一旁的林叔寒却说道:“林某虽然自号‘半松先生’,却从未做过什么先生。要是教得不好,大人可别怪我。” 林叔寒有这句话,已算是答应下秋仪之的请求了。 因此秋仪之十分高兴,便道:“林先生这是过谦了。以先生的才学,说不定新募的人里头有那么一个两个心思灵动的,能学到先生些凤毛麟角,到时候出将入相,先生便是他们的座师。别的不说,将来修房建屋,调几个兵士当帮手,还是容易的嘛!” 林叔寒听秋仪之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心中也有些得意,口中却还矜持,说道:“这都谁后话了,倒是眼下……” “眼下怎么了?”秋仪之忙问道。 “眼下这茶水怕是要凉了,我们若还不喝,恐怕就是暴殄天物了!”说着,林叔寒端起茶杯,一面微笑着一面自顾自品尝起来。 秋仪之募兵之事进展得颇为顺利。 一来秋仪之刚刚上任便替杨瑛儿、杨巧儿姐妹伸冤,不惜得罪上峰,已在百姓当中攒下不小的名望;二来募兵伊始,他便重金求贤,用黄金招揽了个樵夫,让大家都知道他言出必行;三来军饷开得实在是十分丰厚,让人无法拒绝。 因此自打募兵文书贴出去三天,山阴县城中大凡适龄男子,都过来报了名,就连临县听到风声的,也都赶了过来。秋仪之因怕收了临县的兵员,同别县的同僚闹出纠纷来,便指定只收本县的壮丁。 饶是如此,短短几天之内,报名之人竟也来了有上万人。 赵成孝因之前没同秋仪之去明州办事,只留在县里养伤,因此精神十分健旺,便鼓足干劲筛选兵源。然而他眼光高,标准严,选到最后,竟只正正好好选了一百九十九名精壮汉子,连同早先秋仪之亲自选定的孟洪,恰好够两百之数。 于是由秋仪之从俸禄之中出钱购买建材,学着皇帝手下爱将韦护的办法,让新募的兵士亲自动手,紧靠着山阴县并不雄大的城墙,建立起一座规模虽不宏大,却也颇具章法的军营来。 秋仪之、赵成孝招募的乡勇,大多是乡间贫苦农民,在家居住的都是些简陋的茅草屋,今日能住进这样新修建的砖瓦房中,已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了,无不感佩莫名。 秋仪之又见购买的建材,在修建完军营之后,还剩下不少,便又叫人在城墙光秃秃的正面城门上,修了一座城楼。这座城楼只做瞭望之用,规模并不很大,只用了两天便已修建成功。 秋仪之在山阴县搞出这么大动静,难免惹人注意,他又是在江南官场上得罪了无数同僚的人,一时之间各种告状弹劾的呈文便如雪片一般送到金陵道府衙门那里。 新来的江南道刺史姓钱名峰,是个户部的老侍郎,六十多岁人了,只因皇帝郑荣和丞相钟离匡一时寻不到妥善之人接任死了的殷承良的位置,这才临时把他推举上来。 这位老刺史大人年事以高,就等着退休致仕了,偏偏被安排到江南道这多事之地来,初来乍到又起了倭寇之乱。虽然绥靖倭寇之事,皇帝已明旨交由将军崔楠提点,然而江南刺史毕竟是主人,单是一点后勤保障事宜,已把他忙得焦头烂额了。 因此,老刺史看见这些弹劾文章,原来是不想理睬的,奈何文章里头罗列的罪名太过吓人,尽是些谋反、谋逆、私豢死士、结交匪徒之类查实了就要千刀万剐的大罪过。 钱大人知道江南道是天下首富之区,万千双眼睛盯着,说不定自己再拖延个几天,就会有哪位巡视的御史写好奏章直送北阙,说自己玩忽职守、故意拖延,有同逆贼狼狈为奸之嫌。 然而这位老钱刺史在朝廷中枢之中,也隐隐约约听说山阴县的秋仪之背景深厚,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得罪的。于是他灵机一动,同手下几个师爷商量一下,只将下面送上来的弹章汇总节略在一起,绝不提出自己半个字的意见,连同原件打包成及膝高的一大捆,便派人送到江南去了。 秋仪之募兵之事,乃是出于皇帝郑荣的主意,下面这些苍蝇麻雀一般的弹劾,皇帝当然不放在眼里。又加之东南沿海倭寇之乱愈演愈烈,正在用人用兵之际,更是不会以此来动摇秋仪之的军心。因此,郑荣只将钱刺史的节略稍稍看了一遍,其余弹章原样封存起来,就连拆都没有拆开。 秋仪之除将练兵事宜交给赵成孝之外,自己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他亲笔写了书信,一封送到北边周慈景那边,另一封则差人去明州送到李直留守在大陆的买办手里。 周慈景这边是知道秋仪之的底细的,见是他皇帝义子亲自送来的书信,便不能置之不理,专门备了重礼,又派了心腹之人,南下山阴县同秋仪之相会。 明州这边,因李直东渡扶桑寻找解药之前,便已向留守买办交代过了,因此这买办接到秋仪之的书信之后,也同样备好了礼物,亲自来山阴县商议事情。 几方到齐之后,秋仪之便请了林叔寒、叫了赵抚义一道,包下县城里最好的一座茶楼,共同商议事情。 其实周慈景早就有意开通海外贸易,只是先前通关的渠道都把持在江南刺史殷承良和岭南王郑贵手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其他海商则大多有走私之嫌,周慈景又自矜皇商的身份,不愿同他们贸易。因此秋仪之这番建议,对周慈景而言,即便称不上雪中送炭,却也是锦上添花。 周慈景此次派来的心腹,当然要承袭大东家的意思,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要组织起周家在江南、湖广,乃至云贵、巴蜀等处的瓷窑、丝坊、酒窖、茶园等产业,通过长江航道,将其中出产的瓷器、丝绸、白酒、茶叶等货物,运送到明州港,用李家的大海船,送到倭国、南洋、吕宋、暹罗以至波斯、大食、大秦等地,好好地大赚一笔。 李直这边也是一样。他因有走私罪名在身,不能深入内地采购货物,只能在明州等沿海港口高价购买商品,进价往往要比产地贵上一两倍。今日有了大富商周慈景直接供货,不仅成本降低了,而且质量更有保证。 然而李直毕竟不在国内,这么重要一笔买卖,那留守的买办不敢轻易自专,犹犹豫豫就是不肯答应下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2 初试锋芒?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就急坏了急性子的秋仪之,好说歹说才让那买办退了一步:这买办回明州之后,立即派快船去倭国请求老船主李直批准,一来一回也就六七天时间;期间他自己开始组织船队,周慈景的货物也可运到明州港口,等老船主的回信一到,便装船启航,算起来也耽误不了时间。 这样的做法,对供货方这面其实是有些风险的,然而由秋仪之从中作保,周慈景这边也多多少少能够放心一些,几经掂量终于答应下来。 周、李两家代表见生意做成,心里十分高兴,粗粗一算光这一单生意,除去关税,两边就能净赚十万两银子。周慈景这边的心腹秉承了东家的意思,要让半分利——也就是五千两白银——给秋仪之;李直这边也应照样办理,然而五千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李家的买办还是做不了主,也需要一并向老船主李直汇报申请。 这几万两的事情,秋仪之心知肚明:以他对李家的恩情,李直肯定毫不犹豫就会答应下来。倒是现下倭寇闹得正凶,周慈景送来的货物或许有被倭人打劫的危险——这点,让秋仪之不免有些忧虑。 李直的买办听了,终于自己做了回主,拍着胸口答应:只要周家的船上、车上插了李家的白鲸旗,倭寇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过来劫掠。 至此,大汉响当当的两个富商——周慈景和李直——终于通过秋仪之这个纽扣联系在了一起。 秋仪之心想今后每个月光是这两家的抽头就有少说上万两银子,心中喜不自胜,却又想到乡勇刚刚成军尚无称手的兵刃,便叫李直的买办物色些精良倭刀,抽空派人送到山阴县城里来。 私自买卖兵刃在大汉是一条逆罪,抓住之后若是上官穷纠起来是要杀头的。这在别人眼中是桩极有风险的买卖,在做惯了走私生意的李直的买办眼中倒反而是件小事——那买办思索了一下,又同秋仪之对了个数字,便满口答应下来。 至此,这桩大买卖已被秋仪之做成,然而他现在正在用钱时候,生意拖不得一天两天,便让赵抚义不要再在山阴县城当中耽搁,这就跟着李直留下的买办,回明州去主持负责居间事务。 秋仪之对赵抚义还不放心,本来有意派个人在他身边,名为辅助、实为监视,然而他眼下身边正没有识文断字又懂得经济之人可用,便教赵抚义留下家小在山阴县城之中居住,实际上便是将其作为人质扣押在自己这里。 赵抚义对秋仪之畏惧已极,当然不敢反对,只好答应下来,同一双儿女惜别之后,便赶赴明州去了。 却说李直那买办虽然没有担当,做事倒也还算麻利,刚到明州便派了轻小快船去倭国送信,又张罗了两百多口倭国来的好刀,派人送到山阴去了。 秋仪之收了倭刀,见这批兵器虽比不上赵成孝等人手中的渤海宝刀,然而钢火比之寻常地方节度军手上的刀剑已是胜过不止一筹,便分发了下去。 与此同时,秋仪之为把手下这两百个乡勇,按照老幽燕道军队的制式训练,专程写信,向驻守在衢州的将军崔楠调用劲弩、盾甲各一百套,用以编练弩兵及“当矢营”兵士。 军中调用兵器是一桩大事,更何况调用的还是这样的专用器具。看守武库的将佐虽是老幽燕道军中出身,知道秋仪之这位“义殿下”的来历,却也不敢自专,收到书信之后便立即转到将军崔楠那边去了。 此时崔楠接了皇帝郑荣的圣旨,已离开衢州,选在杭州设立行辕,主持江南道抗倭事宜。 秋仪之的书信辗转送到他手上时候,已又过了三四天。 崔楠是知道秋仪之身份的人,也同样清楚他在皇帝郑荣那边的地位,想也不想便批准了,传人直接去衢州大营调出装备送往山阴县。 又说当今皇上郑荣麾下有两员干将,一是左将军崔楠、二是右将军韦护。其中崔楠步卒出身,沉默寡言,善于进攻;韦护将门世家,口若悬河,精于防守。这两人在幽燕道时,就跟着郑荣北击突厥,立下赫赫战功,讨逆之役中又建新功,已做到武将之中顶级的职衔,只在“天下第一名将”的戴鸾翔之下。 这两员名将如今各领一军,一个守在江南、一个守在在云贵,要的就是将素有不臣之心的岭南王郑贵堵死在岭南一隅,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另行处置。 然而眼下江南道倭寇之乱纷起,江南道节度军又无力平叛,崔楠便奉旨,就近坐镇指挥平叛事宜。 然而若是由善于防守的将军韦护指挥,他自能将整个东南沿海守备得仿佛铁桶一般,先断绝倭寇进犯的通道,再从容收拾已深入江南的倭寇。 然而崔楠以进攻见长,虽遇到倭寇不论其人多人寡,总能战而胜之,然而他不善于步步为营,又无法将衢州全部兵力抽调出来,倭寇竟是越打越多,逐步陷入属下军队疲于奔命、愈战愈疲的状态。 崔楠刚刚批准了秋仪之要领取装备的文书,便传来战报:说是大股倭寇,总数在三千人左右,被岭南王郑贵驱赶北上,克日就要进入江南道境内,必须及时弹压。又有战报说:原本渗透入江南腹地的零星倭寇也已聚集起来,人数在五百人以上,已经逐步杀向金陵。 这两条军情都不是能够忽视的,然而两处地方相隔甚远,崔楠自揣手中兵力有限,若是将其一分为二,便难以对进犯的倭寇形成绝对优势,即便能够对阵取胜,也将是一场血战。 崔楠虽精于进攻,用兵却十分谨慎,非深思熟虑之后不能会行动。 他思前想后、左右衡量——同岭南道交界之处的倭寇人多势众,一带又都是山地丘陵,若不在第一时间就将其围而歼之,恐怕倭寇就要大量渗透进入江南;而金陵城是大汉在南方的中心,素有“陪都”之称,若被倭寇攻入,势必天下震动,也不能等闲视之。 崔楠所良久,终于拿定主意:岭南来的倭寇乃是主力,更为了防着岭南王趁乱闹出别的动静来,因此必须由自己亲自领军,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将其彻底歼灭。 至于南京那边么,崔楠灵机一动,叫过军中书办,自己口述了一道命令。 崔楠的这个书办,乃是江南本地一个举人,行文倒也甚快,一边听崔楠说,一边笔走龙蛇,写了一份命令下来:“着山阴知县秋仪之,即刻领军赴金陵剿寇,须凭坚城固守,不可轻易出击,待本将凯旋之后,再会同攻击。若违军令,定斩不饶!” 崔楠接过这份墨迹未干军令,看了看,想也不想就扯碎扔了,让书办按照自己的原话,重新拟一道军令: “请山阴县秋大人即领军赴金陵抵御倭寇,一切均可便宜行事,建议大人以金陵高墙为依托,先守而后攻,待末将歼灭顽匪之后,自同大人会猎于城下。” 那书办将这份重新拟好的文书送到崔楠面前,却是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位位高权重的将军,问道:“崔将军,军令嘛,一向都讲究明确严厉,何必要写得这样客气?一个小小的县令,将军一伸手就,就好像蚂蚁似的捏死了他。” “放屁!你懂什么?”崔楠立即骂道,“原样封好,送到山阴县去。” 崔楠少言寡语,然而一出口便是斩钉截铁,那书办只好照办。 崔楠传递军令用的都是六百里加急快马,因此他这道行文极为客气的军令,只用了短短一天,就已送到秋仪之手中。 此时秋仪之手下乡勇虽因专用装备没有到齐,因此也只能练习些基础武艺。 特别是秋仪之特地请了尉迟霁明,让她创立一套适合普通兵士使用的刀法。尉迟霁明武功以飘逸灵活见长,初创的一套刀法也是如此,显得花巧有余而实用不足。 秋仪之也是见过世面之人,看了几次就知道这套刀法不适合在军中广为推广,便要尉迟霁明加以修改。 尉迟霁明对这件事情本就意兴阑珊,又听秋仪之对自己辛苦创下的刀法还颇有不满,便犯了小孩脾气,索性撂下挑子不干了。 还是吴若非一张嘴巴甚甜,好说歹说才将尉迟霁明劝了回来。于是尉迟霁明也不再用什么奇巧招式,只将他们尉迟家一套入门拳法稍微修改一下,改成一套再简单不过的刀法,便交了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套直来直往的刀法,居然效果极佳。不仅招式威力颇具可观之处,又贵在学习起来十分方便,以至于秋仪之新招来的兵士,不废什么功夫就已练得纯熟。 此外,林叔寒也摆出难得的好耐性,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连同新招的两百个乡勇和秋仪之原本的十八个亲兵一起,从头识文断字。 这些新老兵士,都是目不识丁的泥腿子,教他们认三个字,要比让他们挑一缸水还要难。 然而林叔寒严厉异常,凡是识不满今日规定汉字的,除要挨一顿手心之外,还得留堂补课,直到识满过关为止。可一留堂,就要耽误休息操练时间,少睡一刻半刻的午觉是小事,若是操练迟到了,领头的赵成孝可不管你是何原因,拉起来又是一顿板子。 不少兵士被这样的两头板子打得疲了,几次想脱队而出,偏偏秋仪之军饷给得丰厚,出了军营大门,便再也赚不到这份银子了。他们无奈之间,只能看在钱的份上,勉强支撑下来。 这样软硬兼施之下,原本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竟在短短不到半个月时间里头,练得颇具战斗力。 因此秋仪之接到军令时候,也是颇为兴奋,心想:“自己从崔楠那边调的巨盾、劲弩尚未到达,自然也没法联系老幽燕军队的专用战术,军队还算不上真正成军。然而经过这些日子的苦练,这两百来人的战斗力也是今非昔比,或许正好可以拿倭寇来试一试锋芒?”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3 心里话 - 一代权臣 - 笔讷 于是秋仪之便传令赵成孝,立即在军营之前击响战鼓,集结全军。 赵成孝得令,立即穿戴齐整,快步跑出山阴县城,亲自举起鼓槌,在将军营之外的战鼓擂得震天一般响亮。 军中将士听得鼓声,虽不知营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都想起“闻鼓而前、闻金而退”的最基本的军令,慌忙放下手中事情,将战衣战刀穿戴齐整,从军营之内鱼贯而出,按照平日里训练好了的队列顺序,在城门口排好了整整齐齐的四排五列队伍。 赵成孝是这群乡勇训练的总负责人,见他们集中得也算是干净利落,心中十分欣喜,脸上却不动神色,静静站在众军面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等了不到转眼功夫,秋仪之也在其十八个亲兵的护卫之下,从城门里头快步走出,见众军已列队完毕,队列肃然有序、军容威武齐整,确有当年老幽燕道精兵的风采。 因此秋仪之脸上立即绽放出笑容来,刚要说话,却听城墙顶上有人喊道:“看!看!秋大人来了!” 秋仪之忙抬头往上看,原来是城中百姓听到击鼓声音,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都聚集在城墙顶上,赶来看热闹的。 于是秋仪之拱手抱拳,朝百姓团团一揖,说道:“诸位父老乡亲,在下接到上头军令,说是倭寇嚣张,已集结在金陵城下,正要我等领军前去剿灭……” 他话音未落,不知百姓之中何人高声说道:“金陵城出了事情,金陵城里的人应该自己解决,凭什么要我们山阴县出人给他们卖命?” 城墙顶上人群之中立即有人附和:“就是,就是。金陵城里出来的人,一个个鼻孔朝天吸气,眼睛长在头顶上走路,见了我们,一口一个乡下人,现在好了,倒要我们去救了?这是什么道理?” 他这话,显然甚得人心,人群之中又有人纷纷同意。 秋仪之听了,却是一愣。 他从小就在郑荣身边长大。那时的郑荣还不是皇帝,却也是威震一方的幽燕王,甚至在幽燕道有不知皇帝何人者,没有不认识幽燕王的。整个幽燕道军政大权,都在郑荣统属之下,从来都是令行禁止,若是有兵士问出什么“我是邢州的兵,燕州有事,凭什么叫我去”的问题,那可是要被众人笑话的,碰到脾气暴躁些的军官,怕是躲不过去一顿板子。 然而秋仪之现在只是一个流官,手下十八个亲兵尚可,而那新招募的两百个新兵里头,如方才那几个百姓高声质疑的话,他们心里头,未必没有这个念头。 兵危战凶,战场上面要是有片刻犹豫,面前就是不测深渊,更何况存了这样内外有别的想法,到时候一旦战事不利,便会发酵起来,士气也会瞬间崩溃。 于是秋仪之沉思了片刻,又朝城墙上的百姓深深作揖,说道:“诸位能同下官说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那是对下官的信任。既如此,下官自然也不能对诸位有所隐瞒,也有几句心底话,想对诸位说,不知大家想不想听?” 他话音刚落,城墙之上便传来声音:“大人请讲!大人请讲!”闹闹哄哄响成一片。 秋仪之待众人喧哗稍减之后,才朗声说道:“诸位,大家方才的话下官都听见了,这是大家的肺腑之言,也是出于对本家子弟的一片爱护之心。然而,我觉得,不对!”他特意在“不对”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秋仪之扫视了一眼周遭群众,听稀稀拉拉的交头接耳声音也都平息下来,这才继续说道:“方才有位先生说了,我们山阴县的人,不要去管金陵城的事。可大家想想,金陵的事情,就只是金陵的事吗?别的不说,就拿我手下这几个兵来说,他们吃喝用度,从没向本县的父老摊派,用的都是下官做些小生意赚来的钱。那这生意又是如何做的呢?无非就是将金陵出产的货物,卖到国外去,赚点差价而已。因此,若是金陵城要是陷落了,那这刚刚成军的这些兵,就都要遣散了,到时候大家又靠什么来保卫家园呢?” 秋仪之见百姓都沉寂下来,似乎自己方才几句话对他们已经有所触动,便又说道:“其实这里头还有个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想想,倭寇凶狠贪婪,若是将金陵城劫掠了,他们自然也不会知足,便会以为我中国无人,就要四处烧杀抢掠。我山阴县虽然离金陵甚远,却也不算是穷地方,倭寇就能放过了吗?” 秋仪之喘了口气,又说道:“若是倭寇打上门来,我等依旧还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打邻居,你不去帮忙;他打你家,邻居也不来管你。那样就会被外敌各个击破,大家都不能幸免。诸位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见城墙上头看热闹的百姓都已被自己说服,不住地点头,便又转身对那两百个新兵说道:“尔等也是一样。尔等此次出征,并不仅仅是听从本官的军令而已,而是为了保家卫国,献一份自己的力量。尔等每多杀一个倭寇,自己的父母妻小,便小了一分被倭寇袭击杀害的机会。大家想想,自己身上的担子轻吗?敢不用心杀敌吗?” 秋仪之口才甚好,就连饱学鸿儒,往往都能被他说服。他新招的这两百人,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短短几句话之中,已被他说得心服口服,还有几个触动心肠,暗暗落下泪来。 秋仪之见众人心绪已被他鼓动起来,便高呼一声:“我等即将出征,难得别离家乡。来啊,众军向父老磕个头,也算报答养育之恩!” 众军听令,放下手中兵刃,齐齐下跪下城墙方向磕了几个头。 一种悲壮的气氛顿时笼罩住了这座不大的县城,出征将士自不必说,就连城墙上头方才还在插嘴说话的百姓也都默然不语,还有几个儿子、丈夫在军中的妇女已然抽泣起来! 却听秋仪之又是一声令下:“众军起身,出发!” 众军听令,赶紧拾起地上的盾牌倭刀,连眼角的泪水都不敢伸手拭去,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便向前方快速行动。 行军作战的一般事务,秋仪之已全权交托给赵成孝处置,因此他虽下令出发,自己却不跟在队伍之后,却在尉迟霁明的护卫之下,重新折回县城当中,要处理一些留守善后事宜。 他一路直往县衙而来,正好见到许容——此人乃是大殿下郑鑫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耳目——站在县衙旁边,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便伸手叫他过来。 许容见秋仪之召唤,赶紧走到他跟前,作了一揖,口中只说出:“大人”两个字来,却不知还有何话好讲。 秋仪之就站在县衙门口,问道:“许先生,在下奉命远征,你是我手下的书办幕僚,怎么不来送行呢?” 许容听了依旧不知如何应答,只支支吾吾地道着歉。 秋仪之却“哼”地冷笑道:“许先生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到我这偏僻小县来,为我这微末小官当书办,其中暗藏这什么缘故,你知我知,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不过敢问许先生一句,自先生来此,除了清理田产之时略微辛苦些外,在下可有哪里亏待先生的?” 许容一细想,秋仪之这话问得还真有几分道理——自打自己来了山阴县,除了秋仪之对自己爱答不理之外,还真是从来没有为难作践过,幕酬也从不亏钱,比之前自己在大殿下王府里头还多了些。 于是许容摇摇头,说道:“大人对我甚好,从来没有亏待过学生。” “这就好。”秋仪之沉思片刻,斟字酌句道,“在下看先生整理出来的本县田产情况,堪称细致清晰,可见先生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大殿下同我之间的恩怨,自然由我等之间处置。所谓‘神仙下棋,凡人不得私语’。先生大好的前程、大好的才华,可不要卷入是是非非之中,凭白耽误了吧!”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之中带了几分劝解,带了几分警告,又似乎处处都在为许容考虑,一时之间说得他连连点头。 于是秋仪之便道:“在下也是在皇上、在几位殿下身边做过事的,知道其中的难处,许先生既然重任在身,自然可以照办。不过先生既是我的书办,我也有件事情,需要请先生去做。” 许容听了一愣,想来必是这个刁钻犀利的小小县令,又要将自己支使出去做什么苦差事了。然而自己现在正仰人鼻息,只好点头道:“大人客气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好了。” 秋仪之不动神色地看了许容一眼:“许先生也知道,在下奉命前往金陵剿灭倭寇,县中空虚。因此还请许先生暂领县衙大印,替我主持县中政务,如何?” 许容听了眼睛一亮:秋仪之这番安排,不就等于是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当中,山阴县的大权交由自己了么? 他不免有些疑惑——这个秋仪之明知自己是被派来监视他的,为何又将这样重要的权力交由自己呢?这也实在是太过大胆了些吧? 可他却又不免有些感动。 许容那在旁人看来荣耀无比的进士功名,在京城之中却毫不起眼,混了十几年不过是个前程如萤火一般的小小京官。他不甘心就此空熬资历虚度一生,便舍弃官位不要,投入大殿下郑鑫门下,想要借此出人头地。然而郑鑫府中名士也是极多,自己入府以后也丝毫不能发迹,这才被远远打发到江南做这见不得人的差事。 许容在京城里头见惯了那些平素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们,一个个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即便是最温情的寒暄,也要防着对面是不是口蜜腹剑;就算是再友善的面孔,也害怕对面是不是笑里藏刀;哪怕是最及时的安慰,也唯恐对面是不是兔死狐悲——这样十几年尔虞我诈、隔岸观火、落井下石的政治生活,已将许容初入官场时候那种充满理想的意气风发消磨殆尽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4 金陵城外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如今,分明是自己对头的这个秋仪之,不管是好是坏,却是对自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又要将全县大权交由自己掌握——虽绝不是对自己的信任,却也应了“君子坦荡荡”的语录。 这让在京城官场之中沉浮多年的许容不能不有所触动。 他努力抑制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故作镇静地问道:“大人,我有话也明说了,大人将全县重任交托在我的手上,难道就不担心么?” 秋仪之放声大笑:“这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山阴县令,你当时京兆尹了?就算你有了二心,又能掀起什么浪来?挑旗造反?我现在已将县中所有兵马都带在身边,若是你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举,我正好借这个由头灭了你。” 这又是一句老实话,让许容听来不安之中,又有了三分放心。 却听秋仪之又说道:“不过许先生自己也要考虑考虑清楚。以大殿下的权势,想要对付在下,还要暗中用计,不敢明来明往。可见在下也绝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许先生轻举妄动之前,可要考虑考虑清楚了。” 许容当初被郑鑫派来监视秋仪之之前,也曾与这位大殿下说过话。从寥寥数语之间,许容也隐隐约约间觉得郑鑫对这个秋仪之颇有几分忌惮。他当时还想不通,以堂堂大殿下的权势,对付一个小小县令,何必要如此处心积虑,不是找个由头随手就处置了么? 今日听了秋仪之这番话,终于恍然大悟。 他许容也不是什么笨人,已是猜出其中的厉害——这两个人,随便哪个都是抬起脚面都比自己脑袋高的人,竟是一个都得罪不起。 然而他转念一想:眼下大殿下权势虽大,却也到不了一手遮天的程度,另外两位皇子殿下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关键是皇上圣心未定,尚未确定立储何人?说不定这个秋仪之就是手里捏了大殿下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这才有恃无恐的呢! 想到这里许容已是下定了决心,朝秋仪之一揖到底:“大人既然对学生坦诚相待,学生自然也就不会对大人口是心非。别的我不敢说,至少大人这几日交给我的这个山阴县,学生定当勉力治之。若大人回来之后,见一民不安、一地不稼,自可拿我发落。” 许容口中说得虽然堂皇,心中却另有算盘:大殿下那边自然是要交代的;可是攀上秋仪之这条线,也未必就有什么坏处,所谓两面投资、两处得利是也。 秋仪之对此却是无可无不可,缘由他方才已经说了,小小一个山阴县,对他而言确实没什么打紧——他秋仪之要的只是一个名分而已,只要朝廷中枢还认他这个县令,他现在手里有兵有将,小小山阴一县实际控制在何人手里实在是件不要紧的事情。 然而许容能有这样一番表态,秋仪之还是很高兴的,笑着勉励了几句,便招呼尉迟霁明一道进府,将随身细软用品仔仔细细打理一番之后,便又出县衙追大队人马去了。 可是他还未出得城门,却被温灵娇拦住了。 只见温灵娇骑在自己那匹极骏美的白马之上,向秋仪之略略作揖道:“公子出征,小女子也想鞍前马后效劳,不知公子能否同意……” 温灵娇这话,秋仪之当然是求之不得了,赶紧答应道:“好,好,好。这是在下的荣幸,不过兵凶战危,还请小姐能够听我将令行事,否则难免有些危险。” 秋仪之口上这么说,心中却想:当初自己和温灵娇单枪匹马深入敌人据点,虽遇危险,却也能够全身而退;现在自己手上有绝对忠于自己的两百精兵,同对手又是堂堂正正、明来明往的两军对敌,单单保护一个温灵娇又有什么困难的? 温灵娇却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全凭公子主张。” 秋仪之听了这话,心都要化了,赶忙定了定神,说道:“那好,队伍怕是走远了,我们也赶紧出发吧。”说着,一抖手中缰绳,便让胯下汗血宝马缓缓向前走去。 温灵娇也随着催动马匹,跟在秋仪之马后,往城门外走去。荷儿则一声不吭,携带了温灵娇平时常用之物,骑了头健驴远远跟在几人身后。 秋仪之所部训练颇有章法,一路所行甚快,大队人马走了六天,便已到了金陵城的外围。 金陵乃是天下最为繁华的所在,城里自不必说,就是城外也鳞次栉比地修建了无数星罗棋布的茶楼酒肆,各地往来客商未及进城的,往往就在城外休憩。久而久之,金陵城外比之寻常城池,要更加热闹。 可是如今,往来商贾都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座座高楼广厦空落落矗立在地面之上,显出一番诡异的萧条空寂来。就连城外的乡村也变得异常荒凉——现在已快到了秋收之时,田中却罕见有打理田土的农民,水稻也都长得稀稀拉拉,怕是今年秋天歉收已成定局。 秋仪之心中明白,造成这样的情况,全因倭寇袭扰而起,若是任由倭乱猖獗下去,恐怕江南道这天下首富之区,便要成为一片焦土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赶紧催动人马,兼程往金陵城赶去。 接近城墙底下,金陵城这才有了些生气,路上人马也渐渐增多起来。然而这些人,并非往来的客商或是进城办事的百姓,而都是奉命聚集到金陵抵抗倭寇的兵士——见他们服色,有的穿了统一地方节度军的衣装,还有不少衣着各不相同,显见也是附近州县来的乡勇团练。 秋仪之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统领人数只有两百的小股兵士的小头目,没有统领全局之权,无论行军作战还是驻扎补给,都必须听命于上峰——也就是现在的江南道刺史和节度使的指挥。 于是秋仪之便选了一处空地,令手下将士就地休息,且必须恪守军纪,不能四处游荡,这才派了赵成孝去附近打探情况,最好问明援军应当听何人指挥调遣。 谁知赵成孝一去不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却说:“这边并没有人统一提点,大家又奉了左将军崔楠的将令,不敢轻易撤军,因此只好滞留在这金陵城下。” 秋仪之听了,立即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大敌当前,倭人虽然人数不多,然而战斗力却非比寻常,正在协力抗敌时候,众军岂可如一盘散沙般散落于城下?更何况众军无人统一指挥,也必然无人统一约束,军纪不严必然袭扰百姓,反倒起了反作用。 于是秋仪之同林叔寒商量了一下,便亲手写了一份请柬,又照抄了十几份,要赵成孝寻找各军将领,一道过来商议军务。 赵成孝办事利索,领命之后不过片刻功夫便请了八九个将领——大多是千总、百户职衔,只有一两个带了中郎将的盔缨——到秋仪之跟前议事。 秋仪之初来乍到,要先听听情况,便请诸将各自通报情况。 原来这群人也是接了崔楠的命令,因路程较近,早三两天便已到了金陵城下。然而江南道刺史钱峰、节度使刘庆,却以各地军队军纪不佳,唯恐骚扰百姓为由,禁止军队入城休整。 秋仪之见现在聚集在金陵城下的这群杂牌军,果然是乱乱哄哄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与其说是官军,不若说是土匪乱民还更像一些。 于是秋仪之笑道:“我看诸位为求方便,驻军时候多有强占民居的,百姓不堪其扰,大多已经逃散了。钱刺史守牧有责,害怕官军袭扰百姓,这事也不能怪他。我看不如这样,大家都从民居里头退出来,城下现在空地有的是,足够我们结下营盘,让钱大人看看我们的军纪,也好放心让我们进去。” 秋仪之在当初在山阴县城之中,仅凭二十人便抵挡住了上万官军的围攻,之后不仅自己没事,还惹得一手遮天的老刺史殷承良人头连同乌纱帽一同落地。他这番“壮举”在江南武将之中极负盛名,他这几句话也是有理有据,让众军官不能不心悦诚服地答应下来。 却听一个中郎将服色的军官拱手道:“进不进城那是小事,关键还是补给。末将带来的粮草水米不多,若再得不到补充,恐怕军纪再难约束,麾下将士便只好向百姓们‘暂借’了……” 所谓“暂借”不过是“劫掠”的文雅称呼罢了。 秋仪之听了他的话,眉头为之一紧——在他心里“补给是小事,关键却是进城”,金陵城外虽说是郊野,却也都依墙兴建了无数房屋,没有大片空地便不利于官军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反倒是到处都是的狭窄漫长的街道,正好让单兵作战能力强悍的倭寇站了先机,一旦动起手来…… 此外,补给之事却也不能忽视——秋仪之原以为金陵乃是繁华所在,因此只带了五千两白银,想着一切供给都能就地购买,因而随军所携的粮草并不十分多;若是再将自己堵在金陵城外,那他携带的银两也无处可用,手下兵士便将陷入断绝粮草的绝境。 于是秋仪之又同林叔寒商议了一下,便对聚集于此的军官团团一揖道:“我等是奉命前来剿灭倭寇的,不是在此吃苦受罪的。钱大人是翰林出身,饱读经史,想必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是一时不通军务不知我等的难处罢了。我等何不这就进城去,向其表明心迹,钱大人自然别有安排。” 他话音刚落,却听一个千总上前半步,抖抖索索地说道:“不瞒大人说,在下等位卑职小,恐怕不便面见上峰,更不敢和刺史大人、节度将军当面争辩,还请……” 秋仪之见他一副窝囊样,却也无可奈何:“那好,有几位将军留守在这里,约束一下军队也是好的。”他一指赵成孝道,“这位赵将军能征惯战,颇通兵略,还请诸位能够暂时听他节制。”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5 刺史和节度使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众将都点头同意,便又对其中两员中郎将说道:“这两位将军品级甚高,可否跟我一同进城去面见刺史大人?” 这两员将领心中原想拒绝,可秋仪之点名要自己去,却也不敢不给他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跟在秋仪之和林叔寒之后几步,往金陵城方向走去。 行至金陵城下,果然见一扇丈许宽阔的大门紧闭起来,门前守卫的军士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将秋仪之等人近前,便有一人上前制止道:“奉刺史及节度使大人严令,非原金陵节度军一概不能入城,违令者斩。” 秋仪之睨了这军官一眼,见他巴掌大一张小脸之上,长了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鼻子、嘴巴都甚小,偏偏留了一部络腮胡子,显得十分可笑,心中不免有些轻慢,便道:“你可看清楚了,在下可不是军官,乃是山阴县令,总能进城了吧?” “山阴县令……你就是秋仪之……秋县爷?”那军官惊道。 秋仪之答道:“秋仪之就是在下。既然将军认得下官,那就放我进城去面见刺史大人吧。” 原来是秋仪之先前闹出这么大风波来,江南文武官员即便未见其面,总也颇闻其名。 那军官听果然是秋仪之,便知此人颇难对付,又想到自己领到的命令确实只提及军士不能进城,未曾包含其他文官在内,便壮着胆子说道:“既然如此,那大人就请进吧。”说罢,向后一挥手,他身后军士便立即让出了一条通道,城门也随之打开一条只容一人进出的缝隙。 秋仪之朝身后林叔寒及另两位中郎将使了个眼色,便通过守军之中让出的通道,快步向前走去。其余三人得到暗示,也赶紧跟了上去。 谁知那军官见林叔寒等人也要进城,连忙伸手拦住,问道:“不是秋大人一人进城么?怎么这几位也一起跟着?” 秋仪之面无表情地扭头说道:“这位林先生是我的师爷,是要随时参赞的。至于这两位,他们也都是将军,在下想要同刺史大人商议的事情,便与这两位有莫大关系。怎么?他们不能进城么?” 那小脸将军挠了挠脑袋,说道:“林师爷进城可以,至于这两位将军么?刺史大人严令军兵不能放进去一个,还请这两位将军就在城下等候可好?” 秋仪之狞笑一声:“要是在下硬要带这两位进城呢?” 那军官早知道这秋仪之不好对付,就连在江南说一不二的殷承良都被他挑下马来,便赶紧换了副谄媚的笑容,说道:“大人是手眼通天的人,就别难为小的了。” 秋仪之却道:“你知道我的本事就好,不要以卵击石。”说着,又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便领着其余三人继续向城内走去。 那军官见了,立时着了慌,伸出左手就将秋仪之等人拦住,右手却已是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佩刀刀柄之上。 秋仪之眼角瞥到这个细节,立即抓住不放,冷笑一声道:“哼,你想做什么?想拔刀么?想杀了我等么?你不要忘了,我们头上也是有乌纱帽在的,你若是敢谋杀朝廷命官,就等着株连九族吧!还指望着刺史大人、节度使大人来保你?做梦!” 他见那军官听了自己的话,眼神有些发虚,便火上添油道:“我看你要是胆敢动手,怕还等不得朝廷处置,我们手下现在有七八千人驻守在外,听到主将被杀,立即就要反将起来,将你,还有你手下这几个人统统斩成肉泥!” 那军官听了这话,已被吓得浑身僵硬,右手不住地颤抖,却忘了将手从刀柄上放下。 秋仪之还当他依旧不想放自己这群人进城,便又高声断喝一声:“给我让开!” 那军官显然是被吓了一跳,立即往后一退,一不留神左脚后跟绊在一块断砖上头,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显得十分狼狈。 秋仪之见了,暗自轻蔑地一笑,随即一甩衣袖,大步向金陵城内走去。他身后林叔寒和其余两个中郎将,也都亦步亦趋跟着进了城。 一入城墙,金陵城便是另一个世界。 城内丝毫没有城外那副风声鹤唳、杂乱无章的场面,反而因这几日关防得严谨,因此显得比寻常时候更加干净有序了些。原来是由于金陵城紧靠长江,陆路通道虽因倭寇袭扰暂时封闭,城中仍旧可以依靠水路同外边互通有无,竟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倭寇的影响。 见到这番情形,秋仪之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新任江南道刺史的钱峰,为何始终紧闭城门,不放援军入城了——倭寇没有攻坚手段,只须将其拒之于城外,便能保得金陵一隅安全。 然而这种缩头乌龟一般的打算,秋仪之自然是十分不屑的,他丝毫没有停步,沿着金陵城中宽阔平坦的青石大道,便直趋江南道府衙门前,通报了姓名、递上了名帖,便叫看门兵丁进去禀报。 钱峰的前任的殷承良不爱在衙门办公,反而选到一处叫“青崖观”的道观里头见人办事。钱峰初来乍到,还没有殷承良这样的派头,又逢倭寇入境的大事,便老老实实镇守在衙门之中。 钱峰是个老京官,消息要比殷承良灵通些,略略听说过这个秋仪之是在当朝宰相和几位皇子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因此他听到守门兵丁通报,惊讶之余便命兵丁赶紧去请秋仪之进来,自己则亲自从府衙正堂里头走出几步,在外恭候秋仪之到来。 秋仪之并不认识钱峰,只远远瞧见一名官员浑身上下都穿了一丝不苟的三品服色,料想金陵城中除了刺史以外,再无这样品级的高官,便快步上前,朝钱峰深深一揖,说道:“属下山阴县令秋仪之,现奉左将军崔楠将令,前来支援金陵,扫清周边倭寇,特来向刺史大人报到。” 钱峰见秋仪之没有朝自己跪拜,当时就有些不高兴,勉强挤出笑容,说道:“秋大人虽是进士出身,然而深通兵略、名声在外,本官到任不到一个月,就已听说了。有秋大人前来助战,倭寇必然望风披靡。” 秋仪之答道:“下官曾同倭寇交手过几次,知道其虽为化外之民,然而战力颇强,不可稍存轻慢之心,否则难免被其以少胜多、各个击破。”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就拿现在来说吧,赶来助战的各地官军和乡勇团练,统统住在城外且没有军饷补给,不但会袭扰百姓,而且也会让这些兵士有了内外有别之心,作战起来就不会用命,战力士气便也会大打折扣。因此,还请大人能够传令下去,让城外兵士进城修整,也好全力作战。” 钱峰原本就因秋仪之礼数有缺而有些不满,又听他耳提面命了这么好一番话,心中更是十分不快,便道:“这个么……本官也是考虑过的。就怕外边军士一下涌进城来,军纪不佳,将金陵城闹个天翻地覆,恐怕也是难以收拾吧?” 钱峰一边说,一边走回大堂,在堂上几案后头坐了下来。 秋仪之只好跟着钱峰进了府衙正堂,站在堂上说道:“刺史大人请看,这两位就是城外统率官军的中郎将,刺史大人若不放心,可同他们二人立下军令状,若真有袭扰百姓之事,自可依军法处置。” 钱峰听了冷笑一声:“哼!军法处置?之前那些兵袭扰百姓的事情做得还少么?若真的按军法处置,秋大人身后这两员将军的脑袋,说不定已吊在我金陵城头风干了呢!” 秋仪之忙道:“刺史大人说的是。在下进城之前,也见城外援军军纪不佳。后同几位将军商议过之后,各地兵士都已退出民居,在空地上设立营帐,纪律已经井然。大人若是不信,自可登城去望。” 钱峰闻言,沉着脸盯着秋仪之身后两员将领问道:“确实是这样么?” 钱峰虽不如之前殷承良那样威严,然而头上乌纱、身上官袍却也足够吓人,他这一眼,愣是将两员中郎将瞪得哑口无言,隔了半晌,其中一个胆子略大些的这才拱手道:“是……是……” 钱峰打从心眼里不想放城外兵士入城修整,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本官是读书人出身,手无缚鸡之力,不懂军事。城内城外部队,统一由节度使刘将军提点,进城之事诸位不如找他商议好了。” 说罢,钱峰便高声招呼道:“来人呐,请节度使刘将军!” 不一会儿,便听得正堂之外传来高声呵斥声音:“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硬闯金陵城?不知道守门的是我的侄子么?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秋仪之料想说话之人便是节度使刘庆,然而以大汉以文制武的惯例,武将见到同级文官时候,都好像下属见到上级一般,战战兢兢好似小媳妇。却不料这个刘节度竟会如此托大无礼,也不知他为何会这样有恃无恐。 方才高声说话之人果然就是节度使刘庆,他大步流星走上正堂,目不斜视地朝堂上高坐着的钱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便扯着嗓子几乎是喊叫道:“钱大人,据说有人硬闯金陵,也太不把我们放眼里了!” 说着,他头也不回,伸出大拇指朝身后秋仪之等人的方向指指,又大声问道:“是不是就这几个小子?看老子怎么给他们扒皮抽筋!” 却听秋仪之在他身后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刘节度、刘将军,你还认得我吗?” 刘庆听这声音甚是耳熟,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连忙回头,却被吓了一跳,口中不由自主地叫道:“义……义……义殿……” 原来这刘庆当年在郑荣幽燕王府里头当个王府护卫的小头目,讨逆之役里头立了战功,一步步升到将军位置上。后来因为江南道原节度使史长捷卷入腐败窝案之中,被罢官免职,刘庆作为幽燕道出身的老人,又是郑荣身边信得过的,这才被派来接任史长捷的职位。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6 通报通报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是在幽燕王府里头自由出入的人,王府护卫都已混得精熟,刘庆自也不会例外。 只是刘庆从来都在军中当差,官场变化不甚熟悉,直到今日才晓得这位皇上十分看重的螟蛉之子居然身穿七品官服,出现江南道府衙门大堂之上,立即就惊得几乎要跪倒下来。 秋仪之见了,连忙上前一步,在刘庆耳边用小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要跪拜,不要说出我的身份,没有好处。” 刘庆不愧是老幽燕道出来的军官,听了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未及细想便住了口,膝盖也不继续弯曲,顺势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秋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语气还是十分客气。 高坐堂上的钱峰听了却有些奇怪。眼前的这个刘庆自诩是皇上身边的人,平素里对自己就非常倨傲,不知今天吃了什么药,居然跟个七品芝麻官毕恭毕敬起来。 钱峰不愿细想,只想将眼前这道难题赶紧推出去,便对刘庆说道:“钱将军,就是这位秋大人,还有他身后这两位将军,想要领手下军士入城。禁止城外军士进城的事情,钱节度也是同意了的,不知将军有何计议?” 刘庆听了,暗暗骂了句“老狐狸”,抓耳挠腮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 却听身旁的秋仪之说道:“刘节度,听说你也是跟着皇上打过仗的,应当知道部队作战打的是士气,像这样将千辛万苦赶来助战的援军拦阻在城外,你叫我们还怎么提振兵士的士气?” 随着秋仪之进府的两员中郎将,见他一个七品小官,居然敢这样耳提面命地呵斥一个三品将官,无不替他捏了把汗,唯恐刘庆发起火来,抽刀直接就将秋仪之给砍了。 却不料刘庆满脸的羞赧:“这个……这个……能请秋大人借一步么?我有几句话要同大人讲。” 秋仪之沉着脸答道:“我们商量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有什么不能在这堂上说的?你有话,现在就讲。” 刘庆听了,点头道:“那末将就说了哦。末将先请教一声秋大人,按照我朝定制,兵丁能有多少军饷?” “原是每人每月一钱五分银子,后来当今皇上登基以后,开源节流,加到二钱银子,怎么了?”秋仪之说道。 刘庆叹息道:“这二钱银子……不是不够用么!” “怎么就不够用了?兵丁吃的饭食、穿的衣服、住的房屋,都是朝廷供给的,每月二钱银子,满够用的了!” “唉!”刘庆又叹息道,“这话在广阳说得当然是没错了,可是这金陵是六朝金粉之地,兵丁们吃饱穿暖之后总得有个花销吧?二钱银子,也就够每天喝碗茶的呢!更何况这些兵丁都还有家要养,家里头老老少少几张嘴巴全指望着呢……” 秋仪之听了刘庆的话,正要叱责他不好好带兵,成天在铜钱眼里翻跟头,却忽然想起自己募兵之时,便开出了二两银子的饷银,为的就是让手下乡勇足够用军饷养家,作战起来便也再无后顾之忧。 于是秋仪之说道:“你倒也是个爱兵之人……” 刘庆答道:“末将是老幽燕道出身,做不出吃空饷、喝兵血这样的缺德事情。末将赴任之前,就听皇上说江南节度军战力不彰,到任之后才知道皇上圣明,所言半句不差。因此暂时留着老兵不动,先补充新兵,保证兵员足额再说……” 秋仪之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玩,连忙打断道:“谁要听你表功?你在江南整军是好的,可这事同放不放外边援军进城,又有什么关系?” 刘庆听秋仪之言罢,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答道:“末将不是想着兄弟们清苦么,幸好金陵城里头富商巨贾甚多,便串联了几家大商会,让他们出钱给兄弟们加饷,加到每人每月五钱银子,这才勉强让兄弟们混个温饱……”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已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的意思是说,是金陵城里的大商人们,不想让援军进城了咯?” 刘庆似乎松了口气,说道:“大人说的没错。俗话说得好‘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我手里一大半军饷都是大商人出的,总要不能驳了他们面子吧?要是硬放外面人入城,说不定商会就断了下月饷银,我手下弟兄搞不好就哗变了。”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 秋仪之同身旁的林叔寒低声商议了好大一番功夫,还是觉得不能仅凭一时意气,就开门放人入城,从而损了城中财主们的面子,叫刘庆今后日子难过、话难说。 于是秋仪之朝坐在几案后头沉默了许久的此事钱峰说道:“刺史大人,方才听刘节度的话,想来这件事情症结在金陵城各大商会这里。钱刺史乃是此处的父母官,不如由刺史大人出面邀请这些商人,再由在下向其解释?” 钱峰只想快些将秋仪之这个烫手的山芋赶走,却不料他竟想出这么个幺蛾子来。他心里是想断然拒绝的,然而方才看见平日里颇有几分嚣张跋扈的节度使刘庆,都对秋仪之毕恭毕敬,又想起京城里的传言,更加吃不透这个属下小县令的来头。 无奈之下,钱峰只好松口道:“那也好,不过有言在先,本官只管邀请,有什么话,自然由几位去说。” 秋仪之答应一声,又讨来笔墨纸砚,由林叔寒主笔,节度使刘庆罗列金陵城中大商人的名单,不一会儿便将将近二十份请帖草拟完毕。 因钱峰已经答应由自己出面邀请商人议事,秋仪之便也不客气,讨了江南道关防大印,将墨迹淋漓的请帖都盖了印,便叫刘庆立即派人出去送信。 那些商人见是节度使派人送来的请帖,上头又盖了道刺史的印玺,哪里敢不来赴约,赶忙收拾衣装,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俱往道府衙门而来。 按照原来的规矩,请商人到衙门来议事,即便不摆下筵席,总也要沏几碗好茶招待。可是钱峰对秋仪之的事情并不十分支持,别说什么酒菜饭茶,就是椅子都没备下几把来。 不少商人来得略晚了些,只好三五成群站在大堂之外的场地上,活像一群战战兢兢等候审讯的犯人。这些人虽然商人身份下贱,却好歹也是金陵城中数得上的富商,碰到这样情形,早已是气不打一处来,只碍于道府衙门重地威严,这才没有发作。 秋仪之在江南道人生地疏,认不得这么多人,只好扭头问刘庆道:“刘将军,人都差不多来齐了么?” 刘庆探头朝门外数了数,说道:“差不多了,也就差着大概两三个人吧?” “你可数清楚了?”秋仪之确认性地问道。 刘庆拍了下胸膛:“那是自然,末将也是领军打仗出身的,几百个人,眼睛一扫就能数个大概。眼下这十几个人,我还数不清么?” “好!外边军士还在忍冻挨饿,我们也等不得这几个腿短跑得慢的了,你这就去请外面这几位进来说话吧。” 言毕,秋仪之又扭头对安然端坐的钱峰作了个揖,说道:“大人,客人都来齐了,我们这就叫他们进来吧?” 钱峰见秋仪之小小一个七品县令,居然敢在三品刺史衙门大堂之上指手画脚,早已是憋了一肚子火,没好气地说道:“大人不是已请他们进来了么?还问我作甚?” 秋仪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只顾着将事情办成,未免有些喧宾夺主,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之下,也难怪钱峰要不高兴了。然而现在上万大军就毫无章法地聚集在城外,而倭寇奇袭若至,便是灭顶之灾——这般紧急情势之下,秋仪之也就顾不得这上下尊卑里头的虚礼了。 于是秋仪之只当没听出钱峰语气之中的讥讽涵义,上前一步对已陆陆续续走进大堂的金陵商贾们团团一揖,说道:“各位大官人请这边瞧了,在下乃是山阴县令秋仪之。” 堂上商贾被秋仪之这不卑不亢的声音吸引,都把头扭了过来,眼神齐齐注视着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七品小县官。 却听秋仪之有道:“各位大官人,今日刺史钱大人请大家过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情同诸位商议,因时间紧迫,因此连酒菜都没有备下,实在是礼数有亏。待日后城外倭寇退散,下官再从容弥补赔罪。” 秋仪之这招叫做“言之有预”,先把话说满,让满堂富商原有的这一肚子的火气,被这几句话硬生生浇得熄灭了大半,脸上都露出笑容来。 秋仪之接着说道:“诸位都是消息灵通人物,我金陵受倭寇袭扰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倭寇凶残贪婪,确实不可小觑,我金陵军民已成惊弓之鸟,若长久下去,不说别的,就诸位的生意也大受影响。” 秋仪之说到这里,已有几个自作聪明的商人高声接话道:“是不是大人要我等募捐些军饷?” “这个好说,我等也是大汉子民,不会打仗,出点钱也是应该的。” “这几日生意虽然清淡些,不过还有些积蓄,拿点钱出来给大人激励一下士气也没什么。” 众商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态,刘庆却在秋仪之耳边说道:“遇到这样的事情,找商人募捐一些也是常例。末将还没问他们讨过钱,义……大人跟他们讨些银两也是可以的。” 秋仪之点点头,口中却道:“诸位拳拳报国之心,下官也是十分感动。然而皇上登极以后为兵丁加饷五成,诸位平日里头也多有捐献,军饷满够用的了。就是将来大战之后,犒赏有功将佐或许钱粮上头有些缺口,那还要烦请诸位慷慨解囊了。” 众商贾听秋仪之所言,并没有要摊派军饷的意思,心中更加高兴,却听那身穿七品小官袍服却在道府衙门正堂侃侃而谈的秋仪之话锋一转,说道:“然而有件紧要事体,想要同诸位通报通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7 把我们当猴耍么?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通报”二字是方才秋仪之和林叔寒商议之后定下的——若是用“商量”的提法,那自己和商人便是平起平坐的地位;用“请求”的话,自己反倒是有求于人、自降半级;只有“通报”二字,显得是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不过是尊重对方,提前说一句罢了。 现在满堂的商贾之中,有的是商海之中沉浮多年的精明人,早有人听出其中三味,无不瞪大了眼,想要听听秋仪之有何话要同自己说。 却见秋仪之又朝满堂的商贾深深一揖,又直起腰说道:“奉前将军崔楠将领,各地援军已聚集于城下,却不得入城、不得休息、不得补给,士气已挫,若同倭寇交战便是凶多吉少。因此,正要打开城门,放外边援军入城……” 坐在几案后头的钱峰越听越不是滋味:方才不是入城之事,还要同商贾们商量么,现在怎么竟说成了既成决定了? 未待钱峰说话,堂上的商人们早已是炸成了一锅粥,纷纷扰扰扯起嗓子乱叫,好像市场上头讨价还价,不少城府不深、沉不住气的,已是争得面红耳赤。 秋仪之听他们这样乱乱哄哄的不成样子,更没法同他们解释,情急之下,后退几步,抄起钱峰桌案上的惊堂木,使劲就是一拍,拍得自己拿着惊堂木的左手生疼。 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堂,被这惊堂木发出的声音震了个鸦雀无声。 秋仪之见了,长舒口气,却道:“此事原是军务,钱大人、节度使刘将军本应有专制之权。还是两位大人仁义,想下令之前同诸位能有一个疏通解释,不知诸位有没有什么意见?” 被秋仪之这样当面一问,方才还喧闹不已的商人们,反而沉默不语了,虽然心中不满,却是面面相觑没人出头说话。 秋仪之原本做了一番舌战群商的打算,事到临头居然发现无人反对,便索性顺水推舟道:“诸位果然是忠军爱民的好商人,既然大家都无意见,那钱刺史和刘节度就要引援军进城休整了。” 秋仪之话音刚落,众商人又都熙熙攘攘地议论起来,终于有个胆大之人,上前一步道:“这个……三位大人,援军进城休整的事情,我们……我们也不是不同意。不过这个……这个不能急于一时,能否再商议商议?” “商议商议?怎么商议?商议到何时?眼下军情火急,岂能容你再多商议?” 秋仪之心里这么想,口中却客气了许多:“我等不就是在商议么?只是眼下我明敌暗,倭寇正在集结,不时就要倚众来袭,若不能抓紧时间整饬军队,那可就要误事了。因此我们也不能多加拖延,今日时辰已然不早,因此还要抓在太阳落山之前,赶紧拿个主意。” 眼下正是深秋之际,太阳落得甚早,到酉时便已是金乌落地,距离现在也就两个时辰不到。 堂上又有个心急的商人拱手说道:“商乃四民之末,大人能听我们一句话,我们已十分高兴。因此若是我等再藏着掖着不肯说心里话,那岂不是伤了三位大人兼听则明的美名了么?” 秋仪之见这商人穿了一身绛紫色的锦袍,长得脑满肠肥臃肿不堪,不过说话倒也中听,便听他继续说道:“不怕三位大人责怪我们小气,打心里头讲,我等是不愿外边援军进城的。原因也没什么,就怕外地来的兵士军纪不好,我们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可不能救这样被他们给毁了。” 秋仪之答道:“这位官人的忧虑,也合情合理。不过下官,还有刺史大人、节度将军可以保证,援军进城之后,一定会严格约束军纪,一旦有袭扰百姓商人之徒,定当严惩不贷。” 秋仪之话音刚落,却听人群之中不知何人说道:“哪位将军不是这么说的?可话说得好听,真正办起事来就未必好看了……”嗓音颇为苍老,显得有些阅历。 一众商人立即附和起来: “是啊,说得有道理。” “城外有上万人,放进城来,哪个能约束得住?” “没错。我们都是照章纳税的良民,入城、进港、过路时候,不还得被巡守的兵丁敲诈勒索?说起来都是违法的事情,又什么时候整顿过了?” “就是,说不定还是军官怂恿的呢!” 秋仪之听下面话题越扯越远,赶紧高声说道:“下官也相信诸位所言不虚,凡是之前遇到不公之事的,自然可以向江南道两位军政长官申诉,待倭乱平息之后,自然由两位去追究责任。眼下之事,在下可以保证,入城官兵必然遵守军纪,这件事情,在下是可以立军令状的!” “什么军令状?一张废纸罢了。朝廷说话向来不算数,我可不信!”秋仪之话音未落,便传来反诘之声。 秋仪之也是心浮气躁之人,听有人这样说自己,腹中无明业火早已升腾起来,却也只好强压下去,勉强挤出笑容说道:“诸位要是不信,可由在下领着到城头瞧瞧去!之前各地援军强占的民宅现在都已退了出来,已在空地上另结阵营。大家到城墙上看看,一眼就能瞧出军纪到底如何,不是胜过在这里瞎猜么?”说到最后,他话语之中也带了三分火气。 却见一个身着湛蓝锦袍之人拱手说道:“大人,这件事情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城外援军既然已经安营扎寨了,那也没必要进城了。我们这几个人,再凑凑,凑个五千两银子,犒劳犒劳城外的兵丁,也算我们的一番心意了,如何?” 堂上立即有人附和。 这条建议听上去确实十分合理,然而秋仪之并不能答应——援军入城并非只是接受补给、休养生息这么简单,而是要暂时凭借金陵坚城先将军队整饬一番,择优汰劣再明确节制权属,有了这样的准备,才能同凶残的倭寇决一雌雄。而现在赵成孝在城外立下的临时营寨,遮风挡雨尚且不足,又如何能具此抵御倭寇呢? 然而这其中的道理,秋仪之若是当众说出,只会让众人怀疑官军的战斗不强,流传出去更会动摇城中军民抗敌的决心,因此秋仪之只能字斟句酌地说道:“这位官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入城与否,关系到军士士气高低,怕是不能讨价还价的。” 众商人听秋仪之语义坚定,立即沸反盈天道:“不能讨价还价,那还叫我们过来做什么?把我们当猴儿耍么?”府衙肃穆的大堂上顿时一片喧嚣,几乎要将青琉铺成的房顶掀翻了。 稳坐几案之后的刺史钱峰见了,见到这番场面不忧反喜,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将自己的惊堂木藏在衣袖当中,哂笑着看秋仪之如何收拾局面。 秋仪之却是又急又慌,他实在是没料到金陵城的商人们居然对外地援军入城之事这样抗拒,连忙退后半步同林叔寒仔细商议了几句,这才说道:“诸位的心情,下官是清楚的。不如下官再多让一步,让城外官军分批先后分三批轮流进城,这样将官约束军纪、弹压不法之徒也方便些了。” 他话音未落,立即传来反对声音:“三批?城外万把人,分三批每次也要有三千多人了,闹起来谁受得了?要分也要分成三十批!” “三十批也要有三百人了,我看至少也得分成一百批不可!” “而且约束军纪事情,军官口说无凭。我们商人还要监督你们执行不可!” 军队讲究上下明确、事权统一,商人们方才的话,有意无意之间,已露出要干涉军务的意思,这是秋仪之无论如何不能同意的,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眼下军情紧急,倭寇不知何时就要来袭。分三天入城已经是十分拖沓了,若再迁延时日,恐怕倭寇杀来,城外援军就要全军覆没了。” “那又如何?官军本来就是同敌军作战的,死了伤了的,都只怪自己武艺不精,管我们什么事?更何况死的都是外地人,没有金陵城中一个子弟,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话的乃是那个胖商人。 他这话说得甚是刻薄,立即就将秋仪之激怒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外地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官军死了就是活该?告诉你们,我找你们来说两句,已是给了你们天大的面子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非得照你们说的才行么?话不多说,从今日起,城外援军分三批进城休整,就这样!” 秋仪之话音刚落,堂上商人又炸开了锅,有的埋怨方才那胖子说话太满,惹到了上官;有的劝秋仪之再商量商量;还有的则是已是在打算着怎样将自己在金陵城的财物转移出去了。 正在这时,却见人群之中一人快步走了上来,伸手一指站在秋仪之侧后方的刘庆,说道:“刘将军,你是江南道的节度使,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每个月除捐献军饷之外,还额外给你个人五百两银子,要的就是你关键时候替我们说句话。怎么?现在倒成哑巴了?” 这位商人的几句话,秋仪之也听了个清清楚楚,猛地回头朝,双眼注视着刘庆。 刘庆顿时被秋仪之这锐利而又带着几分愤怒的眼神看得矮了半头,原本颇为高大魁梧的身躯刹那间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连大气都不敢喘,哪里还敢替这群商人说半句话出来。 倒是高坐几案之后的刺史钱峰饶有趣味地看着堂下突如其来发生的这一幕,心中一整狂喜,倒也看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这边秋仪之紧盯着刘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哼!刘将军,刘节度,你跟着皇上,别的本事没学到,倒学会了这一套了。我问你,你这带兵之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8 深藏不漏 - 一代权臣 - 笔讷 刘庆幽燕王府护卫出身,看着几位皇子长大的,知道皇帝郑荣对眼前这个螟蛉之子,比起几位皇子还要更宠爱一些——若是他一道奏章上去,自己的功名前程立即就要毁于一旦不说,连这条小命能否保住,都还在可与不可之间。 想到这里刘庆只能支支吾吾说道:“这……这都是江南的惯例,末将……末将若是不收,岂不显得过于清高了……” “唉!”秋仪之长叹一声,“你的前任史长捷坏事才几天?你就又要以身试法了吗?所谓‘心不正,眸子眊焉’,你既收了人家的好处,又还如何能够秉公做事、仗义说话呢?” 刘庆听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分量极重,吓得几乎要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满堂的商人们又骚动起来。 秋仪之早不想再理睬刘庆,扭头往堂上望去,却见群商居然也都不理睬自己,纷纷跑到府衙正堂门外,一个个整理衣冠,似乎正要迎接哪位贵人的到来。 秋仪之却是一愣,心想:眼下江南道中身份尊贵之人,除了刺史钱峰、节度使刘庆之外,便只有左将军崔楠了和自己这个皇帝义子了。然而这两人之中,一人正在前线指挥作战,一人身份亦未暴露,真不知是何人又这样威风,能让这群富甲一方的商贾抛下父母官不管,专程去迎接。 不过片刻功夫,秋仪之便见那群商人齐齐上前一步,此起彼伏地作揖行礼,口中说道:“九爷,您老人家也来了?” 有人说道:“九爷,许久不见,不知在这些日子在哪里发财?” 还有的独辟蹊径,说道:“九叔,侄儿好久没去您府上请安了,瞧着您气色比之前又好多了呢!” 秋仪之听众人这样谄媚奉承,不知其人来历如何,也不禁踮起脚朝大堂外头望去,却见一人从道府影壁之后快步走出,身上只穿着一套酱灰的粗布短袍,嘴里头叼着一支半尺来长的旱烟斗,一面“咕噜咕噜”地喷出烟雾,一面向众人拱手回礼。 此人在众人簇拥之下,好不容易才到了道府正堂之上,刚要向端坐堂上的江南道刺史钱峰行礼,却见秋仪之带着诧异的神情站立一旁,不由怔了一下,赶紧一撩袍角“噗通”便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 堂上众人见到这一幕都是一惊—— 众商人惊的是——以来者的权势地位,官场上寻常四五品的官员,都要反过来巴结他,又何须向这嘴上胡子还没留齐、七品小县令行如此大礼呢? 刺史钱峰惊的是——早就知道这个秋仪之有些背景,却不料此人背景居然深厚得如此深不可次,在这“九爷”的眼里,居然要比自己更受重视,以至于要先拜这个县令而将自己这个江南道第一官吏晾在一边。 节度使刘庆惊的是——作为当今皇帝义子的秋仪之,其权势熏灼自不必多讲,却没想到此人势力居然如此广博,即便是江南商场之中,也有人以他为马首是瞻,若是这位名义上的属下指手画脚,那今后自己在这江南节度使任上的日子必定十分难过。 秋仪之也很吃惊,他惊的是——既然此人向自己叩拜行礼,那必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偏偏自己还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头,以明对暗,岂不危哉? 满堂之人,只有林叔寒还能保持镇定,用一种静观其变的心态,静静看那向秋仪之跪拜之人缓缓起身,带着满脸的笑容说道:“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也就一年多的功夫,就不认识我了吗?” 秋仪之见此人六十岁左右的年纪,须发均已灰白,一双眼睛周围的皮肤虽已松弛,然而眼神之中却充满了精明和活力,立刻小笑颜开道:“这不是何九公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着,便伸手将何九公扶起。 何九公乘势站起,说道:“我这不是接了节度使刘将军的请帖,这才赶来的嘛。却没想到是公子在这边说话。就是我老了,腿脚慢,来得迟了些,不知有没有误了公子的事情?” 秋仪之捏着何九公苍老却依旧十分有力的大手,十分情切地说道:“九公跟我开玩笑呢?我问的不是九公怎么到府衙里头来了,问的是你怎么会在江南,又怎么接到的请帖?” 何九公满脸的皱纹都开心得舒展开来:“原来公子问的是这个啊,都怪老头儿糊涂,闹了笑话。” 何九公继续说道:“这都是我东家周大官人的主意,说是他要坐镇京城,不能分身,长江南边的生意又非得有人打理不可。照老头儿的意思,明州府华茂楼的孙守谦就满看得过眼的,又是办熟了事的老人,可以试着用上一用。” 何九将手从秋仪之的手里轻轻抽出,端着烟袋锅子深深吸了两口,又道:“可东家偏说这个人还不中用,担不起周家的半壁江山,偏偏就要老头儿我到江南来办事。公子别看东家好像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可是拿定了的主意就从没更改过。没办法,谁叫我打懂事起就是周家的仆人呢,这把老骨头就只好先扔在江南这里了……” 听到这里,秋仪之才恍然大悟,微笑着说道:“九公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您是周大官人面前资格最老,也是最得力的人了。我猜他其实也不想让您劳动筋骨,可派了您来,一则大官人自己放心,二则也让其他人断了争权夺利的心。他也是没法子呀!”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何九公心花怒放,连声谦逊,却又道:“哦,记得前几日大官人交代下来一桩生意,说是要同老船主李直赚海上的钱,据说还是公子牵的头、连的线。啧啧啧,这一出一进,每单生意就是上万两的赚头,而且是天长日久的买卖,公子出手真是非同凡响啊!我看公子这官儿也别做了,索性跟着大官人一起经商。周家这几个子侄都没出息,别说中用了,中看的都没几个,说不定大官人就将周家的产业交给公子了呢!” 说到这里,何九公忽然想起秋仪之尊贵无比的身份来,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口,一口刚刚吸进肺里的烟猛地喷出来,呛得老烟枪何九公都不住地咳嗽:“公……公子……老头儿见着你高兴,随口瞎说了几句,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秋仪之知道何九公这几句话都是兴之所至、发自肺腑,因此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反而伸手在何九公背上不住地轻拍,帮他顺气。 秋仪之这个七品官,竟与天下第一皇商周慈景在江南的代表何九公谈笑风生——而且隐隐间何九公还有巴结讨好他的意思——这番场面让满堂的商人都看得呆若木鸡,连插嘴附和两句的都没有,一个个呆站着不知所措。 却听何九公问秋仪之道:“说了这么老半天,还不知公子为何要召集这么多商人到府衙这里来?” 端坐堂上的刺史钱峰将秋仪之和何九公两人对话听了个清楚,心想:召集商人议事,虽是秋仪之起的头,用的却是江南道刺史的名头,怎么这个何九公竟只同这秋仪之商量,半句都没同自己说话。 却见秋仪之也似乎将钱峰忘了,脸色一阴,便指着堂上站着的群商说道:“就是这群人,我舌头都嚼烂了,九公要问,也别问我,就问他们去好了。” 何九公听了,猛吸了口烟,又轻轻吐出来,用烟袋杆子一指站在最靠前的那个胖商人问道:“唐胖子,秋公子刚才跟你们说了什么?你再给我说说。” 唐胖子商人脸上的赘肉一抖,说道:“秋大人说,要放城外的援军进城休整,我们不是怕他们军纪不好,到时候劫掠一番受了损失么?这个……先不让外地兵进城,不也是您老人家同我们几个商议以后决定的不是……” 何九公听了,甚是尴尬地咳了两声,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对秋仪之说道:“公子,这事你可不能怪他们。老幽燕军比禁军强、禁军比江南官军强、江南官军又比团练乡勇强。团练乡勇说起来是士绅组织起来保家卫国的,其实大多是为了约束乡里村里几个惹事不学好的子弟,军纪从来就差。他们担心放了这些人进来,他们的家业也就毁了,公子可千万别怪他们。” 秋仪之道:“我也新募了两百个乡勇,这里头没一个是宵小之徒,都是良家子弟出身,我每个月开给他们二两银子的军饷,若是违反军纪,当头就是一刀毫不商量,你害怕他们劫掠百姓么?” “那是,那是!”何九公接连作揖道,“公子的本事老头儿我最知道不过了。” 说着何九公便转身面对众商人说道:“这位秋公子,是我家周大官人的子侄,过来山阴县当县令,手里头也有两百多兄弟。我何九说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今日却要食言了,要放秋大人手下弟兄进城,大家看怎么样?” 众商人听了,心中不禁打起算盘来: 方才何九公说了,这个秋仪之是周慈景的子侄辈,既不同周慈景同姓,那十有八九不是哪个表侄便是外甥。他秋仪之虽不姓周,可是举止谈吐都极出众,身上又有正经八百考出来的功名,别说是在周家小辈这群纨绔子弟当中了,就是在天下所有商人之中都如鹤立鸡群一般。若周大官人一时不拘一格,真将周家的产业统统交付给此人,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以周家的财力权势,进士出身的秋仪之,平步青云就在翘首之间;就算他无意官场,单单凭他之前表现出的言谈风度,定是周家将来一言九鼎的人物。 ——因此无论怎么看,现在先卖他个面子,实在是一件有利无弊的大好事。 于是那唐胖子先上前半步说道:“秋大人真是深藏不漏啊!您的身份要早告诉我们,我们又怎么会反对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49 来袭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心想:我若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怕你就要被吓死了,口中却道:“这么说,你们是同意城外援军进城了?” 唐胖子立即陪笑道:“同意,同意,当然同意。秋大人麾下必然是虎狼之师,进城之后小的们自然还要凑钱好好犒劳一番。”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听这胖子三言两语之中的意思,分明是除去自己手下两百多之外,城外其余兵士不能进城——这是秋仪之无法接受的。 于是他冷笑一声,直言不讳地点明道:“你这胖子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么?告诉你,不但我手下兵士,城外所有军兵都要入城休整,分三批或者五批轮流入城,已是最后的底线。若只让我的手下进来,你难道是要叫刘节度留下亲疏有别的恶名吗?”说着他便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沉默了半天的刘庆。 刘庆方才已被秋仪之吓了一跳,眼神刚刚同秋仪之的目光接触,便又被吓得赶紧低下头,唯唯诺诺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唐胖子见了,却是面露难色,也不与秋仪之再分辨什么,反朝何九公使劲地挤眉努眼。 何九公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知道这唐胖子有话同自己说,便笑着冲秋仪之拱了拱手道:“公子不要心急,老头儿下去听听他们怎么说的,不会叫公子失望。” 说着,何九公便走到众商人当中,叽叽咕咕地商议争论起来。 过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却见何九公满脸愁容说道:“公子,这件事情可难办了。公子知道,我们周大官人可不是这些人的上级,这些人也不是非得听大官人吩咐不可,不过是大官人说话做事都周到有分寸让他们信服罢了。” “九公的意思是你去说也不行咯?”秋仪之冷冷说道。 何九公道:“这件事情确实难办,有道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城外一万多人进来,谁也保不齐就一定能够节制妥当,万一出了什么事,周大官人在江南商场中的威望可就要扫地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是满脸阴云密布,说道:“你这话若是传到城外军士耳中,不知他们会怎样恨你们,说不定原本没有的想法,都要被你们激起来了!到时候可别怪我节制无力。” “什么?你说什么?你要纵兵劫掠吗?”堂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责难。 秋仪之循声扭头看去,却见江南道刺史钱峰将一张枯瘦的脸扭得有些变形,龇牙咧嘴地说道:“好你个秋仪之,居然敢拥兵自重,威胁良民,你知罪吗?” 秋仪之循声扭头看去,却见江南道刺史钱峰将一张枯瘦的脸扭得有些变形,龇牙咧嘴地说道:“好你个秋仪之,居然敢拥兵自重,威胁良民,你知罪吗?” 秋仪之被钱峰这几句喝得一怔,愣了半晌这才回味起自己方才那几句话之中,确实有意无意带了些威胁意味,便忙作了个揖,解释道:“钱大人,属下不过是一时心急口误,还请大人见谅。” “见谅?你说得容易!你方才那几句话,众人都听见了,分明就是要纵兵劫掠良民,已犯了大罪,就算本官有意回护,也怕重口烁烁、国法无情!”钱峰毫不留情地说道,“还有,从方才开始,你便在我大堂之上鸠占鹊巢,目无尊长,将本官还有朝廷置于何处?这也是条大罪!” 秋仪之听到这里才醍醐灌顶,心想:原来是自己情急之下处事没有虑及自己这位上司,让他失了面子、没得彩头,这才鸡蛋里头挑骨头,想要在只言片语上做文章治自己的罪。 秋仪之原是言语之上从不服输示弱之人,碰到这样的冤枉自然要语言反讽驳斥几句,况且以他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便是有人告他谋反也是不打紧的。然而他从之前皇帝给他的亲笔信里头,已是尝出了一丝怀疑意味,钱峰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告上一状,虽不至于皇帝这就因此处分自己,可是日积月累之下,也难保皇帝对自己有什么想法。 盘算到这里,秋仪之赶紧说道:“大人,这都怪下官年幼无知、口无遮拦,下官先认个错。”说着便是深深一揖,起身又道,“不过下官真的是有口无心,还望大人恕罪!” 钱峰听秋仪之松口讨饶,心中得意,愈加不依不饶,说道:“就是本官有心放你,可你方才的话,堂下那么多商人都听见了,纭纭众口,你又何以处之?” 说着,钱峰头一抬,对堂上众商人问道:“方才秋大人威胁你们的话,你们都听真了,可要留个见证。” 却没料到钱峰话音刚落,便听何九公说道:“秋大人方才说了什么,我们可什么都没听见啊!” 这回轮到钱峰怔住了,见这何九公满头白发一脸的无辜憨厚,还当是他年老耳背,真没听清秋仪之的话,便又高声问道:“方才秋大人言之凿凿,你们可都听清了?要给我如实说!” 何九公立即接口道:“秋大人的话你们没听清,钱大人的话你们总听清了吧?有什么话,都要想好了如实说,要是谁信口雌黄,我老九可饶不了他!” 堂上十几二十个商人听了何九公这般声色俱厉的教训,已是静若寒蝉,没一个敢当出头鸟说话的。 何九公见状满意地一笑,“噗通”一下跪在钱峰面前,说道:“回禀大人,秋大人方才说了什么,似乎没人听见啊!” 钱峰也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人,当然看出来分明是何九公压制着商人们不让他们说话,可偏偏这个老头儿无论态度还是言语都谦恭到了极点,让钱峰挑不出半点毛病。 正当钱峰吹胡子瞪眼,被气得说不出半句话之时,却见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兵士,一下跪倒在节度使刘庆面前,说道:“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刘庆私拿商人贿赂之事刚被揭发,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又听这兵士语气急躁,想也不想便嗔道:“你慌什么?没见我们正在议事么?能有什么大事?还不给我下去!” 那兵士说了声“是”却不起身退出堂外,却说道:“是紧急军情,倭寇攻上来了,大概有七八百人,还请将军定夺!” 刘庆听了一愣,心想:之前探听到的消息,说是倭寇稀稀疏疏、三五成群,加在一起拢共才四五百人,哪有七八百人这么许多?可这刘庆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寻常探马得来的消息,能有一半靠谱便已是十分难得的了,若真如这兵士报来的情况,有近千倭人袭击金陵,那便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于是刘庆对那跪着的传令兵说道:“哪里来七八百倭寇?你可不要道听途说,若是随口胡说动摇了军心,看我怎么惩治你!” 那传令兵忙道:“小人怎么敢瞎说,将军若是不信,这就到东城城头上看看去,倭寇们都聚成一大堆了,数也数得请的!” “什么?倭寇都杀到金陵城下了?”刘庆暗暗惊呼,刚要往城墙东面跑去,忽然想起身边还站了个皇帝义子,便朝秋仪之行了个军礼,说道:“大人,要不我们这就去城上看看情况?” 秋仪之点点头,便领着林叔寒,同刘庆一道纵马往金陵飞奔而去。跟着秋仪之进了府衙大堂之后便好似稻草人一般没有说过半句话的那两个中郎将,也紧跟着出去了。 金陵城墙修建得极是考究齐整,不仅城墙砖用的都是上号的青砖,就连砖缝里头都用糯米酱灌满了,因此这道比大汉国祚还长了近两百年的城墙,在这四百年里头经过多少战乱、受过多少攻打,就连砖头都没松动过一块。 这样坚固的城墙,相传竟是前朝一位富商出资营造的,可他这马屁偏偏拍到了马脚上,这样富可敌国的财力犯了圣忌,城墙建成不久便被当朝皇帝寻了个由头,不但家产没收殆尽,自己也被流放三千里,最终客死他乡。 也从那位富商开始,天下的生意人,无论再怎么有钱,总要上下打点个官位才肯放心,否则万一官府较起真来,自己便成了朝廷的储蓄罐。 尽管如此,金陵城这道城墙还是足够让人放心,也正因此,江南道节度使刘庆站在城墙之上,见倭寇虽然人数众多,却未见其携带什么攻城器械,也不免松了口气,对身旁的秋仪之说道:“大人,倭寇没有云梯砲车,看来没有攻城的打算,大人尽管放心。” “放心什么放心?”秋仪之怒道,“你就知道金陵城里这一亩三分地,没瞧见外头还有近万援军么?这群人还没休整过,士气不高、战力有限,又怎能抵挡住倭寇的袭击呢?快,你赶紧组织城内官军,这就出城迎战,先将倭寇杀退了再说。” 刘庆却道:“大人,这事你可就得听我的了。您想,这金陵城关系到江南半壁江山,万一出什么岔子便是震动天下,反正我这颗脑袋可担待不起……” 他又一指城下,说道:“大人再看,倭寇虽然人多,却也不到千人,可城下外地援军可是有近万人,一人撒泡尿也把倭寇熏死了,大人只管放心就好。” 秋仪之听刘庆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却知道:倭寇单兵战斗能力极强,若是寻常人等初次同其交锋,五六个人都未必能近得其身,因此往往七八个人的小股倭寇就能杀败上百官军,又何况现在金陵城下聚集的倭寇有近千人呢? 他正思索间,金陵城中的守城军士已经各持弓箭长矛,陆陆续续登上城墙,各就各位站在城头。他们行动得颇为迅速有序,比秋仪之之前在山阴县中对付的那些江南官军显然强了不少。 忽听城头一个兵丁一面伸手指着城下,一面高声喊叫:“快瞧,倭寇攻上来了。”语气之中有些惊惶。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0 入城之争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扭头看去,见这兵丁一脸的稚气,似乎是刚刚从军不久,头回经历战阵,虽然站在极安全的城墙顶上却依旧难免有些胆怯,往城下伸出的手指也不住地轻微颤抖。 秋仪之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大批倭寇先是从四通八达的小道汇集到一处空地之上,却不立即集中力量发动攻击,反而分成二十多个小队,每队也就三四十人,分散开来从四面八方向城外援军袭击。 两军作战,讲究的就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倭寇这样的用兵显是犯了兵家大忌,就连在城头观战的刘庆也轻蔑地一笑,对秋仪之说道:“大人,你看这倭寇不懂兵法,人数本来就少还要分兵。分兵就算了,偏偏还分成零零散散这么多队,还不知死活直接向我军冲锋,这样不死才怪。大人尽管放心就好。” 秋仪之却是知道倭寇的战斗力的,也不同刘庆多说,趴在城墙沿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战事发展。 却见倭寇虽然战法诡异,然而行动却极为耿直,在丝毫没有掩护的情况下,仅凭手中一把倭刀,便敢于向人数接近自己十倍的大汉官军冲击,这份勇气和决心,就连秋仪之也不得不深感佩服。 反观大汉军队这边,他们听见倭寇来袭,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军队都是各地赶来支援的,没有明确权属,不知听何人统一节制,名义上职衔最高的两位中郎将又都被秋仪之带进了城,这下便只能各自为阵,就近挑选着对手作战,互相之间没有丝毫配合接应,显得凌乱不堪。 又加之这些军队在金陵城下折腾了好几天,没有得到休整和补给,无论身体状态还是心理士气,都已降到了最低点。对面那群倭寇也一样是许久没有劫掠到财物,得不到补充,都指望着能在金陵城下有大收获,士气反而十分高昂。 这样此消彼长之下,大汉军队虽然人多势众,却完全不是人数仅有自身十分之一的倭寇的对手,稍一接触便抵挡不住,立即溃散下来。偏偏大汉官军多多少少都穿了盔甲,脚力本又不及只穿了单衣单袍的对手,就是逃跑都跑得没有倭寇跑得快,只好任人宰割。 如此这般,不过眨眼功夫,城下上万官军已是溃不成军,仿佛被拧掉脑袋的上万只苍蝇一般,沿着金陵城坚固高大的城墙毫无章法地乱窜,被倭寇指指点点地斩杀屠戮。 秋仪之见到这副场面,心中异常焦急,忙对刘庆说道:“城下援军已经战败,不能任由他们全军覆没。你还不赶紧组织队伍,打开城门,先放败兵入城再说!” 刘庆是既没料到倭寇战力如此强悍,也没想到援军溃败得如此轻易,已然是被吓傻了眼。 这节度使刘庆是当今皇帝,以前幽燕王身边的护卫出身,后来放出去领军打仗时候,他带领的也都是老幽燕道的精兵,从来只有乘胜追击,没有临敌溃败过,即便偶有小挫,也能从容撤退。因此这刘庆从没见过这样一哄而散的情况,便更加不知应当如何处置。 秋仪之见刘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赶紧在他耳边高声说道:“你不要愣着,赶紧按照我说的做,先组织城内部队做好接应准备,然后打开城门,放城外溃军入城,至于城外倭寇先不去管他。” 刘庆思索了一下,面露难色道:“大人,话虽这么说不错。就怕倭寇厉害,乘势杀进城来,那就不可收拾了。” “所以说叫你先将城中部队组织起来,在城门内侧列队接应,即便有零星倭寇混进来,也可以随手格杀,若有机会也可乘乱反击,反杀倭寇一个措手不及。”秋仪之答道。 “这个……这个……”刘庆吞吞吐吐说道,“城内官军,末将已下令组织了,现在已经陆续往城下赶了。就是……就是这打开城门之事么……” “怎么了?不要磨蹭,你没瞧见下面兵丁都快被倭寇杀尽了么?还不赶紧开门!”秋仪之越说越急。 刘庆却还是一副十分为难的神情和语气:“方才大人不是还没同钱刺史、何九公他们商量出结果么?没有战事情况下,他们还不肯开门放人,现在战事已开,又逢大败,他们便更加不肯开门了。” 秋仪之听刘庆居然如此贻误军情,便厉声问道:“刘庆,我问你,你是谁家的将官,吃的是谁家的俸禄?为何事事都以那群商人为马首是瞻,竟没一点自己的主意?” 刘庆这江南道节度使好歹也是高级将官,听秋仪之这样直呼其名而毫不避讳,心中已经火起,若不是看着秋仪之乃是当今皇上的义子、几位皇子的兄弟,早就发作起来了,而眼下却只能强压住火气,说道:“这个,末将守土有责。这些援军过来,不就是防着倭寇进入金陵城的么?他们不也正在城下同倭寇交战么?大人是跟着皇上打过仗的,知道凡是作战就必然会有伤亡,伤亡数字,此战过后末将自然会向兵部汇报,至于兵部是奖是罚也自然有他们的主意,秋大人是山阴县令,就不用为末将操心了。” 秋仪之听刘庆话语之中的语气越来越坚定——就是不肯打开城门,又见城下援军不断被倭寇屠戮,想到自己的亲兵、乡勇还有温灵娇都在城下,心中已是万分无比焦躁,不由自主地上前迈了一步,就要同刘庆理论。 可秋仪之这一步迈得甚急甚大,一样重物在他怀中一跳,让秋仪之这才记起自己还携带了一样了不得的东西在身边。 此物便是当初皇帝赐给他的金牌令箭,只要公然取出此物,亮出上头“如朕亲临”四个黄金篆字,便能以皇帝的名义调动军队,不要说是命令刘庆打开城门了,就是越俎代庖,代替刘庆指挥江南官军也是名正言顺的。 想到这里,秋仪之便悄悄将手伸进怀中,摸到了那样还带着自己体温的令箭,刚要将手抽出,却听城墙之上不知哪个守城兵士赞叹道:“你们看,城下军队都乱了,就这股人马一动不动!是被吓傻了吗?” 秋仪之听了,赶紧又趴到城墙上,探出脑袋向城下张望。 他果然看见乱哄哄的战场之上,唯有一支队伍,人数在两百余人,面对倭寇的袭击和友军的冲击,有条不紊地从容结阵,旗号井然有序,不仅没有溃散开来,反而隐隐有趁乱反击的意图。 秋仪之见这支部队服装旗号,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山阴县中带出来的十八个亲兵和两百个乡勇。 他们之中虽然大部分人都是头回上阵,脸上挂满了掩饰不住的紧张神情,却在为首的赵成孝的指挥之下,各执利刃盾牌排好了齐整紧密的队形等候战机,一看就是严格训练出来的军队,同四处慌不择路的友军比起来便是云泥之别。 而队列两旁更有秋仪之原来的十八个亲兵,各乘一马,往返巡弋保护,一则遇到零星倭寇便随手斩杀了,二则也防着溃散下来的友军冲散了自己的阵型。 秋仪之见到自己麾下乡勇这般严整井然,心中略觉放心,又听身旁的林叔寒说道:“没想到这位赵将军也深通兵略,看来是可以倚靠之人。” 秋仪之并不答话,两眼却在城下队伍之中不停搜索,果然遥遥看见队列垓心站着三个女子打扮之人,料想便是尉迟霁明、温灵娇和荷儿三人。这样一来,温灵娇便有了外围骑兵、中间步兵以及尉迟霁明的贴身保护,安全算是无虞了。 见到这番场面,秋仪之一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头,略带微笑地回答林叔寒道:“赵哥领军作战走的是沉稳谨慎的路子,比我可是要可靠多了。不过说起来,他这也是头回独自领军作战,我们也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本事。” 果然如秋仪之所言,赵成孝领军并不激进,面对数倍于自己并且战意高昂的倭寇,他并没有选择主动出击,而是命令麾下将士缓缓往金陵城下撤退而去。 倭寇虽然悍勇无畏,却也知道欺软怕硬,上万乱军之中有的是易于斩杀的目标,自己又都是二三十人的小队,没由来贸然攻击这精心组织难以寻到破绽的二百来人。 因此秋仪之手下亲兵乡勇在赵成孝的指挥之下,并没有什么大的阻碍,便十分从容笃定地退到了金陵城墙大门前头。 秋仪之见城门周围并无倭寇追兵,心想若叫节度使刘庆将整扇大门打开他未必同意,然而将门掀开一点放自己手下将士进城却也不难,便转身要同刘庆说话。 谁知这刘庆趁着秋仪之全神贯注观察战场情形的机会,已不知跑到何处去了。秋仪之心里着急,慌忙问城墙上的一个卫兵:“你们节度使刘将军现在哪里?” 那卫兵是个愣子,听了问题琢磨了半晌,才摇摇头说声“不知道”,却又伸出左手一指,说道:“好像是走到那边去了。” 秋仪之循着那卫兵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见到一堵长得望不到边的城墙,丝毫不见刘庆的影子,让他不禁心中暗自骂了一声。 他忽然心中一喜:既然江南道节度使已不知何处去了,那自己便是这墙头官职品衔最高的了,便能强令城上卫士打开城门放自己人入城。 可秋仪之又转念一想,若是这些兵士真听了自己的命令开城放人,那无疑就会得罪节度使刘庆和刺史钱峰。刘庆这边尚且好说,可是以钱峰这读书人的小肚鸡肠,定然不会饶过这几个卫兵,那自己不就是给他们寻了祸患了吗? 秋仪之毕竟是苦出身,近十年南征北战的经历也没有将他一副软心肠磨硬了,只好叹息一声,在城墙上头探出脑袋,往城下赵成孝的方向高呼道:“赵哥!倭寇已是强弩之末,你们再坚持一下,待倭寇退去,便能进城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1 城下鏖战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城下战场之中喊杀声、兵刃声、哭叫声响成一片,秋仪之这副肉嗓子就算再怎么高声疾呼,也没法将声音传到赵成孝耳朵里头。他忽然想起自己手下亲兵里头,有个叫“黑颈蛤蟆”的,嗓门甚大,若是带了他在身边,一嗓子吼叫出去,定能让赵成孝听了个清清楚楚。 秋仪之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却听墙头一个卫兵惊呼道:“快看,倭寇又行动了。” 秋仪之听了一惊,赶紧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城下,果然看见二三十个一队的倭寇,已有五六队会和一处,变成一个人数在一百五十人左右的大队。原来是倭寇已经将城下官军的杀得差不多了——腿慢的已成了刀下鬼,腿快的便也追不上——便要围歼这群从山阴县来的几乎没有什么损失的军队。 秋仪之眼睁睁看着倭寇渐渐聚集起来,见他们身上没有一片铁甲,心想:若是从左将军崔楠调来的劲弩到了军中,那以现在这样毫无遮拦的地形、以现在这样接近的距离,用劲弩齐射,转眼之间便能将这些倭寇射杀殆尽。 然而没有的装备也就是没有了,秋仪之再怎么心急也是变不出来的,更何况一只劲弩,从征集材料开始一直到测试使用,整整要制作接近一年。 可是让秋仪之更为担心的,却是赵成孝率领的两百多亲兵乡勇,面对逐渐集结倭寇,居然没有丝毫行动。 其实在城下的赵成孝也知道,面对强敌时候对手结阵未成,一时混乱的时候便是最好的攻击时机。但是他手下的兵士们,十八个亲兵自不必去说,而那两百个乡勇,却是初次上阵,还未同敌军交手,便已被沙场之上血腥的屠杀场面吓得惊呆住了。更何况他们面对的还是从未见过的,凶悍残暴远超常人的倭寇,若是没有平日里头严格的训练,他们怕是早已经转身逃跑。 赵成孝同样也是良民出身,虽然曾经做过土匪头子,然而却是走投无路无奈之下才在被逼上梁山的。自从落草为寇,直到投入秋仪之麾下以来,他手上不知杀过多少敌人,然而他初次动手杀人时候,那种由紧张、不安、兴奋、畏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依旧历历在目。 也正因此,赵成孝见到手下这些初次上阵的乡勇脸上同样由紧张、不安、兴奋、畏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表情,更是感同身受。 于是赵成孝也并不勉强他们,又见倭寇越聚越多,却下令十八个骑马的亲兵,迅速列成锥形冲锋队形,自己一马当先站在顶尖,高呼一声:“兄弟们跟我冲啊!” 说罢,赵成孝猛地抽出腰间战刀,向前一指,一松缰绳、一夹马肚,胯下一匹渤海骏马便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赵成孝脸色黝黑,皇帝赐名之前,就叫“赵黑子”的俗名,偏偏又喜欢穿黑,浑身上下黑袍黑甲,就连胯下那匹渤海骏马也是周体浑黑。他这一次冲锋,远远看去,便好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有辱一盆黑色的烈火,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倭寇丛中奋勇冲杀而去。 身后十八个骑在马上的亲兵见头领都不顾生死杀了出去,自然不愿落后,也紧跟着催动骏马向前飞奔而去。 赵成孝勇则勇矣,却也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匹夫。他虽然知道倭寇全军都是些没有重甲保护的步兵,骑兵对其有天然的优势;然而现在对手毕竟人数占优,又是新胜之时,士气高昂,不能直搠其锋芒。因此赵成孝并未直冲对手正面,而是选了一处倭寇阵型集结未成而留下的一道缺口,直插过去。 果然不出赵成孝所料,这道缺口确是倭寇阵型薄弱环节,他率领的十八个亲兵乘着雷霆万钧之势,如穿鲁缟一般将倭寇松散的阵型杀了个通透——虽然杀伤倭寇人数不多,却将倭人分割成了两块。 林叔寒站在城墙上,眯缝起一双近视眼,将城下战况看了个大概,不禁赞道:“看不出来,这个赵成孝指挥骑兵倒是颇有所长。用骑兵冲击倭寇,正好扬长避短,可谓知兵!”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心中却想:林叔寒虽然饱读兵书,却也终究是个读书人,光看到骑兵对轻步兵的优势,却没看到金陵城下空地并不宽阔,无法组织大股骑兵反复冲击,其中的威力便也小了许多。 果不其然,赵成孝一击得手、击穿倭寇阵型之后,便见眼前尽是房屋街巷,再无迂回空间,便赶紧指挥手下十八个弟兄,重新列好阵型,却不敢再往倭寇阵中穿插过去,而是从旁掠阵而去,顺手又结果了几个倭寇的性命,这才回到那两百个乡勇面前。 这两百个乡勇都已看傻了眼。 他们平日里头训练,都是由赵成孝负责统领。这个赵成孝满脸漆黑、貌不惊人,偏偏训练起来要求极高,动不动就要体罚责打。这些乡勇又都是良民出身,心中还有些瞧不起当过山贼的赵成孝,因此若不是看在每个月二两银子的军饷上头,早就不当这个倒霉的兵了。 可今日赵成孝稍稍显露身手,便率领区区十八骑,在穷凶极恶的倭寇之中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这就不能不让这两百个乡勇人人由衷地佩服了,方才紧张不安的心情便也随之稍稍安定下来。 倭寇那边吃了个哑巴亏,损失虽然微乎其微,却也知道面前这两百多汉军绝对不容小觑,再不敢像对付其他人马那样,仅凭着二三十人,便敢直接向五倍、十倍于己的对手冲锋。 赵成孝这边却没闲着,他骑在马上,趾高气扬地举起手中军刀,大声说道:“兄弟们都瞧见了吧!倭寇也是人,一刀扎进肚子里也是个‘死’字,不是地里头钻出来的恶鬼。秋大人颁行的军法你们也都知道,一个敌人的首级,就值二十两银子,要是杀了对手头目,一百两银子少不了你的。有了这钱,你们就能回家讨老婆了!” 赵成孝这极粗俗直率的鼓动,居然起到了极好的作用,原本还紧张得脸上肌肉都十分僵硬的乡勇们,顿时变得群情激愤,嚷嚷着就要上阵杀敌。 赵成孝见手下兵士士气已高,心中略觉放心,却也不敢有半分大意——毕竟现在主帅秋仪之不在,自己这边能杀伤多少倭寇尚在其次,首要的却是要坚守住阵型避免人员伤亡,至于需要坚守多久,那就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此时赵成孝对面的倭寇也是越聚越多,更有几个穿了藤甲、皮甲的倭将站在阵中龇牙咧嘴地高声叫骂,似乎是在指挥倭寇列阵。 秋仪之站在城墙之上,目测倭寇已经聚集起四百来人,人数上对自己的亲兵乡勇已然占据优势,真的一刀一枪交锋起来怕是凶多吉少。这两百人,是秋仪之精挑细选招募来的,又经过严格训练这才勉强形成战斗力,可不能初次上阵就被倭寇重创。 因此秋仪之见此危如累卵的情势,心中万分焦急,忽然看见城墙顶上放了几捆弓箭,便忙对城上卫兵之中一个领头的说道:“快,你赶紧叫你手下兄弟,往倭寇人群里头射箭!” 那卫兵回道:“大人,私动军械这可是条罪状。要是上头追究起来,可够小儿喝一壶的。” 秋仪之不假思索地说道:“不关你事,是我叫你射箭的。刘庆有话,你叫他跟我来说!”说着,秋仪之从衣袖里头抓出一张银票,塞在那卫兵手中,“你只管射箭,这点钱,给你手下弟兄买酒喝!” 那卫兵头目虽不识不了几个字,然而银票上面端端正正“五百两”三个正体大字他还是认识的,心中猛地盘算:这张银票,够自己手底下五十个人每人分十两银子的;若是自己截留一百五十两,每人也能分到七两银子;若是自己拿四百两,就剩下一百两,就只够请众人痛痛快快吃一顿的…… 这卫兵头目心里头小算盘正打得“嘡啷嘡啷”乱想,他身前的秋仪之却早已耐不得烦了,高声叫道:“还愣着做什么?收了我的钱,就赶紧叫你手下人向倭寇头上射箭!每射死一个,我再多赏十两银子!” 这头目听了这话,眼中顿时泛起银光来:若是有了这战功赏,那自己便能将这五百两银子统统私吞下来,再用军功银子赏赐给下边。盘算到这里,这头目心中已是心花怒放,赶紧下令道:“小的们,你们都听了,这位大人有令了,射死一个倭寇赏银十两,杀敌时候到了!” 听到赏银的数目,城墙上的卫兵一个个都积极起来,极麻利地将箭矢搬了到脚边,又取出短弓,略略瞄准了一下,便向城下倭寇人群当中射击。 倭寇初见箭矢来袭还颇为忌惮,有的闪到一边寻求掩护,有的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盾牌木板遮挡,一时之间本就有些散乱的阵型变得愈发混乱。 可没想到城墙上头射出的箭,一条条都软绵绵地,在半空当中划了道无力的抛物线便掉头直下,只靠着重力的作用,往倭寇头顶上坠落而去,好似春雨一般无力地击打在倭寇身上,居然没有半点威力,伤不到倭寇半分汗毛。 城下倭寇见箭矢毫无威胁,纷纷扔下手中盾牌木板,也从掩体之中探出身来,只用手中长刀拨开速度并不快的箭矢。还有几个倭寇自恃刀术精湛,摆好架势瞅准了箭矢坠楼的轨迹,挥刀便将箭竿从正中劈断,得手之后便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身边响起一阵欢呼喝彩之声。 秋仪之见倭寇这样得意,又是恼怒又是奇怪,赶紧弯腰捡起一根散落在城墙上的箭矢。却见这支箭矢的箭头充其量不过一两钱重,为求制造方便居然用熟铁打造,旁边已带了些锈迹;箭竿用的不知是什么木料,怕是常年未经保养,已有些松软开裂;箭尾的翎毛则更是稀稀拉拉,好像荒地里头漫无目的生长出来的杂草。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2 倭刀与盾牌 - 一代权臣 - 笔讷 他又捡起一张被随意抛弃在地面上的短弓,见这张弓只用两片竹片热弯而成,弓弦用的不过是寻常丝线、棉线交织而成,就连秋仪之这样膂力平常之人,也是一折而断。 这样质量低劣的箭矢,用这样柔弱不堪的短弓射出,偏偏还是朝天射击,又能有什么威力的? 秋仪之情急之下,连声骂道:“你们这样射击,能射死条狗吗?不要给我朝天射击,要居高临下直射敌军。” 那接了秋仪之银票的卫兵头目听了,忙道:“大人,现在刮的是横风,我们的箭可射不到那么远啊!” 秋仪之望了一下城墙底下,怒道:“扯淡!倭寇距离这里才几步路?你若射不死倭寇,便也拿不到我的赏银,还不给我快射!” 那头目答应一声,一声令下便领了手下卫兵,将弓箭放平,仔细瞄准了一番,这才向倭寇那边射击而去。 却不料方才那人说话居然没有半句虚言,那软绵绵的箭矢射了出去,轻飘飘还未飞行两丈距离,一阵朔风吹来,便将箭矢吹得东倒西歪,完全失去了准头,其中一小半更是无力地直坠下去,掉在正在城下等候迎敌的山阴县乡勇头上。 秋仪之见了更加失望,然而这箭矢虽伤不到倭寇,却也至少能够将其阵型稍微打乱分毫,阻挠一下他们的行动,也是聊胜于无。于是无奈之下,秋仪之便只好叫城墙上头的卫兵继续按照之前的方法,向倭寇射击,只希望能够尽量迟滞倭寇攻势,待其知难而退之后,再想办法接人入城。 城下那些集结在一起的倭寇,先是被赵成孝骑兵奇袭了一遍,又遭受金陵城墙之上弓箭的袭击,损失虽然不大,然而攻势却被打断。他们冒了葬身海底的风险,从扶桑远渡中原,为的可不仅仅是杀几个人而已,为的乃是抢劫大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这些倭寇真想就此抛下眼前这两百多人不管,转身就到金陵城外市集之中抢掠财物,可又怕自己转身之后,对面的步兵、骑兵便从自己身后追杀上来,这就偷鸡不成反损了性命。 然而对面兵士阵型岿然不动,又有骑兵在旁掠阵保护,实在是难以取胜。可他们又见自己的同伴已在金陵这富庶之地斩获颇丰,一个个行囊包裹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想到自己若是还在这里磨磨蹭蹭,那好东西便被同伴们洗劫一空,自己便只能捡个落了。 于是倭寇之中几个领头的倭将互相商量了一下,便又分成三股人马,每股约有百人左右,按左中右三个方向,朝紧靠在金陵城墙边上的山阴县乡勇冲杀过来。 秋仪之趴在城墙顶上,见倭寇来势汹汹、志在必取,料想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赶紧命令城上卫士抓紧向倭寇射击。 城墙上头这阵箭雨下得虽然并不猛烈,然而依旧多多少少将倭寇的攻势迟滞了一些,这便也给了赵成孝组织防御反击的机会。 只见他将两百个乡勇结成背靠背两面防御的队形,自己则下马步行,亲率一军迎战倭寇。又命“铁头蛟”替自己统领十八个骑马亲兵,选了左翼一股倭寇,前去骚扰阻击。 “铁头蛟”也是一把指挥骑兵的好手,答应一声,催动胯下渤海良驹,领着手下其他十七个兄弟,泼喇喇便往一股倭寇正面飞奔而去。这“铁头蛟”乃是一勇之夫,没有赵成孝的心细,不懂得避重就轻,直截了当便往倭寇正面突击而去。 幸好倭寇也正在冲锋之时,阵型并不严密稳固,正好给了“铁头蛟”可乘之机,从正面将倭寇阵型杀了个通通透透,不但将其推进阻滞下来,更造成了颇为严重的杀伤——而“铁头蛟”一队人马则迅速脱离战斗,不给倭寇与其近身缠斗的机会,竟然无一人披伤带创。 一击得手之后,“铁头蛟”略略整理了一下队形,便乘着倭寇立足未稳之际,再次发动冲锋,攻击其后背。倭国乃是一隅岛国,没有良马出产,便也没有精锐骑兵,便也没有克制骑兵的方法,面对这区区十八骑的反复冲锋居然束手无策。 赵成孝远远瞧见“铁头蛟”他们已将倭寇缠住,心中放心,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从左右两侧向自己这边攻击而来的两股倭寇身上,然而他方才已指挥两百乡勇缓缓退到金陵城墙底下,背后已无迂回空间,他为人又老实,想不出什么奇怪的战法来,就只好硬着头皮硬顶倭寇的攻击。 倭寇这边见识过了赵成孝手下骑兵的厉害,倒也不敢贸然大举攻击,快步奔到山阴县乡勇面前十来步地方便停下了脚步,在两名披甲倭将的指挥之下,难得地列好了一排齐整的队形,蹑手蹑脚地往前推进。 待其逼近到只有两步距离之时,倭寇终于凶相毕露,忽然发出刺耳的怪叫,高高举起长近四五尺的倭刀,便从上往下纵劈过来。 面对倭寇攻击的这群乡勇都是头回同敌军作战,初次上阵便要面对这样凶残强大的敌手,虽然士气经过鼓舞不算低落,却也只好下意识地举起佩在左手上的藤牌,抵挡倭刀的砍击。 倭刀锋利无比,使尽全力一刀砍去,便能轻易地将人体分成两半。然而山阴县乡勇所配备的藤牌,乃是秋仪之用当地特产的紫藤树枝专门制作而成的,盾牌正面虽留有不少编织时留下的空隙,然而却极为坚韧——面对长枪直搠、利箭穿刺或许难以挡其锋芒,对倭刀这样的刀剑劈砍却是天生的克星。 只见倭寇手中倭刀高高举起又重重劈下,却被富有弹性的盾牌重新高高弹起,更有几个武艺稍差、下盘不稳的倭寇,被向后荡去的倭刀带得脚下一阵踉跄。 若是在身经百战的兵士眼中,这便是少有的反击的好机会,然而山阴县的乡勇都是新兵蛋 子,作战经验不足,见到这样场面庆幸自己没被砍死还来不及,又怎能想到随手乘势反击呢? 对面的倭寇也是从未遇到这样一击不中反而被动的情况,也全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已在崩溃的边缘走了一遭,心中只存着受挫之后的恼羞成怒,随即重新举起倭刀,更加用力地往下猛砍。 山阴乡勇见对手来势更下凶狠,也赶忙机械地举起手中盾牌,往倭刀上迎去。 这一阵刀劈的力度,果然比之前的要大了许多,可是并没有杀伤一个山阴乡勇,反倒是不少倭寇被反作用力推出去几步这才勉强立定。这下倭寇暴露出来的破绽更大,可山阴乡勇依旧不知利用,只觉得这藤牌真是一件可靠的保命利器,安心躲在盾牌之后,静候倭寇的第三次攻击。 若倭寇是在经验丰富、脑经活络的将领指挥之下,之前两次攻击未能得手,便应当更换攻击方式,朝对手没有盾牌保护的脚下横切过去。然而一则这群倭寇倭将甚是呆板迟钝,二则倭刀刀法都从上三路起手并没有砍腿的招式,因此这群倭寇依旧不知变通地继续重复着招式,继续向对手攻击。 可是倭寇这边都是一根筋的直肠子,而山阴乡勇队列之中,偏巧不巧正有着一位武林高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武功天下第一的尉迟良鸿的女儿——尉迟霁明。她虽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却得了尉迟家武功的真传,心思又极活络,要是论起武功上头的创新讨巧起来,更在其父亲之上。 原来是这尉迟霁明护着温灵娇,正站在阵型正中位置,恰好将倭寇同本方兵丁两次交锋时候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倭寇头回攻击时,她早已发现倭寇招式幅度过大,一击不成之后便会留下巨大破绽的弱点,却见自己人只知道一味防御而不知利用,凭白丧失了可乘之机。 她又见倭寇回过神来,再次发动攻击,其中的破绽更大,心里已是十分着急,忙对温灵娇说声:“温小姐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先去将倭寇杀退了,用不了多少时候就回来。” 也不等温灵娇答应,尉迟霁明便用快似闪电的手法,从身边一个乡勇手中劈手夺过藤牌和倭刀,低着头努力挤到最前排,刚抬头张望,便瞧见倭寇一柄倭刀往她脑门之上劈过来。 尉迟霁明不慌不忙,举起左手藤牌便正面阻隔——这尉迟霁明武功路数以灵巧善变见长,臂力腕力只是中人水平,正面抵抗倭寇这用尽全力向下的一刀,手腕也同样被震得有些发麻。而那倭寇更是被自己施加在藤牌上的反作用力弹得向后一仰,也亏这倭寇武艺不凡,左脚向后退了一步,立即就站稳了脚跟,随即就要回身反击。 尉迟霁明岂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瞅准对手身体失去平衡的机会,将右手中握着的倭刀用力向前一捅,正好同这倭寇奋力向前的躯体相遇,结结实实地插进了他的肚子。 尉迟霁明是武艺超群之人,知道现在不是武林之中一对一分武功高低强弱,而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勾当,因此手下毫不留情,将竖着插入倭寇体内的刀身横向一拧,便用力抽出。 尉迟霁明这一手十分厉害,一插一抽之间,已在那倭寇肚子上留下一个酒杯口粗细的伤口,鲜血立即喷涌而出。那倭寇虽然悍勇,然后受到这致命一击,浑身上下便好似被抽空了一般,扯着嗓子叫了几句听不懂的倭语,便俯身倒下,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只留下满地的鲜血。 无论是倭寇还是汉军,都被尉迟霁明这电光火石之间的一招惊得愣在原地,既忘了进攻又忘了防御,两方人马愣愣站在原地,等着几百双眼睛好似看到奇观一般盯着那倒地倭寇的尸体。 良久,山阴乡勇这边忽然爆发出欢呼来:“女教头好功夫!女教头高功夫!”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3 劫后余生 - 一代权臣 - 笔讷 众军之所以称呼尉迟霁明为“女教头”,原来是当初秋仪之将乡勇募集齐整之后,便请尉迟霁明教授其武艺。 秋仪之这一安排,尉迟霁明颇不乐意自不必去说,就连这两百个乡勇也都不以为然。只因他们没有见识过尉迟霁明的身手,不知道她的武艺已然入了化境。尉迟霁明为了立威,便随手点了七八个乡勇要他们攻击自己。这几个人当时不过是些体格稍微强健些的农夫,就连尉迟霁明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尉迟霁明运用出出神入化的步伐身法,略施小技便将他们全部击倒。 这样一来,这群乡勇心中的轻慢之心荡然无存,从此安心跟着尉迟霁明学习武艺,更是一口一个“女教头”叫得又是敬畏、又是亲热。 因此,他们今日见尉迟霁明这“女教头”甫一出手,只用一招便将一个气焰汹汹的倭寇杀了,禁不住高声欢呼起来:“女教头好武艺!女教头好武艺!” 尉迟霁明却似不领情,剑眉一竖,斥道:“你们这几个笨瓜,我教你们的都是活招,你们偏偏都给我用死了,看见对手破绽还不知如何攻击,个个呆得像鹅!听好了,你们先用盾牌荡开倭寇大刀,再乘机往他们腰眼上刺、腿上砍,没有不得手的,懂了吗?” 众军听了,齐声高呼:“懂了!” 若是倭寇之中有听得懂汉话的,听见尉迟霁明这样大张旗鼓的喊叫,自然有了防备,或许变招攻击,或许干脆退去。然而这些倭人连倭国本国的文字都认不上几个,又哪能听得懂汉语,即便其中有几个汉人“假倭寇”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因此他们在身后倭将的催促之下,又复举起倭刀向前方砍杀过来。 这回山阴乡勇却有了十足准备,按照尉迟霁明的指点,举起盾牌从下至上便往倭刀刀刃上狠狠砸去。之前藤牌只守不攻,单凭藤牌自身的弹性便可将倭刀反弹得老远;如今藤牌上暗暗加了力气,倭寇拿着刀的手便更加吃不住这反弹之力,立即失去平衡,更有几个手劲不足的,手中兵器立刻飞了出去。 乡勇们经过尉迟霁明的点拨,又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抓住破绽立即揉身上前,挺着刀便向倭寇软肋刺去。这招效率极高,转眼之间,两军交阵的正面,便有十五六个倭寇被当场杀死。 乡勇们初次得手心中异常兴奋,又想起秋仪之开出的每颗首级二十两白银的悬赏,士气更加高昂,踩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倭寇的尸体便上前挺进了一步。 倭寇看了却十分惊异,他们自打渡海来到大汉之后,便从无对手,遇到的官军不是任其宰杀就是望风而逃,然而眼前这些人马不仅丝毫没有畏惧之心,反而敢于正面同自己交锋;不仅能够在自己集团攻击之下毫不动摇,更能伺机反击,一举扭转战局。 倭寇不愧悍勇之名,身临这般情形,却依旧没有退意,却也不知变通,反而鼓起一股蛮横之气、匹夫之勇,更加用力地向面前汉人劈砍而去。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倭国倭刀之法出自中原武术却又有所精简,威力虽大却少了变化,这般招式一时用出或许能吓住对手,然而反反复复地在别人面前运用则不免失之单调。 山阴乡勇现在更没了畏惧之心,在尉迟霁明额带领之下,使出方才的克制之术,一个回合之下,便又杀死将近二十个倭寇。 另一个方向上的赵成孝,看见尉迟霁明的招数,也立即醒悟过来,领着手下兵士依样画葫芦地学着运用,同样给倭寇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打仗时候只要一方伤亡到达总兵力人数的说话五分之一,那队伍非立即溃败不可。然而倭寇凶悍之处便在于似乎毫不惧死,眼睁睁看着身边同伴相继被杀死倒下,心中居然没有半点畏缩之心,反而杀性更浓,一个个红着眼睛便向前同敌手以命相搏。 然而他们的敌手可不是那些战力羸弱的地方节度军或是近乎乌合之众的寻常乡勇团练。眼前这群从山阴县来的军士不仅装备了倭刀藤牌等精良兵器,运用这些兵器的武艺也颇有可观之处,更在赵成孝、尉迟霁明的指挥带领之下,充分发挥出平日里头严格训练的结果,真是愈战愈勇,不断扩大着战果。 倭寇长处在于一对一你来我往的短兵相接,十几人小队之间的格杀也是颇有战力,然而想今日这样同训练有素的对手列好阵型堂堂正正地正面交锋,他们则没有半点优势可言。 难得聚集起来的五六百个倭寇死了一百多、两百多、三百多……最后只剩下不到两百人的时候,倭寇最后的气势终于崩溃。只听其阵中一个身材相对高大的倭寇,哽咽着高呼一声“妈妈”,一扭头便提着倭刀向阵后奔逃而去。 倭寇阵中的倭将见了,抽出腰间倭刀,就要杀死这意图逃跑的倭寇。谁知这倭寇倒也颇有几分武艺,用倭刀隔开倭将的攻击,也不恋战,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金陵城外不知哪条小巷子里头。 这倭寇的逃跑,便是将士气彻底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倭寇士气终于将至底点,再也无法站稳脚跟维持队形,转眼之间三四个、七八个、十几个倭寇纷纷擅自脱离队形,向身后、两边奔逃而去。阵中约束队形的倭将只有一个脑袋、两条手臂,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身前的阵型越来越稀薄,终于也绷不住胸中勇气,一声不响也向身后奔逃出去。 这倭寇心中自有打算:让身前倭人替自己抵挡个一时半刻,好让自己从容逃生。 然而战场之上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有身边几百双眼睛盯着,这样明目张胆的逃跑,又岂能寄托于别人的无视呢? 于是众倭寇见再也无人约束,便也丧失了最后一丝奋战的理由,忽然哗然一声,一哄而散,四散奔逃而去了。 领军作战的赵成孝见强敌溃散,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先令手下乡勇稳住阵型,又举头观察战场情势,只见: 同自己正面交锋的这些倭寇都已溃逃下去,已是不足为虑。左翼“铁头蛟”率领的骑兵虽然仗着马快刀快的优势不断杀伤身边倭寇,却始终没有形成绝对优势,将敌军杀败。 于是赵成孝沉思了一下,留下五十个兵士守住金陵城门同时护住温灵娇等人,自己则亲率剩余的一百多人,重新列好队形,便向左翼掩杀过去。 同“铁头蛟”作战的那些倭寇正被骑兵突击折磨得筋疲力尽,又怎能抵挡住这士气正高的生力军的袭击?不过一盏茶功夫,这百来个倭寇就支撑不住,在留下五六十具尸体之后,便也同样溃逃下去。 赵成孝见五百余倭人都被自己杀败,心中七上八下晃个不停的十五只水桶终于静止下来。他又见倭寇溃逃之时毫无章法,原想乘势追杀,却又担心在金陵城外小巷之中同倭人短兵相接难免会出什么意外,便打消了这番念头,终于长舒一口气,叫身边专司传令的取出铜锣,便“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 “闻鼓而进,鸣金而退”这是流传了几千年的兵法要诀。 山阴县来的乡勇听到这清脆响亮的铜锣声音,知道这场血战终于告一段落,紧绷的神经、紧绷的肌肉、紧绷的表情全都松弛下来,更有几个定力稍差的兵士,已是颓然坐在地上,脸上淌满了由汗水、泪水、血水混合而成的液体,真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城墙上头紧张观战的秋仪之居高临下将战场之上的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他见倭寇终于退去,也同样是如释重负,却又想着自己手下这些将士大战一场必然十分疲乏,必须立即将城门打开迎接他们入城休息。 于是秋仪之心一横,迈步就往城墙底下飞奔过去,心中却已有了定念:守门将士若是听自己的话打开城门也就罢了,若是执意关门不开,那就算是动手将他杀了,也要将城门打开,放自己手下进城。 可秋仪之走了一半还没下城墙,便听不远处传来高呼:“大人!大人!倭寇被杀退了!倭寇被杀退了!” 秋仪之循声望去,却见江南道节度使刘庆在几个亲随的护卫之下,一边高声喊叫,一边往自己这面跑来。 秋仪之见了刘庆,立即就是气不打一出来,待他跑近站定,立即嗔道:“刘庆,你跑到哪里去了?” 刘庆满脸笑意,答道:“末将不是看城下作战不利,正要组织城内军兵,守住城墙要塞,再伺机出城反击么!可是这倭寇却被城下一支乡勇击溃,真真出人意料。大人见多识广,可否知道这支人马是从哪县过来支援的?” 秋仪之瞟刘庆一眼:“是我从山阴县带过来的,怎么?还看得过眼么?” 刘庆听了一愣,忙道:“怪不得,怪不得!当年大人就是皇上身边靠得住的人,还领军同戴鸾翔元帅打了个平手,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要我看这两百个人还真有我当年幽燕精兵的风采呢!” 刘庆正滔滔不绝地奉承讨好,秋仪之却已是不耐烦起来,说道:“你少说这些没用的。现在我手下这群人马刚刚经历过血战,其他地方来的援军更是死伤惨重,这些人都要进城休息。” 说着秋仪之一拱手,朝刘庆作了个深得不能再深的揖,说道:“刘节度、刘大人、刘将军,能否看在这些人杀败倭寇立下战功的份上,放他们入城呢?” 刘庆见秋仪之对自己行如此大礼,心中十分惊惶,刚忙回礼道:“大人手下的乡勇现在就能入城。至于其他地方来的援军……我去同刺史大人和诸位富商去谈,保证也让他们能够进城治伤吃饭。”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4 博爱天下的大孝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刘庆这样表态,这才稍微有些满意,挺直了腰杆说道:“这话还算有点道理。走,我们先出城,看看情况再说。刘将军肯赏脸么?”说着,也不等刘庆答应,自顾自便往城下走去。 刘庆当然不敢回绝,亦步亦趋也跟着下了城。 几人刚下城墙,尚未走到城门边上,便瞧见何九公领着一大群商人迎接上来。 秋仪之首战告捷,正在高兴时候,想不到去计较当时这些商人拒绝自己入城的事情,便远远拱手招呼道:“九公,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何九公满面春风道:“听说城外倭寇都被公子杀退了,这不,小人率金陵商界前来劳军,先凑上五千两银子送给公子。至于公子是用来奖励功绩还是抚恤死伤,那全凭公子做主了。”说着,何九公掏出一叠银票,送到秋仪之手中。 秋仪之闻言暗想:“你们这些商人消息居然这样灵通,我这边刚刚取胜,你们居然连劳军的银子都已摊派收齐了!也不知是哪个文官或是武将走漏了风声!” 他心里这样想,手上便也不客气,接过来塞到衣袖之中,说道:“诸位一片好心,下官先替城外奋战的将士谢过了。不过大家仅是出银子,怕是隔靴搔痒,不如随我一同到城外劳军去,也好让外头将士们能够体念体念诸位的好心!” 秋仪之这最后一句话中充满了不满和揶揄,让不少商人羞愧得脸上都泛起红晕来。 秋仪之也不去理睬他们,拖着何九公的手就往城门口而来。何九公不敢伸手挣脱,只好被这位天下仅有的皇帝的义子殿下,拉着来到了金陵城西边的城门下。 看守城门的还是那个小脸络腮胡子的武将,正奉命一步不离地守护在城门口,却正好瞧见秋仪之带了一群人往自己这边直趋过来。 此人仗着是现任江南道节度使的弟弟,平素作威作福惯了,今天早些时候被秋仪之这个七品小官唬得吃了亏,正想着怎样找机会报复,却恰巧看见秋仪之往自己这边来,便扯了嗓子高声呵斥道:“呔!又是你这个芝麻绿豆官,还不过来给军爷我赔罪!要是惹得军爷我生气了,看我不告诉我表哥,怎么处置你!” 走在人群当中的刘庆正是此人的表哥,听他出言不逊,立即快步走上前去,抬手挥了这人一耳光,骂道:“放屁,你小子瞎了眼了?还不给我跪下赔罪?” 那人被刘庆这一巴掌打了个晕头转向,一屁股坐在地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秋仪之哪里有空同这样的势利小人多计较,也不同他多说话,只吩咐道:“给我把城门打开。” 那守门官挨了揍,立刻就变得识相了许多,见自己的表哥没有半点反对,便从地上爬起身来,来不及拍去屁股上沾的尘土,便招呼几个手下开门去了。 这回金陵城门不再同之前那般只打开一条门缝,而是豁然洞开,将金陵城内繁花似锦的极乐世界,同城外血流成河的阿鼻地狱沟通起来。 赵成孝率领的山阴乡勇正在城门旁边,秋仪之方一走出城门,便瞧见他们,一路快步而去,先遇到的便是被守护在后军的温灵娇、荷儿二人。 此处人多口杂,无数双眼睛看着,秋仪之不能多说一个字、多做半件事,便佯装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身边温灵娇身旁,低声说了句:“小姐受惊了。” 温灵娇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一扬又轻轻摇了摇头。 其中含义秋仪之已有所体味,也跟着点了点头,便不再同温灵娇说话。 他又抬眼见自己从山阴县里头带来的两百个乡勇团练,都已筋疲力尽,战袍上下都被鲜血染红,一个个仿佛刚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然而他们见到主官来了,却依旧勉力起身,向秋仪之施以军礼。 秋仪之见了感动,叫他们就地休息不要行礼,自己则上前同他们逐一寒暄问候,询问作战情况。这些人,秋仪之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仅是识面,然而经过这样一场血战,大家便好似兄弟一般,已有了过命的交情。 他忽走到一个蹲在地上喘气的兵士身边,见他正是当日里砍伐枣树赢了自己黄金的孟洪,便附身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叫道:“孟洪,这回杀了几个倭寇?又赚了我多少银子?” 孟洪被秋仪之这一拍一喊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说道:“回禀大人,我亲手杀了三个,还有一个正巧是同身边弟兄同时砍死的,不知道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秋仪之笑道:“这个好办,你帮你们赵头说了,他自然会照军法计算的。”他又见孟洪左手紧紧捂住额头,似乎是受了伤,便又问道,“怎么?受了伤么?给我看看。” 孟洪答应一声,将左手放下,在众人面前露出伤口。 秋仪之定睛细看,却是他左眉头处的皮肤被利刃削去一片,眉毛断了一半,浓浓的血水顺着眉骨和颧骨,从左眼旁边流了下来。 秋仪之是见惯了战场上盘肠血战场面的,这点小伤在他眼里更不在话下,便道:“还好,不过小伤而已,可惜破了相。幸好你已成了亲,要是那几个光棍脸上受伤,恐怕现在已经哭天抢地叫起来了呢!”说罢,便“哈哈”大笑。 身旁众人也跟着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秋仪之却见孟洪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猜到他似乎有些心事,便道:“哎呀,都怪我说话没有分寸,是不是这几句话惹得你孟洪不高兴了?若是如此,我先给你陪个不是。” 孟洪刚忙摇手道:“不敢不敢,大人说话都在理上,我并没有不高兴。”语气之中却分明十分不快。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便笑了笑说道:“孟洪,你少诓我。当初你赢我手里金子时候的气魄跑哪里去了?现在跑到我面前来装像?有什么想法,你如实说,若敢隐瞒欺骗,看我叫你们赵头怎么罚你!” “大人叫我怎么说,那我就说了。”孟洪叹了口气,忽然抬眼瞧了瞧秋仪之身边的林叔寒,说道,“林先生教的,说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脸上受了伤,回去想掩饰也掩饰不住,这便是不孝吧?” 他话音刚落,众人全都一愣,紧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然而众人一面大笑,一面细想,却觉得孟洪此言甚有道理。大汉以孝治天下,最讲究孝敬长辈;大汉又以儒教治天下,圣人之言奉若圭臬——若真是这样的说法,那还有谁来从军杀敌? 于是秋仪之一脸严肃地对说道:“孟洪,看来你跟着林先生这几天的书没有白念,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要好好赏你。不过这话说不明白,就怕你心里依旧糊涂,将来上了战场,心里有了杂念,手上有了犹豫可就危险了。” 秋仪之又转身,冲着林叔寒一笑,说道:“林先生,这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先生就在这里为他答疑解惑吧。” 林叔寒点点头,莞尔一笑,上前半步,举起手中的折扇往孟洪脑袋上用力轻轻一拍,说道:“看来你小子读书还算用功,可惜读成了死书。你说的话原也不错,可惜不懂得‘中庸’、‘从权’的道理。我问你,若是强盗杀上门来,要伤你的父母,你怎么办呢?” “当然是同强盗以命相搏了,这还用想?”孟洪毫不犹豫地答道。 林叔寒冷笑一声:“这时候,你就不怕强盗伤了你的‘身体发肤’,不怕不孝了吗?” “父母都没了,还谈什么孝不孝的?”孟洪答道。 “说得好!”林叔寒赞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小子现在同倭寇作战,不就是同杀上门的强调交战么?你每杀死一个倭寇,自家父母、别人家父母被人杀害的机会便小了一分。什么是孝,这就是孝,而且不是小孝,是博爱天下的大孝!这样的事情,还不值得你去拼命的吗?” 林叔寒这番话正说到众人心底里头去了,不单是孟洪,就连身边的乡勇、兵士、商人们都无不十分感动,更有几个已是垂下泪来。 秋仪之从小是个孤儿,听了林叔寒这话,更是深有触动,硬生生将眼眶中的泪水屏住,朗声对诸人介绍道:“诸位,这位将军姓孟,单名一个洪字,乃是我从山阴县新募来的。此人一诺千金、忠孝两全,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正好向大家引见引见。” 秋仪之话音未落,早有善于察言观色的何九公上前几步,将手中一张银票塞到孟洪手中,说道:“将军这几句话说得好啊!老汉我父母死得早,没来得及孝顺,现在连长什么样都忘了。这点钱也不是给将军你的,是让将军转交给令尊、令堂的……” 孟洪拿着何九公送来的银票,见上头清清楚楚写了“白银一百两,周家银号凭票即兑”几个字,又盖上了红头大印,不知当收不当收,只好摊在秋仪之面前,用一双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若是别人送来的银票,秋仪之是绝对不会领受的,然而何九公,还有何九公身后那个周慈景却同秋仪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收了这张银票,便是给了这两人面子。 于是秋仪之笑道:“既是何九公的一番心意,你便收下好了。我记得你家住在城外山下,湿气太重,你老母亲又有风湿沉疴。不如就那这点钱,找个向阳的地方买块地,重新造间房子吧!造好以后,记得请我过去吃一顿进宅喜酒哟!不过这件事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从此再不可私收银两,懂了吗?” 孟洪没想到秋仪之居然还记得这样的事情,已是深为感动,抽泣着点了点头,将这张沉重无比的银票小心翼翼地叠好了收进怀中。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5 恍若隔世 - 一代权臣 - 笔讷 众人见到这一幕无不深为触动,特别是几个远道来金陵做生意的商人,想到自己离开父母家乡,到这千里之外的地方来追求些蝇头小利,不知多久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已然是潸然泪下了。 一阵带着几分寒意的秋风传来,裹挟起沙场上弥漫的血腥气息,将众人笼罩其中,渲染起肃杀冷峻的气氛来。 正当在场出人被这般沉重的气氛压得沉默不语,只顾深深叹息之时,却见赵成孝匆匆而来,先朝林叔寒作了个揖,又拱手对秋仪之说道:“大人,你来了。方才倭寇袭击我军,已被我等杀退了……” 秋仪之正好趁此机会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便接口道:“方才的情形,我在城墙顶上都看到了。赵哥,你这仗打得好啊!倭寇被你杀得落荒而逃,就是大功一件。” 赵成孝摇摇头,说道:“倭寇虽然凶悍,可惜仗打得太傻,要不是我手里兵太少,一定能够把他们全部围歼,也省得像现在这样跑了一大半,造成后患。” 秋仪之笑道:“赵哥这话就未免太苛责自己了。天底下的事情,有的办得成,有的就办不成。我看赵哥领着这群新兵蛋 子首战告捷,就够他们今生受用不尽的了。哦,我正要问赵哥呢,不知这场恶战下来,我们自家人里头伤亡如何?” 赵成孝答道:“这事情我正在清点呢,见大人正同孟洪他们说话才没来打扰。”说着,赵成孝伸着脑袋将孟洪及其身旁几人数了数,又查看了一下他们的伤情,便道,“回禀大人,方才我清点齐了,带来的十八个亲兵和两百个乡勇里头,像孟洪这样轻伤的有一百二十二人,重伤需要调养一个月以上的大概有十八九个人,并没有阵亡的” 赵成孝说到一半,秋仪之已是喜出望外——以倭寇的战斗力,能够苦战之下全身而退便已是十分难得的了,现在这从山阴县新募的两百新兵,在没有主帅指挥的情况下,居然无一阵亡,实在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战果了。 却听赵成孝继续说道:“战马里头有四五匹被倭刀划伤,所幸也都不是什么重伤,随时能上阵的。倒是藤牌被倭寇砍坏了十几面,装备的倭刀也断了二十来把,需要立即补充,否则手下弟兄便要同倭徒手作战了……” 秋仪之立即笑道:“这都是些小事,赵哥不用担心。” 说罢,他便扭头对刘庆说道:“刘节度,可否从你的武库里头调几面藤牌出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刘庆当然满口答应下来。 秋仪之又道:“还有。刘节度你也瞧见了,我军装备的都是倭刀,现在损坏了一些无处补充。不过我看倭寇遗留在战场上的刀剑甚多,不如这打扫战场的事情也交由下官处置如何?” 刘庆听了一凛,心想:倭刀又长又利,天下闻名,购买起来所废金银甚巨,上号的极品倭刀更是可遇不可求,就连当今皇上也常常以此来赏赐有功将佐。 又想:现在战场上面遗留了这么多刀,秋仪之这个皇帝义子既然想要,扛的又是补充军需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自己当然没法拒绝,然而若是能够问他讨上几口,无论是自用、赏赐还是交结同僚同袍都是最好不过的了。 于是刘庆恬着脸说道:“今日这战果,是大人手下兵士取下的,战利品、战功都由大人处置,这是天经地义的。就是可否挑个十几二十把不中看的倭刀,让我好去赏赏手下兄弟?” 这是件无所谓的事情,秋仪之点点头便答应了,又道:“清扫战场的事情太忙了,别的事情我也没精力去管了。今日这场仗打得大,必须立即上奏皇上、上报崔将军。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做了。” 刘庆听了心中一阵窃喜:战报主笔看上去不过是件细枝末节的小事,然而功劳如何分配的大事,却都在里面——就拿刘庆来说,金陵城下这场战役他没有参与分毫,然而妙笔生花之下,自然可以将坐镇指挥、保证后勤之类的功劳按在自己身上。 刘庆又转念一想:“秋仪之虽然年纪轻轻,却是极受皇帝器重,无论北击突厥还是南下平叛都将他带在身边。因此秋仪之对军务甚是熟悉,又加之他极聪明,战报撰写里头的花头,他岂会不知道?难道是故意将这份功劳让给自己的?” 刘庆想得果然不错,还未等他答应,便又听秋仪之说道:“不过还是那句话。现在倭寇已被我等暂时杀尽,现在我军人疲马乏,友军又是伤亡惨重。有这三条理由,因此还请刘节度能够高抬贵手,放这些人马入城休养治疗。” 这句话又让刘庆进退两难:拒绝吧,毕竟秋仪之的身份摆在这里,提出的三条理由又是万难辩驳,更何况他又申报战功这个实实在在的好处让给了自己;可答应吧,毕竟刺史钱峰、金主富商们都还没有松口,自己自作主张也不太好。 刘庆无奈之下,只好又跑到众商人身前,对他们商量道:“诸位,城外倭寇已被援军杀退了,再将他们拦在城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况且他们现在伤的伤、病的病,就算想要劫掠百姓也是有心无力。诸位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同意让他们进城休整?” 商人们目睹这场血战,大多已经心软了,节度使将军再这样一劝,哪里还有不松口的理由? 于是领头的何九公道:“好说,好说。依我看,这几天都怪倭寇骚扰,我们生意冷清了些,不少仓库都空关着用来安置伤病是再好不过了。就怕刺史大人不答应。” 刘庆听了高兴,一拍胸脯说:“刺史大人那边,我去说。只要诸位同意就好了。” 于是,又由秋仪之主导,从自己两百个乡勇之中挑选出了百来个受伤不重的,会同十八个亲兵,在金陵城外不断巡弋,防止倭寇伺机反击。他又叫援军里头几个领头的,挑选身强体壮、没有受伤的兵士,选了有三百来名,交给赵成孝指挥,由他来具体指挥清扫战场事宜。 至于秋仪之,他考虑到进城休整事情,牵涉到江南刺史衙门、节度使衙门、众商人和受伤援军多重关系,非由自己居中调处不能解决。因此他便亲自率了所部受伤兵士,入驻金陵城中。 金陵城中百姓,大多没见到城外援军同倭寇厮杀的场面,只当是上万援军被不到一千倭寇杀伤近半才勉强将倭寇驱离,仅从战果来看,实在是一场大败仗。因此百姓见这数千披伤带创、血染衣袍的兵士进城之时,都当他们是打了败仗退入城中的溃军,并没有丝毫欢迎,反而嗤之以鼻。 退入金陵的兵士们好不容易才从杀机四伏的城外脱离出来,哪里还顾得上城中百姓的异样眼神?低着头互相搀扶着,只知道紧跟住前面,一路往金陵城深处而去。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劫,现在见到金陵城中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场面,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何九公所说的空置仓库就在运河边上。 这些仓库修建得都极宽敞,足够此次退入城中的伤病居住休养。就是这些人马来时所携带的辎重全部丢失,别说是衣装被褥了,就是做饭烧水的锅子都没有剩下一个。 衣被自然好说——眼下正是盛夏已尽、秋风乍起时候,天气既已不热,也不甚冷,聚集在仓库之中席地而卧倒也舒适;然而吃饭却是个大问题。 于是秋仪之便找来何九公,说道:“九公方才不是说金陵商界筹集了些银两,想要劳军么?我看这些兵马刚刚战败,若是赏赐劳军难免失之以赏罚不明。不如九公辛苦些,就用这些银两每日置办饭菜,也不需要太丰盛精细,只求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即可。如何?” 何九公尚未应承下来,两个作陪的商人立即附和道:“大人这法子甚是周到,这事情就交由我等去作吧!” 何九公扭头看看他们,又回头对秋仪之笑道:“公子,这两个是在金陵城里头开饭庄的。我们筹集的饷银给了他们供应饭食,这可是笔大生意,他们说不定还能好好赚上一笔呢!” 那两个商人听了,慌忙摆手道:“九公说笑了,什么钱不好赚,我们偏要赚这钱?说出去,我们在金陵还做不做生意了?” 秋仪之却道:“给你们添麻烦了,在里头赚点钱也是应当的,就是饭食一定要足量。方才我已同何九公说了,不求好、但求饱。你们现在是在供应军需,若是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我可是要用军法治你们的!” 这几句话说得两个商人浑身一凛,立即唯唯诺诺地答应。 秋仪之满意地点点头,又四下巡视了一番,见天色已晚,天上明星都已若隐若现,便对何九公说道:“九公,今日多亏你了,眼下时辰不早,我们又都劳累了,不若先回去休息,改日我再登门拜谢如何?” 何九公听秋仪之这话说得客气,兴高采烈地猛吸了几口烟,笑道:“公子言重了,周家是皇商,同大汉休戚与共,当然应当为朝廷多出出力了。” 他又放低了声音,将秋仪之拉过几步,在他耳边说道:“公子,我虽然老眼昏花,心里却是敞亮。城外其他援军都吃了败仗,唯独公子手下这群人是结结实实打了胜仗的,劳军待遇自然有所不同,哪能在这仓库里头下榻?公子,我特意安排了住所,就在秦淮河边上,费用也都由我们几个另外筹措,好让弟兄们乐呵乐呵……” 秋仪之瞧着何九公一脸狡黠的神情,不禁放声大笑:“哈哈哈!九公想得周到。不过这些乡勇,是我好不容易才募集训练出来的,刚打了个胜仗,难道就要失陷在金陵这花花世界里头么?”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6 把战场打扫干净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何九公听了一愣,一时哑然,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就不劳九公操心了。我手下乡勇当然不能挤在这仓库里头,我已经同‘半松先生’林先生商量好了,先暂借他的庄园居住。我这边拢共就两百来人,地方满够用了。” 何九公闻言,点点头,当然无话。 秋仪之又对刘庆说道:“刘节度,你是这边的军事主官还有两件事情也是极重要的,非由你来处理不可。” 刘庆听秋仪之叫他,赶紧上前一步,拱手道:“有什么事情,大人尽管吩咐就好。” 一路随行的商人,都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见过世面的,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何堂堂江南道节度使三品的将军,偏偏要听山阴县七品小县令这样耳提面命——心中虽有不解,却也不敢明问。 却听秋仪之说道:“这大队人马驻扎在城里头,特别是还有这么多伤兵,一则是要注意防着发生瘟疫,二则军纪也是极为重要的。我看这里甚好,这些日子,进城来的这些援军就在此处安心休养生息好了,也不要到处乱跑。刘将军,你可另拨金陵城中五百至一千兵丁,就守在这边周围,防着外地兵马乱事。城外也要调集军医郎中,尽快将这些人的伤病治好。” 刘庆一边听,一边点头答应。 秋仪之接着说道:“还有,你是江南道节度使,不是金陵一城的将军。倭寇只是被杀散了,还没有被彻底消灭,流窜到别的地方,总是个祸害。现在各地驻军、团练都已齐聚城下,各地恐怕无力各自围剿,这要如何处置,你要早些有所打算。” 刘庆听了,面露难色道:“这便如何是好,还请大人能帮我出出主意。” 秋仪之却道:“我只是提醒一句罢了,现在也确实没有主意。不过眼下倭寇已受重创,短时间内不会再发动大规模袭击。你只需命令各地严守城池,绥靖地方治安即可。至于长久之计,你自可以向崔将军,或者兵部呈文,请求其拿出办理章程来,你到时就可以照章办事了。” 秋仪之虽没提出应对倭寇的办法来,然而他这几条权宜之计却足可以让刘庆可以交差了,惹得刘庆不住地点头称是。 秋仪之又同刘庆交代了几句,见天色已晚,便带着自己手下亲信乡勇,往林叔寒的庄园而去了。 进城之时,林叔寒已经抽空差人往去自己的庄园里头,通知其中管家:需要将庭院打扫干净,做好迎接准备。 园中管家是林叔寒用老了的人,听到他的命令,便立即招呼起手下使唤人等,打扫起来,待林叔寒、秋仪之等人乘着夜色来到庄园里头时候,整座庄园已是布置得十分齐整干净。 然而管家只当是林叔寒回来暂住,最多带上三五好友而已,却没料到他居然领了两百多人进园,俨然是要将这座十分肃静高雅的庄园,变成一座军营! 其实林叔寒居住的庄园面积甚大,房屋虽然不多,然而池塘边上、假山脚下空地甚多,让秋仪之这两百乡勇居住满够用的了。又幸亏今日一场血战过后,山阴乡勇并未受什么大的损失,帐篷、被褥、行军锅具等物一应俱全也没有丢失多少。于是秋仪之便令手下兵士,就地扎营休息,特别吩咐不能乱动这院中一草一木,更不能埋锅造饭坏了院中景致。 秋仪之嘱咐得认真,林叔寒却是不以为然,冷冷道:“随意吧,这么许多人进来,人吃马嚼的,哪里还没能有个破坏?当心不当心、乱动不乱动的,也就这样了吧。” 秋仪之素来知道林叔寒乖张刻薄的脾气——除了吴若非之外,没人能够克制,偏偏他这位红颜知己没有过来——便只好顺着林叔寒的话说道:“林先生说的是,待改日我有钱了,一定再另送先生一座园子。” “那林某可就多承大人美意了!”林叔寒不温不火地答道。 秋仪之也不接话,又见时辰不早,已来不及自己做饭,便叫人从金陵城内还在营业的包子铺里头点了上千只包子送进庄园里来。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包子铺老板接了这票订单,好似领军的将军乍逢劲敌一般,重新点起人手,和面的和面、烧火的烧火、拌馅的拌馅、蒸锅的蒸锅,前后花了两个时辰,才将整整一千只包子送到林叔寒的庄园里来。 此时秋仪之带进城来的乡勇亲兵多数又饿又困,不少已是和衣睡下,忽然闻见包子散发出的沁人香气,立即跳将起来,大快朵颐一番之后,终究还是敌不过瞌睡虫的袭击,闭上眼便又睡下了。 昨天一场鏖战,众人疲惫已极,直到次日巳时将过,临时搭建在林叔寒庄园之中的军营却依旧是一片寂静,只偶尔听得几声鼻鼾之声。 因此当连夜清扫战场已毕的赵成孝进到院中,看见这番场面时候,立即就是气不打一出来,高声斥道:“混蛋!我才离了不到半天,你们就敢如此怠慢?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还不给我立即起床列队!” 谁知这些乡勇疲惫之下睡得正熟,除眼前几个帐篷里的乡勇听到赵成孝呵斥赶紧出来列队之外,其余人等居然都没听见,还在帐篷里头呼呼大睡。 赵成孝见状愈发生气,一把扯过身边的“黑颈蛤蟆”,令道:“你小子嗓门大,快把他们全都给我叫醒了!” “黑颈蛤蟆”辛苦了一天,自己还没得空休息,看见别人睡得瓷实,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听赵头指令,立即扯起嗓子,高声呵道:“起床啦!列队啦!起床啦!列队啦!起床啦!列队啦!” 他这喊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海啸来袭、仿佛山崩地裂,不仅将住在帐篷里头的乡勇亲兵一个不落全部吵醒,就连远远住在别院里头的秋仪之、林叔寒、尉迟霁明、温灵娇等人也都被喊了出来,还有几个睡得懵头懵脑的兵士,没有听清喊叫的内容,只当是敌军来袭,提着刀、红着眼便往外走。 秋仪之从院中出来,也是隔了好半晌才搞清楚是什么情况,一边整理衣装,一边笑着对赵成孝说道:“赵哥,你看兄弟们昨天一场血战,都疲乏了,不如先让他们好好休息个一天……或者半天,恢复元气之后再说?” 赵成孝一脸严肃地答道:“大人,这种事情一旦松懈下来,要再紧绷起来可就难了。战场上面敌军可不管他们是不是疲乏了还是受伤了,手底下可不会留情啊!” 赵成孝这话确实合乎练兵之道,让伶牙俐齿如秋仪之也无法辩驳,于是说道:“赵哥这话说得在理。我既将这些兵士的训练指挥全部交托给赵哥,赵哥就尽管放手去做好了。” 于是赵成孝点齐人马,也不等乡勇们吃过早饭,便让手底下两个信得过亲兵,领着他们绕着林叔寒的园子跑步,也没说跑多少圈、也没说跑多少时候,自己则对秋仪之说道:“大人,我连夜已将战场清扫干净了,有些事情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秋仪之点点头,由林叔寒一起选了池塘边上的一个小亭子,命人沏上了茶水,便叫赵成孝汇报情况。 只见赵成孝从怀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行旁人看不懂的字迹,对照着说了起来:“此战,我军共杀伤倭寇计三百零五人……” 秋仪之蹙眉道:“赵哥,我在城墙顶上看得清楚,似乎没有杀那么多吧?” 赵成孝解释道:“临阵当场杀伤的大概有一百五十多个,其余的多是受伤之后躲藏在城外民居之中,被我们搜检出来的。为了弄这些人,我手底下还有八九个兄弟受了伤。因此,我们这边还抓了二十二个倭人俘虏,不知应当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秋仪之凝神想了一会儿,却道:“这事不急,二十多个倭寇就是多养他们三五天,也吃不了多少粮食。赵哥还请继续说。” 赵成孝点点头,说道:“我军损失并不严重,没有一个阵亡的,这事大人已经听说了。就是友军伤亡颇大,我等从战场上面整理出的遗体,总数在二千六百四十三具,还有一些都是些残肢断臂,难以计数。” 秋仪之却在心中盘算:昨日自己在金陵城下,统计下来援军总在万人左右,现在进入金陵城中休整的有三千多人,再加上两千多具尸体,总数也不过六千人,恐怕还有三四千人是见敌军凶悍,已开小差各自逃散了。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本方军队大败,有没有将领约束,军兵死走逃亡实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于是秋仪之啜了口茶说道:“赵哥,这些友军虽然战力不足,妄成了倭寇刀下之鬼。然而他们毕竟也是大汉军人,也是为了拱卫金陵而亡,因此不能亵渎怠慢,也要用心收殓掩埋。” 赵成孝听了秋仪之的话用力点了点头,又问:“那么那些倭寇的尸体呢?” 秋仪之眉头一皱,心中想说:这些倭寇滥杀无辜,真是禽兽不如,统统扔到野地里去喂狗喂狼!最终还是忍耐住了,说道:“他们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待我同刺史、节度使两位大人商量商量,一把火烧成灰,扔到长江里头算了。” 赵成孝虽然心软,却也不是善恶不分的人,听了秋仪之的话十分解气,说道:“这个好,带回我就叫人架起柴堆来。不过倭寇人虽然混蛋,倭刀还是不错的。这次我等在战场上面捡了三百多口倭刀,剔除损坏缺刃的,还有一百八十四把,里头好刀不少。” 秋仪之盘算了一下,说道:“好。你从里头先挑几把最好的,将我军损失的军刀先补齐了,再选十把送到我这边来,节度使刘庆问我讨几口倭刀,我现在是他的下属,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7 传旨的钦差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笑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已经选了十口倭刀。”说着便起身朝亭子外头喊了一声:“都抬进来,让大人也瞅瞅。”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答应一声,将赵成孝整理好了的东西扛了上来,搁在亭子正中的石桌子上。 秋仪之仔细观看,见这一堆东西当中,正是十口倭刀并两幅倭甲,于是他提起一口倭刀,抽出一看,却嗔道:“赵哥,你也是懂兵刃的人了,怎么这口刀钢火平常,也算不得是什么好刀啊!再看这两件倭甲,都是用竹片穿成的,上面一两铁都没有,强弓硬弩岂不是一击即穿?” 赵成孝挠挠头,憨憨一笑:“大人,这就是你不懂了。你不是说在这几样东西是用来让刘节度送礼用的么?我看刚好合适,你没送过礼,可不懂里头的讲究。” 赵成孝从来都是对秋仪之言听计从,从未这样对他说话过,这让秋仪之听来难免有些不舒服,刚要嗔怒几句,却见身旁的林叔寒一边摇着折扇,一边说道:“大人,以你的身份,从来都是别人送东西给你,哪里懂得这送礼的门道呢?你不如听听赵将军是怎么说的?” 秋仪之看着林叔寒脸上挂着的诡异微笑,便耐住性子问道:“那么说赵哥却懂送礼的讲究了咯?” 赵成孝又是憨厚地一笑,说话却不客气:“倒也是懂些的。大人知道,我当过几年的山大王,周围山寨也总是要走动走动,有来有往的,送礼也是家常便饭。” “哼!”秋仪之不屑地笑了一声,“子曰‘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没想到你们当山贼的,还有这么些讲究。” “那是当然了。你抢到东西,若不分给旁人一些,总要引人眼红。人一眼红,就想着寻你的晦气,即便不是明来明往的挑战,今日给你使个绊子、明天拖你个后腿,烦也烦死你了。” 赵成孝话说得虽然浅显,却也是人情至理,让秋仪之收起了轻慢之心,听他继续说道:“因此说起这送礼么,讲究的可不是实用二字,而越是稀奇华丽越好。就拿这几口刀、两套甲来说,虽刃口不是最好的,盔甲也不是顶结实的,好就好在他们刀鞘、刀柄齐全,颜色又艳丽,摆在家里赏玩是最好不过了。” “那总有懂行的人吧?要是叫他们看出门道来,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了?”秋仪之又追问道。 赵成孝笑笑又说:“大人又错了,哪有送东西给内行人的?就像送京城里的尉迟大侠,送几样林先生的手迹是最好不过了;送林先生呢,则送几口精巧刀具让他把玩一下最是事宜。如果反过来,送尉迟大侠几口刀,一则尉迟大侠自有称手的兵刃,二则他家中必然兵器众多再送就显得累赘,更何况要是送了不好的,被他这大行家瞧见了,反而贻笑大方。” 赵成孝说到这里,林叔寒也附和道:“赵将军这话说得有理。秋大人若是今后想要送我礼物,轻巧细致的刀具尽管送来,林某无论是裁纸还是篆刻,总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不要到街上随便买几个大字就送了过来,叫我不知是烧火好呢,还是垫桌角好……”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秋仪之虽然被林叔寒嘲讽,可他这几句话偏偏说得十分有趣诙谐,惹得他也不禁跟着大笑起来。 说笑了一阵,秋仪之见时辰不早,便道:“好了,今日听赵哥这一席话,胜过我读十本书。我看赵哥连夜清扫战场、清理遗体、清点财物,怕是劳累已极了吧?现在时局稍定,赵哥尽管先去休息好了。这些东西就先放在这里,没人敢来这边军营里头找死偷窃的,赵哥还请放心。待明后两日我空闲下来,再送给节度使刘庆好了。” 秋仪之话虽这么说,其实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此后两日,他将军务全权委托给赵成孝处置,自己却没想着要去会见节度使刘庆,而是鼓着勇气,邀请温灵娇一同到金陵城中游玩。 温灵娇本就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闺阁小姐,又早已倾心于秋仪之,听他来请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也正好乘此机会,一解心中这些时日来心中的犯愁。只是她同使女荷儿情分已尽,便并未带她在身边服侍。 秋仪之连同这次,已是第三次来到金陵城,城内文物景致已是十分熟谙的了。于是他便带了温灵娇先去秦淮河,又去夫子庙,再赴燕子矶,紧接着又去新街口、三山口几处繁华富丽的所在,顺带将自己在这几处地方曾经经历的事情同温灵娇绘声绘色的讲了。 温灵娇游玩得饶有兴味,听了秋仪之这活灵活现的解说更是兴致勃勃,放下之前一切的烦恼和忧虑,尽情在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冶游嬉戏。 这一日,两人正在玄武湖上泛舟,却听得岸边一座拱桥上有人高声呼喊:“大人快过来,大人快过来!” 秋仪之定睛看去,却是随军过来的王老五。 王老五负责的乃是军中传令的工作,因此秋仪之料想他来传话,必然是有紧要事情,于是破费了一番周折将小舟划到桥边,仰着头说道:“原来是老五啊,你急赤白脸地过来乱叫什么?” 王老五翻开碎嘴皮子说道:“小的知道大人在跟温小姐游玩,这时候来打扰大人是最扫兴不过的了。可是赵头儿偏要叫小人来叫大人……大人也是知道的,赵头是小的的直属上司,为人做事又十分厉害,最不能得罪的了。因此小的才找了过来,坏了大人的雅兴,大人要怪可别怪我啊!” 秋仪之听王老五零零碎碎说了一大堆,偏偏没把事情缘由说清楚,已是气不打一处来,忙打断他道:“老五,你有话快说,赵成孝叫我做什么?” “哦,其实也不是赵头儿找你,是一个什么刘节度的要寻大人,寻不到便找到赵头儿,却叫赵头儿来寻大人。”王老五又絮絮叨叨地说道,“要我说,赵头儿是大人的属下,从来都只听大人一个人的话。这刘节度是什么鸡毛?敢来命令赵头做事。却不料赵头却是好脾气,偏就答应了。” 秋仪之听王老五这没头没脑的话说了一大通,倒也听清了事情缘由,便道:“王老五你不要胡说,这个刘节度可是堂堂三品武将,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呢!不过既然是赵成孝叫你来赵我,可曾说过要我到哪里去呢?” “说了,说了。说是刘节度已经在林先生的庄园里头等候大人了,同来的还有京城里头一个宣旨的钦差……”王老五道。 “什么?钦差?”秋仪之听了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埋怨道,“老五,你说话怎么也不知道个轻重缓急?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早说?” 说着,秋仪之随手便将船上缆绳抛给王老五,让他把船拖到岸边,自己则在船上对温灵娇说道:“刘庆叫我,我自可不比去搭理他,然而皇上宣旨来的钦差御史却是不可怠慢,看来今日小姐的雅兴总要被搅扰了。待日后弥补可好?” 温灵娇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微笑着点头道:“大人是去做正事,一切请便。我自然会自己回家去的。” 秋仪之听了放心,恰巧王老五已将游船拖到岸边,便一脚踏上堤岸,向温灵娇作了个揖,便随着王老五往林叔寒的庄园而去。 王老五嘴快脚下更快,秋仪之骑着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一路穿街走巷来到林叔寒的庄园门前,王老五居然也没慢了多少,待秋仪之勒住马,他已伸手接过缰绳,扶着秋仪之下马,又将这匹骏马牵到马厩里头享用草料去了。 林叔寒的庄园秋仪之是再熟悉不过了,知道既是朝廷来的钦差,林叔寒即便心中鄙夷,看在自己面子上也会打开中庭迎接,便沿着苍苔小径一路往中堂而去。 未近中堂,便有庄园之中的管家迎上前来,对秋仪之说道:“大人,我家少爷已在中堂同几位客人喝茶,就等大人前去了。” 秋仪之点点头,示意管家前头带路。 然而走近这座两丈来高的中堂,竟未听得其中有一丝半点说话声音,好似一座空房一般,秋仪之觉得奇怪,便问身边管家道:“林先生果然在其中么?” 管家颔首道:“我家少爷脾气大,他既是这样吩咐的,我也不敢细问,是不是的,公子过去看看不就知道到了吗?” 秋仪之想想有理,便撇下这老管家不管,从旁边缓缓走到中堂门头,探头往里头一看,却见林叔寒、赵成孝、刘庆,还有另外一个面容甚是熟悉却又想不出是谁的人,四个分坐在堂上饮茶。这四个人或低头不语、或闭目养神、或专心饮茶、或摇头沉吟,偏就没有一个说话的,搞得整座大堂寂静得仿佛半夜的坟场一般。 秋仪之觉得好笑,也不高声通报,迈步就往屋子里头走去,朝众人团团一揖,笑道:“原来这里头果然有人,我听这堂中寂静无声,还当是林先生的管家诓我唻!” 林叔寒、赵成孝、刘庆都未答话,却是那个并不熟识之人率先起身,朝秋仪之行了个礼说道:“义殿下,不认识小的了么?” 秋仪之听了一怔:既然称呼自己为“义殿下”那必然就是老幽燕道出身无疑了,想来老幽燕道出来的军官,自打幽燕王登极称帝之后,大多有所升迁,想必那个过来传旨的钦差,也是从幽燕道来的故人。 于是秋仪之定了定神,仔细辨认那人的眉目,忽然“哈哈”大笑:“石伟,你这个拉皮 条的龟公,什么时候摇身一变,变成传旨的钦差了?可是如今今非昔比,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可是要向你磕头请安的哟!”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8 中枢机密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叫石伟的钦差赶紧赔笑道:“义殿下这是哪里话?当初听说你过来江南当个芝麻官,小的都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呢!可是后来想想就凭皇上的英明神武,不过就是让义殿下到下面感受下民间疾苦,顺道也磨砺一下心性,将来必有重任的。说到底,义殿下就是义殿下,是我半个主子,说破天也该是我给殿下下跪请安啊!” 说着,石伟双膝一屈,“噗通”便给秋仪之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 秋仪之听石伟这话说得十分中听,几个头也磕得自己十分受用,忽又想到他毕竟是传旨御史身份,便赶紧将他搀扶起来,说道:“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我们坐下说话。” 却说这个石伟乃是老幽燕军中,专门负责“暖帐”事务的小军官。所谓“暖帐”,却是营妓的雅称而已,是专为军中将士解决生理需求,顺带着防止数万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袭扰地方而设。 因此暖帐事务虽然要紧,然而在军中却颇为下贱,负责此事的石伟便也常常为其他军官所看不起,动不动就称呼他为“龟公”、“大茶壶”、“跑堂的”之类绰号。然而话虽这么说,偏偏人人都离不开这暖帐营生,往往还要托了他的关系,才能轮到个好姑娘。 因此这石伟不声不响的,在军中人缘却是极好,平素又甚会做事说话,因此每逢北伐南下,总少不了他在军中做事,就连讨逆之役之前郑荣进京也将此人带在身边,从而也积攒了不少功劳。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幽燕王讨逆成功当了皇帝,老幽燕道军兵也各有升迁,郑荣虽也不愿搭理这个专司肮脏事务的“龟公”,却也没忘了他——看他能说会道,人又机灵,便让他专管四处传旨的差事。 可别以为传旨官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跑腿也要看为谁跑腿、传话也要看传谁的话。这石伟传的是圣旨,便是皇帝的代表,各州道官员哪个敢怠慢了,因此石伟这四处传旨的活儿虽然不显山、不漏水,却是一桩既舒服省事,又油水丰厚的好差事。 石伟得了这实惠,却也没有辜负皇帝的一番美意,每每接了传旨事务,无论是褒奖还是惩罚,总能办到天衣无缝、周到客气,因此他见秋仪之来到正堂,不用别人提醒便将堂中主座让出,请这位皇帝膝下“义殿下”坐好,便微笑着等他说话。 秋仪之见众人都不说话,便干笑了两声,对石伟说道:“石将军也是老熟人了,既然来到金陵了……可惜石将军也知道,我是个穷光蛋,这地主之谊,还是要指望在刘节度身上呢!” 刘庆听秋仪之话中之意似乎是要自己请客吃饭消遣,心想自己虽同石伟也算是老同袍了,然而平日里情分稀松,这顿饭正是一件结交钦差上官的好机会。 于是这刘庆转念之间已是有了主意,笑着说道:“义殿下这提议甚好。也不怕末将说话不中听,驳了林先生和赵将军的面子,这里就义殿下、石钦差和末将,是老幽燕道出身。我这顿饭别人不请,就我们三个一同叙一叙当年军中往事如何?” 秋仪之咧嘴一笑道:“没想到刘节度穷成这个样子了,连多请两人的饭钱都出不起了?” 刘庆收受金陵商人贿赂的事情刚刚被秋仪之揭穿,被秋仪之这暗含着三分揶揄的话逗得一怔,说不出半句话来。 秋仪之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却道:“好了,我看刘节度人虽然小气,不过这提议还算是不错。我们今晚三人共饮一番,也算一件快事了!”说罢便“哈哈”大笑了几声。 又道:“不过石将军既然有圣旨在身,我看还是办正经事要紧。不如石将军先传圣旨吧!”说罢,秋仪之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整理了一下衣装,又将衣服上的尘垢拍去,走到大堂正中,肃立不动注视着石伟。 这石伟果然不愧是个会办事之人,嬉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义殿下这是怎么了?以您的身份,就是在皇上跟前说话也是极随便的,接圣旨的事情犯不着设立香案、三叩九拜,这些都是糊弄外人的花架子罢了。况且我们当今圣上也不是那种只讲究虚礼的寻常平庸皇帝,我们穿的又都是便服,再讲究也失礼了。我看这里都不是外人,义殿下将圣旨请了去,自己恭敬阅读也是可以的。” 说着,石伟便毕恭毕敬地从身旁一只黄裱的匣子之中捧出一卷黄绫卷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到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也不敢怠慢,双手接过圣旨缓缓走出大堂,朝着洛阳的方向拜了一拜,这才展开圣旨阅读了起来。 然而这道圣旨确实传给钱峰、刘庆等一众江南道文武官员的,内容也不过是对江南抗击倭寇事宜品评一番而已,陟罚臧否都没脱了寻常官样文章习气,并没有什么可观之处。 于是秋仪之又小心将圣旨卷好了,递给刘庆,口中却还说道:“皇上旨意,我已瞻仰过了。不知圣上还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石伟咧嘴笑道:“都说义殿下聪明,怪不得皇上在广阳时候就喜欢义殿下。确实,皇上有封信托我送到金陵这里来,要交到殿下手里头。”说着,石伟便从贴身的衣兜里头掏出一封密封完整的书信,又复双手捧着递到秋仪之手中。 秋仪之接过信,刚要拆看,却听石伟说道:“义殿下,这是皇上给你一个人看的,怕就是传闻当中的密旨了吧?当着我们这么许多人就拆开来看,似乎有些不妥呢!我们几个眼拙,嘴巴又不牢靠,若是传言出去,怕是有害无益吧?”说着,石伟眼中突然露出一道凶光,随即又换回了方才那副谄媚的神情。 秋仪之被石伟转瞬即逝的锐利目光吓了一跳,立即将书信藏入怀中口袋里头,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说道:“还是石将军传旨传多了有经验,我也是头回接到皇上密旨,心里有些忐忑,才忘了机密二字呢!” 其实秋仪之接到的密旨甚多,在林叔寒、赵成孝面前也是从不忌讳拆看的,他这么说在不经意间已是打了个马虎眼。 林叔寒、赵成孝,一个是聪明绝顶之人、另一个也不是什么笨人,听到秋仪之这么说虽没有随声附和,却也是莞尔一笑,似乎是在嘲笑秋仪之办事不机密一般。 却听石伟说道:“这也不怪义殿下。小的传旨传了那么许多,传密旨的差事也是头回碰到。也不知道这里头应当有些什么规矩,反正交到义殿下手里就行了,万一皇上今后询问起来,殿下还得给我打个圆场。” 秋仪之知道石伟这话半真半假,便也不接茬往下说,却问道:“石将军是经常能见到皇上,还有钟离宰相的人。不知这两位最近身体如何?” 石伟听秋仪之问起这两位贵人,立即换了一副十二分恭敬的神情,说道:“钟离宰相日理万机,不是在办事就是在批文,不是在见人就是在面圣,我是难得见到一会的。不过他老人家还能这样倾心办事,可见他的身体十分硬朗,义殿下不用担心。” 秋仪之听石伟的话,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钟离匡紧绷着一张干瘦的脸,将会面之人吓得半死的情景,禁不住莞尔一笑。 “不过皇上么……”石伟又说道,“不怕义殿下怪我口无遮拦。皇上是行军打仗的王爷出身,身体本来是极健朗的。可是小的每次碰到皇上,皇上总说是身体疲劳得很,总想着哪天再御驾亲征,就怕身体吃不消,没这日子了……”说着,石伟便长长叹了口气。 秋仪之听了却是十分伤感,忽又想起离京时候,钟离匡曾对自己说过,说是皇帝郑荣讨逆之役前后伤了肺气,恐怕日后身体日衰,再也不复当年英明神武的模样了。 然而秋仪之胸中固有千言万语,口中却只叹息道:“谁都想要当皇帝,可谁知当皇帝的苦?” 可他话刚一出口,便知说错——郑荣原本是没有这当皇帝的福分的,偏就借了“讨逆”的名号,废了老大功夫,闹得北方数道喧嚣,这才当上了皇帝——他这话,不就是在嘲讽皇帝郑荣自讨苦吃么? 因此秋仪之赶紧接口说道:“石将军回京时候,一定要替我向圣上说上一句,要他老人家注意节劳,并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石伟听到这句颂圣的话,立即站起身来,极恭敬地起身听秋仪之说完,拱手说道:“小的记下了。” 秋仪之点点头,又不知接下来有何话说,只好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沉默地站着,一时之间气氛略显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秋仪之才想起个话题,又问石伟道:“我几个兄长,不知近况如何?” 石伟赶忙接话道:“好,好,都好。就是忙!这个……最近陕甘鼠疫疫情久久不能消弭,皇上心里着急,就派了大殿下亲自到陕甘去处理。鼠疫的事情,诸位恐怕也是知道的,别的疫情越是炎热越是猖獗,然而鼠疫却越是寒冷越是厉害。现在是秋天了,别看江南还很炎热,陕甘有些地方都已经下雪了。眼看鼠疫刚刚消停一些,就要入冬了,大殿下不敢事先回来,还在陕甘坐镇呢!” 石伟这几句话,牵涉到朝廷中枢的机密事情,让在座诸位全都竖起耳朵听得十分认真专心。 石伟见状众人一脸专注的表情,心中得意,便继续说道:“还有北边也不太平。据说突厥的毗西密从西边借了到了兵,又统一了突厥各部,开始袭扰北边。要知道崔楠、韦护两位将军都在南边,皇上手边没人可用,就派了二殿下亲自领军在广阳屯军,防着突厥南下。”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59 一张黄纸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在突厥和大汉之间还有大汉的属国渤海作为缓冲,既然如石伟所言突厥势力已达到大汉边境了,那么渤海国的境遇必然十分困难。 其实这渤海国的存亡,在秋仪之心里并不十分看重,然而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渤海郡主忆然,今日也在渤海国养伤,她的安危才是秋仪之担心的。 然而他却不愿大庭广众之中询问,却问道:“不是还有前将军戴鸾翔戴元帅么?请戴元帅北上御敌,留着我二哥在皇上身边擎天保驾不是更好么?” 石伟答道:“戴元帅毕竟海内名将,同皇上也是同辈出道的,怎么好派到北边去屯田呢?况且兵部也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也需要戴元帅居中指挥不是?” 这又是一条极重要的信息。 秋仪之从这三言两语之中已品出其中三味——戴鸾翔怕是已经失去了皇帝郑荣的信任,只好在兵部做些闲差,并没有独自掌兵的机会。 秋仪之想到戴鸾翔这位海内名将得不到重用,不免有些心酸,又听石伟接着说道:“义殿下也不要担心,皇上身边还留着三殿下帮办国事呢。就是现在六部里头,三殿下管着四个部,每天忙得都见不到人呢!” 这还是一条极重要的信息。 皇帝现在将大皇子、二皇子都远远地支到边疆办事,独留下一个三儿子在身边,偏偏还让他全权负责中枢部务,显然就是在为传位给三皇子郑淼做准备! 秋仪之又想起之前皇帝郑荣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过想要立三子郑淼为世子或是太子的心思,两相对应起来,似乎这件事情已经差不多做实了。 其实郑荣这三个儿子各有优点长处,若是得了如钟离匡这样的名臣辅佐,都能是个不错的皇帝。然而这三人之中,确属三子郑淼德才最佳,胸怀更是远远胜过两位兄长,由他继承皇位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对秋仪之而言,他的三个兄长之中,就属郑淼同他年纪相仿,平日里头相处得又好,他当了皇帝自己自然也是最高兴的。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境顿时大好,可他又想到皇帝今年年纪还不到五十,正是春秋鼎盛时候,却已经在考虑身后事情了,恐怕是他也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没了信心…… 皇帝郑荣同秋仪之毕竟是有十年父子之情在的,一想到这里,秋仪之又是一股悲伤油然而起,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叔寒这大堂之上又复沉默起来,近乎凝固了的空气,压得众人胸口都沉闷不已,十分压抑。 然而在座诸人当中,却是官职品衔最高的节度使刘庆城府最浅,第一个沉不住气,清了清嗓子说道:“方才义殿下说了,要叫末将请客为石将军接风。既然如此,末将也不能怠慢了两位。要说金陵城里头,还是园外楼最好。不过现在时辰已是不早,若是去得晚了,恐怕就没有包房雅座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如何?” 秋仪之也正想打断一下现在凝重的气氛,便带了三分嘲弄说道:“你可是堂堂江南道节度使,手底下十万大军呢,怎么连个小小的饭店都拿不下来呢?” 刘庆挠挠脑袋上的头发,说道:“大人这可就是拿我在开玩笑了。别人家的客人也都是来花钱吃饭的,人家都坐好了,你凭什么赶人家走?这不是坏了官家的名声么?我们老幽燕道军中可没这条规矩。” 秋仪之冷笑一声:“哼!怕是你也受了人家饭庄老板的钱,不好意思拿人家作耗吧?” “不不不!”刘庆矢口否认道,“他家可从没给官员送钱的习惯。人家手段高,菜做得好,多少达官显贵还有家眷在他们家饭馆里头吃饭。老板人面也是极广的,真得罪了他,说不定过来说项的人,先把你家门槛给踩扁了呢!” “好!”秋仪之被刘庆这几句话调起兴趣,“好,那我们这就出发,我倒要看看这家‘园外楼’到底好在哪里!” 说着,他又同林叔寒和赵成孝拱拱手:“今日乃是刘将军请客,我不好不去。待我先打个前站,要是这家饭庄真的名不虚传,那改日再由我做东,请几位好好吃上一顿。” 说着,秋仪之起身便要往门外走去。 却听石伟说道:“义殿下,皇上托我送来的密旨,你还没看过呢!莫不是忘了吧?” 秋仪之听了一愣:他当然没有忘记这道密旨,只是不想现在就拆开,而是想要同林叔寒一同参阅。然而皇帝密旨说到底,都是给一个人单独拆阅的,旁人哪怕再亲近的看了,也是一条欺君之罪。 于是秋仪之听了石伟的提醒,勉强笑了一笑,说道:“石将军提醒得是,我正在兴头上,怎么将这件事情忘了呢!还请两位稍等,我回房瞻仰过之后,再出来同赴园外楼如何?” 说着,秋仪之朝林叔寒暗暗使了个眼色,便转身离开中堂,往自己住宿的房间快步走去。 林叔寒是个聪明人,秋仪之一个眼神他便猜出其中意思,寻了个理由便也退了出来,直往秋仪之在庄园之中的房屋而去。 好一番穿堂过屋之后,林叔寒随手推开秋仪之的房门,果然见他正捏着一片黄纸阅读——这张黄纸便是皇帝郑荣给他的私信密旨了。 秋仪之见林叔寒进来,抬头道:“林先生来了,皇上这份信,你也看看。也好替我参详参详。”说着,便将信纸递给林叔寒。 林叔寒将那柄四季不离其身的折扇收好,双手接过信纸,便阅览起来。只见这信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几百个字,字里行间还有不少随手涂改的地方尚未誊清,想必是皇帝随手写了封好寄过来的,就连有没有仔细复审过也在是与不是之间。 林叔寒是书法的大行家,之前有事见过御笔亲书的,只见皇帝这一笔字锋芒虽在,骨架却已是有些松散,显然是笔力不及之际书写的,比自己之前看过的几道皇帝亲笔已是落了下风。 “或许皇帝龙体欠安并非空穴来风?”林叔寒暗自揣测,口中却不敢说出,只叹口气说道:“唉!看来圣上果然是圣体欠安。一笔一划之中都满是疲惫。大人回信时候,一定要好好躬问圣安不可。” 秋仪之点点头,却不置可否。 林叔寒只好从头开始一字一句阅读下去。却见这封书信用的不是文言,乃是寻常白话文字一蹴而就。上面先是对秋仪之新招募的乡勇首战告捷褒奖了一番:“仪之金陵城下一战于败中取胜,十分难得,朕亦欣慰,其中具体战况,刘庆已据实上奏。据朕及钟离宰相参酌,刘庆所奏或许有所掩过,却不敢冒功,还是可以相信的。又听崔楠来报,称仪之欲调大盾、劲弩各一百以充实乡勇。朕已照准,练兵之事要么不练,要么就要练好,朕是带兵出身的,这点道理也懂。就是乡勇人数要在两百以内,若再扩大,难免惹人非议,招来纭纭众口,朕虽能回护,却也不胜其扰,朕精力岂能空耗在这些乌鸦蟾蜍身上?” 林叔寒看了一段,正在回味间,却见秋仪之已然起身,站在自己身后,一双眼睛也紧紧盯着皇帝的书信,正同自己一道观看。 于是林叔寒勉强挤出笑容说道:“看你大人掌兵之事,千万双眼睛盯着呢,说不定已有无数奏章上达天听。看皇上语气,若不是圣上替大人遮掩着,说不定奏章已把大人给淹死了呢!” 秋仪之点点头,却道:“请先生继续看下去。” 林叔寒听秋仪之并不答话,便舔了一下嘴唇,接着往下看:“又闻仪之因军法繁縻,又不愿在百姓头上摊派,想出了居间联络周慈景及李直经商,从中抽头的办法。这办法很好,既不增加百姓负担,又非取而伤廉之道。这些商人有钱得紧,盘剥一些也是好的。” 林叔寒读到这里,心中已泛起一股凉意,对秋仪之说道:“没想到皇上耳报神这样灵敏。江南文武官员之中,甚或周慈景这样的大商人,尽有皇上关照大人的耳目。今后大人有事直达天听,一定要好好斟酌语句,万一照应不齐,难免有些不方便。” 林叔寒特意用了“关照”二字用以掩饰“监视”本意,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已体味出来,使劲点了点头,却不说话,眼睛继续往书信尾后看去。 林叔寒也赶紧将目光移了回来,继续向下看:“最近北边突厥不断南下,朕已派了郑森前去防御,然而这终非长久之计。朕有生之年,盼着能够以全国之力北击突厥,即便不能将其亡国灭种,至少也要能够犁庭扫穴,力争一战之下使其百五十年没有余力南下。只是现在朝廷用钱的地方多,南方还有外人虎踞岭南,若要再兴兵讨伐,钱粮兵源都不够用啊!” 这最后一个“啊”字的最后一“丨”笔墨用得又浓又厚,似乎是用无奈、失望、愤懑交织而成,仿佛一柄匕首插入林叔寒眼中,让他不忍直视。 林叔寒接着往下看:“皇兄原来养在宫里的道士、术士朕早就远远打发出去了;宫人太监也已遣散泰半,专门划了军队屯垦出来的熟田有其生产;皇宫其他日常支出也已缩减了三分之二。皇后也甚体朕心,领着皇妃、太监将宫中荒地开垦出来种粮种菜,朕吃着比四川、山东进贡上来的还美味得多呢!然而朕自俸这样节俭,一年节省下来的银子不过百来万两,经得什么用?” “唉!”林叔寒深深叹息道,“没想到圣上自俭如此,真不知朝廷、官府里头各级官员见了,还有什么脸面敢铺张浪费!” 林叔寒话音未落,却听见身后一阵抽泣,偷眼看去,果然见秋仪之正在拭泪。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0 闹中取静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不敢说话,也不愿说话,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往下阅读:“因此朕同钟离先生商量着,办大事、花大钱,不能再压榨农民,想着要从商人身上弄几个钱花。然而朝中大臣大多经商,唯恐一道圣旨下去,又是无数反对。朕能有多少精力同他们扯皮?总要寻个恰当时候快刀乱麻下去,难道收了几两银子,他们就要饿死了吗?笑话!这件事情朕只告诉郑淼和你两个——一则是你三哥管着商会事宜,暗中拿个章程出来,也好从容办理;二则是要拿你山阴县做个试点楷模,看看效果到底如何,也好堵住那些官员的嘴巴。” 林叔寒读着这段语气稍微轻快了些,便伸手指着说道:“大人,这可又是一件大事。在商人头上加税于国库增加收入大有裨益,皇上肯将这件事情交托给大人,可见大人深受圣上信任。林某也要进行辅佐大人,定要将这件事情给办好了。” 秋仪之抿着嘴巴点点头,说道:“皇上还有一段话,先生看完了吧。” 只见皇帝继续写道:“这些都是长远事情,你暂时还不必多操心。眼下是要将袭扰江南的倭寇消灭干净。这些倭寇虽只是些跳梁小丑,然而江南是大汉财政赋税的重镇,最是乱不得的。你之前送来的奏章极好,倭国的情形,朕多少是知道些了。已派了使臣出使倭国,专找其征夷大将军,要他好好管束手下,否则便要另寻其他国主取而代之。料想以倭人的外强中干,必然能够有所作用。然而眼下在江南乱窜的小股倭寇,则必须尽快剿灭不可。统领此事,你原是最好的人选,然而碍于体制,将江南全道军权托付给你个七品小官实在是有骇物听。因此江南除了中枢驻军仍由崔楠指挥外,其余节度军依旧听刘庆节制,你自可畅所欲言,刘庆办事有不妥之处,你尽管指正。此事,朕另有旨意给刘庆。” 林叔寒看到这里,心中哑然失笑,心想:“当今皇帝果然不拘一格,这样安排看似没有夺去刘庆的兵权,实则是给他找了个太上皇,这下刘庆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林叔寒正盘算着,却没想皇帝底下几句专门是写刘庆的:“刘庆此人,朕素来知道,以为他办事还算老成。却不料他不单才能有限,而且手还甚长,恐怕只有忠诚小心四个字尚且可取。让他当江南道节度使勉强了,他也就是个侍卫头目而已,待倭乱平定之后,朕自然将他调离此任。此事你知道就好,不要露出口风,以免动摇军心。” 林叔寒想着这刘庆转眼之前还在此处摆节度使架子,却不成想皇帝一句话,便将他剥了个干净,心中又是一阵窃喜。 又看皇帝最后写道:“想来这刘庆原在广阳、洛阳时候手脚也还算干净,怎么到了金陵没几天,就犯了手长的毛病?可见金陵这花花世界诱惑太大,若没有克己复礼的功夫,恐怕难以周全。因此仪之除了勤劳王事之外,还要多读书,多读圣贤书,时时注意修身养性、事事做到小心谨慎,这样即便有了小错,朕也是周全得来的。勉之。” 读到这个“勉之”二字,皇帝洋洋洒洒这一大篇文章终于做完。只是这篇文章看似全是兴之所致一笔挥就,并没有什么贯穿始终的主旨,然而似乎处处都有深意,让人捉摸不透。 沉思了半晌,秋仪之却又想起外边还等着一个江南道节度使、一个传旨钦差,便道:“皇上圣虑深远,非我等能够逆揣。只是皇上这书信当中透着说不清的疲惫忧虑。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们当臣子的一份忠孝之心还是要有的。待我回来之后,再同先生一起斟酌着写封请安回信,可好?” 他见林叔寒点了点头,便辞了出去。 中堂之内石伟、刘庆正同赵成孝说话,他们三个之间原本就有点头之交,又同是武人,谈起兵刃武艺来,却也颇为投机。 秋仪之见了,便笑道:“看来赵哥谈兴正劲,不如同我们一道去园外楼吃饭如何?” 赵成孝是个识相懂事的,赶忙推辞道:“兄弟们还驻扎在这便呢,有我在这里负全责,大人就尽管安心敷衍去吧。” 刘庆原本就不想叫赵成孝同往,立即捡起赵成孝的话头,说道:“赵将军果然义殿下的得力帮手,我要是能有这样的副手,不知叫我能省多少心呢!义殿下也不要辜负了赵将军的一番好心,就同我们一道去吧,看天色已经不早,就怕园外楼里没有好座位了。” 他们这一行人去得果然晚了。 园外楼坐落在秦淮河畔夫子庙后门一侧,正对着夫子庙的后花园,因此才有了“园外楼”的称呼,也正因此,其所在位置乃是金陵城中独一无二最繁华的所在。 秋仪之一行人到达园外楼时候,正是华灯初上之时,秦淮河两岸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如山阴县这样的中等县城里头,就是逢年过节也未必能有这样的热闹景象。 可是秋仪之一想起几日之前,城外刚刚遭遇一场血战,城外数千援军尸骨未寒,刚刚由刺史钱峰在燕子矶那边祭奠过,城内却依旧还在如此大张旗鼓地欢庆饮宴,秋仪之便觉心中十分腻味,勉强调起的兴致已然是损耗了大半。 刘庆和石伟却似没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石伟,他是头一回来到金陵,也似乎头一回见识到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场面,所到之处无一处不觉得新鲜,无一处不觉得好奇,活像一个头回出门赶集的小孩子。 刘庆到金陵赴任也不过是三两个月的事情,不过所谓“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他已在金陵风华之中适应下来了,见到这副场景立即好似如鱼得水,来了兴致。 于是这位穿了一身便装的江南道节度使手一扬,大大咧咧地招呼道:“来人呐!有喘气的没有?” 随即一个饭庄里头跑堂的店小二,肩膀上搭了条半干不湿的毛巾跑了过来,刚在刘庆面前站定,就是一揖到底:“哟,这不是刘节度大人嘛!我说今天白天怎么两只喜鹊绕着枝头不停地叫,谁也轰不走,后来还是我嚷了一声——您猜怎么着,两只鹊儿见了我,绕了三圈欢唱着就飞北边去了。果然,一到晚上,您老就百忙之中光临小店,又是小的伺候,这不是缘分么!”语气显得十分熟悉随便。 刘庆答道:“你小子嘴皮子还是这么碎,不过就为听你这两句好话,也值得我走一回。我问你,店里雅座还有没有了?” 那店小二眉头一蹙,往刘庆身后一看,见只有两人,便说道:“不是我驳您老的面子,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店里头哪里还剩得下包间雅座?不过二楼还有一处临街的僻静坐席,刚好够您三位享用。” “那你话还这么多,快领我们上去!”刘庆语气虽然生硬,却是满面笑容。 店小二却挠头道:“这位子是小池子专门留下的,说是有贵客要用。小池子一向同我不对付,我要问他硬讨就怕他不肯。您老是江南最大的将军了,现在倭寇闹得凶,您又管着金陵治安。若是我们两个打起来,还请您来打个招呼行个方便,别把我们都逮了进去吃牢饭。” “好了,好了,有我在,你还怕什么?”刘庆听这店小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心中也颇有几分不耐烦,“不就是多讨几文赏银么?喏,这是三钱碎银子,拿了就赶紧办事。”说着随手将指甲盖大小一块银子扔给了店小二。 那店小二接了银子,立即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就跑上了楼。 过了好大一番功夫,店小二才又喘着粗气回来,说道:“这小池子真不是东西,我就差给他跪下了,他都不肯让座。后来还是我把您老的名号报出来,那小子才犯了怂——” 说着,店小二极熟练地拉下肩上毛巾,躬身伸手一让,高声叫道,“三位贵客,楼上请——”最后一个“请”字音调拉得格外长。 园外楼中果然已是高朋满座,底楼、二楼所有包房全都房门紧闭、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来觥筹交错声音。大厅里头更是坐满了人,一个个摩肩接踵,却也没有搅扰了他们吃喝的兴致,呼喊着、欢笑着,似乎忘却了尘世间一切烦恼。 秋仪之等人跟着店小二跑到二楼一处偏僻角落之中,此处虽不是包房,却被一扇檀香木屏风阻隔开来,形成一个半独立的小空间,自有闹中取静之感。位置又甚好,既临窗可以看见秦淮河上悠然飘过的画舫彩船,探出头去又恰好能望见夫子庙后花园一隅,可谓并收兼美——难怪那叫小池子的店小二要专门留着了。 刘庆见了满意,笑着对侍候自己的小二道:“还是你小子省事,我看今后这张座位我就长包了吧。” 那小二却赶忙拒绝道:“小的可没这个权,刘节度想要包座位,还是同掌柜的说一声吧,可别叫小的难做啊!” 刘庆满不在乎地答道:“我就随口一说,你就这样紧张。别聒噪了,先烫一壶女儿红上来,再按照三人的份配些好菜。今日我宴请贵客,可不要替我省钱。” 开饭店的,最喜这种不计银两的客人。 店小二听到刘庆这方吩咐,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满口奉承着就下楼去了。 不过移时,店小二便折了回来,手中提了一壶酒,又替秋仪之、石伟、刘庆三人斟满,满脸堆笑道:“菜肴,小的已替节度老爷配齐了,还专程跑到厨房里头,叮嘱厨师要小心应付。节度老爷尽管放心,今天包您满意!” 刘庆随口答道:“知道你小子巴结,不就是想多讨几两赏银么?就怕我现在给了你,你小子接下来就轻慢了。等我们吃好以后,一同给你,怕我跑了不成?你先下去,别碍着爷们几个说话。”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1 胡扯 - 一代权臣 - 笔讷 店小二答应一声,随即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刘庆见他走了,便请二人坐下,又捧起酒杯,对秋仪之、石伟说道:“末将是地主,先干为敬了!” 石伟也举起斟满了琥珀色晶莹剔透液体的酒杯,同刘庆碰了一下。 秋仪之怀着心事,却也不想坏了刘庆、石伟的兴致,便也举杯相碰,小小地嘬了口酒,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在他口腔之中弥漫开来,身上立刻平添了三分燥热。 刘庆见石伟将酒杯一干到底,颇给自己面子,心里高兴。转眼却见秋仪之只是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一下美酒,却碍于他的身份崇高,不敢强行劝酒,便挤出笑容道:“大人,这处酒楼还看得过眼么?” 秋仪之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道:“周慈景大官人的几处大酒楼,我也去过,比起这边的也强不到哪里去。不过至于好在哪里么,我是外行,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刘庆听秋仪之这么说,便径自滔滔不绝地解释起这“园外楼”的好处来,从地段到装修、从菜肴到美酒、从厨师到小二,总之是没一处不合着刘庆口味的。 秋仪之自有心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石伟却是颇有兴致,一双总是眯缝着的三角眼也睁得大大的,眼中放出好奇的光来。 正说话间,店小二已是端了七八样菜色上来,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秋仪之腹中正饿,筷子伸进一碟炒得油光水滑,泛着黄澄澄油光的菜肴里头,猛地夹起一大块便往自己嘴巴里头送。细嚼之下,竟只是豆芽菜而已,不过加工得略微精细点罢了。 于是秋仪之问道:“看来这园外楼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也不是什么精贵菜,不过是几根黄豆芽罢了。” 刘庆带着笑意说道:“大人这话原也不错。不过这道菜是用原有的豆芽菜,叫专人掐头去尾,弄得好似如意一般。再挑十只上好肥鸡,熬成一锅鸡油,最后再用这鸡油翻炒而成,才有了这道如意菜。大人不妨回味回味,这豆芽之中是不是有鸡汁的味道?” 秋仪之听了,回味一番,口中果然泛起一股悠扬的鲜鸡味道,同清脆的豆芽味道相得益彰,果然是一道美味无疑。 秋仪之来了兴致,又品尝了摆在桌上的其他几道菜品,味道或清淡或浓郁,各有特色,“色、香、味”三义倒也俱全——咀嚼着这样的美味,让他之前积聚的心中郁气渐渐舒缓开来。然而他毕竟常常品尝吴若非所烹饪的菜肴,只觉得园外楼这菜吃起来匠气太重,未免落了俗套。 石伟倒是兴致极高,一边夹菜、一边喝酒,口中还在不停地赞叹:“刘将军真是好福气,能到江南这鱼米之乡当官,真是羡慕煞我了。” 刘庆忙笑着轻声说道:“这还不是皇恩浩荡么?况且石大人忙着,大汉各地的美食也是品尝够了,有什么好羡慕我的?” 石伟却摆了摆拿着筷子的手,说道:“刘将军这话原也没错,可是也并非全对。不过我传旨时候听到过这样一则故事,不知义殿下、刘将军可有兴趣听我讲讲?” 刘庆当然点头同意。 秋仪之心中却另有想法:刘庆说自己的官职是皇帝赏的,这样说辞既冠冕堂皇,又抬出至尊名号,竟不知在石伟嘴里变成了“并非全对”。于是秋仪之只当没听见石伟的问题,低着头夹起一筷子不知什么菜,就往嘴里头送。 却听石伟说道:“这话还是我去湖广道传旨时候听到的。据说当地前朝有位圣僧,一心仰慕天竺佛国,便历尽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于到达天竺。到达天竺之后,圣僧自然要扫塔拜寺,求问佛家至理。然而其便访古刹名寺,其中佛教比起中土的也高深不了多少。圣僧失望之余,却听说深山一处古寺之中,有位苦行老僧禅修极深。于是圣僧又历经苦难,终于寻找到了这位老僧,并与其讨教辩论佛法。然而这老僧一生修行领悟的佛法,也不能超越中土圣僧。番僧终于被圣僧问得烦了,忽然反问道:‘你这中土的和尚到我们天竺来做什么?我们天天念经、日日行善,得成正果是不可能了。就盼着这辈子多读经书,积些功德,来生好投胎到你东土中国享福去呢!’” 刘庆城府略浅,听石伟说完已经是仰天大笑不止。 秋仪之是见过世面的,然而听石伟说得有趣,也笑道:“你这龟公说话果然有点意思。不过这故事同刘庆被派到江南来,又有什么关系?” 石伟答道:“小人的意思是,皇恩浩荡、雨露均沾,小人同刘将军这边,皇上也没厚此薄彼。为何偏偏刘将军就能到江南来享福,我就只能干些跑腿的营生?还不是小人上辈子没积福么!” 秋仪之听石伟强行把话说圆,便笑道:“俗话说‘上辈不善,今生知县’。若是按照你这因果轮回的说法,看来我这个小小的七品县官,上辈子说一定是个打家劫舍的土匪了咯?” 石伟忙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义殿下的福分,除了皇上膝下三位皇子,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得上?不过是闲了闷了,当个小县令散散心罢了。托皇上和义殿下的洪福,小人也算是人上人了,可看着义殿下却好似萤虫仰望皓月一样。” 石伟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让秋仪之莞尔一笑:“那你可是要从今日开始就多多行善积德了哦。” 石伟正要答话,却听刘庆在旁抢过话头,说道:“来生的事情谁能说清楚?依我看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得实在。我看今天就我们三个枯坐饮酒吃菜还不能尽兴,不如——” 刘庆故意拖长了音却不继续往下说,立刻调起石伟的兴致,问道:“不如什么?” 刘庆故意卖个关子,嘬了口酒反问道:“这里是秦淮河畔,石兄以前又是专管暖帐事务的,就别装傻了吧?” 刘庆话说一半,秋仪之便已猜到大概,知道刘庆想着请几人到青楼画舫之中一游。然而秋仪之刚刚读过皇帝寄给他的亲笔信,其中反反复复提到的“精力不济”、“不够用”、“自俸节俭”等词眼犹在眼前,秋仪之不是那种没心没肺之人,哪里还有心思流连风月呢? 他虽不答话,石伟却似已被刘庆撩得有些沉不住气,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说道:“这个,官员跑到青楼里去,似乎有碍观瞻吧?若是被哪位南下巡视的御史言官瞧见了,一本奏章弹劾上去,就算六部那些阎王能网开一面,钟离宰相那关是绝对过不去的……” 刘庆笑道:“石兄这就外行了。秦淮河旁边这些青楼都不过是虚张个门面而已,要去就要去画舫上头。船上私密得很,河上巡防的水师都归我管,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搅扰?泛舟河上、闹中取静,眼里都是秦淮两岸盛景,耳中听着吴侬软语,再舒爽也没有了。要是兴之所至,嘿嘿嘿……” 秋仪之见他说到得意忘形之时,忽然想起皇帝给自己的密旨当中提及,刘庆品行才干并不能胜任江南道节度使的重任,因此待倭寇平定之后,便要调他另作他用——刘庆这“舒爽”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却还不自知——一想到这节,秋仪之心中轻蔑地哂笑一声。 又听石伟说道:“金陵一条秦淮河天下闻名,秦淮八艳更是遐迩皆知,其中一个叫吴若非的,传闻风华绝代,乃是天下第一美人。不知刘节度有没有法子,让我去一睹这个吴若非的风采,也算是我没白跑这一趟?” 刘庆听了一愣,想起这个吴若非乃是林叔寒的红颜知己,而林叔寒正在秋仪之帐下参赞,且不去管林叔寒怎样,单看在秋仪之面子上,便不能信口胡言。于是刘庆斟字酌句道:“吴若非老兄就别想了,金陵城里有的是花魁绝色,何苦单盯着这个吴若非呢。” 石伟却道:“都说这个吴若非天仙似的,秦淮八艳里头其他七个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个。是不是缠头银子贵?不妨事的,这两年我也攒了些银子,花在这地方,我愿意。” 刘庆偷眼看了秋仪之一眼,见他仿佛没有听见两人对话一般,木着一张脸自顾自夹菜喝酒,便道:“这不是银子的事情。石兄不知道,吴若非今年早些时候已被赎了身,又不知托了谁的门道,听说连贱籍都赦了出来,已不是随便能见的了。” 秋仪之听了,心中不禁冷笑:“赦出吴若非,不就是自己当面求皇帝开恩的么?至于吴若非的赎身银子,好一半都是自己出的。否则以‘半松先生’林叔寒的清高,又怎会屈尊当个师爷呢?” 石伟听了却是大惊,说道:“这吴若非果然了不起,士、农、工、商壁垒森严,籍贯岂是能随便就改了的?有门路的,或许托了个户部的司官郎中,在户籍名册上偷偷改了,待清点天下人口时候,再以‘笔误’为由修正了。可是像吴若非这样艳名卓著之人,动这样的手脚立刻就会被人揭穿了。她要改籍,恐怕是托了户部尚书或是哪位侍郎,甚至是皇子的关系呢!” 秋仪之听石伟这番分析头头是道,虽未猜中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觉这个专司传旨跑腿的“龟公”倒也有些头脑。 又听石伟叹息道:“看来我是无缘见吴若非一面了!唉!” 刘庆吃了些酒,已有些微醺,却道:“别人或许不能,石兄未免没有机会。你想,这吴若非委身的林叔寒正在我们义殿下手下当师爷,要是由殿下出面请她来小酌一番,难道她还敢拒绝么?”刘庆一边说,嘴角一边扬出略带淫  荡的笑来。 秋仪之听他说话越来越不检点,瞪着一双眼睛,就将目光横扫到刘庆脸上。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2 莫非是个江洋大盗 - 一代权臣 - 笔讷 刘庆见状大惊失色,浑身冒出一身冷汗来,酒更是醒了大半,战战兢兢地说道:“末将信口胡说,义殿下不要放在心上。义殿下是何等样人,怎么可能会像末将这样的俗人那样贪恋吴若非的美色?” 其实方才刘庆并没有说到这一条,只是他情急之下将心中隐隐约约的想法吐露了出来。 秋仪之听了更加生气,一张脸涨得一阵红、一阵白,眼球上的血丝都要爆裂开来。 刘庆眼见秋仪之就要暴怒开来,心中更加惊慌,赶紧解释道:“这个……这个确实是末将的心里话。义殿下来金陵这几天,从不见同吴若非在一起,反倒是日日和一个姓‘温’的女子冶游,这事人人都知道,是谁都诬蔑不来的……” 秋仪之听刘庆居然又牵扯出温灵娇来,更是恼羞成怒,心中掠过一万种惩治这个口无遮拦的三品节度使的办法来。 然而秋仪之毕竟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小小年纪城府已是深厚无比,终于将心中一股无名业火强压下去,脸上虽已是阴云密布,口中却不言声,“倏”地站起身来,也不告辞,绕过屏风就往外走。 秋仪之正在盛怒之下,大步流星绕过檀香木屏风便往楼梯口走去,低着头却忘了看路——走了没几步便结结实实装在一堵墙壁上,退后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已是被撞得眼冒金星。 “咦?奇怪了,方才上楼之时,这里似乎直通楼梯,没有墙壁阻隔嘛!”秋仪之暗揣,便用力晃了晃脑袋,待眼前金星散尽,却见自己撞到的并非一堵墙壁,而是一个大活人。 只见此人身高八尺开外,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灰白色麻布袍,不注意看还真以为是一堵墙壁。抬头又见此人一脸横肉,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偏偏其中一只眼球充血,原本是眼白的部分被鲜血染得通红通红,形容样貌好似庙里供的金刚天王,让人看了心中自然而然就升起三分忌惮。 又见此人头顶上留起密密匝匝的头发,虽然浓密,却还不够长,挽不起发髻来,便只好不僧不道般随意留着,脸上的络腮胡倒已蓄了老大一把,显得十分凶相。 秋仪之虽然正在火头上,却也知道是自己撞到别人亏损在先,便定了定神,从地上爬起,先开口致歉道:“这位壮士,小人鲁莽了,还请恕罪。” 那人却丝毫不领情,嘴巴一撇,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张桌……桌子,是你……你小子坐……坐了?”他说话虽不利索,然而声音却极为洪亮,让满堂吃酒用饭的客官全都扭头往秋仪之这边瞧了过来。 秋仪之正在心情烦躁之时,听这大汉说话这样无礼,心头怒火更盛,便也毫不客气地答道:“怎么?就是我坐了,那又如何?” 秋仪之身材并不高大,在这巨塔一般的汉子面前,就好像是个小孩一样。因此这汉子见这个小个子面对自己居然毫不畏惧,反倒有些惊呆,又因他口齿迟钝,期期艾艾了半天只不断重复:“你……你……你……你……” 正在这大汉执着于一个“你”字时候,座边的刘庆和石伟也已听到吵架声音,赶紧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这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挡住去路,料想便是此人同秋仪之有了口角。 刘庆方才得罪了秋仪之,正想着寻个机会找补回来,却又自矜自己堂堂江南全道军事主官的身份不愿同这大汉当面争执,便高呼道:“来人呐!都跑去吃屎了么?” 他话音刚落,方才招呼的店小二便快步从楼下跑了上来,见到这副场面,眼珠一转便已猜出事情原委。他似乎对处理这种客人争位的事情极有经验,并不点破,却躬身打欠着对那大汉说道:“这位大爷,大家来我们园外楼都是吃饭喝酒寻开心的,犯不着红脸。您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那汉子听店小二这样说,便压下火气道:“这……这张座……座位,是……我定……定下的,他……他们凭……凭什么先……先坐了?” 店小二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狠狠抽了自己个嘴巴,说道:“这都怪小的,见这位子定好了申正时分有客人要来,这都过了三刻钟了还空着,满以为您老不来了,所以就自作主张引了别的客官上来,都怪小的睡多了昏了头——” 说着,这店小二便向那大汉深深作了个揖,又紧接着说道:“不过这座位既是别人坐了,就算现在让出来也总要收拾收拾,就怕误了您老的时间。唷,那边一间包房雅间正好空出来了。小的壮个胆子,也不管有没有别的贵客预定了,要不就请您改去那边坐坐?您老从这儿走到雅间也怪累的,小的送您一壶酒,给您松松腿、提提神可好?” 话说到这里,寻常客人听自己的雅座改了包间,又凭白多喝一壶酒,早就答应了。 可是这汉子却极较真,沉着嗓子说道:“谁……谁要坐……你……你的雅间?老子……偏……偏……偏……偏就要预……预定的这……这张座位。” 秋仪之正在烦躁之际,正要发作,却又忽然想起皇帝郑荣信中要他修身养性的嘱托,便强压住心中怒火,对身后的刘庆、石伟说道:“我们走,不去管他。”说着,迈步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不料这大汉依旧不依不饶,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朝秋仪之肩膀上用力一推,道:“你……你们几个,耽误老……老子多……多少时间?这……这……这样就给你……你们跑了?” 这汉子虎背熊腰,果然膂力非凡,秋仪之被他这样一推,结结实实撞到身后的屏风上头。饶是秋仪之也算是跟着尉迟良鸿练过几招的,向后退步时候已然减轻了冲击力,背后撞在极沉极稳极硬的檀香木上面,也是一阵腰酸背痛。 石伟见秋仪之被打,心中着急,因站得离他较近,便赶紧抢过几步将秋仪之扶起,见他身上并没有受伤,这才略觉放心。 他身旁的刘庆也是又急又气,跨上两步指着那汉子的鼻子就骂道:“好你个小毛贼,居然胆敢在闹市之中出手伤人,就不怕王法么?” 那汉子闻言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王法?老……老子什么都……都怕,就……就是不怕……不怕王法!”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包括吃饭看热闹的宾客都愣住了,个个心想:这里是金陵,是大汉南方重镇,不是深山里头的土匪窝子,更何况最近倭寇闹得凶,城里驻守了不知多少兵丁,将一座金陵城维护得铁桶一般——这汉子这样口出狂言,难道是犯了失心疯了? 刘庆心里却是别有想法:自己响当当的江南道节度使,说话做事还要小心谨慎,这个大汉凭什么就敢信口胡说?就算他是江洋大盗,到此闹市之中也须隐藏行迹,莫非真是个疯子不成? 然而刘庆见这汉子虽然口舌不是十分方便,态度又极为跋扈,然而对答却都有章法,一双环眼一红一白又炯炯有神,不像是在随口胡咧。又见这汉子形容打扮,怎么看怎么像江湖豪客,绝不会是朝廷命官,更不可能是皇亲国戚——一个毫无背景之人,既能口出狂言到这种程度,那便一定不是什么善类。 想到这里,刘庆忽见楼下走过一队巡城的兵丁,便赶忙大步跑到栏杆旁边,高声呼喊道:“我是刘庆,这边有逆贼,赶紧上来拿人!” 领头的是个百户,听是节度使大人有令,赶紧答应一声便领着手下兵丁往酒楼大门里头鱼贯而入。这百户办事也还算利落,听是捉拿逆贼,不敢怠慢,方入园外楼,便找了酒楼掌柜,要其立即将无关宾客舒散干净,楼内跑堂、传菜的统统到底楼集中,方便日后办案时候录制口供。 他又点了三个兵丁分别把守好进出的要道,便领着十几个手下登上二楼。 刘庆见朝廷官兵来了,心中立即就有了底气,指着那口吃大汉道:“这就是逆贼,快将他拿下,我有重赏!” 便是没有重赏,节度大人亲自下达的命令也足够让这领军百户调集起十二分的积极性,又见所谓“逆贼”虽然人高马大,却依旧不过只是一人而已,便招呼手下兵丁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一拥而上,将他拿下!” 兵丁听了命令,立刻吆喝一声,便快步上前要来捉拿这大汉。 却不成想这些兵丁尚未接近屏风,忽见两道身影从一旁零零散散叠放着的桌椅板凳之间闪了出来,手持利刃便在人群之中挥刀乱砍。 这群兵丁方才听到的命令乃是拿住眼前的大汉,并非将其当场杀死,因此兵刃尚在鞘中未及拔出。而此出手伤人的两人手段却极为毒辣,丝毫不讲究什么刀下留情。可怜这群赤手空拳的兵丁转眼之间已被这两人杀了个片甲不留,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园外楼刹那间血流满地,无比压抑的空气之中弥漫了呛鼻的血腥味道。 这突然杀出的两人一瞬间杀了十几人似乎还不过瘾,扭头却见领军的百户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不动,狞笑一声上前就要行凶。 秋仪之见这两人出手居然这般残忍,唯恐这百户也送了性命,忙叫道:“刀下留人!” 他这“人”字尚在嘴边,那两人早已逼到百户身前,一人一刀卸下了百户各一条胳膊。那百户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流血过多,竟站在原地任由鲜血从肩膀处两个碗大的伤口处喷涌而出,直至鲜血流光,依旧僵硬地站着,脸上凝固这不解、惊异和痛苦交织起来的表情。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3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两个身影见再无人可杀,这才停下脚步。其中一人将挺立着死了的百户一脚揣倒在地,对那大汉说道:“大哥,这金陵的官兵武艺比别处的可要稀松得很了,太不经杀。”听声音竟是个女子。 秋仪之忙擦了擦被汗水迷住的双眼,定睛望去,见这两个在自己面前行凶的之人果然是两个女子,他们一人穿红、一人穿绿,年纪都在三十五岁左右,容貌甚不美丽,偏偏还在脸上浓妆艳抹涂了一层又一层的胭脂,显得十分诡异。 这样的容貌,秋仪之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搜肠刮肚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却听另红衣女子说道:“刚才是哪位叫抓逆贼的?” 秋仪之等三人见这两个女子既十分凶残,武功又不弱,都不敢答应,心里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绿意女子见状,笑了一声:“哈!刚才嗓门还挺亮的嘛,现在怎么变成哑巴了?哼!反正总是你们三人当中的一人,另外两人也是同伴,死了也不可惜!索性杀掉算了。” 红衣女子帮腔道:“姐姐说得有理!”她一指秋仪之,又道,“我就看这个小白脸来气,就先杀他好了!” 说着,这红衣女子毫不停顿,举起短刀照头就往秋仪之脑袋上砍去。 秋仪之吓了一跳,索性他也算是会些武艺,赶紧用力向后一跃,正好夺过那女子的刀锋,然而后背却已靠上了那幅檀香木屏风——已是退无可退! 那女子见秋仪之躲开了自己的攻击,也觉得有些意外,随即恢复常态,笑道:“没想到你小子蚂蚱似的,却也会些武功。你身边不是佩了刀么?敢跟老娘对上一招么?” 这话提醒了秋仪之。 秋仪之之前几次遇险,全都遇难成祥,所依靠的除了尉迟霁明的贴身护卫和自己的好运气之外,便是这口削铁如泥的西域宝刀,难得有一次没有佩戴,便险些命丧倭寇之手。因此从那日之后,秋仪之无论走到哪里,都将这口保命宝刀带在身边。 于是他赶紧往腰间摸去,想要立即抽出宝刀防身。 不料那红衣女子见秋仪之目光离开自己,知道这是一个大破绽,高呼一声:“小贼看刀!”举起宝刀就往秋仪之身上劈来。 秋仪之眼看就要中刀,下意识地加快了手上动作,转瞬之间便擎刀在手,也不讲究什么招式了,平举着宝刀,便往那女子短刀之上格挡。 谁知这女子见了秋仪之这口宝刀漆黑的刀身,高呼一声:“不好!”,立即就想强行收回刀势。可是她方才这招只想着能够将秋仪之劈成两半,用上了全部气力,再如何收回力气,手中短刀还是不可避免地同秋仪之那口宝刀刀刃相触。 要说这红衣女子手中短刀不过就比寻常铁匠打造的刀剑略好一些罢了,与西域宝刀对上,就仿佛以卵击石,刀刃刚刚相触便被截为两段。而持刀的红衣女子招式未尽、余力不消,照着秋仪之手中的宝刀便倒了下来。 一旁的大汉说话结巴,手上动作却不慢,见她性命危在旦夕,立即伸手抓住那女子后衣领,熊腰一拧,便将这女子向后扔了出去。这汉子臂力极大,一个武功高强的大活人,被他这么一扔,居然直飞出去两丈远,狠狠落在一张八仙桌上,将这张颇为结实的桌子砸了个粉碎。 红衣女子遭了这样的重击,受伤已然是不轻,却忍着一口气,爬起身来,一跃到秋仪之跟前,用十分惊惶的语气说道:“你手里这把刀,我认得!”说完,气息不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秋仪之倒是一愣,心想:自己在江湖之中是个无名之辈,见识过自己这口宝刀的人,大多是些山贼倭寇之流,而如顾二娘这样的高手,却都已死了,缘何这个女人会自称认得自己的刀呢? 秋仪之挺着刀,带着疑惑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忽然恍然大悟,叫道:“你是不是那个叫‘金花姑娘’的?” 这女子忙着擦拭嘴边鲜血未及答话,却听那手持双剑的绿衣女子答道:“没错,她就是我姐姐‘金花姑娘’,我便是‘银花姑娘’,你终于想起我们了么?” 方才救人的大汉听了,却还是懵懵懂懂,问银花姑娘道:“这……这人是……是你们姐……姐妹的故人吗?那可……可是大水冲……冲了龙王……龙王庙了……” “什么大水?什么龙王庙?大哥都忘记了吗?”银花姑娘嗔道,“大哥,你忘了你的伤是怎么来的了吗?” 那汉子听了一怔,瞪着一双灯笼般的眼睛看看银花姑娘,又看看秋仪之;看看秋仪之,又看看他手中那口漆黑的宝刀,终于一拍脑袋说道:“好啊!居然是你小子!还认得我铜眼罗汉么?”他激动之下,口舌居然灵敏了不少。 秋仪之方才已认出了“金花姑娘”、“银花姑娘”二人身份,却没认出这大汉的身份,经他这么一自我介绍,又见此人身材容貌,果然就是那留了发、蓄了须的“铜眼罗汉”。 话说当年秋仪之奉了还是幽燕王的郑荣的命令到京城洛阳办事,途中路过安河镇,同这铜眼罗汉等所谓“河洛八友”的八名江湖豪客起了纷争。当时也同今日这样,性命危急,多亏了号称武林盟主的尉迟良鸿出手相助,才将这八人打跑,自己也靠了这份缘分同尉迟良鸿结拜为兄弟。 秋仪之又隐约记起当年尉迟良鸿武功卓绝,三拳两脚就将这铜眼罗汉打得没有丝毫脾气,当时这胖头和尚心服口服,随即退避三舍而去——此时自己若是提及尉迟良鸿的大名,说不定能让他知难而退,一场祸事便也能就此消弭干净。 于是秋仪之一边思索着语句,一边站起身来,对铜眼罗汉说道:“原来是大和尚啊!许久不见怎么还俗了?居然留起头发来。既然是故人,又是我兄长尉迟良鸿的武友,何不一同坐下吃一杯酒?” 铜眼罗汉听了环眼一睁,惊道:“怎……怎么?你说尉……尉迟良鸿是……是你的兄……兄长?” 秋仪之是故意提起这个话题,还唯恐铜眼罗汉听不出他的旁敲侧击,现在听他接了下茬,便赶紧接过话题说道:“没错。这是还全靠大和尚呢,若不是你挑起安河镇那场纠纷,尉迟大侠又怎会同我结拜为兄弟呢?” “此……此话当……当真?”铜眼罗汉急问道。 秋仪之答道:“那自然是真的。我同兄长乃是生死弟兄,情同手足。现在他人虽在洛阳,却依旧和我经常通信。只是信函不在身上,若是大和尚不信,我找人取来便是。” 他这话半真半假。 若单论“生死弟兄”四个字,可谓半点不差。可是“经常通信”就纯属子虚乌有了——倒不是他们之间关系有了什么裂痕,只是因为这尉迟良鸿武功实在太高,又兼了禁军总教头的名号,秋仪之若是同他过从太密,唯恐又要引起皇帝郑荣的怀疑猜忌。 可是秋仪之却丝毫不怕自己的谎话被揭穿,心想只要这结巴和尚松口让自己去取信函验证,那他就去林叔寒的庄园里头请尉迟霁明出来。以尉迟霁明的功夫,料理这个和尚还不是三只手指捏田螺么? 却不料铜眼罗汉咧嘴骂了一声:“他妈的!看……看什么信?你……你不知……道老子不……不认字吗?”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哂:果然是个粗人,脸上却不敢露出轻蔑之色,又道:“那也不要紧,我兄长的女儿现在就在我身边学文,不如叫她过来如何?听说大和尚在武林当中也是我兄长的同辈,叫她过来给叔叔敬一碗酒也是应当的。” 秋仪之一边说,一边心想:铜眼罗汉若真同意让尉迟霁明过来,那自己身边就有了护卫,再也不用怕他行凶了;若这个大老粗略精明些,知道尉迟家传之人就在左近,说不定也就知难而退了。 这铜眼罗汉号称“河洛八友”之长,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又是个文盲,然而江湖经验却极丰富,武林之中的消息又十分灵通,听说过尉迟家小一辈的武功虽也都还看得过眼,却没有一个如尉迟良鸿这样的顶尖好手——唯有尉迟良鸿的一个女儿,小小年纪武艺已超越同辈兄长,着实不可小觑。 因此铜眼罗汉道:“你……你……你没事叫……叫个小……小……小姑娘来做什么?” 铜眼罗汉本来说话结巴,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语气,反而让秋仪之无从捉摸他的内心想法,只好继续顺着自己思路说道:“既然如此,想必大和尚已是信得过我了。江湖上有句话叫‘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今日是我等几个有错在先,可惜大和尚没有兴致喝一杯赔罪酒。不过不要紧,来日方长,有朝一日我们有缘再会,定当加倍赔罪。” 说着秋仪之偏偏头,朝已是目瞪口呆的刘庆、石伟使了个眼色,随即向铜眼罗汉拱了拱手,迈步就要从他身边挤过去,手中却还擎着那把保命的宝刀不肯松手。 铜眼罗汉哪里会这样稀里糊涂就放秋仪之离开?随即就伸出巴掌大的手想要拦住秋仪之的去路,却对他手里那口宝刀依旧有所忌惮,用力抓住秋仪之握着刀的右手腕,随即向后一推,口中说道:“想……想跑?没……没这么容……容易!” 秋仪之情知自己今日是绝难蒙混过关了,只想着能多同这结巴多说几句话,盼着能有巡城的兵丁发觉异样,叫上大队人马上楼来搭救自己,又或是林叔寒、温灵娇、尉迟霁明发觉自己夤夜不归赶来寻找……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转危为安。 打定了这个主意,秋仪之危局之下反倒平静下来,嬉皮笑脸地说道:“大和尚,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算有些小误会,我兄长不也是化解了么?何苦这样为难我们呢?”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4 大人物 - 一代权臣 - 笔讷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小误会?化解了?”铜眼罗汉听见这几句话,显然是十分震怒,语气居然又流畅起来,随即分开脑门上乱草一般的头发,露出极骇人的一处凹陷,说道,“这……这就是尉迟……尉迟良鸿化……化解的恩怨。老子一……一块头盖骨都……都……都被敲碎了,郎中说伤……伤了脑子,现在说话都结……结……结……结……结……” 他一连说了五个“结”字却都接不出下面一个“巴”字来,不知情的旁人听了想必会觉得十分好笑。 可是秋仪之却一点笑不出来,见铜眼罗汉脑门上的疤痕又青枣大笑,又深深陷了下去,以此人的武功,普天之下除了尉迟良鸿之外,恐怕确实无人再能对他造成这样严重的伤势。 于是秋仪之壮了壮胆子,朗声说道:“大和尚,你当初既然打不过我兄长,现在受了重伤,想必更加不是我兄长的对手。若要活命,还不给我速速退下,否则惹到我兄长,也不必他亲自动手,只须拿出武林盟主的气派来,号令一声,江湖之中便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哈哈哈哈!”铜眼罗汉忽然仰天大笑,说道:“尉……尉迟良鸿还……还敢自……自称武……武林盟主?他现……先在就……就是朝廷的一……一……一条走狗!凭……凭什么号……号令武……武林群雄?” 秋仪之听了这铜眼罗汉的话不禁一惊,随即释然——他惊的是尉迟良鸿堂堂武功天下第一,铜眼罗汉又是亲身见识过尉迟良鸿武功卓绝之处的,居然还敢这样口无遮拦、口出狂言;可是一想到武林中人爱的就是自由自在、纵情山水,为朝廷做事本身就为其所不齿,铜眼罗汉这样评价尉迟良鸿也并不意外。 于是秋仪之说道:“大和尚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尉迟家在武林之中地位崇高无比,我兄长武功又独步天下。他放着这样纵横四海的自由身不要,投身于官家,难道仅是为了几两银子的官俸么?他是想凭借自己一身绝学,让万民安居、百姓乐业,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视野、大魄力。而如大和尚这样执着于什么江湖规矩,反而显得小气浅显了。” 秋仪之这一张利嘴,让多少饱学鸿儒、封疆大吏、皇亲国戚哑口无言,口吃的铜眼罗汉又如何能同他做口舌之争,怔怔着不知如何应答。 却是银花姑娘稍微机灵些,嚷道:“我们说不过你,也无须说过你。本事不在嘴巴里,真有能耐你将我们几个统统打败了,那去留悉听尊便。否则我们铜眼罗汉大哥说怎么样,你就只能怎么样。” 铜眼罗汉也顺口答音道:“就……就是这……这……这话。” 秋仪之听了,一边盘算一边问道:“那大和尚要我等怎么做,你才满意呢?” 铜眼罗汉原不过是来园外楼喝酒的,只因自己订下的座位被人占了,这才来寻人晦气。秋仪之遇到又更是碰巧中的碰巧,想到与他过不去也只是临时起意,要问起究竟有什么打算,他还真回答不出来,抓耳挠腮了好一阵都拿不出什么章程来。 却见银花姑娘向前半步,在铜眼罗汉耳边低声耳语道:“大哥,这几个人似乎不同寻常。这年轻人是堂堂武林盟主的兄弟,那个年纪大些的张口就能呼叫底下官兵上来,至于另一个人看其余也不是常人。若是将他们几人拿了,送给上面那位大人物,我们不就立下大功了么?将来这位大人物也自然高看我们一眼。” 铜眼罗汉一边听,一边点头,却道:“就……就怕这……这……这几个人……厉害,拿……拿住了反……反而搭手,不……不……不好收拾。” 银花姑娘眼睛一瞟,微笑道:“大哥这就不懂了,拿住了人,我们往上头一交,至于上面那位大人物怎么处理,那是他的事情,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大哥想想,手里捏着牌不想打,总比手里没牌打强吧?” 铜眼罗汉长得虽然粗鲁,其实心思并不笨,听银花姑娘说话确实在理上,用力点了点头,又转脸对秋仪之等人说道:“你……还……还……还有你……你们仨,统……统……统……统……跟我走……走一趟!” 秋仪之听了一惊,心想要是落到他手里,那就真的是身不由己了。可是单凭自己的武艺,最多同那受了重伤的金花姑娘比拼一下;剩下的刘庆、石伟手上也最多有些两军交战的本领,绝非对面铜眼罗汉和银花姑娘的对手。 于是秋仪之只好继续抱定了拖延时间的打算,便装作好奇的样子问道:“哦?不知大和尚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这句话秋仪之一半是在拖延时间,另一半则是要打听清楚这铜眼罗汉的落脚之处,若是能够全身而退,也好按图索骥地将他们三个一网打尽。 可是铜眼罗汉毕竟是个老江湖,怎么会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只见他脸上肌肉一抖,露出再明显不过的轻蔑表情,嘴巴上却还是不够利索:“这话你……你……问不着,只……只管跟……跟我走就……就……就好!” 秋仪之一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大和尚就莫要怪我无礼了。”提高了嗓音斩钉截铁地说道,“恕难从命!” 铜眼罗汉闻言,狞笑一声,再不说话,右脚跨出一步,伸出左手就要来抓秋仪之。秋仪之当然不能束手就擒,仗着手里有一口宝刀,反手就从下向上往铜眼罗汉伸出的左手斜撩过去。 那铜眼罗汉也是江湖之中成名了的好手,见这道锐不可当的攻势袭来,却毫不慌张,右脚脚跟向一侧一拧,转瞬之间已是移动到了秋仪之的侧面,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手抓住秋仪之的裤腰带,便将他临空提了起来。 原来这铜眼罗汉方才左手一招乃是虚张声势,要的就是秋仪之惊惶之下先出刀攻击,才好看出破绽,再以主力的右手应付,终于一击得手,将身材矮小的秋仪之好似小鸡似的提在半空当中。 秋仪之四肢朝下已是落了无以复加的下风,然而他毕竟不愿束手就擒当俎上鱼肉,手里拿着宝刀,依旧晃晃悠悠地朝铜眼罗汉的腰际乱砍乱划。 铜眼罗汉见识过这宝刀的厉害,倒也不敢小觑,瞅准一个机会,抬脚便往秋仪之手腕上踢去。秋仪之反应也快,赶忙挪开手臂想躲。然而这铜眼罗汉出脚如风,秋仪之手腕没有被击中,小臂上却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脚,疼得秋仪之手上再也使不出握力,手中宝刀顿时“镗啷啷”掉在地上。 这样一来,秋仪之终于陷入绝境,知道自己既没有内家功夫,也没有外家功夫,手里又缺了利器,再怎么拳打脚踢也坏不了铜眼罗汉一身钢筋铁骨。 于是他叹了口气,再不挣扎,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道:“好了,我随你去就是了。就是我这两个朋友,同你们无冤无仇,你就让他们走吧!”秋仪之只希望自己被铜眼罗汉掳走之后,刘庆和石伟能够尽快查明情由,赶紧派人马来搭救自己,才有了这丢帅保车之言。 谁料未铜眼罗汉答应,却听一人朗声说道:“你们不过是想要抓个人罢了,要抓就抓我好了。我是皇上的钦差大臣,总比你手里头这个七品小县官强!” 秋仪之勉力别过头,偷眼望去,却是石伟挺身而出,要来替换自己。只见两道眉毛竖起,眼睛虽然不大却是熠熠生辉,泛出难以遮掩的英雄气概,竟然秋仪之难以将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龟公”石伟,同现在眼前之人联系起来。 霸气跋扈如铜眼罗汉,见了石伟这样的神态、听了他这样的语气,也不免为他的气势所慑,几乎忘了自己手里头还提了个大活人,问石伟道:“你方……方才说……你是……是谁?老……老子没……没……没听清楚,给老……老子再……再……再说一遍。” 石伟冷笑一声:“哼!你听不清楚不要紧,先放了你手中这个人,我跟着你去,自然有的是时间同你好好说说。” 说着,石伟也不等铜眼罗汉答应,便擦着这个穷凶极恶的和尚的身边,大步往门外走去,走时还没忘了一拍铜眼罗汉提着秋仪之的右肩膀。 铜眼罗汉好歹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怎会甘心听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朝廷走狗的摆布?见了石伟这样自说自话的举动,心中又是一阵火气,暴怒道:“你……你给老……老子站住!老……老子凭……凭什么要……要……要听你的?” 石伟扭头一笑,说道:“你是个蠢人,钦差大臣是什么身份,你脑子里头不清楚,我说了你也不懂!”说罢,石伟便对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银花姑娘说了几句。 秋仪之同石伟之间隔了铁幕一般的一个大和尚,完全听不清石伟同银花姑娘说了什么。 然而银花姑娘居然三言两语之间就被石伟说服,走了两步到铜眼罗汉身边,说道:“大哥,你没看过戏吗?钦差大臣是皇帝的代言人,就是封疆大吏或者一带藩王,见了他都要跪拜行礼。拿住了这个钦差什么都好说,还管这个小知县做什么?” 铜眼罗汉却还有些舍不得秋仪之,说道:“尉……尉迟良鸿是老……老子的仇家,老……老子武功不……不……不及他,弄……不过他,杀了他……他的义兄弟也……也……也是好的!一……只羊也……也……也是赶,两……只羊也……也……也是哄,多……多带一个人,有……有……有什么打紧?”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5 一桩逆案 - 一代权臣 - 笔讷 银花姑娘听铜眼罗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这一整段话讲完,正待再劝,却见铜眼罗汉一红一白两只眼睛睁得极大,仿佛眼珠都要从眼眶之中迸出来了,知道他已是拿定主意不肯放人了。 却听石伟说道:“你是傻的吗?你同尉迟良鸿有仇,想要化解,就将他的义兄弟放了;若是不想化解,就要自己勤练武艺,找尉迟良鸿本人报仇。你现在若杀了他的兄弟,有仇的还是有仇,他过来杀你,你依旧杀不过他,岂不是多此一举?” 石伟这几句话说得甚合逻辑,不单大字不识一个的铜眼罗汉听了无话可说,就连秋仪之颇以为然,暗自佩服这个“拉皮 条的”平日里头不声不响,却果然是个会做事、会说话之人。 饶是如此,铜眼罗汉且始终不肯就这么轻易将仇敌放了,依旧提着秋仪之,却放也不好、走也不好,就这么好似木头人一般,站在淌满而来鲜血的园外楼上。 还是银花姑娘走了上来,又在铜眼罗汉耳边耳语了几句。 忽听铜眼罗汉惊道:“此事当真?”情急之下四个字说得极为流畅。 秋仪之面朝地板,看不清铜眼罗汉的表情,却能听见他长呼一口气,说道:“既……既然如此,这……这……这笔账就先……先记下了,等哪天尉……尉迟良鸿翻……翻……翻了船,或者死在老……老子手上,老……老子再来收拾这……这……这小子!” 说话铜眼罗汉一抬手,便将秋仪之狠狠往前一扔,仿佛发泄怒气一般。 秋仪之被他这么一掷,正好撞在那幅极厚重解释的木屏风上,瞬间五脏六腑好似翻了个似的难受,一时吃不住痛,眼睛一黑,晕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秋仪之才渐渐苏醒过来,抬头见原本热闹异常的园外楼安静得如同一桩鬼楼一般,不仅楼中宾客早已不见踪影,就连铜眼罗汉、金花姑娘、银花姑娘三个江湖豪客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忍着背上、腿上、手臂上钻心的疼痛,勉力站起身来,一摸腰际只剩下一个空的刀鞘,这才记起之前自己手中宝刀曾被铜眼罗汉踢飞出去。 这把西域宝刀,可是一样有银子也买不到的宝物,又几次救过秋仪之的命——现在却不见了——急得秋仪之遍地寻找。然而园外楼的地面上除了摔烂了的桌椅板凳和官兵的死尸和断肢之外,就是一摊一摊发黑的血迹,却怎么也寻不到他那口宝刀的踪迹。 秋仪之不肯放弃,正要继续寻找,却听身后传来声音:“义殿下是要找你那把佩刀吗?” 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却吓了秋仪之一跳。 吓得他赶紧扭头,却见说话之人乃是江南道节度使刘庆缩在角落的座椅之上对自己说话,这才稍觉心安,问道:“刘庆,铜眼罗汉几个怎么没把你也掳了去?” 刘庆摇摇头,说道:“这个末将也不知道……” 秋仪之又问:“那石伟呢?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刘庆又摇摇头:“不知道,他们一同往楼下去,末将也不敢跟着……” “那我那口刀也被他们带走了咯?”秋仪之再问一句。 这回刘庆没再回答“不知道”,而是肯定地点点头:“被那个口吃结巴的汉子带走了……” 秋仪之看着刘庆一脸窝囊的样子,正要发火,却忽然想到他在这江南道节度使的位子上也坐不久远了,火气顿时消散,便又问道:“江湖豪客闹市杀人,又掳走钦差大臣,这事堪称天下第一大案。你是江南军事主官,金陵治安也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不知你有什么对策么?” 刘庆听了秋仪之的话,仿佛被惊雷劈到一般,也像刚才的铜眼罗汉一般,口吃着重复了无数个“这”字,却再也说不出另一个字来。 秋仪之当然知道他没有什么对策,便又说道:“你可想清楚了。这件事情出在你的辖区之内,又在你本人的面前发生。以钟离宰相的严刚无私,以当今圣上的英明果决,你是什么下场,心里应该知道吧?” 杀头!腰斩!凌迟! 这几个词汇立时映现在刘庆的脑海之中,总之逃不出一个“死”字,这让刘庆吓得脸孔都有些脱色,忙道:“义殿下可要在皇上、在丞相面前替我求求情,可要救我一命啊!” 秋仪之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太大,即便皇上和钟离师傅承了我的情,将你的凌迟之罪,改为斩决,又能有多少分别?你要活命,听我的法子,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刘庆听了,好似沙漠之中即将渴死的人见到装满液体的杯子一般,这杯子里头不论盛的是甘泉还是鸩酒,都对他产生了无尽的诱惑。于是刘庆赶紧说道:“还,还请义殿下赶紧教我这保命之道!” 秋仪之说道:“那好,不过我说的,你现在马上要去做,不折不扣地做到,万一出了什么纰漏,麻烦就更大了。” 刘庆赶紧用力点了点头。 秋仪之道:“也是天助你,金陵城外倭寇闹得凶,因此这几日城门关防得紧,这些强人豪客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城去。你现在就要下令城内守军要加强守备,看守城门兵力要加倍,不能放一只苍蝇进去。燕子矶码头也要严管起来,这边商船上下频繁,更要多派兵丁,逐一检查出城人员。总之要将这金陵城围成铁桶一般,不能让这三个人挟持着石伟跑了。” 他见刘庆一脸严肃的神情,显然对自己十分信任,便又思索着说道:“铜眼罗汉三个人形容古怪,特征明显,只要露头出来,抓住并不十分困难。你要这就将这三人画成图形,传阅诸军……” “一旦发现,就立即捉拿?”刘庆插嘴道。 “不!一旦发现,要只当没有看到。这三人武艺高强,就凭你手下这些兵,十个八个上去不过是找死而已。发现以后要立即通报我,我手下自有能够降服他们的高手和精兵,我们商量以后才能出手捉拿。” 秋仪之说话甚合情理,让刘庆不住点头称是。 只听秋仪之又说道:“也要防着铜眼罗汉他们狗急跳墙,杀了石伟以后拼个鱼死网破。这石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死了也就死了,然而他毕竟有钦差身份。杀死钦差就是一桩逆案,是要捅到天上去的;若是钦差不死,将元凶擒拿住,就不过是一件稍微大些的盗案而已。你若处置得好,说不定皇上还有赏赐呢!” 刘庆闻言,蹙眉道:“就怕石伟口风不紧,回到京城以后将事情捅了出来……” “这你就不要怕了。”秋仪之说道,“这石伟不是傻子,自己堂堂一个钦差大臣被强盗劫持,是什么体面风光事体么?你救他出来之后,只要同他对好了口径,无论是将此事彻底隐瞒,还是假称钦差大臣深入虎穴缉拿匪徒,都不打紧。” 秋仪之这番布置,在刘庆听来有如醍醐灌顶,方才那份惊惧已飞到九霄云外,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多亏今日有义殿下在,若不是义殿下教我办法,皇上那边我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的。别说皇上了,就是钟离丞相朝我瞪上一眼,我半条命就没了。” 秋仪之见刘庆这副没担当的模样,心中格外鄙视,便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石伟还在别人手里头,那几个江湖人士也还没抓到,你现在还在火上烤着呢!” 刘庆被秋仪之这几句毫不留情的教训骂得一怔,又听他继续说道:“你有这庆幸的闲工夫,还不赶紧命人将金陵城守护起来?这几个江湖豪客武功高强,你手下这起子散兵游勇,他们杀散了硬冲出去,看你哪里去找他们!” “是!是!义殿下说得有道理。”说罢,刘庆一骨碌站起身来,迈开腿走到秋仪之身边,又是一揖到底,“那末将就去部署去了,义殿下少陪了!” 说着,刘庆便忙不迭地往园外楼楼下快步而去,可他没注意这园外楼二楼的地板上满是半干不干、滑不溜脚的血渍,脚上一滑,便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上、后背上都沾上了已经发黑的污血,显得狼狈不堪。 秋仪之见状,也不去扶他,又教训道:“你猴急什么?现在金陵城里头危机四伏,你一走了之,难道要我一个人摸黑回林叔寒的庄子么?还不调兵丁过来保护我回去?我遇险的事情,你也赶紧派人去林叔寒那边通报一声,让他们早做准备。” 刘庆唯恐秋仪之动了怒,连忙诺诺连声答应了几句,正巧瞥见楼下走过一哨巡城兵丁,便高声叫他们当中领头的上来,按照秋仪之方才所说的布置了一番。 不过片刻功夫,园外楼底下已是喧闹异常,听令聚集在楼下的兵丁少说也有上千人,手中各执灯笼火炬,将秦淮河畔一隅照得恍如白昼。 秋仪之见了,不免觉得刘庆这样大张旗鼓显得有些太过显眼,不过转念一想,现在金陵城中隐藏的江湖豪客或许远不止铜眼罗汉这三个人而已,这样打草惊蛇震慑他们一下,也未必没有必要。 于是秋仪之也不阻止,便在一队四五十个兵丁的护卫之下,从容往林叔寒的庄园而去。 方近庄园,秋仪之便当头遇到赵成孝,见他已整顿起百十来个乡勇出来迎接自己,立时觉得无比放心,便有心思玩笑道:“赵哥大半夜的不睡觉,领了手下兄弟出来拉练?要说这练兵也不在今晚一夜吧?” 赵成孝却是一脸紧张严肃:“方才听官军过来传令,说是大人遇险,我还哪里有心思睡觉?赶紧点了没有受伤和受伤较轻的弟兄过来迎接大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秋仪之,关切地问道:“大人没受什么伤吧?”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6 打草惊蛇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感动,便也正色道:“这次有惊有险,被人打了几下,现在还有几处疼痛,不过不妨碍运动,应当只是皮外伤。可惜我那口西域宝刀被人夺了去,现在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 赵成孝吃了一惊,心想:自从自己跟了秋仪之,千军万马里头走过、雄关天堑之上跨过、天牢重地里闯过,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大亏,便忙问道:“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来同大人作对?大人通报个姓名,看我怎么把他擒住,给大人出气!” 秋仪之因见赵成孝已领了亲信来迎自己,半路之上又非说话的所在,便叫护送自己的官军回去向刘庆复命不必再随身守护了,这才转身对赵成孝说道:“走,我们边走边说。”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令麾下乡勇四周护卫笃定,便迈步向林叔寒的庄园而去。 秋仪之见赵成孝关防得这样小心严密,心里更加放心,长舒一口气,说道:“听说皇上登极之后,朝廷里头那些马屁精整日都吹捧说谁大汉中兴、海晏河清,却没想到金陵重镇之中,还会有当街劫持朝廷命官的事情……” 赵成孝问道:“大人还没告诉我呢,到底是哪里来的匪徒,胆子居然这样大?” 秋仪之摇了摇头,说道:“这人你也认识,还跟你交过手呢!还记得安河镇里头的铜眼罗汉么?” 赵成孝一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四周护卫的乡勇也跟着放慢了脚步。赵成孝见了,赶忙又加速走了起来,说道:“记得,当然记得,这人武功虽高,不过不是当时就被尉迟良鸿打跑了么,我记得他受伤不轻,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金陵城里头?” 秋仪之摇了摇头:“这点我也想不明白,看来还要同林先生好好商议商议,才能猜出其中道理。” 两人说着话,不觉已来到林叔寒庄园门口,秋仪之见门口也有一队十来个乡勇守护,大树、围墙、假山后头也已都设置了暗哨,不禁赞叹道:“还是赵哥想得周到。不过对手可不是千军万马,这样分散布置,反而容易被对头找出破绽。” 赵成孝点点头:“我知道了,大人先进庄园,防务我会另行调整。” 秋仪之尚在惊魂未定之间,没有再多说话,迈步便进了园子。 庄园之内也是一片紧张的气氛,驻扎在其中的亲兵乡勇,不管有没有负伤,已全部起床行动,手持兵刃、松明,将整座庄园照的恍如白昼。 林叔寒、温灵娇、荷儿也都穿戴齐整,等候在门内。 秋仪之见他们满脸惊疑的表情,便笑了笑抢先说道:“这刘庆真是混蛋,我不过是被几个江湖小贼吓了一吓罢了,不知他带出来的兵是怎样过来传令的,搅了大家的睡眠,明天我有空一定过去好好骂他一顿。” 他又见温灵娇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情,用似乎是说给温灵娇一个人听,又似乎是说给众人听的口吻,说道:“好了,没事了,都回去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一旁的林叔寒却笑道:“大人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现在子时已过,明日已是今日了。” 秋仪之闻言,自失地一笑:“林先生这话之中透着禅理,让人回味无穷。然而现在在下困倦已极,脑仁混成一堆浆糊,实在是无法参酌。待明日……哦……天亮之后,在下再寻林先生品茶讨教、参酌禅机好了。” 林叔寒是聪明人,知道这“参酌禅机”四字的涵义,便十分配合地打了个哈欠:“大人半夜搅我清梦,改日可好请我去园外楼好好吃上一顿赔罪哟!”说着,嘴角狡黠地一笑,便踱着方步回自己卧房去了。 秋仪之听到“园外楼”三个字径自心有余悸,努力定了定神,才又对赵成孝说道:“这园子里头都是自己人,兵力又足,外人进来也不过是自投罗网。你只留下必要兵力守护即可,其余诸军回去休息就好。三两个小毛贼罢了,不要闹得兴师动众的。” 说罢,秋仪之又转身朝温灵娇拱了拱手,说道:“今日两次搅扰小姐,在下真是罪过。这边有我赵哥负责防务,安全得很,还请小姐安心回去休息。” 温灵娇朝秋仪之蹲了个福,蹙眉一笑,便也退了下去。 秋仪之见诸事妥帖,又对赵成孝嘱咐了几句,便也退回自己的卧室休息去了。 秋仪之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十分淡定的模样,心中却着实被吓得不轻。回到卧室除下衣衫,见自己被铜眼罗汉打伤的几个地方都有巴掌大小的淤青,碰一下就钻心得疼,庆幸那铜眼罗汉毕竟有所顾忌,若是他下狠手攻击自己,自己怕是现在已在黄泉路上了。 因此秋仪之躺在床上,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听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打更梆子声音,依稀分辨出现在许是寅时时分,胡思乱想之间才渐渐睡去。 可他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门外便传来怯怯的声音:“大人,大人,有人找你,有人找你。” 秋仪之昏昏沉沉间被人吵醒,心中老大不快,听出是王老五的声音,便埋怨道:“老五,昨天我什么时候睡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什么样的事情,偏要来吵我?” 门外的王老五道:“是那个叫刘庆的来找大人。大人昨天半夜才回来,又受了伤,我也不是不知道。可这个刘庆一来就说是有大事要向大人请示。照我说这大事再大也不能打扰大人休息睡觉啊,可赵头却说事情紧急不能延误……” 王老五嘴皮子碎,絮絮叨叨说着,秋仪之已从床上爬起,推门出来了,而这王老五还在没完没了地絮叨:“可偏偏几个亲兵里头,没人愿意过来传令打扰大人休息……大家扯皮了半天才想出抓阄的法子。按理说我不是大人的亲兵,更不是山上下来的土匪,他们抓阄同我有什么相关?可这群人不讲理,偏叫我一起来抓,不成想就被我抓住了,这才来办这件倒霉差事,大人可不能怪我啊。” 秋仪之听了王老五的话,已是猜出抓阄时候必然是“铁头蛟”几个人作弊来欺负王老五的,心中一阵好笑,却又不愿点破,便道:“这是公务,你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倒是这刘庆人在哪里?” 话音方落,刘庆便从一颗古木后面转了出来,朝秋仪之行了个礼:“大人,我在这里。”一脸严肃紧张的神情。 秋仪之点点头,问道:“怎么?这么急就来找我,是寻到铜眼罗汉、石伟他们的踪影了么?” 刘庆四下张望了一番,说道:“这里怕不僻静,不如到大人房里头我们细说?” 秋仪之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怕什么?这园子里不是我的亲兵就是新募的乡勇,就连林叔寒的管家、园丁早两天都已打发回家了,你还怕不机密吗?有话我们一面走,一面说好了。” 说着,他便又吩咐王老五道:“老五,你去看看林先生醒了没有。他若是醒了,就请他到半棵松树下的亭子里头一叙,我找他有事要谈。” 王老五一拱手,就要跑去传令。 秋仪之却又将他叫住:“你急什么?你再叫伙头,做几碗面送上来,我肚子里头还都空着呢!” 王老五又拱了拱手,确定秋仪之再没有别的吩咐,这才安心退了下去。 秋仪之目送王老五转眼已不知跑却何处了,扭头对刘庆说道:“现在就我们两个,有话你可以说了吧?” 刘庆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低声说道:“我已连夜按照义殿下的法子吩咐下去了,可是大军搜捕了一晚上,石伟还有几个小贼的踪影都没发现。末将心里头十分焦急!” “什么!”秋仪之惊叫一声,“你昨夜就大肆搜捕过了?” 刘庆答道:“是啊!我想着趁着昨天那几个蟊贼还没走远的机会,就先下手为强,想要立即把他们逮住。况且半夜行动,闹出的动静小些,也好能够掩人耳目……” “笨蛋!傻瓜!糊涂!你懂什么?”秋仪之粗率地将刘庆的话打断,“出事的时候,园外楼里吃酒的客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而且能在里面吃喝的人大多非富即贵,你哪里掩饰去?事后又这样兴师动众地搜捕,更加引人注意。我看你在金陵城中也不是一个政敌都没有,现在恐怕已经有几份弹章送往京城去了!” 秋仪之看着目瞪口呆的刘庆,仿佛教训一个不长进的学生一般接着说道:“这些人都是武林上出了名的人物,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早就同官府打老了交道,怎么会不懂逃脱隐蔽之法?我为什么要你先扎紧篱笆再从容查办,要的就是让这几个江湖人士有了轻慢之心,一旦露头便抓住不放,这样才是万全之策。你现在可好,这样打草惊蛇之下,这几个人已成了惊弓之鸟,又怎么还会轻易暴露呢?” 刘庆听了,浑身冒汗,双脚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问秋仪之道:“难道现在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义殿下。” 秋仪之叹了口气,说道:“要怪就怪你心太急,坏了事。现在我也没办法了。” 刘庆被秋仪之这两句话说得两眼一黑,就连舌头也不停使唤起来,好像那脑子受了伤的铜眼罗汉一般支支吾吾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唉!”秋仪之叹口气道,“看来只好由我出面,在钟离宰相面前给你开脱几句,至于管用不管用,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你这江南道节度使是肯定当不成了,性命或许还是能保的住的吧……” 刘庆听了百感交集——江南军事主官这样的肥差可不是任谁都能捞到的,然而自己前前后后还没做满三个月就要免官罢职,实在是有些舍不得;然而比起身家性命来,还是官位稍微容易抛弃一些……总之无论如何,摆在自己眼前的一条金光大道已是毫无疑问地走到了尽头,后面只剩下越来越昏暗的一条小径。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7 保住性命前程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看到刘庆脸上越来越浓重的失望神色,却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说道:“你也不要太伤心。这边的‘半松先生’林叔寒足智多谋,我有事也常常要请教他,我替你问问他,或许他能有主意也说不定。” 于是两人加快了脚步,便往庄园池塘边上那半棵松树下的凉亭走去,却见林叔寒已在亭中摇着折扇若有所思。 原来是那传令的王老五是个飞毛腿,秋仪之命令刚下,他转瞬之间便已知会了林叔寒;而秋仪之同刘庆一路之上边走边说,耽搁了不少时间,因此才反而走在林叔寒的后面。 林叔寒见秋仪之姗姗来迟,便笑着埋怨道:“秋大人真是好大架子,请我过来议事,居然走在我的后面,当初说得好好的礼敬有加的承诺呢?都飞到爪哇国那边去了?” 秋仪之当然知道林叔寒不过是玩笑而已,便嬉笑着走进凉亭,朝林叔寒拱了拱手,眼睛却忽然瞥见王老五捧了食碟往自己这边猛赶,便顺势说道:“林先生说得没错,这事是我做得失礼了,不过我也叫人下了两碗热汤面送来请先生品尝,虽不过是军中寻常充饥之物,却也是在下的一片心意呢。” 秋仪之待王老五走近 ,亲自将食盘上一碗面端给了林叔寒,又给自己端了一碗,见还剩两碗,便问刘庆:“你早饭吃过了没有?” 刘庆忙活了一夜其实并没有用过早餐,闻到这热腾腾的汤面香味,口中已是垂涎不已,然而自己前程性命都捏在面前两个人手中,却是一点也不敢失礼造次,只好将口中唾沫咽了下去,说了句违心话:“吃过了……” “那好!”秋仪之对王老五说道,“你两碗面送到尉迟霁明还有温灵娇那边去,就说是我请两位用的。” 王老五答应一声,一转身,端着盘子便走开了。 三人坐定,秋仪之看见面前袅袅冒着热气的汤面,便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挑出一大块面条,就往嘴里送。可这碗面乃是刚刚下好了送上来的,烫得秋仪之的嘴巴猛地一缩,还未咽下去的面条又统统吐了出来。 秋仪之是个急性子,吃不了滚烫的食物,只好一面用筷子搅拌着面汤散热,一面自嘲地笑笑:“看来凡是性急不得,吃面这样的小事都是如此,更何况个是军国大事了。我们这位江南道节度使刘将军,可不就是这样,把差事办砸了吗?” 刘庆十分尴尬地挤出笑容:“都怪末将没有能够领会义殿下的深意,如何补救还请义殿下,还有林先生不吝赐教!” 林叔寒是个沉稳人,又是大儒,讲究“寝不言、食不语”,只说了一声:“什么事,说来听听,至于学生能不能帮到你,那就是后话了。”说完,林叔寒便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略吹了吹,专心吃起面来。 刘庆听了,赶紧将昨夜发生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诉说了起来,他说得甚是仔细,就怕错过了哪个小细节,影响了林叔寒的判断。 秋仪之素来知道林叔寒的个性,知道这位“半松先生”最不屑与俗人、蠢人答话,按常理是不会替刘庆出主意的。因此秋仪之一路上在肚子里准备了一大车好话,却没想到这一肚子的奉承话一句没说,林叔寒便答应下来,不知林叔寒身上有了什么喜事…… 他正揣度林叔寒的心意之间,却听林叔寒说道:“你不要说了,像你这样说得好像一团乱麻,还要我怎么帮你?” 秋仪之立刻回过神来,见林叔寒一脸鄙夷、不屑的神情,又扭头见刘庆搓着手满脸的尴尬,便生硬地“呵呵”一笑,问道:“林先生,方才话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就生起气来了?” 他是聪明人,林叔寒几个字一说,就猜出是刘庆说错了话,便教训道:“好你个刘庆,林先生是何等样人?就连皇上、钟离丞相都交口称赞的,你当面跟他耍小心眼,这不是班门弄斧么?你不要说了,就在一旁听了,我替你说。” 接着,秋仪之便将昨天晚上的经历,以及刘庆今日凌晨的那一番处置说了出来。 秋仪之果然是个聪明人,话虽然说得有详有略、言简意赅,但其中关键的情节、关键的对话没有遗漏一处,说得林叔寒一面默然吃面,一面轻轻点头,脑子却在飞速地旋转盘算。 待秋仪之把话说完,林叔寒也正好将汤面吃了个干净,取过毛巾轻轻擦了一下嘴巴,便问:“方才大人说,那个银花姑娘提起过,说是上面还有什么大人物?”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这事不提,我也要向先生另外讨教。他们这话说得轻,但在下倒是切切实实地听见了。就是不知这所谓上面是哪面,所谓大人物指的又是谁。” 林叔寒起身,绕着亭子踱了两圈,既是散步,又是思考,忽然停下,指着刘庆说道:“你的性命算是保下来了,官职一时半刻也撤不了,就这样,你可以回去了。” 刘庆听了一喜,立即起身向林叔寒行了个礼,却又犹豫着不肯离开。 秋仪之见状,说道:“林先生叫你回去,你就先回去。他是有大才干的人,说你没事了,你自然就没事了。你现在有什么不解之处,先回去再说,有事情我自然会派人来找你。” 刘庆忙回道:“不……不……末将没有不解的,就是想问义殿下还有林先生一声,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办的?” 林叔寒拉开折扇摇了两摇,又收拢了一指刘庆道:“你这句话还算是句明白话。哈哈,你这个江南道节度使也算是个人物了,你义殿下绞尽脑汁想的好好的保命的主意,你几个时辰就给坏了。我是一介寒生,可没义殿下这样的本领,可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刘庆口中答应着,心里却在想:这个穷酸书生,这样跟我说话,若不看在义殿下面子上,要不自己的性命前程全靠在他身上,早就一个巴掌拍到你脸上了! 却听林叔寒继续说道:“秋大人之前的主意是对路的,你现在一样也要按照大人的吩咐,加紧金陵关防守卫。但不是要将城池围得水桶一样,要懂得网开一面、疏而不漏。有可疑之人,不能一律排斥在城外,要先放进来之后派人紧紧盯住,然后立即报告秋大人,不能够打草惊蛇,懂了吗?” “懂了,懂了!”刘庆答应地诺诺连声,又说了几句便退了下去。 秋仪之目送刘庆走远,却不将话题引入正题,反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林先生看不起刘庆,不会为他伤神呢,却不料先生居然屈尊赏光。我又看先生今日脸上泛着喜气,莫不是有什么喜事么?” 林先生听了一愣,随即自失地一笑:“先贤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看来林某差得还远,喜形于色,终于被大人看出来了。” 说着,林叔寒从袖中取出一道文书,递给秋仪之说道:“大人请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秋仪之接过一看,却是巴掌大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排小字:奉圣旨,着即改贱民吴若非籍为良民,后面加盖了户部的大印。 秋仪之见了也是大喜,将这张薄如蝉翼却又重比万金的文书递还给林叔寒道:“有了这份文书,吴姑娘的贱籍算是彻底改正了。这可确实是件大喜事,真是可喜可贺呀!” 林叔寒小心将户部文书收好,说道:“今早刚刚送来的,若非见了还不知道会怎样欢喜呢!毕竟是个女子,心眼小,什么贱籍不贱籍的,我是不在乎的,若非眼里却比天还大。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山阴县里头同信,可以将这份文书一同捎了去,也好叫若非放下心来。” 秋仪之笑道:“既然吴姑娘看重,也不用什么顺便捎带,我叫人专程送到山阴县吴姑娘手里头也是应该的。” 林叔寒微微颔首算是感谢,却又一转话锋说道:“这件事情多亏大人才能办下来,林某和若非改日定当另谢。这事先不必去管,现在四下无人,我们正好说说铜眼罗汉那桩事情。” 秋仪之见林叔寒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便正色道:“方才先生告诉刘庆,他的性命无碍,官位也暂时保住了。在下知道先生从不信口雌黄,像刘庆出了这么大事情的人,又如何能保住性命前程呢?” 林叔寒答道:“我方才不是问过大人一句话么,难道大人已经忘记了吗?” 秋仪之略一思索,说道:“先生问的可是那几个武林人士口中的所谓‘大人物’?这人是否真的存在,还都在是与不是之间。说不定纯是这几个人虚张声势罢了。” 林叔寒点头道:“没错,就是这个‘大人物’。林某虽是个读书人,却着实不务正业,三教九流中人也接触过一些。要说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这些都是所谓斯文中人的专利。那些习武之人虽然粗鲁,有时候也残暴不讲理些,但说话却比读书人要实诚得多。依我看,他们既然说出了口,那就一定是存在无疑的。况且昨夜他们几个占尽优势,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思去搞这些疑兵之计。” 秋仪之听林叔寒说得果然十分合理,便又问道:“看来要查清这几个人来金陵到底是什么目的,现在又隐藏在何处,只有先弄明白这个‘大人物’的身份了。那以先生高见,这个‘大人物’说的又是谁呢?” 林叔寒知道秋仪之必有此问,却又不急着回答,用折扇一指亭中石台上放的那碗面,说道:“面条凉了,大人请先用饭,且听林某慢慢道来。” 秋仪之一眼瞥见那碗面条上冒出的热气已渐渐稀薄,便提起筷子挑起一大块送到嘴里,凉热正好,便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起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8 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 一代权臣 - 笔讷 却见林叔寒又拉开扇子,在胸口胡乱扇动了两下,继续踱步说道:“大人问我这个‘大人物’到底是什么身份,其实林某也并不知道,只能推测一下罢了。” 他又摇了几下纸扇:“大人不妨想想,想那个叫铜眼罗汉的,武功已如此高强,在江湖中也是颇有地位。况且这些江湖豪客向来是独来独往,从来不会轻易听令于他人。因此来讲,这个‘大人物’能让这群人心悦诚服,必定乃是一位响当当的,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林叔寒顿了一顿,又道:“林某见识浅薄,我看普天之下,能有这样权柄能耐,又同江湖人士有瓜葛的也就这么几个。” 他掰着手指说道:“第一个便是大人的结义兄长,尉迟良鸿!” 秋仪之听了一惊,一口面条从口中喷了出来,咳嗽着说道:“林先生,你这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吧?” 林叔寒笑道:“大人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大人想想,令兄尉迟良鸿武功天下闻名,尉迟家又是几辈子的武林盟主,号令江湖已久,积威深厚。现在又兼了禁军总教头,正所谓黑白两道通吃,江湖里头想在朝廷里头混个出身正果的,哪个不想讨好投靠?况且令兄现在还有个女儿在江南,由她在这里居中联络,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么……” 秋仪之好不容易将嘴边沾着的面汤、面条擦干净,用力咽了口唾沫,说道:“先生这话,未免有些太危言耸听了吧?”语气已然是有些动摇。 林叔寒说道:“不过尉迟良鸿已是半个朝廷中人,同大人你的关系又极好,没由来同大人和朝廷作对。况且听大人所言,昨夜那些江湖人士,对令兄似乎也颇有不屑,因此看来尉迟良鸿并不是那个‘上面的大人物’。” 说完,林叔寒又补了一句:“林某不过是顺理推断而已,最后拿主意的还是大人。” 秋仪之点头道:“林先生但说无妨,在下要的就是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生但说无妨。” 林叔寒忽然狡黠地一笑,说道:“我看这个‘大人物’,第二个人就是——”他故意拖长了语气,“就是大人您了!” 秋仪之惊得手一抖,几乎将手边盛了半碗面的大碗打翻,张皇地朝四面望望,低声说道:“先生这玩笑可不是随便能开的!” “林某也不是随意乱开玩笑之人。”林叔寒脸上带着笑容说道,“其实以大人的身份地位,说是这几个江湖豪客‘上面’的‘大人物’原是一点也不会出人意料。大人不妨想想,大人的结义兄长就是武林盟主尉迟良鸿,又有一个义父乃是当今圣上。这样又有结识江湖人物的机会,又有羁縻江湖人物的必要,说出去,没人会不相信的。” 秋仪之了解林叔寒的脾气,知道他不过是在同自己开玩笑罢了,便笑道:“既然如此,那这铜眼罗汉几个又为何会将我打个半死呢?” “哼!”林叔寒冷笑一声,“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苦肉计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况且更显得大人此举之后,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被林叔寒吓得不轻,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有些僵硬,说道:“林先生可不要吓唬我,若按照你这样说法,我可犯了结交江湖匪人之罪,这可是一条谋逆大罪,我怎么吃罪得起呢?” 林叔寒正色道:“这就是我要同大人说的。铜眼罗汉这几个小毛贼,天下多的是。劫持钦差大臣这样的案子虽然耸人听闻,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大汉亡了,也不过是换个人当皇帝罢了,能有什么打紧?” 秋仪之听林叔寒的话,越说越是大逆不道,脑门上已是冒出汗水来,说道:“这话可不是好信口胡言的,林先生此话莫要再提。” 林叔寒终于住了嘴,笑了笑又道:“大人叫林某不说,林某不说就是了。不过林某所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大人不要以为自己做事没有私心、光明磊落就无所顾忌了。大人越是这样没有私心,越是这样光明磊落,宵小之徒就越是会胡乱猜测。” 秋仪之听林叔寒所言颇有深意,便说道:“如今新皇登极,整顿吏治,朝廷上下虽然庸官傻官不能禁绝,可是那些包藏祸心、心怀叵测之徒怕是已经没有了吧?” 林叔寒正色道:“下面的话,林某也只说一次,大人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当是乱风过耳。” 他停了停,展开折扇却似乎忘了扇几下,随即收拢,说道:“之前皇上写给大人的几份信,林某反复揣度过。似乎皇上现在圣心未定,尚未想好立储之事,恐怕皇上春秋日高之后,便是一番血雨腥风。大人虽不过是撮尔小吏,却是皇上心腹,手中兵马虽然不多却是实实在在的战斗力。这样的人,无论在谁眼中,都宛若芒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这点还请大人留意。” 秋仪之听了林叔寒这几句话,觉得他这话中含义虽然有些危言耸听,却也是实实在在为自己打算,便在座中拱了拱手说道:“先生所言,在下受教了。” 他忽然又觉得这半棵松下的气氛太过沉重,嘴角扬起一丝做作的笑意:“不过有言在先,在下确实不是那个统领群豪额所谓‘大人物’,万一海捕文书下来,先生可别告发我哟!” 林叔寒心中却是别有想法,心想:你秋仪之若是真有这份野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不管成功与否,总好过现在成日如履薄冰一般地走钢索。 想到这里,林叔寒那恃才自傲的毛病又犯了起来,冷冷说道:“大人是皇上义子,自然不会同朝廷作对。但是圣人云‘季孙之乱,在乎萧墙之内也’,皇上几个亲儿子会不会有这样想法可就难料了。” 林叔寒这话说得阴冷无比,寒得秋仪之背上的汗毛都根根竖起,忙问道:“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林叔寒一笑道:“我说了什么了吗?是不是大人你听错了?”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不愿重复,便也不再强问,又吃了一大口面,顺便梳理一下方才同林叔寒的对话,这才说道:“都怪这个倒霉的铜眼罗汉,一句整话都说不全,害得我们林先生在这里猜了半天,都弄不清这个‘大人物’到底什么来头。” 林叔寒听了秋仪之这话,竟好似中了激将法,以为秋仪之是在怪自己没有识破此人身份。然而现在的线索实在太过稀缺,旁敲侧击之下,却是难以猜测这位“大人物”到底是谁。 于是林叔寒在亭中不安地转了几个圈,忽然灵光一闪,说道:“大人有没有想到一个人,他也可能就是那位‘大人物’……” “是谁?”秋仪之迫不及待地问道。 “温灵娇。”林叔寒嘴巴一张,吐出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来。 秋仪之听了脑子顿时“嗡”地一怔—— 其实所谓“大人物”就是温灵娇的想法,秋仪之不是没有想过。她温灵娇是堂堂天尊教的圣女,不少武林高手都以她为马首是瞻,天尊教又素来同朝廷官府过不去。因此就凭铜眼罗汉、金花姑娘、银花姑娘三人所作所为,说是天尊教的行动,也是严丝合缝、极合逻辑的。那这天尊教中,除了那位藏头露尾甚至于是否真实存在都不确定的教主之外,便是“圣女”温灵娇了。 ——然而自己同温灵娇情愫已深,甚至暗暗许下终身,万一到时候真的查明她就是那个“大人物”,那自己又如何能轻易下得了决心,将其锁拿住呢? 却听林叔寒轻叹一声,说道:“世上最难解的就是一个情字。大人不要看林某是个酸腐儒生,却也在这个字上不能自拔,为了一个吴若非,几同父母反目,‘不肖之子’四个字,说的便是林某。因此林某也不希望大人同温小姐真有兵刀相见的那一天。林某还是方才那句话,林某所说的,不过都是推测罢了,最后拿主意的还是大人!” 林叔寒这话说得就十分透彻了,秋仪之一边回味,一边低头专心吃那碗半凉的汤面,直将面汤喝了个底朝天,这才说道:“看来为今之计,也只有一个‘等’字了。就盼着那位‘大人物’会露出马脚来,让我们能够寻到破绽。幸好我们有的是时间,多等一时半会也没有大碍,可惜就苦了石伟了。” 林叔寒答道:“他们拿住石伟,要么当街杀死虚张声势,否则就要好好养着,等候同朝廷教义,才不会为难这位钦差大臣呢!” 秋仪之听了莞尔一笑:以石伟这样能言会道、八面玲珑的人品,若不是对手摆明了想要杀他,确实是不会吃什么大亏的。 又听林叔寒说道:“除此之外,大人必须立即将此处情形报由皇上知晓。须知大人身边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一个不留神就会留下欺君敷衍的罪名,也容易被其他别有用心之人从中造谣生事。” “有理!”秋仪之说着,拍了拍肚皮,说道,“那事不宜迟,我同林先生这就参酌着写封书信,立即送到京城里去。” 说罢,秋仪之便拉着林叔寒回书房,立即草拟了一封书信,反复阅读审查之后,便叫来王老五,嘱咐道:“你拿着这封信,现在就出发,赶到京城里去。到了京城先去寻丞相府,就报山阴县秋仪之的名号,自然有人招呼你。然后一刻也不要耽搁,候了回信,立即回来。懂了吗?” 王老五也不是第一次给秋仪之送信了,知道凡是要自己这个“飞毛腿”亲自送的,必然十分要紧,答应了一声:“大人您就请好吧!”便回去略略收拾了几双鞋袜,便出发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69 坚壁清野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此后数日,刘庆果然按照秋仪之、林叔寒的办法,摆出一副外松内紧的架势。 几日之内,金陵城内外兵士捕快发现的可疑之人之中,确实有几个江湖人士。然而这几人要么在金陵城中兜了一圈便出城而去,要么忽然杳无信息,几条线索没有一条查的下去的。而那铜眼罗汉也真沉得住气,数日都不露头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至于石伟和那位“大人物”的踪迹,便更是无从查起了。 温灵娇那边,秋仪之也有意无意试探过她。可温灵娇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令人捉摸不透。秋仪之却怕自己问得太紧了,温灵娇小姐脾气发起来,当即拂袖而去,因此也不敢强问。 一时之间,铜眼罗汉劫持钦差大臣一案,居然陷入僵局,不能推进一步。 前去洛阳送信的王老五往返六日之后,也从京城回来,然而他并没有带回皇帝的回信,却只有宰相钟离匡的回函。 秋仪之觉得奇怪,拆开钟离匡的回函,细细看了才知道:原来是皇帝郑荣正好之前两日偶感风寒,只能卧床听政,而不能亲笔回信,便由钟离匡秉承圣意,给秋仪之回了信。 至于回信内容,则没什么可推敲的,不过是嘱咐秋仪之要谨慎办案,不能坏了石伟这个钦差大臣的性命,让朝廷蒙羞。至于刘庆,则因其对秋仪之言听计从,为保金陵这个是非之地的事权统一,他这江南道节度使的官位也算是暂时保住了。 与此同时,从将军崔楠那边调来的巨盾、弩机也都送到金陵城中秋仪之处。 这是提升山阴县两百个乡勇战斗力的一件大事,秋仪之听到消息,便立即放下手中事务,叫起赵成孝,点起全军人马去接收这批兵器物资。 巨盾、弩机是老幽燕道“当矢营”和劲弩兵必不可少的专用兵器,秋仪之在广阳城中常常与其打交道,再无比熟悉不过了。因此他细细观察这些兵器,只见巨盾表面的桐油又厚又新,弩机的弓弦也是又粗又紧,显然是崔楠挑选了军中最新最好的兵器给自己送来了。 秋仪之心中十分感动,当场宣布:“这些兵器乃是工匠用心打造的利器,耗费了多杀心血在里头?从此以后,这些兵器就如同尔等的性命一般,不能轻易损毁,否则军法处置。” 此后数日,便由赵成孝负责,在乡勇之中挑选合适人选,分别训练持盾、射弩之法。秋仪之虽将全权交由赵成孝管理,然而却也总是抽空过去观看兵士训练情况,在金陵大案没有进展之时,也算是聊以放松了。 说起来赵成孝还真是知人善用之人,调配的兵丁没有不适用的。 例如“当矢营”的大盾厚重,总重超过五十斤,不是单纯依靠手臂力量就能运用如意的。因此赵成孝专挑身材矮小,下盘稳定之人,教其巧用腰腹和腿部力量,才能真正发挥巨盾威力,成为全军基石。 又如劲弩兵,因弩机弓弦扭力极大,无论膂力多强,都无法用双手拉开,只能用脚蹬开,故而往往选择脚力强劲的兵丁操作弩机。而赵成孝见手下乡勇单凭脚力全都能够开弩上弦,便在其中专挑臂力强劲之人,要的就是他们手上有力,能够稳定射击,提高弩矢的命中率。 至于近身步兵,他则专选头脑灵活,武艺不凡之人,一旦短兵相接,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这些山阴县的乡勇,本就是精挑细选的精兵,经过之前的训练之后已是练得纪律严明、士气高昂、体格强健;又经林叔寒传授文字,多多少少有些开蒙,学习兵器运用十分迅速。几天之前,他们经历金陵城下同倭寇的一场生死血战,更是打消了全部畏敌之心。 因此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山阴乡勇已将老幽燕道军队的阵法操演得八九不离十,已然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强军。 江南道节度使刘庆,忙着办理钦差大臣被劫一案,本来已是焦头烂额,因此根本无暇顾及肆虐江南的倭寇问题——好不容易在金陵城下被打散了的倭寇,竟又重新集结起来,在苏州、杭州、湖州等地四处骚扰劫掠,闹得各处地方不胜其扰。 秋仪之想着正好可以用倭寇试一下手上新练兵士的能力,便向刘庆主动请缨,要去剿灭倭寇。 刘庆本想留秋仪之在金陵城中替自己办理石伟的案件,然而秋仪之心意坚定,刘庆不敢过于违拗这位“义殿下”的心意,只好点头同意了。 于是秋仪之除了留下四个精明的亲兵,以保护为名继续监视温灵娇的行动之外,便点齐了两百乡勇及其他十四命亲兵,又在尉迟霁明的护卫和林叔寒的参赞之下,浩浩荡荡出城寻找倭寇主力去了。 得了胜的山阴县乡勇既然已经出城杀敌,那失败之后在金陵城中养伤的其他人马,自然也就没有继续在这温柔乡里休养的道理,便也由各自军官统领着出城回乡戍卫去了。 倭寇在金陵城下吃了一场败仗之后,变得更加恼羞成怒,虽然各处都有所防备,然而依旧将苏州、杭州、湖州等几个天下最为富庶的鱼米之乡闹了个天翻地覆。乡间农夫为避倭寇之乱,全都跑到城内保全性命,原本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的农村田野之中,已变得杳无人烟。 大汉素有“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眼看秋收时节将近,饱熟的稻穗空长在田中而无人收割,秋仪之心焦不已,就怕误了农时,连京城洛阳的粮食都难以供应得上。 因此秋仪之十分迫切地到处寻找倭寇主力,乃至以刘庆的名义发文各处守备将领,一旦发现大股倭寇,便要想尽办法将其拖住,待秋仪之军队到达之后,再另行歼灭。 然而秋仪之遇到的,却始终都是十几个人一伙的小股倭寇,虽然也前前后后也消灭了不少,然而战果却始终不能扩大。 秋仪之焦急之下,同林叔寒商量,这才知道原来是江南物华天宝、物产丰富,倭寇即便在野外偷割熟稻、捕食鸡鸭也足以生存,因此并不急于集中兵力攻击坚城,故而难以寻找到其主力人马。 又询问擒获的假倭,从他们口中也证实了林叔寒的这一推断——原来倭国素来贫苦,一般平民终年以小米野菜果腹,往往过年时候也吃不到一碗白米饭;现在他们来到这遍地稻米的江南,就仿佛老鼠跌进米缸已是十分知足,并不会轻易寻官军的麻烦。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既然知道了倭寇化整为零的原因,秋仪之和林叔寒自然也有了应对的方法。 他随即又以江南道刺史和节度使衙门的名义通令全道,责令各地农民立即出城收割稻谷。收割过程当中,不能由农民自行收割自家田中稻谷,而要将人手集中一处,统一指定熟透了的稻田集中收割,采用“以人力换时间”的方式,尽量缩短收割所用的时间,同时由各地官军乡勇官军保护。收割完成之后,要即刻将粮食全部运回附近城池当中,不能给倭寇留下一颗大米。 这样方法,相当于将分散各处的农民和守军集中运用,每一处收割点上,均有成百上前兵马守护。饶是倭寇胆大彪悍,却也不敢朝数十倍、上百倍的敌军发动袭击。 这样一来,秋仪之便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既将熟稻收割完毕,又完成了在江南鱼米之乡实行坚壁清野这样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彻底打消了倭寇企图原地补给过冬的妄想。 倭寇走投无路,只好尝试攻击城池。 可是他们一则人数太少,二则缺乏攻城器械,三则没有统一指挥,再加上秋仪之以刘庆节度使衙门的名义严令各地守军不能擅自出城同倭寇野战交锋,故而倭寇几次攻击,除了扒下几块江南产的城墙青砖之外,竟没有半点收获。 青砖毕竟不能当饭吃,几股大的倭寇眼看就要饿死在收割得好似和尚的光头一般干净的田野之中,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便聚集在一起想要攻击城池,俘获些人口粮食也好过冬。 因其大多都在苏州府内,又缺乏粮食补给,无法长途奔袭,便只能在附近寻找城池攻击。 江南乃是大汉最富庶的所在,而苏州又是江南最富庶的所在,单苏州一个州府每年的赋税就比得上山陕、云贵等地全道的税收,其富庶可见一斑。 又因苏州十分富余,因此所辖县城城墙修建得固若金汤一般。同时,募集乡勇时候定下的酬金军饷也十分丰厚——所谓“重赏之下、有勇夫”,苏州府乡勇团练的战斗力比之其他地方的也要来得更强。 因此大股倭寇掰着指头数了又数,聚在一起反复商量,终于选择了一处叫青浦的小县城来攻击。 这些倭寇也不是傻子,之所以选择青浦也不为无因——一来青浦乃是沟通苏州、杭州,乃至江北诸道的咽喉要冲,得往来商贾之利,颇有积攒;二来青浦靠海,又有几座颇具规模的造船厂,一旦在大汉立足不住,倭寇也能依此从容出海逃遁;三来据说青浦城墙修得不高,只有一丈来高,只要在城墙下面稍稍堆起几个土堆垫脚,便能从容越过城墙,杀到城中。 然而出乎倭寇所料的是,偏偏就是这几个垫脚的土堆,无论如何也是堆不起来的。 原来青浦城墙之所以修得不高,乃是因为其城外有一圈护城河保卫。这圈护城河乃是靠了三条天然河道,外加一条人工运河组成,河上四面各有一座拱桥飞架两岸,正对应着四个城门。而城墙则依河而建,墙角就同河堤平齐,就算精通水性,从河对岸泅渡过去,也不过能摸到城墙脚罢了,要说能够越墙而去,就宛若天方夜谭一般。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0 我们是汉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若是青浦城外护城河上几座桥梁,都是可以升起的吊桥,那只消收起桥面,倭寇立刻就会知难而退,另选其他城池攻击。 然而青浦乃是一座颇得南北商贾之利的商业城市,四座桥梁没必要修成军事要塞专用的吊桥,而是四座上能走车马、下能通航船的石拱桥。 因此倭寇选了青浦西门,集中兵力日夜攻打,想要攻下青浦城门之后,再进城抢掠一番。 倭寇恶名远播,青浦城中百姓知道一旦倭寇攻入城中,必然就是生灵涂炭,因此战意十分高昂,守着西门城楼,不断向下投掷滚石、灌浇滚水,愣是硬扛了七八天。 然而青浦毕竟城小、墙矮、路窄,经过连续将近十天的不停攻击之后,倭寇虽然没有能够破坏或是占领西门,却居然在西门外头堆积起一座几尺高的尸堆来,倭寇站在尸堆顶上,一伸手就能扒住城墙顶部,只要在加把劲,多死几个人,便能顺势爬上城墙,攻入城内。 正在这青浦县城岌岌可危之时,秋仪之终于率领乡勇杀到倭寇身后。 其实秋仪之早就知道倭寇聚集青浦,攻城甚急的情况,立即就派了“铁头蛟”等几个亲信前来打探情况。 “铁头蛟”乃是秋仪之手下一员悍将,武艺已然不凡,难得的又有一副好水性,他骑马绕了青浦县城一圈便断定——这座有宽阔湍急护城河守护的城池,以倭寇现有的攻城能力,绝非一时半刻可以攻占下来的。 听了回报之后,秋仪之便放下心来,率领手下精兵缓缓向青浦靠拢,却不急于发兵解围,而是派人时刻观察战况。而其他地方的倭寇却没有秋仪之这样的好耐性,只听说此处城池旦夕可下,便从别处聚集到青浦城下。 眼看小小的青浦县城将要被逐渐增加的倭寇淹没,秋仪之见时机已到,终于令旗一挥,下令全军进军。 其实秋仪之所部就在距离青浦县城东北一处山神庙中驻扎,距离县城只有半天的路程。只因此处远离交通要道,秋仪之麾下兵马行动又十分隐蔽小心,因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倭寇竟没有丝毫察觉,直到他们突然出现在倭寇身后,才好似神兵天降一般,将倭寇吓了一跳。 对面倭寇已聚集起五百人以上,是秋仪之所部兵力的两倍还多。 然而秋仪之却知道自己手下乡勇正在兵精粮足、士气高昂之时,又掌握了压倒性的兵器和久经考验的战法战阵,同时还有青浦城内军民同仇敌忾的支援呼应,因此毫不看中杀倭寇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大好机会,反而在倭寇身后从容列好阵型,等候两军正面交锋。 倭寇之中也有在倭国沙场之中余生的老兵,更有不少曾在金陵城下同山阴乡勇交战过,一见对面兵士阵型严整、目光坚定、指挥若定,便知其不可小觑,便收了轻慢之心,暂且抛下危如累卵的青浦县城不管,好专心先对付眼前这支部队。 秋仪之不知同倭寇交手过多少回了,今日手下有兵有将,之前的慌张和不安早已烟消云散,他叫赵成孝守住阵线,不要让倭寇抓到丝毫破绽,自己则招手叫来“黑颈蛤蟆”对他说道:“你小子嗓门大,我说一句,你跟着向对面喊一句。” “黑颈蛤蟆”立即答应一声,却又疑惑地问道:“对面都是倭人,小的不懂倭国话,怕听不懂。” 秋仪之一笑道:“这事你不要管,跟着我说就是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告诉他们:本官山阴秋仪之,奉命前来剿灭倭寇!” “黑颈蛤蟆”点了点头,跟着嚷道:“本官山阴秋仪之,奉命前来剿灭倭寇!” 他不愧“黑颈蛤蟆”的绰号,一嗓子嚷出去果然是又响又亮,惹得站在他身前的“铁头蛟”不禁扭头骂道:“你小子眼睛放放亮,大人是要叫你冲倭寇喊话,你在我耳边叫什么?怕老子耳朵不聋吗?” 秋仪之立即伸出巴掌在“铁头蛟”光溜溜的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铁头蛟”还以为是“黑颈蛤蟆”打他,扭头就要叫骂,可一见是秋仪之冷冷地盯着他看,顿时收了声,缩着一颗光头安分守己地站在队列当中。 于是秋仪之又让“黑颈蛤蟆”嚷道:“本官素来知道,倭寇之中并不全是倭人,其中不少乃是我大汉子民。依大汉律令,凡是在我大汉疆土之上作奸犯科的,不管你是真倭寇、还是假倭寇,都要依律定罪、明正典刑。然而本官念尔等不过是一时为生活所迫或是利令智昏,若现在就弃暗投明,便以战场投诚相待,一切罪衍、既往不咎。若是负隅顽抗,怕是要玉石俱焚、累及父母!” “黑颈蛤蟆”这几句鹦鹉学舌一般的话喊完,倭寇阵中明显地出现了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面相觑,隐隐约约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不过片刻功夫,倭寇之中便传来倭语高声怒斥之声,秋仪之虽然没听懂他们叫骂的内容,可是这几句倭语歇斯底里的语气,一猜便知乃是极力约束纪律所言。 可这一番气急败坏的怒斥显然起到了反作用,只见排在阵前好几个人,抛下倭刀,飞也似地从队伍里头跑了出来,口中叫嚷着:“不要杀!不要杀!我们是汉人!” 秋仪之见他们已解除了武装,便点了两个亲兵将其看管起来。 倭寇阵中的汉人见秋仪之说话果然算话,没有将逃跑过去的两人杀死或是捆绑起来,更是一阵骚动,立即又有十几个假倭寇扔了倭刀往前就跑。 几个倭寇见情形不妙,忽然抽出倭刀,当场就将砍到了几个想要逃散的汉人,然而丝毫没有能够起到稳定战线的作用,转眼之间又有十来个人往秋仪之这边逃了过来。 秋仪之叫过一个还算机灵的假倭寇问道:“那边还有几个汉人?” 那人张望了一下,战战兢兢说道:“大人饶命。我认得的差不多都跑过来了,没跑过来的被倭寇杀掉的也有好几个,现在留在对面的也就一两个吧?” 战场之上,你死我活,秋仪之顾全到这种地步,已是殊为不易了,于是他唤来赵成孝,嘱咐了几句,便退到阵后,仍由赵成孝指挥作战。 赵成孝丝毫不含糊,骑在一匹黑色骏马背上,手上令旗一举,高声指挥道:“劲弩上前!拉弦上箭!” 七十命弩手齐声答应一声,从中间步卒人缝之中挤了出去,站到站立在最前边的持盾手手中巨盾间隔之处,奋力用脚蹬开弩弦,搭上弩矢,举起弩机,小心翼翼地瞄准着正前方的倭寇。 倭寇战法简单,只讲究正面冲锋、短兵相接,哪里见过这样的战法? 正在他们如坠五里雾中时候,赵成孝忽又将手中令旗一挥,令道:“齐射!” 弩手早已瞄准妥当,听到号令,随即松开扳机,弩机上箭矢果然带着极为强劲的势能,向前方直射过去。 倭寇距离弩手只有不过百步的距离,七十张弩机齐声发出的“嗡”的声响甫一发出,箭矢便已射中最前一排的倭寇。弩矢同箭矢不同,又短又利,射速又是寻常弓箭的好几倍,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上射击,凡是中箭的倭寇便立即失去了战斗力,还有几个头上中箭的,头盖骨立即就被掀去半片,脑浆喷洒得到处都是。 倭寇何时见过这样的武器,顿时被吓得愣站在原地,不要说立即卧倒隐蔽或是寻找掩体了,就是开口叫骂都已忘了。 山阴乡勇这边却是毫不留情,转瞬之间又已拉开弩机、装上弩矢,再次向倭寇人群之中射击。 不出意外,这一阵射击又如疾风骤雨一般,将前排倭寇仿佛麦秆一般刈倒了一片。 这下倭寇再也无法镇定了,有的向前想要突入对手阵中,好发挥近战优势,免得毫无反手之力一般被人指指点点地射死。有的却慢慢向后挪步,只想着能将同伴当做自己的挡箭牌,先夺过眼前的危险再说。 转眼之间,第三阵箭雨再次袭来。这回倭寇因阵型混乱,更多人被射死射伤。此时大多数倭寇都已意识到,若是继续拥挤在这城门前的半座桥上,那无疑会被不断袭来的箭矢统统收割干净。 却见倭寇之中有个胆子大的,乘着对面弩手两次射击的间隙,突然提着倭刀冲上前来,想要杀进对手阵中,以求近身混战。 秋仪之见状,也不等赵成孝下令,随即点起身边两个亲兵,要他们立即将此人杀死。 这两个亲兵听了号令,一夹马肚,胯下渤海骏马立即奋起四蹄狂奔起来。这两人从本方阵型左侧杀出,绕了小半个圈子,刹那间便杀到那冒进的倭寇身后,在这倭寇反应过来之前,便俯下身子,用战刀将其劈成两半。 这两人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在倭寇面前略略放慢了马速从容掠过算是示威之后,便又催动马匹,回到本方阵中。 秋仪之见自己手下毫不费力便收拾了上百倭寇,心中得意,然而他脑筋尚算冷静,忽然意识到这些倭寇现在还有士气能够负隅顽抗,恐怕再过一时半刻就要溃散了。 要知道:这群五百余人的倭寇,是好不容易才聚集在一起的,若是就此分散开来,就怕这群倭寇被秋仪之打怕了,再也不会冒险攻击城池,也因而再也寻找不到聚而歼之的机会了。这些就此逃散开去的倭寇放任不管,不久之后,对江南治安又是一番无以收拾的麻烦。 于是秋仪之叫来赵成孝,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 赵成孝点点头,挥动令旗命令劲弩手停止射击,退到阵型最后,当矢营重步兵则缓缓向前推进,两翼则由劲卒刀盾手掩护。不一刻,当矢营已经推进到拱桥桥头,彻底将倭寇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1 毫无压力的屠杀 - 一代权臣 - 笔讷 倭寇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乃是攻击了数日不能攻下的青浦县城墙、两边是湍急的护城河水、眼前却是目前来看无法战胜的强大对手。 倭寇们自己盘旋,进城是不可能了,跳到河里去同自杀无异,唯有同面前这支奇怪而强大的军队拼死搏杀,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于是一个领头的倭寇大喊一身,双手紧握着倭刀,便向牢牢堵住桥头的山阴乡勇劈砍而来。在他身后、身边的近十个倭寇见状,士气为之一振,也跟着提刀赶来攻击。 然而他们现在面对的,并不是老实巴交、手无寸铁的大汉百姓,也不是装备低劣、训练疏散的江南官军,而是按照老幽燕道军队规制,精心训练过的精兵。 只见这些精兵不慌不忙,见对手攻势犀利,也不与其短兵相接、以命相搏,而是由站在最前的当矢营兵丁向前半步,举起厚重铁盾去迎战倭刀。 所谓“当矢营”乃是老幽燕道军队在同弓马娴熟的突厥勇士交锋之时,为保护整个战阵,而站立在队伍最前面的精锐死士。他们面对来去无踪、箭准马快的突厥骑士尚且不落下风,同指挥组织远不及突厥人的倭寇交锋,更是十分从容笃定。 倭寇的倭刀又长又利,却缺乏足够韧性,先前在金陵城下劈砍简陋藤牌的时候,尚能勉强占据优势。如今同军中工匠专门打造的厚重铁盾交锋,无疑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好几把倭刀同钢铁打造的巨盾猛烈相撞之下,冒出烁眼的火星,随即被震为两截。其余手持倭刀的倭寇,也因巨大的反作用力,双手被震得发麻,只能勉强握住手中刀剑,战斗力立即大打折扣。 山阴县这些乡勇团练是在金陵城下险胜过倭寇的,知道现在正是反击的大好时机,于是躲藏在巨盾后头的劲卒随即上前半步,挺身用同样长度的倭刀透过两面巨盾之间的缝隙,专往倭寇腰眼里捅杀。 这样战法甚为高效,只一次交锋,站在最前面的二十来个倭寇,不是被当场杀死,便是身负重伤。 若是寻常军队,在这样大好形势之下,便有不少兵士想着先革取敌军首级、拾取敌军物品,以便在战后能够具此多领赏银。这样极易导致本方阵型混乱,有些有经验、通兵法的将领,也会乘此机会组织败军反攻,一举扭转战局。 然而赵成孝指挥下的军队纪律却是何等样的严明,面对唾手可得的战功,丝毫没有贪恋之心,继续维持之前的阵型,缓慢而踏实地向前推进,重复着刚才极有成效的战术动作,转眼之间又杀死杀伤了二十来个倭寇。 就在这形势一片大好之下,赵成孝却似发现了什么异状,一举令旗,命令兵士停止进攻。 秋仪之见状大惑不解,却见赵成孝快步跑到自己身前,对他说道:“大人,你看前面地形渐渐缩窄,若再继续前进,唯恐破了现在队形,虽不至于被倭寇抓住反击机会,却也可能徒增伤亡。” 秋仪之手搭凉棚向前望去,果然见队伍最前排的“当矢营”已一脚踩在青浦县城西门前的桥上。 这座石拱桥在江南桥梁之中,虽并不算太过狭窄,却也只能容纳五六个人并排前行,当矢营部众手持一人多款的巨盾,在上面行动更显得十分局促,显然无法展开攻势。 于是秋仪之同林叔寒商议了一下,便对赵成孝说道:“这没什么难的。你叫当矢营的兄弟们就守在桥头,不要继续前进。让弩手们,沿河列队射击。倭寇没有弓箭,你们几次齐射,不就将他们全都射死了吗?” 赵成孝恍然大悟:“大人果然好计策。”说罢便转身部署去了。 不一会儿,赵成孝已按照秋仪之的法子列好了阵型,沿河站立的弩手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向倭寇丛中发射。 倭寇们走投无路,站在毫无遮掩的城门前头,好似靶子一般,被点穴般精准的弩矢不断射倒。 坚守数日的青浦军民见官军占了上风,也是十分兴奋,招呼着从城中破屋断墙上拆下砖头瓦片,就从城墙头上向倭寇们脑门上乱砸。 饶是倭寇异常凶悍顽强,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腹背夹击,转眼之间已经是死伤大半,其余剩下还在喘气的知道若是继续这样战斗下去,自己断无生理。于是几个倭寇一边用手中只有两个手指粗细那么宽窄的倭刀抵挡飞蝗一般射来的箭矢,一边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齐声大喝一声便往桥头冲来。 然而桥头却是里三层、外三层立满了当矢营兵将,端着一人来高的巨盾好似城墙一般,无论倭寇如何冲击,都被无情地推了回来。 倭寇因离当矢营过于接近,弩手唯恐齐射误伤友军,只能仔细瞄准之后再放箭射击。这样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所有倭寇全部射倒在地,已是金乌西坠的傍晚时分了。 这场战斗初时也是十分激烈,可是越打山阴乡勇的优势便越大,直到最后,已成了单方面毫无压力的屠杀。因此这场战斗拖延的时间虽然不短,战斗强度却不大——至少对秋仪之这边来说是这样的。 因此秋仪之见本方兵士体力尚足,便叫赵成孝点齐火把、灯笼、松明等物,连夜打扫战场,清点战果。 恰此时,紧闭许久的青浦县城西门也终于打开,县令黄万刚领着几名乡绅耆老从城门里头鱼贯而出,越过无数倭寇的尸体,一直走到秋仪之跟前,深深作揖道:“多亏秋大人兼程来援,否则我小小青浦县城,今日就要惨遭倭寇屠戮了。” 秋仪之见这县令满脸污垢,衣装袍服也十分污浊,显然是这几天坚守城墙,连沐浴更衣的功夫都没有,心中也是颇为佩服,便道:“倭寇凶悍残暴,青浦一县能够坚守十日免遭倭寇荼毒,黄县爷可谓居功至伟。” 他又一指黄万刚身后几个乡绅道:“诸位百姓的鼎力支持也是功不可没!” 众人听他这番褒奖,没一个心里不高兴的,便互相寒暄客气起来。 此时赵成孝也已将战果清点出来,在秋仪之耳边汇报了几句。 秋仪之果然是好记性,听了点点头,便朝青浦县令黄万刚拱了拱手,说道:“方才我手下这位赵哥已将战果查明。此战共杀死倭寇四百零二名,杀伤并俘获一百一十九名。”他顿了顿又道,“以下官之见,倭寇不通人情人性,即便善待之也不能有所感化,不如就地杀了算了。” 这仗是秋仪之带人打赢的,黄万刚自然无话可说,连道:“秋大人思虑周到、思虑周到。”便答应了。 秋仪之又想了一想,说道:“这样一共斩首五百二十一级。其中哪些是贵县之前几天杀死的,哪些是今日击毙的,已难以考证。不如就分三百级给贵县好不好?” 这黄万刚既不是什么贪官、也不是能吏,青浦一个小县城里头当县令,在整个江南道官场之中泯然无名。年初大殿下郑鑫荡涤江南官场时候,都没注意到这个角落旮旯里的小官。 因此这个黄万刚这个小小县令的升迁速度极为缓慢,在七品官任上做了十几年,几乎静止一般原地踏步,眼看年纪日长,几乎要对前程失去希望了。 然而今日他却因祸得福,在倭寇重重重压之下,不禁保住了县城,更是凭空得了三百颗人头的战功。这份战功若是申报上去,那他今年考评一个“卓异”的考语便是切切实实落实了的,今后两年为官行政再不出什么差池,那第三年便能升迁至六品官——说不定自己就要从此大器晚成,一飞冲天了! 因此这这黄万刚听了一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问道:“什么?大人要让给我三百颗首级?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 以秋仪之的身份地位,再去争这些苍蝇蚊子一般的战功已是全无必要,若不是要和光同尘以免显得过于清高,他全可以将这五百多颗人头的战功统统送给黄万刚。 因此秋仪之微笑着点点头,说道:“黄大人何出此言?这些倭寇乃是你我并肩作战所杀,大家都有功劳,谈不上一个‘让’字。黄大人受之无愧。” 黄万刚听了大喜,努力克制住自己高兴的心情以免显得过于轻浮,然而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着的肌肉,却毫无保留地出卖了他。 秋仪之在官场之上混得久了,众官员这种“有功则喜,逢过则忧”喜怒具形于色的情状他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便也不去理睬他,却又说道:“倒是此役之中,下官俘获了六十三名假倭寇,他们原本都是大汉子民,不少还是我江南道出身,不知黄大人以为应该如何处置?” 黄万刚正在喜头上,想也不想就说道:“这些人为虎作伥、作恶多端,就‘里通外国’这一条罪名,就够他们死好几回的了。要是依在下的看法,不如一并斩首,也好叫其他宵小之徒能有些警戒之心。” 秋仪之脸色一沉,说道:“我看这样做不妥。所谓‘境有一民不安,守牧之责也’。这些人下官也知道,虽都不是什么老实良民,却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多数还是走投无路或受倭寇胁迫。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看若是快刀乱麻胡乱杀了,难免有些冤枉。” 黄万刚刚刚受了秋仪之的大恩,又听说他这个小小知县在朝廷中枢也颇有门路以至于能将堂堂江南道前任刺史殷承良拉下马来,因而倒也不敢直言反对,十分恭敬地说道:“下官愚钝,如何处置全凭大人决断。”语气仿佛下属对上官说话一般。 秋仪之略一沉思,却让赵成孝将那些俘虏了的“假倭寇”全部押道跟前来。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2 领军回金陵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些“假倭寇”虽没有被五花大绑起来,却也被缴了械,用一根长长的绳索,好似刚捕上来的蹿条鱼一般被困成了一串。秋仪之手下团练,虽然纪律也算严密、多少认识几个字,却也都是些粗人,押送过程当中,踹上一脚、揍上一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因此这群假倭寇被押上来之后,一个个蓬头垢面、灰头土脸,身上原本就十分破旧的衣服更显得衣衫褴褛,垂着头、垂着手,等待着眼前几位官员和无情命运的发落。 偶有几个胆子大的,抬头偷眼四下张望,却见四周都有精壮兵士警卫,前头两个官员都是袍服齐整,一脸严肃,更觉心虚。 却听秋仪之朗声喝斥:“尔等都知罪吗?” 众“假倭寇”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都已被吓愣了,没有一个人敢借口说话。 秋仪之身边专司传令的“黑颈蛤蟆”见状,两朵眉毛一拧,立即扯直了嗓子重复道:“尔等都知罪吗?” 他这一声怒吼振聋发聩,人群之中五六个胆小的“假倭寇”顿时被吓得背过了气,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好一会儿,才有几个人反应过来,口中支支吾吾说道:“知罪了……知罪了……” “知罪还不给老子跪下!”那“黑颈蛤蟆”狐假虎威上了瘾,又复厉声呵斥道。 众人听了,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软,便齐齐跪倒在地。 秋仪之也有意杀杀这群人的心气,任由他们跪下,思索了一下说道:“大凡常人受强权威胁,也就三种态度。有的人威武不屈、宁折不弯,这是一等人、上品人;有的虚与委蛇、阳奉阴违,这是寻常人、中品人。而你们呢?反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这便是下品人,也是有罪人。这样道理,你们懂了吗?” 秋仪之这几句话已是尽量说得通俗了,却也颇用了几个典故。对面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粗人,哪能全听得懂?然而他们在眼前的威压之下,根本不敢有丝毫违拗,稀稀拉拉道:“懂了……懂了……” “哼!”秋仪之冷笑一声,“方才这位黄县爷已经说了,别的不说,光里通外国一条罪状,就能把你们统统杀了,没有半点冤枉!” 这句话,众“假倭寇”却是听得明明白白,一个个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嚎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饶你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秋仪之说道,“可要杀了你们,却只是本官上嘴唇碰下嘴唇,极容易的事情!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也就一了百了了!”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杀气四溢,让匍匐在地上乞怜的“假倭寇”们心中都是一凉。 却听秋仪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就这样把你们杀了,未免也太便宜了你们。你看你们这群人,跟着倭寇肆虐乡里,做了坏事恶事,好好的一座青浦县城也被你们糟践得不像样子。本官看先由你们出力将毁坏的城墙、桥梁、民居等一一收拾好了,期间任由相亲殴打唾骂,待这些被尔等损坏的东西完工之后,再由本县黄县爷发落不迟!” 秋仪之话音刚落,一众“假倭寇”无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县官,好似看着白日显灵的菩萨罗汉,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是一旁的“黑颈蛤蟆”扯着嗓子叫道:“还愣着做什么?你们暂时死不掉了,还不赶紧磕头谢恩!” 众人听了,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一边磕头一边说着千恩万谢的话。 秋仪之见了满意,便满脸笑容地对站在自己身后半步的黄万刚说道:“黄县爷,这样处置可好?” 其实黄万刚一开始听秋仪之的意思,心里还有些担心,担心他大胜之下,发起妇人之仁来,将这群“假倭寇”就地遣散,万一这些当惯了贼寇的匪人滞留在当地不走,那就会给自己辖区治安造成莫大的隐患。 然而现在他听秋仪之的安排,乃是要这几十个人听命于自己从事战后修复事宜,这样不仅能够有效控制这群危险分子,更能亲手掌握一支可以随意调遣的劳动力,免去了修复桥梁、城墙时候征发民夫的麻烦。 想到这里,黄万刚更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道:“好,好,就按大人这么办!” 至此,一桩事情终于了结,红日也缓缓落入地平线。 此役秋仪之所部全歼苏州府区域之内全部倭寇,同时也将袭扰江南的倭寇主力消灭,而起手下乡勇团练则没有折损一个兵士,堪称全胜。 之后,秋仪之率军在青浦县城之中休整了几日,根据前敌报告,开赴杭州、湖州等地,打了不大不小的几个胜仗之后,见再无大股倭寇在江南横行,便领军回金陵城去了。 金陵城内,依旧是江南道刺史刘庆管辖。 刘庆对秋仪之率军剿灭倭寇战事其实并不是十分关心。 倒不是他托大疏忽,反因他是知兵之人,知道山阴县这两百余乡勇本就十分厉害,后来又都按老幽燕道军制训练过了,战斗力更有巨大提升,倭寇虽然凶悍,却也绝不是这支军队的敌手。然而刘庆心中虽有准备,却也未曾料到秋仪之在取得如此战果的情况之下,自身却未折损一个兵士,而仅有五六个人受了轻伤,而这几个受伤之人也不过是在行军途中崴了脚罢了。 因此刘庆听说秋仪之已从前线平叛回来,也不敢拿出江南道最高军事长官的架子,反而率先屈尊跑到秋仪之驻跸的“半松先生”林叔寒的庄园那边,一见秋仪之这位皇帝膝下“义殿下”的金面,便奉承道:“义殿下果然厉害,怪不得当年讨逆之役里头立下不世之功,就连皇上私下里也是交口称赞呢!” 秋仪之听了这话反倒有些惊讶——皇帝郑荣对自己虽也不乏溢美,然而平日里头总是批评警示居多,却不料竟还会在别人面前夸奖自己,愣了一下却不知如何对答,只说了两个字“是么?” “那是当然了!”刘庆眉飞色舞地说道,“就拿这次来说,义殿下不废一兵一卒便消灭了有近一千倭寇,这是何等样的战绩?再看在南面作战的崔将军,废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倭寇杀退,打成了烂仗。这样一比,皇上还不知要怎样夸奖义殿下呢!” 秋仪之被刘庆叫来的时候,正同温灵娇说话说到兴头上,因此原本只想同刘庆略说上两句,就打发他走,可现在听说崔楠那边战事不顺,便忍不住追问道:“你这消息哪里来的?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清楚。” 秋仪之因心中焦急,因此这两句话问得甚是生硬,吓得刘庆赶紧答道:“具体事情末将不是太清楚,也是看兵部发来的战报才知道的。兵部写得虽然客气,可是我也是老行伍,这点战报上的花花绕我怎么会不晓得?崔将军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可不就是一场烂胜么?” 秋仪之听了,不禁陷入沉思:崔楠乃是大汉数得上号的一员宿将、良将,手下带领的又是老幽燕道军队底子的精兵,以他的手段,倭寇就是再凶悍、再勇猛,也不至于吃这样大的亏——难道是崔楠指挥作战时候,出了什么大的失误不成? 然而崔楠又是以用兵谨慎著称,倭寇这样缺乏组织,只靠着猪突冒进取胜的乌合之众,凭什么能够逼得崔楠指挥出现纰漏? 秋仪之满腹疑惑,却碍于自己现在的身份不便继续询问,只说了声“知道了”,扭头就要往回走。 刘庆却一把抓住秋仪之的手,说道:“义殿下别忙着回去,我还有事要向你请教呢!” 秋仪之只好停下脚步,说道:“你是江南道节度使,三品的大官,我区区一个七品小县令,你有什么事情好向我请教的?” 刘庆听秋仪之口气甚是生冷,又暗含着揶揄口气,让他只好低声下气讨好道:“义殿下这话说得就折了末将的寿了。江南的倭寇都被义殿下和崔将军杀得差不多了,末将这边能有什么事情?不就是想问问石伟的事情么!” 秋仪之这才记起还有石伟这个钦差大人被江湖豪客劫持的事情没有了解,想了想说道:“怎么?还没破案么?” 刘庆摇摇头,说道:“没有。义殿下出去的这几天,城里城外从没松懈了关防,可疑之人抓了不少,也跟踪了不少,可石伟还有那个铜眼罗汉好像钻进地洞里头一般,愣是找不到半点踪迹。” 按理说铜眼罗汉这些都是粗人,做事没有那么精密小心,前前后后十几天了,不太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漏出来…… “莫非是这些人已经出城去了么……”秋仪之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却听旁边有人笑道:“你们担心什么?俗话说放长线钓大鱼,这些人越是不冒头,越是说明其后必然有大文章。现在主动权握在别人手里,你们再忧心也是个徒劳,不如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好了。” 刘庆循声望去,见是林叔寒摇着折扇从一座假山后头挪步而出,听他语气镇定,似乎也稍微安心了一些,作揖道:“原来是林先生来了。先生这话固然不错,可我却没先生这样的好修养,这件事情没有了结,我这颗心始终就放不下来。这几天我一夜三惊,恐怕是好几年的寿都折掉了。” 林叔寒听了冷笑一声:“你这苦肉计在我这边没有用,我就方才的章程,一个‘等’字而已。你幕府里头不也养了好几个师爷么?不如去问问他们,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若是别的文人敢同刘庆这样说话,以刘庆的脾气早就发起火来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3 口信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这个林叔寒是秋仪之看中的人,刘庆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的,只能拉下老脸来,赔笑道:“林先生就别说我那几个师爷了。他们一个个,吟诗作对一个赛过一个的强,可要他们出个主意,却是三计闷棍都砸不出一个屁来。我是没这个福分,要是林先生屈尊到我这边来,我可是天天都跟文曲星似的把您给供着……” 刘庆这几句话里头有意无意间似乎暗含着几分嘲讽意味,让林叔寒听了有些不悦,也不同他说话告辞,一甩衣袖,转身就离开了。 秋仪之目送林叔寒走开,一本正经地刘庆说道:“你不要着急,皇上那边我已经给你密奏过了,一时半刻不会为难你的。林先生这边就这个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然而他的办法你是必须得要好好遵守的,这件事情看来只有耐下性子才能办好。” 刘庆连忙点头答应了几句。 又听秋仪之接着说道:“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我眼前,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半途而废,总要待这件事情完全解决之后,才会离开金陵。” 刘庆听了秋仪之这句话,精神顿时一凛,心想:“有你义殿下负责到底,这口天上掉下来的倒霉的黑锅,终于不至于由我一个人背了”,随即由衷地向秋仪之深深作了个揖,千恩万谢了好一阵这才退出了庄园。 待刘庆离开,秋仪之才觉得有些后悔,这石伟现在音信渺然无踪,林叔寒轻轻巧巧一个“等”字,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他转念一想——林叔寒这人状似看破世事,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偏就有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吴若非还留在山阴县里头——若是用她来激一激林叔寒,说不定这个狂傲不羁却又有真才实学的书生,真能想出一条解忧妙计来呢! 秋仪之一边想,一边往回走,眼睛却瞥见温灵娇立在一颗柏树旁边,低着头盘弄着衣带,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秋仪之见她这副似蹙非蹙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喜爱,便轻轻走到她身边想要吓她一跳,却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唐突失礼,便做作地轻咳了一声。 温灵娇听了这声咳嗽,知是秋仪之来了,便轻轻抬起头,一双凤眼看着秋仪之,说道:“原来是公子来了……”手中依旧还我这那两根纠缠在一起的衣带。 秋仪之见她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便直问,便说道:“温小姐怕是在房里待久了吧?不如我们就在这院子里走走,就怕我手下那群团练已经回来,乱哄哄地扰了小姐雅兴……”说着,秋仪之便迈步往前走。 然而温灵娇却没跟着秋仪之的脚步,反而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温灵娇待人接物虽然温柔委婉,然而做事情却极为果断,从没有这样扭扭捏捏的情形。因此秋仪之见了不免觉得奇怪,便回头带着疑惑的神情问道:“温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温灵娇听了一愣,似乎被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吓住了,又低头将衣带松开了又绑上,好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有个口信……想带给公子……” “什么?温小姐说有什么要带给我?”秋仪之确认性地问道。 “我有个口信要带给公子……”温灵娇用比方才更轻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她这声音虽不甚响亮,却让秋仪之心中万分疑惑: 所谓“口信”便是一人托另一人传话给第三人,放在这边,就是有人托温灵娇传话给自己。 可是秋仪之回来之后,已问过自己安排在温灵娇身边守护监视的两个亲兵,他们都说自己离开的这几日,温灵娇整日在庄园里头没有出过门,也没有同旁人接触,她又能替谁给自己传话呢? 温灵娇毕竟善解人意,已是看出了秋仪之的心思,便也不再隐瞒,只怯怯说道:“是我哥哥,他有几句话要我带给公子……” 温灵娇是天尊教的圣女,那他的哥哥就是…… “小姐口中的‘哥哥’,莫非就是天尊教的教主不成?”秋仪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中虽已知道答案,却也不免要这样多此一举地问道。 温灵娇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用低到几不可闻地说道:“公子说得没错……” 这蚊虫低吟般的声音却让秋仪之的大脑“轰”地一阵,高声叫道:“什么!你兄长来过此处了?他人现在何处?” 他这嗓音突然放大,立即招来两个巡弋的亲兵,跑到秋仪之跟前便是一揖,道:“大人为何高声说话,是有什么事情么?” 秋仪之见状立即随手一指,呵道:“这边没有你们的事,立即传令下去,不要松懈了防备,一切关防都要如常布置!” 那两个亲兵听秋仪之语气之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生硬,互相对视了一眼,转身便赶紧抛开了。 却听温灵娇柔柔地说道:“公子不用忙活了,我并没有见过我哥哥,他也是派人过来传的话。那传话之人现在已离开此处了。” 秋仪之听了这话,心头反倒是一松——他在潜意识里,其实也并不希望在温灵娇面前动手,将她的哥哥擒拿住——暗暗舒了口气,说道:“那不知令兄,有什么话要同我讲的呢?” 温灵娇幽幽地说道:“我哥哥想见见你……” 她这句话尚未说完,忙不迭地接口道:“我从未在哥哥那里提起过公子,他是怎么晓得公子这个人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温灵娇抬眼看了看四周,说道,“或许是荷儿说的吧……” 秋仪之嘴角一扬:“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能让堂堂天尊教主点名要见,也算是我的荣幸了。不过以温小姐之见,我要不要去同令兄会上一会呢?” 温灵娇脸上露出明显的为难的神色,凝眉沉思了好半晌,方道:“公子不要去见他,我也不会去见他。就当他从没叫人传话过来,好不好?” 秋仪之见温灵娇一双眼睛几乎要渗出泪水来,心中说不出的爱怜,忽然下定决心说道:“不,我要去。有些事情,我需要同你兄长说说明白……” 温灵娇一排细巧整洁的上齿轻轻咬住下唇,用力摇了摇头:“公子有什么要紧话必须同他讲么?我兄长厉害得很……公子不要去见他,就怕……哥哥他厉害,公子还是不要去见他吧!” 秋仪之见温灵娇这样一副娇羞的模样,真想就这样将她搂在怀里,嘴角却扬起难以抑制的微笑,说道:“你兄长是天尊教主不假,又能有多少厉害?我偏要去会会他。” 温灵娇不安地看了秋仪之一眼,又重复了一句:“他厉害得很,公子不要去见他,我也不想去见他……” 这反而激起了秋仪之心中一股隐隐约约的争强好胜之心,咬咬牙说道:“他是天尊教主,我也是皇上义殿下,我就不信他有三头六臂,见了就要瞎眼烂手不成?” 秋仪之这话说得风趣,逗得温灵娇莞尔一笑。 秋仪之见气氛略略有些轻松,又正色道:“我这次去见你兄长,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在下早就有意同他谈谈,叫他弃暗投明,不至于落个没下场处。至少也要他不再兴风作浪,安心当个良民,下半辈子尽情享用信徒供奉,不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的好归宿么?” 温灵娇听了眼神一亮,随即暗淡下来,说道:“公子心地是好的,就怕我哥哥不肯听你的良言……” 秋仪之却道:“他肯听我一句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肯听么……哼!我现在身边有兵有将,就算当场擒不住他,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温灵娇听了,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她心中却是另有打算:一个至亲哥哥、一个心上之人,随便哪位遭了劫难,都是自己不能承受的。而这两个人,一个是数百年来始终同朝廷作对的天尊教的教主,另一个则是当今皇上的螟蛉之子——天生一对水火不容的死对头,一碰面必然就是你死我活,非至对手于死地而后快!而眼下能够在这两人之间互相讨个情,不至于让任何一方痛下杀手的,看来普天之下只有自己一人而已了,若不趁着这大好机会,由自己居中协调两句,恐怕今后两人见面便只能刀兵相见了。 想到这里,温灵娇忽然重重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公子心意已决,那我便也不再劝你了。只是有一条,公子去见我哥哥时候,务必要将我带在身边,不知公子是否答应?” 同天尊教教主这天字第一号的钦犯会面,可不是请客吃饭,说不定一言不合就要大动干戈,这样万分惊险的场面之下,哪怕有一星半点的犹豫不决,事态便会不可收拾。更何况有温灵娇这样一个身份特殊女子在自己身边碍手碍脚。 然而秋仪之素知温灵娇这个人,同刀子嘴豆腐心的渤海郡主忆然不同,乃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奇女子,她既已下了决心、做了决定,那就是万难更改。 于是秋仪之只好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却又补充道:“温小姐无论当自己是在下的朋友也好,还是留在朝廷里的人质也罢,同你兄长会面之时,必须严格听从我的调遣,否则若是伤了小姐性命,或是小姐离我而去,就休怪在下手下无情了!” 温灵娇听了心头一热,红着脸点头答应下来。 当日,秋仪之不动声色地吃过晚饭,便叫了林叔寒、赵成孝二人,到自己书房之内商议事情。 赵成孝知道秋仪之连夜叫自己过来,必然是有重大事情商议,却没料到他居然要去做这样大风险的一件事情,立即就沉不住气了,连声说道:“不可,不可,不可!那个什么天尊教主不过是个寻常钦犯,怎犯得着大人冒这样大的危险?大人若真想去见他,也容易,请大人借我一百兵丁……外加一个尉迟霁明,末将一定将那个什么鸟教主活捉过来,听大人训话!”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4 燕子矶码头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一愣,一旁的林叔寒却击节叫好道:“妙计,妙计!赵将军这样果断,比林某虽还有些不如,比你们家秋大人可不知要强出多少了呢!” 赵成孝听了,立即挠挠头,憨憨地一笑:“林先生这是哪里话?我怎么比得上我家大人呢?”全然没有沙场之上领军作战时候那份威武的气概。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这是有意玩笑,便也不接下茬,自顾自说道:“按照大汉律法,自然应是如赵哥所言那样办理。可是我已答应了温小姐要去会一会他兄长了,若是现在食言而肥,就怕今后被别人小觑了。” 林叔寒笑道:“大人这样伶俐的人,怎么就不知变通呢?捉拿天尊教主,同大人与其私会对峙,并不矛盾。反倒是这个天尊教主诡谲得很,若没有亲眼见到大人这样的肥饵,还未必肯吞钩呢!” 秋仪之一愣,心想:这由头是自己挑起的,商议的是如何去同天尊教主会面事宜,怎么没说上两句,就成了商议怎样捉拿钦犯了呢? 于是秋仪之咽了口唾沫,思量了一下,说道:“我看捉拿邪教教首,现在还不到时候吧。先别说此人未必肯就范,即便真的拿住了他,那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实在是难以处置啊!” 林叔寒摇了摇手上的折扇,起身踱了几步,说道:“大人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大人皇上义子想要保一个邪教的圣女那自然是惊世骇俗,可林某堂堂世家子弟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也足够离经叛道。因此,还请大人设身处地,站在林某的立场上面想想,若是当年收留若非的那个老鸨子犯了什么案子,求我来作保,大人应当如何处分?”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案子。若是寻常小案,做个顺水人情也不妨。若是要杀头的大案子,还巴不得这老鸨子死了算了,还能换吴姑娘一个自由身呢!” “哈哈哈!”林叔寒拍手大笑道,“和秋大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林某的意思,怕是大人也懂了吧!” 秋仪之当然已经懂了,却又皱着眉头说道:“然而这里头理相近,而情不同。老鸨子自别去说他,可天尊教主毕竟是温小姐的亲哥哥啊!” 林叔寒收起纸扇,在桌子上轻轻砸了两下:“大人想得太长远了,到底是市恩售情,还是落井下石,不如等大人拿到那天尊教主之后,我们再作商议不迟。” “有理!”秋仪之道,“多谢先生教我。我们现在大抵章程已定,就看如何实施了。” 一旁的赵成孝却挠着头皮,皱眉问道:“什么章程?大人和林先生商量了半天,一句句都跟打哑谜似的,我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秋仪之和林叔寒被赵成孝逗得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书房中的气氛一下活跃了不少。 两人笑了一阵,林叔寒又正色道:“不过以林某愚见,这个天尊教主行踪不定,身边又不知有多少高手能人,大人的胜算,充其量只有五成罢了。” 他缓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事情,可比战场上面同对手明来明往交锋难多了,可别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了啊!” 十月下旬的江南已是颇为寒冷,细如牛毛般的霏霏淫雨,带着北方的寒潮,将一座金陵城裹挟其中,更让周遭空气浸透着一股刺人骨骼寒意。 燕子矶码头乃是金陵的一处盛景。 此处原本就是江南通往江北各道水上运输的咽喉要地,往来车马十分频繁,酒肆茶楼开了不知多少。又因正对码头的长江之中,兀然耸立了一块礁石,状似一只雨燕在江风之中搏击,十分稀奇难得。因此金陵城中常有文人骚客,往往约了三五好友,租上一条小船,迎着江风、观着美景,做些酸腐诗文,将一处原本用以经营交易的码头,居然弄得颇有几分附庸风雅的氛围。 也正因此,一座燕子矶码头哄哄闹闹的,正是三教九流交汇之所。 忽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同一个容貌姣好的小姐,共撑一伞,沿着街边房檐并肩向江边走来,仿佛热恋中的情侣或是新婚燕尔的新人。这两人,身上特意穿了素色的衣服,装作不起眼的样子,然而这其中一人乃是当今皇上的螟蛉之子秋仪之,另一人却是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 跟在两人身后的,则是一男一女两个侍者——其中女子乃是温灵娇从小的贴身侍女荷儿;男子却是秋仪之结义兄长尉迟良鸿的女儿尉迟霁明乔装而成。 这一行人漫不经心地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忽在一处酒楼之前停下,拿着伞的秋仪之轻声问一旁的温灵娇道:“就是这里了?” 这处酒楼在别处也堪称高大豪华,然而在金陵燕子矶码头这极繁华的所在,却显得并不起眼。 温灵娇抬头看了一眼招牌,轻轻点头道:“是,就是这里了。” 于是秋仪之头一个迈步跨进酒楼,还未出声,便有店中跑堂的过来,低眉顺眼地招呼道:“一看客官便是发大财做大生意的主顾,不知客官有几个人啊?” 秋仪之顺手将一小把铜钱塞在这跑堂小二的手里头,漫不经心地答道:“就我们四个,你在二楼选一处清净的位子,先沏四碗好茶上来,我们再慢慢点菜。” 那跑堂收了好处,自然用心侍候,便引秋仪之等人在二楼临街的一处角落里面挑了个座位,请秋仪之等人坐下——尉迟霁明和荷儿两人一假一真两个侍者,便在下首做好——几人因是知道这里就是天尊教的据点,不免有些紧张,都没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那跑堂的颇善于察言观色,便轻咳了一声,说道:“听这位少爷口音,是从北方过来,到我们这里发财的吧?” 秋仪之接口道:“你小子倒也机灵。我们是幽燕道人,今天刚到此处。听说金陵菜肴比北方菜好吃多了,因此特意到这里来品尝品尝。金陵这里有什么招牌菜,你说几样来我听听。” 那跑堂的陪笑道:“那都是懵人的。金陵本帮菜其实没什么特色,也并不好吃。可是好就好在金陵乃是各地商贾云集之地,都把自家的美食从家乡带来了。因此常吃本地菜肴的客人,吃了其他地方的美食,自然就会觉得金陵的菜色不同寻常了,可哪里知道他们吃的可并不是这里的本帮菜啊!” 秋仪之一笑道:“你小子说得出这话来,也见你颇有些见识,做人也还算老实。那我也就不要问金陵有什么名菜了,单点几样你自家酒楼里头的招牌菜上来就好。你小心侍候着,伺候得我们舒服了,我自然还有赏。” 那跑堂小二听了,先谢了几句,便下去了。 过不移时,此人便端了荤素七八个菜整整齐齐摆在秋仪之面前的座位上,又替众人分好了碗筷,便退在一旁。 秋仪之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又低声同温灵娇商量了两句,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小二,你过来!” 因此刻时间尚早,店中客人不多,因此方才那跑堂的小二就侍候在一旁,听秋仪之招呼,赶忙跑上前来,说道:“客官,您找我有何吩咐?” 秋仪之脸一板:“你们这酒楼怎么开的?快给我把掌柜的找来!” 那跑堂活计听了一愣,心想:这客人方才还嘻嘻哈哈的,现在怎么就突然翻脸了,难道是犯了失心疯不成?嘴上却说得客气:“这位客官,可是小的哪里伺候得不好了?有事,您尽管吩咐指点,掌柜的就不要叫了罢……” 秋仪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能被这三言两语打发了,偏要这跑堂的去找掌柜的过来。 那跑堂的一想自己确实没做错什么事情,把心一横,扭头就往楼下走。转眼功夫,便领了个年纪在四五十岁,留着两撇胡须的男子上楼站在秋仪之身前。 掌柜真的来了,秋仪之却不知应当如何对答,悄悄向身边的温灵娇使了个眼色。 于是温灵娇打量了一眼那中年男子,问道:“你便是此处的掌柜?” 掌柜的搓着手点点头:“就是小的。”他又一指身边那跑堂的,说道,“不知道这小子哪里得罪了客官,若真有哪里不妥的地方,小人自会教训他!” 这掌柜的显然是做熟了开口活计,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温灵娇却不动神色,拿起自己面前的两只筷子,又把秋仪之的筷子拿到面前,从从容容将这四根筷子折断三根,又一抬眼,直视着那掌柜的,说道:“你们招呼得周到,看拿上来的筷子,四根里头只有一根是好的,这是谁定的规矩?” 那掌柜的见了一惊,斟酌了一下词句正待说话,一旁的跑堂伙计却沉不住气,上前半步道:“你们做什么?好好的筷子,折断了这么许多根,还当着我们的面,是故意找茬来的么?” 掌故的听了立即扭头瞪了跑堂的一眼,斥道:“不要胡言乱语!快给我下去!” 跑堂的不知自己哪里错了,却也不敢顶嘴,悻悻地退了下去。 温灵娇之举果然就是天尊教中接头的暗号,那掌柜见跑堂的下楼去了,又见左右无人,立即换了一副笑容,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教中兄弟姐妹,不知来我处有何贵干?” 当然是见天尊教主来的! 可是温灵娇却不点明,却道:“你这酒楼着实开在了一处好地方,不知每个月能有多少收项?” 掌柜一愣,随即答话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基业,每个月除去几个伙计的月例银,也就够我一家温饱而已。莫不是这几位教友缺了盘缠钱?好说,好说……”说着他便从衣袖之中掏出三四两散碎银子,放在桌上,算是资助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5 乌篷船 - 一代权臣 - 笔讷 温灵娇瞥了一眼银子,轻蔑地一笑,却又问道:“看你这么大的产业,在教中必然深受重用。那我问你,前些日子明州宝庆寺圣教大会,你怎么没有去?” 掌柜的听了一愣,好好思索了一下,又下意识地朝空旷的二楼大厅扫视了一眼,这才说道:“不是听说那召集会议的什么‘虞坛主’是个假的吗?被圣教圣女揭发,当场就明正典刑了,那些附逆的教匪也都畏罪自杀。后来圣女又召唤神火,将这些人付之一炬。当时台风过境,然而火势冲天直接天庭,当时长江边上信教的、不信教的,不知多少人都是亲眼所见呢!” 温灵娇听了并不满意,两道柳叶眉一竖,轻启微唇:“你不要避重就轻,揭穿虞枚是后来的事,我就问你有没有接到请帖?如果接了,为何没有赴约?你要如实回答,不要以为就能瞒得过我去,精明狡诈如虞枚,不也被我揭穿了么?” 掌柜被这几句话问得汗流浃背,一阵冷风吹来,竟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地问道:“莫非,莫非,您就是圣女么?” “哼!”温灵娇冷笑一声,“教中都是兄弟姐妹,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且不管我是不是圣女,光你这一句话、这一份心,就犯了‘痴’戒,不怕死后要下火狱么?” 那掌柜却似并不买账,听了温灵娇这模棱两可的话,鼻子一努,说道:“不就是过来打个秋风么?还说出这么一大套话来?嫌我给的不够多么?嫌少你可以不拿。别以为早进了几天圣教,多背了几段经文,就敢在我面前拿大,告诉你,今天这里有事,别在这里找不自在……” 他忽觉失口,话锋一转又道:“哼!说了你也不懂。算我倒霉,遇到你们这几个货色,今天你们这顿饭我请了,桌子上的银子也收好了,吃完了赶紧滚蛋,假冒圣女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温灵娇听这掌柜说话放肆,却也并不生气,委婉地一笑,伸手从秋仪之腰间挂着的荷包里头掏出一枚铜镜,轻轻搁在桌上,又冲那掌柜一笑,说道:“这是什么物件,你好好认认。” 掌柜捧起铜镜端详了半天,却没瞧出里头的名堂,然而见这面铜镜甚是精巧古朴,上面的纹路又颇有天尊教的风范,知道此物的拥有者,便必然是教中的重要人物,因此也终于收起了怠慢之心,试探着问道:“小人眼拙,识不得这样宝贝。不过正好有教中几位前辈在小店里头,不知可否请了这样宝物,请这几位鉴别鉴别?”语气已然客气了不少。 温灵娇丝毫不担心掌柜将铜镜拿了不还,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道:“好,你下去罢,认明白了就赶紧过来回话。” 掌柜的答应一声,双手捧起铜镜,便转身小跑着不知到何处去了。 秋仪之就坐在温灵娇下手,听她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十分威严专断,丝毫没有平日里头的半点温存,正不知哪个才是这温灵娇的真实面目。 他正在感慨之间,却见那掌柜领了两女一男跑了上来,这三人衣着各异、高矮不同、胖瘦不一,就连神态动作也各不相同,若非知道这三个人都是天尊教徒,还真想不出这三人之间会有什么样的联系。 却见这三人跑到秋仪之等人的桌子前头,也不开口,立时就是深深一揖,其中一个矮胖子口中说道:“原来是圣女驾到,可惜这里人多眼杂不能施以大礼,还望圣女恕罪。” 温灵娇满不在意地摇了摇手,说道:“行不行礼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过来也不是看你们几个给我行礼的。” 温灵娇又一指身边的秋仪之,说道:“言归正传,我兄长下了法旨,要我带这位公子同他会面。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坛主,这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吧?” 却见那矮胖子站直了身体,冲秋仪之一笑,说道:“义殿下,别来无恙,还认得汪某吗?” 秋仪之定睛看去,竟是当年在广阳城中那位“汪坛主”汪通。 于是秋仪之也一笑道:“原来是汪坛主啊,在下当然记得。记得当时广阳全城搜捕贵教信徒,拿获不少人物,偏偏跑了你汪坛主。看来汪坛主果然神通广大,居然辗转跑到江南来了。” 汪通答道:“要说神通,还是义殿下厉害。别的且不去说他,汪某效忠圣教多少年了,直到前几日才是第一次见到教主的金面。义殿下乃是教外之人,居然能受教主亲自延请,这面子可要大过天去呢!” 若放在平时,秋仪之听到汪通这样的话,必然就要反唇相讥嘲讽几句,然而现在他有要事在身,又碍着温灵娇的面子,不便发作,便朝汪通一笑,算是答应,没说半句话。 汪通见秋仪之并未答话,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心里更加得意,招呼身旁两人道:“来,既然是教主传的人,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你们两个也别愣着了,赶紧做事吧!” 汪通身旁两个女子答应一声,便取出黑布、绳索等物,放在桌子上,其中一个年纪稍微长约在三十多岁的女子说道:“这位公子,你是自己动手呢?还是要我们帮忙伺候?” 秋仪之一看便已猜出这是用来给自己捆绑蒙面所用——天尊教行事诡异隐蔽,这样所为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秋仪之看看桌上赫然摆放的这两样物件,又朝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尉迟霁明看看,见她抿着嘴唇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已知道以尉迟霁明的武功,自信能在蒙面捆绑之下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秋仪之心里有了底,于是对汪通一笑道:“汪坛主,当年我去广阳贵教总坛做客之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嘛!” 汪通也是一笑:“教主乃是天尊转世,当然与众不同了。” “好!”秋仪之答道,“客随主便,在下就给贵教主一个面子好了!” 说罢,秋仪之伸出手,就要去拿那块黑布。 秋仪之正待给自己戴上,却听身旁的温灵娇说道:“你们好大的谱啊。秋公子是我哥哥请的客人,你们居然敢这样无礼,是仗了谁的势了?” 汪通听了心中一紧,赶忙解释道:“这个……这是教主的意思……他老人家说了,江南圣教的势力不彰,之前又被虞枚这小子搅得稀烂,就怕被对头混进来坏了事,因此这几日要见教主的人,都是这个办法。” 温灵娇脸色一沉:“既然是哥哥的命令,那我也不好叫你们难做。你们这里才几条黑布?几根绳索?经什么用?还不去多取些来,把我的眼睛也蒙上!” 汪通听温灵娇动了气,赶紧赔笑道:“圣女这话说的,您是教主的亲妹子,就有一万条理也没绑您的道理啊!” “你知道就好!这位秋公就免了这套规矩,我哥哥问起来,你尽管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好了!”温灵娇说得毫无回旋异地。 天尊教中教义,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教中人人平等,都是兄弟姐妹,其实上下尊卑的规矩比任何地方都要森严——通常一坛坛主就能对属下发号施令、予取予夺了,更何况是教中地位一人之下的圣女了。 于是汪通心一横,说道:“既然圣女说话了,汪某也不敢违抗。”算是有言在先。 温灵娇当然听出汪通话中涵义,直截了当说道:“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用你负责。我哥哥在哪里?啰嗦了半天,你赶紧前头带路!” “好,好,好。”汪通连声答应道,一侧身举起右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灵娇见状,向秋仪之使了个眼色,便起身向前走去,秋仪之、荷儿、女扮男装的尉迟霁明也依次起身跟着温灵娇向前走去。 汪通见一行人之中除了温灵娇和秋仪之以外,荷儿是认识的,尉迟霁明却从未谋面,刚想出言阻止,转念一想反正有温灵娇替他承担责任,何苦多此一举做个恶人——便将刚要出口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去——赶紧加快几步,走到前头替众人领路。 秋仪之原想着以天尊教行事的风格,这栋酒楼后面必然挖了地道,通过地道应是一间密室,天尊教主应当就在这密室当中。可没料到汪通领着众人先下至底楼,又从后门出去,穿街过巷走了好一阵子,居然转到长江边上一座码头旁边。 而这码头却是空无一人,对着空落落、白茫茫的一条长江。 秋仪之正在疑惑之间,却见一条两三丈长短不大不小的乌篷船从长江中心缓缓向码头这边驶来,船上两个艄公极熟练地将船靠拢,系上缆绳,用竹篙撑定,最后摆上一块跳板供岸上人等上船之用。 又见船上乌篷之中低头走出一人,先朝温灵娇作了个揖,说道:“小姐来了……”又向秋仪之行了个礼,“义殿下也到了。教主已在船中等候,几位快请上船吧。” 温灵娇听了,也不回礼,淡淡地说道:“没想到你也来了,看来我哥哥确实是在船中无疑了。”说罢,她轻轻提起绸裙,迈步便通过跳板登上了船。 这边秋仪之见船上那说话之人,浑身裹着一件深蓝色极宽大的斗篷,头上也带着一顶硕大的斗笠,让人只能从其声音之中推测这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却完全看不清她的容貌如何,身边似乎笼罩着一层令人不安的危险感。 秋仪之见状不免有些心虚,心头飞也似地打着小算盘: 这天尊教的教主既然有意同自己会面,又将会面的所在定在船中,那这船上必然有了万全准备,在此情况之下自己贸然上船,就相当于受制于人,其中的风险更是不言而喻。 可是若就此打了退堂鼓,不仅错失了对付这个神秘的天尊教主的机会,自己也未必就一定能够全身而退。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6 温鸿辉 - 一代权臣 - 笔讷 于是秋仪之转身看了看尉迟霁明,看见她带着一脸严肃紧张的神情朝自己轻轻颔首,这才下定决心迈步上船。 身后的荷儿自然也跟着就要往船上走,却被那黑衣女子用手一拦,说道:“荷儿就不用上船了,就在岸上等着你家小姐回来。这是教主的意思。” 荷儿听了一愣,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胆量违抗天尊教主的法旨,从跳板上退回码头之上。 又见那黑衣女子指着尉迟霁明道:“这位是义殿下的侍从吧?船上物品一应俱全,义殿下又是教主的客人,断然没有委屈义殿下的理由,还请安心在岸上等候吧!” 尉迟霁明却轻蔑地一笑,也不答话,双脚略一用力便腾跃起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黑衣女子的跟前——已然是跳上了乌篷船。 那黑衣女子见尉迟霁明这样的功夫却不甚惊讶,反赞道:“好俊的功夫,你是尉迟家人吧?尉迟家的功夫是好的,可惜现在当家的尉迟良鸿一心就想当官,连指点小辈武功的事情都忘了。想来尉迟家能施展这样轻功的,除了尉迟良鸿之外,就只剩下他一个小女儿了。” 尉迟霁明听这女子居然对尉迟家的家事这般了若指掌,竟有些惊讶,却听她接着说道:“你就是尉迟良鸿的小女儿吧?我看你年纪轻轻功夫就这样了得,尉迟良鸿像你这么大年纪时候或许还不如你呢!可惜你江湖经验尚浅,衣着装扮远远看去还像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可是一动手就漏了馅。” 尉迟霁明被这女子点破身份,心中警惕和敌意顿起,左手手掌已是摊平了放在腹部。 “尉迟长拳!”那女子见尉迟霁明这不温不火的一招,竟有些吃惊,“你这女娃竟用尉迟家这最入门的功夫应敌,难道真将这套功夫连到极致了吗?” 尉迟霁明却一撇嘴:“船上这么小的地方,哪有空间给你闪转腾挪?只有我家长拳最合适!” “哈哈哈哈!有理,有理!没想到你个女娃娃,居然还颇懂实战!”黑衣女子语气之中充满了喜悦,“我这几年从未遇到对手,难道今日方能一展手段不成?”说着,这女子同样平摊左手,置于胸前,举手抬足中气势比之尉迟霁明丝毫不落下风。 眼看一场激战一触即发,却听船篷之内传来声音:“姑姑不得无礼,这几位都是我的客人,赶紧开船吧!” 那黑衣女子闻言随即将护住胸口命门的左手缓缓放下,指挥两个艄公道:“人都来齐了,赶紧开船吧!” 那两个艄公答应一身,提起插在河底淤泥里头的两根长篙,在码头上轻轻一点,那船便迅捷而又平稳地调了个头,向江心而去——至于送秋仪之过来的坛主汪通等人,则只好在岸上作揖,目送乌篷船越来越远。 船上的黑衣女子见船离码头已有上百步距离,便一伸手将船篷口垂着的帘子挑开,对秋仪之说道:“这位公子请进篷,教主和圣女都在篷中了呢!” 秋仪之略略定神,弯下腰钻进了船篷。 尉迟霁明身负贴身保护秋仪之这个小叔叔的责任,便也想跟着进去,却不料那黑衣女子立即将门帘放下,说道:“里头都是大人说话,你一个女娃就不要掺和了。来来来,我们一同外边坐着,也好探讨探讨武功招数。” 尉迟霁明当然想要跟着进去,然而暗揣眼前这女子武功定不寻常,因此也不敢硬闯。 却见已钻进篷子里的秋仪之探出半个脑袋,说道:“霁明就在外边等着好了,里面没事的。”说罢,便又将头缩了回去。 秋仪之登上的这条船并不十分大,船篷也同样并不宽敞,拢共才一丈多见方的面积,篷顶又十分低矮让人只能躬身猫腰在里头移动,唯有这篷子外头都用深色的桐油涂抹了厚厚的一层,阻隔了大部分的阳光,让船篷之内显得有些黑暗。 秋仪之摸索着在船篷之内找了个软垫盘膝坐下,好不容易让眼睛适应了徒然变暗的光线,却瞧见温灵娇就紧紧坐在自己身旁,如兰的呵气就在耳边。 秋仪之从未同温灵娇这样紧挨在一起,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然而现在大敌当前,让他提醒自己不能有丝毫的分心,赶紧定了定神,揉了揉眼,向面前那个黑魆魆的人影看去。 却听那人影说道:“义殿下来了,可惜我被朝廷追得好似丧家之犬,连一杯茶都请不起了,还望义殿下恕罪。” 秋仪之听这声音甚是熟悉,仿佛前几天就听过,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赶紧又用力揉了揉眼睛,探出坐在地上的半个身子,仔细向前张望。 随着秋仪之双眼瞳孔渐渐放大,那人影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竟将秋仪之吓得从软垫之上跳了起来,脑袋一下就顶在船篷顶上。 他也顾不得狼狈,脑袋抵住凉棚向前挪动半步,指着对面那道黑影:“你……你不是石伟吗?你不是被铜眼罗汉他们掳去了吗?不要在这里给我装神弄鬼!” 秋仪之并没有认错人,船舱之内端坐的所谓“天尊教主”就是石伟没错。 只见他淡淡地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义殿下当年也曾假扮我圣教门徒,话化名‘徐甲’,一下子就端掉了我毓璜顶总坛。说起装神弄鬼来,义殿下比起我也不遑多让。” 秋仪之毕竟是个足智多谋又见过大世面的人,转瞬之间便已冷静下来,重新坐到船舱底板的软垫上,忽然自失地一笑:“石伟——实伪也,外真实伪,真是个好名字啊!朝廷满世界地追拿你,没想到你居然就在皇上身边,好手段!好智谋!好胆略!” 秋仪之一脸说了三个“好”字,让“石伟”也有些得意,嘴角却只扬起淡淡的一笑:“过奖了。义殿下才是好手段,我佯装被铜眼罗汉等人掳走,义殿下居然一点也不惊惶,只将一座金陵城围得好似铁桶一般,想将我困死在这里。幸好金陵城就三面是墙,一面临江,我废了多大功夫,才在燕子矶僻静地方新修一座码头,才算半只脚踏出这片死地……” 秋仪之听“石伟”侃侃而谈,语气神色都十分从容镇定,颇有几分豪杰气象,身上居然没有一星半点自己早先认识的“龟公”石伟的影子,心中不停思索: 怪不得当年温灵娇能假扮暖帐之中的营妓逃出广阳;怪不得无论怎样搜捕都寻找不到这个天尊教主的踪迹;怪不得温灵娇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能替他兄长传话——原来都亏了这天尊教主这“钦差大臣”的第二个身份,所谓“灯下黑”的道理不外于是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头顶上已冒出阵阵冷汗:皇上极信任的负责传旨的“钦差大臣”居然是天尊教的首脑,那朝廷中枢,不知还有多少邪教的骨干,想来岂不令人后脊发凉? 秋仪之大脑飞速旋转,已然听不清近在咫尺的“石伟”口中说了些什么,忽然朗声道:“不要藏头露尾了,你姓甚名谁?”此言一出,秋仪之才觉得自己惊惶之下,说话有些失态失礼,已颇感后悔。 那边的“石伟”听秋仪之这样说话,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好!义殿下直来直往,那我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真名叫做温鸿辉。”说罢,便带着一脸难以名状的微笑看着秋仪之。 (温鸿辉——徐鸿儒、徐寿辉,均为白莲教首脑。) 温鸿辉一双眼睛放出的目光,在幽暗的光线之中显得更加深不可测,看得秋仪之浑身不自在。 于是秋仪之上身极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受教了。既然是温教主请我来此,不知有什么要指点我的?” 温鸿辉答道:“也谈不上什么指教,却是想给义殿下指一条明路。” “哈哈!”秋仪之大笑两声,“明路就算了吧。在下杀伤贵教信徒太多,就是现在投身贵教之中,也免不了死后下地狱。我看这点,温教主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温鸿辉也是一笑:“义殿下伶牙俐齿果然名不虚传。”随即冷笑一声,“哼!什么天堂地狱的,不过是骗骗那些愚夫奸商的幌子罢了。我今生杀人作恶也不少,依照圣教的教规,就是下十次地狱也不足以恕罪……” 他话说一半,却听身旁的温灵娇道:“哥哥,你这是在说什么呢?莫不是被江风吹得昏了头,竟说出这么异端的话来。” 温鸿辉脸色一下变得极其严肃:“不,我现在清醒得很,这些话,在我肚子里憋了不知多久,普天之下怕是只有同义殿下一人能说。”他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这么说来,义殿下还是我难得的知己呢!” 秋仪之不知如何对答,温灵娇也是不住摇头叹息。 温鸿辉依旧十分亢奋地滔滔不绝:“妹妹不要以为我在说胡话。你想想看,大汉开国太祖皇帝也曾是我圣教弟子。他叛教而去,功成之后又大肆屠戮圣教,教义之中‘怒’、‘痴’、‘怨’三条罪状他哪条没犯?可结果呢?不但享尽天下富贵,子子孙孙更是世代至尊。还有当今皇上,义殿下也是知道的,原先不过是个苦寒之地的藩王,杀了多少人才登上皇位?广阳通往洛阳的路上,那一寸不铺满了尸骸遗骨?” 秋仪之立即接口道:“你既不信天尊教的教义,为何还要当这所谓的教主呢?你看你现在好歹也是钦差大臣,出去传旨时候起居八座,地方官员无不对你俯首帖耳。你现在这样,已是多少人眼中的人上之人了。我看你索性弃恶从善,假戏真做,当你这个‘龟公’出身的石伟到死好了!”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7 谁也说服不了谁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同温鸿辉对答几句,方才紧张的心情早已平复下来,有意点出他在军中的“龟公”身份,想要探一探他气量城府到底如何。 然而船篷之中光线甚是昏暗,完全无法看清温鸿辉表情变化,听他声音却是十分沉稳淡定:“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以义殿下的才干自然也不是什么鼠目寸光之辈。大丈夫有真才实学,岂能屈居人下?” 秋仪之道:“天下奇能异士不知多少,朝中名臣良将不知多少,归隐山林的圣贤隐士又不知多少。我看你才德均不能服众,居然还妄想当皇帝,真是笑话!” “这可不一定!”温鸿辉说道,“大汉太祖皇帝原来不过是个讨饭的,只用了十年便荡平天下,他又真的是德才均能服人么?我现在手里圣教信徒有上百万,分布大汉东西南北各个地方,手上掌握的银两钱财也是如山似海,凭什么不能够去争一争这个皇位呢?” 秋仪之轻蔑地一笑:“你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说贵教信徒上百万,可是连你自己也不信的贵教教义,又指望有多少人并行不悖呢?前年讨逆之役硝烟未定,现在人心思定,百姓都盼着沐浴皇恩盛世,哪个会跟着你挑旗造反呢?” 温鸿辉在黑暗中抽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说道:“义殿下说我不懂天下大势,难道你就洞悉一切了么?你不要忘了,现在皇帝屁股底下的龙椅还没坐稳,南方还有一个岭南王郑贵虎视眈眈,就是皇帝自己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他这皇位还能坐上几天?” 秋仪之听了一怔:皇帝郑荣身患隐疾的事情,除了自己之外只有师傅钟离匡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就算这温鸿辉假扮的“石伟”再受皇帝信任,也绝不可能对皇帝身体情况这样天下最大的机密如此了若指掌。 想到这里,秋仪之略略有些平复的心情,不由又有些激动,说道:“当今圣上的身体,没有人比我更知道的了。皇上是骑在马上领军作战的王爷出身,自幼打熬的一副好筋骨,现在又在春秋鼎盛时候,即便做不到万寿无疆,最少最少也有十几二十年的皇位好坐,天下再有隐忧这些时日也总能祛除掉了。到时候就算贵教没有被朝廷剿灭,怕也是实力大损,更加无法兴风作浪了。” 其实温鸿辉所说的皇帝的病情也是半真半假。 正如秋仪之所想的那样,皇帝的身体情况乃是大汉帝国头等了不得的机密,就连几个皇子也未必能够知晓,更何况一个传旨的钦差了——他不过是从寥寥几个在宫中担任太监、庖厨、医生、宫女的信徒口中,零零散散汇报上来的情报,勉强拼凑出皇帝身体不好的信息来罢了。 因此温鸿辉听了秋仪之这段有根有据的分析之后,也不免有些心虚,嘴巴上却丝毫没有松口:“事在人为,天下再难做的事情也有人去做,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皇位了。这是我温家数百年的心愿,岂能因你寥寥数语就打发了?” “当了皇帝又如何?”秋仪之听他言辞凿凿背后似乎有些理屈词穷,便继续逼问道,“你也是从广阳开始就隐藏在皇上身边的人。当年我义父是何等样潇洒英武的一个王爷,自从当了皇帝,日日俗务缠身,每天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三四个时辰。今年年中我还进京看过皇上,才隔了几个月,就已瘦了一大圈……你好好想想,为天下苍生计,就算你当了皇帝,就一定能比我义父做得更好吗?嗯?” 温鸿辉被秋仪之问得嘴角上的肌肉都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咬牙恨恨地说道:“郑荣做得到的,我凭什么做不到?不,我比郑荣更聪明、更能干,他做得到的,我一定能比他做得更好!” “哈哈哈哈!”秋仪之听了仰天大笑,“你说得容易。我义父有良相名将辅佐,又有治理幽燕道的心得,可是面对天下纷纷纭纭的事务和历年来的积弊,依然显得力不从心。你一个专司暖帐事务的皮 条客,居然还想垂拱九重,治理天下?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秋仪之这番话显然是深刻地刺痛了温鸿辉的自尊心,即便是在如斯昏沉的光线之下,依旧能看见他的脸孔憋得越来越红,终于狞笑一声:“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郑家江山坐了这么多年,也该换换人了!我偏要坐坐龙椅,给天下人瞧瞧!” 秋仪之也是针锋相对:“你既有心作乱,那我就要做擎天保驾的柱石。你不要以为手底下有上百万信徒,前年河南起事声势一样不小,可幽燕大军兵锋所指,乱民无不披靡而降。你不妨探出头去看看,长江流水滔滔,燕子矶却伫立江中亿万年,何尝移动过分毫?更何况你也不配被比作长江黄河,不过是一股小小浊流罢了!” 秋仪之这几句话比方才那几句更加诛心严厉,温鸿辉盛怒之下反而平静下来,调整了一下坐姿,淡淡说道:“义殿下这份忠心,我是佩服的;你的能耐,我也亲眼见到过。不过义殿下千好万好,就是太不识时务。就拿现在来说,你分明在我的船上,就敢这样大言不惭,就怕我一声令下,叫你葬身江底喂王八吗?” 此言一出,秋仪之尚未说话,却急坏了一旁的温灵娇,只见她再也稳坐不住,略浮起半个身子,说道:“哥哥想做什么?秋公子可是你请来的客人呀!” 温鸿辉瞥了温灵娇一眼,冷冷说道:“妹妹长大了,胳膊居然也向外弯了。这个秋仪之你又不是不知道,最刁钻狡猾不过的人了,多少人折在他手上,就连前朝皇帝都是他逼死的。若就此放虎归山,恐怕圣教兴盛大业就要坏在他的手上了!” 温灵娇一把扯住温鸿辉的衣袖,说道:“你刚才还不是口口声声说圣教教义都是骗人的了么?怎么现在还一口一个兴盛圣教?” 温鸿辉心中这个妹妹从小乖巧听话,从未当面顶撞过自己,今日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同自己顶嘴,竟让他在这只有三个人的狭小船篷当中有了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恼羞成怒之下,温鸿辉早已经忘了温灵娇这个妹妹是个较弱的女子,使出全力就是一甩衣袖,将温灵娇抓着他衣袖的右手两爿蝉翼一般的指甲折断,玉葱般的手指上顿时流下鲜血来。 温灵娇吃不得疼,“呀”地叫了一声,便也放了手,左手捏住受了伤的手指,蹲在船篷角落里头“嘤嘤”抽泣。 温鸿辉看见温灵娇这样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也不禁有些怜惜,想要弯腰去扶,却又怕失了身份、丢了气势,一时之间就这样半蹲站在船篷里头,竟有些尴尬无措。 秋仪之见状却是痛若切肤,赶紧爬到温灵娇旁边,见她指缝当中不断渗出的鲜血不再继续往外渗出,这才略觉放心,宽慰道:“这是小伤,没事的,你先忍一忍,待靠岸之后包扎一下就好。” 温灵娇含泪点点头:“我没事,你别跟我哥哥吵架……你有你的主意……他有他的主张……你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再吵也是没用的!” 温鸿辉听温灵娇话语之中,隐隐有要秋仪之让着自己的意思,又见他们两个如斯亲密,心中顿时泛起一股莫名的妒意来,忽然高呼一声:“姑姑何在?” 他话音未落,便见船篷门帘掀开一角,放进几缕阳光的同时,也探进来一个脑袋——正是同船的黑衣女子,此时她已除了斗笠,让秋仪之看见她老迈却依旧炯炯有神的眼睛。 却听温鸿辉令道:“姑姑你吩咐下去,叫船夫马上撑到江对岸去,还要看住秋仪之这小子,别让他跑了。” 秋仪之听了,心想:你身边有武林高手护卫,难道我就没有了吗? 想着,秋仪之也朗声道:“尉迟霁明何在?” 没人答应。 秋仪之心下有些着急又呼唤了一遍:“霁明,你在哪里?” 却听那上了年纪的老女人笑了笑说道:“这位公子就别叫了,外面那位小姑娘答应不了你了!” 秋仪之听了,脑子“轰”地一声,居然有些口吃地问道:“你……你把尉迟霁明怎……怎么了?你可知道她……她是武林盟主尉迟良鸿的女儿!” 那老女人又是一笑:“尉迟良鸿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太婆需要怕他么?不过我看在尉迟家的面子上,不过是将小姑娘打晕过去罢了,不会下杀手杀她的。” 秋仪之听到这话,心中已是凉了半截——他能够下决心上船来同温鸿辉会面,仰仗的就是尉迟霁明这个武功非凡的小侄女,现在连她也被打倒了,难道就只能任人摆布了不成? 正在这时,却听船篷之外传来两个艄公的惊呼:“水底,水底好像有人!” 那老女人听了也是一惊,随即将头缩了回去,看看甲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不一会儿,那女人又将脑袋伸进船篷,对温鸿辉说道:“水底下有两只王八捣乱,讨厌得很,他们已把两个撑船的弄死了。不过不要紧,有我在,管保少爷安然无恙。” 秋仪之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已是大定。其实天尊教主选在船上见面的这种可能性,他同林叔寒商讨时候已然是想到过了,更是专门指派了 “铁头蛟”、“扬子鳄”两个亲兵,让他们假扮成渔夫船工,划着小舟在江上准备接应。 这两人水下功夫了得,又极懂行舟的规矩,见这艘船篷子涂抹得漆黑,却又不急着渡江,便猜出其中必有诡异,因此便专门划近了查看情况。后来他们又见甲板上的尉迟霁明被人打倒,料想船篷当中所乘的必然就是秋仪之无疑,而且极有可能已经深陷险境。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8 那边有人接应 - 一代权臣 - 笔讷 于是“铁头蛟”、“扬子鳄”两人抛了小船不要,脱去外衣,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潜泳着就往乌篷船这里赶来。船上两个艄公原也是长江之上的水匪,见“铁头蛟”两人无风无浪就撇了渔船不要,料想这二人必有蹊跷,待对面两人游近,便用手中竹篙拼命在船舷两侧乱打、乱戳、乱划,要的就是不让对手靠近传身。 这招本来十分管用,可是“铁头蛟”、“扬子鳄”两人都是经过尉迟良鸿指点过的,身手功夫已是江湖中二流高手的水准。他们瞅准机会,便将在水中乱划拉的竹篙拿在手中,光凭手上臂力便将握着竹篙的连个艄公拉下了水。 这两个艄公没了竹篙便没了兵器,“铁头蛟”二人下水之前却都在身边暗藏了匕首。他们与对手在汹涌的江水之中过了几个回合之后,便掏出匕首,将这两人杀死在了长江当中。 这艘乌篷船少了撑船之人,便好似无依无靠的一个孤儿一般,孤零零在长江中心一起一伏地随波逐流。 秋仪之虽在船篷当中没有亲眼看见船外情形,凭他的聪明机智却也猜了个大半,因此扯着嗓子试探着高呼道:“是‘铁头蛟’、‘扬子鳄’在外头么?” 他的声音在江风之中飘荡了不多久,便传来回话:“大人,就是我们。两个撑船的已经被我们杀死了。大人你自己没事吧?” 秋仪之听了吊在半空当中的心又放下了几寸,知道自己虽在船中还受那武功高强的女人的挟持,然而这整艘船却已在自己控制之下了。于是秋仪之又高声疾呼道:“好!你们做得好!你们现在就将这船给我拖回去!” 只听外边“铁头蛟”答应一声,秋仪之便果然觉得整条船调了个头,并且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方才温鸿辉想要劫持秋仪之去江北,秋仪之当然不能答应;现在却是秋仪之站了上风,要将船拖回岸边,温鸿辉自然也不能让他如愿。 于是温鸿辉便吩咐道:“姑姑,不能叫这两只王八坏了我的大事,快出手把他们杀了!” 那老女人眼珠一转,盘算了一下,说道:“这俩王八虽然难缠,不过水性都好,若没了他们,我们这艘船怕也渡不了长江。我看他们都听命于船上这位公子,不如让这位公子下令,叫他们送我们渡江可好?” 不等温鸿辉答应,那老女人忽然蹿进篷中,眨眼之间便站在秋仪之身旁,手中却将一柄利器放在秋仪之的脖子上,冷冷说道:“公子,我看你也是一位人杰,不想就这样害了你的性命。不如我们互相行个方便如何?” 秋仪之听她这话说得虽然客气,然而语气之中却充满了杀气,低头又见现在搁在他脖子上的兵刃周身漆黑,正是自己用惯了的那口西域宝刀,立时不觉打了个寒战,勉强定了定神,说道:“好。我答应你!” “爽快!”那老女人一边说,一边好似拖了一只羔羊一般将秋仪之拖出船篷,一指水中两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便道,“那就请公子赶紧下令吧!” 秋仪之刚要说话,却见尉迟霁明直挺挺躺在甲板上,四肢僵硬不能动弹,两只眼睛却还在不停移动,忙关切地问道:“霁明,你没事吧?” 尉迟霁明张嘴说道:“叔叔,这个女人是我尉迟家的前辈,我没用,打不过她,被她按住了脖子上的动脉,浑身经络闭塞,一时半刻是没法再动武了!” 秋仪之听了,知道尉迟霁明虽然现在形状狼狈,却没有性命之忧,反而有些安心,抚慰了几句,便又对那女人说道:“这个前辈既是尉迟家人,又何苦同我们做对呢?” 那女人狞笑一声,用手中利刃在秋仪之脖子上轻轻碰了碰,让他好好感受了一下死亡的滋味,这才说道:“你少废话,快下令江水里头你那两个手下,赶紧把船赶到江北去!” 秋仪之唯恐脖子上的利刃划破自己的咽喉、血管,不敢过于低头,眼睛余光却见浑浊江水之中一人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大圆脑袋,知道此人果然就是“铁头蛟”,便壮了胆子冲他喊道:“喂,‘铁头蛟’快些把船拖到南岸去,不要存着别的想法。我落到他们手里也是一个死,若他们现在就把我杀了,你别犹豫,一脑袋把这艘破船撞沉了,叫他们统统给我陪葬!” “铁头蛟”听了这话,转过脸来,看着秋仪之好半晌,这才下定觉醒“嗳”地答应一声,重新浮潜入水中,抓着船底一块木头疙瘩,便加速向南边游去。 那老女人见此情景,已是怒上心头,伸出左手朝秋仪之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 这老女人武功既强,盛怒之下手上又没有轻重,一巴掌把秋仪之打得眼冒金星,当即让他踉跄着朝船舷边上走了两步,当巧不巧又绊在躺尸的尉迟霁明身上,昏沉之间一个倒栽葱跌到长江里头去了。 秋仪之不通水性,在这长江之中喝了几口浊水,立即好像秤砣一般往江底沉去,眼看就要变成江底螃蟹的食物。 在乌篷船后面推着船走的“扬子鳄”见状,立即深吸一口气,朝着秋仪之下沉的方位,用尽全部力气向下猛冲。 这“扬子鳄”不愧他“扬子鳄”的诨号,人长得虽然五大三粗,在水里头却是灵活无比,不一会儿便已将秋仪之整个托出了水面,背在自己背后,脊梁还不停抖动,让秋仪之将喝进肚里的水“咕噜咕噜”往外吐。 秋仪之死里逃生,又在凉水里头激灵了一下,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趴在“扬子鳄”背上看了看乌篷船上躺着的尉迟霁明,又抬眼望了望越来越近的燕子矶码头,果断下令道:“你们快点游,赶紧把船赶上岸,那边有人接应!” 此时天尊教中温鸿辉也从船篷内出来,见秋仪之居然已从船上逃了出去,恨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黑衣女人忙道:“都怪我一时怒火攻心,把这小贼打下了船。少爷点点头,我便用暗器把这小贼打成马蜂窝!” 刺客温鸿辉已经恢复了理智,心想:现在自己船上几个人都不通水性,若现在就杀了秋仪之,难保他两个手下恼怒之际不会将整条船凿翻,让自己葬身江底。 因此他思索了一下,说道:“不忙,回去就回去,我们那边有人接应,还怕了他不成?”说得居然跟秋仪之一模一样。 “扬子鳄”身上背了秋仪之这个旱鸭子,没法再出力推船,因此即便“铁头蛟”体力再好、水性再熟,也经过好大一番功夫这才将这艘不小的乌篷船送到燕子矶码头上。“铁头蛟”已经是累得连滚带爬才从水里爬到岸上,却是再也无力站起,只好用手撑跪在一块大条石上,不住喘着粗气。 秋仪之趴在“扬子鳄”的背上,也紧随其后登上燕子矶码头,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见码头前头大街之上一队人马纵马奔驰而来,定睛看去,领头之人正是自己最信任的战将赵成孝,在他身后跟着的则是自己十几个亲卫骑兵。 秋仪之更觉放心,精神稍一放松,竟不由觉得有些头昏脑涨,使劲摇摇头,定定神却见赵成孝已在自己身旁,便强颜欢笑道:“难得我变成落汤鸡,让赵哥看了笑话了。” 赵成孝却是一脸严肃,答道:“大人没事就好。我奉了林先生之命,前来接大人回去!” 说罢,赵成孝也不等秋仪之同意,便指令手下两个弟兄,将筋疲力尽的秋仪之搀扶起来,就要往金陵城方向后撤。 此时秋仪之忽然想起尉迟霁明和温灵娇还在天尊教主温鸿辉的船上,忙道:“别忙,尉迟霁明和温小姐还没救出来呢!” 赵成孝也是一惊,心想:温灵娇也就罢了,以尉迟霁明的武功又怎么会轻易落在别人手里?然而现在不是深究事情经过原委的时候,赵成孝赶紧问道:“在哪里?我这就派人去救!” 秋仪之半转着身往乌篷船那边看去,见温鸿辉已下了船,身边却不知何时簇拥了一百多人,其中最高最大好似黑塔一般之人,秋仪之却认得——正是个把月之前同自己过不去的“铜眼罗汉”——果然已经投靠了天尊教中,而他当时在园外楼中提起的那个“大人物”谜题自然也已揭晓。 秋仪之遥遥望见这些人年龄各异、衣着不同、容貌奇怪,一看就是武林人士。这些人大多手中各执刀剑棍棒等武器,想来就算是武林之中寻常的庸手,也是以一当十的人物。 看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百十来个江湖豪客,秋仪之终于想起方才温鸿辉在船上说的“我们那边有人接应”是什么意思了。可是有了这群人守护在旁,就算是有尉迟霁明、甚或尉迟良鸿在身旁,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是要从人群之中救出两个女子了。 秋仪之稍一犹豫,那边温鸿辉却大手一挥,令道:“对面那个小贼,你们快给我把他捉起来。谁拿住了他,便是今日头功,我重重有赏!”说着,便从船篷里头取出馒头大一块金子,托举在手中,“谁抓住那小贼,这样的金子我赏他十块!” 这些江湖豪客大多是见钱眼开的主,见这样温鸿辉明码标价,立即被他激起杀机,早有七八个轻功不凡的江湖人士已纵身向秋仪之蹿了过来。 秋仪之距离温鸿辉的乌篷船不过十来步距离,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又见几个武林高手猛虎扑食般朝自己冲杀而来,下意识就想抽出那口西域宝刀防身。然而他摸到腰间的手,却只触碰到一副空落落的刀鞘,这才想起这柄几次救了自己性命的宝刀已落到别人手中去了,现在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手无寸铁!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79 豪侠对军队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在秋仪之有些慌乱之时,却听头顶之上一阵罡风刮过,带来疾风骤雨般的剧烈声响。待这声响平息,率先冲杀过来的几个武林人士,已被无数箭矢贯穿身体,只留下一摊模糊而又毫无生气的血肉,被牢牢钉在地面上。 秋仪之对这些不过三寸来长的箭矢并不陌生——正是老幽燕道劲弩所用的弩矢——赶紧回头朝弩矢射来的方向张望,果然看见身侧、身后几处高楼之上,三五成群站了五六十个手持弩机的军士。这些军士服色统一、训练有素——正是秋仪之在山阴县中招募训练出来的乡勇团练! 这些人的忽然出现,让秋仪之等人心中大定。 却听赵成孝一边架着秋仪之后退,一边说道:“大人,方才我们在四处巡视时候,就见这些人形迹可疑,就同林先生说了。林先生说这些人怕是天尊教主事先布置在这里的,这些人吃相难看、人数又多,便传了全部乡勇统统到这里来助战。幸好他们来得及时,否则单靠我们兄弟几个,怕是难以应付呢!这里就请大人放心,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秋仪之因挂念还在对头手上的温灵娇和尉迟霁明,不愿就此跟着后退,便挣脱了赵成孝拉着自己的手,命令道:“你别忙着撤退,我们还有人在对面呢!” 赵成孝心里只有一个秋仪之,答道:“大人安危要紧,先到安全地方,我们再慢慢想办法救尉迟姑娘和温小姐出来。”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金陵方向传来一阵一阵连绵不绝的脚步声音,这脚步声既整齐又沉闷,隐隐之中含着几分杀气。 秋仪之忙循声抬头去看,却见是自己手下乡勇中的“当矢营”部众,手持巨盾小跑着往自己这边赶来;其后跟着的,乃是手持藤牌倭刀的七十名劲卒步兵;最后跑上来的,则是除去在楼上居高临下往下狙击的另外二十个劲弩手。 这些人行动迅捷有序,只在眨眼之间便已经以秋仪之为核心,列好了齐整严密的阵型。 秋仪之见身边已有了可靠护卫,虽然不知这些对阵倭寇大获全胜的乡勇团练,能否对付面前这上百名武林高手,但毕竟心中大宽,底气十足地站在原地,隔开两三层兵士,观看前头天尊教中温鸿辉的动静。 温鸿辉那边冲在最先的几个高手忽被劲弩射成一堆烂肉,让余下众人吓得都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温鸿辉见了着急,正要加大酬金,催动手下豪客一拥而上将秋仪之拿住,却不料转瞬之间便不知从何处出现这样一群人马。 温鸿辉在幽燕军中假扮了许久的军官,虽从未有过亲自领军上阵的经验,却也看出前头军队气势不同,恐怕不能轻取,又怕对手乱箭齐发统统将自己射死,因此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秋仪之这边也正在观察温鸿辉的动向,背后却被人用棍子在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秋仪之忙回头,却见正是“半松先生”林叔寒用一把收起来的折扇敲击了一下秋仪之,笑盈盈地说道:“大人,林某这次来得不算太迟吧?这些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我等好不容易才发现他们,差点误事。大人还等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下令,弩手齐射,将他们全都射成刺猬,快刀乱麻,岂不快哉?” 秋仪之皱了一下眉头,却道:“使不得的,尉迟霁明……还有温小姐还在那天尊教主手上呢!” 林叔寒听了一愣——温灵娇毕竟是天尊教中的圣女,就此跑到对面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尉迟霁明却是天下武功数一数二之人,就算难以擒获天尊教主,又怎会就此陷在对手阵中呢? 林叔寒虽然一时半刻想不通其中的缘由,但是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现在决不能下令弩手齐射,否则箭如雨下,立刻就是玉石俱焚。 正当秋仪之和林叔寒正在紧张地思索商量对策时候,温鸿辉却已想通了对面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便信心十足地高声喝道:“对面有人质在我手上,不敢乱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杀过去啊!” 江湖同朝堂一样,同样是危机四伏、朝不保夕,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做事不计后果的蠢人,早已在武林争斗之中灰飞烟灭了。 因此如今聚集投靠在温鸿辉手下的这些江湖豪客,都没有傻到亲眼目睹同伴被射成肉泥之后,依旧不要命地向前送死。然而他们大多又是新投入天尊教门下,若是再这样逡巡不决,唯恐就要被教主当场开革出去,千里迢迢赶来金陵就要成为一场无用功……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时候,却听温鸿辉身边那上了年纪的女人高深呵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有会暗器的,还不赶紧上前一步,把手里家伙统统扔出去!” 她这一声果然提醒了这些江湖豪客,只见百来个人之中,有二十多人推推挤挤地站到众人前列,手中拿着飞镖、飞刀、金针等物,忽然不约而同地长啸一声,便将手中暗器向前方掷去。 暗器乃是江湖之中一项专门技艺,要的就是乘人不备之时突然发射,在远隔数步、十数步之遥就取人性命,虽然难免为人所不齿,却是一项极有效率的杀手锏。 只见这些江湖豪客各显其能,手中各种千奇百怪的暗器在各种独门手法的运用之下,疾风骤雨一般向对面的兵士击打而去。 一阵密集而又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平息下来之后,却见眼前那由手持巨盾的兵士护卫的官军阵型,依旧纹丝不动——成百上前凝聚了江湖人士十余年功夫的暗器袭击,竟没能杀死杀伤一个半个对手。 这也并不奇怪。 眼前这些手持一人多高红色巨盾的兵士,便是天下闻名的“当矢营”部众,他们手中的大盾均用精钢铸造而成,面对凶悍的突厥骑兵的轮射尚且不落下风,又岂会惧怕面前这些江湖豪客手中轻飘飘的暗器呢? 此刻秋仪之和林叔寒已在几个兵士的护卫之下移动到路旁一处高楼之上,他们居高临下,见这发射暗器的二三十个江湖人士略略突出,离开那乌篷船已有十来步的距离,正是发动狙击的大好时机。 于是秋仪之一声令下,号令埋伏在两侧高楼之中的劲弩手,仔细瞄准好了便是一通齐射。 这群江湖豪客之中,自有耳清目明之人,听见弓弦声音响起,知道必然有箭矢来袭,慌忙四下张望,寻找袭击方向,也好乘势格挡或是闪躲。 然而这些箭矢却来自四面八方,真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一阵箭雨过后,那靠前的二三十个江湖豪客,已全部殒命没有留下半个活口。 饶是这些江湖人士一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却也被眼前这番景象吓傻了,只是心想:若是对面再来几阵齐射,那自己这些人就要被消灭殆尽了! 还是天尊教中温鸿辉见多识广,知道弩机作战威力虽强,然而两次攻击之间的间隔却颇大,一次齐射之后,必然要隔开许久之后才能有第二次攻击。 于是温鸿辉灵机一动,扯了个谎,说道:“大家不要怕,对面弩矢已经用光了,还不赶紧冲上去,给兄弟姐妹报仇啊!” 江湖之中讲究朋友信义更胜过君父忠孝。 这群从大汉各地赶来依附温鸿辉的江湖豪客之中,大多有着师兄师妹、甚至于亲生兄弟的关系。方才一阵箭雨下去,不少人就此殒命,秋仪之已成了这些人不共戴天的仇家。 因此温鸿辉这简洁的口号一经提出,便在这群豪客当中产生了极大的号召力,这群人听了,一时脑热,想也不想,便手持各色兵器向前方敌军冲杀了过去。 温鸿辉不是个笨人,又在幽燕军中藏身日久,果然一眼看出秋仪之军中破绽,他这条指令一下,听命于他的江湖豪客们便已瞬间冲到秋仪之军前,用手中刀剑就往“当矢营”巨盾之上乱砍——而此时劲弩刚刚准备好第二次攻击,却碍于对手距离友军太近,唯恐射击时伤及友军,无法对这群江湖豪客进行攻击。 幸好“当矢营”手中巨盾极为坚固牢靠,这群江湖豪客手上又缺乏如同秋仪之之前那柄漆黑色的西域宝刀那样真正的神兵利器,因此就算是这些人膂力极强比之倭寇更在以上,却也依旧无法击破“当矢营”将士的防守。 江湖豪客之中早有聪明之士,看出对面防守严密,一昧硬冲硬打绝不可能轻易取胜,便想要运用巧力取胜。然而现在不是江湖之上两人一对一比试武功高低,而是数百人马正面抗衡。一两个人的想法,总是被众人的行动所裹挟,就算是众人目标一致、想法统一,可没有明确一致的指挥,也是无济于事。 温鸿辉在组织鼓动上是一把好手,堂堂天尊教主在江湖之中的威望也是响当当的,然而他却偏偏没有指挥两军交战的经验,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群江湖豪客各自为阵同秋仪之手下团练交锋。 忽听秋仪之阵中传来一声高呼:“用枪!” 话音刚落,便见藏身于“当矢营”身后刀盾劲卒收起利刃、抛下盾牌,从身前“当矢营”部众所持巨盾之后取出两支一人来高短枪,又将这两支短枪尾部相接,居然“合二为一”拼凑成了一支一丈多长的长矛。 这样作战方法,显然是事先演练过的,只见劲卒两人四只手拿住长矛中段,又将矛头架在巨盾之间的缝隙之间,忽然齐声高呼:“杀!”便挺矛向前猛刺。 与其交战的江湖豪客们何时见过这样的招数,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前排十来个人腰眼处被扎了一个大洞,顿时失去了战斗力。 山阴团练这边却丝毫没有手下留情,未待敌手反应过来,立即缩回长矛,瞄也不瞄便又向前猛刺过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80 败退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些江湖豪客以武会友、以武犯禁,自然比那些不知变通的倭寇强了不少,见对手挺枪又刺,不少人收起手中兵刃,紧紧抓住矛头,就要往回扯。 然而团练都是两人共用一矛,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江湖豪客的臂力或许要比秋仪之手下单个乡勇强上不少,却最多只能和两个经过训练的乡勇兵士打个平手。偏偏面前的部队又颇善于协同配合,“当矢营”部众见身后劲卒持矛同对手相抗陷入僵局,便听令齐齐上前一步,右手依旧紧紧撑住盾牌,左手却暗暗取出短刀,专往面前敌手的腿脚上扎。 站在前排的江湖豪客们双手正紧紧握住长矛,见之前还只知一味防守的巨盾兵士忽然出招进攻,都只恨父母少给自己多生一双手——几个机灵的,立即退后一步,躲开短刀的攻击;脑子迟钝些的,双手还兀自抓着长矛同别人角力,自己腿上却已是皮开肉绽,立即就失去了战斗力。 又有后排几个轻功不俗之人,见战事已落下风,便暗自运气使劲,高高腾空而起,正要在枪林剑雨之中寻找落脚之处,也好越过屏障一般的巨盾,杀入敌军阵中。 然而这些人这样的动作,在战场之上实在是太过显眼,毫无掩护和掩饰之下,成了无事可做已久的劲弩再好不过的目标。于是只听几声弓弦震动的巨响平息,随即传来痛苦惨叫,好几个腾跃在半空之中的豪客中了弩矢,身体立即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秋仪之麾下乡勇团练见一击得手,随即发出“喝!喝!”的欢呼声音,士气更盛,又向前推进了几步。 战事发展至此,哪怕是官军最擅长的弩矢齐射的优势得不到发挥,却也将战场之上的主动权牢牢把握在手里。 正当官军步步紧逼,正要将还剩下的数十个江湖豪客统统赶到长江里头时候,忽然见豪客之中一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壮汉大喝一声,抄起身边两个死了的同伴,一下冲到队伍最前列,手中挥舞着死尸便往“当矢营”的巨盾上乱砍乱砸。 “当矢营”巨盾有五十多斤重,运用之时并不是举在手臂上,而是牢牢摆放在地面上,再由下盘稳固的强健士兵支撑住,仅凭自重便是一件防御敌手攻击的利器。 因此这大汉光用蛮劲的一阵乱打,其实并未给秋仪之所部带来多大打击,然而他这样攻击起来声势极大,单枪匹马就将对手极顺利的攻势阻滞下来,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只见这大汉臂力奇大,身形又并不迟钝,两个百十来斤重的死人捏在他手里好似无物,飞也似地轮转如风就往对面盾牌上乱打。几个“当矢营”兵士被他打得火气,抬起盾牌刚要向前攻击,却又被他手中的死尸劈头盖脸打来,脚下一阵踉跄,险些连盾牌都支撑不住。 “当矢营”身后几个劲卒见状,暗暗挺枪上前,瞄准那大汉软肋就猛刺过去。不料这汉子招法娴熟,见长矛刺来,早有准备,一个闪身躲过直刺,乘势就用手上死尸往矛身上砸。 这汉子一心只求力大,压根就没存着将长矛夺过来的心思,因此光凭一股蛮力就将劲卒们拿着长矛的手震得生疼,勉强握住长矛不至于脱手,却再也不敢贸然向其发动进攻。 在街边高楼之上观战的秋仪之原先看见战局进展十分顺畅,以为大局已定,已是安然高坐开始同身边的林叔寒商议如何救出温灵娇、尉迟霁明等人事情了,却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将本方攻势阻滞下来。 他定睛细瞧,却见这“程咬金”不是别人,正是在园外楼中伤了自己又夺走西域宝刀的那个“铜眼罗汉”,顿时便是怒火中烧。 秋仪之忽然看见身旁一人手持劲弩正在焦急观察楼下战场局势,却是由自己第一个亲自招进团练队伍的孟洪,便朗声对他说道:“孟洪,你是我看中的人,不知有没有本事一箭将下面那个傻大个射死?” 孟洪答应一声,说道:“距离不远,风速也不大,就是这人到处乱走乱撞,就怕瞄得好好的,却被他闪了过去。” 孟洪口中虽留有余地,却是一丝不苟地举起手中弩机,为求稳定还特意将弩机搁在栏杆之上瞄准了足有移时,这才深吸一口气,轻轻扣动了扳机。 孟洪射出的弩矢只在空中飞行了一瞬间功夫,便已击中目标,当巧不巧,正击中铜眼罗汉当年被尉迟良鸿打碎的那块头盖骨处,一下子射进铜眼罗汉那硕大的脑壳之中。 只见这个铁塔似的大和尚受了这样的致命伤,手上飞快的动作刹那间用一种万分诡异的姿态停了下来,浑身上下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只充血变红了的眼睛忽然转白、另一只白色的却突然变红,口中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轰然倒下,四肢还犹在不听使唤地徒然抽动。 战场上面,无论秋仪之手下的乡勇团练,还是听命于温鸿辉的江湖豪客,见到“铜眼罗汉”这样惨烈地死法,都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却听秋仪之在楼上高呼:“大家听了,这贼和尚被孟洪射死了!对手再无人可用,众军加紧杀敌啊!” 楼下乡勇团练闻声,偷眼往楼上观瞧,正见孟洪站在秋仪之身边,手中托举着一支劲弩,满脸喜色,便知秋仪之所言不虚,士气更加高昂,齐声高呼一声,便又按照之前的队列对手慢慢逼近。 “铜眼罗汉”号称“河洛八友”之首,不但名气极响,身上一手硬功也是真材实料。而现在他被官军一个籍籍无名的寻常 小兵一箭射死,这无疑极大地打击了那群江湖豪客的士气信心。他们的运用的武功之中:暗器无法击破巨盾的防御;轻功为弓弩所制约;就连直来直往的两军交锋,也在对面训练有素的兵士的机械性的攻击下占不到半点上风。 这样情势之下,已有不少江湖豪客失去了仅剩的最后一点信心,也不去计较如何为同伴兄弟报仇之事,只各自盘算着如何能够保住性命。 然而此处地形不利,除去身后燕子矶码头和滔滔的江水之外,就只有面前一条通往金陵的大路,而这大路偏偏又被无数乡勇团练堵了个水泄不通。 江湖豪客之中,颇有几个水底功夫好的,当机立断,抛弃手中兵器,也来不及脱下身上衣服,一下跃进长江里头,不知潜泳到何处去了。 其他人见了又是嫉妒、又是羡慕,颇有几分悔恨当年学艺时候,怎么没学会这项保命的手段。却又抬头见江边停泊了一艘乌篷船,好歹也能容纳十几个人逃命,忽然不约而同地不再同面前对手交战,一哄而散便往乌篷船那边飞奔过去。 这艘乌篷船便是天尊教中温鸿辉所乘之船,众人正待上船,却见船篷当中钻出一个黑衣女子,挺立船头,对众人说道:“怎么?你们不到前头杀敌,跑到这里来作甚?” 其中一个面子大的,赶忙上前半步说道:“姑姑,对面那群朝廷走狗太狠了,我们弄不过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求姑姑让我们上船逃命吧!”此人说着说着,几乎要留下泪来。 黑衣女子却似乎丝毫没被这人的求生欲望打动,不温不火说道:“李老四,我当年还喝过你的满月酒,那时候你在你老子怀里睡着,眼睛一睁就是一泡尿。记得当时我们还夸你小子有尿性,将来肯定比你爹强。今天怎么就要当缩头乌龟,临阵脱逃了呢?” 李老四心想敌军越来越近,怎么前头这个老太婆还扯起当年往事来了,却不敢无礼发作,近乎央求地说道:“那就请姑姑看在同我爸爸有点交情的份上,让我上船,让李家留条根吧!” “姑姑”答道:“你老家在洞庭湖边上,可听说你竟是个旱鸭子,不知会不会赶船?” 李老四不是傻子,“姑姑”这么一问,他便知道是天尊教主已躲在船上,正要召集会划船的人手自己先去逃命,便赶紧说:“会,会,我就是驾船驾得好,从来没翻过,这才没去学的游泳……” “那好,你上船来吧!”李老四听见“姑姑”这话,如蒙大赦,赶紧将手中一竿鱼叉背在身后,努足了劲便跃上乌篷船,十分自觉地抄起甲板上一根竹篙,顶在岸边,就等“姑姑”或是教主一声令下,就要离开燕子坞这是非之地。 其余众豪客见李老四上了船,纷纷举手道:“我也会驾船!我也会驾船!我也会驾船!” “姑姑”却一笑道:“我们这船小,再容不下一个半个人,诸位轻便吧!” 她这话音刚落,却听人群之中一人骂道:“贼婆娘,老子千里迢迢赶来投奔你们,你们居然这样对待老子,看招!” “姑姑”头也不抬,忽一伸手,摊开手掌一看,不知何时已有了三枚铜钉一般的物件,哑然失笑道:“原来是四川唐门的,你这暗器水准可不到家!你看看我老太婆手上功夫,比你老当家的如何!” 她这“如何”的“何”字刚刚出口,便随手一扬,随之传来一声沉闷的叫声,众人扭头看去,却是一个身穿华美蜀锦的中年汉子应声倒下。 众人见了无不骇然——四川唐门号称暗器功夫独步天下,方才被杀死的这人,乃是唐门中生代中的佼佼者,居然被眼前这个黑衣老婆子轻描淡写,便用同样的暗器夺取了性命——这老婆子手上的功夫,这可谓深不可测,若是强行与她冲突同送死没有差别! 于是众人都不敢动手强行登船,却也不愿回身同官军交战,披伤带创的这四五十人,就这样堵在了燕子矶码头边上!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81 沉船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当众人进退两难之际,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密集而又响亮的金属敲击声音。众豪客听了,无不转身向后望去,却见那些手持巨盾的兵士已推进到距离自己只有十来步的距离,正用手中短刀不断敲打着盾牌。 一众豪客群龙无首,见对面军容齐整,又是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应对克制之法,只好呆站在原地,静静听着对面敲击盾牌发出的刺耳声响,几乎同引颈待戮没有区别。 却见对面军士突然停止敲打盾牌,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也随之平息,又见一人从人群之中走出,站在两面盾牌背后,朝众人朗声所到:“诸位,在下秋仪之,山阴县令,又是武林盟主尉迟良鸿的兄弟,不知诸位可否听在下说句话?” 众人听秋仪之将尉迟良鸿抬了出来,不禁侧耳倾听他有什么话说。 秋仪之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诸位,在下虽是朝廷中人,然而对武林之士也颇有了解。在下知道,武林人士最爱无拘无束,同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刺杀朝廷官员,也往往是这些官员贪赃枉法、残害百姓,江湖义士出于激愤这才动手杀人。这些皇上都是清楚的,只不过为保朝廷体面不说罢了。” 秋仪之这几句话虽然都是事实,然而从朝廷命官口中说出,却是闻所未闻,说得面前的江湖豪客们不住点头称是。 秋仪之又指了指那艘乌篷船说道:“那艘船中何人,诸位都知道,乃是素来同朝廷作对的天尊教的教主。在下曾同此人有几面之缘,知道此人野性极大,一行想着改朝换代、面南背北,尔等听了别人蛊惑投靠于他,不过是当了他登极路上的踏脚石罢了。” 话音刚落,江湖豪客之中便窃窃私语起来。 秋仪之见状,乘热打铁般又说道:“其实这个教主能给你们什么呢?不过是他虚无缥缈的大事成就之后,封你们个一官半职。”他冷笑一声,“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我兄长尉迟良鸿就在京城里头当禁军教头,你们若有意替朝廷效力,由我出面作保,一定给你们个说法!” 秋仪之接着说道:“若是心灰意冷、无意功名,也不打紧,诸位只要放下武器,这就可以离开此处。在下保证不会加害诸位。” 他忽然话锋一转,一手指着死了的“铜眼罗汉”那小山一般横卧在街边的毫无生气的尸体,说道:“若是还敢负隅顽抗,这‘铜眼罗汉’就是你们的下场!” 秋仪之话音刚落,却见人群之中闪出一人,手持双剑说道:“秋大人说得言辞凿凿,不知能否放过我一命?” 秋仪之循声望去,说话之人却是银花姑娘。 当日他在园外楼遇险之时,就是这个银花姑娘为难自己,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因此当这银花姑娘出来说话之时,秋仪之立即就是一阵火气,真想将她捉拿起来,虽不至于当场就杀了,却也要熬好惩处一番,才能一泄心头之愤。 然而秋仪之方才话已出口,大庭广众之下岂能食言,只好强压住心头愤懑,说道:“那是当然。只要你放下兵器投降,我便既往不咎,之前恩怨统统一笔勾销!”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银花姑娘听了秋仪之这话,忽然狂笑起来,她这笑声当中有几分凄厉痛苦,又有几分歇斯底里,让人听了不寒而栗,汗毛根根竖起。 银花姑娘笑了一阵,忽然瞪着眼睛问道:“你知道我姐姐死了吗?” 秋仪之听了一愣,这才想起她姐姐金花姑娘偷袭自己不成,反而摔成重伤,却不料后来竟就死了。不过这件事情是金花姑娘出手伤人在先,自己不过是举刀横档,动手的也是那死了的铜眼罗汉,完全是能说清楚的。 于是秋仪之斟酌了一下辞藻,说道:“请节哀……” 他这“哀”字尚在喉头没有吐出,却听银花姑娘大叫一声:“你想同我了结恩怨,先还我姐姐命来!”说着,忽然上前一步,将手中两柄短剑一前一后向秋仪之方向扔了过去。 这银花姑娘对暗器一窍不通,所用的短剑目标又极大,秋仪之身前几个“当矢营”将士见状,立即举起盾牌,将这两口剑拦阻了下来。 银花姑娘见自己偷袭未能得手,更加恼羞成怒,居然挤开身前两个壮汉,赤手空拳就往秋仪之面前飞奔过来。 四围高楼之上埋伏的劲弩手哪能容得这个疯婆子伤了秋仪之的性命,也不用听令,当即扣动扳机,立即射出几十支弩矢将走了没两三步的银花姑娘射成一滩血肉。 正在这时,忽听江湖豪客之中有人高呼一句:“朝廷说话果然不算数!大家跟他们拼了!” 这些江湖豪客同朝廷、官府积怨已深,容不得一星半点的挑唆。他们听了这话,立即被重新点燃火气,狂呼嚎叫着就忘官军杀来。 秋仪之没料到话说得好好的,情势居然急转直下到了这般不可收拾的境地,赶紧向前大声呼喊道:“大家冷静,大家冷静,不要动手,先听我说。” 然而这些江湖豪客距离秋仪之手下兵士实在太近,转眼间已杀到跟前,再也无法将其阻止在原地。 可是这些人大多身负或轻或重的伤势,战斗力已大打折扣,就算加上了这几分愤慨、几分绝望的冒死突击,在训练有素、沉着坚定的正规军队面前却是毫无作用,反而在阵型上留下了不少空间给予对手可乘之机。 事到如今,秋仪之虽然有意手下领情,可他麾下的军兵面对你死我活的局面却丝毫没有放手留情的理由,抖擞精神按照之前的方法,前有“当矢营”持盾阻隔、后有劲卒举矛猛刺,不一会儿已将困兽犹斗的一众江湖豪客统统杀死。 面对着身前横七竖八的死尸,秋仪之只伤感了几秒,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那艘停泊在燕子矶码头旁边的乌篷船上——这船上乘坐的温灵娇、尉迟霁明、天尊教主温鸿辉还有那神秘的老女人,都是极重要的人物,容不得有半点疏忽。 于是秋仪之除了叫赵成孝拨出二十个兵士整理打扫战场之外,其余人等都沿燕子矶码头岸线列好队形,自己则照旧躲藏在一面巨盾后面,向乌篷船高声喊话:“温教主,你笼络的这些江湖豪客,已统统被我杀死了。这些人诚心过来投靠你,兔死狐悲,难道你不站出来凭吊凭吊么?” 秋仪之话已说完,等候许久却未闻对面有人出来说话。 秋仪之觉得怪异,探着头向那乌篷船不停张望打量。 不禁他感觉奇怪,就连杵着竹篙站在船上的李老四都被这沉寂而压抑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舒服,终于沉不住气,双手捏住竹篙便在岸边堤石上用力一点。 这李老四果然没有吹牛,他撑船功夫果然极好,那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在他的掌控之下,极轻巧地调了个头,便往江心驶去。 秋仪之唯恐跑脱了温鸿辉,见孟洪就在自己身边,连忙下令道:“孟洪,你快把那个撑船的给我射死了!” 孟洪答应一声,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劲弩,略加瞄准便向李老四发射而去。 这弩矢瞄得精准无比,正好贯穿李老四的咽喉。只见李老四从头到尾摇动了一下,喉头喷出一口鲜血,脚下一个站立不稳,便向船边倒去,终于在激起一片浪花之后沉入水中。 秋仪之见状,赶忙放声喊叫道:“‘铁头蛟’、‘扬子鳄’何在?” 话音未落,果然见江面上冒出两颗脑袋——正是那时将乌篷船拖回岸边的“铁头蛟”和“扬子鳄”两人。他俩将秋仪之救回岸上之后,即奉命照旧在岸边水中埋伏接应,不可轻举妄动——说道:“大人有何吩咐?” 秋仪之一指那离岸已有三四十步距离的乌篷船说道:“快把那艘船照样拉回来。船上那老婆子厉害得很,小心她出手伤人!” “铁头蛟”、“扬子鳄”答应一声,随即潜泳下去,岸上众人只见水底两道黑影向那乌篷船游去,速度比之常人在地面上飞奔也慢不到哪里去。 正在秋仪之翘首静候乌篷船归来之时,却见那船明显地晃动了一下,竟慢慢开始往下沉没。 秋仪之见了,想起船上还躺了个昏厥过去的尉迟霁明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温灵娇,慌忙拨开面前众人,朝江心大声呼叫道:“嘿!‘铁头蛟’!你们在做什么呢!怎么把船弄沉了!” “铁头蛟”一颗光头从江面上浮起,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大人,我也觉得奇怪,潜下去一看这船上漏了个大洞,却不是我弄的啊!” 秋仪之来不及细想,立即下令:“少废话,你快同‘扬子鳄’一起,把温小姐和尉迟姑娘救上来!” “铁头蛟”一点头,“哦”地答应一声,在水里一个翻腾便沉入江底救人去了。 过了足有移时,“铁头蛟”和“扬子鳄”才各自托了一人回到岸边。秋仪之定睛看去,果然是温灵娇和尉迟霁明两人,见这两人吞了几口水,不住地咳嗽,却还有气,心中稍定,忙令人将她们二人抬下去医治。 秋仪之便又对刚爬上岸的“铁头蛟”他们说道:“麻烦你们再下去看看,船里头是不是还有一男一女?” “铁头蛟”两人在水里头劳动了一整天,已是精疲力竭,然而秋仪之有令他却不能拒绝,只好再次潜入水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到岸上,喘着粗气说道:“大人神机妙算,船里头果然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水底太浑,看不清楚相貌,就是一个穿白、一个穿黑。小的现在实在是没力气了,怕是没法救他们上来了。” 秋仪之听了,长叹一口气,说道:“没想到这个温鸿辉堂堂天尊教主,算尽机关,却不料死在长江底上……”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182 一江春水向东流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江面渐渐平静,这才想起人虽然救了出来,乌篷船也已经沉了,然而之后要做的事情着实不少。 于是他赶忙派人叫江南道节度使刘庆过来,将燕子矶码头的防务全部接手下来,又要他继续加紧金陵城关防守卫,不能掉以轻心。又出钱包下了临近江边的一座酒楼,就常住在里头处理善后事宜。 为方便打捞那艘沉了的乌篷船,秋仪之又叫刘庆调集江南水师,将燕子矶码头暂时封锁起来,重金请了江边几个善于打捞的老河工、老渔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五天之后将沉船打捞上岸。 秋仪之当初上船之时,因船篷当中光线昏暗,没能瞧出名堂来。现在豁然开朗,见船里头摆了二十七个黑漆罐子,不知有何作用。打开一看,见里头竟满满堂堂装满了黄金,每个罐子里头大约有一千两百两黄金,二十七个罐子就是三万八千两金子——两千斤的沉甸甸的东西堆在船舱里头,怪不得这艘船沉得这样干脆了。 秋仪之看着这堆纯净得有些发红的金子,想着天尊教主温鸿辉随身携带的这堆黄金就至少能兑换三十万两白银,几乎抵得上大汉一年收项的十分之一。江湖上有的是见钱眼开之人,若他拿了这笔钱出去用以笼络人心,说不定又要惹出多少祸患来。 除了金银财宝之外,秋仪之那口刀身漆黑的西域宝刀也在沉船之内。若是寻常刀剑,在江水里泡了这些日子也该生锈腐烂了,然而这口宝刀却似乎毫无异样,依旧削铁如泥、异常锋利。秋仪之随身之物失而复得,自然另有一番感慨。 紧随这艘乌篷船之后,几个渔夫又用渔网从江底拖出两具尸首出来,其中一人乃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另一人却是个浑身穿了黑衣服的老婆子。这两人穿着打扮同温鸿辉和那“姑姑”一模一样,然而两人在水里头泡得久了,浑身发青、发涨,已然认不出面目来。 然而这两人的确实身份关系甚大,秋仪之只得请出温灵娇来辨认。 温灵娇见了那男子的尸体,顿时失声痛哭起来,口中不住高喊:“哥哥!哥哥!”几乎哭得要晕厥过去。 秋仪之见状,胸中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然而见温灵娇哭得伤心,又想起她现在世上再无一个亲人,已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心中又不觉有些伤感。 秋仪之见温灵娇越哭越是伤心,哭到最后几乎哽咽着喘不过起来,想着她这样痛哭难免伤了身体,便招呼过荷儿,叫她搀起温灵娇先到后头休息。 他又看见尉迟霁明痴痴看着那黑衣老女人的尸首,目不转睛、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勉强定了定心神,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你败在这老女人手下,却不料她竟淹死了,怕你今后再无报仇的机会了呢!” 尉迟霁明摇了摇头,说道:“她武功太高,怕直到老死,我也报不了仇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说道:“霁明不是对自己的功夫一向自信么?今日怎么说出这样丧气话来?” 尉迟霁明难得地叹了口气:“小叔叔不知道,这人是我尉迟家的老前辈啊!” 秋仪之听了惊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又听尉迟霁明幽幽说道:“这件事情我听爸爸说起过的。说是我尉迟家有个老奶奶,年轻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秀才。这个秀才长进,考取了进士当了官。那时候尉迟家几位祖宗严守‘不得私通官府’的家训,便要他们断了关系。偏偏这时候老奶奶身上已有了这个秀才的骨肉,秀才又不肯辞官不做。两面逼得凶,老奶奶一时发了狠,打死打伤不知多少同族叔伯、兄弟、子侄,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在争斗过程当中掉了。后来又听说那秀才一路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二品的大官,居然就莫名其妙就死在大堂上头,案子至今没破。但是尉迟家里人都知道,出手之人必然就是这位老奶奶无疑。” 尉迟霁明长舒了口气:“后来尉迟家又派人到处寻找过她,可惜她武功极高,办事又机敏,仿佛蒸发一般就消失在这人世间了。”尉迟霁明又深深叹了口气,“她这样一身黑衣,不知是在为死了的族人,负心的秀才,还是无辜的孩子戴孝呢!” 秋仪之听尉迟霁明讲得这样凄惨,鼻子一酸,眼眶竟有些湿润,便赶忙佯装被江风刮疼了眼的样子,用衣袖轻抚了一下,说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她就是尉迟家的前辈呢?” 尉迟霁明低着头,事先始终没离开那老女人的尸体:“我没认出她来,是她见我身上有着尉迟家的功夫,这才告诉我身份的。论起来,我还得叫她一声老姑奶奶呢。她又指点了我几处武功心法、招式套路,够我这辈子受用不尽了……” 秋仪之也喟然长叹一声:“看来这位老奶奶心里头还是向着自家人的。霁明既然是她的晚辈,这事也不要上报朝廷了,就由霁明出面、我出钱,给这位老前辈好好收殓了吧!” 尉迟霁明点了点头:“其实她武功比我强得多,想要取我性命,怕我现在已经凉了。若沉船之前,她没有替我推拿疏通血脉,现在说不定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 秋仪之听了,在江边又唏嘘了好一阵,这才回屋休息。 尉迟家这个老姑奶奶武功再强、江湖地位再高,也不过是天尊教主的一个护卫,自然是能够瞒天过海私下处置的。然而温鸿辉此人却是挂了名的天下第一要犯,哪怕是一个死了的尸体也是不能轻易处置的。 于是秋仪之只能又找了一处干燥地窖,将这烂了一半的尸体安放进去,又同林叔寒商议草拟了一封奏章,叫王老五撒开丫子立即就送到京城里去,请示皇帝和宰相应当如何处置。 几天之后,虽同王老五回到金陵的,除了一道圣旨之外,还另有一哨兵马。 领军的张龙秋仪之是认识的,自打幽燕王府里头就领着王府护卫,现在又是御林军头目,是皇帝心腹里的心腹——今日皇上郑荣派他过来传旨办差,那必定便是对这件事情极为重视。只见郑荣的圣旨里头要求秋仪之立即将温鸿辉的尸首交给张龙,再由张龙送进到京城洛阳里头,到菜市口开棺戮尸,最后还要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秋仪之对这种做法其实并不以为然,可是既是皇帝的圣旨,那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便叫人将温鸿辉的尸体从地窖里头抬了出来。 地窖之中又干冷又避阳,秋仪之又命人在上下撒了石灰,因此温鸿辉被水泡得失了人形的尸体,竟逐渐显出轮廓来,仔细辨认确同温鸿辉假扮的“石伟”面貌相像。 温灵娇听到风声,过来瞻仰哥哥遗容时候见到这副场面,又是一番痛哭。 秋仪之在旁劝了好一阵,这才将温灵娇劝走,便又命人将早已准备妥当的棺材取出,照旧撒好石灰等物,小心装殓完毕之后,才让张龙护送北上返回京城。 至此,一桩江湖豪客劫持钦差大臣的泼天大案,居然以天尊教主假冒钦差大臣的结果收场。 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居然在皇帝身边隐藏身份十余年,若不是他过于自信,居然想劝反了皇帝膝下螟蛉之子秋仪之,否则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查明其身份。这样的事实,若公之于众,朝廷的脸面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的,因此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是江南道节度使刘庆机敏干练,一举起货天尊教匪徒,天尊教主在逃窜过程中被江南水师击沉溺水而死。 朝廷既有这样的说法,那立了“大功”的刘庆自然也要加官进爵,一时半刻也不能撤掉这江南道节度使的肥差。因此刘庆喜出望外,不仅备了两份大礼分别送给秋仪之和林叔寒,还连日宴请两人以示感谢。 秋仪之被他搅扰得烦不胜烦,又想到现在金陵之中确实再无事可做,便连告辞都没有,便领了手下两百多人马返回山阴县去了。 金陵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丘陵群山之中的山阴县竟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是一副世外桃源一般的恬静景象。 这些日子以来,秋仪之将山阴县的事务全权交托给许容处理。许容虽是大殿下郑鑫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然而秋仪之和他把话说透之后,他倒也能够尽忠职守,将山阴县治理得夜不闭户。 秋仪之见县中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出面整顿的,又因温灵娇哥哥葬身江底之后大病一场需要静养,便也不常在衙门里头居住,反而看中了当初那贼道姑妙真居士的“了尘宫”,邀了林叔寒、吴若非、尉迟霁明等人在里头常住。 秋仪之因打通了皇上周慈景和大海商李直之间的贸易商路,因此两家每月给秋仪之的抽头总在近万两白银上下,秋仪之除了用于养兵发饷之外,每月还能剩下两三千两银子,正是有钱得紧。 于是秋仪之嫌“了尘宫”阴气太重,便出钱请人将这已没了主人的“了尘宫”重新整饬一番,特别是将当年害死人命的几处暗室拆毁、埋藏死尸的紫藤花架推倒填埋、妙真居士居住的房屋也彻底重建,又按照林叔寒和吴若非的建议,将整个花园重新布置妥当,花了前后有个两个月功夫,才将整桩事情办妥。 期间,皇帝郑荣给秋仪之发来好几封圣旨,有的是因其又立新功,进秋仪之为侯爵的;有的是通报同倭国征夷大将军交涉成功,由其约束倭国狼人武士严禁渡海为寇事宜的;有的是向其征询关闭福州、广州其中一个口岸,在江南道或是山东道另开一口的建议的。 秋仪之终日同温灵娇厮守,偶尔和林叔寒议论古今趣闻,又同尉迟霁明跑马走狗,全然没有将心思放在国事上面,对加官进爵更是毫无兴趣,只同林叔寒稍微商议了一下,便草草递上奏章敷衍了事。 如此这般,时光漫无目的而又如心所愿,仿佛一江春水缓缓流逝而去…… 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第二卷 完 - 一代权臣 - 笔讷 第二卷完《一代权臣》第二卷 半分山水半分缘 第二卷 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1 几时重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你这样呆呆看了也有半个时辰了,怎么也不说句话?你说说看,我画的好还是不好?” “嗯?你知道我是个俗人,这种东西怎么看得出门道来?我瞅着比之前算是长进些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画里头这几只山雀怎么看都是画上去的,比不上林先生画上那样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要从纸里头飞出来一样。” “你这不废话吗?以林先生这样的大才,练了这么许久,才能有这样的技艺,我才跟他学了多久,哪能有他的本事?” “哈哈,你这话就错了。拜师不就是为了少走几步弯路,多走几步捷径的吗?若你还如寻常人等那般按部就班地学习,又何苦拜了林先生这样的名师、严师呢?” ………… 清净别院之中,一男一女正在面对着一张新画好的“山雀闹枝图”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情骂俏。 画画的女子名叫温灵娇,乃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天尊教的圣女,手下举手投足之间便有百万信徒影从、无数高手护卫。然而整整一年之前,她的兄长、也是天尊教主的温鸿辉事败溺水身亡,天尊教废大功夫笼络的江湖豪强也被一网打尽——就连堂堂天尊教主的温鸿辉也被开棺戮尸,枭首示众。从此以后,喧嚣数百年的天尊教销声匿迹,温灵娇这圣女自然也就当不下去了。 而同温灵娇答话的秋仪之,正是一手剿灭天尊教之人。他原本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儿,眼看就要饥寒交迫而死,却机缘巧合之下,被当时的幽燕王郑荣认为螟蛉之子。打那以后,秋仪之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义父幽燕王手下效力,更是数闯京城、折服名将、逼死皇帝,为郑荣“讨逆”成功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而立下不世之功的秋仪之,为避兔死狗烹之祸,不愿在朝廷中枢出将入相,而是选了江南道越州府山阴县这个不贫不富的所在,当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 可是是非之人自有是非之事相随。 秋仪之到山阴县之后,先后破获十三命奇案、荡涤江南官场、剿灭倭国贼寇、结交大海商、铲除天尊教,竟没有几天闲暇时候——他的这番作为,却令得位不正的皇帝郑荣,在本无根基、且是天下钱粮根本的江南道站稳了脚跟,皇位从此越做越稳。 为褒奖答谢秋仪之这份大功,皇帝郑荣不仅默认了秋仪之每月从几个大商人那边收下的几千两银子的抽头,赐予了他两百精锐团练的指挥权,又给他封了侯爵的爵位,虽然只是个小小知县却已是位极人臣的地位。 秋仪之同温灵娇正说话间,却听虚掩着的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传来怯怯的声音:“大人,外边有人求见……”秋仪之直起身子,朝门外看去,原来是自己手下专司传令跑腿的王老五,侧着身子站在门口向屋里说话。 他同温灵娇正说在兴头上,被他这么一搅扰,立即有些不悦,绷着脸问道:“你没瞧见我正忙着呢么?是什么人过来找我?” 王老五被他这生硬的口气问得一愣,原先零碎的嘴皮子忽然变得有些木讷:“是刘……刘……刘节度……” “哼!”秋仪之哂笑一声,“又是这个刘庆。是不是又要问我借兵剿匪?不是跟他说过了嘛,这种事情,让他去找赵成孝就行了。你下去吧!” 秋仪之话音未落,却听门外传来笑声:“没想到兄弟三年不见,居然有这样大的架子,连镇东将军、江南道节度使都见不了你的面?” 秋仪之听这说话声音又是亲切、又是熟悉,忽见说话之人推门进来,立即便是喜笑颜开,上前两步握着那人的手:“原……原来是三哥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只见来人个头比秋仪之要高上半个脑袋,面目却十分清秀,身上一身锦袍虽不十分华贵却也整理得清清爽爽一丝不苟,一眼看去便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只见那人将秋仪之这间书房扫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兄弟这日子过得好舒坦啊!别的不说,光这座园子,我看京城里头都是少见的,几家王府里也没有,怕是只有父皇的御花园能同它相提并论呢。” 秋仪之这才笑笑说道:“三哥也会消遣人了。你还不知道我么?小弟做事情都是极随便潦草的,哪里布置的下这座园子?其实都是按着‘半松先生’林叔寒的意思弄的,我住了小半年,都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只是觉得舒服罢了。” “那就怪不得了,林先生书画双绝,既是他布置的园林,那自然与众不同。”他忽然叹息道,“可惜我等俗务缠身,别说是花心思营建园林了,就是造好了放在眼前,都未必有闲暇赏玩呢!还是贤弟好福气啊!” 秋仪之听这话中涵义,似乎有些埋怨自己沉浸山水之间,而没有能为国家大事出一把力,心中不是滋味,只好轻咳一声,拿王老五发作道:“老五,你这军令是怎么传的?这位是我三哥,皇上膝下的三殿下,你怎么没有通报姓名呢?在我这边做了这么久的事,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 王老五挠挠头,刚要解释,却听那男子说道:“贤弟不要怪他,是愚兄特意叫他不要通报的,不关他的事。” 这所谓“三殿下”名叫郑淼,为人循规蹈矩,办事周到妥帖,性情又极和善仁慈,是皇帝郑荣在三个儿子当中最为器重的,好几次曾在秋仪之面前透露过想要立他为太子传承皇位的意思。 秋仪之知道郑淼现正在朝廷里头提领着几部事务,乃是皇帝郑荣和宰相钟离匡身边少不了的人物,却不知他为何竟舍朝中纷繁复杂的政务不管,跑到山阴县这偏僻小县里头,来寻自己的义兄弟秋仪之。 然而唯一肯定的是,以郑淼这般沉稳的性格,绝不可能只因想念兄弟心切,便轻离朝廷中枢,这其中必然有大缘故,因此秋仪之高声命令王老五道:“老五,你现在去林先生那边说一声,就说贵客来了,今天我会钞,请吴姑娘做几样拿手好菜,我们晚上一同用餐。” 王老五答应一声,随即跑开了。 秋仪之目送王老五离开,这才看见节度使刘庆也站在门口,便招呼道:“刘将军,你怎么不进来说话啊?” 刘庆是老幽燕王府出身的将领,知道这兄弟二人聚在一起必有重要的话讲,他当官用兵虽然平庸一些,却也不是什么浑人,他们兄弟二人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掺和,赶紧在门外行了个礼,说道:“两位殿下说话,哪有我旁听的道理。我看今天甚好,不若就像当年在广阳那样,我替二位把门守护吧!”说罢,便退后几步,远远站在门外一颗银杏树下。 “识相!”秋仪之心中暗道。 却听温灵娇也搁下笔,说道:“两位不能枯坐,我替两位沏茶进来吧。就是这边茶叶用完了,请两位多等些时辰。” 秋仪之扫了一眼放在书房多宝格上的茶具,早已猜出温灵娇的心思,便轻轻点了点头,让她出去了。 郑淼见屋内再无外人,这才稍微松动了一下身体,取过一把椅子坐下,说道:“这位姑娘容貌不凡,举止恬静,看来兄弟也钦慕于她,不知是哪里的大家闺秀?要不要由我出面给你保个媒、牵个线?” 秋仪之苦笑一声:“嗨!对着别人我或许要扯几句谎,同三哥你我却不敢隐瞒。这个女子就是温灵娇。” “什么?她就是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郑淼惊呼一声,随即恢复了常态,“这女子可是碗祸水,怎么会端在贤弟手里头呢?”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还是三哥眼神毒辣,小弟确实倾心于温小姐。现在天尊教已然覆灭,她便已不是什么天尊教的圣女了,又况且早先皇上也曾有过口谕,说是赦免了她的罪过,因此我才留她在我身边的。” 郑淼极为严肃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说道:“细细想来,这样一个女子由贤弟贴身照看,于地方、于朝廷、于江山社稷也算是利大于弊了。只是请贤弟听愚兄一句劝,她毕竟是个是非之人,兄弟还是要小心了啊!” 秋仪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答应了几声随即岔开话题,嬉笑着说道:“三哥可是个大忙人,说了这么一大会儿话,我还没问三哥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了?” 郑淼听了这话,脸上忽然泛起一阵阴霾:“这件事情也确实应该同贤弟说说的。贤弟知道,岭南王世子郑诺现在就在京城里头,名义上是在太学读书顺带学习政务,其实却是一个人质。然而上个月传来消息,说是岭南王王妃、也就是郑诺的生母去世。我大汉以孝治天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该放郑诺回去丁忧守孝的……” 秋仪之听郑淼说到这里明显顿了一下,便接口道:“这种事情要讲究个从权通融吧?岂能因这点迂腐小事,就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郑淼点了点头:“父皇和钟离师傅也是这个意思,给郑诺封了个工部侍郎的闲差,又以部务繁忙为由夺情留任,让他在京守制。然而大礼上却不能太亏待了岭南王,便派我替郑诺来岭南奔丧。” 秋仪之蹙眉道:“这就又有些矫枉过正了。是岭南王的王妃死了,又不是岭南王本人死了,皇上派个礼部郎中这样的闲官,点他个钦差过来就行了,何苦遣三哥去岭南这样的烟瘴之地呢?” 郑淼忽然仰天大笑两声:“哈哈。这件事情不都是贤弟弄出来的吗?今日怎么竟反倒埋怨起朝廷做事情不妥帖来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2 天潢贵胄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一脸茫然,听郑淼继续说道:“原本这种事情,乃是那‘石伟’的差事,偏偏贤弟揭穿了他的真实身份,朝中一时也派不出什么可靠妥帖的人来了。其实我想着,由我亲自去一趟岭南,看一看虚实,探一探底细,也是好的。”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却陷入沉思,良久终于说道:“若是这个‘石伟’,也就是天尊教主温鸿辉没死,那他现在得了差事深入岭南,说不定还要同岭南王搞出多少麻烦来呢!” 郑淼蹙眉道:“贤弟这话算是说在点子上了。岭南王久存反意,自先帝时起就颇有不臣之心。现在之所以还算太平安稳,一则是讨逆之役大胜、快胜,没有给他起兵作乱的机会;二则父皇登极以后宵衣旰食,百姓也是人心思定,岭南王也知道此刻出兵不得人心;三则多亏兄弟在江南道扫除贪官、倭寇、邪教三大积弊,让朝廷在此处站稳脚跟,国力更加充沛,岭南王便也无隙可乘了。” 秋仪之刚要谦逊两句,又听郑淼说到:“父皇和师傅提起贤弟做的这几件事情时候,也总是交口称赞,说是我们几个亲兄弟没一个比得上你的,要我等好好向你学着呢!” 秋仪之听见郑淼提起皇帝对自己的评价,连忙正襟危坐,静静听他说完,这才说道:“小弟不过是凭一颗良心办事罢了,皇上和师傅真是谬赞了。” 郑淼又正色道:“然而这样只堵不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父皇和师傅常常议论,当初设置幽燕王府和岭南王府不过是为镇压南北的权宜之计罢了。现在既然已没了幽燕王府,那岭南王府便也只有削藩一条路可走,而且是宜早不宜迟。” 秋仪之原是不想掺和这些家国大事的,然而他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话又说到这里,他也不能不有个表态:“皇上和师傅的看法当然是对的,可是岭南王经营日久,根基深厚,未必就肯听凭朝廷摆布呢!” 郑淼点点头,又莞尔一笑:“那是自然了。当初伪帝郑爻不是也想逼迫父皇撤藩么,最后却连皇位都保不住了。故而这件事情虽然紧迫,却也是半点马虎不得。父皇因此才派我亲自去会一会岭南王,探一下他的口风和态度,到时是用菩萨心肠、还是明王手段,也好有的放矢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郑荣派了他膝下最器重的儿子跑到岭南道去,根本不是为了给王妃奔丧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想要好好探查一下岭南王郑贵的底细,好给“削藩”这样一件天下第一大事打好基础。 想了半晌,秋仪之又蹙眉道:“可是岭南王爷也不是好惹的,要他主动撤藩无异于与虎谋皮,三哥此行也算是深入虎穴了啊!父皇手下名臣良将甚多,为何不在其中好好甄选一个两个,派到岭南去呢?况且三哥身份贵重,就算能够安然回京,也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若能在那边设置官员,名义上帮办政务,实际上却是个间谍,源源不断提供信息情报,岂不更好?”秋仪之说起这话时候,不禁想起了皇长子郑淼留在他身边的眼线许容来。 郑淼摇摇头苦笑道:“可惜人心变得太快了啊!别人不说,就拿门口那个刘庆来讲,原来也是个胆小谨慎之人,可一到江南,便成了个贪官。岭南王把持着两个通商口岸,有钱得紧,怕派到他这边的官员,不出三天便被银子喂饱,被岭南王养家了。” 此言不虚。 岭南道广州、泉州两个口岸东联扶桑、南通吕宋,生意做得比明州大得多。年初朝廷明令岭南道必须关闭其中一个,另改在山东道新开口岸。可岭南王阳奉阴违,明着似乎关闭了泉州口岸,暗中生意却是一笔都没漏下,反到弄得山东胶州口岸门可罗雀。 想到这里,秋仪之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之前我看皇上给我的几分信,言必称劳累不堪,想着他老人家为何不将那些琐碎俗务交给下面人去做,何苦事必躬亲呢?今日经三哥这么一点拨,我方才醍醐灌顶啊!” 郑淼立即接话道:“就是贤弟这话。贤弟文武双全,又是父皇信得过、能倚重的至亲之人,何苦在山阴县里头空耗时日呢?若你能回到京城,无论是管军还是管民,父皇、师傅还有我们兄弟几个肩上的担子,都要轻快不少呢!”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沉思:郑淼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皇帝郑荣对自己十分看重确实不假,可真的完全信任就未必是真了——讨逆之役前后,他替皇帝做的机密事情实在太多,郑荣隐隐之间已露了几分杀意出来,自己放着京城不待偏偏选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个小官,实则一大半乃是为了辟祸来的。 然而秋仪之这几句心里话,只能烂在肚子里面,就连对面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亲的三哥也是不能讲的,只好坐在座位里头搓着手,不知如何作答。 却听郑淼一笑道:“贤弟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不就是怕被俗务缠身不得自由嘛,这你尽管放心,不会把你当牛做马使的……” 他见秋仪之脸上阴晴不定却就是不肯应承下来,便也不愿继续说下去,轻咳了两声,说道:“好了,这件事情不忙,再说回岭南的事。此去岭南道确实不是件轻松安全的差事,因此我还想向你借……” 郑淼话说一半,却听外头有人笑道:“到底来了怎么样的贵客?大人这样的铁公鸡,居然也会请客吃饭?不过我有言在先,若非的厨艺可不是随处能得的,大人除了饭菜原料钱要支付以外,若非的工钱也别忘了哦。” 秋仪之一听声音,便知乃是“半松先生”林叔寒来了,刚要招呼他进屋座谈,却听门外又响起刘庆的声音:“林先生,现在你家大人正同贵客谈话,可否请您稍安勿躁,在外面稍等片刻?” 以林叔寒的涵养,稍等片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他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刘庆这个无能之辈,书生意气发作起来,便冷笑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客,居然这么大谱?今日就是佛祖菩萨、三清四御、至圣先师来了,我也要进去瞧瞧!” 林叔寒对刘庆是有大恩的——若不是他出了主意逼死天尊教主温鸿辉,那刘庆现在早就已经被免官罢职了——因此刘庆对林叔寒倒也不敢动粗,只是不住地劝他不要闯进房去。 秋仪之在书房里头将这两人的纠纷听得一清二楚,唯恐闹僵起来不可收拾,刚忙起身亲自将门打开,招呼道:“林先生快进来说话。” 刘庆见是秋仪之邀请,便无话可说,让开半步闪在一边。 林叔寒瞟了刘庆一眼,又朝秋仪之点了点头,展开手中折扇,象征性地扇了两下,便跟着秋仪之进屋去了。 屋内郑淼已站起身来,见林叔寒进来,便深深作揖,说道:“原来是林先生来了,真是久仰大名了!” 林叔寒见此人相貌非凡、举止端庄,虽然十分谦逊,脸上却没有半点媚俗之色,因此不敢有半分轻视,忙躬身回礼道:“岂敢,岂敢。不知这位先生是……” 秋仪之知道郑淼自重身份不会回答,便接口道:“林先生,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三哥,也就是当今圣上膝下的三殿下,国姓,单名一个淼字。” 林叔寒听了一怔,抬头就想要仔细看看这个被秋仪之平日里夸作天人一般的三殿下郑淼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然而又觉得举目直视实在太过无礼,便赶忙又略低下头,只余光想去打量一下郑淼的容貌,却见郑淼正面含微笑直视着自己,便又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 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印象,郑淼却在林叔寒脑海之中留下了一副凛然自威却又平易近人的天潢贵胄气象,让林叔寒不由不极恭敬地又作了个揖,说道:“三殿下仁名远布,学生才是久仰了呢!” 郑淼脸上挂着笑,将林叔寒轻轻扶起:“林先生是名满京华的人物,就连皇上、钟离宰相也常常称赞的。若不是先生已在我兄弟帐下参赞,否则我真想延揽先生到我这边来,必然以上宾待之呢!” 林叔寒赶忙谦逊两句:“三殿下过誉了。林某不过是个穷酸学生,在秋大人这里出几个馊主意混口饭吃,哪里敢来三殿下幕府里头献丑露怯呢?” 秋仪之原本还怕林叔寒不慕权贵的脾气犯起来惹得郑淼脸上难看,却不料他今日却一点脾气没有,便放下心来,笑道:“说起来我三哥还帮过林先生一个不小的忙呢?” 林叔寒一愣,心想:自己今日是头回见过这个三殿下,秋仪之这“帮忙”之语从何说起,便用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秋仪之的眼睛。 秋仪之笑道:“林先生还记得吴姑娘的事么?她的贱籍,就是在三哥坐镇户部时候更改过来的。你可知道,若没有我三哥这位大阎王当后台,户部里头那些小鬼又怎么好打发?别说是一年之前了,就是再过三年,吴姑娘的籍贯都还未必能改过来呢!” 林叔寒听了,心中一阵激动,忙又向郑淼行了个礼。 郑淼又复将林叔寒虚扶起来,说道:“这事情皇上已有了旨意,我不过是个办事之人,岂敢居功?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想要在此提一提,往林先生不要外传。” 林叔寒原本是不愿掺和这些机密事务的,然而他书读得多了,自然好奇心极强,一边玩弄着手中的折扇,一边静听郑淼下面要说些什么事情。 却听郑淼说到:“皇上有意恢复宪宗新政,凡神宗年间因新党落败而被贬官、流放、乃至处死的官员,除个别确有不法行为的之外,也会逐一平反。那位吴姑娘的父祖也是变法之后才落了难的,不出意外,全族老小再过几年就会统统被赦出贱籍。”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3 刀山火海走一遭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说到最后,又重复补充一句:“这件事情,钟离丞相还在斟酌拟旨,尚未明发天下。我在此告诉先生,不过是让林先生还有吴姑娘心里能有个底,至于别的人就请两位不要外传了。” 林叔寒听到这里,激动得几乎已说不出话来,满腹的经纶似乎也难以表达他现在复杂的心情,想了半天,这才说出一句:“我替若非谢谢三殿下了,谢谢三殿下了!”说罢,便又是一揖。 郑淼又笑着将林叔寒扶起:“这样的大事只有圣上乾纲独断才能决定,我没有尺寸之功,何敢受先生拜谢呢?” 林叔寒立即说道:“三殿下能提前一年半载将这好消息告诉林某,那便是林某的大恩人了。将来有什么事情,尽管请三殿下吩咐,林某不才手无缚鸡之力,却也定当殚精竭虑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秋仪之脸上带着微笑听着郑淼和林叔寒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心中却异常佩服自己这位三哥:以林叔寒这样孤傲的性格,郑淼居然只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他彻底折服,城府深厚到这种程度,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怪不得皇帝郑荣要废长立幼,将皇位传给他了。 然而他又细想了一下,顿时觉得郑淼这几句话中包含了政局变化的重大信息:皇帝要恢复宪宗变法的新政了! 其实郑荣恢复新政早已有了苗头,在他给秋仪之的几份私信当中,反复提到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即便是大量削减皇家开支,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朝廷运转并略有结余而已,根本没法兴大工、用重兵。而现在全国田税正额加上别的摊派,已接近十税二,若继续加赋,难保不逼反了贫农百姓。至于盐税、茶税、铁税、马政等,其中的弊政太大,一时也是不能轻动。 因此想要开源,只有想办法在那些富商巨贾头上动脑筋,又或者多开几个通商口岸赚外国人的钱。这两条都是宪宗变法的核心,只因当时阻力太大,没有能够推行下去,后来宪宗皇帝驾崩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秋仪之之前在山阴县重新丈量土地、结识大海商李直、促成周慈景的海外贸易,无一不切中新政要害——他自己只想着能够尽快远离朝廷中枢,却没成想每一步都踏在中枢决策的关键点上,想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秋仪之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却听郑淼笑着对自己说道:“我这几句话也不是纯说给林先生听的。贤弟在山阴县里主政,精明干练,人脉也广,正是大家都放心的人,父皇和师傅有意在贤弟这里试行新政,望贤弟……还有林先生能有个准备。” 林叔寒和秋仪之听了郑淼这话,顿时收起笑容面面相觑了一眼,又听郑淼哑然失笑道:“怎么我们说的好好的,又谈论起政务来了呢?” 他看看窗外光线已渐渐暗淡下来,便高声招呼道:“刘庆何在?” 门外的刘庆听到呼喊,赶忙闪身进屋,拱手道:“不知三殿下有何吩咐?” 郑淼道:“今晚我在这里用餐,晚上也在此处就寝。我的仪仗你先带回金陵去好了,待我启程南下时候,再同其会合。” 刘庆赶忙“是”地答应一声,又道:“就怕仪仗护卫带回金陵之后,三殿下身边少了亲卫之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末将可承受不起啊!” “不用你承受。”郑淼说到,“山阴县这里被我兄弟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连倭寇、邪教也要退避三舍,还能有什么岔子可出?你尽管回去好了。” 秋仪之却道:“刘庆,三殿下的护卫不能放松。你回去之前先去山阴县里头走一趟,就传我的命令,要赵成孝点齐全部乡勇,就在‘了尘宫’外头护卫。你知道了吗?” 刘庆闻言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秋仪之手下这十八个亲兵及两百乡勇团练的战斗力,他是亲眼目睹过的,有他们在周围护卫,自然是万无一失;就算是出了什么事情,那自然也是由他秋仪之负责,算不到自己头上来。 因此刘庆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便退出了“了尘宫”。 秋仪之见时辰不早,腹中又有些饥馁,便请两人移步饭厅。饭厅之中吴若非早已预备下了整整齐齐一桌筵席,于是秋仪之、郑淼、林叔寒、温灵娇、吴若非及尉迟霁明等人围坐一圈尽兴享用起来。 待众人吃完饭,赵成孝也领军来到“了尘宫”外。他刘庆说是有重要人物来了,因此不敢大张旗鼓搅扰了清净,便将众军部署妥当之后,独自一人挎剑进园,要向秋仪之通报关防部署情况。 此刻秋仪之正同郑淼、林叔寒两人在亭中吃茶谈天,见是赵成孝还在四处寻找自己,便高声呼喊道:“赵哥,你看是谁来了?还不赶紧过来行个礼、请个安?” 赵成孝眼神甚好,循声望来,见秋仪之身旁坐着的却是三殿下郑淼,惊讶之下赶紧跑上起来,随即单膝下跪道:“原来是三殿下来了,末将赵成孝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郑淼浮了一下身子,抬手将赵成孝扶起,说道:“赵将军别来无恙。我在此处暂住,关防护卫事宜就全拜托在将军身上了!” 赵成孝忙谦逊几句,又将外头的防卫部署简要说了,又道:“既然是三殿下在此,外边守护自然要更严谨些。末将唯恐手下那群人偷懒,这就出去巡视一番,给他们提个醒,这就先告辞了。诸位的安全由末将负全责,还请几位放心。” 秋仪之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尽管下去部署好了。 郑淼目送赵成孝走开,忽然赞叹一声:“贤弟手下既有谋士又有良将,可谓文书双全,真是羡煞愚兄了。” 秋仪之一笑道:“我这边穷乡僻壤,俸禄又薄,能养得起多少人才?又怎么比得上三哥开牙建府,广收漏网之鱼?还有就是林先生同小弟,那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我可不敢称他为‘手下’。至于赵成孝么……他是皇上钦封的五品中郎将,我才是个七品小县令,照例来说,我是他的手下才对吧?” 秋仪之这话虽同事实有些出入,偏偏又极符合情理,逗得另外两人都大笑不止。 笑了一阵,却听郑淼接着说道:“贤弟本就是人杰,有这两位辅佐更是如虎添翼,既然暂时不愿提朝廷效力,那愚兄也不强求,只是还有一件事情,贤弟能否看在手足情分上,帮我一帮呢?” 秋仪之听郑淼这话语气极重,已容不得自己再推辞,只好答道:“小弟是才穷智竭之人,在此处养老罢了,既然三哥不弃,那我自当效劳。不知小弟能有什么事情能帮得上三哥的呢?” 郑淼听了却不立即回答,缓缓起身,踱步走到亭边,伸手轻轻拉过一片湛青碧绿的芭蕉叶,抚摸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愚兄是想请贤弟陪我去岭南道走一趟。” 此去岭南道千难万险,以秋仪之同郑淼的情分,他当然想要陪着这位打小一起长大的三哥共闯龙潭虎穴,然而他现在也是心有牵挂之人,不能只凭一己心意就做下决定,因而搓着手思前想后却始终没有答应下来。 郑淼见秋仪之这幅神态,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长叹口气道:“既然兄弟不愿随我同去,那也无妨。我从不强人所难……”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阵酸楚,刹那间已经做出决定:“不,我愿同三哥一起南下,去见识一下岭南王的威仪。不过……” “不过什么……”郑淼听见秋仪之这话已是喜出望外,连忙接口追问道。 秋仪之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一半,斟酌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小弟已同温小姐定下终生要长相厮守。然而温小姐罪名虽已被赦了,毕竟曾是天尊教的圣女,我若依旧高居朝堂之上实在是有违朝廷体例。因此,我想请三哥向皇上、向义父求个情,只要我出力完成皇上的削藩大业,那就请皇上赐我一个自由身,从此隐居山林之中再不过问朝中事务。还请三哥允诺……” 秋仪之说道最后,已从石墩子上站了起来,向郑淼长揖不起,口气中也带了三分哽咽。 郑淼却有些茫然。 不是他不能答应秋仪之的请求,而是以秋仪之这样的才学见识、聪明机辨,又深得皇帝信任的人,恐怕大汉全域、上下百年之间,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况且他现在不到三十的年纪,少说还能再为社稷效力三十年,说不定就是一位能够支撑大汉三代江山的擎天巨石!像他这样的人,不到而立之年,就想着要归隐山林,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然而郑淼转念一想:自己的父皇原本是何等英武潇洒的人,短短两三年里头已被纷繁复杂的政务折磨似乎老了十岁,自己同样是春秋鼎盛的年轻人,也被堆积如山的朝政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想到这里,郑淼也真想同秋仪之一样告老还乡,携小秦夫人和三五知己好友,一同饱览江山美景,岂不美哉? 于是郑淼长舒口气说道:“贤弟是皇上视如己出的人,你的前程可不是我小小个皇子能做主的。不过贤弟的话,我保证给你带到,至于父皇天意如何,就不是我能够逆睹的了。” 秋仪之其实心中另有盘算:皇帝龙体不爽他已是知道的了,按照师傅钟离匡的讲法,再过七八年、不超过十一二年,皇帝就要龙御殡天了——到时候十有八九就是这位三哥郑淼登极大宝,有他现在这句话在,到时候再请告老还乡,那话便好说多了。 因此秋仪之连忙又向郑淼作了个揖,说道:“既然答应了,我便不能再推辞,这就陪着三哥去刀山火海里头走一趟好了。” 郑淼说到最后,又重复补充一句:“这件事情,钟离丞相还在斟酌拟旨,尚未明发天下。我在此告诉先生,不过是让林先生还有吴姑娘心里能有个底,至于别的人就请两位不要外传了。” 林叔寒听到这里,激动得几乎已说不出话来,满腹的经纶似乎也难以表达他现在复杂的心情,想了半天,这才说出一句:“我替若非谢谢三殿下了,谢谢三殿下了!”说罢,便又是一揖。 郑淼又笑着将林叔寒扶起:“这样的大事只有圣上乾纲独断才能决定,我没有尺寸之功,何敢受先生拜谢呢?” 林叔寒立即说道:“三殿下能提前一年半载将这好消息告诉林某,那便是林某的大恩人了。将来有什么事情,尽管请三殿下吩咐,林某不才手无缚鸡之力,却也定当殚精竭虑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秋仪之脸上带着微笑听着郑淼和林叔寒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心中却异常佩服自己这位三哥:以林叔寒这样孤傲的性格,郑淼居然只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他彻底折服,城府深厚到这种程度,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怪不得皇帝郑荣要废长立幼,将皇位传给他了。 然而他又细想了一下,顿时觉得郑淼这几句话中包含了政局变化的重大信息:皇帝要恢复宪宗变法的新政了! 其实郑荣恢复新政早已有了苗头,在他给秋仪之的几份私信当中,反复提到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即便是大量削减皇家开支,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朝廷运转并略有结余而已,根本没法兴大工、用重兵。而现在全国田税正额加上别的摊派,已接近十税二,若继续加赋,难保不逼反了贫农百姓。至于盐税、茶税、铁税、马政等,其中的弊政太大,一时也是不能轻动。 因此想要开源,只有想办法在那些富商巨贾头上动脑筋,又或者多开几个通商口岸赚外国人的钱。这两条都是宪宗变法的核心,只因当时阻力太大,没有能够推行下去,后来宪宗皇帝驾崩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秋仪之之前在山阴县重新丈量土地、结识大海商李直、促成周慈景的海外贸易,无一不切中新政要害——他自己只想着能够尽快远离朝廷中枢,却没成想每一步都踏在中枢决策的关键点上,想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秋仪之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却听郑淼笑着对自己说道:“我这几句话也不是纯说给林先生听的。贤弟在山阴县里主政,精明干练,人脉也广,正是大家都放心的人,父皇和师傅有意在贤弟这里试行新政,望贤弟……还有林先生能有个准备。” 林叔寒和秋仪之听了郑淼这话,顿时收起笑容面面相觑了一眼,又听郑淼哑然失笑道:“怎么我们说的好好的,又谈论起政务来了呢?” 他看看窗外光线已渐渐暗淡下来,便高声招呼道:“刘庆何在?” 门外的刘庆听到呼喊,赶忙闪身进屋,拱手道:“不知三殿下有何吩咐?” 郑淼道:“今晚我在这里用餐,晚上也在此处就寝。我的仪仗你先带回金陵去好了,待我启程南下时候,再同其会合。” 刘庆赶忙“是”地答应一声,又道:“就怕仪仗护卫带回金陵之后,三殿下身边少了亲卫之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末将可承受不起啊!” “不用你承受。”郑淼说到,“山阴县这里被我兄弟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连倭寇、邪教也要退避三舍,还能有什么岔子可出?你尽管回去好了。” 秋仪之却道:“刘庆,三殿下的护卫不能放松。你回去之前先去山阴县里头走一趟,就传我的命令,要赵成孝点齐全部乡勇,就在‘了尘宫’外头护卫。你知道了吗?” 刘庆闻言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秋仪之手下这十八个亲兵及两百乡勇团练的战斗力,他是亲眼目睹过的,有他们在周围护卫,自然是万无一失;就算是出了什么事情,那自然也是由他秋仪之负责,算不到自己头上来。 因此刘庆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便退出了“了尘宫”。 秋仪之见时辰不早,腹中又有些饥馁,便请两人移步饭厅。饭厅之中吴若非早已预备下了整整齐齐一桌筵席,于是秋仪之、郑淼、林叔寒、温灵娇、吴若非及尉迟霁明等人围坐一圈尽兴享用起来。 待众人吃完饭,赵成孝也领军来到“了尘宫”外。他刘庆说是有重要人物来了,因此不敢大张旗鼓搅扰了清净,便将众军部署妥当之后,独自一人挎剑进园,要向秋仪之通报关防部署情况。 此刻秋仪之正同郑淼、林叔寒两人在亭中吃茶谈天,见是赵成孝还在四处寻找自己,便高声呼喊道:“赵哥,你看是谁来了?还不赶紧过来行个礼、请个安?” 赵成孝眼神甚好,循声望来,见秋仪之身旁坐着的却是三殿下郑淼,惊讶之下赶紧跑上起来,随即单膝下跪道:“原来是三殿下来了,末将赵成孝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郑淼浮了一下身子,抬手将赵成孝扶起,说道:“赵将军别来无恙。我在此处暂住,关防护卫事宜就全拜托在将军身上了!” 赵成孝忙谦逊几句,又将外头的防卫部署简要说了,又道:“既然是三殿下在此,外边守护自然要更严谨些。末将唯恐手下那群人偷懒,这就出去巡视一番,给他们提个醒,这就先告辞了。诸位的安全由末将负全责,还请几位放心。” 秋仪之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尽管下去部署好了。 郑淼目送赵成孝走开,忽然赞叹一声:“贤弟手下既有谋士又有良将,可谓文书双全,真是羡煞愚兄了。” 秋仪之一笑道:“我这边穷乡僻壤,俸禄又薄,能养得起多少人才?又怎么比得上三哥开牙建府,广收漏网之鱼?还有就是林先生同小弟,那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我可不敢称他为‘手下’。至于赵成孝么……他是皇上钦封的五品中郎将,我才是个七品小县令,照例来说,我是他的手下才对吧?” 秋仪之这话虽同事实有些出入,偏偏又极符合情理,逗得另外两人都大笑不止。 笑了一阵,却听郑淼接着说道:“贤弟本就是人杰,有这两位辅佐更是如虎添翼,既然暂时不愿提朝廷效力,那愚兄也不强求,只是还有一件事情,贤弟能否看在手足情分上,帮我一帮呢?” 秋仪之听郑淼这话语气极重,已容不得自己再推辞,只好答道:“小弟是才穷智竭之人,在此处养老罢了,既然三哥不弃,那我自当效劳。不知小弟能有什么事情能帮得上三哥的呢?” 郑淼听了却不立即回答,缓缓起身,踱步走到亭边,伸手轻轻拉过一片湛青碧绿的芭蕉叶,抚摸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愚兄是想请贤弟陪我去岭南道走一趟。” 此去岭南道千难万险,以秋仪之同郑淼的情分,他当然想要陪着这位打小一起长大的三哥共闯龙潭虎穴,然而他现在也是心有牵挂之人,不能只凭一己心意就做下决定,因而搓着手思前想后却始终没有答应下来。 郑淼见秋仪之这幅神态,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长叹口气道:“既然兄弟不愿随我同去,那也无妨。我从不强人所难……”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阵酸楚,刹那间已经做出决定:“不,我愿同三哥一起南下,去见识一下岭南王的威仪。不过……” “不过什么……”郑淼听见秋仪之这话已是喜出望外,连忙接口追问道。 秋仪之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一半,斟酌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小弟已同温小姐定下终生要长相厮守。然而温小姐罪名虽已被赦了,毕竟曾是天尊教的圣女,我若依旧高居朝堂之上实在是有违朝廷体例。因此,我想请三哥向皇上、向义父求个情,只要我出力完成皇上的削藩大业,那就请皇上赐我一个自由身,从此隐居山林之中再不过问朝中事务。还请三哥允诺……” 秋仪之说道最后,已从石墩子上站了起来,向郑淼长揖不起,口气中也带了三分哽咽。 郑淼却有些茫然。 不是他不能答应秋仪之的请求,而是以秋仪之这样的才学见识、聪明机辨,又深得皇帝信任的人,恐怕大汉全域、上下百年之间,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况且他现在不到三十的年纪,少说还能再为社稷效力三十年,说不定就是一位能够支撑大汉三代江山的擎天巨石!像他这样的人,不到而立之年,就想着要归隐山林,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然而郑淼转念一想:自己的父皇原本是何等英武潇洒的人,短短两三年里头已被纷繁复杂的政务折磨似乎老了十岁,自己同样是春秋鼎盛的年轻人,也被堆积如山的朝政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想到这里,郑淼也真想同秋仪之一样告老还乡,携小秦夫人和三五知己好友,一同饱览江山美景,岂不美哉? 于是郑淼长舒口气说道:“贤弟是皇上视如己出的人,你的前程可不是我小小个皇子能做主的。不过贤弟的话,我保证给你带到,至于父皇天意如何,就不是我能够逆睹的了。” 秋仪之其实心中另有盘算:皇帝龙体不爽他已是知道的了,按照师傅钟离匡的讲法,再过七八年、不超过十一二年,皇帝就要龙御殡天了——到时候十有八九就是这位三哥郑淼登极大宝,有他现在这句话在,到时候再请告老还乡,那话便好说多了。 因此秋仪之连忙又向郑淼作了个揖,说道:“既然答应了,我便不能再推辞,这就陪着三哥去刀山火海里头走一趟好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4 岭南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听秋仪之答应下来,心情顿时高兴起来,又道:“贤弟也不要一个人去,你手下这些乡勇团练,就充做我的护卫,跟着一同南下,我们兄弟两人也好放心一些。” 秋仪之却听了一怔,说道:“三哥不是带了御林军过来么?还要我这些杂牌军跟在后面捣乱做什么?” 郑淼一脸严肃道:“不是跟在后面,是充当中军,做我的贴身护卫!” 秋仪之不解道:“御林军都是老幽燕道的底子,战斗力强又忠心不二。莫怪小弟无理,三哥何苦多此一举呢?” 却听郑淼恨恨地说道:“好一个老幽燕道的底子,我看现在也就剩下一个底子了。且听愚兄同贤弟慢慢说来……” 只见郑淼在亭中踱步转了两圈,这才说道:“其实讨逆成功以后,老幽燕道兵马就开始逐步退役。这些人马都是立过大功的老兵宿将,不能久在京城当兵。因此其中识文断字的,大多封了官职,其余不能升迁的也各赐银两、土地送回幽燕去了。” “那岂不是说,除少数军官、骨干之外,现在的禁军已不是当年的老幽燕军了?”秋仪之试探着问道。 郑淼却无奈地点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原本幽燕道军兵二十万,凭幽燕一道的财力足以支撑,可是现在皇上已不是当年的幽燕王了,必须通盘考虑全国上下事务,而现在朝廷每年收入的七成多用来养兵尚且捉襟见肘,又何能再多养这一支精锐呢?” 却听林叔寒插话道:“皇上难就难在这里。若要整军就要裁撤冗兵就要花钱,花钱就要攒钱,攒钱就要收回岭南道的治权,可要收服岭南王爷又非要养兵不可。这样其实就陷入了一个死局当中。” 郑淼赞道:“先生果然大才,父皇和师傅议论之时也是这个意思,只有在整军、敛财、撤藩三个难题之中,率先解出一题来,其他两题才能迎刃而解。我们反复斟酌,看来只有撤藩这题牵动方面稍微小些,似乎还能够想办法解开……” 秋仪之一面听、一面想:岭南王爷经营数十年,手下精兵良将数不胜数,又素有反意,恐怕时时准备如何应对朝廷对付,想要将他裁撤下来不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是万难办成的。 然而面对恢复新政、重整国力这样两件事情,撤藩却又是最简单的一件,可见垂拱九重的皇帝郑荣,要做的是何等经天纬地的一番大业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忽然一阵激动,身子不由自主地“腾”地站起,对郑淼说道:“这样大事,我就是殚精竭虑、粉身碎骨,也要帮着三哥,替皇上办理下来!”说话时候满脸的严肃认真表情。 他这举动,竟将还在娓娓说话的郑淼吓了一跳,尴尬地笑了笑:“贤弟这是怎么了?” 秋仪之道:“小弟方才答应三哥要去岭南道走一遭,更多还是出于你我兄弟之情考虑。然而现在看来撤藩之事已然是关系到江山社稷、万民福祉的头等大事。小弟若再逶迤推辞,岂不是愧对师长十余年来的殷切教导了吗?” 一旁的林叔寒微笑道:“学生也是自小读圣贤书长大的,所谓‘如欲治平天下,夫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学生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也愿同秋大人一道随殿下南下,去会会这个岭南王。” 郑淼听了喜不自胜,立即起身拍了拍林叔寒的肩膀:“林先生能有这样想法,是为全天下的读书人做出了楷模。可惜先生无意仕途……这样,我先替天下黎民,给先生行个礼吧!”说着,郑淼郑重其事地起身,向林叔寒作了个揖。 林叔寒赶紧起身回礼,却道:“林某一身的坏脾气,跟我谈什么天下大义没有半点用处,林某只是由衷而发,为殿下的人品气度折服,这才想帮殿下做些事情罢了。” 郑淼听林叔寒将自己摆在“天下大义”前头,不免有些惶恐,刚要谦逊几句,却听林叔寒说道:“三殿下不要过谦。方才饭局之上,林某的内子吴若非,殿下是见过的了,不知有何评价?” 郑淼听了有些讶异:“尊夫人岂是我一个外人可以褒贬的?” 林叔寒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殿下但说无妨。” 郑淼这才细细思索了一下,说道:“品貌非凡,仿佛天上仙子降世一般,可惜久落风尘,难免沾了些俗气。” “就是这话!”林叔寒赞道,“寻常人等见到若非之面无非两种。一种是想入非非、轻佻畏缩,非要据为己有而后快;另一种则是老学究、家道学,口上斥责其为红颜祸水,心中却不知是何等样的男盗女娼……” 秋仪之、郑淼听林叔寒这样说,心中却是颇以为然——他们两个都是人面极广的人物,三教九流他们见了不知有多少,果然同林叔寒描述的一模一样。 却听林叔寒接着说道:“然而在若非面前能够单凭一颗良心,以平常心处之的,林某平生所见只有两人,一人乃是山阴县的七品小县令,另一人——”他故意拖长了语气,“另一人便是三殿下您了!” 郑淼脸上一红,说道:“方才我初见吴姑娘时候,只觉得这世间竟会有这样超尘绝逸的女子而已,心中却没有其他别的想法。何敢受林先生这样的褒奖呢?” 林叔寒又摇摇头:“林某看人从来不错,三殿下就不要再谦了。能有这样赤忱之心,林某也定以赤忱之心相待……只是林某虽有意去往岭南,不知三殿下是否愿意带我同行呢?” 这当然是郑淼求之不得的,赶紧答应道:“愿意,愿意,当然愿意。那就请林先生一路之上多多赐教了。” 如此这般,众人计议已定,又在“了尘宫”中多住了一日,秋仪之便要赵成孝点齐全部兵马,又带好随军辎重,护着三殿下郑淼,先是一路向东去金陵接了随行仪仗,再从金陵出发浩浩荡荡往岭南道去了。 大汉全国上下各道均以汉人为主,即便是极北边陲的幽燕道,虽然时刻承受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巨大压力,然而道府内部依旧以汉人为主。而岭南道则是汉夷杂居之地,夷人又多居于深山老林之中,又因同汉人语言不通,因此朝廷羁縻起来十分困难。 朝廷政令不能施行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些夷人缺乏教化,又民风各异,其中不少狡诈、贪婪、愚昧的部落,在中原朝廷式微之时,往往听了安南、暹罗、缅甸几个国家的挑唆起兵造反,常常危害一方,乃至糜烂数道。 因此宪宗变法时候,便想着能够改土归流,将岭南道几个大部落的土司头人集中到京城或是其他地方荣养起来,再由朝廷派流官约束管理,从而消除后患。 然而这项事务实在太过复杂,就连英睿独断如宪宗皇帝,也不过是同几个近臣探讨探讨罢了,并没有实际施行下去。于是岭南道依旧年年叛乱,朝廷也依旧年年派兵进剿。 直到穆宗年间,因皇帝郑雍喜好道术,懈怠政务,又嫌掌兵的皇四弟郑贵在京城里头过于碍眼,因此便将他远远打发到岭南道去,想着让他被岭南道这些杂事纠缠住身心,便也无意作乱了。 谁知这被封为岭南王的郑贵却是十分能干,一入岭南,随即恩威并重迅速敉平了几处叛乱,收服了几个领衔大土司,又几次陈兵边疆压服安南、暹罗等国,从此以后岭南道竟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叛乱。 尽管如此,包括岭南王府在内的大汉朝廷势力,在岭南道却依旧不能深入,除沿海的福州、泉州、漳州、潮州、广州、惠州、雷州等地之外,其余地方始终在蛮夷控制之中。也因此这岭南王府始终负担了压服岭南及周边各国的责任,只能使其日渐坐大,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皇三殿下郑淼的仪仗从江南道首府金陵城出发,沿着东海一路南下,在温州境内在左将军崔楠的行辕稍做休整,便离开温州辖区,到了福州境内,便算是进入岭南道了。 乍入岭南,一行人脚下的官道就变得十分曲折逼仄,有些翻山越岭的小路只够三人并肩而行,郑淼所乘御辇也不得不万分小心才能通过。这样的小路郑淼的仪仗自然铺陈不开,便索性收拢起来放在随行车驾之上,只叫手下人等小心赶车,便自己骑马在众军护卫之下向前缓缓前行。 这样走了有两三天,秋仪之忽听被赵成孝派出去探路的斥候回来报告:“大人,前面绕过一座山便是平坦大路,还有一座大城,城门口似乎有人迎候。” 秋仪之点点头,叫斥候回去休息,掂量盘算了一下,走到郑淼身边,说道:“前头应该就是福州城了,据报还有专人迎候,看来我等的行踪,已俱在他人掌握之中了。” 郑淼一笑道:“这是岭南王爷敲山震虎之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也不能露了怯,一到宽敞大路就要摆齐钦差皇子的仪仗,也好叫他们看看大汉朝廷正朔的威仪!”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又对紧跟在身后的赵成孝吩咐道:“赵哥你都听见了?叫兄弟们全都抖擞起精神来,别让人小瞧了!” 秋仪之麾下这些乡勇团练原本就是择优录取的精锐,甫一成军便先后同穷凶极恶的倭国贼寇、武艺超群的江湖豪客正面交锋,绥靖这两处祸患之后,又经常参与官军在江南道的剿匪作战,已是一支身经百战的劲旅了。 这支劲旅的直接统帅赵成孝听秋仪之这样吩咐,便干脆将戏做足,下令手下兵马脱下蒙尘的旧战袍,换上南下之前赶制的新军装,又将巨盾、劲弩、长枪、倭刀等精锐兵器统统取了出来,持于手上,列好队形、高呼口号便向前进发。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5 郑谕 - 一代权臣 - 笔讷 待绕出群山进入大路时候,郑淼的亲随仪仗便将彩旗、黄钟、斧钺、金瓜等物从车上取下,严格按照大汉朝廷仪制排列齐整,但听已端坐在御辇之上的郑淼一声令下,便鼓乐齐鸣,向前方一座大城缓缓推进。 这一队人马军容齐整、英姿飒飒,引来周围路人驻足观看,纷纷猜测是哪里来的军队。 这样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原先在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的那座城池已是近在眼前,行进在郑淼御辇旁边的秋仪之,在他胯下那匹汗血宝马背上直起身子向前极目远眺,果然看见城楼牌匾上两个大字——福州! 城楼之下,正如方才那斥候报告所称那样,也有一队人马列队迎接。 此时秋仪之心头却莫名升起一阵不安,叫过王老五,命令道:“老五,你跑到城下去,就说是三殿下来了,问一声对面到底何人迎接?” 王老五天生生就一双“飞毛腿”,转眼便已跑了一个来回,向秋仪之回禀道:“前头说是岭南王爷二王子出城迎接。” 秋仪之一挥手示意王老五退下,又对郑淼说到:“记得岭南王爷膝下二王子名叫郑谕,不知三哥认不认识?” 郑淼摇摇头:“岭南王世子人选,朝廷早已指定为其长子郑诺,这个郑谕排行老二,又是庶出,倒已封了公爵,只是没听说有什么过人的才干,又常居岭南,我也从未见面。” 却听林叔寒向前半步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岭南王派了王子前来迎接殿下,殿下总要是过去说几句话的,探探他的虚实也是好的。” 林叔寒与郑淼同行,一路之上谈天论地、妙语连珠,让郑淼也知道这位名气极响的“半松先生”并非是个只会吟风弄月的酸腐文人,其实是个博古通今、真才实学的大名士。 因此听了林叔寒这条建议,郑淼也点头道:“林先生说得有理,我等是代天南下,不能落了下风,这就上前去吧。”说罢,郑淼一声令下,队伍便又缓缓启动,带着凛然不可小觑的威仪,向福州城行进而去。 待离城门还有百步距离时候,郑淼果然清清楚楚看见一队百余人马在城下一字排开,手持鼓乐旌旗正在迎接自己,其中领头一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微笑着看着自己。只见那人身肥体胖、满脸横肉,将一身公爵品衔的蟒袍撑得几乎要爆裂开来,也亏得他胯下那匹骏马马力强健,否则非要被他的体重压垮了不可。 那人见郑淼的仪仗近前,赶紧十分笨拙地翻身下马,吃力地小跑到郑淼御辇前头,一个躬身道:“岭南王膝下二子,领公爵位,郑谕代父前来迎接钦差二殿下!”态度恭敬到了十二分。 郑淼不是居高自傲之人,见状赶紧从车上下来,轻轻将郑谕扶起,说道:“原来是兄长来了,小弟久仰大名,可惜今日才得见兄长一面。”说罢,便朝郑谕作了个揖,算是还礼了。 郑谕脸上立即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这是怎么话说的?三殿下这不是要折了我的寿了么?”一边说话,一边又弯着肥胖的身躯向郑淼行礼。 郑淼第二次将郑谕扶起,说道:“兄长这是哪里话?按照皇室里头的排辈,你排在第三,我排在第六,小弟称呼你为一声‘兄长’,给你行个礼也是应当合份的,哪里来什么折寿的说法?” 郑谕今年三十多岁,神宗皇帝传下的嫡派第三代子孙里头,除了郑荣的长子郑鑫、郑贵的长子郑诺之外,按年龄他确实应该排在第三;而郑淼前头除了这三个人,还有一个二哥郑森,以及河洛王郑华的长子郑成,因此排在第六。 不料郑谕又是深深一揖,说道:“皇室内外,壁垒森严。我不过是穷乡僻壤一个藩王的儿子,而三殿下却是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说不定将来还能更进一步,我岂敢在三殿下面前拿大?” 郑淼现在已封了王爵,只是没有就藩、没有封号罢了,所谓“更进一步”其中深意便是要继承皇位、登极称帝。然而不管是真是假、是对是错,妄言此事本身便是一条违逆大罪。 于是郑淼并不答话,也再不去扶他起来,却道:“小弟钦命在身,我等先办正事再叙旧聊天罢!” 郑谕躬着身子偷眼看了一眼郑淼,见他清秀的面庞之上却是一脸极其严肃的神情,终于不敢再乱说话,乘势跪了下去,高声呼喊道:“郑谕代父王郑贵向皇上请安!” 郑淼正色道:“圣躬安!此次皇上遣我为钦差,为岭南王王妃奔丧吊唁,不知岭南王爷现在何处?” 郑谕匍匐在地上,答道:“父王丧妻心痛,遂一病不起,现正在山中别墅静养,不能远迎钦差三殿下,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郑淼点头道:“皇上素知岭南王爷操劳国事,身体不爽,另有恩旨颁下,那就请你前头带路,带我等向岭南王爷传旨吧。” 郑谕答道:“父王所在别墅地处深山之中,距此处两百余里,山路崎岖难行,恐怕难以朝发夕至,还请钦差三殿下先入福州城中小憩,待明日一早启程出发,沿途水米供应我已准备妥帖,恐要再走三四天才能同父王相见。” 郑淼听了一愣,心想:我这一行人马自进入岭南道以后,一举一动便为岭南王严密掌握,这样情形之下,即便是岭南王自矜身份不愿抛头露面,至少也应移驾至城内侯置,这样继续在山中别墅之中休养,也未免太不把圣旨、钦差、皇帝放在眼里了。 然而三殿下郑淼本就是个温和冷静之人,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城府又变得深厚无比,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却道:“既然叔王不在城内,我看也就不必入城去了吧。皇上你也知道,从来都是以军法治家的,若是知道我差事没有办妥,就私自进城休息,还不得好好训斥我一顿?此来我也带着行军家当,我看这城门边上也还宽敞,不如就在此展开行辕过夜好了。” 郑谕忙道:“这哪里使得?况且福州城中已备下席面,专等三殿下进去,若殿下过门而不入,岂不要寒了我等之心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秋仪之听这肥猪一般的郑谕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忽然有意试探他一下,便道:“钦差有圣命在身,按大汉惯例出门办事只能住在驿站行辕之中,没有私自进城办理无关事宜的规矩。二王子一再勉强,岂不是叫三殿下难做?” 郑谕听了一怔,扭头将秋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见他衣着虽然整洁却并不华丽,看年纪应当是三殿下郑淼的跟班随从,心想:都说三殿下温良和蔼,今日一见也果真如是,可这样的主子,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礼仪敢正面顶撞王子的仆人? 然而他转念一想:朝廷上下常常将“太祖成例”挂在嘴边,若是现在出言教训这小子,驳斥的就不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跟班,也不是在驳斥身后的三殿下,甚至不是在驳斥朝廷皇权,而是在驳斥整个大汉的道统了。 于是郑谕将一张堆满肥肉的脸涨得通红,这才憋出一句来:“你是什么人,我们兄弟之间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秋仪之从郑谕这短短一两句话中,已经看出此人不过是个趋炎附势、色厉内荏的小人,便哂笑一声,不再答话。 郑谕见他神情倨傲,肚子里立刻燃起一把无明业火,虽碍于郑淼的面子不能当场发作,心中却已然在盘算:到了自己地盘应当如何惩治这个无礼小子。 却听郑淼笑道:“兄长这话就偏了,此人乃是父皇认下的螟蛉之子秋仪之,虽无生育之情、却有教养之义,父子之情不在我们几个亲兄弟之下,就同我们兄弟几个说话也是十分随意的。” 郑谕听了又是一惊,赶紧再次将秋仪之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忽然见他衣着虽不华丽却十分整齐,越看越像深藏不露的少年英雄,乃正色道:“原来这位就是皇上跟前的义殿下啊?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义殿下恕罪。”说着,便一揖到底。 秋仪之见状,在郑淼身侧耳语道:“三哥怎么就把我的身份这么轻易就讲出去了?” 郑淼一笑,也轻声道:“你在江南闹出那么大动静,说不定岭南王这边的名气不比我差,说出来吓吓他们也好。” 秋仪之瞥了郑淼一眼,不慌不忙走到郑谕跟前,同样一揖,说道:“二王子殿下请起,在下不过山野小儿,侥幸蒙皇上错爱罢了。方才二王子教训的是,你们皇亲国戚之间,自然没有我说话的地方,在下领教了。” 郑谕忙挺直了胖乎乎的身子,答道:“不,不,不。义殿下文武双全,便是岭南这样的边陲僻壤也是如雷贯耳。就说去年倭寇造乱,我岭南也深受其害,奈何倭寇战力颇强,我等倾尽全力也不过是将其赶出辖区了事,却不想义殿下却能以少胜多、屡克强敌,就连我父王也常常以义殿下做比,要我等好好向义殿下学着呢!” 秋仪之一面听着郑谕这并不过分的吹捧,一面心想:郑淼所言果然不虚,岭南王耳目清明,就连自己这小小战绩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朝廷其他地方的动作,他应当更是了若指掌了。 正思索间,却见赵成孝走上前来,对秋仪之作了个揖,说道:“大人,这边地形尚好,是不是就在此安营扎寨?” 秋仪之眼睛一转,动了个心眼,说道:“你是三殿下从京里带出来的御林仪仗,虽然之前是我的手下,那也犯不着事事听我吩咐啊!这种事情,你去请教三殿下去!” 赵成孝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不知秋仪之话中有何深意,懵懵懂懂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对答。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6 号角声起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却是个聪明灵透不下于秋仪之的人,早已听出秋仪之的小心眼,便接话道:“贤弟这是过谦了,我此行已将关防大任交给你了,这行军布阵、安置行辕的事情,当然也是你的任务。” 秋仪之向郑淼使了个眼色,说道:“那好,我看这边地形确实平坦,背靠大城也很安稳,反正也是过一夜就走,在这边设立行辕也未尝不可。就是三哥带来这这群御林军,京城里头养尊处优惯了,怕扎营守护时候偷懒懈怠,到时候我教训几句,三哥可别见怪护短了哟?” 赵成孝被这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暗语说得一脑门子浆糊,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答应一声,便退下去指挥兵马安营扎寨去了,身边的“半松先生”林叔寒已是几乎憋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这边郑谕仔细咀嚼品味着郑淼和秋仪之的对话,沉思了好半晌,这才说道:“既然三殿下有意在城下驻扎,那我也不搅扰了。今日我就宿在城楼之上,殿下有何需求,尽管派人来吩咐我等去办就好了。” 于是郑淼、秋仪之一行人马就在福州城下将营盘建立起来,因此行岭南道凶吉未卜,又驻扎在别人眼皮底下,故而众人都不敢有丝毫大意,一切事宜都按照在敌境行动时候方案进行。因此众军将营盘扎牢时候,已是日薄西山时分。 秋仪之又怕郑谕供应的饭食之中动了什么手脚,便令赵成孝将从江南道采购而来的原料取出,由军中伙头做好了供应全军饮食。待日落西山时候,却叫全军熄灭火把灯烛,叫城头之人没法看清营中虚实,自己却没忘了营中将士轮流值班放哨以防万一。 所幸一夜无事,次日一早,郑淼为防夜长梦多,便早早点起兵马,又就在城内过夜的郑谕叫出来商量了一番,便拔营不走通往泉州的宽阔大路,而是向西南方向的深山小径而行。 只见两边均是崇山峻岭、茂密雨林,不仅道路崎岖难行,更有无数蚊虫叮咬,就算是久经战阵的秋仪之麾下团练乡勇,在这样环境底下,一天也走不上七八十里路,而其十八名亲兵胯下的渤海良驹也因水土不服显得无精打采。 领了一百岭南兵马在前头带路的郑谕,见郑淼等人被蚊虫袭扰得苦不堪言,特意从前队回来,捧着几坛子药水,献道:“岭南这边水土同中原不同,记得我父王刚来此处时候也是颇感不适,那时候随便被哪个毒虫咬了一口,便会肿起半个身子来,被烟瘴害死的将士更是不知凡几。后来父王得了个秘方,只要涂抹在腋下、脚踝、鼻孔等处,不但蚊虫望而却步,就连烟瘴也可穿行无碍。” 说着,郑谕指了指几个军士抬着的坛子:“这就是秘药,只要依法敷药,保管三殿下神清气爽、耳清目明。”说罢,他又怕郑淼疑心药里有毒,亲自伸手在坛中蘸了一点,抹在鼻翼两侧,脸上顿时露出享受的神情来。 郑淼一则确实是被蚊虫搅扰得苦不堪言,二则也不愿在郑谕面前露了怯,见状便也依样在鼻孔旁边稍稍摸了一点药水。只见他原本拧成一股的五官一下舒展开来,笑着招呼紧跟在身后的秋仪之:“这药果然灵验,贤弟快些过来试试。” 秋仪之祖籍虽在南方,却从小在北方长大,早就被这岭南的天气折磨得抓耳挠腮,见郑淼用了似乎效果极好,赶忙上前伸手蘸了些秘药使用。一时之间,药水清冽的气味从鼻孔之中直充入脑,又从脑仁里头弥漫全身,让他这整整一天里头积累在体内的郁气刹那间一扫而空,不禁耳聪目明,就连腿脚都轻快了不少。 于是秋仪之赞道:“二王子手里果然有好东西,就是不知道这秘药配方如何?可否传授与我?” 郑谕道:“配方其实并不复杂,只是配制起来颇难。这里几坛子秘药,足够三殿下、义殿下手下兵马十天使用的了,还请两位笑纳。” 自古北方进军南方,不怕南兵人多势众,怕的就是南方的蚊虫毒瘴、险要地形,北兵要是能掌握这秘药的配方,那南边一半的优势就将荡然无存。 因此郑谕这几句话说得虽然客气,然而其中含义却十分坚定——这秘药便是深入岭南的通行证,只有岭南王府才能赐予外人,外人想要自备那便是万万不能。 然而秋仪之心中立场之坚并不次于郑谕,他知道朝廷执意撤藩,那必同岭南王有或大或小一番干戈,人马兵器之外,这秘药便是取胜的关键,便又追问道:“在下也入股了几个商人,做些小生意,据说往返岭南、江南两地,倒卖盐茶利润丰厚,就是碍于岭南难以交通,因此才望而却步。不知二王子能否割爱将秘方给我,多少银子您尽管开价!” 郑谕忽然一笑道:“义殿下说笑来了,岭南这里跑盐、跑茶的马帮多了去了,也没见那个发了财,怎么比得上义殿下从周慈景大官人还有李直大船主两边抽头拿的多呢?” 秋仪之听了大惊失色——知道他这赚钱法门之人,全天下不超过十人,除了自己身边几个至亲好友之外,也就是皇帝、宰相和几位皇子罢了——这样大的机密事情,又怎么会被这个久居南方的岭南王二王子知道。 只听他继续说道:“不瞒义殿下说,这秘药也是岭南王府赚钱的利器,贩到广州海关上去,一坛子药水,足足可以和外藩换同样大小的一坛子白银呢!饶是如此,我父王还是严令每年出口的秘药不能超过一万斤,就怕外人狡诈研究出其中的配方或是囤积起来,那可就是釜底抽薪了啊!这点还请义殿下见谅。”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已听出郑谕话中指桑骂槐的涵义,可他话未挑明,语义上又是一百二十个客气,让秋仪之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只好答话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既然这是岭南王府的机密,那在下也不好强取。”话语之中同样不怀好意。 郑谕却似乎没有听出其中三味,依旧堆笑着拱了拱手,说道:“那我便多谢义殿下,还有三殿下的体谅了。”说罢,便摇着肥硕的身体,继续领军在前带路。 如此这般走了一天一夜,大军始终在山岭峡谷之间穿行,绕过一座大山之后,映在眼帘之中的又是一座大山,莫说是一座两座城池小镇了,便是猎户的小屋、山顶的炊烟都难得一见。 因此当郑淼又将郑谕叫来,有意说道:“都说岭南道是七山二水一分田,今日得见果不其然啊!岭南王为大汉戍守这烟瘴之地二十年,真是有劳他老人家了。” 郑谕立即接过话头:“这俗话传流传得广,可惜也并不准确。还有一句话叫‘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圣贤说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这边穷山恶水,别的没有就是刁民蛮人到处都是。不是我夸口,除了我父王之外,怕是没人能镇压得住呢!” 郑淼笑道:“叔王他老人家这些年的功德,朝廷也是知道的。就是人生在世讲究个叶落归根,若是他老人家有意回京城荣养,或是换到江南山明水秀地方休息,别的不敢说,我是第一个上表保奏复议。毕竟叔王这些年实在是太辛劳了啊!” 郑谕听了一时语塞,不由的佩服起这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皇三子来,他这一句话反客为主,没有机敏的心智和反复的历练,是断然说不出来的。 于是郑谕眼睛一转,跟着心中极速盘算了一遍,说道:“就怕岭南道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势,我父王一走,立刻就要恶化。到时候那些土司头人蜂起造反,南疆大好的局势就要功亏一篑,不偿失了。” 郑淼也同样思量了一下,说道:“不如朝廷将这些土司头人统统撤换下来,仿照内地设置流官管辖,或许十年二十年里头会有些纷争。可是只要施以教化,待小辈人长大成人,便能蛮夷而华夏,岂非长治久安之计?” 郑谕不是笨人,听了郑淼的话也知道这法子虽然见效不快,却是治标治本之法,若是成功那岭南便同中原各地再无异同,岭南王府便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然而郑谕身为岭南王二王子,自然不能同意郑淼的看法,思前想后只能说道:“纸上谈兵当然容易,可是真正施行起来却极为困难,就算朝廷有这样的政令,也要考我父王坐镇才能推行不悖啊。” 郑淼嘴角一扬:“说句失礼的话。叔王也终有老去的一天,就算能当一辈子岭南王,也当不了下辈子。若是就这样将王位传给后人,那岭南王府一系世代栓死在这险恶之地,总也不是办法吧?” 郑谕被郑淼这话说得心头一痒,刚要答话,却听山岭之中传来一声号角声音。 这号角声在山谷只见回荡了不知多少回,早已听不清从何处响起,只觉得声音婉转悠扬,让人闻之竟有些陶醉。 郑谕听了却是大惊失色,忙对郑淼说到:“怕是蛮夷来攻,还请三殿下早做准备。我先回先头军中整顿了。”说罢扭起皮球一般圆胖的身躯,便向前飞奔而去。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秋仪之听了这话,再也沉不住气,赶忙命令赵成孝道:“赵哥,敌军来袭,赶紧列队迎敌!” 赵成孝答应一声,仔细观察地形,见脚下道路虽比起别处略宽阔些,却也只能容五六人并排通过,而这崎岖小路的一侧是一道深达十丈开外的悬崖,另一边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敌军若是偷袭,必然从山巅居高临下攻击。 于是赵成孝一声令下,麾下军士便从车上取下巨盾、劲弩、倭刀、藤牌,沿着路旁的山脚排列阵型。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7 不要命的打法 - 一代权臣 - 笔讷 转眼之间,便已列好了“当矢营”巨盾在先、劲弩居中、刀盾劲卒在两旁守护的阵型;而那十八个亲兵及尉迟霁明则紧紧护卫在秋仪之、郑淼和林叔寒左右,其余二十七个仪仗兵士也严阵以待,静候敌军来袭。 郑谕一边向前快跑,一边扭头查看身后动静,见了这般阵势也在心中不禁暗暗赞叹:都说老幽燕军强悍无畏,果然名不虚传,能有这样的装备训练,难怪能与草原之上来去无踪的突厥骑兵抗衡了。 然而他哪里能猜到:这支军队可不是由老幽燕道军队改编而成的御林军,而是按照老幽燕道军队形制新练的山阴乡勇。 忽然听见山顶之上传来一阵怪叫,紧接着从山间浓密的树木草丛之间,飞出无数箭矢向秋仪之等人袭来。 “当矢营”天生就为阻挡敌军远程攻击而设,见敌军火力来势并不凶猛,便从容举起盾牌,仍由这些箭矢在厚重的钢铁大盾之上留下软绵无力、懒散羸弱的撞击声音。 待一阵箭矢射尽,有人伸手捡起地上留下的箭矢,不禁哑然失笑:“将军你看,这些箭连箭头都没有,不就是用把竹竿削尖了嘛!” 赵成孝定睛看去,见他所言不虚,光溜溜的竹竿一头尖、一头钝,就连箭翎都没有,真的想不明白这射箭之人是如何瞄准的。 在身旁掠阵的秋仪之见这支朱箭箭头颜色又黑又红,似乎被火烤过,又仿佛煨了毒药,忙惊呼道:“赵哥小心,这箭上似乎有毒!” 众军听了顿时一惊,见山腰之间又有箭矢袭来,赶紧收起轻敌之心,举起盾牌小心阻隔山上射来的朱箭。幸亏这箭矢又轻又慢,“当矢营”将士小心阻隔之下,并没有让伤到分毫肌肤,否则真不知中了岭南这蛮荒之地的无名剧毒之后应当如何收场。 几阵箭雨之后,隐藏于山间的敌人归于平静,只剩下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朔风刮得树木草叶“唰唰”作响,也不知是敌手到底是箭矢用尽在谋划下一步的攻击,还是知难而退撤回老巢去了。 忽然又是一阵怪风吹来,原本还湛清碧绿的天空,顿时被乌云覆盖,只听云层之中几声闷雷炸响,倾盆大雨立即倾泻而下,顺着山势的方向朝秋仪之麾下军士劈头盖脸泼来。 秋仪之尚未来得及感慨气候的变化无常,却见山间树丛极不自然地抖动起来,显然是有人隐蔽在灌木丛中从山上下来,意图偷袭我军。秋仪之唯恐赵成孝一时大意被敌军偷袭成功,便赶忙高声呼喊道:“小心,山上有人下来了!” 秋仪之不说,赵成孝也早发现这一动向,举起湿哒哒的令旗向山腰处一指——藏身于巨盾之后的弩手便发射劲弩,向树枝摇动的方向一阵射击。 劲弩手虽然射出弩矢,但眼睛被雨水激得难以睁开,更加没法仔细瞄准,又加之山高林密,并不知道这一阵齐射射死射伤了多少敌军——只听树丛之中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原本摇曳不止的树木便停止了活动,只剩下倾盆大雨泼洒在树叶上发出的“淅淅”作响。 敌人似乎停止了进攻,然而现在敌明我暗,秋仪之麾下团练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站住队形,就怕露出破绽为敌军所乘。 就这样,同不知是何等身份的对手对峙了半晌,忽然原本归于平静的树丛再次异动起来。指挥作战的不敢怠慢,又举令旗下令弩手向树丛射击,又复激起一片哀嚎之声。 然而这次射击之后,树丛的晃动没有丝毫减弱停止,反而变得更加猛烈。 赵成孝也是身经百战之人,知道必是敌军藏身于密林之中,想要仪仗地形向我军发动奇袭,便赶忙下呵道:“敌军不敢抛头露面,都是些苍蝇老鼠,众军不必害怕,站牢队形、注意配合,拿出平日里操练的武艺来就能取胜!” 秋仪之又补了一句:“每颗首级的赏银与倭寇同价!” 身旁的郑淼见秋仪之招募训练出来的兵士纪律作风和作战风格均与老幽燕军队大同小异,心中异常高兴,也叫道:“大家努力杀贼,我这边再加一倍的赏银!” 郑淼话音未落,便见离“当矢营”巨盾还有三四步距离的草丛之中跃出赤条条一个小个子来,他双手各拿一柄一挎来长的匕首,挺直双手飞身就往面前一个兵士面门上扎来。 那持盾军士也算是同倭寇交手过的,也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下意识举起盾牌,向外一推就将那矮子打在地上。那人吃了这样重击,却似乎没有受伤,随即在泥泞不堪的地上一个滚翻,从盾牌下边滚了进来,手中匕首就要往那兵士腰际插去。 正在这时,已听令前进到第二排的一个刀盾劲卒举起手中倭刀,便往那矮子手腕上砍来。也不知是这小个子仓促之间没有看见身侧的对手,还是招式过于猛烈难以收回,竟让手腕结结实实同倭刀刀刃相碰。倭刀锐利无比,虽称不上削铁如泥,可是切削骨肉却毫无障碍,只一眨眼间便将那矮个子拿着匕首的左手切了下来。 那矮子极为悍勇,居然看都不看正喷出鲜血的左手手腕,紧接着便又捅出右手紧握着的匕首,向“当矢营”军士胸前刺来。 方才砍断这人左手的劲卒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遇害,便又是一刀将那小个子的右手又复砍断。 这样一来,这矮子两只手都被斩去,从此沦为一个废人,可是这人斗志却丝毫没有衰减,用两条擀面杖般光溜溜的手臂勉强支撑起身体,双腿一蹦便趴到“当矢营”军士背后,张开牙齿便朝他后颈咬去。 那军士顿时疼得龇牙咧嘴,真想撇开手中大盾把背上趴着的那人揪下来毒打一顿,然而他这一年来经受的训练、灌输的纪律,却告诉他绝对不能因一个人的伤痛致使队列出现缺口。 于是这军士痛苦地大叫:“快!快给老子把这家伙给我弄下去!快!”手中却依旧紧握盾牌站在队列当中。 身后几个劲卒听了他这呼喊,赶忙七手八脚保住那不要命的小个子,就要把他从同伴背上拖下来。然而此人牙齿拼命咬住对手,只将那“当矢营”军士的脖子咬得鲜血淋漓,却依旧没法将他拉下来。 无奈之下,一个劲卒兵士只好拔出倭刀,将这矮子脑袋从脖子上整个劈下——他那残缺不全的尸体失去了大脑指挥,顿时萎靡下来,而那颗孤零零的人头却依旧凭着牙齿的咬合,挂在对手脖子上。 众军见这不知名的对手这样送死一般的打法,无不惊得浑身一凛,仅存的一星半点轻敌之心也都消失不见,一个个聚精会神迎接对手挑战。 果不其然,这矮子之后,又有四五十个赤身裸体的敌军从树丛之中跃出,同样手持短刀匕首,便向官军厮杀而来。幸好这些人虽然悍勇无比,却不懂协同配合的战术,加之乡勇团练已将尉迟霁明传授的刀法练习得精熟无不,不一会儿,便已将来袭的敌军尽数杀死,渐渐在“当矢营”兵士盾前筑起一堵尸体做成的矮墙。 忽然山顶又是一阵狂风吹过,将笼罩苍穹的乌云尽皆吹散,太阳又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中放出光芒来。 众军看看脚下成片的尸体,又看看尸体旁边由血水、泥水、雨水混合而成的涓涓细流,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在狂风暴雨之中经历了怎样一番搏杀,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般。 然而这场噩梦却还没有醒来。 只听在秋仪之身旁护卫的“铁头蛟”大叫一声:“小心,悬崖上面爬上人来了!” 秋仪之听了一惊,赶紧扭头看去,果然看见刀劈斧砍一般陡峭的悬崖边上,竟然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精瘦的矮个子,此人浑身黝黑,只在腰间披了一块抹布,握紧了手中匕首,便要向一个劲弩手身后袭来。 秋仪之正要呼叫那弩手小心,身边的尉迟霁明却是见机极快,一挥手洒出五枚铜钱暗器,全部打在那半裸的瘦子脸上头上,其中两枚铜钱不偏不倚正好射进那人眼眶,毫不留情地打瞎了那人的双眼。 那人双目失明,愤恨之下手持兵刃一阵漫无目的地乱砍乱削,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一失足便从悬崖边上坠落下去。 又听一个过去查看情况的弩手惊呼道:“大人不妙,悬崖上还有人!” 秋仪之赶紧小心翼翼地挪步到悬崖边上,向下张望,却见悬崖上果然如同壁虎一般悬着几十个人。这些人原本想要乘着小路另一边山上同伴同敌军厮杀的当口,从身后袭击,却不想一阵大雨将悬崖岩石 淋得又湿又滑来不及从山脚攀援而上,终于失了同时发动攻击的战机,可谓功亏一篑。 然而他们现在行踪已经暴露,已无法再向上强攻,又不甘就此撤退,一时之间进退两难,显得尴尬无比。 秋仪之却没有丝毫犹豫,又怕山上还有敌军来袭,便绕过赵成孝直接指挥道:“弩手放下劲弩,取出长矛,给我把这些山耗子给捅下去!” 众弩手得令,蹑手蹑脚将精贵的弩机放在地上,便从“当矢营”的巨盾后头取出长矛,两人共用一支,便沿着山崖峭壁逐一将企图偷袭的敌军一个个捅了下去。 正在这时,号称“回去整顿军队”的郑谕这才姗姗来迟,说道:“我手下有认识地形人物的,说这些人都是山越蛮族,在此处险要之地奇袭,显是蓄谋已久,还请三殿下赶紧离开此处!前头我已打探过了,乃是一片平坦,安全得很。三殿下这就到前军来吧!” 郑淼当然不能轻离本军,一边叫郑谕前头带路,一边叫秋仪之命令队伍继续向前行进。 秋仪之当然知道其中利害,亲自与赵成孝会同指挥,将队形收拢起来,小心警戒周边动静,护住郑淼及随身仪仗,沿着脚下山间小道,缓缓向前走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8 山岗之上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谕倒并未骗人,秋仪之大队人马一步三挪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果然来到一片山顶平地之上,举目四眺自己竟已在群山之上,方才自己走的那条小道,已化为一部曲折细小的羊肠,在山坳之中盘旋。 秋仪之长叹一声,清点兵马见未折损一人,除了一开始被咬伤的军士之外,也没有人负重伤,心中才稍稍放心,走到郑淼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这位皇子三哥的肩膀,苦笑着摇了摇头。 郑淼同秋仪之对视一眼,也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却道:“大家都累了吧?我看这里地形还算开阔平坦,今日不走路了,就在此处露宿好了。” 秋仪之尚未答应,却听郑谕答话道:“三殿下真是爱兵如子。可惜方才一场大雨,将我等携带的火媒统统打湿了,附近也没有干燥柴炭,怕是不好生火造饭。还请三殿下再多走几步路,还有两个时辰路程,就有一座山寨,好让我等安心过夜。” 秋仪之却道:“不怕。我等也随军携带了火把、松明、油脂,待取出看看试试,若是也无法点燃,再随二王子赶路不迟。” 赵成孝听令,便叫手下将士从辎重车驾上搬下一捆火把,取出身边火石一打,居然毫不费力就燃烧起来,发出温暖的光线和火焰,熏得周遭被豪雨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众人好不舒服。 原来是秋仪之当初在风雨飘摇的宝庆寺里吃了亏,从此行军时候,都叫麾下兵士将引火之物包裹在油布、油纸之中,更在火把、松明上撒上了火药颗粒,因此即便是在强风之中也是一点即燃。 秋仪之拿出这样东西,郑谕当然无法再强求郑淼前进,只好答应就地扎营过夜。 于是郑淼一行虽在岭南道对手地盘底下,偏偏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岗之上形成了兵力优势,这让一向沉稳平和的郑淼也有些兴奋,便拉过秋仪之说道:“今日大战之后宿营野外,可真有当年随父皇一起北上大漠的风采呢!” 秋仪之也道:“记得那时候我们兄弟二人,还有忆然郡主一起在草原之上嬉戏打闹,只觉得时间就这样会永远固定下来。可是世事变幻,我们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忽然想起忆然郡主来,却不知她现在身处何处,近况如何,心中升起一丝感伤。 郑淼却笑道:“贤弟真是痴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就连圣贤都看不透时间流转,只能徒然感慨而已。兄弟却要时间永驻,怕是比圣人还要更进一步了呢!” 郑淼说话引经据典,却引来林叔寒的谈兴,接口道:“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圣人也知道后世必有人能胜过他老人家,只可惜我们这群不肖门徒只知道死读圣贤书,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秋仪之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机锋,心里却想着忆然郡主,又想起被自己留在山阴县中的温灵娇,心中百感交集。 忽听郑谕近前在他耳边说道:“义殿下,我军中带的干粮不够,能否匀一点给我?我日后再加倍偿还可好?” 秋仪之听了这话,才将思绪拉回山岗之上,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我随军带的粮食足够十天半个月吃喝的,分你一点也没什么。就是你要派人去取些柴草来晾干,我这边又要引火造饭、又要布置守卫,人手不够。” 郑谕听秋仪之话中涵义是要将这临时营地的卫戍职权捏在手中,虽然心里并不情愿,然而现在人众我寡,只能点头答应下来,转身就要回去布置人马去了。 秋仪之却叫住郑谕,问道:“二王子,方才袭击我们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你可认得?” 郑谕转身看了看秋仪之的眼睛,摇了摇头:“只知道是山里头的山越蛮夷。这些人大大小小部落山寨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又时聚时散,也判断不出是什么来头。” “意思是说这些人来历不明,没法查清,也没法追究了咯?” 郑谕听秋仪之语气颇冷,不禁打了个寒战,忙道:“不,不……看他们一下能聚集起一百多人,显然是几个大部落联合起来作案。大约是他们见两位队伍里头车马极多,还以为是大队人马护送什么重要物品,所以才聚众过来抢掠的。待两位见过父王,父王自然会派人过来调查,查出到底是那些蛮夷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惊了三殿下的驾……” 秋仪之又道:“也不必劳动岭南王了。既然不是他老人家特意派人过来同我们打个招呼、开个玩笑就行了。我方才不过是多此一问罢了,二王子不要放在心上。” 秋仪之本就伶牙俐齿,这番话又是有意挖苦,让郑谕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在心里骂道:待我离了这孤零零的山岗,到时再好好收拾你这个狐假虎威的小子,嘴上却是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 郑淼却兴致未减,拉过秋仪之道:“方才赶路时候,我见山野之中颇有些野兽,何不派人打几只过来,我等也好打打牙祭?” 秋仪之怀着心事,只掂量了一下不及细想,便说道:“也好!” 说罢,便找来尉迟霁明和他手下十八个亲兵,道:“你们这就下山去打些野物上来吧!” 郑淼却是个细心人,打量了尉迟霁明一番道:“你就是尉迟良鸿的女儿吧?虎父无犬女,武艺果然高强!方才那手暗器功夫,我看尉迟良鸿也不及你。不过这边蛮夷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不要光顾着打猎走远了。还有这里地形复杂,没寻到野兽也不要紧,赶紧回来,一入夜怕是就找不到路了。” 郑淼还在嘱咐,尉迟霁明却已耐不住烦:“小叔叔说话已经他爱啰嗦了,你怎么比他还要啰嗦,我等去去就回来,你们空着肚子准备吃就是了。” 秋仪之听了忙道:“霁明不得无礼……” 郑淼却摆摆手:“练武之人,又是少儿心性,本该如此,你们快去快回就是了。我也要看看你的手段。” 尉迟霁明做了个怪脸:“这几句还算中听。”说着便紧了紧身上的劲装,便领着众人下山去了。 郑淼目送尉迟霁明离开,不禁赞道:“不愧是尉迟良鸿的女儿,方才小试锋芒,便知其武艺高强不逊乃父。贤弟身边有这样的人物,就连愚兄我也是十分羡慕呢!” “那是……哦,不,三哥客气了。”秋仪之答道。 郑淼见自己这个平日里头极果断的义兄弟这样一幅心不在焉的神态,觉得奇怪,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哪里有什么怪异的地方?贤弟怎么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的。” 秋仪之听了一怔,将郑淼拉过一旁,低声道:“刚才提起忆然,我听说她进京以后水土不服,回渤海休养去了。可是忆然她身体一向很好,从没这么矫情过,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淼沉思了一下,说道:“贤弟是知道的,除了你之外,幽燕王府之中忆然郡主就同愚兄和你嫂子小秦夫人关系最好。她离京之时,也曾到我府上告别,说的就是自己吃不惯洛阳的水、吸不惯洛阳的风,所以要回渤海养病去。当时愚兄和夫人看她脸色确实不好,也不能强留,就送了她些东西,同她告别了。” 秋仪之一面听,一面想:忆然郡主其实是渤海忠顺王留在皇帝身边的人质,皇帝要是不点头,那是绝不会让她擅自离京回去的;她离开之后,忠顺王达利可汗随即派了自己的大儿子乌尔顿王子来京城,道理是一样的…… 却听郑淼继续说道:“不过贤弟放心,忆然郡主身子骨一向硬朗,想必回到渤海,一踏上苍茫草原,病就已经好了大半了。我们都还年轻,将来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秋仪之听了不胜感慨,幽幽问道:“那渤海那边,三哥可曾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此言一出,郑淼脸上陡然一紧,下意识张望了四周,见四围都是平坦空地并没有人私下偷听,便压低嗓音说道:“渤海那边不甚太平。那毗西密从西边借到了兵,几年里头又将四分五裂的突厥部落统一起来,不仅将原本借兵的西域诸国统统攻灭,还意图南侵大汉。” 秋仪之原先想问的是忆然到了渤海可否有消息传到京城里来,却不想自己这个皇子三哥居然又说起国事来,只好专心听他说话。 只听郑淼又道:“幸好父皇当年能征惯战的积威尚在,毗西密不敢贸然南下,就可怜夹在当中的渤海达利可汗了,每年都要上几道奏章,请求大汉出兵帮忙抵御突厥东进。这是件大事,现在国政刚有起色,父皇不愿大动干戈,就派了二哥坐镇广阳,暗中给达利可汗一些帮助。” 秋仪之听郑淼说到这里,便也不好再将话头扭回忆然郡主身上,便接着话头说道:“皇上也曾跟我提过,说是要乘他老人家精神健旺之际,亲自提兵北伐,即便不能将突厥彻底消灭,总也要打得他们三四十年恢复不起元气来……” 两人正在说话,却听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忙转身去看,却是郑谕来了,只见他躬着肥胖的身躯,说道:“我已按义殿下要求,命手下打来了柴草,不知应当放在何处?” 秋仪之白了郑谕一眼,心中暗骂:你是头回领军外出么,干粮带得少就算了,居然连这样的小事也不敢做主,还要向我请示? 脸上却不动声色:“二王子果然雷厉风行。我看这些柴草半干不湿,不如全都摊开在火堆下风,先烘干了才好添加进火里。” 郑谕诺诺连声便退下去了。 秋仪之、郑淼兄弟二人被郑谕这一搅扰,便再也提不起谈兴来,两人相顾无言,只有山岭之间的朔风在耳边吹拂。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9 基地 - 一代权臣 - 笔讷 忽见出去打猎的尉迟霁明一手提了两羽硕大的雉鸡、一手提了三只肥硕的野兔,兴高采烈就往山上爬,他身后那些亲兵也是肩扛手提各有收获。 于是秋仪之便令赵成孝点旺篝火,支起烤架,将这些猎物宰洗干净,便放到架子上慢慢烤熟。 不一会儿,这些野兽已被烤得外焦里嫩,皮肤下的油脂点点滴到火中,火焰随即“噼啪”作响地一跳一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焦香美味来。 此时已是酉时将过,半颗太阳已嵌在远处的地平线中,发出无力而昏暗的光线,勉强将最后一缕光明撒向人间。 众军经过今日一场遭遇战,均已是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秋仪之见状,便叫赵成孝传令下去,除却煮熟的干粮管饱之外,烤熟的野兽也均分给一众兵士、仪仗。这些野物味道本就异常鲜美,又加之兵士饥馑之下腹中馋虫乱窜,一俟分到美食,便狼吞虎咽般大快朵颐起来。 可怜那些领路陪同的岭南道军士,只能看看手中单调无趣的米面,味如嚼蜡般吞咽入肚,也算是聊胜于无。 待众军用餐完毕,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 在这野外露营,秋仪之既要防着外边的蛮夷偷袭,又要防着毒虫野兽的侵袭,还要防着身边的岭南军士作祟,同郑淼、赵成孝等人商议了一下,便叫众军将所携松明、火把统统点亮,将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岗照亮得恍如白昼,也好让内外之人打消图谋不轨之心。 赵成孝还觉不放心,又将麾下军士分成四队,轮流值班巡视,其他人马也是枕戈而卧,一旦有事便要立即起身作战。 就在这样气氛之下,众人在岭南无边无际的群山之中,渡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 第二天众人醒得甚早,草草用过早饭之后,秋仪之便点起众军,催促着郑谕前头带路,便护着郑淼沿山间小道继续向前赶路。 就这样众人在崇山峻岭之中又穿行了整整两天,时而遇到小股蛮夷偷袭、时而碰到毒蛇猛兽攻击,终于绕过最后一座丘陵,来到群山之间一片平原之上。 此时郑谕从前头跑来,指着前头一片房屋对郑淼说到:“三殿下,你看那边,就是我父王所在了。” 郑淼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座孤峰脚下依山势建起一座规模不小的山寨,其中一间宫殿格制的房屋甚为引人注目。只见这房屋在山间雾霭之中若隐若现,却只有屋顶反射着阳光的绿色琉璃瓦特别显眼——这绿色的琉璃瓦片,正是藩王所用。 于是郑淼精神一凛,说道:“那想必岭南王爷就在里头养病了吧?我等一路上拖延了不少时间,还是赶紧过去传旨吊唁吧。” 郑谕不敢反对,点头答应了两声,便引军在前头带路。 秋仪之跨马跟在郑淼的御辇后头,走了没几步,便觉此处与其说是一片平原,不如说是一处盆地。 只见视线所及之处,不过方圆十几里的平地,平地四周均由陡峭群山阻隔,只隐隐约约间留下几个山坳缺口同外界沟通——郑淼、秋仪之便是从东北一个仅能容一车一马并排通过的山口进来的。 而那平地之上都是一亩一亩开垦得整整齐齐的良田,田野之间却不见一户人家,倒是有一队队兵士排列着队伍在田间巡弋操练,偶尔还喊出几句口号来,杀声震天、肃杀无比。 “军屯!”秋仪之轻轻说出这句话来。 坐在车上的郑淼听了,回头看了看秋仪之,用眼神示意他这个义兄弟近前,说道:“没想到岭南王也会仿效父皇在幽燕道的做法,给自己营建下一片根据地来。” 秋仪之也点头附和道:“岭南王爷也真是好耐性、好本事,居然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头,寻到这一片风水宝地来。这边进可攻、退可守,就算用十倍、百倍的兵力把这里围个水泄不通,单凭这里的良田、树林、水源,就足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 郑淼听了,脸色愈发严肃:“这里哪里是岭南王的乡间别墅,分明是他的一座基地。贤弟赶紧吩咐下去,要你手下人马小心应付,可别中了对手的计了。” 秋仪之答应一声,便叫赵成孝传令众军小心提防,不要乱讲一句话、不要乱走一步路。 众军就这样在田野军营之间穿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盆地中央停下了脚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乃是一道高近两丈的大石墙。 秋仪之见这道石墙均用整齐划一的石料砌成,每块石料长短都如一个成年人身高一般,想到进山之路如此崎岖坎坷,要将这些石料从外边运进山来,不知废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银子,而岭南王组织这样大的工程,朝廷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正感慨间,却见郑谕拧着肥胖的身子,从前头走来,向端坐御辇之上的郑淼一拱手道:“我父王就在里面养病,还请三殿下赶紧进去吧。” 郑淼闻言点了点头,又扭头看了看秋仪之,眼神难以察觉地一晃,咬了咬下唇说道:“好,我们就先进去传旨好了。” 秋仪之接过郑淼的眼神,又看了看面前那铁幕一般的城墙,心想:现在我们身处这群山盆地之中,已然是跳进岭南王的手掌心里头,待会儿再入石城,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然而既是奉命传旨,自然就不能畏缩不前,暗自咬咬牙,伸手招过赵成孝道:“叫兄弟们都要加倍小心,进城之后恐怕事情随时有变,要做好厮杀准备。” 赵成孝用力点头,转身便去部署去了。 郑淼这边则命随行而来的仪仗队伍取出旌旗礼乐,按规制列好队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要进城向岭南王传旨。 谁料大队人马尚未开拔,却听郑谕说道:“三殿下,这座石城甚小,恐怕进不去这么多兵马,还请殿下见谅。” 郑谕这话虽未明说,然而话中涵义却清楚无比——乃是要郑淼单枪匹马,或者只带十来个随从,就进城宣旨。 郑淼不是那种不惜命的匹夫,这样自涉险境的事情,他当然是不屑于去做的,说道:“这就难办了,也不是我拿大,我是钦差、又是皇子,身边的仪仗护卫是既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多一个,更不能随意替换。我这是宣旨,搞得风风光光的,岭南叔王脸上,不是更风光么?若是违了朝廷礼制,那也是对岭南王爷的不敬,不是吗?” 郑淼这话说得有礼有节、入情入理,让思维略显迟钝木讷的郑谕无话可说,却依旧不肯松口,执意不让秋仪之手下乡勇团练进城。 忽听秋仪之灵机一动道:“我们这样空耗着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这里兵丁人马就别进城去搅扰王爷安宁了。” 郑谕听秋仪之说话居然站在自己这边,先是一怔,随即喜笑颜开,说道:“那样就好,那样就好,那就请三殿下,还有义殿下也一起进去吧!” 秋仪之却摆摆手道:“我可没说三哥要进城去哦。我的意思是劳烦岭南王爷多走几步路,出城来迎圣旨。这样既没有违背朝廷规矩,又防了这群粗人大爷跑到城里头作乱,岂不是两全其美?” 当然不是! 郑谕在这一路之上,早已三番四次见识过这群“御林军”的战斗力了——且不说“当矢营”防守稳固无比,好似移动的城墙;也不说刀盾劲卒武艺高强、士气饱满;就是这几十个弩手手中的劲弩,便有百步之外一发取人性命的威力——一旦自己的父王暴露在劲弩的射程之内,就相当于性命捏在对手手中了。 他想到这里,刚要开口拒绝,然而秋仪之方才抬出“朝廷规矩”来,让郑谕竟想不出有半条理由反驳,绞尽脑汁想了半晌,终于说道:“这事情也不是我可以自专的,待我请示过父王之后,再过来回复可好?”说罢,郑谕又朝郑淼拱了拱手,便进城请示去了。 秋仪之目送郑谕离开,赶忙在郑淼耳边说道:“这里情势险恶无比,三哥万万不能轻易离开大军行动,否则万一落入敌人之手,小弟失了先机,到时可就难办了!” “要是岭南王爷不答应,偏要我一人进去呢?”郑淼问道。 秋仪之答道:“那宁可不传这道旨意,也要立即离开这是非之地。自从进入岭南道之时,小弟便已派人详细记下路线地形,我手下这些精兵,包括小弟本人就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让三哥安然离开此处。” 郑淼听他话语之中暗含几分杀气,勉强挤出笑来:“兄弟这是言重了吧?说得好像岭南王这边仿佛龙潭虎穴。” “对!”秋仪之斩钉截铁道,“这里就是龙潭虎穴,皇上派三哥过来,一大半是为了探探岭南王爷的虚实。可三哥看看岭南王这片根据地,看看这座石城,看看附近的军兵,哪里像是个安分守己的藩王所为?” 郑淼听了心中一沉:当年自己的父皇,可不就是凭着幽燕道的兵力,一鼓作气强取京城洛阳,逼得才做了几个月的皇帝郑爻引火自焚,这才登上皇位的吗? 正思索间,却听前头石城里头一声炮响,城门随之洞开,从城中鱼贯而出无数士兵——无不身穿铠甲头盔、手持刀枪剑戟——在郑淼仪仗之前排好队形,虽不做声,却是虎视眈眈等着眼前的“御林军”。又见城头也忽然站满了军士,也是个个手持弓弩,一双双眼睛也是直瞪瞪盯着城下人马,似乎一声令下就要发射箭雨,将敌军全部射成刺猬。 秋仪之目测城上城下敌军总数竟有一千多人,慌忙搀着郑淼从御辇之上下来,躲到自己招募的乡勇人群之中,同时命令赵成孝赶紧列好队形,准备近在眼前的这一番搏杀。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0 岭南王郑贵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又听城中一声跑响,从石城里头又有将士骑着清一色白色骏马,从城中分为两排飞奔而出,在阵前站定,一个个手持旌旗,趾高气扬,威风凛凛。 城中又是第三声炮响,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队锦衣花帽的仪仗队,手里拿着各色眼花缭乱的礼器,簇拥着一顶十六人抬的绿呢大轿,从城中缓缓而来。 秋仪之见这套仪仗正是藩王规制,又见绿呢轿子之后,四个虎背熊腰的大力士合力擎着一顶四爪金龙大旗,上书“钦命岭南王 郑”几个碗口粗的大字,便知这轿中所坐之人必然就是岭南王爷本人无疑! 这位还是皇子时候就处心积虑想要登上皇位的岭南王,这位镇守大汉南疆十余年手握重兵的岭南王,这位让当今皇帝如鲠在喉却又不知何从下手的岭南王,现在,就在近在咫尺的这顶大轿之中! 秋仪之这几日同郑淼、同林叔寒,日日谈、天天论的就是这位岭南王,如今就要出现在他的眼前,这让素来胆大包天的秋仪之也有些惶恐,仿佛从那轿子中有无穷无尽的压力层层叠叠向自己推送过来,一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仿佛要晕厥过去一般。 这样的令人窒息的感觉,秋仪之在逼死“伪帝”郑爻之时感受过,在郑荣登上皇位暗露杀机时候也感受过,今日在这岭南的青山绿水之间居然又再次出现。这让秋仪之仿佛野兽遇到天敌一般,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佩戴着的那口失而复得的西域宝刀,握着刀的手竟有些颤抖,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思考着一万种可能性和应对的法子。 却听对面队伍中有人高声呼喊道:“钦命!岭南王,驾到!”随即鼓乐齐鸣,震耳欲聋。 秋仪之屏息听完一整套礼乐停止,忽见那绿呢大轿轿帘一抖,一个身穿洋红色蟒袍、年纪总在五十上下、长得人高马大之人,迈着颤颤巍巍的双腿,从轿中挪步而出。 只见他满脸病容、步履蹒跚,走了没几步脚下便一个踉跄,差点就要摔倒在地上,还是身旁两个贴身侍卫见了,赶紧抢过一步,将他从两面搀扶住,这才一步一挪地向前走来。 秋仪之见到这样情形,不禁万分惊诧,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了的病夫,真不敢相信他便是让英明神武的皇帝郑荣也寝食难安的岭南王郑贵。可是此人身上服装打扮,秋仪之在幽燕道广阳城中、在义父郑荣身上看了不知有多少遍——正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藩王服色! 过了足有移时,此人才几乎是被抬到郑淼所乘御辇之前,却已是累得汗流浃背,大声喘了好半天的气,这才勉强跪下,先磕了个头,说道:“臣,岭南王郑贵,恭候钦差三皇子殿下驾临!”说罢,又磕了两个头。 按照大汉礼制,郑淼是代天子传旨,就是皇帝郑荣的象征,即便以藩王的尊贵,依旧要行三叩九拜之礼。 可是这郑贵似乎身体极为虚弱,拜了三拜之后,脚下似乎再也使不上劲,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站起身来。 郑淼平素就是个敦厚仁慈之人,见好歹也是自己叔父长辈的郑贵这副模样,早已就是心软下来,赶忙从御辇的座位上直起身来,说道:“岭南王身体不爽,就不用……” 他这“多礼了”三个字尚未说完,一旁骑在马上的秋仪之赶忙轻咳一声:“三哥可别又犯了恻隐之心、妇人之仁。若是大礼上有了亏欠,岂不是又要涨了岭南王的威风了?”他显然有些过于敏感了,唯恐自己少一松懈,就会被这里紧张的气氛压成齑粉肉糜。 郑淼听秋仪之所言却也有几分道理,便将之后三个字硬生生咽进肚子,改口道:“不用勉强了。”忽然话锋一转,对郑贵身旁两个卫士呵道,“你们两个瞎了吗,没看见你家老王爷体虚气弱,还不帮他老人家完成大礼?” 那两个卫士平日里跟着岭南王,何曾听过别人这样耳提面命,刚要发作,却被郑淼一副天潢贵胄的做派、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眼睛慑得浑身一缩,赶忙弯腰将郑贵搀扶起来,又护着他缓缓跪倒,磕了三个头。 郑贵在卫士服侍之下,终于完成了这套礼节,却似乎已将他全身的气力耗费殆尽,趴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子来。 方才从石城里头出来的这些兵马,都是郑贵一手带出来的,见自己家王爷累成这个样子,无不义愤填膺,就连隔开十几步远的郑淼都似乎听见了他们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于是郑淼赶紧从身旁明黄匣子中取出一道黄绫封面的圣旨,朗声说道:“圣旨,众人跪听!” 他此言一出,按理说面前一切人等都要跪下聆听,然而眼前这千余人却似乎无动于衷,依旧各持兵器礼器,傲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懂郑淼所说的话一般。 郑淼见状竟有些不安,然而他城府深沉,又是原本就是极为冷静沉着之人,便定了定神,又提高了嗓音:“圣旨!众人跪听!!” 众军当然不会被郑淼这略微抬高的语气吓住,依旧如方才那样充耳不闻。 郑淼便也再不说话,沉默着站在御辇之上纹丝不动,双眼却在不停扫视眼前这群桀骜不驯的岭南军,气氛一时显得无比尴尬。 还是匍匐在地上接旨的郑贵勉强支起身来,对旁边依旧站着的两个卫士说道:“你们脚都不会打弯了么?还不快给我跪下,想做乱臣贼子吗?” 两个卫士听了岭南王这样命令,狠狠地看了郑淼一眼,却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退后两步,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这两人乃是郑贵最为信任、最为贴身的护卫。岭南军将士将他们两人都跪了,自己便再无理由硬撑下去,也只好纷纷跪倒在地。 郑淼见到这样场面,这才略微松了口气,脸上严谨肃穆的神情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从容展开圣旨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双眼虽看着圣旨,眼神却不断地偷偷观察对面动静。 就这样郑淼心不在焉地念着这份从翻山越岭才来到此处的圣旨,念着这个字、却已将上一个字忘了,一直念叨“钦此”二字才长舒一口气,将圣旨又复小心放进匣子。 郑贵依旧趴在地上正要磕头谢恩,郑淼忽然纵身从御辇之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郑贵跟前。正当众人被郑淼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得一愣之时,却见他又半蹲在郑贵身旁,弯腰亲自将郑贵搀扶起来,一面还不忘说道:“叔王,您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这个样子叫小侄怎么忍心!” 郑贵借着郑淼的力气,勉强站直了身体,抬眼看看身边这个素未谋面的却又是嫡嫡亲亲的侄子,脸上顿时掠过一道异常复杂的神情。 郑淼又急忙说道:“二王子,你没看你父亲病倒了么?还不赶紧来扶!” 郑谕听了,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父王郑贵旁边,用力搀住了郑贵。 岭南王郑贵这才终于站稳了身子,随即苦笑了一下,对郑淼说到:“老夫也是从不服输的人,今日病成这个样子,真令侄儿见笑了!” 郑淼一面架着郑贵,一面答道:“叔王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小侄定当捧旨进来宣读,何苦劳动叔王亲自来接呢?” “应当的,应当的。君臣分际,本该如此。”郑贵答道。 郑淼又道:“叔王已接了圣旨,然而我父皇还有几句话要同叔王说。这边风大,叔王体虚气弱,唯恐又着了风寒。不知哪里方便我们叔侄说话呢?” 郑贵喘着气,说道:“我就在城中偏殿之中养病,若是三殿下不怪本王僭越无礼,可否到我病榻之侧说话呢?” “那是自然。小侄是叔王的晚辈,莫说是在旁侍应照顾了,便是温席尝药也是满应当的。”说着,郑淼又扭头招呼秋仪之等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护送岭南王爷回城?” 秋仪之听了这道命令,精神顿时一振,心想:三哥这两年在朝廷中枢居然锻炼得这样厉害,三言两语之间,不仅顺水推舟让自己的扈从人马能够进城驻扎,而且礼数上没有丝毫亏损,怪不得皇帝有意让他来继承皇位了。 可这郑贵虽然病体沉重,思维却没有半点糊涂,只听他颤抖地说道:“我这城里还少了使唤护卫之人吗?三殿下的人马,我看还是留在城外好了,本王自会派人好生犒劳的。”已是将郑淼的命令硬顶了回去。 身后的秋仪之闻言,赶紧吩咐道:“霁明,三殿下是何等的金枝玉叶,岭南王爷身体金贵唯恐压坏了三殿下,你还不快去帮忙换个手?” 尉迟霁明还是个小姑娘,不知道这几个满腹机关之人话中深意,她自己又确实不愿去照顾眼前这个膀大腰圆的老头子,便要拒绝。然而她尚未开口,却见秋仪之正用无比严肃的眼神紧紧盯着自己,只好吐了吐舌头,纵身上前,用肩膀轻轻挤开郑淼,伸手扶住岭南王郑贵。 郑贵好歹也是皇室宗亲,又是镇守南方的藩王,身体尊贵无比,岂能容别人轻易亵渎,他刚要甩开尉迟霁明的双手,却觉这小姑娘看似纤细的双手之间,似乎有使不完的劲,竟让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动弹不得。 郑贵赶忙上下打量了一下尉迟霁明,见她虽是个女子,身上却穿着一身利落无比的劲装,却猜不出她的底细来,便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空着双手的郑淼答道:“尉迟霁明,是尉迟良鸿的女儿。武艺高强不逊乃父,就是不懂规矩,因此才在我这边学习礼数。不知叔王有何见教?”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1 石城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贵听到这里,被尉迟霁明搀住的手,顿时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脸上肌肉也是不由自主抽动了两下,说道:“原来是武林盟主的千金,失敬、失敬了。” 郑淼紧接着说道:“我带的这些人作威作福惯了,就是在京城里头还要惹是生非,就怕少了我的节制头同叔王手下精兵闹出摩擦来就不好看了。叔王现在病体沉重,何必去管这些闲事,还是赶紧回去休息,我也好把父皇的话同叔王说了。” 说罢,郑淼一努嘴,说道:“霁明,还不赶紧扶岭南王爷上轿,护送他老人家回去?”他又一挥手道,“众军紧跟在后,不要喧哗吵闹,若是惊到了岭南王爷,他老人家仁慈不愿惩罚尔等,我却要依军法 论处!” 郑贵还想拒绝,可是想想身边就站着一个据说功夫毫不逊色于武林盟主尉迟良鸿的高手,知道若是一时不慎惹出冲突来,第一个受伤乃至送命的就是自己了。 于是郑贵说道:“那就请诸位随我进城好了,只是城寨太小,照顾不周之处,还请恕罪。”脸上却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木讷表情,让人无法揣度出他的本意来。 郑贵“城寨太小”的说辞实在是太过谦逊了。 秋仪之领军进城之后,才发现这座城寨之中,除坐落了一座王府正殿、几处别墅花园、三两座军营仓库之外,其余地方均是操场草地,场地甚是宽阔。因此莫说是秋仪之带来的这十八个亲兵、两百员乡勇和二十多个仪仗了,就是将这两百余人的数目再翻上几番,也是足可在其中闪转腾挪的了。 于是秋仪之一边仔细观察城中地形,一边招来赵成孝,吩咐道:“赵哥,恐怕我们今日就要在这虎穴之中住宿了,你可要小心戒备,莫被老虎给吃了!” 正说话间,前头同岭南王郑贵并排而行的三殿下郑淼已停下了脚步,紧随其后秋仪之也紧跟着站住了脚,抬眼看去,见自己并未停留在石城正中的王府大殿之前,而是站在一处幽静别墅门口。 石城主人——岭南王郑贵,一左一右被郑谕和尉迟霁明搀住,扭头对郑淼说到:“老夫就在此处休养,三殿下如不弃,就进去喝碗茶如何?只是老夫这屋子里头药味太弄,就怕熏到殿下。” 郑淼赶忙点头道:“那是自然。小侄离京时候,父皇嘱咐了一大篇话,要对叔王说呢!” 郑贵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请进吧!” 这处别墅乃是藩王私邸,若非藩王邀请,即便是一品大员、皇亲国戚也是不能入内的。一旁扶着郑贵的尉迟霁明说起来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又是女孩子家,当然不能入内,只好松开手,任凭岭南王一步一摇地跨进房门。 没了尉迟霁明这样的武林高手在旁,冷静沉稳如郑淼也不觉有些心虚,可他皇命在身不能示弱,只好硬着头皮往屋内走去。 秋仪之却怕屋子里头有些什么机关埋伏,连忙朝尉迟霁明和赵成孝使了个眼色,便握了握手中西域宝刀,跟着闯进屋去。 却见岭南王这间屋子面积颇大,陈设却极为简单,除靠墙摆放了一张凉榻之外,便只有两张交椅和其他几样简易家具,让偌大一间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 岭南王郑贵在他二儿子郑谕搀扶之下,在凉榻上半躺下来,却见除了三个郑氏子弟之外,又进来一个生人,便道:“你是何人?现在是我们几个至亲说话,你怎敢进来?难道三殿下没教过你礼数吗?”语气颇为生硬强悍。 秋仪之头回同岭南王说话,便被他一顿指摘,倒激起了他心中一股傲气,于是拱手作揖道:“在下秋仪之,一向……” 郑淼是素知秋仪之这个义弟禀性的,知道他向来欺硬怕软,就怕他犯起性子来得罪了岭南王闹得大家下不来台,便赶紧接过话头:“他是父皇的螟蛉之子,同我兄弟几人向来是平起平坐的,与皇上说话还比我们我几个亲儿子更随便些呢!若是叔王觉得不便,请他暂时回避一下也是可以的。” 郑淼这几句话绵里藏针——一则介绍了秋仪之的身份,二则说明他在皇帝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郑贵听了,揣度着自己的藩王身份就算再尊贵,也比不上皇帝,便也不好再往外赶人,却道:“原来这位就是皇兄认下的义子,久仰了!” 秋仪之又拱了拱手:“在下黄口孺子,岭南王爷这样说,岂不让在下无地自容?”意思虽然客气,语气却毫不示弱。 “哪里哪里……”郑贵一边说,一边半躺下来,“义殿下一表人才,后生可畏,早已是声明远播。你在山阴县当个小小县令,先是扳倒了老刺史殷承良,又是练兵平定倭寇,这样的赫赫声名,就是我这穷乡僻壤里的小小藩王,也是震耳欲聋呢!只可惜我这小屋子里头只有两张座位,怕是没有义殿下坐的地方呢!” 秋仪之又要反驳,却见身旁的郑淼用力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只好噤声不语,却听郑淼说到:“我这个兄弟确实有些本事,就连父皇那边也是常常夸奖,要我们几个兄弟好好向他学呢。哦,叔王说了这么多话,怕是累了吧,要不要叫外边人送碗参汤进来?” 郑淼一边说,一边拿起软塌上搁着的一个软垫,亲自动手塞在郑贵肩膀底下。 郑贵听郑淼说话客气,行动举止又十分得体,刚调起来的火立即就被浇灭了大半,叹口气道:“老夫一辈子不肯落于人后,没想到老来身体不济,居然落到如此下场,真让侄儿见笑了。” 郑淼笑道:“叔王这话说偏了。人生在世,谁还没能有个大病小灾的?我看叔父健硕得很,不过偶有小疾罢了,只要悉心调养,定会痊愈如常。” 郑贵闻言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不行了,大不如前了!”见郑淼还是站着说话,便道,“三殿下怎么还站着?郑谕,还不给你三哥看座?”却故意漏过秋仪之不提。 其实秋仪之觉得自己站着更加方便,便手按宝刀护郑淼身后,又听岭南王郑贵说道:“内子同老夫相伴三十多年,身体一向尚好,年后突然逝世,老夫突遭打击,这才一病不起……” 岭南王次子郑谕好不容易才奉命将一把椅子搬到郑淼身侧,喘着粗气接话道:“母亲大人虽不是我的生母,却有养育之情,听到这样噩耗,也是有如五雷轰顶一般呢!” 郑贵却将郑谕说了一半的话打断道:“老夫同三殿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给我坐在一边,不要讲话。” 郑谕吃了个瘪,赶紧闭住嘴巴,摇头晃脑搬来交椅,坐在父亲的凉榻旁边,低着头不敢再多讲半个字。 郑淼见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便深究,只说道:“叔王年轻时候也是千军万马丛中纵横驰骋的人物,身体底子必然是极好的,只好悉心将养,必然立即痊愈。” “那就多蒙贤侄吉言了!”郑贵说道,“却不知圣上龙体如何?” 郑淼离京之前,父皇郑荣正感风寒,虽不是重病没有什么无大碍,却是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因此虽没停了批阅奏章,却已是好几天没有上朝了。 然而皇帝郑荣的身体,乃是皇朝中枢第一机密事情,是决不能在郑贵面前提起的。于是郑淼略加思索,拱拱手说道:“国务繁巨,皇上又是事必躬亲之人,常常说自己若不是年轻时候炼出一副好身板,非被拖垮、拖病了不可。说到这里,父皇就常常责备我们几个儿子不成器,不能替君父分忧。又感慨身边没有得力可靠的帮手。每当听到此处,我们三个兄弟真想打个地洞钻到地里去呢。” 郑贵挪动了一下身子:“皇上跟前也算是人才济济了。几位侄儿先不提,他跟前的宰相钟离匡、元帅戴鸾翔,也都是有独当一面的人物。就是我那位三哥,虽然不问朝廷政局,却是有真才实学的人物,皇兄能请他出山辅佐,想必也能派上大用场。” 郑淼立即接口道:“其实河洛王爷已在帮着父皇办事了。他虽然没有领衔哪项具体事务,可也常在士林之中替朝廷走动,为朝廷笼络士子之心出了大力了呢!” 郑贵听了有些惊讶:他对自己这个三哥河洛王郑华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虽然贵为皇亲,也确实身负大才,却不愿抛头露面参与朝廷政务,又加上读书读多了沾染上些书生意气,就更是软硬不吃——他这样的脾气,就连当年先帝在时也拿他没办法,若他肯出山为朝廷办事,想必是心悦诚服,甘心情愿为当朝皇帝郑荣效力了。 想到这里,郑贵心中泛起一股酸意来,却不愿表露,只说了句:“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却听郑淼又道:“可是皇上却说他现在是文韬有余、武略不足,虽得河洛王爷的辅佐,却依旧是美中不足。” 郑贵闻言,不由将眉头紧紧皱起,蠕动了一下身子,说道:“这话老夫就听不太懂了。皇上是我的亲哥哥,他有多少本事,老夫最清楚不过的了。皇上本就是带兵打仗的皇子出身,替朝廷戍守幽燕苦寒之地十余年,不单没有让北虏南下半步,反北拓百里之地,这样的武功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就说几年前,皇上……皇上讨逆之役也是大获全胜,可谓宝刀不老。又怎么谈得上武略不足呢?” 郑淼等的就是这话,便赶紧接过话茬:“叔王这话就说到关节上了。方才叔王说过,皇上登极之前,乃是替朝廷戍守北疆的幽燕王,自他老人家承袭社稷以后,北方难免空虚。离京时候父皇对我说了,现在幽燕道虽由我三哥暂时镇守。然而父皇评价我三哥,说他并非统御之才,只能勉强维持,绝没有开疆辟土的才干。因此——”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2 捋过虎须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故意拖长了语调买个关子,引得岭南王郑贵不由自主探出身子问道:“因此什么?” “因此父皇叫我向叔王询问一声,有没有心思挪动一下,去替朝廷去北边镇守?非但兵丁不削减半个,封地不缩小一亩,朝廷还要另外出钱增兵添地,让叔王施展拳脚呢!”郑淼答道。 郑贵闻言,心中却是一紧,心里又在紧锣密鼓地盘算:郑荣自己就是起兵篡位的藩王,登极之后第一件要办的事情就是撤消岭南王府,只是朝中一场大战伤了元气这才一时半刻之间不便动手,而岭南王府这一两年间也不忘了整军备战,为的就是朝廷强行撤藩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 “可是皇帝想要让我去镇守幽燕道是什么意思呢?”郑贵暗揣:“朝廷之所以一时没有大举撤藩,一半原因在于岭南王府兵强马壮并非土鸡瓦狗,另一半原因则是岭南道地处偏远南方烟瘴之地不便用兵。若是自己轻离此处,那便如无根之木,只好任由他人砍伐了。” 郑贵正思量之间,却听郑淼又说道:“父皇这番安排乃是统领全局之言,洞悉天机却有些忽略人情。小侄不孝,当场便说,岭南王爷镇守南疆十几年,已是筋疲力尽了,若再派去幽燕苦寒之地,未免太为难他了。” 郑贵屏息听郑淼说话,却不知他这所谓“劝谏”之语有何深意,只是抬眼望着这个面目清朗的侄子,听他继续说道:“父皇当时就说,现在乃是朝廷用人之际,岭南王公忠体国,必然能够体谅朝廷难处。” 郑淼这顶高帽子扣过来,郑贵躲也不是、接也不是,咬咬牙说道:“可惜老夫是心有余而力不及啊,贤侄看看老夫现在这身子,怕是带不动兵、打不了仗了!” “嗳~叔王这就过谦了。我父皇快五十岁的人了,还一直惦记着三两年之后御驾亲征、北击突厥呢!”郑淼说道,“记得叔王您还比父皇年轻了几岁,正是春秋鼎盛时候,现在不过是偶有微恙,又哪里谈得上一个‘老’字呢?” “贤侄怎么老拿皇兄同我相提并论?老夫可没有皇兄那样的好身板,年轻时候又纵情声色,怕是不堪驱驰了吧。”郑贵又将话推了回去。 郑淼故作沉思道:“既然叔王不愿提兵镇守幽燕道……那也无妨。由您坐镇京师,提点兵部事务。将戴元帅替换出来,由他去北疆带兵,我看也是满合适的。就是这样法子,怕是违了圣意,父皇恐怕还不同意呢。不过不要紧,我们兄弟几个定会在父皇面前力谏,定不会让叔王失望的。” 紧紧站在郑淼身后的秋仪之,听到这里已是哑然失笑,不禁万分佩服自己这个三哥居然这样聪明,几句话便将岭南王逼到了死地。他又抬眼看看半躺在凉榻上的岭南王,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想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显得十分尴尬。 良久,郑贵才道:“今日我们叔侄初次见面,不叙家常,怎么又谈起国事来了?老夫病体未愈,这样国家大事一时也无法决策,不如改日再谈吧?” 郑淼听郑贵这是送客的话,便赶忙说道:“这件事情迟早是要办理的。现在圣旨未到,小侄不过是给叔王提个醒罢了,还请叔王能够早作打算。” 郑贵尚未回答,他的二儿子郑谕却已沉不住气了,不顾父王要他噤声不语的吩咐起身说道:“我父王替朝廷镇守南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对不起朝廷过,朝廷为何要步步紧逼,非要撤藩不可呢?” 方才郑淼和郑贵你来我往说的其实就是“撤藩”二字,可这两人都是聪明人,都没有将这两个字摆到台面上来讲,偏偏被这个二百五郑谕扯明了,让这暗自较劲的叔侄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却听郑谕又说道:“岭南道是什么样的情况,三殿下一路上来也是有些体会了。若没有我父王坐镇弹压,怕是立即就要反将起来了,恐怕到时候朝廷难以收拾……” “二王子这两句什么意思?我怎么竟没听懂呢?”郑淼立即答道,“一来不过是想请岭南王爷出山辅佐朝政,岭南王府还是岭南王府,哪里谈得上撤藩二字呢?二来朝廷对岭南道自有新政,我一路上同二王子也探讨过了,也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似乎也并一定就会激反了岭南道,不是吗?” 郑谕被郑淼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怔在原地,愣是连其中任何一个都回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张口结舌。 岭南王郑贵看了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咳嗽了一声,埋怨道:“叫你不要说话,叫你不要说话。贻笑大方也就算了,要不是三殿下宽宏大量,回京定你个谋逆大罪,看你怎么办!” 郑淼忙摆摆手道:“这不过是我同二王子随口探讨探讨,叔王多虑了。” 郑贵似乎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还请三殿下多担待了。老夫病体沉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已经疲乏了。怕是晚上也不能起床下地为三殿下接风洗尘了,就由郑谕代老夫向三殿下多敬几杯酒吧。” 这等于是下了逐客令了。 不过郑淼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拱了拱手:“不打紧的,我们都是至亲,若非生在天家,都是要常来常往的,哪里来这么多讲究?既然叔王劳乏了,那就尽管休息,其他事情,我同二王子商议一下就行了。” 说罢,郑淼又向郑贵行了个礼,极潇洒地一转身,便出了小屋。秋仪之跟在郑淼身后,偷眼看了一眼岭南王郑贵脸上难以名状的神情,也赶紧作礼告辞了。 推门出去,秋仪之却见赵成孝领着手下两百多号人马,在小屋一侧整整齐齐列成一拍,一个个昂首挺胸,目视前方;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也是一队排列得齐齐整整的岭南军队,其中将士也同样昂首挺胸,双眼直视着对手。 这两群人互相较劲却又一言不发,仿佛两只公鸡决斗之前的相互试探,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郑淼见到这样奇怪的场面,既是好笑,又是感慨,拉过伸手的秋仪之道:“贤弟果然带得一手好兵,这样的人马,没给我们幽燕王府丢脸!” 他又见郑谕从屋内出来,便招呼道:“谕兄,我军劳师远来,都已疲乏了,眼前这篇场地甚是宽阔,不如就让我等在此处扎营休整如何?” 郑谕又是一愣,这座石头城乃是岭南王府的垓心要害,自己的父王就在旁边的别墅之中居住,对手在此扎营无异于卧榻之侧有豺狼安睡,岂是能够轻易答应的。 然而他心中别有想法,为难地思索了好一番功夫,这才蹙眉道:“这件事情我不敢自专,要不先去请示一下父王,再来回复三殿下如何?” 说罢,郑谕一转身,便又回屋去了。 过了没多久郑谕便从房中出来,脸上带着笑,说道:“父王答应了,就请三殿下在城内驻跸。就是城中营房不多,帐篷等物还请三殿下自理。” 郑淼没想到郑贵答应得这样爽快,便也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郑谕又道:“还有就是我母亲新丧,大孝未除,父王身体也欠安。还请这些御林仪仗居住时候不要喧哗,以免失礼。” 这些嘱咐也都合情合理,郑淼沉思了一下,也想不出半点反对之处,便欣然道:“那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有做得不妥的,还请谕兄指教批评。” 就这样,郑淼、秋仪之及旗下两百余人,居然就这样在龙潭虎穴之中驻扎下来。 夜里,郑谕奉了郑贵之命,摆下筵席,宴请郑淼,为他接风洗尘。 郑淼同他话不投机、人不投缘,吃酒自然也没有兴致,草草吃了个半饱,便告辞回营休息了。 郑淼见赵成孝安排的营盘错落有致、井然有序,心中不禁十分佩服,沿着由一座座帐篷隔阻出来的小道往自己的众军大帐走去,却见旁边一座稍小的帐篷里头透出火光来,又听其中似乎有人正在窃窃私语。 郑淼知道这是自己的义兄弟秋仪之的帐篷,便挑帘进去,见秋仪之果然和林叔寒两人正围在帐篷正当中一个炭盆旁边,一人手里握着一个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大腿,吃得满头大汗。 于是郑淼笑道:“好你们两个,送我去吃那味如嚼蜡的筵席,自己却在这边大快朵颐,未免太不讲情分了吧?” 林叔寒此刻也空手抓着烤肉,笑着回答道:“三殿下是皇子,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怎么同我们相提并论起来?我和秋大人,一个小草民、一个芝麻官,凭什么吃他这筵席?只好吃吃这山野天赐之物,也算是聊以充饥了。” 郑淼同林叔寒相处得久了,同他说话已是十分随意,便咧嘴一笑,坐在林叔寒和郑淼之间,说道:“这样天然野趣,才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看林先生也吃得这么高兴,想必一定是人间美味了。” 林叔寒道:“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圣人讲究克己复礼,七情六欲都要克制,偏偏留了口食之欲这一条口子,我等怎能不体谅至圣先师这一番苦心呢?” 郑淼一边听林叔寒引经据典,一边也捡起炭盆旁的一只状似飞禽翅膀的肉嚼了一口,啧啧称赞道:“果然美味!果然美味!” 他将这只翅膀吃了,腹中饥饿已然缓解,又挑了一块稍小些的肉,一面品尝,一面说道:“林先生那位红颜知己吴若非姑娘的手艺,我也是见识过的。这几块烤肉虽然好吃,比之吴姑娘的菜肴还是差了不少的。看林先生这样高兴,怕不在这几块肉上吧?” 林叔寒点点头,说道:“三殿下目光如炬,果然高明。方才学生还在同秋大人一同议论夸赞三殿下呢!”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3 虎狼之策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听了一愣,又笑道:“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又有什么好夸赞的呢?” 却听秋仪之说道:“三哥就不要再谦逊了吧。别的不说,就说我们现在,不但深入虎穴,而且捋过虎须,现在更睡在老虎旁边,这样的胆识胆量……皇上总是说我胆大包天,我看跟三哥比起来,算是谨慎小心的了。” 郑淼听了这番夸奖,也是颇为得意,莞尔一笑道:“我等深入岭南道腹地,在别人肚子里头做文章,横竖也在对手掌握之中。与其瞻前顾后还是为对手所制,还不如索性杵在他眼前,让他难受难受。万一对面动起手来,我们就是再无还手之力,也要往他眼睛里头啐上一口。” “说得好!”林叔寒不禁赞叹道,“不管三殿下此举有意无意,已让我们占尽了先机!” 郑淼听了却有些疑惑,问道:“林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叔寒知道郑淼不是笨人,便正色道:“学生请问三殿下,此行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所为何事?” “为了传旨,顺带查探岭南军情。” “那以传旨的名义,探查军情,又是所为何事?” 身处敌军丛中,让郑淼下意识地抬头四下张望了一番,说道:“为了撤藩。” “没错。就是为了撤藩!”林叔寒说道,“眼下,就有一条妙计,能让皇上这件魂牵梦萦的大事,一举成功,不知三殿下愿不愿意试上一试?” 郑淼顿时大惊,刚想问林叔寒是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可见林叔寒脸上那被火光映射得确定无疑的严肃表情,便改口道:“我知道先生腹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我们现在手下拢共才两百多人,其中还有二十七个不管用的仪仗。岭南王明面上就有军兵三十万,我们这些人好像在海里撒了一捧土,能有什么用?” “那也要看这捧土撒在哪里。若是撒到海眼里头,说不定还真把江河湖海的循环堵塞了呢!”林叔寒说道。 郑淼翻转着将自己手中的熟肉看了一遍又一遍,总也猜不出这个足智多谋、名满天下的“半松先生”话中深意,便道:“先生就不必卖关子了,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好了。” 林叔寒闻言,从铺在地面上的凉席上爬起,在帐篷之中踱了一圈,又取过自己那柄折扇,将几只围绕在自己耳旁的蚊虫驱赶了几下,觉得浑身适意,这才说道:“学生不才,正有一条计谋献予三殿下,若实施得当,那岭南王府便旦夕可撤,皇上心头这件大事也迎刃而解了。” 若是寻常人等这样说,郑淼毫无疑问会以为他在胡吹海螺,可林叔寒却是身负大才的人,既然说出了这样的大话,那自然有他的理由。于是郑淼向林叔寒拱了拱手:“先生有何妙计,还望不吝赐教。” “也谈不上什么妙计,不过是想从岭南王爷身上做些文章罢了。”林叔寒淡淡地说道。 林叔寒这话说得虽然平淡,郑淼耳中听来却似晴天霹雳一般,赶忙压低了嗓音:“林先生的意思,可是要派人挟持或是刺杀岭南王爷?” 林叔寒一笑道:“三殿下果然聪睿,学生正是这个意思。”却再不说话。 郑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此计未免太险,我们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一招不慎失了手,便再无回寰余地。我等冒险丧命倒也罢了,就怕连累了父皇、朝廷也不得不立即兴兵同岭南王府决战,那可就要打乱撤藩部署,可就得不偿失了。” 郑淼见自己的话说得十分严重,林叔寒却依旧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微笑着看着自己,只好转而问秋仪之道:“不知贤弟有何高见?” 秋仪之笑道:“我能有什么见解?不过三哥要是采纳了林先生的主意,小弟定当鼎力相助。” 这话虽未明说,然而话中涵义却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又听林叔寒说道:“学生这计听来虽然惊险无比,但是只要小心办理,其实却是稳若泰山……” 郑淼越听越是疑惑,打断林叔寒的话道:“现在我们就在岭南王的眼皮子底下,光这石头城里的岭南军就比我们多了十倍不止,城外更不知部署了多少人马。林先生这‘稳若泰山’四个字不知从何谈起?” 林叔寒摇着折扇说道:“岭南王此人学生素有耳闻。虽然用兵作战算是一员名将,运营岭南一道也颇有政绩。可是此人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胸中谋划虽多却又缺乏决断。三殿下不妨想想,岭南王让我们这两百精兵在他眼皮底下安营扎寨,可谓有胆有识了吧?可是真的要他现在就动手除掉我们,怕他还未必下得了这个决心呢。” 林叔寒顿了顿,又说道:“请恕学生狂悖。当年神宗皇帝在时,岭南王也曾有过夺嫡之心,神宗似也颇青睐于他。可是他即便手握重兵,却始终瞻前顾后,既不敢像当今圣上那样提兵远征积攒人望,又不敢乘朝中空虚起兵发难。最后皇帝一声令下,命他来此岭南蛮荒之地,他也就只能收拾行囊来此处看门。就是去年讨逆之役如火如荼之时,他若是孤注一掷提兵背上,虽然未必能够成就大业,至少也能拼个划江而治、南北对峙的局面,可他却如缩头乌龟一般死守在岭南道不出来,今日便只好静候皇上着手撤藩了。” 林叔寒这慢条斯理却又严丝合缝的推理让郑淼听了都不住点头称是,又道:“就算岭南王略微犹豫踟蹰一些,不过是能保证我们能从岭南道全身而退罢了,离开一举撤藩还远得很呢!” “既然有患得患失的主子,便没有英明果断的臣下。”林叔寒说道,“向三殿下、秋大人这样智勇双全的人,便也只有皇上这样英明睿智的人才能培育出来。学生料定,一旦岭南王出事,岭南道必然就会六神无主,离朝廷撤藩成功也就不远了。” 郑淼道:“以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这就在此处杀了岭南王么?”说得连自己都是一笑。 不料林叔寒却是一脸严肃,答道:“眼下的局势,这就将岭南王杀了,留一个乱乱哄哄的岭南道,留给朝廷慢慢处置也不算是不可收拾。只是现在天下初定,人心思静,再大肆用兵恐怕有违天理。因此将岭南王杀了,也算也不算是一条馊主意,也不是万全之策。” 郑淼听了一惊,真没想到眼前这个文弱书生,居然胸怀刀兵,竟有些害怕。可他见林叔寒话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知道他是在卖关子,便笑盈盈地看着他:“想必林先生必然是有万全之策在胸了?” 林叔寒笑道:“那是自然。要出主意,便是万无一失之策,否则那种半吊子的主意说出来,岂不是害了自己人?” 林叔寒又绕帐篷走了半圈,说道:“以学生愚见,与其杀了岭南王爷,不如将他劫持住,押送到京城里去。到时候让岭南王签字画押,主动请求撤藩,那还不是举手之劳么?” 郑淼听林叔寒的“万全之策”并不是将郑贵立刻杀死,心中稍定,却又蹙眉道:“林先生这主意虽好,可惜执行起来太难。林先生不如出去看看,我们两百多人在对手重重围困之下,自保尚且不及,又哪有余力去对付别人呢?更何况林先生方才也说了,岭南王爷办事极为谨慎小心,他既敢留我们在城内过夜,必然也就有了十分准备,我等即便下手,又岂能轻易成功?” 林叔寒笑了一笑:“岭南王千算万算,偏偏就漏算了一人。” “是谁?”郑淼追问道。 “是尉迟霁明。”回答的却是一旁的秋仪之。 林叔寒也道:“没错。就是尉迟霁明。这小姑娘人虽然不起眼,然而武艺高强,特别是轻功独步天下,更在其父之上。若是由其乘夜潜入岭南王屋中,将其一举拿下,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郑淼思量了一下,说道:“就算岭南王被尉迟霁明轻易制服,就算这边人马投鼠忌器,让我等出得城去。可是此处距离京城洛阳千山外水,光是岭南道这崇山峻岭之间的小路就极难行走,万一当中出了什么岔子,可就麻烦了。” 林叔寒笑道:“这就请三殿下尽管放心好了。这岭南道里有我们的内线,只要能够顺利拿住岭南王爷,这人就会替我们稳住岭南道,说不定还会派兵礼送我们出境呢!” “什么!”郑淼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贤弟居然这样神通广大,来到岭南道这才几天已经布下耳目内线了?似乎此人来头还不小,竟然能有统领岭南全道的本事。” “这人三哥也认识。不是别人,就是二王子郑谕。”秋仪之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地暗笑。 郑淼更加吃惊:“郑谕是堂堂岭南王二王子,贤弟想要联同他一起来对付岭南王,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哈哈哈。”林叔寒忽然笑起来,“这位二王子的心思,怕是三殿下未必能够猜出来呢。且听学生为三殿下慢慢道来。” 林叔寒伸出舌头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舌头:“请三殿下想想,岭南王府若是并不撤除,还要传至二代,不知现在是他膝下哪位王子继位?” 郑淼沉思了一下:“记得岭南王爷膝下子嗣单薄得很,除了眼下这个二王子郑谕之外,就只有长子郑诺了。这两人之间,要说谁能继承岭南王的王位么,其实说来也没有什么悬念,不就是长子郑诺么?” “怎么就没有悬念了?还请殿下指教。”林叔寒微笑着说道。 郑淼当然清楚以林叔寒的见识,这点小小原因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郑淼经过这几天同林叔寒的想处,也知道这位“半松先生”就有这爱卖关子的老毛病,便顺着他的意思“解释”道:“一来么郑诺是长子是嫡出、郑谕是次子是庶出,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理所应当是郑诺继位。”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4 出了天大的事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么二来呢?”林叔寒听郑诺停了一下便问道。 “二来朝廷当初选郑诺进京读书,名义上就是为岭南王府培育继承人,藩王继位是要朝廷确认的,朝廷既有了这说法,岭南王便也不好随意违背。三来郑诺同我也有些接触,才干学识都在郑谕之上。因此来说,于情于理、选贤选长,都应是长子郑诺继位。” “那二王子郑谕想要取而代之,又有什么办法呢?”林叔寒又问道。 以郑淼皇三殿下的身份,这种问题当然是他不能回答的,沉着脸半天依旧没说出口。 林叔寒看了看郑淼尴尬的表情,便又笑道:“殿下身份不同,虽然知道却未便出口。不知秋大人肯赐教予我么?” 秋仪之看了一眼林叔寒,心想:“虽然皇帝不止一次流露过废长立幼,立三哥郑淼为太子的念头;然而当今皇上得位不正,便更加讲究道统,未必就肯下这个决心。因此,自己若是在这里胡言乱语,实在是一件有弊无利的事情。” 于是秋仪之抿嘴苦笑了一下,也摇着头默不作声。 却听林叔寒大笑道:“两位都是贵人,自然不能信口胡说。看来只有我这不名一文的寒生狂儒才能畅所欲言了吧。只是这话说往小了说不过是聊为谈资,往大了说则是一条谋逆大罪。还请两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不要告发寒生可好?” 郑淼和秋仪之对视了一眼,又同时扭头朝林叔寒看看,用力点了点头。 林叔寒又是莞尔一笑,将话转入正题:“若是二王子郑谕想要继位,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个,是要朝廷舍去世子郑诺不要,改而支持他继承岭南王的爵位,有了这根鸡毛当令箭,他才能名正言顺统领岭南道这些骄兵悍将。” “这第二个条件么……”林叔寒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见郑淼和秋仪之继续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这才接着说道,“这第二个条件,就是要岭南王府继续存续下去。” 秋仪之和郑淼听了都是一愣,心想:这不是废话么,郑谕想要继承的是岭南王的王位,若是岭南王府都不在了,他又去继承什么呢? 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朝廷正在密谋撤藩,胜负虽在两可之间,然而以一隅抵全国,岭南王府再怎么样都是劣势,或许期年之后撤藩大事确定,郑谕真的就无王位可承了。 意识到这点,秋仪之和郑淼已然恍然大悟:若是岭南王郑贵被“请”到京城洛阳里去,那世子郑诺远在千里之外,能够统领岭南王府的除了他便再无第二个人——这种情况下面,只要自己答应臣服于朝廷,或者逐步推行撤藩措施,再在三殿下面前说说好话,那朝廷多半会让他承袭岭南王的王位。 却听林叔寒果然说道:“想要满足这两项条件,仅凭一个志不大才更疏的郑谕无异于难如登天,可是在两位人杰手里,却并非遥不可及之事,不知两位是否有意帮他一帮呢?” 话说到这里,林叔寒谋划的计策已全盘托出,那就是—— 只要郑淼下定决心,先派尉迟霁明潜入岭南王郑贵的私邸,伺机将他制住,再发暗号呼唤在城中的两百精兵,由其倾巢而出控制住局面,换来同二王子郑谕交易商谈的时间和机会,说服郑谕暂时将岭南王府稳定住,便能顺势押解岭南王郑贵返京城。只要安然离开岭南道,那到时岭南王是杀是剐,全凭皇帝的心意,撤藩大计便已成功了大半。而坐镇岭南道的郑谕,无论人望才干都远逊乃父,压制住这些老臣宿将都嫌勉强,又谈何对抗朝廷?此时朝廷再施加些压力,岭南道便能不攻自破了。 郑淼思前想后:林叔寒这计策险则险矣,然而只要小心实施,未必就没有成功的机会。可是这里头的风险依旧十分大,只要一招不慎,就会给岭南王起兵反叛的口实,并且堂堂皇帝儿子为敌手所擒,那朝廷、皇家的脸面也算丢尽了。 林叔寒是个谋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乃是他的职责,郑淼却是要拍板负责的人,对于这样冒险的行动,他不能不审慎再审慎。 就这样,郑淼将手中那块熟肉放在炭火之上烘烤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将这块肉烤得起火发臭,终于抬头说道:“这件事情太大了,我不能自专。况且只要我等安然回去,将岭南道的虚实报予父皇,那便已是大功一件了。” 秋仪之知道他这位三哥办事想来谨慎小心,没有七成以上成功的把握,是断然不会冒险的,更何况像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了。 于是秋仪之也不再劝他,笑道:“也难怪三哥了,这样通天的大事,就连小弟这样胆大包天之人,也不敢轻易决定。不过,我已派了尉迟霁明到岭南王私邸旁边探听一下消息,也是不要紧的吧?” 郑淼听了一惊,生怕被秋仪之派出去的这个小姑娘露出马脚,给岭南王府的人抓住,却又想尉迟霁明轻功尚在其父之上,怕是普天之下也没人能够发现她的行踪吧…… 郑淼正待说话,却见帐篷帘子一抖,从帘后闪身进来一个小巧的身影,定睛看去,正是方才提起的尉迟霁明。 秋仪之见尉迟霁明进来得甚是慌张,便玩笑道:“霁明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头尽说出入皇宫也是稀松平常之事,怎么跑到一个藩王身旁探听消息,就惊惶成这个样子?” 尉迟霁明却好似没有听见秋仪之说的话一般,呆若木鸡站在炭盆旁边,脸颊两边留下的汗水竟已汇成两道小溪。 秋仪之将尉迟霁明这样失魂落魄,料想她必然是探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赶忙提高了声音:“霁明,你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快告诉我们,别吓着你小叔叔。” 尉迟霁明扭过头用魂不守舍的眼神看着秋仪之,幽幽说道:“我看见了,那天船上那个黑衣女人,就在岭南王的屋子里。” “哪天?哪条船上?哪个女人?”秋仪之眼睛瞪得好似两枚大铜钱,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尉迟霁明的回答却好似从深渊里传出来的一般:“就是那天在燕子矶码头,天尊教主那条船上,那个我尉迟家的老姑奶奶。就是她,就是她在岭南王屋里头。” “什么!”秋仪之几乎失声惊叫起来,“那天她不是跟那条船一同沉到长江底下去了么?我们后来不是还捞起了他,还有天尊教主温鸿辉的尸体么?她怎么就死而复生了呢?” 却听尉迟霁明叹口气:“这位姑奶奶武功深不可测,‘铁头蛟’、‘扬子鳄’两个人,凭什么取她性命?那天情势混乱,抓一个身材相近的女人,换上衣服替自己淹死在河里……以这位老姑奶奶的本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吧……” “慢……慢……慢……”秋仪之打断了尉迟霁明的猜测,“既然这女人活了,那么说天尊教主也未必就真的死了?” 又听尉迟霁明说道:“哦,屋子里还有一个男人,看身材神态似乎就是那天船里的天尊教主。我看见那老姑奶奶,就怕被她识破身份,就赶紧就回来了,看得也不是十分真切……” 尉迟霁明这话说得虽然颇有余地,秋仪之心中却已十分确定:那天尊教主温鸿辉活在人间,没有死在长江水里——而几日之后从河里捞出来的人,必然就是温鸿辉长久以来准备替死的替身,想必何人此人身材相貌都同温鸿辉本人十分相似,在水里泡了几天,居然连亲妹妹都骗了过去。 一旁的林叔寒听了这只言片语,也惊讶得长大了嘴巴。 郑淼虽不知详情,却也猜出其中必有大的变故,赶紧问道:“贤弟,是不是岭南王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对!出了天大的大事了!”秋仪之一边说,一边将郑淼拉到跟前,说道,“天尊教主温鸿辉去年溺水身亡,这件事情三哥记得吗?” 郑淼蹙眉道:“记得。天尊教的事情是父皇和钟离师傅亲自过问的,我虽在中枢帮办政务,知道得却也不是特别详细,只记得他是被贤弟逼得溺毙在南京城外燕子矶码头旁边,当时父皇还高兴得夸了贤弟好几句呢……” 秋仪之长叹一声:“唉!怕是小弟辜负了圣望了!这天尊教主没死!更是同岭南王勾结在一起了!现在就在这里,就在岭南王的偏殿之中!” “什么!”郑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贤弟办事虽然大开大合,却从没有失手过,这个天尊教主居然有这样的本事,能瞒天过海骗过兄弟的耳目?” 秋仪之忙道:“都怪小弟一时好大喜功、疏忽大意,待日后再像父皇当面请罪。可是现在这向来同朝廷作对的天尊教主,同素有反心的岭南王爷勾结到一起,能有什么好事?想必天下必有异变,我们现正在旋涡中心,不能不有所动作。” 郑淼点点头,刚要说话,却听秋仪之继续说道:“现在情势晦暗不明,请三哥立即离开此处!”他虽用了一个“请”字,可是语气却异常坚定,丝毫不容驳斥商量。 若是寻常人等,无不会被秋仪之这样的口气神态折服,后将军白文波、江南道刺史殷承良、天尊教主温鸿辉、伪帝郑爻等等等等了不起的人物,无不例外。 可是郑淼却摇了摇头:“贤弟这是看不起我么?这样的情形,愚兄岂能只留贤弟一人在这里?若是愚兄苟且跑了回去,贤弟却身陷敌境,那愚兄今后就又再无颜面存于世上。” 秋仪之听了,心中一阵感动,连忙压抑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三哥是何等身份,若是被岭南王抓住,朝廷丢脸不说,今后大举平叛起来,皇上也难免不投鼠忌器,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5 不得不行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一抬手,打断了秋仪之的话:“不妥,这事不要再说,愚兄心意已定,要走我们一起走,要留就一起留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即便愚兄为敌手所擒,也会立即引刀自刎,让岭南这些蛮夷看看我老幽燕军的骨气!” 秋仪之被郑淼这话说得热血沸腾,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大步走到帐篷口,招呼道:“王老五何在?王老五何在?”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答应:“我就在这里,大人有何吩咐。”话未说完,便见王老五快步跑到一旁,向秋仪之行了个礼,又道,“不知这大半夜的,大人叫我过来做什么事……” 秋仪之知道他话多,忙止住他:“你不要多说,就在这里候着,我有事教你去做。” 说着,秋仪之又回帐篷里头,取过现成的笔墨,写道:禀圣上,现查明天尊教主温鸿辉未死且同岭南王勾连一道,恐岭南事变在即,望圣上这就调集天下兵马,防备岭南王作乱,此事通天彻地,还望皇上不能等闲视之。 写完,秋仪之看了一遍,便在下面署下了自己的名字,又递给了郑淼。 郑淼接过这份便条,见上头语气十分急迫,颇有几分不恭,说道:“这封书信语气似乎太过了些,不过现在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就这样送到京城里头就好。”说着便取过秋仪之手中的笔,在他的名字之前,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秋仪之见状,又从郑淼手中接过字条,用力将墨迹吹干,小心折叠封装好了,这才说道:“王老五,你进来吧。” 帐篷外的王老五答应一声,挑帘进来,刚要行礼,却听秋仪之说道:“不用虚礼了。你不要说话,仔细听我吩咐就好。” 说着,秋仪之将手中新密封好的熟悉扬了一扬:“这封信事关重大,天下安危和平就在这里头装着。我之前叫你送过多少信件,加起来都没这封信重要,你懂不懂?” 王老五看了看秋仪之手中平平无奇的马粪纸糊成的信封,又看了看秋仪之无比严肃紧张的神情,用心点了点头。 秋仪之见状又道:“还是老规矩,这封信必须亲手交到钟离宰相手中,旁的人别说看了,连碰都不能碰,懂了吗?” 王老五又点了点头。 秋仪之这才松了口气:“你小子跑得甚快,在这山林小道之中,我那匹汗血宝马都跑不过你。你要千万小心,路上不要节外生枝,不要与人废话,星夜兼程,必须第一时间赶到京城办差。” 说到此处,秋仪之忽然想起或许这就是同王老五的诀别,不禁有些伤感,鼻子一酸,带了几分哭腔道:“到了京城以后,一切都要听钟离宰相的吩咐,不要轻举妄动,知道了吗?” 王老五再次点头答应。 却听一旁的郑淼上前半步说道:“这次事关重大,不能有半点闪失。你王老五是出了名的飞毛腿,又是你家秋大人点名信得过的人,我没有别的话说,就问你一句:岭南道道路崎岖复杂,你不会迷路吗?” 王老五答道:“小的从小就认路,走过一遍就不会忘记,三殿下尽管放心好了。不过这封信既然要紧——记得赵哥沿途画了地形图册,我问他讨一本,随时翻看,大约也就可以了。” “好!我义弟手下果然藏龙卧虎,哪怕一个跑腿之人也堪称人才!”郑淼赞道,“本殿下没什么好赏你的,这块玉牌你拿着,如果到京城里头若是找不到钟离宰相,那就凭着这块牌子,直闯皇宫去找皇上,皇城之内见了这块玉牌,绝对没人胆敢阻拦!” 说罢,郑淼从怀中掏出一块用明黄色丝带系住的温润玉牌,递到王老五眼前。 王老五见这块小孩巴掌大小的玉牌之上,清清楚楚雕刻了好几条巨龙,正在祥云之间吞云吐雾,一看就是皇家之物、价值连城,竟有些不敢去接。 身旁的秋仪之说道:“这是三殿下的赏赐,你就拿着吧。此物乃是皇家信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声张,更不能拿着它招摇过市。” 王老五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几句,一转身掀开帘子就要往帐篷外走。 秋仪之却又将他叫住:“你急什么?现在深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你能跑出这座石头城,能离开岭南王的这处据点么?”又对尉迟霁明道,“霁明,你先送王老五出去,待他跑到没人的地方,你立即就回来。” 尉迟霁明也知道事情紧急,不由分说点头应承了两句,便出门护送王老五去了。 随着帘幕重新垂地,帐篷顿时一片寂静,只留下炭盆之中柴炭燃烧时候发出的“噼啪”作响声音。 忽然林叔寒“噗嗤”一笑:“方才三殿下还不愿下决心动手对付岭南王,可现在情势逼人,再不愿动手,也不能不有所行动了吧?” 郑淼抬眼看了看林叔寒,叹了口气,又自失地一笑:“就盼着林先生的计策灵验,好将这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这对天下百姓、对朝廷社稷、对岭南王府都是福分啊!” 秋仪之也点头道:“既如此,那就请三哥明天就约上郑谕,向他申明利害,只要他站在我们这边,那事情就成功大半了。” 如此这般,三人足足商议了一夜,待太阳从山巅懒洋洋的流出半张脸来,已是午牌时分了。 郑淼知道现在形势瞬息万变,不及休息小憩,便叫手下一个仪仗,以回请筵席的名义,去请郑谕到自己中军帐中吃饭。 初时郑淼还担心郑谕会不肯过来,可是郑谕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别有所图,倒也没有推脱,只带了两个护卫便来郑淼帐中饮宴。 郑淼这桌酒席本来就是仓促之间准备的,两人草草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酒、扒了几口饭便算是用过了。 郑谕寒暄几句刚要告辞,却被郑淼叫住:“谕兄,小弟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郑谕听了浑身一紧,作揖道:“你我兄弟今日吃得甚是畅快,聊得也十分尽兴。父王那边身体欠佳,还须要我去照顾,这就告辞了吧……”他一面说,一面缓缓后退,两个护卫也站在大帐门口等候接应。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见帐外闪过一个人影,站在两个护卫当中,两手一左一右掐住那两人的脖子,略微一拧,那两个铁塔似高大的护卫便双腿一软,仿佛烂泥一般摊坐在地上——出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功卓绝的尉迟霁明。 郑淼见状,得意地一笑,随即收起笑容,说道:“看来谕兄这两个护卫昨日劳累了,我们吃顿饭的功夫,他们便睡着了。谕兄没有护卫不行,不如就再多陪我讲几句话,等他们苏醒过来再走,如何?” 郑谕看了看郑淼,又回头望了望堵在帐篷门口的尉迟霁明,似乎对她十分忌惮,咽了口唾沫,无奈说道:“那好,既然三殿下有话要说,那我便洗耳恭听了吧。” 郑淼微笑道:“不忙,谕兄请先坐下。”他见郑谕听话地坐到一旁的圈椅上,这才接着说道,“谕兄看来对我颇有几分芥蒂,我看却大可不必。且不消说我们都是郑氏子孙,五服里的表兄弟,就光凭你我都不是长子,这里头的甘苦就非外人能可知了。” 郑谕听了浑身一颤,抬起头惊悚地看看面前这个三殿下郑淼,只觉得他脸上着的笑容深不可测,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才又说道:“三殿下这是哪里话,我怎么竟听不懂呢?” 郑淼因是事情急迫,不愿再同他绕弯子,便咬牙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按照大汉礼制,无论是王位还是皇位,都没有你我的份。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还有岭南王百年之后,何去何从,我们兄弟不该有个打算么?” 郑谕听了又是一惊,偷眼看看郑淼的眼睛,见他也正用一种犀利无比的眼神看着自己,似乎要将自己的灵魂看穿一般,赶忙将眼神移到别处,怯怯说道:“三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郑淼看了一眼郑谕这窝囊的样子,知道若不能让他尽快下定决心,就怕延误时机,夜长梦多,冷笑一声道:“哼!谕兄不过是在装傻罢了,有些事情却是不是我们臣子能说的。不过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反过来也是一样,若是承平时候没有想得久远一些,那真的碰到事情,可就要手足无措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谕兄莫怪我口无遮拦。以岭南王爷现在的身体,怕是过不多久就有不忍言之事。待岭南王爷归天之后,按如今的形势,朝廷必然就要任命令兄郑诺为新任岭南王。” 郑谕一言不发,默默点了点头。 郑淼又道:“令兄郑诺打从弱冠之日起,就被养育在京城洛阳里头。怕是谕兄同郑诺相处的时间,还不比我长呢!依我之见,郑诺确有才干,不是因循保守之人,他久在洛阳,岭南这边没有根基。若是由他继承王位,必然铲除异己,他眼中第一个眼中钉,不是别人,不就是谕兄你么?” 郑谕听到这里浑身上下难受地耸动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那三殿下有何赐教呢?” 这句话语气奇怪,似在询问,似在嘲弄,让郑淼听了好不舒服,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倒是有条妙计,你我兄弟正好互利互惠,不知谕兄愿不愿意听我说说呢?” 郑谕并不说话,又沉默了下来,低着头连看都不看郑淼一眼。 郑淼这些日子同郑谕接触下来,只觉得他素无大志,才干也十分平常,偏偏做人心浮气躁,但是今日的表现却同之前大相径庭,令人摸不着头脑。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尴尬,郑淼却定定心踱回原座喝了口茶,心中一面盘算之后应当如何讲话,一面偷眼看着郑谕,观察他的动静。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6 突破石城 - 一代权臣 - 笔讷 沉默了足有移时,终究还是郑谕沉不住气,说道:“既然三殿下有所赐教,那我还是那句话——洗耳恭听了吧。” 郑淼也不管他话中还有什么深意,接着说道:“不如谕兄这就将令尊岭南王请出来,说动他去京城洛阳养老。谕兄是知道的,岭南王府是朝廷一颗眼中钉,不过也是一时之间也是难以拔除。因此只要岭南王离开此地,安心回京城荣养,谕兄统领岭南王府时候,再逐步削减去一些兵权封地,朝廷得了实惠面子,也就相安无事了。” 郑淼情急之下,将说话说得十分生硬,生怕郑谕三言两语之间不能理解。 却听郑谕问道:“三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卖父求荣了咯?” 郑淼被他这话说得心中一寒,心想这话说得虽然难听,不过也确实是事实,口中却道:“也谈不上卖父求荣。岭南王爷这么大年纪,总也要叶落归根,能够乘现在身体还能支撑时候回去,不也是全了王爷一番心愿么?” 郑谕低着的头忽然抬起来,直视这郑淼的眼睛:“帮我登上王位,于你三殿下又有什么好处呢?” 从来都是沉稳冷静的郑淼,居然被郑谕的眼神看得有些羞怯,说道:“我出谋解除了岭南王府对朝廷的威胁,父皇论功行赏起来自然有我一份。到时候,或许会立我为太子,让我继承皇位……”说道最后,郑淼自己都有些心虚,语气渐渐减弱。 “哈哈哈哈!”却见郑谕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仰天大笑道,“三殿下打得真是一手好算盘,你想当皇帝,我就不想吗?要我说我父王被几位请回去算是叶落归根,那还不如现在就起兵将那郑荣从龙椅上拉下来,自己当了皇帝,才算真的是叶落归根、大功告成呢!” 郑淼被郑谕这几句毫无修饰的逆反之语说得大惊失色,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对答之语来。 正在这时,忽见一人从帐外冲出,对郑淼说到:“三哥,是我没想周全,现在不能再犹豫逡巡了,我们现在只有全军先冲这片盆地、冲出岭南道,别的事情容后再议。”说话之人乃是秋仪之。 郑淼见秋仪之一脸惊惶神情,忙询问道:“贤弟不要着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须要这样紧迫?” 秋仪之道:“都怪小弟思虑不周。这个郑谕怕是不想当岭南王世子,而是想当太子、想当皇帝呢!三哥想想,若是岭南王郑贵被擒,郑谕这个二代岭南王能当多久?若是郑贵起兵谋反,那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郑诺祭旗,那郑谕便是郑贵唯一继承人,如果岭南道起兵成功,那这郑贵就是皇帝,郑谕不就是太子,不就是将来的皇帝了么!” 郑淼却是异常平静,指着郑谕冷笑一声:“哼!这想法,他方才已跟我说过了,看来他野心还不小,又是一头中山狼!” 方才还十分得意的郑谕,被郑淼说得竟有些害怕,为自己辩护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若不拼死争一下,莫说是王位了,就是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够善终。你三殿下不也是一样么!” 郑淼一下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平常的温存和善顿时烟消云散,恶狠狠地说道:“这样的东西,留在世上全无作用,不但会为害朝廷,还会杀兄弑父。尉迟霁明何在?还不给我把他杀了!” 尉迟霁明从来只听秋仪之一人调遣,可是秋仪之却是以三殿下郑淼哦为马首是瞻的,现在郑淼下了指令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却听秋仪之劝道:“这样的小人,杀了他未免脏了我们的手。留下他,或许别有用处。”说罢,走上两步,抬起脚就往郑谕肚子上踹去。 秋仪之这脚用上了全部气力,原想将郑谕踢倒在地,却不料他身体极为肥胖,一脚上去竟好像踢在一只硕大的枕头上,没吃上半点力气,反而将秋仪之自己反弹得退了两步,几乎仰面摔倒在地。 秋仪之一击不中,恼羞成怒,喝道:“霁明,快把他放倒!” 尉迟霁明终于不再犹豫,纵身上前,只在郑谕后背上猛击一掌,那郑谕便轰然倒下,脸朝下扑倒在地。 郑谕身子肥滚滚好像一个大桶,想要翻身起来,却一时不能成功,忽然想到自己还身处本方石城当中,周遭除了郑淼营中两百来人之外,其余都是自己的手下,便扯着嗓子大喊起来:“来人呐!快来人呐!有人要谋害岭南王子!” 秋仪之听了着急,忙叫道:“霁明,还愣着做什么?快让他闭嘴!” 尉迟霁明答应一声,抬脚轻轻踩在郑谕背上,稍稍用力,那郑谕便果然就止住了狂呼,一口气喘不上来,嘴边竟吐出白沫来,显得十分狼狈。 秋仪之又道:“霁明小心,这人还不能杀掉。” 尉迟霁明这才将踩在郑谕后背上的脚放下来:“小叔叔说得及时,若再晚半刻,他的脊柱就要被我踩断了。” 郑淼却道:“这种人,杀了算了,留着做什么?” 秋仪之立即答道:“这人志大才疏,死了也没什么好处,留着也没什么用。”他话锋一转,“现在情势紧迫,多耽搁一瞬,就多一瞬的危险,三哥赶紧随我突破出去,万一岭南王反应过来瓮中捉鳖,我们就完了!” 说罢,秋仪之竟拉起郑淼的手,扯着就跑到帐篷外边,一边走一边说:“郑谕苏醒过来,必然将这件告诉岭南王,岭南王知道了,必然就要出手对付我们。若是把郑谕杀了,岭南王便更加恼怒,一样也会动手除掉我们。现在只有先离开这死地,别的都是空的。” 却见帐外军兵全都已集合完毕,列队齐整,一个个脸上挂满了紧张的神情,却还算镇静,显然是已经过了动员训话。又见几辆装了仪仗的大车均已被清空,重新装上兵器辎重,套上马匹,就等出发了。 秋仪之道:“事不宜迟,三哥赶紧启程。你从京城里头带出来的仪仗礼器,还有皇上赐予的御辇,太过笨重,就舍弃了可好?” 郑淼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跨上骏马:“这些是朝廷的脸面,我们拿不到,更不能落在敌军手里。一把火烧了吧!” “也好!”秋仪之说道,又伸手招来赵成孝,“赵哥,听见三殿下说话了吗?你派几个兄弟,将仪仗御辇烧了,我们立刻出发!” 赵成孝听了号令,现将阵型整顿齐整,又命人在御辇仪仗上撒了些火药,点燃一支火媒亲手投入其中,便见这些代表了皇家威仪的物件上顿时燃起丝丝火舌来,不一会儿便已面目全非。 秋仪之跨自己那匹汗血宝马背上,见这火焰正旺,忽然赞道:“好,烧得好,烧得好!”又在马背上一扬马鞭,高呼一声,“兄弟们,跟我冲啊!”随即一夹马肚,那匹青色的宝马便如离弦之箭向前方狂奔而去。 紧跟在他身后的赵成孝及十八个亲兵也同样高呼一声,一松缰绳、催动胯下骏马,同样飞奔出去。 尉迟霁明奉了秋仪之命令,骑了一匹轻快骏马,贴身护卫住三殿下郑淼,跟在大队人马之后,也紧随而去。 再其后则是其余两百个山阴乡勇及郑淼从京城洛阳带来的仪仗亲兵,他们虽没有马匹代步,但巨盾、弩机都已被放置在车上,甚至连藤牌都不佩戴,只擎着轻快倭刀,撒开步子便跟在骑兵身后向前突进,速度却也不慢。 这些乡勇亲兵平日里的严苛训练,终于在此处派上用场,他们紧赶慢赶,虽同骑兵杀到石城门口之时,尚未城中岭南道的守军尚未完全反应过来—— 只见岭南军中守门的一个军官见秋仪之等人来者不善,倒也十分英勇地站在城门口,高声叫道:“给我停下,尔等冲撞军营,犯了大罪,还不速速给我停下!” 秋仪之哪能听他的命令,用力抽打了一下自己这匹平常极为宠爱的汗血宝马。这匹宝马甚通人性,知道主人性命全在自己背上,四蹄一蹬腾空而起,正巧落在那张嘴嚷嚷的军官身侧。秋仪之见状大喜,抽出腰间佩戴着的西域宝刀,在马背上从上往下劈砍下来,将这军官从肩膀上砍成两截。 其余守卫在城门两旁的兵士见到这一剧变,一时之间无不大惊失色——然而岭南道军队毕竟是长期同南蛮番夷对阵交战的老兵宿将,比起中原、江南那些从未上过阵的官军要精干上不少。 守门兵士之中另一个军官见主官已死,虽不知前因后果如何,却立即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判断:“快,快关门,别放跑了杀人凶手。” 其他兵士听了,立即反应过来,推的推、拉的拉,七手八脚就要将石城大门紧闭起来。 恰巧此时赵成孝领着十八个骑兵赶到,也不需命令,立即各持刀剑,专门斩杀关门的岭南兵士。 这些岭南道的士兵仓促之间本就没有做好应战准备,收手不多、装备不全,哪里抵得上身经百战的这群亲兵精锐,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被杀得四散奔逃。 秋仪之见城门已在自己控制之下,赶紧喝令住手下亲兵不要恋战追击,就站住门口,护送大队人马出城。 众军都知道时间宝贵,机会难得,也不需秋仪之动员命令,随即从石城门中鱼贯而出,来到石城之外岭南王作为基地的盆地之上。 此事石城中的岭南军已有了行动,正乱哄哄地逐渐组织起队伍,便要前来追杀郑淼、秋仪之等人。 秋仪之从门内看到这样情况,一边呵令众军这就沿着昨日进来的那条原路返回,从山坳当中离开这处险地;一边又指指点点叫住赵成孝、“铁头蛟”、孟洪等几个膂力最大的暂且留步,先将城门关紧。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7 山崩地裂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几个人果然是天生神力,不费什么气力,便将一扇厚重的城门死死关住。孟洪还怕城门关得不够紧密,抬眼见路边又几块石头,赶紧跑上几步抱起一块,就堵在门口。其余几人见状,也赶紧依样画葫芦,将其余七八块巨石压在门口。 大凡城门设计建造时候,就怕城外强敌推门入内,因此城门总是朝外打开。却没想到今日竟是城外之人不想让城里人出来——这一堆巨石堵在门口,竟让城中岭南军兵一个劲地敲门推门,却一时不能移动分毫。 秋仪之见状,颇为得意,忽然见到石城墙上冒出一队兵士,手忙脚乱地张弓搭箭在往自己这里瞄准。 秋仪之见状一惊,忙令众人这就上马,去追赶大队人马。 众人得令,纷纷上马向前疾驰而去,唯有孟洪本是步卒没有坐骑,不过他腿脚不慢,紧赶慢赶,短短几步之内,比快马也慢不了几步,终于追上大队。 此时石城之内事变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在盆地当中操练、休养、耕种的兵士听到命令,陆陆续续集结起来,从四面八方向郑淼、秋仪之这边扑来。 秋仪之见四周岭南道的兵马好似汹涌波涛,山呼海啸一般向自己涌来,而自己这两百来人的队伍,便好似风浪之中的一叶扁舟,似乎眨眼之间就要被狂涛巨浪吞没。 情势越来越紧迫,眼看初进来时那道山口还在眼前千余步的地方,秋仪之在马上高呼道:“大家不要松懈,摒住这一口气,越过前头这个山口,命就活了大半了!” 却听一旁也在纵马奔驰的郑淼问道:“贤弟,后面这几辆车太累赘,不如丢弃了吧?” 秋仪之回身看着几两辎重大车,答道:“这里头东西紧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抛弃啊!” 郑淼地位虽高,然而眼下指挥全军行动之人却并不是他,而担负这一重任的秋仪之,又是他素来十分信任之人,便也没有再多说,点了点头,就继续专心向前跑去。 秋仪之正在奋力奔跑之时,却听身后传来叫喊:“不好,骑兵追上来了!” 秋仪之听是“黑金蛤蟆”的粗大嗓门,又听他语气之中满是焦急惊惶,忙回头张望——果然看见成群结队的骑兵,穿着岭南军的服装,正朝自己这边追杀过来! 若仅是骑兵交锋,那凭着秋仪之胯下这匹汗血宝马、凭着赵成孝等人骑着的渤海良驹,就能叫岭南道骑兵所用的那些杂色马匹望尘莫及。 然而现在是步兵骑兵联合行动,步兵跑步速度再快也比不上骑兵的速度。 眼看岭南道的骑兵就要追上自己的乡勇团练,秋仪之万分焦急,忙下令道:“赵成孝,你领着全部骑兵,拦阻一下对手袭击,不能让他们从后追上我们!” 赵成孝听令,回头见岭南道骑兵人数总在两百人以上,而且数量正在逐步增加,知道自己手下这不到二十人,同对面大股人马正面对冲只能一击即退,否则便是自寻死路,想着心里已有了主意,遂高声喝道:“兄弟们,跟我前去试刀锋,看看岭南骑兵有些什么手段!”说着已经勒住了马匹。 正说话间,却见尉迟霁明过来说道:“不用这么麻烦,看我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头掏出一把铜钱,瞄也不瞄,便朝紧追不舍的岭南骑兵面前洋洋洒洒投掷而去。 这些骑兵一心只想追上对手,没有半点准备,这铜钱飞镖造成的伤害虽并不致命,却足以使其失去平衡,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还有不少铜钱正中战马鼻子、眼睛、耳朵这些敏感部位,疼得这些战马四蹄乱蹦,在原地不停打圈,就是不肯再继续向前冲刺。 这样一阵奇袭过后,岭南骑兵追击阵型顿时大乱,道路也被受惊的战马堵塞住了,岭南军收拢重整队形尚且不及,更顾不上追击敌军了。 秋仪之见状,不敢有丝毫犹豫,赶忙命令麾下兵马继续兼程往山口逃命。 岭南道军队也算是精兵干将,混乱没有持续多久,便有军官将队伍重新整顿齐整,又派人将堵塞住道路的死人、死马移到路旁,便又重新出发,向郑淼、秋仪之方向猛扑过去。 此时秋仪之已乘对手一时混乱,率军突破山口,来到盆地之外。 郑淼见自己已从险地之中突破出来,暗自松了口气,对秋仪之说道:“贤弟,多亏你反应及时、处置得当,我们才能从岭南王的指缝当中溜出来。” 秋仪之紧绷着一张脸说道:“三哥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岭南道还是岭南王的天下,我们不过是从一张小网里逃脱,却又来到一张大网里头。” 郑淼忙点头道:“有理!那我等这就快些向北,原路离开岭南道吧!” 秋仪之却摆摆手:“岭南道山路曲折复杂,我们这群外人,跑得再快,怕也难以跑出岭南王的手掌心。三哥不要惊慌,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三哥能够安然回京。” 说罢,他传令下去,竟要麾下将士停止撤退,从几两辎重大车上取下巨盾、劲弩,就在山口外三十余步的地方列好阵型。 追击郑淼、秋仪之的岭南军见到这样情形,心中无不一愣:“对面这帮人是怎么回事,辛苦逃跑出去,居然又停下了脚步。这些兵马再厉害,人数却也不过两百多人,就敢同上万岭南王府的精锐,在自己的主地正面对阵,这不是太瞧不起我们了?” 想到这里,岭南道这些骄兵悍将终于判定:这些朝廷官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自己人多势众、兵精马壮,就是踩也能将对手踩成肉饼。 于是岭南军中一个领头的将领,一扬手中战刀:“兄弟们给我杀,活捉朝廷三殿下,岭南王必有重赏!”说罢,一马当先便冲了出去。 身后兵马唯恐被他抢了首功,个个跃跃欲试、快马加鞭,仿佛争夺现成的富贵功名一般,奋力向前疾驰而去。 然而他们利令智昏之下,居然忘了对面的敌手也同样是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在自己这样将要仿佛巨浪一般袭来的攻势面前竟毫不惊惶,从容列好阵型、张弩搭箭,朝自己这面略加瞄准,便发射出无数短小犀利的弩矢来。 飞奔在最前边的岭南骑兵见状已知情势不妙,想要勒停马匹,可是身后马推人、人赶马,根本由不得你稍停脚步;想要四散躲避,偏偏此处山口极窄,压根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想要下马隐蔽,可是身后马匹发了疯似的冲过来,自己没被弩矢射死,也必然会被战马踩死。 一眨眼的犹豫盘算之后,弩矢已如飞蝗一般迎面扑来。 秋仪之手下这些乡勇团练,虽都是从江南道越州府山阴县招募而来,然而承袭的却是老幽燕道的旧军制,其中劲弩之法,乃是专门为了克制骑兵所用,在同突厥轻骑交手时候也丝毫不落下风。 而岭南道骑兵远比不上突厥精骑,又是闻讯仓促赶来,大多没有穿着重甲、装备厚盾,在雨点一般袭来的弩矢的打击之下,刹那间就被扫倒了三四十人。 这样一来,通往山口这本就不甚宽阔的道路又被堵塞住了,而岭南兵马又害怕对面弩矢的攻击,根本不敢冒死上前清理通路。 秋仪之见战局一时被自己控制,忙指着队伍最后的一辆大车,下令道:“快,快把这辆车推到山口去!” 赵成孝循着秋仪之指的方向望去,已猜出他的主意,亲自动手将大车上套着的马牵开,又招呼过几个力气大的,将车推到山口正中。 岭南道兵士从未见过逃命的对手会有这样的动作,奇异之下只是觉得不能让对手得逞,当即便又几个胆大的,下马擎刀就要往赵成孝等人杀来。 却不料又是一阵弩矢疾风骤雨般袭来,将这些贸然出头的兵士统统射杀。 赵成孝等人也趁此机会撤回本队。 忽听秋仪之高呼道:“众军听令:赶紧前进,赶紧前进!”自己则左右两手各拿了一支刚刚点燃的火把,纵马上前,将火把投到车上,又使劲抽了一下马屁股,利箭一般飞驰出去。 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山崩地裂一声爆响亮,拼命向前奔逃的人马被爆炸发出的冲击波震得胸口一懵,好几个体质稍弱的一口气喘不上来,随即晕倒过去。还有更多人似乎被人从背后用力一推,双脚站立不住,一下扑倒在地上。就连秋仪之十八个亲兵胯下那几匹久经战阵的战马,都被惊得四蹄腾空乱蹬,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 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身后传来炸响声音的地方,被笼罩在一阵黑烟之下,一阵山风刮过,将黑烟吹散,方才那山口居然已经被巨石严严实实堵住,而两边的两座高山竟被炸塌了半边山坡,露出疤痕一般的岩体。 秋仪之带来的这两百多人之中,赵成孝和十八个亲兵是见过这等场面的,今日复见这样惊心动魄的情形,不禁在马上暗暗嗟叹。而那新募的两百个乡勇团练则是从未见过这样的爆炸,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知是天神下凡还是魔神出世。 郑淼驾马来到秋仪之身边,说道:“怪不得贤弟一定要留着这辆大车在身边了,原来车里头装的是炸药啊!” 秋仪之点头道:“三哥说的是。这些炸药,原本是想用来取岭南王性命的,没想到竟用在这种地方了……” 郑淼闻言,心想:若是这炸药真用来刺杀岭南王,那岭南王郑贵别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就是身上的骨头、肌肉都未必能找出一块一条来。 正感慨间,却听秋仪之又道:“现在山路已被我等堵住,岭南王想要追击我们,必须绕开无数远路歧途,大军行动少说也要用四五天时间,到时候我们早已远走高飞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8 山崖对答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颔首道:“那我们也要速速行动,越早离开岭南道越好!” 秋仪之答应一声,招来赵成孝,刚要下令整顿队形按来时的原路,向北进发,却听身后传来声音道:“三殿下、义殿下请留步!” 秋仪之听了一愣,忙循声望去,却见身后一座山岗峭壁之上,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华美之人,在岭南道军士的簇拥之下,朝自己大声喊话。 定睛望去,却见那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还病得七死八活的岭南王郑贵,然而他现在的神色甚是英伟,同一天前那个病得只剩下半口的的岭南王好似拍若两人。 却听岭南王继续说道:“两位,老夫尚且未尽地主之谊,何必不告而别呢?” 秋仪之听岭南王声音中气十足,隔开十丈来高的山峰和二三十步远的距离,依旧让秋仪之听了个清清楚楚,岭南王之前的重病显然是装出来的。 秋仪之知道自己中了计,嘴上更加不肯吃亏,听岭南王这么说,刚要反驳两句,却被身旁的三哥郑淼抢了个先,听他说道:“叔王,你勾连天尊邪教,意图反抗朝廷,我们速速离开,乃是为叔王着想,不让叔王身边宵小之徒起了非分之心。我虽是晚辈,也想请叔王悬崖勒马,这就将反贼温鸿辉交予朝廷,之后万事好说话。” 郑贵听了,放声大笑:“好一张利嘴,老夫没看错人,能从我这天罗地网之中逃遁出去的,果然有些本领。不瞒你说,若是我皇兄身后是一位平庸之主,老夫或许还能等等。我皇兄是个明眼人,以贤侄的才干,将来的皇位十有八九就是你坐了,到时候我的子孙必然不是你的对手,老夫若不先发制人,怕我岭南王府一系再无安身立命之所了。” 郑淼听了心中一酸——指挥军队逃离险境的并不是自己这位皇帝膝下三殿下,而是秋仪之这个螟蛉下的义子——口中却说:“只要叔王离了岭南道,小侄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叔王还有几位兄长,必定能够富贵始终。叔王不信,且看看河洛王叔叔,像他这样享受荣华富贵,不也是一桩人间美事么?” 郑贵又大笑几声:“老夫在岭南道,才是岭南王;老夫是岭南王,你才不得不保我的富贵;若老夫离了岭南道、不是岭南王……哼哼!老夫年轻时也是帮朝廷做过事的,朝廷信誉如何,我比你清楚!” 这几句话竟将郑淼说得无法反驳——朝廷无论是对草民、官绅、仕宦,乃至藩王皇亲,小恩小惠大抵不会吝啬,可是触及自身利益统治时候,却是冷面无情,说话从来没有算数时候——自己在这边固然诚心答应了,到时皇帝翻起脸来,自己之前的承诺便好似废纸一般。 岭南王郑贵站在山岗之上,远远俯视郑淼,却仿佛近在咫尺将他的内心看了个通透一般,哂笑两声:“三殿下伶牙俐齿,看来也无话可说了吧?老夫说的是事实,便也无以驳斥。好了,今日你们能够从石城里头逃到这里来,便是老夫吃了亏、落了后手,你们走吧!将来你我叔侄再次见面,必然是在沙场之上、兵戎交锋,到时候还望能看在今日缘分份上,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吧……” 秋仪之见岭南王郑贵这样风采肚量,定然是今后一个难以战胜的劲敌,若不能趁早将他杀掉,说不定改天就会死在他的手上。 于是秋仪之暗暗叫过尉迟霁明,低声问道:“霁明,你的暗器能打到岭南王那边吗?” 尉迟霁明估摸了一下距离,答道:“距离太远了,又是从下往上打,就算能够着,也打不死他啊。”她顿了顿,“弩机应该可以,就怕射不准。” 秋仪之点点头,又挪步到孟洪身边,命令道:“孟洪,你这就瞄准岭南王爷,若是一箭把他射死了,你就是大汉的功臣,妥妥帖帖封你一个四五品的大官。记着点,动作要小,一箭射不中岭南王,便再无机会了!” 孟洪听了,眼睛一亮,悄悄拉开弩机,选了一支崭新的弩矢,闪身躲到一面巨盾后头,缓缓举起手中劲弩,小心瞄准了一番,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屏住,轻轻扣动扳机,随着弩弦一振,那支精心挑选过的弩矢,便朝岭南王面门发射而去。 眼看一生叱咤风云的岭南王郑贵,便要被这根不起眼的弩矢夺去性命。 却见他面前黑影一闪,那支犀利无比的弩矢竟凭空消失,不光山下站着的秋仪之等人,就连岭南王本人也被吓得退后了半步,惊问道:“怎么回事?” 却见那黑影伸直了右手手掌,平摊在岭南王面前,说道:“王爷请看,这东西差点害了你的性命!” 郑贵见这箭矢尖头寒光闪闪,顿时有些后怕,立即从那人手中抢过弩矢,折成两截,从山顶扔下,说道:“好小子,是谁敢暗箭伤人,快给老夫站出来!” 秋仪之挺身而出,说道:“王爷,暗箭伤人,是我不对。可是王爷勾结邪教教主,可算是大汉子孙所为?”说罢,秋仪之伸手一指方才救了岭南王性命的黑影道,“这位尉迟家的前辈,该现身了吧!” 那黑影晃动了一下,随即走上半步,将头上披着的黑色斗笠取下,笑道:“不愧是义殿下,去年老婆子险些被你逼得在长江底下喂了鱼,没想到居然还惦记着老婆子呢!” 这穿了黑衣的老女人乃是尉迟家的一位前辈,武功卓绝更在尉迟霁明之上,她说话柔声细语,然而吐字清晰,隔开几十步的距离,依旧一字不差地传入秋仪之的耳朵里。 秋仪之听了,遥遥拱手道:“老前辈乃是尉迟家成了名的高手,又何苦委身于邪教教主温鸿辉呢?尉迟家同辈之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老姑奶奶一个人,什么样的恩怨放不下呢?不如这就弃暗投明,回归故里、安度晚年,总比这样漂泊江湖好吧?” 黑衣老妪表情似乎一动,答道:“义殿下这番好意,老婆子心领了。可惜我血里有风,一声飘零惯了。更何况老婆子当年杀人太多,早就不把自己当尉迟家的人了,也谈不上什么回归故里……” 秋仪之听她这话说得虽然决绝,然而语气之中却带了几分似有似无的凄凉悲伤,顿觉自己未必就不能劝她回心转意,脑筋一动想好了说辞正要开口,却见那黑衣老妪身后闪出一人,伸手一指山下,骂道:“秋仪之,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有这功夫,还不赶紧回去料理料理后事,然后过来送死!” 秋仪之定睛看去,说话之人果然就是天尊教主温鸿辉。 于是他也回骂道:“温鸿辉,你作恶多端、自寻死路也就罢了,为何总要挑唆他人造反作乱?你自诩什么天尊教主,自己却不信教义,反要蛊惑别人,真真正正一个祸水坏坯!” 秋仪之话锋一转,居然又对郑贵说道:“岭南王爷,你起兵也好、造反也罢,光明正大也好、阴谋诡计也罢,我等若是斗不过你,乃是我等命术所限、才干不足,理所当然,死而无憾。可是你若勾结这邪教作乱违逆,就算功成之后,又怎么叫亿兆黎民、天下士子、朝廷臣工心服口服?” 温鸿辉立即接口道:“你懂个屁!成者王侯败者贼,哪有这么多服与不服?大汉国祚已近三百年,焉知太祖皇帝当年也曾依附于我圣教……” “放肆!”岭南王郑贵听温鸿辉提起太祖皇帝,随即怒斥道,“太祖圣讳岂是你能信口胡说的?老夫不过留你在身边做个参赞,离了你就斗不过皇兄了么?今后再胡言乱语,小心老夫割了你的舌头。” 温鸿辉听了浑身一抖,说了半句的话居然硬生生咽了回去,赶紧缩回半步,推到尉迟家那位老姑奶奶身后。 郑贵“哼”地出了半口气,又对山下的秋仪之等人说道:“山下两位侄儿听了,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对手。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不过念在尔等都是我郑家小一辈中的出色人物,有朝一日落在老夫手里,老夫或可饶你一命。好了,你们走吧!” 岭南王郑贵明明是自己的对手,可这几句话说完,竟然秋仪之由衷产生了几分佩服之情,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如他这样的人,居然一时也是哑口无言,想不出什么对答之语来。 却听郑淼高声说道:“叔王,侄儿再劝你一句,如今天术已定,非凡人可以改逆,不要再做此无用之举。如果悬崖勒马,奉上请罪奏章,以我父皇的仁德,想必还会给叔王一个富贵晚年。” 却听郑贵放声大笑:“哈哈哈!老夫的富贵,不用别人恩赐,你回去告诉郑荣,他当得了皇帝,我也当得了!” 话已至此,秋仪之觉得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便轻轻拉了拉郑淼的衣袖:“三哥,多说无益,朝廷克日就要同岭南王府兵戈相向,我等还是赶紧回去,将岭南道的须知尽数报给皇上知道才是要紧事。” 郑淼叹口气说道:“这回差事算是办砸了,居然逼反了岭南王,不知回去应当如何向父皇交代呢。” 秋仪之听郑淼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泄气,忙宽慰道:“岭南王素有反意,不过早晚而已。这块脓包总有一天要挤的。朝廷现在虽然困难些,不过以全局之力压服岭南一隅,只要不出什么大的失误,还是蛮稳妥的。” 郑淼又长叹一声:“还是依贤弟计策,这就赶紧离开岭南道吧,我们多一天准备的时间,便多一份胜算。” 于是秋仪之招呼过赵成孝,让他带领手下军士,沿着过来时候的原路,北上往江南道方向而去了。 几天前深入岭南道时候,郑淼、秋仪之有意探查岭南道虚实,故而走得甚慢,前后走了有将近半个月才到达岭南王苦心营建的据点盆地。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请假 - 一代权臣 - 笔讷 今日家中有事,怕是要停更一天了……《一代权臣》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19 郑淼北归 - 一代权臣 - 笔讷 而郑淼、秋仪之现在却是要尽快离开敌军地盘,因此众军星夜兼程,就连遇到蛮夷阻截也是毫不恋战,因此只用了五天时间,便已离开岭南地界,回到江南道温州府地方。 此处乃是左将军崔楠行辕所在之处。 崔楠率领禁军十万,镇守在这同岭南道交界的温州地方,为的就是要时刻防备岭南王作乱。一旦岭南王起兵谋反,崔楠便要以本部兵马堵住岭南王北上的通路,又或者奋起反击,反攻入岭南道。 身负这样重大的使命,因此崔楠当初听闻皇帝派了郑淼深入岭南传旨奔丧时候,颇有几分担心,担心若是这位皇三子被岭南王挟持,那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 可崔楠素来是个谨言慎行之人,又是皇帝亲自下旨,他虽有满腹的担忧,却没敢明说,只是一天一天计算着郑淼出发和归来的日期。 故而当他忽闻郑淼在秋仪之护卫之下,从岭南道回来时候,心情是又惊又喜——惊的是郑淼一向沉稳有度,定好了回来的日子,或许晚个一天、早个半日,岂会这样提前十天半月;喜的是郑淼毕竟安然无恙回来了,心中悬了不知多少时日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于是崔楠点起身边护卫,出行辕中军大帐十里,在必经之路上列队,专程迎接郑淼大驾。 却见郑淼一行人马来得甚为狼狈,不消说衣衫不整显是几日没有更换过,就连御辇仪仗也都不知到何处去了。 崔楠是久经战阵的一员名将,早已嗅到情形有异,赶紧驱马上前,挽住郑淼的坐骑缰绳,问道:“三殿下,怎么了?”他话虽不多,语气之中却满是焦急和关切。 郑淼见是故人来接,心中无比欣慰,然而要事在身不愿同他多作寒暄,便说道:“岭南王已经反了,你这就派人,发八百里加急快马,这就报予皇上。”说罢,郑淼从怀中掏出一封精心密封好了的奏章,递到崔楠手中。 这份奏章是一路之上,郑淼同秋仪之、林叔寒反复推敲确定的,不但将岭南王作乱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更是将岭南道的地形、布防情况尽数写明,乃是朝廷平叛最重要的参考和依据。 因此郑淼对崔楠说道:“这份奏章甚是机密,不能落入别人手中。因此我才要亲手交给你,你也务必要交给托机密之人,确保送到皇上驾前,懂了吗?” 崔楠接过这份薄如蝉翼却又重若千金的奏章,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惊讶和紧张,用了点了点头,只说了个“是”字。 自打郑淼懂事起,崔楠就在幽燕王府为将,素来知道这位将军说话虽然不多,却是有一句算一句,只要承诺了的事,必然就会说到做到。 因而郑淼十分欣慰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却听身旁的秋仪之插嘴道:“此事不妥!” 郑淼、崔楠齐齐转头看着秋仪之,听他继续说道:“这份奏章谁去送都不合适,只有三哥亲自去送,才能万无一失!” “不!”郑淼当即拒绝,“这里是岭南王北上的两条必经之地,我要留在军中,同崔将军还有贤弟共同应敌,又怎能去送信呢?” 秋仪之答道:“我说的就是这事。三哥说得不错,这边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三哥在军中坐镇指挥固然是好的,可是兵凶战危,万一有个闪失,可就难说了。三哥尽管放心,有我同崔将军在这边,一定让岭南王不能踏入江南道半步!” “我是郑家子孙,又是老幽燕道磋磨出来的,大军压境,我岂能弃军而去?”这几句话尚且不能说服郑淼。 郑淼又道:“三哥这话说到哪里去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三哥将岭南王府的情报告诉皇上,这功劳比战场上杀敌作战丝毫不在以下。若是三哥回京之后,依旧有意到前线同我等同甘共苦,自然可以请命过来带兵。三哥觉得我说得有理么?” 郑淼思索了一下,终于答应道:“有理。既然这样,那我这就携了书信,回京去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还望贤弟、崔将军保重!” 说着,郑淼收回奏章,点起随身护卫的仪仗,连饭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一碗,便沿大路北上洛阳去了。 秋仪之目送郑淼离开,便对崔楠说道:“崔将军,你方才已经听见了,岭南王爷作乱造反,此处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我等应当早作准备。” 崔楠沉思片刻,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几日秋仪之连续奔波,又受了惊吓,现在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一股困倦之意顿时涌了上来,便说道:“崔将军,我疲乏已极,麾下将士也是一样,我看就不必回去山阴县了,可否偏出一块空地,让我等安营扎寨,日后岭南王攻杀过来时候,我也好就便助崔将军一己之力如何?” 崔楠心里清楚:秋仪之手下这二百来人,人数虽然不多,然而论精锐干练更在自己率领的禁军之上——虽碍于他皇帝义子的身份不能随意支使,但在关键时候无论是作为最后预备队还是突击箭头,都将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又况且秋仪之领军打仗的本事,自己是亲眼所见,别的且不去说他,光是领军在正面战场同天下第一名将戴鸾翔也能打个有来有回,有他从旁协助,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崔楠欣喜之余,却依旧不愿多说话,只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又伸手招来手下一个检校,令道:“选中军旁边地方,让义殿下扎营。” 那检校显然是听惯了崔楠的号令,问也不问一句,行了个军礼便下去办事去了。 如此这般,秋仪之就将营盘设置在崔楠中军大帐的旁边,因四周都是朝廷禁军,赵成孝思量了一番,将营中巡逻卫戍的兵士数量减少了一半,也好让这群疲兵好好休养生息。 秋仪之自同崔楠共同用兵以来,便时刻关注岭南道的情报动态,满以为岭南王郑贵也是知兵之人,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势必立即起兵北上进犯。 可是一连等了几天,岭南道那边却似黑漆漆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消息透漏出来。 这边没有情报上报朝廷,朝廷便也没有应对之策。 皇帝郑荣传来几分圣旨,都是要崔楠稍安勿躁静候岭南王主动进攻,待其进入江南道之后,再凭地主之利伺机歼灭其主力,使岭南道空虚之后再大举进剿,一举荡平敌营。 崔楠以进攻见长,消极防御并不合着他的性子。然而皇帝既然有这样明确的诏谕下达,崔楠却也不敢妄自行动,只好勉力收紧营盘,广部耳目,耐心静候岭南王来攻。 可是崔楠派出去深入岭南道打探消息的探子,却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不但没有带回半点消息回来,就连派出去的人也十有八九没了音讯。 这样一来,崔楠更加焦急,原本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这位左将军,更加沉默寡言,下面将军过来禀报消息,往往也就是三两个字就打发了。 崔楠正在大帐之中愁苦之间,却听帐外走来两人,招呼道:“崔将军,还没有岭南道的消息吗?” 崔楠抬头见是秋仪之和林叔寒来了,赶紧起身答道:“义殿下,林先生。没有消息。” 秋仪之吸了口冷气,望望林叔寒道:“岭南王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要对抗朝廷的人。这种事情最是耽误不得,若战机拖得久了,难保人心有变,就要不攻自破了。不知崔将军有何见解?” 崔楠是参与过几年前的“讨逆之役”的。 这“讨逆之役”虽然现在说起来是讨伐昏君佞臣,可从当时来看,却是实实在在的犯上作乱,同如今的岭南王郑贵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因此崔楠心中十分明白,却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么许多时日,岭南王居然没有丝毫动作,似乎比起平日里还要更加安宁太平。 这个问题崔楠这几天不断地思考着,却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明白,现在听秋仪之提了出来,也只好叹口气:“唉,不知道……” 秋仪之蹙眉道:“岭南王腹有刀剑,又足智多谋,善于掩人耳目,他现在越是平静,越是不能掉以轻心。怕是止水之下,更有暗流涌动呢!” 崔楠点点头:“义殿下说得有理。” 秋仪之又问道:“那刘庆那边有没有消息?” 刘庆乃是江南道节度使,虽然名为江南最高军事长官,可在他管辖境内,却偏偏驻扎了一位顶头上司的左将军,还有一个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义殿下秋仪之,又加之他才具平平,因此他这节度使的高位坐得异常别扭。 刘庆原本乃是幽燕王府的亲兵护卫,“讨逆之役”里头才开始带兵作战,虽也立了些功劳,却远比不上崔楠的功勋卓著。 故而崔楠打从心眼里看不起刘庆这个节度使,听秋仪之这样询问便摇摇,带着几分轻蔑的口气道:“刘庆那边没有消息。” 可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便见中军大帐外头飞奔而入一人,手中拿着一份书信,高呼道:“启禀崔将军,节度使刘庆有紧急军情!有紧急军情!” 崔楠远远看见这书信上插了颤颤巍巍三根鸡毛,知道这是十万火急的暗号,慌忙迎上几步,一把夺过那兵士手中的书信,将三根鸡毛扯下来扔在地上,也来不及拿裁纸刀,两手一扯便将信封撕开,抽出书信便阅读起来。 这封信写得并不长,崔楠速速看过两遍之后,便赶紧递给了秋仪之。 秋仪之忙接过,捧在手里就看,就连林叔寒也好奇地探过头来观瞧,只见这书信上写道: 禀崔左将军楠,近闻岭南道反军已于九月初十日乘坐海船,在杭州湾北岸登陆。反军气焰嚣张,江南官军难以抵挡,一路所向披靡,末将已指令官军聚集于杭州城中,坚壁清野,只凭借坚城固守。还望崔将军早发大军来救,到时内外夹击,必能一举荡平敌寇。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0 杭州城下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看完,冷笑一声:“刘庆倒是请了个好师爷,分明是自己抵挡不住敌军,被敌军打到自家门口了,却偏说得好像是自己诱敌深入一般……虽然避重就轻,却也没有半点隐瞒。” 秋仪之却没搭理林叔寒,将书信还给崔楠,说道:“杭州城繁华富庶,在江南道也仅次于南京。若是守城不利,有个闪失,对士气打击太大,看来是不得不救的了。” 崔楠又将书信看了一遍,只答道:“对。” 秋仪之道:“救是非救不可的。难就难在怎么救法好?” 秋仪之又踱了几步继续说道:“刘庆这边说,岭南军是跨海过来的,怪不得我们探听不到岭南王的消息了。可是海运能运多少兵马?仓促之间,不过数千人而已。估摸着反军主力依旧在岭南道,现在这些攻击杭州城的兵马,不过是诱敌之兵而已。就是要调此处大营主力人马北上救援,他才好乘机袭取大营,打通岭南道深入江南的通路。这点,还请崔将军斟酌。” 崔楠越听眉头锁得越紧,一直听秋仪之把话说完,这才问道:“义殿下有何高见?” 秋仪之回答:“崔将军现在手里有十万兵马,岭南道按员额应有军马二十万,实际之数恐怕要翻个番。就算湖广道还有韦将军镇守,岭南王不得不兵分两路,那实际攻击我军的怕还有二十万人。我等虽是以逸待劳、据守险要,不过兵力如此,还是很吃紧的。” 秋仪之说到这里,咽了口涂抹,顿了顿说道:“若以我的计议。就请崔将军拨一万精兵,再遣两三员干将,我率本部兵马去杭州城救援,力争将岭南军赶下大海。崔将军自可坐镇大营,防备岭南反军主力。” 崔楠沉思了半晌,摇头道:“不妥。一万对八千,胜算不大。” 崔楠所说的道理,秋仪之当然明白,禁军虽然精锐,自己手下又有两百身经百战的勇士,可是岭南军也并非等闲之辈,兵力优势不明显时,就发动进攻确实颇有几分风险。 然而秋仪之在岭南道亲眼目睹了岭南王郑贵的能耐计谋,深知他用兵必然同其为人相似,一不小心就会中了他的诡计,因此宁可自己冒些风险,也不能令众军大营空虚,放开北上的大路。 于是秋仪之用力握了握崔楠的手,说道:“崔将军放心,此去除我等的一万多兵马之外,还有江南道节度军接应协从,兵力优势还是蛮大的。” 秋仪之满以为自己摆出的理由足以说服崔楠这个不善言辞的将领,却没想到被崔楠短短几个字拒绝得异常干脆:“不行。节度军不管用。我们一万人,不够用。” 说罢又是不住摇头。 于是秋仪之只好问道:“若依崔将军之见,应当如何应付呢?” 崔楠想也不想,说道:“点五万人去杭州。” 秋仪之听了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五万人……这就是左将军行辕一半的兵力了,万一岭南王来攻,将军如何应对?” 却听崔楠一字一顿道:“如杭州是佯攻,五万对一万,速克速回,还来得及;若杭州是主攻,五万支撑十天,足可另调援军。” 秋仪之听了这话,不禁对崔楠这员宿将更加佩服起来。 原来他打一开始就并不认为杭州方向的岭南军就一定是调虎离山的佯攻,而是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杭州城下敌军果然只有万余人,那自己以五倍于敌的兵力,就能迅速击溃敌军返回大营固守;若杭州城下聚集的乃是敌军主力,那以五万人马的兵力,也不至于被敌军轻易击败,到时只要坚守一段时日,便能够调集足够多的援军,将岭南军的主力围而歼之。 这样的作战法子听上去虽然两全其美,然而对部队的机动速度和攻击能力要求极高,一着不慎,便会陷入被敌军各个击破的境地。然而崔楠偏偏就是以行动迅速果断、进攻犀利猛烈著称于世,他既有信心完成这样作战,那旁人当然没有资格质疑。 下秋仪之反复思量了一下,终于说道:“这样也好。若崔将军信得过我,就请拨五万精兵被我。我定能将进犯杭州的敌军击败。” 谁料崔楠又摇头道:“不行。我带兵去杭州,义殿下留守此处。” 秋仪之当然不能答应,说道:“崔将军是行辕主帅,哪有主将不在营中固守,反而轻身外出的道理?崔将军尽管放心,若是在杭州的只有一万敌军,那平我军的绝对优势,想必我也不会久攻不下。若杭州那边乃是敌军主力,凭在下的本事,怕也不会轻易失败,到时还请崔将军率全军来救。” 崔楠听了却是异常坚决,一个劲地摇头反对。 就这样你来我往真挚了好一番,一旁的林叔寒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不如两位将军一同前往如何?至于这边,就请崔将军遣一员得力干将守住营盘,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至于出事的。” 崔楠听了眼前一亮,心想:我手下几个副将论进攻远非我的对手,可单论防守,却都丝毫不次于我,留他们在这边主持大营事务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崔楠终于点头道:“林先生说得有理,就这么办。” 于是崔楠从本部人马之中,挑选了五万精兵,由自己亲自带领,又协秋仪之所部二百余亲兵乡勇,一路北上往杭州救援而去。 至于左将军行辕,崔楠虽选了手下最为得力的副将主持,心中仍觉不安,便用左将军关防,让剩余五万人马进温州城守备,这样一旦岭南道主力来攻,那仅凭温州城墙,便至少也能支撑十天半个月,到时崔楠便能自率军队回援。 崔楠、秋仪之准备得虽然充分,然而行军却极不顺利。 原来江南道十月的天气刚好入秋,有道是“一阵秋雨一阵寒”,今年的雨量比起往年来又格外多,大军还在温州境内时候,便已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绵绵细雨之中。 江南道路又多土路,被雨水一浸就变得泥泞无比,踩在这样的地面上,行军速度当然受到莫大的影响。因此大军一直走了两天半,这才将将离开温州府地界,来到杭州境内。 可一入杭州,雨势居然又剧增起来,从如烟如瘴的霏霏淫雨,变成了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 大军在雨中疾行,还没走几步,便有不少人在泥地上滑跤摔倒,摔断了手脚。不少兵马在雨中湿淋淋走了整整一天,夜里又没有好好休息,待第二天清晨收拾人马时候,发现已有不少兵士高烧生病,清点了一下,竟有四五千人之多。 这些人没法继续行军作战,崔楠、秋仪之只能安排其就近进城休息,自己率领剩下的兵马继续向杭州赶路。 杭州距离温州,直线距离不过三百余里,照道理急行军三天到四天就能走到的,可是杭州和温州之间正好夹了一条钱塘江。钱塘江入海口正在杭州湾正中。因此,若是要从温州赶往杭州,就必须绕一条远路,让路程延长到了近五百里。 又马不停蹄走了两天时间,崔楠、秋仪之终于来到杭州城周边。 杭州附近原本就被坚壁清野得杳无人烟,又经过岭南道一场突如其来的兵祸,原本极为富庶的所在,居然变得荒凉无比。 秋仪之唯恐自己来得不够及时,让此处再遭兵祸,便赶紧催军前进。 然而大军已疲惫到了极点,除了秋仪之新募的那群乡勇团练之外,崔楠麾下的其余禁军却是再也不能如刚刚出发时候那样保持高速行动。 好不容易来到杭州城下,崔楠、秋仪之见杭州城墙斑斑驳驳,东一处熏黑、西一处毁坏,显然是经过了几轮争夺攻守,然而总体依旧十分稳固,没有城池将被攻破的迹象。又远远望见城下立起一座营盘,营盘之内所用岭南道的旗号,虽还算齐整有序,看上去却又些萎靡不振,显然也是鏖战之后疲惫所致。 秋仪之、崔楠见到这样场面终于松了口气,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派了精干轻骑前去打探情况。 待轻骑回来禀报,说是岭南道军马总数在万人左右,且分兵四路各自堵住杭州城东南西北四座城门,每股军队人数都在三千人以下。 秋仪之听了这样情报,却陷入沉思:兵力不多又分兵行动,这无疑是犯了用兵的大忌,按说以岭南王这样身经百战又老奸巨猾之人,不该犯这样的错误……难道这围攻杭州城的果然就是岭南道一支偏师,岭南王本人并不在此军之中? 崔楠也是一样疑惑,想了想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那探子回答:“四门都被岭南军严密守住,无法靠近,杭州城里情况不明。” 崔楠沉着脸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 他又沉思了片刻,对秋仪之说道:“情形不明,我也要去看看。” 秋仪之也忙招呼过赵成孝,要他率领麾下两百精锐,护住自己和崔楠,跃马登上距离杭州城两三里地的一座小山包上,仔细观察敌军情形。 一看之下,才知道方才的探马没有半句虚言,围攻杭州城池的岭南军数量并不多,组织指挥也不是十分严密,似乎一鼓作气就能轻易攻克一般。 可是越是久经沙场之人,越是知道兵危战凶的道理,这样情形之下崔楠和秋仪之齐齐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味,总觉得事情并不像亲眼所见的这样简单。 然而现在情势紧迫,岭南道大军或许正虎视眈眈看着自己的温州大营,又或许已经全军出动向江南猛扑过来。偏偏自己在行军来此的路上耽搁捋三天,时间上已容不得崔楠、秋仪之再细想商议。 于是崔楠咬咬牙,说道:“不管了,先打一下再说!”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1 中计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也同意他的看法,点头道:“没错,现在由不得我们逡巡观望,先打一下探探对方的虚实也是好的。就是不知道怎么个打法,还请崔将军将令!” 崔楠也不客气,说道:“我领一万兵马,打西门的敌军。义殿下领本部及另一万兵马,打南门的敌军……” 秋仪之听了一愣:自己分明领了五万大军过来,怎么只各领一万兵力呢? 细想之下才恍然大悟:原来五万兵马在行军途中便已折损了一万多人,来到杭州城下又有一般人疲惫到了极点,现在不经休整能拉起来立即发动进攻的,也就这么两万人了。 却听崔楠又继续说道:“此战务必一战即胜,若一时不胜,不可恋战,回来重新集结再作计较。其余人等就依山结营,随时接应。” 素来惜字如金的崔楠难得说了这么一大长串的话,却将战法部署得一清二楚,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点头,又商议了一下细节之后,便在赵成孝等人的护卫之下,下山清点军队去了。 崔楠率领的兵马都是朝廷禁军,而现在的禁军兵士虽都是新兵,而其中百户、千总、检校等基层军官,却都是老幽燕道的军士出身。其中不少人,秋仪之虽叫不出名字,却都有一面之缘——因此这些兵马自己虽然从来没有指挥过,却也不至于毫无办法。 秋仪之又见禁军之中骑兵人数不多,所驾马匹大多并不强健,又怕岭南军大营之中设置了铁蒺藜、绊马索、拒马桩等物件,骑兵冲击难以奏效。故而他索性命令所有人马统统下马步行,各持短刀、藤牌等轻便兵器,排列成紧密队形,绕开正对着南门的一大片水田,向岭南道围困着杭州城那并不庞大的营垒突击而去。至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叔寒,则在尉迟霁明的护卫下,留守在后方安全的地方。 众军一路快步行进,岭南军却似乎没有察觉,一直到距离对手仅有百步距离时候,营盘依旧没有半点反应,仿佛一座空营一般。 秋仪之在岭南道时候,是亲眼见过岭南军的,其机敏精干虽比不上当年的老幽燕军,然而比起现在的朝廷禁军却丝毫不差,按理说不应该这样麻痹大意。 因此秋仪之心觉不妙,连忙传令众军停止前进,却令手下七十名劲弩兵士上前,向着敌军营盘就是一阵齐射。 随着一阵弩矢在疾风骤雨之中射入敌军军营,随即听见几声惨叫,忽然听见一声炮响轰鸣,从营盘军帐之中鱼贯而出无数精兵,将这临时搭建略显粗陋的营门推开,依营排列好了应敌阵型。 秋仪之见对手行动之果断、列阵之熟练、阵型之齐备,显然不是仓促之间的仓促应对,而是早有准备,是想要引诱自己贸然攻击军营之后,再伏兵尽出,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两军虽然未动一刀一枪,然而战局却已发生了剧烈变化,从突袭敌军变为同敌军正面交战。 负责指挥的秋仪之却是万分庆幸,庆幸还好自己见机得早,早用劲弩试探敌情,否则莽撞之下贸然杀入敌营,被敌军伏击,那后果就将不堪设想。 于是秋仪之赶紧集中精神,仔细观察眼前岭南军的阵型。 只见岭南军果然人数不多,总数也就不到三千人。阵型倒还算齐整严谨,只是或许是因其长期同岭南蛮夷交战,似乎不太懂得大兵团正面交锋的办法,只排成了一个能够互相照应的紧密阵型——纵深是有了,宽度却极为有限——尤其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极容易被对手的优势兵力包抄左右两翼,从而被围攻歼灭。 秋仪之见状,已是胸有成竹,忙招呼过军中几个郎将、检校,向其仔细嘱咐了几句。 这几个军官都是老幽燕道出身,知道秋仪之的本事和身份,听是他下达的命令,自然遵行不悖,赶紧下去布置去了。 若是寻常情况,秋仪之在这样胜券在握的情况下,总要临阵向敌军喊几句话,要他们放下武器、就地投降。这一来是他杀伐之心确实不重,不愿多伤性命;二来也好动摇一下对手的军心,减轻自己的压力。 可是今日要的却是速战速决,由不得他再在阵前耽搁拖延,因此他见众军已经按照他的部署逐渐展开,知道战机业已成熟,便轻轻拉过赵成孝,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开始进攻。 赵成孝见了,挥动手中令旗,便见七十名劲弩手端起手中弩机,仔细瞄准妥当,听到一声号令便一齐扣动手中扳机。只听一阵齐整无比的弩弦振动声音,一排弩矢便霹雷一般向前发射而去。 弩机威力极大,专为对付突厥精骑所制,中原军队之中,除了老幽燕道“当矢营”或可勉强抵御一时之外,再无其他军队、兵器可以与其匹敌。 岭南军没有“当矢营”的巨盾保护,自然也就不能同劲弩抗衡,岭南军这样密集的阵型又给了劲弩最好的射击目标——一阵齐射之后,岭南军便被毫无悬念地射死了四五十人之众。 可惜直属于秋仪之的乡勇团练只有两百人,其中的劲弩兵也就七十人而已。若是这七十之数翻十倍,达到七百人,那仅凭一阵、两阵劲弩射击,便能将眼前三千来人的敌军射死大半。 原本崔楠军中也有弩手——秋仪之手下这些劲弩就是从他大营之中抽调出来的——可是劲弩太重,此次来解杭州之围,要的乃是兵贵神速,除了秋仪之所部乡勇膂力脚力尚能负担之外,其余兵马全都没有携带重型兵器。 手中兵力如此,秋仪之也不作他想,左右四顾见禁军兵马已经铺陈开来,岭南军侧翼完全暴露在自己兵锋之下,便令手下弩手又射了两拨箭矢,抽出腰间宝刀,向前用力一指。身旁的赵成孝见了,知道这是全军突击的命令,便赶忙挥舞手中的令旗,身旁几面战鼓也同时擂响。 众军见了这样旗号,又见对面岭南军人数不多,已是胜券在握的局面,士气立时大振,喊杀之声四起,个个奋勇争先,就往敌军方向冲杀过去。 正面、左翼、右翼受到三面优势兵力的夹击之下,岭南军再精锐顽强也无法抵挡这样犀利的进攻,略做抵抗之后便丢盔弃甲,退入身后营盘之中。 禁军见对手一触即溃,士气更加高昂,连着几日在风雨之中急行军积累下的疲惫劳累,早已被跑诸脑后,高声呼叫着就杀进营盘之内。 秋仪之在阵后远远瞧见这样情形,心中也是大喜,只要继续这样混战一阵,便能将这堵住杭州城南门的岭南军统统杀散,到时候打开城门,便能同城中守备军队里应外合,彻底将这群岭南军杀败,然后依例处置,就能逐一将围城的岭南军击溃,这杭州之围也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战况却并不如秋仪之所想的这样顺利——岭南军虽然一时吃了败仗,被迫退入营中,却没有立即溃散投降,反而在营中同朝廷官军近身血战。这营盘本来就十分狭小,朝廷禁军虽众,却没法全部展开施展人数优势——战局顿时陷入焦灼。 然而禁军的人数优势依旧不可动摇,就这样拼杀了小半个时辰,禁军终于将岭南军压缩到了城门边上,只要杭州城内守军将城门打开,便能轻易袭取敌军身后空档。 秋仪之在阵后观察,越看越觉得情势怪异,城下发生这样大的战斗,杭州城内却没有丝毫动静,就算守军之前被岭南军打怕了,不敢在城上摇旗呐喊也就罢了,就连探头探脑查看战事变化的都没有一个半个。 秋仪之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中计了!”便慌忙拉过赵成孝道:“赵哥,快,赶紧鸣金收兵!” 赵成孝听了一愣,心想:战事进展还算顺利,眼看就要全歼眼前这群岭南军队,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鸣金收兵”呢? 然而军令如山,赵成孝固然有千般疑虑、万般不解,却依旧号令麾下传令兵士,用力敲击一口面盆大小的铜锣——刹那间,战场上空回想起焦急而又刺耳的金属撞击之声。 正在这时,忽然听杭州城内一声炮响,城墙之上原本插着的那些歪七扭八的龙旗居然同时放倒,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写着“岭南王府”四个字的旌旗,更有众多兵马手持弓箭、滚石、檑木等守城物件,身穿岭南道服色,出现在城墙头上。 又见南门轰然打开,从中冲杀出来的却不是江南节度军,而是岭南道的军队。 果然中计了! 秋仪之自领军作战以来,从来只有自己算计别人,没有被别人算计的时候,遇到今日的情况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茫然不知所谓:他想不通,为什么杭州城一圈城墙完完整整,四面城门也都完好无损,岭南军凭什么就能够打进城去? 正思索间,却听赵成孝催促道:“大人,你看,我军撤不回来,应当怎么办?应当怎么办?” 秋仪之这才从深思之中抽身回来,果然看见城下营盘之中乱乱哄哄成一团,杀入其中的朝廷禁军你推我挤的,丝毫不能有半点动弹,更别说从里头迅速撤退出来了。 此时出现在城墙之上的岭南军也见机纷纷向下射箭、投石。 上万禁军在狭小的空间之内挤成一团,城上的岭南军根本无须仔细瞄准,只要朝着大致的方向射击投掷,便能有效杀伤对手。城下的岭南军也乘势发动反攻,手持刀枪剑戟,努力向前攻击。 万余禁军在这样凌厉无比的反击之下,转眼之间便已被杀伤近半,却意外给了其余人马逃离营盘的空间和机会。 侥幸余生的这些禁军见状,也不管什么纪律队伍,转身就朝秋仪之方向奔逃过来,所谓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也不过如此。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2 溃败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在后掠阵,见到这样情形,赶紧命赵成孝拼命挥动令旗,要溃退下来的兵马不要胡冲乱撞,更不能就此逃散,要先集结起来,重整队形,是进是退伺机再作计议。 众军见秋仪之这样镇定,心中也略觉安心,东一股、西一股聚集在令旗旁边,却依旧是惊魂未定,不住地弯腰喘气、擦拭血迹。 秋仪之抬头四顾,见这些溃军一盘散沙似的没有半点章法,觉得若是这样下去,敌军只要集中兵力一阵冲锋突进,那这些面前约束起来的兵马便会被彻底击败,从此再无胜机可寻。 于是秋仪之赶忙又命令赵成孝:“快,赵哥你快将这些兵马清点一下,叫领军的军官到我跟前听我训示!” 赵成孝当然知道现下情势危急,听了命令,只答应一声,便叫起几个亲兵下去办事去了。 他做事果然是异常雷厉风行,不过转眼功夫便领了六个衣衫不振、盔甲凌乱的千总、百户跑到秋仪之跟前,禀告道:“大人,这边还有兵士五千来人,除去重伤不堪再战的,还有四千五百来人。” 秋仪之点点头,扫了一眼面前这几个军官,说道:“这是我不谨慎,被敌军占了先手。不过我军尚未全败,崔将军那边得胜之后,我们两面夹击,定能将眼前的敌军击败!”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连自己都不相信:既然自己这边中了岭南王的计策,那崔楠那边也没有幸免的道理,就算他没有如同自己这样败得这样狼狈,怕是也陷入了苦战;况且杭州城既已不知何时被岭南军攻占下来,仅凭自己手下这群未待攻城器械的军兵,是万难攻破杭州城的——岭南军现已立于不败之地。 秋仪之心虚,见眼前这几个军官也是一脸惶恐神色,便说道:“你们都是些小军官,眼下用人之际,我这就升你们为中郎将,只要用心杀敌,另有封赏!” 若是常人,听到这样的命令必然是一头雾水——你秋仪之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又是文职县令而非武将,凭什么任命自己做从四品的中郎将,岂不是昏了头了? 然而这些禁军的军官,都是老幽燕道出身,又早听说今日领军之人,便是皇帝极为器重的义殿下秋仪之,以他的身份就是三品四品的将官看到他都要让他三分,他既说了要升自己的官,自然也是一言九鼎。 然而他们心中的喜悦持续了没多久,便又转瞬即逝——眼下战局不利,若不能力挽狂澜,或许自己这朝思暮想的中郎将职衔当不了半天,就要连乌纱帽底下这颗人头也要断送了。 却听秋仪之又说道:“有打得赢的仗,也有打不赢的仗,不要你们以死效忠朝廷,只要你们小心约束手下,听我号令行动,一定能够反败为胜!” 几个军官听了面面相觑,终于下定决心,朝秋仪之拱手行了个军礼,算是领受了军令。 秋仪之见他们几个神色已然镇定下来,心中稍安,下令道:“你们先下去,整顿好本部兵马,看这边旗号列队。现在我军建制已打乱,你们各自收拢残兵败卒,站住阵脚,不要慌乱,静观敌军变化再作行动,也未必没有胜机。” 这几个新升的中郎将,见义殿下秋仪之语气神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方才的紧张和不安也终于退散了不少,赶忙又行了个军礼,便退下去依令行事去了。 秋仪之虽然勉力将本方军队暂时稳定下来,然而战局却没有丝毫改善。 只见杭州城内外的岭南军,将进攻的朝廷禁军杀尽之后,便从那现在看来是用作诱敌的营盘之中鱼贯而出,见营前还有数千禁军结阵应战,便想乘胜掩杀过去,一举消灭敌军。 秋仪之见其气势汹汹,便赶忙下令弩手向其进攻的前锋集中射击。 弩手看见战事不利,早已经拉弦上箭,听到号令当即举起弩机,向敌军齐齐攒射。 岭南军士气正盛时候,根本没要做好敌军射击的防备,被秋仪之所部这么一阵射击,立时就被射死四五十人,进攻一时受阻。 秋仪之这边不敢有丝毫怠慢,见一击得手,弩手立即再次射击,这才将敌军的攻势阻滞下来。 秋仪之见敌军突击之下阵型也是十分紊乱,又被自己打断了进攻的节奏,一时之间似乎有些混乱,便觉战机已到,刚要传令赵成孝组织反击。却见岭南军突然主动停止了进攻,反而在一员将领的指挥逐渐收拢队形,打算同朝廷禁军正面决战。 秋仪之心中盘算:自己原本一万兵马已经折损了一大半,现在可用的不过四千来人;敌军原有三千人马,最多伤亡一千,再加上从杭州城中出来的援军,总人数再少也不会低于四千——这样此消彼长,岭南军兵力已同自己并驾齐驱,而对手士气更在自己已上,若双方正面交锋,自己十有八九是会输的。 于是秋仪之灵机一动,唤过孟洪道:“孟洪,你给我将那指挥的将领射死!” 这样的任务孟洪不知做过多少次,听到主将号令,毫不犹豫,仔细瞄准了一下,便向那将领射了一箭。 孟洪不愧是个神射手,这一箭射得十分精确,正好从那军官咽喉直插而入,那军官受了这样重的伤,一口鲜血立即从口中吐了出来,却没有断气,被身边兵士抬了下去。 秋仪之远远看到这样情形,心中大喜,原以为岭南军没了指挥之人,阵型必将产生混乱,也会给自己反败为胜的可乘之机。 却没料到岭南军见机极快,那军官被抬下去之后,便又有一名军官挺身而出,代为指挥。他脑筋极为灵敏,见前任军官被对手狙击,便赶忙脱下身上军官盔甲,换了一身兵士的衣甲,就用旗号金鼓在战阵之中指挥行动。 这样一来,这军官便混杂在无数兵士之中,再也无法瞄准。 秋仪之见这个军官反应如此迅速正确,也不免由衷佩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静观对手动作。 却见岭南军人数越聚越多,目测人数已逾八千人,似乎还有人马源源不断从杭州城中经南门前的营垒出来,源源不断不知还有多少兵力。他们结阵也不像之前那样挤作一团,而是也像禁军那样逐步排开,正是同对手正面对决时的阵型。 看到这里,秋仪之已是心知肚明:原来岭南军并非不会同正规军队正面相持,之前不过是诱敌之计故意示弱而已——对手兵力比自己多、士气比自己壮、就连战法也没给自己丝毫可乘之机——本方已全然没有取胜的希望了。 随着对手兵力越来越多,战阵也渐渐成型,秋仪之终于咬咬牙,低声对赵成孝哦说道:“看来是赢不了了,我们赶紧撤退吧!” 赵成孝同样压低了嗓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撤回去也是好的,全凭大人主张。”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就是我军现在新吃了败仗,士气不振,就怕一声令下命令,众军就全部溃散下去,再也不能约束。我看由赵哥领头,带着十八个亲兵,在前头开路,领禁军逐次向我军营盘后退。我亲自带领二百团练,在后压阵,如何?” 赵成孝听了,摇头好似拨浪鼓:“不妥,不妥。还是我断后。这些败军就服大人一人而已,若大人不在前头,旁人恐怕节制不来。” 赵成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可秋仪之又不愿提前离开战场,便说道:“赵哥不要同我争,现在情势千钧一发,由不得我们再互相谦让,只有立即行动才或有一线生机……” 不料赵成孝接过话头:“大人说得有理,现在由不得我们再互相谦让。” 他忽然高声呼喊:“‘铁头蛟’何在?快护住大人这就先行一步,指挥众军后撤!” “铁头蛟”虽是个粗人,然而身经百战也知道眼下情势危急,听了赵成孝号令,半拖半拉地架起秋仪之便往下抬。 秋仪之虽不想走,然而扭头见岭南军阵型已成,正蠢蠢欲动想要对自己发动总攻,确已容不得继续犹豫踯躅,便呵斥道:“‘铁头蛟’你做什么?我自己会走!” “铁头蛟”被他这么一喝,双手略松,将秋仪之放了下了。 秋仪之又对禁军说道:“敌军势大,我等先回营接应援军,容后再战!”说着,挥刀一指一名刚升作中郎将的军官道,“你跟在我后面,向土山回撤,其余人等依次跟上,不能混乱。违令者立斩不赦!” 说罢,秋仪之又一招手,便在十八个亲兵的护卫之下,往西南放下撤退。 众禁军上下心中早已不愿恋战,能够保持住队形到现在已是十分勉强,现在见主将明令后退,仿佛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撒丫子就往下乱跑。 秋仪之见众军撤退得毫无章法,心里着急,赶紧扯着嗓子高声疾呼:“不要乱跑!不要乱跑!” 可是众军已全无组织,吼叫声、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这样嘈杂声音当中,就连秋仪之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喊叫些什么。 岭南军见对面的禁军一哄而散,也不管什么阵型不阵型了,挥舞着刀剑,嚎叫着就往对手溃败的方向冲杀过去。 负责断后的赵成孝见状,忙喝令麾下弩手向对手就是一通射击,手下一百来个将士更是不退反进,朝岭南军反冲过去。 岭南军本来阵型松散,心里又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追亡逐逃,哪里能料到这样大水崩沙一般的局面之下,还有砥柱中流的这两百名兵士,一时竟被杀得有些混乱,更是担心禁军乃是佯装败退,想要依样画葫芦用伏兵截杀自己。 就是这片刻的混乱和迟疑,给了禁军败退的时机,转眼之间,众禁军已如鸟兽散一般逃了个精光——战场之上只留下秋仪之在十八个亲兵的护卫之下徒呼奈何。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3 输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岭南军见了才知道朝廷禁军确实是真的彻底溃逃下去,终于放心大胆全力追击而去。 秋仪之见禁军逃散得虽然没有章法,所幸速度不慢倒也安然撤了个干净,便大喝一声:“众军后撤!” 众人听令,迅速收拾起兵器、旗帜、金鼓,便也往后退却。 岭南军见这最后留在战场之上的两百多人队伍不乱、旌旗不倒,全然不似溃逃的样子,疑惑之心又起,不禁放慢了脚步,不敢紧追不舍。 敌军没有奋力追赶,秋仪之所部却是全速奔逃,没跑几步便已同岭南军拉卡距离,转眼间便跑到起初那座土山脚下。 原本听崔楠号令,要在山下建立营寨的兵士,还在忙忙碌碌地砍伐树木、建造障碍,却见主力精兵溃逃下来,知道前面吃了败仗,惊得赶紧放下了手中活计,又不知应当如何应敌,不知所措之间仿佛泥偶、木人一般呆呆站在原地。 秋仪之甫一赶到,开口便高声询问:“崔将军呢?崔将军那边战况如何?” 此处负责的崔楠副将听了,忙过来回禀道:“义殿下,崔将军一去没有消息,不知是胜是败。” 秋仪之听了,立即眉头紧锁——崔楠素来以善于进攻闻名,从来都是速战速决,现在距离出发已过了一个半时辰,却没有半点消息,想必也中了别人的计,即便没有像自己这样败下阵来,恐怕也已陷入了苦战。 他正思索间,却见林叔寒在尉迟霁明的护卫下走来问道:“大人,怎么回事?败了吗?” 秋仪之点了点头,说道:“岭南王果然狡诈,杭州城已被攻下,城内外兵马不知多少。崔将军那边情形不明,应该也是被敌军缠住了吧……” 崔楠、秋仪之此次大举出动,本是准备一举击破岭南军的,却不料情势这样急转直下,就连睿智机敏如林叔寒也是张口结舌。 那副将在旁听了却是大惊失色,赶忙问道:“往下如何处置,还请义殿下训示!”语气之中虽有些惊惶,却还有几分镇定。 秋仪之听了精神一凛,想到身后还有至少一万追兵,赶忙命令道:“敌军人数远胜于我,正朝这边追杀过来。你赶紧号令手下兵士,赶紧做好接敌准备!” 那副将原也是老幽燕道出身,虽没直接在秋仪之指挥之下作战过,却也或多或少听说过秋仪之的名气,知道这位义殿下足智多谋,从没有打过败仗。 因此他听到这样几句话,心中十分震惊,更是失了方寸,顿了顿才道:“好!好!我就叫手下兄弟赶紧建立营寨,据险而守。” “糊涂!”秋仪之心中暗骂,口中却道,“来不及了,你不要管营寨的事了,赶紧命令手下兵马进前列阵,准备迎敌。待将这些岭南兵杀退,我们再去接应崔将军凯旋。” 这副将虽然强作镇静,其实已是惊惶不已,内心全无主意,听了秋仪之这样命令,想也不想,赶紧答应道:“是,是!”说罢便转身回去布置去了。 然而留守此处的兵马本就是些暂时不堪重用的疲兵、伤兵,见之前挑选出来的这些精兵,不到两个时辰就溃逃下来,心中早已有些动摇。 他们听了号令,忐忑不安地放下手中建营的工具,刚要上前列阵,便瞧见前方不远的地方喊杀声渐渐清晰,敌军好似下山猛虎一般往自己这边冲杀过来,更是无比心虚胆怯。 对面的岭南军刚刚大获全胜,士气正在鼎盛时候,见朝廷禁军阵型歪歪扭扭,更是信心大振,略喘了口气便山呼海啸一般猛扑过来。 秋仪之知道新败之时不能有半点气馁,否则就将是灭顶之灾,因此高举手中宝刀,呼喊一声:“兄弟们跟我冲啊!”便朝敌军前锋直冲而去。 他这一冲甚是突然,就连紧跟在旁的赵成孝也是一惊,刚忙冲出去护在秋仪之的身边。 跟着赵成孝从伏牛山上下来的十八个山贼亲兵,见到他们的赵头儿只身护住秋仪之就要同敌军火并,杀性一下子被激发出来,想也不想,也紧跟着杀了出去。 山阴县来的两百乡勇团练,无一不受过秋仪之的大恩,见其恩主尚且毫不畏惧,更加不存半点贪生怕死之心,打起精神也跟着冲了出去。 禁军之中领军的大小头目,多是老幽燕道出身,见眼前这些兵士一往无前的气势颇有几分老幽燕军队的风采,内心深处久违的血性也终于被激发了出来,也纷纷抄起手中兵器,就往敌阵当中杀将过去。 其余禁军兵士的士气终于被激励起来,眼睛一红,跟着杀了出去。 此时两军混战成一片,早已不讲究什么阵型阵法,更没有阴谋计策的施展余地,就连秋仪之麾下那些弩手,也统统放下手中劲弩,改用刀盾同敌军短兵相接。 战场被两军数万兵士绞杀成混混沌沌的一片——眼中尽是血肉横飞的血红颜色、耳中尽是声嘶力竭的喊杀声音、鼻中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皮肤上尽是血水混合的油腻感觉、脑海之中尽是将对手置于死地的无情念想。 这种时候,如何精妙的战术、如何严密的阵法、如何机密的计谋已全部排不上用场,所能依靠的唯有手中的兵刃、心中的决心和日常的训练而已。 岭南军先是出其不意地取下杭州城,又用诱敌深入之计击败禁军,现在杀到官军还未建立完毕的军营之前,一路都是大胜,可谓士气高昂。 禁军则是绝地反击,又有将官身先士卒,这等破釜沉舟之心丝毫不比岭南军差。 而禁军比对手更强的,却是有秋仪之手下这二百一十八个精锐并肩作战——他们手中所用都是精良无比的倭国利刃、身经百战无所畏惧、又有尉迟霁明这个武林之中一等一的高手亲传武艺,在互相默契配合之下,可谓以一当十。 战场之上兵凶战危,任何一点细小的变化,就会让胜利的天平向一方彻底偏转过去。而今日这场血战,秋仪之手下这区区两百人,就好似放在天平上不可或缺的砝码,让胜负向禁军一方渐渐倾斜过去。 眼看对面的岭南军渐渐陷入颓势,正在庆幸自己能够勉强杀败敌军的秋仪之,已开始在盘算下一步应当如何动作,却听身后一声炮响,随之传来震天的喊杀之声。 秋仪之听了一怔,赶忙在众军的护卫之下,从前锋退到后卫,极目望去却是心胆俱裂——禁军身后居然出现了一支大军,漫山遍野不知有多少人,而其所举的旗号,竟都是岭南王府的字样颜色。 秋仪之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就是从杭州城南面的温州大营兼程赶来,一路之上没有碰到半个岭南军。这么一大股兵力若是从岭南道出发,必然要经过温州、必然要同驻守温州的禁军血战、必然会有禁军传来的战报。可温州城这几日没有半点消息,难道这么大的兵力,是从天上掉下来、从地底冒出来的不成? 想到这里,秋仪之赶紧用力揉了揉眼睛,这仿佛幻影一样的岭南大军并没有从自己眼前消失。 秋仪之终于长叹一声,对赵成孝说道:“赵哥,鸣金收兵吧,我们输了……” 赵成孝也是知兵之人,知道自己手下乡勇加上禁军,杀退从杭州城中出来的敌军已是十分勉强,根本没法同身后这些生力军抗衡,若是强行攻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是他自跟了秋仪之以来,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打朝廷、打倭寇、打豪侠、打岭南,从来没有失败过,今日眼看败局已定,果然有些不甘,几乎要哭出来,哽咽着问道:“大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秋仪之摇摇头,苦笑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从来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这次是我和崔将军太过冒进,中了岭南王的计策,输得不冤枉。” 赵成孝听了,已是泪流满面,不舍地挥了挥手,让专司传令的“黑颈蛤蟆”敲响了铜锣。 凄厉而又悠长的铜锣之声在战场上空盘旋,敲得人心一声比一声更紧。 还在浴血拼杀的双方军队,听到这样声音,竟极有默契地停止了战斗,纷纷放下兵器,面面相觑,怅然若失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般。 秋仪之命人收拢残兵,吩咐他们不能乱动,自己则在亲兵、乡勇的护卫之下,将衣冠铠甲整理干净齐整,排好队形、跨上骏马、举起旌旗,往南边岭南增援大军阵营从容而去。 待走到距离对手百十来步地方,秋仪之一抬手示意众军停下,向前高呼道:“请对面主将说话!” 岭南军中又是一声炮响,随即擂响战鼓,阵型一阵骚动却不见有进攻迹象,反从正中闪出一条通道,无数仪仗亲兵从通道之中款款而出,簇拥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将领,来到阵前。 秋仪之定睛望去,见此人身材魁梧,身穿一身猩红绸缎战袍,外披着兽面鎏金夹,头戴凤翅金盔,虽是将近五十岁年纪,却是精神熠熠、相貌堂堂,正是岭南王郑贵。 秋仪之见了他的面,心中却十分释然,向郑贵拱手作了个揖,说道:“原来是岭南王爷亲自到了。王爷宝刀不老,晚辈输在你面前,不算丢人!” 岭南王郑贵大战得胜,心情正好,便答道:“贤侄用兵也算精妙,几次差点被你将战局扳了回来。老夫本来不愿出面,就怕非率全军来袭,不能取胜呢!” 秋仪之道:“王爷过奖了!技不如人本应如此。我等现在已是阶下之囚,然而我手下这些兵士都是朝廷兵马,各为其主也没有哪里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不要为难虐待他们。至于我本人,要杀要剐,全凭王爷做主。” 岭南王放声大笑:“好!爽快,是条汉子。我看我皇兄实在是没有眼光,才给了你一个七品县官做。不如就跟了老夫,老夫一样认你为义子,同我的儿子平起平坐,将来天下平定之时,老夫封你做兵马大元帅也不是不行!”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4 纵虎归山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当然回绝道:“皇上对我既是君臣之谊,又有养育之恩。我岂肯被主求荣?我现在虽为俎上鱼肉,不过还请王爷今后这话不要再说了吧。” 岭南王又赞道:“好!说得好!有情有义!老夫是越来越看得上你了。记得几天之前在岭南道,老夫还说过有朝一日在战场上,若是贤侄落在老夫手里,老夫要饶你一命。没成想这承诺兑现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早……” 秋仪之听郑贵话语之中,似乎有意放自己一马,心中不免有些庆幸,刚要说话,却见郑贵身后绕出两人,朝他深深作揖道:“王爷,这个秋仪之狡诈异常,不能放虎归山,将来留有祸患啊!” 秋仪之闻言,移目望去,吓得眼珠几乎要掉落下来——这两人一老一少,少的那人竟是前任江南道刺史殷承良的儿子殷泰;而那老者,便是殷承良本人! 这殷承良因涉及江南道官员舞弊大案,分明已用一壶鸩酒服毒自尽了的,却不知今日如何又这样活生生出现在岭南王身边。 秋仪之见此大变,早已压制不住心中好奇惊惶,大声问道:“殷承良,你可是殷承良?怎么居然还活着?” 那老者闻声扭过头,叫骂道:“当然是我!我不看着你这小贼五马分尸,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说罢,殷承良又转身向岭南王郑贵深深一揖:“王爷,卑职当年就是折在这个秋仪之手下,还请王爷将此人赐给我父子,让我父子刀割手刃了他,好泄心头之怒!” 郑贵却冷冷说道:“老夫已开了金口,要饶他不死。怎么?你想叫老夫食言么?” 他话音刚落,又听殷泰说道:“王爷请不要忘了,你能够拿下杭州,又突然出现在这里,靠的还不是我家从倭国弄来的船队?我殷家立下这么大功劳,也不要金银赏赐,只要秋仪之这个小贼,难道王爷这都不肯成全我么?” 却听郑贵怒斥道:“放屁!我们大人说话,你一个小毛孩插什么嘴?没有你殷家这几条破船,我就赢不了秋仪之、赢不了皇兄了吗?老夫从来向来说一不二,说出的话什么时候收回过?” 殷承良和殷泰还不死心,上前半步还要再劝,却听郑贵喉头低狞一声:“哼!你们记着,是老夫赢了秋仪之,不是你们赢了!你们要不肯跟我,悉听尊便!” 殷承良、殷泰父子听了一愣:若果真如岭南王所言,单凭自己的本事,若是能够战胜秋仪之,他们父子二人又何苦去投奔岭南王爷呢? 两人一时无话,远处的秋仪之说道:“我死不足惜,请问左将军崔楠现在何处?” 郑贵答道:“崔楠不愧是一员悍将,他带领麾下将士反复攻击我军,给我军造成莫大损失,不过我军人多势众,他的攻击难以奏效,已死在乱军之中了。” 秋仪之听到这样的噩耗,心中一股悲戚之情油然而生,想不到纵横南北攻无不克的左将军崔楠,居然就这样死在杭州城下,而自己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岂不令人唏嘘? 却听岭南王郑贵接着说道:“崔将军不愧一员勇将,我军也是消耗殆尽,才勉强取胜。崔将军遗体老夫已命人妥善收敛好了,待老夫攻克洛阳之后,再另行厚葬。” 秋仪之暗自一通咒骂:崔将军不就是因为你起兵造反,这才死在江南的么?你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在这边市恩售宠? 然而他还有他手下这些兵士,包括林叔寒、尉迟霁明等人,现在都在人家五指山下压着,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秋仪之也只好将心中怒气强压下来,说道:“既王爷有意饶恕晚辈,那晚辈干脆再将脸皮磨厚些,请王爷将我身边这两百多人,也一并放了如何?” 岭南王郑贵定神看了看聚在秋仪之身边这些兵士,见这群人虽然人人杀得浑身透血,可是眼中杀意未失、士气不落,立即让他想起几天之前,秋仪之就是凭这两百人一路突出石城、突出盆地、突出岭南,终于在这里同自己正面交锋。 这支军队人数虽少,却不好对付,郑贵本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将他们放了。 然而郑贵这个人生性最好面子,自己既已将话说满,秋仪之又是以晚辈的身份哀求自己,那自己若是死咬着不肯答应,就显得太没有风度了。 郑贵忽然想到,若是自己今日放了秋仪之,那天下必然会遍传自己宽宏大量的令名,到时候天下豪杰必然会闻风投奔自己,大业也就事半功倍了。 于是岭南王郑贵故作爽朗地大笑道:“好!老夫是要做天子的人,今日就提前赏你一个天大的面子!你手下这群人,我饶了!你尽可带他们回去改日再战。不过老夫也不是不明事理的滥好人,若下次再被老夫捉住,老夫就没这样的好耐性了!” 秋仪之听了,一颗七上八下仿佛有十五个水桶不停摇晃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又唯恐郑贵临时改变主意,便赶紧深深作揖道:“那好,我就替手下兄弟谢过王爷了!” 说罢,秋仪之拉过赵成孝,命令他赶紧组织军队后撤。 赵成孝清点过兵马,忽然问道:“大人,现在到处都是敌军,我们往哪里撤?” 秋仪之一愣,说道:“回家,回山阴县去。”说罢,回身又朝岭南王郑贵作了一揖,便领着军士们大步向正西方向走去。 站在岭南军队列之中的殷泰见秋仪之就要离开,心中着急,在郑贵耳边就大声嚷嚷道:“王爷,你怎么就让他给跑了?” 郑贵却冷笑一声:“放了他算什么?若是有缘,老夫还要笼络他,替我做事呢!” 殷泰听了这话,心中一股醋意泛起,更加声嘶力竭地喊道:“他秋仪之是我的仇家,你不要忘了,你是靠了我们家的船队才能打赢这一仗的,你凭什么就敢把他放了?” “凭什么?就凭老夫手里这把剑!”郑贵突然将腰际的佩剑抽了出来,平放在殷泰喉头,恶狠狠说道,“什么你家的船队?不过就是些倭寇聚集在一起罢了。你出一两银子笼络他们,老夫就敢出二两、三两、四两。老夫现在就将你杀了,看看他们会不会多说半个‘不’字出来!” 殷泰方才还气势汹汹,却被岭南王这样的举动吓得仿佛木头人一动不动,幸好他父亲殷承良是久经宦海之人,赶紧上前拱手求情道:“王爷,犬子年幼无知,冒犯了王爷虎威,还请王爷恕罪!” 岭南王沉着脸低声怒吼:“嗯?你说什么?” 殷承良反应倒快,连忙改口道:“冒犯天威,是冒犯天威……” 郑贵这才略略消气,说道:“老夫说话,向来说一不二,尔等今后若再如此聒噪,怕我就没有这样好脾气了。” ………… 却说秋仪之向西退去之后,便一路狂奔,一天之内昼夜跑了有上百里地,见四围再无岭南军的踪迹,这才渐渐放心,选了一座小村外的破落土地庙,安营扎寨下来。 赵成孝清点人数,所部十八个亲兵及两百乡勇之中,重伤的有四十四个,其余没有一个不披伤带创的,所幸全都生还,没有一个阵亡的。 这样不幸当中的万幸消息,并没有让秋仪之高兴多少,他默默听了赵成孝的汇报,又默默点了点头,吩咐道:“眼下我们还未跑远,怕是敌军就在不远之处。还不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赵哥叫弟兄们再加把劲,认真警戒,等回了山阴县,我们再好好休息。”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退下去布置去了。 林叔寒目送赵成孝离开,展开折扇刚要扇两下,这才想起自己这把平日里最珍爱的扇子,已在乱军之中被撕破了,只好重新收拢,说道:“大人领军暂回山阴是对的,却不知今后还有何打算?” 秋仪之拿了根烂树枝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篝火,说道:“我心乱如麻,还没想到这点事情,正打算向先生请教呢!” 林叔寒答道:“大人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今日不过乍逢败绩,何以这样灰心丧气呢?” 秋仪之苦笑一声:“先生教训的是。不过我丧气的不是今日这败军丧师一事,而是自进入岭南道以来,这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样透着诡异。先生想想,那温鸿辉分明是死了,居然又在岭南王身边活了过来。殷泰逃了、殷承良原本也应该死了,怎么也同样借尸还魂聚在岭南王帐下。我真不知道今后还会有什么诡异的事情。” 林叔寒莞尔一笑:“这原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朝廷搜捕了这么许多年,都查不清这天尊教主的身份,可见他行事极为机警秘密,也确实不是一汪江水就能淹死了的。而那殷承良,在江南苦心经营二十年,耍点手段搞个移形换影,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了顿,又道:“这些人都是大人的手下败将,惊弓之鸟一般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看对大人来讲倒是一件好事呢!” 秋仪之疑惑地看了看林叔寒,问道:“林先生这话言过其实了,我的仇家聚在一起对付我,这算什么好事?” 林是林叔寒下意识将那柄破扇子展开,又赶忙合拢,笑着说道:“大人的仇家聚在一起,各怀鬼胎能成什么大事?不过是正好让大人一网打尽,省得大人四处打听寻找他们的踪影,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秋仪之苦笑一声:“先生这是太乐观了吧?杭州一失,江南全道除了南京以外,再无险可守,朝廷已是失了半壁江山,又没了钱粮赋税要地,不知何时才能平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胜负在谁手里,还没有定数呢!”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5 天时地利人和 - 一代权臣 - 笔讷 “莫非大人是想要投奔岭南王爷了?”林叔寒问道。 秋仪之听了,当即否认道:“先生想多了。在下就是战到一兵一卒,也不会向岭南王投降的。此事林先生不要再提。若是林先生不愿同我共赴国难,就请先生自便,在下另有仪程赠送,不会见怪的。” 林叔寒又笑道:“大人这是小瞧我了,林某可不是来劝大人投降的,相反,若是大人想要投奔岭南王爷,林某还要力劝!” 林叔寒看了看秋仪之一双疑惑地睁大了的眼睛,又是一笑:“造反也好、讨逆也罢,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现在岭南王爷虽然是气焰冲天,这三条却是一条不占,凭什么起事成功?这便是我要劝大人的。” 秋仪之听了眼睛一亮,赶紧起身为林叔寒将面前喝空了的茶杯倒满水,恭敬问道:“先生这是什么说法,还请赐教。” 林叔寒啜了一口半温不烫的茶水,娓娓说道:“当今皇上讨逆成功,占的就是这天时、地利、人和三条,且待林某向大人一一道来: “首先是天时。当初皇上讨伐的是伪帝郑爻,他得位不正,不要说天不佑之,就连近臣护卫也没有几个服气的。记得大人曾对我说过,最后攻到皇城之时,只有几个太监负隅顽抗,这就是明证。而皇上却已坐稳了江山社稷,人人传颂皇上乃是尧舜再世,岭南王逆天而行,凭什么成功? “再说地利。自古江南难打是因有长江天堑。可是江南再富庶,只要中原下定决心统一华夏,长江从没阻碍过天兵南下。反倒是自古以来,从南方想要北伐而统一的例子,还从没有过。更何况岭南王还没有占领江南全境,长江之利朝廷同岭南王府各占一半,谈不上孰优孰劣。况且此次大人深入岭南,岭南道虚实尽知,岭南王若是一时失势,怕是连缩头乌龟都当不成呢! “至于人和,就更是与岭南王无缘了。当初皇上讨逆之时,正是朝廷无道之日,民不聊生、衣食无着,乃至良民依附邪教举旗造反。以当今皇上之令名积威,自然是传檄而定,势如破竹了。然而现在民心思定,正要休养生息过几年安心日子,皇上之所以不愿立即推行新政,不愿因此折腾民间百姓也是一方面原因。这样情况之下,岭南王爷还贸然起兵,逆民心而动,又岂有成功的道理?” 林叔寒这几句话说完,秋仪之已是高兴地跳了起来,喜笑颜开道:“林先生这话说得好啊!若是润色整理一下,便是一篇极好的平叛檄文!可惜这边是偏远荒庙,没有文房四宝,真可惜了先生的才华了。待回到山阴县去,还请先生动笔,你我一同署名,送到圣上那边,再明旨颁发天下,说不定我军已成功了一大半了。” 林叔寒听了秋仪之这样褒奖,也是得意地一笑,随即恢复常态,说道:“大人过奖了,文韬并不要紧,武略才是主要的。岭南军现在毕竟势大,不知大人有何对策?” 秋仪之听了,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心乱如麻,还能有什么主意?只有现在先回山阴县去,让兄弟们好好养伤休整。就盼着山阴县偏僻无名,岭南王没有注意到。待皇上大军过来平叛,再协同作战好了。” 林叔寒却摇摇头,说道:“大人才干,远不于此。怕是皇上对大人的希望,也是要大人在岭南王反叛时候,统领全局吧?” 秋仪之就怕皇帝郑荣对自己希望太大,听林叔寒这样说,竟惶恐,半是谦逊、半是实话道:“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只求保住山阴一县百姓、保住我手下这些兄弟的性命,就已知足了。” 林叔寒忽然狡黠地一笑:“那大人身边那支金牌令箭,大概就要浪费了吧?” 秋仪之听了浑身一颤,问道:“林先生,你……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有金牌令箭的?” 这支金牌令箭乃是当年秋仪之来山阴县做官之前,皇帝郑荣钦赐给他的。金牌令箭是皇帝本人的象征,凭着它就可以调动天下军队。郑荣当初将这件极为重要的物件赐给秋仪之,要的就是一旦岭南王发难,秋仪之便能用此物就地组织军队,替朝廷抵挡住第一波攻击,然后再让朝廷从容出兵平叛。 秋仪之本来抱定了归隐田园之心,原本不愿接用此物的,然而皇帝心意已决,秋仪之不敢抗旨拒绝。然而他自来江南之后,几次遇险,甚至曾被数十倍于自己的官军围攻,生命危在旦夕,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秋仪之也从未使用过这样宝物,更是从未给任何人看过。 因此,秋仪之听林叔寒说自己有这件东西时候,当然十分惊讶。 林叔寒却莞尔一笑,说道:“大人的衣物都是那杨瑛儿姑娘负责收拾的。她同若非仿佛姐妹,偶尔提起过大人身边常常带着一块大金子。若非是当笑话讲给我听的,说是大人谨慎得很,时时都放了钱财在身边,以备不测。” 林叔寒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知道大人可不是什么守财奴,听过笑过。心里却清楚,杨瑛儿描述的那样大小、形状,大人又这般珍视的一块金子,那必然就是金牌令箭无疑了。” 秋仪之听了自失地一笑:“林先生真是活神仙!我身边确实有这样东西。”说着,秋仪之从怀中掏出一样用黄绫包裹的物件,极为恭敬地捧在手里,说道,“这就是了。” 林叔寒同样恭敬地接在自己手中,小心翼翼地揭开上面包着的黄绫,却见这令箭纯用赤金铸造,上面铭刻了极为古朴的“如朕亲临”四个篆字。 这支金牌令箭本就十分沉重,林叔寒捧在手中更是有若千钧,又看了几眼,便将黄绫重新蒙好,送还到秋仪之手中,说道:“学生今日真是开眼了,真是开眼了!” 秋仪之将金牌令箭重新放回怀中,摇摇头说道:“旁人看来这是一件宝物,在我身边却是一样沉重无比的大担子。” 林叔寒立即接话道:“因其珍贵,才显沉重。大人请恕林某大言不惭,这件东西就是撬动天下的杠杆!” 说到这里,林叔寒忽然“腾”地站起,踱步说到:“林某要大人就凭着这件宝贝,将各地被岭南王击溃的兵丁聚集起来,重振旗鼓同岭南王再战沙场。请大人不要灰心泄气,林某相信,以大人的才干,必然能够大展拳脚,立下这不世第一功。” 秋仪之听了,不禁苦笑起来:所谓“不世之功”,自己之前在讨逆之役中就立下过,偏偏就是这“不世之功”成了自己一块最大的心病。 林叔寒见秋仪之神情有些萎靡,反倒觉得奇怪,问道:“怎么?大人对立功之事并不放在心上么?” 秋仪之却道:“不怕林先生说我虚伪清高,功名利禄的事情我是看得极淡的了。方才林先生教我的办法,待我们议一议再做……却不是为了什么加官进爵,只是恨那岭南王无风起浪,荼毒百姓。他要当皇帝,我偏就不能让他如愿!” 秋仪之和林叔寒细细商议了整整一夜,次日黎明之时都未就寝。然而他们现在尚未完全脱离危险,不敢在原地多停留,便也没有补觉,打起精神,便往山阴县一路赶去。 因秋仪之在江南道最南的杭州,率先同岭南王交锋,失败之后又是唯一全身而退的,回撤速度又极为迅速。因此一路之上,倒也十分太平,不要是碰不到半个岭南军的身影,就连各处溃败下来的军队也是一个不见。 然而像秋仪之这样久经战阵之人,嗅觉却是十分灵敏,早已从空气之中闻到了紧张和不安的味道,便催促手下弟兄赶紧往山阴县城那边赶去。 山阴县地处江南道腹地,同岭南道地形竟有些相似,也是在群山环抱之中。然而自秋仪之上任以来,便花钱将官道修葺一新,变得十分宽阔平坦,因此秋仪之一行走得倒也畅快,不过五六日功夫,便已到了山阴县城下。 县中百姓听说县令秋大人远征回来了,纷纷出城迎接,却见子弟兵虽没少了一个,却是人人负伤挂彩,比之前几次凯旋回乡明显有些垂头丧气。 人群之中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宿老乡绅见状,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探头探脑围到秋仪之身边,牵住他的缰绳,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不说是去岭南道走一圈就回来么?怎么现在这样狼狈?” 秋仪之闻言,索性下马,朝众人团团一揖道:“岭南王爷造反了,我等平叛不成,吃了败仗,辜负诸位父老乡亲厚爱了。”说罢,又是一揖到底。 几个宿老闻言大惊:“岭南王爷不是皇上的亲兄弟么?在岭南好好的称王,没事造什么反呢?” 秋仪之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不过是想当皇帝罢了……” 他忽又提高了声音,朗声说道:“此次岭南王爷造反作乱,志在必取,恐怕就连山阴县这样的撮尔小县也会受到波及。战乱之中,唯有百姓最苦,因此下官还请诸位父老能够早作准备,以免横遭不测。” 他话音刚落,便听身边人群之中发出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之声,不少人听见这样的消息都极为震惊。 却听秋仪之又道:“不过以下官的愚见,与其投亲靠友,我看还是我山阴县中略微安全一些。若承蒙诸位父老信任,我秋仪之拍着胸脯打保票,保证诸位父老身家性命安全!” 人群之中又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过了好半晌,人群才又安静下来,一位士绅上前拱手道:“大人我们当然是信得过的。就是……就是……”他话说一半忽然结巴起来。 秋仪之知道此人必然有难言之隐,便笑道:“有什么话就请讲吧,若有为难之处,下官定会有所安排。”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6 今时今后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乡绅搓着手答道:“就是小人有几个亲属,也想来本县避难,不知大人愿不愿意收留,让他们也进城,在乱世之中保全身家性命?” 秋仪之听了一愣,随即笑道:“有何不可?这是对下官的信任!只要是肯到山阴县城中避难的,不管是诸位的亲朋还是好友,下官是来者不拒。就只怕县城狭小,不能收容更多难民。若是城中房屋不够居住,下官情愿将衙门让出来……”他不知哪句话触动心肠,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那乡绅也是十分动容,握着秋仪之的手说道:“县衙是大人的体面,我们就是露宿街头,也不能鸠占鹊巢啊!我们几个缙绅商量好了,大家出钱把城里头的祠堂、戏楼和城隍庙都重新修葺一遍。这样有人来投奔大人,头顶也好有块瓦片,将来天下太平了,这些地方也用得着。也算是给大人留下些政绩,将来也好在上官面前得些面子,容易高升啊。” 话说到这里,秋仪之心中更加感动:其实他自接任山阴县令职务之后,在县中待的时间并不长,兴利除弊之举也没做多少,反倒是惹来不少灾祸,就连山阴县城都被官军攻破过。 他抬眼忽然看见城门口远远站着许容,似乎在迎接自己,便赶紧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多亏许先生在这边替我整顿县务,否则在下岂能得到百姓这样的错爱?” 秋仪之又在许容耳边低声说道:“不知大殿下是否许诺了许先生前程功名?若大殿下一时忙碌忘了这事,但凭先生这样的理政本领,我也是可以向朝廷、向钟离宰相举荐先生的。” 许容也是十分感动,赶忙向秋仪之行了个礼,说了无数感谢的话。 秋仪之又见日头已渐渐西沉,时辰已是不早,便向出城来迎的人群团团一揖,高声说道:“多谢诸位了!我手下尽是山阴县中子弟,大战归来本应放假回家。然而现在大敌当前,不能有片刻松懈,需要在军中休养训练,还请诸位见谅!待大战结束、逆贼平定,下官定有厚赏,让他们同父亲、妻子团聚。” 话至于此,人群之中已传出此起彼伏的哭泣之声,将四周的气氛渲染得沉重无比。 秋仪之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难受,努力平复一下兴奋的心情,伸手高高一挥:“兄弟们,打起精神来,我们风风光光进城去!”说罢,也不上马,单手牵住自己那匹汗血宝马的缰绳,就往城门里大步走去。 来到县衙门前,秋仪之抬头见衙门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几根廊柱也是粉刷一新,隐隐发散出油漆特有的味道,一看就知道是许容在一天之前得到自己要回城的消息之后抓紧安排下来的。 秋仪之见了,心里又是一番嗟叹,勉励了许容几句。 迈步进门之后,却见吴若非、温灵娇、杨瑛儿、杨巧儿等人正站在门内迎候,又见温灵娇的使女荷儿怯怯站在远传低头不语。 秋仪之远远瞟见荷儿,立即就想起派她过来监视温灵娇的天尊教主温鸿辉来,心里一阵腻味,原本见到这些熟人本该有的情切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沉着一张脸说了句:“大家都来了?” 几位女子显然是被秋仪之这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吓住了,齐齐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还是吴若非善解人意,嫣然一笑,上前半步道:“大人许是累了吧?我们几个姐妹已经给大人几个备下了晚餐,专为大人接风洗尘呢!” 秋仪之看着吴若非倾国倾城的脸上挂满了笑容,心中何等样的郁气都难以发泄出来,歪着嘴巴说了一句:“我不饿,你们吃吧,就往自己的寝室而去。”空留下数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秋仪之一路走回自己卧室,推门而入,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床上一条锦被也是新晒的,发出和煦阳光留下的沁人气息,方才的怒气已消散的大半,随即解下腰间佩刀,十分随意地摆放在桌上,自己则拖过一个秀墩就在桌边做了下来。 又见桌上放了一只茶壶、倒扣了几只茶碗,伸手一摸这才发觉茶水尚温,便自己动手倒了一碗,一饮而尽,顿时浑身上下温暖地冒出一层汗水。这汗水混合着好几天没有洗澡积攒下来的污垢油腻,附着在秋仪之的皮肤之上,让他浑身上下又难受起来,抓耳挠腮地在房中寻找毛巾准备擦脸。 却听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传来声音:“公子,你在吗?” 秋仪之听这声音便知是温灵娇,顿时又想起他的哥哥温鸿辉来,没好气答道:“我不在房里,还能在哪里?明知故问!” 门外的温灵娇伸出玉手将房门轻轻推开,耐住性子微笑道:“不就是吃了败仗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摆了这么一张臭脸。吴姐姐听说你要回来了,打一清早就忙活着做了一整桌好菜。你倒好,把她一番好心晾了个透凉。打输了,好好整顿军队,再赢回来不就是了?这还要我教你?” 温灵娇这一年来同秋仪之相处得再亲密不过,因此说话也十分随意。 可是秋仪之现在听来却不是滋味,冷冷说道:“当然不用你教我,你的好哥哥已经被我好好上了一课了,上的就是三十六计里的‘借尸还魂’这一课!” 温灵娇听了一怔,将秋仪之这短短三十多个字的话咀嚼反刍了好几遍,这才惊道:“什么?我哥哥还活着?” 秋仪之答道:“不但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不单活得好好的,还活到了岭南王手下。不单被岭南王爷奉为上宾,还差点把我给杀了……” 温灵娇听到这话,震惊惶恐之余竟有些喜悦庆幸,脸上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随即又收敛了,却也不知如何对答。 温灵娇自幼无父无母,只有温鸿辉这样一个亲哥哥在世。他们兄妹二人虽然是聚少离多,然而骨肉情分难以割舍,听到自己唯一的亲人还活在世上,当然有些喜悦。 然而温灵娇这样若有若无的喜悦,却让秋仪之心头冒起一股无名业火,没好气说道:“高兴就笑出来,不要藏着掖着。你哥哥跟着岭南王,已经占了大汉半壁江山,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登极称帝了。岭南王爷大方得很,就连我这个无名小卒,也敢许我个大将军做,你哥哥这样的大才,笃定是要登坛拜相的。说不定还要定你们天尊教做国教,封你哥哥做护国大法师呢!” 温灵娇听秋仪之这话中越来越明显的讥讽涵义,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秋仪之一样,一双凤眼瞪得好似一只桂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仪之冷笑一声:“什么意思你还听不懂么?我是叫你赶紧去投奔你哥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何必跟我在这山阴小县之中吃苦?” 温灵娇虽然平素为人说话十分温柔委婉,然而性情却是极为刚烈倔强,听到秋仪之这样说话,眼中泪水已是止不住往下流,撅着嘴巴说道:“好!好!你竟这样看我!我已跟你说了不再见我哥哥的面,你竟还信不过我!他既活了也好,我干脆死给你看,我们阴阳两隔,总再见不着面了吧?” 温灵娇一边说,一边斜眼瞥见桌子上放着的那口宝刀,抢步跃到桌前,一把抽出宝刀,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秋仪之方才说的不过是泄愤之辞,哪肯看着温灵娇在自己面前自尽,立即一把将温灵娇抱住,夺过他手里的刀,随手往地上一扔,惊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温灵娇扭着身子摆脱秋仪之的双臂,口中倔强说道:“活着不容易,想死还难么?我没有刀,可以投河、可以上吊、可以跳崖,想死还不容易么?” 一面说,温灵娇一面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外走。 秋仪之怕她想不开,想要去寻短见,顿时就急了,快步走了两步,伸手一把扯住温灵娇的衣袖。 温灵娇走得坚决,秋仪之扯得果断,一拉一扯之下,竟将她半只袖子扯了去,露出净藕一般的手臂和玉牒一样的香肩。 大汉经过前朝一场轰轰烈烈的复古运动,已将前几代所谓男尊女卑的观念驳了个体无完肤,然而男女大防尚在,今日衙门里头又是人来人往,温灵娇这样裸着半个身子,又岂能轻易出门? 这样一来,温灵娇终于发了急,脸涨得通红仿佛一个熟透了的苹果:“你做什么?这样成何体统?”两手赶紧在胸前抱住,护住身上一片无瑕的肌肤。 秋仪之见到温灵娇这样一幅娇嗔的模样,脑海“轰”地一响,陡然翻起惊涛骇浪,随手抛下手中那块破布,将温灵娇紧紧搂在怀中,抱着她转了半个圈,一下把她扑倒在床上那层棉被之上。 温灵娇被秋仪之这样的举动吓得一动不动,忘了质问、忘了喊叫、更忘了挣扎,仿佛被抽干了精神一般瘫软在床上,眼中尚未擦干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成了两行。 秋仪之见状,心中怜爱之情又起,替温灵娇拭去泪水,忽又看见她肩上毫无防备地裸露着的雪肤,不由得春心荡漾,鼓足勇气便顺着温灵娇的肩膀向下抚摸而去,握住她的一只乳|房在手中不停地搓 弄。 温灵娇已被秋仪之揉搓得提不起半点劲道,仍由他玩弄了一番,终于叹口气说道:“难道非要这样,你才信得过我么?” 这一句话说得秋仪之反而有些愧疚,觉得若是自己现在做出这样事情,未免有些乘人之危,也叹口气,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垂目道:“我……我失礼了……请温小姐恕罪……” 温灵娇却缓缓起身,渐渐褪下衣衫,轻轻呼唤道:“公子,你回头吧,我迟早是你的人了……你……你今后可要对我好些……好些……”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7 局势危急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这话,茫然地回过头来,却见温灵娇浑身上下真好似冰雪雕刻的一般,世间何等样的言语都形容不出她现在这样的美丽来。 此时此刻,秋仪之脑海之中却又浮现出忆然郡主的健美胴 体来,可温灵娇的裸体却更显得温润饱满,尤其是一双丰润的乳|房沉甸甸缀在胸前,似乎正发出令人难以拒绝的光芒…… ………… 此后几天,秋仪之专心在山阴县城主持整顿防务。 首先是叫赵成孝带领军队,除让受伤兵士安心养伤之外,也不能松懈了操演训练,对在之前战斗之中损坏的兵刃、器械也要及时修理补充。 其次是让许容拿了山阴县里乡老缙绅捐献的财物,又征集年轻力壮之人,再加上秋仪之从自己的私库之中取出的银两,将县城之内的祠堂、戏楼、城隍庙等公共建筑修葺一新,专门用以收容过来投奔的难民。他又叫许容收集各处的粮食米面和蔬菜肉类,能够保存的都小心保存,不能保存的都腌制起来,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至于秋仪之自己也并没有陷入温柔乡中不能自拔,而是时时同林叔寒、赵成孝一起长谈,总结讨论之前大败的原因,想要研究出一套对付岭南王和岭南军的办法来。 这样过了有五六天,秋仪之麾下乡勇之中除了几个伤筋断骨的还要接着休息之外,其余兵士大多已经痊愈,而那十八个亲兵更是早已生龙活虎、跃跃欲试,想要一雪前耻。 秋仪之见他们士气不差,闲着也是闲着,便叫手下亲兵,每三人分为一组,以一天一夜为时限,四处打探军政消息。如此这般,山阴县附近二三百里方圆的情报消息,便好似百川入海一般源源不绝地流向小小的山阴县城。 消息并不好。 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岭南王攻势越来越大,朝廷局面也是越来越差。 岭南王郑贵杭州城下一战,歼灭朝廷温州大营主力,打死朝廷左将军崔楠之后,又亲自率军南下挥师攻打温州城。温州城中禁军没有崔楠这样的主心骨,坚守城池不过三天便也陷落了。至此,朝廷派在江南道,意图严防死守岭南王的禁军大营,不过短短十天不到就已被对手全部消灭。 天下最为富庶的江南道,只剩下十来万地方节度军。 而节度军作战的刘庆本就是个庸懦无能之辈,却也知道手下的军队不堪一战,见岭南王全军来攻,没有胆量主动出击,而是命令各地守军要坚守城池,不能外出迎敌,静候朝廷大军来援。 这样的消极无比的布置,却恰好给了岭南军各个击破的机会。江南道节度军本来战斗力不强,兵力又比岭南军少,对手大军压境之下,即便有坚城可以依托,还是坚守不了多少时间,就被轻易击溃。 因此,江南道东部几个富庶的州县,如温州、杭州、苏州、明州等都已在岭南王的控制之下。他更是乘胜挥军北上,兵锋直指首府金陵。还好金陵城墙异常坚固,节度使刘庆又将城中几处沿江码头封锁起来,这才抵挡住了岭南军的几波水陆合击。 岭南王郑贵见金陵城一时不能取下,又自揣刘庆这样坚守尚且勉强,绝无可能出城反击,便也不急于攻下金陵。于是郑贵命令投奔自己的殷承良、殷泰率领倭寇船队将长江封锁住,又命儿子郑谕领军围困南京不能轻易攻城,自己则南下离开江南。 郑贵回了岭南道,马不停蹄,立即组织军队向西攻击云贵道。云贵道也是汉夷杂处之地,郑贵来到这里如鱼得水,先是重金收买笼络了本地几个大的头人土司,又借他们的兵力将几个朝廷控制的大城池打了下来,不消一个月,便将云贵道收入囊中。 郑贵短短时间之内就取得这样大的战果,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稳定住云贵道的局势之后,便挥军攻入巴蜀道。 巴蜀道守军早已听说岭南王势如破竹,转眼之间就攻下了云贵道和江南道,未闻其声,便已被吓得心胆俱裂。地方节度军中,有骨气的还能拼杀几阵,没骨气的索性逃跑或是投降了。因此岭南王近乎兵不血刃就又拿下了整个巴蜀道。 这样一来,不仅朝廷在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已落入郑贵之手,更是被他打开了通往山陕、湖广等地的通道,江山社稷已是岌岌可危。 偏偏这时候突厥毗西密又不太平,开始不断袭扰北疆,渤海忠顺王达利可汗应付吃力,只能向朝廷求救,这样皇次子郑森率领的十万精锐,就无法南下作战,被死死钉在了幽燕一线。 朝廷手中兵力吃紧,所幸安排在湖广道的右将军韦护精于防守,扬短避长主动出击攻占了长江口的钓鱼城,又亲自领军驻守于此处,直接关上了巴蜀道进犯湖广的门户。 而在山陕道主持敉平鼠疫事宜的皇长子郑鑫,在这样情况下面也是摇身一变,统领起西线战局来。他也知道山陕道的节度军不管用,干脆遣散各地,又从户部、兵部讨了军饷出来,重新招募了两三万大军,进驻川陕咽喉的汉中城,把住了从四川北上的咽喉。 经过这样的部署,朝廷虽在战场上吃了亏,主动却也被对手捏在手里,却也终于勉强稳定住了战局。 岭南王郑贵这边,一番雷霆闪电般的攻势之后,无论是兵力还是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新掌握的地区都需要派遣兵丁守护、任命官员管理,再也没有能力发动大军去攻击金陵、钓鱼城、汉中这样的坚固要塞据点。 而朝廷也一时拿不出大军平定叛乱,局面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除了打听到这样情形之外,秋仪之还辗转想要获取皇帝郑荣的指示,可是山阴县通往京城洛阳必须经过金陵城,偏金陵被郑谕带领的岭南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水都泼不进去,更何况是接送一个揣了重大消息的大活人了。 于是秋仪之在山阴县中,仿佛孤悬海外的一叶扁舟,失去了同朝廷的联系,只能按兵不动,先守住城池再说。 而在江南道主持岭南军军务的郑谕奉了其父郑贵的严令,只围住金陵不动,不敢扩大地盘,因此在群山环抱当中的山阴县倒也十分太平宁静。 也正因为这个道理,临近几县百姓听说山阴县还算是个安稳的所在,便拖家带口跑来投奔,不仅将县城里头的空房客栈住了个满满当当,就连新修的几处庙宇祠堂,也都住满了人。就这样,还是有越来越多的难民不断聚集过来。 秋仪之没有办法,只好在山阴城下建立营盘,由自己手下乡勇团练巡逻守卫,专给难民临时居住。 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已是秋风骤起,天气逐渐寒冷下来。 秋仪之是个心浮气躁之人,这样危如累卵之下的平静让他一日紧张过一日,天天拉着林叔寒研究讨论对策。 林叔寒却是十分轻松笃定,笑着对秋仪之说道:“皇上没着急,岭南王没着急,大人你着急什么?” 秋仪之蹙眉道:“我担心的就是这点。若是岭南王孤注一掷,点起重兵攻打洛阳,想必以朝廷的力量,又有关隘天堑可以依靠,反而不难取胜。可先生看看岭南王现在的举措,分明是要将新拿下的州县巩固起来,积攒力量,同朝廷分庭抗礼。这样下去,不知朝廷还要花多少时间和力量才能平定叛乱。” 林叔寒听了秋仪之这几句话,也不禁紧张起来,拉开手中自己新画的扇子朝脸上扇了几下,却觉得冷,赶紧收了起来,皱着眉头说道:“大人这么一说,学生才觉得后怕。这个岭南王不愧是统领压服了岭南道十几年的大人物,他这样做,才是取天下、守天下之策啊!” 秋仪之点着头,听林叔寒又说道:“岭南王果然有真才实学。不过有一点,学生愚钝,有些想不通。” 秋仪之摆弄了一下身前的桌上放着的茶碗,却不端起来喝,问道:“林先生这样的才干,也有想不通的事情吗?” 林叔寒一脸的严肃,说道:“大人不妨想想,岭南王取杭州、温州还有云贵、巴蜀这几处的坚固城池,都是无往而不利,势如破竹。以岭南王这样的本事,早就应该起兵争夺天下了,又何苦等到现在皇上已坐稳了龙椅的时候,才铤而走险呢?” 秋仪之听了这话,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先生还记得天尊教主温鸿辉吗?向岭南王爷这样精明强干的人,无缘无故又怎么会收留这个野心极大又乖张暴戾的天尊教主呢?岭南王有野心,也有本领,却蛰伏岭南十几年按兵不动,是个心如止水之人,又为什么会被温鸿辉这个小人说动,贸贸然就挑旗造了反呢?” 秋仪之话说一半,林叔寒已听出其中深意,惊问:“莫非是这个温鸿辉能同各城之中的邪教信徒联系,里应外合,方便城外的岭南军攻城?” 秋仪之点了点头,又摇头道:“这算是一条理由,却不是主要的。” 他不安地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见确实无人在旁偷听,这才说道:“林先生博学多才,也知道天尊教乃是从西域传播过来的。西域那边大多不如大汉,却唯有工程营建之法胜过中原。其中有一条,就是颇擅挖掘地道。他们挖掘之时,有专门的工具和法门,挖得又快又好,人手足够时候,一晚上足够能掘进两三百步。像这样围城时候,尽可以挖穿城墙,派兵潜入城中,到时城池就不攻自破了。” 林叔寒自诩饱读诗书,不论是经史子集还是稗官笔记,就没有他没读过的,然而今日听说西域还有这样的技术,也不由得有些惊讶,恨恨说道:“这都是些奇技淫巧!”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8 敌军来袭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却叹口气道:“先生说得没错,然而暗道的作用,我却见识过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忽然想到自己曾经依靠天尊教这挖地道的本事,从刑部天牢之中解救出被困的幽燕王郑荣来。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知道实情的秋仪之、赵成孝、尉迟霁明等人都已发了毒誓绝不吐露半个字出来。 也因此秋仪之话说一半,硬生生将后面半句咽了回去,改口道:“好几次几乎将邪教信徒一网打尽了,却都被他们从地道之中逃遁出去,搞得我们空耗精神,却扑了个空。” 林叔寒这才知道挖掘地道确实是一样有用的技术,慨叹道:“果然是林某迂腐了,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本事,只要勤加练习、精益求精,必然有大施拳脚的地方。” 秋仪之又接着问道:“其实还远不止于此……先生大才,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不知有没有听说过讨逆之役里头,幽燕大军是如何攻破京城洛阳的?” 林叔寒沉思了一下说道:“这样的机密,林某岂能知道?只是听说是皇上施展天威,就九霄云外召唤来惊雷,一下子就将洛阳城墙震塌了好几处,这才攻破城池的。” 秋仪之冷笑道:“这样传闻,林先生信吗?” 林叔寒却狡黠地一笑:“这种事情,林某也是不敢不相信啊!毕竟天人感应,乃是圣人学说。既然当今皇上是明君继位,那上天必然就会降下祥瑞,不由得林某不信啊!” 秋仪之却是笑不出来,又问道:“那不久之前,在下护着三哥和林先生,从岭南王基地里逃出来的经过,林先生总是亲眼所见吧?在下将盆地出口处的两座山都懒腰炸断了,先生总不会以为这也是天降祥瑞吧?” 林叔寒虽是儒学大师,却对天人感应那一套迷信说法并不以为然,方才所言不过是戏谑而已。现在他听秋仪之说得这样认真,便也正色道:“当然不是。记得当时,三殿下还要大人将一车辎重抛下不要,大人却坚持带在队列之中,最后果然是这车里的东西起了那样惊天动地的效用,想来必是大人在其中设下了什么精妙的机关了吧?” 秋仪之有些得意,却并没有笑出来:“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精妙的机关,这件东西林先生也是经常见到的。就是除夕元宵,家家户户燃放的爆竹罢了。” 林叔寒听了一愣,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却依旧有些疑惑:“爆竹不过是玩乐取笑之物,林某也看过几本笔记笔谈,里头写过几个工匠想要用爆竹升天飞行的事迹,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居然能有这样的威力吗?” 秋仪之点点头:“那是他们不得法而已。讨逆之役当中,洛阳城墙被轰塌,也是在下用的手段,先在城墙跟挖出地道、再在地道里面埋上火药……其实,这也都是天尊教从西域带来的攻城之法。” 林叔寒一边听秋仪之用这极为平淡的语气说话,一边后脊梁已渐渐冒出冷汗来,努力压低了的声音之中依旧显示出明显的惶恐语气:“莫非那天尊教主温鸿辉,也懂得这样的攻城之术么?” 秋仪之撇了撇嘴,无奈地摇摇头:“不太清楚。现在来看,岭南军围住金陵却难以取胜,又不用火药轰击之法,似乎是没有掌握这样的本事。又或者是温鸿辉狡诈多端,不肯将邪教之中的全部机密教给岭南王……” 林叔寒愤慨地打断了秋仪之的话:“这样的祸患,怎么当初没有在长江里头淹死!这次若再有机会,可不能再放过他了啊!” 秋仪之又想起几日之前,温灵娇已将身子给了自己,温鸿辉真的落到自己手里,投鼠忌器之下,还真未必就能下得了决心,将他正法杀死…… 秋仪之思量着,忽然听门外传来咆哮一般的声音:“大人!不好了!出事了!”声音传到秋仪之书房之内,将这间不大的房间竟震得有些发颤。 原来是本来在秋仪之手下负责传令的王老五送信去洛阳之后,便遇上岭南王作乱,南下的通道堵塞,他便只能留在洛阳替三殿下郑淼跑腿办事,没法回到山阴县秋仪之的身边。因此秋仪之便叫了亲兵当中的“黑颈蛤蟆”专司传令之事。 这“黑颈蛤蟆”虽比不上王老五的飞毛腿,可是嗓门够大,扯开嗓子百步之外就能让人听个清清楚楚,虽然嘈杂环境当中颇有用处,有时却也有些令人讨厌。 因此秋仪之起身打开房门,远远冲着“黑颈蛤蟆”叫道:“你嚷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出了一点点小事情就大喊大叫的,像什么话?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黑颈蛤蟆”喘了两口气说道:“这个……‘铁头蛟’大哥领人出城巡逻时候,发现西面过来了大股军队。赵成孝大哥已经在召集弟兄了,叫我过来通报大人一声。” 秋仪之听了这话,脑子“轰”地一震,慌忙问道:“你说清楚,来了多少军队?是哪里来的?可是岭南道的军队?”他连问三个问题,一个问得比一个急迫,一个问得比一个大声。 “黑颈蛤蟆”看着秋仪之这样的着急的神色,抓耳挠腮道:“大人不要着急,不是叫我‘泰山崩于前’……” 秋仪之不耐烦地打断“黑颈蛤蟆”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刚才问你的,你快仔细跟我说了。” “黑颈蛤蟆”这才答道:“这个……那个……‘铁头蛟’大哥说去的时候山里头有雾气,只隐隐约约看见有兵马朝这边杀过来,跑到离对面几十步的地方都看不真切,这才急忙跑回来报信的。”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是迫不及待,回头就对林叔寒说道:“就怕是岭南军攻过来了,我要亲自去阵前指挥,争取挡住敌军一时半刻。辛苦林先生同许容一道,忙着将城外百姓接入城中,待我军退回之时,再伺机接应。” 林叔寒一边听,一边点头。 秋仪之是见识过岭南军厉害的,知道岭南军战斗力远胜过江南节度军,若千余人马来袭,自己或许可以全身而退;若对方出动两三千人过来,自己手里头这两百多人,怕就是以卵击石、有去无回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悲壮感来,又嘱咐道:“万一我军溃败下来,敌军若是追得紧迫,林先生可别再贸然开门了。待我同敌军同归于尽之后,先生再率全城百姓出门投降。那岭南王是想要当皇帝的人 ,必然要讨好士林文人,以先生在文坛的名声,想必是不会为难先生的。到时就请先生替我给百姓求个情,希望放这些无辜百姓一马,不要屠城杀戮……” 林叔寒听秋仪之说得悲怆,眼中也含满了泪水,说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尽管放心去吧……万一情势不利,林某也会善后的……”便再也说不下去。 秋仪之点了点头,定了定神,招呼道:“走,给我备马,我们出城瞧瞧去!” 敌军来袭的消息尚未传到城中,城中百姓还算平静,只是看到秋仪之所部全体集合,似要作战不免觉得奇怪,家家户户都跑出自家宅院出来查看情况,却没一个敢上前询问的。 秋仪之见人马已在县衙前的操场之上列队完毕,也不说话训示,手持马鞭向前一指,便在赵成孝、尉迟霁明一左一右的护卫之下,经城中大道离开了山阴县城。 亲眼看到近几日新加固的县城正门被轰然关闭之后,秋仪之才放心地深吸了一口气,唤来“铁头蛟”呵道:“好你个‘铁头蛟’,这么简单的差事都没办妥帖了,什么都没看清还敢过来回命?敌军在哪里,赶紧领我过去!” “铁头蛟”也知道自己侦查得不够仔细,听了秋仪之这两句教训,也不敢反驳,只说道:“就在城西,沿大路走转眼就到。” 秋仪之点点头,又对赵成孝说道:“这边路窄。我带着霁明,领十八个亲兵,再点孟洪等三十个劲弩先行一步,到山上哨所观察敌情。赵哥领其他兄弟,堵住进城的小路,可好?” 赵成孝思索了一下,觉得由自己领军在正面迎敌确实好过让秋仪之这个主帅同敌军交锋,便答应下来,领着手下人马便出发行动去了。 秋仪之见状,便也招呼着从大路旁边一条小路循山势而上,来到一处哨所之中。 自从岭南王作乱,秋仪之杭州城下大败不得已退回山阴县之后,他便开始在山阴县周围几条必经之路两侧的山上设置哨所。这些哨所虽然营建得比较仓促,显得有些简陋,可是在其中存储了大量粮食、旁边又有水源,足够几十人、上百人的队伍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坚守十天半个月。 秋仪之现在进入的这处哨所,坐落在路边一座丘陵半山腰的一块顽石之上,向下正好能够俯瞰山谷之间的小路,而从下却看不到哨所全貌。 因此秋仪之探头查看,却见雾气果然甚是浓重,将山坳之间染成牛奶般的乳白色,一阵山风拂过,将一团烟雾略略吹散,果然见其中有不少兵士在山路之上行进。这些兵士似乎对道路并不熟悉,又逢大雾,前进速度十分缓慢,像他们这样一步一挪地走,怕是从现在走到天黑也未必能走到山阴县城脚下。 秋仪之想再仔细观察,雾气却又浓重了些,将山坳重新笼罩起来,让他再也看不清对手的情形了。 秋仪之见状,却也并不十分着急——他知道,自己看不见对手、对手就更加看不见自己,现在是敌攻我守,这样情势晦暗不明,应当是对自己有利。 于是他又回头查看赵成孝这边,见他动作雷厉风行,已迅速列好了阵型,又在阵型之前堆放了无数乱世、树枝等障碍之物。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29 简单的胜利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稍稍放心,再扭头回去查看敌军情况,见敌军前锋已从雾气之中钻出,似乎也发现了赵成孝等人,正试探着想要攻击以突破防线。 秋仪之见了,拉过孟洪道:“你领着手下几个弟兄,先射住敌军进攻,给你赵哥帮个忙。现在雾大、风大,你要小心,不要误伤了自家弟兄。” 孟洪点了点头,便领着手下,举弩便朝下射击了两阵。 敌军正探头探脑地在大雾之中前行,忽然受到这样从天而降的打击完全出乎其意料之外,刚刚前突出来的几人就立即缩了回去,透过层层大雾,似乎看见其阵型一时变得十分混乱。 阵前的赵成孝知道是山上的秋仪之替自己掩护,唯恐丧失了战机,便一挥令旗指令手下的劲弩齐齐向前攒射。 进攻山阴县的这群敌军经过这两番攻击,顿时阵脚大乱,山谷之间传来歇斯底里的呼喊救命之声,只是碍于雾气浓厚,实在是看不清底下的情形。 秋仪之心里却是觉得奇怪——他之前同岭南道军队是交手过的,他们无论是士气、纪律、经验、武艺都颇有可观之处,即便是现在这样地形、气候不熟,又突遭奇袭的情况下,虽然难免会有些混乱,却也不至于会像这样手足无措,似乎没有半点对策。 于是秋仪之在山上吩咐“黑颈蛤蟆”发出暗号,叫赵成孝稍微稳定住阵型,不要乘胜追击以免中了敌军诱敌之计。 山脚之下的敌军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又过了颇久,这才又组织起攻击。 秋仪之和赵成孝在山上山下瞧见对手百十来个人大举向前冲锋,不约而同便同时下令麾下弩手向前齐射。 对手再次被这一阵进攻打懵了头,再次退了回去。 秋仪之在山上居高临下观察,实在是弄不明白敌军的行动,思来想去只是觉得敌军居然还有这样的耐心,一次诱敌不成便会实施第二次。他又不觉有些好笑,难道敌军竟都是些呆头鹅不成,第一次诱敌对手没有上当,第二次就会中计了吗? 于是秋仪之又叫“黑颈蛤蟆”传令到山下,命令山下的赵成孝定住心神,不要妄动,静观敌军变化。 山间小路之中的敌军却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又复试探了几次之后,便似乎精疲力竭,再也不向前攻击了。 此时已到午时,一轮红日越升越高,将山谷之间的雾气统统驱散,秋仪之极目望去,见山下敌军人数总在五六千人,却已是横七竖八、或躺或卧,在路边休息,看他们服色各异、旌旗不整,更谈不上有什么阵型章法,全然不似有什么诱敌的企图。 秋仪之更觉奇怪,忙令“铁头蛟”带几个帮手,翻过前面那座高山,前去看看后路有没有敌军埋伏。 “铁头蛟”答应一声,便叫了两个弟兄,前去观察去了。 山路难行不能骑马,“铁头蛟”又没有王老五那样的好脚程,来去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报道:“回大人的话,前面没有伏兵。” 秋仪之看了一眼“铁头蛟”那冒着汗水的光头,问道:“你可看仔细了?确实没有伏兵么?” “铁头蛟”又沉思一下,这才拍着胸脯说道:“这条小路我走了多少遍了,几棵树、几根草、几块石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确实没有伏兵!” 他话音刚落,却见山下飞奔上来一人,跑到秋仪之跟前禀报道:“赵头儿叫我上来知会大人一声,看前头人马并非是岭南军,看样子像是败退下来的江南道节度军。应当如何处置,请大人指示!” 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前面这些人马人数虽众,却没有半点进取之心,原来是一群打了败仗的节度军啊! “既然不是岭南军,那他们为何要攻击自己?”秋仪之暗暗思考了一番,却依旧想不通,终于下定决心,对上山来传令的士兵说道:“你这就下去告诉赵成孝,叫他阵前喊话,要敌军放下武器、原地投降。若是敌军不肯,那就看我山上旗号,一举冲杀过去。” 那兵士点了点头,便下山传令去了。 过不多久,赵成孝那边果然响起喊话训示之声,只是隔开距离略远,声音又在山谷只见回荡了几遍,已然无法听清其到底说了些什么。 然而秋仪之居高临下,却清清楚楚看见拥堵在山谷之中的军队,听见赵成孝的喊话,明显地骚动了起来,却又没有立即缴械投降,似乎还在逡巡犹豫。 于是又听见赵成孝喊了一阵。 对手也同样再次骚动了一番,却还是没有投降。 秋仪之耐不住性子,叫过“铁头蛟”和“黑颈蛤蟆”道:“在这里拖延下去不是办法,‘铁头蛟’你随我一道,带领兄弟们翻过前头两座山,去堵对手的后路。‘蛤蟆’,你一个人待在这里,遥遥看见我们往山下冲,就立即挥动令旗,叫赵成孝同时进攻。两面夹击之下,敌军人数虽多,却必然失败。懂了吗?” “黑颈蛤蟆”、“铁头蛟”同时点了一下头,秋仪之见了放心,便点起手下兵士,在尉迟霁明的护卫之下,沿着山间似有似无的小路向前迈进。 “铁头蛟”之前翻过一次山,对这条山路颇为熟悉,因此不过片刻功夫,就领着秋仪之等人翻山而过,来到敌军尾后。 秋仪之四下观看,果然如“铁头蛟”方才所言,这山谷之中的敌军虽然人数不少,却只是一股孤军,后面并没有增援的军力。 因此秋仪之放下心来,令人取出令旗不停挥动,见前面一座山上哨所之内的“黑颈蛤蟆”也跟着挥起旗帜来,这才安心大胆地领众人下山袭击对手后背。 敌军的防备十分松懈,既没有派专门的兵丁巡哨,又没有排好缜密的队形,沿路松松散散好似一条病恹恹的蛇,在秋仪之这样的知兵之人看来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七寸要害。 于是秋仪之也不亲自冒险,拉过孟洪和“铁头蛟”道:“孟洪,你带领兄弟们朝对面靠近那颗大树的地方攒射,待对手出现空档,‘铁头蛟’就领人专往敌军软肋冲杀。对手虽然士气不振,不过毕竟人多势众,你们得手之后,就要立即后撤,待我第二条命令。” “铁头蛟”自从跟了秋仪之以后,从没有打过败仗,却在岭南军面前结结实实吃了个亏,原还想乘对手是个软柿子,好好捏一把,大开杀戒也好泄一泄心头的郁气,可是秋仪之的命令不过是想要自己打乱对手队形罢了,心中颇有些不乐意。 然而军令在前,他“铁头蛟”却也不敢违抗,咬着牙点了点头,便低声招呼了几个手下,在树林之中暗暗下山准备去了。 孟洪这里也做好了准备,听秋仪之一声令下:“给我射击!”随即扣动扳机,向敌军射出弩矢,他手下还有十九个弩手也向同样的方向一阵攒射。 敌军满以为对手只在前头堵截,却没料到身后居然遭到奇袭,显然有些惊慌失措,非但没有组织起有效防御,反而四散奔逃、互相践踏,显得无比混乱。 在半山腰间的“铁头蛟”见状,觉得是个大好时机,怪叫一声便领手下弟兄冲下山谷,与对手短兵相接。 敌军遇到这群穷凶极恶的生力军的袭击,更加惶恐无状,在狭小的山谷之中你推我搡,乱成了一锅粥。 “铁头蛟”得到的军令乃是同敌军一触即退,却没想到自己刚刚同对手接触,便大获成功,哪里肯轻易撤退,领着十几个当山贼时候就同生共死的兄弟,在人群之中乱砍乱杀。 他们这群人,在秋仪之南下平定天尊教之乱时候就跟了秋仪之,不但武功精熟,手中配备的渤海宝刀也是极为精良。这些宝刀坚韧锋利更胜过倭刀,却又没有那么细长,正好在混战之中发挥作用,砍杀敌军好似砍瓜切菜。 “铁头蛟”等人杀得兴起,在人群当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杀得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敌军好似一群待宰的羔羊,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秋仪之在半山腰高高观看,起初还以为敌军或许是诱敌之计、或许另有后招,还担心“铁头蛟”杀得过于深入,容易陷入敌军重围。可看敌军的抵抗没有半点章法,一开始还三三两两各自为战,后来见“铁头蛟”他们杀得过于生猛,索性连还击都没了,只知道一味奔散逃窜。 而队伍前头的赵成孝见到山上哨所之中打出的向前进攻的旗号,也丝毫没有犹豫,令旗向前一指“当矢营”将士便一往无前,好似巨大的磨盘一般,向山谷之中的敌军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碾压过去,一边走,还一边用手中倭刀敲击盾牌,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金属敲击声响。 敌军本来士气不振,见到对手这样的气魄,早已是被吓得心惊胆战,几个胆大的提刀想要还击,可见对面没有半点空隙破绽,便也只好缓缓向后退去。 如此这般,这股在山谷之中的敌军被前后夹击,渐渐朝队伍中间收拢聚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数千兵马便摩肩接踵一般,聚集在长不过百十来步、宽不过一丈左右的道路之上,真个是摩肩接踵,别说是施展开来抗敌了,就是喘口气都有些困难。 秋仪之在山崖之上看得真切,唯恐赵成孝和“铁头蛟”逼得太紧,使这群已败了的敌军走投无路之下狗急跳墙。 于是秋仪之赶紧传令敲响铜锣,要山下的兵士停止进攻,自己则在众人的护卫之下,从半山腰间从容下山,来到“铁头蛟”背后,高声向敌军喝道:“尔等何人?已经被我军团团围住,还不赶紧投降!”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0 败兵 饿殍 - 一代权臣 - 笔讷 “铁头蛟”刚刚得胜,心中十分兴奋,听了秋仪之的话便附和道:“还不投降?觉得你们的脖子,比老子的刀还要硬么?” 这群敌军方才见识过“铁头蛟”等人的厉害,已成了惊弓之鸟,听了“铁头蛟”这样的呵斥,吓得赶紧抛下手中兵器,更有不少已在狭小的空间里跪了下来,高呼“饶命”。 秋仪之见到这样景象,已多少猜出了眼前这群兵士的身份,便朗声问道:“尔等是江南道被岭南军击败的溃军吧?所部是谁领的军?快些出来说话!” 秋仪之问了好几遍,却没有半个人敢出面答话的。 秋仪之不是个慢性子,没有耐性同这些人在这潮湿狭窄的山谷多作纠缠,便厉声斥道:“难道连出头说话之人也没有么?你们这样的胆子留着有什么用?干脆让我杀光了算了!” 说着,秋仪之一挥手,对“铁头蛟”说道:“听见了么?这些人,就给你试刀用好了。” 秋仪之这话,不过是吓唬一下眼前这些兵丁的,“铁头蛟”却是当真的听,已是十分兴奋,擦了擦手中的渤海宝刀,带着喜悦的口气答应道:“好嘞!谢大人了!这么些首级,够老子领好些赏银了!” 敌军见了“铁头蛟”这样磨刀霍霍、杀气腾腾的样子,更加心惊胆战,终于有人举手说道:“我军已败,还请大人不要大开杀戒啊!不要大开杀戒……” 秋仪之听了,忙令“铁头蛟”停手,问道:“你是何人,请上前说话!” 那人犹豫了一下,这才挤开众人,朝秋仪之拱了拱手,说道:“末将乃是杭州府临安县检校张齐……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等一条生路……” 秋仪之见眼前这人身上衣服肮脏破乱,勉强还能看清检校的服色,又见他身材魁梧确实是个武将的身板,便已信了大半,说道:“张将军不要多礼,请抬头说话。” 张齐缓缓抬起头来,移动着眼珠看了看秋仪之,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说道:“大人怎么是个七品官……不过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到过……” 秋仪之哂笑了一声,说道:“怎么?没想到你手下几千人,居然被一个小小七品县令手底下两百个团练乡勇打败了吗?既是江南的检校官,那山阴县秋仪之的名声,总听说过吧?” 张齐听了一惊,又将秋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忽然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怪不得了!原来是秋大人,当初末将跟着前任殷刺史,领了上万人都没打得动大人……今日也难怪又败在大人手下了。” 秋仪之冷笑一声:“哼!你既知道这里是山阴县,知道这里的县官是我,为何就敢不经通报,就领军擅闯我县辖区?” 张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回答道:“末将哪有这个胆子?这些也不都是末将手下的兵马,更不知道这里是秋大人的防区……” 秋仪之听他这三句矢口否认的话,被他调起好奇,问道:“你好歹也是个武将,怎么带的兵?居然一问‘三不知’,这里面什么情由,你给我细细说来。” 张齐忙道:“大人教训的是,教训的是。末将原是奉了本州州牧和中郎将大人的吩咐,要去守卫衢州城的。可是岭南王爷太厉害,三两下就把末将还有其他几个友军的军队击败了,很快又攻下了衢州城。城池既然已被打了下来,我们这些个城外的援军也就没法继续作战了。偏偏这里头就末将的军衔最高、资历最老,就推了我做统领,要给大家寻个出路。” 张齐喘了口气,又用嘴唇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接着说道:“末将思量着江南道大多已被岭南王爷打下来了,北面又有一条长江阻隔,只有向西跑到湖广道去投奔右将军韦护才是正途,这才一路向西,没头没脑跑到秋大人的地界了……” 秋仪之一脸严肃地点头道:“你这想法还算不错,就是行军时候,怎么也不懂要派人前头打探的道理?幸好是遇上了我,否则你们这群人现在已经全军覆没了,懂了吗?” 张齐叹气道:“末将也是武进士出身,就是再傻再蠢,这种道理怎么会不懂?就是现在大家都是败军之将,谁肯先走一步冒险出来探路?只好大家抱成一团同进同退了。” 张齐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这次末将犯了大人的虎威,要杀要剐全凭大人处置。不过还请念在这些兄弟也都是朝廷将士的份上,饶他们一命,放他们去投奔韦将军吧!” 秋仪之本不是什么嗜杀之人,又见眼前这群溃兵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饥色,立刻就起了恻隐之心,说道:“我看你们可怜,现在别的先不用去说他,先到我山阴县中去吃一顿饱饭如何?” 不光是那些大头兵,就连领头的张齐也是饥肠辘辘,听了秋仪之这样的建议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好好!多谢秋大人赏饭了!” 秋仪之点点头,向前呼喊道:“赵成孝何在?” 赵成孝就在山路前头,距离秋仪之不过一百多步距离,听见秋仪之喊话,便分开眼前的江南溃军,独自一人手按宝刀威风凛凛从人群之中纵传过来,向秋仪之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秋仪之说道:“这些不是敌军,乃是江南道的败兵。你前头带路,让他们在县城西边空地上扎营,再派人先行一步,通知城里的林先生,要他准备三千人的饭食。” 赵成孝点了点头,见秋仪之再没什么吩咐的,便重新走回去部署去了。 秋仪之又扭头对张齐说到:“不怕张将军见怪,我们方才还是敌手,怕有擦枪走火伤了和气,还请诸位交出武器,暂时由我等保管,待吃饱喝足之后再送还给你们如何?” 张齐听到有饭吃,又掂量着自己就算有兵器也打不过秋仪之,便只好答应下来。 秋仪之又道:“这些死伤了的兄弟,虽是被友军杀死,却也是岭南王造的孽。你先将这些人统计一下,就地掩埋,待日后平定叛乱之后,再由朝廷按照阵亡人员抚恤,到时我自会说话。” 张齐听了奇怪:这个秋仪之也未免太托大了,什么叫“我自会说话”,小小一个七品官,口气居然这样大,好像朝廷非要听你的不成? 然而他现在却是在秋仪之的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心里想的话也根本不敢信口胡说,只好点头应承下来。 于是秋仪之让赵成孝在前头带路,自己则领军亲自断后,押着身前这些败兵,一路向山阴县城进发。 山阴县中的林叔寒接到秋仪之要他准备几千人份饭食的命令,心里还有些疑惑,心想:这个秋仪之要我准备几千人的食物,难道是他带了两百人去御敌,还能活捉几千人回来不成? 可是他知道秋仪之素来是个出乎意料之人,说不定还真的大获全胜了,便叫了许容一道,召了城中几个饭店的老板掌柜,要他们这就架锅煮饭,要赶在秋仪之人马回城之前,准备好饭食。 秋仪之在山阴县城当中威信十足,这几位老板掌柜听是他的命令,就连饭钱如何结算都不问,当场便答应下来,回去取出店中最大的锅子,点起灶火便蒸起米饭来。 一时之间,一座山阴县城之内饭香四溢,让人闻了垂涎欲滴。 秋仪之远远闻到前头弥漫而来的米饭香味,心中高兴,便叫过张齐,说道:“前头就是山阴县城,已给你们备好了食物。你要小心约束军纪,不要乱冲乱撞,吃完之后,便在城外露营,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人也不能进城,懂了吗?” 张齐现在的小命就捏在秋仪之手里,哪里敢违抗他的命令,又加上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在理,便赶紧答应下来。 又走了半个时辰,山阴县城便出现在众人眼中,只见县城新修葺的城墙上头冒出缕缕炊烟,传来欢声笑语,在这样江南大部江山沦陷的情境之下,这里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因县城东门前头乃是各地聚集过来的难民的临时居所,秋仪之特地领军绕过半个城池,来到西门,又派人进城传令,要林叔寒将备好的食物送到西门外来。 秋仪之押送的这些败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又经过一场毫无还手之力的败仗,已是身心俱疲,见四下再无敌军,终于完全放松下来,也不管地上潮湿寒冷,有的躺、有的蹲、有的坐在县城西门前的空地之上,专等城内送来粮食。 秋仪之从小就在老幽燕军中长大,看惯了幽燕大军严整的气质和顽强的作风,莫说是累了乏了,就是负伤挂彩也要咬牙站着列队。现在见眼前这些溃军好似乌合之众,心中怒气就不打一处来,叫过张齐道:“张齐,你看看你手下这群兵!这样乱哄哄的,成什么样子,还不给我叫他们都站起来排队吃饭?” 张齐答应一声,又为难地说道:“末将也看这幅样子不像话,可这些人并不是我的直属兵丁,说话不硬气,实在是没法约束啊!” 秋仪之正要说话,县城西门却已洞开,却见林叔寒和许容两人,领着城内百姓,推着不知多少辆形色各异的板车、推车,载着装满了新蒸好的米饭,从西门里头鱼贯而出。 方才还无精打采在地上休息的溃军见到食物来了,仿佛见了血的饿狼一般,唯恐自己去得晚了抢不到食物,一个个不约而同“倏”地站起身来,就向西门那边扑去。 山阴县百姓见惯了军纪严整的秋仪之所部,以为天下所有的军队都是秋毫无犯的样子,却没料到竟还有这样饿狼一般不讲道理、不守规矩的队伍,一时之间被吓得纷纷往城里退缩,就连装着米饭的车也被打翻了好几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1 金牌令箭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倒正好便宜了这些饿兵,他们也不管什么体面礼仪了,也不管掉在地上的米饭沾染上了沙土灰尘,更来不及去寻找碗筷餐具,空手捧起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米饭就往嘴里塞。 其他败军见到这副场面,唯恐饭被别人吃光了,也都争先恐后起身过去抢米。 秋仪之见到这样一番景象,早已是怒不可遏,一把推开还在自己面前赔笑答话的张齐,恶狠狠说道:“好!你既没法约束手下人,那我替你约束!” 说罢,秋仪之拉过身边的“黑颈蛤蟆”呵道:“蛤蟆,你给我扯开了嗓子喊,就说叫前面这些人立即起身列队,若是胆敢违抗,立即军法处置!”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喊不停他们,我先把你军法处置了!” “黑颈蛤蟆”见秋仪之神情严肃,赶紧清了清喉咙,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喊道:“传秋大人将令,你们立即起身列队,若有违抗,军法处置!” 他唯恐自己喊得不够大声,累得自己挨军棍,一连喊了三遍,一声高过一声,喊得众人耳膜发胀,自己也几乎要把嗓子喊炸了。 被“黑颈蛤蟆”这样一通喊,那些趴在地上往嘴里塞饭的乱军吓了一跳,果然站起身来,嘴里还在咽着米粒。可那些没吃到饭的,却得了机会,又趴到地上大吃大嚼起来。 秋仪之见状,已是怒不可遏,恶狠狠瞥了“黑颈蛤蟆”一眼。 凶狠如“黑颈蛤蟆”也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一缩,生怕自己屁股要遭殃挨打,也不请示,快步上前,一手一个提拎起两个犹自在地上吃饭的溃军,便扔到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看了一眼这两个败兵惶恐的表情,冷笑一声,对张齐喝令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军法处置!劳烦张将军亲自动手!” 张齐听了一惊,刚要说话,却见已有人将一支军棍递到面前,只好将送到喉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上前两步,一脚将一个败兵推倒,“噼噼啪啪”就朝他屁股上面乱打起来。 那败兵被打得龇牙咧嘴,一开始还在喊疼讨饶,后来被打得岔了气,只剩下鼻孔里冒出“嗯嗯”的出气声。 执棍的张齐见状,渐渐停了打,朝秋仪之一拱手道:“大人,我看这人吃了教训,还请大人收了军法了吧!” 秋仪之狞笑一声:“我有令在先,要他们排队吃饭。现在既不守规矩,不是他们知令不行,便是你传令不明。哼!给我往死里打,打不死他,你就给我去死!” 张齐被秋仪之这杀气十足的寥寥数语吓得心惊胆战,赶紧捋起袖子,又朝那败兵已被打得红肿开裂的屁股使劲打去。 这张齐毕竟是武将出身,身上自有功夫底子在,使尽全力的几棍子打下去,打了没几下,躺在地上那人便已没了气息。 另一个被“黑颈蛤蟆”提到秋仪之眼前的败兵,见到这副场面,已是吓得面如土色,高呼了几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竟吓得晕厥了过去。 秋仪之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又哂笑一声,高声对已是鸦雀无声的人群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些兵!看到一个死人也会被吓晕过去,将来如何上阵杀敌?本官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军队!” 说罢,秋仪之朗声令道:“赵成孝,你命麾下列队!” 赵成孝猜出秋仪之的用意,便命人擂响战鼓。众军听这战鼓的鼓点节奏乃是列阵的意思,便一言不发迅速集结过来,按照平日里的展位齐齐整整列好了三派队形,英姿飒飒、威风凛凛。 此时一阵山风吹过,带来几片乌云,淅淅沥沥下起几滴雨来。 秋仪之手下乡勇在雨中自然一动不动,仿佛天气没有半点变化一样,而那些败兵却都獐头鼠目想要寻找避雨的地方。 秋仪之看出他们心思,又断喝一声:“给我站在原地,谁敢迈开一步,哪只脚走的路,就砍断哪只脚。两只脚都走路,那两只脚都砍去了!” 这些人方才见过秋仪之的手段,知道他言出必行,唯恐做了军棍下的死鬼,又怕变成缺脚缺手的残废,都站着不敢乱动。 雨却是越下越大,秋仪之就冒着雨继续说道:“你们都是败军,溃军。而且不但败在岭南军手下,还败在我山阴县这些乡勇团练手下。胜败乃兵家常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然而所谓‘知耻近乎勇’,我看你们一个个脸上没有半个‘羞’字、也没有半个‘耻’字,像你们这些不知羞耻、没有勇气的人,留在这里不过浪费粮食罢了,干脆杀了算了!” 众人闻言,已被他吓了个半死,早有几个反应快的,趴跪在地上,高声讨饶道:“我们知耻了!”、“大人饶命!”、“求大人放过!” 秋仪之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原也不想在这里大开杀戒,便“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说得好听,我却只相信一半。你们都听清楚了——”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顿了顿,听众人屏息静听自己说话,这才略觉满意,接着说道:“你们都是江南的子弟兵,跑去湖广投奔韦将军算怎么一回事?给我统统留在此处,我赏你们一顿饭吃,你们也要给我认真训练,到时候反击平叛杀敌流血,自然有你们的一份功劳,都明白了吗?” 众人稀稀落落回答道:“明白了。” 秋仪之脸上已被雨水打湿,却不去抹,扭头又对张齐说道:“人无心不行、蛇无头不行。这些人是你带过来的,从今往后也就由你指挥。” 张齐面露难色道:“大人,我不过是个检校官,这里足有四五千人,我哪里能带得住?” 秋仪之不动声色,从怀中掏出一件用明黄色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又将绸缎展开,将其中物件高高举起,对张齐说道:“张齐,我这就升你做中郎将,日后立下战功另有封赏!” 张齐听了一怔:你一个七品县令,我虽然落魄品级却比你高,居然还要封我做四品中郎将,莫不是被雨水淋昏了头了么? 他正想着,抬眼却见秋仪之手中高举之物,乃是一支用黄金打造的令箭,立即被吓得退了好几步,赶紧跪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之上,行了三叩九拜大礼,高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军见张齐这样惶恐的样子,还在懵懂之间,却听秋仪之高声喝道:“金牌令箭在此,尔等还不参拜,是大逆不道了吗?” 众军听到这样的话,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统统跪倒,鹦鹉学舌般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秋仪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跪倒在地的张齐说道:“张齐,本官奉钦命,封你为四品中朗将,领所部这五千人马听我秋仪之指挥,你敢抗旨吗?” 张齐虽不知道眼前这个穷乡僻壤的芝麻绿豆官为何手里头会有能够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令箭,却也知道这件东西事关重大,假冒仿造都是凌迟处死的罪名,绝不敢怀疑这件东西的真假,更不敢违抗这样物品的权威,只好磕了几个头,说道:“谢万岁隆恩!” 秋仪之道:“好,你先起来。你现在已是中郎将了,从你手下选几个得力精干的人,充做百户、千总之职供你调遣。记得要唯才是举,不要拘泥什么官位功名,更不要有私心。我有金牌令箭,是代天子发号施令,什么官不能任命?什么人不能处置?” 张齐又磕了几个头,算是答应下来。 秋仪之想了想,又说道:“你先起来,好好约束手下,给我依次排队吃饭,若是今后还闹出今日这般的不体面来,小心王法无情!”说罢,秋仪之便点起已在风雨之中矗立了许久的团练乡勇,从懵懵懂懂的败军人群之中穿过城墙西门,入城去了。 此时已近深秋时分,天气已是甚为寒冷,秋仪之淋了一阵秋雨,回到自己卧房时候已被冻得浑身打颤。 温灵娇听说秋仪之淋了雨,赶紧冒雨跑了过来,一把拉起他,说道:“这边怪寒的,我房里头已点了炭盆,你先过去更衣暖和暖和吧。”说罢,就连拉带拖,把秋仪之拉到自己的闺房里头。 温灵娇房中荷儿正在烧炭,见温灵娇和秋仪之进来,赶紧蹲了个福便怯怯地退了出去。 温灵娇目送荷儿从屋外将房门关严,这才走到秋仪之身边,用随身的香帕替秋仪之擦去额头上的雨水,又替他将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晾在炭火旁边,慢慢烘烤。 秋仪之在这样温暖的房屋之内,又受了温灵娇这样悉心的侍候,放在心中头的怒气、郁气已是烟消云散,只觉得现在浑身上下筋骨舒坦。 他又抬眼见温灵娇一来一回之间身上的衣服已被打湿,便一把将她拉过,抱在怀中一件一件褪去外边的衣衫。 温灵娇脸上已是红热,却不愿反抗,只嗔道:“你做什么呢?现在天还没黑,这样还有礼仪在吗?” “礼仪?当然在啊!周公之礼呗!”秋仪之舔着脸说道。 温灵娇被他这话逗得一笑,涨红了的脸有些恢复常态,只在脸颊之上留了两团红晕。 秋仪之见到她这副娇羞的模样,早已是心猿意马,一手搂住温灵娇的腰,一手从他衣领口伸进,缓缓搓 弄着…… 正在这床温阁暖之时,却听外边传来郎朗笑声:“秋风袭来好福气啊,外边已风停雨止,恐怕秋大人还不知道吧?” 乃是林叔寒的声音。 却又听窗外传来女子的声音:“难得浮生半日闲,大人和温小姐难得有几句温存话要说,偏又被你给搅了。” 秋仪之听来却是吴若非的声音,知道必是他夫妻二人在外边,便赶紧轻轻推开怀中的温灵娇,穿上烘得暖洋洋的衣服,整理了一番,推开门说道:“原来是林先生、吴姑娘也来了,不如进来说话吧。”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2 故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林叔寒点点头,刚要迈步进门,却听吴若非掩嘴笑道:“林先生说起来还是书画圣手呢,居然这点风情都不懂,看来先生的书画不过风骚一时,怕也不能当什么传世之作吧?” 林叔寒极为自负,自称“诗词书画”四绝,若是别人这样说他,轻则拂袖而去,重则割席断交,然而吴若非却是他的克星,听了吴若非这话,林叔寒也只好解嘲一般摇了摇头,说道:“若非教训的是,那我便退下闭门思过去了吧。” 却见秋仪之身边闪出温灵娇来,红着脸低头说道:“林先生找公子,必然是有要紧事体,那就请进来说话吧!” 吴若非当年在秦淮河畔乃是花中魁首,虽是卖艺不卖身的,却也见惯了男女之事,见温灵娇满面 潮红、眼神游移,已是品出其中三味,便上前一步从秋仪之身边挤过,握着温灵娇的手,说道:“妹妹理睬他们做什么?我们姐妹进屋说话去,让他们在这里喝西北风吧。”说罢,便将温灵娇推回房内,反手掩上屋门,不知说什么话去了。 于是秋仪之和林叔寒相视苦笑了一下,并肩往秋仪之的书房走去。 只听林叔寒说道:“大人今日城外收服军心,做得真是绝妙,林某实在是万分佩服啊!” 秋仪之却摆摆手说道:“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我用的是金牌令箭,收服他们靠的也是皇上的威望,换做别人也是一样的。” 林叔寒却笑道:“秋大人实在是太谦虚了。不要说换了别人,拿出这件宝物来,别人会不会怀疑了。就是圣上本人,也未必就肯将这样极重要的东西赐给他呢。” 秋仪之却苦笑道:“林先生以为这是一样好东西么?我天天揣着,肚子上都磨出老茧来了,一时半刻都不敢离身,偶尔看不见了,就急得跟没头苍蝇似的……” “哈哈哈!”林叔寒大笑几声,居然背起书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智、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正背诵着,秋仪之已将他让进了自己的书房,见自己这屋内湿冷,便叫人端了个炭盆进来,待屋中略略暖和起来,秋仪之这才说道:“林先生高看我一眼了。我哪有什么大志,能担什么大任?不过是看这群人可怜,又怕他们走投无路袭扰地方,这才收留下他们,将来反击岭南王,也要派些用场。” 却听林叔寒又微笑着背起书来:“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好了好了。”秋仪之打断道,“林先生方才还受了惊,今日怎么会有这样的兴致,居然抖起书包袋来了?我小小一个七品县令,同刺史大人争过,现在又要同岭南王爷争,先生就让我歇歇吧!” 林叔寒终于不再背书,笑盈盈笑道:“就怕大人不同别人争,别人要同大人争呢……” 秋仪之听林叔寒说了这三言两语,已是猜出他话中涵义,赶紧偏转话锋道:“我方才还在同温小姐缠绵,林先生把我从温柔乡中拔出来,该不是同我说这几句闲话的吧?” 林叔寒也知道秋仪之不愿接着往下谈,就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当然不是。我是想,现在江南大半已在岭南王爷手中,陆路、海陆均已断绝,大人没了日常周慈景、李直那边送来的进项,现在又收了那么多几千兵丁。这几千人,就是几千张口,不知大人能不能养得起?” 秋仪之沉思了一下,说道:“这事来山阴县的一路之上我就考虑过。现在我手上还攒了有十万两银子,现银也有将近两万。若是只吃饭的话,可以养一万人一年时间。所以,我方才只答应这些人,给他们吃饱喝足,至于军饷和赏银,要等到平叛之后再一并结清。” 林叔寒一边听一边点头,说道:“大人果然精明,这法子甚好。只是从今往后,怕是有更多江南道的败兵、难民聚集到大人令旗之下,恐怕到时候就不止一万之数了……” 秋仪之答道:“那是自然。不过这点先生也不必担心,待人数一多,我就要领军出去同岭南道军队交锋了。到时候攻城略地,收缴了岭南军的粮草银钱,除散发一些安民之外,也可用来养兵,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叔寒听了拍案叫绝道:“林某长于文事,而不懂军事。秋大人今日一番话,胜过林某读十年书,所谓‘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道理,林某今日总算是懂了。” 果然不出林叔寒所料,秋仪之所辖山阴县既安全又有能吃饭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单江南道的难民溃军聚集而来,就是远到巴蜀、云贵这些地方的难民也都闻风赶来。 秋仪之见他们可怜,便统统收留下来,不到一个月功夫,城外就已聚集了五六万百姓,兵丁也有将近一万人,临时搭建的军营、帐篷将一座不大的山阴县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秋仪之盘算着城内银钱虽还足够,然而存储的粮食却已是捉襟见肘,乱世之下又无处购买,正在心忧之时,却听“黑颈蛤蟆”前来报告:“禀大人,前头来了军队了。打的是江南道节度军的旗号。” 秋仪之正有心事,听了这话,不耐烦地说道:“什么样的事情?不过是些前来投奔的溃军罢了,你去和你赵哥说一声不就得了?麻烦!” 那“黑颈蛤蟆”却道:“大人,这些人齐整得很,不像是败军……” 秋仪之听了一个激灵,心想:“可别是岭南军冒充江南军队的样子,想要过来偷袭……”口中却问:“你可说清楚了,来的有多少人马?” “黑颈蛤蟆”大声说道:“大概五百来人,是前头哨所里的探子传过来的。” 秋仪之听了这个数目,心中已是一松,暗自揣测:“区区五百人,应该只是岭南道过来试探的兵马。对付这些人,也不用动员现由自己节制的江南节度军,光是凭这自己手下这些亲兵乡勇,就能凭借这些地形熟悉,就能将他们全部歼灭。然而这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让这些败兵捏个软柿子,也好鼓舞一下军心士气……” 想到这里,秋仪之脸上已扬起了笑容,说道:“你这就下去,告诉赵成孝,要他密切关注敌军动向,再集结起全部人马,我要领军前去平叛!” “黑颈蛤蟆”也算是打过几仗的,觉得五百敌军犯不上全军出动,便又确认性地问道:“大人说是全部人马?” “对,全部人马!过来投奔的那些江南节度军也统统带去,要的就是大张旗鼓!”说着,秋仪之将摆放在桌上的那口西域宝刀系在腰间,迈腿就往门外走。 城门之外,赵成孝和张齐等人已等候了些时间,见秋仪之出来,齐齐行了个军礼。 秋仪之回了礼,见已聚集起来的江南节度军经过这一个月的操演训练,已是颇成气象,心中高兴,便号令道:“走!跟我平叛去!” 说罢,跨上自己那匹青色的汗血宝马,在十八个亲兵精骑的簇拥护卫之下,向西边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小路进发而去。 大军走了不多久,前头探子来报,说是敌军行动十分迅速,前头距离我军只有小半个时辰路程。 秋仪之听了有些惊讶,却也并不慌张,便领手下兵士在道路两侧山岭密林之中埋伏,赵成孝则率“当矢营”及江南军节度军一部共三百人在前头迎接,打算挡住敌军前进之后,在四面出击,打对手一个歼灭战。 又过了些时间,敌军已饶过一座高山,进入秋仪之的视野。 秋仪之定睛看去,只见来军果然穿着江南节度军的服色、打着江南节度军的旗号,衣装虽有些破旧,精神却极好,依小路排了两列纵队,一言不发地在山林之中快速行进。 按照秋仪之现在的部署,只消令旗一挥,道路两边埋伏的兵马万箭齐发,就能将山下这区区五百来人统统射程烂泥。可是他见到这群人马,却居然有些好奇,忙叫人传令下去,要赵成孝在先头试探一下对手实力,自己则会伺机攻击对手侧翼,不要大开杀戒,最好全部捉活的。 专管跑腿传令的“黑颈蛤蟆”下去了好一阵子,却不见赵成孝有半点动作,过了一阵,竟见赵成孝一马当先,同敌军主将攀谈起来。。 秋仪之知道赵成孝虽然杀心不重,行动起来却向来雷厉风行,正觉得有些奇怪,却见“黑颈蛤蟆”一蹦一跳从山下跑来,笑呵呵说道:“大人,不是敌军,是熟人,你快下去看看吧!” 秋仪之听了更加奇怪,又忙问道:“你小子说话只说半句,到底是什么熟人,姓甚名谁,你给我说个明白。” “黑颈蛤蟆”却为难地挠了挠头:“我见过的,名字倒是叫不出来,大人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秋仪之无奈,便命身边的张齐代为指挥,自己则率了十八个亲兵及尉迟霁明,在“黑颈蛤蟆”的带领下,下山去了。 刚跑到山下,便见赵成孝快步而来,行了个礼,说道:“大人,你看是谁来了?”说罢,伸手便往前一指。 秋仪之循着赵成孝手指的方向向前望去,见对面站了一员武将,身上盔甲虽有些暗淡无光,人却是杵着一竿长枪,昂首挺胸而立,显得威风凛凛。 秋仪之再仔细辨认,竟高兴地惊叫起来:“伍常锡,你怎么来了?” 那员武将听秋仪之叫出自己名字,也是十分高兴,赶忙快步上前,单膝跪在秋仪之的面前:“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眼中已渗出泪水来。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3 反击越州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忙将他用力扶起,说道:“伍将军何须多礼,你是五品检校,我是七品县令,应当我给你行礼才是啊。” 伍常锡忙道:“岂敢,岂敢。秋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反向我行礼,传言出去岂不是会说我不知感恩,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原来这个伍常锡乃是江南道明州府的一员守将,同秋仪之也是颇有渊源——当年倭寇作乱时候,明州城几乎全城糜烂,秋仪之同伍常锡并肩作战,好几次救了他的命,因此才有这“救命恩人”一说。 秋仪之听伍常锡说话这样客气,心中也是十分高兴,便又问道:“伍将军,记得明州城似乎已被岭南王爷拿下了,不知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呢?” 说到这里,伍常锡立即收起了满脸的喜色,长叹口气说到:“唉!落到岭南王爷手里还算好事,可惜偏偏落到了那殷泰手里头。哦,大人还不知道吧,殷泰的老子,就是原先那个江南节度使殷承良居然还没有死,又活过来了……” 这事秋仪之早就知道了,也叹了口气骂道:“这个老不死的,居然懂得借尸还魂!我已同他见过一面,可惜当时我自保尚且不暇,否则定要手刃此贼。” 伍常锡也恨恨说道:“殷泰、殷承良攻下明州之后,便引入倭寇作乱,还要原先的节度军效忠于他们。末将不少同袍,有的迫于压力、有的本就无骨,已是屈从了他们。末将却是不愿,听说秋大人在山阴县招兵买马,因此才赶来投奔。” 秋仪之听伍常锡是过来投奔的,心中更加高兴。他在明州抗倭同伍常锡并肩作之时,就看出他虽然手下兵丁作战能力不足,但他本人无论是指挥还是上阵,都颇有可观之处,为人也是光明磊落,能有他这样一个帮手,无疑会让自己如虎添翼。 因此秋仪之笑着说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也谈不上什么投奔不投奔的,现在岭南王作乱,我们不过是共赴国难罢了。” 他又扭头看看伍常锡所带的这些兵马,见他们虽是远道而来,然而精神都还尚好,面孔之上虽然难免有些饥色,不过却没有那种萎靡不振的模样。 于是秋仪之又赞道:“伍将军果然带兵有方,手下这群将士虽暂受小挫,不过士气颇为健旺。待到我山阴县中略加休整之后,便就又是一支虎狼之师了。” 伍常锡听了这话,心中也是颇感骄傲:“这还多赖秋大人那日的指点呢!” 秋仪之闻言一怔,随即想起当初抗倭时候,伍常锡麾下兵士作战不利,被人数远少于自己的倭寇围困,险些连累自己不能突围而去,因此被秋仪之一通教训,要他好好训练军队。 今日见伍常锡果真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秋仪之愈发高兴,连声赞道:“好,好,好。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还有一肚子的话,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他又转身指示赵成孝道:“赵哥,伍将军是自己人,你这就鸣金收兵,回城去吧。” 赵成孝听令,立即叫人敲响铜锣,两侧埋伏着的近万人马听了号令,齐齐起身冒出头来,井然有序地下山列队。 伍常锡见到这样的场面,背脊几乎渗出汗来,咽了口唾沫说道:“幸好赵将军认出我来,否则再晚一时半刻,秋大人一声令下,我等岂不是要被这里的伏兵碾成齑粉了?” 于是一路上秋仪之和伍常锡并鞍而行,攀谈起来。 这才知道原来是伍常锡听了秋仪之教训,立志要整顿手下军队,却苦于一时军饷不能发足,便索性将手下军士裁撤掉了一多半,只留下五百多人的精兵,日夜操演才有今日的气象。后来岭南军攻打明州城,别的节度军不是被轻易击败,就是干脆投降,唯有伍常锡突围而出,凭借的就是这五百人马。 秋仪之又问道:“伍将军说殷泰、殷承良接管了明州防务。之前我也同他们见过一面,说是他们聚集了大量倭寇,海船多得很。可是之前朝廷不是已同日本国征夷大将军说好了,要他小心约束手下,不要侵犯大汉疆土。之后倭寇不也是消停了吗?” 伍常锡皱着眉头答道:“这个末将倒是不太清楚。只知道倭国国内其实并不太平,征夷大将军也并不能号令全国莫敢不从,国内反对势力不少。因此殷泰、殷承良聚集起别家倭寇的海船,也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之事。” 伍常锡又低声在秋仪之耳边说道:“其实现在无论是岭南军还是倭寇,兵力都不足以维持明州治安,靠的还是降服的江南节度军。不过依末将来看,这些人里头,除了个别存心附逆之外,还有绝大多数都不是诚心降服。只要大人领大军前去,到时候登高一呼,城内必然拨乱反正,到时明州便能一举光复。”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是满眼放光——伍常锡带来的这是一条极重要的消息,如果真如伍常锡所言,那无疑就能以极小的代价拿下明州城。而明州更是沟通中外一处十分重要的对外港口,能大量筹集军饷,为平定岭南王之乱奠定极好的基础。 然而明州离开秋仪之所在的越州,还隔开老远,想要过去必须经过苏州、杭州等地,其中的风险实在太大,这是不能不反反复复仔细考虑清楚的。 于是秋仪之蹙眉道:“这件事情太大,其中困难和变数又多,怕是你我走马之中,难以下定决心。我们还是先回城去,再作商议吧。” 原本以伍常锡同秋仪之的交情,再看他手下兵马纪律严整,是可以进城驻扎的。可是现在山阴县城之中人满为患,实在是找不到这五百人住宿的地方,便也只好让他们在城外露营。 伍常锡则进城同秋仪之、林叔寒、赵成孝连番商议,只是觉得明州攻取虽然不难,却远隔千山万水,大军行动难免受到敌军阻击,轻骑潜行又带不了多少兵力,难以攻陷坚城。 他们几个思前想后,还是认为现在朝廷优势尚在,犯不上冒这样大的危险去千里奔袭,还是就近慢慢驱逐岭南王在江南的兵力,从而消耗其实力,逐步光复失地,同时为湖广、山陕等地减轻前线压力才是正途。 如此这般,众人商议已定,选了离开山阴县不远的越州城,想着如能攻破此处就好,不能攻破也好歹要敲打一下其中的守军,试试自己的兵锋。 于是秋仪之等人选了一个晴朗日子,为求保密,只说是出城拉练,却亲自领着亲信的两百余人,再由赵成孝统帅张齐、伍常锡麾下军队,一路迤逦向西北往越州城进发。 越州城秋仪之曾经去过一次,道路虽不熟悉,却也认识,刚入越州地界便觉得气氛紧张。他跟岭南王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此人用兵出人意料,又极为重视监视敌情,一着不慎便会中计。 于是秋仪之同林叔寒、赵成孝等商量了一下,让“铁头蛟”等十八亲兵,一路沿官道大路向前急进,遇到敌军哨所、驿站、兵站,便立即攻破,先挖掉岭南军监视自己的眼睛。大队人马则加快脚步紧随其后,也不去寻找僻静小路,专沿江南道宽阔笔直的官道快速行进,用的就是兵贵神速之计,赶在岭南军反应过来之前,就要兵临城下。 秋仪之连续吃了几次败仗之后,今日的计策终于得偿所愿,当其率领大军赶到越州城下时候,岭南军还是依旧是城门洞开,没有丝毫防备的样子。 秋仪之见对手露出莫大破绽,便赶紧叫过“铁头蛟”等人,下令道:“快,赶紧给我快马冲进门去,杀散守门兵丁,我给你们记首功!” “铁头蛟”答应一声,便带着手下弟兄,一马当先向毫无防备的城门奔驰而去。 然而岭南军毕竟身经百战,在城头放哨的兵卒见到有敌军前来冲城,反应异常迅速,立即派人缓缓关闭城门,又有无数兵士站在城头张弓搭箭,只等骑兵近前就要射击。 若按常理,遇到这样的坚城,能够只付出七八个骑兵的代价,就掌握攻城的主动权,这已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然而此时此刻秋仪之却心存了私心,知道自己手下这十八个亲兵和两百个乡勇,乃是唯一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精锐之师,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保障,是一个半个也不能轻易折损的。 因此他见对面已有了防备,便赶紧敲响铜锣,要前头冲击的亲兵赶紧后撤。 “铁头蛟”他们听到号令,虽然有些不甘心,却也只好退了回来。 于是秋仪之便命赵成孝将军队安顿下来,领着亲兵护卫,远远绕城一周,仔细视察城防情况,想要寻找其中破绽。原来这越州城在江南道腹地,几百年来从来没有受到兵祸,因此城墙年久失修,高度也不过一丈来高,城外护城河早已干涸,河床也很浅,一个人跨步就能爬上爬下。 因此秋仪之回到大军之中,见日头尚早,便叫赵成孝将攻城器械简单准备一下,列好攻击队形,也不做岭南军支援部队的应对工作,想要一鼓作气就攻下这座城池。 一切准备妥当,秋仪之正要下令攻城,林叔寒却暗暗走到他身边,说道:“大人,你不是说岭南军听了那天尊教主温鸿辉的办法,用地道之法攻城么?我看现在时辰尚早,不如好好寻找一下城外的地道入口如何?” 林叔寒这话倒是提醒了秋仪之,能够利用既有的隧道,从来个中心开花、内外合击,必然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秋仪之又转念一想:他手下这十八个骑兵,不是正向天尊教中挖沙打洞的高手石大建学过挖掘隧道、辨位下铲的技术么?于是他赶紧叫来他们,要其立即在城外寻找已有的隧道入口。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4 刚烈猛将 - 一代权臣 - 笔讷 果不其然,就在越州城西南角一颗歪脖子老树下头,“铁头蛟”等人发现了一个新挖的隧道口,下去一看,果真就通往越州城内,隧道另一侧的出口用木门封住,通过门缝朝里窥视,只看见有三四个人在门口守护。 秋仪之得到这样情况,心中狂喜,倒也不愿意让手下亲兵乡勇冒险,便让张齐挑选手下精干兵士,手持利斧重锤及火把松明,从城外的地洞钻进城去。 越州城内的岭南军果然没有料到朝廷官军之中也有知道这挖掘攻城之法的,城内洞口并没有多少人防备。 那张齐领了手下军队,用利斧劈开木门之后,便在城中一阵乱砍乱杀。城中的岭南军注意力全在城墙之上,城内并没有多少军队,竟让张齐如入无人之境。 还好岭南军反应不算慢,见从洞口出来的敌军人数不多,便赶紧抽调城墙上的兵力,要先将城内的敌军镇压下来。 城外的秋仪之目光炯炯,见越州城墙之上的岭南军有了松动,一边命令继续增兵攻击隧道,一边下令赵成孝指挥大军主力登城攻击。 赵成孝领军作战总是身先士卒,今日要他在后掠阵,已是有些迫不及待,听到号令,立即就挥动令旗,示意大军攻击城墙,巴不得自己也架起云梯向城墙冲锋。 守城的岭南军并没有想到官军丝毫犹豫试探,就敢于全军攻击城墙,心中有些意外,赶忙张弓搭箭,向城下扛着云梯的官军射击。 奈何越州城上防御的岭南军已兵分两处,再怎么样勉力射击,都无法阻挡城下官军的攻势,转眼之间已被官军冲到了城墙之下,倚靠着并不高大的城墙,支起云梯来。 越州城上守军见状,赶紧用长矛在云梯杆子上乱捅,破坏了其中好几架。 可是官军云梯众多,数量在一百架以上,推倒了这架、又起了另一架,岭南军兵力又不足,实在无法阻止官军通过云梯登上城墙。 不过片刻功夫,便有数百人已上了越州城本并不高大雄伟的城墙,用手中军刀盾牌,同岭南军殊死拼杀。 这些原本被岭南道军队打得溃不成军的部队,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训练,已颇具战斗力,又是有备而来,同仓促应战的岭南道守军近身肉搏并不显得十分吃亏。 而越州城中,新封为中郎将的张齐,带领精锐人马也是节节取胜,慢慢将守军逼迫到城墙一角。 秋仪之得到城内消息,见城墙上面战斗还显得有些焦灼,便叫来伍常锡,命令道:“伍将军,现在我军已经占优,只要一鼓作气再加把劲,就能攻下越州。还请将军率手下精兵前去助战,必然能够取而胜之。” 伍常锡答应得异常爽快:“大人是主帅,说话就是军令,也没什么请不请的,那就请大人看看我军的手段,也好知道不是末将在吹牛。” 说罢,伍常锡长啸一声,提起用惯了的长矛,招呼起手下弟兄,便往越州城下狂奔而去。 只见他飞快地跑到越州城下,估摸了一下城墙高度,居然连梯子都不用,将手中长矛使劲往地上一扎,竟倚靠着长矛本身的韧性腾空而起,不偏不倚正好跃到城墙上头,随即挺起长矛将一个岭南军兵士当胸扎了个通透,挑下城墙来。 秋仪之见状,高呼一声:“好!果然好武艺!” 身边护卫的尉迟霁明却道:“这有什么?用根杆子不才挑了一丈多高么?我不用,搭着城墙砖缝,就能跳过去。” 秋仪之也不去搭理她,骑在自己那匹“汗血宝马”背上,聚精会神观看城上战况。 却见伍常锡手下兵士虽没有他们主将这样的武艺,步履却也是极为轻快,紧随其后奔到城下,仗着原本就架设在城墙上的云梯,飞快地登上城楼,手持利刃便在敌军丛中大砍大杀。 城墙之上岭南道守军对付方才登城的军士本就十分勉强,现在又来了这样一群生力军,再也抵挡不住,无法维持出战线,开始慢慢向城墙当中聚拢。 而城内的张齐也已占领城门,命人将锁住大门的门闩砍断,轰然推开城门。 看到这里,秋仪之终于长舒一口气,脸上挂上笑容,对林叔寒、赵成孝说道:“大事已定,越州城已被我军拿下,再多杀生无益。”他又拉过两个传令兵,下令道,“尔等下去传令,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要双方都停止作战,静候我发落。” 说着,秋仪之吩咐林叔寒、赵成孝道:“走,我们进城去看看!”于是他一马当先,经过已豁然洞开的城门进入越州城内。 越州城秋仪之之前来过两次,可今日入城一观,一场兵祸未平,城内处处都是残垣断壁,显得一场颓败萧条。 秋仪之叹了口气,又抬眼见城墙一隅张齐正领着千余精兵,将一哨人马围住,秋仪之见状催动马匹走上前去,朗声说道:“岭南道众军都听了,尔等都是大汉子民,不过是一时愚昧,这才为虎作伥。若已知道天威浩荡,还不赶紧放下兵器,举手投降,本官可以饶你们一命。” 众岭南军听了,面面相觑,唯恐眼前这个年轻人说话不算数,自己放下兵器,却还要屠戮自己,纷纷攥紧了兵刃,不肯投降,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秋仪之平生最恨欺软怕硬之辈,见到这样硬骨头的人马,反而心中生出几分敬意,高声招呼道:“孟洪何在?” 孟洪赶忙上前,行了个军礼:“孟洪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秋仪之指着城墙砖缝当中长出的一颗枯枝,说道:“给我一箭射下来!” 孟洪不知秋仪之用意,抬眼却见这根枯枝有酒杯口粗细,距离自己不过一丈有余,并不难以射中,便举起弩机稍加瞄准,便一箭射去。 只听见“咻”的一声,弩矢飞射而去,不偏不倚将那根枯枝射断,半根枝条从城墙上坠落下来,正巧砸到一个岭南军兵士的脑袋上,而那根弩矢深深插入城砖,露出的半截箭竿尤在颤抖不已。 秋仪之得意地说道:“会这样箭法的,我军中还有上百人,若尔等负隅顽抗,只要本官一声令下,便能将尔等统统射死,一个不留,伤不了我军一个兵士。” 岭南军看了这样手段,听了这样的说话,心中都有些惊惧,终于听见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挺身说道:“也罢!兄弟们放下武器,要杀要剐,听凭这位大人吩咐吧。若是王爷追究起来,一切责任都在末将身上。”说罢,便将手中一口三尺来长的宝剑扔在地上。 众军见状,便也陆续抛下兵器,垂头丧气站在原地。 秋仪之见这员将领也还算敢作敢当,便问道:“这位将军高姓大名?可是此处的主将?” 那人闻言,昂首挺胸上前一步道:“败军之将,岂敢称名?末将也不过是此处偏将而已,主将朱将军还在城墙上头,恳请大人不要为难朱将军。” 秋仪之听了,却不答话,又对赵成孝说道:“这位将军是条汉子,你派人小心看关起来,不要失礼。”说罢,又转身领着自己手下亲兵乡勇,往城墙上走去。 城墙之上,岭南军和朝廷官兵的伤兵、尸体躺得到处都是,而仅存的岭南守军则还未缴械投降,反而在一座塔楼之内据守,然而他们毕竟已成瓮中之鳖,只要一把大火,便能将城楼带守军统统烧城灰烬。 秋仪之却不愿大开杀戒,高声呼喊道:“朱将军可在楼中?可否现身,同本官当面说话?” 他喊了三遍,终于从城楼之中从容走出一员战将,只见他右手小臂上被生生砍下一片肌肉,用污秽不已的战袍草草裹住,还在不停冒出鲜血,左手却紧紧握住钢刀,说道:“末将便是朱查,越州守将,敢问这位大人有何指教?” 秋仪之见他疼得满脸抽搐,表情却是异常坚毅,心里佩服,便道:“不敢!在下山阴县秋仪之,还请将军率麾下投降,在下担保绝不为难诸位。” 朱查恍然大悟:“原来就是护着三殿下逃出岭南道的秋大人,就连王爷也是交口称赞,果然名不虚传,末将输得不冤枉。” 秋仪之听了高兴,便接话道:“不敢当。既然岭南王爷当初饶过本官一命,本官今日也愿仿效,绝不加害诸位。诸位若是有意弃暗投明投效朝廷,那是最好。若不愿投效朝廷,那就请放下兵器,待听本官多说几句废话便放诸位回去,若不服气,改日再同本官交手不迟!” 这样的条件已是无比宽松,让朱查听了也有些惊讶:“秋大人所言当真?” 秋仪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朱查思索了一下,说道:“那好,我也信得过大人。”说罢,便朝塔楼之上高声命令道,“弟兄们,反正里外都是一个死,没由来再做个累死鬼,干脆都把手里家伙扔出来,投降吧!” 塔楼之上的兵士们似乎犹豫了一下,片刻之后才纷纷将手中刀枪剑戟从楼里扔了出来,仿佛在城墙之上下了一场铁雨。 秋仪之见状高兴,笑道:“朱将军是个爽快人,那本官也一定恪守诺言……” 朱查却不待秋仪之把话说完,立即打断他道:“那好,末将看秋大人也不像说话不算数的人。就怕大人放了我们,没法向朝廷交代,上头怪罪下来,影响到大人的前程……” 秋仪之刚要回答:“不妨事,取下这座城池,便已是大功一件了……”却见那朱查倒转钢刀,猛地就往自己胸口狠狠扎去。 秋仪之惊呼一声,高声喊道:“霁明,赶紧救人!”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5 大志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尉迟霁明闻言,一个箭步就跃上前去,然而朱查这自杀的动作又是突然、又是迅速,尉迟霁明赶到之时,钢刀整个刀身都已没入朱查的胸膛,刀剑从后背刺了出来,将一颗心脏完全刺穿,已然断气、没得救了。 秋仪之见到这样刚硬的汉子,喟然长叹一声:“唉!岭南王手下猛将如云,若是人人都像这朱将军一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平定叛乱啊!” 说罢,秋仪之便也不愿再在城墙之上停留,向张齐吩咐一声:“替朱将军好好收殓尸体,不要为难他手下的兄弟,先将他们集中起来,到府衙前头的广场列队,再由我亲自发落。” 说罢,秋仪之便转身回到城中,叫赵成孝等人请出越州城中士绅宿老,请他们去越州府衙之中说话喝茶。 城中缙绅听到官军来请,还有些战战兢兢,见到府衙前的空地之上沾满了浑身带血的兵士,更是心惊胆战,一个个手脚都不听使唤,仿佛提线木偶一般站在秋仪之面前,却不知如何说话。 秋仪之见人已到齐,便站在府衙台阶之上,高声对战败了岭南道军队说道:“本官已答应朱将军,要放过你们。我们各为其主,今日你杀我、我杀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残害百姓却是罪不可恕,尔等之中可有城破之时烧杀抢掠的?现在站出来,吃我二十军棍,要不了你的命,只是想让你们长长记性!” 谁知秋仪之话音落定,却不见有人出来认罪,秋仪之见状不由有些愠怒,便又高声说道:“尔等若现在出来自首,本官可以从轻发落,若是被我查出来,便要依大汉律令处置,怕是倒时一刀两断,尔等没有地方吃后悔药去!” 即便是这样再明确不过的威胁,也没让岭南军中有半个兵丁出来自首。 秋仪之抬头扫视而去,见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没有半点萎靡恐惧之色,仿佛是在看不起自己这个七品县官一般。 于是他有些恼羞成怒,便叫过侍立在旁的一个老者说道:“这位老员外,你不要害怕,岭南军中凡有作奸犯科之辈,请指出来,由本官替你做主。哪怕是将来岭南军反攻倒算,这笔账也是记在本官头上的。” 秋仪之见这老员外犹犹豫豫不肯说话,便又高声道:“诸位若是怕岭南军报复,那也没事,可到越州府后堂,同我私下说话,本官一定替诸位保密。” 却听那老员外颤巍巍向秋仪之行了个礼,说道:“不是我们不给大人面子,实在是岭南军进城以来,秋毫无犯,军纪比原来驻扎在这里的朝廷官军还要好些,不要说是烧杀抢掠了,就是袭扰州府内外百姓的事情也是没有的……” 他话音刚落,身边好几个士绅也都纷纷附和: “李员外说的是。” “李员外说的确实是实情。” “还请大人体谅,确实是实情。” 秋仪之原本打算处置几个为非作歹的岭南军,好让越州府、乃至江南道沦陷在岭南王郑贵手里的百姓,知道朝廷的仁义,然而现在却找不出半个能够出气祭旗的兵士,这不免让他有些气馁。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在“讨逆之役”之前,曾经秘密潜入过一次京城洛阳,同客栈的老板攀谈过。记得那时候客栈老板说过,像他们这样的小民百姓,只要安安稳稳有口饭吃,谁当这个皇帝都是一样,不要说是姓郑的当了,就是别家姓的皇帝,只要不折腾作弄百姓,就是地地道道的好皇帝! 一想到岭南王郑贵这样严肃军纪,显然是为了胸怀大志,想当皇帝,秋仪之有些胆寒、又有些释然,思索了一下,终于叹息道:“那好,是我小看岭南军了。既然诸位纪律严谨,没有残害百姓之事,那就请自便好了。不过本官还是要奉劝诸位一句,同朝廷作对没有好下场,这次本官饶了你们,就未必会有下次了。” 说罢,秋仪之抬手一挥,就示意这些被俘缴械了的岭南军退出城外。 岭南军中那员副将朝听了,便朝秋仪之深深作揖道:“大人仁义,末将回去自会向岭南王及三王子禀报,待王爷大功告成之时,必然不会为难大人……” 秋仪之听了不以为然,却也不想同他争辩,又挥了挥手:“好了,你们走吧!”说罢便转身往越州府衙门踱步而去。 这些岭南军听了秋仪之的话,如蒙大赦,赶紧转身互相搀扶着离开敌军的地盘,有的还不忘给秋仪之行了个礼。 秋仪之进了越州府衙,也不走到大堂上去,只在门边的签押房里找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撑着膝盖瞑目沉思。 林叔寒这时也紧跟了过来,含笑说道:“怎么?大人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嘛。是不是后悔放掉这些兵士了?” 秋仪之抬眼看了林叔寒一眼,起身替他搬了把椅子过来,请他坐下,这才说道:“林先生真是我的知己,我确实有些后悔。先生是聪明人,看看岭南王爷这样约束手下,秋毫无犯,明显就不是想割据一方而已,而是想要面南背北,登极称帝的。这样的军队继续为岭南王爷效命,这难道不可怕么?” 因天气寒冷,林叔寒并不扇动手中的湘妃竹扇,而是收拢了在手中慢慢摆弄,说道:“大凡开国之时,众人目标一致,全力抗敌尚且不及,当然能够令行禁止。大业成功之后,那就到了瓜分利益的时候,人人都有私心,唯恐自己拿得少了、别人拿得多了,自然也就没有开国气象了。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大人也不必介怀。” 秋仪之一边听林叔寒细说,一面想:当年老幽燕道军队是何等样的威武无敌,可是不过短短几年功夫,战斗力就已大幅下降,以至于崔楠领军十万到杭州,能够立即作战的只有五万不到,这在当初能够同北方突厥骑兵一较短长的老幽燕道军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可是秋仪之心中能这样想,口中却不能这样说,只长叹口气说道:“遇上这样的劲敌,怕是拖延的时间越久,就越难对付。可惜我话已说出才觉后悔,否则哪怕就是押到京城,或是送到广阳戍边也都是好的。” 林叔寒笑了笑,说道:“岭南王爷这样市恩,秋大人是皇上的代表,自然也不能小气了。只是不知大人既已取下了这座越州城,今后有何打算呢?” 秋仪之沉思道:“原也没有想到半天功夫就将这越州城攻打下来,至于今后打算么,自然是要同林先生商议的了。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林叔寒其实早已胸有成竹,款款说道:“林某哪有什么高见?不过是信口胡说两句,听凭大人决断罢了。依林某之见,这座越州城既然岭南军守不住,那大人也未必就能守得住,就算能勉强守住也会将大人手中的兵力死死钉在这里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先生说得有理。我也不愿在这城中久留,就是不知要到哪里去才好,总不能就这样回山阴县去吧?” 林叔寒听了,笑道:“那是自然,天下之大自有容身之所。就是这江南道一隅,也有三千里河山,比起朝鲜、安南、日本等几个国家都要大,我看足可供大人闪转腾挪的。” 秋仪之疑惑道:“林先生的意思是?” 林叔寒又笑了笑:“继续攻打下一座城池,继续就食于敌,将岭南王在江南的部署搅他个天翻地覆!” 秋仪之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顺着林叔寒的意思说道:“岭南王在江南最多只有十几万人马。江南地区富庶、人口众多,好像越州这样的城池没有五十个,也有二三十个,岭南军要分兵把守,还要维持对金陵城的围困,分到每个城池的守军最多两三千人,我们以四倍、五倍的人马围攻,胜算极大。” 林叔寒接口道:“攻不下来也没什么。秋大人说得好,江南道好似越州这样的城池没有五十个,也有二三十个,这个一时打不下来,引来别处友军来援,别处自然空虚,我们换个地方打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秋仪之拍案叫绝道:“先生真有大才。岭南王想要对抗朝廷,只靠岭南一地的人力、财力、物力显然是不够的,必须仰仗新拿下的江南、巴蜀、云贵等地。现在他要稳,我就要乱,既然朝廷已没了江南道的支持,那叫岭南王也得不到!” 林叔寒也莞尔一笑道:“更何况岭南王存了登极称帝收买人心的打算,就更加不能大肆搜刮百姓,经过大人这样一闹,怕军饷很快就要吃不消了,更加没有办法扩充兵力,他现在要维持江南、山陕、湖广三条战线,到时候就要捉襟见肘、露出破绽来了吧。” “好!”秋仪之赞道,“只当先生是文采独步天下,却没料到武略上也有这样大的造诣。我看先生只当个谋士是屈才了,若是想要武职的话,我自然可以向皇上引荐。这武职不像文官那样,非经科举不可,只要皇上开口,封个将军什么的,还是蛮容易的……” 林叔寒却脸色一沉,道:“大人这是小看我了吧?八股文,林某只是不愿去作罢了,真要去,难道还能输给天下才子了不成?” 秋仪之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挠了挠头皮,说道:“这几句话,确乎是在下说得偏颇了,先给先生陪个不是。”说罢便作了个揖。 他见林叔寒脸上又有了笑意,便又招呼赵成孝道:“赵哥,进来我们商议一下……” 计议已定之后,秋仪之便派了林叔寒和赵成孝将越州城府库当中存储的粮食银钱清点一遍,除去军需军用的之外,其余统统发放给百姓,之后就将大军开出城外,只在越州城下安营扎寨,静候敌军来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6 回头路 - 一代权臣 - 笔讷 除此之外,秋仪之又派尉迟霁明和十八个亲兵,返回山阴县一趟,将温灵娇、吴若非、杨巧儿等几个女眷接到军中,防止她们几个被岭南王捉住用以威胁自己,做好流动作战的准备。 就这样,大军在越州城下待了三四天,被秋仪之派出去巡哨的斥候传来消息,说是在江南的岭南军听说越州陷落,已聚拢了四万人,前来围攻想要夺回城池。 秋仪之听了并不惊慌,又派出几个轻骑,探明岭南军是从东北面主攻而来之后,便引大军拔营出发,往东南面而去,倚强凌弱,打散了几支听命过来增援的一两千人的援军之后,便围住了杭州府的临安城。 临安是个小城,城内守军不多,又大多听命出来增援越州,秋仪之派兵四面围攻,不消半天功夫,就将城池攻破。他依照越州城的旧例,将城中粮草银钱征用发散之后,便又将大军开出城外。 听说临安岌岌可危的岭南军,赶紧转变方向,分出几千人马继续攻打越州以外,主力部队便向临安扑来。 秋仪之当然不愿同岭南军主力作战,却挥军南下,兵锋直指温州。 坐镇江南的岭南王第三子郑谕见到这样情势,十分惊恐,他知道温州乃是江南进入岭南的枢纽,若是被秋仪之打了下来,那现在已是异常空虚的岭南道必然门户洞开,恐怕会被这个尖刻刁钻的秋仪之钻到空隙,蹿入岭南,端了自己的老巢。 于是郑谕严令各地军队立即向温州府集结,一定要守住温州城,确保岭南道不放进朝廷的一兵一卒。 却没料到秋仪之进攻温州,不过是虚晃一枪,他得悉岭南军大举支援温州的消息之后,没有半点犹豫,立即提兵北上,不消三天的功夫,便已经杀回杭州府,围住了当初吃过败仗的杭州城。 却不料杭州乃是一座坚城,守卫的兵丁虽然不多,然而城墙极为高大坚固,原本岭南军用以攻城的隧道,又早已被填实,没法利用暗道进行偷袭。 而秋仪之远道而来,又是机动作战,没有携带重型攻城器械,因此只象征性地攻打了杭州城一下,便迅速北上,来到苏州府境内。 苏州曾是秋仪之抗倭的地方,无论地形人情都极为熟悉,哪座城池好打、哪座城池难攻,他心里都一清二楚。因此毫不犹豫就连续拿下松江、吴江两座城池之后,绕过大城苏州不打,转而向西北方向挺进,袭扰常熟又攻下无锡,隐隐之间已有解金陵之围的趋势。 而替岭南王郑贵镇守江南的郑谕则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也知道想这样跟在秋仪之尾巴后面乱走,非但没有作用,反而会拖累手下军队,乃是下策中的下策。他也同自己幕府里的几个谋士将军,想着能不能猜出秋仪之的行动方向,事先设好阻碍陷阱,来他个瓮中捉鳖或是前后夹击。 然而秋仪之毫不计较于一城一地的得失,遇到稍微顽强些的抵抗,随即调转方向往别处攻击,仿佛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就算抓住了,被他身体左右一拧,便又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现在这条泥鳅又游到了金陵和苏州当中。 一座金陵城是江南道首府,且还在朝廷手里,两军一旦合流,那围堵金陵的兵力就难以为继,金陵城中守军反攻出来,破了大营那江南道的局面就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而一座苏州城又是江南仅次于金陵的繁华大城,万一被朝廷拿下,周边几个城池也难以保守,偏偏这几个城池又都是江南精华所在,一旦失陷损失也是极大。 郑谕遇到这样情况实在是左右为难,偏偏岭南道的几员干将谋士,都随父王郑贵在西线作战,自己在江南独立领军也没个可靠的参谋,只有等待秋仪之行动,自己再见招拆招。 可是秋仪之也不过是见机行事而已,见对手没了动静,自己便安心在无锡城下休养军队。偏偏这无锡城水陆两便,既通官道大路,又是运河枢纽,秋仪之驻扎在这里,不仅丰衣足食,而且还要四处骚扰袭击,弄得郑谕不堪其扰。 就这样对峙了一月有余,眼看将近年关,郑谕卧榻之侧有强敌酣睡,就连这个新年也未必能够安心渡过。于是他赶紧写了书信,派可靠之人不远千里辗转,途径岭南、云贵两道,送到在山陕前线的岭南王郑贵处,要他拿定主意应当如何对付这个难缠的秋仪之。 待郑谕收到父王郑贵的回信时候,已是将近一个月之后了,送信过来的却不是区区一个信使,而是足足三万大军。 这三万人马,乃是郑贵几个月间,从云贵、巴蜀两道新募集训练起来的。现在郑贵交给郑谕指挥,让他手下军队一下增加到十五万人以上,除了各处守备和继续围困金陵之外,还能集结起七八万人,向秋仪之所部发动攻击。 秋仪之这边,几次作战虽也折损了一些人马,然而到处搜刮岭南军存粮银库,又收拢逃散到各处的江南道残兵,居然也聚集起一万来人,手下总兵力达到将近两万人。这些人有了粮食军饷,又竟秋仪之等人的严格训练,战斗力当然是今非昔比,已有了同岭南军一决胜负的本钱。 因此,秋仪之原想自己手下能够动用两万人马,而郑谕手上能立即拿来对付自己的,原也不过三万多、四万不到的人,凭自己的本事,再有手下能够以一敌十的亲兵乡勇,一定能够取而胜之。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郑谕居然能一下集结起了七万多人马,大张旗鼓往自己这边猛扑过来,知道自己在兵力不足,兵士战斗力又没法超过对手的情况下,的确难以轻易取胜。 可他这一两个月里头,在郑谕身上打了不少胜仗,原本败在岭南王郑贵手中并且全军覆没之后那种气馁的情绪完全消失,更不愿自己一见到优势兵力来袭,不放一箭便自行撤退从而伤了新收进来江南道兵士的士气。 因此秋仪之在派遣亲兵对郑谕行动进行密切监视的情况下,终于逮到两个机会,乘其手下小股部队脱单的时机,派重兵过去速战速决,又打了两个胜仗,歼灭了也拢共有千余人。 这样一来,郑谕又仿佛被敲了脑袋的乌龟,严令先头部队禁止再继续向前,将所有部队收拢在一起,逐次推进。他这样的进军办法,速度虽然极为缓慢,却是再稳妥不过,没有给秋仪之留下半点机会。 秋仪之这边确实那郑谕没有一点办法,他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这样的行进方法,只要贸然出击攻打敌军一点,便会引来对手其他部队的围攻——自己兵力处于弱势,就更是灭顶之灾了。 他眼看郑谕的兵马好似火山岩浆一般滚滚推进而来,却再无法子,只好先从无锡城里退出,转进到常熟城外。郑谕缓缓追近之后,便又只好从常熟撤走,往苏州而去…… 如此这般,不过半个月功夫,秋仪之已将自己从山阴县出发,一直打到无锡的路程重新走了一半,又复来到杭州附近。 这一日秋仪之所部正在杭州城外一座小山旁边扎营,他被难以军务牵扰,正满怀心事地在营中巡视,张齐却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大人,我们走了这么许多日子了,眼看除夕佳节将近,是不是能歇歇脚,最好进城去过个年,再同岭南王爷拼杀不迟?” 秋仪之正在两难之时,听了张齐这话,立即就发起火来:“现在进城,若是被一个不慎被敌军围住,我等不是成了瓮中之鳖?现在郑谕就是要把我们往死里赶,我躲还来不及,你倒好,反要自己钻到死地里去。” 张齐吃了个瘪,不敢说话,却也并不退下,缓缓跟在秋仪之身后,又走了几步路,这才又鼓起勇气,说道:“大人这话都对。可惜兄弟们却不是这么想的,这样在外面征战久了,怕是军心士气就很难维持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刚刚有些平复下来的火气霎时又被调了起来,猛地回头转身,咬牙切齿冲着张齐高声说道:“本官没少他们一钱赏银,没让他们少吃一顿饱饭,军心士气怎么就维持不住了?若是谁觉得我这边不好,那就请他这就离开,瞧瞧这兵荒马乱时候,能不能吃得到一顿安稳饭食!” 张齐被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没有半点脾气,畏畏缩缩站在旁边,是退也不是、跟也不是。 正在这尴尬时候,却见旁边一座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其中走出一人,莞尔笑道:“都说冬天是修身养性的时节,大人怎么这么大火气,仿佛在盛夏之中一般?” 秋仪之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到了林叔寒的帐篷旁边,便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摇头笑道:“现在虽然冬天,可我现在却好似被放在火上烤一样,又怎能修身养性呢?” 林叔寒放声大笑两声,拉开手中折扇,朝秋仪之身上、脸上就是一通乱扇,又问道:“怎么样?大人现在身上舒服些了吗?” 江南道虽在长江南边,然而冬天却是甚冷,秋仪之被林叔寒这样一番作弄,身上已经瑟瑟发抖,连忙抓住林叔寒的手腕,说道:“冷死了,先生这是想要冻死我吗?” 林叔寒却似乎毫不在意,又一笑道:“既然大人冷了,不妨到我帐中坐坐如何?我这帐篷虽不及中军大帐宽敞,却也是颇为暖和呢!”说罢,一挑帘,便将秋仪之让进了自己的帐篷。 林叔寒这帐篷不过一丈见方,正当中摆了个炭盆,放着几块烧红了的炭团,正“滋滋”冒出热气。炭盆之上放了一个铜壶,也不知里头的水烧热了没有。铜壶旁边则坐着林叔寒的红颜知己吴若非,她正凝神屏气,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阅读,就连秋仪之跟着林叔寒进帐来,也没有察觉。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7 兵锋直指明州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吴若非这样一个璧人,仿佛仙女下凡一般,看了竟有些陶醉,却又不敢定睛细瞧,赶紧将目光移开,却见林叔寒这不大的帐篷里头,零零落落放了无数书籍,有的已被贴上了各式各样的条 子,有的翻开了似乎看了一半还没合拢。 于是秋仪之笑道:“乱世里头,尽有人搜刮金银财宝的,林先生倒是稳如泰山,还有闲心看书呢!” 林叔寒却是一脸严肃:“大人可别小看了这些书。江南人文荟萃,散落在民间的古籍善本不知有多少,战乱之中不知有多少书从此失轶。林某也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勉强收拢一些罢了。总好过光一本《尚书》,今文古文,便争论个无穷无尽。” 秋仪之叹服道:“还是林先生高瞻远瞩,我们在这里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拼个你死我活,看似功业非凡,可说不定转眼就随风消逝了,唯有这书中记载的百家之言,才能流传千古呢。” 林叔寒和秋仪之正搭着话,帐中的吴若非却极知趣,知道这两人必然要商议军务,自己在这里不合时宜,便笑道:“这边炭气太重了,我先去温小姐那边坐坐,还有几句话要同她说呢。”说罢,便起身将手里的书轻轻合拢、压平,放在一旁便出帐去了。 秋仪之目送吴若非离开,正想着如何挑起话头,却听林叔寒说道:“大人这几日看上去甚是烦躁,可是因为军务不顺利之事?” 秋仪之没料到林叔寒回单刀直入,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心事,自失地一笑,说道:“林先生不愧是在下的心腹好友。这些日子,我被郑谕从无锡赶到苏州、又从苏州赶到杭州,原先好不容易积累下的优势已是荡然无存,又怎么会不烦恼呢?” “哈哈哈!”却听林叔寒仰天大笑起来。 秋仪之见林叔寒笑得十分狂放,知道他是书生意气,便也不动气,苦笑一声道:“先生还有心思笑,怕再过些日子,我被郑谕赶回山阴县时候,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林叔寒这才收起笑容,说道:“大人这是怎么了?从山阴县出来时候,我们不是下定决心,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只求将江南局面扰乱了就好吗?现在郑谕调集起重兵前来进攻,不正说明大人的战略已经成功了吗?” 林叔寒这几句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说得秋仪之脸上拧成一团的五官霎时又舒展开来。 却听林叔寒接着说道:“岭南王这边给江南方向增兵,那别处的兵力势必就要减弱。大人以一己之力,就牵制了岭南王十余万精兵,这样的战果已是大获全胜了,现在不过是胜多胜少的问题,大人还有什么好忧虑的?” 秋仪之听了这话,嘴角立即扬起一丝微笑,可这微笑维持了不过眨眼功夫,便又消逝无踪:“唉!可是总被郑谕这样捻来赶去的,总不是长久之计。我手下大部都是新投奔过来的溃军,方才张齐的话先生也听见了,再这样下去怕就怕军心动摇,再也带不动队伍了。” 林叔寒却道:“大人说得没错,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大人长久不了,那郑谕更加长久不了。” 他话说一半,却突然起身出去,唤来外边一个小卒,让他去请赵成孝、伍常锡过来,这才回帐接着说道:“大人现在终日行军转移虽然辛苦,可不要忘了,郑谕领了几倍于大人的兵力,走的是一样的路,比大人更辛苦几倍!” 秋仪之听了这话,眼中灵光一闪:“林先生的意思,是要我继续领着敌军转进?” 林叔寒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愧蒙大人信任,将军中供应粮草、发放军饷的事情,暂由林某管理。林某也对这些之前嗤之以‘俗务’的事情有了些了解,知道里头学问极大,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钱粮断绝,激起兵士哗变来。因此,我也知道,郑谕那边兵力最多不过三倍于我,可是后勤保障起来,难度却要大了不止十倍。” 林叔寒喘了口气,接着说道:“而大人之前又将各城、各地的粮草钱米洗劫一空,郑谕一粒粮、一颗米,都要从岭南道转运过来,像他这样跟着大人……哼,不出十天半个月,一定会断粮断炊,支持不住的。” 秋仪之听林叔寒说得斩钉截铁,凝神沉思了许久,又抬头问道:“若果如林先生所言,那郑谕应当要速战速决,赶紧大举发兵过来向我们攻击,为何会这样谨慎地跟在我们后面呢?怕是他粮草足有余裕吧……” 林叔寒刚要回答,却听帐外有人通报姓名:“末将赵成孝|伍常锡求见秋大人、林先生。” 林叔寒赶忙将这两人请进帐篷,却不寒暄,开门见山就问赵成孝道:“记得前几个月,赵将军跟着秋大人,毫不费力就以两百精兵,俘获了张齐手下五六千溃军。我不问别的,就问你,为何张齐懵头懵脑就被我军堵在山谷当中了呢?” 赵成孝想也不想,就说道:“还不是因为张齐行军时候,没有派遣斥候在前头探路嘛!” “对!”林叔寒道,“那我再问你,张齐为什么不派探子?难道是因为他傻,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张齐此人资质平平,只不过是一员寻常战将而已,赵成孝平日里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然而却也说不上一个“傻”字。于是赵成孝斟酌地说道:“倒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不能。当时他手下那些江南道的败兵,都成了惊弓之鸟,谁肯冒险出去探哨?索性抱成一团,要死大家伙一起死罢了。” “好!说得好!”林叔寒称赞了两句,又扭头对秋仪之说道,“现在的郑谕比之前的张齐好不到哪里去。他之所以把军队约束得好似一个铁桶,就是怕被大人抓到机会以少胜多把他打败了。哼!大人现在不过是有些忧虑而已,而郑谕却是切切实实地在害怕!” 林叔寒虽然不通军事,然而对人性的把握实在是探幽入微,这让秋仪之既是佩服、又是后怕,蹙眉说道:“那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并不用担心郑谕会贸然向我攻击,只要继续迂回转进,看谁先支撑不下去,谁就赢了?” 林叔寒摇摇头:“不,这样虽然稳妥,但太过缓慢。现在正是冬天萧瑟时节,江南没有粮食,因此才有机会拖垮郑谕。若是被郑谕撑到明年春天、夏天,江南良田丰收,那就再无这样的机会了。” “原来如此!”秋仪之接话道,“这方便,我手下有的是精干兵士,从明日起,就派出去,将各地向郑谕输送钱粮的通道统统切断,看他没了粮草,还能支持多久。” 却听伍常锡上前一步,拱手说道:“犯不着这么麻烦。大人这些日子大闹江南,又在无锡城下驻扎了这么许久,早就已将漕运、陆运切断。郑谕现在要从岭南道转运粮草,几乎全都依靠海运。因此,以末将愚见,只要攻下明州这座大海港,便能将郑谕同岭南后方的纽带切断,也就成功了大半了。” 秋仪之闻言,大脑飞速地盘算:“伍常锡说的是有道理的。明州城没有城墙保护,只要派一支轻兵,用兵得当的话就能轻易拿下,的确是一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于是秋仪之一面还在继续思考,一面开口说道:“伍将军这话在理。之前我们在山阴县中离开明州太远,因此我才没有下决心攻打明州。现在我等已然到了杭州,时机已经成熟,现在就可以去打明州。你之前说城中有人接应,不知这话现在还能不能当真?” 伍常锡拱了拱手,说道:“既当得了真,又当不了真。” “此话怎讲?”秋仪之追问道。 “明州城的防务,我伍常锡再熟悉不过。城中节度军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敲诈商旅,欺软怕硬还要掂量掂量,根本打不了硬仗。这些投降了的节度军,有没有他们帮助接应,其实没有半点作用,不过是摇旗呐喊几句,振一振我军的士气罢了。”伍常锡答道。 “好!这话说得有气魄!我主意已定,这事就我们在场的四个人知道,大家聚拢点过来,听我慢慢部署。” ………… 次日一早,秋仪之的大营便连根拔起,营中两万兵士携带粮草辎重,一路往西边进发。 密切监视秋仪之一举一动的郑谕听到消息,心中大骂了一通秋仪之这个给自己寻麻烦的小贼,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也只能下令拔营启程,跟在对手身后,只希望能将他们赶回西边的山阴县城里头去,回到江南道之前的形势,就算是烧高香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现在名义上的全军统帅秋仪之却不在军中。 前一日深夜,他便叫起尉迟霁明、十八个亲兵、两百名乡勇,以及伍常锡麾下五百精兵,暗暗往东南潜行而去,兵锋直指明州。 这八百人不到的队伍,行动甚是隐蔽迅速,又加上伍常锡对附近地形极为熟悉,专门绕开城池市集,挑选偏僻小路而行,星夜兼程只用了一天一夜,便已能远远望见明州城在地平线上留下的长长的一道阴影。 秋仪之见周边没有半个岭南军,知道自己的行动没有引起郑谕的注意,偷袭明州的计划已成功了大半。 然而这样唾手可得的战果,却让自己不放心起来,拉过伍常锡问道:“伍将军,我们来得快,现在有的是时间,要不要先派几个心腹进城去,同委身在殷承良、殷泰手下的将领先打个招呼?” 伍常锡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不用。这些都是没骨气的,万一交战起来,只消末将一嗓子喊出去,便能吓破他们的胆子。” 他顿了顿,又说道:“倒是殷泰、殷承良手下或许有些倭寇,怕是不太好对付,大人可要小心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038 攻入围堰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一惊,忙问道:“倭寇?殷泰手下现在能有多少倭寇?” 伍常锡想了想:“这不好说。我离开明州时候,城里大概能有一两千倭寇吧,里头真倭也得有五六百人。至于现在么……有来的、也有走的,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数总在这个上下吧。” 秋仪之听了却是大感放心,他盘算着:光凭自己手下这二百一十八个精兵,再加上尉迟霁明,便能对抗五百个以上的倭寇;伍常锡手下人马虽不及自己的精锐,好歹也能同倭寇打个平手,对付五六百人——这样一来,只要发挥自己所携弩机的威力,对付这千余倭寇,胜算还是蛮大的。 于是秋仪之又同伍常锡商量了一下,觉得自己毕竟兵力少于对手,若再分兵出击显然更加薄弱,最好的办法无疑是直取要害,先拿住或者杀死首恶元凶的殷承良、殷泰父子。 然而一问伍常锡,才知道这两父子并没有住在城中,而是住在海船之上,轻易不会登岸。 不过这也好办,秋仪之、伍常锡两人决定索性不去城中扫荡,四处寻找殷承良、殷泰的踪影,而是要率领军队从明州城中央大道直插过去,一路就往港口方向猛突——只要将港口重地拿下,那就算不能将这两人生擒活捉,至少也能将他们驱赶出去——这样,明州城中群龙无首,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下了。 于是秋仪之、伍常锡便再不犹豫,点起手下兵马,由熟悉明州街道地形的伍常锡领军在前头带路,再由秋仪之所部断后,一路就往明州港口方向直插而去。 明州城建城历史极短,是先有明州通商港口,而后往来商贾聚集才自然而然形成的一座海港城市。因此这明州城没有别处城池那样高大的城墙,只在海港外围有一道围堰。故而秋仪之、伍常锡人马没有受到半点阻碍,便沿着街道轻轻松松杀入了明州城区。 秋仪之此前也曾来过一次明州,不过那次他是为了彻查天尊教假坛主一案而来,后来同倭寇又是一场血战。今日过来此处,竟又是同殷承良父子作战,自己生平的敌手竟都在明州城碰上过,可谓是自己的非福之地了。 因此秋仪之一进入明州城区,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骑在那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背上,都不敢扬鞭疾驰,而是谨小慎微地跟在大队人马后头,向码头挺进。 而伍常锡却是故地重游,是要以败军之将身份拿下这座本由自己守卫的城市的。故而他现在正是春风得意时候,脚下似乎充满了力气,在危机四伏的敌军占领的城市里面突进,非但丝毫没有胆怯之意,脸上居然还带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 却见前头闪出一哨人马,总数也有百十来人,堵在街口,当先一员将领伸手阻止道:“何处来人?在明州城里随意奔驰,不怕殷大人降罪吗?” 原来是这员将看见伍常锡手下兵士穿的还是江南道官军的服色,因此以为是城中哪里的守军违反军纪在城内奔驰胡闹,因此才会出言制止。 却不料伍常锡骂了句:“怕个屁!老子就是过来弄殷承良的!识相的快给我闪开!” 那员将直到伍常锡跑近,才认清他的面孔,结结巴巴说道:“伍常锡,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伍常锡没有回答,自顾自说道:“既然认得我,还不给我赶紧闪开!”他一面说,脚下的步伐却没有半点减慢。 那员将领岂会因为伍常锡不轻不重一句话,就会让开通道?他赶忙号令手下兵士抽出手中宝刀、做好战斗准备,就要同伍常锡正面搏杀,口中却吼道:“伍常锡,看在往日情分上,你现在回去,我不追你就是了!” 伍常锡冷笑一声,将扛着的长矛向前挺出,就往那员将领胸口猛刺过去。那将赶紧横出手中佩刀,想要阻挡。却不料伍常锡忽然一个变招,将枪头一个纵挑,便往那口佩刀上打去。 伍常锡志在必取,这一招用上了十分力气,再加上飞速奔跑的冲力,竟将那员将手中的佩刀挑得飞出去老远。 那人手中没了可以依凭的兵刃,眼看就要被伍常锡当场刺死, 却听伍常锡大喝一声:“不想死的快给老子躲远些!” 那员武将当然不想死,赶忙往旁边一跳,就闪到路边去了。他求胜心切,动作过大,脚下一个踉跄竟尔摔倒在地。恰巧路边不知被何人放了一个粪桶,他将粪桶扳倒,一个狗啃泥就摔在满地的屎尿之中,浑身腥臭,再狼狈也没有了。 前来阻挡伍常锡的这票人马,见主将只一个照面——还是在对手手下留情的情况下——就败得这样干脆,早就没了同敌军抗衡的勇气,不由自主地让开主路,任由伍常锡、秋仪之等人继续向前狂奔。 明州防守不算松懈,一路之上,秋仪之所部也遇到了不下十股军兵。然而这些人要么被伍常锡一顿臭骂,骂得赶紧缩了回去,要么略加攻击便如鸟兽散了——秋仪之等人没废什么功夫,便已来到明州港围堰之前。 秋仪之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却见围堰中人已经得到了消息,入口逐渐聚集起不少人马。这些人身上穿着的虽都不是汉人官兵的衣服盔甲,然而在秋仪之眼中也并不陌生——正是殷泰、殷承良招募来的倭寇! 其实秋仪之心中对战胜这些倭寇极有把握,然而毕竟知道倭寇战斗力颇强,自己又是孤军深入,万一同倭寇打了个焦灼平手,那援军就要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围攻自己。到时候难以取胜还是小事,恐怕就要身陷在万军之中难以脱身了。 因此秋仪之十分紧张,亲自压阵,叫手下军士排好队形,抽出腰间那口西域宝刀,向前一指:“给我向围堰入口齐射!” 他手下七十名弩手听令,赶紧扣动手中劲弩的扳机,一颗颗弩矢随即向在围堰入口处聚集的倭寇飞射过去。倭寇本就缺乏重甲厚盾,阵型又十分紧密没有空隙,在这样犀利的弩矢的打击之下,一眨眼便被射死了四五十人之多,阵型顿时混乱起来。 秋仪之一击得手,赶紧又命令道:“‘铁头蛟’,快给我领人纵马冲到码头上去!” “铁头蛟”得令,立即用马鞭狠狠抽了一下胯下所骑渤海良驹的臀部,那匹骏马吃了疼,立即撒开四蹄飞也似就向前飞奔而去。他手下另十七个亲兵也同样催动马匹向前冲锋。 这边秋仪之也不敢怠慢,却舍不得抽打自己的宝马,一夹马肚,便也飞奔出去。紧随其后的,乃是贴身护卫秋仪之的尉迟霁明。 其余轻重步兵见主将出动,便也连忙按照之前的部署,深吸一口气,跟在秋仪之的马后狂奔而去。 对面倭寇尚未排好队形便被一阵齐射扫倒了数十个同伴,军心已受了打击,忽又遭道十几名精锐骑兵的猛冲,没有做出丝毫反应,本能地让开围堰入口,任凭这些骑兵冲破了自己的防守。 惊魂未定之下,倭寇抬眼又见对手几百名步兵在一员年轻将领的带领之下,向自己这边冲杀过来。他们在日本国内,也都是百战余生之人,虽没读过兵法,却也知道一旦被这些数量不少的步兵突破防御,再加上身后骑兵的冲击,自己就会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于是他们虽没有统一指挥提点,却也出于本能,不约而同向之前被骑兵冲击出来的缺口靠拢,想要将对手阻挡在围堰之外。 秋仪之没有想到对手反应这样迅速,想要收住胯下骏马已然来不及了,眼看自己这匹再心爱不过的汗血宝马就要撞在倭寇向前直挺挺刺出的倭刀之上,那匹骏马却四蹄猛地一蹦,整匹骏马腾空而起,从倭寇头上飞跃过去。 倭国所产军马还没有寻常兵士长得高,这些倭人何时见过这样神威的骏马,都被这一幕惊得愣在原地,就连抵挡面前敌军都已忘了。 这边尉迟霁明见状,丝毫没有手下留情,随手扬起一把磨薄了边缘的铜钱,向众倭寇飞掷过去。尉迟霁明自从败在温鸿辉身边那个尉迟家的老姑奶奶手下之后,便下了死心苦练功夫。她本就资质超凡,又汲取上次失手时候的经验,功夫更是与日俱进,短短一年之内就已到了可同其父亲尉迟霁明打个平手的境界。 因此她这一把二三十枚铜钱镖打出去,声势威力比之前强不知有多少倍,毫不费力就将面前二十来个倭寇打死打伤,让倭寇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阵型又变得混乱无比。 尉迟霁明便乘着这阵混乱,同样纵马冲破围堰,来到秋仪之身边。 而他身后那些步兵,之前听到秋仪之的严令,要求他们见到空隙首先就要冲破敌军防御冲杀到码头上来,不要同敌军轻易接战。因而他们叫道空隙已被打开,便不犹豫,更不同倭寇恋战,仗着手中还擎着“当矢营”专用的厚重盾牌,连推带挤着冲破敌军防线,站到了明州港口前的空地上。 方才已经过来的秋仪之,见所部已经全部冲进围堰,心中稍安,一面命令兵士依地形列阵,一面抬眼观察四周环境。 只见明州港口甚是繁忙凌乱,码头岸线之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各色海船,虽然是晚上,却也海船旁边无数苦力犹在不停地从船上往下搬运一袋一袋的粮米,将本来十分宽敞的码头堆了个水泄不通。 见到这样的情景,秋仪之打从心眼里佩服起林叔寒这个能谋善断的才子来——他所料果然没有半点差池,郑谕果真没法仅仅依靠江南道的出产就养活十几二十万大军,而是必须依靠从岭南道海运过来粮草,才能勉强维持对自己的攻势。 而自己现在已来到明州港口之上,就只差一步,便能将供给郑谕军队的大动脉彻底切断!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39 骂出殷承良 - 一代权臣 - 笔讷 想到这里,秋仪之一反自己用兵总是先守而后攻、等待对方动作再加以应对的常态,毫不迟疑,便命令早已躲藏在码头上堆放的麻袋后头的弩兵,接连不断地向成群结队的倭寇射击。 倭寇当然没有抵御弩矢射击的方法,又被秋仪之所部的弓弩,在转眼之间射死了百十来人。 原本只要这样不断射击,秋仪之自可以将所有倭寇兵不血刃地全部消灭。可是他现在急着要寻找殷承良、殷泰父子,没由来在码头上同这些倭寇纠缠,于是高声下令道:“众军听令,上前总攻,将倭寇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秋仪之所部这两百个乡勇团练,原就是为抗倭之事而编练的,又同倭寇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居然从没折损过一人一马,心里早就没了对倭人的恐惧害怕情绪。 他们听到秋仪之要自己斩杀倭寇的命令,仿佛接到了一项再简单不过的命令,个个跃跃欲试,也不须旁人在后指挥,自觉排好了阵型,便在身后劲弩的掩护下,以身前“当矢营”巨盾重甲开路,向倭寇快速逼近过去。 而同秋仪之这群山阴县来的乡勇之前交手过的倭寇,无一例外都已被全部杀死,现在这群倭寇没有一个听说过他们的名号,只当他们是寻常江南节度军,见对手渐渐逼近,也纷纷长啸叫骂着挺着手中倭刀,向前冲杀过来。 可惜他们勇气可嘉,却不通战术,面对秋仪之手下这些武艺精湛、战术精熟的兵士,便似有千钧之力而无处发泄一般,呼吸之间便已被斩杀了将近两百人,而没有伤到对手半根汗毛。 在秋仪之身边观战的伍常锡,此前多次败在倭寇手下,冲入码头之时又折损了八九个弟兄,原本对眼前这一千多名倭寇颇有几分忌惮,因此没有敢主动请缨出战。 可他现在看秋仪之手下将士,同倭寇作战,仿佛成人责打幼 童一般没有悬念,便也被鼓足了士气,上前半步,拱手对秋仪之说道:“大人,现在不是拖延时间的时候。不如眼前这些倭寇由我等对付,大人赶紧去寻找殷家父子如何?” 秋仪之略一思索,也知道这确乎是一条好办法,便看了看对面战况,说道:“也好。那就请伍将军率领本部人马,从对手侧翼切入与敌军交锋,我军随后逐次撤出战斗。不过倭寇手中倭刀又长又利,伍将军记得要稳固队形,多用手中盾牌,不要凭匹夫之勇同倭寇单独作战。” 伍常锡听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道:“多承大人指教了!”说罢,便扛起自己那竿长枪,率领手下五百余将士,从码头堆放的货物空隙当中,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便向倭寇侧翼冲杀而去。 倭寇应付眼前这些山阴县的乡勇团练尚且显得十分狼狈,侧翼又被对手一支生力军攻击,更是无力抵挡,只能凭借一股悍勇之气勉强支撑,两面夹击之下,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被杀死大半。 秋仪之见对面倭寇兵力只剩下五六百人,伍常锡所部已没了人数劣势,便号令自己手下慢慢退出战斗。这些乡勇团练杀得正起劲,对秋仪之这样的命令颇为不解,然而所谓令行禁止,他们也只好缓缓退出战斗,来到秋仪之身边列队。 秋仪之见伍常锡所部初时同倭寇还有些害怕,后来却是越打越顺手,现在已是毫无惧色并且已占有优势,便也十分放心,不去管他。他扭头又见明州港口旁边停着的海船,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艘,只知道殷承良父子躲藏在其中一艘船里,却要从里头将这两人搜检出来,实在是无异于 大海捞针。 于是秋仪之便命手下的“铁头蛟”,让他叫来几个码头苦力,要询问他们殷承良等人的下落。 谁知这些苦力就连殷承良、殷泰的名字都没听说过,至于他们的下落,更是茫然无知。 秋仪之见太阳已上中天,渐渐又西偏之势,心里着急,忽生一计,叫来“黑颈蛤蟆”道:“嘿!‘蛤蟆’,你给我扯开嗓子骂人,大声地骂、拼命地骂,有什么粗话脏话尽管给我骂!” “黑颈蛤蟆”听到这样奇怪的命令,已是喜不自胜,脸上挂着笑容问道:“这个我是行家,就是不知道大人想要骂谁?” 秋仪之转念一想:殷家父子里头,殷承良老谋深算、城府深厚,三言两语几句辱骂的话,还未必能使他动怒;而那个殷泰却是个纨绔子弟,从小就十分自负,指着他的痛处骂,十有八九能把他给激出来。 于是秋仪之吩咐道:“殷泰。殷承良的儿子。这人想法多、本事少,曾经想抢吴若非姑娘,还想过谋害我,接过被我打到倭国去了,是我的大仇家,你尽管去骂!” “黑颈蛤蟆”一边听,一边点头,却又嬉皮笑脸说道:“大人。我也是跟着林先生识过几个字的,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林先生教我们为人处世首先要做到净口,就是不能乱说话……” “放屁!你小子少给我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鹰,平日里就属你嗓门最大、废话最多,现在给我装起读书人来了?少废话,还不给老子赶紧开骂,信不信我挖了你的舌头!”秋仪之情急之下说话也略显粗鲁。 “黑颈蛤蟆”被他这样一顿臭骂,反而被调起了性子,清了清嗓子,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便叫骂起来。 他原本就是山贼出身,骨子里没有那么多涵养修为,只是碍于秋仪之和林叔寒的管教,这才稍稍收敛起性子,今日听到秋仪之要自己痛骂对手的命令,满肚子的粗性立刻就如决堤之水一般迸发出来,什么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就从嘴巴里往外迸。 可是他叫骂了好一阵,却依旧不见殷承良、殷泰父子出头说话。 秋仪之心中着急,忙道:“‘蛤蟆’,你这个死脑筋。别站在原地啊,给我走起来骂,要骂到整个码头、整座明州城、全天下都知道这个殷泰是什么样的人!” “黑颈蛤蟆”听令,点了点头,口中却没停下,一条船一条船向下骂过去,骂道最后已是词穷气短,只重复一句:“殷泰,你这狗 娘养的缩头乌龟!” 明州海港岸线足有上千步长,仿佛“黑颈蛤蟆”这样一路叫骂过去,饶是生铁铸的嗓子也要磨薄磨穿了,声音渐渐低落下来,终于干咳了两声,近乎哀求着对秋仪之说道:“大人,我实在是喊不动了,能不能让我歇一下、赏我口水喝?” 秋仪之回头见伍常锡已然将倭寇统统杀败,正列阵把守住围堰缺口,并且开始治疗伤员,心知局面目前已在自己控制之下,只是不能确定还能控制多久,或许下一刻敌军来袭就能将自己堵成瓮中之鳖。 于是他将挂在自己马鞍旁边的水囊取下随手掷给“黑颈蛤蟆”:“战场之上,哪能容得你休息?喝完了,赶紧给我接着喊!” 秋仪之水囊之中灌注的,还是他离开大队人马之前,由温灵娇亲自配制的茶水,除了用清冽好茶炮制之外,还加了些薄荷、蜂蜜,正有润喉消火的功效。 “黑颈蛤蟆”的嘴唇一沾上这样的琼浆玉液,就再也放不开,“咕咚咕咚”喝了有大半水囊,这才将水囊双手递还给秋仪之,又将喉咙里积累的半口浓痰吐了,又高声叫骂起来,声音比之前又响亮了不少。 然而骂人也是需要本事的,“黑颈蛤蟆”肚子里墨水有限,骂到现在,上半辈子积累的污言秽语早就已经挥霍殆尽了,只剩下诸如“殷泰,我操|你|妈!”之类略显“平实朴素”的骂人话。 “黑颈蛤蟆”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也是觉得自己骂得太过单调,唯恐秋仪之怪罪下来,却见他不置可否没有责罚自己的意思,心里反而放心,干脆就这样不动脑筋地辱骂下去。 出人意料的是,偏就是这句“淳朴”的骂人话起到了作用。 “黑颈蛤蟆”叫骂得正起劲,却听一艘船上有人高声叫道:“你骂够了吗?” 秋仪之循声望去,见船舷上面冒出半刻脑袋,定睛一看,不是殷泰,却是他的父亲殷承良。 原来殷承良同其夫人感情极为和睦,他自己虽有龙阳之癖,却从未与其他女子有染,就是其妻早逝之后,他作为当了堂堂十年江南道刺史的一方诸侯,居没有续弦娶妾,也致他膝下除了一个不争气的殷泰之外,再无儿女子嗣。 因此,当“黑颈蛤蟆”反复侮辱殷承良的亡妻之后,这殷承良终于压不住火气,从船舱之中冒出头来,就对船下一阵痛骂。 秋仪之见他出来,心中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向船上抱拳道:“殷大人,你我许久不见,看来身体健铄,真是可喜可贺啊!”殷承良之前以服毒自杀为幌侥幸捡了条性命,秋仪之这话里头含着不小的揶揄意味。 殷承良却似没有听出,反对之前“黑颈蛤蟆”的辱骂极是介怀,答道:“哼!你这样在码头上乱叫乱骂,是想要气死我么?还有一点朝廷的威仪在么?” 秋仪之听这殷承良现在是个造反的头目,并且还勾连了倭寇,居然还有脸提出“朝廷威仪”四个字,心中颇不以为然,哂道:“这话晚辈就听不懂了。殷大人不是同朝廷为敌么?朝廷越是不堪,你不越是高兴么?” 殷承良毕当了一辈子大汉的忠臣孝子,陡然间成了乱臣贼子,面对这样的心理落差,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一套自洽的说辞,只听他侃侃而谈道:“谁说老夫是同朝廷为敌了?只不过朝中出了昏君奸臣,老夫要同岭南王爷一道靖难克复,恢复大汉本来面目而已。” “却不知殷大人所言的昏君奸臣指的到底是何人?”秋仪之问道。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0 功败垂成? - 一代权臣 - 笔讷 “哼!这还须要你问么?昏君就是……就是……”殷承良说到这里,竟结巴起来。 原来是当今皇帝郑荣虽然得位不正,然而自打登极称帝以来,朝乾夕愓、呕心沥血,逐步将之前几朝日渐沉沦的朝政逐步带入正规,这是不争的事实,没有半点可以置喙的地方。任是殷承良这样有意污蔑,也是理屈词穷,讲不出半个“不”字出来。 殷承良结结巴巴了半天,终于想起一节,说道:“朝中有奸臣,皇帝不能除之,就是昏君。” “哦?奸臣?不知殷大人说的所谓奸臣,指的是宰相钟离匡,还是元帅戴鸾翔?”秋仪之问道。 “这两个都是奸臣。”殷承良答道,“钟离匡,一个落第的举人,没读过几本圣贤书,居然就敢高居庙堂之上,还坐了宰相的位置,出的主意、办的事情,尽是些与民夺利的勾当,一看就不是圣人门徒,这样的人不是奸臣吗?还有戴鸾翔,将门世家,侍奉了几代圣主,居然就抛弃君国正朔,这样的人不是奸臣吗?还有……” 秋仪之一边听殷承良滔滔不绝地说,一边扭头向身后的“铁头蛟”、“扬子鳄”两人使了个眼色。这两人心领神会,暗暗挪步到殷承良所在的那艘海船旁边,悄悄脱了衣服,便一头扎进异常寒冷的海水当中。 秋仪之又怕殷承良老奸巨猾,发现这两人的行动,便有意斗嘴道:“殷大人说得好,这两位都是奸臣。那晚辈就请教一句:殷大人现在替岭南王效力,难道就不是乱臣贼子了吗?” 殷承良被秋仪之这一句反诘问得一怔——他没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防线,竟被这样简简单单一句问题,彻底击溃了。其实以殷承良的聪明干练,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只是他现在是毫无疑问的“乱臣贼子”身份,自己当然就不愿往这边想而已。 正在殷承良惊呆地不知应当如何作答之时,身后的殷泰上前半步,出现在船舷边上,恨恨说道:“父亲何须在此跟他多费口舌?今日我们又被这小贼偷了个机,好在现在还没有失败,我们船上还有两三百个水手,若是能够拿下这个小贼,一样能向岭南王爷交代。” 说罢,殷泰便招呼着船上水手,在甲板上集中列队,准备下船去捉拿秋仪之。 可是殷泰毕竟不懂行军用兵之法,这些水手虽也都是身强体健之人,却没有经过专门的战斗训练,又缺乏宝贵的战斗经验,又怎么能是秋仪之手下这群身经百战的将士的对手,更何况秋仪之已先出招…… 只听船上一个水手惊叫了了一声:“不……不……不好了!船漏水了!” 他这一声叫唤因心怀惊恐,故而喊声特别响亮,就连站在码头之上抬头向殷承良说话的秋仪之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就是秋仪之刚才示意“铁头蛟”和“扬子鳄”两人潜入水中,将这艘海船凿穿的。只是海水过于寒冷,就是水性精熟又颇有些武功底子的“铁头蛟”和“扬子鳄”,入水不就也被海水冻僵,手上没了气力,在船底凿出的破洞并不大;再加上殷承良、殷泰坐舰本来就不小,因此这艘船不过是缓缓漏水而没有立即沉没。 可是这样一来,毕竟要派人手到船底去修补破洞,否则这艘船就是再大,迟早也要连同船上的乘员一道沉入江底。 这样情况之下,甲板上的殷泰忙令刚刚从船舱里头跑到甲板上的水手们,马上回到船舱底下抢修漏水的破洞,终于没了力量再来捉拿秋仪之等人。 这时候“铁头蛟”、“扬子鳄”两人也从水里面钻了出来。他们二人已是被冰冷的海水泡得浑身哆嗦,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秋仪之看了他们可怜,忙令人将给他们两个擦干身体,又升起火把供其取暖。 他又抬眼见殷承良的船上渐渐恢复秩序,大船也停止了下沉,显然是船上水手已将漏洞堵住,业已不太可能将这父子二人淹死在海水里了。 秋仪之知道自己手下没有海船,已然是没法将殷承良、殷泰父子生擒活捉。 然而死了的对手,总比活着的要强。想清楚了这点,秋仪之便命令手下弩手道:“给我射死船上这两个人。” 殷承良、殷泰在船上听得清楚、看得真切,也知道这弩机的厉害,赶忙将头缩了进去,又下令海船立即起锚离开海港一段距离,让对手没法派兵登船攻击自己。 秋仪之见机极快,又灵机一动,指着刚刚升起的为“铁头蛟”、“扬子鳄”二人烤火取暖的那个火堆,说道:“快去寻些引火之物来,给我把这艘船给烧了!” 明州码头上堆满了军需用品,除了粮草之外,也有不少火油、火把、松明等点火之物。不过片刻功夫,秋仪之手下人等便一人手中拿了一样或是两样火媒,又听了号令齐齐往船上扔去。 这些乡勇团练平日里训练就十分严格,手上膂力非凡,轻轻松松便见火把、松明等物扔到了离开自己不过十来步距离的船上。顿时这海船之上升起一股浓烟,甲板上也冒出毒蛇信子一般乱窜的火舌来。 “成了!”秋仪之不禁有些兴奋,看着这越烧越旺的火光,心中一阵狂喜——只要殷承良、殷泰死了,再将城中的倭寇消灭,那自己就能控制这明州城,也就算将郑谕的海上运输线彻底掐断了。 正高兴间,却听身边的尉迟霁明说道:“叔叔你看,大船旁边还有小船!” 秋仪之赶忙望去,却见不知何时从在江面上出现了一艘一丈来长的小船,上面不过十个人,其中为首的两人正是殷承良、殷泰父子。 秋仪之不懂海上航行的规矩,不知道一般大船旁边,总要跟着一两艘救生用的小船以备万一。但是他知道,现在是解决殷家父子绝好的机会,实在是机不可失,便赶紧又对身边弩手下令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向小船射击,把船上的人统统射成刺猬!” 众弩手得令,立即向小船就是一阵攒射。 谁知驾船之人却颇有经验,见码头上弩矢飞来,赶忙偏转方向,将船行驶到了那艘正在燃烧沉没的大船背后,让码头上的敌手没法看见自己的动向,更加无法精确瞄准。 待秋仪之视野之中再次出现这艘海船时候,这艘轻快小船已顺着海风、驾着海流开出去好远,渐渐成了海平线上一个灰黑色的小点。 “唉!”秋仪之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叹息道,“功败垂成啊功败垂成!一个殷家父子,一个温鸿辉,怎么就是抓不住、杀不死呢?莫非这几个人也有上天相助不成?” 他正感慨着,伍常锡却过来祝贺道:“秋大人有什么好犯愁的?手下不到一千人,就拿下了明州城,又赶跑了殷家这两个混蛋。这样的战绩,放到末将身上,真是想都不敢想。现在已然是全胜的局面,胜多胜少而已,大人就不要在哀叹了吧!” 伍常锡这几句有意无意的奉承,竟让秋仪之恍然大悟——自己这次冒险进攻明州,最终目的并非是要生擒手刃殷承良、殷泰父子,而是要切断郑谕的海上运输线;现在明州海港已然在自己手中,其实目的已经达到,的确没有太多可以惋惜的了。 于是秋仪之又转念一想:现在明州城虽是差不过拿下了,然而自己兵力依旧不足,就算是将全军两万多人统统调到身边,也难以守御这座没有城墙又靠海的大城市,只能立即从此处退走,同大部队汇合。 然而切断郑谕军队供应线的目标依旧是要完成,于是秋仪之咬咬牙,命令道:“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还有这座码头,都给我烧个干净!” 伍常锡听了一愣,问道:“大人,你说的可是这些粮食军械吗?把这些东西烧了,不是太可惜了吗?” 秋仪之蹙眉道:“当然可惜,然而若是落到郑谕手里,用来对付我们,就更可惜了。现在我们人手少、时间紧,没法全部运走,只有一把火烧了这一个法子可以用。” 不过方才伍常锡这话虽没让秋仪之动摇决断,却也提醒了他,便又命令道:“我看现在城中空虚,应该还有些时间可以用。你们先从码头旁边这些船烧起,趁这时候,好好翻找一下码头上的货物,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让我们用的。” 他这话音刚落,正在蹲着烤火的“铁头蛟”却兴奋起来,“倏”地站起身来,说道:“大人这主意好。搜检东西,小是小人全挂子的本事,当初打家劫舍什么好东西逃得过我的眼睛?就是跟了大人以后,这本领略生疏了些,落下一样两样大人可别怪我。” 秋仪之听了这话,竟“噗嗤”一笑,说道:“那好,我看你到底识货不识货了。” 说罢,便叫“铁头蛟”他们先到码头货物之中干柴、桐油等易燃之物,将停泊在码头边上的海船引燃,再去搜检货物。 杀人放火本来就是秋仪之手下十八个山贼出身的亲兵的本行,听了这样的号令,个个兴高采烈,不一刻功夫便已经将停泊在海港旁边的几十艘海船逐一点燃。 负责抄检货物的“铁头蛟”却有些失望,跑到秋仪之面前说道:“大人,这里头没啥好东西,也就几万两白银稍微珍贵些,至于金珠玉器更是一概没有。” 秋仪之笑着斥道:“好你个‘铁头蛟’,当是打劫地主大户么?两军交战,除了粮草之外,就只有白银最管用。要那些劳什子珠宝玉器做什么?饿了吃不饱,赏赐下去,兵士也未必买账呢!” “铁头蛟”却还有些不服气,努了一下鼻子,说道:“大人这话说得虽然有理,可这岭南军也太小气了。还不远千里,送了几十坛子黑土过来。难道是江南的泥土种不出好米么?真是莫名其妙!”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1 优势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这话却觉得奇怪,说道:“什么黑土?你给我说说清楚。” “铁头蛟”抓耳挠腮了一番,这才说道:“这个,我也讲不清门道。大人要真的有兴趣,不如自己看看去好了。不过这东西腥气得很,黑不拉几的没啥好看……” 秋仪之见天色尚早,便道:“去看看也好,倒想要知道岭南王给郑谕送了些什么东西过来。‘铁头蛟’你前头带路吧。” 说罢,他便跟着“铁头蛟”向前而去。 一路走,秋仪之却发现了些好东西——他时而指着旁边一堆切削好的木材说道:“你看看,这些箭竿都是用南方尚好的楠木制作的,做出来的箭矢又沉又直,再精准也没有的了。你记得运些回去。” 又指着远处不少战马说道:“你别看不上这些从南边来的马。它们虽比不上渤海、突厥的好马,可在中原也是十分难得的。要派专人将这些马赶回去,小心饲养。你要知道,我军现在就是骑兵精贵。” 时而又看着堆积如山的兵器慨叹:“岭南道也有好兵刃啊。这些刀剑虽然不如渤海制造的兵器,比倭刀也差一些,不过比中原兵刃还是要好些的。可惜现在时间紧张,我们人手又不够,没法全部带走……” 秋仪之一面走一面看,终于来到“铁头蛟”所说的“几坛黑泥”前头。 只见这装着“黑泥”的坛子不过是寻常人家所用的粗陶大花缸,没有什么特别的。缸口都用蒙皮密封起来,揭开一看,果然是一堆塞了个满满堂堂的黑色胶质。 这样的容器、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形状,饶是谁都会嗤之以鼻,认为是岭南军吃饱了没事做,竟不远千里运了堆污泥过来。 可秋仪之见到这些东西,却倒吸一口冷气——这些不是什么种花种草用的淤泥,而是精心配制起来的火药! 秋仪之是从天尊教“毓璜顶”总坛中收藏的、从西域传来的文献中,知道火药这种东西还能够用以攻城拔寨的。在此之后,他几次运用炸药,先后轰破无数城墙、城门,每次都有起死回生、扭转乾坤的功效,更为皇帝郑荣成就大业起到了绝大的作用。 也正因慑于火药这样东西的威力,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帝郑荣、宰相钟离匡、秋仪之等寥寥数人才知道其存在,而其中只有秋仪之才懂得配制和运用之法,对其他人等一概严格保密、避而不谈,为的就是防止宵小之徒运用火药攻城略地,造成天下震动。 秋仪之原本已然猜出岭南王攻城时的用地道挖掘之法,是从温鸿辉那里得来的,却还没听说哪座城池攻陷之时是被轰开城墙的,因此还有些庆幸温鸿辉尚未掌握运用火药的办法。 然而这火药攻城之法,乃是天尊教从西域带来中土的,作为天尊教主的温鸿辉,终于还是掌握了这项本领。若是他以此效忠岭南王郑贵,那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城池能够坚守?天下也就唾手可得了。 看到眼前这些火药,秋仪之怎能不心寒齿冷?他几乎是虚脱一般摊坐在地上,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无比。 他身旁的“铁头蛟”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那颗油光锃亮的脑袋,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莫不是这几坛子烂泥有什么诡异?” 秋仪之眉头缩成一团,瞪了一眼“铁头蛟”,嗔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他这一眼极为冷峻,竟将穷凶极恶的“铁头蛟”瞪得浑身一缩,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这片刻功夫,秋仪之已恢复常态,高声招呼伍常锡过来,命令道:“我等已将敌军海船焚烧得差不多了,接下去就要焚烧这处港口,劳烦伍将军先到围堰外头去接应一下,以免受到火势波及。” 伍常锡当然没有理由拒绝,立即领了手下兵士,从方才进入围堰的入口原路退出,来到城内。 秋仪之叫伍常锡出去,却不是为了让他在外边接应,而是不想让他知道这火药的秘密。 因此,他目送伍常锡离开之后,便领手下兵士,将那几坛子火药对方到码头正中,又胡乱运了些看得上眼的军需物品出去之后,便手拿火把,亲自将火药点燃,便纵马飞奔出了围堰。 不料这火药威力之大超出秋仪之的想像。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响,整个明州码头顿时被笼罩在一片灰黑色的烟尘之中。 待烟尘散尽,码头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就连坚固厚实的围堰也被震得塌陷了好几处缺口。再从缺口处往里观察,只见原来十分齐整像样的明州港码头,已是破烂不堪,没有一处好的,就连堆积如山的军需物品,也被炸得稀烂。 秋仪之知道今日这样的动静流传开去,被赵成孝引开的郑谕主力,必定就会向明州城极速靠拢,极有可能将自己围堵在明州城中。 因而他不敢再多感慨,一声令下,便号令手下亲兵乡勇及伍常锡所部,携带了劫掠过来的骏马辎重,沿原路西进,离开了明州城。 明州海港失陷、粮草辎重被毁、大批海船沉没,就连殷承良、殷泰父子也狼狈逃窜,这样一连串的消息不久之后就传到了正被赵成孝牵着鼻子已走到衢州附近的郑谕耳中。 郑谕虽然志大才疏,却也知道明州港的重要性,知道自己手下十几万机动部队、二十多万各地守军,若是没了从岭南到江南这条海运的航线,仅仅凭借一条曲折的陆路通道,极难维持现在的军需用度。莫说是要保持现在十几万大军滚动突进的攻势了,就算能安然过冬熬到春荒结束,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能做出这样刁钻刻薄事情的,不用猜也就是那个刻薄刁钻的秋仪之! 郑谕想到这里,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撇下面前赵成孝率领的大军不管,立即命手下军队掉头往明州城进发,部下天罗地网,想要将秋仪之生擒活捉住。 领军的赵成孝头回执掌这样上万人的军队,讲究的是“稳妥”两个字,想着只要将手下大军安全交还给秋仪之,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可是他军中偏偏还有一个才华经天纬地的“半松居士”林叔寒在,他见对手慌忙撤退破绽空隙极大,不愿错过这大好时机,便向赵成孝提议,要乘机偷袭对手。 赵成孝虽有林叔寒帮他分担责任,却也不敢太过冒险,只将几股过于突出或是落后的队伍分割歼灭,倒也消灭两三千岭南军,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战果了。 秋仪之这边也已猜到郑谕势必将要大肆捉拿自己,因此不敢有半点耽搁,却不直接向西同赵成孝会和,反而先向北虚晃一枪,做出要进金陵城的假象,诱骗郑谕在北面绕了一个大圈子,这才凭着自己人马少、动作快的优势,从容押送战利品同赵成孝大军会和。 赵成孝等人见秋仪之不但完好无损回来了,还缴获了一大堆军需物品,更是喜出望外,自有一番寒暄问候。 秋仪之原本害怕自己逃不出郑谕的追击,现在却又怕他没头没脑胡乱袭扰地方,干脆令手下军士做出一杆大旗,又赶制一辆大车,将旗插在车上,四处耀武扬威。这面大旗足有一丈见方,迎风招展可谓威风凛凛,然而上面却只写着“山阴县令 秋”五个怯生生的大字,让见过之人过目难忘。 这样再也明显不过的挑衅,让郑谕恼羞成怒,赶紧再次拨转大军前进方向,重又向西攻击秋仪之大军。 这正合着秋仪之的心意。 他依仗从明州码头缴获的几百匹战马,建立了一支轻骑兵部队,靠着这支机动性极佳的轻兵,又歼灭了几百人的岭南军兵士,将郑谕的火气彻底挑起来之后,便一路向西往自己的老家——越州府山阴县时快时慢地辗转而去。 郑谕紧追不舍,然而兵力却是越来越少。 原来是秋仪之将明州港口彻底破坏之后,岭南道向郑谕转运来的粮草军械就越来越少,而仅凭之前积累下来的军粮实在是难以维持开销,只好将维持不住的兵士分遣到各处州县,让他们就地操练吃粮。 就是这样,郑谕才勉强维持住四万精兵,继续向秋仪之追击,速度虽然加快了,却也缩小了对秋仪之所部压倒性的兵力优势。 郑谕虽然天资有限,却也慢慢察觉出了这样的变化,有意停止狂飙突进一般的追击。然而秋仪之这边却好像恼人的苍蝇一般,时而攻打一下附近州县,时而又骚扰一下郑谕大军——甚至有一次趁郑谕不备,一支骑兵直捣郑谕大营,差点将其中军大旗给砍倒了。 经过这几年的历练,秋仪之的用兵已臻化境,特别是指挥小股部队如鬼似魅、难知如阴,郑谕又岂能抓住他的行踪?还好郑谕毕竟人多势众,又有大批兵力分散到各个州县,追击秋仪之的兵马虽然少了,却也加强了地方防备,让秋仪之越来越找不到能够轻易下手的州县。 就这样战况又僵持了一个来月,眼看年关将近,郑谕军中兵士思乡心切、疲惫不堪,士气越来越低落。 亲自再军中掌总的郑谕见到这样情况,也是越来越焦急。正在这时,前方传来战报:说是一直在自己左右袭扰徘徊的秋仪之所部,已全部撤离,往山阴县去了。 郑谕上了不少秋仪之的当,听到这样消息,还有些不相信,可紧随其后又传来前方探报:秋仪之所部已全部到达山阴县,就连他那面再招摇不过的中军大旗,也在山阴县城之中升起;而原本那些四处袭扰,让人抓耳挠腮的敌军,也再也没有了行踪,似乎也跟着返回了山阴县城。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2 攻城 - 一代权臣 - 笔讷 接连接到这样的情报,郑谕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跟这个秋仪之纠缠了小半年,终于可以让自己安安生生过个年了。可他转念一想,自己要过年,他秋仪之也要过年,现在收拢军队不也是因为他手下兵卒士气日衰的结果吗? 要知道,郑谕是岭南王郑贵的庶出之子,从小身材肥胖,才干也十分普通,因此始终生活在他兄长郑诺的阴影之中,那岭南王王位打从一开始,就没他的份。 现在他父亲岭南王郑贵好不容易下决心造反,几个月下来也确实占据了对朝廷的上风,大哥郑诺又已被朝廷擒拿软禁住,已经凶多吉少、危在旦夕——这样一来,自己不仅当岭南王世子的机会大大增加,更是大有可能会被封为皇太子,将来能够登极称帝。 可是事情却不像郑谕想象中的那样顺利。 父亲郑贵将江南道军政大权交给郑谕之后,郑谕非但没有能够攻下重镇金陵,反而处处受制于秋仪之这个小贼。原本岭南王郑贵是想要凭借江南道的钱粮,用以支撑其进取大业,可是江南局势在郑谕的主持之下,竟然不进反退、江河日下,损兵折将尚且不说,消耗也是日胜一日,反倒需要别处的支援补给。 这样的局势发展,无疑会在郑贵心中,留下对郑谕大大的坏印象。 而最近一些日子,岭南王郑贵身边又有些坏消息传到郑谕耳朵里。 说是近来岭南军进展不顺,岭南王驾前几个谋士出主意,请岭南王郑贵同皇帝议和——一方面岭南王停止进攻,继续称臣示弱;另一方面朝廷另划云贵道归岭南王府管辖,并归还被扣押的岭南王世子郑诺。 且不论这样的提议,岭南王郑贵会不会答应、皇帝郑荣会不会答应,出现这样的杂音,总是一条对郑谕莫大的坏消息。 因此,郑谕听到秋仪之龟缩在山阴县城之中的消息之后,立刻以为是自己的大好时机到了——只要自己能够凭借人多势众的优势,将秋仪之所部围而歼之,那江南的问题就将彻底解决,自己也会在父王心中,加上重重的一块砝码。 他估摸着对手虽然只有两万余人,然而统帅秋仪之用兵却是刁钻诡异,自己要攻击他防守的城池,必须要有三倍以上的兵力优势不可。 于是郑谕咬咬牙,从江南几个备灾备荒的义仓、常平仓里调集起大量粮食,又从各地集结起三万精兵,同自己手上的三万兵马会同一起共六万余人,虚张声势说有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便向山阴县扑来。 山阴县乃是越州府一座偏僻小城,因地处群山之中,不通宽阔大路,只有三条在山岭之中曲折盘旋的羊肠小道同外头沟通。其中西边的小道直通湖广道;南边通往越州府;北边小路则与金陵城想通。 若是按照兵法,攻击这样的小城,自己又有三倍于对手的兵力,那么理应分兵从三条路分别挺进,将不大的山阴县城团团围住,这时候哪怕围而不攻,也能将城中的守军饿死、困死。 可是眼下山阴县西面的湖广道还掌握在右将军韦护手中;南面的越州城郑谕虽然失而复得,却没有多少兵力可以使用,发兵绕行此处,又将靡师远征,后勤难以跟上;只有北面通往金陵城的通道行军运输还算方便。 因此郑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率领从各处集结起来的六万精兵,从围困金陵的大营出发,沿一条迤逦小道往山阴县城进发。郑谕大军行动并不算慢,可通往山阴县的官道虽经过整饬却依旧狭窄蜿蜒,不利大军行动——六万大军就这样被挤成了一字长蛇阵,队伍曲曲折折前后有十余里长短。 郑谕自诩为岭南王在江南道的代表,自矜身份,心底又有些害怕被秋仪之偷机狙击,因此虽然亲自统领大军,却没有走在队伍最前头,而在中军坐镇,先锋官则点了岭南军中一员名叫孙浩的宿将担任。 孙浩今年已近五十岁,自打岭南王还在当皇子时候,便跟在郑贵身边,从小看着郑谕长大。他用兵虽不讲究什么巧计良谋,却贵在一个“稳”字,两军交战时候即便不能取胜也不会有什么大败,往往有中流砥柱的作用。岭南王郑贵将孙浩留在郑谕身边,用的就是他的资格、威望和沉稳,以此稳定江南道局势。 也正因此,作战经验丰富的孙浩见自己大军行军时候绵延十几里地,心中十分惶恐,唯恐对手在小路两边设下埋伏,轻轻松松便能将本方军队分隔打散,一个不巧就极有可能连山阴县的城墙都没摸到便只能草草退兵回去。 故而孙浩指挥大军行进时候极为小心谨慎,总要再前头派出几批探子到前头打探,确实没有发现有敌军埋伏之后,才敢命令军队向前行动。大军行动时候,又要各部分军队紧密配合,宁可走得慢些,也不能给对手留下空隙。 因此,金陵大营到山阴县五六百里的道路,岭南大军走了有五六天,还刚刚走过一半。 在中军坐纛的郑谕有些沉不住气了。 一来他立功心切,唯恐好不容易抓到行踪的秋仪之又转移出去,从此失去战机;二来他从小被养在王府,身娇体贵,吃不得在冬天长途行军赶山路这样的苦,想要尽快赶到目的地。 于是他便反复催促孙浩加快行军速度,要争取在春节除夕到来之前拿下山阴县、活捉或者击毙秋仪之,即便来不及回金陵大营吃饺子,也不能在山阴县城下过年。 起初孙浩还能凭着自己的老资格,将郑谕的命令顶上一顶。后来郑谕催促得越来越紧,孙浩自己也顶不住了,只好让前头探马简单侦查一番之后,便号令大军兼程向前。 孙浩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走了三天,终于从绵延不绝的山地丘陵之中绕了出来,来到山阴县城下。 孙浩不愧“沉稳”之名,眼看山阴县就在自己大军嘴边,却不急着张牙去啃,却命令先头到达的部队在离开县城一里的地方安营扎寨,静候大军到齐。他自己则亲率亲兵扈从,纵马绕着山阴县城走了一圈,去探探敌军虚实。 然而山阴县的形势却奇怪得很。 若说对手听说自己大军压境有所准备,可城墙外头却没有部署半点兵力,就连坚壁清野也做得有些敷衍,依旧能寻到一些粮食物资。 可若说是对手全无防备也不尽然,这山阴县的城墙却是切切实实加高、加固过了的,比起之前情报里头说的两丈二尺的高度,似又抬高了一丈,而且均用上号的砖石堆砌,显得异常坚固。城墙之上,旌旗招展,十分鲜明,又见成群结队的兵士不断巡逻守护,其中几个军官还对着城下的敌军指指点点,似乎是在研究抗敌之策,显然不能小觑。 看到这里,孙浩心中已然有了数——原来是敌军知道自己全军来攻,料想正面难以匹敌,便干脆统统缩回坚城之内,打算据此城顽抗,待攻城大军粮草消耗完之后,便自然退去。 这样的部署虽然消极些,却是十分对路,让孙浩也不禁赞叹道:“好一个秋仪之,不愧是岭南王爷也当面夸奖过的!” 因此,孙浩知道秋仪之有了准备,不敢丝毫掉以轻心,严令麾下将士严守营盘,禁止擅自攻城,又快马向还在小路上行军的郑谕汇报,请他赶快将全部兵马开到山阴县城之下,再一鼓作气将城池攻下。 然而经过之前郑谕的一番催促,岭南军原本就十分绵延的队伍,被拉得更加稀松延长,前锋虽提前到达山阴县城,大军却还在山间小道赶路,若要等全军聚齐,少说还要有三天功夫。 郑谕就连这三天也等不了了。 他听了孙浩从前头传来的消息,以为是秋仪之听说大军压境而心生胆怯,小小一座山阴县城必然不难取下,便下令孙浩不必等待全军齐聚,立即就向对手城池发动攻击。 孙浩看见郑谕的手令,知道现在攻击没有必胜把握,便又派兵回去陈述利害——却也不忘命令麾下军队着手准备云梯等攻城器械,也好在这位的岭南王次子殿下面前说得过去一些。 果不其然,郑谕见了孙诺要求延迟进攻的请求之后,非但没有准许,反而更加严厉地催促其立即发动攻击,否则便要走马换将,换掉孙浩这个岭南王亲自任命的将军。 孙浩见到郑谕的手令之后,立即就是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素来老实还有些懦弱的郑谕,竟会刚愎自用到这种程度。所幸他同郑谕这样掰扯了一天,自己手下又集结了不少军队,现在已有三万兵力且还在不断增加之中,已对城中两万守军形成人数上的优势。 于是孙浩咬咬牙,令手下人马军士全部出营集结,亲自坐镇指挥,选定了山阴县城西一处略微低矮些的城墙,发动集中攻击。他为激励士气,又开出悬赏,说是首先登上城墙者,兵士立即晋升为将军,将军立即升官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岭南军攻势果然十分猛烈,短短片刻功夫,便在山阴县西城墙上架设起四五台云梯,将士个个争先恐后,攀爬云梯、加紧登城。 这山阴县城墙虽被加高,却一时难以增厚,城墙上面无法囤积大量守军;攻城的岭南军气势又盛,转眼之间,便有十好几个岭南军兵卒登上了城墙。 幸好守军之前受过秋仪之的严格训练,最近几日又是以逸待劳,战斗力颇为强悍,不一刻便从两边墙头夹击,将勉强登上城墙的敌军全部杀死,架设在墙头的云梯也都掀翻了。 孙浩身经百战,早已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兵力,攻击一时攻击不顺,也在他的预料之内。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3 铁蚕豆 硬石子 - 一代权臣 - 笔讷 因此孙浩不慌不忙,高举令旗一挥,便见另一支军马扛着云梯,绕过半座山阴县城,前往攻击县城南边城墙。 南面城墙因原来老城墙的基础较好,因此在加固时候也被特意增高。岭南道军队准备的云梯,不少难以接触到城墙顶端,能够架设上去的也不过寥寥七八架略长的而已,能依仗云梯上去的岭南道军士数量也就十分有限。 这样情况下,南墙上的山阴城守军兵力绰绰有余,不一会儿已将登城的兵士全部消灭,云梯也都被推了下去。 在城下指挥孙浩毫不慌张,又复挥动令旗,指令军队往北城墙进攻。这次攻势同之前两次大不相同,孙浩将手下还剩下的两万来人统统派到北墙上去,架设的云梯没有五十台,也有三四十台。转眼之间,通过云梯登上城墙的岭南军一下子有四五百人之多,已然占据了好大一段墙头,并逐渐又向城墙两段延伸的势头。 原来孙浩先前两次攻击,不过是佯动而已,为的就是将城墙上的兵力逐步吸引到南边,乘着北边城墙上的守军兵力空虚的当口,再派上重兵攻击,力图一举成功。 这样的攻城手段不可谓不老辣。 城中守军似乎有些反应不及,直到对手完全攻击上来,这才从别处分兵过来,想要将业已登上城头的岭南军赶下城去。 可是岭南军此时已站稳了脚跟,又有源源不绝的后续军队上城墙来支援,一时半刻之间又哪能将这些人马从城墙上赶下去?战事陷入了焦灼,并逐步向不利于守军的方向发展。 忽然在这个时候,城墙一端荡下一条铁索。这条铁索足有一丈多长、大碗一般粗细,总重量怎么着也要超过一千斤。这条千斤重索沿着城墙,不断摆动,发挥出无可阻挡的势能,将岭南军费了老大功夫、付出极大代价才架设好的几十台云梯,转眼之间就破坏殆尽了。 这条铁索乃是城中守军早就准备好了的,四面城墙上各有一条,原本预备着就是用来破坏云梯的。只是这铁索异常沉重,一旦释放就难以收回,一次战斗过程当中只能使用一次,因此只有到了这万不得已、千钧一发的时刻,才被释放出来,发挥出了莫大的威力。 依旧附着在云梯之上,想要向城墙上攀登的岭南军兵士自然也不能幸免,随着被破坏了的云梯的碎片,好似断了线的风筝、又如经霜打过的秋叶,从城墙上坠落下去。 已登上墙头的岭南军没了后援,对手的兵力却在慢慢增加,渐渐形势又被逆转过来。这些岭南军以寡敌众,终究不能成气候,几个见机得早的,赶忙从城墙上悬挂的那条铁索上攀爬下去,侥幸偷了条性命回去;而见机得慢的兵士,有的举手投降,有的就只能成为山阴县守军的刀下之鬼。 远在城下指挥的将军孙浩遥遥看到这样情况,见自己精心部署的这一连几波攻城落空,心中异常痛心。他跟着岭南王南征北战,什么样的战法没有见到过?也知道守军这条铁索一旦放下,便一时失去作用,只要自己再组织一波进攻,这座碍眼的山阴县城就能攻打下来。 可惜孙浩现在手中就这么些兵马,已全部投入到方才的进攻中去,退散下来的也是士气大衰,手中再无一兵一卒可用。他又见天色已晚,夜间攻城比白天行动难度要大上好几倍,便只好下令鸣金收兵,全军将士暂时安营扎寨,静待明日天一早,再做决断。 没想到天还未亮,还在中途行军的郑谕便派人来传令,将孙浩狠狠一通训斥,并严令他必须在次日继续发动攻击,务必将山阴县城攻下。 孙浩本打算让大军休息集结一天再行攻击,可听郑谕的命令口气又硬又死,他没有办法,只有再次驱赶兵士,近前攻城。 今日一战不同昨日。 岭南军昨日大败而回,折损了锐气,攻击动作执行得拖沓而又迟缓,远没有之前那样的犀利果断;而守军昨天勉强守住城池,士气大振,又积累了守城的经验,兵力运用更是熟练了许多。 像这样此消彼长之下,第二天的战事反而没有第一天的猛烈,岭南军刚刚扒上城墙,便经受不住守军的反击,轻易就败退下来。守军守护得也不艰难,就连铁索都没用上,就将攻城兵马击退。 第二天攻击失败之后,孙浩紧接着又在第三天组织攻击。 这次攻击不同之前两次,也不再耍什么花样,干脆就将全部兵力一股脑安排在城墙最为薄弱的西墙,动用了上百架云梯,令军队蜂拥而上,想要单单凭借人数优势就将城池攻破。 这一招虽然简单,却十分实用,城中守军又怕敌军还留着后招,不敢将兵力全部集中到西墙,无奈之下,只能再次运用铁索,将满满当当附着在城墙之上的云梯打散。 可是这百余架云梯被打破之后,岭南军居然又架起了百余架云梯,毫不气馁地增兵攻击。 战事发展到这样阶段,城中的守军也顾不得敌军是否还会虚晃一枪了,将所有兵力全部集中到南墙,只求先击溃正面敌军再说。 就这样两军在城墙之上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争夺,从大清早一直杀到晌午时分依旧是不分胜败。 这时,城中百姓见守城官兵搏杀了半天,肚中一定十分饥饿,便在城中几个宿老缙绅的牵头领衔下,加紧赶制蒸熟了上百笼屉的白面馒头,派专人送到城墙上头。他们又见城上兵士伤亡颇大,便又将手上军士护送下城,送到城中安心包扎调养。 就是这样毫不起眼的差别,竟让战争的天平发生了极大的倾斜。 城上守军吃饱喝足,又见受伤同伴及时得到医治,士气一下子被鼓舞起来,无不欢呼嚎叫着同敌军以命相搏。反观攻城的岭南军,饿着肚子作战,万一身上受了伤,便只有死路一条,谁还肯为别人的功劳拼命? 这样此消彼长之下,岭南军的攻势瞬间衰减下来,勉强支撑了两个时辰,辛辛苦苦通过淤血搏杀占领的城墙,又被守军夺了回去。 指挥作战的孙浩不是那种驱驰兵卒如使牛马的酷将,见第三天的攻势又复功亏一篑,知道若是继续逼令兵士前进,也不过是空耗兵力而已,便只能鸣金收兵。 第四天,孙浩自觉无计可施,干脆顶住岭南王次子的严令,让麾下将士安心休息养伤,不再攻打山阴县城。 到了第五天,在山路里辗转许久的郑谕终于到达山阴县城下的大营行辕。他见到孙浩,原本憋了一肚子申斥教训的话要讲,可慑于这位老将军年资长久,又同自己的父亲素来兄弟相称,临机偏又磨不开面子,随口抚慰几句,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此时,前来围攻山阴县城的兵力已全部到齐,因之前几日的攻城战斗之中,伤亡了不少兵士,故而总兵力已不足一开始组织起来的六万之众,却也有五万多人马,相较城中守军的优势反而又进一步扩大了。 打第六天起,岭南军的作战指挥大权,均由郑谕执掌。 郑谕起初还以为是孙浩这员老将有些看不起自己,因此指挥作战并不十分用心,这才导致小小一座山阴县城久攻不下。可是他掌兵之后又接连两次发动进攻,却连对手城墙都没登上便败退下来,这才知道这座小县城确乎难以拔取,乃是的的确确的一块硬石头。 郑谕自揣强攻硬打,自己怎么样都比不上孙浩这员意志顽强、经验丰富的宿将,连他都拿山阴县城没法子,自己就更难将其攻破,只好想着施用什么计谋,将山阴县城巧攻下来。 郑谕一开始想用的是火攻之计,花费了巨大代价,将无数柴草堆放在山阴县城城门底下,再淋上火油,燃起一把大火。可是山阴木头城门烧毁之后所见的,竟是一堵将城门严严实实堵起来的砖墙,而且其所用的都是上号的墙砖,一把大火烧过,非但没有烧下片砖半瓦下来,反而将墙砖烧炼得更加坚固。 郑谕初战未能得手也就罢了,反而起到了反作用,以至于县城当中又好事之徒编出了专门嘲讽敌军的顺口溜“岭南王,二王子,攻城没主意,烧窑好本事”,在城头时时刻刻高唱,羞得郑谕抬不起头来。 于是郑谕又想到运用“天尊教”从西域传来的隧洞挖掘攻城法,派人从城墙四面选了四五个位置,向城中掘进。山阴县虽然地处山区之内,土地倒也还算松软,城外又都在岭南军的掌控之下,没有敌军袭扰,因此隧道挖掘得倒也顺利,不过一天功夫,就将隧道挖通。 可是山阴县毕竟是个撮尔小城,现在城里又都住满了人,洞口无论开在哪里,都会被轻易发现。偏偏城中守军早已知道岭南军善于挖沙打洞,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法。 因此岭南军刚挖通一个隧道,等待他们的不是烟熏就是土埋,抑或挖到守军的包围圈中,被指指点点地抓捕起来。 总而言之,郑谕带领岭南军运用挖掘之法攻击山阴县城,没有取得半点进展,反倒又浪费了整整两天时间。 时至今日,领军作战的郑谕看着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这座山阴县城,好似看着一颗蒸不透、嚼不烂、砸不开的铁蚕豆,又好像是眼中掺了一颗怎么揉都清理不掉的石子,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他又想起自己作战一筹莫展的消息,或许已通过军中探马传到父王郑贵耳中,不由得芒刺在背。忽又想起之前的主将孙浩比自己更加接近攻下这座坚城,却还要遭受自己的反复催促,竟对这员老将有些愧疚之意。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4 劫粮道 - 一代权臣 - 笔讷 今日破事多,请假一天,请见谅《一代权臣》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4 劫粮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5 无用功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可是自从他亲自领兵以来,却知道天下的兵马、将领并非都如老幽燕道那样精锐干练,哪怕是做到有令即行、有禁即止,都是一件殊为不易的事情。也因此,他凭着手下二百一十八名精兵以及林叔寒、赵成孝这一文一武两位帮手,除了少数几次实力太过悬殊的战斗之外,竟是未尝一败。 这样的战绩,让秋仪之体内的自信心不断膨胀,也自以为以郑谕这样的庸才,哪怕用十倍、二十倍兵力来围剿自己,自己也能凭着对附近熟悉的地形和广布的耳目做到游刃有余。 然而秋仪之虽在名将群中长大,却从小就被教育说是兵凶战危,在战场之上不能有半点轻敌自满,因此林叔寒的话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却不能直接答应,话锋一转,却道:“他郑谕现在给养这样紧张,也未必能派大军过来围剿吧?” “派得多了,耗费的钱粮就多,更加难以为继;派得少了,又不管用。替郑谕想想,还真是挺难的呢!”林叔寒带着满脸的笑意插话道。 秋仪之听了也附和道:“就是林先生说的这个道理。所以我还怕郑谕只当是外头的小毛贼劫了他的粮车,所以才特意派这些败军回去报信的呢!” 果然不出秋仪之和林叔寒所料。 郑谕听说千辛万苦从外地转运过来的粮草被劫,立即暴跳如雷,指着鼻子将那负责押运的检校官一顿臭骂,却也没忘了询问到底是哪里来的蟊贼,居然敢劫岭南军的运输队伍。 当他听说劫掠之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死对头秋仪之时候,反倒在盛怒之下平静了不少,立即派人将将军孙浩传到自己帐中,向他询问应当如何应付秋仪之这个刁钻尖刻的小贼。 孙浩是个沉稳之中略带保守的将领,听二王子难得询问自己的意见,也不敢敷衍了事,沉思了片刻,蹙眉道:“就算这个姓秋的现在在城外好了,可城内的兵力却是真的。官军现在拢共才多少人马?城里就占了两万多人,他秋仪之一个人在城外,能带多少兵马?若以老将的看法,只要继续围定山阴县城,将城中兵马都饿死,秋仪之一个光杆将军,能掀起多大的浪?” “那我军的粮食补给呢?总不能任由他劫掠吧?”郑谕问道。 孙浩思索了一下:“好在外头通往这里,也就两条路。不如我们把围城的兵马匀出一点来,用来保证粮道如何?我军现在的兵力虽然打不下城池,不过好歹也把对手打缩了,主将又不在城中,城里的守军绝对不敢反攻出来。我看兵力还是满足够的。” 郑谕听了孙浩的话,起身踱了几步,说道:“我军堂堂数万之众,被这个秋仪之一小撮兵马,调动得满世界跑,实在是太难看了,传扬出去未免堕了岭南王府的威名。况且这样严守粮道也不是长久之策。我看,非得主动出击,将这个小贼抓到才是根本之计!” “二王子话说得虽然不错,可这世上有做得成的事,也有做不成的事。看现在周围这些山丘密林,别说是藏不到一千人的小队了,就是将两三万人马统统开进林中,只要指挥得当,也未必能给对手寻到蛛丝马迹。更何况秋仪之原本就是这里的父母官,地形再熟悉不过了,想要找到他的踪影、将他围住、再完全歼灭,可谓是大海捞针,可不是二王子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是做到的……” 孙浩这样想,口中却不敢这么说,只是觉得眼前的郑谕,已不是当年那个敦厚老实的二王子了——别的不说,就看现在的局势,朝廷虽然还没有处置岭南王长子郑诺,然而杀头祭旗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到时郑谕便是岭南王爷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他,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于是孙浩沉吟斟酌了好一番,这才说道:“二王子果然才识过人,老朽是比不上年轻人了。末将愿在此处替王子守营,等着二王子得胜凯旋!” 郑谕听了这话当然高兴,可他却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是孙浩这个年过五旬的武夫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智慧和阅历,才想出了这条既不得罪郑谕、又能保住大军安全这样两全其美的办法。 郑谕显然是对秋仪之痛恨已极,同孙浩商议笃定的第二天,他便点起两千精兵,直接杀奔上回运输队遭劫的那段小路。当然,时间已过了两天,秋仪之哪怕就算是一只蜗牛,这点时间他也爬了老远了,郑谕毫无悬念地扑了一个空。 可他还来不及惋惜,便从营中传来消息,说是从越州府出发的一支运量队,又被劫了。 郑谕闻讯又怒又急,赶紧催动大军,往事发地急进,紧赶慢赶走了半天时间才到达事发地,见到的却只是地上一片还在“滋滋”燃烧着的粮草——至于敌军的身影却是半个也找不着。 这样忙活了整整一天,郑谕拖着手下人马走了上百里山路,活生生将一支生力军几乎拉垮,却依旧只是被秋仪之牵着鼻子走,别说是将秋仪之生擒了,就连他的头发丝都没碰到半根。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岭南军的粮车仍旧日日被劫,郑谕的行动仿佛成了无用功,除了虚耗钱粮之外,没起到半点作用。 到了这样地步,郑谕仿佛被自己逼到了两难的境地,若是继续出击,难免劳而无功;若是不再出动,等于承认自己之前犯了大错,面子上就更加过不去了。 人被逼急了,是能想出办法来的。 郑谕带着满腹的心事,睡到半夜,终于想出一条计策,也不顾夜间寒冷,披着衣服点起油灯便写好了一封书信,送往金陵大营。 郑谕想出的办法倒也巧妙——是叫金陵大营派出一支运量队,队伍人数、运送物资、行进路线、行动时间都写得极为细致,就连哪一天走几里路、要走到什么地方都写了个清清楚楚——要的就是引诱秋仪之过来劫粮,自己则领军按照既定的路线方位,远远跟在左右,将秋仪之诱而歼之。 郑谕这办法虽然聪明,可他的对手秋仪之却比他精明好几倍,身边又有林叔寒这个贯通计谋之士。 这两人一看这支运粮队伍,在之前的粮队屡屡受到劫掠的情况下,依旧运送大量钱粮兵器,却没有增加多少护送兵力,且行动时候走走停停不紧不慢,诱敌之态实在太过明显。他们又接到几个哨所传来的探报,说是正有一支军队,人数总在两千人上下,正随同这支粮队一道行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当秋仪之得意地说出这句话时候,他心里已有了主意。 却说岭南军金陵大营收到郑谕手令时候,马上就猜出了自己的使命,并非是将粮草军需送到山阴县下,而是要充当诱饵吸引敌军来攻。这样危险又辛苦的差事,当然没人肯去做。然而岭南王爷驾前二王子郑谕的手令,却不是能够无视的,总要派一员将领担任押粮官,去完成这桩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可是众人商量讨论了好一番功夫,却依旧没能决定由谁前往,无奈之下,只能使出“抓阄”这一套古老而又公平的办法,选了个名叫安平的都尉,负责押送这趟危机四伏的粮草。 安平此人名字虽被父母取得四平八稳,实际却是个素来惹是生非之人,当年当小兵时候,就为了饷银分配不公而杀了顶头的百户。岭南王郑贵就是看中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此才在法场上免了他一死,反而提他接替那个百户的官职,从此发迹。 然而这安平虽是个混不吝的角色,却也知道二王子交代下来的这趟差事非同小可,不要说是走错走差了,就是走快、走慢了一步半步,导致的结果都是自己承受不起的。 因而安平收敛起心性,也不问缘由、不管对错,只按照郑谕来信写的内容,点齐人马、押送了粮草军需,沿着山间小道,一路走走停停往越州府山阴县而来。 安平虽然粗鲁,却也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诱饵,因此一路上异常小心,唯恐中了对手的埋伏,又怕耽误了二王子既定的行程,走得十分窝囊。也多亏他将这一辈子所有的耐性统统拿了出来,这才没有误事。 就这样走了有八天,进山也有六天时间,安平在前头打探到距离山阴县城也就不过两天的路程,便更加打起精神,要手下运粮将士小心前进,不能在这最后关头犯错送命,只要一进城下大营,就能够保全性命,万事大吉了。 安平是久经战阵之人,也明白自己诱饵的身份,若是就这样安然抵达大营,没有引诱出敌军来袭,那自己的任务就相当于失败了。可人生在世,立功、升官、发财等等事情,只能放在第二位,唯有性命二字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要务。 安平也想挥令手下兼程而行,将两天的路并做一天,尽早同围困山阴县城的大队人马会和,可是二王子郑谕的手令却将自己的路程定得死死的——今日还不到晌午,他就将整整一天的行程走完,便只好就地安营扎寨。 安平晓得现在是危机四伏,敌军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紧紧盯着自己,故而不敢放松,小心算了有一条小溪作为水源的平地安下营盘,用推赶的车辆围成一圈变为一座小小的车城,又派了哨兵宿卫仔细看守,这才略觉安心,合眼休息睡觉。 谁知第二天安平睁眼一看,却被吓了一跳——原本身旁那条“潺潺”的小溪,短短不到一晚上功夫,竟变成了一条两丈来宽的湍流的小河,试着探一探水深,竟有齐腰这么深。 这一晚上既没有下雨有没有下雪,小溪变成小河,其中必有蹊跷。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6 小路 陷阱 - 一代权臣 - 笔讷 安平是个粗人,虽然想不通是何人动了何种样的手脚,然而战场上的本能却告诉他,若在此处耽搁,无疑是凶多吉少。然而齐腰深的河水,人马固然可以勉强通过,可装载了无数兵器、粮食的木车却没法通过,即便勉强过去了,运输的东西也就浸水报废了。 安平无奈,只好令大队人马守住车辆辎重,又命派出两路可靠兵士,顺着河流朝上游、下游探查,看看哪里可以有可以渡河的地方。 这两路兵士,过了两个时辰这才回来,往下游去的兵士一无所获,而向上游寻找的兵士却说:距离此处一个时辰的地方,有一处浅滩,水深不过刚刚淹没脚踝,水流也不湍急,正好可供队伍过河,只是过河之后,只有一条山间小路可走。 安平听了,可就犹豫了。 大军押运粮草军需,一怕走陌生之路、二怕走羊肠小道。听探报,河对岸这条小路两条都占了,可谓是险中带险,是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绝对不能走的。而现在的情形,与其着急走小路同大军会合,似乎还不如原地休息守备,再派可靠之人同山阴县大营联络,要其派大队人马过来接应自己。 安平主意刚定,却不知从哪座山头上飞奔而下一人,手里拿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双手交给安平。 安平一介武夫,认不得几个字,还好这张条|子写得并不复杂,只几个字:走上游浅滩,经小路折回大路,速速将军需粮草送往山阴县城。 落款也不过是简简单单两个字:郑谕。 安平将这份短得不能再短的手令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张写了手令的纸看穿、看破一般,忽然伸出钵盂般大的手,一把抓起送信来的兵丁,厉声喝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朝廷的走狗,被派来想要引我进陷阱的?” 安平这手动作又快又猛,让这传令的兵丁毫无防备,立即就被他捏住衣领几乎提了起来,慌忙解释道:“将军……将军……小的真是奉了二王子的命令过来传令的……你……这话从何说起?” 安平怒气微笑,怒目圆睁道:“你少诓我,要我把这么一大队人马,都赶到深山小路里头去,是想要把我们都围歼了吗?” 那兵士一脸无辜的表情:“将军,我就是个传令的,连这张纸上的字都认不全,你讲的这些道理,我怎么会知道?要是将军有什么疑问,二王子就在山上,不如亲自上山去问问就好了……”说着,这兵丁勉力抬起右手,向身后一座山上指了指。 安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山巅望去,果然看见树林之中,影影绰绰有一队人马正在山上行动,其中领头一人身肥体胖,面目确实是二王子郑谕。 安平见状,额头顿时流下冷汗,赶忙将已经被他拎得双脚离地的传令兵小心放回地面,又毕恭毕敬地向山上郑谕的方向行了个礼。 既然确实是郑谕的手令,那安平便再也没有抗拒的理由,只好点起手下兵士,硬着头皮向小河上游移动。 安平之前的观点并没有错,那条小路确实是敌军伏击绝佳的地点。 而那郑谕下了方才那道手令,也确实有他的道理——现在岭南军中粮草已十分紧张,安平又已将粮食军需平安运送到距离大营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这样的情势下,诱出秋仪之再将他抓获或是击毙固然痛快,然而能够得到安平这一大车队的粮食补给,也是一项极佳的选择。 因此郑谕这才突然改变主意,要山下的安平押着粮草军需从前方小路兼程赶往山阴城外大营,先将军需交接完毕再说。 安平是从金陵大营过来的,不知道围困山阴县的兵士缺粮到何种程度,只觉得郑谕这样的命令实在是太过冒险。然而他资历没有孙浩深厚,相对于那位老将,更加没有勇气和魄力去违抗郑谕的命令。 于是安平催动手下兵士粮队,硬着头皮往小河上游出发。 这条小河原本是一条小溪,经过一夜的暴涨,两岸已积攒下不少淤泥、碎石和烂枝,这队人马,押送了几十辆大车,要在没有路径的山地上行动,可谓苦不堪言——时不时车轮被陷住难以自拔,只能马拉人推,才能勉强前行。 就这样,原本短短一个时辰的路程,安平赶着车队,竟走了小半天功夫,才走到那条小路的路口。 下令的郑谕倒也没敢做甩手掌柜,自顾自先回营去,却也不愿随他们一同进退,而是在两边的山上行动。这山上没有小路可供同行,郑谕手下这千余精兵在茂密的丛林里头穿行,也是十分吃力,又要绕路而行——哪怕他们是轻车简行,也没超过山下安平率领的车队。 当郑谕来到那条探马口中的“小路”今日之时,他当即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方才那条命令下得太过草率——只见那条小道虽然平坦,却极为狭窄,最多只能容两辆大车并排通过,敌军若是有意在此处伏击,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将小路两头彻底堵死。 郑谕见了心慌,唯恐那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秋仪之就在此处设伏,想要叫山下的安平立即转身回去,可是他们脚快一步,已走入山中小道。没法子,郑谕只能喝令手下业已十分疲劳的精兵,再加把劲,赶到安平的前头,再号令他马上停步回转。 岭南军素来擅长山地作战,这几步山路急进,在他们眼中并不是什么了不得事情,卯足了劲快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已能在山下看见安平他们正驱赶着车辆马匹向前行动。 郑谕刚要指派兵士下山传令,却见自己脚下并非平缓山坡,而是一处山崖。这山崖虽不陡峭、也不甚高,然而对于凡夫俗子而言,依旧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即便派军中擅长攀岩之人勉强下去传令,恐怕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从山崖上攀爬而下的。 于是郑谕灵机一动,赶紧新写了一道手令,命人绑在一支利箭的尖头上,命军中神射手向山下的安平发射。 这射手射艺果然精湛,一张雕弓射出的利箭,不偏不倚就射在领头前行的安平的马前。 安平见自己好好地走路,前头忽然射来一支弓箭,还以为是敌军来袭,赶紧挥令手下军士做好应敌准备。然而他预想之中的箭雨却没有如期而至,又见这孤零零插在泥地上的箭矢头上缠着一圈布条,似乎有些异样。 于是安平也不指使他人,鼓足勇气上前几步,拔起那支箭,将箭头缠着的布条扯下展开一看——又是二王子郑谕的手令,却是要他立即调转队伍,返回原路。 通常而言,领军的将领遇到上级这样朝令夕改的号令,没有不心生怨恨的。安平这样的急躁性子就更是如此。 可他现在接到了这样的号令,却丝毫没有生气,反倒有些庆幸——有了这条手令,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带领手下退回原地,离开这条仿佛陷阱一般的小路了。 然而安平脚下这条小路实在太过狭窄逼仄,他押运的这些车辆是又长又大,想要原地调头谈何容易?安平军令下得急,手下将士不敢怠慢,却不料欲速而不达,好几辆大车在转向过程中互相倾轧,绕成了一个死结,将本就十分狭窄的道路彻底堵死。 安平见到这样景象,立即暴跳如雷,可他毕竟是个粗人,愤怒固然愤怒,却拿不出整理队伍的办法来。 还是他队中一个老军有经验,献了一条妙计——也不用将挪动大车,只需要将拉车的牛马驴骡牵下来,用绳索栓到车尾去,将后队改为前队,先撤离这处险地,到宽敞地界再调整整理队伍。 安平没有更好的主意,听了这样的建议,立即当机立断,要手下兵士按照这老军的意思行动。 然而安平的动作却依旧还是慢了。 正当山坳当中的岭南军运输队正在忙碌而又笨拙地改换方向时候,忽然听到小路一侧半山腰上传来一声怪叫:“哟吼!山下的岭南道将士兄弟都听了,你们已被团团围住,赶紧抛弃车马离开此地,还能饶你们一条小命!” 这怪叫和呼喊声甚是悠扬,在山间反复回荡,终于传到山下的岭南军兵士耳中。 这些军士都还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挪动大车的事情上,耳边听见这样的声音,竟还有些懵懂,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木讷地抬起头,循着声音观察山上情况。 领军的安平只负责指挥队伍行动,山上传来的声音倒是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一员悍将,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犹豫,骂骂咧咧道:“干什么?几个剪径的小蟊贼罢了,我们先将粮草运到大营里去,回过神来再找他们麻烦!” 众军见主将还算从容自若,心中稍定,便又赶忙低头牵马赶车。 正在这时,忽见无数檑木顽石从半山腰翻滚而下,正巧砸中了队伍最后面几辆大车——大车的残骸,连同无数碎裂的石头、木头,终于将岭南军的退路彻底堵死。 安平暗叫一声“不好”,方才勉强拿出的几分镇定早已维持不住,厉声呵斥道:“不要慌,不要乱,不要后退,赶紧向前,只要冲出这条小道,就有生机!” 可他越是叫“不要慌,不要乱”,麾下的军士就越是慌乱无章,略微老实些的,还记得听令去照管那些车辆马匹;脑筋活络的,早已扔下要照管的辎重给养,向前方夺路而逃。 可他们走了没多远,前头的山路一侧山上,也如冰雹一般滚落下无数碎石烂木,将前行的路也给阻断了。 这样一来,安平所属率军队,好似一条被斩去了头尾的长蛇一般,只得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缩成一团,静候对手下一步行动。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7 咫尺百里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此时,方才那呼叫安平等人投降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却轻蔑了许多:“哈哈哈!老子叫你们赶紧投降,现在好了,变成罐子里的王八了吧?看老子在外面点把火,给你做道干煎甲鱼!” 这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秋仪之手下暂替进京的王老五负责传令的“黑颈蛤蟆”。此人嗓门又响又亮,可惜是山贼出身,性子里带了难以抹除的粗野,又不通文学,把好端端一个“瓮中捉鳖”说成了“瓦罐里头做干煎甲鱼”…… 然而听“黑颈蛤蟆”说话的安平,也不是什么斯文人,听他这么说,反而明白了意思,便也扯起嗓子喝道:“你他妈才是乌龟王八,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把头从龟壳里露出来,让我看看!” 安平此话一出,山上倒似平静了一些。 片刻之后,半山腰一块青牛大小的岩石之上,却忽然站上一人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此人身材不高、貌不惊人,却正是郑谕苦苦寻找的秋仪之本人。 只见他伸手招过身旁一个面目狰狞之人——就是“黑颈蛤蟆”本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黑颈蛤蟆”一边听,一边点头,待秋仪之把话说完,这才又向山下喊去:“你们都听好了。我家大人仁慈,只要粮、不要命。刚才已经说了,你们扔下粮草军需逃命去吧,我们肯定不会追杀,放你们一条活路,让你们多吃两口粮食!” 安平虽然是个粗率将领,却也不是那种视兵士性命如同草芥的残暴之人,听“黑颈蛤蟆”转述的秋仪之的意思,他倒也不是全然不能接受——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讲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因此安平仔细思索了一下,刚要回答,却听另一边山上传来吼叫:“秋仪之,你这小贼,给我闭嘴!不要在这里动摇我的军心!” 秋仪之循声望去,见对自己说话之人正是岭南王二王子郑谕,便笑着朝他作了个揖,朗声说道:“原来是二王子来了,我们故人相见,别来无恙否?” 他们两人虽然隔开一条深达数丈的峡谷,然而直线距离却只不过二十来步,因而互相说话,只仿佛隔开一条小溪一般,就连对方脸上的神情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郑谕看着秋仪之脸上带着再明显不过嘲讽意味的笑容,心中一股无明业火立即燃起,怒斥道:“你这小贼,这几日你劫了我多少粮草?居然还敢称是故人!待拿住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 秋仪之故意忽略了他后半句咒骂,抓住前半句的空档,说道:“怎么?听二王子的意思,之前那些粮草都是你的?” 郑谕听秋仪之这话,显然是在装傻,便回道:“明知故问,不是我的,你怎么会三番两次劫掠?怕你就要狡辩,说不是你劫的了吧?这油嘴滑舌的小贼!” 秋仪之笑了笑,答道:“不敢。二王子这样一提醒,我倒确实记起这件事情来了——这桩事情的确是我做下的,不过却称不上‘劫掠’两个字。” 秋仪之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二王子也知道,现在朝廷正同令尊岭南王爷作战,军需粮草都是紧要之物。我们山阴小县物产不丰、良田不多,哪里来这么多粮草养活守城的军队?只好从过路的商旅身上刮几两银子下来——凡是过往的商队,不管运输何物,我军都要搜检一遍,视情抽税。这是我下的军令,山阴县中人人知晓。不信,二王子尽管进城找个百姓去问问好了。” “废话!”郑谕刚想说“要是我进得去山阴县城,又何须在此处同你多啰嗦?” 可他心里想的这句话若是说出口,那就相当于承认自己已在对面的秋仪之面前落了下风,这是他作为岭南王二王子的尊严所无法接受的。 于是郑谕强撑起底气,反客为主道:“你口中的山阴县城已经被我团团围住,只要我想进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罢了,抬只脚进去了。你少在我面前说话阴阳怪气的。” “既然不过是举手之劳,那又为何二王子偏偏不下这个手呢?下官不明白,还请二王子示下。”秋仪之话虽说得客气,脸上挂着的却还是那一脸轻蔑的笑。 郑谕咬咬牙,答道:“不妨告诉你,我就是为了将你引出来,又怕刀枪之下生灵涂炭,伤及无辜百姓罢了。” 这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谎话——山阴县中百姓不过万余人,而岭南王郑贵起事以来,死伤的无辜百姓早已不止百倍,生灵已饱受涂炭,多死少死这万把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秋仪之的义父郑荣,当初也是藩王起兵成功才登上皇位的,因此秋仪之不便将话说得太明,只一转话锋道:“没想到在下区区一个七品小县官,居然在二王子这里还有这么重的分量,还要处心积虑将我引诱出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 “果然好一张缺德的利嘴!”郑谕心中暗骂,口中却说道:“你虽然刁刻些,却也算是有些才干。若现在能够知难而退、顺天改命——我父王已有了话——不但可以饶你一命,或许还能赏你个一官半职。” 郑谕对父亲郑贵是又敬又怕,收服秋仪之的意思,郑贵不止一次挑明说过,郑谕虽然对秋仪之恨之入骨,却也不敢自作主张处置他,不得不“有言在先”,其实下一句才是他真心想说的:“如若依旧执迷不悟,小心我将你碎尸万段!” 秋仪之却一哂道:“二王子有这样的好意,在下先谢过了。可惜忠臣不事二主,在下虽然位卑职小,却也不敢就这样臣服于岭南王爷。”他又叹了口气,“唉!没法子,看来只有任凭二王子来杀我了。我就待在这边不动,二王子尽管派兵过来好了!” 郑谕听了这话,立即被气得火冒三丈——他自己虽然距离秋仪之不过十来步距离,可是当中却隔着一道深渊峡谷,他又地形不熟,不知绕远路需要多久才能绕到秋仪之身边,而且他就算是绕到了,也要以疲惫之师对付对手的生力军,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 他同秋仪之不过咫尺之遥,想要击杀他却又远隔百里,谈何容易? 郑谕正在苦恼之间,身边一员偏将在他耳边说道:“二王子,不如乘其不备,派个神箭手,将他当场射死算了!” 郑谕听了眼睛一亮,暗暗点头,低声说道:“好!这主意好!一个神箭手还不够,你赶紧去挑两个手段高明的,我先稳住这小贼,一定要一击得手。” 说罢,郑谕用余光看着这员偏将退了下去,便又高声对山谷对面的秋仪之喊话道:“好了,我不跟你扯这些事情。我且问你,山谷下面,是我的运输队,你为何就敢劫掠?” 秋仪之听了,佯装惊讶的样子:“什么?这是二王子手下的运输队么?我还以为是哪家的茶马商队,想要抽税呢!”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一句假话——若是一支寻常商队,他秋仪之堂堂皇帝义子、朝廷在江南最大也是唯一机动作战力量的主官,又何须想尽办法,先是确定安平的行踪路程、然后放水灌溪、将这一哨人马诱入这一处死地、终于将二王子郑谕吸引出来。 郑谕心中有数,却故作糊涂:“既然如此,那你还不快令手下将他们给放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一句胡扯——他和秋仪之正在你死我活之间,不是三岁小孩过家家,岂会因他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辛辛苦苦围住的运输车队放了? 他们两人各怀鬼胎,正说话间,郑谕手下两个神射手早就准备好了——他们屏息瞄准了好半会儿,抓住一个山风骤歇的机会,同时射出两支利箭,向秋仪之的面门射去。 眼看秋仪之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这山岭之间,却见他身边忽然闪出一个极矫健、极轻快的身影,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便将两只利箭同时抓在右手之中,笑盈盈地对秋仪之说道:“小叔叔,我今天又救了你一命,看你今后要怎样谢我。” 此人便是在秋仪之身边贴身护卫的尉迟霁明——她是公认天下武功第一的武林盟主尉迟良鸿的女儿,抓住两支箭当然是小菜一碟了。 秋仪之却是一愣,看着还直冲着自己的一对银光闪闪的箭头,半晌才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由咽了口唾沫,强做镇定道:“好!霁明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出色了,我原以为你要双手才能挡住这两支箭,没想到你只用一只手就办到了,真是了不起!”说话间,后脊背已流出冷汗来了。 说着,秋仪之从尉迟霁明手中接过这两支弓箭,勉强挤出笑容,对郑谕说道:“二王子,我们话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就暗箭伤人呢?这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为吧?” 对面的郑谕已被这一幕吓得惊呆住了。他也曾听说过,天尊教主身旁有位黑衣老妪,徒手接住箭矢救了自己父王一命;然而战场之上只听说过用重甲厚盾阻挡弓箭的,从没有用肉手接箭的道理——当时他又并不在场,故而只当是流言稗语罢了。 可是今日郑谕真的见到有人施展出了这样的绝技,已是不由他不信了,正在惶恐间只好为自己开脱道:“两军交阵,你死我活的勾当,哪管你什么正人君子的行径!” “哈哈哈!”秋仪之放声笑道,“好一个‘你死我活’!不过二王子,有句话我要告诉你——别的,我或许比不上你,不过弓弩箭矢上的功夫,你可就差得远了!” 说罢,秋仪之招来秋仪之,说道:“你让手下劲弩向对面齐射两阵,也好让他们悄悄我军的厉害。”他又小声道,“千万别伤着郑谕的性命。” 两军交锋,还要保全对手主将的性命,这是一条闻所未闻的命令。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8 人在矮檐下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虽然不解,但也知道秋仪之行事素来机变诡异,不同寻常,因此便叫手下七十个弩手向山崖对面齐射,就是要小心不要射中那个衣着铠甲华丽之人。 秋仪之手下这些弩手,原是从老幽燕道军队脱胎而来,专门用来对付北方游牧骑兵,因此除了那些来去如风的突厥骑射手尚能与其打个不相伯仲之外,中原再无敌手。 因此这疾风骤雨一般的三阵弩矢飞射过去,转瞬之间就将对面百十来号人射死射伤,特别是方才那两个暴露了位置的神射手,更是身中数十箭,好像两只毫无生气的豪猪一般,带着浑身的尖刺,趴在半山腰上。 秋仪之见到这样的场面,心中异常得意,便笑道:“我手下这些弩手,不知二王子还看得过眼吧?若觉得还不尽兴,我另有好戏奉上!” 说着,秋仪之伸手招呼来孟洪,指着刚才在郑谕耳边出主意要狙击自己的那员副将,下令道:“这人差点害了我的性命,给我把他射死,泄我心头之愤!” 孟洪原本就是个神射手,这几日经过专门训练,射术愈发精湛,一箭就射中那员副将面门,让他站立不稳,倒栽葱一般摔下了山崖。 至此,在远程火力的比拼之中,秋仪之无论是精度、密度还是猛烈程度,都远远胜过了郑谕,让他语气之中充满了极为饱满的自信:“二王子方才也看到了,只要我一声令下,身边劲弩齐发,不单是这些岭南道兵士,就连二王子你本人也要玉石俱焚。” “那……那……那你只管下令好了,我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郑谕话中意思虽还硬气,然而语气却已有些松垮。 秋仪之正色道:“不。当初岭南王爷曾经饶过在下一命。我同他老人家虽是敌手,却也心驰神往,愿意亲身仿效。因此,只要二王子能够答应在下一个条件,在下就能放二王子还有你手下兵士全都安然回营……” “什……什么条件?”郑谕脱口而出,却已有些后悔。 然而他话一出口,便如放出去的麻雀,飞进了秋仪之的耳道里。 秋仪之听郑谕话中已然气虚露怯,却也不愿点破,一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要二王子将山下这些粮食军需统统留下,至于兵士则请自便。如何?” 若在一个时辰之前,秋仪之提出这样的要求,郑谕必然不会答应。可现在情势已经彻底扭转,不论他答应不答应,只要对面居高临下的秋仪之愿意,就可以将山下押运粮草的军士全部射死,自己身边所带的这些兵马也未必就能在箭雨之下幸存几个,山下这些粮草自然也就听秋仪之摆布了。 可是若是答应了这个要求,那么郑谕相当于在重压之下听命于秋仪之,脸上实在挂不住面子,支支吾吾不知应当如何处置。 秋仪之身边的林叔寒通晓人情,见郑谕这幅样子,早已猜出他心中想法,便在秋仪之耳边嘀咕了几句。 秋仪之听了,点点头,哂笑着说道:“二王子就不要小气了。在下率军在山里茹毛饮血了不知多少时日,这些粮食好比久旱甘霖一般。在下也知道,你我各为其主,最终总要大战一场。二王子不如发发慈悲让我等能在战前吃顿饱饭,就算战死沙场,也好做个饱死鬼,如何?” 秋仪之将楼梯递上,郑谕赶紧就势下坡,说道:“你这话说得还算是有些分寸。好,这些粮食,我就赏给你,等你吃饱了,再来同我决战!” 秋仪之听着郑谕这虚张声势的言辞,脸上一笑,答道:“那在下就谢赏了,二王子就请先回营去吧!可不要走错了方向!” 他这最后补充的一句话,是要让郑谕回到山阴城下,不能再去第二个地方——这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指令了。 郑谕当然听出了其中三味,可他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强压住心头恶气,率领麾下将士抬起被利箭射死的战友,悻悻下山去了。 在山下山谷之中的安平虽不敢胡乱插话,却也正全神贯注听着山上这两人事关自己生死大事的这番对话。 他听到秋仪之向郑谕建议放自己一条生路时候,心中是又觉得奇怪、又觉得感激。后来听到二王子郑谕亲口下令让自己回营时候,更是如蒙大赦,赶紧指令手下兵士,只让他们携带了随身物件,也不去管那些押运的辎重粮草,略略点齐人头之后,便向后朝原路返回,又淌过那条齐腰深的小河,来到山阴县城下同大队人马会合。 秋仪之身旁的“铁头蛟”见好不容易钻进自家口袋的敌军就这样从容撤出,心里着急,禁不住问道:“大人,放跑那几个押粮的也就算了,怎么连郑谕这小子也给放了?只要大人松松口,孟洪他们立刻就能把郑谕给射死了!” 秋仪之笑而不答,身旁的林叔寒却用手中折扇,敲打了一下“铁头蛟”那颗光可鉴人的光头,笑着呵道:“蠢货!你懂什么!” “铁头蛟”原是伏牛山上的山贼出身,而且就算是在山贼里头,也算是性情粗野不驯的;可他对真正有本事、有能耐之人,却是心悦诚服地服气,被一介文弱书生的林叔寒这样“当头棒喝”倒也并不生气,反而恬着脸一笑:“我不懂,林先生教我就是了……就是请先生下回打我时候,下手轻些……” 林叔寒也被他这话逗得一笑,回道:“你这狗才,成天只知道胡说八道。我也不教你,就问你一句,就算现在放跑了郑谕,你家秋大人想要再抓他一回,是什么难事么?” “铁头蛟”恍然大悟道:“哦,我懂了。原来是大人想学‘诸葛武侯’,来他个七擒七纵啊。不过我要劝大人一句,这个郑谕没啥本事,花架子一个,抓了他也没啥大用,浪费粮食罢了,索性杀了算了。” 秋仪之瞪了“铁头蛟”一眼,说道:“你小子又在胡说了,还不快些下去帮忙你赵哥办事去?还在这里信口胡说,误了大事,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满脸凶相的“铁头蛟”听了这话,吓得吐了吐舌头,又赶忙缩了回去,唯唯诺诺的找赵成孝去了。 林叔寒目送“铁头蛟”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之中,这才笑着对秋仪之说道:“大人,这个‘铁头蛟’到底是个粗人,怕还不知道大人真正的深意吧?” 秋仪之闻言,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还是瞒不过林先生啊。郑谕是个庸才,留在岭南军中指挥作战,我才有信心把他们……”他话说一半,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满,又想起皇帝义父郑荣、宰相师傅钟离匡对自己的“轻浮”的评语来,便赶忙合上了嘴。 郑谕那边侥幸逃生回去之后,惊魂未定地在大营之中喘息了两三天,终于想清楚了一件事情——若要在山阴县周边抓住秋仪之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自己之前想要凭借一支轻兵精锐拿住他,无异于痴心妄想。 形势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若是明智的主将,发觉自己处于既没法攻破对手坚固城池、又没法抓住敌军主将、也没法消灭敌军主力的境地时候,应当主动撤围而去,先回到本方大营休养生息之后,再寻机再战。 可是郑谕却怕这样劳而无功,惹来父王郑贵的责罚,不愿就此撤离山阴县城,反令江南各地驻军立即筹措军粮,送来山阴县城下。为免断粮的风险,他还下了严令,各地必须将军粮按时送到,若晚一日,便责打运粮官兵一十军棍;晚了两日,便打二十军棍…… 可怜各地的岭南军,千辛万苦征集来粮草,战战兢兢好似漏网之鱼一般从秋仪之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钻出来,又怎么还能准时将粮草送到?屁股没有不遭殃的。 一时之间,输送转运粮草,这本来一件极为轻松的活计,竟成了驻守岭南军中最令人害怕的一桩差事。 而秋仪之这边,自从将郑谕打服之后,好像这样劫掠粮草的营生做得越来越顺手。被他袭击的队伍,也大多听说过他的手段,一旦粮草被劫,便不会有半点反抗,也不敢继续前进向郑谕回命,而是抛下运送的货物扭头就往回跑。 秋仪之不想,也没有足够兵力去追击。好在他现在前无堵截、后无追兵,能够游刃有余地将劫掠来的东西处置妥当,再等候时机劫掠下一波运粮车队。 这样一来,岭南军向山阴县运输的粮草数量虽然加大了,可真正穿越封锁运送过来的粮草,却不及出发时候的五分之一,郑谕军中的粮草军需供应越来越紧张。 无奈之下,郑谕只好让手下军士,每日从三餐减为两餐,又减少日常巡逻和操练的频率,以此来降低消耗,想着就是要比山阴县城中的守军多支撑一日,他便能取得这场打得稀烂的消耗战的胜利。 就这样,两军又互相对峙坚持了小半个月,终于来到年关日子。 可怜城下郑谕军中,除夕之夜只每个军士多发了一个杂粮窝头,每十个人才发一瓶酒,也算是过年了…… 反观城内的山阴县军民,则是故意将火把灯笼全部点亮,让火光透出城墙,又叫了城中几个会唱戏的,就在城门内侧摆下戏楼,唱了一出《失空斩》。 这《失空斩》讲的就是当年诸葛武侯用人失误,“失”守要冲重地,不得不摆下“空”城计将进犯的敌军吓跑,最后又“斩”杀了失败的爱将的故事。 这出戏虽是传世名篇,主人公又是才智超神的诸葛武侯,演的却是地地道道一场败仗,极少在新春佳节这样的喜庆场合演出。今日守军故意演这出戏,就为了恶心一下城外的守军,叫他们有苦说不出来。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49 不得不低头 - 一代权臣 - 笔讷 第二天便是正月初一,城中更是锣鼓喧天、欢闹不止,就连城头的守军也都换了新军服旗帜,显得更加精神饱满、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县城之中又有不知是哪个缺德之人,向许容、张齐这一文一武两个暂时主官提了个损招,让城里头蒸上四五百只肉包子,从城墙上头扔下去,想要看看城外守军争抢包子的乱象。 许容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了这条建议不置可否;张齐却是在之前确确实实吃过岭南军苦头的人,现在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当然要出一出心头这股恶气,想想现在城中粮草绰绰有余,便答应了下来。 山阴县城之中因做好了被长期围困的完全准备,不光是米面等干粮,就是猪肉、牛肉、鱼肉等也多有腌制预备好的,城里又有十来口深井,柴草木炭更是不缺——张齐下令之后,只一会儿功夫,县城当中便蒸好了几十屉鲜肉包子,运送到城墙之上。 张齐早已披挂齐整,等在城墙上,见包子送了上来,亲自抓了一个塞到嘴巴里,顿时鲜汤四溢,唇齿留香。 张齐吃了一个,又吃一个,竟有些舍不得将这些美味的肉包凭白扔下去,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叫手下兵士,将笼屉里的包子趁热扔到城下去。 城下那些围城的岭南军兵士,闻到包子味道,早已围上来了上千人,又见城上纷纷扔下热气腾腾的包子来,都争先恐后地前去抢夺。几个身体壮、运气好的,抢了几个包子在手,刚要送进嘴里,却听有人高呼一声:“不要吃,小心有毒!” 现在是两军交战时候,难保城上守军就不会在里头下毒——这句话显然是提醒了那几个抢先一步抢到包子的人,让他们一时不知是吞下手里的包子好,还是把它们扔掉了好。 张齐见城下岭南军兵士犹豫,便大笑几声:“好歹也是打过仗的,竟这样没胆略。这是老子送给你们过年用的,你们有胆就去吃,没胆就扔掉。又不想被毒死,又不愿做饿死鬼,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城下岭南军兵士被他这样一激,顿时被激起怒气,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兵卒,咬牙道:“吃就吃,有什么了不起,临死做个饱死鬼也是福气了!” 说罢,他掰开手里一只包子,也不去吃外面的包子皮,专挑出核心里那块桃核大小的腌肉,送到嘴里仔细嚼烂了,这才咽进肚子,口中却不闲着:“这包子好吃得很、好吃得很!” 他将肉包子剩下的部分吃完,还觉得不够过瘾,又抢过身边一个同伴手里拿着却不敢吃下去的包子,也不细嚼慢咽,直接就吞入腹中,脸上顿时洋溢起幸福而满足的神情。 其余还在观望的岭南道军士,见城上扔下来的包子确实没有下毒,立即眼中泛光,也顾不得什么军纪体面,争先恐后地上前抢夺包子吃——一时之间,场面变得混乱无比。 而围城大营之中其他地方的兵士,听到这样的消息,也赶忙飞奔过来,唯恐自己捡不到便宜,顿时将一座还算严整的军营冲了个七零八落。 在中军大帐坐镇的郑谕正同老将孙浩商议事情,听见外面莫名有了骚动,还以为是敌军来袭,一边披挂出帐,一边派人去打探消息。 而当引起骚动的原因传到郑谕耳中时候,这位身份尊贵的岭南王二王子顿时火冒三丈,呵斥道:“我们是围城的,不是讨饭的。闹出这种不体面来,岂不凭白让人耻笑?” 说罢,他便伸手招来一个传令兵丁:“传我将令下去,所有将士一律各就各位,防止敌军偷袭,不许围观起哄,更不许抢夺食物,违令者军法处置!” 说着,郑谕又唤来前去打探消息的兵士,要他前头带路,引自己过去查看情况。 郑谕原以为自己下了严令之后,抢夺包子的军士怎么样也应该收敛一些,可他跑到事发地点之时,见到的却是一片混乱的场面——视线所及之处,少说也有五六百个兵卒,为了争抢几只包子,正打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个已是头破血流,正躺在地上呻吟。 见到这样场面的郑谕愈发生气,严令身边亲兵护卫立即将那些还在争夺食物的兵士拖开,一个个捆绑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就扒下裤子,“噼噼啪啪”打起军棍来。 城头上看热闹的张齐见了却是幸灾乐祸,高声向城下呼喊道:“岭南军的兄弟们,老子好心请你们吃包子,你家二王子却在请你们吃棍子。算了,不如就投降我军吧,城里头包子——有的是!管饱!” 郑谕在城下听了怒不可遏,朝着城楼上面就喊:“张齐,你是我的手下败将,当初逃跑时候是何等狼狈,你自己都忘记了么?现在当个缩头乌龟,有什么好嚣张的?” 张齐听郑谕揭自己的短,脸上一红,随即还嘴道:“二王子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败军之将,也就只有当缩头乌龟的命。这不,我们连新年都过不好,只好在二王子的重重包围之中,借酒浇愁了。” 说着,他便命令手下兵士,将几坛子美酒搬上城楼。秋仪之这边军令严格,两军交战饮酒误事者斩。因此张齐倒也不敢放开肚皮畅饮,只叫军士将酒坛子的封口统统拆开,任由美酒散发出的酒香顺着城墙向城下敌军缓缓飘去。 郑谕问道这股酒香,竟有些陶醉,又见身边大小将官也都一副沉醉的表情,赶忙喝令道:“张齐这个懦夫,跟了秋仪之竟变得这样混蛋。来人呐,还不乱箭给我把他射死!” 一众岭南军官这才反应回来,忙组织起手下弓箭手,便向城上一阵齐射。 山阴县的城墙,是秋仪之特意加高、加固过的,城墙上面修建了不少防御箭矢的工事掩体,岭南军又是朝天射击,因此这几阵箭雨下得虽然猛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发射了好一阵,也没射死射伤几个城内守军。 张齐躲避了一阵,见城下箭雨逐渐稀疏起来,又起身冒出脑袋,抓着一把箭矢,对城下的郑谕说道:“二王子真是客气了,这些箭质量不错,又没射死我们一个兵卒,怕是给我们过年的礼物吧?末将这就谢过了。” 郑谕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同孙浩商议着怎么样报复城头的张齐一下,却听旁边急匆匆跑上来一个兵士,单膝跪地道:“启禀二王子,我军身后山中情况有异!” 郑谕听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情况?你给我说说清楚!” 那兵士答道:“二王子你转身看看就知道了……” 郑谕又是一怔,赶紧扭动肥胖的身躯,朝身后群山望去,却见山间袅袅升起一缕炊烟,似是有人正在野炊做饭。 郑谕心里明白:经过这样一场兵祸,山野之中的农民、猎户,逃散的逃散、进城的进城,哪里还会有在野外生火的;而自己军中兵士能吃上一顿饱饭尚且难得,又有谁还会去外头野炊?这样一想,那生火的这群人,想必除了秋仪之所部之外,便再无旁人了。 一想到这里,郑谕本就十分肥大的身躯几乎要气炸了——老子在这里忍饥挨饿,你秋仪之居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他真想这就发兵,按照炊烟升起的方向,去捉拿秋仪之这根眼中钉。可他也知道自己地形不熟,光望着一个大致方向,哪里就能轻易找到生火之人呢?而那秋仪之向来诡计多端,也难保这就不是什么诱敌之计。 深思熟虑之下,郑谕刚刚鼓起的怒气顿时泄了下去,叹了口气,对那些还在行刑的亲兵说道:“好了,别打了,这些杀才再多打也是无用,叫他们今后严守军纪也就是了。”说罢,转身就走。 却又一个亲兵追上两步,问道:“要是城里头又扔下食物下来,应当如何应对?还请二王子示下。” 这理所应当的一句询问,让烦恼和无奈又涌上郑谕的头脑,恨恨说道:“这样的小事,是我堂堂岭南王二王子应当操心的么?我养你们这些废物做什么?”说着,郑谕又抬眼看了一眼那道笔直接通天地的炊烟,口中不知骂了句什么话,便又低下头向自己的中军大帐走去。 在山中大大咧咧生火做饭之人,果然就是秋仪之没错。 他自领军出城之后,已在山阴县城周边的山岭之中风餐露宿了一个来月,日子其实也不太好过。虽然南方冬天不是太冷,又极少雨雪,天公算是帮忙,可吃口热饭却成了大问题——每次生火,总要慎之又慎,唯恐让郑谕抓住踪影,或是吓跑了赶来输送粮草的车队。 然而今日乃是除夕佳节,秋仪之又在之前几日将郑谕彻底打怕、打服、打怯了,料想他即便知道了自己的下落,也未必就敢领军前来攻击,因此便放心大胆地叫手下兵士升起篝火,又去野外猎取了不少野兽,美美地饱餐一顿,安安心心过了个大年初一。 就这样休息了几天,秋仪之又开始领军劫掠岭南军运输队伍。这样的任务他们做得多了,更加得心应手,从各地过来转运粮草的队伍,十支里面未必能有一支到达山阴城下。 郑谕大营粮草供应越来越紧张,已到了经常断炊饿肚子的地步。 郑谕同孙浩商议着,总不能就这样饿死在山阴城下,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要么用全力打下山阴县城,要么干脆承认此战失利,收拢军队杀回金陵大营。 到了今日这样的地步,郑谕当初心里那股傲气早就已经荡然无存,知道自己再怎样奋力攻城,也不过是做无用功而已,起身拍了拍孙浩的肩膀,说道:“孙老将军是同父王出生入死的人了,从来都是称兄道弟,我叫老将军一声‘叔叔’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惜我当初没有听叔叔一句教诲,才落到这样的地步啊!”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0 总退却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话说得虽有些迟,却也让孙浩不无感动,赶忙起身作揖道:“二王子这话叫末将如何承受?现在我们同仇敌忾,只有力争领全军安然回撤,待积蓄力量之后,再同敌军力战雪耻,才是正途……” 郑谕用力点点头,回答道:“老将军这是至理名言。可是全军而退却未必是件简单的事。我们现在若要离开此处前往金陵,前面有秋仪之这小贼的袭扰堵截,身后又怕尚有万人之众的守城兵士杀出城外追击我们,真是首尾难顾啊!” 孙浩思索了一下,说道:“这事情虽然难办,却也不是全无办法。记得岭南王爷当年初入岭南道,攻打不服朝廷教化的蛮夷山寨,也曾遇到这样偶有小败的情况,记得当时王爷是这样做的……” 第二天,山阴县下死气沉沉的围城大营忽然骚动起来。原本将小小县城四面围困的兵士,陆陆续续集中起来,在城东北角集合,营中又取出全部存粮,让军士们饱餐一顿。 守城的张齐居高临下,早已发觉城下岭南军的异动,料想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大,必然会发动大的攻势,说不定要全军攻打山阴县城。于是他便赶紧传令下去,要所有城中守军全部集中在城东北敌军聚集的方向,务必要抵挡住敌军这次全力攻击。 果不其然,城下的岭南军吃饱喝足之后,立即结队从东北方向攻打山阴县城,声势之大、攻势之强,远远超越之前的任何一次攻击。 张齐丝毫不敢怠慢,毫不吝惜地将早已经准备妥当的滚石、檑木等物投掷下去,使出浑身解数也要阻挡敌手的攻击。 城下的岭南军也是鼓足了劲,就连主将郑谕也亲冒矢石,在城下督战,摆出了一副志在必取的态势。 远在县城之外深山之中的秋仪之也被这样巨大的声势惊动了,忙点齐十八员亲兵护卫,登上一处面对县城的哨所极目远眺,果然看见岭南军攻势甚急,山阴县城已是岌岌可危。 秋仪之有些吃惊,赶忙叫过“黑颈蛤蟆”道:“传令给赵成孝和伍常锡,叫他们立即整顿军队,我要去解山阴县城之围!” “黑颈蛤蟆”听了军令,还未答应下来,便听身边有人说道:“且慢!大人你这命令下得可不对。” 秋仪之在本方军中一向是一言九鼎,领军作战又是胜极多、败极少,因此军中从没有敢当众驳斥秋仪之军令之人,就连“黑颈蛤蟆”也好奇地探出脑袋,看看刚才到底是谁敢大放厥词。 然而“黑颈蛤蟆”看见说话之人时候,立即就服气了——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秋仪之礼聘下的谋士林叔寒,只听他笑盈盈说道:“大人的心情,林某清楚,可现在确实还不到发兵的时候。” 秋仪之睨了林叔寒一眼,说道:“眼看县城就要被攻打下来了,若我等还不赶去救援,那被郑谕攻破城池虽是小事、损兵折将也没什么,可怜那满城的百姓,就要遭受敌军荼毒了。而且现在敌军全部注意力都在攻城上头,只要我手下这几百人在他们背后一阵冲杀,就必然能够搅乱敌军阵型,城里守军再反攻出来,便可大获全胜!” 秋仪之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最后却还不忘补充一句:“当初出城时候,不也是这样计划的么?” 林叔寒却笑道:“大人这就太高看郑谕了。依林某来看,攻下山阴县城之事,郑谕能不能做到尚在其次,怕是他自己都未必能有这份自信呢!”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战场之上又向来喜欢斗智不斗勇,因此林叔寒寥寥几句话,便让他茅塞顿开,问道:“林先生的意思是,郑谕现在攻击山阴县城为假,其实是在准备全面撤退吗?” 林叔寒笑着点头道:“大人果然聪明。敌军攻势虽大,我看却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大人只要看看,城墙上面攀附的兵丁虽多,却还没有能够登上城墙的。总攻之下,只有人人用命、争相前进、奋勇杀敌的,哪里会有这种畏首畏尾、患得患失的道理?” 秋仪之听了林叔寒的话,再看看远处城墙上敌军的攻势,顿时显得异常迟缓犹豫,显然是众军知道撤退在即,因此不敢用出全力所故。 见到这番场面,秋仪之心中却想:看来郑谕果然就是准备虚晃一枪然后全军撤退,这出戏演得虽然精湛,却偏偏遇到体察人心通幽入微的“半松先生”林叔寒,便只能穿帮露馅了。在敌军退意已定之时,自己这数百人攻击敌军身后,只会让他们加速撤退,根本没有办法阻截,只有在山间小路选择紧要地形将敌军退路彻底截断,才是正途。 想通了这点,秋仪之转眼之前的紧张和不安早已被他甩到脑后,对还在原地等候命令的“黑颈蛤蟆”说道:“你还下去知会赵成孝、伍常锡一声,让兄弟们吃饱喝足,半个时辰之内集结队伍,有仗要打了。” “黑颈蛤蟆”这些日子代替王老五传令,已学习了不少作战的门道,嬉笑着问秋仪之:“大人,莫不是对头要跑?我们可要好好打他一下,多抢些金银粮草啊!” 秋仪之正在兴头上,听他这话也不动气,同样笑道:“说得不错,没想到你小子也学乖了。不过这次我们抢的不是钱粮,而是一个大活人。好了,还不给我传令去?” 果然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岭南军大举进攻山阴县城的攻势毫无迹象地瞬间转弱,非但没有继续向城墙上增兵,已在云梯之上的兵士也纷纷倒爬下来,不再向上攀登。 亲自在城头督战的张齐见到这样场面,只觉得是自己抵抗得力才逼退了岭南军的攻城队伍,正在得意和庆幸之间,却听身旁一个副将提醒道:“将军快看,城下的岭南军似乎有些异样。” 张齐听了一怔,慌忙趴到城墙边上向下观瞧——果然看见岭南军已全军集结在城下,列好了颇为齐整的队形,然而他们却并没有继续向城墙发起进攻,反而逐渐向东北方向的山间小路撤退。 张齐虽不是崔楠、韦护这样的良将,比起戴鸾翔来更是有如云泥,却也好歹是一员经验丰富的宿将,事态进展到这样地步,按照常理应当能够发觉对手乃是佯装攻城、实欲撤退。 可是他固守山阴县一座孤城,被岭南军团团围困了有一个来月,虽然事前做了充分准备,却也是好几次险些被攻下城池。故而他在城墙之上,虽将岭南军的异动看了个清清楚楚,却没往敌军撤退这方面去想,还以为岭南军是想要引诱自己放松警惕之后,再大举攻城。 张齐认定了这个死理,便赶忙下令,要军士继续坚守城池,不能擅离职守,更是绝对不能私自打开城门追击敌军。 这原是一条极稳妥可行的命令,然而就是这条军令,让秋仪之失去了最好的堵截敌军的机会。 原来是城下的岭南军去意已决,毫不恋战,听主将一声令下便依次从山间小路向东北方向鱼贯而退,行动之犀利、目标之明确,虽是全军撤退,也足以让旁人打心底佩服。 正在山间小道埋伏的秋仪之,也没料到岭南军撤退得如此迅速果断,听闻前头哨所传来的情报之后,便赶紧下令赵成孝等人在小路上列阵,要将对手大队人马堵截在深山之中。 可是敌军退意强烈,数万人马好似决堤的洪水一下涌入山路之中,更是势不可挡。秋仪之手下这两百余人虽然精锐无比,在这样强烈的求生意志驱使下的军队面前,却也怕是难以阻挡。 而秋仪之又怕自己这些引为心腹的兵士,在这阻挡溃军的作战之中折损了人马,故而赶忙改换命令,不要将士再用血肉之躯阻隔山路,而是要众人立即将山间碎石、木料等推挤在路上,想要以此阻滞一下岭南军兵士。 可是秋仪之这部署甚是仓促,临时堆积在路上的杂物并没有多少,远远没到能够阻隔道路的程度。而岭南军这次乃是全军撤退,部署充分,早就料到秋仪之会有这样一招,立即便有打头的军队七手八脚地将各类障碍物抛到路边,迅速将路面清理干净,供大军行动。 秋仪之见状,心里焦急,赶忙又急令手下精兵之中的弩手,以及伍常锡所部之中的弓箭手,将所有存储的箭矢全部向山下发射。 然而秋仪之现在能够调动的弓弩手,拢共也就两百人不到,弩机上弦速度又十分缓慢,虽然一阵齐射便能放倒百十来个敌军,然而对手毕竟人手众多又是坚决撤退,见山上有人向自己射击,居然没有隐蔽、更没有反击,而是立即由后队兵士扛起死者遗体和受伤的同袍,继续前进,行动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秋仪之见到这样场面,真恨自己怎么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敌军撤退的规模和决心——这样大批的军队齐心行动,自己手下这不到千人,又如何能阻挡得了? 他又暗自埋怨起城里头的张齐来——自己出城之前,分明已同他说好了,坚守城池不过是此次作战的一部分,待敌手士气消磨殆尽全军撤退时候,再出城追击,才是此战至关重要的杀招——可对手撤退到这样地步,城中的张齐居然还是没有半点行动,实在是太让自己失望了。 却说城内的张齐反应虽然慢些,可看到原本将山阴县城严严实实围住的岭南军,已转眼之间逃散得一干二净,忽然明白对手乃是真心撤退而不是耍什么诱敌之计。 他终于想起当初秋仪之曾经交代自己,一旦敌军撤退溃散,一定要伺机出城追击。当时他还觉得秋仪之是在胡吹海螺——岭南军人多势众,又精于攻城,起兵之后江南大小城池除了金陵之外没有不望风披靡的,岂会无缘无故就退散开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1 截获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见到今日的事实,他也不能不佩服秋仪之的神机妙算了,赶紧亲自组织城中守军开门反击,在城墙之上只留下不多的人手瞭望观察,其余将近两万兵士倾巢而出。 即便这样,张齐还是错过了攻击反击敌军的最好机会,岭南军大队人马早已抛弃城下平地上结起的营盘,逃入深山之中。 张齐见敌军退却得这样迅速,便分出手下两千兵马负责看守敌军弃营,严令其余人等都要轻装简行,严禁捡拾对手遗弃财物,全部进山追击岭南军。 岭南军之前饿了半个月肚子,为顺利撤退又费大力气组织了一次颇具规模的佯攻,因此体能消耗极大,终于开始慢慢影响撤退的速度。张齐亲率大军,紧赶慢赶,还是抓住了岭南军主力的尾巴。 到了这样决死决胜的时刻,岭南军终于表现出了其天下强军的气质,以及惯常山地作战的丰富经验。他们见城中守军已追近自己,殿后的精兵立即在狭窄的山路之间排好紧密队形,取出无数一人多长的长矛,专往追兵胸腹部位猛刺。 张齐所带人马为能快速行动,都没有携带厚重盾甲及重型兵器,手中大多是轻便刀剑,在狭窄崎岖的山间小道之中,完全无法发挥出自己行动灵活迅速的有点,又没法抵挡对手长矛的刺杀,追击竟被完全阻滞下来。 正在半山腰观察动静的秋仪之见岭南军后卫居然在这样被动的局势之下,将张齐的追击抵挡住,不由大骂张齐无能。可他又怕张齐耽搁得久了,将岭南军主力全部放跑,只好又赶忙命令手下弓手、弩手寻找有利地形角度,向岭南军阻滞射击。 岭南军殿后部队正全神贯注阻挡山路上的追兵,被秋仪之手下精锐弓弩手一通袭击,立即就被打散了队形,勉强鼓舞起的士气也衰落下来,略加抵抗之后,便也溃退下去。 张齐这边也知道是秋仪之在山上助战,又怕这位手掌“金牌令箭”的七品官上司怪罪自己作战不利,便赶紧又催动军队抓紧向前追击敌军。 可偏就是这短短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迟疑,岭南军主力已经逃脱逐渐走远了。 秋仪之居高临下,见到这样场面,不住地顿足叹息,可惜自己精心部署实施了一个多月的周密计划,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让郑谕及岭南军在江南道的主力,从自己手指缝中给溜走了。 正在这时,却听“黑颈蛤蟆”高声叫道:“大人,你快看,下面有个穿红衣服的胖子!”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指,还在不断移动。 秋仪之正在气头上,听“黑颈蛤蟆”在耳边嚷嚷得自己耳膜发胀,便嗔道:“不就是个胖子?有什么了不起?至于这样大吵大嚷?” 那“黑颈蛤蟆”结巴着说道:“大……大人,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是不是郑谕?” 秋仪之听了,精神立即一凛,循着“黑颈蛤蟆”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红衣胖子骑着一头高头大马,在十来个精干骑士的护卫之下,正在山间小路艰难前行。 即便距离甚远,秋仪之看不清那人面目,然而只看那人肥胖的身形,便已猜出此人身份。他想要招呼孟洪举弩射击,可目测距离太远,难以一击即中,便转而命令赵成孝道:“赵哥,你赶紧率领全军随我下山,去捉拿山下那个穿了红衣的胖子!” 赵成孝也已看清山下情形、认清了那人身份,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更是耽搁不得半刻功夫,就连整顿队形都来不及,高呼一声便身先士卒带头杀了出去,身后待命的两三百个兵卒听到号令,随即跟着冲下了山。 秋仪之众人下山之势如狼似虎,心里激动,抽出腰间西域宝刀,也要跟着下山,却被林叔寒一把拉住:“大人,这是怎么了?连列阵都来不及就要全军下山突击?” 秋仪之心急如焚,忙道:“林先生快看,山下那个穿红衣服的胖子,不就是郑谕吗?” 林叔寒读书读多了,生就一双近视眼,只看见小路上面红彤彤一团正在缓缓蠕动,实在看不清此人身份。但他也知道这样重大的情况,秋仪之所言必不为虚,赶忙松开了手:“大人还不快去!抓住郑谕,江南局面就定下来了!” 秋仪之用兵虽然诡计多端,然而走的却是老幽燕道军队“以正合、以奇胜”的路子,无论大战小战,总是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想法子对付敌军,因此作战之前极重阵型的排列。 然而此次事发突然,赵成孝已是来不及列队,甚至连作战目标都下达得十分仓促——抓住前面穿红衣的胖子郑谕。 就是这条简洁得有些简陋的命令,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起到极好的作用。只见众军目标一致,也不再讲求什么技巧战术,只向着唯一的目标——岭南王府二王子郑谕——冲杀而去,漫山遍野,顿时杀声震天,数百兵卒的冲锋仿佛是千军万马席卷而来。 这样没有战术的突击,最能够体现出每个兵卒的基本素质,众人飞奔了不多久之后,便已拉开三个梯队——首当其冲的乃是赵成孝亲领的十八个亲兵,这些人大多有些武功底子,经过尉迟良鸿父女的点拨,又是山贼出身善于走山路,自然是步履如风;其后的乃是秋仪之新招募的一百多个乡勇团练,他们本就是百里挑一、身强体健的壮丁,又经过严格训练,紧紧跟在赵成孝等人身后;拖在最后的,乃是伍常锡手下兵士,他们比不上前头这些精锐中的精锐,在江南道节度军之中倒也算是一支劲旅,虽被前面两票人马拉开了一定距离,然而冲锋速度也不算太慢。 郑谕原本随着大军一同行动,只因山阴县城中张齐出城追击,他和孙浩两人之中必然有一人要回后军指挥抵抗追兵,另一人则负责指挥大军撤退。 郑谕之前已被秋仪之打怕了,见现在撤退得虽然顺利,却还在害怕秋仪之在前头设了什么埋伏之类,因此不愿一人独自带领前锋撤退,便选了殿后的任务,领了精干护卫在身边,回后军指挥兵士抵挡追兵。 然而他毕竟胆小,稍稍部署一下,在殿后军士尚且占优、尚未遭受山上弓弩的远程打击之时,郑谕便已领兵脱离后卫,再次向东北方向去寻找大队人马。 就是这略显“擅离职守”的行为,却让他陷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危险地步,身边只剩下七八个贴身护卫,只抱着侥幸心理,想要以快制慢,迅速同前头大部队汇合。 可他却没料到,预想之中秋仪之的伏兵,既没有去阻截前头的大队人马、也没有去包围殿后部队,偏偏瞄准了他这落单的不到十个人大举进攻,这让郑谕大惑不解、也来不及细思,赶紧用力抽动胯下骏马的屁股,只想着能冲破这群伏兵的攻击,便能保全性命。 然而领军领军的赵成孝既深通兵略、又熟悉地形,反应也是极快。他见郑谕已发现了自己的行动,正快马加鞭想要逃脱自己的攻击,也不说话,举起手中宝刀,便向右边一指。 身旁的“铁头蛟”心领神会,随即转变方向,不向山下小路飞奔,而是偏转了九十度方向,反向两座山峰之间的一个碍口狂奔而去,身后则又跟上了二三十个兵士。 原来此处小路是一个回头弯的地形,郑谕在路上跑得虽然起劲,却不过是在绕着一座山包原地打转,“铁头蛟”听了赵成孝指令,快步翻越过这座小山,将将好赶在了郑谕前进的方向上,正巧看见郑谕这个大胖子正一马当先朝自己面前飞驰而来。 “铁头蛟”见状,忙叫手下弟兄,不管手上是刀、是剑、是枪、是矛,统统向郑谕身上飞掷而去。可他们也是刚刚跑下山,应战十分仓促,人数又不甚多,这些随意扔出去的兵器大多落空,少数几支命中了的,也不过是划伤了郑谕胯下骏马的皮毛而已,丝毫没有降低他狂奔的速度。 “铁头蛟”见郑谕纵马越奔越近,心中万分焦急,生怕郑谕这块肥肉从自己嘴边溜走——到时候拿不到赏赐也就罢了,被秋仪之、赵成孝责骂两句也无所谓,可要是被同与自己从伏牛山上下来的同伴时时日日牵着头皮嘲讽,那脸皮可就没处放了。 于是“铁头蛟”咬了咬牙,下定决心,疏散了一下筋骨肌肉,迈步走到小路正中,用力挠了挠光溜溜的头皮,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便向郑谕的快马顶头撞去。 只听见极沉默的一声撞击声,“铁头蛟”眼前一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被震碎了,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两眼一黑、脑子一懵,随即晕厥了过去。 待“铁头蛟”醒来,努力睁开双眼,看见的却是十来个生死兄弟正围着自己,一个个脸上又惊又喜,其中两三个心软的,脸颊上已挂上了泪水。 “铁头蛟”想要说话,可无论如何翕动嘴唇,都只觉得口干舌燥没法出声,耳朵倒还算灵敏,只听见那“黑颈蛤蟆”扯着嗓子高呼:“大……大人……‘铁头蛟’大哥睁眼了!” 秋仪之立即快步上前,见“铁头蛟”乌黑的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忽觉放心,却说不出半句关切的话来,反而埋怨道:“好你个‘铁头蛟’,拦马的法子多得是,你怎么偏想到用脑袋去撞呢?你看,差点连你这破榆木脑袋都差点撞裂了。” “铁头蛟”这才想起是自己之前怕郑谕驾马逃脱自己的堵截,因此才想到用脑袋去撞马的主意,现在仔细想想,其实只要顺手砍下路边一棵小树,用树干绊马脚,一样也能将马掀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2 质问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又听秋仪之说道:“不过也算是你小子命大,毕竟捡了条命回来,若是换了旁人,十条命、八条命,怕也交代了……” 秋仪之话未说完,便又听尉迟霁明接口道:“不是他命大,是我尉迟家接骨的本领高。小叔叔外头打听打听去,接骨只有接手接脚的,除了我尉迟家人,谁还敢接颈椎?若是没有我,他就算命再大,现在怕也是凉了。” 秋仪之听尉迟霁明说话不吉利,赶忙打断她的话:“知道你厉害了,就是‘铁头蛟’伤得不轻,不知道何时能痊愈?” 尉迟霁明沉思了一下,说道:“怎么着也要一动不动静躺个二三十天,若是养得不好脖歪头斜是轻的,说不定还要送了小命呢!” 秋仪之听了忙点了点头,便招来几个亲兵护卫,让他们小心将“铁头蛟”抬下去小心将养,自己又上前几步,踱步走到另一个躺在地上之人面前,淡淡一笑,说道:“二王子,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此人便是被“铁头蛟”豁出性命,用脑袋直撞,这才落马被擒的岭南王二王子郑谕。 他从飞驰的骏马背上猛地摔落下来,原本冲击力极大,寻常人不死也是重伤。可郑谕他偏偏生就一身肥肉,从马上跌落下来之后又顺势滚到路旁的灌木丛中,因此虽然浑身上下划伤、擦伤了不知多少处,性命却没有大碍,就连手脚也都完好无损。 郑谕听秋仪之话中带有几分讥讽意味,立即想起自己还有岭南王二王子的身份在,不能服软露怯,便揉了揉摔得发青的屁股,勉力站起身来,回答道:“秋大人果然是好手段!现在我是阶下之囚,是杀是剐听凭大人发落,又何须出言嘲讽呢?” 秋仪之笑了笑,说道:“二王子也是好风骨。我不过是侥幸获胜而已,既不会杀了你、也不会剐了你。” 郑谕听了,刚想寒暄几句“秋大人过谦”了之类迂腐言辞,可他忽然想到秋仪之作为今天无可置疑的胜利者,再怎样的谦逊都不能掩盖他的功绩,只好硬生生将话缩了回去,恨恨地冷笑一声:“哼!秋大人有话还请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秋仪之正在得意之间,看见郑谕这副无可奈何、任人宰割的模样,更加高兴:“二王子何必如此?在下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不过是想多留二王子几天,与你说说话罢了。” “真的?”郑谕眼中发出灵光,随即暗淡下去,“你不用诓我。你抓住了我,无论是杀了祭旗鼓舞士气,还是送到京城明正典刑,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必在这里假惺惺地市恩呢?” “哈哈哈!”秋仪之爽朗一笑,“二王子不妨把气量放大些,事情想得简单些。当初令尊岭南王爷不也放过在下一次么?在下不过是在仿效他罢了。” 郑谕疑惑地看着秋仪之,问道:“你……你真有这么好心?” 秋仪之笑着答道:“那是自然。且不说令尊曾饶过在下一马,在下理当有所回报,光凭二王子龙子凤孙的身份,在下又岂能轻易作践呢?” 郑谕听了心中大喜,心想:没想到这个秋仪之虽然刁钻难缠,居然也懂得朝野分际,懂得尊重皇室血统。 因此郑谕惨败之下,居然来了精神,抚着大肚子,说道:“秋大人这话说得好。在下不才,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大人虽为皇帝义子,毕竟是个外姓。我父王同皇上之争,不过是皇室家事罢了,大人何必在里头掺和呢?” 秋仪之“哼”地冷笑一声:“好一个皇室家事。我且问你,自你岭南王府起兵以来,多少黎民百姓惨遭屠戮?光是这江南一道,原本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却饱受刀兵摧残,已是变得千疮百孔。而其始作俑者,不过是你父子二人贪慕皇位权力而已。像这样的国贼,我即便不是皇家子弟,仅是一介大汉子民,也要振臂高呼同你们为敌!” 郑谕听秋仪之这样正义凛然地把话说完,随即哂笑一声:“那我且问你,‘讨逆之役’,不也是当今皇帝为了一己私欲吗?据说那时候,秋大人也立下了大功劳,怎么不见你‘振臂高呼’呢?” 秋仪之是嘴上从不饶人的,立即反唇相讥道:“你既有这样的讲法,足可见你凡事一知半解,乃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蠢类。当年伪帝郑爻得位不正,弑父杀兄,冒充天命忝居皇位之后,又倒行逆施、重用匪人,搞得民不聊生,天怒人怨,更是陷害忠良、自毁长城。‘讨逆’这二字用得好,当今皇上起兵,为的就是讨伐奸佞逆贼,乃是万民所向、天命所归,因此才能够势如破竹,不过几个月功夫,便逼得伪帝郑爻羞愧自尽,引火自焚。” 这些事情,秋仪之乃是亲身经历,因此说得极为流畅,让人听了心悦诚服、无疑辩驳。 “而当今皇上登极之后,日夜宵旰,勤于政务,爱民如子,天下形势为之一新,百姓也是安居乐业、人心思定。可你父子二人,偏要逆天下大势而行,发无名之师,搅得天下动荡,伤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秋仪之越说越是气愤,忽然伸出手指,指着郑谕的鼻子骂道,“像你这样无德无才的小人,居然还敢同当今皇上相提并论,真是无君无父,不知羞耻!” 郑谕被秋仪之骂了个哑口无言,沉思了良久,终于嗫嗫说道:“朝廷要撤藩……我们岭南王府,总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巧言令色!”秋仪之怒斥道,“你岭南王府是朝廷封的,朝廷凭什么就不能撤?现在还没撤藩呢,你们就已勾结邪教、钦犯挑起造反;当初设立藩王幕府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自己兵权、财权、政权集于一身,将来难以自处呢?不过依旧还是‘贪心’两个字罢了!” 他见郑谕已被自己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便火上添油继续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三殿下同你说过的,撤藩不过是要接你父亲到京城荣养起来,安度晚年。你自可接任岭南王爵位,逐步缩减兵权而已,又不会把你送到菜市口上当头一刀。这样的权势声望,绝非寻常皇亲可比。而你们呢?宁可铤而走险,也不愿安享富贵,难道不正应了‘贪心’这两个字么?” 郑谕听了眼睛一亮,怯生生地问道:“这话,这话,这话居然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 当初皇三子郑淼说出这话,不过是用来诓骗郑谕反水内应罢了,像这样大的关乎国家大政的事情,非要皇帝乾纲独断不可,即便如郑淼这样尊贵的身份,也是不能擅自许诺决定的。 然而秋仪之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有意宣扬皇帝的仁义,便提高了声音说道:“当今皇上一诺千金,早在幽燕王府潜邸之内,便蜚声海外,既是他老人家首肯了的,又岂会诓骗你小小一个岭南王府?” “好!好!好!”郑谕听到这里,忽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猛地挺起肚子,说道,“那我这就答应你。只要秋大人把我放了,父王那边由我去劝,一定能劝说父王回心转意,退回岭南。到时候削藩之事,自然可以同朝廷慢慢商议。” “晚了!”秋仪之斥道,“你这话早十天半个月说,我兴许还能考虑考虑。现在你一个阶下之囚,凭什么在这里和我讲条件?现在岭南王爷快五十岁的人了,两个儿子又都在朝廷手上,他就算是当了皇帝,还能坐几天龙椅?朝廷已经赢了,你们已经输了!” 郑谕听了秋仪之这话,立即惊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在这时,“黑颈蛤蟆”慌慌张张跑来,在秋仪之耳边说道:“大人,不好了,岭南军似乎又折还过来了……” 他已尽量将嗓音压低,却还是让只在几步之外的郑谕听了个真切。 只见郑谕忽然笑道:“秋大人,我现在在你手上不错,可你却也在我大军手里。我军足有五六万人之众,现在不正赶过来救我了么?而你这里,再多不过千把人吧!不若你将我放了,我也命令军队撤退,你我改日再战,大家各让一步,岂不美哉?若是勉强应战,我大军攻打过来,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秋仪之闻言,也不答话,伸手一指郑谕肥胖的身体,下令道:“给我把这胖子绑了,绑严实些。众军听令,前头列阵,给我拿出点精神来,别忘了,我军才是得胜之军!” 秋仪之身边几个亲兵护卫,早已觉得郑谕叽叽歪歪说个没完惹人厌烦。听了秋仪之这话,赶紧过来,一把将郑谕推得跪倒在地上,随即用两根拇指粗细的牛皮绳,将他捆绑得好似一块油腻腻的扎肉。 其余兵士则在赵成孝、伍常锡等人的指挥之下,按地形排好了阵势,只等已撤退了的岭南军前来进攻。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之后,设在半山腰的哨所上就用旗号传来情报:敌人就在前头一里地的地方,兵力大概有一万人上下,军容颇为齐整,不可轻敌。 秋仪之所部之中,颇有几个能看懂旗令暗号的兵士,看到山上哨所传来这样的信息,不由有些紧张,暗自握紧了手中兵器。 秋仪之坐在自己那匹青色的汗血宝马之上,倒是颇为镇定,见麾下兵士略显紧张,便说道:“大家不要害怕,这仗还未必能打得起来呢!吓跑了这群岭南军,我们就回山阴县去,给你们补吃一顿年夜饭!” 众兵士早已对秋仪之极为信任,听他说话如此淡定自若,吊在半空中的心也放了下来,随即哄然大笑起来。 正说笑间,岭南军一支先头轻兵已杀气腾腾地赶到近前。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3 求情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见状,将手中令旗一挥,随即又手下百十来个弓弩手,向对手脚边射出一阵箭矢。 这群岭南军忽遭突袭,反应倒也不慢,立即停下脚步;又见面前敌军人数虽然不多,然而阵型严整、旗帜鲜明,显然做好万全的防御准备,绝对不能小觑,便也不敢贸然发起进攻,安心等待身后大队人马到达。 过不多久之后,岭南军主力终于到来,领军带队的乃是老将孙浩。 老将孙浩听说郑谕失陷在敌军阵中之时,立即紧张得五内俱焚——他知道,岭南王长子现正在京城洛阳之中,生死未卜;次子郑谕已是岭南王一系唯一的子嗣,若他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只有自刎谢罪一条路,同岭南王郑贵几十年的所谓交情,也是微不足道。 因此,孙浩听到消息,赶紧点起麾下最精锐的一万余人,转身就按原路返回,想要过来抢回郑谕。 他原以为朝廷官军抓了郑谕这条大鱼之后,必然会立即赶回山阴县中坚守不出,便先派了精干劲卒,想要先打乱敌军的防御,自己随后再率主力人马彻底击溃敌军主力——用这样两重进攻,先让对手以为自己人手不多,尚可一战;再用大军碾压,瞬间将敌军彻底击溃,这样才能尽可能地缩短同敌军交战的时间,以免郑谕在乱军之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谁知孙浩抵达阵前之时,却见率先派出去的这些先头部队逡巡不前,完全没有达到他预想当中的效果。 孙浩刚要动怒,跑到前头一看,却见对手阵型紧密、士气高昂,凛然有不可侵犯之意,便也收起想要轻取对手的打算,亲自纵马上前,高声说道:“末将岭南孙浩,请阵前答话!” 秋仪之听了,向身旁的尉迟霁明使了个眼色,便松了松缰绳,任由胯下骏马缓步上前,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说道:“在下山阴县秋仪之,久仰孙将军大名了!” 秋仪之的名字,孙浩早有耳闻,却不料他竟是这样貌不惊人一个小个子,定了定神,这才说道:“这场仗,我们确实是败了……秋大人足智多谋,能以逸待劳、以少胜多,古来的名将怕也不过如此,真是后生可畏啊!” 秋仪之微微一笑道:“孙将军过奖了。在下原本打算多杀伤一些贵军的主力,却不料将军竟将大部兵马撤了回去,在下真是佩服。这样好了,既然你我军力未损,何不约定日期,改日再战?” 孙浩是个纯粹的军人,听了秋仪之这不温不火的一句问话,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若是答应吧,自己现在就要撤退,自然没法救出郑谕来;若不拒绝吧,同秋仪之打起来郑谕的小命怕也是难保。 冥思苦想了半天,孙浩只得忝了一张老脸,说道:“这个……这个……末将此次前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想要求秋大人帮忙。只是不知大人许与不许?” 秋仪之早已猜出孙浩厚着脸皮想要说什么,却故意装傻,问道:“在下不知孙将军此话从何讲起?论身份,我不过是区区七品官,而孙将军乃是幽燕王爷的心腹;论实力,在下拢共才不到两万疲兵,孙将军手握十余万精锐;论资历,我一个黄口孺子,而孙将军则是成名已久的名将。因此,我想来想去,都没有什么能帮到孙将军的地方……” 孙浩听秋仪之这话说得客气,可是字字句句都是反话,暗含着揶揄之意,心中立时火气,不过他毕竟是个老成稳重之人,现在又有莫大的把柄捏在对手手中,因此不敢发作,只好又说道:“这件事情,在秋大人这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倒要请教?” “请大人,将贵军捉住的一个肥胖之人交还给末将。”孙浩终于将事情挑明了。 “胖子?”秋仪之故作疑惑,转头询问身边的林叔寒,“我军中可有抓到什么胖子吗?” 林叔寒也是灵透之人,早就猜出秋仪之的心意,假意凝眉答道:“有!还真有个胖子,刚刚抓住的。” 秋仪之笑着点了点头,又将头扭回来,看着孙浩问道:“孙将军,我这里确实抓住了个胖子。可是两军交战,岂有私放俘虏的道理?这个……这个……怕是不太好办吧?” 孙浩脸上挂上一副为难的样子:“此人乃是我家一个子侄,他父亲亲手将他交托于我,若不能将他带回去,恐怕面子上难以交代……”这是孙浩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话,出口之后不禁有些羞赧,忙低了头不去看秋仪之。 秋仪之是知道郑谕的真实身份的,听孙浩一个白头老将居然当众扯谎,也觉得颇有意思,便顺口说道:“既然如此,放了也没什么。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这人情也不太好做。不知……不知老将军手上是否也有我军的俘虏?我等互相交换,也不算违了军令。” 岭南军本是攻城作战,不利之后又仓皇撤退,哪里来对手的俘虏? 然而秋仪之这边似乎已经松口,让孙浩以为郑谕的身份尚未暴露,便赶紧接话说道:“秋大人用兵如神,末将竟是一个俘虏也没抓住。不过不要紧,大人尽管开个价码,末将用银子赎好了。大人自可用这些银子来犒赏三军,怕也没人说出什么闲言碎语吧?” 话说到这里,秋仪之已是沉不住气,忍不住高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孙将军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了!我竟不知堂堂幽燕王二王子,能卖多少两银子呢!还请孙将军先开个价,也好给我个依据来讨价还价啊!” 孙浩这才知道秋仪之刚才不过是在戏弄自己而已,刚想动怒,却想着对面毕竟还握着郑谕这个自己的命门,只好哀求道:“大人,王爷将二王子交给末将,今日落在大人手里……是老夫无能。可是末将这张老脸,将来总还是要去见王爷的,还请大人能够网开一面,放二王子出来!” 说到这里,孙浩几乎已是哀求的语气了。 秋仪之看到这位老将军可怜巴巴的样子,打心底有些不忍,然而军国大事在前,却由不得他自作主张,只好叹口气说道:“孙将军,刚才晚辈戏谑之语,实在是对不起了。不过郑谕乃是现在的身份,不是你我可以私下处置的。只有待皇上、朝廷公议之后,才能依律依法处置。不过还请老将军放心,在下也是读书知礼之人,一定不会为难二王子的。请回吧!” 孙浩听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诚恳,拧着眉头说道:“大人若是不肯放人,末将也不敢同大人交战,只有困守在这里,饿死算了!”这话已是近乎耍赖。 秋仪之苦笑一声,转身招呼道:“来人呐,将郑谕押送过来!” 身旁的赵成孝听了一愣,还以为秋仪之是要将郑谕释放了,刚忙提醒道:“大人,郑谕不是平常人,这时候可不是发妇人之仁的时候啊!” 秋仪之摆摆手,低声道:“知道了,我自有主意。” 不一会儿,早有几个亲兵护卫,将捆扎成一团的郑谕押送到秋仪之的跟前。 秋仪之见郑谕这样一幅狼狈的样子,心中好笑,假意关切地问道:“二王子,不知我手下如何招呼可有失礼之处?” 郑谕瞥了得意洋洋的秋仪之一眼,说道:“一切都好,就是绑得太紧了些,能否松一松绑?” 秋仪之“哈哈”一笑道:“二王子好好看看,前头有上万大军压境,正要同在下为敌,解救二王子出去。这样情形之下,在下岂敢能替你松绑呢?” 郑谕见老将孙浩果然引了无数人马正同秋仪之对峙,心中不免有了些底气,便道:“不如我们各让一步。秋大人放我回去,我自引军撤回。大家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好一个相安无事!好一个岂不美哉!”秋仪之笑道,“若是二王子回到军中,却又下令大军掩杀过来,我等还有葬身之地么?” 郑谕性命危急之下,原本没有想到这一节,现在却反而被秋仪之提醒了,眼中放出一道狡黠的光,随即又暗淡下去,挺了挺胸膛说道:“秋大人尽管放心,我保证不会为难大人,而且还有重金酬谢!” 秋仪之又复笑道:“二王子的人品,在下是信得过的。不过这样就太麻烦了些,我另有办法……” 说着,他忽然抽出腰间宝刀,横在郑谕喉头,向对面的孙浩说道:“在下劳累了一天,手下没有个轻重。还请老将军现在就领军回去,否则万一有个闪失,二王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 孙浩听了立即大惊失色,赶忙说道:“大人小心,大人小心,不要伤了二王子性命。” 刀下的郑谕也失声叫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我们有话好商量!” 秋仪之听这两人语气之中充满了恐惧,心中愈发得意,随手挑起郑谕挂在腰间的一块玉牌,用手中那口西域宝刀轻轻削去。只见一道黑光闪过,这块小孩巴掌般大小,温润如洗、价值连城的玉牌,竟被齐刷刷斩为两段。 于是秋仪之用刀尖一指孙浩,又复将刀刃抵在郑谕的脖子上,说道:“孙将军,我这口刀厉害得很,可不要一不小心,就断送了你家二王子的性命!还不速速退去!” 见到秋仪之宝刀的厉害,就连郑谕也被吓住了,赶忙命令孙浩等人道:“快,快,你们快走吧,容我再同秋大人好好商量商量。” 既是郑谕说话,一时之间又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孙浩也只好悻悻地向秋仪之拱了拱手、又朝郑谕点了点头,便招呼手下人马,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他目送孙浩领大军撤走,又见哨所上面传来信息,说是岭南军果然已经朝东北方向走远了,并没有留下埋伏,这才松了口气,命人将郑谕押送下去小心看管起来,这才领军往山阴方向而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4 抵近金陵 - 一代权臣 - 笔讷 行至半路,忽见前面一哨人马,打着江南道官军的旗号,乃是负责守城的张齐。 于是秋仪之勒住胯下坐起,摆出主将的架子,命人传张齐过来说话。 张齐出城追击敌军犹豫不力,正有些心虚,现在听秋仪之派人来传,心中已然泄了气,连马都不敢骑,赶紧快步上前,见了秋仪之的面就是单膝跪地,说道:“末将行动迟缓,以至于跑了岭南军主力,还请大人降罪!” 秋仪之活捉了郑谕,又吓退了追兵,正在心情大好之际,便也不去与他计较,斟酌了一下说道:“记得当初,我同张将军商议的是,要你先固守县城,待敌军撤退之时便要全军出城追击。这几日下官就在城外观察战况,岭南军攻城之猛烈,实是超出在下的预料,张将军能够坚守城池,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张齐听了秋仪之这番褒扬,心中立时松了口气,却听秋仪之又道:“然而敌军退却之时,张将军却未能及时出兵,略显犹豫逡巡,也是不争之事。” “不过功过相抵,张将军还是功大于过的,此番能够坚守城池这些日子,实在是劳苦功高,下官心中已替张将军记上了一笔,待这番风波平定,自然会向圣上禀报,再由皇上按例封赏。”秋仪之说道。 张齐听了大喜过望,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高声说道:“多谢秋大人,多谢秋大人!” 秋仪之见自己短短几句话之间,就让张齐一喜一悲、时喜时悲、悲喜交加,他这才感受到了“一朝权在手”的喜悦与爽快,这才有些理解,为什么郑贵放着好好的岭南王不去当,偏偏要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去争这个皇帝之位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觉得自己不免有些惶恐,忙定了定神,说道:“那好,眼下未过元宵佳节,尚在新春之中,我等先回山阴县中,补过这个春节再说好了。张将军,请前头带路吧。” 于是大军开动,押着军中那位身份尊贵的战俘,沿着脚下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一路往山阴县中迤迤逦逦进发而去。 来到城下,只见岭南军留下的围城大营尚未收拾干净,路上遗弃的军需物品不计其数,显得十分凌乱。又见县城刚刚修葺起来的干净齐整的城墙,饱受战火摧残,已是变得斑斑驳驳、千疮百孔,似乎一阵风就要被吹塌了,偏就支撑着最后一口骨气,依旧傲然挺立,守护着身后的百姓军兵。 城中百姓听到秋仪之领得胜军队凯旋,早已将堵住县城城墙正门的临时堆砌起来的砖墙推倒,纷纷扶老携幼从担酒捧食而出,前来迎接自家的子弟兵。 秋仪之见了这番场面,赶忙翻身下马,领着手下兵士缓缓向前,向出城迎接的百姓深深一揖,说道:“诸位相亲受惊了,害得大家连这个新年都没有过好,下官这厢先给诸位赔个礼。”说罢,又是团团一揖。 人群之中一位老者拄着拐杖,一步一摇地走了上来,还礼道:“好说,好说。也都亏秋大人部署、准备得好,这次大战城里没伤亡几个百姓。就是下次碰到敌军围城,还望大人早点派兵过来援救,不能再弄险了啊。” 这位老者乃是山阴县城中一个老绅士,年轻时候也随军办过军务,多少猜出秋仪之此战当中的门道,却不便当面指出,这才有了现在的这几句话。 就是这几句话,说得秋仪之脸上一红,忙伸手握住老者一双皱巴巴、灰蒙蒙的手,支支吾吾地答应道:“知道了……晚辈知道了……” 入城之后,秋仪之想着岭南军被自己打跑,一时半刻之间难以再次组织军队大举攻击,便安排麾下将士轮流放假休息。他手下原本就有两百个乡勇团练,都是山阴县本地人氏,得了这个空,便赶紧回家省亲,也算是解了相思之苦;至于那些外地来的兵士,难得有了这样的休息休整的机会,也是十分喜悦,拿着赏银三三两两地泡茶馆、逛酒楼,仿佛残酷的战争在这几天之中已离自己远去。 秋仪之则趁着这机会,将远远躲避在“了尘宫”中的温灵娇、吴若非、杨瑛儿等女眷接回城中,自然另有一番温存。 休息到了元宵佳节之后,秋仪之便命令军队重新集结,除了安排一千多兵马在城中守护之外,其余大军统统跟随自己出城行动——他的目标十分简单,想要乘胜北上,攻打岭南军围困金陵的大营,解开持续了将近半年的金陵之围,从而打通朝廷中枢同江南的联系。 此时,秋仪之收拢的各地溃军已有四万多人——原先江南道节度军,除了坚守金陵城池的之外,已都集结在他的手下。 这些兵士经过赵成孝等人不长不短的训练,配备了从岭南军那边劫掠来的兵器,又饱餐几顿之后,战斗力已是今非昔比——虽然同岭南道那些老兵宿将尚有些差距,却也有了一战之力。 正因手上有了这样的力量,秋仪之此去信心十足,不但随军押送了郑谕这个宝贝疙瘩,就连女眷也都带在身边,想着只要击破金陵大营,进入这座六朝烟粉之地,便能取得朝廷的支援,大展一番拳脚,甚至能反守为攻,彻底扭转现在整个被动的局面。 秋仪之之前转战江南道,对此处的地形路线已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先派出轻骑斥候外出探查敌情,又利用军中收容了不少原来各地守军的优势,不费什么功夫,就掌握了当地驻军的详细情况。 他同林叔寒商议之后,目标明确、手段简单,凡遇到驻军人数较多、战斗力较强、一时半刻无法击破的州府,一律绕开不打;遇到那些估摸着一天半日之内即可攻下的城池,则是以优势兵力四面围攻,用最快的速度攻击下来。 攻下这些城池之后,秋仪之也不在原地栈恋,照例贴出安民告示、开仓分发钱粮。 岭南军乃是守军,闻讯之后不得不派兵前来夺回城池,可抵达城下之后,秋仪之所部早已转移走了。而自己背后,则留下一个巨大的兵力空档,让敌军继续游刃有余地纵横驰骋。 孙浩是一员久经战阵的老将军,从秋仪之的行动之中,已经猜出他的战略意图就是要将金陵大营的兵力吸引出来,再俟敌我双方力量逆转之时发动总攻击。 按照常理,面对敌军这样的行动,孙浩要么坚守金陵大营,以逸待劳,任由敌军空耍花样,自己站住不败之地,再伺机反击;要么将秋仪之所部拖延住,再组织各地人马,趁其兵力尚且不多的时机,四面围攻,寻机将其彻底击败。 然而且不论这样的战法能否施行,施行之后能否成功,孙浩眼下的最紧要的问题,却是二王子郑谕落在敌军手中。好似这样的投鼠忌器之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采取这样大规模的攻势,或是伺机同对手决战的。 孙浩万般无奈,只能先严守住金陵大营,再派出兵马在秋仪之所部的必经之路上层层堵截,同时又派出几波亲信人马,向岭南王郑贵请罪并请求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秋仪之这边也知道自己身边押送了郑谕,就好比随身带了一块再灵验不过的护身符,有恃无恐便往金陵大营方向一路突进。他带领了四万大军,行动却极为迅捷,不到半个月功夫,便已突破重重阻隔,抵近了金陵大营。 孙浩得到消息,不敢怠慢,不停派出轻骑斥候打探敌军动静,又仗着自己在此处驻守久远,根基扎实的优势,不断组织百十来人的小分队,袭扰秋仪之的大队人马。 这种事情,原是秋仪之最喜欢做的,今日异地处之,才知道曾经被自己袭扰过的对手的痛苦与无奈。他也想依样画葫芦,同样派出小队骚扰敌军营盘。可是岭南军金陵大营设立已久,四处都已挖好了壕沟、设好了陷阱、排好了拒马桩,并安排了精干兵力放哨守护,将这个营盘扎了个水泄不通。 秋仪之这才知道孙浩能在岭南王府有这样的位置,全非侥幸,原来他用兵作战,走的是右将军韦护的那条路子,讲究的乃是稳扎稳打精于防守。 秋仪之想着若是能同金陵城内的江南道节度使刘庆取得联系,两面夹击,或许能够事半功倍地攻破孙浩大营。 可是岭南军一座营盘正好将金陵城东、南、西三个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别说是间谍探子了,就是兔子都溜不进去一只;金陵城墙又极高大,再强再硬的弓弩,都没法子射越过城墙,将消息带入城内;而金陵城北边则是一条滔滔长江,秋仪之麾下没有水军,没法突破这道天堑。因此,秋仪之虽同金陵城也就近在咫尺,却隔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似有天地之别。 对此,秋仪之同林叔寒想尽办法,却始终没有良策,只好又在岭南军围城大营之外,另结一座大营,只日日派出小股队伍试探着同孙浩交锋,只能这样同敌军对峙起来,没有半点进展。 这一日,被秋仪之带在身边的温灵娇正在中军大帐之中焚香看书,却见帐帘一挑,秋仪之从帐外走了进来,鼻子里喘着粗气,似乎有些恼怒。 温灵娇见状,莞尔一笑,亲自替秋仪之将战袍战甲褪下,又为他沏好了温水,递到秋仪之手边,说道:“怎么?今天战事又不顺利么?” 秋仪之看了温灵娇一眼,接过手中茶碗,叹了口气说道:“可不嘛,对手这营盘稳固,竟没有半点可乘之机,真是可恨!” 原来是今日秋仪之视察阵地时候,忽然见到岭南军似乎正在整修正对自己的一处营盘,似乎有些松动,颇能打上一打。于是秋仪之也不同林叔寒、赵成孝商议,立即点起两三百个骑兵,就向敌军营盘松散之处直冲过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5 欲擒故纵 - 一代权臣 - 笔讷 却不料这乃是孙浩的诱敌之计,故意示弱待秋仪之率军轻入之时,便大旗一挥,令两队骑兵共一千人,同时向对手两翼突击过来。 秋仪之被这一阵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也顾不上再冲击对手营盘了,赶忙向后撤退。没想到敌军战意甚高,紧紧咬住秋仪之所部不放,仗着人数优势便想要一举将秋仪之擒获。 还好多亏赵成孝耳目精明,听到这样动静,赶紧领了手下精锐,朝混战成一片的战阵又是一通冲杀。所幸赵成孝目标异常明确,将敌军略略杀散之后,便护送着秋仪之往自己营中撤退,终于将三军主帅救了出来。 这一战,秋仪之原想占些便宜,却损失了一百多骑兵,实在是得不偿失,怎能不让他郁闷生气? 温灵娇却是好脾性,在秋仪之肩头轻轻抚着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公子打了那么多大胜仗,难得输了一次,就这幅样子,岂不是叫别人说你气量不宽么?” 秋仪之听了这话,心情略略平复了些,说道:“我打过什么胜仗了?原本江南道还是江南财赋重地,现在却是一大半都沦陷在岭南王爷手中,这都两年了还没收复,从始至终都未尝一胜,可谓是常败将军了。” 温灵娇听秋仪之这样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居然说出这样泄气话来,心中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便强做笑容,继续安慰道:“你这话就说得偏颇了。岭南王爷是去年十月才起的兵,现在刚过新年,公子这所谓‘两年’过得也太快了吧?” 秋仪之被温灵娇这样一问,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强辩道:“连头搭尾,可不就是两年么。” 温灵娇也笑道:“找你这么说。哪家的小孩子,十月出生,刚过新年,难道就已两岁了吗?” 秋仪之一个激灵,忽然握住温灵娇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玉手,说道:“怎么想起这茬儿了?难道是想要替我生个小娃娃不成?” 温灵娇听了,一张俏脸顿时羞得通红,却不舍得将手从秋仪之的手中抽出,用另一只手重重顶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嗔道:“我好心宽慰你,你倒尽说些风言风语。两年前……记得那时候你我还在明州府呢……怕你都忘了吧……” 秋仪之沉思颔首道:“怎么能忘得了?那是为了查办假天尊教坛主虞枚一案,居然又招惹上了殷泰和他勾结的那些倭寇,险些性命不保……记得那座破庙是叫宝庆寺吧?据说也是一处古刹,可惜被我一把火给烧尽了。” “可不是嘛……”温灵娇幽幽地说道。 其实正是在那天的风波之后,温灵娇才对信仰了将近二十年的天尊教教义产生了动摇,这才逐步放弃了天尊教圣女的身份,如今同秋仪之厮守在一起。因此这飓风侵袭之中的雨夜,对温灵娇此生影响深远,不由让她陷入了沉思…… “不是什么?”秋仪之听温灵娇再不作声,赶紧问道,却将她从沉思之中拉了回来。 温灵娇赶忙定了定神,回答道:“我是是说公子不是什么常败将军。就宝庆寺那天之后,大人就编练新军,屡次挫败倭寇,又以山阴县一座小城,牵制了岭南军十几万雄兵。好比这样的功劳战绩,怕普天之下,也是没有几员将领能够做到的。” 秋仪之听了温灵娇在自己耳边这样的安慰恭维,心中淤积的那些忧愁焦虑已是烟消云散,忽然想起那个假坛主虞枚来,便笑道:“说起虞枚,这人也真是可笑。冒充天尊教的坛主,倒没有什么野心,只想着聚敛些财物远走扶桑。像他这样一没谋反、二未害人,说不定真的审起来,也是罪不至死呢。” “可惜他脑袋不太灵光,什么麻烦不好惹,偏偏在明州搞出这么大动静,同时做了天尊教和朝廷两方面的对头。不死,还有第二条出路吗?”温灵娇接口道。 秋仪之叹息了一声:“普天之下,志大才疏之人多的是。别人不说,就说我吧,小小一个七品官,偏要去操心什么天下大事,怕不是吃多了撑的,就是喝多了醉了。” 温灵娇掩嘴“嘤嘤嘤”地笑了几声:“公子这话又过谦了。你要是志大才疏,那被你抓了的,想当太子、想当皇帝的郑谕又算是什么呢?” 温灵娇忽然提起郑谕,让秋仪之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顿时豁然开朗,双手一把将温灵娇抱了起来,万分欣喜地说道:“有主意了!有主意了!我想到破敌之策了。”一面说,他已抱着温灵娇原地转了一圈。 温灵娇被秋仪之紧紧搂在怀中,已是羞臊得满脸通红,一面挣扎着想要从秋仪之的双臂之中挣脱,口中一面轻身斥道:“你做什么呢?现在还是白天呢!” 秋仪之正在兴头上,将温灵娇放在地上,一脸坏笑道:“什么样的事情,白天不能做,偏要晚上做?” 温灵娇听了,一张俏脸已胀成一只红透了的苹果,撅着嘴巴背对着秋仪之坐在一个马扎上头,半喜半嗔道:“你也不知道害臊!” 秋仪之闻言,又从身后将温灵娇抱了抱,说道:“我有些正事要办,等我办妥了,晚上在回来与你做事。”说罢,秋仪之狡黠地一笑,起身略整理了一下衣衫便挑帘出去了,大帐之中空留下红着一张脸的的温灵娇。 岭南王二王子郑谕,自从被秋仪之俘虏以后,虽然饮食起居上面没有半点亏待,然而毕竟身陷敌营,日夜忧思,原本胖得圆滚滚几乎要撑破的肚皮,已有些瘪了下去。 此刻申时已过,又是初春时节,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郑谕百无聊赖之下,让帐外看守自己的兵士送来一盏小灯,自己则捧着一本从乱军之中捡来的不知缺了几页的戏文,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有一句、没一句地阅读。 郑谕正读得入神,帐帘忽然一挑,传来笑声:“二王子身处敌营之中,却还能安心苦读,哈哈哈,要有这份用功,林某早已是状元及第了吧!” 郑谕抬头望去,乃是“半松先生”林叔寒从帐外走来,秋仪之也紧随其后,说道:“不知二王子读的是哪家经典?可否赐在下也阅览阅览?” 郑谕读的这本戏文,说的乃是尼姑思凡之事,甚为淫俗,难登大雅之堂。因此郑谕听了脸上一红,赶忙藏在身后,瞥眼道:“秋大人有话尽管直说,何须拐弯抹角?” 秋仪之却不答话,说道:“在下同林先生前来同二王子叙谈,二王子怎么连座位都被不舍得给我们二位坐啊?” 郑谕没好气答道:“这是你的军营,我一个阶下囚,凭什么给你让座?秋大人,还有林先生,想坐就坐、想站就站,请便吧!” 秋仪之听郑谕这话中充满怨气,倒也觉得好笑,便说道:“看来二王子对在下颇有些成见嘛。不知可否是这几日,我手下这些兵丁对二王子无礼怠慢了?” “这倒没有。”郑谕摇摇头答道。 “那这些日子吃饭用餐,还算对二王子的胃口?”秋仪之又询问道。 平心而论,军队作战时候,就算是一军主帅吃饭用餐也都只能因陋就简、因地制宜地胡乱吃上一口。而郑谕这几日在秋仪之军中,日日能有口新鲜热菜,已然是十分难得的了,比之自己之前率军围堵山阴县城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已是强了不少。 郑谕好歹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凭良心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便点头说道:“也算还好。”随即话锋一转,“我一个阶下囚,俎上鱼肉罢了,哪里还有我置喙的余地?” 秋仪之不去答话,见这帐篷之中,除了供郑谕休息的便榻之外,拢共只有两个粗陋的马扎,其中一个已被郑谕坐了,他便提来另一个,请林叔寒坐下,自己则在帐中一边踱步一边说道:“二王子这话不知从何说起。你不过在我军中暂住罢了,在下从不将你当阶下囚来看,乃是我的一位贵客啊……” “好一张利嘴!”郑谕打断秋仪之的话,“你见过哪家客人,被囚禁在这几尺见方的小帐篷里头的?” 秋仪之看到郑谕越是这样气急败坏,心中便越是得意,强词夺理辩解道:“眼下外头兵荒马乱的,二王子于是郑家嫡派的金枝玉叶,外头这些人都是保护你的。在下什么身份,岂敢囚禁二王子?” “哼!”郑谕冷笑一声,“你说得倒好听。我现在就要出帐去、出营去,难道你不会阻拦么?” “当然不会!”秋仪之十分干脆果断地撒了个谎,“不过,方才在下已经说了,外边局势尚不稳定,若是轻易出去,难保就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哼!”郑谕说道,“说来说去,你还不是在信口胡诌?告诉你,我虽被你俘虏,却还有几分骨气在,没空让你这样作弄。”说罢,郑谕故意偏转过头去,不再理睬秋仪之。 秋仪之见状,故作发怒道:“我一片好心为你打算,你倒好,当我是在作弄你。我不过是看在岭南王他老人家的面子上,叫你要么留在我营中,要么返回你家金陵大营,不要在外头乱晃弄出什么意外来。好好好,你要当囚徒,我就当你是囚徒,今日往后,也别叫手下兵士将我日常吃用分你一份了,捡军中剩下的饭菜米面,随意扔两样给你也就罢了。” 说罢,秋仪之一把拉起坐在马扎上笑嘻嘻的林叔寒,说道:“林先生,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边真是晦气,我们走吧!” 郑谕听了秋仪之这番表态,忽然“腾”地从凳子上跳起,一把将秋仪之拉住,问道:“秋大人方才所说,是否当真?”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6 放猪回圈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不屑地扭过头去,说道:“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也不知道你指的是那一句话。我这人你也知道,一句真、一句假,你指明了,我才好告诉你是真是假。” 郑谕愣了一愣,心想:这个秋仪之确实刁钻,说出的话也未必一定回去遵守,或许扭头就当耳边风吹了——然而自己若现在能多问一句,或许他这话还有可能当真;若不问,那就必然落空。 因此郑谕脸皮一厚,说道:“大人方才说了,叫我要么留在此处营中,要么返回我军金陵大营。这句话是否当真?” 秋仪之听了一怔,愣了半刻才问道:“我方才果真说过这话?” 郑谕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不会吧?幽燕王二王子是何等样身份之人,我岂能私放?”秋仪之一面说,一面扭头看着林叔寒,问道,“林先生,你做个见证,在下方才确实说过那样的昏话吗?” 林叔寒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说过也好,没说过也罢,秋大人不过想使个纵虎归山之计,想放人就尽管放好了,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秋仪之闻言大惊,说道:“林先生,我们说好了要唱一出双簧,你怎么就漏了馅了?” 林叔寒把玩着手中的湘妃竹扇,看着秋仪之却不说话。 郑谕闻言也是一愣,将林叔寒和秋仪之反反复复打量了好几遍。然而帐篷之中灯火昏暗,从这两人容貌神情之上,实在是看不清这两个足智多谋之士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事情。 三人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郑谕城府最浅,先沉不住气,疑惑道:“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什么叫纵虎归山之计?” 秋仪之“哼”地冷笑一声:“什么‘纵虎归山’,分明是‘赶猪入圈’。我也不必瞒你,我且问你,我军攻势进展如何,你心中可否有数?” 郑谕被严密关押看管起来,外边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便只能推断地说道:“大军这几日都在原地驻扎,没有之前那样四处进军,怕是攻势不顺吧?” “没错。”秋仪之说道,“我军现在已在金陵城下,正同岭南军围困金陵的大军对峙。岭南军人多势众,营盘又经营日久,十分稳固,故而一时难以取得进展。” 郑谕听自家军队将秋仪之挡住,并且似乎占了上风,心中十分得意,开口道:“既然如此……” 他话才说了半句,便被秋仪之打断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完。岭南军大营稳固尚在其次,守将孙浩用兵稳妥扎实,无懈可击。我几次试探攻击,全被他挡了回来……” 郑谕没料到秋仪之居然会将前线战况同自己说了,却不知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便又问道:“你跟我说这话作甚?进攻受阻,士气必然低下,你不若将我斩了祭旗,鼓起将士心气,再大举进攻不就完了?” “若将你斩了,我军士气未必能够提振。敌军必然同仇敌忾,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说话的是林叔寒。 秋仪之立即接话道:“就是林先生说的这个理。杀了你,对我没有好处。哼!只有将你放回去,让你接替孙浩掌管全军,我才能寻到空档,抓住机会,将岭南军彻底击溃!”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毫不客气,又没有丝毫遮掩,让郑谕听了猝不及防,怔了好半晌,这才说道:“你……你……你这是在小瞧我么?” 秋仪之冷笑道:“你还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吗?你自从领兵同我作战,哪次占过半分便宜?不是我小看你,是你在我面前本就仿佛孩童一般。像你这样,攻又不利、守也不稳之人,我就算放你回去了,一样可以再抓你第二回,这有什么?说不定十天半月之后,依旧在此帐中,你我依旧在此处说活,你还是你的阶下囚,我照样小看你……” 郑谕乃是岭南王的二王子,虽然从小不受父王郑贵的待见,却好歹也是王府的掌上明珠,阖府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不害怕他、宠着他、惯着他的,何曾被人这样丝毫不留情面地奚落嘲讽过? 秋仪之这一番话,竟将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张口结舌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秋仪之却似乎越骂越是得意:“你不要做出这副丢人的样子。我好歹也是当今皇上的螟蛉之子,算是他老人家半个儿子。当今皇上本就你岭南王高出不止一筹,他的半个儿子,胜过岭南王整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你……你竟敢辱及家父!”郑谕语气之中已是有些气急败坏。 秋仪之又复笑道:“你这话又说错了。这不是侮辱,不过是客观评价而已。你不要以为岭南王起兵之后,似乎已占据大汉半壁江山。其实皇上现在所用的韦护、刘庆等,并非他老人家手下一等一的名将,你们尚且无法战胜;就连我这样一个黄口孺子,也能搅得江南不得安宁。可别忘了,皇上麾下海内第一名将戴鸾翔尚且未动,在北边监视突厥的老幽燕军主力尚且未动,些精兵良将一旦南下,你们还能有还手之力么?即便能够勉强抵挡住这一波天兵讨伐,岭南王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自己本就是一位名将,他老人家御驾亲征,岭南王府又用什么兵马来阻挡?”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有真有假、半真半假,已让郑谕又羞又恼,只是他现在身在敌营之中,不便发作而已。 秋仪之则不忘补充一句:“反正岭南王府起兵之时,便已注定失败,不过是早败晚败罢了。我就是放你回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郑谕脸上肌肉极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恶狠狠说道:“你这混蛋,光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要手刃了你这小贼!” “哼!”秋仪之冷笑一声,“我便不说这几句话,你也未必就能放过了我。不过你这几句不过空口白扯罢了,就算将你到战场之上同我两军对垒,难道还真能赢过我了吗?” “输了也好,赢了也罢,总要比试一下才知道。你敢放我回去,让我点齐兵马,同你决一死战吗?”郑谕道。 秋仪之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还有什么需要比试的?我们不早就比试过了吗?若当初是你赢了,今日就是我在你军中,被你耳提面命地教训了。” 郑谕盛怒之下,反而平静下来,说道:“你也不用在这里激我,有本事你放我出去,我们约定时间,堂堂正正地较量一番。就问你敢与不敢?” 秋仪之哑然失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今日过来,就是要放了你,让你替孙浩指挥大军,我才能有机会取胜。这话我刚才就说过,莫非你已经给忘了?其实我就怕你回去之后食言而肥,不敢领兵同我决战,当个缩头乌龟,那我可就做了亏本买卖了。” “你……你……你敢说我是缩头乌龟?”话说到这里,郑谕已是被秋仪之彻底激怒。 只见他忽然瞥见那本被自己翻阅了不知多少次的缺页戏文,略显吃力地弯腰捡起,翻到其中一页白纸之上,指指点点地说道:“放我回去,我克日便与你决战。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立下字据。” 这倒是秋仪之所没有想到的,愣了一愣,说道:“好,这不叫自字据,叫战书。”又扭头对林叔寒说道,“麻烦林先生为我二人写一道战书如何?” 林叔寒莞尔一笑,起身到帐篷之外叫人取来文房四宝,随即挥毫泼墨,写了两道战书,一人各一份交到秋仪之和郑谕手中。 秋仪之拿着战书,在油灯旁边略略烤干了些,却还不忘再挖苦郑谕两句:“文韬武略、文韬武略,在下这里既有文韬,又有武略。二王子那边就未必有了,可别回去以后就真的龟缩不出,引为天下笑柄哦。”说着,他在战书之上签名画押。 郑谕已被秋仪之激得失去了理智,劈手夺过秋仪之手中的毛笔,也随即在战书之上签上了字,又咬破手指在签名旁边暗下了手印,看了看便同秋仪之手中的战书交换了,说道:“那是自然,你且将脖子洗干净些,免得脏了我的宝剑。” “好,有气魄!”秋仪之随口假意称赞了一句,随即招呼过早已经等候在帐外的几个亲兵,叫他们护送郑谕回对面岭南军大营。 郑谕闻言,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能够脱离敌营,返回本方阵中,心中一阵激动,却努力压抑了一下,故作气恼的样子,说道:“今日这番话,我记下了,待改日将你擒拿住,一定原样奉还!” 说罢,郑谕便气鼓鼓地走了下去——身后紧紧尾随着十来个亲兵。 帐中的秋仪之目送郑谕离开,长舒了口气,蹲身坐在方才郑谕所坐的那只马扎上,埋怨林叔寒道:“林先生怎么临时换了说辞?竟将我们商量好的激将法和盘托出?幸亏我反应快,否则不是要坏事了吗?” 林叔寒笑道:“大人原先打算用的,只有纵虎归山一条计策,林某不过是在此计之上再加上一条激将法,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秋仪之恍然大悟,含笑点头道:“林先生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个理。不过我看这不叫‘纵虎归山’,而叫‘放猪回圈’。唉!幸好先生是我一伙的,否则以林先生的才智,万一同我为敌,我说不定中计中得连晕头转向呢。” 林叔寒得意地一笑:“大人过奖了。不过约定两天之后,就要同郑谕正面交战,不知大人心中有没有定策?” 秋仪之莞尔一笑:“对付孙浩我或许还有些心虚……打郑谕么……十有八九还能再活捉他一次!” 他话音刚落,便觉自己有些过于自信了,猛然间又想起皇帝郑荣给自己的“轻浮轻佻”的评语来,忙干咳了两声掩饰过去,正色道:“不过准备还是要的,还请林先生移步到我中军大帐之中,我叫来赵成孝、伍常锡、张齐等人,我们连夜商量对策。”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7 决战前夜 - 一代权臣 - 笔讷 却说郑谕当夜回到本方营寨之中,就要孙浩将全军的统帅权力移交给自己。 郑谕岭南王二王子的身份放在那里,孙浩资格虽老却也不过暂代其统领全军,郑谕提出移交权力的要求,孙浩自然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毫不犹豫就将令旗、印章、虎符等物一并交给了郑谕。 郑谕清点了一下军队,见军队损失并不甚大,在大营之中的总兵力还有七万多人,除要留下万把人继续监视金陵城中守军动向之外,面对秋仪之所部还是颇几分人数优势的——更何况他手下都是岭南道的精兵,比起秋仪之手下大部分江南节度军的战斗力,还是要高出不少的。 因此郑谕对胜过秋仪之的信心,比起秋仪之要胜过郑谕的信息,丝毫不在以下。于是他当晚就下令众军整军备马,待两日之后,便要同秋仪之决战。 孙浩听到这条命令吓了一跳——现在情势同当初围困山阴县城不同,那时候自己被截断粮道,粮草不多必须想办法速战速决;而现在金陵大营之中存储的粮草足够过冬用的,完全没有必要同敌军决战。况且现在江南大部都在自己控制之下,只要待来年开春粮草充足时候,集结起各地军马,形成对敌军压倒性的优势,便能够一举将敌军彻底击溃。 因此,当前情形之下,只要监视围堵住金陵守军,不让他们出城同城外守军前后夹击;再不断用小股兵力袭扰、牵扯住正面对手,便始终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也正因为此,当郑谕提出要克日同秋仪之决战时候,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不当将上述理由苦口婆心地说了个清清楚楚,更是反复说明,更是挑明了说道:“这个秋仪之虽然年轻,但是用兵诡谲,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孙浩却不知郑谕正是被秋仪之激怒以后,才想到要同他决一死战的,他的这句话,恰好触动郑谕心肠。 之间郑谕一张肥胖的脸涨得通红,说道:“他秋仪之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刁钻刻薄的小贼么?一时得志,靠着运气好才能成功,还能猖獗到什么时候?” 孙浩却还在解释:“秋仪之用兵绝非出于侥幸。就拿山阴县一战来说,他甚为主帅敢于轻离重地,就足见其胆略非凡;能够想出劫掠我军粮道的主意,就可见其颇知用兵精要;最后抓住二王子,也能看出他懂得轻重利弊,能够取敌首脑……” 郑谕听孙浩不断地夸奖秋仪之,已是怒火中烧,听到最后一句,尤其扎耳,竟不顾孙浩乃是同自己父亲同辈的老将,顿时拍案而起,骂道:“既然在你口中,这个秋仪之在你口中这样厉害,你不如投奔他算了,还打什么仗?” 孙浩闻言,忽然泪流满面,说道:“二王子,末将自打懂事起,就跟着老王爷出身如此,虽没什么本事,一颗忠心却是日月可鉴,你若说出这样的话,叫末将如何自处?如何立于天地之间?” 说罢,孙浩居然一把抽出手中宝剑,横在喉头,准备自刎。 孙浩领军深得人心,左右诸将见状,立即冲了上来,掰手的掰手、抱腰的抱腰,好不容易才将孙浩手中的宝剑夺了下来——中军大帐之中已是乱成一锅粥。 其中一员偏将把孙浩的宝剑擎在手中,唯恐又被孙浩抢了去要自杀,便恭恭敬敬地捧起送到郑谕的桌案之上。 郑谕却冷笑一声,轻抚着宝剑说道:“说来说去,你宁可自杀,也不肯与我并肩作战?那好,我换肯听我军令的人替你就是了。” 又听郑谕高呼一声:“哪位将军愿意替岭南王爷效命?我这就命其为三军统帅!” 岭南军中有头有脸的将军现在都集中在中军大帐之内,诸将刚才听见郑谕说话这样冷酷,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心中一阵胆寒,却都没有敢应声答应的。 郑谕见了,略觉尴尬,赶忙又提高了声音,说道:“哪位将军敢于任命,不论胜败,我先封他做三军主帅,大战得胜之后,我自然还会在父王面前作保,加官进爵、另有厚赏!” 战场作战,最是凶险。无论统军元帅还是寻常小卒,最讲究一个吉利彩头。现在听郑谕话中,隐隐有几分战不可胜的意思,无不面面相觑,更加不愿领命当这个可能会倒大霉的统帅。 大帐之中气氛一时沉闷地好似凝固了一般。 就在这死寂一般的空气当中,忽有人朗声说道:“末将愿为三军统帅。”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老将孙浩老泪纵横地拱手说话。 郑谕虽不是什么聪明绝顶之人,倒也并非全然不通人情,知道是这位老将见众将无人愿意接任主将,难免会动摇军心,这才挺身而出,想要重新接下这份差事。 这就不能不让郑谕动容了,只见他将搁在面前几案之上的宝剑捧起,起身缓步走到孙浩跟前,亲手将宝剑系在孙浩腰间,又亲手将孙浩扶着坐下,说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到底老将军才是众将楷模!方才我的话说得太急、太重,先向老将军行个礼、道个歉吧!老将军可不要记恨。” 说罢,郑谕拱手就向孙浩深深一揖。 孙浩忙擦了一下泪痕,颤巍巍将郑谕扶住,说道:“末将是岭南王一手带出来的,没有王爷也就没有我。这种时候,末将不出头,还有谁能出头。” 郑谕听了愈发感动,刚要感谢,却见孙浩举起右手说道:“二王子,末将还是要劝你一句,这仗能不打,还是别打了吧。这是末将的心里话……” 郑谕叹口气,说道:“老将军,这仗实在是非打不可。也不是为了我同秋仪之那小贼的一己恩怨。你不妨想想,父王拿下江南道,是想作为成就大业的基地的,可现在小半年都过去了,江南道没有一天安宁的,非但没能够向岭南输送一颗粮食,反而要还要别处的支援。眼看冬尽春来,若还是这样一幅糜烂样子,误了春耕春收,这可如何是好?” 郑谕顿了顿,接着说道:“那如何才能平定江南呢?我看关键就在秋仪之这小子身上。只要将他擒住或是击毙,那江南道现在这些乌合之众,便将成为一盘散沙,也就不足为虑了。老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几句话,虽然是郑谕临时想出来的,可偏偏就是这急中生智之下说出的话,却说得十分周到妥帖,不仅将老将孙浩说得心悦诚服,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被其中那句话触动心肠,眼眶之中含上了几滴泪珠。 然而郑谕一想到如今大战在即,自己这副柔弱的模样,未必就能让三军臣服,便即起身回到座中,假装整理衣冠却暗暗用衣袖擦去泪水,抬高了声音说道:“此战我军人数、战力都占优,不论对面秋仪之那小贼使出什么样的诡计,只要我军稳扎稳打、以我为主,便一定能够取胜。” 郑谕粗通兵略,对用兵之事往往一知半解或是纸上谈兵,可这番战略却是十分正确,令老将孙浩也“倏”地站起,对帐下众将道:“二王子这几句,乃是取胜之道。众将要仔细约束手下兵士,遵照执行,若有轻敌、贪攻、恋战、冒进者,立斩不饶!” 孙浩说这几句话时候,其实心中另有打算——现在本方军队兵力占优确实不假,可秋仪之几次战胜自己,哪次不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现在对对手,最多有一倍的兵力优势,实在是不足以保证能够大获全胜。 所以,他说这几句话的意思,乃是叫众将官在作战时候一定要留有余地,即便对面使了什么诡计,也要能及时识别出来;就算不巧中了计,也要能及时改正,不要越陷越深。 帐中诸将,也是跟着岭南王南征北战打了小半辈子仗的,不少还跟秋仪之交过手,知道此人用兵出人意料、不可小觑。因而当其中有人听出弦外之音时候,立即觉得孙浩不愧是岭南王也信得过的宿将,立即拱手齐声道:“遵令!” 郑谕听众将答应孙浩命令时候,语气之中暗暗含着几分欣喜之情,心中陡然间生出一丝嫉妒来,又赶紧干咳两声掩饰过去,高声说道:“那好!既然大计已定,众将还有何妙计,自可言无不尽,此战,我军定要一举成功!” 两天的准备时间一晃而过,第三天子时刚过,郑谕便已耐不住性子,赶紧催动麾下将士出营列阵。 像这样连夜列阵实无必要,孙浩想要劝阻,但想着能够提前准备一下,防止对手发起突然袭击、自己手足无措也是好的,便也帮着郑谕挑灯清点人马,分派任务,在金陵大营前的空地之上列阵迎敌。 大营前头原是一大片水田。可现在兵荒马乱,又是隆冬刚过时候,水田早已干涸不说,就连田间的阡陌小路也被人踩马踏得近乎被夷为平地,正巧成为一处极佳的可供大军作战的好战场。 然而这边地势虽平,却不甚宽阔,正面仅能排列三千人的队列。 不过这样却正合了孙浩的心意,于是他将手下七万大军,除了留了一万多人在营中监视金陵城中守军动向之外,其余六万人马统统出城,排了一个正面不过三千人、纵深却达到二十人的巨大阵型。这样的阵型虽然进攻时候略显笨拙缓慢,却是再稳妥坚固不过了,敌军三万多人马即便左突右冲一时取得突破,也会被本方巨大的人数优势所吞没。 岭南军训练有素,号令严明,阵型齐整之时不过丑事刚过,众将士正跃跃欲试,却见对面秋仪之所部营寨之中居然漆黑一片,丝毫没有整军作战的意思。 郑谕就在中军指挥,见对手似乎毫无防备,想着能否派上一两万大军趁敌不备前去劫一下营盘,可是现在不清楚对面营盘之中的虚实,自己又阵型已成难以行动,便只好作罢。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8 两军对垒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就这样,岭南军列阵等待敌军行动,从丑时等到寅时,又从寅时等到卯时,一直等到辰时已过、巳时将近,太阳升得老高,这才听见对面营盘之中传来懒洋洋一声炮响。 岭南军等候半天,杀意正浓,听见这声炮声,都以为终于可以同敌军短兵相接,拼个你死我活。却不料营盘丝毫未动,却从里头冒出几缕炊烟,随即响起锅碗瓢盆的撞击和招呼吃饭的吆喝声音——原来这一声炮响,乃是官军通知吃饭的信号。 岭南军等候了大半夜,正是又饥又困,听到这样声音,竟有些羡慕起对面的敌手来了。 郑谕和孙浩见到这样情形,略略商量了一下,便也叫身后营中伙头,将事先准备好的馒头、窝头、菜汤等食物运送到前线来,供将士食用。 岭南军将士刚吃了一半,却又听见对面阵中连放三声炮响,随即金鼓齐鸣,正对金陵的几座营门轰然打开,一队队兵士从中列队鱼贯而出。 岭南军兵士见状,赶紧将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准备迎战,却不料吃得太急太快,一时之间阵中不少将士被呛得不停咳嗽、打嗝,显得阵型有些松散。 对面官军列阵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军队大多是江南各地的节度军,因在岭南军攻击之下不堪一击败退下来,这才逐步聚集到秋仪之麾下。这些军队虽然经过补充和短暂的训练,战斗力已有了不小的提升,然而比起岭南道这些精兵悍将起来,依旧还有不小的差距。光是排列阵型时候,就显得拖拖拉拉,还有几支小队似乎排错了位置,临时调整,将尚未成型的队伍,冲得十分松散。 阵前的郑谕见到这样场面,便对身边的孙浩说道:“官军阵型松散,不如趁对手列阵时候,先过去打上一打,或许能够一击得手?” 孙浩蹙眉道:“看着似乎有些反常。秋仪之所部一向令行禁止,就连在崎岖山路之中行动,也是十分迅速。今日这个样子,似乎是在诱敌,我们不妨看看再说。” 郑谕也是几次中计的人,听孙浩这么一说,颇有几分心有余悸,便也打消了试探一下的心思,继续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观察敌情。 孙浩的话,猜对了一半,猜错了一半。 秋仪之故意拖到巳时才迟迟出营列阵,就是要为了轻慢对手的战意。而面对敌军可能过来乘乱偷袭的可能性,他也做了充分准备,早已经命令手下七十名弩手和从节度军中挑选出的两千弓手,在营中准备,敌军一有异动,便万箭齐发,射住对手的攻势;此外还在两翼各派了一千多骑兵掠阵,对手一旦来攻,便要立即攻击对手两翼。 可是列阵的进度却令秋仪之大为失望。 这是秋仪之第一次指挥这么大规模的决战,也是江南道节度军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战役,又要防着对手窥知自己的虚实,因此不敢事先演练,只召集众领头的将佐,在中军大帐之中推演过几次。 然而纸上谈兵毕竟与上阵交锋不同,交代的清清楚楚的阵型,真的排布起来,却不如事先想像得那样方便,有的打乱了前后顺序、有的走错了原定方位、还有个别兵士混乱之中找不到自己的长官。 所幸之前郑谕、孙浩已被秋仪之打得有些心悸,还当他是故意露出破绽,引诱自己来攻,因此待在原地不动,这才免去了一场纷争。 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阵型才勉强排好,众军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秋仪之见列阵时候的乱象终于过去,不禁松了口气,却听军前有人来报:“岭南军中一员战将出列,正在阵前掠阵。” 秋仪之听了一愣,举目望去,果然看见一员将领长得人高马大,身上全副武装,骑着一匹黑炭团一样的骏马,手持一杆长枪,正在阵前叫骂。身后岭南道兵士也随声喊杀,锣鼓震天,士气异常高昂。 于是他对身边参赞的林叔寒笑道:“大概是郑谕这几天那本破戏文看多了,怎么想起要出将单挑的事情来?我看不如叫孟洪一箭把他射死算了。” 林叔寒摆摆手道:“大人手下高手甚多,与其将他暗箭射死,不如派一员战将,将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也好激励一下士气。” 秋仪之闻言,又见麾下将士面对两倍于自己的敌军,不少有些已经是战栗不已,也确实需要提振一下士气,于是对身边护卫的尉迟霁明道:“霁明,你这就上去,杀了这个叫阵的匹夫。” 尉迟霁明已换了一身男装,骑在一匹骏马背上,听“小叔叔”秋仪之这样吩咐,也是跃跃欲试,忙一拱手道:“好嘞,好久不动手了,手痒!我去去就来。” 林叔寒又阻止道:“杀鸡焉用牛刀?依林某看,也不用劳尉迟霁明的驾,倒是派赵成孝出去正合适。” 秋仪之眼睛一转,笑着说道:“林先生说话果然有理。让全军将士看看主将赵成孝的手段,才是振奋士气的良策。”说着,他便传令下去,改叫赵成孝出前应战。 为此战能够获胜,秋仪之将全军分为左中右三翼,除了自己居中指挥之外,伍常锡、赵成孝、张齐分领三军,而赵成孝正是中军主将,身负全军基石的重任,听到这样号令觉得有几分奇怪,反复确认之后终于还是一马当先,出阵应战。 只见赵成孝胯下骑一匹棕色的渤海良驹,披挂一身银甲乃是当今皇上赐命时候赏赐的,威风凛凛跃阵而出,仿佛天神下凡一般。然而他手中却没佩刀长枪、长矛、巨斧、长刀等重兵器,只擎了一把三尺长短的西域宝刀,便纵马向岭南军那黑甲黑马的武将杀去。 那员武将见赵成孝这样的兵器,以为自己手握长枪便已占了先机,右手倒持兵器,左手捋了捋络腮胡须,问道:“本将手下不杀无名之将,来者请通名号!” 赵成孝也是头回上阵同敌将一对一交锋,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一张黑脸一红,提高了嗓音说道:“中郎将赵成孝。对面何人?” 那将听了一愣,心中暗道:“一般两军交战,出阵叫骂的也就是千总、百户这样的小军官,自己是个都尉,现在亲自出阵已显得有些高看对手一眼。没想到秋仪之区区一个七品小县令,却派个中郎将过来应战,莫不是来诓骗我的吧?” 可是他打量着赵成孝的坐骑、披挂、器宇容貌都不是寻常人等,不可小觑,偏偏自己官位还差着他两级,不便直言应承,便改口道:“在下田宝柱,跟着岭南王爷出生入死,几次孤身杀入蛮夷山寨,立下汗马功劳,王爷谬赞‘孤胆英雄’的便是在下了!” 田宝柱说了这一大套话说得虽然厉害,可赵成孝确实是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号,懵懵懂懂只答了一句:“哦,原来如此。” 田宝柱目不识丁,也不会带兵,全靠一身武艺和蛮力,才做到都尉的位置上,因此对自己这些履历十分自负,听到赵成孝这样不温不火一句话,心中已是有了些怒气,说道:“看你也是头回上阵,不如回去算了,本将官手下这杆长枪可不留情!” 赵成孝也是憋着一肚子火气,自己好歹也是中军主将,这样阵前决战仿佛儿戏一般的事情,自然可以派“黑颈蛤蟆”、“扬子鳄”这些粗人去做,何须点自己来,因此没好气回答:“废话少说,打了便是,我还有事要办。” 田宝柱听他说话无礼,怒火更盛,大喝一声,挺着长枪,就往赵成孝躯干部位刺过来。 赵成孝见状,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田宝柱长枪刺来的方向,待枪头距离自己只有一尺距离时候,忽然一偏转上身,将将躲过枪尖,将枪杆夹在腋下。 原来是这赵成孝天生神力,又经过武林盟主尉迟良鸿的亲手点拨,功夫已经非比寻常,田宝柱这样的一勇之夫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因此田宝柱一击未中,兵器又为对手所制,一张脸红得好似猪肝一般,连忙双手握住枪杆,用力往回抽。却不料赵成孝腋下用上了气力,那田宝柱怎样使劲抽拉,那杆长枪都纹丝不动。 这样的场面显得十分尴尬,观战的兵士——不单是朝廷官军的,甚至是岭南军的——都哄然大笑起来。 田宝柱更加羞恼,忽然想起自己还佩着一柄宝刀,便撇了长枪不要,猛地抽出宝刀,就往赵成孝肩头斜劈过去。 赵成孝反应极快,立即将已抽出刀鞘的西域宝刀往田宝柱的刀刃上一迎,刹那间即将那口战刀砍断,随即侧转刀锋,将他脑袋上带着的头盔砍成两截,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吧!” 田宝柱一向对自己的武功极为自负,今日在将近十万人马面前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那今后岭南军中便再无自己立足的余地了。于是他咬紧牙关,忽然从马上跳起,手上,几乎是同归于尽地向赵成孝扑来。 赵成孝见他这样拼命,也是一愣,然而转瞬之间求生克敌的本能便被激发出来,挺出手中西域宝刀,便将腾跃上来的田宝柱扎了个通透,一腔热血立即从伤口处喷涌出来。田宝柱浑身上下的生气也随着散发着热气鲜血,从自己高大的驱壳中流失无踪,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抽搐了两下,终于还是死了。 这样你死我活一般的两个回合,只在转眼之间便已结束,两侧观战的兵士全都看呆了,过了好半晌,官军这边才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欢呼声。 秋仪之在阵后听到欢呼,知道必然是赵成孝得胜,便赶忙命令手下将全军战鼓擂响,又命将士全部高声呐喊,大振我方士气。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59 正面交锋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谕那边见田宝柱居然在敌军阵前没走几个回合,就被斩于阵前,暗暗骂了一句这个自告奋勇要到敌前挑战的匹夫,又怕自家将士因为这样的出师不利而损伤了士气,便也命令全军擂响战鼓、高声呐喊。 这样一来,你死我活的十万大军,居然在战场之上互相鼓噪,仿佛两支正在唱对台戏的戏班子一样。 锣鼓喧天的声响,就连被围困的金陵城也被惊动了,城中守军不顾城下围困甚严,全都聚集到高大雄伟的城墙之上,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指挥岭南军作战的郑谕心中开始慢慢着急,想着总不能这样大张旗鼓地出兵之后,就只敲一通锣鼓就鸣金收兵吧——胜败且不论,总要同敌军短兵相接一番,否则这样劳而无功,自己不又成了众人的笑柄么? 于是郑谕同孙浩商量了一下,令旗一挥,便下令左翼五千人马,突阵而出,向秋仪之所部右翼突袭而去。 秋仪之见状,也是大旗一挥,令右翼保持不动,却令五百弓弩手,从众人身后迅速移动到右翼军队身后,见对手逐渐走进,便万箭齐发,将这队突袭而来的岭南军射住。 原来除将大军分为左中右三部分之外,秋仪之另将十八骑亲兵、两百乡勇团练、以及从江南道节度军中挑选出的几百精锐,共两千人,划给自己亲自指挥,要起到机动突击的作用。方才这五百弓弩手,就是秋仪之亲属的兵力。 统帅这五千岭南军的将领,见到敌军表面岿然不动,暗中却又变化,不知对手还留着什么后招,便也随手放了几阵箭,也不管射死射伤了多少敌军,便算是交差引军回营去了。 秋仪之见状,松了口气,却碍于对手毕竟人多势众,也不敢大举追击,命大军将死伤军士抬到大营之中休养治疗,其余兵士各归其位,等候敌军行动。 郑谕那边见左翼未能取得突破,便又传令下去,右翼同样五千兵士出阵,向对手左翼突袭而去。 此时才去自己右翼支援的弓弩手尚未归位,敌军便已侵袭而来,秋仪之见状,赶忙下令自己亲率的五百骑兵,从左翼杀出,也不同敌军交手,只不远不近地掠过敌军阵型,算是威慑。 就是这一招,让领军的岭南军将领唯恐敌军向自己软肋突袭,战战兢兢突击到距离敌军二三十步的距离上,却见官军阵型一动不动,没有半点破绽可让自己利用,只好悻悻地射了两阵箭,便也退回了本阵。 郑谕见两次攻击全都无疾而终,心里着急,便要下令全军突进,想要凭借人数优势,就将对手压倒。 他刚要下令,身边的孙浩便赶忙阻止道:“不可。二王子不要着急,现在时辰尚早,再派两支军队过去试探一下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郑谕听孙浩这么一说,倒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太心急了,便答应了下来,挥动令旗,重新命令左翼五千兵马出阵,向对手攻击。 这样又攻了两阵,依旧还是原来的结果,大概只造成对手十来个人的伤亡,自己也伤亡十来人,可以说是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见到这样情况,郑谕发了急,又想指挥全军压上,却依旧被孙浩阻止,说道:“现在是敌攻我守,没有进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着急的应该是敌军才对啊!” 郑谕却是另有主意,说道:“老将军这话就偏颇了。我军两倍于敌手,若好像这样打了个不胜不败,说出去,岂不为他人所耻笑?” “可是话虽如此,敌军防守组织得甚为严密,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攻击的破绽。战场宽度又不够,也不足以摆开阵型,从容攻击敌军两翼。我看,即便是要一决胜负,也不用急于今日吧?” “老将军的意思是……” “末将的意思是,我军今日虽未能将敌军歼灭,不过能够探一下对手的虚实,就已经满可以接受的了。” “不行!”郑谕当即否决,“我同那秋仪之已约定好了,要在今日决一死战,除非他主动退兵,否则我绝不先退兵!” 孙浩听了一愣,脑海之中瞬间冒出两个字“儿戏”——从来引军作战总有其作战目的,或攻城、或掠地,还从没听说过只因同对手打了个赌,便要手下几万人马舍身冒死的道理。 孙浩真想现在就将郑谕痛骂一顿,然而郑谕现在就是三军主帅,又有岭南王二王子的身份摆在这里,就算他能够虚心听自己这顿数落,将来万一回过手来,自己现在每多说的一句话,便是将来倒霉的一大理由。 一想到这里,孙浩心里头说不出的腻味,想着怎么样才能劝说刚愎自用的郑谕能够暂时鸣金收兵,等他略微冷静之后,再陈明利弊,研究破敌之法。可这孙浩几十年来,做的一向都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的营生,从没有过劝谏主帅这样的经验,一时不知这话应当从何说起。 正在他略有犹豫之时,郑谕已是大旗一挥,号令军中擂响战鼓,数万大军随着战鼓有节奏的鼓点,向前推进。因岭南军人多势众,又要防止露出破绽为敌所乘,所以推进速度并不十分迅速,却反而自带了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和必胜的信心。 对面阵中的秋仪之,其实就怕岭南军使出这一招来。 像这样依靠兵力优势,全线压上,简单地消耗的战法,虽显得有些沉闷愚钝,却也最是无懈可击。特别是本方军队人数弱于对手的情况下,略加消耗,劣势便会更加明显,战况也会向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然而对手这样的行动,秋仪之在同林叔寒、赵成孝等人商议战法时候已有所预料,自然留有后招,可现在当务之急,却是要先巩固阵型,千万要防止麾下兵士——特别是那些江南道节度军——同士气高昂的对手稍加接触,就溃败下来。 于是秋仪之连用几道将令,先是要各级将官——从赵成孝、伍常锡、张齐开始,一直到百户、伍长——全都要身先士卒在一线同敌军短兵相接;然后提高战功赏赐,只要此战获胜,不管是否斩获首级,每人各赏稳银二两,其余有功之人,另有赏赐;再然后便是重申军令,凡是畏缩不前、私自撤退、影响军心者,临阵立斩不饶! 这几道将令一下,原本被岭南道将士排山倒海一般的推进吓得有些惊惶的官军阵型,果然镇定了不少。 秋仪之见状,便又令“黑颈蛤蟆”传令下去,后排弓箭手,向敌军齐射。 这些弓箭手,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所用弓弩都是四处收集而来,规格都不相同,射出的箭矢的距离、威力、轨迹也是各有不同。因而虽是齐齐发射,然而落入敌军阵中之时,却显得稀稀拉拉,造不成对手多大的伤亡。 不过面对箭矢袭来,人也会本能性地躲闪格挡,这样几阵箭雨下来,敌军阵型倒也略微有些混乱。可岭南军中将佐,都是身经百战之辈,见到这样情况,赶紧派人将死伤兵士抬下去医治,又赶忙约束阵型,继续向敌军推进。 岭南军阵型未被打乱,却也被迟滞了不少,终于给了秋仪之作进一步部署的时机。 只见几声奇异的鼓点敲过,官军前排兵士,忽然举出无数竹矛来,密密匝匝仿佛树林一般。 原来这是秋仪之和林叔寒商量,觉得岭南军战斗力远超江南节度军,特别是近身肉搏时候,节度军无论武艺、士气、韧性、纪律,都远远不及对手,只有拉开距离避免短兵相接,才或许有战而胜之的机会。 他们又见岭南军身上所披,大多是岭南特产的藤甲,模样虽然难看,却甚是坚韧,若不是锋利的宝剑宝刀,极难劈开。因此他们几经试验,终于想到用江南特产的竹子,砍伐之后削出一个尖头来,作为长矛使用。这样的竹矛虽然简陋,尖头也不甚锋利,却好在极有韧性,不会轻易折断,刚好克制敌军的藤甲。又因其制作简易、原料充足,短短两天之内,秋仪之已派人做好了上万支竹矛,足够损耗之后补充使用的了。 这批竹矛果然在战场之上起到了大作用。无数长矛好似密林、又好似坚墙,将岭南军的攻势阻挡在外面。 岭南军先锋将士身上大多穿着藤甲,像这样粗糙愚钝的竹矛还不足以给他们造成多大的伤害,可是这些竹矛又长又多,还前后交错,在其阻挡之下难以近前一步。想要用手中刀剑将竹矛砍断,偏偏竹子生性坚硬而有韧性,几刀子砍下去,竟只在表面造成了一些痕迹而已。 郑谕听到前方来报,反应倒也不慢,赶紧命令从营中调来专门用以砍伐竹木建材的巨斧,又从军中选了几百个膂力强劲的兵士,手持大斧专门砍削竹矛。 这招确实颇有针对性,在岭南军主攻的全军中军位置,大量竹矛被成批砍断。 坐镇指挥的赵成孝见状,赶紧率领精锐兵士前去增援,又补充了大量新的竹矛过去,这才将局势稳定下来。 郑谕见自己先是用两翼试探、后是全军压上,竟都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心里愈发着急,接连挥动令旗,要三军拼命向前,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要攻破敌军防线。 孙浩忙又阻止道:“二王子,我军将士已然尽力,没有犹豫惧死的。若再这样严令下去,恐怕要寒了前头将士的心。” 郑谕已嫌这老头子有些啰嗦了,没好气问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孙浩想了想,说道:“可以派军中武艺娴熟之人,组成精干小队,往敌军软肋或是节点攻击,一旦成功,便能将敌军整条防线击溃。” 郑谕闻言大喜:“不愧是老将军,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说罢,他脸色一沉,又对身边几个偏将说道:“你们没听见老将军的话么?还不下去给我准备?若有迟缓误了战机,还不看我怎样收拾你们!”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0 焦灼鏖战 - 一代权臣 - 笔讷 那几个偏将听了,心头一紧,忙行了个军礼便下去准备了。 不过片刻功夫,岭南军中,便已集结起一支五百来人的精锐队伍,其中兵士不仅都是些一勇之夫,更有不少还是带着伍长、什长、百户职衔的军官,可谓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尤其是其中领军的检校王恺,原也是一员勇武不下于田宝柱的战将,因善于用兵,年纪也不大,因此刚过三十的年纪便被提拔为检校官,离中郎将只有一步之遥,是一名有勇有谋的厉害角色。 这支队伍奉了郑谕的直接军令,从本方阵中出发,原要攻击敌军中军要害。可领军的王恺见对手中军防守得异常严密,难以寻到破绽,即便铁了心要攻击,也十分勉强,极容易打成你死我活的消耗战。 于是他仔细观察一番,见对手中军和右翼之间有些空档,似乎有机可乘,便再不犹豫,提着短刀身先士卒便冲了过去。 王恺眼睛果然毒辣,此处正是中军赵成孝和右翼张齐的结合部——赵成孝注意力被岭南军正面攻势全部吸引,正全力阻挡敌军的中央突破;而张齐则是三员领军大将之中能力最弱的,应付岭南军全面攻势下的左翼攻击尚且有些勉强,根本没有余力来照顾同友军的结合部位。 因此王恺这准确无比的突击起到了极佳的效果,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已从两军的结合部突破而入,仿佛一颗在泥土之中萌发的种子,一直杀到接近阵型中心的部位,马上就要威胁到秋仪之所在的中军指挥位置。 林叔寒终究是个书生,稳若泰山之时,尚且能够谈笑风生;可现在这样敌军几乎就要杀到自己鼻子跟前的情况下,他不免有些惊惶,连忙建议秋仪之道:“大人还不赶紧下令赵成孝、张齐分兵将这股兵马驱逐出去?否则若是伤到大人,大军可就群龙无首了!” 秋仪之是大小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比林叔寒要冷静得多:“现在敌军正面攻击甚急,两军只能勉强应付,若再分兵出来,不免坏事。这样!先拨我手下亲兵五百人马,让尉迟霁明领军,前去会一会岭南道这群精兵!” 尉迟霁明早已跃跃欲试,听到秋仪之这几句话,等不及他正式下令,便叫起五百精兵,就往敌军突袭的方向杀去。 秋仪之怕尉迟霁明这小姑娘有什么意外,又指指点点着手下十七个亲兵——其中的“铁头蛟”重伤未愈,还在山阴县中休养——吩咐他们随尉迟霁明一道去。 这些亲兵都是山贼出身,今日只见他人拼杀,自己却捞不到动手的机会,已是十分心焦,听到这个命令,连忙下马操刀,紧跟着尉迟霁明就往前跑。 秋仪之看到他们这样杀气腾腾的样子,倒也十分欣慰,忽然又想到件事情,忙喝道:“嘿!‘黑颈蛤蟆’,你起什么劲?还不给我回来!” “黑颈蛤蟆”听了一愣,扭头挠挠头皮,一脸困惑:“大人,别人都去杀人领赏了,凭什么没我的份?” “废话!”秋仪之斥道,“你跑了,谁给我传令?你也别急,留在我身边,办好传令的差事,活到我得胜以后,这份功劳怎么着也少不了你的!” “黑颈蛤蟆”听了这话,只好悻悻跑了回来,站在秋仪之侧后,带着羡慕的神情目送其他兄弟前去杀敌去了。 尉迟霁明等人杀到敌军精兵跟前之时,自家兵士已被杀死杀伤了数百人,被重点攻击的中军和右翼的结合部,已出现了一个一丈见方的空档,而赵成孝、张齐两人根本没有闲暇补充,眼看敌军再加把劲,就要从这里彻底冲破官军的防线。 尉迟霁明虽然武功高强,却不通军事,只觉得对手这样冲杀太过嚣张,忽然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口短刀,倒提在手中,便揉身向敌军冲杀过去。 岭南军这支小队正杀得兴起,见一个身材矮小、略显柔弱的年轻人冲杀过来,只当是过来送死的,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随意举起战刀,就往“他”身上刺砍过去。 却不料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武艺极为高强,不知用了什么身法,便极随意地闪过两柄快刀,手上匕首一闪,将将好就在那两个岭南军兵士喉头留下一道细窄而又深可见骨的创口。 尉迟霁明身后那些军士见“女教头”一击得手,士气更加高昂,嚎叫着提刀便向敌军杀去。 岭南军这边领军的王恺原以为自己率领的将士,都是岭南军中的好手,斩杀羸弱的江南道节度军便好似砍瓜切菜一般,却没料到居然在战场之上遇到这样强劲的敌手,便赶忙收起轻敌之心,指挥将士小心应敌。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岭南军这边精英尽出,秋仪之这里也是不逞多让,两军交战了一盏茶功夫,各自抛下十余具死尸,却依旧是不剩不败。 正在这样焦灼时候,忽听有人在尉迟霁明耳边低语:“女教头,对面就那个领头的厉害,你本事大,把他杀了,让对面没了居中指挥,我们一鼓作气就杀退他们!” 尉迟霁明一抬头,果然见王恺在阵中指挥若定,仿佛这群深入敌阵的岭南军的主心骨一般。于是她答应一声,又道:“敌军人多,你们帮我打个掩护,我好进去杀他。” 众人都暗暗答应一声,见尉迟霁明使了个眼色,便齐身上前,向对手猛扑过去。 岭南军不曾想到官军居然莫名其妙突然发动这样的攻势,有些发愣,只勉强抵挡住对手的攻击,却已将主将的位置暴露了出来。 尉迟霁明瞅见这稍纵即逝的空档,随即纵身一跃,脚踩着前排两个岭南军的肩头,一下飞跃到王恺面前,举起手里那把温灵娇送的短刀,就往他脖子上砍去。 王恺大惊失色,本能地举起手中战刀,就去格挡。却不料尉迟霁明变招极快,转眼间便手中兵器就换了方向,刹那间躲开对手的刀锋,转而向王恺的肩膀上削去。 只见一道红光闪过,王恺一条左臂已被齐刷刷齐根砍了下来,海碗大小创口处喷出带着热气的鲜血,将身边一个岭南军士淋的染得通红。 王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诧异地看着血液喷涌而出,又低头看见地上横陈着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手臂,终于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尉迟霁明一击得手,却也不敢在敌军丛中久留,一转身便想要跃回自己人群中。而她身边的岭南军兵士,见自己主将被杀,无数兵器就往尉迟霁明身上招呼过来。 尉迟霁明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曾经练习过的躲避暗器的法门来,两只眼睛极速寻找着人群中的空隙,脚下飞快移动。却不料左脚慌乱之下,正好绊在那死了的王恺的断臂上,一个踉跄几乎就要摔倒。还好尉迟霁明武功既高、反应又快,赶忙一个跃起,才又稳稳站在地上。 可尉迟霁明放眼四周,却见自己已被无数岭南道的军兵围了个水泄不通,眼看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就要被无数刀剑千刀万剐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听秋仪之十六个贴身亲兵齐声大叫一声“女教头当心!”随即挺着倭刀,就往敌军丛中猛|插。他们也不管对手如何阻挡自己的冲锋,突破重围杀到尉迟霁明身边之时,已是人人披伤带创。 其余官军见同伴这样英勇,虽不敢孤身杀入人群当中,却也是士气大振,鼓起勇气就往敌军阵中乱砍乱杀。 而岭南军失去了领军主将,不到一转眼功夫,就变成一团散沙,虽然每个人勇气、士气尚未懈怠,却只懂得孤军奋战,渐渐落了下风。又过了一盏茶功夫,这五百多精锐已被秋仪之派出去的精兵分隔包围,杀伤了一大半。 这群人见自己败局已定,却反而下定决心,统统集结在一起,也不管身后敌军追击如何急迫,一门心思就往自家阵中突击。求生心切之下,这队岭南军中的精锐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又付出了三四十人的代价之后,终于杀回了本阵,却也是人人带伤,筋疲力尽。 压阵指挥的郑谕见自己派出去的精锐兵士一无所获便败退回来,刚要发作训斥,却见他们确已尽力,只得将怒火强压下去,却再也想不出什么新的作战方法,只好询问身边的孙浩:“老将军,看来我军难以攻动对方,不知还有良策?” 孙浩皱了一下眉头:“看来官军也并非不堪一击……不过看今日战况,敌军和我军伤亡也差不了多少。敌军总数毕竟少于我军,这样的战果,我军其实已经赢了……” 郑谕听了这话,却是不以为然,他原想以兵力优势将敌军彻底击溃,却没想到激战了大半天,最后却是这样一个不剩不败的糜烂焦灼局面。可他现在也确实没有什么妙计良方,只好点头道:“老将军高见,不知应当如何处之?” 孙浩答道:“二王子不要气馁。只要用疲兵之计,将我军一分为二,拖住敌军不让他们回营休息,自己则轮流休整,这样慢慢削减敌军战斗力,不过三两天功夫,敌军必然承受不住,也就不败而败了。” “窝囊!”郑谕闻言,心中立即念出这两个字,可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一声,让孙浩按照他自己提出的计策安排兵士轮流休整,自己则垂头丧气回中军大营休息去了。 秋仪之当然也不傻,遥遥看见敌军悄然撤了一半兵力回去,便也命令领军的赵成孝、伍常锡和张齐三人各自领着麾下三队将士,一队在原地警戒、一队就地休整、另一队回营休息。 这样的动向,孙浩同样看在眼里,见敌军只留了三分之二兵力在战场上——其中一半更是放松了警惕——便暗暗组织了一支轻兵,向正在警戒的赵成孝所部发起攻击。他这次攻击,也不过是试探罢了,并没有让郑谕知道。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1 反守为攻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早防着对手这招,立即派出自己亲属的精兵协同赵成孝作战,略一接触就将来袭的敌军击退。 孙浩见突袭没能得手,知道对手也不是全无防备,便也偃旗息鼓,命令麾下将士小心防备,不可轻动,自己则就在阵中宿营,也算防备敌军偷袭。 就这样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两军兵士虽然经过轮流休整,却依旧被折腾得疲惫不堪,一大早就又被驱驰着到战场之上列阵。 岭南军和朝廷官军依旧还是你来我往攻防不已——官军毕竟人少势孤单,经过昨天一场大战,战斗力下降得十分明显,防守也显然不如昨天那样顽强坚固;偏偏岭南军这边昨天想尽办法的几次攻势,全都遭遇挫折,士气大为受挫,进攻也不如之前那样犀利。 这样此消彼缩,又战斗了整整一天,却依旧还是一个平手的局面。 到了第三天,秋仪之忽然一反常态,两军刚刚列阵完毕,便有一哨军兵只有一百人不到,从阵中突阵而出。 只见他们个个身穿金甲锦衣,手上没有佩戴刀剑,却抬了一面一人多高的在巨大铁盾,一步一挪地就往岭南军阵前推进。 孙浩是见过世面的,见到这样场面,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当矢营!”又对身边的郑谕说道,“这便是老幽燕军中的‘当矢营’部众,乃是当今皇帝成就大业的根本中坚,不可轻视!” 郑谕这几天打仗打得郁闷无比,忽然听说敌军精锐主力登场,脑海之中一个“激灵”,赶紧踮起脚尖,果然见对面军士全都藏身在巨大的、红色的钢制盾牌后面,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却如同将一座小城搬上了战场,显得坚不可摧。 郑谕有些茫然,忙问孙浩道:“老将军,这些敌军,应当如何对付?不如点三千兵马,快进快退,迅速将其围而歼之,也免得他们在眼前碍手碍脚如何?” 孙浩蹙眉道:“不可!敌军动用这些核心精锐,似乎是志在必取、有备而来。我军不可轻动,不如先将弓弩手集中起来,将他们阵脚射住再说。不知二王子有何高见?” 郑谕只觉得这样的策略略显保守,却也不愧是一条极为稳妥的对策,便只好答应下来,命令手下集结起五六百弓箭手,向对面的“当矢营”部众齐射。 可惜岭南所产木材大多坚硬而乏韧性,用来制作箭矢、枪杆、撬棒等物是再好不过的,偏就没法制作最为上乘的弓弩,因此射出的箭雨虽然绵密,却是又近又软。 而这“当矢营”部众原是专门用以抵抗突厥弓骑手的远程袭击的,岭南军这些箭矢完全没法对其造成实质性的威胁,非但没有被阻截住,反而继续向前推进了有十来步距离方才停下。 却见官军阵中又奔出七八十名兵卒,身上只穿着轻便铠甲,却人人身上背负这一只巨弩、几壶弩矢。他们跑到距离“当矢营”部众还有两三步的地方,却不躲藏在其身后,反在其两翼展开,从容用脚蹬开弩弦,搭上弩矢,也不加瞄准,便向敌军一阵齐射,立即造成了四五十个岭南军官兵的伤亡。 这群弩手得手之后,却丝毫没有放松、也没有后撤,重新拉弦上箭,用极快的速度和频率,又向敌军施放了一阵弩矢,再次射死射伤了四五十个敌军。 对于七八万大军的岭南军而言,这不到百人的伤亡,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自然可以从容应对再缓缓研究对策。可这几天郑谕大张旗鼓出动全军同秋仪之决战,却没占到什么便宜,只觉得自己这位岭南王府的二王子的威信日渐扫地,现在面对这一小队兵士便手足无措,岂不更显得自己无能了吗? 于是他令旗一挥,便领军中弓箭手,上前一步,也向官军弩手发射弓箭。 可这些弓箭的射程,比起劲弩来要近了许多,射中“当矢营”部众时候就差不多到了射程的极限,弓箭威力已十分羸弱,几乎不用“当矢营”巨盾,仅凭借身上所穿重甲,便能将弓箭阻隔在外。 而站在“当矢营”防线十来步之外的劲弩,则完全处于“我射得到你,而你射不到我”的有利位置,一个劲地向前发射着似乎用不完的弩矢。 阵后的郑谕见到这样景象,愈发愤怒,连下两道命令,要弓箭手向前二十步,专向官军弩矢射击。 这些岭南军的弓箭手其实并不驽钝,只是碍于手中器械确实不如秋仪之这些乡勇团练手中的劲弩,这才没有对对手造成威胁。他们心里当然也知道——自己现在其实就已在敌军射程之内了,若再冒然向前,必然就会沦为对手 弩手的活靶子——二王子郑谕下达的,乃是真真切切的一条乱命。 可是军令如山,与其因抗命被自家同伴以军令斩杀,还不如死在对手箭矢之下,又或者受伤未死,便能脱离战斗,回营休养去。 于是他们硬着头皮,紧握住手中弓箭,便向前跨了几步。 果不其然,官军弓弩手李家就发现了对面阵中变化,随即向略微凸前的弓箭手毫不客气地发射了一波箭矢,立即将其中四十来个弓手射死射伤。 待岭南军弓箭手向前走到自己弓箭射程能够覆盖对面弩手之时,五百弓手已只剩下不到两百人了。他们尚未张弓搭箭,随即又是一阵弩矢侵袭而来,又将其中一半弓手射死。 伤亡达到这样的程度,岭南军兵士士气再高昂、训练再熟练、纪律再严明,也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幸存的弓手,见对面官军弩手还在拉弦射击,也不管什么军令不军令了,扔下手中弓箭,转身就往本方阵中逃窜。 郑谕远远看见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心中更加气恼,立即传令身边护卫,将这些人统统捉拿起来,要临阵斩杀,以儆效尤。 老将孙浩赶忙解劝道:“不可,二王子。这些人已然尽力,若不回撤,便只有全军覆没一途而已。这样若再加惩戒,恐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不可,不可!你只会说这‘不可’两个字!”郑谕闻言,立即怒不可遏地说道,“这三日里我听了你的话,空耗了多少粮食军力,却连区区四万人马都打不赢。若再听你的,我手下这八万大军,岂不是要饿死、老死在这里?” 孙浩听了心一凉,赶忙说道:“二王子,末将也是稳妥起见,不愿我军冒险。记得末将当年同老王爷一起,有一次……” 郑谕听他又要长篇大论,立即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知道你又要将父王抬出来了。我看若是父王在此,怕早就将秋仪之这小贼斩尽杀绝了,哪还由得你在这边倚老卖老?” 孙浩听了这话,泪水几乎要从眼眶飞迸出来,忙道:“二王子这是从何说起?这是从何说起?” “好了。”郑谕又将孙浩的话打断,“传我将令!方才那些弓手,除了确实受伤不堪再战者外,其余擅自逃回的,都按不遵军令、临阵脱逃论处,给我推倒阵前斩首!再传令下去,再有贪生怕死之辈,同他们一样处置!” 传令兵听了这杀气腾腾的命令,当时就愣在原地,连答应一声都忘了。 郑谕已是没有半点耐性,立即呵斥道:“怎么?你也敢违抗军令么?也想到阵前去祭旗么?” 这无情而又决绝的话,立即让这传令兵清醒起来,忙答道:“遵……遵……遵令!” 不多久之后,二十七个逃回阵中的弓箭手,已被五花大绑押送到阵前,随着一声炮响,二十七道寒光闪过,二十七个鲜血淋漓的人头脱离了肉体,在江南冬天干燥而又坚硬的土地上乱滚。 执刑的刽子手将人头收拾干净,一颗颗陈列上来,郑谕看了有些作呕,又将起伏的心情强压住,说道:“传我将领,中军点三千兵马,疾行向前,立即同对面那群朝廷爪牙短兵相接,将其歼灭之后,便立即回撤,不得追击。” 孙浩被郑谕方才的所作所为弄得心灰意冷,又听他这命令也不算太过激进,便也没有说话。 岭南军从兵到将,都被郑谕刚才这修罗手段吓住了,听到他的命令,中军一位名叫唐希的中郎将赶忙点齐三千人马,也勿须动员训示,立即提着战刀,向对面的“当矢营”和劲弩手飞奔着奔杀过去。 对面秋仪之手下的“当矢营”部众见了,也不同对手硬拼,在原地固守甚久的“当矢营”居然举起盾牌缓缓向后撤退。他们身后的弩手,趁此机会向对手射出两拨弩矢之后,也紧接着向后退去。 按着郑谕之前的将领,乃是要将对面这些兵马围住擒杀,可他们现在正向本方阵中撤退,若还要包围他们,未免太过深入,又违背了“不得追击”的命令。 原本岭南军在岭南王郑贵治下,讲究作战灵活多变,遇到这样的情况,前敌指挥自可便宜行事。可中郎将唐希方才亲眼见到擅自撤退的弓箭手被斩杀在自己面前,唯恐步了他们的后尘,索性横下一条心,高举战刀催动军队继续向前攻击敌军。 正在这时,秋仪之阵中也有一队步卒——总数在六百多人——从队伍之中飞速奔跑而出,也不正面同岭南军交锋,而是绕了一个小弯,从其左翼掠过,向其后背杀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抱歉 - 一代权臣 - 笔讷 没断更,中了环状病毒,让我歇两天没断更《一代权臣》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抱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2 杀入营盘 - 一代权臣 - 笔讷 唐希也是一员宿将,见对手攻击自己侧翼,知道情势不妙,也顾不上去遵守郑谕的将令,赶忙命令麾下兵士站住脚步,将阵型转向,先去对付这六百步卒。 却不成想岭南军正在转向之时,秋仪之又派出一票四百多骑兵,从右翼杀出,刚好从岭南军露出的背部空档杀入敌阵之中。 唐希所部正面的官军步卒,也趁着岭南军这阵混乱的机会,在敌军人群之中大砍大杀。 偏在此时,正在撤退的“当矢营”和劲弩兵士也忽然停下了后撤的脚步——“当矢营”部众举着盾牌就像岭南军碾压过来,劲弩兵士则又开始向敌军不停地发射弩矢。 在这重步兵、轻步兵、劲弩手、骑兵的三面打击之下,再顽强的兵马在终于支撑不住了,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岭南军这出阵交战的三千兵士,便被杀死七百多人、杀伤一千两百多人、其余则都被俘虏——竟没有一个逃脱了的。而官军这边,竟只在混战中折损了不到二十人。 郑谕在阵中高台之上将战况看了个真切,秋仪之军队这样干脆利落的行动,不就是自己想象当中本方应该实施的围歼作战么? 看着对手得手之后趾高气昂的样子、听着对面官军欢呼鼓噪的声音,郑谕心中又是一阵恼怒,他忽然一咬牙,大声对身边传令军官下令道:“给我擂响战鼓,全军出动!” 孙浩在旁边听了,“不可”二字立即脱口而出。 他有一百条理由可以劝说郑谕收回这条命令——敌军人数虽少,然而士气高昂,不可小觑;我军新败,士气不高,强行驱驰有弊无利;我军未做完全准备便全面攻击,未免有些仓促;尚未收集足够军粮补给,一旦取胜难以善后…… 可老将孙浩看着郑谕这位堂堂岭南王二王子,一张堆满了肥肉的脸上露出的专断且任性的表情,就连孙浩这名资历极为深厚的老将,也终于闭上了嘴,叹了口气,暗暗祷告:“上苍保佑,愿我军能够如愿取胜……” 随着郑谕一声令下,岭南军中号炮齐鸣、战鼓震天,七万岭南大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向官军阵营缓缓推进,仿佛沙暴袭来、又如黑夜降临,要将阻挡在自己面前所有势力全部扯碎、撕烂。 官军面对这样的集团攻势,果然有些震惊,阵型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一下,终于没有立即奔溃,阵中六七千弓箭手慌慌张张走到前排,飞蝗一般向敌军发射。 这些弓箭手显然不及方才那些弩手那般精锐,射出的箭矢十分柔弱,射入身穿藤甲的岭南军将士组成的战阵之中,十条箭矢也未必能够射伤一人。 众岭南军丝毫没有被这样羸弱不堪的箭雨阻碍,继续向前推进。 官军远程火力没能起到作用,弓箭手立即退回阵中,前排步兵立即挺出竹矛,想要同之前那样,用竹矛阻挡敌军的攻势。 然而岭南军这两天已经加紧打造了两三千把利斧,交由队中强健勇士,成批成批将竹矛砍断砍折。 没了这碍事的竹矛,岭南军总算可以同朝廷官军——也就是江南道节度军——短兵相接了。 只见岭南军将士将数日来积累下的愤懑和不甘,统统聚集到手中兵器之上,向着官军兵士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而这些江南节度军,本来武艺不精、体魄不强的弱势终于彻底显露出来,眨眼间已落了下风,开始节节败退——幸好在军中指挥的几员大将还算冷静镇定,努力维持阵型,这才没有立即溃败。 这样的进展,已足够让这几日没有取得丝毫进展的郑谕兴奋不已,立即叫人传令:“今日大战赏格翻番,立功者必有重赏!” 威逼利诱之下,岭南军的士气一下被激发出来,更加卖力地同官军搏杀。 而官军这边则是节节败退,越来越没法抵挡岭南军坚持不懈的攻击,不单前排兵士损失惨重,整个阵型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郑谕见到这样场面愈发高兴,接连催动大军继续向前攻击,务必要毕其功于一役,在这次全军突击过程之中,将对手彻底击溃。 可是老将孙浩却见对手行动有些异常,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谏言道:“二王子,末将看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郑谕正在兴头上,听孙浩又要啰嗦,只冷冷回了一句:“怎么说?” 孙浩听他语气生硬,吓得咽了口唾沫,答道:“敌军虽然一时有些颓势,不过还能保持阵型不乱,怕是不能立取,不如先令我军停止前进,就地列阵再图进取可好?” 郑谕瞥了孙浩一眼,反问道:“我军攻势正盛,忽然命令全军停步,难道就不怕今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战机了吗?” 孙浩赶紧接话道:“末将怕的就是这点。这秋仪之用兵不同寻常,从不与人堂堂正正正面交锋,为何今日竟会主动挑战,却又不耍花样,莫非另有奸计不成?还望二王子小心。” 孙浩这字斟句酌之后说出的话,已是十分柔和客气了,却依旧让郑谕听得不是滋味,立即反唇相讥道:“敌军胜了你怕,敌军败了你还怕,照你这样,我军还能有取胜的一天吗?现在我军堂堂正正将敌军击溃,有什么好怕的?还不给我大胆去追!” 孙浩还要争辩,可看郑谕那张肥胖的脸颊已紧绷得好似一块生铁,刚要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一双老眼却带着关切和不安的眼神,观察着前线战况。 却见岭南军进展极为顺利,不断压缩官军防线,更已造成官军一两千人的伤亡。这样重大的伤亡之下,官军维持队伍不溃散已是十分吃力,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只顾着不停向身后的营盘之中退缩。 这样一来,岭南军士气更盛,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将官军统统挤压到大营之中。岭南军几个前敌指挥的军官见状,分别率领手下兵士,从北、东、西三个方向将官军营盘包围住,却不直接进攻,而是立即派了传令兵向郑谕询问下一步的指令。 郑谕听到前方战况,高兴地无以言表,也不通过传令兵下达命令,居然自己就从指挥作战的高台之上直趋下来,又骑上骏马往前线而去。 眼下虽然岭南军占了上风,可战场之上变数极多,莫说是敌军或许还有反击翻盘的机会,哪怕就是从不知何处莫名飞来的一支冷箭,也能取了郑谕的性命。 老将孙浩一生戎马,不知见过多少这种得意忘形反遭厄运的例子,刚要劝谏,可一想到现在郑谕正在兴头上,自己再怎么强谏,也难以让他回心转意。 一想到这里,孙浩无奈地叹了口气,忽又想起岭南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便点起身边亲卫兵马,随着郑谕一道往官军大营方向走去。 郑谕绕着官军营盘走了半圈,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才回到正北主位,近乎炫耀地对身边孙浩说道:“老将军,敌军这营盘你也看到了,不知有何高见?” 孙浩见朝廷营盘之中,官军将士个个灰头土脸,都忙着寻找掩体隐蔽,宛若待宰的羔羊一般,露出慌张的神色看着栅栏之外的敌军。 孙浩原本也觉得奇怪——为何前几日还同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的官军,今日居然这样不堪一击,仅仅一波总攻就被打了个丢盔弃甲,难不成是官军内部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可孙浩现在近距离观察了官军的营盘,确实呈现一副惨败的局面,就连秋仪之那面原来十分招摇的大旗也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若自己是主将——特别是前几日作战极为不顺的情况下——也会为今天取得这样的胜利而感到高兴喜悦。 于是孙浩回答郑谕道:“二王子果然不同凡响,一仗便将敌军击败,古来的名将也不过如此,末将更是望尘莫及……” 郑谕听了孙浩这几句奉承,得意地一笑:“那好,那我这就下令我军向敌营总攻,老将军可有异议?” 孙浩当然听出郑谕这句话中的揶揄味道,可平心而论,眼下的局面,乘胜发动总攻已是题中应有之意,若再逡巡犹豫就显得太过畏缩萎靡了。 因此孙浩赶紧在马上作了个揖,答道:“二王子神武,现在下令总攻必能一举得胜。若问末将有何建议么……不如用火攻,将敌军连人带营全给烧化了,也省得损耗兵力……” 郑谕眼睛一睨,低声说道:“老将军难道忘了吗?我军营中现在还有多少粮食?若不能缴获敌军粮草还能支持多少时日?老将军领军作战三十年,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吧?” 郑谕这话声音虽请,语气却极重,压得孙浩说不出半句话来。 只听郑谕又接着说道:“若是一把火烧了,我军拿什么来补充军粮?赢了这仗,还有什么意思?” 他见孙浩被自己这几句话问得一张老脸胀得通红,心中暗自冷笑一声,便传令下去:“叫众军听令,从北、东、西三面攻入敌营,要速战速决,抓紧歼灭、击溃敌军,如有畏敌不前及私藏战利品者,立斩不饶!” 孙浩听郑谕这几条命令下得也算十分明确,又依兵法“围三缺一”故意放开南边的缺口供敌军溃退,倒也感到有几分放心,又觉得今日作战已没了自己置喙的余地,便只好安心观察战况。 岭南军见二王子郑谕亲上前线督战,士气更加高昂,一通战鼓鸣响之后便有数千弓箭手向官军阵中发射箭矢。 在营中躲避的官军被这一阵骤雨一般的箭矢淋过,立即又被激起一阵血花,伴随着飞溅的血花传来的,乃是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这样动人心魄的嚎叫,在岭南军耳中听着,却比何等抑扬顿挫、雅俗共赏、高明不凡的丝竹都要悦耳动听。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3 再擒郑谕 - 一代权臣 - 笔讷 待弓箭射完,便又有几十个高大健壮的岭南军将士,手持利斧挺身而出,将官军大营的栅栏、木门等砍了个稀烂,为大军行动清除了最后的障碍。 随即又是一阵战鼓擂动,数万岭南军从三个方向涌入官军营中,仿佛洪水围城一般势不可挡。官军哪里还能抵挡岭南军这样的攻势,略加抵抗之后便从没有敌军堵截的南门退却,旌旗、兵器、盔甲、粮草、白银掉了一地。 因有郑谕有令在先,岭南军官兵不敢私自捡拾战利品,集中心思在官军营中奋力战斗,逐一搜检帐篷便屋,誓要将官军赶尽杀绝。 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原本容纳了四万余江南道官军的大营,已被岭南军彻底占领,那面绣着“山阴知县 秋”的巨大的旗帜也被放下,高耸的旗杆上升起了“岭南王府”四字大旗。 郑谕在外看得真切,忙叫身边一员偏将进营查看情况。 那偏将纵马进营,过了一盏茶功夫方才出来,回禀道:“我军进攻顺利,敌军或逃或死,营盘之中已没有敌军。其余军械物资,也都在我军控制之下!” “好!”郑谕脸上肥肉一阵乱抖,“做得好!待清点钱粮之后,我要犒赏三军!走,我们这就进营看看去。” 孙浩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叫那员偏将先行一步,要他传令各部严守营寨并密切关注溃逃的官军动向,便也跟着郑谕往敌军营寨北门而去。 却不料刚走了没几步,营盘之中忽然一阵闷响,将兴致勃勃的郑谕吓了一大跳,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抬眼望去,却见大营之中居然燃起火来。 只见转眼之间,刚刚平息了硝烟的官军营盘,已被笼罩在一团黑不见底的浓烟之中,浓烟里头不时蹿出几条或蓝、或黄、或红的火舌。随着浓烟散发出来的,乃是刺鼻的恶臭和呛人的火气。又听营中岭南军显然没有意料到这场大火的发生,已是叫叫嚷嚷地乱成一团。 “中计”两个字立即在郑谕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可是郑谕却想不明白:秋仪之用数万主力大军为诱饵,吸引自己进入官军营盘之后,再用火攻杀敌;就算此计成功,他却已是无兵可用,充其量也就是同自己打了个平手罢了——以秋仪之的性格,能够接受这样的战果么? 郑谕不知道的是,秋仪之的计策其实也出了偏差。 秋仪之唯恐郑谕不上当,确实是在用全部四万大军来做诱饵,几次挑逗岭南军进入事先堆放好了火油、干柴、木炭、被褥等易燃之物的大营。他又在中军大帐的隐蔽位置,准备了两大坛子火药,用一尺来长的几根引信做点火之物,就盼着郑谕进入或是走到中军大帐时候,恰好火药爆炸便能将郑谕炸个粉碎。 却不料偏就是孙浩在营盘之外的几句废话,拖延了郑谕进营的时间,终于让这位岭南王二王子逃过一劫。 郑谕这边眼看自家主力陷身火海之中,也顾不得再去深究秋仪之有何打算,赶紧挥动手中马鞭,朝胯下骏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抽,想要近前查看情况,甚或能够立即坐镇指挥大军脱离火海。 可他胯下这匹骏马一闻到面前传来的烟尘味道,愣是不肯向前,四蹄却在原地乱蹦乱跳,几乎将身体肥胖的郑谕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还是老将孙浩纵马上前,一手拉住郑谕坐骑的缰绳,将发了性子的马安定下来,这才说道:“二王子,对面情势不明,你金枝玉叶,不能轻入险地,还请速速回营。若能信得过末将,末将愿意上前阻止我军将士后撤,不知二王子意下如何?” 郑谕听了这话,也不知是不是被浓烟熏得难受,眼眶顿时湿润,赶忙握住孙浩粗糙斑驳的双手,说道:“那就请老将军多保重了,我这就回营,调集守营兵马过来接应老将军回去。” 郑谕暂别孙浩,拨马就往金陵城下大营快步而去,身边只剩下贴身守护的二十五六个亲兵护卫。 郑谕率军走了没几步,却听见身后大火燃烧“噼啪”作响的声音之中,夹杂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促,让在马上匆忙行动的郑谕在颠簸不已的马背上,也赶紧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却见不知何处一支骑兵隐隐约约有近五百多人,正骑着战马“泼喇喇”向自己这边猛追,其中更有十来个人马速极快,已从大队之中赶超传来,眼看就要追近自己——而其中领头一人,郑谕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那时时同自己作对的秋仪之。 原来是秋仪之诱敌成功之后,既带领所部将士从中自己营盘之中撤退出来,却未走远,而是远远观察营中情况。然而大营之中浓烟滚滚,让他看不清营中具体战况,却见一旁闪出一溜骑兵,往金陵大营之中快跑,领头之人极为肥胖,正是二王子郑谕本人。 秋仪之见机不可失,也来不及收拢从营盘中逃离出来的军队,只留下张齐、伍常锡二人善后,自己则领着五百精骑向郑谕屁股后头猛追过去。 这些骑兵所乘马匹,乃是秋仪之从明州海港之中,劫来的岭南战马。这些马身矮蹄慢,跑得并不甚快。秋仪之见追得不急,唯恐郑谕跑得太快进营之后无法捉拿,便赶忙催动胯下汗血宝马,向郑谕队中疾驰而去。 秋仪之这匹汗血宝马,乃是渤海国主、大汉忠顺王达利可汗送给他的,可谓乃是一匹真真正正的千里马,又上惯了战场、闻惯了硝烟,极通主人性子,早就知道秋仪之心里着急,略一驱驰便奋起四蹄飞也似向前飞驰。 在秋仪之身边护卫的赵成孝、尉迟霁明两人,见他孤身一人就跑了出去,就怕会出什么意外,便赶忙催动战马紧随而去。“黑颈蛤蟆”、“扬子鳄”等十七个亲兵见了,也都快马跟上。 赵成孝、尉迟霁明和那十七个亲兵胯下所骑的,虽不是汗血宝马这样的神驹,却也是渤海国培育的草原之上的良马,比起中原战马已有天壤之别,一下子就甩开大队人马,同秋仪之紧紧靠在一起。 秋仪之见身边有了可靠护卫,心中更加放心,抬眼见自己已同郑谕齐头并进且正渐渐超越,便用手中马鞭向前一指,拨转马头斜向猛刺过去。 马背之上——特别是疾驰不停之时——说话极容易咬到舌头,然而秋仪之身边都是用惯了的人,见到秋仪之的手势和动向便知道他的意图,也立即拨转方向,朝郑谕和金陵围城大营之间部位穿插。 秋仪之这票骑士已是用上了极速,短短眨眼之间,几匹快马便已跑得筋疲力尽、口吐白沫,却刚好赶在郑谕进入自家大营之前阻挡在他的面前。 秋仪之来不及松懈,喘着粗气便叫率先赶到自己身边赵成孝和尉迟霁明两人立即前去擒拿郑谕。 郑谕身边的护卫早几天前就见识过赵成孝的厉害,并没有轻敌。可赵成孝和尉迟霁明武功实在太过高强,不过几个回合之后,便将郑谕身边的亲兵护卫统统杀光,只留下郑谕一个人目瞪口呆地骑在马背上不知所措。 如今这战场上的形势,已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下——岭南军虽中了秋仪之的计,却不知造成了他们多少损失、还能保持多久混乱;官军虽然计谋得逞,损失却也不少,短时间内不知能集结整顿起多少军队;岭南军另有两万人马还在金陵大营之中待命,若动员起他们杀入战局,必然能将局势彻底扭转过来;可偏偏统帅郑谕却被官军堵在了大营之外…… 正因为此,秋仪之不敢再有半分怠慢,见自家兵士已将郑谕身边的护卫全部杀败,便赶忙趋马上前,向郑谕一拱手道:“二王子,几天不见,我们终又重聚,别来无恙否?” 郑谕见到秋仪之的面,正是五味杂陈,扭过脸去不愿同秋仪之答话。 秋仪之现在却是赶时间的时候,也不容郑谕再多拖延,直接说道:“不怕二王子嫌弃在下脸皮厚,在下正想要接二王子一样东西,才能反败为胜,不知二王子能否挪借一下?” 郑谕听了一愣,随即努起嘴巴骂道:“你这小贼,话说得这么好听做什么?不就是想借我项上人头么?你有本事,砍了就是了,何须多次一问?” “哈哈哈!”秋仪之仰天笑道,“二王子视死如归,确实没给岭南王府、岭南王爷还有郑氏皇家丢脸,在下佩服。不过,在下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首级这样东西,是万不会向二王子轻易开口的。” 郑谕听了,眼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你要借什么?” “借二王子的面子!”秋仪之答道,又命令身边几个亲兵道,“还不快去请二王子下马?” 那几个山贼土匪出身的亲兵,早就觉得秋仪之话说得太多,听到这条命令,立即纵马向前,生拉硬拽就把肥胖得好似一个圆球的郑谕从马鞍上扯了下来,随即又用麻绳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秋仪之见状笑道:“现在乃非常之时,在下多有失礼之处,待事情妥帖之后,在下再向二王子负荆请罪好了。”说罢,秋仪之在马上使了个眼色,拨马便往金陵大营走去。 二王子郑谕虽不愿意,无奈身不由己,便也只好在秋仪之的马后亦步亦趋。 走了没几步,众人便已来到岭南军围困金陵城的大营门口,秋仪之招手唤来赵成孝,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成孝一边听、一边点头,待秋仪之交代完毕,这才一夹马肚子,领着“黑颈蛤蟆”走到营门前,叫“黑颈蛤蟆”高声喊道:“岭南军听了,传二王子将领,要尔等打开营门,立即出营列队,不准携带兵器、穿着铠甲!”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4 岭南王驾到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样荒唐的命令,岭南军将士当然不愿听从,只在营中预设的掩体之后张弓搭箭、小心守候,不敢轻举妄动。 岭南军这样的反应,倒也不在秋仪之的意料之外,他立即叫人将郑谕押送到岭南军面前,让“黑颈蛤蟆”高声问道:“岭南王二王子在此,尔等敢抗令不遵吗?” 岭南军没一天不看到郑谕的,见他已被对手俘虏,无不震惊万分。偏偏此刻老将军孙浩不在军中,两万守军没有了主心骨,全然不知不知如何应对。 却听对面又有人喊叫:“二王子命令尔等打开城门,出营列队,不准携带兵器,懂了吗?” 郑谕虽然身体身不由己,脑子倒还算清晰,挣扎着勉力抬起脑袋,向营中叫喊道:“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大家固守营盘,不可轻易出来!” 秋仪之冷笑一声,抽出腰间宝刀,搁在郑谕的脖子上,向营中大声说道:“若再不出营,我这就将二王子杀了,诸位便是在下的帮凶。不知诸位能否负起这个责任呢?” 营中将士听到这几句话,立即窃窃私语起来。 秋仪之求怕他们拖延时久,再起什么变化,又吩咐“黑颈蛤蟆”向营中喊话:“我家大人说了,尔等再无反应,只数十个数,就要动手了!” “一!” “二!” “三!” ………… “黑颈蛤蟆”数到“七”的时候,营中终于闪出四五个将军模样的军官,其中一人向秋仪之说道:“且慢!秋大人既已得手,还望手下留情,不要伤害我家二王子,我等遵命出营也就是了。” 郑谕还想阻止他们,可惜嘴巴已被两边押解他的官军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愣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秋仪之听了这话自然极为高兴,笑着大声回答道:“好!我言出必行,诸位就请城外列队,不准携带兵器!还望诸位行动迅速一些,若另拖延,可莫怪在下手软、刀快,不小心伤到了二王子。” 岭南军众将军听了一惊,赶忙催动手下兵士,搬开营门,全都脱下身上甲胄、留下兵器,从营中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空着双手、不穿甲胄,依次站好队伍——他们虽不情愿,可郑谕在敌军手中,也不得不抓紧行动——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列队完成。 秋仪之见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又远远看见伍常锡、张齐二人及军师林叔寒,收拾了有两万兵马正往自己这边赶来,便对几个只穿着贴身衣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岭南军官说道:“在下也无意为难诸位,不愿滥开杀戒。现在岭南军主力正在火海之中,诸位赶紧救火去吧。” 岭南军一个领头的军官向秋仪之作了个揖,说道:“我军终于还是败了,我等心服口服,不过能否请大人将我家二王子释放出来?我等在岭南王爷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秋仪之最喜这种直来直往、光明正大的做派说辞,便也直言不讳道:“恕难从命。不过请几位放心,岭南王爷两次饶过在下,在下因此也不会为难、虐待二王子的,诸位快请退下吧。若再迁延犹豫,在下为求自保,也就难以信守诺言了。” 岭南诸将无奈,只好选择相信秋仪之,领着手无寸铁的两万大军,仿佛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秋仪之不敢放松,将还剩余的两万军队一分为二——一万在营外留守监视敌军行动、防备敌军偷袭;另一万则入营扫荡,接管整座金陵大营,并同金陵城中守军取得联系。 秋仪之手下兵马一进营盘,别的事情都没做,首先就将中军大帐前写着“岭南王府”四个金字的大旗放下,又将写着秋仪之名号的战旗缓缓升起,也叫金陵守军知道此处营寨已被自己攻下。 此时几辆马车从敌后驶出,稳稳停在秋仪之面前,车上几人挑帘下来,正是温灵娇、吴若非、杨巧儿等女眷——她们几个乃是开战之前,就被秋仪之送去附近隐藏起来的,见今日营中升起自家名号的大旗,便知大功已成,便放心大胆从藏身之处出来。 秋仪之见她们几个安然无恙,心中也觉欣慰,又想到营外兵荒马乱,便赶紧让她们几个到营中休息。 可秋仪之又怕岭南军也会依样画葫芦,在营盘之中设下什么机关陷阱,因此也紧跟着走进了岭南军设下的金陵大营,亲自检查一番才觉放心。 岭南军兵士倒也还算老实,走得也比较仓促,连军粮器械也都没来得及销毁,更是没有闲暇去设立什么陷阱机关。 秋仪之正在庆幸之时,却听营外隐隐约约传来叫骂声,似乎是在叫阵。 秋仪之感到既好笑、又奇怪,对身边的林叔寒一笑道:“岭南军倒也是锲而不舍。我们有郑谕在手上,不怕他们来打,可就是他们这样堵在面前不是个事儿,我们出去会一会他们好了。” 说罢,秋仪之传令将郑谕押到营前,自己则领着尉迟霁明、十七名亲卫及两百乡勇,坐骏马从大营南门直驱而出,抬眼一看,却见对面果然有岭南军兵士在前列阵,人数总有三四万人,虽然大多被烟火熏得乌眉皂眼,精神倒还算好。 秋仪之见到这样场面,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对手虽是中了计的败军,却毕竟人数占优;自己现在虽然主动,却也不过是勉强获胜,手下都是些疲兵,人数也少。因此千万不能有轻敌之心。” 林叔寒也看出其中利害,在秋仪之耳边低语:“所谓‘哀兵必胜’,对面军容还算齐整,若是觉得没有必胜的把握,先回营固守,同金陵城中守军取得联系,也是良方。” 秋仪之点点头,也低声回答:“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心里却在思索着破敌之法。 正在这时,忽听岭南军阵中战鼓震天般轰鸣。屏息静听,却听鼓点从容整齐,极有底气,不像是新败之军在虚张声势。 秋仪之觉得奇怪,自言自语道:“岭南军刚刚中了我的火攻之计,能在短时间内拉起这些军队都有些勉强,怎么转眼之间,竟能有这样的声势?还有,对手的号炮辎重,要么损失在火海之中,要么被我缴获,现在这些战鼓又是从哪里来的?听鼓声,可不像是从垃圾堆里收集来的破鼓拦锤……” 他正思索间,却见岭南军阵中让出一条通道,从通道之中走出威风凛凛两排仪仗,手中各持兵刃礼器,展开的大旗却让秋仪之吓了一跳—— 只见这十几面金龙大旗之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了一行碗口般大小的字:“汉 岭南王 郑”! “不会是对手狐假虎威,假冒岭南王的名号,想要吓退我吧?”这是秋仪之的第一反应,可他略一思索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岭南王是何等尊贵威严之人,他手下兵将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冒充他的名号……” 秋仪之正在胡思乱想,又听阵前战鼓齐鸣,却见岭南军中一百多精锐骑兵,从仪仗队伍正中不紧不慢走了出来,当中簇拥一人,身穿红袍金甲,果然就是岭南王郑贵本人! 秋仪之见了,脸孔吓得脱色,赶紧招呼身后的“黑颈蛤蟆”:“快,传令下去,去跟赵成孝说,岭南王爷亲自到了,要他领全军出来列阵,同敌军对峙。” “黑颈蛤蟆”也知道事态非同小可,赶忙答应一声,转身就下去传令去了。 秋仪之见“黑颈蛤蟆”走得迅速,刚回过头想要看看前方动静,却见岭南王郑贵扬鞭向自己一指,说道:“贤侄,几日不见,竟打了这么大一个胜仗,真是可喜可贺啊!” 秋仪之咽了一口唾沫,却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偏转话锋,说道:“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真是罪过。只知道王爷还在西边同皇帝大殿下作战,怎么转眼就到江南了?” 这句话正是秋仪之想问的:他之前从辗转得到的消息中知道,岭南王正同大殿下郑鑫在四川同山陕交接的汉中拉锯,战事十分激烈,理应难以脱身。就算他听到江南战败的消息,四川同这里远隔千里,至少也要走七八天时间,怎么就忽然来到自己面前了呢? 秋仪之料想得精细透彻,可偏偏一开始就猜错了岭南王出发的日子。 原来是岭南王郑贵听说自己的二儿子郑谕围攻山阴县城之后,既派人打开地形图册,一看附近地形,便知道郑谕此战凶多吉少,江南方面必须由自己再临江南,收拾残局不可了。 于是他便用了一条险计,只留一支偏师继续做出攻打汉中城的假象,自己则亲率主力大军,冒着被人在山峦之间围攻的风险,穿插到汉中北面,打了守城的郑鑫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战,只用了短短一天,就将坚守了两个月的汉中城攻打下来,守城精兵全部被围歼俘虏,就是大殿下郑鑫也只在几个亲信的拼死护卫下,勉强从城中逃出。 照理说,拿下了汉中城,山陕道的大路便已在岭南王面前打开,应该乘势北上,袭取长安、虎视大散关、兵压关内道,立即就能看到攻陷长安、登极称帝的希望。 可岭南王郑贵毕竟是深通兵略之人,知道蜀道逼仄,短时间内难以运送大量粮食补给,入春之前自己难以再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势,“出巴蜀、取山陕、袭关内”这几个字说起来虽然方便,实际却是难以办到。 因此他立即命令所部进驻汉中,巩固周边地区防务,不再北上扩大战果,自己则匆匆忙忙只带领了身边两千仪仗精兵,又经巴蜀、云贵、岭南,来到江南,想要趁着岭南军在江南道还有优势的时候,一鼓作气击败秋仪之、拿下金陵城,将江南全道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待新年过后再看形势变化。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5 回首再战 - 一代权臣 - 笔讷 却不料岭南王郑荣还未踏上江南道土地时候,就已经听到消息,说是围攻山阴县的大军已然失败,郑谕会同老将孙浩正在金陵城下同秋仪之所部决战。 秋仪之的本事,岭南王郑贵是知道点的;自己这个二儿子郑谕的能力品性,他也是心中有数。故而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就猜到此战郑谕必然又是难以取胜,便快马加鞭,往金陵方向赶来。 却不料郑贵抵达战场之时,岭南军已经中了诱敌火攻之计,只看见老将军孙浩在熊熊燃烧的火场旁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兵败卒,而他的二儿子郑谕却已被秋仪之俘虏了。 于是郑贵大怒,也不管自己兵丁是否疲惫劳顿、是否士气低迷,立即就用自己的岭南王关房大印,收拢起四万多败兵,再次向秋仪之挑战。 而岭南道这些将士,见是岭南王爷大驾到来,都是又惊又喜、欢呼雀跃,立即集合到郑贵的大旗之下,收拾起仅存的铠甲兵器,又复鼓舞起士气、抖擞起精神,向秋仪之这边挺进过来,想要一雪前耻。 这其中的种种缘故,不是待在江南一隅、眼中只有金陵城的秋仪之能够知道的,也怪不得他回如此惊讶于岭南王的到来。 岭南王的惊异其实并不下于秋仪之。 他惊讶的是,自己在江南道部署了这么多精兵,竟在几个月时间之内,非但没有控制住江南局势,反而被秋仪之打得只剩下四万精兵能用,而坐纛的二王子郑谕更是被对手生擒活捉——这一切,还都是在秋仪之仅靠江南本地节度军力量,而没有得到朝廷派兵增援的情况下做到的。 于是岭南王郑贵捋了捋下颚微微有些发白的胡须,说道:“贤侄武功兴隆,仅凭一己之力就将我十余万精兵打得丢盔弃甲,这样功勋堪称亘古未有,本王当然要过来看一看了。” “看一看?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可你岭南王爷千里迢迢过来,总不见得看了看就走吧?总不见得我还要招待你一碗茶、一顿饭吧?分明是来向我挑战的!”秋仪之暗想。 若照平常,他这些刻薄话早已脱口而出,然而他一想到岭南王乃是一员不逊天下任何名将的名将;一想到岭南王手下四万大军依旧是自己的两倍之多;一想到自己手下这些所谓得胜之师,除部分精锐之外,一点也不比岭南王爷那些败兵更能战斗…… 方才心里想的那几句话,秋仪之立即就缩了回去,朝岭南王郑贵拱手作了个揖,说道:“这不过是晚辈一时侥幸罢了,何堪王爷一句谬赞?” 郑贵却摆摆手,说道:“老夫年轻之时,功绩还不及你的一半,气焰却比你嚣张了几倍,你大胜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心境……这真是我皇兄教养有方之故啊!这点看来本王是远远比不上皇兄的。就拿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郑谕来说,这么多精兵,竟都被他折损了。这也就罢了,连他自己也被敌军所俘,真是给老夫丢人现眼!”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绞尽脑汁思索郑贵这话中涵义,不成想他当即把话挑明:“就是老夫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贤侄能否看在老夫当年曾经饶过你两次的份上,将他交还出来,也免得老夫膝下凄凉?” 秋仪之听了一愣,暗自揣测:“岭南王曾经放过自己两次确实不假,这份恩情也确实除了将郑谕放走之外,难以报答。自己之前也曾将郑谕放回过一次。可今时不同往日,当初放走郑谕,自己是有信心再将他活捉一次的。然而现在岭南王大驾已到兵接管了军队,若再将郑谕放回,想要再捉他一次,可就难过登天了。” 于是秋仪之赶紧同身边的林叔寒一阵紧张商议,这才拱手说道:“王爷想必还不知道吧,二王子郑谕,我之前放走过一次,想着能让他幡然悔悟,即便不能劝王爷从善如流,好歹也不能再同朝廷为敌。却不料二王子回营之后,又同我刀兵相见。晚辈既为自保,又是为皇上效力,这才不得已重将二王子捉拿回来。” 他说的话虽然不多,却觉得口干舌燥,努力咽了口唾沫,湿润一下略有些干涸的喉咙,才又说道:“王爷,请恕晚辈无礼,在这里劝王爷一句——胳膊拗不过大腿,您是斗不过皇上的。好在眼下您还以王爵自处、自称汉室子孙。若您有意,我愿会同几位兄长及钟离宰相作保,再以二王子郑谕为质,劳烦王爷写一份请罪奏章,想必皇上也能念在兄弟情分上,给王爷一个荣养善终。” 郑贵闻言,冷笑一声:“就怕贤侄有这个好心,我皇兄却没有这份仁德。人呐,只要登上了皇位,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的?”他忽然自失地一笑,“若我是皇帝,像贤侄这样的人落到老夫手里,能用就用、不能用就除掉,是绝对不会纵虎归山的!” 郑贵这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就连秋仪之这样天下第一胆大妄为之人,也是不敢接口。 正在这时,“黑颈蛤蟆”等人将捆扎得结结实实的郑谕押解到了前线。 郑贵见了,脸色一沉,骂道:“逆子,老夫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叫你要小心谨慎、叫你要先守后攻、叫你要多听老将之言,你哪一样做到了?还要老夫扯着一张老脸来替你求情,真的是把老夫的脸面都丢尽了!” 郑谕仅存的一点自尊,在他父王这几句毫不留情的教训之下,也都被扒得一干二净,原本十分肥胖的身体佝偻到了一起,仿佛一个瘪了气的皮球一般缩成一团。 秋仪之见他父子二人这副景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王爷请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郑贵脸色这才好了些,话锋一转,说道:“老夫从不堕人之志,贤侄想要做我皇兄的忠臣孝子,老夫也不会勉强。不如这样,你答应老夫一句,不会私自加害郑谕,也算是老夫的一点心愿了。” 秋仪之闻言心想:反正我也没有权力处置郑谕,这话不如答应算了,好歹也能在岭南王面前赚个面子。 于是他拱手答道:“这是自然,所谓‘刑不上大夫’,二王子郑谕应当如何发落,要听皇上决断,我秋仪之小小一个七品县令,凭什么处置呢?” “那好!贤侄果然是快人快语,老夫先谢过了!”说着,郑贵便在马上朝秋仪之作了个揖。 秋仪之连忙回礼,刚要谦逊几句,却听郑贵又道:“既有贤侄此言,那老夫也就放心了。情愿退避三百步,待贤侄列阵成功之后,再同贤侄短兵相接。” 秋仪之听了一惊:这话的意思,难道是现在就要同自己交战么? 他正要开口询问确认,却见郑贵已在仪仗护卫的簇拥之下,返回阵中,而岭南军的大阵,也开始有条不紊地缓缓后撤,已是不容自己再商量开口。 秋仪之正在惊讶之际,却听身旁的林叔寒提醒道:“大人,你还愣着做什么?岭南王要打过来了,还不赶紧列阵应战?回营固守可只有死路一条啊!” 秋仪之这才反应过来,答道:“林先生你看看我身边这些疲兵,怎么可能打得过岭南王爷呢?” 林叔寒摇摇头:“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强吧?还好岭南王给了三百步的缓冲空间。不如照之前的计策,将精兵集中起来,看混战时候有没有机会直取岭南王本人,或许还能有一线胜机。” 这或许是唯一的取胜之道了。 秋仪之赶忙传令下去,将两万军队分成三阵——左翼七千兵马由张齐指挥、右翼七千兵马由伍常锡提点、中央六千人马则由赵成孝同自己亲自执掌,而十七个亲兵及两百精锐,则紧跟在自己身边,做好时刻突击敌酋的准备。 这边准备刚刚有了些眉目,却听对面岭南军中战鼓擂动,岭南王郑贵没耍半点花招,直接指令麾下四万大军向官军全面压上。 秋仪之没想到岭南王郑贵没有给自己半点喘息的时机,大军压上得又快又猛,转眼间已杀到距离自己仅有百十来步的距离,已容不得自己再用什么阴谋诡计。 无奈之下,秋仪之只能挥动令旗,命全军向前,同敌军短兵相接,自己手下精锐却按兵不动,盼着敌军能有一时混乱、露出正中破绽,才能够突袭主将,一举成功。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岭南军在郑贵的指挥下,士气、斗志、战力同往常全不相同,似乎换了一支军队一般,就好像转眼之间那支刚刚失败了的疲兵变成了一支生力军,稍一接触就对官军形成了绝对压倒性的优势。 秋仪之也是从小在军中长大的,年纪虽轻,经历的战争却也不在少数,立即就闻到了战场上急转直下的形势变化,刚要刚要下令变阵,却听前头传来惊恐的呼喊声: “鬼……鬼……鬼来啦!” “不好啦!鬼来啦!” 秋仪之听了,脑海之中只浮出四个字“莫名其妙”:所谓“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这世上本就没有鬼,就算有——也不会出现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会出现在这杀气这样沉重的战场之上;也不会出现在这数万浴血交锋的热血男儿之中。 于是危如累卵之际,秋仪之还要专门下令:“不得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违令者斩!” 可他军令传达下去,混乱却没有丝毫改观,手下官军阵型越来越松散、斗志越来越萎靡,站在前排的军士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后退却,而站在后排的也没有半点勇于上前的勇气。 正在这时,忽听岭南军中金鼓齐鸣、杀声大作,攻势瞬间增强。官军面对这样的攻势,显然没有能力抵御,节节败退下来。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6 一路溃逃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还想高声呼叫着收拢军队,可岭南军的喊杀声、江南节度军的哭叫声在他耳边轰鸣,让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只在混乱之中看见岭南军中忽然冒出成百上千裸衣文身之人,手持短刃在官军人群之中大砍大杀。 秋仪之见到这些人的身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岭南王征用了岭南土司山寨之中的蛮夷,这些蛮夷作战勇猛不要命,而且外形奇异,中原兵将从未见过,称呼他们为“鬼”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就是这些鬼魅一般的蛮夷,给官军本就萎钝颓唐的士气给了最后的打击,再也没法鼓起勇气抵挡敌军的进攻,转眼之间已经溃逃大半。 秋仪之身边护卫的赵成孝见状,忙道:“我军败局已定,大人赶紧走吧!” 秋仪之还打算能够在绝境之中发现岭南军中的破绽,能够乘乱一击得胜、扭转乾坤,被赵成孝这样一句提醒,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失败,而岭南王本人则似乎还安居于阵型深处,连行踪尚且不知,更胡论袭而杀之了。 可秋仪之为难地说道:“我好歹也是三军主帅,这样情况之下,我怎么能抛弃全军自己撤退呢?岂不容他人耻笑?” “迂腐!”林叔寒教训道,“眼下我军再无还手之力,大人再在此处坚守,不过是引颈就戮罢了,又能有何裨益?不如先退回营寨,叫金陵城中的节度使刘庆打开城门,尽量多放一些败兵进城,将来或许还能有翻身反攻的机会。” 秋仪之想想林叔寒此言却也有几分道理,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没法子了,我们先回营寨,接了温小姐、吴姑娘等人,看看能否跑进金陵城去,眼下也就这一条路好走了。” 众军得令,立即护卫着秋仪之便迅速向刚刚占领了没有一个时辰的原岭南军金陵围城大营而去。 官军见主帅秋仪之都退却了,更加没了坚持作战的勇气和信心,潮水一般溃败下去。 秋仪之等人几乎是在本方兵马的挤压之下,这才进了大营,见温灵娇、吴若非等人似乎已听到前军失败的消息,已备好了马匹车辆,就等着秋仪之等人到来。 秋仪之也来不及同他们说话,立即就从大营北面出去,来到金陵城下,抬头却见高大的城墙之上,有无数守军正在观察底下战况,便吩咐了“黑颈蛤蟆”两句,要他立即就朝城头喊话。 “黑颈蛤蟆”听了,扯起嗓子就大喊:“城里的人听了,快开城门,放我等进城!” 一连叫了几声,厚重的金陵城门却是一动不动。 秋仪之忽然想到,一年之前,金陵城外不过是区区几个倭寇作乱,就吓得守军紧闭城门不敢出来,今日岭南王四万大军压境,他们还不把门关得堤坝一样严实? 想通了这点,秋仪之赶紧从怀中摸出金牌令箭,朝城墙上的守军一晃,又叫“黑颈蛤蟆”嚷道:“金陵守军听了,金牌令箭在此,传皇上圣谕,要节度使刘庆出来说话!” 这代表了皇帝威仪的金牌令箭果然有用,不过片刻功夫,江南道节度使、镇东将军刘庆便出现在城墙之上。 秋仪之见了,忙又令“黑颈蛤蟆”叫道:“刘庆,你看看我是谁,还不打开城门,放我进去。我手边有金牌令箭,你想抗旨不遵么?” 刘庆乃是现在的皇帝还在当幽燕王时候的护卫,当然认得秋仪之,也知道这金牌令箭的威力,确实是没有胆量拒绝。可他居高临下,看见岭南军已接近大获全胜,转眼之间就要突破城下官军的防线,自己若在这个时候打开城门,那无异于引狼入室,这座坚守了半年多的六朝古都也就失陷了。 两难之中,刘庆忽然急中生智,也叫军中一个大嗓门的兵士向城下喊话道:“敌军攻击甚急,不宜打开南门。请向西行从三山门进城。” 秋仪之闻言,想着刘庆这做法倒也无可指摘,三山门距离这里也不过一里多的路程,自己小队行动速度甚快,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更何况现在情势紧迫,容不得自己在城下同刘庆争辩。 于是他便赶紧指挥手下精兵,赶着载了女眷的马车,便一路向西折行,沿着金陵城雄伟的城墙,便向西面的三山门快速行动。 至于被俘虏了的二王子郑谕,他那肥胖不堪的身躯终于在此刻派上了用场——秋仪之想着若抬着他行动,势必会拖累全军行动速度,只好命令尉迟霁明出手将他打晕,扔在中军大帐里头。 然而官军溃败的速度,却远超秋仪之的想像,没走了几步,便见前头有无数官军三三两两在往金陵城下败退。 秋仪之见到这样场面,真恨自己手下这两万兵马,若有当年老幽燕军一半的战斗力,或许就未必会输了这场大战。可他现在也是一员败军之将,没有闲暇,也没有心力去约束这群败军,只传令下去跟在自己身后行动,便快马加鞭,往西边的三山门而去。 秋仪之手下亲兵乡勇虽都换上了马匹,然而马匹有快有慢,温灵娇、吴若非所乘的马车行动速度更慢,因此现在虽是逃跑撤退的时候,秋仪之却没法全速前进,只能缓缓向前行动。 秋仪之见状心中着急,唯恐被士气正盛的岭南军追上,却又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坐在马上干着急。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秋仪之领军跑了没几步,便见前头传来一阵喊杀声音,抬眼一看,见是岭南军掩杀过来,。 他见眼前的岭南军兵士,少说也有三四千人,又扭头见身边身后拢共才两三千兵马——其中大部分都是失魂落魄的溃军,只有身边两百来人可堪一战——实在没法同对对手抗衡,只有快马加鞭,争取能够冲破敌军的阻挡。 可秋仪之身旁这两百骑兵固然能够冲破敌军的堵截,他身后这群战斗了整整一天的兵士,却没有这样的脚力,被行动迅速的岭南军分隔在身后。 秋仪之想去回身去救,却见岭南军已将这些人马团团围住,自己区区两百人马,就算进去了,也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罢了,便只好咬咬牙,不去管他们,继续向西急进。 此时已是金乌西坠,夜色渐渐笼罩上来。 秋仪之抬眼往前张望,见三山门高大挺拔的城楼,正矗立在暮色之中,知道自己只要通过这扇大门便能转危为安。 可又跑了几步,却听身后传来“叽里咕噜”的喊叫之声,这声音又是尖利、又是诡异,偏偏似曾耳闻,惹得秋仪之忍不住在马上偏转过身子回去张望。 这不看还好,一看却吓了他一跳。 原来竟是四五百个赤膊袒衣的蛮夷,正在自己身后猛追。这些人虽在江南正月的寒风之中被冻得耳鼻通红,又光着一双赤脚,可奔跑起来却丝毫不慢,竟然慢慢追上了温灵娇、吴若非所乘的那辆马车。 马车中的几个女眷还是头一回见到蛮夷的模样,已是吓得花容失色,顿时惊呼尖叫起来。 这辆马车是非救不可的。 秋仪之听到几位女子的呼救声音,立即就拨转马头要去救人,可那些蛮夷动作极为迅速,转眼就要追上温灵娇等女眷乘坐的马车,其中一个跑在最前的蛮夷,忽然纵身一跃,一手已搭上马车一角,正在往车上攀爬。 秋仪之见状大惊,刚要叫尉迟霁明将这蛮夷打下马车,忽然一只长矛不知从何处飞来,不偏不倚射中那蛮夷的肚皮。 这支矛本就十分尖利,投掷之人膂力又大。那蛮夷吃了这么一击,肚皮顿时被划开一条一尺来长的口子,满腹的赌场流了一地,手上吃不得劲,从颠簸的马车上摔了下来,当场断了气。 秋仪之见到这一幕,激动地惊呼:“伍常锡,好手段!” 原来这支长矛便是伍常锡所用的兵器,他同秋仪之过从得紧密,知道这车上女眷乃是非同小可之人,又见情势危急,就赶忙将手中惯用的长矛投掷了出去,居然一击即中,救了这一车的女眷。 伍常锡这情急之下有如神助一般的攻击得手,让他心中也颇有几分得意,刚要同秋仪之说话,谁料眨眼之间围上来了无数蛮夷。他来不及多说话,立即赶上几步,将那支插在死尸身体上的长矛使劲拔出,挥舞着同蛮不讲理的蛮夷死斗。 而伍常锡从明州城中带出来的五百精兵,现在或死或散,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也都同蛮夷混战成一团。 秋仪之见对手人多,立即催动麾下亲兵团练,想要加入战局,却不料奋战之中的伍常锡高声喊叫道:“大人快撤,这边我来抵挡!” 秋仪之听了大惊失色,又见无数岭南军兵士正层层叠叠追压过来,伍常锡这些人马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的,忙道:“不可,我们一道杀散敌军,再退入金陵吧!敌军人多,伍将军不可轻身啊!” 伍常锡一边挥舞着长矛,一边说道:“大人快撤!我的命是大人救下的,就还给大人也没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秋仪之眼中几乎迸出泪来,可若他再耽搁片刻,就要被敌军团团围住,只好狠狠咬牙,说了句:“伍将军保重!”便又拨转马头,继续朝西边的三山门挺进。 眼看三山门近在眼前,秋仪之一颗心脏几乎蹦跳着几乎要从胸膛里跳跃出来,立即快马加鞭,飞驰到门口,手持金牌令箭呵道:“奉旨,速速打开此门,放我等进城!” 门内守城之人,听到这声喊叫,果然有所行动,但听门内机关响动,似乎很快就要被打开了。此时其余兵马也已护着女眷所乘马车,来到门口,温灵娇、吴若非等人也都下了车,只待城门打开一条一肩来宽的缝隙,他们便能平安入城。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7 围追堵截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在这时,却又听左前方喊杀声音顿起,秋仪之忙抬头循着声音往前看去,却见一票人马,总数在百余人上下,身上穿着的衣服杂七杂八、手中所持的兵刃更是五花八门,转眼之间已奔跑到自己跟前。 这些人气势汹汹,跑到距离自己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正要发动攻击,却听人群之中有人喝令道:“住手,不可妄动。” 这些人竟果然听令停下了脚步和行动,却一个个虎视眈眈,好似看着一件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望着官军。 忽又见一人,从人群之中款款走出,笑着对秋仪之说道:“义殿下,别来无恙啊?” 秋仪之见了此人,立即倒吸一口冷气——正是天尊教主温鸿辉,而他手下这些三教九流的乌合之众,不出意外便是他纠结起来的武林豪客了。 秋仪之早就知道这天尊教主同自己仇怨极深,现今又在岭南王手下效力,想着同他有朝一日必然还有一番纠缠,却不料居然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同他相遇。 却听温鸿辉又道:“义殿下果然了不起,几乎被你从数万大军的重重包围里头逃脱出去。幸好本教主也是在金陵城里待过的人,多少还知道这里的地形,这才领了手下在这三山门前恭候义殿下大驾。这份苦心,义殿下能体会么?” 秋仪之现在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哪有心思同他闲扯,只等着身后大门打开,才能逃出生天。 可正在这焦急等待的时候,却听林叔寒朝在秋仪之耳边焦急提醒道:“大人,快些叫金陵城中守军把门关了!” “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秋仪之问道。 林叔寒立即答道:“若是大门洞开,温鸿辉不是也会乘机一举突入了吗?这样金陵城也就失守了!” 秋仪之这才有如醍醐灌顶,赶忙转身就要吩咐城内守军立即将城门关闭起来。 这时他耳边却拂过一阵春风:“公子,要是城门关了,你不也进不了城了吗?” 这是秋仪之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赶忙回头答道:“我一人身死,总好过金陵全城百姓遭殃……温小姐,对面就是你的兄长,再怎样,他也不会为难你的……今后……今后……” 这般生离死别之时,就是伶牙俐齿如秋仪之这样,竟也说不下去了。 却听温灵娇轻叹一声:“我早是你的人了,你要死了,我也跟着你一起去死,绝不苟活于世上……” 温灵娇这和缓温柔的寥寥数语,好似一股暖流,从秋仪之的耳孔里,一直灌入他内心的最深处,在这初春料峭的寒风当中、在这旦夕且死的紧要关头、在这铜墙铁壁的金陵城下,居然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无法忘怀的温暖。 秋仪之有无数感激和贴心的话想同温灵娇讲,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却听温灵娇又说道:“不过我还有办法,公子是可以进城去的,也不用担心我哥哥会追杀进来……”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怔,还在想温灵娇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到底能有什么法子抵挡眼前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江湖豪侠? 忽见温灵娇一袭白色貂绸袍从自己身旁掠过,径直走到自己和温鸿辉的中间,张开双臂,对温鸿辉说道:“哥哥,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从来也不求人的。今天能不能看在我们兄妹一场的份上,放秋公子一条生路?” 温鸿辉听了温灵娇这几句话,顿时暴怒起来:“什么?你在说什么?你要替秋仪之这小贼说话?你可别忘了,你自己就是我天尊圣教的圣女,这小贼便是我圣教成就大业最大的对头!” 温灵娇面无表情:“这种事情,哥哥怎么还在妄想?都几百年了,天尊教起事哪次成功了?十几代先祖,哪位才能比哥哥弱,又有哪位称王称帝了?哥哥就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么?” 温鸿辉听了这几句,愈发愤怒:“你这是在跟我说话么?还不给我退下!小心……小心……小心我……” 温灵娇又轻叹口气:“看来哥哥是不愿听我的了。也罢,我也是不会退下的了,哥哥要是想去捉秋公子,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好了……” 她这几句话语气虽然柔弱,意味却极为坚决,惹得温鸿辉恼羞成怒,大喝道:“让开!你给我让开!” 就连秋仪之也在她身后大声说道:“温小姐,你何须如此?我死不了的,我自有办法,你要相信我。” 温灵娇听了,偏过头,微微一笑:“公子,你……你可别忘了我……”说着,她眼中闪起了泪光,又缓缓将头别了过去。 那边的温鸿辉却已下定了决心,见原本乖巧温婉的妹妹如今这样决绝,只好使劲咬了咬牙,把心一横,下令道:“给我把这圣教的叛徒拿下!” 听令的这些江湖人士,都是温鸿辉最近才收拢起来的,对温灵娇这位圣女没有一点忌惮,立即有几个轻功不赖的豪客腾空而起,就像温灵娇扑来。 秋仪之见状不妙,也不管身后那扇三山门是开是关了,失声脱口而出:“霁明,快,快,快救人!” 秋仪之话音未落,尉迟霁明便已飞身而出。 她这些日子同温灵娇相处得极好,虽然彼此之间差着辈分,却已经情同姐妹,她手里这口宝刀,便是温灵娇亲手送的。因此,尉迟霁明见对面有人加害温灵娇,还未等秋仪之说话,便施展绝顶轻功,向前跃去。 然而尉迟霁明距离温灵娇有十来步的距离,而温灵娇离开温鸿辉却不过五六步,这样短的距离,即便是以尉迟霁明这样的轻功,也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几个江湖人士,朝温灵娇越逼越近。 眼看温灵娇就要身遭不测,却见一道黑影闪过,将将站在温灵娇的身前,喝道:“你们要做什么?小姐是何等人物,岂容你们亵渎!” 话音刚落,尉迟霁明也落在温灵娇身前,扭头去看,竟是一个老女人身穿一身黑衣,护在温灵娇身前。 尉迟霁明见了大惊,忙道:“老姑奶奶,怎么是你?” 那老女人扬起刻满了皱纹的嘴角,一笑道:“当然是我了,你小姑娘都救不下的人,这普天之下,除了我老太婆,还有谁能救下?” 尉迟霁明知道这位“老姑奶奶”的本事,听了这句话,心情略有放松,刚要答话,又听温鸿辉嚷道:“姑姑,你要做什么?难道也想同我为敌么?” 黑衣女人拱了拱手,说道:“少爷,小姐也是一时糊涂而已。大家都是亲骨肉,何必这样大功干戈的呢?要是小姐有错,你是哥哥,耐心劝她几句就是了……” 温鸿辉听了这几句话,气得脸都快变形了,龇牙咧嘴道:“好,好,好。既然这样,我也不难为妹妹。还请姑姑去把秋仪之这小子给我抓了来。” 那老女人却说道:“老太婆这条命,是老太公当年救下的。他老人家仁义,从不拿我当下人看待,还认我做干女儿,这才愧蒙少爷叫我一声‘姑姑’。‘姑姑’这辈子也是不求人的人,可今日少爷要对付的那个秋仪之,还有这个尉迟霁明,都是同我尉迟家有些渊源的人,能不能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今日就放他们一马,由他们自生自灭?” 温鸿辉素来知道这个“姑姑”讲话说一不二,武功又独步天下,现在这节骨眼上同她作对,只会耽搁时间。 他见金陵城西边的三山门已打开了一条缝,就怕秋仪之进城之后立即关闭大门,又指令不动手下最得意的这位“姑姑”,便只好下令身边江湖豪客:“给我上,拿住前头那小贼,我重重有赏!” 这些江湖侠客听有赏赐,立即飞身而出,朝着秋仪之就猛冲过去。 挡在人群最前面的尉迟霁明见状,责无旁贷,立即拔出那柄温灵娇送给她的宝刀,要同这些江湖人士一较短长。 却不料那黑衣老女人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吩咐道:“你小姑娘凑什么热闹?还不护着你小叔叔去!”说罢,手一扬,竟将尉迟霁明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大活人,向后扔出老远。 这一手兔起鹘落之间,令尉迟霁明没有丝毫防备,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这才落在地面上,赶忙叫道:“姑奶奶,你小心啊!” 黑衣老女人头也不回,说话声音却极为清晰:“你叫我一声‘姑奶奶’,我极开心了的。今日就让你看看你‘姑奶奶’的手段!” 说罢,这位尉迟家的老前辈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那些江湖豪客仿佛饿狼猛虎一般扑到跟前之时,忽然一声长啸,一袭黑袍如鬼似魅一般在人群之前一阵晃动,打头的那几个武林高手仿佛中了邪一般瘫倒在地上一声不吭,也不知是死是活。 尉迟霁明是个武痴,见到这副场面,早已忘了自己还身在险境之中,心中不由赞叹:“这位老姑奶奶的武功真也到了化境,而且走的是轻灵多变一路,正是适宜女子练习的路数,今天是大好时机,可要仔细看清楚了……” 那边因身法较慢,尚未中招的几十个江湖豪客,见到这一幕更是惊讶万分,无不惊呆在原地,全都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紧张得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兵器,却没一个敢于上前的。 急得温鸿辉大喊:“姑姑,难道连你也要同我为敌么?” 那老妪不慌不忙答道:“老太婆岂敢?不过是撇下老脸不要,请少爷高抬贵手罢了。少爷帮着岭南王爷做事,实力大增,攻破这金陵城易如反掌。若过几天,我家这位小妹妹和秋大人再落到少爷手里,我老太婆也没脸再求公子了……” 温鸿辉心里却知道,这个同自己作对的秋仪之一向诡计多端,现在被他跑了,转眼之间未必就能抓他第二次,至于攻破金陵城墙之事么……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8 退守金陵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可是温鸿辉现在想要抓秋仪之,面前却堵了个几十年对温家忠心耿耿的“姑姑”。说起能让堂堂天尊教主完全放心的手下人,就只有“姑姑”和“妹妹”二人,今日却不约而同在为秋仪之求情讨饶,这让他既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得意,终于松了口:“好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众人——从温灵娇开始,到“姑姑”,到尉迟霁明,到赵成孝等亲兵乡勇——听了这话,都松了口气,可偏偏秋仪之不能接受,兀自大喊:“温灵娇你给我回来,我有办法,不用你救!” 温灵娇闻言,缓缓回头又莞尔一笑:“我知道你有办法,可我也有几句话要同哥哥讲。山高水长,你我缘分未尽,必然还有相逢之日……若缘分已尽……那你今后可要记得我……” 说罢,温灵娇又恋恋不舍地将头别过去,慢慢朝温鸿辉那边走去。 却听秋仪之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子喊叫声音:“小姐,你等等,我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温灵娇贴身的丫鬟荷儿。 这荷儿虽是同温灵娇自小一起长大的体己人,其实却是温鸿辉安插在温灵娇身边的一个耳目。自她这层身份被温灵娇识破之后,荷儿便从此穿了小鞋,不敢在温灵娇面前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原本极泼辣直爽的性子也已完全收敛起来。 可温灵娇毕竟是同他相处了近二十年的人,名为主仆,实则姐妹,如今到了生离死别之时,她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失声大叫起来。 温灵娇听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头也不回就知道是谁在呼唤自己,便又偏转过头,露出半张挂满泪水的脸庞:“荷儿你不要过来,我哥哥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你。从此以后,你就替我伺候秋公子,也算了却了我的一点心愿。” 她又对秋仪之说道:“公子,荷儿本性并不坏,也请你不计前嫌,答应帮我照顾她,寻个好出身,行吗?”说罢,温灵娇也不待秋仪之回答,又将头转了过去,似乎用手擦拭了脸上的泪滴,又慢慢向温鸿辉走去。 秋仪之哪里肯放,也不管自己安危,上前几步就想把温灵娇拉回来。 可他身边之人知道方才废了多大周章,才能换得温鸿辉抬手,也不愿他再入虎口。 只听尉迟霁明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小叔叔,得罪了。”忽举手在秋仪之脖子上用力一捏,秋仪之便好似被抽去了浑身上下的精力一般,瘫软下来。 秋仪之还想用力从地面上站起来,脚上却使不出半点气力,只能任由身边几个亲兵将自己抬着通过三山门,进了金陵城,自己却连半句话、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金陵城中已是严阵以待,见秋仪之所部迅速从三山门中进城,便立即将大门关闭。 皇帝的金牌令箭和秋仪之的身份摆在这里,城内守军不敢怠慢,领军来迎的正是金陵城,乃至江南道的最高军事长官——节度使刘庆。 刘庆见秋仪之毫无生气地被众人抬进了金陵城,还当他是受了什么重伤,赶紧凑近过来,异常关切地问道:“大人,你哪里受了伤?可要传军医过来医治?” 秋仪之说不出半个字来,看了看刘庆,又瞪着眼盯着尉迟霁明不放。 尉迟霁明这才记起自己刚才在秋仪之身上动了手脚,忙用手在他颈后一阵推拿。 秋仪之昏昏沉沉的大脑一下清醒过来,浑身上下也似重新灌满了力气,猛地跳了起来,将刘庆吓了一跳:“大人小心……大人小心……” 秋仪之却没工夫同他寒暄,立即命令道:“快给我把城门打开,我要出去救人!” 刘庆闻言一怔,忙解释道:“大人,外头敌军太多,而且连岭南王都亲自来了,一旦开门这城就守不下去了,末将实在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秋仪之听了这话,真想用手中的金牌令箭迫使刘庆将城门打开,可他从小就受皇帝郑荣和师傅钟离匡的教导,这样置亿万黎明及江山社稷于不顾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 这样万般为难之时,他只能问道:“那……那有没有什么可以登高望远的地方,能让我看一看城外?” “有的,有的。”刘庆答道,“三山门城楼就甚高,就在这里附近,大人要去看,我自领大人去看就好。” 秋仪之也不同他再多啰嗦,只说了句“前头带路”,便在众人的护卫之下,往城楼入口快步走去。 登上城楼,秋仪之极目远眺,只见城下岭南道军士已结束了战斗,正将三三两两的投降官军押送到后方关押起来,至于阵亡的将士尸体,则被整整齐齐码放成一堆,等待被掩埋或是火化。 秋仪之在人群之中仔细搜索,只看见城下岭南军建立的、自己曾短暂占领过的金陵围城大营中军大帐有人出出进进,显得十分繁忙,想来必是岭南王郑贵已在其中办理军务,只是不知天尊教主温鸿辉是否也在其中,更不知温灵娇现在情况如何…… 一想到这里,秋仪之一口闷气郁结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忽然闷叫一声,竟晕厥了过去。 待秋仪之从昏迷之中醒来之时,他已躺在一处宽敞的房屋之内,勉力支撑起身体,使劲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抬眼四顾,见四周围着自己的,除林叔寒、赵成孝、尉迟霁明等几个亲信之外,连刘庆、何九公,乃至舅舅赵抚义也都站在一旁,就连交情甚是平常的江南道刺史也远远站在人群之外,脸上挂着或深或浅的关切表情,凝视着自己。 林叔寒见秋仪之坐起了身子,赶忙上前一步,展开自己那把四时不离左右的纸扇,往秋仪之脸上猛扇。 林叔寒深通医术,他这扇子带出的刺骨的寒风刺激了一下秋仪之的大脑,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嘴唇一翕,叫道:“我口渴,给我取水过来……” 众人听他已能开口说话,脸上凝固着的担忧的表情,立即融化开来,不久便递来一杯温水送到秋仪之手中。 喝了几口,秋仪之精神更好,然而心情却没半点转好。他心里还挂念着温灵娇的去向,却见这边还有几个外人,不便立即就问,蹙了一下眉毛,却问道:“你们打听一下,问问伍常锡伍将军现在如何?若有法子,可用重金将他赎出来,伍将军是可用之人,不能弃之不顾。” 伍常锡戴着中郎将的职衔,在江南道也是一员不大不小的将领了。可这秋仪之从小就在幽燕王府、皇帝跟前长大,眼中都是皇子、宰相、元帅之类的大人物,这点刘庆是知道的。 也正因此,他却猜不透这伍常锡同秋仪之是什么关系,竟让这位皇帝驾前的“义殿下”苏醒之后,第一个就是询问他的下落,故而支支吾吾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林叔寒却是同秋仪之知无不言的知己,听了这话,“唉”地叹息一声:“伍将军同岭南王带来的那群蛮夷一场血战,终究寡不敌众,被敌军重重围困之下,终于自刎而死……岭南王已将伍将军遗体收殓好了,尚未安葬,还不知如何安排……” 秋仪之倒也没有十分惊讶,叹口气说道:“伍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也算是一员战将的好归宿了……哦,对了,张齐将军怎么样了?” 林叔寒答道:“张将军也阵亡在敌军阵中,被岭南王收殓起来了。” “唉!”秋仪之又复叹气道,“这两位都是人才,我正打算在皇上面前保奏,以供重用,今日却……岭南王爷作乱,不过半年时间,折损了多少忠臣良将……” 守在一旁的刘庆听了秋仪之这话,猛然想起这个七品县令是在皇帝跟前也说得响话的人,赶忙上前半步,作了个揖,说道:“义殿下,你既已进城,这金陵城防事务,可否由你代管?” 秋仪之连番遭到打击,一点带兵打仗的心情都没有,便摇摇手说道:“你这些日子坚守金陵城,保住朝廷在江南的基石,功劳不小,我看我也不用画蛇添足了吧。” 刘庆刚点了点头,又听秋仪之问道:“就是有两件事情,我想打听一下。” “义殿下请问。”刘庆忙答道。 “一则我想问你,金陵沿江码头现在情形如何?能否北上渡江?” “这个……”刘庆蹙眉道,“原本是通航的。可不知从哪里来了群倭寇,战船数十艘,战斗力又强,将江南水师的战船全部击沉,码头也被封锁起来了。幸好倭寇似乎人数也不算多,没有登陆进城作战……” 秋仪之听了有些失望,又问道:“那城中守军还有多少?粮草还能支持多久?” 刘庆神色一松,又答道:“城中守军有近八万人马,粮草也有一百多万石,足够大军支持一年的……” 秋仪之忽将刘庆打断道:“你吹牛吧?江南道一共才多少兵马?之前折损了十来万人,你哪里来这九万人的?更何况大军困守金陵城半年时间,人吃马嚼的,存粮还能剩下多少?这百万石粮草是你变出来的吗?” 刘庆慌忙答道:“不……是当初码头尚且通航时候,是皇上派船运送下来的,粮草或许还有些出入,不过军兵现有七万九千六百四十三人,个个可以守城作战,义殿下要是不信,自然可以清点。” 秋仪之一面听,一面沉思,林叔寒却凑到他耳边低语道:“大人,皇上果然高明——知道金陵城墙稳固,岭南王难以攻下,便支援了重兵过来,要的就是将岭南军主力吸引在金陵城下,容朝廷调集兵马粮草,待万事俱备之后,便一举南下讨平岭南王。” 这点秋仪之也想到了,点了点头,又对刘庆说道:“我信得及你,有什么事要叫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张齐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69 暴风前的宁静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又对何九公、赵抚义道:“九公、舅舅,两位多日不见,身体也还硬朗。这兵荒马乱的,让两位受惊了。” 这两个商人立即回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却听秋仪之又对赵抚义说道:“这半年不见,舅舅这边存下的银子不少了吧?不知能有多少?” 赵抚义常驻在金陵城,替秋仪之做大商人周慈景和大海商李直之间的掮客,又代他收取两边每月一万两白银的抽头。赵抚义几经磋磨,心底已是十分瓷实,知道这些钱是秋仪之的,而他这位亲外甥则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这点钱他压根连摸都不敢摸。 于是他胸有成竹地答道:“这几个月生意不好,不过承蒙周大官人关照,每个月五千两进项一分不减、一日不拖,攒到今日也有两万多两银子了。就是李直老船主那边……兵荒马乱的,就连金陵城里的买办也失了与东家的联系,他那边的钱就没收到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秋仪之摆摆手道:“知道了。”又对一旁含笑站着的何九公说道,“九公,周大官人执掌的广阳商会,银票通兑天下,能否让我用现银兑换一些银票,零零散散的都要,好让我犒赏一下手下兵士?” 眼下正是交兵之时,就算是广阳商会发行的银票,效力也远远不及真金白银。近几个月,金陵城中用银票兑换现银的数额越来越大,广阳商会在金陵的存银已有些捉襟见肘。这个时候秋仪之却要用白花花的银子来兑换,这已足够让何九公喜出望外的了。 因此他满脸的皱纹都笑得挤成了一团,说道:“好说,好说。秋公子开口,我们当然是有求必应了……”他到底是个老生意人,态度虽然客气,话中却是半点底也不漏。 却听秋仪之说道:“眼下这样的当口,原本一两白银,至少也可以兑一两三钱银票的。不过念在周大官人和何九公同我是故人,这事也就算了,只愿周大官人生意兴隆吧。” 何九公却没料到这个年纪轻轻的秋仪之,竟还懂得这么这里头的规矩,虽没抬高现银的价格,却把话说了个通透,心中不由得敬佩起来了。 可生意场上最讲究一个不动声色,何九公只当没有听见秋仪之的话,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吩咐下人去办,转眼就先把银票送到这里来。” 秋仪之却问道:“我脑子昏了,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刘庆答道:“这边是节度使中军大帐,金陵一切防务都在这里调动。” “那倒也难为你把这边让出来给我了……”秋仪之说了一长串的话,气力已有些不够,换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觉得这边还是不太方便,林先生的庄园里头我住着舒服,还是搬到那里去好了。” 秋仪之既已说了,刘庆略微挽留了几句,便派人将秋仪之连同他身边的亲信和两百名疲惫不堪的护卫,一道送往林叔寒的庄园之中。 秋仪之原本身体极佳,晕厥过去一半是因为尉迟霁明不轻不重地出手封住了他的颈动脉,另一半则是同红颜知己温灵娇分别开来,这才急火攻心,失了常态。 住进林叔寒的庄园之后,有这位医术通幽入微的“半松先生”的调养,又有杨瑛儿的照顾,不出三天身体便已经痊愈,只是心情尚且不好,又不愿劳神费心,便索性做起寓公,除每日同林叔寒、赵成孝等人说说话之外,便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就这样过了有两三天的时间,秋仪之忽然想起自己身处的这座金陵城,还在岭南王亲率的大军的围困之中,自己虽然不是此处的军事长官,却也毕竟也是手握兵权的皇帝义子,于公于私也不应置之事外,多少也要到刘庆那边过问几句。 于是秋仪之懒洋洋从船上坐起,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来人呐,我要更衣。” 正在屋外晒着太阳的杨瑛儿听了,赶紧推门进来,笑着说道:“大人今日怎么好兴致,想要起床了?” 秋仪之木着脸点头道:“这几日睡得乏了,起来疏散一下筋骨。” 杨瑛儿听他话中中气颇足,心里高兴,便赶忙将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齐齐整整的衣服拿到床边,一边替秋仪之更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山阴县城里头有个李老栓,勤快了一辈子的人,原本年轻时候就是个雇农,到五十岁光景居然攒了两三倾地……” “哦?是吗?我在山阴县里头也做过知县,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秋仪之答话道。 杨瑛儿说道:“大人别忙,听我把话说完。这李老栓是个有福气的人,自己勤俭肯干不说,儿子也争气,三十多岁就中了进士,到别处当官去了。他儿子既当了官,那便也就发了财,老爸辛苦攒了一辈子的这几倾薄田就也看不上了……” 秋仪之又搭话:“莫不是他儿子把地卖了?” 杨瑛儿摇摇头,手上却不停:“地是卖了,可不是他儿子卖的。是那个李老栓想着自己五十多岁的人了,也活不了几年,儿子也靠不着自己了,便索性将这些地全都卖了,拢共得了两三百两银子。他拿了这些钱,也不种地了,平常不舍得吃的白米、猪肉、鲜菜、水果,全都卖了来吃……后来……后来怎么了,大人猜猜?” 秋仪之也不深思,随口答道:“大概这李老栓辛苦了一辈子,好歹也享了几年福,然后就死了?” 杨瑛儿笑着摇摇头:“几年?才半个月不到,李老栓就死了。街坊见他几天没有出门,破门进去,看见他在床上已经断了气,手里还捧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白面肉馒头呢!” 秋仪之听到这里,已是知道了杨瑛儿话里的意思,也笑道:“你是说人无所事事也不行,总要找点事情来做,否则闲极无聊,也是会死的。” “大人聪明,就是这个意思。大家都说这个李老栓没有享福的命,过不上好日子,还连累他儿子回来丁忧守孝,大好的前程也耽误了。”杨瑛儿道。 秋仪之莞尔一笑:“你的意思是说,我也没这福分,过不了游手好闲的日子?” 杨瑛儿慌忙改口:“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大人公侯万代,除了皇上,谁还有这样的福命?我的意思是说,大人这样的才干,整日不出门也不是个事……我听吴姑娘、温小姐说过的,大人您……” 秋仪之猛然间听杨瑛儿提起温灵娇的名字,忽然想起他这位心上的佳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头脑顿时又是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几乎就又要躺倒在床上。 杨瑛儿没有那么细巧的心思,见到秋仪之这副样子,赶紧俯下身子,一把将他抱起,口中关切地问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秋仪之本也没有什么大碍,听杨瑛儿在他耳边大声喊叫,早已经清醒过来,忽然感到杨瑛儿那丰硕高耸的胸脯正紧紧压在自己胸前,又见她略显成熟的面庞自另有一番韵味,顿时心猿意马起来,暗暗拿他同温灵娇、忆然等几个女子比较起来,心想:“这个杨瑛儿居然也是这样的尤物……” 可他又转念一想,当初蔡敏、李慎实等几个州县官儿,便也是被女色所诱,一时把持不住,这才落了个身败名裂的结局么?自己若也如此,岂不同他们一样,也落了下品? 于是秋仪之赶紧定了定神,将杨瑛儿略略推开,问道:“瑛儿,我跟你说过的,我手下亲兵团练之中,你有看得上的吗?说与我听听,我给你做主成亲。” 杨瑛儿听了这话,脸“唰”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说道:“这个……这个……大人怎么问出这话来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竟没表明半点态度。 秋仪之却道:“王老五你觉得怎么样?他去京城送信之前,说过对你似乎有些意思,还怕配不上你呢……” “王老五啊……他人也算是老实……”杨瑛儿红着脸答道。 秋仪之听出这话中三味,便接着说道:“这话算是说到节骨眼上了。王老五也是个庄稼汉出身,比那些山贼土匪老实多了。而且他这次进京城报信,立了大功劳,马上就要加官进爵,你和他过,也不至于辱没了你。” 杨瑛儿脸涨得更红了,嗫喏道:“大人你说的这是哪里话……” 秋仪之看着她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正觉得有趣,忽然听窗外想起几声极沉闷的响声,不远不近,似乎有些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 一旁的杨瑛儿倒是被这巨响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妈呀!怎么晴空打了雷了!” 秋仪之却笑道:“这响晴白日的,哪里会有雷响,除非……除非……” 他话说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立即从床上蹦到地上,一面往门外走,一面吩咐杨瑛儿:“快去叫吴姑娘、巧儿准备一下,敌军攻城来了!” 秋仪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卧房之外,却见赵成孝也慌慌张张跑了上来,说道:“大人……大人……” 秋仪之立即将他的话打断,说道:“岭南王攻城的事情我知道了,就问你,是不是攻城时候,用上了炸药?” 赵成孝是秋仪之心腹里的心腹,用炸药攻城的法子,他见过不知道多少回,对其烟尘、声音、气味早已了然于胸,立即点头道:“应该没错,方才几处爆炸,将正南面的武定门轰开了,还好城墙还算稳固,没有塌陷,刘庆已亲自领兵去守城了,叫我过来知会大人一声。” 秋仪之一边听赵成孝的汇报,一边脑子飞速旋转,待他说完,这才说道:“这事怕没这么简单……”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0 晴空惊雷 - 一代权臣 - 笔讷 他话说一半,却见林叔寒也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便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接着说道:“爆破攻城之法,无论敌我都是一出杀手锏,一旦使出,必然就有必胜的把握,岭南王用兵老辣,应当还有后招,不可轻视啊。” 秋仪之这几句话,林叔寒没有一个字不同意的,便也颔首道:“我们在这里胡诌也是徒劳,不如领军过去看看再说。” 于是秋仪之便传令赵成孝,让他集结兵马,立即就去武定门。 秋仪之手下这两百多精兵,作战经验已是十分丰富,遥遥听到城中动静,便知道必是城外发生异变,还未听得上面的号令,便已披挂齐整,在林叔寒庄园的空地上列好了队。 秋仪之见这些人精神抖擞、斗志高昂,心中不禁有了几分底气,便上马高呼一声:“走,看看去!” 还未走出庄园大门,却见尉迟霁明也从身后追上,她听说岭南军攻城来了,便立即换了一身男儿劲装,想要虽同众人一道行动。 秋仪之见了,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你快回去护住你几位姐姐,不能出一点意外。这两百多人在我身边,满够用的了,还不能护我周全么?”说罢,他也不待尉迟霁明答应,立即跨上汗血宝马,便向庄园外头疾驰而去。 自从秋仪之领军突袭明州港,缴获了大量岭南军的军马之后,他手下这些亲兵团练,每人都分到一匹战马,虽在实际作战时候,往往依旧是下马应敌,行动速度却着实快了不少。 现在正是敌军攻城的紧要关头,秋仪之不管什么金陵城中严禁纵马奔驰的禁令了,带领着手下兵马,沿大路便往武定门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之上,越是接近武定门,空气当中的硫磺味道便越是刺鼻,烟尘也越是浓烈。大路两边已有不少军兵、民夫,手里抬着、肩上扛着、背上负着木料、砖瓦、沙包等物,成群结队着往前快走,脸上无不带着惊疑和茫然的神色。 这些人是被派去修堵武定门的,他们都是头回见到爆破城门的惊天动地的景象,自然是又惊又怕,能够硬着头皮将物资材料送到门口便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又走了几步,严阵以待的军兵便越来越多,几个领头的军官见秋仪之这队人马身上穿着的都不是正规节度军或者禁军的衣服,都上前阻止道:“前方作战区域,不可擅入!” 秋仪之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牌令箭,这才将他们吓退,继续向前来到武定门下。 却见节度使刘庆果然正在武定门前指挥,虽然有些慌张,章法倒也没乱,被轰成碎片的武定门,已被他用各种建材堵起了一小半,围着残缺的大门,也纠结起了两三千兵马,围着门洞临时建立了阵地。可这些兵士虽还能够站住队形位置,神色之中却明显地显露着惊恐、慌张的样子。 刘庆见秋仪之过来,似乎送了一口气,忙上前几步,将秋仪之扶下马,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义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秋仪之想起刘庆也是跟着皇帝郑荣打过“讨逆之役”的人了,怎么见到这样场面还会大惊小怪,不免有些不屑:“当初皇上亲征攻打京城洛阳的时候,你又不是不在,不也如今日这样么?” 刘庆却低声说道:“当时不说是天雷降临,震塌洛阳城墙,乃是皇上洪福齐天之故。现在又是天雷降临,难道是说,岭南王爷也有上天眷顾吗?”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低到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 秋仪之却是知道其中原委。 当初皇帝攻破洛阳城墙,根本就不是什么天雷降临,而是自己用了天尊教从西域传过来的攻城之法,先挖地道、再埋炸药,这才一举将洛阳城墙轰塌。今日岭南王攻破武定门也是一样的方法,只不过出主意的人,改成了天尊教主温鸿辉罢了。 然而这炸药攻城之法,乃是机密中的机密,秋仪之也不愿对刘庆挑明讲,只说道:“你不要胡言乱语,当初皇上乃是天降神威,天命所归。岭南王最多不过称雄一方,行的不过是妖法罢了。我且问你,爆炸之前,可否有人在城下做过手脚?” 刘庆想了想,说道:“义殿下这么一说,还真有。似乎今天凌晨,有人摸黑将几个罐子堆在城墙、城门底下,我看动静不甚大,岭南军也没有后续支援,便也没去管他……” 秋仪之立即接过话头,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所以说,这必是妖法无疑。天尊教主温鸿辉,苟延残喘,跑到岭南王身边助纣为虐,这便是他做的孽。传令下去,这都是些鬼蜮伎俩,成不了大事,若有人因此妄言天命、动摇军心的,立斩不饶!” 刘庆听了这几句话,似乎有了些信心,赶忙招来一个传令兵,鹦鹉学舌般让他下去传话去了。 秋仪之又道:“天尊教的妖法,都是西域流传过来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比起我中原正宗道法更是落了末流,我身边的林先生自有妙法破他!”说着,扭头便望着林叔寒。 林叔寒心中几乎就要骂出来了——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儒学宗师,最讲究“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对此类妖言惑众、故弄玄虚的事情,最是反感不过,现在秋仪之却要让他想什么虚无缥缈的破解之法来,他能不生气么? 可他又转念一想,民间那些鼓词戏文里唱的,都把那些智谋高深之人——如张留侯、诸葛武侯、刘诚意——说成是道术亨通之人,懂得妖法的破解之法,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留侯,张良;诸葛武侯,诸葛亮;刘诚意,刘伯温。) 因此林叔寒心中虽然反感,却知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激励士气,况且同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苦当兵的没什么道理好讲,只好搜肠刮肚,终于想起还真在某本野史乱谈中看到过几句只言片语。 于是林叔寒面露难色道:“有的,有的。且去杀几只狗,放出血来,涂抹在兵器、盔甲之上,妖法自然能破。”林叔寒对这些虚无缥缈的妖术妖法本就十分抵触,因此说完这几句荒诞不经之语后,便狠狠瞪了秋仪之一眼。 刘庆听了这法子,却立即喜笑颜开,说道:“好好好,我这就派人去杀狗,取狗血!” 秋仪之点头道:“也好,不过这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务,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守好武定门。城门既已轰开,那岭南王必会大举攻城,还好金陵城墙尚且稳固,你这就命令城中兵马,按照抵御敌军全军攻击的对策,立即做好迎战准备!” 刘庆一边听,一边记,听秋仪之把话说话,便又招来几个传令兵,鹦鹉学舌一般传令下去。 节度使刘庆这命令一下,金陵城中百姓家家户户关窗闭门,军士民夫则纷纷从驻扎之地出来,往各自既定的岗位迅速移动,整个金陵城顿时喧嚣起来,好似一座繁忙的集市,仿佛回到了之前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 刘庆为就近指挥作战方便,就临时征用了距离武定门百十来步距离的一座正对着的酒楼,同秋仪之等人一起在高层俯瞰城门,静候岭南王全军来攻。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金陵城中守军都已经各就各位,城墙之上防御严密、旌旗招展,滚木礌石都已准备妥当,已做好了应对敌军来攻的完全准备。 秋仪之遥遥望去,心中稍安。 他想着岭南王虽然已轰破了武定门,在金陵厚重坚实的城墙上打开了一道缺口,可他现在手上毕竟只有几万兵马,远远少于金陵全城的十几万守军。这样明显的兵力对比之下,即便岭南王何等善战、岭南军何等英勇,想要攻破金陵这座坚守了半年的坚固城池,也是难如登天。 只是守城一方兵力再多也只能被动等待敌军进攻。 秋仪之也不例外,只能坐在临时由酒楼改成的指挥所里,同刘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带着几分紧张不安和跃跃欲试的心情,等候岭南王出招。 岭南王郑贵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只听见城外响起隐隐约约的几阵炮声,随即战鼓擂动,喊杀声音也是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这是战场之上再寻常不过的声音了,秋仪之今日听起来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缓踱走到栏杆旁边,凭栏看着眼前废墟一般的武定门,口中喃喃说道:“终于开始了吗?”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原来是刘庆手下的一名传令兵士上楼汇报战况:“岭南军主攻武定门,有四千多人步行冲击城门,另有六千余人,动用云梯两百余架,向武定门两旁的城墙进攻。” 这样的行动,原也是在秋仪之的意料之中,不待刘庆说话,自顾自对那传令兵说道:“不要慌。我军也是主守武定门,城上城下囤积了两万多兵马,比敌军两倍还多。岭南军也是两只肩膀扛一个脑袋,认真杀敌,我自有重赏。” 那传令兵听了却觉得奇怪,秋仪之不过是偏远小县来的一个县令,现在堂堂江南道节度使在楼上,凭什么他抢先发号施令。可他见刘庆本人都没有半点意见,便也不敢细问,行了个军礼之后,便带着满腹的疑问,快步下楼去了。 岭南王似乎是志在必取,首次攻击就用上了全部的气力。 秋仪之在高楼之上,不久便看见城墙上面架起了无数云梯,通过云梯登上墙头的岭南军兵士少说也有五六百人——他们个个奋勇争先,武艺又明显强过朝廷官军,不一刻已在城墙顶上取得了不小的突破。而守军则只能依靠人数优势,尽力保持住城墙不被完全占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1 血战武定门 - 一代权臣 - 笔讷 原本预计的岭南王主攻的城门方向的放防守却显得略微轻松一些。只因之前的爆炸,将武定门炸成一片废墟,节度使刘庆又堆放了无数砖石、木料,将一座门洞堵了个乱七八糟,给岭南军向前突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而守城的官军这边,则在武定门的守备上下了大工夫,不但选了军中两千多精锐在门洞外侧守卫,更调集了大量长矛、盾牌等重武器,专门用来对付冲杀进来岭南军官兵。 因此,岭南军虽然士气高昂,可废了千辛万苦,通过被毁的武定门门洞冲进金陵城的兵士,却依旧不过千人左右。而这千余人的队伍,冲破重重阻隔,杀进金陵城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盾牌组成的城墙、长矛编织的密林,再也没法继续深入突破。 秋仪之见岭南军攻势虽然凶猛,然而本方防守也并没有大的失误,料定短时间内,双方不过是拉锯僵持罢了,于是他慢慢从栏杆旁边走了回来,拍了拍刘庆的肩膀:“刘将军,你手下的兵马倒也蛮能打的嘛,金陵城能坚守这些时日,倒也不算侥幸。” 刘庆堂堂一个镇东将军节度使,被秋仪之一个七品知县耳提面命地评论,却没有半点不快,忙咧嘴一笑道:“亏是皇上之前派了援军过来,若光凭江南道这些节度军,或许还真的未必能守得住呢。”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你是江南道的节度使,地方节度军作战训练事务,都是你的职责。眼下兵荒马乱的确实没有办法,待天下承平以后,你一定要认真操练兵马。江南节度军就这样糜烂下去,总也不是办法吧?” 刘庆却有些为难:“义殿下,这话说得虽然不错。可江南历来都是富庶之地,募集来的兵士刁钻狡猾得很,管得松了就去偷懒,管得紧了索性撂挑子不干了。江南的兵,确实是难练得很,比起我们老幽燕道……” “胡说!”秋仪之立即斥道,“你这是什么话?你看我手下这群团练,都是山阴县的本地人氏,打起仗来比起老幽燕道军士差么?” 他见刘庆被自己一句话反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又补充道:“就是阵亡的伍常锡将军,他手底下的兵士,不也都是明州人么?仅凭五百人马,就抵挡住了岭南军数万追兵,若没有他的拼死效力,怕我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了。若他能活到现在,功名必定不在你以下!” 秋仪之因这几日心情不佳,越说越是激动,将一个镇守一方、手握重兵的将领,骂了个狗血淋头。 正在说话间,又听酒楼的木质阶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是刚才那个传令兵慌慌张张跑上楼来,一个军礼尚且没有行完,便开口禀报道:“启禀将军,岭南军又有数千人马,抬三百余架云梯,攻上来了!” 秋仪之闻言,立即问道:“敌军主攻方向在哪里?” 那传令兵答道:“依旧是往武定门方向增兵,怕这时候,新增的云梯已搭在城墙头上了!” 秋仪之闻言大惊,赶忙又上前几步,双手撑着木质的栏杆向城墙上翘首观看,果然看见城上岭南军的数量多了不少,慢慢将守卫城墙的兵士杀退,正逐渐占领武定门左右的城墙。 秋仪之之前同岭南王郑贵交手过几次,知道这位岭南王爷用兵极为霸气,讲究的就是以势压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总是组织起可调动的全部兵力,瞅准敌军一点发动攻击,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就将敌军彻底击溃。 秋仪之三番两次败在岭南王郑贵手上,原因或许是因为自己估计不足、或许是因为手中兵士战力不强,实际却是无一例外地都败在岭南王这一手全军突击之下。 因此,秋仪之料定岭南王此次攻打金陵城,用的必然也是这一招,打算的就是立即发动全军兵力,以轰破了的武定门为主要方向,同时攻击城门和城墙,力图一举突破,奠定此战的大局。相应的,要守住金陵城,也就必须将岭南王这主攻力量彻底击溃。 下定了这个决心,秋仪之赶紧快步走到刘庆身边,又将林叔寒招来,同他们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便又说道:“现在必须要在城墙上下增兵,只要将岭南军这些主力杀退,岭南王未必就会留有什么后手妙招。” 林叔寒和刘庆两人,一个是名粗通军事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则是名不副实并没有什么主见的所谓将军,听了秋仪之的话,都觉得他的判断十分正确,便都用力点了点头。 秋仪之见他们二人没有什么异议,便又接着说道:“我城中现在尚有十多万人马,人数远远超过岭南王。我看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点五万兵马继续巩固武定门方向的城防,一定要在此处将岭南王的攻势抵挡住!” 刘庆早以秋仪之为马首是瞻,立即按照他的法子,请林叔寒快笔写好了军令,又逐一亲自盖上节度使关防大印,分送到金陵城中各处守军那里。 果然过不一会儿,武定门下便聚集起五万大军。 可是金陵城的城墙虽然宽大,却也聚集容纳不了多少兵士,只从两边的阶梯爬上去七八千人,便再也挤不上了。无奈之下,还剩下的四万多人马,只能暂时在城下待命,城墙之上损失一人,便立即补充一人,力求始终保持对岭南军的兵力优势。 谁知岭南王似乎认定了死理,就是要从武定门突破金陵城防,就这样双方又焦灼了半个多时辰,岭南军竟又派出援军来。 这次派出的军队倒不去攻击城墙,反而一门心思往门洞里钻,大批大批的兵士,身穿重甲、手持巨盾,一个劲就往官军守军身前挤,将守卫门洞的官军阵型越挤越松、越挤越薄。 秋仪之看武定门前防线眼看就要被攻破,心中异常焦急,估摸了岭南军又投入了七八千兵力,便叫刘庆又调了五万人马,聚集到武定门外,一定要将攻入金陵城中的岭南军给顶回去。 如此这般,官军和岭南军都已将全部兵力投入到武定门,将决定金陵城、江南道、乃至天下命运的全部砝码,全部押到这弹丸之地上。 可他们互相搏杀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没有再能取得新的进展——城墙之上,岭南军和官军挤成一团,谁也不能将谁驱除下墙;城墙之下,战局也陷入困境,岭南军好似一个鼓足了劲的拳头用足气力向金陵城猛击,而守军兵士则占住人数优势,化身为一副宽大的手掌,将岭南军的攻击全部抵挡回去。 就这样两军又血战了一个多时辰,岭南军攻势已如强弩之末,再也没有办法扩大战果。忽听城外响起尖利的金鼓敲打声音,城上城下的岭南军缓缓收起攻势,进而开始向城外撤退。 在高楼之上密切关注着战况的秋仪之,听到岭南军鸣金收兵的声音,一颗悬了老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按捺住兴奋的心情,缓缓走到刘庆跟前,说道:“真是不容易,打退岭南王的全军进攻,可谓是大功一件了!” 刘庆知道他面前的秋仪之虽然官位不高,实际地位却是尊崇无比,断然不会同自己争功,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要将击退岭南王的功劳,让到自己头上。 因此刘庆已是喜出望外,赶紧谦逊几句:“多亏义殿下在这边坐镇指挥,才叫岭南王知难而退,否则哪有这么容易就击退了岭南王爷的攻势了呢?” 秋仪之这是第一次战胜岭南王郑贵,心中的喜悦和激动,一点不比刘庆少。可他最近两年经过几番磋磨,原先那轻佻浮躁的性子慢慢收敛起来,定住心神,说道:“岭南王爷用兵精熟,难保就没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还不到庆功的时候。” 他顿了顿,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快下令出去,严禁守城兵士出城追击敌军,依旧在原地守候,防备敌军卷土重来。” 刘庆不敢怠慢,赶忙原样传令下去。 秋仪之在高楼之上眺望,见楼下兵马听了号令果然没有随意乱动,都在原来位置坚守,心中稍定,这才坐下,揉了揉站了一整个上午,略有些酸胀的双腿,又端起桌子上已经放凉了的水,一口闷进腹中。 寒春天气尚冷,这一口冷水下去,将秋仪之激了个激灵,脑子变得更加清醒,翘着脚说道:“岭南王这次败退下去,今日许是不会再来攻击了。不过他志在必取,明日,最多再隔一日,必然又会大举来攻,到时候可又是一场硬仗啊。” 刘庆接话道:“义殿下说得不错。不过用兵打仗讲究一个士气,今日岭南军攻击之强,自围城以来从未遇到过。就这样,也被义殿下领军挡了回去,想必士气必然大挫,今后几日的攻击,未必能有今日的强度了。只要我等再坚守几日,等天气转暖,皇上筹集的粮草兵力一到,必然挥军南下,到时候就能将岭南军彻底击退了。” 刘庆这几句话分析得倒也头头是道,又夹了几句奉承话在里头,说得秋仪之心里头无比舒适,刚要开口说话,脚下却忽然一阵晃动,耳膜“嗡”地一声失去了听觉,大白天的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秋仪之还以为自己是之前身体没有调养周全,这才导致头晕目眩,刚想要喝口凉水清醒一下头脑,却见方才还被自己好好放着的茶杯,居然倾倒在桌子上,凉水撒了一桌。转眼又见刘庆和林叔寒两人,一个懵懵懂懂仿佛呆子一般,一个则趴在地板上不知是何等情况。 正在奇怪间,忽见赵成孝快步登上楼梯,对着秋仪之大声喊叫。 可秋仪之耳中只听见“嗡嗡”的轰鸣,只看见赵成孝嘴巴一个劲地一张一合,却连半个字都没听清楚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2 千钧一发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越喊越是着急,忽然急中生智,将秋仪之拉到桌子旁边,用手指蘸着淋在桌上的水,写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武定门,炸,看楼下。 这几个字虽然简单,然而意思却被表达得再清楚不过,秋仪之见了脑子又是一阵眩晕,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便一步一晃地走到床边,收手拄着栏杆向下观察。 却见武定门内已是一片狼藉,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烟尘之下,都是残垣断壁和破砖烂挖,更有无数断了的手脚肢体横陈在地面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脚臭味道。刚打了胜仗,还在城下列队集结的兵士,现在却已是四分五裂,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嚎啕大哭、有的默不作声…… 秋仪之脑子虽还在懵懂之中,然而从赵成孝写下的“武定门,炸”这几个字,还有眼前的惨烈景象中,已经猜出制造出这样可怖情景的,必然就是由天尊教从西域辗转流传过来的炸药无疑了。 只是在秋仪之的印象里头,炸药这样物件威力虽大,使用起来却极为不便——用以轰击固定的城墙,尚且需要小心准备,又如何能够在人群之中引爆呢?就算是用坛子罐子事先装填好了,运送起来也极为不便,就算勉强能够运送到敌军人群当中,引爆者也必将同炸药一起化为齑粉。 秋仪之越是使劲思考,脑子就越是疼得厉害。可他却知道现在不是缓缓恢复的时候,狠下心来举起右手,用力抽了几下自己的耳光。 别说,这几下重击还真是颇为管用,竟让将拥塞在秋仪之脑海之中的噪音和震动,统统驱赶了出去,耳朵也渐渐能听清楚声音——只听见赵成孝在一片嘈杂之中朝着自己大喊:“大人,岭南王用炸药杀伤我军极多,如何应对,请大人决断!” 如何应对?还能如何应对? 秋仪之用力摇了摇疼得几乎要炸裂开的脑袋,仔细想了想,说道:“岭南王好厉害,这一招不但重创了我军主力,更是大伤我军士气。想必他立即就要发动下一轮的攻击了……”这是他现在能做出的仅有的判断。 然而预测敌军下一步的动向还远远不够,秋仪之看着一脸困惑好似木头人一般僵坐着的刘庆,知道现在除非自己拿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来,否则岭南王大举攻城,可就难以抵抗了。 于是他一边起身将林叔寒使劲摇醒,一边逐字逐句地发号施令道:“赵成孝,你用江南道节度使的名义,让城下守军统计伤亡情况。凡能作战的,必须坚守岗位,伤员要立即抬下去治疗,至于死者遗体,只能暂时管不上了。” 赵成孝答应一声,刚要下去传令,秋仪之却将他叫住了,又掏出怀中的金牌令箭,说道:“眼下武定门方向的兵力还不足以抵挡岭南军的攻击。你再用此物,传令驻守各门的兵力全都集中到这里,一定要敌军的攻击抵挡回去。” 秋仪之一边说,一边想,又道:“传令的事情,你叫手下信得过的弟兄去,叫他们早去早回,不要多留。你再将我手下两百多精兵集合起来,待会怕也要投入作战了。” 秋仪之手下的十八员亲兵——现在除去在山阴县静养的“铁头蛟”就只剩下十七人在身边——以及两百个亲手招募训练出来的乡勇团练,乃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绝不会轻易投入使用。特别是守城、混战这样的纯消耗战,秋仪之更是绝不轻易将兵马投入战场。 这点私心也是人之常情,赵成孝是山贼出身,这点点内外之别他当然能够理解,也同样理解秋仪之考虑投入这些宝贝疙瘩,也确实是到了千钧一发的境地。 于是赵成孝满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腾”地一转身,便快步往楼下走去。 秋仪之见赵成孝步履踏实、丝毫不乱,心中稍安,又见刘庆依旧呆坐在位子上有些木然,便上前几步说又道:“逢此剧变,军士士气必然大挫,只有三军主将亲临战阵才能挽回。刘将军不如同我一道去楼下,抚慰一下将士如何?” 现在的刘庆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半点主意,听秋仪之这样说,想都没想就站起身来,仿佛一个提线木偶,面容呆滞地往楼下走去。 秋仪之见状,忙扶起身子依旧十分虚弱的林叔寒,也跟了上去——林叔寒原就是一介文弱书生,比不上秋仪之、刘庆这种行伍出身之人,自然难以承受这样近距离的爆炸,已是浑身虚软。 金陵守军的惨状,从楼下观看,比在楼上更凄惨了百倍。 由烟尘、血水混合而成的粘稠物质,涂满了几乎每一个兵士的脸庞,让他们看上去好似从地狱之中侥幸逃脱的小鬼一般。这些小鬼被岭南军突如其来的爆炸袭击打了个茫然不知所措,即便已接到秋仪之代刘庆下达的命令,依旧手忙脚乱——列阵的失了左右同袍,不知站在何处;背负了受伤弟兄的,不知郎中医生所在何处,没头苍蝇般四处打听。 秋仪之见到这样的场面,心里万分焦急,知道万一现在岭南王大举来攻,那仅凭现在这支乱乱哄哄的军队,是绝对无法抵御的。可他又看到这群遭受突如其来打击的兵士,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训斥惩罚,只得拉来刘庆手下的一个传令兵,要他赶紧催促其他地方的守军立即过来支援。 可他命令刚刚下达,便听被毁的武定门外杀声骤起,透过烟雾缭绕的门洞向外观察,却见方才已全部退出城外的岭南大军,正重新杀入金陵城中——只不过他们早已脱去了刚才身披着的沉重铠甲,全都换了轻便衣甲,手持利刃奔跑着就向城内杀来。 看来这是岭南王早已经准备好了的战法——他先是用炸药炸毁武定门,再用大军袭击武定门城上城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敌军尽量集结到一处;然后再次运用炸药,打量杀伤敌军;最后再用精兵突击,便能一举攻破固若金汤侧金陵城防。 岭南王这一手果然如愿成功,不但将金陵城中一大半的守军集中到武定门内的弹丸之地上,而且撤军、引爆、突击三波次行动组织得井井有条、密不透风,哪怕是作为敌手,也不得不佩服他用兵精熟,竟隐隐之间丝毫不逊色于当初的幽燕王、如今的皇上郑荣! 然而佩服归佩服,却也不是能够举手投降、引颈就戮的。 秋仪之见敌军突击过来,赶紧以刘庆的名义下令还在原地的守军立即投入战斗,要在第一时间将岭南军堵截在武定门下。 可岭南王显然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从被毁的武定门外杀入城墙的兵士,竟源源不断往城内涌来——这些人士气正高,对上刚刚吃了大亏的朝廷守军,正有以一敌十的气魄,不一会儿便将围堵他们的官军杀得步步后撤。 近距离指挥作战的秋仪之见了到情势危在旦夕,又见各门过来支援的兵士尚未到达,只能咬咬牙,赌博似的放弃城墙防御,挥令城墙上的守军不要再去防备敌军登城的云梯,全部下城作战。 这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冒险一招,敌军若是在再此时攻击城墙,那城墙上面没有一个守军,敌军不用任何伤亡便能占领墙头,进而居高临下向城下守军发动攻击。 然而若是城门被攻破,金陵城陷落,凭白占据一段城墙也丝毫没有意义。 两害相权取其轻,秋仪之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然而兵力究竟是兵力,源源不断从城墙上下来支援地面的军队,立竿见影改变了武定门战场之上的兵力对比,只在转眼之间,便将已几乎占领武定门的岭南军压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从金陵城其他守军也从东、西两个方向赶到武定门前,也不用拿刀枪砍杀,直接连推带挤,终于将攻入城内的岭南军又打了回去。 秋仪之在阵后见到这样情况,心中一阵庆幸,刚要同林叔寒、赵成孝、刘庆等商议如何封堵武定门,却忽然想起一折,立即大声呼喊:“大家快散开,小心岭南军的……” 他原想说出“炸药”二字,可又怕大庭广众之下泄露了朝廷机密,赶紧又改口道:“小心岭南军的……弓弩!” 此刻岭南军尚未占领城墙,没法从城墙之上向城下发动袭击,而拖过狭窄而又深邃的门洞,又能飞进来几条箭矢呢? 众军听了这条号令,不知其用意何在,都有些懵然无措。又因方才经过一场混战,诸军建制指挥都被打乱,这胡乱下达的命令,根本没有办法执行。守军之中,只有秋仪之麾下那两百多精兵,从混杂成一团的兵马之中脱身而出。 就在这当口,忽从门洞之内冲进十来人,个个在初春的寒风中半裸着身体,左右两手却各拿着一柄一尺长短的短刀,口中不知含含糊糊喊着什么口号,就往人群当中冲杀。 秋仪之正在人群之后,看不见眼前发生了什么,只发觉眼前的兵马一阵混乱,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忙叫身后的“黑颈蛤蟆”去探听一下前方情况。 “黑颈蛤蟆”伸长了脖子看了一下前方情况,面露难色道:“大人,怕是不行吧?这么多人,挤进去就不容易了,挤出来更难,能看到什么情况?” 秋仪之正在焦急之间,那还容得他这样废话,立即厉声呵斥道:“你小子哪来这么多话?叫你去你就去,不去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能了?” “黑颈蛤蟆”听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只好硬着头皮,用两条粗壮无比的手臂,用力将前头挡路的兵士分开,拼了命向前硬挤。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3 走投无路 - 一代权臣 - 笔讷 “黑颈蛤蟆”废了吃奶的功夫,才挤到人群最前头,却见几个裸衣之人正飞速地耍着手中利刃,不要命一般往人群之中冲杀,每到一处总要杀死几个官军,竟如入无人之境。 这“黑颈蛤蟆”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些人乃是岭南道土生土长的蛮夷,这群人打起仗来武功虽然稀松平常,却有自有一股蛮不讲理的气势和魄力在,除非是训练有素并且身经百战的军队,否则甫一交手没有不被他们这样作战方法吓住的。 “黑颈蛤蟆”原本只领了查探前方军情的命令,亲眼见到这样的情况,只要赶紧转身回去一五一十地报告秋仪之,就算完成了他的使命。 然而这“黑颈蛤蟆”原是山贼出身,最是无风起浪的人,见到这几个蛮夷这般嚣张跋扈,早已看不过眼。于是他暗暗移动到两个蛮夷攻击范围的间隙,右手按着腰间倭刀,忽然用力抽刀一捅,顿时将这蛮夷插了个通透。“黑颈蛤蟆”一击得手,毫不留情,瞅准机会,又是反手一刀,将另一边的一个蛮夷的左脚砍了下来,让这蛮夷一下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立即被围着他的军士乱刀剁成了肉馅。 原本被这群冲入人群杀得畏畏缩缩的官军,见这不知名的大汉出手这样果断勇猛,顿时来了精神,方才的几分忌惮惊恐,早已不知所踪,呼喊着互相鼓着劲,仗着人多势众,转眼间就将这群蛮夷一个一个围了起来乱刀砍死。 “黑颈蛤蟆”这样的行动,不过是他随性而为,做了也就做了,充其量也不过是为了增加今后吹牛时的谈资罢了,竟没想到转眼之后,竟救了他自己、秋仪之、亲信兄弟、乃至数万大军的性命! 原来是那岭南王郑贵,得了天尊教主温鸿辉的建议,采取爆破工程之法,想要将金陵城墙轰出一道足够大军开展阵型从容突进的缺口。却没料到金陵城墙修建得又是厚实、又是坚固,几处爆炸之后,城墙竟纹丝不动,只轰垮了正南面的武定门。 这武定门虽不是一道狭窄小门,却也不够几万大军摆开阵势全军突击,眼看之前辛辛苦苦完成的爆破就要化为无用功。然而岭南王郑贵不愧是身经百战的一员名将,见到这样战场上的情形不如自己想象当中的那样顺利,忽然心生一计,立即命令全军集中攻击武定门。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面对岭南军这样的大举攻击,官军果真在武定门内集中起大量军队。官军虽然个人战斗力不及岭南军,但毕竟有人数优势,又有城防可以依托,终于慢慢将岭南军挤了出去。 可是这一切都在岭南王郑贵的意料之内。他见官军在武定门内狭小的空间内便已集结了这么多军队,便派出不怕死的蛮夷兵士,抬着二三十个装满了炸药的罐子,便在人群之中引爆。 这样猛烈的爆炸之中,这几个蛮夷自然被炸了个粉身碎骨,却连带着又将临近的数千朝廷官军也都炸了个稀烂——就连远在高楼之上的秋仪之也被炸了个晕头转向。 远在城外的岭南王郑贵远远听到城中又复想起爆炸之声,便知计谋得逞,必定杀伤守军甚多,便又催动大军向武定门内攻击。 可城内的秋仪之见敌军全力攻击武定门,竟放弃守卫城墙,命令城上守军全部下城迎战岭南军,居然又将攻入城内的岭南军给顶了回去。 岭南王郑贵倒也并不着急,故技重施,又令那些懵懂无知的蛮夷杀入城内,想要依照原样在人群之中引爆炸药,大量杀伤敌军。 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杀出了个山贼“黑颈蛤蟆”,在他的带领激励之下,官军短时间内就将冲入人群的蛮夷全部杀死,好不容易冲杀出来的空间瞬间又被挤压回去,便也没了引爆大量火药的机会。 若是脑袋稍微机灵一点的兵士,见到这样情况,定然知道自己的任务没法完成,马上就会抬着装满炸药的坛坛罐罐返回本阵,待上头下达新的命令再作行动。 可这几个运送炸药的蛮夷却是一根筋,只将两三罐子炸药运送进金陵城内,却丝毫不懂得变通,依旧照之前被命令的那样,取出火媒便将这几坛子炸药点燃引爆了。 这几个坛子里的炸药几乎同时炸开,虽然分量不足,威力却也不容小觑,除将周遭几百守军炸死之外,发出的冲击力波及甚远,竟让距离引爆点将近百步之遥的秋仪之也一时胸闷难以呼吸,几乎又要眩晕过去。 倒是那“黑颈蛤蟆”因要快步回到秋仪之跟前禀报战况,因此背对这炸药爆炸的位置,身后重甲硬接下火药炸出的冲击波,竟将这一百五六十斤的大汉高高抛起,不偏不倚,正巧落在秋仪之马前。 秋仪之见这“黑颈蛤蟆”从天而降,又听见方才的那声爆炸,知道前头必然又出了事,便赶忙下马将“黑颈蛤蟆”扶起,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岭南王又用了炸药了?” 包括“黑颈蛤蟆”在内的秋仪之的十八个亲兵,是知道炸药攻城之法的,因此也无须在他面前掩饰。 那“黑颈蛤蟆”听了这个问题却是一脸疑惑,他脑子直得很,不会推测推理,自己没有亲眼看到,就只当不存在:“炸药?我只看到一群蛮夷杀到城里,都被我三两刀给杀死了,哪里来的炸药?” “黑颈蛤蟆”这几句话虽然没回答到点子上,但以秋仪之的聪明,却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已是推测出岭南王必定是珍惜岭南王府的兵力,不肯让他这些得力兵马做了炸药的灰烬,才想到用蛮夷运送、引爆炸药的。 这些蛮夷勇不知死,确实难以对付。 秋仪之一时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来,用带着几分求助的眼神看了看身边足智多谋的“半松居士”林叔寒,又扭头看了一眼江南道节度使刘庆——他们一智一愚、一文一武两个人却都用茫然的眼神看着自己,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正在三人面面相觑之间,忽听武定门方向又响起一声爆炸,随之传来的,乃是守军兵士歇斯底里的哭喊惨叫之声。 秋仪之已是习惯了这种炸药爆炸带来的冲击,大脑反而平静下来,对林叔寒低声说道:“岭南王准备的炸药不知还有多少,再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不知先生有什么妙计?” 林叔寒一个文弱书生,经过这样几轮炸药爆炸袭击,五脏六腑早已是翻江倒海,勉强集中精神听秋仪之说完,可一旦动起脑经来,却又头疼欲裂起来,只说了几个字“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然而这几个字却正合秋仪之的心意,能守则守、不能守则走,正合了他作战灵活多变的路数。可若是现在弃守武定门,那岭南王便会从此处一举突破城防,这金陵城也就守不住了。 守则亡,退则败。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 秋仪之面对这道难题——不,其实是被岭南王郑贵逼迫到不得不面对这道难题的窘境——之时,终于体会到了之前那些被自己逼得进退两难的人的感受。 在他脑海之中——后将军白文波、江南道刺史殷承良父子、天尊教主温鸿辉、岭南王次子郑谕、前任皇帝郑爻等一张张面孔,不停地浮现在他面前,一个个带着一副轻蔑的表情,似乎在嘲笑自己:“你小子也有今天?” 秋仪之努力晃了晃头,想要将这些面孔从自己的脑海之中甩走,可他经过了几次近距离的爆炸,整个大脑都被震动得六神无主,晃动了几下之后,只觉得头脑更加糊涂,依旧解不开这条生死攸关的难题。 可出题的岭南王郑贵却不再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就在转瞬之间,忽然听见东、西两个方向传来接连不断的巨大爆炸声。 又见两匹快马从爆炸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来,马背上两个传令兵士跑到刘庆面前,几乎是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跪在地上带着惶恐的语气说道:“不好了,天雷又把三山门,还有中山门给劈毁了!这下可完蛋了!” “放屁!”秋仪之正在苦恼之间,听得这两个传令兵大声喊叫这种动摇军心的话,顿时恼怒起来,“什么天雷?是妖法!林先生不是叫你们准备好了狗血了么?还不运到城上去,往下泼?妖法自然破解!” “还有,方才传令各门兵士来武定门前增援,也叫他们立即返回坚守原位,不用再过来了。知道了吗?”秋仪之又命令道。 那两个传令兵见节度使刘庆尚未下令,这个七品小县令服色的文官居然在这边发号施令,正不知秋仪之是什么样的身份。可又见主官刘庆没有意见,便只好行了个军礼,便上马传令去了。 秋仪之却依旧不依不挠,冲着两人的背影大声喝道:“传令下去,不要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否则军法从事,定斩不饶!” 这也不过是困境之下的常规处置罢了。 刘庆听了这几条命令,心中的惶恐无措没有丝毫缓解,在秋仪之耳边低声说道:“义殿下,金陵四门现在已被攻破了三道,其实整座金陵城已被岭南王攻下,不如……不如我们先撤吧?” 这是刘庆鼓起千般勇气说出的话——他这员武将虽然无能了一些,却毕竟也是幽燕王府出来的人,老幽燕军作战有进无退,即便面对来去无踪的突厥精骑也是毫无惧色,若被郑贵一个反王逼得退出了金陵城,实在是太失面子了。 秋仪之听了,却只是长叹一声:“现在跑也难了,三面都是岭南王的兵马,北面又是一条长江,还被殷承良、殷泰带来的倭寇船封锁了,我们没长着翅膀,也飞不出去啊。”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4 退守一隅 - 一代权臣 - 笔讷 话虽如此,其实秋仪之心里也知道,岭南王郑贵手下能够动员起的兵马,人数不过四万多人,最多不会超过五万人。这些人虽然士气旺盛,战斗力也不弱,可人数摆在这里,又要分散到三个方向,每个城门最多也不过两万兵马。 这种情况下,只要瞅准了哪个方向兵力略微薄弱,集中起秋仪之及刘庆手下的精兵,一阵猛突猛打,逃出敌军重围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可他却不愿意这么做,若是真只带了几百上千兵士从金陵城中逃出,那就相当于落荒而逃。这样不但不体面,而且意味着江南道终于全部落入岭南王之手——虽然其中有千难万险,但当初皇帝郑荣将秋仪之派来江南最重要的任务也就失败了,这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的。 想到这里,秋仪之叹息一声:“我等辜负皇恩,失了这江南重镇,再无颜面存活在这世上。为今之计,只有同岭南王展开巷战,消耗其兵马军力,马革裹尸于这金陵城中,也算是不负圣望,替皇上日后的平叛立下些尺寸之功了。” 刘庆听了,也是长叹一声——秋仪之以皇帝视若己出的螟蛉之子的身份,又领了个小小的七品文官职衔,尚且想要同这金陵城共存亡;自己不过幽燕王府家将的情分,又是须负全责的军事主官,现在金陵陷落,自己岂有苟活的道理? 秋仪之见刘庆无话,便又问道:“这边可有什么坚固堡垒可供守御?” 刘庆闻言,摇摇头,说道:“没想着岭南王居然能攻进城里,也没什么坚固工事。不过金陵城中高大的酒楼客栈甚多,居高临下逐街逐巷抵抗,说不定还能支持些时候。” 秋仪之听了这话,却是不以为然——现在全城三面被破,一面临水,已成了死地,士气也被不断爆炸的火药轰得宛若齑粉,若再将兵马分散各处,他们投降敌军还来不及,谁还肯拼命同敌军做困兽之斗? 可现在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秋仪之只得又叹息一声,装作没有考虑到这点:“也好,现在也只有化整为零,零敲碎打消耗一下岭南王的精兵主力,也是好的。你就这样部署下去吧。” 刘庆却不忙招呼副将部署战斗,却又问秋仪之道:“不知义殿下有何打算?若是义殿下也陷在这城里,末将就是死了,也没法在皇上跟前交代啊!” 刘庆这话问得虽然冠冕堂皇,可却暗藏了心中一点小九九——他也知道秋仪之这位皇帝义子素来足智多谋、出人意表,说不定还真有什么金蝉脱壳之法——只要紧紧跟在他的身边,未必没有办法能够逃出生天。 可秋仪之却依旧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说道:“这事不用你去交代,我自有主意。先去林先生的庄园里头将家小女眷接出来,再到燕子矶码头那边同岭南王决战。我看这边风景尚好,万一作战不利,立即可以投江自尽,省得被岭南王生擒活拿,无端受了辱没。” 说罢,秋仪之也不待刘庆回话,便招呼赵成孝,扶着晕头转向的林叔寒,在麾下两百多精锐兵士的护卫之下,便往他的庄园而去。 庄园之内,尉迟霁明护着吴若非、杨巧儿、杨瑛儿和荷儿等人,都已穿着整齐,坐在马车之上,焦急地等待男人们回来。 她们见秋仪之、林叔寒、赵成孝等人虽都平安回来,却一个个灰头土脸,一脸的疲惫,早就猜出前方必然有一番苦战,却猜不出这场战斗是输是赢,却又不敢询问。 还是尉迟霁明胆子大些,上前问道:“小叔叔,前头打仗打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吃了败仗了?我说嘛,要是带了我在身边,一定能够旗开得胜的……” 若是寻常人在秋仪之乍逢大败之时,说这样的风凉话,秋仪之早已动怒了,可看着尉迟霁明这样一幅天真无邪的样子,他怎么样也发不出火来,苦笑一声,说道:“是啊,我也后悔着的。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好吃,我们只有快些去燕子矶码头那边……那边风水地形都好……或许还能有些转机……” 众女眷都是不懂军事之人,又素来只知道秋仪之作战只胜不败,便也没有多怀疑,分坐了两辆马车,便要启程。 林叔寒却是颇为细心,见这两辆马车十分沉重,料定必然装了不少金银细软在上面,忽然冷笑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留这些无情物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却听吴若非挑帘回呛过来:“你当我们都是女流,不懂是么?这些都是给你们准备着赏赐给麾下军士的,真是不知好人心。我们姐妹几个,还赶着蒸了几百个馒头,给弟兄们充饥,难道也是无情之物么?” 吴若非是林叔寒的克星,这几句话又句句都说在理上,让林叔寒无言以对又偏偏发不出火来。 秋仪之知道时间紧迫,赶紧过来打个圆场:“哟,有馒头?我早就闻到香味了。”其实他的鼻子早就北火药爆炸发出的硫磺味道熏得失去了嗅觉,“干脆就先发给大家。我们打了整整一个半天,肚子早就饿了,边走边吃也耽误不了时辰。” 说着,秋仪之跨上骏马,接过杨瑛儿递上来的两个馒头,摇了一口,将口中含着鲜美的肉汁和腥臭烟尘的混合物仔细咀嚼了一番,这才咽了下去,恍惚之中,眼球竟有些湿润——或许,这已是他在这人世间,所能吃到的最后一餐了。 他身边,从林叔寒、赵成孝起,一直到每一个团练乡勇,也都每人分到了两个馒头,就了烟尘、汗水和血液,吞咽下肚。 金陵城中的道路,秋仪之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自林叔寒的庄园至燕子矶码头的道路又尚未收到战火波及,一路之上行动得也是颇为顺利,不过一盏茶功夫,众人便已乘马来到燕子矶码头之畔。 秋仪之曾在这里同天尊教主温鸿辉带来的武林人士交手过,对此处的地形也颇有些心得,他又见码头之外的长江之中隐隐约约有几艘战舰逡巡巡弋,因此也不敢过于靠近码头,便选了临街一栋酒楼指挥作战。 可他又觉得若在高楼之上坐镇,容易被对手将楼底围住,陷入绝境,便又搬到楼下,亲自指挥手下“当矢营”、劲卒、弩手等兵士,各选了有利地形,只待岭南王到来,便做最后一战。他们所骑的那些骏马却不忍杀伤,而是将其藏在一座临江的仓库当中,至于将来能否还能用到,就只能看天命了。 然而等了不久,没将岭南王郑贵等来,却等来了节度使刘庆。 只见他一路慌慌张张从城中大路快步跑来,身后则跟着五六百亲兵护卫,身上衣甲不齐,显得十分狼狈。 秋仪之手下精兵已进入了最紧张的临战状态,虽见对面跑来的兵士身上穿的都是官军服色,又见领头的刘庆也不是生人,却也要防着是岭南王派来的细作,毫不犹豫就将刘庆等人拦在外边。 刘庆着急,遥遥看见秋仪之正在不远之处的一间酒肆之内同林叔寒讲话,便扯着嗓子大喊:“义殿下!我!是我!刘庆!” 秋仪之听到喊叫声,远远望见是刘庆来了,也没心思同他说笑,立即起身招呼兵丁将他放进来。 刘庆快步跑到秋仪之跟前,才开口低声说道:“义殿下,岭南军实在是厉害,我军巷战打了没有一个时辰,就顶不住了。现在岭南王正亲自领军攻打刺史衙门,钱刺史正领着阖府衙役兵丁抵抗,怕也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样的战报,并没有出乎秋仪之的意料。 岭南军本就擅长山地作战,对巷战却颇有几分陌生。不过两者都是在狭窄空间内进行的近距离搏杀,又有岭南王郑贵坐镇指挥,岭南军对巷战适应得必然极为迅速。 而朝廷守军这边士气已到了近乎奔溃的地步,面对士气正盛的岭南军的攻击,甫一交手便知不是敌军的对手,投降的投降、败退的败退,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金陵城大部都已陷落,只剩下西北角一隅,也是危在旦夕。 大局如此,秋仪之也没想责怪刘庆,冷冷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事情,如今成功已无希望,唯有成仁方能报国。我看燕子矶这里风水景色极佳,正是掩埋忠骨的好所在,不如就在此地同岭南王决一生死吧?” 刘庆做武将虽然庸懦了些,不过对郑荣却是忠心耿耿,眼见已到了绝境,心中的血性却被彻底激发出来,拍了拍胸口说道:“能同义殿下一同战死,也是末将的荣幸了。我跟着皇上南征北战,杀了不知多少人,做到这样位置上,这辈子满够本的了,就盼能多杀几个反贼,死了到阎王跟前也好吹吹牛皮……” 秋仪之听他说话滔滔不绝,显是到了这必须直面生死存亡的时刻有些紧张,不过杀身成仁的决心却是异常坚定,便勉励两句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或许另有转机也说不定。” 这话秋仪之说出口,连他自己也未必相信,也不待刘庆回答,便又说道:“说正经事,这边我都已部署好了,可惜我军人数太少,防线还略薄弱一些。你手底下这些人马,按照弓箭手、重步兵、亲步兵分一下,补充到我手下兵马里头去好了,也省得再调动部署了。这事你去找赵成孝办理。” 刘庆带来的这几百人,能紧紧跟着节度使刘庆从猛攻不止的岭南军手中逃脱,果然比其他节度军更有些本事,虽只是极简单的落实部署,完成得倒也十分利落。 不过一盏茶功夫,领军的刘庆便坐到秋仪之和林叔寒身旁,喘着粗气说道:“义殿下,人马都已安排好了,就等岭南王来打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5 德不配位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须臾之间,秋仪之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反而平静下来,招呼着刘庆坐下,又亲自为他到了碗凉茶,笑着说道:“来来来,刘节度也忙坏了吧?只可惜这边的店家都跑去避祸去了,连口热水都没有,还请不要见怪。” 刘庆忙起身作揖道:“义殿下这是哪里话?现在什么时候了,我哪会这样想?” 秋仪之笑道:“什么义殿下不义殿下的?现在你我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还讲究那个虚礼作什么?” 刘庆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便也坐下了,端起茶碗就是一通牛饮。这碗凉茶被初春寒冷的空气浸泡得冰冷无比,刘庆一饮而尽,反倒被激得神清气爽,面含微笑道:“这茶好得很,我这辈子竟没喝过这等样的好茶。临死之前,能有这样的口福,可谓死而无憾了。” 秋仪之听刘庆这话说得豪爽,心里十分高兴,便也将面前的凉茶一口喝光,说道:“那我们以茶代酒,约定共走黄泉路、同过奈何桥,如何?” 刘庆刚要答应,忽见一名官军兵士从门外跑来,气喘吁吁在三人面前站定,说道:“禀报将军,岭南军杀来了!人数在两百人左右,赵将军叫我过来报信。” 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决死时刻,刘庆终究还是有些紧张,哆嗦着对那传令的兵士说道:“知道了,你下去继续打探,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报。” 他目送这兵丁退了出去,又问秋仪之道:“义殿下,岭南王总算来了,应当如何应对,还请示下。” 秋仪之早已听到那传令兵士的禀告,又听刘庆这样询问,忽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用尽全身力气将喝空了的茶碗摔碎在地上,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就算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死的鱼上了砧板也要奔踏几下。这票人马不过两百来人,先将他们歼灭了,我等就是死了不要叫岭南王给小瞧了。”说罢,便朝门外大步而去。 林叔寒虽是一介书生,却也是垒然自若,一面起身跟着秋仪之出门,一面还不忘了展开随身携带的折扇,朝着胸口从容地扇了几下。 刘庆是里头最沉不住气的,闭眼咬牙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快步跟了上去。 过来传令的官军有些言过其实了,过来攻打燕子矶码头的并非由岭南王郑贵亲自率领,而是一支两百来人的小队。这支小队沿大路从南向北攻击,正巧避开了高楼小巷之中的官军,因此推进速度极快,第一个就抵达了燕子矶码头。 这支队伍一路来到码头之前,并未受到敌军的猛烈阻击,只当是金陵城中的朝廷兵马都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故而也没有派兵前头探路,懵懵懂懂便突进到了秋仪之所部的防御范围之内。 这些岭南军大大咧咧没有隐蔽,因此行踪立即就被在前头指挥的赵成孝发觉了,叫了一个官军兵士回去报告之余,便命已在大路两边的兵士不要声张,待这些兵士接近之后,再万箭齐发将其歼灭。 这群岭南军兵士得意过了头,没头没脑就钻进了赵成孝设下的陷阱,还未能同对手短兵相接,便被无数箭矢如疾风骤雨一般扫倒,只有三五十个侥幸逃跑。 待秋仪之领着林叔寒及刘庆来到阵前之时,短促的战斗已经结束,正有二三十个身着江南道节度军服色的兵士,正在捡拾发射出去的箭矢。 这是赵成孝的指示,他知道现在已到了困兽犹斗的时候,除了依靠自己以外,没有任何后援和补给,哪怕是最后一条弩矢、最后一把战刀,也将发挥不可取代的作用。至于那些被射死在阵前的岭南军兵士的尸体,则没有功夫去掩埋他们了。 林叔寒见到眼前这样场面,不禁有些失望,苦笑一声对秋仪之轻声说道:“这仗虽然打得痛快,可岭南王爷必定猜出大人你必在燕子矶码头这边,恐怕就要带领重兵过来攻打我们了。” 秋仪之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道:“岭南王不是笨人,金陵城虽大,现在却也不过是个略宽大些的铁桶罢了,我等在这里岂能瞒得过他?迟早也会被他知道我等的行踪,或迟或早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见林叔寒笑着点了点头,便用脚踢了踢地上摆着的两只麻袋,说道:“累卵之下谈论天下英雄,也算是一件美事,在下正有些疑问想要请教,不知林先生可否赐教?”说着,秋仪之便盘腿坐在麻袋之上。 平素极修边幅的林叔寒此刻也不讲究什么仪表了,看了看地上的麻包,连附着在上面的浮灰都懒得去拍打,也跟着盘膝坐下,笑道:“岂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人有何疑问,林某自当知无不言。” 事到如今,秋仪之也用不着避讳了,开口就说:“如今金陵城实际已被岭南王攻下。这样一来,长江以南,除右将军韦护还在坚守的湖广外,都已落入岭南王之手。说岭南王已拿下半壁江山也毫不为过,不知天下大势将如何发展?” 林叔寒听了,放声大笑道:“大人这问题问得好大啊!这样的题目,就是写上十篇、八篇万言书,都未必能够分析清楚。眼看岭南王就要杀到,大人还出这样的宏伟题目,不是有意为难林某么?” 秋仪之同林叔寒乃是莫逆之交,知道他的性子最喜卖关子,便笑着说道:“放到别人身上,哪怕两年、三年都未必能够想出头绪来,然而以先生的大才,想必已有成竹在胸了吧?” 林叔寒最受不得他人的恭维,又想到奉承自己之人的身份才智,心中说不出的高兴,便又摇了摇折扇,答道:“大人高看我一眼了,林某不过是个穷酸书生,这等天下大势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大人听过算过,不要放在心上……” 秋仪之闻言,搭话道:“就算我放在了心上,又能放多少时日呢?就请林先生赐教吧。” “不怕大人笑话,依我愚见,岭南王爷依旧是必败之局。”林叔寒斩钉截铁地说道。 “此话怎讲?” 林叔寒沉默了一下,略略将思路整理一下,继续说道:“天下大事虽有人力可以偏转,然而天道浩荡,并非可以轻易逆转。之前林某曾同大人纵论过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来看,朝廷即便失去了金陵城,可这三条却依旧还在皇上这边,岭南王想要逆转,谈何容易?” 听林叔寒说到这里,秋仪之这才想起林叔寒曾同自己分析过皇帝郑荣同岭南王郑贵的优势、劣势,最后得出的结论乃是朝廷必将能够平叛成功。当时林叔寒这番话,坚定了秋仪之抗敌的信心,让他在江南道闹出好大一番动静来。 又听林叔寒接着说道:“这三条,林某已经说过,便也不再赘述了……大人现在看岭南王已同皇上成就对峙之事,也不要以为林某当初说错了,我看,岭南王失败也不过是须臾之事。” 秋仪之听了这话,浑身一凛,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如今岭南王气势正盛,怕是天下都已人心惶惶,林先生何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呢?” “战线过长、人才太少,所谓德不配位,说的就是岭南王这样的人。”林叔寒说道。 秋仪之心想:岭南王是何等样人,身份无比尊贵仅次于皇帝郑荣;文治能将一个蛮夷横行的岭南道治理得服服帖帖;武功则能在短短不到半年时间之内就占据了半壁江山。这样的人,在林叔寒嘴里,却只得了个“德不配位”的评语。 这让秋仪之颇有几分疑惑,睁大了眼睛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林叔寒。 林叔寒见状,似乎是猜透了秋仪之的心思,一笑道:“岭南王无论打仗、行政都堪称人杰,可这‘人杰’也是‘人’,距离九五至尊的真龙天子,尚有云泥之别。别的不说,就看岭南王手下,能有几个人才?光领军打仗这方面,就连能够独当一面的帅才都没有一个,事事都要岭南王亲力亲为,否则就会一败涂地。而皇上这边呢?崔楠、韦护两位将军且不去说他,光三位皇子都堪称人中龙凤,况且朝中还留着一个‘海内第一名将’的戴鸾翔未动。能有这些人才鼎力相助、衷心臣服,那才是奉天承运之姿,像岭南王这样的,不过是一方霸主而已,成就不了什么大业。” 秋仪之听林叔寒滔滔不绝地把话讲完,觉得他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岭南王郑贵虽然厉害,可各方面离着皇帝郑荣却还有不小的距离。 然而他最近一年来,几次吃了岭南王的亏,且都是一败涂地的大亏,自己没有理由、没有资格、也没有脸面附和林叔寒的这些论断,只苦笑一声道:“若不是我知道林先生身负雄才伟略,否则寻常人等听了,还当是先生胡吹海螺呢。先生你看,我等不就是被岭南王这样一个‘德不配位’的‘一方霸主’逼到走投无路了么?” 林叔寒听了这话,以为秋仪之是在质疑自己的判断,因此有些动气,抬高了声音说道:“成就大业,虽要尽人事,却也要听天命。天底下多少英杰人物,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不知凡几。就拿大人来说,在林某平生所见之人中,文才、武略、人品、胸襟都堪称第一,比岭南王爷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秋仪之闻言大惊,慌忙低声说道:“林先生可不能乱说,传扬出去,还当是我有不臣之心呢……” “现在你我性命都只在旦夕之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林叔寒答道,“以大人的才干,又有赵成孝、尉迟良鸿父女、天尊教主温灵娇,还有林某等人的帮忙,若是身逢乱世,必然能有一番大作为。可惜天妒英才,竟尔年纪轻轻就会殒命在这种地方,可见天命难违啊……”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6 界牌之会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他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浮出一丝平生从未感受过的忧伤。 他虽然常常自称是个寒庙之中将死的幼|童,能活到今日都是皇帝郑荣赐给他的,然而真到了这性命交关之时,却想起自己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没有留下一子半女,临死之前连平生最怜爱的温灵娇都不知所在何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渤海郡主忆然更是远在万里之遥。 一想到这里,秋仪之眼眶竟有些湿润,忽听前头有人高声喊道:“不好了,岭南王领军打过来了!这下全完了!”话语之中带着几分绝望。 秋仪之一听这失魂落魄的声音,便知乃是刘庆带来的官军,便厉声呵斥道:“噤声!不许胡言乱语,擅自行动,否则军法不饶!” 他一边说,一边假装整理衣冠,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从麻袋上站起,又拍了拍裤腿上沾上的尘埃,努力安定了一下起伏的心潮,右手却已下意识地按照了腰间那口西域宝刀的刀柄之上。 一旁的林叔寒见状,也起身站在秋仪之的身旁,赵成孝、尉迟霁明、刘庆等人听到情况,也都从各处赶来,同秋仪之立在一起。 方才那声大喊虽有些失态,却也并非谎报军情。 不过片刻功夫之后,众人果然遥遥看见前方一票兵马,出现在直通燕子矶码头的大路尽头,却又似乎对秋仪之手下的劲弩手有些忌惮,只在距离码头百来步的地方列阵却没有继续前进攻击。 忽见岭南军阵中快步跑出一人,径直朝码头这边飞奔而来,手持一面猩红色的令旗,高声呼喊道:“传岭南王将令,有话同秋大人讲。” 秋仪之听到这样喊叫,忙下令麾下兵士不要射击,静候那人跑到近前,这才喝止道:“请留步,现正在交战之时,本官同岭南王爷恩怨两清,还能有什么话好讲?请你回去,就说王爷想打,就尽管来打好了,我秋仪之已把脖子洗干净了。” 那人作了个揖,说道:“秋大人果然好风采,几次将我军击败,末将也是十分佩服的。然而末将不过是王爷手下一员偏末小将,王爷的话末将只能带到而已。王爷说了,秋大人乃是青年英豪,不忍看大人就这样殒命沙场,还有几句话同大人讲。请大人到前方那座界牌之处相会,自有话讲。”说着,半转身便向后一指。 秋仪之循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路边埋设了一块半人来高的石牌,石牌上写了“鸥袅叠浪”四个字,正是码头的界牌。这界牌所在之处,不偏不倚正在两军当中,四边的商户居民都已跑尽,确实是个阵前说话的好地方。 秋仪之多少猜出了岭南王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便回答道:“岭南王领着数万大军,而我手下却只有这千把人,不过是在这弹丸之地垂死挣扎一番罢了。请恕本官同岭南王无话可讲。” 那人又作了个揖:“末将方才已说了,王爷的话,末将也不过是带到而已,至于他老人家有什么决断,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插嘴的。可是……这样说吧,王爷不是好脾气的人,末将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王爷这样耐心过……” 这人又朝秋仪之作了个揖,说道:“既然请了大人过去说话,那还请大人也不要辜负王爷这份苦心,末将敢用性命担保,王爷断然不会扣押或是加害大人的。”说罢,极利落地一个转身便又快步回去了。 秋仪之见这人服色乃是一员中郎将,说话办事又极为磊落,心中已生出三分好感,倒也有几分想去再会一会岭南王郑贵。 于是他略偏了偏头,问身边的林叔寒道:“林先生,你说要不要去见一见岭南王爷?” 林叔寒立即答道:“去,当然要去。不单大人一个人去见,还要带着尉迟小姑娘一起去,当场将他拿下,不但金陵城中的形势彻底逆转,就连皇上平叛的大业也一举成功。我们现在已是败了,无论如何也是一死,何妨去冒一下险呢?” 秋仪之听了这话却是不以为然——即便似林叔寒所说的那样,尉迟霁明能够顺顺利利地将岭南王郑贵抓住从而一举扭转败局,那这样的鬼蜮之策,也不是秋仪之所期望的——他心中所想的,乃是要在正面战场之上,堂堂正正将岭南王击败!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见一见岭南王的面,多拖延一些时间,让自家军士多做些准备、多休息些时间,总是一件利大于弊的好事。 于是秋仪之便留赵成孝在阵后守备,自己则带了林叔寒和尉迟霁明两人,也不骑马,便从当街构建的街垒之中缓缓走出,努力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向那约定的石牌界碑走去。 岭南王这边也没有食言,只见他浑身衣甲齐整,却只带了五六个精干护卫,也从自家阵中走出,向秋仪之面前走来。 双方正巧在那界碑旁边聚头,却见岭南王郑贵满面春风地说道:“贤侄,你我真是有缘,不过数日之别,我等就又在此处会面了。老夫当年年轻时候也多次冶游过这燕子矶,可惜后来俗务缠身,再也没有能够饱览此处盛景。却不料再次回到此地,竟是这样一番景象,敢不说是世事无常么?” 秋仪之正怀着心事,没空同岭南王观景怀古,直截了当问道:“王爷,现在正是两军交战之时,你老人家约我来此,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几句闲话的吧?” 岭南王却是一愣,随即笑道:“果然快人快语。不过方才本王听属下偏将说,本王请贤侄过来一会,贤侄还颇有几分犹豫,莫非是怕我将你捉了去么?你看,本王就带了这几个亲信家将在身边,他们加起来怕也是打不过贤侄身边这位尉迟家的小姑娘吧?”说罢,便伸手一指尉迟霁明。 秋仪之正盘算着怎样让郑贵露出破绽,也好让尉迟霁明出手将他一句擒获,却不料被这老谋深算的岭南王点破心事,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沉默半晌,秋仪之终于说道:“那王爷就不怕我手下这位小姑娘,出手将王爷给绑了去,或是干脆刺杀了吧?莫怪晚辈说话难听,岭南王府成败全系于王爷一身,若是王爷出了什么意外,就怕局面立即急转直下,不可收拾了。” “好!”郑贵又称赞道,“能有这点见识,在小辈字号里也是难得的了。不过既是我皇兄教出来的人,怕也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候动手吧?” 诚如斯言。 若是秋仪之现在就叫尉迟霁明动手除掉岭南王郑贵,那远的不说,光现在集中在燕子矶码头的这些岭南军的骄兵悍将,立马就会一拥而上替岭南王报仇——这样悬殊的兵力,岭南军都是一人撒泡尿也能把秋仪之这几百人给淹死了,有没有岭南王居中指挥,其实也未必就能有多少区别。 可秋仪之又转念一想:拼了自己一条性命不要,将岭南王杀了,换来天下太平,倒也不算是一笔亏本生意,倒也值得一试…… 秋仪之正蹙眉思索间,岭南王郑贵却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忽然笑道:“就算贤侄有意动手,怕也是未必能成功呢。据我所知,你身旁这位尉迟小姑娘,也未必就一定是天下武功第一吧?” 他话音刚落,忽见一袭黑袍从不知什么地方飘了出来,缓缓落在岭南王郑贵的身后,朝众人笑了笑,便又如鬼魅一般飘走了。 这一袭黑衣虽然一显即逝,却也让秋仪之看清了其人来历——正是尉迟家的那位老姑奶奶。她又听命于已投靠了岭南王的天尊教主温鸿辉,出现在这里专职保护岭南王安全,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只是这位老姑奶奶武功已入了化境,本领更在尉迟霁明之上,有了她的保护,怕是再难对岭南王下手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叹了口气,说道:“王爷果然好手段,晚辈之前或有心思想要作弄一下王爷,想要挽狂澜于既倒,现在看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不过,晚辈临死之前,倒还有一事请教……” 郑贵爽朗地一笑:“贤侄不愧是皇兄教养长大的,就算行阴谋诡计之事,也一样是光明正大,有什么事问就是了。” 秋仪之举目扫视了四周一眼,说道:“王爷的雄心,远非‘分疆裂土’四个字可以囊括,是要承袭大汉大统,流传百世之人。那么以王爷这样的才干,何须假力于那温鸿辉呢?其人素有不臣之心,所持教义又极为乖张,怕是留在王爷身边有害无益。” 郑贵听了这话,冷冷地扫了秋仪之一眼,说道:“贤侄这话是什么意思?” 秋仪之说出这话,不过是因为方才看见尉迟家的这位老姑奶奶,进而想起天尊教主温鸿辉,又进而想起圣女温灵娇,这才挑起话头来,想要看看能否从岭南王身上打探一点她的消息。 岭南王郑贵岂能猜出秋仪之心里这点儿女情长的小九九,反问出这话来,倒让秋仪之没法顺着原来的意思往下说,又怕万一说得岭南王下决心除去温鸿辉又会殃及池鱼,祸害到温灵娇的身上。 这样首鼠两端之下,反倒让一个伶牙俐齿的秋仪之说不出话来,就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却不料岭南王居然自问自答起来,说道:“贤侄的意思我懂,温鸿辉此人,我也心中有数。用他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他若敢越雷池一步,老夫自有办法能够处置了他。”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想:现在尉迟家的那位老姑奶奶就在左近,岭南王都能将这话说得言之凿凿,想来他必然已做好了能够随时处置温鸿辉的万全之策;而那温鸿辉本就是个不甘居于人下之辈,即便是在岭南王手下,反噬其主,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到时候可别将温灵娇也连累进去啊……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7 最后的嘱托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正在心乱如麻,岭南王郑贵却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老夫现在兵精粮足,可就是手下没有人才,这才不得已启用这个温鸿辉。” 他顿了顿,一双已有些耷拉下来的老眼,用带着渴求的眼神看着秋仪之,又接着说道:“老夫之前同贤侄不知讲过多少遍了,不如过来帮我做事如何?以贤侄的才干,别说是登坛拜相了,就是封个异姓王爷是满足够的。” 郑贵又指了指身旁的林叔寒道:“这位就是‘半松先生’吧?不如随你家秋大人一起过来,老夫一视同仁,必然重用。若不舍得秋大人,自然也可在他手下办事,老夫绝不强求。至于贤侄手下其他兵将,也失人人皆有封赏。而且老夫不妨把话挑明了,贤侄手下这些生死弟兄,老夫绝不会拆散;非但不会削减一兵一卒,还要给你更大的兵权,老夫帐下精兵,任你挑选……” 这样的条件是再丰厚也没有了,与其说是战场之上招降纳叛,不如说是请了一名有求于他的贵客。 秋仪之听这岭南王郑贵滔滔不绝的邀请,不禁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叔寒,却见林叔寒的眼神也正往自己这边瞥来——原来是方才这两人讨论之中,断定岭南王府因其人才凋敝,必然不能够成就大事,却没想到岭南王郑贵居然自己早就意识到了这点,这才想用这样优厚的条件,来笼络秋仪之。 换了别人,早就已经动心了。可秋仪之同当今皇上的关系绝不止于君臣,而是有父子情分在,同他膝下几位皇子——尤其是三殿下郑淼——也都有手足之情,任何时候都断然不会背叛皇帝、背叛朝廷,去依附于岭南王郑贵。 于是秋仪之向郑贵拱了拱手,说道:“王爷的好意,晚辈心领了。若是晚辈出身岭南道,或是未受皇上养育之恩,那晚辈说不定真能拜在王爷帐下。可皇上对晚辈有救命的恩德,晚辈这条小命都是皇上给的,便也就只能还给皇上了。” 郑贵却好似诚心教导学生小辈一般,说道:“君子要懂得从权变通,像你这样的人才,若是就这样在此处蒙尘,岂不是太可惜了么?就是被我皇兄知道了,也会觉得是在暴殄天物吧?” 秋仪之答道:“王爷这话,晚辈拜收了。只是这天下还有所谓‘道统’的讲法。晚辈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之前王爷膝下的二王子郑谕几次被晚辈击败,若当时他就投降了朝廷,不知王爷心中感想如何?” 郑贵听了“哈哈”一笑道:“都说贤侄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果然名不虚传。这例子举得好!不过这天下素来成王败寇,臣服于强者、胜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万一郑谕投降了朝廷么……那就只能怪他眼光不好,没能看出谁是真正的赢家。最后老夫像今日这样反攻过来,定然会对其大加责罚,那也是罚他耳不清、目不明罢了。” 秋仪之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讲法,倒也觉得新奇,可是就算是岭南王郑贵再怎样说得天花乱坠,秋仪之也绝不可能臣服于他。 于是秋仪之轻咳了一声,说道:“王爷赐教了。不过人各有志,晚辈无论如何也是没法投靠王爷的。现在晚辈已成了瓮中之鳖,就等王爷来捉了。不过提醒王爷一句,乌龟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是王八了,王爷伸手过来的时候,小心被晚辈伤着了。” 说罢,秋仪之又朝岭南王作了个揖,便要转身离开。 郑贵见他态度这般坚决,也不禁长叹口气,又挽留了一下,说道:“老夫从不折人之志。贤侄既有这样的志气,老夫也颇有几分佩服,待会儿若不倾力来攻,便是看不起贤侄了。那贤侄就请先回去,好自为之吧……”说着,岭南王也不回头,转身就在众军的护卫之下,往自己阵中款款而去。 秋仪之摇了摇头,刚也想迈步离开,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猛然停下了脚步,高声叫道:“尉迟家的那位前辈,可否现身一会?” 他话音未落,果见身旁一间半掩的门面之中,飞速冲出一个黑衣人,在秋仪之面前站定,说道:“义殿下叫老婆子过来做什么?” 秋仪之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被这老妪吓得倒退了半步,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贵教圣女温小姐,同在下有些情谊,在下危在旦夕,今后同温小姐阴阳两隔,再无相会之日。想请前辈替我关照一下温小姐,保她在这乱世之中的身家安全。以老前辈的本事,这件事情怕是不难办吧?” 那老妪死灰一般的眼神之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沉默了一下问道:“义殿下乃是皇帝义子,小姐则是天尊教的圣女,你们水火不容,又怎么能够生出情愫呢?老婆子嘴巴不积德,说错了义殿下还请不要怪罪。只怕这段缘分乃是一段孽缘,不得善终呢!” 秋仪之听了这话,才忽然想起这位尉迟家的老姑奶奶,当年就是因为一段情缘为族中反对,这才叛出尉迟家,落到今日这个地步的。 想到她这样武功卓绝之人,却只能终身戴孝,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秋仪之竟有些动情,然而今日的情境,却又容不得他尽兴抒怀,只能低头叹了口气,说道:“男女之事,能说得清什么理由呢?只求老前辈能够答应我,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那黑衣老妪沉默良久,幽幽说道:“义殿下这份心思,老婆子知道了。小姐回来之后当天,就走了,我要时刻护着教主,也不知她走哪里去了。不过请义殿下放心,小姐这样的人,一时半刻吃不了什么亏的,老婆子也容不得她吃了别人的亏。义殿下的嘱托,老婆子一定替你做到!” 秋仪之带着几分感激点了点头,只连说了几个“谢谢”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身后的林叔寒,堂堂一个世家子弟、江南才子,居然瞒着家中父母长辈,同一个青楼花魁长相厮守。做出这般离经叛道事情的林叔寒,见了此情此景也是极有感触,腹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站在原地徒自嗟呀。 几人默然站立了半晌,那尉迟老妪终于开口,却是对尉迟霁明说话:“娃儿,你武功好得很,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强些。可一个人的武功再强,面对千军万马,也是没有用的。你本事好得很,将来尉迟家还是要靠你支持起来的。老婆子虽然现在已经和尉迟家一刀两断了,可还是有句话讲:到不得已的时候,该走还是得走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懂吗?” 尉迟霁明听了这话,脖子倔强地一拧,刚要说话,却又听那老妪说道:“好了,老婆子在这边待的时间太长了,就怕教主见怪,这便告辞了吧,还请几位好自为之。” 说罢,也不见她双脚有什么发力的动作,便又好似一只被风吹起的风筝一般,凭空飞走了。 燕子矶码头前宽阔笔直的大道之上,只空余下秋仪之、林叔寒和尉迟霁明三人。 这三人各怀心思,却都低头不语。 忽听北边传来一声声闷响,这才将秋仪之从沉思之中拉了回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见日头已到中天,并渐渐开始西沉,天空北面飘来片片浮云,一阵不知是什么方向的风吹起,带来一丝城中的血腥味、一丝城外的硫磺味,将天边的浮云吹淡了些、又吹浓了些。 秋仪之自失地一笑:“这晴天白日的,莫非是要下雨了吗?” 林叔寒附和道:“大概是老天也觉得我们死得冤枉,要为我等号丧招魂吧?” 秋仪之闻言哑然一笑,边走便边说:“林先生一向对这种虚无缥缈的怪力乱神嗤之以鼻,怎么今日也说出这等天人感应的话来了?” 林叔寒听了一愣,忽然自失地一笑:“我啊,要强了一辈子,死到临头才知道知时认命。祥瑞也好、噩兆也罢,虽然从古至今从没凭着这种东西成功的,不过既然圣人语录之中也有只言片语论及此道,只怕总也有些道理……” 秋仪之听了这话,忽然放慢了脚步,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林先生,在下受恩深重,如今只有一死才能报效皇上、报效朝廷。可以先生这样经天纬地的才干,若就这么死了,岂不太可惜了?没由来同在下一起在此处蒙尘,不如就走脱了吧?” 林叔寒又是一愣,随即笑道:“大人是在说笑吧?你看现在岭南王将前头堵得水坝一样坚实,就算一只蚂蚁都未必能爬得过去,我一个文弱书生,能跑到哪里去呢?” 秋仪之摇了摇头:“林先生才在说笑吧?岭南王是想要创立基业的人,不会过于得罪读书人的。以先生在江南的文名,就算是个没有真才实学的腐儒,岭南王一样将先生捧着供着,先生自能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王爷必定不会加害。林先生这般睿智聪颖的人,这层道理,难道也会想不通吗?” 林叔寒听秋仪之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么一大套,既不答应、也不反对,脚步却是丝毫不慢,待走回自家阵地,这才答道:“想不想得通是一码事,愿不愿意这么做却是另一码事。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林某虽没有古来圣贤的风骨,却也愿意以身仿效……” “好,先生说得好!”林叔寒话音未落,便听见身边有女子的声音附和,“又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先生要死,那我也不愿在这世间苟活,愿同先生同去。” 林叔寒听了心头一悸,赶忙说道:“若非,这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子,不要在里头掺和……”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8 死斗刘庆 - 一代权臣 - 笔讷 吴若非脖子一梗:“你这叫什么话?莫非我们女子生由不得自己生,死也由不得自己死么?秋公子,替我全家脱去了贱籍,便是我的恩人,为他死了,我也没有什么冤枉的。更何况,我这一辈子都托付给了你姓林的,你死了,我还活什么?”说罢,已是泪流满面,好似一枝带雨的梨花。 林叔寒见见状,又是怜爱、又是感激,忽然放声大笑:“林某一个浪荡书生,多少女子投怀送抱我眼睛瞥都不瞥一下,偏就喜欢上你。当初要见你一面,非要破五题、试六艺、七步成诗、八句珠玑,废了天大的功夫,终于换来今日黄泉路上同行……值!值!值!” 吴若非闻言,也是破涕为笑:“当初设了迷局,不过是要编个理由挡一挡外头那些登徒子罢了,有些谜题出得也是牵强得很,原本就不打算有人能破的。却不料竟真有才子能尽破迷局,一见才知道是声震江南的‘半松居士’……” “当初其实也没想着来见你,只是见这谜题出得新巧,技痒非要试下手段罢了……” 秋仪之见林叔寒和吴若非两人在虽然面对深渊,却依旧还在打情骂俏,忽然想起同自己的情分丝毫不在林、吴二人之下的温灵娇,心中不由一阵酸楚,刚要别过脸去,却扫见温灵娇的使女荷儿所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样子。 于是秋仪之上前几步,说道:“荷儿,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完。我不管你同那温鸿辉是什么样的关系,可毕竟也是从小侍候温小姐的,名为主仆,情同姐妹,纵有一万条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会加害于她……” 说到这里,荷儿一双杏眼已经泪影婆娑,两颗豆大的泪滴,顺着脸庞滚了下来。 “正因为此,我有件事情要求你。现在温小姐已离了温鸿辉,我要你找到她,陪在她身旁,替我照顾她一辈子,就算是有千难万险,也要信守承诺。这件事情,你能做到么?” 荷儿性情泼辣任性,可听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极为恳切,又句句都说在她的心里,不由咬了咬下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秋仪之欣慰地一笑,一指燕子矶码头临长江的方向,说道:“江边有座小屋子,我看甚是坚固,你去那边避难好了,至于是生是死,就全看天命和你的运气了……” 正说话间,却听岭南军方向传来战鼓擂动之声,鼓声之中,信心十足的杀气毫不掩饰地透漏出来,一声一声捶打在心头,让众人心脏的跳动都跟上了鼓点的节奏。 秋仪之听了这鼓声,缓缓闭上了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江南寒春混合着滔滔长江流水味道的凛冽空气,良久才呼了出来,又缓缓地睁开眼睛,悠悠说道:“终于开始了吗?” 终于开始了。 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秋仪之等人也不再等候在安全位置坐镇指挥,而是直接趴在最前方仓促堆积而成的工事后方,露出半颗脑袋、两只眼睛,向前方观察。 果然见到无数岭南道兵士,也不讲究什么战法战术,排列了整齐的队伍,迈着坚定的步伐,沿着大路便往燕子矶码头压迫而来。 岭南王现在兵多将广,攻打已被自己压缩在狭小区域的少数军兵,这样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势力碾压,的确是再正确不过的战法了。 秋仪之见到这样场面,不禁苦笑一声,对身边的林叔寒和赵成孝说道:“岭南王果然善于用兵,这样的铜墙铁壁推挡过来,就是金刚钻也要折了……” 林叔寒答道:“折就折了,宁折不弯才显英雄本色。” 赵成孝也道:“敌军势大,我们也不能落了下风,可惜我军没有带着金鼓,否则也要放声齐鸣,鼓舞一下士气。” “哼!这还不简单?”刘庆却道,“鼓噪也不是非要用战鼓的,身边无论什么杂物敲击,总能发出声音的,敲他一敲动静也不小,就怕乱动把虚实暴露给了岭南王。” “怕什么?我军现在还有什么虚实好掩饰的?传令下去,叫这边军士,手边有什么就用力敲打什么,好歹也不能给对手吓破了胆!”秋仪之道。 一声令下,数百军士果然听命,将手边面盆、木棍、瓦缸、砖头等等一切能发出声音的东西使劲猛敲,发出的声音虽然嘈杂,倒也颇有几分声势。 听了这刺耳的聒噪,秋仪之心中反而安定下来,见敌军前锋业已进入自家劲弩的射程范围,便伸出右手,命令道:“众军齐射,射住敌军阵脚!” 方才还“锣鼓喧天”的街垒立即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箭矢划破空气的凄厉声响。 伴随着空气的震动,岭南军前排立即便被射死了二十来人,至于被射伤之人,更是不计其数。后续的箭矢又复毫不留情地居高临下发射而来。 岭南军遭受了这样的打击,既没有撤退、也没有呆头呆脑地继续前进,而是从后方运来几十扇厚重木门,由前头官兵几人一扇举着,继续向前方压迫过来。 秋仪之看得真切,打心里却极佩服岭南王郑贵,佩服他竟能在短短眨眼之中,就能想出这样抵御箭矢袭击的妙计来。 这些木门虽比不上“当矢营”所用的铜牌巨盾,倒也颇为管用,让从两边高楼上射下的弩矢的威力削减了一大半,偶有几根从两扇木门缝隙之中侥幸射入的弩矢,才能够造成敌军的杀伤,其余大部分箭矢都结结实实钉在门上,箭尾羽毛则还在不住地晃动。 秋仪之见自己引以为傲的弩矢,已没法阻滞敌军的攻击了,叹了口气,说道:“没法子了,现在只用同岭南军短兵相接,拼个你死我活了。我等龟缩在工事后头也是一死,干脆主动出击,同敌军痛痛快快杀上一场,死也死个爽快。” 说罢,秋仪之便要跃出战壕,带领手下精兵同敌军拼命。 却不料身旁的刘庆一把将他拉住,说道:“义殿下,你是皇上义子,末将却是幽燕王府护卫出身,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你冲在前头?且在后面,看看我刘庆是不是孬种,待我等死光了,义殿下再出来替我报仇不迟!” 说罢,刘庆举起手中长刀,高呼一声:“兄弟们,跟我冲啊!” 驻守此处协同防备的官军,见江南道最高军事长官刘庆身先士卒第一个冲杀出去,终于被激发起久违的血性来,也跟着冲了出去。 秋仪之手下那些乡勇团练倒还好,可那十八个山贼土匪出身的亲兵见了,却早已按捺不住心性。 其中的“黑颈蛤蟆”慢慢爬到秋仪之身边,问道:“大人,要么我们也冲出去,杀个痛快如何?要我这样等着看,实在是难受!” 秋仪之看也不去看他,答道:“今日还怕没你出手的机会吗?刘庆现在是要找岭南军拼命,我们在后面看着就好,将他今日的英姿记在脑子里,便也不负他今日这番勇气了!” 刘庆杀敌果然用命。 秋仪之在他身后不远之处看得清楚,只见他手拿钢刀,冲在队伍最前头,红着眼睛便在岭南军人群之中搏杀,亏得他当初也是皇帝的贴身护卫,身上武功底子尚在,一连搏击杀死了三四个岭南军的官兵。 刘庆做久了江南道节度使,平日里头做的最多的,不是操演兵马,更不是剿匪平叛,而是迎来送往、吃喝逢迎。今日难得亲自上阵,同敌军血战肉搏,终于将他老幽燕道军士的血性和魄力,从内心深处挖掘了出来。 杀了有一盏茶功夫,左手上、右肩上、左肋处受了几处创伤,刘庆却丝毫没觉得疼痛,手上钢刀还在敌军人群之中运转如飞。 刘庆麾下将士何曾见过这个在他们眼中、口中显得有些平庸势利的将军这样的英姿,士气立即大振,跟着刘庆同面前的岭南军以命相搏。 岭南军没料到官军在走投无路之下,居然能爆发出这样的战斗力来,竟有些被打懵了,攻势陷入了停滞。在阵后观战的秋仪之也没闲着,立即命令埋伏在道路两边高楼上头的弩手向楼下射击。 岭南军光顾着同面前的官军搏斗,高举起的门板难以避免地有些松动,一阵箭矢劈头盖脸射来,立即射死了岭南军几十个将士,原本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队形,终于产生了松动。 若是此时岭南军的指挥是郑谕,那面对这样的情况极有可能一个反应迟钝,便露出破绽来,叫秋仪之这样耳聪目明之人抓住,多少扭转一下战局。 可岭南王郑贵却是深通兵略、身经百战,军队这样的挫折混乱,他这一生之中不知经历过了多少次。他既不命令兵马向后收缩阵型,更不严令其冒死突击,而是令旗一挥,号令已准备许久的蛮夷兵士杀入战局。 这些蛮夷都是岭南王从土著山寨之中重金募集来的,虽然不通语言、不懂兵法,却贵在听话肯拼命,听得岭南王一声令下,也不管敌军到底是谁,提着专用的短刀匕首,便往敌军人群之中猛烈突进。 这些蛮夷不讲究阵型战法,同刘庆等人稍一接触便只身缠斗起来,刀捅、脚踢、牙咬,无所不用其极。 官军好不容易被激发起来的士气,在这样一群蛮夷不讲理的打法的打击下,又被消磨下去。与此同时,乘着官军一时退却的时机,重新组织起来的岭南军大队人马,又攻击上来。 在这样双重打击之下,别说是刘庆了,就是武圣人下凡,也难以扭转颓势——官军被成批杀伤,越来越没有还手之力,已是败局已定了。 秋仪之在阵后看到这样的景象,缓缓起身,也不知是对谁说道:“走,该我们上场了。”说罢,便抽出腰际那口削铁如泥的西域宝刀,便要向前同岭南军作最后的决战。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79 绝地求生 - 一代权臣 - 笔讷 他刚要迈步向前走,却听耳边传来尉迟霁明的声音:“小叔叔且慢走。” 说着,尉迟霁明伸出一只小巧的左手,便朝秋仪之右脖子捏上来。秋仪之在进金陵城之前,就曾中过尉迟霁明这一招,当时让他立即晕厥过去不省人事,就连温灵娇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秋仪之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一个后仰想要避开尉迟霁明的招式,却不料动作太大太猛,几乎要仰面摔倒下去。不料尉迟霁明右手正好扶住秋仪之的肩膀,左手又向他颈上捏来。 秋仪之知道自己身上这点粗浅功夫,在尉迟霁明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索性高声呵道:“霁明,你做什么?我可是你小叔叔!” 尉迟霁明毕竟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听了这话,顿时愣住了,手上动作也立即停下。 却听林叔寒在一旁说道:“大人,你活着比死了强,皇上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朝廷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天下百姓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同赵成孝几个都商量好了,要在这千军万马之中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秋仪之站直了身体,“你有什么法子救我出去?” 林叔寒脸上一阵尴尬:“办法……办法总是有的……”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是不愿秋仪之就这样好似一勇之夫自杀一般断送了性命。 正在这时,几人面前忽然刮来一阵剧风,风势大得超乎想象,秋仪之、林叔寒两人当场就被风势吹得仰面倒下,就连赵成孝这样一个天生神力之人也一个屁蹲坐在地上。只有尉迟霁明在狂风之中转了几个身才落在地上,却也不敢站起,而是趴在地上抬起头,观察前方动静。 却见大风却是从岭南军方向刮来,然而那边却是硝烟弥漫,全都笼罩在浓烈的烟尘当中。 “这是炸药么?莫非是岭南王那边预备的炸药自己爆炸了不成?”勉强翻过身子,抬起头模模糊糊看到前方情况的秋仪之心中暗揣。 紧接着,又是几阵爆炸响起,对面岭南军阵中又刮来几阵狂风、响起几阵爆响、升起几道烟柱子。 秋仪之已是确定这是炸药爆炸无疑了。炸药的威力他是再清楚也不过了,就连坚固的砖石木铁都经受不住爆炸时的冲击,又何况是血肉之躯了。岭南军阵中发生这样的大的连续爆炸,必然是伤亡惨重,说不定连岭南王本人都已罹难其中了。 情势居然莫名其妙被逆转了。 他自小便跟着当朝宰相钟离匡读书学习,受了这位严格刚直的老师的熏陶,秋仪之对天命、运数之类玄学一向是嗤之以鼻的。可今日见到已是稳操胜券的岭南军,竟然在这样关键时刻,出现如此急转直下的变故,让他也不得不相信功过成败,冥冥之中果然有其天术。 然而他相信了没有一眨眼的功夫,难得建立起来的信仰便被无情打破了。 只听他身后传来“黑颈蛤蟆”的大嗓门:“不好啦!倭寇的海船来啦!” 秋仪之听了,吓得浑身一战,赶紧别过头去观看,果真如“黑颈蛤蟆”所言,原本空无一物的燕子矶码头旁边,居然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海船,粗粗目测就有一二十条。 秋仪之自己知道,自己两个月前,曾在明州港大闹一场,将殷承良、殷泰父子聚集起来的海船烧毁了七八十条,原以为已将其海上力量的主力消灭,却不料短短两个月间,他们竟又聚集起这么一大队战船来。 秋仪之还在嗟呀叹服,心里却冒出另一个念头:方才岭南军中那些爆炸,同这十几艘战船有什么关系?莫非是他们听见爆炸声音,赶忙从江上过来支援的?这样自己腹背受敌,同样是难逃一死…… 可他再仔细观察这些战船,却是大喜过望,只见船队居中的一艘最大的海船之上,高耸入云的桅杆之上,赫然飘扬着一面一丈见方的红旗,上用银线秀着一条巨大的鲸鱼,随着旗面的摆动好似在天空之中游泳。 “李直!老船主李直来了!”秋仪之失声惊叫。 这李直乃是旅居日本的一员大海商。他以白鲸旗为号,旗下海船不知凡几,大汉同海外一半的外贸生意都是他名下的,就连日本国内的国主将军,也没有不给他面子的。 秋仪之同李直几年前曾有一段缘分,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又由秋仪之出面,请皇帝亲自下旨,将原本从事走私生意的李直,纳为朝廷承认的合法商人,让其在海上的优势更加稳固。为报答秋仪之从中作保的恩德,李直每月都抽五千两白银的收项,供秋仪之使用,这几年来也有几万两银子了。 因此,秋仪之远远望见李家的“白鲸旗”,顿时激动的眼中迸出泪来,也不管对面还有多少岭南军,当即起身号令麾下军士道:“大家都到码头那边去,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赵成孝也认出了船上的白鲸旗,带着欢喜的口气问道:“得令!两边高楼之上埋伏的弓弩手,要不要先留下,将岭南军的追击阻挡一下再往下撤?” “不用,一起去,还守在那里做什么,一起去!”说罢,他自己便起身向码头边上快跑而去。 秋仪之手下这些精兵果然是训练有素,即听到的是全军后撤的命令也是丝毫不乱,人人收拾起手边的兵器,也不需人指挥协调,自然而然地分了先后、排了队伍,紧紧跟在秋仪之身后,来到大船底下。 这两百余人尚未列队,却见居中那艘大船的船舷之上,被扔下了十来条软梯,舷上探出一个人头,朝船下高声叫道:“秋大人,快上来,快上来!” 秋仪之抬头细观,见说话之人年纪在二十岁开外,面目十分俊朗,正是李直的儿子李胜捷。 秋仪之一心求死,刚要高声拒绝李胜捷的好意,却听林叔寒在他耳边说道:“大人,转机来了!只要用李家的船队将金陵城,乃至整条长江封锁住,那就断了岭南军北上的希望,岭南王拿下金陵的作用至少能够被削减一大半。大人,你可没输!” 林叔寒这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瞬间让秋仪之打消了同敌军同归于尽的打算,收回手中宝刀,便沿着软梯向船上攀爬上去,他麾下那些兵马也跟着一路攀援上去。女眷们身体弱了些,则被腰件系着缆绳,半爬半拖地登上了船舷。 待上了战船,果然看见英姿勃发的李胜捷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拱手作了个揖,招呼道:“大人,几年不见,还认得我吗?” 秋仪之赶紧回了个礼,拉着李胜捷的手,看他两年不见,英气没减半分,更多添了几分沉稳,异常激动地答道:“当然记得,当然记得……只是不知贤弟今日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幸亏贤弟有如神兵天降,救我一命,否则我可就要死在这里了。” 李胜捷一笑道:“莫非是兄长吃了败仗了?那小弟我可是给了兄长一个大大的人情,将来有得兄长好还了。”两人几句话间已在称兄道弟了。 秋仪之欣喜之余,却没有心思再同李胜捷说笑寒暄,赶忙上前几步,趴在船舷边上探出脑袋查看船下的情况,可船下除了燕子矶码头内的一片空白场地之外,别处都笼罩在还未消散的烟尘之中:不单岭南军的动向没法看清,就连同敌军纠缠在一起的刘庆的情况也看不清楚。 秋仪之异常着急,口中忍不住骂道:“岭南王这好死不死,这么多炸药爆炸,搞出这么大动静,底下什么情况一点都看不清楚!” 李胜捷听了,走上一步,怯生生说道:“大人,这都怪我不好,就是见大人这边战况似乎不利,情急之下开了炮,没想到挡到了大人的视线。” 秋仪之听了一怔,赶忙扭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脸歉意的李胜捷:“贤弟方才说了什么?方才的爆炸,是你开炮引发的?” 李胜捷无辜地点了点头:“对啊,我说的没错啊……哦,我们船上的火炮,是从西洋人那边搞来的,记得大人当时也见过啊。喏,就在那里。”说着,便向甲板伸手一指。 秋仪之朝李胜捷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甲板之上每隔十来步便陈列着一支支大海碗粗细、黝黑色的铁管,正是当初他在李直船上看到过的火炮。 此物用火药击发,炮弹射出之后着地即炸,威力虽比不上原地引爆的炸药,却也是声震数里,震人心魄。记得当时火炮只能以固定角度、向固定方向、射出固定距离,尚且不能投入实战,没想到两年之后,这些难题居然都已解开,已能自由击发,这实在是出乎意料。 秋仪之既然想起李直,便不免询问一句:“贤弟,你今日前来,我已经十分高兴了,就是不知令尊老船主是否也在船上,好让我去行个礼、问个安?” 李胜捷叹了口气:“唉!家父伤情未愈,不能远行,尚在日本养伤……”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惊——当年老船主中了日本刺客的独门剧毒,眼看就要中毒而死了,还是秋仪之用了秘药将他的伤情稳定下来,送到日本去治疗;却没想到过了两年之久,他中的毒居然还没有彻底拔除治愈——这又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然而若是现在询问老船主李直的近况,那这话便有得好说了,眼下情势晦暗不明、大敌当前,容不得秋仪之详细询问情况,只说了句:“那倒可惜……”草草结束话题,又回头趴在船舷边上向下张望情况。 此刻硝烟渐渐有些散去,可依旧将视线遮挡得迷迷糊糊,看不清下面的情况。 秋仪之想要派人下去探查一番,可一想到岭南王郑贵足智多谋,说不定反而利用这些烟尘,设下埋伏,自己派人过去自投罗网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0 善假于物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胜捷却没有秋仪之这样的心事,见到故人的兴奋劲头还没过去,又听他问道:“大人知道我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吗?” 这话倒是问到了秋仪之的心坎上了,立即接口道:“对啊,贤弟来此好比神兵天降,‘巧合’二字,恐怕不足以解释吧?” 李胜捷得意地一笑:“当然不是巧合,兄长还记得殷泰这人吗?” 殷泰,还有其父亲殷承良,同秋仪之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当然记得这两人。 李胜捷见秋仪之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小弟这次从日本返回返回大汉,一半是奉了老爷子的命令,过来巡视这边的生意的。另一半呢——”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另一半则是为了过来追杀殷泰的!” 殷泰怎么又同李胜捷有了仇了? 秋仪之似乎有些印象,却又记不起来,又问道:“此话怎讲?” 李胜捷不无愤慨地答道:“回到日本之后,我派人追查出来,原来指使倭寇上船讨人、又派刺客毒杀老爸的幕后主使,就是殷泰这混蛋。这两年我多方查询他的下落,都没有明确的消息,前几个月才知道居然跑回大汉,帮着岭南王作乱,连明州府都被他打下来了。” 李胜捷喘了口气:“拿下了明州府,等于断了我李家从大汉到日本的航线,这殷泰是非收拾不可了。于是小弟便召集了旗下十六艘精锐战舰,乘着东风立即就过海往明州这边来了。可到了明州港,却见港口已被彻底打坏,殷泰也不知所踪。问了我家留在明州的买办,才知道兄长同岭南王打仗打得正凶,殷泰也开船去金陵助战去了。没话说的,小弟听到这消息,立即就北上,进长江口一路开到金陵城来了。” 秋仪之忙插话问道:“那你遇到殷泰了吗?” “当然遇到了!”李胜捷答道,“不单遇到了,我还同他交了手了!” 秋仪之看李胜捷满脸挂着的得意表情,便知他同殷泰作战必然取胜,因此也没有急着询问战况。 可这李胜捷是个年轻人,肚子里藏不住事,面带喜色说道:“我沿长江逆流而上,今日一早才到金陵这里,果然就看见几艘船上挂着殷泰的旗号。就那几艘小破船经得住我什么打?大人你看看我船上这些火炮就知道了,这可是我花了几万两雪花白银请英吉利的工匠改造的,一炮打不沉,就打两炮,还没哪艘船能撑过第三炮的。这不,殷泰这小子坐的小渔船不就被我打沉了,人也被小弟我捞起来了……” “什么?”秋仪之听了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殷泰被你抓住了?” 李胜捷瞪着眼睛点头道:“是啊,这小子一开始还想寻死,抱了个老头子的尸体就往水底扎。笑话,我还能让他死得这样轻巧?当时就派了两个水手把他打晕了捞上来,现在就被扔在船底隔舱里头,大概已经醒了吧?” 秋仪之听他说完,终于搞清楚了情况大概:原来是自己将殷泰的海船在明州港里烧毁大半之后,殷泰便被李胜捷一路追杀到金陵城外长江之上,终于在李胜捷火炮的犀利打击之下全军覆没,而李胜捷得知自己正同岭南王在金陵城中鏖战,顺便赶来助战来的。 于是秋仪之长舒一口气:“贤弟啊,你可真是立了大功了。这殷泰乃是朝廷排在前几号的重要钦犯,那个死了的老头子是他爹殷承良,是个畏罪潜逃的贪官。这两个人,你抓获一个、击毙一个,不光朝廷要重重地奖赏你,就连愚兄我也要大大地感谢你呢!” 李胜捷听了这话,脸上顿时一红,怯怯说道:“既然兄长说起来了,我倒正好有件事情,想请兄长帮忙……” 秋仪之见他神色还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你立了这么大功劳,什么事情用得着我办的你就尽管开口。愚兄不妨在此夸个海口,无论怎么样的事情,我都能替你办到!” 李胜捷到底年轻,当场喜上眉梢,笑盈盈问道:“兄长说话,可一定要作数啊!” 秋仪之听了,抿着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李胜捷的功劳远不止于擒获殷泰、打死殷承良这么简单,而是用他的舰队可以将岭南王全军阻滞在长江以南,也就是将这场轰轰烈烈的岭南王叛乱的规模彻底限定住——这样的功劳,即便是在朝廷当中封个左将军,也并非是完全不能商量的事。 秋仪之正好满口答应,却听船舷之下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聚集在船下的人马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待秋仪之再次探出头去张望,却见乃是岭南王郑贵本人领着麾下千余兵马,已站在燕子矶码头边上,抬着头正向船上看。 却听岭南王高声说道:“贤侄,现在金陵全城已在我掌握之下,江南道也已被老夫全部拿下,朝廷一大半的钱财粮米供应都被老夫捏住,朝廷现在已是大势已去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贤侄躲在这艘破船上面没用,还不下船投降?老夫之前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算数的。” 秋仪之见岭南王郑贵被李胜捷船上射出的炮弹炸出的烟尘熏得灰头土脸,犹在滔滔不绝地劝降,觉得有些好笑,反说道:“王爷怕是弄错了吧?我看还是您老人家放下武器、遣散军队、立即投降好吧?否则凭白葬送了这些兵士的性命可就不好了。” “嘴硬!”岭南王郑贵怒斥道,“年轻人心高气傲不是坏事,可也要看看周遭形势如何。你仔细瞧瞧,这金陵城三座大门都已被老夫打破,城中守军非死即降。城外的江南道除了山阴县老夫不屑去为难之外,其余各处都已在我掌握之下。其余各道之中,岭南、云贵、巴蜀都已被攻下,湖广我也占了一半,山陕道的郑鑫只能龟缩在秦岭北边。武功这样强盛,你却叫我投降?莫不是被老夫打得昏了头了?” 秋仪之冷笑一声,说道:“王爷攻下金陵城,所依靠的,不就是那天尊教主温鸿辉送你的炸药么?说起武功之盛,怕不只是王爷一个人的本事吧?” “古人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耳’,老夫成就大业,自然不拘小节,温鸿辉不过是我棋盘上一颗小卒,老夫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郑贵说道。 “好,岭南王文武双全、不拘一格,果然是天下少见的英雄人物!”秋仪之底气十足地说道,“不过说起炸药来,晚辈也并非没有这样利器,不过是不愿伤及无辜,这才谨慎使用罢了,不知王爷相信不相信呢?” 郑贵早从温鸿辉那里听说过,当年“讨逆之役”中,还是幽燕王的郑荣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接连攻克无数坚城,所依靠的不是所谓神威天降,而是从西域传来的炸药。既然皇帝有这样攻城的利器,那他的心腹义子秋仪之知道这件东西,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情,更何况在郑淼从岭南道腹地基地逃脱时候,他也已经见识过炸药的威力了…… 可他也知道,炸药这样东西制作、存储起来都十分不便,短短一眨眼时间之内,这个秋仪之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无暇制作这些东西;就算他有了炸药,之前战斗这般紧张惨烈,他早就拿出来使用了,何须等到现在这样被逼到脚下没有立足之地时候,才运用出来呢? 于是郑贵确定秋仪之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便放声大笑道:“贤侄,说话可要托住下巴,小心说了大话闪了舌头!” 秋仪之早就猜到岭南王不信,便在李胜捷耳边说道:“贤弟,你看见大路上面那块石牌了吗?” 此刻爆炸扬起的烟尘已消散落地,李胜捷极目望去,果然看见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赫然立着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牌,只是看不清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问道:“当然看见了,兄长是什么意思?” 秋仪之狡黠地一笑:“我问你,有没有办法准确命中那块石碑?” 李胜捷想也不想便回答道:“这有什么难的?这块石碑离开此处才五六百步,保证一炮就把它给打得粉碎。” 秋仪之听了高兴,忽又想到一件事情,便又问道:“这炮弹威力可不能太大了,可不能把船下这些人给震死了。” 李胜捷疑惑道:“这些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同兄长作对,正是死不足惜,打死了算了……” 秋仪之立即打断道:“贤弟你看下面金甲红袍的老者,便是岭南王本人。他虽然反叛了朝廷,可到底也是皇上的亲弟弟,地地道道的皇亲国戚,是死是活都要皇上决断。若是现在炸了他个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皇上面前也不好交代啊。” 李胜捷听了一半,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打就打了,还这么多讲究。既然是兄长这么说了,那我注意就是了。” 说着,李胜捷便伸手招呼过来两个船上的水手——其中一人红发碧眼,似乎不是汉人、也不是倭人——在他们耳边嘀嘀咕咕耳语了一番。 这两人忙不迭地点了头,便快步跑到甲板上一管铁炮前头,有条不紊地摆弄起来。 秋仪之这才发现,原来这铁炮并非固定摆放,而是被安装在一台可以旋转的基座之上。只见那两个炮手仔细目测了石牌的位置,小心将底座旋转妥定,又用两支木栓将底座固定住,再用一杆秤将显见是火药的粉末秤取了一些,塞入炮筒、堵上炮弹、点燃引信,便听见耳旁一声闷响、看见炮口闪过一道火光、感到面前扑来一阵狂风,炮膛中的炮弹便被发射出去。 不过眨眼之间,原本伫立着石碑的街道,便在一阵巨响之后被烟尘笼罩,随着烟尘的消散,那块半人来高极厚重结实的石碑上半部分已被炸成了齑粉,只留下根部半块断碑还留在地里苟延残喘。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1 完全逆转 - 一代权臣 - 笔讷 由那两个看上去并不强壮的水手,略加调整就发射出来的炮弹,造成的杀伤超过任何弓弩刀剑,也超过任何一名武林高手,这样的威力让秋仪之见了有些心惊胆战,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却说不出话来。 李胜捷却是见怪不怪,笑道:“兄长,怎么样?如你所愿,刚好打到石碑,码头上的人一个没死,还不错吧?” 秋仪之好似从梦中惊醒一般,带了几分惊恐的语气答道:“不错,不错,果然厉害……” 秋仪之失魂落魄地说出这几个毫无意义的字眼,这才想起,提出发射这一炮的就是他自己,赶紧定了定神,强装镇定对码头上的岭南王郑贵说道:“王爷,你可看见了?方才这爆炸,便是从这艘海船上引发的,王爷不妨想一想,是你的身体结实?还是这石碑结实?还是赶紧投降了吧!” 岭南王郑贵除了早年争夺储位失败之外,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亏,岂能答应秋仪之的劝降,却慑于方才那爆炸的威力,只梗着脖子不说话。 秋仪之眼神一转,又对李胜捷说道:“看来岭南王还不肯投降。你这么大一支船队,不知有多少火炮,不如一下子齐射出去,也好叫岭南王彻底绝望。如何?” 李胜捷答道:“兄长,火炮这东西精贵得很,别看小弟领了这么十几条船,可就我这艘旗舰上配了十门炮,要么全打出去试一试?” 秋仪之之所以要李胜捷齐射火炮,震慑岭南王还在其次,主要是要试探一下李胜捷到底有多少火炮、这些火炮又有多少威力,便答道:“有多少就打多少,不怕岭南王不投降。” 李胜捷听了点点头,一边招呼船上的水手、炮手瞄准射击,一边叫苦道:“兄长,不是小弟吝啬,这东西费钱得很,也不能乱打啊。” 秋仪之忙接口问道:“此话怎讲?” 李胜捷搓着手答道:“兄长你看发射出去的炮弹,大约分为三种。一种是实心铁单、一种是用纸壳包的铁片散弹、一种是触发炸弹。前两种还不值钱,就最后一种,每颗炮弹都值一百两白银,而且只有英吉利人那边有买还都要现银,这一阵齐射,一千两银子可就没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忍不住惊叫起来:“这么贵!这一阵火炮打出去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山阴县一年收上来的税就花光了,贤弟你可省着点吧!” 可他话音刚落,便听甲板上响起此起彼伏的火炮轰鸣声,那半块石碑所在的地方周围又扬起一片烟尘,这烟尘的面积、高度、浓度都比之前单门火炮轰击造成的烟尘大了好几倍。待这股烟雾散尽,那仅剩下的半块石碑也都被炸成粉末,地上还留下好大一个陷坑。 这燕子矶码头不仅货运、客运繁忙,还是一处人文荟萃之所,地面都是用大条石铺成,又平坦又结实,可在这些火炮的轰击之下,却也变得如同新熬的豆腐一般不堪一击。 看到这样的景象,秋仪之反倒有些庆幸了,庆幸使用火炮的代价极为昂贵,并非是寻常的阿猫阿狗都能用得起的,落入意图作乱的宵小之徒手中造成大祸害的可能性便也小了许多。 于是秋仪之整理了一下心境,又对岭南王说道:“王爷,火炮的威力你也看到了,纵使有成千上万的人马,也不值一提。王爷还是干脆些赶紧投降了吧。” 岭南王看着秋仪之一脸得意的神情,肚子里气不打一处来,可偏偏他手下没有海船,原本负责封锁金陵北方江面的殷承良、殷泰父子现在却不知所踪,完全拿在船上吆五喝六的秋仪之没有办法。 却听秋仪之又大声说道:“在下是晚辈,还劝王爷不要乱动,否则炮火无情,虽非出于晚辈的本意,可若伤到王爷金枝玉叶,那也不是晚辈所愿意见到的。” 岭南王已拿下金陵全城,可偏偏被困在燕子矶码头这屁|股大小的弹丸之地上,连面孔都气歪了。 他考虑过领军快速撤出燕子矶码头,可方才见船上火光一闪,数十步开外的界碑石牌立即粉碎,自己手下行动再迅速也快不过火药爆炸; 他也考虑过立即钻进码头两旁的房屋之中逃遁出去,可秋仪之现在在几丈高的船舷之上居高临下地观察情况,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内,而沿码头这些房屋也显然不能抵挡火炮的攻击; 他又考虑命令身边精干武士,立即爬上船舷,直接将秋仪之等人捉拿起来,可是这船舷又高又陡又光滑,实在是难以攀爬,就算能够勉强登上海船,爬上去的这些人也未必就是秋仪之手下的对手。 岭南王郑贵正在纠结,山阴县令秋仪之可不愿再等候下去。 他知道岭南王绝非平庸之辈,现在总兵力又是敌众我寡,若再拖延下去,情势随时可能发生逆转,现在只有迅速将岭南王活捉住,才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秋仪之想清楚了这点,刚想叫李胜捷将旋梯从船舷上荡下去,好让自己手下精兵下船去捉拿岭南王。可他又看岭南王身边这千余护卫亲兵,一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而且眼见火炮这样惊天动地的威力却没有丝毫慌乱,便知其绝不好对付,自己手底下两百多人也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 正在这时,林叔寒悄悄走到秋仪之身边,在耳边低语了几句。 秋仪之听了林叔寒这话,顿时如同醍醐灌顶,赶忙叫来神射手孟洪,叫他领着其他弟兄,向下发射弩矢,要将岭南王身边的护卫逐一射死,而且动作一定要迅速,要赶在其他金陵城其他地方的岭南军闻讯过来增援之前完成作战。 孟洪虽不清楚其中用意,可听秋仪之命令下得明确,便也不去多问,立即招呼着同伴,将劲弩架设在船舷边上,瞄准了便向岭南王身边护卫射击。 敌军距离这些弩手不到十丈的距离,又是从上向下射击,孟洪等人专往敌军面孔、头颈、心脏等要害射击,一阵齐射便将五六十人射死,又一阵齐射,便将敌军的伤亡扩大到了一百多人。 码头上的岭南军来得仓促,没有携带弓弩等武器,想跑又跑不掉,只能傻愣愣站在原地接受这毫不留情的、一边倒的屠杀。 不过一盏茶功夫,岭南王郑贵身边原本几百个精锐护卫,已只剩下了一百多人还能站着,而这一百多人之中又大多身中箭矢,不过勉强站立罢了。 秋仪之见时机已到,便叫李胜捷将旋梯放下,再叫赵成孝、尉迟霁明亲自领军带领手下兵士沿着旋梯下船,前去捉拿岭南王。 却不料尉迟霁明根本不用旋梯,而是踩着船舷边缘一跃而下,正好落在岭南王郑贵身边。郑贵毕竟带兵打仗出身,手上还有些功夫,立即拔出佩剑,挺剑往尉迟霁明刺了过去。 然而尉迟霁明武功出神入化,见宝剑刺过来,马上闪身躲过,伸出手一把抓住岭南王的手腕,稍一扭便将他的宝剑夺在手里,另一只手则已捏住郑贵的喉结,只要略微用力就能夺取岭南王的性命。 秋仪之既怕岭南王从自己手边逃走,又怕他在自己手里死了,唯恐尉迟霁明下手没个轻重,便赶忙高声叮嘱道:“霁明小心,万万不可伤了王爷的性命!” 尉迟霁明手下倒还算有些轻重,听了秋仪之的话,立即答道:“小叔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秋仪之这才稍稍放心,又见赵成孝已带人将岭南王余下的百余个护卫杀死的杀死、俘虏的俘虏,便也安心从软梯上慢慢倒退着爬下软梯,重新踏上地面。 此时已拿下大汉半壁江山的岭南王郑贵的性命,正捏在尉迟霁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手里,只要她手下略微发狠,郑贵这叱咤风云的一生,便将戛然而止。 秋仪之见郑贵一生要强,今日却落到这样一个地步,心中只觉得有几分凄凉,而没有半点喜悦。 “王爷,我们立场不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请不要见怪。”他说话的语气之中,居然带了几分愧疚和歉意。 郑贵却似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见怪的?战场交锋,你死我活,不过如此而已。老夫千算万算,却不想天命不在我这边,终归还是功亏一篑……贤侄何须手下留情,这就将老夫杀了,去向皇兄报功去吧!” 秋仪之一个得胜之人,反倒被郑贵的气势吓得有些退缩:“不,不,不。王爷是何等样身份的人,我哪有资格发落您啊?您的生死,只有皇上才能定夺,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其余旁人多嘴多舌,都是僭越……” “你要送我去见皇兄?”郑贵将秋仪之的话打断道。 “王爷,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您造反已经失败了,难道不该由皇上定夺您的生死么?”秋仪之答道。 “不!老夫怎么可能失败?老夫自岭南起兵以来,大大小小七十余战,无论野战、攻城、奇袭、埋伏,从来没有失败过,就连平手都不曾有过,怎么可能失败了?这不可能!”岭南王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秋仪之长叹了口气:“王爷,您方才提到‘天命’这两个字,我看至为有理。天命不在你这一边,纵使人事已尽,又有什么法子呢?” 郑贵听了这话,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云:“天命这东西虚无缥缈,做不得数。皇兄也不是生来的皇帝,凭什么他造反就有天命,我造反就没有天命?” 秋仪之又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晚辈曾同林先生商讨过,其实‘天命’二字落到实处,便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已。王爷确实攻无不克不假,可岭南道之中,王爷除了您自己亲自出马之外,还有哪位皇子将领是放心的呢?事事亲力亲为,总有翻船的一天。而皇上当年呢,就是攻陷京城洛阳时候,也是晚辈同崔楠、韦护两位将军领兵进城的。就算我们三个有什么意外死了,皇上依旧在城外坐镇,乱不了大局,可王爷您呢……唉!”说罢,秋仪之又重重叹了口气。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2 扬帆北归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贵静静听秋仪之把话讲完,忽然一笑道:“还不是贤侄不肯帮我?否则老夫分兵一半给贤侄指挥,岂会有今日这不败而败?可惜现在就只剩下郑谕这头肥猪,看来岭南王府从此也就这样了……” 两人正在说话时候,却见一队兵马从金陵城内急匆匆往码头赶来,领军的正是郑贵口中的“肥猪”儿子郑谕。 原来是他听到自己父亲被俘的消息,知道岭南王府没了郑贵这老王爷坐镇,就好似被抽走了主心骨,因此他立即点了千余精兵,从金陵城外直趋进来,来到燕子矶码头之前。 郑谕见父王郑贵被尉迟霁明擒住,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厉害,心急如焚地叫道:“秋仪之,你这小贼做什么?还不赶快放了我父王,你想要以下犯上么?”一张胖脸胀得通红。 秋仪之几次当面战胜郑谕,对他颇有几分心理优势,看到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便觉好笑,说道:“二王子何须如此?在下也是讲礼数的人,王爷又是我的长辈,我岂会冒犯?只要二王子不轻举妄动,那王爷也不会有事的。” 郑谕抿抿嘴,想着现在局面的主动权已被秋仪之牢牢捏在手里,想要保全父王的性命,无论是强攻还是巧取,都不是万全之策,只有等待秋仪之的下一步行动了。 其实此刻只要岭南王郑贵亲自出面,举出自己曾经两次饶过秋仪之的往事,要秋仪之也投桃报李放过自己一马,那以秋仪之的性格,多半还真的会放过郑贵的。 可以郑贵的身份、个性、资历、辈分,他是绝难开这个口、示这个弱的。于是他冲着郑谕高声叫道:“郑谕,你小子一辈子不争气,老夫从来没有看得起你过……可今日你要有本事下令,叫全军冲杀过来,那我临死之前,好歹也能看得起你一回!” 郑谕心中还讲几分孝道,听了这话,眼眶一下湿润了:“父王,若是杀过来了,你岂不是也会被秋仪之这小贼给杀了?这小贼鬼精鬼精的,可不好对付啊!” “废话!你不杀过来,他就能饶了老夫吗?话不要多,赶紧下令!”郑贵语气异常坚决。 郑谕毕竟是个懦弱气短之人,若是他真的如其父王所言,下达了全军进攻的命令,那在岭南军这些骄兵悍将眼中,也就相当于是自己直接下令害死了岭南王郑贵,那郑谕如何还能统领岭南军兵卒?然而若是让父王被秋仪之在自己眼皮底下俘虏走,那也一样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情…… 郑谕又被秋仪之逼到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秋仪之并没有让他为难多久。 只见他在正制住岭南王的尉迟霁明耳边低语了几句。尉迟霁明微微点头,左手稍稍用力,在郑贵脖子后头一捏,身材魁梧的郑贵便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 秋仪之忙上前将他扶住,却听郑谕焦急地喊道:“你这小贼做什么?不要伤了我父王!” 秋仪之一边叫身边两个臂力大、体力强的亲兵扶住岭南王,一边对郑谕答道:“二王子不要担心,王爷不过是一时被封住了血脉而已。王爷这样龙精虎猛的身子,不过半天也就恢复了。” 郑谕几次上了秋仪之的当,哪能相信他的话:“你胡说,快把我父王还给我!” 秋仪之却一笑道:“二王子,我说的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现在王爷不管是死是活,都在我手里。你若还是不信,要不要我把王爷用刀捅上一捅,看看他老人家有没有反应,也好叫你放心?”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纵使郑谕再怎么迟钝愚顽,也知道是绝对不能用这法子来试验父王的死活的。 秋仪之听了也不回答,朝船上挥了挥手,让他们吊一只大箩筐下来,又将晕厥过去的岭南王郑贵小心翼翼地放在箩筐里头,摆了摆手,让船上水手将箩筐缓缓地吊上甲板。 郑谕眼睁睁看着父王被托举得越来越高,却没有半点法子,只在原地干着急。 秋仪之见他这样束手无策的模样,得意地一笑:“二王子,你若没什么事情,那就请回吧,王爷也是在下的长辈,在下一定好好伺候,不会为难的。” 郑谕虽没有办法,却也不愿就这样回去,忽然有人在他耳边低语道:“二王子,你看现在王爷被吊在半空当中,其实并不在官军手中。我们速速掩杀过去,说不定能把老王爷夺回来。” 郑谕眼睛一挑,问道:“万一他们砍断绳索,把父王扔下来怎么办?” 那人道:“他们还打算拿老王爷去报功,怎么舍得做这样的事情?更何况现在老王爷距离地面也就一丈多高,掉下来的话……虽要伤筋动骨,倒也不会损伤性命的。” 郑谕听了眼睛一亮,暗道“妙计妙计”,说着便指令手下全部兵马上前掩杀。 秋仪之没想到郑谕居然会孤注一掷,尚在惊讶之间,赵成孝却是反应极快,毫不犹豫便冲上前去,仗着手中一柄三尺来长的渤海宝刀,甫一交手就将打头的两个岭南军将士砍翻。 秋仪之麾下其他军士见领头的赵成孝身先士卒前去拼杀,也不愿落后,纷纷挺刀同岭南军兵士搏杀在一起。 现在燕子矶码头上,已经横七竖八排满了之前被弓箭射死的尸体,火炮轰击青石地面迸出的碎石屑末也是到处都是。岭南军虽然人多势众,然而这样的地形却没法全部摆开,只能互相挤压着同秋仪之麾下精兵短兵相接。 秋仪之手下这些军士,最初就是同倭寇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好像这样的混战场面,他们是再熟悉也不过了。面对武功、兵器都不及倭寇的这些岭南军兵士,他们拿出尉迟霁明亲传的军中武艺,充分发挥手中倭刀又快又长的优势,不过眨眼功夫便已杀伤了百余对手,而自己没有折损一人。 这样的战况,就连悍勇无畏,一心想救岭南王出来的岭南军兵士也被杀得一怔,攻势一时陷入停滞。 正在这时,秋仪之高呼一句:“二王子请暂歇,若再逼得紧,我就下令,叫甲板上的射手向箩筐内放箭,到时候岭南王爷就怕是凶多吉少了吧?” 郑谕听了一惊,忙道:“你……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会加害我父王的吗?” “幼稚!”秋仪之心中暗骂了一句,口中却道:“我可没加害王爷啊!至于王爷是死是活,都是二王子你逼的,反正我现在也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能不能信守诺言的事,我也就顾不上了。” 其实秋仪之本人也未必有这个胆子下令将岭南王射死,可郑谕是个笨人,哪能猜透他的心思,只得传令麾下兵士撤退下来,眼巴巴看着秋仪之从容整理队伍,又从船舷边上的软梯攀援而上,从容登上海船。就连他那匹极宝贵的汗血宝马,也被牵了出来,用几条软绳吊上了船。 船上晕厥过去的岭南王郑贵被水手从吊篮之中抬出,平放在甲板之上。这些水手有的是日本人,有的虽是汉人却也早离中原,不知此人身份尊贵,都三三两两地围着观看,还有人用脚在郑贵身上踢踢踏踏,想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秋仪之见状大惊,忙呼喊道:“诸位不可,诸位不可。”便叫赵成孝选几个可靠懂事的兵士,将围观的水手全部驱散,将岭南王护卫起来。 这时李胜捷走上前来,问道:“兄长,这个人就是岭南王爷了吗?” 秋仪之点了点头:“便是此人了。这可是普天之下,除了皇上之外,最尊贵的人了,还请贤弟选一间僻静安全的船舱,打扫一下,请让王爷暂住进去。然后立即启航,我要北上去京城洛阳!” 李胜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怠慢,立即按照秋仪之所言,安排妥当,随即扬帆起航,领着船队浩浩荡荡便往北方而去。 李胜捷原本打算顺长江往东,经运河北上,再入黄河抵达关内道。可是现在是初春之际,水少河浅,别说是黄河了,就是大运河水深也不够李胜捷坐舰这样的大海船同行。 于是船队只好从运河倒退出来,沿着长江北岸寻找码头。 李胜捷手下自有善于航行的水手,不过两天功夫,便寻在扬州府到了一处适合靠岸的码头。 船刚刚下锚靠岸,便见远处码头围上来百十来个兵丁,个个手持刀枪剑戟、身着官军服色,行动倒也十分敏捷。 秋仪之知道他们乃是朝廷官军,因此并不害怕,在尉迟霁明的护卫之下,又领了赵成孝及十七个亲兵,和林叔寒一道从容从船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装,对面前的官军兵士说道:“你们这里谁是领头的?我要同他讲话。” 官军兵士见他气度不凡,倒也不敢小觑,交头接耳了一番,终于走出一个军官,对秋仪之说道:“我就是领头的,你是何人?这么一大支船队擅自靠岸,所欲何为?” 秋仪之面前这军官不过是个百户,年纪又轻,许是新募来的参军的而并非老幽燕道出身,因此并不认识他,便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军爷,在下乃是山阴县令,因有一桩重大军务,必须向上峰禀报,还请通报通报。”说着便递上了自己的名帖。 那百户年纪虽然不大,架子却是不小,向身边几个略老成些的兵丁打听了一下,才说道:“我说,山阴县不是江南的一座县城么?现在江南都在岭南叛军手中,你一个知县又是从哪里过来的?我看你是细作吧?” 秋仪之见他还算机敏,倒也没有动气,说道:“下官是不是细作,三言两语之间也是讲不清楚的,不如你去找你上司过来,问问就明白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3 传见张龙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百户听秋仪之说话倒也有些道理,眼珠子咕噜一转,说道:“也好,你就待在这边,不能轻举妄动,我这就去找将军过来盘问你。” 说着,他又命令手下兵士务必将这些人看管住,自己一人便快步奔跑下去了。 这百户做事倒也爽快,不一会儿就找来了一个穿着千总服装的军官。 这军官年纪同秋仪之差不多,也是三十岁不到,嘴唇上的胡须尚未留齐,同样也是一员小将,同样也非老幽燕道出身。 因此他带着陌生的眼神,将秋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问道:“你就是山阴县令了?鬼鬼祟祟到我这边来做什么?” 秋仪之听他话语略显高傲,倒也还算沉得住气,便拱了拱手道:“将军,下官有一件重要事情需要向上峰禀报,可否请将军通报通报?” 他灵机一动,又补充了一句:“最好请一位中郎将才好。”他估摸着朝廷最近整军备战,大概新招募了许多兵士,都尉、检校一级的军官都有可能是新提拔起来的,只有到了中郎将这一层,才必然是老幽燕道出来的将官。 可这千总哪里想得到这一层道理,只当是这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瞧不起自己,便梗着脖子说道:“什么中郎将?这里没有中郎将,这里就数我最大,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讲就好了。” 秋仪之经事多了,气量也大,又知道自己身怀重任,没必要同这个小千户在这里发生矛盾,只想着能尽快见到一员能说得上话的高级军官就好。 因此他也不同这千户多争辩,暗暗将手伸进怀中,想要拿出那支能够节制天下军队的金牌令箭。 一旁的林叔寒一眼看出秋仪之的动作,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人,这种小场面,还用不着这样的宝物。赵成孝不也是中郎将么?让他出来说话,就足够了。” 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招呼过赵成孝,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 赵成孝听了点点头,挪动一步站到那千总面前。 这千总个头不高,看见赵成孝仿佛铁塔一般站在自己身前,竟有些害怕,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赵成孝看见他对秋仪之无礼,心中早有几分不服,将这千总略略推开些,也从怀中掏出一片名帖,塞在那千总手中,朗声说道:“钦命中郎将赵成孝,就是我,要见你们中郎将大人,你去请他过来!” 这个千总倒也认识几个字,见这块名帖必不为假,想着这个姓赵的将军也是中郎将,想见同级的将领,理应前去拜访,凭什么要别人过来见自己? 他又将赵成孝方才自我介绍的话品味了一下——这“中郎将”三个字固然难得,可前头的“钦命”两个字却更了不起——这员中郎将乃是皇帝亲封的,如果此话属实,那他确有可能奉了上峰的命令去江南办理什么机密事务,回来之后要其他高级将领接待也是应当的。 此刻,这千户心中念头,从“想要看看这票人马到底什么来路”,瞬间变换成了“不管什么来路,可别让我惹祸上身”,于是他立即收起脸上的轻蔑神情,十分郑重地朝赵成孝作了个揖,带着名帖便转身下去了。 过了足有移时,那千总终于回来,身后还多领了三十来个精干士兵,待这些兵士散开列队,人群之中走出一员身着战甲战袍的中郎将。 只见他款步而出,将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赵成孝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叫不出名字,便只得将名帖还给赵成孝,拱手问道:“不知这位赵将军来我处防区,有何贵干?” 赵成孝尚未作答,便听其身后有人朗声问道:“汪登禄,你还认得我吗?” 这中郎将听了一愣,忙在赵成孝身后寻找说话之人,却见说话者乃是一个不到三十、貌不惊人的年轻人。 待看清这年轻人的相貌,汪登禄吓得一缩,赶忙倒头跪拜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也好叫我提前迎接啊。” 秋仪之咧嘴一笑,弯腰将汪登禄扶起,说道:“汪将军何须如此?你原本是皇上在幽燕道负责巡守广阳城的千总,转眼之间已是镇守一方的中郎将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汪登禄忙就势站起,又拱了拱手,弯着腰说道:“许久没听见你义殿下的消息了,怎么今日竟会在我这边现身?”话说一半,他便压低了声音,“莫非是有什么机密要务要办?末将一定鼎力相助。” 秋仪之听了感动,笑道:“不愧是老幽燕道出来的人,说话果然有分寸,不像你手下这两个小兄弟,动不动就要盘问我的底细。” 汪登禄听了,立即扭转过身子,眼睛瞪得仿佛铜铃,怒斥道:“你们两个昏了头了?敢怠慢这位大人,看我回去怎么处罚你们!” 这一个千总、一个百户,见堂堂中郎将汪登禄居然对小小一个县令点头哈腰,已是看愣了,又见听他一声怒喝,顿时被吓得倒退了半步。 秋仪之赶紧打个圆场:“不妨事的,现在国家有事,关防得紧一些也是应当的。” 汪登禄听了秋仪之这两句解劝,眼中的凶光暗淡下不少,回头又赔笑道:“既然是义殿下作保,那就饶过这两个杀才好了。不过想必义殿下必有要事,不知末将能有什么好效劳的?” 秋仪之正色道:“确实有要事,不过不能对你说。我且问你,你们这边最高的上司是谁?我要同他说话。” 汪登禄听了一愣,随即释然——军中机密事务极多,自己中郎将的军衔说起来也不低了,可上层的军务他也没有过多参与的地方,有些机密事情也的确没有他过问的余地。 于是汪登禄想了想,说道:“这边用兵、后勤、运输都有人管,权属还算复杂,不过领总的,是张龙将军……” “好!”秋仪之听到“张龙”的名字立即说道,“就是张龙了,你就去把他请过来,就说是我请他的。” 汪登禄有些为难:“这个……张将军现在掌管了整条长江的防务,不久之后反攻岭南叛军也是要从他这边开始,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就是末将要见他一面也难,怕是不太好请,不过义殿下要是亲自到他行辕走一趟,张将军也是一定会立即接待的……” 这张龙原来是幽燕王府的侍卫总管,虽然带兵打仗不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做事不怕繁杂琐碎,任命他来提领江北防线并组织反攻准备,也确实是用人得当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事务太过繁杂琐碎,故而张龙也必定是忙得混天黑地,汪登禄所言并不为虚。 于是秋仪之从怀中暗暗掏出金牌令箭,在汪登禄面前一晃,说道:“汪将军,这东西你总认得吧?” 汪登禄当然知道这样东西,几乎要拜道下去,却被秋仪之一把拉住,说道:“汪将军,你看皇上将此物也托付于我,可见我也是身负重任,我确实是不能离开此处半步,请张龙将军过来,绝不是在浪费他的时间,更不是在摆什么谱。汪将军,此事刻不容缓,不可等闲视之啊!” 汪登禄也知道秋仪之虽不是正宗的皇室宗亲,却被郑荣视若己出,一向同几位皇子一视同仁,现在他又拿出了代表皇帝威仪的金牌令箭,想见必然是身负绝大的重任。 于是汪登禄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军礼:“末将懂了,一定把话替义殿下带到。还有,这边江风太大,义殿下不如到我行辕之中暂避,免得伤了身子。” 汪登禄乃是一番好意,可秋仪之却不能离开被俘虏的岭南王半步,便道:“我知道了,你快去请张龙过来就是了,别的我自有安排。” 汪登禄点点头,也不再请,转身便骑上军马往北方去了。 他手下一个千总、一个百户,还没反应过来,依旧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秋仪之见了好笑,便道:“我手下自有兵士,这边不用你们守护,只须叫外人不要靠近这码头就好了。” 说着,秋仪之也不等这二人回话,便又登上了李胜捷的大海船。 就这样秋仪之在李胜捷的坐舰之上一直等到金乌西坠,还是没有等来张龙。 所幸现在已在长江北岸,岭南军招募来负责封锁长江的殷承良、殷泰船队又都被李胜捷击沉击毁,此处安全得很。 于是秋仪之便定下心来,同李胜捷一同吃过晚饭,便捧了本书、端了把椅子,在甲板之上就着星光月色,有一页没一页地翻阅起来。 正无聊时,李胜捷一步一挪地走到秋仪之身边,探头探脑地往他手上的书页上看。 秋仪之见他神色有些异样,便说道:“这本书是我从少船主的船上随意翻找出来的,怎么?莫非是贤弟有些忌讳吗?” 李胜捷忙道:“没有,没有。这本书原是我跑船时候从吕宋那边收来的,无聊时候看过几遍,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却不料兄长竟读得这样认真,所以才凑近过来瞧瞧的。” 秋仪之笑了笑说道:“这本书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寻常的通俗演义,这边街市书坊里头买一本也花不了几个铜板。可稀奇就稀奇在此书是在海外刻印,有些章节同我们这边的版本颇有不同,因此我才好奇拿来阅读。”说着,秋仪之便翻过一页,同李胜捷探讨起书中的章句来了。 李胜捷原本就无意此书,听秋仪之兴致勃勃地讲解,却也不愿扫了他的兴,只“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秋仪之是何等机灵之人,见李胜捷心不在焉,索性合上了书,笑着问道:“贤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同我说啊?” 李胜捷脸上一红:“没……没有……就是想同兄长一起看看书……”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4 启程赴洛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他这么说,已是猜透了他心中必然有话,便又笑盈盈说道:“贤弟,你我虽然身份不同,却也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事情可避讳的?尽管跟我说就是了。” 李胜捷这才支支吾吾说道:“这个……这个……兄长带上船的这些女眷……里头有一位姑娘,我想问问……是……是不是已许了人家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似乎有些猜出他的心思:“我这次带来的女眷拢共有三位,哦,不,一共四位。其中吴若非是林叔寒先生的内子,杨巧儿是赵成孝的夫人,杨瑛儿是个寡妇,荷儿……” “对。”李胜捷立即插话道,“就是荷儿,荷儿如何?” 秋仪之这才明白这位少船主的心思,便直言不讳道:“贤弟怕是看上荷儿姑娘了吧?她确实是未曾许配人家,可是其中有些过节,贤弟却非知道不可。” 李胜捷疑惑道:“过节?荷儿姑娘清清白白一个女子,能有什么过节?” 秋仪之叹了口气,便将荷儿的来历,以及她同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和教主温鸿辉的关系,详详细细对李胜捷讲了。 李胜捷原是做走私生意的,虽然有钱又稍体面些,平日里却也少不得同三教九流打交道,天尊教的事情他或多或少晓得一些,之前同温灵娇、荷儿接触过程中也知道她二人乃是天尊教中的重要人物,却不料她们竟同邪教牵扯得这样深。 秋仪之见李胜捷渐渐陷入沉思,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摇了摇头,说道:“不瞒贤弟说,温小姐现在不知所踪,临走之前却将荷儿托付给我。愚兄虽然不才,却也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纵使荷儿再怎么棘手难办,我也要保她平安……” 这原本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竟挑起了李胜捷的争强好胜之心:“兄长保得的,我也保得。大不了我带她去日本,他温鸿辉的手再长,总也伸不到日本来吧?” 秋仪之听了这话,眼睛登时一亮——若要使荷儿远离温鸿辉的魔抓,那确实是没有比让李胜捷将她带去日本更好的法子了;而且李胜捷这样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就算今后腻味厌倦了,也不会亏待荷儿到哪里去——虽是旅居海外,却对自小失去父母的荷儿而言,已是再好没有的归宿了。 秋仪之刚要答应,却听船下码头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响。循着声音极目远眺,又见几十支火把正快速向李胜捷的战船移动。 李胜捷也听到声音、看到火光,见这么许多人马都在往自己这边聚集,不由有些担心,问秋仪之道:“兄长,怎么这么多人,似乎还是官军,他们不会同我作对吗?” 秋仪之已在火光的掩映之中,隐隐约约看到了旗号颜色,知道来者定是朝廷官军,便笑着答道:“贤弟在担心什么?你老父亲不也是皇上钦封的靖海中郎将,又袭了子爵爵位——你也是朝廷官军的身份啊!” 李胜捷听了,这才稍稍安心,可是他做惯了走私生意,长久以来的朝廷钦犯身份,让他不敢过于托大,依旧命令全船水手统统上甲板,将火把松明点燃,将整个甲板照得仿佛白昼一般,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待船下官军队伍靠近,秋仪之在船上站直了身体,高声问道:“来者可是张龙、张将军?” 他话音刚落,果见一员将领骑在马上从队伍之中走出,朝船上作了个揖,答道:“张龙拜见义殿下,请义殿下下船说话。” 秋仪之见说话之人穿了一身绿色锦缎战袍、身披银甲,脸上留着三缕短须,面目还算英武,果然就是张龙无疑。 这张龙原是皇帝郑荣还在做幽燕王时候最信赖的护卫,专门负责王府内院的安全同时参与幽燕军务,是看着秋仪之以及三位皇子长大的人。 秋仪之见此人亲自来迎,也是十分高兴,刚要经悬梯下船同他说话,却听林叔寒低语道:“大人,现在夜色正浓,不知情势变化如何,不如请张将军上船说话如何?” 秋仪之想想现在的确是不能出半点差池的时候,林叔寒说得也确实有几分道理,便点点头,又对船下的张龙说道:“张将军,我下船多有不便,不如请将军登船上啦可好?我有机密要紧事务,同将军面谈。” 张龙听了这话,似乎还有些不太愿意,同身边几个手下商议了好一会儿,这才从马上下来,沿着悬梯爬上了甲板。 秋仪之在船上将张龙等人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清楚楚,待张龙在甲板之上站定,便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张将军,我这半夜将你叫过来,乃是有一件极紧要的事情同将军商议,将军可不要见怪。” 张龙如今已不是仅是一名王府护卫,身边有做不完的事情、见不完的人,秋仪之用金牌令箭让他放下手边事务,专程到这里走一趟,还要让他这堂堂方面大员亲自爬悬梯上船说话,他心里当然有些不悦,更何况他近来忙得不可开交、心力交瘁,更加没有什么好心情。 可是碍于秋仪之的身份和金牌令箭的威力,张龙却也不能不收敛起脾气,陪笑道:“义殿下这是哪里话?别说是你用金牌令箭来传我了,就是拿出幽燕王府的家规来传我,我也不敢不来啊。” 秋仪之假装没听懂张龙话语之中似有似无的不满,自顾自说道:“事情紧要得很,我也不同将军多废话,还请将军这就随我去见一个人,见到此人,将军便知道此行不虚了。” 说着,秋仪之也不等张龙答应,便转身往船舱入口走去。 张龙是知道秋仪之底细的人,知道他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又极受皇帝的信任——他大老远将自己召唤过来,不会无缘无故去见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便也只好跟着往船舱里走。 这时秋仪之却停了下来,挡在进口出,说道:“张将军,这事知道的人不能太多,你手下这些护卫亲兵,就不要一同进来了吧。” 张龙这才发觉五六个护卫半步不离地也跟在自己身后。他张龙已是今非昔比,如今又身处长江防线,时刻有人护卫也并不过分,他自己也早就习以为常,若是身旁不跟着几个护卫,反倒觉得浑身难受。 可既然是秋仪之发话了,他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矫情的,只能斥退左右,跟着秋仪之钻进了船舱走道。 为防止机密泄露,更防着岭南王郑贵出什么意外,秋仪之专门要李胜捷选了最深处的一间船舱,用来供郑贵居住。 李胜捷这船颇大,秋仪之一人领着张龙,默不作声走了许久,还没走到郑贵的房间。 张龙是头回登上这样的战船,在逼仄狭窄的过道里走得久了,不免有些难受,便问道:“义殿下,你到底要我去见什么人?还有多久才能见到此人?” 秋仪之头也不回,低声答道:“不要问,你待会儿就知道了。”走廊的回声将秋仪之的话烘托得极为深沉神秘,让张龙便是心中有一百个疑问,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了。 又走了不知多少步,秋仪之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了脚步,这扇木门极为厚重,两旁各有一个面目狰狞、身高马大之人守护——正是秋仪之十八个亲兵中的两人。 秋仪之朝他们点点头,又用不可置疑、不可商量的口气对张龙说道:“张将军,我们到了,你透过门洞,看看里头到底是谁吧。”说着,便一指在门上开着的一个巴掌大的方洞。 张龙闻言,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洞前头,探出脑袋仔细张望进去——却见不大的船舱里头,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便床,桌子上点着一支忽明忽暗的蜡烛,桌边椅子上正襟危坐一人。只见此人五十来岁的模样,身上穿了一身十分随意的便装,闭着眼睛端坐椅中却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却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从他身上氤氲出来。 张龙见此人如此神态,似曾相识又记不起来,好半晌才醍醐灌顶一般,整个脑袋“嗡”地一响,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用压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声音问道:“义殿下,此人莫不是岭南王爷吧?” 秋仪之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你果然认识他么?” 张龙已是有些惊慌失措:“认得,认得。当初末将还在做皇上侍卫的时候,见过岭南王。不过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岭南王现在不是在江南作乱么?据说还亲自领军围攻金陵,皇上那边一天几道圣旨询问前方战况……他……他怎么会跑到这船上来的?” 秋仪之听张龙说话越来越大声,赶紧将他拉过一旁,说道:“王爷是怎么来的,这种事情你不要管,你也管不着。你不要多问,也不要多说,这件事情晓得的人越少越好,对你我都有好处,懂了吗?” 张龙看见秋仪之满脸极为严肃认真的神情,已是被他吓住了,忙道:“我懂,我懂……就是岭南王在这船上也不是长久之计吧?义殿下总要拿个主意来。” 秋仪之点点头:“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来了。我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张龙是皇帝贴身侍卫出身,知道招惹上这种关乎天下大计的机密事情,若是一个处置不当,便有杀身之祸;而如何将这样一件天大的事情处置妥当,已远超过他的能力范围。 于是张龙几乎用一种渴求的眼神望着秋仪之:“想必义殿下已有了定策了吧?如何处置,还望义殿下能够教我,我定当全力相助。” 秋仪之见张龙方才似有似无的不耐烦的神色已是渺然无踪,便也正色道:“这件事情不能出半点岔子,只有慎之又慎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接着,秋仪之便将同早已同林叔寒商量好的对策,逐一向张龙说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5 心腹齐聚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其中诸多措施,有些张龙理解、有些他不理解,还有些让他颇为不快,可一想到此事关乎社稷大事,便也只能点头答应下来,随即告辞从船上下来连夜准备去了。 次日天方蒙蒙亮,张龙便亲自领了一票人马,赶了几辆大马车、驱了两百多匹骏马,来到李胜捷的大船旁边。这些赶车、赶马的兵士兵没有过多停留,只将车辆马匹留下,便全部离开了,只留下张龙一人在船下等候。 这是因为秋仪之害怕官军之中或许混进来岭南道或是天尊教的奸细,因此第一条就是要求张龙在押送过程中一个官军都不用,只用秋仪之最信任的亲兵乡勇,以免为人所乘、从中作梗。 秋仪之在船上见众官军散尽,这才领着赵成孝等人从船上下来,同张龙打过招呼之后,便将马匹、车辆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查看了好一番,这才放心,便又返回船上,指挥亲兵乡勇将岭南王郑贵请下船来。 郑贵现在是个阶下囚,心中虽不服气,却还算有些风度,没有强烈挣扎,也没有无理取闹,径自坐在大箩筐之中被缓缓吊了下来,箩筐之中自有尉迟霁明在旁守护。 岭南王刚一落地,秋仪之便恭恭敬敬请他坐进几辆马车之中最宽大结实的一辆。 郑贵抬眼看了看四周,只问了句:“这是何处?” 他听秋仪之逐字逐句回答了一句“这里是扬州地面”,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独自一人坐进马车之内。 秋仪之见状才稍稍觉得安心,又指挥手下从船上将女眷、汗血宝马和早已准备好的饮水粮食一一吊下,装到车内,又派了一名信得过的亲兵骑快马携自己书信往京城洛阳而去,这才驱动人马沿大路往洛阳方向行动。 至于死了的殷承良、活着的殷泰父子,虽也算是颇为紧要的人物,可同岭南王郑贵比起来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秋仪之只叫张龙派几个亲信将领,另选别的路径将其押送到京城刑部那边也就是了。 而少船主李胜捷,秋仪之则以等候朝廷封赏的名义,让他待在扬州码头不动,以免走漏风声。 李胜捷到底是个年轻人,不懂得秋仪之这点心思,一听朝廷有赏便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只是要朝廷供应日常饮食水米而已。这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张龙又管着沿江大军事务,这点小小的物资也不在心上,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于是秋仪之一行在张龙的亲自引领下,专走大路、不走小路,夜伏昼出,宁可走得慢一些、稳一些,也不愿冒半点风险。 所幸如今朝廷平叛的风声吹得极紧,沿大路两旁都是一望无尽的军营,别说是山贼土匪、江洋大盗了,就是寻常那些小偷小摸、敲诈勒索的宵小之辈,也都被吓得老实了许多。 就这样在军营丛中穿行了两天,四周的空气才稍微放松一些,道路两旁除了渐渐稀疏的军营之外,也出现了不少正待春耕的农田,远处地平线上则出现了隐隐约约一座城池。 秋仪之见了,骑在马上抬起左手示意队伍停下。 张龙忙驱马上前,问道:“义殿下,怎么了?莫非有什么异状么?” 秋仪之却不答话,看看日头说道:“我约了一人在此,看时间,应该到了。” 张龙拱手道:“不知义殿下约了何人?眼下耽误不起时间,我们边走边等如何?” 秋仪之摇了摇头:“此处已渐渐没了我军直接控制,已是危机四伏,宁可再谨慎些也不能稍存懈怠……” 张龙虽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位义殿下太过胆小慎重,却也知道押送车上之人的事情是绝不容出半点差池的,万一真的出了什么差池,那他也是绝不能承受得起这样重大的责任的。 于是张龙只好耐下性子,同秋仪之并鞍坐在马上,向着笔直宽阔的道路尽头不知在望着些什么。 两人默然无语等了有一盏茶功夫,果然见到远处扬起一阵烟尘,似乎有两匹快马正在迅速接近。众军不敢怠慢,慌忙列好了“当矢营”士卒在先、劲卒在后、弩手分列两翼的阵型,唯恐来者不善。 待两骑渐渐靠近,秋仪之看清两人面目,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挥手示意手下亲兵团练放松戒备,自己则松开缰绳,缓缓向前几步便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对面两人也瞧见了秋仪之,便也下马挽缰向前来到秋仪之面前。 其中一人行了个军礼,说道:“大人,我回来了,事情已经办妥,没有什么难处。” 秋仪之点点头,说道:“你辛苦了,归队随大队一同行动好了。” 这说话之人,乃是秋仪之先前派出去办事的亲兵。 另一人则身穿一身略显宽大的湛青色湖绸长袍,面容极为英武,唇上留着浓厚的“一”字胡须,朝秋仪之拱了拱手:“贤弟,许久不见,真是想死愚兄了。” 此人便是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武林盟主尉迟良鸿,他虽是江湖人士,却因了秋仪之的缘故,被皇帝郑荣收在身边,不但当着禁军武功总教头的职责,还在刑部办差专司羁縻武林人士。他同秋仪之几次经历生死,乃是毫无疑问的患难之交。 因此秋仪之时隔两年之后见到他,也是颇为动容,寒暄了好一番动情的话,这才将话锋偏转到正事上来:“兄长,小弟这次不远千里,请你过来,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尉迟良鸿摇摇头:“不知道。只是看到兄弟手下这位送来了兄弟的亲笔信,要愚兄立即过来且不能大肆声张宣扬。愚兄知道兄弟做事向来出人意表,这样安排必然有贤弟的道理,便托了个由头,向上峰告了个假,就立即赶来了。至于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愚兄却未猜透。” 秋仪之点点头,凑近了尉迟良鸿道:“小弟在战场上,捉住了个要紧的人,正要送往京城洛阳,唯恐路上有人劫人,这才请兄长过来保驾的。” 尉迟良鸿愣了一愣,才又说道:“小女霁明不就在贤弟身边吗?她武功也还蛮看得过眼的,就连她也没有这样的把握,怕贤弟捉的这个人,果真十分要紧。” 秋仪之一笑道:“也不是霁明没有把握,只是这人太过紧要,不能出一分一毫的岔子。况且小弟觉得,这一路之上,或许有一名难缠的对手正在暗中盯梢,光凭霁明一人,恐怕难以周全……” 尉迟良鸿听了更加疑惑,下意识抬头四顾,见四周无人偷听,便又低声问道:“不知贤弟押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可否同愚兄讲讲?” 秋仪之心想自己这位结义兄长乃是个机密之人,将此人身份告诉他之后也不怕泄密,或许还能让他更加精神用心一些,便凑到尉迟良鸿耳边说道:“岭南王郑贵!” 尉迟良鸿听到这五个字,惊得退后半步,用惊异的眼神看着秋仪之,幸亏他毕竟是堂堂武林盟主,江湖上的大风大浪经历过不知凡几,不一会儿便反应过来,笑道:“贤弟做事果然是与众不同。既能擒住了岭南王爷,可谓是开天辟地第一功,不知圣上要怎么封赏贤弟了。愚兄先在这里恭贺贤弟了。”说着便向秋仪之作了个揖。 秋仪之一边将尉迟良鸿扶住,一边苦笑道:“小弟只求将王爷平安送到京城,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有心情考虑这些事情?” 尉迟良鸿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便也正色道:“愚兄现在也是吃朝廷俸禄之人,便也要替朝廷办事,押送岭南王之事关于朝廷社稷,的确不能马虎。方才贤弟提了一句,可能有个难缠的对手,却不知此人身份如何?” 秋仪之又苦笑一声:“说来也不是什么外人,正是你尉迟家的一位老姑奶奶。” 尉迟良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老人家啊。” “怎么?兄长果真认识么?”秋仪之问道。 这回轮到尉迟良鸿苦笑了:“这位前辈同我隔着两代人,她老人家出事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我呢。族里头对这事情一向是讳莫如深,又关碍着上几辈的恩怨,我也不好使劲打听,不过是略有耳闻罢了。哦,说起来,直到前年霁明给我写了信,我才知道这里头的情形呢。” 既然提起了尉迟霁明,秋仪之便高声道:“霁明何在?你父亲来了,还不赶紧过来请安问候?” 尉迟霁明听了秋仪之的呼喊,许久才躲躲闪闪地从人群之中挤出,低着头怯生生对尉迟良鸿道:“老爸,我来了。” 尉迟良鸿只回了一个“嗯”字,便也不再说话。 秋仪之见这对父女如此对答,觉得有些好笑,便打个圆场道:“你们父女见面,怎么搞得好似江湖之上仇家摆和合酒一般?这样,我看今日我们也不赶路了,找一个安全僻静所在,先住宿下来,仔细商议一下对策如何?” 尉迟良鸿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便点头答应了。 秋仪之因怕跑到城中人多嘴杂的地方容易节外生枝,便在官道旁边选了一处驿站,叫张龙以军用的名义,将所有驿丞、差役全给打发走了,算是临时征用。 有了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两个武林高手在场,身边护卫又都是能信得过的人,秋仪之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叫赵成孝陪同着在小小的驿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巡视了两遍,这才回到自己的寝室。 推门进屋,见巴掌大的屋子里头,已坐了林叔寒、尉迟良鸿、尉迟霁明和张龙四人,正各捧着一杯温茶不知说些什么。 尉迟霁明见是秋仪之、赵成孝进来了,知道自己是个小辈,便起身侍立一旁,将一张椅子让了出来。 一旁的尉迟良鸿见女儿懂事,欣慰地笑了一笑,招呼道:“贤弟请坐,‘半松居士’林叔寒先生的大名我是仰慕已久了,正在向林先生请教呢。”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6 小心翼翼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却见这边拢共四把椅子,却挤进了六个人,除尉迟霁明站着一边之外,还少了把椅子,便故作随意地做到床沿边上,让赵成孝坐了空出来的座位,说道:“林先生确实是大才,若没他的参赞,不要说能生擒岭南王爷了,就是我这条小命说不定都死了好几回了。” 林叔寒倒难得地谦逊起来,说道:“林某不过有些书生之见罢了,说起救秋大人生死,倒是这位尉迟小妹妹几番出手,就连林某也是几番受益呢。” 尉迟良鸿听别人夸赞他的女儿——尤其还是文名极盛的林叔寒——脸上觉得有光,口中却要谦逊两句:“哪里,哪里。我这个娃儿天生好动,不学女红,却练就一身武艺。可惜也不过是些三脚猫功夫,让几位见笑了……” 秋仪之抓住话头,赶紧说道:“兄长这话就过谦了,霁明自在我身旁帮忙以来,没几个人能在她手下走上几个回合的,几次上阵杀敌也颇有功劳,真是虎父无犬女啊。唯一难以对付的,就是尉迟家的那位老姑奶奶了……” 尉迟良鸿听秋仪之挑起话题,身上一颤,拱了拱手道:“贤弟,我家这位老前辈虽然暂替邪教教主做事,可毕竟她离家已久,同我尉迟家没了联系,或许另有其苦衷也不一定。贤弟是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可不要因此就降罪我尉迟家里通外敌啊。” 自从尉迟良鸿半推半就地担任了禁军总教头之后,武林第一世家尉迟家,便同朝廷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阖府老小的性命、家族的兴衰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也难怪尉迟良鸿对此事十分紧张了。 秋仪之也是同皇家、同朝廷、同官府牵扯极深,想脱身而又不得的人,因此对尉迟良鸿的想法感同身受:“兄长请放心,当今皇上乃是圣明英主,心中必然有数。不过若真的被这位老姑奶奶,想了办法将岭南王爷从我们手里抢了去,惹下天大的麻烦的话,那我这点点小小薄面,怕也未必管用了……” 这话就说得很透彻了,尉迟良鸿听了不住点头:“贤弟说得有理、说得有理。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要将岭南王平安送到京城,这事办好那就一切都好说了。贤弟乃是足智多谋之人,又有了林先生羽翼参赞,我父女二人同样鼎力相助,只要我们拿出一百二十个谨慎小心,这件事情怕也不难办吧?” 尉迟良鸿不愧是武林盟主,普天之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江湖豪客,虽不能说是人人对他服气,总也要卖他三分面子。他这一番话果然颇有见解,将秋仪之心中想说的话都讲尽了,让他只能含笑点头。 却听一旁的林叔寒说道:“这件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现在秋大人手下有兵有将,只要妥善谋划,还是蛮笃定的。”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最爱卖关子,便在坐在床上挺了一下身子,拱手问道:“此话怎讲,倒要请教先生。” 林叔寒将放在桌上的折扇举起,展开,扇了两下,又复合拢,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难的么,是在于我们在明、对手在暗,尉迟家的那位前辈武功又高、行动又诡秘,不知她会在何时出手,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因此也就无以防备。因此我说难,难就难在我们现在好似盲人摸象,拿不出什么具体的防备策略来。”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听满屋人杰齐声点头道:“林先生说得有理,有理!” 林叔寒听了心中得意,饮了一口杯中的温水,接着说道:“要说容易么,就容易在我等同对手的目标不同。对头要的是活岭南王,还要想办法将岭南王活生生运到长江以南。而我等呢,是死是活都要。万一中了别人的计,索性将岭南王杀了,那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诸位说,对吗?” 他这问题一问,屋中却平静下来。 要知道岭南王郑贵现在虽然是天字头一号的反贼,可毕竟是皇帝的亲弟弟,身份尊崇无比。若真的把他给杀了,万一皇上想起什么“亲亲悌悌”的讲究来,把屠杀亲弟的罪名安插到这几个办事人的头上,那这几人立即就是粉身碎骨——所谓伴君如伴虎,讲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沉默了半晌,还是秋仪之开腔说道:“先生分析得固然有理,不过我等的第一选择,还是要将岭南王爷平安送到京城,交到皇上手上。就算王爷被对手劫走,也要另想办法重夺回来,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考虑动手将岭南王杀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屋内众人听了这话,方才心悦诚服,纷纷点头称是。 林叔寒虽然不服,却也知道秋仪之这样的决断,乃是综合考虑的多方利害才做出来的,自己的对策同他的比起来,确实有失偏激。 大计已定,众人便各抒己见,将护送、抑或说是押送岭南王进京的方案,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待众人终于将事情商议明白,已到了傍晚时分。 因怕有人在饭菜当中下毒,秋仪之一行所用的米面、蔬菜、鱼肉,都是随军携带,又派自己军中伙头配合着吴若非等女眷,将两百多人份的饭食做好,供众人食用。 次日一早,秋仪之将全军人等反复清点了几遍,军中所用车辆、马匹也都检查完毕,确保万无一失之后,便由赵成孝领着十七个亲兵领头、尉迟良鸿父女殿后,启程往京城洛阳进发。 秋仪之一行这次既不专挑大路、也不专走小路,又特意避开繁华城镇,而是专挑视野宽阔的道路行动。之所以这样,是考虑到即便有岭南王府或是天尊教派来的细作图谋不轨,也没了人群作掩护,应对起来也不会手足无措。 然而这一路之上部署的措施,终究没有发挥作用,押送着岭南王郑贵的大队人马,一路提心吊胆一直走到潼关之下,都没有半个过来挑事惹麻烦的人。 过关之时,秋仪之又叫张龙出面,叫守关兵丁先将门外排队过关的商旅行人统统驱散,专供自己人马过关。 自打崔楠阵亡之后,左将军的位置便空缺出来,因此论资排辈,都应是右将军韦护接替左将军之位,而空缺出来的右将军则必然是张龙顶替了。因此张龙正是炙手可热之时,守关将领巴结还来不及,又岂会同他较真,略加商议之后便驱散众人,连检查都不检查,便大开城门放众人入关。 关内治安关防要比关外紧密很多,然而秋仪之依旧不敢放松,如同之前那样小心前进,终于来到京城洛阳城下。 如今正是天下大乱时候,京城乃是天下核心,各个城门守卫得极为严密,这回就连张龙的面子也不管用了。 因此秋仪之便请尉迟良鸿前去拜会宰相钟离匡,让他妥善安排自己入城。 尉迟良鸿领着刑部的差事,上上下下都混熟了,略经周折便见到了钟离匡。原本大汉全国的政务足够钟离匡忙活的了,现在又增添了前方的军务,这位宰相大人便更是焦头烂额,一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无时无刻不在面圣、见人和批阅文件。 然而就是他这样日理万机的人物,听说秋仪之带来的是什么人的时候,依旧将手边一切事物放下、将门外一切等候接见的人劝离,立即乘轿进宫面圣的同时,用宰相府关防大印命令洛阳九门封闭,全城守城官兵全部上岗,提前实施宵禁戒严令,要全城百姓全都回家不准出门上街。 至于前来报信的尉迟良鸿,钟离匡则让他不要出城,就待在相府原地,等候皇帝的旨意。 尉迟良鸿等待了没有多久,钟离匡便回来了,要他立即回去护卫秋仪之等人绕过半座京城洛阳,在午夜子时,从专供皇城出入的阖闾门进城,一路不加停留,赶着装载着岭南王郑贵的马车便直趋皇城。 尉迟良鸿给秋仪之带来钟离匡的消息之时,不过刚过午后,离开进城时间尚有五个时辰。 秋仪之心中虽觉得时间拖得有些太长了,然而既然是师傅钟离匡亲自吩咐的,那必然就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也就只能在阖闾门外小心等候。 这阖闾门紧挨着皇宫,是专门为了应付皇城出事而预备的,平时极少打开,又有专门的御林军守护,因此门外人迹罕至,显得十分凄凉平静,正是一个看守岭南王的好所在。 不过秋仪之也不敢掉以轻心,按照应对敌军优势兵力攻击的态势,叫赵成孝指挥众军摆好阵势,一刻也不能休息,就连午餐、晚餐两顿饭都没有吃,就等在阖闾门外,专候城门打开。 知道金乌西沉,忽听阖闾门内响起若有似无的敲门声。 秋仪之听了一怔,忙附耳上去,却听敲门声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响,便朝门缝里大声问道:“何人敲门?” 他话音刚落,便传来尖利而沙哑的回答:“是我,钟离匡。你且率军退后三十步,阖闾门要打开了。” 秋仪之一听是阔别已久的师傅的嗓音,两行眼泪几乎要坠落下来,答道:“学生谨遵师命……”说着,便指令麾下将士,按照钟离匡的指示,将整个严密的阵型向后平移了三十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又听门内传来一声锣响,阖闾门两边城墙上,忽然冒出无数黑影——一个个都是御林军打扮。又听门轴传来痛苦且又粗糙的呻吟,这不知关闭了多久的阖闾门,终于被轰然打开了。 秋仪之怀着复杂的心情,往洞开的城门望去,却见里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正要上前几步仔细观察,忽听门洞之内又传来钟离匡的声音:“掌灯——” 随着这声命令,门内忽然点起无数火把松明,将四周照得好似白昼一般,让在黑暗中待了许久的秋仪之一时睁不开眼。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7 严阵以待 - 一代权臣 - 笔讷 好一会儿,秋仪之才习惯了光线的剧烈变化,眯缝这眼睛朝门内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门内,只见这身影的主人一张干瘪的面孔上刻满了皱纹、一双三角眼中浸透了疲惫和劳累、就连头发也白了一大半——果然就是秋仪之的老师、也是朝廷宰辅大臣钟离匡。 秋仪之见老师苍老成这个样子,方才的感动瞬间化为悲苦,两滴泪水终于不由自主地从他眼中流了下来,赶紧上前两步,哽咽着说道:“师傅,你……你……你好……”说着,便要下跪行礼。 钟离匡见了,扶也不扶,只冷冷地说道:“不要行这虚礼了,我们办差要紧。你快将装了岭南王的大车赶进来吧。” 其实钟离匡见到秋仪之这个得意弟子,心中怎能不激动万分,只是他素来以严刚冷峻著称,现在又有重要使命在身,因此才努力压抑住澎湃的心潮,先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这件天下第一要务之上。 秋仪之这边听了老师的话,赶忙擦干了泪水,作了个揖便返回本队,将岭南王郑贵的车驾前的骏马卸下,请尉迟良鸿和尉迟霁明左右护住马车,命麾下精干兵士紧跟在车后用人力推拉,这才将马车缓缓推入城中。 进了京城,却见阖闾门内已是上上下下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将士。 秋仪之仔细张望,却见这些将士身上穿着的都是军官服色,从中郎将起、到都尉、到检校,最小的也是个千总;再看他们面孔,都甚是熟悉,叫得出名字的至少也有四分之一——都是从老幽燕道历练出来的军官。 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钟离匡之所以要自己在城下干等五个时辰,为的就是调集这些自己能信得过的军官,用以押送岭南王郑贵。 有了这些人的护卫,秋仪之心情稍微放松下来,却又立即绷紧,问钟离匡道:“师傅,接下来应当如何行动?” 钟离匡向前一指:“少说话,跟我走。”说着,便缓缓向前走去。 秋仪之不敢怠慢,向后一挥手,便指令车驾跟着自己,同样缓慢地向前方移动。 阖闾门距离皇城甚近,载着岭南王的马车虽用人推、速度不快,走了也没多久便来到一段高墙之下、大门之外。 此处秋仪之从未来过,可他看到这明黄色的围墙和镶着铜钉的红漆大门,便知已来到了天下核心的皇城脚下。 此处不是能够随意放肆的所在,就连秋仪之这样胆大包天之人也不免有些紧张,局促不安地停下了脚步,眼睛望着师傅钟离匡,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钟离匡却没说话,快步走到大门前头,提起门环在木门上拍了几下,朝门内说道:“开门,我是钟离匡。” 秋仪之因离得稍远了几步,听不清门内答应了句什么,便见这上次打开还不知是何时候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从中齐齐整整地走出两队兵士分列在木门两侧。 钟离匡扫视了两侧的兵士一眼,见他们精神抖擞、队列齐整,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对秋仪之说道:“仪之,你手下护送岭南王进京有功,我自会向报名以便论功行赏。然而皇家宿卫有其定制,外头兵马不能进宫,你就随我在这群御林军的护送下,同岭南王一起进宫面圣去吧。”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师傅,我看这样不妥,我手下兵士也要进宫虽同护卫。进宫之前,岭南王的安全,当然要由学生负全责。进宫之后,学生也应负半责。学生不妨直说,老师信不过我手下这些兵士,我也未必能信得过这些御林军。” 钟离匡听了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学生。 可他随即释然——之前尉迟良鸿奉命前来汇报时候,就说要小心岭南王府和天尊邪教的细作发难。而那天尊教主温鸿辉居然就隐藏在皇帝身边,还当了传旨的钦差,这样的耸人听闻的事情都发生过了,那御林军中混杂了几个奸细,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于是钟离匡斟酌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这样好了。记得你手下有从伏牛山上招降下来的十几个土匪,这些人我大多认识,也算是幽燕道出来的老人了,我看他们可以随同进宫。还有尉迟良鸿父女也可一并前来。至于其他人还是留在宫门外头吧。” 秋仪之沉思了一下,自己虽然没有全军护卫,可赵成孝、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他们跟着一起进宫,也足够自己放心了,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于是张龙、林叔寒等人及两百个乡勇团练,都留在宫门外等候,其余人等则押送着岭南王郑贵这个尊荣无比的俘虏,进入了皇城这天下统治的核心。 皇宫之内关防得更加紧密,无数御林军将士仿佛要将宫城之内存储的所有火把统统耗尽一般,点了无数火把擎天在手中,将一条通往皇城深处的道路照得通明,似乎要将里里外外的角角落落全都照个通通透透。 这般严肃紧张的气氛沉重得几乎要将所有进入皇城之人,全都压得喘不过气来,就连秋仪之手下那些无风都要起三尺浪的山贼亲兵们,都变得沉默寡言,一边低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一边双手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兵器。 宰相钟离匡亲自引路,在蜿蜒曲折、时宽时窄的皇宫之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来到一处庭院之前。 这庭院虽也是颇为宏大,然而房屋形制却不是宫殿那种高楼广厦、红墙黛瓦,而是仿佛寻常农家那样的茅舍陋室——这处在庄严堂皇的宫城之中,寒酸得有些突兀的庭院,便是皇帝日常办公见人所用的“庶黎殿”了。 这间“庶黎殿”乃是大汉太祖高皇帝下旨建造,并遗旨后世子孙必须在此处处理政务,一则是要郑氏子孙体念太祖创业艰难,二则是要身居九重的皇帝不忘百姓求生之苦。 此处秋仪之来过不止一次,又见宫殿窗口中隐隐约约透出亮光来,知道皇帝郑荣必然就在其中等候自己、也在等候被俘的弟弟岭南王郑贵。因此他心情不由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抚了抚衣服上的皱褶,又看了押送郑贵的马车,这才躬身站立一旁,等候钟离匡的指示。 钟离匡见秋仪之行动不失礼节,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半步,提高了声音禀告道:“臣,钟离匡复命。” 也不知“庶黎殿”中是否传来皇帝郑荣的回答,却见殿门打开一条只能容一人进出的缝隙,从门缝之中出现一人,缓缓向秋仪之走来。 仗着四周点燃的无数火把松明,秋仪之看见此人身穿一身红色蜀锦蟒袍,浑身上下修饰得一丝不苟,身材颇为颀长,面容十分清朗,年纪虽也在五十岁上下,可脸上只有几条又浅又短的皱纹,因此看上去年纪还刚过三十的样子。 此人也是秋仪之的熟人,身份却是异常尊贵——乃是皇帝郑荣的弟弟、岭南王郑贵的哥哥——封了河洛王的郑华。 这郑华虽是先皇第三子,当年却早早打消了争夺皇位的野心,从不过问政务,而是终日同一些文人雅士厮混在一起吟花弄月,因此另外三个弟兄无论是谁登极称帝,都不会为难他。 也亏得他过了半辈子的安心舒坦日子,养移体、居移气,又加上天生的皇家贵气,将河洛王郑华荣养得满面红光、精神奕奕。 只见郑华款款走到秋仪之面前,含笑朝他点了点头,问道:“贤侄,别来无恙啊?” 秋仪之一撩袍角刚要叩拜下去,便被郑华扶住,又听他说道:“贤侄今日立下这样盖世之功,我哪里还敢受你的一拜呢?” 秋仪之一心想要归隐田园,又何曾想立这样的所谓“盖世之功”?只好苦笑一声:“王爷这可真是折煞晚辈了。不过既是王爷深夜在此,莫非是皇上派了王爷重要差事么?” 听秋仪之说起正事,郑华也不免板起面孔,正色道:“不错。本王正是奉了皇上旨意,前来探查我四弟岭南王郑贵来的。” 这样的安排,乃是皇帝郑荣同宰相钟离匡几经商议之后才作出来的。只因郑贵是先帝之子,堂堂岭南王爷,朝廷之中除了皇帝自己以及河洛王郑华之外,再无人比他的身份更加尊崇——见了郑贵的面,任谁都要行二跪六叩之礼。 用这样的礼仪面见一个失败了沦为俘虏的反王,岂不是太失朝廷的脸面了?若不用这样的礼仪,又如何体现皇位的威仪和皇家的道统呢? 这样两相权衡之下,皇帝郑荣只好传旨置身于朝廷俗事之外的河洛王郑华——也是自己的三弟、岭南王郑贵的三哥——出来办差,用的便是他压住郑贵一头的身份,好给自己这位桀骜不驯的皇四弟一个下马威。 郑华虽不情愿,却也是皇命难违,见秋仪之向身后的马车指了指,知道郑贵就在马车之中,便在两名高大御林军的护卫之下,缓缓走到马车前头,亲自挑起门帘,朝车厢内部望去。 却见车厢甚是宽敞,内部虽显得有些简陋,然而地板上都铺上了棉被,在尚显得有些寒冷的中原的初春的夜里,给人一种难得的温暖的感觉。 又见车厢正中一人身穿十分朴素的棉衣棉裤,盘腿坐在棉被之上,两眼微微闭拢,也不知是醒是睡——果然就是岭南王郑贵。 郑华见了自己这个从小不安分的四弟,心中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得意,带着复杂的心情开口问道:“四弟,你还认得我吗?” 郑贵早就在车内听见了郑华同秋仪之的对话,抬头瞥了一眼探头进来的郑华:“哦,原来是三哥啊。记得你平素风骨最硬挺不过的人,就连当年大哥在位时候都差遣不动你……怎么?今日也要替二哥办事么?”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8 成王败寇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华知道他有意嘲讽,便也反唇相讥:“四弟啊,三哥不知劝你多少回了,人要知命守命,何苦要强求呢?你看,弄到现在这个样子,不但皇位没你的份,什么都没你的份了。” 郑贵瞥了一眼郑华道:“三哥这话说的,小弟可不敢赞同。像小弟这样,虽然现在是败了,好歹也算轰轰烈烈一回了。将来千年百年之后,史书上总要记上一笔——岭南王郑贵,引雄兵百万,占据大汉半壁江山,不愧为一代枭雄。而提起三哥呢?不过是一个庸碌无为的风流王爷罢了,勉强是博人一笑而已。” 郑华这大半辈子过得虽然逍遥,但以他皇子之尊贵,在朝廷政务之上却没有半点助益,这是有明眼人都看得清的事实。 可是这一点,无论是谁都不会在郑华这位河洛王面前提起——就连皇帝郑荣也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满腹经纶,不是平庸之辈,却不肯朝廷出力、为自己分劳,略有微词而已。 如今这话被岭南王郑贵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切切实实地触动了郑华心上的一块软肋,说得他一个史书满腹的才子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郑贵见眼前这个平素极倜傥潇洒的三哥被自己说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不禁有些得意:“这样大闹一场,我郑贵这一生也是值了。要说惋惜么,只可惜我还念着大汉正统,没有横下心来,干脆登极称帝,同二哥平起平坐,也过过当皇帝的瘾!”说罢,郑贵便“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郑贵此语狂悖至极,以至于在场的郑华、钟离匡、秋仪之、林叔寒、赵成孝、十七亲兵及无数御林军,既不敢应承,也不敢反驳,只任由他在庄严肃穆的皇城之内狂呼大笑。 正在这时,却听耳边响起一句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郑贵,你闹够了吗?”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人身穿明黄色九龙黄袍站在“庶黎殿”门口,蹙着眉头望着郑贵所坐的那辆马车,眼中没有半点喜悦,却似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忧虑和不安。 “皇上!”钟离匡第一个喊出此人的身份,随即拜倒下去,“噗通”、“噗通”、“噗通”磕了三个重重的头。 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跪倒在地,磕头行礼。 秋仪之也同样随着众人匍匐在地。他真想抬头看一眼几年不见的这位义父皇帝,可皇室的威严、天子的仪容却将他死死压在平整如镜的汉白玉地面之上,脖子仿佛僵硬了一般没法移动分毫。 忽然有一只手掌按在秋仪之的背上,同时又响起说话声音:“是仪之来了啊?你起来吧。” 这嗓音之中带着几分喜悦和欣慰,却又似乎有些颤抖,可毫无疑问却皇帝郑荣在同秋仪之说话。 皇帝的话便是圣旨。 既是圣旨,秋仪之自然没有理由违抗,忙站起身子,又极恭敬地向皇帝作了个揖,说了句:“臣遵旨。”便佝偻着身子站到一旁,就连膝盖上、手臂上沾染上的尘土都不敢伸手去拍。 秋仪之偷眼四顾,见其他人等——包括河洛王郑华、宰相钟离匡在内——因没有皇上的旨意,依旧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而此时只有自己双腿站在地上,这让秋仪之心中感到有些惶恐、却又有些自负,瞬间让他感受到了皇权的无上权威——哪怕是尊贵如藩王,地位荣耀似乎同皇帝只有半步之隔,这半步其实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却见郑荣背着双手,缓缓走到郑贵所乘的马车前头,亲自伸手撩开幕帘,只对幕帘之后的岭南王郑贵说了几个字:“郑贵,你下来。” 这郑贵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在先父神宗皇帝面前也敢撒泼耍赖,可就是对郑荣这个文才武略处处压自己一头的二哥颇为忌惮,听他这样耳提面命般的吩咐,竟忘了反抗,答应了一声“欸,知道了。”便趿上了鞋,从马车上爬了下来,就站在皇帝面前。 郑贵本来就身材雄壮,现在又故意挺直了身体,仿佛比皇帝还高了半个脑袋,鼻孔里喘着粗气,却也不知如何应答。 郑荣却道:“怎么?见了皇帝,也不下跪么?” 郑贵听了一愣,立即用力绷紧了膝盖,说道:“什么皇帝不皇帝的?我既不想做你的臣子,你便不是我的皇帝。你我平起平坐,不过是兄弟罢了,凭什么我给你下跪?” 秋仪之听了郑贵这话,身上汗毛根根凛起,生怕皇帝震怒之下,立即就下令御林军将岭南王当场屠戮。 却不料郑荣却一笑道:“你也不必不服输,自古成王败寇就是如此。我只要一句话,就有无数人过来打断了你腿、强压你跪下来巴结朕。反过来,你我位置对调,你不过也是同样方法来对我罢了。” 郑贵原本只打算出语讥讽郑荣几句,好让这位皇帝盛怒之下将自己一刀杀了,也算是得了痛快解脱,却不料这位身居九重的皇帝居然气量这样大,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把话往下接。 郑荣见这不可一世的岭南王三弟有些气馁,心中自然得意,便摆摆手说道:“好了,朕今日批了一天奏章,已是累了。你这样舟车劳顿,怕也不太轻松吧?你先下去,暂住在御花园里临时搭建的草芦里头,那边清净得很,正好让你反省一下罪过。对了,你的大儿子郑诺还有他几个子女也都住在里头,你们这一大家子也是好久没有见面了吧?去叙一叙天伦之乐吧。” 郑贵听皇帝郑荣絮絮叨叨安排了许久,终于有些回过神来,脸颊抽搐着说道:“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弃市也好、腰斩也罢、凌迟也可,你给我个准话!” 郑荣听了,转身叹了口气:“你是有罪的人的。挑旗造反,不单犯了国法,也犯了家规。家规,朕是皇帝,可以免了。然而在朕之上,尚有国法在,你的罪责自然要有朝廷公议的,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作为朝廷宰辅的宰相钟离匡听到这里,身上不由冒出一阵冷汗:以郑贵的身份和他的作为,朝廷之中有谁敢去定他的罪行呢?还不如皇帝金口一开、乾纲独断,臣子照章执行的为好。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又听郑荣叹口气道:“好了,朕真的乏了,你退下吧!御林武士何在?替朕送送岭南王。” 说罢,趴在地上的御林军齐齐起身,围住岭南王郑贵,半抬半推地将他送进车里,又拉又扯地往御花园方向而去。 郑荣举头扫视了一番,见四周点燃的火把因被御林军带走了不少,周遭瞬间暗淡下来,心情似乎有些变差,便高声呵道:“怎么?朕减了大内开支,现在连火把灯笼都点不起了吗?” 他话音刚落,果然从暗处零零落落跑上来一群太监,七手八脚点起火把、灯笼,终于让“庶黎殿”前又恢复了光亮。 郑荣接着火光,见自己身旁还跪拜着几十号人,便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都起来吧……” 众人闻言,全都从地上爬了起来。 钟离匡因年事已高,平素同皇帝说话都是坐而论道的,许久不跪了,今日屈膝久了,骤然起身不免有些头晕,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了。 秋仪之见状,忙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扶住,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小心……” 钟离匡有些感动,脸上却依旧一副冷峻的神情:“仪之你做什么?圣上面前乱说乱动,不怕失仪了吗?” 秋仪之不置可否,却听郑荣道:“钟离先生,仪之在朕面前哪有那么多的讲究?他出门许久了,还懂得尊师重道,我看这样倒不枉费你还有朕这么多年的教导。” 郑荣又抬头看了看其他人,缓步走到赵成孝等人面前,指指点点道:“赵成孝吧……记得你的名字还是朕起的,这几年没给朕丢人。还有你手下这些招了安的山贼,也都是好样的。这回跟着仪之立了大功,朕自然有赏,你们也都先退出皇城去吧。” 他又指了指林叔寒:“你便是‘半松居士’林叔寒吧?你虽无意功名,不过能在仪之身边出谋划策,也算是为国效力了。比起那些执着功名的腐儒文痞,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说着,伸出右手拍了拍林叔寒的肩膀。 正在林叔寒不胜惶恐,正搜肠刮肚想要谦逊两句时候,皇帝郑荣却已踱步走到尉迟良鸿、尉迟霁明父母面前,面含笑容道:“良鸿,你这趟差事办得轻松,因此功劳也小,还比不上你这个好女儿呢!可惜你这闺女偏是个女儿身,否则将来做个大将军,还不是威风八面?” 在场众人,人人都知道皇帝的厉害,唯有尉迟霁明年纪轻轻尚在懵懂之间,一咧嘴道:“谁说女子不能当将军的?我听我小叔叔说过的,有个娘子关,就是前朝一位女将军领军驻守的地方。她既当得,我怎么就当不得?” 众人听尉迟霁明当面抢白皇帝,都有些发怔。可偏偏皇帝心情正好,她这几句正好对了圣意,便笑道:“好,有志气,有见识,巾帼不让须眉!这回你功劳大得很,待改日叫你父亲带你进宫,看朕武库里头有什么趁手的兵器,你尽管挑几样好了,就算朕赏你的……” 尉迟良鸿怕女儿又说错话,赶紧替她谢恩道:“那微臣就谢圣上隆恩了。” 郑荣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将众人扫视了一番,随手招来一个太监:“那个谁,你领朕的这些爱卿出宫去,他们在京城内的起居都叫尉迟良鸿负责。就传朕的旨意,一切按需供应,各部衙门不得推诿,懂了吗?” 那太监赶紧复述了一遍圣谕,又磕了三个头,便领着众人照方才的原路往下退。 秋仪之见林叔寒、赵成孝等人走了,自己也不便久留,扶着钟离匡略低了低头,说道:“皇上,那臣也先退下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89 御驾亲征 - 一代权臣 - 笔讷 皇帝郑荣却道:“不忙,朕还有事要同尔等商量。三弟、钟离先生,你们也都随朕一起进殿吧。”说罢,他也不等三人答应,一转身便自顾自往“庶黎殿”款步而去。 被点了名的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庶黎殿”正中点了一个炭盆,将不大的议事房烤得暖暖哄哄。 皇帝郑荣就着最靠里的龙椅坐了,伸手端起面前一只茶碗,眉头一皱随即放下,高声呼喊道:“来人呐!有喘气的没有?” 一个太监战战兢兢闪了出来,就地跪下:“皇上有什么吩咐?” “没眼力见的狗奴才,茶都凉了,也不知道换温的!还有这几位爱卿,全部赐座看茶。”郑荣教训道,“另取几份上好宫点过来,朕要同几位爱卿通宵议事。” 那太监答应一声,赶紧退下去准备了。 钟离匡却道:“皇上,记得您劳累了一整天了,若再通宵办事唯恐伤了龙体。况且皇上龙精虎猛,老臣这一把老骨头,可就未必能够支撑得下来了……” 却见郑荣方才冷峻得一丝不乱的神情,似乎是被“庶黎殿”内温暖的空气融化开了一般,紧绷着的嘴角扬起一道舒展的弧线,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钟离先生每日处理的公务比朕多了三倍有余,若是先生确实劳乏已极,朕自可派人送先生回去。我们商议的都是天下大事,就怕先生走了之后却要不放心呢!” 这几句话带了明显的戏谑口气,反倒将钟离匡的嘴堵了个严实。 正说话之间,只见方才出门去的那个太监已另外领了七八个大小太监,抬了桌椅板凳、捧了茶水点心,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用极快的速度布置好,便又退了出去。 郑荣满意地点了点头,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笑盈盈对站着的三人说道:“来,诸位都是朕的心腹,今日我等不拘礼节,大家秉烛夜谈,流传千古也算是一桩美谈。来来来,大家坐,大家坐。” 说着,郑荣自己先抽出桌边的一张椅子坐下,又极随意地分别捡起盘中的点心,捻着分给三人。 三人见状,便也只能坐下,双手捧着见过点心,放在嘴里小心地吃。 皇帝郑荣心情正好,给自己挑了一块点心,嚼了半块又就着茶水咽了下去,这才用带着喜悦的声音说道:“自打郑贵作乱以来,朕寝食不安,没吃过一顿安心饭。今日始得开怀,竟然方知这宫廷内的点心,也有这样好的味道。”说罢,便放声大笑。 河洛王郑华忙接口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上忧心国事,乃是臣等不尽职、不修德之故,还请圣上责罚。” 郑荣摆摆手:“无须如此,无须如此。朕方才说了,今日不讲什么虚礼,大家畅怀一聚罢了。” 一旁的钟离匡却道:“皇上,岭南王虽然就擒,然而岭南王府势力尚在,江南、云贵、巴蜀、岭南、湖广大部依旧在敌军手中,平叛大业尚未成功,还请圣上留意。” 郑荣知道钟离匡素来严刚冷峻,听他说的这几句话倒也不觉得扫兴,便点了点头,又扭头问秋仪之道:“仪之,如今统领岭南大军的,乃是郑贵的次子郑谕。听说你同他几番交手,不知其人虚实如何?” 秋仪之忙放下手中茶点,拱拱手道:“皇上,郑谕此人志大而才疏、负气而量小,同其父岭南王爷相比,好比沙尘之于日月,殊不可虑。”话说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太满,便转了转话锋道,“然而岭南王府兵力犹存,且所谓哀兵必胜,皇上须要小心郑谕狗急跳墙,反为其所伤啊!” 郑荣声色严肃地听秋仪之说完,忽然“噗嗤”一笑:“没想到两年不见,仪之说话也懂得圆融之道了。钟离先生,你也没想到吧?” 钟离匡答道:“仪之能够磨练心性,洗去年幼轻浮的毛病,这是极好的。可就唯恐因循世故,被磨去了棱角,那又反而得不偿失。”他说话时候面无表情,让别人都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郑荣又是一笑,说道:“既要圆融通达、又要脱颖而出,钟离先生是想把仪之教导成一代圣贤吧?仪之你可听好了,你师傅对你要求这样高,你将来可要步步小心了,当心他打你手板哦。” 秋仪之也知道郑荣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却怎么也都笑不出来,只好在座中略一作揖,说了句:“学生勉力为之。”便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郑荣又道:“仪之也无须紧张,不过是朕的戏言罢了。至于郑谕这小子,朕断然不会轻视。朕决意御驾亲征,犁庭扫穴,为朝廷社稷彻底除去岭南王府这一隐患!” 郑荣此话一出,在座三人都是一怔。 特别是宰相钟离匡,他日日同皇帝在一起讨论军事政务,却从未听皇帝说起过他有御驾亲征的想法,不免有些惊讶:“皇上,这御驾亲征之事关系甚大,不能草率决策,还请圣上三思。” 秋仪之也附和道:“皇上,郑谕已同困兽犹斗,挨不住圣上雷霆一击。圣上只要遣两至三员上将,各率天兵十万,从山陕、湖广、江南三路南下,郑谕区区螳臂,岂能抵挡?” 至于陪坐的河洛王郑华,因其不懂军事,只觉得皇帝御驾亲征的架势未免太大了,却不知从何处劝谏。 郑荣这边听两个得力干臣都反对自己御驾亲征的决断,不免有些失望,便说道:“朕自从登极大宝以来,日日为繁琐政务所牵绊,已是许久没有领军上阵了。朕方才不是问过仪之了吗?知道这郑谕好对付,才决意亲自领军南下的。朕这把老骨头,最近是越来越紧了,你们就不能让朕也疏散疏散么?” 郑荣这话说得风趣,惹得在座几人都是莞尔一笑。 却听郑荣又道:“亲征之事,朕主意已定。反正总要派人南下平叛的,朕亲自走一趟也是一样的。只要朕一切从简,少带些仪仗,也是消耗不了多少钱粮的,钟离先生,你说对不对?” 话已至此,钟离匡见皇帝亲自领军南下的决心已是十分坚定,知道已是无法劝谏,又想着郑荣自己本就是一员了不起的统帅,由他亲自领军讨伐逆贼,或许能起到别人意想不到的作用,说不定能将平叛的时间压缩到最短的限度,就能给全国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了…… 于是钟离匡便也不再劝谏,却顺着郑荣的意思往下说道:“皇上既已决意亲征,那臣也只能勉力护驾。只是京城洛阳一时没了皇上镇守,许多事情还须要从长计议。比如:皇上此行携哪几位皇子从驾?哪几位皇子监国?哪些事务可由监国决断?哪些事务必须报送皇上?皇上亲率多少军队?多少军队随驾扈从?” 钟离匡一连提了十几个问题,听得秋仪之目瞪口呆——原来简简单单一句“御驾亲征”居然要做这样的准备。 郑荣却轻松地一笑,说道:“这些事情朕已想到了。此次亲征,由皇三子郑淼监国、长子郑鑫随军护驾、次子郑森任前锋,只从江南一路挺进,务求将岭南叛军一击而破。天下诸事,除了前军军务需由朕亲自决断之外,其余政务均可交由监国处置。包括前军后勤粮草供应,也由监国皇子一并处理……” 郑荣正滔滔不绝地说,秋仪之却已是浮想联翩了—— 让郑淼坐镇洛阳监国,而命令两个兄长郑鑫、郑森随军行动,摆明了就是要让郑淼趁此机会锻炼统领全局的能力,以便让他将来做好接班登基的准备。而又不远千里,将远在山陕前线和幽燕防备突厥的长子郑鑫、次子郑森招到自己身边,则明显是信不过这二人,因此才以用兵之名,将他们调在自己眼前防止他们有非分之心。 从这一里一外的变化之中,不难看出,皇帝郑荣已是铁了心要将皇位传给郑淼了。 其实皇帝这三个儿子,郑鑫亦文亦武,处处不是庸懦之辈;郑森长于兵略而疏于政务,却也并非不能纳谏之人;郑淼则是宅心仁厚,有明君之相——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会是庸主昏君。 而其中郑淼又似乎最出色一些,加之秋仪之从小就同郑淼情义绵长,因此听到皇帝这样的安排,他于公于私心里都十分高兴,忍不住看了身边的钟离匡。 却见钟离匡的脸色好似凝固了一般,察觉不出半点心理变化,只一本正经地看着皇帝,听他将亲征事宜一件一件部署下来,遇到不明白、不清晰的地方,还不忘插嘴询问几句。 秋仪之见状,便也只能按捺下兴奋的心情,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听他不厌其烦地将亲征南下的事宜一桩桩、一件件掰着指头提纲挈领。 就这样,也不知心猿意马地听了多久,皇帝郑荣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结性地说道:“亲征大事大抵如此。岭南军虽大势已去,却也不能小觑,其中有些细务,还需几位爱卿多加参赞,如有雅言,朕必察纳。” 郑华、钟离匡及秋仪之三人听了,赶紧起身拱了拱手,齐声:“臣等领旨。” 却听河洛王郑华又接着说道:“已是黎明时分了,也多亏了皇兄当年也是领军打仗的将领,打熬得一身好筋骨。臣弟是个闲散之人,虽比皇上年轻了两岁,现在倒先撑不住了。不如皇上就赐臣弟先回去休息,皇兄也好养精蓄锐,不知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拿主意呢!” 秋仪之听着,瞟了郑华一眼,心中不由十分佩服——不愧是读书人,分明是劝谏皇上节劳,却也拐弯抹角,这样说话的本事,自己可远不及他。 郑荣当然也听出了这位弟弟的话中涵义,笑着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不过贤弟这些日子可要好好休息一番,朕御驾亲征,可是要带着贤弟一起去江南的哦!”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0 宫禁一夜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华听了一愣,心中暗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皇兄带我在身边有什么用?难道还是嫌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不放心么?不过我素来对皇位没有什么觊觎之心,跟着皇帝到江南游历一番,倒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想到这里,郑华已是喜上眉梢,又拱了拱手答道:“臣弟在京城待腻味了,早就想去江南看看,可就是没逮到好的机会。如今能够从龙南下,可真算是了却了臣弟的一番心愿了。” 郑荣听了也十分欣慰,打趣道:“贤弟武略虽然差些,文采却是极好的。此次征讨岭南叛军获胜,一篇《凯旋赋》可是少不了你的了。就可惜朕是个穷皇帝,说不定还出不起你的润笔呢。” 一说起文章辞赋,郑华顿时来了精神:“皇兄这是哪里的话?臣弟那这几个酸词,蒙皇上看得上眼,臣弟已是极荣幸的了。倒是钟离先生,还有仪之身边那位‘半松居士’,也都是文坛圣手,皇上不如请他们试作几篇如何?皇上武略已极,又有文韬辅之,可谓历朝历代没有的盛世了。” 郑荣、郑华兄弟正说笑间,却听钟离匡冷冷问道:“既然河洛王爷要随皇上南下,那不知岭南王是不是也要一并南下?” “当然要了!”郑荣不假思索地答道,“朕讨伐的就是郑贵,他若不在江南朕岂不是师出无名了吗?” 秋仪之听了这话一愣,还在回味间,又听郑荣接着说道:“况且朕大功告成之后,还要大办献俘仪式,一样少不了他这个岭南王爷……” 秋仪之越听越是心寒——岭南王好歹也是皇帝的亲弟弟,虽然已被俘虏了,是杀是剐不过皇帝金口一言而已;可他好歹也是地地道道的皇亲国戚,何苦要办什么献俘大典,当众羞辱呢? 他又想到岭南王郑贵不止一次在战场上饶过自己的性命,心里更觉得此事不是什么关乎原则的大事,或许可以凭自己的面子居中劝和两句,多少也能给郑贵留下几分体面。 然而秋仪之刚一抬眼,却见皇帝越说越是高兴,脸上已经带着几分兴奋的潮红,此刻若是硬生生地劝谏,无疑将会触到这位至尊的霉头,任谁都没有好果子吃的…… 于是秋仪之静静听郑荣把话说完,这才跟着郑华、钟离匡一道,起身向皇帝行了个礼,便要跟着退出皇宫。 却听皇帝郑荣道:“仪之,今日你也别出宫了,就宿在宫殿里头。皇后也是许久没见你了,思念得紧。你就住在这边,明日也好起个大早,向她请安。” 秋仪之听了一怔,赶紧跪下,说道:“圣上,皇家有定制,外人不能在皇宫之内过夜,微臣可不敢大胆僭越。” 郑荣欣慰地一笑:“仪之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无论是朕、还是皇后,都对你视若己出,同你三位兄长都是一样的,也没什么好忌讳的。这样,朕这就下旨叫太监在‘庶黎殿’旁边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这几日你就住在皇宫之内好了。朕召见起来,也方便,你说对不对?” 皇帝让自己一个异姓人住在皇宫之内,这是何等样的荣誉。这让秋仪之十分感动,强忍住激动的心情,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口中谢恩道:“臣勉遵圣旨、勉遵圣旨……” 钟离匡站在一旁冷冷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是极为清明—— 皇帝此举正有一举两得之效。一则秋仪之在江南立下这样大的功劳,已到了非重赏不可的地步,与其加官进爵、赏赐金银,真不如这样叙叙亲情来的管用。二则秋仪之此次押送岭南王,一并带了两百多人进京,这些人虽然数量不多,却都是身经百战的骄兵悍将,只听命于秋仪之一人,因此将秋仪之同其部队用一道皇城高墙隔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钟离匡想到秋仪之在江南为皇帝、为社稷出生入死,换来的却是郑荣这样理智得有些无情的帝王心术,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不过他素来城府深厚,内心的起伏没有在他苍老干瘪的面容上激起半点波澜,只低声叮嘱秋仪之道:“这里究竟是皇宫,半点放肆不得,你要一切小心,懂了吗?” 秋仪之忙点头答应,目送钟离匡和郑华离开,刚要向皇帝请安拜别,却又听郑荣问道:“仪之,你那支金牌令箭呢?” 秋仪之忙道:“在,在。仪之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不敢有半刻分别。”说着,便将这支在平叛之战中几次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金牌令箭,从怀中取出,恭恭敬敬托在手掌心里头。 郑荣见了,眼睛一亮,伸手将这只五寸多长、纯金打造的令箭抓在手中,嘴里一边还问道:“怎么?这样东西管用么?地方上头那些节度军,见了此物晓得利害吗?” 这问题听来虽只是随口一问,秋仪之却觉得其中极有讲究,便斟酌地答道:“全赖皇上天威,臣两次用其收拢溃兵,都能使士气大振,虽然未有扭转乾坤之效,倒也能够予敌以重创,不负皇上一番重托。” 郑荣将秋仪之这几句话好好回味了一番,这才回答了一个:“好”字,那支金牌令箭则紧紧攥在手中。 秋仪之见皇帝已无话可说,便又拜了一拜,跟着一个领班太监在昏暗的灯笼的带领下,来到一处不远的偏殿,便宿下了。 次日一早,秋仪之按照昨夜皇帝的旨意,起了个大早,便早早递了名帖去向皇后请安。 现在的皇后,便是郑荣做幽燕王时候的王妃,看着秋仪之长大的。她对秋仪之虽没有哺乳之恩,显得有些疏远,不过母仪天下的派头依旧是要摆出来的,又知道这个秋仪之乃是皇帝看的中的心腹之人,多少也要替丈夫笼络一番。 于是皇后便努力做出热情的样子,拉着秋仪之说了好一番话,又赏赐了不少东西,一直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才让秋仪之拜别出来。 皇宫之中不比别处,就连秋仪之这样胆大包天之人,也不敢乱走一步、乱动一指。从皇后那边辞别出来时候,秋仪之也不知何处去,也不敢到别处去,便又拉了个太监叫他引路按原路退回自己的寝室。 这寝室乃是临时连夜收拾出来大的一处偏殿,屋子里头除了桌椅、床铺、被褥之外便再无一物,就连只言片语的书都没有一本。无奈之下,秋仪之便只能平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宫殿如山脊一般耸起的房梁,脑海之中似有想不完的事,又似乎空无一物。 正在这时,却听半掩着的木门响起了两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秋仪之听了,忙从床上滚下,高声问道:“何人?” 敲门者却没有回答,径自推开房门,带着笑声说道:“何人?故人。贤弟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秋仪之定睛一看,却是皇帝膝下的三皇子郑淼。 郑淼当初同秋仪之一道深入岭南道传旨,却不料岭南王当时就揭竿造反,让这位身份尊荣无比的皇子三殿下只能灰溜溜仓皇逃回京城,留下秋仪之一人在江南抗敌。 如今两人在皇宫重逢,秋仪之正有千言万语要讲,却听郑淼说道:“贤弟,愚兄今日可没接到旨意要来见你,乃是父皇召我觐见时候顺道前来的。这不,我这就要去面圣,有什么话,我们兄弟今后自然有时间好讲……” 秋仪之听了一怔——眼前这个三哥大小同自己一起长大,虽是皇亲国戚,可调皮捣蛋的事情两人在一起没少做一件,什么时候连见面说上几句话都要皇帝批准了? 然而郑淼说出的理由却是冠冕至极,让秋仪之无法反驳,只好强挤出笑容道:“也好,皇上的事是军国大事,半刻不能耽误的。三哥就先去好了。” 郑淼又笑着点了点头,朝门外招了招手:“王老五,你进来吧!傻站在外边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果然见一个敦实汉子带着三分腼腆,从门里头闪了进来,抖抖索索说道:“大人,我来了。”便双膝一软拜了下去。 秋仪之忙将此人扶起,见他黝黑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不禁大笑起来:“哈哈,果然是你王老五!怎么?今天居然跟着我三哥也进宫来了?” 说到这里,秋仪之心中忽然一紧,赶忙抬头问郑淼道:“三哥,这王老五是什么样的人?岂能随意带进宫来?难道也有皇上的旨意么?” 郑淼脸色也有些紧张,好不容易故作轻松地一笑:“父皇倒没这个旨意,不过是我听说贤弟进宫,没个人陪伴或许太孤单了些,因此才自作主张把他带进宫来,让他陪你说说话。贤弟有什么需要从宫外带进来的东西,也可尽管同王老五说了。愚兄府里有的,自然可以拿去;没有的,临时采办也是可以的。” 秋仪之听郑淼安排得倒也妥当,连忙感谢了两句。 郑淼欣慰地点了点头,忽然低声惊呼:“哎呀,父皇还有事叫我,光顾着同贤弟说话,几乎误了时辰。这样,老五先在这边好了,待我同父皇说完话再过来接你。只是这边皇宫大内,不可擅自走动,否则被巡哨的侍卫抓住可就麻烦了。” 坐着,郑淼向秋仪之摆了摆手,便离开走了。 看着郑淼的背影,秋仪之忽然一阵心酸——像他今日这样,没有皇帝的旨意不能走动、不能见人,那同收监坐牢有什么区别?郑淼、王老五两人,不过是过来探视囚犯罢了…… 然而他这想法略一过心便转瞬即逝,十来年的养育之恩,让秋仪之不愿相信皇帝郑荣是那种兔死狐烹、鸟尽弓藏的无情之人。 因此秋仪之勉强挤出笑容,对王老五说道:“老五,一别数月,看你现在白白胖胖的。想起你我手底下的时候,比现在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看来跟着我还真是一件苦差事呢!”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1 情感|理智 - 一代权臣 - 笔讷 王老五忙道:“不苦,不苦。跟着大人才有出息。否则混吃混喝也是一辈子,哪天才能有我出头之日呢?”说完,王老五便瞪着两只眼睛看着秋仪之。 这王老五乃是一个贫苦农民,秋仪之当年看在他人老实、腿脚快、办事牢的份上,才将他收入门下,专司传令之职。可这王老五千好万好,偏偏嘴巴碎了些,虽然传令时候能够极尽详细,然而平时却太嫌絮叨。 却没料到这王老五在京城待了这些日子,说话居然简明扼要,一句也不多、一句也不少。 秋仪之觉得奇怪,便问道:“老五,你这几句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王老五忙答道:“小的不敢欺瞒。这几句话,乃是三王子殿下教我的。”又是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不错。 秋仪之听了心中暗想:我这三哥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短短几个月功夫,便将一个王老五调教得移情转性,这样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都有的…… 他正在感慨间,忽然又转念一想:大哥郑鑫既然能安排一个许容在自己身边当眼线,三哥郑淼又何尝不能让一个被洗了脑的王老五替他来监视自己呢?而且这个王老五乃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让他来当眼线,可比从天而降一个什么许容,可要高明多了。 这个恐怖而又危险的念头,让秋仪之一阵心悸,丰沛的感情似乎在告诉自己——三哥为人忠厚,又与自己自幼长大,没必要为难自己;可理智却分明说道——如果我是三殿下郑淼,未必就不会多留一条眼线,专门用来盯住这个从不安分的义兄弟…… 秋仪之原本精明清澈的大脑,已被搅成一团浆糊,脸上更是阴晴不定。 王老五也是跟着秋仪之几次经历生死的人,从没见他今天这副模样,忙关切地问道:“大人,你脸色难看得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不,我身体是好的,就是心乱……”秋仪之脱口而出。 “心乱?怎么会心乱了?”王老五接着问道。 秋仪之心中有事,因此越听王老五说话,越是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另有一番涵义。 好在秋仪之应变极快,且不去分辨这王老五是不是真的暗中投靠了郑淼,立即将话头拉了回来,挤出笑容说道:“老五,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比之前似乎是脱胎换骨一般。我三哥家的水这样养人,你索性投在他的门下好了。他是皇子,比我这个七品小县令可强多了。” 王老五闻言,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喜色:“这个……大人虽说是为我着想,可我王老五也不是什么无情之人啊。就跟在大人身边,先立些功劳,至于改投三殿下的事情么……容日后再说好了……” 秋仪之方才说话时候,两只眼睛便直直盯住王老五的脸不放,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都被秋仪之看了个清清楚楚。 偏就是王老五这脸上转瞬即逝的喜色,让秋仪之多少有些放心——若王老五已暗中投靠了郑淼,那必定矢口否认,而王老五所言暧昧得很,正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毕竟三言两语是能教的,可举手投足之后的城府阅历却不是须臾能够积累下的。 于是秋仪之有意试探道:“好了,此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不过看你这副怠慢的样子,就算我不愿留你,怕我三哥也不肯养你这样一个闲人吧……” 王老五听了这话居然有些着急,忙分辨道:“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小的早先奉了大人的军令,飞奔到洛阳过来报信。那时候局势已经很混乱了,小的千辛万苦,又使了银子才搭上渡船跑到江北来。废了好大功夫进了京城,找到相府却没法进去。小的想要硬闯,可相府护卫可不是善茬子,吃了他们好几顿打也没跨进丞相府这铁门坎半步。后来小的看见钟离相爷的八抬大轿出来,豁出性命不要,横身拦在轿前,这才见了相爷的面。相爷可是个好人,看了书信就安排让我住下,好吃好喝待着、养着。可小的王老五是闲不住的人,想请相爷放我回去,可是相爷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听我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我才又见着钟离相爷的面,这时候江南已经大乱,大人的消息也都断了,小的根本就没法回江南啊!相爷日理万机,相府每天出出进进不知多少人,相爷怕我冒冒失失冲撞了哪位大人,便把我先送到三殿下这边居住。三殿下比相爷待我更好,每天给我吃好的、喝好的,还赏了我银子花销,一出手就是五百两……小的这辈子也没这么阔过,花了两天就觉得心里过不去,想着帮三殿下跑跑腿、做做事。可三殿下也是个大忙人,每天派人来嘘寒问暖,就是见不着人……没法子,小的就只能先住下来。后来到了过年时候,小的才又见着了三殿下,想要向他讨个差事。可殿下却说我报信来京城,就已经立了大功了,安心在京城玩耍享乐就好了……既然三殿下这样说了,小的一个平头老百姓,总不能盯着讨差事吧?不过三殿下心里跟明镜似的,倒也时常带着我见见各个衙门的大人,让我学着说说官话……就这样一直道听说大人你也到了京城,这才跟着三殿下一起进宫来了……” 王老五被秋仪之问得急了,终于将这些日子在官场上学得那套东西给忘了,嘴碎的毛病又上来了,絮絮叨叨又说了好长一大段话。 秋仪之从王老五这好似乱麻一般的话里头终于听了个大概,也知道这其中一波三折的过程,不是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王老五能编出来的——你就是教,也未必能教的会。 因此秋仪之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一大半,笑着说道:“你这话说得还在点子上,我三哥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总不会害你的。你瞧,今天他带你进来,不就是过来见我吗?难得进一回宫,也算是见了世面了吧?” 王老五脸上扬起笑容来,说道:“那可不是!小的以前在乡下,还以为皇亲国戚们天天蹲在皇田里啥都不用干……用金盘子吃白米粥,用金杯子喝茶叶水,就连拉完屎用的擦屁股纸都是金线做的……” 王老五忽然也觉得自己说话粗俗,连忙自己捂住了嘴,砸吧了两下接着说下去:“可后来才知道他们用的青瓷碗、水晶杯,比黄金白银都贵得多……也不是成天没事情做,三殿下就每天有写不完的文章、看不完的字、见不完的人……大人,要不是你把我从乡下田里头拔出来,我王老五什么时候能见这样的世面呢?顶多听听书、看看戏罢了……”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点头,说道:“朝野分际分明。官府里头做些什么勾当,小民百姓都未必能够知道,更何况是皇家了。你王老五也算有心的了,这些日子能有这样的见识已是不易。很好!你有这份心,将来自然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王老五忽然脸上一红:“大人,小的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这些日子,天下不太平,我也知道。等天下太平了,小的就靠这几年攒的银子,到乡下买几顷地,讨个婆娘过安心日子……” 秋仪之听他这话说得虽然没有什么大志,倒也算是一条稳稳妥妥的出路了——若人人都是这样的想法,那这天下便也没有什么恶人、坏人了,就算有,也作不了多大的坏事、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想到这里,秋仪之感慨了一句:“你能有这几句话,我也放心了……” 话说一半,秋仪之突然想到那杨瑛儿似乎对王老五有些意思,想要告诉王老五,却念着皇宫禁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改口道:“你这心愿不大,我、还有三殿下一句话,就能帮你实现了。好了,我三哥不是叫你进来替我采办东西的吗?我进京得仓促,好多东西没有办齐。我先开张单子,你照样办齐了,再听我三哥吩咐送进宫来好了。” 说着,秋仪之便移步到桌前,扯了一张宣纸,又让王老五研好了墨,便舔饱了笔在纸上写字。 秋仪之素来节俭,列出的换洗衣服、日用杂物等东西只在宣纸上写了几行便再也写不下去,又开列了几本之前想读、又没空读的书,便叫王老五收好。 他转念一想,觉得应当带几句话给林叔寒、赵成孝他们,便又取了一张纸,想要写下几句托付的话。 然而他转念一想:林叔寒乃是足智多谋之士、赵成孝领军也是极为稳妥,自己若是事无巨细地再三嘱咐,实在是有些画蛇添足了。 于是秋仪之只寥寥写下数言,让他们在京城之中注意约束手下兵士、遇到困难可向三殿下郑淼和丞相钟离匡求助…… 正在这时,却听房门又被敲了几下,秋仪之循声望去,却见三殿下郑淼已推门进屋,快走了两步,随即掩上房门,又走到秋仪之面前,刚要开口说话,却见王老五还在屋中,便对他说道:“老五,我有事情同你家大人说,你先回避一下。” 秋仪之见郑淼声色甚是严肃,便也附和道:“老五,你就守在门外,不能偷听,懂了吗?” 王老五点点头,开门出去,又重又关上了门。 郑淼这才低声对秋仪之说道:“贤弟,你已知道了吧?皇上想要御驾亲征。” 这件事情秋仪之昨天夜里就知道了,想着郑淼既然在自己面前主动提了出来,那他必然也已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便说道:“知道了,小弟昨天押送岭南王爷进宫时候,皇上就将这件事情提起了。在场的还有钟离师傅和河洛王爷。”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2 御驾启程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蹙着眉头,说道:“御驾亲征可是件大事,不能草率决断。现在岭南王爷已被擒,领军的郑谕是个什么货色你我兄弟心里都有些底,完全用不着父皇亲自出马动手……况且兵凶战危,万一皇上出了一丝半点的意外,我等可是承受不起的……” 秋仪之听郑淼的意见其实很明确——是反对皇帝亲自领军出兵的——而钟离匡和秋仪之自己,也都对其持反对意见。 可皇帝之所以称之为“皇帝”,凭借的便是一言九鼎的权威,任凭宰相、皇子这样的心腹重臣说上一万句话,也顶不上他这一句话。 因此秋仪之也只得摇首叹息道:“这桩事情,听起来皇上是主意已定了,天命难违,怕是难以劝谏了吧……记得昨天夜里,就连钟离师傅劝说,也是毫无作用……” 郑淼知道钟离匡乃是父皇还在当幽燕王时候就礼聘下的,对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钟离匡说的话,比皇帝膝下三个皇子还要管用得多。故而若是钟离匡都劝谏不下的话,那朝中便更是无人能够劝谏了。 于是郑淼叹口气,说道:“唉!既然圣意已决,那看来我等便也只能顺天意而行了啊。” 秋仪之点点头:“这是自然。不过以小弟愚见,岭南军虽没了主心骨,然而势力尚大,皇上用兵又不是那种保守讲究的人,说不定郑谕狗急跳墙,真的搞出什么幺蛾子出来可就不好了。” 郑淼郑重其事说道:“贤弟这话乃是至理之言。愚兄也想跟随在父皇身边,为他老人家格兵挡枪。不过听父皇今天的意思,似乎是想要留我在京城里监国,真不知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秋仪之抬头瞥了郑淼一眼,心想:三哥虽然忠厚些,却绝对不是什么愚钝之人——像这样君王巡狩在外,而留怎样的皇子在国内监国,这其中又有什么样的涵义,这史书上写得还少么? 然而这层窗户纸却厚得仿佛天边的乌云,是绝难点破、也不能点破的,只听秋仪之说道:“三哥,这打仗表面上打的虽是兵马,其实打得却是钱粮。这郑谕十几万大军,为何就输给了小弟,就是因为他弄不好钱粮这两样东西。三哥饱读诗书,这点浅显道理,自然是懂得的。皇上之所以让三哥在京城留守,看中的便也是三哥懂得这其中的要害这一点。因此,三哥与其跟着皇上道江南去冲锋陷阵,还真不如在后方办好后勤事务,这才是天下第一要务啊!” 郑淼一边听秋仪之说话,一面默然颔首——以他的聪明阅历,皇帝的用意当然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可这件大事皇帝没有明确放话下来,任是谁也不能瞎说的。 于是郑淼就只能顺着秋仪之的意思往下说:“承蒙贤弟提醒了,愚兄自当勉力做好。还有一件事情,皇上似乎是想让贤弟随同圣上亲征,麾下将士除各有封赏之外,也暂都归贤弟指挥,充为正印先锋,并不打乱编制指挥。毕竟贤弟在江南作战日久,江南和岭南的情况,没有比贤弟更熟悉的了。” 秋仪之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阵兴奋,毕竟他活了二十多岁,走狗跑马惯了,要是强留他在京城这个闷罐子里头,可非得要闷出病来。 因此秋仪之心情立即变得大好,语气也随之轻快了许多,便又同郑淼说了一番话,话题却已不仅限于南下作战的相关事宜了。 两人说了好大一长串话,郑淼见时辰已然不早,便辞别了出去。 自当日之后,皇上经常召见秋仪之来询问和商议亲征南下之事,只是依旧让他住在皇宫之内不能离开。 就这样又过了三五天时间,皇帝亲自下令从山陕、幽燕前线调来的长子郑鑫和次子郑森,也终于赶到京城之内。于是皇帝便下旨,召集自己三个亲儿子、师傅钟离匡及螟蛉义子秋仪之,又在“庶黎殿”内会谈一番,将出兵的方略大抵说定。 至此,皇帝亲征南下事宜已基本确定,京城新募集的禁军正按照既定部署开始调动。只是御驾亲征乃是一件天大之事,并没有向下级军官传达,更要知情之人严格保密,因此禁军官兵只当是朝廷即将派一员大将领军反击岭南,并不知道领军大将就是皇帝本人之事。 又过了三四天,皇帝郑荣在紫禁城正殿“太和殿”召集朝廷文武重臣,正式宣布御驾亲征之事。除三位皇子、河洛王郑华、宰相钟离匡等几个早已之情之人外,其余两位中书令、六部尚书侍郎、在京的高级军官等也都参加了朝会——所谓百官上朝,也不外如是。 原本这样朝廷最高等级的会议,秋仪之一个七品小县令是不能够、也不愿意参加的,然而皇帝御驾亲征、南下平叛之事同他大有瓜葛,因此皇帝特旨要他参与朝会。只是这七品官的袍服在这样一大群高官之中反而显得太过显眼,好在秋仪之还有钦封的伯爵位禄在身,便临时赶制了一套伯爵朝服,夹在在一群皇亲国戚之间倒也算是合群。 朝会这样大的典礼,实际意义并不甚大——朝会上要宣布的事情,往往在之前就已商议决定了——而其主要意义却正是在于要用这样一个宏大的仪式,来向全天下宣布皇帝要亲自讨伐叛逆的消息,以此来激励振奋军心,同时消磨敌军的士气。 这出事先安排好的仪式,按例是由礼部尚书主持的,而当今的礼部尚书却是六部尚书之中最年轻的施良芝。 这施良芝原在先帝郑雍、伪帝郑爻时候,就已是礼部尚书了。他之前同当今皇帝郑荣还颇有些仇怨,甚至于曾经还奉了伪帝郑爻的命令,主审过还是幽燕王的郑荣,以至于动刑拷打伤了郑荣的元气。 郑荣登极之后,原打算第一个就惩处这个施良芝的。却不料这个年纪轻轻的礼部尚书,却极精通礼仪学问,当时就提出了要郑荣以神宗皇帝为正朔、同皇兄郑雍平起平坐的建议,使其统治基础更加名正言顺。有了这样的大功劳,郑荣当然是不能再对施良芝加以惩罚的了,便索性只将他罚一级留任,依旧主持礼部事务,也算是皇帝仁厚且不计前嫌的明证了。 不过这施良芝也真算是争气,虽然戴罪在身,运营起礼部事务来却是一丝不苟,不过一年功夫便又立下了几个功劳,终于官复原职,重新担任了礼部尚书的职务。 因此,由他主持的这场朝会也是一丝不苟,毫无冷场地进行了下来。 而当黄钟大吕轰鸣,由皇帝郑荣亲口宣布,要由其自己亲自领军南渡长江平定作乱的岭南王府之时,金阶下的几位皇子重臣,带领百官齐身跪下,山呼“万岁!”真有一种排山倒海的伟大气势。 随后郑荣便取出早已准备好了的圣旨,逐一点检将领,分派任务。 这些将领早就被打过招呼,朝会之前就已知道了自己的任务,因此听到命令之时丝毫没有感到震惊和惶恐,取而代之的却是兴奋和自信,一个个扯开了嗓子领旨谢恩。这谢恩之声一声高过一声,给人一种跃跃欲试,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要带领虎狼之师踏平岭南的壮怀情绪。 待朝会结束,皇帝要亲征南下的消息便从皇宫传遍京城,从京城传遍关内,又从关内传遍天下,似乎长了翅膀一样,转眼之间就已流布天下。 皇帝郑荣早在当岭南王时候,就以善于带兵著称,描述他领军平定叛乱、剿灭水匪、抵抗突厥的戏文、鼓词、小说,没有一百篇,也有七八十。几年前的“讨逆之役”,郑荣仅凭幽燕道一隅之力,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攻破京城洛阳,逼得伪帝郑爻引火自焚,更是增添了他身上常胜不败的神话光环。 因此京城百姓听到皇帝亲征的消息,立即兴奋起来,要争相观看这位马上皇帝的风采,家家户户在门口点起灯笼、摆下香案,就等着亲征出城的时候,能从人群之中看上皇帝一眼。 原本岭南王造乱时候,为保京城治安平稳,严令宵禁,入夜之时不能有人无端出门走动。然而京城百姓此举,却是对朝廷信任的体现,有助于提升民心士气,不能强行予以制止。 因此朝廷由丞相府下令,由洛阳府衙门加派人手,防止发生火灾或有人乘乱起事,便也任由百姓自便。 两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又是由礼部尚书施良芝组织安排,举行御驾出征仪式。 皇城封闭了许久的正门终于在今日洞开,洛阳城墙正南专为皇帝出征及凯旋而设的平昌门也被难得地打开。沟通两道大门的笔直的皇城大道早已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洒扫得一丝不苟,两侧则每十步就站立了一名禁军兵士,严禁任何闲杂人等踏上大道半步。 正午时分,听得皇城之内传来一声炮响,随即战鼓擂动,皇帝终于要领军出征了。 皇帝御驾行动,一切典礼仪仗自有规定,所用的礼器不能少了一样、旗帜不能多了一面、就连脚步都不能踩错半步。 然而即便是这样严格的规定之下,主持仪式的施良芝依旧尽其所能办出了花头。 譬如打头开路的部队,讲究的就是一个威武雄壮。而施良芝却偏偏不选那些虚有其表的禁军仪仗,而是请皇帝下旨,让秋仪之所部连同赵成孝的二百一十八人走在队伍最前边。 这两百多人,乃是从江南战场之上,费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回到京城里来的。因此这群兵士身上除了精锐之气外,又另带了一股煞气——特别是赵成孝及手下十七个山贼出身的亲兵,一个个虎背熊腰、面带凶相,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便如同天上降下的凶星、地底爬出的恶鬼,让人不敢直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3 出征大典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也曾是一员战将,最看重兵士身上这股子凶狠劲头,听了施良芝的建议,想都没想便同意下来,又大笔一挥,责令兵部立即挑选最好的盔甲、战马、弓弩,将秋仪之所部损坏的装备统统更换了,又从大内调出两百多口上号的倭刀,统一配备给他们。 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有了这些装备,秋仪之手下这些精锐之师,显得更加英气逼人,走在队伍最前头,震慑得两旁围观之人,连大气都不敢长出一口。 有了这群骄兵悍将的威仪,他们身后那些衣着华丽的御林仪仗便失色了不少,例行公事一般手持各式礼乐兵器,努力昂起头、挺起胸,跟在秋仪之所部身后行动。 仪仗再后边,就是皇帝的御辇了。 不过郑荣为了凸显自己乃是一名马上取天下的神武皇帝,却特意舍去御辇不坐,而是选了一匹纯白的汗血宝马,披挂上金甲、金袍,戴上金龙盔,威风凛凛地纵马前行。 其实郑荣这几日军务、政务极为繁忙,一天睡不足两个时辰,又逢冬春交界之季,郑荣疲乏劳累之下受不了剧烈的天气冷暖变化,临出征之前却染上了病,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异常难受。经太医院太医会诊,却是风寒,病虽不重,却也要安心静养一段时日才能痊愈,否则便是日日腰酸背痛、手脚无力。 然而良辰吉时乃是天定,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逆天而行,郑荣只能勉强打起精神,装作一切无恙的样子,意气风发地骑在马上,缓步向前。 郑荣生来形象威武,又是弓马娴熟、颇通武艺,因此不明其中缘由的百姓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就是觉得能有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亲征南下,那岭南王的叛乱转眼之间就将平定。 然而知情的丞相钟离匡和几位皇子,却都捏了一把汗,直到郑荣在无数御林军的簇拥护卫之下,安然走完整条皇城大街,通过平昌门离开京城洛阳并坐上空置的御辇之后,众人才放下心来。 御辇之后,却跟着十八辆装饰华美的马车。 这些马车用纯色的四匹黑色骏马牵拉,除驾车的车夫之外,各有两名骑马武士护卫。这些马车原是专门用来给皇帝手下的文臣谋士乘坐的。 然而今日这十八辆马车却空载了十七辆,只有一辆里头坐了人,而此人正是郑荣南下要讨伐的对象——岭南王郑贵。 为郑贵一人,费尽心力使出这样的疑兵之计倒也并非多此一举:一则岭南王本人虽然被擒获,可岭南王府数十万兵马尚在;二则岭南王乃是一时不慎才被秋仪之抓住的,算不得光明正大,只有一本正经举行了献俘仪式之后,才算能将平定岭南军的消息昭告天下;三则朝廷中枢及禁军主力都已南下,而将岭南王郑贵留在空落落的一座京城里头,也未必能让人放心。 有了这种种理由,郑荣终于决定将他这位不听话的弟弟带在身边,又怕岭南王府的间谍或是天尊教的余孽,乘出征大典混乱之机图谋不轨。因此他才特意安排同时出动十八辆马车,让外人猜不透岭南王到底在哪辆车上,而真的装载了郑贵的车,则由尉迟良鸿、尉迟霁明父女两人乔装成兵士护卫,确保万无一失。 这样严密部署之下,郑荣终于完成了出征仪式,带领着精锐士卒,一路向南,沿着已经加紧整修好了的官道,向长江边行动。 一路之上,又不断汇入从各地挑选征召的精锐兵士,待来到长江边上时候,郑荣麾下已有了二十多万兵力,足可以一举扫平同在江南道的岭南军主力了。 长江北岸的防务,均由将军张龙部署指挥。 张龙乃是郑荣的贴身侍卫出身,早就得到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好几天便在江边宽阔位置立起了宏大的帐殿行辕,又派重兵将行辕守护了个水泄不通,专等皇帝驾临。 皇帝郑荣见张龙准备得一丝不苟,心中高兴,便说道:“张龙,你倒是好耐心。朕是要南渡长江的,你这行辕准备得这样精致,朕也住不了几天,岂不浪费?” 张龙随即倒头拜道:“皇上这么想,乃是体谅末将;末将要是这么做了,就是对皇上的不恭敬了。皇上能在我这边住上一天半天,就是给我张龙天大的面子了,末将岂敢不努力巴结?” “好!”郑荣赞赏道,“不愧是幽燕王府出来的老人,这样做法正合朕意。你既然有心,朕也不驳了你的面子,就在这行辕当中多住几天好了。” 说罢,郑荣便令旗一挥,住进了行辕。 自郑荣下圣旨将皇长子郑鑫、皇次子郑森从前线调到自己身边之后,行军事务便由郑森全权负责、而皇帝护卫则是郑鑫的职责。 皇长子郑鑫是憋着想要当皇帝的人,此次皇上御驾亲征,他虽没捞到监国的重任,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不过日夜守候在皇帝眼前的机会,也不是能轻易放弃了的。 因此他一路之上谨小慎微,唯恐哪里出了纰漏惹了皇帝不高兴,更将关防整饬得滴水不漏。今日一到张龙的行辕,便将全部守卫用禁军替换下来,又重新在各处要道设下关卡,只要不是绝对信任之人,绝不能靠近帐殿半步。 郑荣这一路走来,离了皇宫大内,也离了京城洛阳,顿时觉得空气清新了不少,离京前得的伤寒也很快痊愈,就连长期积累下的疲惫也都一扫而空。 刚进行辕,郑荣便将张龙召了进来,向他询问了渡江的准备情况。 张龙做事细致不怕琐碎,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将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郑荣倒也是好耐性,听他说完,这才赞赏道:“好,你这边做得甚好,大军南渡成功,首先就要给你记上一功。就是渡江的船只是不是准备得略少了些?我军可有二十万之众啊!” 张龙答道:“这件事情,末将还专门问过长江上头的老河工。他们说了,现在就是将这边所有的渔船、渡船、漕运船都集中起来,也一下输送不了十万人马。就算是能送过江去,长江南边也没有宽敞的地方够这些人马一次性登陆,只有分期分批,才能将大军转运过去。” 郑荣善于马战、步战,对水战却是一窍不通。然而他毕竟作战经验丰富,听张龙所言倒也句句在理,因此没有出言打断他,沉思着听张龙又补充了两句:“末将怕是这几个老船夫害怕南下打仗,因此才故意编出来诓骗末将的,便专门又去问了擅长海上航行的李胜捷,他也是同样的回答,故而才敢报予圣上知晓。” 提起李胜捷,郑荣眼中忽然一闪,说道:“我等乃是北军,不善水战这是事实,也没什么可以避讳的。倒是难得有这个李胜捷,手下有坚船无数,又肯为朝廷做事,真可谓是如虎添翼了。” 秋仪之站在人群之中,屏息静听皇帝对李胜捷的评价,心中也是颇为欣慰——能有皇上这两句评价如此之高的考语,那这李胜捷也算是能在大汉安身立命了,也算是合了他父亲,老船主李直一直以来想要叶落归根的夙愿。 却听皇帝郑荣又道:“以朕之见,我军大举南渡,在李胜捷身上还颇有些助益,朕既已来了,那就应当先见上一见。” 秋仪之听了,赶紧上前半步,说道:“皇上既有意召见李胜捷,那便是他的福分。微臣这就跑一趟,去传李胜捷前来面圣。” 帐殿之中认得秋仪之身份的文武官员自无话说,而那些不认识他的,都不禁有些侧目——此人年纪轻轻,朝廷当中从未见识过、听闻过,居然这样大的胆子,不经皇上问讯便出班说话。 正疑惑间,却听郑荣说道:“不必了,朕亲自走一趟过去好了。” 劳动皇帝莅临接见,那是多大的一项荣誉——就连三朝老臣、中枢宰辅,都未必能有这样的殊遇。今日李胜捷一个海盗出身的年轻人,居然能让皇帝不辞辛劳前去接见,让帐殿内站班的文武官员无不羡慕地倒吸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却听钟离匡冷冷说道:“圣上,此举不妥。这李胜捷年纪、资历尚浅,恐承受不起皇上这般殊遇。况且这里虽是长江北岸,却也如同前线一般,兵凶战危,万一出了一丝半毫的纰漏,臣等万难承受。不如让秋仪之将他传来觐见,也是一样的。” 郑荣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说道:“钟离先生多虑了,这边驻扎了我军多少将士,哪里还会有什么风险?更何况朕一则是要看看这个李胜捷到底是何等样的少爷英雄,二则是想要瞧瞧他麾下的那些坚船利炮。怎么?钟离先生能将李胜捷传来,还能把他手下那些战船一并搬来吗?” 说罢,郑荣便放声大笑。 帐中官员不愿得罪朝廷政务的实际掌控者——宰相钟离匡,便只能掩嘴小声笑笑,算是附和了皇帝。 这样众星捧月的感觉,就连身居九重的皇帝也是颇为受用,得意地一笑:“好,我们兵贵神速,这就出发好了。对了,虚礼一切从简好了,仪仗护卫就不要全部出动了,就带着尉迟家两父女和秋仪之所部就行了。” 秋仪之忙上前一步:“臣,遵旨!” 那些不识秋仪之真实身份的官员见了这样的景象,心中又开始打起嘀咕:“这个秋仪之到底是什么人?皇上居然能将身价安危全部托付给他……” 他们还没狐疑出什么答案来,皇帝郑荣已从御座上站起,挥了挥衣袖便往帐外走去,一众文武高官见状,忙匍匐在地上,高呼万岁。 秋仪之因有护驾差事在身,略拜了拜便赶忙起身,将钟离匡扶起,低声说道:“师傅,皇上正在兴头上,学生还是赶紧去点齐兵马,护驾要紧。”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4 敕封李胜捷 - 一代权臣 - 笔讷 未待钟离匡答应,皇长子郑鑫也快步上前,说道:“贤弟说得没错,赶紧去准备好了。愚兄先同先生、三弟一道,商议一下随驾人员,这就赶来,不会误了时辰。” 秋仪之见钟离匡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便快步出帐,追在皇帝郑荣身后说了几句,便点起身边包括赵成孝在内的二百一十八名精兵,又请来尉迟父女,护卫着皇帝便往行辕营门外走去。 钟离匡、郑鑫等人行动倒也十分迅速,皇帝上了御辇还没走几步,他们便领着十来个人跟了上来。郑荣在御辇上,看见来者人数不多,又都是信得过的近臣,便也不再说话。 张龙是这边的军事主官,营盘哨兵都是由他部署,因此奉了钟离匡的命令,特意先行一步,在前头带路。 向南走了有颇有一段时间,众人终于来到长江边上。 秋仪之抬头见十几艘大小船舶依旧停泊在江边,其中一艘最大的船上,几面白鲸大旗迎风招展,便知乃是李胜捷船队的旗舰。于是他翻身下马,快步跑到皇帝的御辇之侧,禀告道:“皇上,前头那艘挂着白鲸旗的,就是李胜捷的船了。他似乎还没得到消息,这样旗帜高挂,太不恭敬了,臣还是先走一步,通知他接驾如何?” 郑荣心想秋仪之这几句话倒也有些道理,便答应下来。 秋仪之见了,又作了个揖,专门又叫上了大嗓门的“黑颈蛤蟆”,快马就往江边而去。 到了李胜捷舰船之下,秋仪之便叫“黑颈蛤蟆”高声喊道:“少船主,快出来,我秋仪之来了!” 连喊了三遍,果然见李胜捷从船舷便探出头来,笑盈盈说道:“原来是兄长来了啊!你把我晾在这长江边上十来天了,也不知传个信过来,叫小弟好等!” 现在不是寒暄打趣的时候,秋仪之忙道:“改日愚兄自当赔罪。不过现在皇上正往这边赶来,贤弟赶紧降下旗帜,下船列队,做好迎驾准备!” 李胜捷听了一愣,高声问道:“兄长说什么?” 秋仪之又将原话复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圣上这就要到了,事不宜迟,贤弟赶紧下船接驾!” 李胜捷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按照秋仪之的指示,命人降下桅杆上的旗帜,又点齐三四十个精干水手,自己也披挂齐整,全都下船,在江边列队,一边听秋仪之教授见驾礼仪,一边等候皇帝到来。 不过移时,护卫着皇帝的卫队先锋便已抵达船下。 这些人原都是秋仪之手下精兵,李胜捷认识其中不少人,虽不能说话,却也都用眼神示意算是打过招呼,让他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了不少。 过不移时,御辇也终于抵达,皇帝郑荣从车上款步而下,不紧不慢地朝李胜捷这边走来。 李胜捷是头回见到皇帝,心中夹杂着兴奋、喜悦、好奇、恐惧的情绪,竟一时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 站在他身旁的秋仪之见了,忙在李胜捷耳边低语道:“皇上来了,贤弟不可失仪,要跟着我行三叩九拜之礼。”一边说,他一边拜倒下去,带着李胜捷向皇帝磕了几个头。 行礼已毕,郑荣也已走到秋仪之、李胜捷跟前,他低头见仪之身边之人年纪轻轻却也是一表人才,心里高兴,便问道:“你就是李胜捷吗?” 秋仪之听了抢先一步低声说道:“贤弟,皇上问你话呢。当今圣上仁慈和善,你好好回答,略有失仪之处,皇上也是能够包容的。” 李胜捷听了,终于鼓起胆子,说道:“是,我……哦,臣就是李胜捷了。” 郑荣听李胜捷说话声音洪亮,话语之中丝毫没有那种寻常人初次面圣时候的谨小慎微 ,顿时对他起了几分好感,便道:“好个李胜捷,你家虽然两代为匪,不过身悬海外,却依旧不忘自己是大汉子民,这点就很难得了。” 李胜捷听到皇帝口中的这个“匪”字,心里老大不痛快,当即反驳道:“皇上这话就讲错了。我李家之前做的是走私生意,不会去、也不屑去当什么海盗倭寇。遇到那些过于为非作歹的海贼海盗,我李家往往还要出面教训。皇上说我们当‘匪’,这可就错了。” 众人静静听李胜捷说完,无不吓得噤声不语——要知道,现在这位皇帝虽然气量极大,可毕竟是天下至尊,满朝文武除了被尊为“先生”的钟离匡之外,还有谁敢这样当面指摘皇帝的错误? 正在气氛尴尬之时,却见皇帝背后闪出一名青年官员,厉声呵道:“李胜捷,你昏头了吗?皇上说你是‘匪’,你就是‘匪’,怎敢胡搅蛮缠?不怕天威震动吗?” 秋仪之听这话说得又是刻薄,又是严厉,忙偷眼去看,见说话之人正是礼部尚书施良芝,心中一阵厌恶,便跪爬了半步,说道:“皇上,李胜捷久在海外,不懂礼节,还请皇上恕罪。不过他李家出海走私也是为生计所迫,数十年来从来没有危害大汉利益,更能节制打压倭寇海贼。李家老船主李直,就是被倭寇所伤,至今重伤未愈,而钦犯殷承良、殷泰父子纠结海寇、附逆岭南王府,也是李胜捷出兵击溃的……这些,皇上都是知道的,李家功不可没,还请圣上留意。” 郑荣听了秋仪之这话,不住地点头,又斥施良芝道:“你管好你的礼部事宜就好了,这等军国之事,轮不上你插嘴聒噪。” 施良芝听了,浑身一缩,唯恐皇帝又降下什么新的罪过来,便也不再解释,赶忙退了下去。 郑荣又对李胜捷道:“你李家的忠心朕是清楚的,不也封了你功名了吗?你家既然有了朕的功名,那也就是朕的臣工,礼仪二字为的就是约束天下臣民,教其时刻知道君父的威严,岂能又片刻松懈?不过你失仪之罪,朕却不愿追究,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以李家在海上的实力,俨然是一方诸侯,少船主李胜捷更是从来都是目中无人、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料到今日刚一开口,就引来这么多人的教训,心中又是疑惑又是不忿,只是碍于皇帝的威仪和秋仪之的面子,才没有发作。 “你没有读过圣贤书,这点道理不懂也并不奇怪。这里多少饱读四书五经的两榜进士,都未必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呢!”说着,郑荣一下抬高了声音,“朕不罚你,那是因为你方才所言虽然无礼,说得却是你自己的真心话。朕不怕臣工说坏话,也不怕说好话,就怕有人处心积虑地说假话来骗朕。只要你心底纯净,什么话是朕不能包容下的?” 这话虽说是说给在场所有文武重臣听的,却是直接讲给李胜捷的。 可偏偏其余文武重臣都听得汗流浃背,唯有这李胜捷云里雾里,听了个懵懵懂懂。 却听郑荣又道:“记得朕封了你父亲靖海中郎将的职位,并准许能够荫袭一代,不必降等。不过朕看你乃是可造之才,又立下功劳,禄位必然高过乃父。这样,朕这就晋封你为靖海将军,食二品俸禄。” 按照大汉官制,武职里头,二品的将军已是少有的极品官位,除了禁军的前、后、左、右四位“元帅”之外,再无出其右者。 李胜捷这个年轻人,只见过皇帝一面,就被封了这样大的官职,羡慕得一众官员暗暗啧啧称羡的同时,却又觉得他升官似乎太快了,有些不合成例。 却听钟离匡冷冷奏道:“皇上,李胜捷年纪还轻,将来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现在就封他这样大的官职,恐怕断了他上进的通路了。还请皇上三思。” 礼部尚书施良芝刚刚被皇帝训斥过,现在能出面说句话的,也就这位钟离宰相了。 钟离匡皇帝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含笑说道:“钟离先生多虑了,这点心思朕心里有数。李胜捷有功受禄理所应当,将来再立新功之后,更会加官进爵,无所谓断了上进之路。” 秋仪之听皇帝金口一开,便堵住了朝廷百官的嘴巴,打心眼里替自己这位义兄弟高兴,忙在他耳边说道:“贤弟,这是皇上的隆恩,你还不赶紧谢恩。” 李胜捷虽然知道这“恩”非“谢”不可,却不知其中有何规矩,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算是谢过了。 皇帝郑荣见李胜捷虽不懂规矩,倒也是一片诚心,心里颇感欣慰,便说道:“好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先起来吧。” 李胜捷已是跪得腰酸腿麻,听了这声吩咐,赶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直挺挺站在皇帝面前,却不知如何对答。 秋仪之见了气氛略显尴尬,忙也起身接口道:“皇上你看,这就是李胜捷的旗舰。”他一边伸手指着身后的巨舰,一边向皇帝义父介绍道,“李胜捷就是凭了这艘战舰,击溃了附逆岭南王的倭寇舰队,就连殷承良、殷泰父子也葬身鱼腹,岂不快哉?” 郑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待李胜捷把话说完,这才说道:“大汉祖制施行海禁,非经朝廷特许,臣民不得出海谋生。本朝虽网开一面,设立三个口岸以供通商,然而海上力量依旧不甚重视。你看,李家这样的巨型海舰,本朝哪个水师能有?依朕看,朕也不必再调用什么龙舟了,就以此舰为御舰,渡江南下如何?” 一众文武听了郑荣这话,无不怔在原地:皇帝征用李胜捷的坐舰作为龙舟,就好比借用一位大臣的私宅作为行宫,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更何况李胜捷也并不是什么正途出身或是累世公卿,而是从走私犯骤然举拔的新贵。 皇帝这样的旨意,就连做事向来出人意表大的秋仪之都觉得有些不妥,忙奏道:“皇上,这样似乎有些不合成例吧?”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5 步步登高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胜捷为难地皱了皱眉,又看看秋仪之,见他也抿嘴轻轻点了点头,便招呼过列在队伍中的几个炮手,一指江中百十来步开外若隐若现的一块礁石,命令道:“三炮齐射,给我轰击那块礁石。” 那礁石体积甚大,总有一头黄牛大小,虽然离开舰船百来步,目标依旧甚大。 李胜捷船上这些炮手都是经过西洋人培训过的,又多次在实战中用过火炮,听到李胜捷的命令,手忙脚乱摆弄了一阵,便回命道:“少船主,已经瞄准好了,这就要开炮?” 李胜捷看了看皇帝郑荣,又看了看兄长秋仪之,终于挥手喝道:“开炮!” 那几个炮手得令,齐声高呼:“开炮喽!开炮喽!开炮喽!”便用火把点燃了炮上的引信。 只见引信越烧越短,终于一声巨响,三门火炮齐齐激发,震得整个甲板都抖动了一下。 站在甲板上的武将还能保持镇定,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文官无不吓得面孔脱色,有的还低声惊呼:“我的妈呀,吓死我了!” 又紧接着听见远处传来“砰、砰、砰”的三声巨响,方才李胜捷指点的那块礁石已然被包围在一片又黑、又灰、又白的烟雾之中。 这样的景象,皇帝郑荣在“讨逆之役”里见过几次,都是预先埋设好炸药之后再行引爆造成的,而今日李胜捷船上的火炮,远隔百步之遥却都能造成这样威力巨大的爆炸。 郑荣也是带兵打仗出身的皇帝,其中的军事价值,他当然知道,见到这副情景,不由从御座上站起,上前几步,扶着船舷边的栏杆凭栏远眺。 此刻礁石上弥漫的烟尘已被江风吹散,原本露出江面三尺来高的礁石经过这三下炮击,竟被削去大半,只留下两三寸高低的一座石台在江水之中时隐时现、起起伏伏。 郑荣见了已是颇为震惊,不过依旧摆出皇帝的威仪,连声叫好道:“好,果然是利器!日后朕平定岭南军作乱,必然有其用武之地。” 众文武官员见皇帝都起先叫好,当然也都随声附和,纷纷叫起好来。 郑荣心中虽然有数,却不想在火炮一事上再多纠缠,又偏转话锋道:“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朕今天就在你船上住宿,李胜捷,方便吗?” 李胜捷不知如何作答,秋仪之便上前半步说道:“微臣已吩咐李胜捷准备好了,已将他自己的船舱卧室整理出来,皇上或是有意,可在此间居住。不过船上不比陆上,船舱房间甚是逼仄;船舶停在江上虽有铁锚固定,依旧十分摇晃,恐惊了圣驾。臣还是劝圣上下船到行辕之中住宿……” 郑荣听秋仪之这样说了,这才知道船上住宿条件不好,可是他话一出口,如果就这样下船去,未免显得皇帝说话不算数,便说道:“朕看这边再艰苦,还能苦过当年朕率军北击突厥?朕今晚就在这边过夜了,尔等小心关防就是。” 钟离匡听了,忙又上前道:“皇上宿于船上,虽是大事也是小事,虽是小事却也不能轻视。这样,就请两位皇子同微臣同在船上守备关防,其余大人就在船下结营留宿以备召见。李胜捷船上的水手,除必要人手之外,也须下船驻扎腾出空间供皇上护卫居住。这是微臣一点愚见,还请皇上定夺。” 郑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待钟离匡说完,立即答应道:“钟离先生之见,甚合朕意,就请照办好了。” 李胜捷却是满肚子不愿意:我的船给你留宿就不错了,居然还要鸠占鹊巢,把我手下的水手赶到船下去,这是从来没有的道理,将来传言出去,我老李家在海上还有什么脸面号令群雄? 他抬眼看了看钟离匡这个出主意的干瘪老头,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只觉得那双眼皮耷拉的三角眼中射出的目光既坚定又锐利,似乎能将人心看透一般,终于不敢说话。 秋仪之却早就猜出了这位年少得志、心高气傲的义兄弟的心思,赶紧插话道:“皇上能在李家的船上留宿,这是何等荣誉,贤弟还不赶紧谢恩?” 李胜捷听了秋仪之这话,便也只能跪了下去,磕了个头,算是谢过了恩。 钟离匡做事果然一丝不苟,亲自带人将李胜捷的坐舰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只留下船上十个水手值班,其余水手都请下船去,并另外又赏赐了白银十两,这些人领了赏银,终于高高兴兴下船去了。他又叫张龙领了五千精兵,就在船边列阵结营,以防万一。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当中,原本高挂着李家“白鲸旗”的桅杆之上高高升起“五爪金龙”大旗,整艘巨舰之上弥漫着外松内紧的紧张气氛。 夜幕降临,按照钟离匡的指示,护卫兵士点起无数火把松明,将笼罩在甲板上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仿佛白昼一般。 李胜捷腾出来的房间之内也是灯火通明,只听秋仪之躬着身子回答道:“据微臣所知,火炮此物,乃是西洋流传至倭国的器械。原本使用颇为不便,只能固定角度方向,以装药多少来决定射程远近。这李胜捷花了大价钱,专门又请了工匠,将火炮安装在可以活动的底盘之上,才能使火炮能够左右上下移动、瞄准自如……哦,那岭南王爷之所以能够落入微臣之手,也全靠李胜捷的火炮,才能瞬间扭转战局……” 郑荣一面听,一面沉思,忽然插话道:“这火炮真有这样大的威力吗?” 秋仪之如实禀告:“确实如此。当时微臣已被岭南王爷重兵压缩在燕子矶旁边,正想着是要同敌军玉石俱焚,还是投江自尽。可李胜捷的火炮一响,岭南军或死或伤,优势顿时荡然无存。然而……” “然而什么?”皇帝郑荣接话道,“你有话就说,不必避讳。” 秋仪之拱了拱手答道:“火炮此物甚是精密。微臣同岭南王府、突厥人、岭南蛮人、倭寇、天尊邪教等都交手作战过,还从未有人运用过此物,就连李胜捷拥有的火炮,拢共也就这艘船上的这十门而已。” 郑荣沉吟道:“那还好,没有流布出去,否则这天下坚城,还有哪座能够固守?” “皇上圣明,还有一事……”秋仪之道。 郑荣说道:“你接着说。” 秋仪之便又回道:“还有就是火炮运用起来,成本极大。今日皇上所见的乃是触发弹,发射出去之后遇到坚硬物件便会爆炸。触发弹威力虽大,价格也是极为高昂,每颗都值一百两银子,方才李胜捷演示火力,三百两银子,就这么发射出去了……” 众人听了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大汉一个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也就二三十两银子,这一发炮弹打出去,竟然能消耗两三户人家,可谓是极为昂贵了;而这李胜捷谈笑之间,便能发射三颗炮弹,一下花掉三百两纹银,也足可见这李家是何等豪富。 众人都在惊讶之间,却听郑荣冷冷问道:“仪之,方才的话,都是那李胜捷告诉你听的么?确实可靠吗?” 秋仪之拱手答道:“可靠,李胜捷虽是李家的所谓‘少船主’,然而为人也算磊落,又未经历世事,乃是一名赤子,说话当不为虚。” 郑荣点了点头,提纲挈领道:“朕方才说了,若是有了此物,那这天下便再无坚城可以固守。还好这东西尚且只有李胜捷一家拥有,而且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运用的。为今之计,首先要妥善运用这些火炮,以便迅速平定岭南王府叛乱。其次就是要严格防范此物流传出去,既不能流传到国内宵小之徒耳中,也不能流传到倭国、西洋去,否则后患无穷。最后,朕还要再赐官职给李胜捷,慢慢将他同自家船队分开,再由朝廷掌握这些巨舰火炮,到时候便有了扬威四海的本钱。” 在场之人,除了皇帝和秋仪之之外,也不过是钟离匡及郑鑫、郑森两兄弟。他们听了皇帝短短一眨眼之间,就有了这样的对策决断,无不心生佩服,纷纷赞道:“皇上(父皇)高见,臣不甚敬服。” 秋仪之却听了有些心寒:皇帝遇到李胜捷不过是一个下午的事情——偏偏还是经自己介绍引见认识的——就处心积虑想着要虢夺他的舰船利器,虽说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却也太过无情了些…… 然而此事确乎关系重大,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也只有如此处置,秋仪之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半点劝谏的理由,只好也低头拱手道:“皇上高瞻远瞩,微臣远不能及。其中若须传旨沟通,臣甘愿居中联络。” 郑荣见众人都没有反对意见,心中也是颇为得意,便笑着说道:“好了,朕也是头回住宿在船上。郑鑫、郑森、仪之都是朕的儿子,贴身侍奉也是理所应当。就苦了钟离先生了……” 秋仪之听皇帝又复将他同两位皇子相提并论,心中一阵激动,连钟离匡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6 鸠占鹊巢 - 一代权臣 - 笔讷 李胜捷为难地皱了皱眉,又看看秋仪之,见他也抿嘴轻轻点了点头,便招呼过列在队伍中的几个炮手,一指江中百十来步开外若隐若现的一块礁石,命令道:“三炮齐射,给我轰击那块礁石。” 那礁石体积甚大,总有一头黄牛大小,虽然离开舰船百来步,目标依旧甚大。 李胜捷船上这些炮手都是经过西洋人培训过的,又多次在实战中用过火炮,听到李胜捷的命令,手忙脚乱摆弄了一阵,便回命道:“少船主,已经瞄准好了,这就要开炮?” 李胜捷看了看皇帝郑荣,又看了看兄长秋仪之,终于挥手喝道:“开炮!” 那几个炮手得令,齐声高呼:“开炮喽!开炮喽!开炮喽!”便用火把点燃了炮上的引信。 只见引信越烧越短,终于一声巨响,三门火炮齐齐激发,震得整个甲板都抖动了一下。 站在甲板上的武将还能保持镇定,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文官无不吓得面孔脱色,有的还低声惊呼:“我的妈呀,吓死我了!” 又紧接着听见远处传来“砰、砰、砰”的三声巨响,方才李胜捷指点的那块礁石已然被包围在一片又黑、又灰、又白的烟雾之中。 这样的景象,皇帝郑荣在“讨逆之役”里见过几次,都是预先埋设好炸药之后再行引爆造成的,而今日李胜捷船上的火炮,远隔百步之遥却都能造成这样威力巨大的爆炸。 郑荣也是带兵打仗出身的皇帝,其中的军事价值,他当然知道,见到这副情景,不由从御座上站起,上前几步,扶着船舷边的栏杆凭栏远眺。 此刻礁石上弥漫的烟尘已被江风吹散,原本露出江面三尺来高的礁石经过这三下炮击,竟被削去大半,只留下两三寸高低的一座石台在江水之中时隐时现、起起伏伏。 郑荣见了已是颇为震惊,不由自主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过依旧摆出皇帝的威仪,连声叫好道:“好,果然是利器!日后朕平定岭南军作乱,必然有其用武之地。” 众文武官员见皇帝都起身叫好,当然也都随声附和,纷纷欢呼起来。 郑荣心中虽然有数,却不想在火炮一事上再多纠缠,又偏转话锋道:“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朕今天就在你船上住宿,李胜捷,方便吗?” 李胜捷不知如何作答,秋仪之便上前半步说道:“微臣已吩咐李胜捷准备好了,已将他自己的船舱卧室整理出来,皇上或是有意,可在此间居住。不过船上不比陆上,船舱房间甚是逼仄;船舶停在江上虽有铁锚固定,依旧十分摇晃,恐惊了圣驾。臣还是劝圣上下船到行辕之中住宿……” 郑荣听秋仪之这样说了,这才知道船上住宿条件不好,可是他话一出口,如果就这样下船去,未免显得皇帝说话不算数,便说道:“朕看这边再艰苦,还能苦过当年朕率军北击突厥?朕今晚就在这边过夜了,尔等小心关防就是。” 钟离匡听了,忙又上前道:“皇上宿于船上,虽是大事也是小事,虽是小事却也不能轻视。这样,就请两位皇子同微臣同在船上守备关防,其余大人就在船下结营留宿以备召见。李胜捷船上的水手,除必要人手之外,也须下船驻扎腾出空间供皇上护卫居住。这是微臣一点愚见,还请皇上定夺。” 郑荣一边听,一边点头,待钟离匡说完,立即答应道:“钟离先生之见,甚合朕意,就请照办好了。” 李胜捷却是满肚子不愿意:我的船给你留宿就不错了,居然还要鸠占鹊巢,把我手下的水手赶到船下去,这是从来没有的道理,将来传言出去,我老李家在海上还有什么脸面号令群雄? 他抬眼看了看钟离匡这个出主意的干瘪老头,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只觉得那双眼皮耷拉的三角眼中射出的目光既坚定又锐利,似乎能将人心看透一般,终于不敢说话。 秋仪之却早就猜出了这位年少得志、心高气傲的义兄弟的心思,赶紧插话道:“皇上能在李家的船上留宿,这是何等荣誉,贤弟还不赶紧谢恩?” 李胜捷听了秋仪之这话,便也只能跪了下去,磕了个头,算是谢过了恩。 钟离匡做事果然一丝不苟,亲自带人将李胜捷的坐舰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只留下船上十个水手值班,其余水手都请下船去,并另外又赏赐了白银十两,这些人领了赏银,终于高高兴兴下船去了。他又叫张龙领了五千精兵,就在船边列阵结营,以防万一。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当中,原本高挂着李家“白鲸旗”的桅杆之上高高升起“五爪金龙”大旗,整艘巨舰之上弥漫着外松内紧的紧张气氛。 夜幕降临,按照钟离匡的指示,护卫兵士点起无数火把松明,将笼罩在甲板上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仿佛白昼一般。 李胜捷腾出来的房间之内也是灯火通明,只听秋仪之躬着身子回答道:“据微臣所知,火炮此物,乃是西洋流传至倭国的器械。原本使用颇为不便,只能固定角度方向,以装药多少来决定射程远近。这李胜捷花了大价钱,专门又请了工匠,将火炮安装在可以活动的底盘之上,才能使火炮能够左右上下移动、瞄准自如……哦,那岭南王爷之所以能够落入微臣之手,也全靠李胜捷的火炮,才能瞬间扭转战局……” 郑荣一面听,一面沉思,忽然插话道:“这火炮真有这样大的威力吗?” 秋仪之如实禀告:“确实如此。当时微臣已被岭南王爷重兵压缩在燕子矶旁边,正想着是要同敌军玉石俱焚,还是投江自尽。可李胜捷的火炮一响,岭南军或死或伤,优势顿时荡然无存。然而……” “然而什么?”皇帝郑荣接话道,“你有话就说,不必避讳。” 秋仪之拱了拱手答道:“火炮此物甚是精密。微臣同岭南王府、突厥人、岭南蛮人、倭寇、天尊邪教等都交手作战过,还从未有人运用过此物,就连李胜捷拥有的火炮,拢共也就这艘船上的这十门而已。” 郑荣沉吟道:“那还好,没有流布出去,否则这天下坚城,还有哪座能够固守?” “皇上圣明,还有一事……”秋仪之道。 郑荣说道:“你接着说。” 秋仪之便又回道:“还有就是火炮运用起来,成本极大。今日皇上所见的乃是触发弹,发射出去之后遇到坚硬物件便会爆炸。触发弹威力虽大,价格也是极为高昂,每颗都值一百两银子,方才李胜捷演示火力,三百两银子,就这么发射出去了……” 众人听了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大汉一个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也就二三十两银子,这一发炮弹打出去,竟然能消耗两三户人家,可谓是极为昂贵了;而这李胜捷谈笑之间,便能发射三颗炮弹,一下花掉这三百两纹银,也足可见这李家是何等豪富了。 众人都在惊讶之间,却听郑荣冷冷问道:“仪之,方才的话,都是那李胜捷告诉你听的么?确实可靠吗?” 秋仪之拱手答道:“可靠,李胜捷虽是李家的所谓‘少船主’,然而为人也算磊落,又未经历世事,乃是一名赤子,说话当不为虚。” 郑荣点了点头,提纲挈领道:“朕方才说了,若是有了此物,那这天下便再无坚城可以固守。还好这东西尚且只有李胜捷一家拥有,而且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运用的。为今之计,首先要严格节制这些火炮的使用,即便是在平定岭南王府叛乱之时,也不能轻易使用,以免宵小之人起了觊觎之心。其次就是要严格防范此物流传出去,既不能流传到国内不法之徒耳中,也不能流传到倭国、西洋去,否则后患无穷。最后,朕还要再赐官职给李胜捷,慢慢将他同自家船队分开,再由朝廷掌握这些巨舰火炮,到时候便有了扬威四海的本钱。” 在场之人,除了皇帝和秋仪之之外,也不过是钟离匡及郑鑫、郑森两兄弟。他们听了皇帝短短一眨眼之间,就有了这样的对策决断,无不心生佩服,纷纷赞道:“皇上(父皇)高见,臣不甚敬服。” 秋仪之却听了有些心寒:皇帝遇到李胜捷不过是一个下午的事情——偏偏还是经自己介绍引见认识的——就处心积虑想着要虢夺他的舰船利器,虽说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却也太过无情了些…… 然而此事确乎关系重大,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也只有如此处置,秋仪之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半点劝谏的理由,只好也低头拱手道:“皇上高瞻远瞩,微臣远不能及。其中若须传旨沟通,臣甘愿居中联络。” 郑荣见众人都没有反对意见,心里高兴,便笑着说道:“好了,朕也是头回住宿在船上。郑鑫、郑森、仪之都是朕的儿子,贴身侍奉也是理所应当。就苦了钟离先生了……” 秋仪之听皇帝又复将他同两位皇子相提并论,心中一阵激动,连钟离匡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郑荣自打征用了李胜捷的坐舰作为御舟之后,便一直在船上办公见人。 这艘大船停泊在岸边,极为显眼,凡要面圣之人,不废什么功夫就能一目了然。而上船则必须通过软梯攀登或者箩筐拖吊,直接杜绝了闲杂人等擅自靠近皇帝的可能性。因此在船上办公,既严密又方便,郑荣也是颇为得意。 这几日间,郑荣亲自牵头,已然将准备南下渡江作战的三十余万军队全部集结起来,各按规制在江边安营扎寨,就等皇帝一声令下,便能渡江平叛。 皇帝又派了李胜捷,叫他分遣船队至江南沿岸侦查敌情。岭南军郑谕那边本来倚仗的殷承良、殷泰船队已全被李胜捷击溃,现在已没一丝半点的水上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李胜捷的船舶从容而来、从容而去,而岭南军的军事防务更是尽收眼底,源源不绝地被传达到皇帝耳中。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7 三路强攻 - 一代权臣 - 笔讷 原来那郑谕知道父王郑贵被俘之后,朝廷无所顾忌,必然大举来攻,因此也尽量做好了应敌准备。他见长江虽然绵长,可是能供大军集结登陆的,也就不过寥寥几处而已。 因此郑谕并不分兵各处,处处把守,而是在江阴、镇江、金陵等三个江南重镇部下重兵,想着只要能够将这几处要害守住,即便朝廷有小股部队从别处渡江过来,自己也能迅速调集大军将其歼灭。 事到如今,郑谕早已没了取而代之的雄心,同朝廷划江而治、分庭抗礼也是妄想,只求能够凭借长江天堑,将仗打成一锅稀粥,到时候便能同朝廷讲讲价钱,多少能够保留岭南王府的地位,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皇帝郑荣却不做这样的打算,在他眼里,现在只有彻底剿灭岭南王府,彻底祛除这一心腹之患这一个打算而已。 因此,本着这一“除恶务尽”的原则,郑荣自军队集结完毕之后,便多次召集宰相、皇子、秋仪之及前军将领,商讨对敌之策。 按照众人的意思,现在朝廷力量胜过岭南军,与其在山陕、湖广和江南三处相持,只要皇上一道严令下去,约定山陕方向大举进攻汉中、湖广方面将军韦护直插腹地,从而将岭南军的主力诱导到西边,江南再大举进攻,那战事大局就能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可秋仪之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认为,以现在朝廷的兵力、人才,正面战胜郑谕并不存在什么大问题。可是万一战局陷入僵持,郑谕经受不住正面大军的压力,选择收缩兵力向岭南道退却,便会形成几路大军围攻岭南道的局面。 届时,虽然朝廷大军能从江南、湖广、云贵三个方向,将岭南叛军围个水泄不通,可是岭南王府在岭南道耕耘已久,仅凭借岭南道崎岖曲折的地形,便足够给朝廷进剿造成极大的麻烦。而岭南独有的烟瘴、蛮族、瘟疫等不利条件,更会造成官军极大的伤亡,这样朝廷即便能够顺利拿下岭南军,那也势必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又会是将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一大阻碍。 因此,秋仪之建议,应当集中力量猛攻江南方向,力求将岭南军主力——特别是郑谕——堵死在江南,这样瓮中捉鳖,防止叛军遁入岭南,才能彻底消除后患。 郑荣听了这两方意见,只觉得第一种太过保守,第二种太过激进,便修书遣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洛阳中去,询问正在坐镇监国的三子郑淼。 郑淼也是随秋仪之南下深入过岭南王府腹地的人,知道外人攻打岭南道实在是困难重重,故而回信时候虽没有明确表态支持秋仪之的的主张,却也是有极强的倾向性——主张将岭南军封闭在江南道,再聚而歼之,大事可定。 郑淼乃是郑荣心仪的接班人,既然有他说话,那用兵大计便也确定:从江北出发,兵分三路,强攻江阴、镇江和金陵三大重镇,要一鼓作气将岭南军主力击败,再三路迅速穿插推进,迅速占领江南道通往岭南的关节要害,从而将进犯江南道的岭南军全部抓住,再伺机寻求主力决战,将敌军主力全面歼灭,并将郑谕抓获或是击毙。 大计已定,郑荣便将集结起的三十万重兵,分成三路:一路主攻江阴,由大皇子殿下郑鑫指挥;一路主攻镇江,由二殿下郑森执掌;一路则直下金陵,由皇帝亲自坐镇指挥——三路大军,约定于春分当日同时渡江发动进攻。 郑鑫、郑森两位皇子得了圣旨,立即领军赴任去了。 金陵方向上,由皇帝郑荣亲自坐镇指挥。 郑荣乃是领军打仗出身的王爷,当然知道这金陵城乃是一座天下数得上的坚固城池,没有万全的准备、压倒性的兵力和坚强的意志,是绝对难以攻破的。 然而郑荣年轻时候领军作战,大多是在北方对抗突厥骑兵,在南方作战、渡江作战、攻城作战的经验都比较缺乏,故而特意招来熟悉江南和金陵情况的秋仪之商议作战方略。 秋仪之以为:金陵虽然城池广大,然而能够供大规模兵力登陆兵迅速展开进行作战的,也就只有燕子矶码头一处而已——而这所谓大规模的兵力,也就是一千来人罢了——若人数太多,便会将码头堵塞住,自家兵马相互倾轧,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郑荣听了,沉思良久,忽然“噗嗤”一笑,看着下手正襟危坐的钟离匡,说道:“钟离先生,这秋仪之经过这番历练,眼光更加高明了。”说着,郑荣又将视线移动到秋仪之脸上,“你这点心思,竟同朕与钟离先生商议得一模一样。” 秋仪之忙拱手道:“臣不过是凑巧猜中罢了,岂能同皇上高瞻远瞩相提并论?” 郑荣又笑道:“你秋仪之什么时候说话也变得这么肉麻了?朕平时在别的臣子那边听的马屁还少了吗?你是朕的亲信,你心里想什么就直说好了,朕有什么不能包容担待的?” 秋仪之忙回了一个“是”字,却也不知应当再说些什么。 郑荣又接着说道:“要强攻下燕子矶码头,只有依靠熟悉地形,又精于作战的小股部队,一鼓作气才能成功……” 秋仪之听义父郑荣这话说得头头是道、层层推进,却总觉得他话中有所涵义,便偷眼看了一眼师傅钟离匡,却见他脸色阴沉得仿佛被乌云覆盖一般…… 只听郑荣说道:“眼下来看,只有仪之手下这二百一十八人才堪此重任。因此朕向调动仪之手下这支力量先锋作战,不知仪之意下如何?” 秋仪之听到这里,才知道皇帝真正的意思,乃是想要用自己手下这些亲信兵马去第一个碰金陵城这颗硬石头。 要知道,这两百多人的队伍,乃是秋仪之能够绝对信任的力量,是他安生立命的根本,几次作战之中秋仪之使用起来都极为小心,唯恐折损了一兵一马。如今郑荣要用来强攻岭南军,难保这些人马会有损失,这可真是动了秋仪之的心头肉了。 秋仪之虽然极为不舍,然而就连他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被皇帝捏得死死的,又更何况他手下这些兵士呢? 于是秋仪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圣上能询问微臣一句,微臣已然承受不起了。微臣手下这些人马,虽属乡勇团练,却也是大汉子民,皇上圣旨既下,又岂有畏敌的道理?不过区区两百人也不堪重用,取得突破之后,后续部队应当立即补上,才能巩固并扩大战果……” 郑荣听秋仪之答应得爽快,便也赞道:“好!朕就要你这句话!待春分当日,你同朕一道登船观战,看看你手下的兵马,到底如何善战。至于后援人马,自然也会参战,朕的禁军是摆出来好看的吗?” 秋仪之听了一愣,立即品出了皇帝话中三昧,赶忙说道:“皇上,老幽燕道的规矩,没有兵士在前头搏杀,将领在阵后观战的道理。还请皇上降旨,命我一同参战,也好临机应变,确保能够顺利攻下燕子矶码头。” 却听郑荣道:“你还能记得老幽燕道的规矩,很好!朕也没有忘记。此次朕钦点赵成孝作为全军先锋官。据说他也颇善用兵,朕也要看看他的能耐本事,若有真材实料,朕必然封赏。” 话赶话说到这里,已由不得秋仪之再出言周旋,只好答应下来,心中却已开始盘算,用何等样的战术,才能尽量将自己的伤亡降低道最低限度。 又过了几天,已是春分节气。 春分乃是九十日春天的正中一天,阴阳相半、昼夜登场、寒热均平,天气极为怡人,正是出兵作战的大好日子。 于是郑荣便命礼部尚书施良芝设下祭坛,杀黑牛白马祭旗,便大旗一挥,指令李胜捷船队载着五千精兵,往江南进发。 其时东南风已起,船队南下正是顶风而行。可李胜捷手下自有善于操帆的能手,巧妙移动风帆方向,又利用长江水流,终于使舰船迅速离开停泊了将近一个月的江北码头,飞也似向金陵城燕子矶码头移动。 长江虽然宽阔,可李胜捷的海船航行速度极快,不过三四个时辰,便已抵近金陵江面。 岭南军郑谕这边水上力量尽失,在江面上早就没有大规模的船队,只有几艘舢板似的小船顺着江水的起伏随波逐流。这些小舢板岂在纵横东海的李胜捷的眼中,他自然是舍不得施放火炮的,就连弓箭也懒得发射,直愣愣冲撞过去,便将这几条小船撞得七零八落。 船上运载的官军士兵大多是头回乘船,更何况是这样高大威猛的巨型海舰了,见到这样楼船巨舰一往无前的景象无不高声欢呼,士气顿时大振。 又航行了一段,巨舰已近抵燕子矶码头旁边。 秋仪之站在船舷边上极目望去,却见码头之上横七竖八堆放了无数碎石乱瓦,将原本整整齐齐一座燕子矶码头,破坏得凌乱无比。 秋仪之记得自己离开金陵城时候,也是经过这燕子矶码头北上去的,当时虽然也曾经一场血战,码头却没有今日这样破败,似乎是镇守此处的岭南军故意将码头堵塞起来,专门用以防止朝廷大军登陆的。 这燕子矶码头本就不是十分宽敞,如今被岭南守军堆积了这么许多障碍,显得更加杂乱逼仄,哪怕只有两百人的小队,都未必能够顺利展开作战。 秋仪之见状,忙退回船舷,向正端坐在甲板上皇帝郑荣禀报道:“皇上,岭南军似乎有备而来,臣恳请皇上再作决议。”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8 登陆作战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闻言,起身到船舷旁边走了一圈,又回到御座上,说道:“岭南军不过放了些垃圾破烂在码头上罢了,情况变化并不甚大,仪之怎么就气馁了?还不赶紧叫赵成孝快些下去,速速占领燕子矶码头,免得拖延时辰,影响军心。” 秋仪之听了心顿时一紧——这样不利的情况下强行攻击,势必遭道对手全力反抗,自己手下这些人马虽然精强,却也免不了受到损伤,这是秋仪之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无奈之间,他抬眼见师父钟离匡正在默然站在皇帝阵容身后,不禁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却不料钟离匡也正好用一种同样无奈的眼神盯着秋仪之看,好像是要叫他惟皇帝之命是从,赶紧下令强攻燕子矶码头。 秋仪之至此,已是心寒之至,忽然咬咬牙,转身就走到船舷边上,招呼来赵成孝,用力咽了口唾沫,说道:“赵哥,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郑谕这小子虽然机关算尽,弄了这么多杂碎在码头上,可只要我们安排妥当,一样可以顺顺利利拿下这座码头。” 赵成孝也是知兵之人,早就看见码头的景象,心中不免有些发虚,说道:“大人,现在我军是登陆作战,因此出发之处、攻击路线、意图攻占的目标都十分明确,没有半点花样可以耍,看来非得要强攻不可了……” 正说话间,却见燕子矶码头上传来一阵战鼓擂动,随即忽然从两侧房屋之中,走出无数岭南军兵士,手中各执长短、远近兵器,迅速排好了队形——有的正面列阵、有的侧翼接应、有的隐蔽射击——显然是早有准备,专等朝廷兵马前来攻击。 秋仪之见到这样情况,知道此战若是傻乎乎硬打,非得把自己手下这群亲信兵马打光、打残了不可,便咬了咬牙,狠狠说道:“我有对策的,我有对策的。” 他说完这语无伦次的两句话,忽又听得码头上擂响战鼓,守备的岭南军兵士张弓搭箭,齐齐向船上射击。 岭南军是早有准备,弓箭射得又频又密,仿佛狂风骤雨一般,幸好李胜捷的坐舰——现在也是皇帝的御舟——距离岭南军的弓箭手尚远,船又极高大,因此也没几条箭矢射到甲板上,却在船舷边上钉上了密密匝匝一层,把一艘雄伟的舰船射得好似一只硕大无朋的刺猬。 秋仪之慌忙劝皇帝转移到船舱里去,却又见李胜捷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看自己这艘心爱的舰船船身上被弓箭射得好像生过天花的麻脸一般,别说有多心疼了:“兄长,要不我们先起锚退开码头一些距离如何?” 秋仪之刚要回答,却见岭南军不知从何处抬过来几十只点着火的炭盆,又搬上来事先准备好的、箭头绑了浸泡了火油纱布的箭矢,点燃了便又向巨舰射来。 只见这些火箭带着火光、拖着浓烟,又钉在船舷边上,箭头的纱布犹自熊熊燃烧。 李胜捷真怕自己这艘费尽李家多少人力钱财才建造起来的旗舰,就这样被烧毁在长江边上,慌忙命令手下水手,从不接敌的一边船舷,用水桶打了江水,一股脑往燃着火焰的另一边浇下去。 想来是海战之时,双方对手互射火箭纵火烧船,也是常有的战法,故而这群水手灭火极是迅速,眨眼间便将上百支火箭统统浇灭,只留下难闻的烟火气息顺着船边向上升腾。 李胜捷冒着被敌军箭矢狙击的危险,探出头去观看火情,见火势虽没伤到船身,却也在原本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船体上,留下一道道难看的黑色焰烬。 李胜捷见了,顿时火气,对秋仪之说道:“兄长,你就让我起锚先退后一箭之地,让我用火炮将这些岭南军全部轰成肉泥!”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秋仪之,赶紧接话道:“御驾亲征,要的就是首战告捷,是断然不能后退半步的。不过贤弟的火炮倒可以试试威力,看看这岭南军里头,有没有铜头铁骨之人。” 李胜捷听了却犯了犹豫,说道:“兄长,火炮这东西,不怕打远,就怕打近。现在敌军离我太近了,恐怕没法把他们全部轰死。” 秋仪之自己没有操纵过火炮,也没有指挥过火炮运用,听了李胜捷的话,还有些莫名其妙,只说道:“兄弟尽管动手,先敲山震虎再说。若是贤弟舍不得火炮钱,自可从愚兄每月的抽头里扣除。” 有了这话,李胜捷终于不再犹豫,高声呼喊了几句,便有二三十名炮手赶上甲板,极熟练地将火炮操纵瞄准了一番,却有一名领头的,上前说道:“少船主,这边距离实在太近,只能打到码头南边一半,火力没法把码头上这些守军全部覆盖住……” 这一点李胜捷早就想到了,因此回答得有些不耐烦:“叫你打你就打,能打死多少人,就打死多少人,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有了少船主李胜捷的吩咐,炮手们自然无话可说,将射程调到最近距离,点燃引信,便将船舷一边五门火炮齐齐激发。 火炮威力果真极为巨大,一阵炮轰过去,几乎将半座燕子矶码头轰得稀烂,就连船上之人,也感受到了炮弹爆炸带来的巨大的冲击波。 秋仪之趴在船舷边上,见岭南军经过这阵炮击,不知死了多少兵士,那些没有被轰击到的兵士脸上,也分明无误地带上了恐惧的神情,不禁兴奋地大叫:“打得好,打得好!” 秋仪之正在高兴时候,却听身后传来严厉的呵斥声:“仪之,怎么回事?怎么放起火炮来了?朕昨天还下过旨意,你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哪个准许你这样自作主张的?” 秋仪之听这声音乃是皇帝郑荣正在说话,刚刚有些放松的心情,又一下紧张起来——战场之上,只要能够取得胜利,无论是阴谋还是诡计,总是无所不用其极,能够无伤大雅地违抗一下圣旨也是临阵将领的便宜之权,打两阵炮又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然而秋仪之是心思灵敏细巧之人,从这几日郑荣对他的态度之中,早已发觉了一些若有似无的变化,总觉得郑荣对自己使用火炮就这样大发雷霆,应当另有深意。 他忽然灵机一动,假装自己耳朵被火炮发射时候的巨响暂时震聋了,仿佛连自己的嗓门都没法听清一般,使劲抬高了声音,叫道:“李胜捷,轰得好,再给我打一阵炮!” 李胜捷年纪尚轻,没有秋仪之这么多心思,听到秋仪之的高声呼喊,随即下令手下炮手又向前方码头射了一阵。 这阵炮装药的时候,炮手已有了经验,故意将炮膛内的火药装得比一般时候更小,炮弹被火药爆炸推送出去的距离也果然比之前近了不少,已能打到码头中部,又杀伤了不少岭南军兵士。 郑荣见状,又厉声斥道:“秋仪之,你聋了吗?朕问你,为什么擅自开炮?” “聋了?我确实是聋了。”秋仪之心中暗想,口中却在高声命令赵成孝:“还不下船立即登陆攻击,不要磨磨蹭蹭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扭头将视线扫向赵成孝,却当巧不巧正好瞧见郑荣带着满脸的愠色,正想自己这边快步走来。直到这时,秋仪之终于想起自己这一装傻不要紧,正是结结实实犯了欺君之罪。然而现在正是战事紧张之时,他这傻只能继续装下去,只求取胜之后,乘着皇帝心情大好的机会,有师傅和兄长在旁保奏两句,便能够赦免了自己的罪过。 于是秋仪之又装作听不清皇帝的声音,答非所问地说道:“皇上,赵成孝就要登陆作战了,你快过来看看他的英姿!” 正说话间,赵成孝一马当先,领着手下十七个武艺高强的山贼兄弟,扒拉在放下去的几条软梯之上,略略向下爬了几步,在距离地面尚且有一丈多高的时候,便纵身而下,手持利刃在人群之中砍瓜切菜。 岭南军没想到这区区十几个人居然如此勇猛善战,方才又经历了几次炮击,一时之间竟被打蒙了,第一个回合便被赵成孝杀得退后了十来步距离。 这十步距离可谓价值万金,有了这点空间,就足够后续部队登上码头。 果不其然,赵成孝领军还在拼杀时候,后续的乡勇亲兵已经行动起来,纷纷从软梯攀援而下杀入战局。 岭南军反应也不慢,见敌军攻势甚急,唯恐后续又有兵马源源不断登陆上来,赶紧加强了攻势,想要将刚刚从船上跳到码头上的朝廷官军赶下长江。 这时,预先在船上准备着的劲弩手见到情况,立即开始向岭南军人群之中发射弩矢。他们所用的弩机,都是进京之后重新补充维修过了的,运用起来格外得心应手,一阵弩矢射过,转瞬之间便又射了一阵,飞蝗一般的弩矢就这样洋洋洒洒向岭南军兵士劈头盖脸飞来。 岭南军被这阵箭雨射了个当头棒喝,攻势立即停滞下来。 正在这个当口,船上荡下几只大箩筐,箩筐里头装得不是别的,却是几十面一人多高的铜盾牌和几十把一丈来长的铁矛。 这些铜盾自不必说,乃是秋仪之仿照老幽燕道“当矢营”规制制作的;而这些铁矛,则是秋仪之在同岭南军的交锋之中,总结了经验之后专门打造的。这些装备又沉又大,登陆之时难以随身携带,只能用这种方式装备到兵士手中。 正在奋战当中的赵成孝见装备落地,立即高喊:“众军列阵!” 听得命令的兵士齐声高呼“得令!”随即在赵成孝及十七名山贼亲兵的掩护之下,操持起巨盾、长矛,迅速摆好了巨盾在前阻隔、长矛在后掩护的阵型。而方才尚且在船上掩射的劲弩手,也已从软梯之上攀援下去,在步兵两翼展开,转眼间也已开弩搭箭,等候命令。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099 攻克码头 - 一代权臣 - 笔讷 赵成孝一面在拼杀,一面用余光看见本方阵型已成,朝身旁十七个同伴命令了一句,便缓缓向本方阵中后退。 岭南军见敌军未露败相便开始后退,不免有些狐疑,却来不及多想,立即贴了上去,可等待他们的却是冰冷的钢盾和犀利的铁锚——几个冲在前头的岭南军兵士,眨眼之间就被铁锚扎透了腹胸。 这样的战术,岭南军是在之前的航上见过的,也吃过这种战术的亏,今日见官军故伎重演,心中有些发慌,本能地立即停下了进攻,略略往后退了些。岭南军步兵正在后退的当口,弓箭手却没停下,趁着本方步兵同敌军脱离接触的机会,开始向赵成孝他们射出箭矢。 然而这“当矢营”这三个字不是白叫的,天生就是为了抵挡敌军来矢而设,岭南军这几颗软绵绵的箭矢纵然密集,却伤不得“当矢营”半根毫毛,更胡论是躲藏在他们身后的步兵、弩手了。 队列之中的赵成孝见经过这一番你来我往,阵线已然稳定下来,顿时信心十足,招呼这手下兄弟缓缓向前推进。 战事进展到这种时刻,原先被岭南军设置在码头上用以阻挡敌军登陆部队的杂物,居然成了赵成孝他们最好的掩体。 只见他们倚仗地形,将两百人的大阵分散开来,三五成群集合成小阵,依旧按照大盾在前、长矛在后、弩手在旁的办法,穿插在断墙乱石当中,向岭南军反动攻击。 在船舷上观看战斗的皇帝郑荣,被这一幕惊呆住了——没想到秋仪之手下这些人竟如此善战,仅凭区区两百人马,就将早做准备、严阵以待、兵力占优的敌军打得如此被动,这样的战绩战果,就连自己手下的御林亲卫,都未必能够达成——而他们自己人马,看到现在,竟还未折损一人! 燕子矶码头上的战况同样备秋仪之看在眼中——此时他已忘了装聋作哑了,就怕岭南军援兵从金陵城内赶来,仗着十倍、百倍的兵力优势,将自己手下这些亲兵乡勇驱赶下长江。 于是他赶忙对皇帝说道:“皇上,敌军防御露出破绽,现在燕子矶码头之上的空间,已足够可以排布增援兵力,还请皇上下旨乘胜攻击,不可失了战机啊!”不知怎的,秋仪之话语之中忽然带上了哀求的语气。 一言九鼎的皇帝郑荣听了这话,略加沉思,终于下定决心,喝道:“传朕旨意,全军下船攻击,将叛军逐出金陵!” 郑荣话音刚落,早有专司传旨的军官将他的旨意传遍船队。 众军得了圣旨,立即行动起来,几艘比李胜捷的旗舰略小的大船“吱吱呀呀”缓缓移动起来,陆陆续续靠在燕子矶码头旁边,船上无数官军兵士通过软梯、跳板等物,从船上蜂拥而下。 这些朝廷官军士气正盛,一踏上地面,刚刚稳定了一下心神,便同岭南军杀成一团,并且渐渐占了上风,而身后援军还在源源不断从船上登陆下来。 而岭南军这边,原本以为能够长期坚守的燕子矶码头,被官军仅仅一个波次的进攻就打了下来,士气已落入了谷底。而岭南军中最为善战的岭南王郑贵本人,此时正被羁押在朝廷手中,根本没人能够出面收拾战局。 就这样此消彼长之间,岭南军的劣势越来越明显、官军的优势同样越来越明显,浴血搏杀了不到一个时辰,岭南军的士气终于奔溃——也不知军中何人第一个脱队离开,紧接着其他兵士也跟着离开了队伍。转眼之间,本来准备充分、且占有极大兵力优势的岭南军防线,便如同被洪水泡过几天几夜、表面看起来还万无一失的河堤一般,忽然就溃败下去,互相践踏着往金陵城中退去。 见到这样的情况,秋仪之终于松了口气,转身回禀郑荣道:“皇上洪福,燕子矶码头已被我军拿下了!” 所谓胜利是能掩盖许多矛盾的。 在今日这样大获全胜的局面之下,郑荣也将方才因秋仪之动用火炮而引起的不快忘到了脑后,出言赞赏道:“仪之手下这些军士,果然身经百战,英武不凡。今日旗开得胜,朕必有重赏。有了今日的大胜,我军便能依照既定方略,从容进击,迅速拿下金陵城。” 秋仪之见皇帝高兴,只当他方才发的是无明业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便也不放在心上,替赵成孝谢过之后,便又提议道:“皇上,我军势如破竹,岭南叛军必然大乱,皇上应当速速下旨全军登陆突进,便能第一时间将整座城池攻占下来。” 郑荣一边听,一边还在思考,却有钟离匡走到他面前,奏道:“皇上,仪之所言甚合兵法,就请下旨吧。” 郑荣听了,却道:“朕担心敌军溃败,乃是诱敌深入之计,万一城中另有埋伏,我军没有准备,岂不是要被敌军打个措手不及?不如再等等看看,先求稳妥再说。更何况我军现在兵力还未完全到位,除随朕到此的一万多精兵之外,主力尚在江北没有摆渡过来……” 秋仪之知道皇帝说的道理未必错误,心中却想:义父皇帝郑荣也是精通兵略之人,方才敌军溃退得毫无章法,并不像留有后招的样子,况且现在我军正在新胜之时,只要投入足够大、足够多的兵力,即便敌军搞些什么小手段、小花招,也是能够迎刃而解的——因此来说,与其在燕子矶码头这弹丸之地逡巡不前,还真不如就立即挥军攻城,宁可付出一定代价,也要将金陵城攻打下来。 秋仪之心思虽然清明,却不知道皇帝为何在这紧要关头犹豫起来,又似乎有些害怕皇帝又动了无名之火,一时不知应当如何劝谏。 倒是钟离匡开腔说道:“皇上,微臣乃是一介书生,不懂军事,可也曾随皇上北上进击突厥。记得当年馒头山一战,皇上手下不过数千人马,面对毗西密早有准备的数万精骑的围攻,依然能够歼其主力、全身而退,当日豪情,依旧历历在目……今日我军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岭南叛军首恶元凶被擒,其余均是跳梁小丑,即使真有什么鬼蜮伎俩,皇上天兵一到,也必然是土崩瓦解。还请皇上这就下旨攻城,也好叫微臣再亲眼看看我军这以少胜多、势如破竹的英伟景象。” 钟离匡这一番话中,既有规劝、又有鼓励、顺带追忆了当年馒头山之战的往事,听得秋仪之不住点头,对自己这位师傅敬佩万分——果然是姜芥之性、老而弥辣啊! 皇帝郑荣被钟离匡说服了,仿佛回忆其当年自己亲自领军纵横疆场的景象,被繁杂的政务几乎消磨殆尽的激情终于燃烧起来,说道:“钟离先生说得好!叫各军统领全都到这艘船上来,在江北定下的用兵方略太缓慢了,朕要重新部署。” 不过移时,便有十来个将官接了圣旨聚集到李胜捷的坐舰上头。 因军情紧急,郑荣命令手下就在甲板上铺开金陵城的地图,自己拿了根空剑鞘,在地图之上指指点点,随口把哪位将官领多少人马,从何处杀入、到何处杀出、在何处停止等等一一说出。 郑荣不愧是当年也曾纵横北疆的将军王爷,临时改变——且要是加快进攻推进速度——既定计划,在他的指点下顿时变得条清缕析,听命的诸将虽对整体作战计划还有些模糊,但对自己的任务却已是十分明确了。 只听郑荣把手中空荡荡的剑鞘往甲板上一扔,高呼一句:“尔等都明白了吗?” 众将齐声答道:“末将明白!” 又见郑荣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此次作战异乎顺利,讲求的乃是一个‘快’字。尔等既已明确计划,那便速速行动,务必要照着朕的命令行动,若有延误战机者,立斩不饶!” 众将官又齐声答应:“末将明白!” “好!”郑荣道,“还有,金陵乃是六朝烟粉之地,大军作战虽然难免扰民,却也不能残害百姓,否则也是军法不赦!”说罢,他便大手一挥,命众将按照方才定下的策略,立即率军行动。 这些将官大多是老幽燕道出身,跟着皇帝进京之后,鲜有上阵作战的机会,今日好不容易捞到同敌军短兵相接的时机,早已经跃跃欲试。他们听得号令,随即同手下兵士会和,按照次序从船上登陆到已被朝廷官军捏在手里的燕子矶码头上,略略训示几句,就按照皇帝郑荣的指令,或沿码头正对的大路突进、或钻进大路旁边的小道、或循着朝金陵城墙走向行动——一队队人马,好似一条条小溪,异常迅速灵活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秋仪之在船上看得起劲,忙对皇帝说道:“皇上,众军都已行动,微臣对此城地形颇为熟悉,也请皇上下旨,让我带领一票人马,入城作战。” 皇帝郑荣心情正佳,微笑着打趣道:“随朕赶来的第一批兵士,已全部出动,朕身边总要摆些人马护驾吧?你若走了,岂不叫我当个光杆皇帝?” 秋仪之听了这话,却又想不明白:现在岭南军被打得毫无脾气,死守尚且不及,又哪里来兵力过来夺回码头、袭击龙舟呢;况且郑荣现在在船上,船上除了李胜捷和他的水手之外,另住三百多御林军,遇到小股部队,这些人马也足能够对付的了;再退几步讲,就算遇到了大股敌军袭击,只要李胜捷将龙舟驶离码头,一样能确保皇帝的安全——这所谓的“光杆皇帝”一说,既不存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正待分辩,却见郑荣已叫人将一把龙椅摆到甲板上头,自顾自缓步踱到椅子旁边,舒适地坐了下来,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若是此时再上前进言,从而打断皇帝的小憩,那便犯了惊驾之罪,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0 收复金陵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一想到当年在幽燕道,自己同这位义父无话不谈、偶尔还能耍点小赖的景象,再对比今日心中有正经话说还得挑挑时间的情景,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真想找个人一吐心中抑郁,然而他相熟的人中——这份心思同皇帝当然是不能讲的;师傅钟离匡忙于辅佐参赞,不能随意打扰;尉迟家的父女二人身负护卫皇帝的重任,不能稍离半步;李胜捷还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林叔寒虽也已过江,却被自己安排在别的船上;至于温灵娇、忆然二女,则不知远在天涯海角何处…… 正在秋仪之枉自嗟呀的时候,船下的赵成孝派了“黑颈蛤蟆”过来向秋仪之询问下一步的行动。 秋仪之知道这“黑颈蛤蟆”嗓门大,唯恐他乱喊起来吓到皇帝,便赶紧收回心神,低声对他说道:“你不要说话,去叫赵成孝上来,我有话要说。” 这“黑颈蛤蟆”虽然做事雷厉风行,却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听了秋仪之的命令,也没有二话,就又赶紧下船去将赵成孝请了上来。 赵成孝见了秋仪之的面立即问道:“大人,我军士气正高,又没有损伤兵马,为何不下令乘胜追击?” 以秋仪之现在的身份处境,即便是对赵成孝也是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只好解释道:“皇上有旨,要我等在码头上护卫。你这就指挥兄弟们就在燕子矶码头上驻扎,不得擅离一步,知道了吗?” 这样的命令赵成孝固然有些不解,然而他知道秋仪之说话做事,必然有他的原因,也就只好答应下来,随即攀援下船了。 没有皇帝的旨意,秋仪之不敢乱说乱动,更不敢擅自离船,只能趴在船边观看船下动静,见赵成孝果然按照自己的指令,将两百多人的队伍重新集结起来,就在码头旁边列阵,也不知在防备着什么人。他又见这些列阵的亲信兵士,除了个别略有轻伤之外,没有折损一人,心中更觉欣慰,便索性搬了甲板上一个空箱子,坐了下来,心中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 船下官军攻势倒是异常顺利。 郑荣派遣出去的几路兵马,乘胜向岭南军发动攻击。领军的将官充分发挥老幽燕道军队作战灵活的传统,对挡路的守军能够攻击便攻击,不能攻击就另寻岔路小道绕将过去。岭南军也确乎在城中安排了一些陷阱埋伏,可官军行动不局限于一房一屋的得失,战事稍有不利,就立即后撤绕路而行,宁愿保持高速机动穿插,也不肯同敌军鏖战。 官军之所以行动的如此迅速,乃是奉了皇帝的亲自部署,要将金陵城率先封闭起来,因此分派出去的人马虽有二十来支,目标却只有三个——就是金陵城那分别朝向东、南、西的三道大门。 约过了两三个时辰,官军几路人马终于将金陵三道城门全部占领,并迅速将岭南军在城墙上部署的少量军队全部消灭俘虏,进而将金陵城墙控制在手中。 至此,虽然朝廷登陆的部队数量,相对岭南军在金陵城中的守军依旧处于劣势,然而就凭着这些劣势兵力,在正确战术的指导下,成功地将城内城外的岭南军分隔开来,已然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 城中战报传来,郑荣欣喜万分,以为郑谕已被自己堵在金陵城中,只要仔细搜检,便能将他抓住,那这岭南王之乱便能一举平定了。 原本郑谕确实是在金陵城中,然而当巧不巧,昨天一早,郑谕听到情报说是官军除意图在金陵方向登陆之外,另准备同时攻打镇江、江阴两地。因此,他想着金陵城防备准备已久,即便朝廷大举来攻,也未必就能够迅速攻下,故而在春分——也就是皇帝同他两位儿子约定的南下攻击之日——的前一天,离开金陵赶往江阴去了。 就是这无意之举,救了郑谕一命。而现在在城中指挥作战的,就只有老将军孙浩。 孙浩乃是岭南王府的一员宿将,指挥作战最讲究稳定扎实,而颇缺临机应变的本事。若按照郑荣一开始的想法——占住燕子矶码头之后,先等候江北主力到达,观察之后再作进一步行动——那孙浩虽然应对迟钝一些,但以他的作战经验,从容部署,即便最后依旧失败,却也未必不能坚持一段时间。 可不料郑荣听了钟离匡、秋仪之的建议,临机变化,一通疾风骤雨一般的袭击之后,居然依靠不多的兵力,将整座金陵城拿了下来。 如果此刻岭南王郑贵尚在军中,或许还能立即判断形势,实施相应对策:要么仗着人多势众,立即组织反攻;要么索性舍去金陵不要,携带搜刮来的金银钱粮,突围而去。 可是孙浩既没有这样的反应,也没有这样的魄力,他只知道这座金陵城乃是江南道的支柱,一旦在自己手里丢了,那岭南军就很难再占住江南了。于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孙浩只能传令下去,要城中各处守军,严守关节要害,静候郑谕从别处调兵前来援救。 可这金陵城占地极大,城中街巷地形又极为复杂,分兵把守难以互相联络配合,只能给敌军留下一个可以各个击破的好机会。 而官军这边也没闲着,亲自担任前军统帅的皇帝郑荣,深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道理,不断派出熟悉金陵城中情况的兵士,四处打探情况,城中的情报消息源源不绝地传到他耳中。 在知道岭南军采取保守防御态势之后,他便严令麾下将士继续坚守已经占领住的城墙,同时派出轻快小舟,催促江北大军立即启航渡江参战。 真是天助郑荣,仲春时节,忽有北方寒潮袭来,江面上挂起不大不小的北风,自北往南渡江的大小船只,驾着这略带寒意的风势,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渡过长江天堑,汇集到金陵城下。 郑荣见麾下集结起来的将士兵丁越来越多,自己的信心也是越来越足,连夜发号施令,指令将士全力攻击金陵城中尚在岭南军手里的要害之处。 此时,官军人数依旧少于岭南军。然而相对于保守迟钝只知固守的对手,官军作战极为灵活,往往能在小范围集中起比岭南军多几倍的人马。而岭南军这边却因沟通不畅,作战时候缺乏配合,只能被官军逐一分隔包围,各自为战。 这样的军队,即便作战能力再强,也没法同战斗力一样不弱的禁军抗衡,只能一个个被逐一消灭。 当金陵城中的岭南军大部被歼时,距离皇帝御驾登陆过了只有不到一天,原本占据金陵城各处的岭南军,现在只剩下区区一个江南道府衙门还在固守,在里头指挥的正是现在金陵城中的岭南军最高指挥——老将孙浩。 此刻道府衙门已被官军团团围住,只要皇帝圣旨一下,别说是猛攻进去了,就是外头的官军将士一人一脚、人踩马踏,也能将道府衙门这弹丸之地碾成齑粉。 然而郑荣有意收买人心,听说孙浩还在道府衙门固守,便执意下船,想要劝降这位老将军——毕竟岭南军中孙浩资历深厚,如果他能够降服朝廷,那岭南军的士气必然大受打击,今后交战起来也会轻松不少。 此时金陵城各处已被扫荡干净,皇帝郑荣在众多兵士的护卫之下,已是能够放心大胆,从容下船沿着略加清扫的街道,一路往道府赶来。 金陵城去年以来,两易其手,经过几场大战,变得颇有几分破败,到处是都是残垣断壁和斑驳血迹,就连原本热闹无比的秦淮河畔的饭馆青楼也都是家家掩门闭户,不再开张。 秋仪之是见过金陵城这花花世界、烈火烹油的景象的,见到今日这副冷清死寂的样子,心中感慨万分。而皇帝郑荣却正在首战告捷之时,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只觉得路上走了没一会儿,便已到了江南道府衙门前。 道府衙门果然被朝廷官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别说是大活人了,就是一只苍蝇老鼠都未必能从重重包围之中进出。 郑荣见状,询问过前军指挥的将领之后,便叫人竖起旗杆,升起金龙大旗,下旨道:“找个嗓门大的,替朕叫老将孙浩出来,朕要同他说话。” 秋仪之闻言,立即叫过“黑颈蛤蟆”吩咐了几句,便让“黑颈蛤蟆”上前高声叫道:“奉旨,传孙浩将军出来讲话!” “黑颈蛤蟆”一个破锣嗓子果然极为洪亮,喊叫了没有几句,便听衙门里传来回答:“知道了,请稍等片刻。” 过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却见衙门正门旁边的山墙上爬出几个岭南军兵将,为首一人须发尽白,正是老将孙浩。 郑荣正在得意时候,起身上前朗声说道:“孙将军,还记得朕吗?一别不知多少年了,别来无恙啊?” 原来是孙浩自打郑贵还在做皇子时起,就跟着这位岭南王,故而早年也同幽燕王郑荣见过几面、说过几句,因此孙浩拱了拱手,答道:“皇上,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礼……” 孙浩虽然资历颇深,却毕竟是个武夫,说完了这句“寒暄”话之后,便不知如何应对,再也无话可说了。 却听皇帝郑荣又道:“孙将军现在叫朕一声‘皇上’,这两个字就足够朕受用的了。怎么样?念在你同朕之前有过几面之缘,不如就降了吧?你投降之后,依旧当你的将军,朕绝不为难,如何?朕言出必行,还请老将军放心。” 皇帝正同孙浩讲话,身旁的秋仪之却是一阵紧张,慌忙命令手下弩手就位,密切观察山墙之上是否有敌军的弓手、弩手准备狙击皇帝,一旦发现就要立即射杀。 对面却见孙浩拱了拱手,答应道:“皇上说话,一言九鼎,还在当幽燕王的时候,便天下闻名了……末将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1 皇帝遇刺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听孙浩到了今日的这般绝境,依旧还在夸奖自己当年的风度,心里的尊严和虚荣得到了莫大的满足,面带笑容说道:“老将军既然信得过朕,何不立即开门纳降,朕必以上宾待你。” 孙浩答道:“末将不敢,其实皇上只要满足老朽一件事情,就是将末将这颗白头拿了去,抑或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末将都不敢有半点怨言……” 郑荣听他说得诚恳,不禁收起笑容,说道:“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事情是朕做不到的?老将军有什么事情,就尽管讲好了。” 孙浩一脸严肃,说道:“那就请皇上饶过我家岭南王爷吧!王爷他造了反、犯了罪,老夫也知道是罪在难赦……可……可是……王爷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皇上就请让他能够安度晚年,当个太平草民也好啊!”说着,孙浩竟带上了几分哭腔。 郑荣却道:“千般事情、万般事情,朕都是可以答应的,唯独这郑贵即便朕想饶他,可朕上头还有王法在、还有我大汉的列祖列宗在,只怕他们未必能够饶得过他。是杀是剐、是囚是禁,全凭公议,并非朕一人可以独断专行。不过以郑贵的罪衍,怕是不能轻饶!” 孙浩听皇帝说得斩钉截铁,嘴里头一阵酸苦,说道:“末将没有别的请求,只求皇上能够放过王爷。若皇上不肯,那末将就只能玉石俱焚、顽抗到底了……” “放肆!”郑荣不待孙浩讲完,便将他的话打断,“老匹夫!朕叫你一声‘老将军’不过是赏你点面子罢了,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一个附逆的武夫,居然还敢保起王爷来了,真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孙浩听了这话,居然没有半点怒气,叹了口气说道:“皇上,你叫我一声‘老将军’末将还真有些承受不起,还真不如‘老匹夫’三个字顺耳些。不瞒皇上说‘老匹夫’身后的道府衙内还关押着一众江南文武官员,只要皇上金口一开说句‘不杀岭南王’,末将便负荆请罪、立即投降,否则这些人恐怕也都要成了‘老匹夫’的棺材板了……” 郑荣冷笑一声:“你还想用这些人来要挟朕吗?这群人领了朕的俸禄,却把整个江南道丢给叛军,朕还不知应当如何发落他们,又何须替他们着想?死了也就死了,天下耕田劳作的人少了,想当官的还能少吗?” 郑荣这话脱口而出,对面的孙浩自然是心头一紧,自己这边的一众文武官员也是听得有些心寒。可是皇帝这话说得句句在理、无以反驳,偏偏语气又极为生硬,让人听了浑身难受。 这边郑荣还在不依不挠,说道:“老匹夫,你降是不降?若是不降,朕便下旨攻击了。攻下此处之后,朕还要派兵去搜捕郑谕这小子,时间紧得很,不要再拖延浪费时间了!” 那边孙浩听了这话,从墙上把身子缩了下去,似乎是在同手下人商议,须臾之后他便又爬上了墙头,说道:“皇上,没法子了,末将这就开门投降吧……” 郑荣听孙浩终于屈服,心里高兴,便道:“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将军既然投降,那方才朕答应你的事情,依旧照办。那就请老将军解甲缴械,不能携带一个护卫,一人出来相见。” 孙浩答应一声,在衙门里头忙活了一阵,果然从推开一道缝隙的府衙大门里头出来,却见他果然空着双手、除下甲胄,只穿了一身短棉褂,一瘸一拐地往郑荣这边走来。 几个贴身卫士见状,立即将孙浩围住,在他身上拍摸,想要确认他身上确实没有携带兵器利刃。这些卫士检查得甚是认真,上下都检查过了,可摸到孙浩大腿时候,这老将忽然浑身抖动,一下摔倒在地上,脸上显出明显的痛苦表情。 众卫士大惊,慌忙后退半步,抽出腰间佩刀,齐刷刷指向孙浩。 孙浩努力咬牙忍耐了一下,嘴角挤出笑容,趴在地上挣扎地说道:“没事的,是老夫中了贵军的流矢,脚上受了伤,可别吓到了诸位……” 众人见这孙浩一副老迈可怜的样子,心中不由生出些恻隐之心来,赶紧将他扶起,抬到郑荣面前。 皇帝郑荣也在几步之外看见孙浩这样狼狈的样子,便迎上一步说道:“老将军受苦了。都怪郑贵,好好的岭南王不当,偏偏想做皇帝……真不知这皇帝有什么好当的。朕虽然位居九重,可有时想起来,还真的不及当年在幽燕王位子上逍遥快活呢……” 郑荣正滔滔不绝说着些半虚不假的话,忽然听孙浩出言打断道:“皇上,末将走投无路时候才过来投诚,这张老脸上不好看,因此带了些见面礼过来。” 郑荣听了心中一喜,又觉得有些奇怪,又觉得有些好奇,便问道:“老将军,朕富有四海,不知老将军给我带来了些什么东西?” 孙浩似乎腿上受了伤的地方甚是疼痛,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忽然叫道:“就是这样东西!”随着他这声叫喊,这老将军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气力,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到皇帝郑荣身边,手中却多了一根将近一尺来长的尖刺,直直顶住皇帝郑荣的眼睛。 原来孙浩腿上的伤势,并非是官军的流矢造成的,而是他咬牙往自己的大腿里生生刺进去了一根尖刺,要的就是瞒过皇帝贴身卫士的搜查,再乘众人不备,伺机对皇帝不利。 也亏他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想出这样的计策,出手又极为隐蔽迅速,不但偏过了在场的御林护卫,就连随时侍候在皇帝身后的尉迟良鸿、尉迟霁明这父女两位武林高手也来不及反应。 被制住的皇帝郑荣,见一根尖利泛着寒光地长刺在自己眼前晃晃悠悠,不禁有些晕眩,忙问道:“你……你要做什么?”尽管已是在努力保持镇定,可话语之中依旧透露出惶恐的口气。 皇帝身边之人,大多是老幽燕道出身的人,见惯了当年幽燕王处变不惊、稳若泰山的样子,何曾见识过皇帝今日的狼狈景象? 还是宰相钟离匡在这关键时刻表现出了常人所没有的冷静,上前半步说道:“孙将军,一切话都好说,还请不要做傻事。我们皇帝是一位好皇帝,难得的英主、圣主,你若一不小心,这大汉天下恐怕就没人来主持了。” 孙浩点头道:“老夫虽然糊涂,却也不是不通事理之人,皇上是个好皇上,我心里清楚。也正因为这个,老夫豁出这条性命不要,冒死请皇上摆句话出来:放过岭南王爷。只要皇上金口一开,老夫立即引颈自戮,绝不动皇上一根汗毛。”他这话说得虽然诚恳客气,可手中的利刺却不离郑荣的眼球分毫。 此刻皇帝郑荣也终于平静下来,说道:“要是朕在这边答应了你,可回去食言立即杀了郑贵呢?老将军这条命可就白死了啊。” 孙浩苦笑一声:“老朽今日把所有东西都押出去了,押的是什么呢?押的就是皇上乃是一诺千金的好皇帝、真男儿,断然做不出这种食言而肥的事情。” 这话也不知是孙浩提前预备的,还是临时想出来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几乎是将皇帝顶到了杠头上——若是皇帝真的说了话不算数,那岂不是就成了坏皇帝、假男儿了? 正在这时,却听有人说道:“子曰:‘要盟也,神不听’,孙将军犯上威胁万岁,我们在场的人都看见了,皇上这种情况下说的话,又岂能作数……”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之人却是礼部尚书施良芝。 秋仪之对这施良芝素有成见,今日听他说话引经据典,倒也合乎礼仪,终于也有几分佩服他的饱读诗书了。 又听钟离匡说道:“孙将军,岭南王爷冒天下之大不韪,挑旗造反,已然是犯了不赦大罪了。皇上或许还能念在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份上,法外开恩,赦免他一死。可是将军今日居然又挟持皇上,又犯了一条不赦之罪,这条罪虽是老将军犯下的,可按照连坐推定之法,又至少有一半要记在岭南王爷身上。这样两罪并罚,岭南王爷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孙浩听了钟离匡这样的分析,心中已是大乱,慌忙说道:“老朽实未想到这一点,实未想到这一点……这全是老朽一己所为,不干岭南王爷的事……不干岭南王爷的事……” 正在孙浩心神一时慌乱之间,皇帝侧后方的尉迟良鸿忽然一个箭步跨到孙浩身旁,同时举起双臂,用尽全身气力,狠狠往孙浩拿着尖刺的右手腕上砸去。 尉迟霁明是何等高明厉害的武功,这样双手全力一击,就连顽石都有可能被击碎,这普天之下能有几个能挡得住他这一招的?只见孙浩一只手瞬间被打断,晃晃悠悠下去,却还余力为消,又向身后荡去。 于此同时,尉迟霁明也飞身扑向孙浩,使出浑身的劲道一下把他按倒在地,死死压住。 这父女二人的行动仿佛雷霆闪电一般,若是恰巧眨眼,甚至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就见原本挟持着皇帝的老将已然被制服了。 众人惊愕万分,皇帝也不例外,双膝一软就瘫坐下来。 秋仪之刚忙上前将皇帝扶住,一面还大喊:“你们都傻了吗?还不赶紧搬把凳子来,让皇上休息?”又吩咐尉迟霁明道,“霁明,你把孙浩压住了,可别让他再起身行动。” 说话间,已有几个兵士七手八脚搬来一张座椅,放在郑荣身后,秋仪之缓缓将皇帝扶着坐住,已是热得满头冒汗。 钟离匡上前跪下,说道:“皇上受惊了,都是臣等思虑不周,才让孙浩有了动手的机会,还请皇上降罪!”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2 驻跸青崖观 - 一代权臣 - 笔讷 百官之首的宰相都已跪下请罪,其他官员自然也就没有站着的理由,纷纷撩着袍角跪了下去,脑袋磕得“砰砰”作响,就是没人接嘴说话。 皇帝郑荣见情势已经稳定下来,紧张的心情这才略略平复下来,伸出右手平举着说道:“众卿不必如此,都平身吧。” 话刚说完,郑荣忽然瞥见自己手臂之上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细线,忙收回右手,用左手在细线上一摸,却是一股疼痛感油然而生,摊开左手一看——居然是血! 原来这是孙浩拿着尖刺的右手,被尉迟良鸿打断之后,顺势往下划,正好划在了皇帝的手上。只是因为当时皇帝被眼前的惊变唬住,故而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受伤罢了。 一众官员此时还未起身,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泥土石子,也没看到皇帝受伤,只有在郑荣身边的秋仪之看了个真切,想要高声叫御医过来,又怕惊了驾,便刚忙在郑荣耳边说道:“皇上,你受伤了,要不要立刻就传太医来看?” 这手臂上的伤势似乎并不太重,郑荣还有些满不在乎,说道:“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大事,就不要传御医了。御医一来,又是闹得满城风雨,外面听风即是雨,传成什么样还说不准呢……” 秋仪之蹙着眉,摇头说道:“不怕皇上嫌臣说话难听,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当初李胜捷的父亲李直,被刺客行刺受了伤,却不料这刺客用的刀上下了剧毒……可怜那老船主李直,就连受了伤的腿都切掉了,伤却依旧没有治好……” 郑荣听了这话,脸上一阵慌张,也亏得他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依旧能保持镇定,也不去搭秋仪之的话,却对尉迟霁明说道:“那个,尉迟家的小姑娘,不要按着孙浩了,把他抬过来,朕要同他讲话。” 此时匍匐在地上的一众文武官员都已站起身来,眼见皇帝的手臂上汨汨流出血来,将明黄色的龙袍都染红了一大片,早已猜出皇帝是受了伤了。皇帝龙体受创,官员们当然十分惶恐——唯恐这位生杀予夺的至尊发了火迁怒于自己,然而他们又不得不佩服皇帝——佩服他受了伤,居然全让当做没事,居然还有心思同行刺的孙浩说上两句。 一旁的秋仪之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也就晓得皇帝是想要打探一下,问问孙浩到底有没有在尖刺上煨毒,也好求个安心。 却不料尉迟霁明推了推孙浩,又将他翻身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满脸尴尬地说道:“皇上,这孙浩已经死了……” 郑荣听了一惊,忙注目到孙浩脸上,见他满脸乌青,整个脸上的神情都已变形,偏偏一双老眼睁得好似桂圆一般瞪着自己,显得十分可怖。 郑荣见到死了的孙浩这样直勾勾充满了愤怒的眼神,心中一阵发悸,又想到孙浩死了,也就无法知道他行刺的利器上面到底有没有下毒。想到这里,皇帝郑荣脑袋越来越晕,几乎要闭过气去,好不容才勉强定住心神,颤抖着说道:“孙浩死了?死了算了!朕也疲乏了,众卿各自回去办事去吧,有关事项都可以向钟离先生请示,遇有不决的也可请旨询问。” 说罢,郑荣勉强想站起身来,可在座位之中挣扎了两下依旧没法站起,脸色也是越来越苍白。 秋仪之在近处观察得仔细,看见皇帝似乎十分虚弱,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知如何去做。 还是钟离匡见机甚快,上前一步道:“尔等都没听见吗?皇上要你们各司其职办理事务。诸位武将按照目前部队占领的位置各自商议着划分守备区域,文官立即起草张贴安民告示,城内所有仓库一律封存不准启用。现在金陵城虽被我军拿下,然而岭南残余尚在,不能有丝毫轻视。我有言在先,若有玩忽职守或是搅扰百姓的,我钟离匡第一个就弹劾他!都听懂了吗?还不赶紧磕头谢恩,这就下去办事!” 平常朝廷里头,皇帝郑荣还要示臣下以恩德,说话有时候还算客气柔和,偏就是这位钟离宰相事事严苛严肃,办事又极严谨严密,因此满朝文武往往怕这位铁面宰相还胜过怕皇帝。 也因此,钟离匡这几句说完,一众文武官员立即下跪,朝着皇帝拜了几拜,齐身高呼“万岁”,便起身立即各司其职办事去了。 秋仪之只当皇帝是因为受伤甚至中毒,才几乎失态的,因此见众人都已走散,便立即俯下身子,对皇帝说道:“皇上,您的龙体还安康吗?” 郑荣在椅子里坐了一些时候,元气已有些恢复,便答道:“还好,不过朕需要休息。李胜捷的船上太晃了,金陵城里你熟,不知道有什么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秋仪之脑子一转,回禀道:“道府衙门刚刚经过大战,肯定是不能居住的,临时立行辕、造行宫也来不及了,臣倒想到了两个地方可以一住。一个是原来殷承良常住的‘青崖观’,一个是林叔寒的庄园。这两处都甚安静,皇上可选择一处暂住几天,再待选址建设行宫如何?” 郑荣沉思了一番,说道:“虽说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然而朕鸠占鹊巢终究不好,还是选在‘青崖观’好了。” 按照秋仪之的意思,“青崖观”地方虽好,始终是死了的殷承良的老宅,似乎不太吉利、阴气又重了些,不如林叔寒的庄园来的堂皇舒适,可既是皇帝开口,他自然没有什么好反驳解释的。 于是秋仪之便叫赵成孝等点起手下兵马,又专门从已被攻破的江南道府衙门之中,找来刺史大人专用的绿呢大轿,亲自将皇帝扶进轿子,便护送着往“青崖观”而去。 走到半路,赵成孝慢慢走到秋仪之身边,对他说道:“大人,方才寻找轿子的时候,我在衙门里发现了被囚禁的江南道官员,刺史钱峰大人、节度使刘庆大人也都在里头……” 秋仪之听了一愣——钱峰等人自不必去说,记得刘庆城破当时不是同岭南军同归于尽了么,怎么还会活着。 于是秋仪之疑惑地问道:“刘庆?刘庆不是死了吗?” 赵成孝答道:“活着,就是手脚都受了伤,大概是只能躺在地上不能翻身,背后肌肤都烂了……” 秋仪之知道赵成孝为人稳妥,又是多次见过刘庆本人的,他说的话必不为假,便说道:“没想到这刘庆打仗本事一般,倒是个命大的。既然是有福之人,天不绝之,那可就要小心医治,不能违了上天意愿。赵哥你就派个人去,请军中最好的军医替刘庆看病。还有其他几位被囚禁的大人,也都要妥善安置,待我问过钟离宰相和皇上之后,再作处置。” 赵成孝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秋仪之也赶忙下马,走到钟离匡身边,将赵成孝所报之事和自己的暂时处置办法,都同这位宰相大人说了。 秋仪之方才的处置,原也都是题中应有之意,钟离匡也想不出有什么需要订正改善的,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说话之间,抬着皇帝的绿呢大轿已到了“青崖观”前。秋仪之忙命人将山门全部打开,却依旧没法供这只八抬大轿进去,于是他便干脆命令手下亲兵立即将这山门拆了。 秋仪之手下都是些孔武有力之人,听得号令,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将这“青崖观”原本就不甚结实的山门拆了个精光,便抬着载了皇帝轿子进到观中。 进到“青崖观”之后,秋仪之又同钟离匡商量着,选了一处向阳又僻静的偏殿,立即派人将屋子打扫收拾齐整,便让皇帝住了进去。 皇帝郑荣果然甚是疲劳,不一刻便已安然入睡。 忙碌了大半天的钟离匡和秋仪之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缓缓从殿内退出,又轻轻将门掩上,退了出来。 秋仪之松了口气,忙又招呼过赵成孝,说道:“这边现在是禁地,皇上之前已钦点了你的护卫职责,你要严格约束手下的弟兄,不能出一星半点的岔子,知道了吗?” 赵成孝刚想答应,却听钟离匡在一旁说道:“不妥。赵将军所率人马,虽是皇上出京时候钦点的护卫,然而只由这两百人守护这么大一片园子,似乎人手还不甚够。我的意思,赵将军还是留下,再请尉迟良鸿点南下的刑部衙役两百人,我再点原御林护卫六百人,一共一千人在此处护卫。一切号令都听皇上指示,皇上现暂不能理事,便先由我负责此处关防。” 钟离匡话刚把话说完,秋仪之还在回味之间,却听钟离匡对他说道:“仪之,这不是信不过你、也不是信不过赵成孝将军。只不过是这里的责任太过重大,不能有半点闪失。几路人马互不统属,也好互相牵制,分散些责任。仪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仪之听钟离匡的口气少了原有的几分严峻、多了几分少有的温柔,又听他话中涵义显然是想帮自己分担责任,心中一阵感动,忙拱手道:“多谢师傅指教了!” 他一边说,一边想起这几日被自己的皇帝义父莫名其妙发作了几番,现在竟忽然从师傅钟离匡这里感受到了难得的温存,眼眶一湿,几乎要落下泪来。 却听钟离匡叹了口气,又说道:“仪之是个聪明人,我的心思你必定能够体会的。好了,你也疲乏了,这就回去休息吧。记得明天要到这边来报到的。现在皇上膝下三位皇子都不在,眼下就属你同皇上最亲,你又是懂得军事的,皇上跟前少不了你参赞军务。” 秋仪之听了这话,忙拱手向钟离匡施了个礼,又朝皇帝所在的房间拜了一拜,便退了出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3 连荐三人 - 一代权臣 - 笔讷 既然在金陵城中,秋仪之自然是有住处的,便找了乘别的船一同过江来的林叔寒,回到他那座种了半棵松树的庄园之中居住,因尉迟良鸿身负护卫皇帝的重任,因此秋仪之也把尉迟霁明带在身边,同在林叔寒的庄园之中暂住。 秋仪之睡了只有一天,次日一早,就又被皇帝差来的人传到“青崖观”中商议军政要务。 皇帝郑荣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已能坐在椅子上说话,兴致似乎也高了些,说道:“多亏仪之提醒,朕昨夜就叫御医诊视,还好这尖刺之上并没有煨有毒药,不过是皮外伤罢了,仪之不用担心。不过皇帝被刺受伤,终究不是什么体面事,仪之就不要外传了。” 皇帝身体健康状况,乃是整个朝廷最大的机密,就算是皇帝不说,秋仪之也一样会守口如瓶。不过听到皇帝身体没有什么大碍,秋仪之也打心眼里高兴,忙拱手道:“皇上乃是天子,天子必有天助,理当平安无事的。只可惜我等护驾不周,还请皇上责罚。” 郑荣摆摆手道:“这事朕也是有责任的,算了,过去事就让它过去吧。”郑荣话锋一转,说道,“朕虽身体略有小恙,不过这几日军事进展顺利、郑淼在京城监国理政也颇有条理,这也算是甚慰朕心了。” 说了这么一大套话,郑荣似乎有些疲劳,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了两圈似乎还有些不舒服,便索性倚着床半卧着说道:“这御医的医术是高明的,可惜开的药却是苦不堪言,朕这样的人喝了下去,也是满肚子绞痛,钟离先生也是岐黄高手,怎么也不晓得替朕改两味好入口些的药材。” 钟离匡私下里从来都是同皇帝平起平坐、坐而论道的,因此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拱了拱手,答道:“药石优劣在于能不能医好疾病,同好不好入口关系不大。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讲的就是这样的道理。这点还请皇上留意。” 郑荣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先生的意思,朕是懂的。好了,就请先生将金陵城中的战况,同仪之说说罢。” 为这战况之事,钟离匡忙着收集汇总各方情况,也是一夜未睡,居然依旧能保持头脑清醒,将全城军事进展情况说了个清清楚楚。 脱胎自老幽燕道的朝廷精兵果然战斗力不弱,短短一夜之间,就将金陵城各处还在负隅顽抗的岭南守军全部肃清。随皇帝而来的各部文官也迅速将城中政务接管过来,马上起草抄写了几百份安民告示四处张贴,要城中百姓正常生活、商户正常开业。朝廷收复金陵之前,曾同岭南军合作之人一律既往不咎,而从春分之日起凡再有通敌、藏敌者,则是加重处罚。 这样一系列雷霆万钧的手段落实下去,金陵城果然就十分迅速地被平定下来。 秋仪之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颇为振奋,起身拱手施礼道:“这都全赖皇上洪福、三军用命,乃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朝廷之福啊!” 郑荣听了受用,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你仪之还跟朕说这些奉承话。可惜就是郑谕那小子正好不在金陵城中,让他侥幸逃过。不过不要紧,朕原本以为拿下金陵城怎么也需要三五天的时间,却不料一天时间就已攻下,时间还在我军手里,有的是余裕,不必着急。” 秋仪之点头道:“皇上圣明,然而战场之事,只求快而不求慢,能早一天,便做早一天的打算,还请皇上这就下旨,按照既定方略挥兵南下,将岭南军堵截在江南道中。” 郑荣含笑道:“仪之说的不错,然而俗谚也有说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的。现在江阴、镇江方面渡江南下的战况还未传来,若只有金陵一方的兵力南下,不仅不能将岭南军完全堵死,还容易打草惊蛇,实在是弊大于利。” 秋仪之原只想到一个“快”字,别的地方没有太多留意,听了郑荣这番部署,才觉得这位领军的打仗出身的皇帝,毕竟宝刀未老,所定的策略远胜过自己。 却听郑荣又说道:“不过我等也不能干等着江阴、镇江的消息,想必郑鑫、郑森他们这两三天也应当派人传信过来了。朕已除下旨令军士就地休整以利再战之外,又派人立即从江北运送战马南下,要趁着江南春耕还未开始、地面还算平坦的时机,迅速强占重要位置……” 秋仪之听了这话,心中立刻振奋不已。要知道皇帝在当幽燕王时候,领军作战就极为强悍、天下闻名,而老幽燕军队虽然以“当矢营”为骨干,可作为最终撒手锏的却是骑兵队伍:在他手里,幽燕骑兵不过略逊色于飘忽无定的突厥精骑,同渤海铁骑只在伯仲之间,比起其他中原骑兵更有天壤之别。因此只要战马南下渡江过来,这些人马必定如虎添翼,将岭南军主力一个不剩全都封闭堵死在江南道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郑荣说到这里,也是满面春风,精神似乎也好了不少:“且不论是否能够将岭南军在江南道全歼,经过这几仗,平叛大计算是大抵成功了,之后就是要准备如何恢复江南和整个朝廷的元气了。” 郑荣侃侃而谈道:“治理江南首先靠的是官员,之前处置殷承良时候还有些投鼠忌器,没有将江南全部官员统统换掉,这次正好乘此良机,给他来个大换血。仪之也算是在江南做过官的人,对此处士林官场也甚是熟悉,不知道有没有可以推荐的人啊?” 秋仪之想了想,笑着说道:“臣虽挂了个山阴县令的官衔,其实失职得很,几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县外打仗办事,对江南官场也并不十分了解。不过臣斗胆推荐三个人——” 郑荣笑了笑,说道:“你秋仪之也是见过英雄人物的,能入你法眼的,怕也不是寻常人等吧?” 秋仪之拱了拱手,接着说道:“一个是我县里的帮办许容,另一个……” “哦?许容?”皇帝把他的话打断,“我记得他是郑鑫门下的人,怎么?这人也是有些才干的?” 秋仪之没料到皇帝耳目这样清明,连许容这个皇长子郑鑫安插在自己身边眼线的来历也是一清二楚,便老实说道:“这个许容确实是大哥推荐在我身边的不假。不过臣这些日子在外头,县里头全赖许容料理。臣夸口说一句,臣这山阴县虽是一座偏僻小县,可要在江南找一座比它还要太平富足的县,怕也是不太容易。” 郑荣一边听,一边点头,赞赏道:“没想到这许容倒也有些才干,看来郑鑫也并非全无识人之明。” 秋仪之听皇帝品评起皇子了,赶忙岔开话题接着说道:“另一人乃是青浦知县黄万刚。当初倭寇作乱之时,这黄万刚带领全县百姓死守县城,没让倭寇踏入半步,可以说是颇有几分气节了。不过他治县没有多少亮眼的政绩,恐怕政务能力有所不足,望皇上斟酌用之,不要遗漏明珠。” 这个黄万刚是个没有名气的小官,郑荣连他的名字都没提到过,然而听秋仪之对他评价不低,便点头道:“朕记下了。还有一人呢?” 秋仪之说道:“郑庭航,是工部员外郎,派在江南参与管理漕运的……” 郑荣道:“哦,这人我记得,是你的同年进士吧?记得当初审问殷承良手下两个小官时候,他还站出来说过几句话的吧?”当时审问的乃是越州州牧蔡敏和前任山阴县令李慎实,这两人的官职在郑荣眼里当然是小官,时隔久远,居然连名字都已叫不出来了。 这件事情,秋仪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忙道:“皇上真是好记性。当时堂上几乎要将江南官场的丑闻全盘揭露,偏偏有这个郑庭航挺身制止。当时大殿下和臣都以为他是殷承良的同伙帮凶,险些要治他的罪,却没想到他只是为了维护朝廷体面而仗义执言的。这样的人没有私心、只有胆量,皇上加以历练一番,必当能够独当一面。” 郑荣听了感慨道:“这个郑庭航倒也有些古大夫的风范,如今这样的人太少了,朕看让他现在先在江南主管漕运事务,看他有没有真才实学,若真是可造之材,朕必定不会埋没他的。还有许容、黄万刚两人,治理一个县怕是屈才了,让他们就地升任越州州牧、苏州州牧,先看看、试试再说。” 秋仪之开口保举了三个人,皇帝居然是当即全部升官任用,没有批驳一人,这样的面子已经很大了,让秋仪之又是意外、又是感动,忙起身拱手道:“仪之看人颇有一些心得,此三人必是可用之才,若负了皇上的寄望,臣愿负连带责任。” 郑荣却笑道:“办事的是他们三个,用他们三个的是朕,你不过是居中推荐罢了,能有多大责任?不过还有一人,若是让其遗珠乡野,可就是你的责任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知道皇帝这是在点名要人,却不知他说的是谁,想了想只好问道:“臣愚钝,不知皇上所言何人,还请圣上明示。” “林叔寒,就是你身边的‘半松先生’,难道你忘了吗?”郑荣笑道。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愣,心想:皇帝眼光确实毒辣,这林叔寒是毫无疑问的天下英才,如果能让他入朝为官的话,守牧一地便能造福一方、参赞中枢则更是天下万民之幸。然而以林叔寒的才学,想要当官的话,自然可以走科举正途,其实也用不到皇帝来破格举拔;若是他铁了心不想当官,即便是皇帝下了圣旨,他也未必没有抗旨不遵的胆量。 想到这里,秋仪之不禁为林叔寒捏了一把汗,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4 帝王心术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荣瞥了秋仪之一眼,说道:“怎么?你还想继续留林叔寒在身边,不肯割爱给朕吗?这林叔寒才学极好,朕也是颇看得上眼的。你看你钟离师傅也这把年纪了,朝廷这么多事,他还能支撑几年?让林叔寒在他身边帮忙,顺便学习政务,过几年钟离先生退步让贤,让这林叔寒做宰相也不是天方夜谭。” 原来皇帝不仅想让林叔寒入朝为官,还有叫他做下任宰相的打算,这样的恩遇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就连素来知道林叔寒禀性的秋仪之,也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面对这样的良机林叔寒未必会不动心。 于是秋仪之拱手道:“皇上不拘一格举拔贤才,纵然是上古三皇五帝的风采也不过如是,这是天下士子的幸事、江山社稷的幸事、也是百姓黔首的幸事啊!” 郑荣知道秋仪之素来心气高傲,从不肯拍马屁、讲好话的,若是开口必然发自真心,因此脸上扬起了带着明显得意神情的笑容:“朕不拘一格岂止于此。平定岭南王府之后,岭南道要重新选派贤能担任流官,你猜朕选的是谁?” 这岭南道素来是化外之地极难治理,朝廷向来不易羁縻,有时候就连主政的刺史都未必能选得出来,也正因为此,才有了派皇子、皇弟戍守岭南的决断、才有了郑贵这响当当的岭南王、也才有了今日的岭南王府叛乱。 所以岭南道刺史的人选,不仅要足够可靠、而还必须要有足够的才干、又得有一定的威望,否则哪能镇得住这桀骜不驯的岭南道呢? 因此秋仪之冥思苦想了好一阵,都想不出朝廷里头还有谁能适任这一大任的,于是他拱手道:“皇上天聪,岂是臣能逆睹的?还请圣上明示。” “杨尚章。”郑荣淡淡说道。 秋仪之听了这个名字,却是一怔,问道:“杨尚章?他不是老丞相杨元芷的儿子吗?” 郑荣又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似笑未笑,显得深不可测。 原来这杨尚章的父亲杨元芷乃是四朝老臣、三朝宰相,先帝穆宗皇帝懒政,朝廷上下全靠他一人打理,在朝野内外的威望都是极高的。杨元芷原本也同郑荣友善,却被伪帝郑爻逼迫,陷害当时还是幽燕王的郑荣谋反,间接导致了“讨逆之役”的发生。直到郑荣打进皇城、登极称帝,这杨元芷知道自己犯了圣忌,必然要受到处罚,便干脆服毒自尽了。 这件事情不甚体面,因此朝廷宣称是杨元芷恰巧寿终正寝,没有沐浴皇恩罢了,死后该有的哀荣一点没少。 知道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人,整个天下还活着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偏偏秋仪之便是亲历之人,也难怪他回答得有些结巴:“这……这……这怕是不妥吧?记得当年杨老丞相可是……” “就因为有了杨元芷的关系,朕才会去用这杨尚章。”郑荣说道,“他若是有半点异动,或者是怠慢政务,朕随时可用其父亲的罪过来处置他,叫他万劫不复!” 郑荣这话说得语气极为狠辣,连身旁许久没有说话的钟离匡都觉得有些难听,干咳了两声,说道:“其实这杨尚章还是不错的人选。岭南王叛乱之前,他就是被朝廷派到岭南道的官员,非但没有附逆造反,反而是第一个从岭南道逃出来报信的,这样的忠心已是很难得的了。而且杨尚章才干也好、品行也好,也算是有些名气的,又熟知岭南道的虚实,任用他也算是眼下最合理的人选了。” 钟离匡这一番话,好不容易才将紧张冷酷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下,却不料郑荣又插话道:“朕听说杨尚章的儿子杨瑾甚是聪明,已把他接到太学当中,派了专人伺候读书,将来进士及第,可保杨家三代家门昌隆,有这样的恩遇,杨尚章也不能不感动了吧?” 皇帝口中的“杨瑾”秋仪之是认识的,当初在老丞相杨元芷的府中也同他接触过几次,知道这孩子的确是异常聪明,只可惜现在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却成了皇帝牵绊其父亲的人质,这也未免太可悲了些了。 秋仪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郑荣却说得兴致正浓,从半卧着的床上坐起,又从床上下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说道:“不过岭南道军政大权不能赋予一人,朕另要选派一人到岭南掌权带兵。这岭南道蛮族猖獗、岭南王府残余未灭,这武职的人选就要更加慎重了。” 这岭南道天高皇帝远,又遍地都是敌人,被派去岭南担任武官之人,手下必定要带着重兵、精兵,绝不同于内地其它各道领着一群窝囊废的所谓节度使,而是实实在在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将军。 于是秋仪之说道:“此人必须绝对可靠。不过皇上手下能带兵打仗的人多得是,三位皇子,我看都能堪重任。” 郑荣听了,掩嘴笑道:“好不容易收拾了一个岭南王,难道朕又要再立一个岭南王,留给后人收拾吗?” 秋仪之听了,立即知道自己话说错了,赶忙起身道:“这是臣思虑不周,胡言乱语,还请皇上治罪。” 郑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这里就朕,还有你师傅三个人,都是自家人,没有什么不能讲的,就连‘言者无罪’四个字都不必讲。你还有什么人选,尽管提出来好了。” 秋仪之点点头,沉思了一下说道:“张龙如何?看他整军经武也颇有建树……” 秋仪之话未说完,郑荣便打断道:“不行,张龙也就是个跑跑腿、管管事的才干,不能许以一道大权。” “张龙不行,那刘庆是更不行了。韦护将军如何?”秋仪之问道。 郑荣思索了一下,说道:“韦护才干是够的,威望也不低……可是当年幽燕道叱咤风云的两员将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朕也舍不得再让他去异乡赴任,还是留在朕身边随时参赞军务好了。” 秋仪之听郑荣说到这里,忽又想起号称“海内第一名将”的戴鸾翔来——这位戴元帅原本就是同郑荣齐名的无双良将,无论才干、操守还是人望,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皇帝对这位名将又颇是忌惮,自己当面提出来这样的建议,必然不会被皇帝采纳,相当于自讨没趣。 于是秋仪之摇摇头,说道:“看来这样的人选实在是难以选择,臣也没主意了,还是留待皇上圣意独裁吧。” 郑荣忽然放声大笑道:“没想到这天下还有你秋仪之想不出的主意。朕看最适当的人选就近在眼前,你秋仪之就是了。” 秋仪之自己听了一愣,刚要推辞,却发现皇上那“最适当”的评价可谓中肯——一来自己领军作战的本事,固然还比不上皇帝、戴鸾翔、岭南王等人,可同辈之中已是翘楚;二来自己名义上虽是个外臣,同皇帝却情同父子,乃是皇帝可以绝对信任之人;三来自己曾进出过岭南道,同打算任命为岭南道刺史的杨尚章又极有渊源——能够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选,大概普天之下也挑不出第二人了。 可在秋仪之自己心里,他只想帮皇帝将岭南军叛乱彻底敉平之后,便退隐山林,潇潇洒洒做一只闲云野鹤,不愿再在朝廷这口大染缸里头厮混。 他也知道,皇帝对自己又养育之恩,一旦嘴巴一松答应下来,便只能去岭南赴任,从此位高权重,便再也不能脱离苦海了。 因此秋仪之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郑重其事地说道:“皇上,这事臣说了许多遍了,臣实在是不愿意出仕为官。眼下岭南王府立即就要灰飞烟灭,天下再没有什么大事。皇上乃是天纵英主,又有这么多良将名臣辅佐,造就一代盛世只在举手之间,臣只愿沐浴浩荡天恩,就已是臣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郑荣听了秋仪之这几句话,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难看起来,说道:“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三番四次叫你为国效力,你秋仪之却几次推辞,难不成是想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吗?” 这伯夷叔齐二人,乃是一对兄弟,前朝灭亡之后便立志不吃新朝粮食,最后饿死在山上。 伯夷叔齐二人虽然气节不凡,终究却也是不服朝廷管束之人,郑荣比出这两位古人,秋仪之当然万分惶恐,忙推开一步,拜倒在地上,说道:“皇上对臣有养育之恩,就算皇上不是万岁至尊,仅一粥一饭之恩,臣便已万死难报了……” “那么说你是决定要奉旨了咯?”郑荣也不叫秋仪之起身,只冷冷问道。 秋仪之却依旧没有松口:“皇上,臣没有自外于圣上的意思,只是不愿再在朝中当官而已。臣从来不求皇上的,只求这件事情皇上能够俯允。” “胡扯!”郑荣呵斥道:“你抗旨不遵,便已是自外于朕了。你几次抗旨违令、自作主张、结交奸邪小人,这些事情你以为朕不知道么?朕不过是念在你自小在朕身边长大的份上,都没有追究罢了。可你也不要以为朕可以包容一切,万一朕动起雷霆之怒来,怕你也承受不起吧?” 这话说得极为沉重,又是从皇帝这样至高无上之人口中说出来,带着无上权威裹挟的巨大势能,瞬间将秋仪之砸了个头昏目眩,竟一时连赔罪的话都讲不出口。 而皇帝这边看见秋仪之一面茫然懵懂的样子,忽又想起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子,不知几次身犯险境,不单立下了盖世奇功,就连自己这条性命都是他救下的——人臣能做到这个份上,已是难以再多加苛责了。 想到这里,就连郑荣这个独断专权的皇帝,也觉得自己方才那几句话说得太过严厉了,开始想着如何把话回转过来……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5 大千世界 - 一代权臣 - 笔讷 正在这时,却听钟离匡说道:“仪之,皇上的教诲你都听进去了吗?做人做事虽要讲究一颗真心,也要以成功为目的,可当中的手段也并不能随行所欲。圣人说:‘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也是有其用意的。你这就回去,就这个题目写篇文章上来,送到我这边来,我看过之后,是要请皇上审看的。” 郑荣听了钟离匡这话,居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哈哈,钟离先生真是好手段,记得朕膝下这几个儿子,当年最怕写文章,费尽心思写好了,却要被先生骂个狗血淋头,打回去重写,真是苦不堪言啊!” 一回想起当年在幽燕王府的岁月,三人默然不语、相视一笑,仿佛刚才一段纠纷都不曾出现过一样。 郑荣本就身体不适,方才又动了气,已是又有些疲乏,忙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喘了口气,对秋仪之说道:“仪之啊,前几日我被孙浩这老贼行刺的时候,你知道朕心里在想什么吗?” 秋仪之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朕当时看见那根尖刺在朕的眼前晃悠的时候,忽然想到二十多年前,朕北伐突厥时候,也曾被人冷箭暗算。”郑荣深深叹了口气,“当时冒死替朕挡箭的,就是你的父亲。你父子两人,救过朕不知多少回了,只念在这点上,朕就不会为难你。不过你也不能有恃无恐、恃宠而骄,也不要有撂挑子不干的想法,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你的。知道了吗?” 秋仪之想要退隐山林的想法没有半点松动,可是皇帝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若再当场争辩,那就无异于自取其祸。因此秋仪之只好拱手说道:“臣知道了……”心中却在盘算如何将这件事情支吾过去。 郑荣果然已是十分疲惫,打了个哈欠,又说道:“今日这政务说得酣畅,平定岭南王府也确实是为朝廷除了一大朝敌,百官有功者必然要加官进爵。你秋仪之功劳最大,朕已叫你钟离师傅拟好了晋升侯爵的旨意,只待宣布而已。” 秋仪之听了,忙又拱手谢恩。 却听郑荣又道:“其实封你伯爵也是委屈了你,不过是朕要将伯爵之上公爵的爵位,留给后世子孙再加封,也省得你没了进步的道路。好了,你退下吧,朕还有几句话要同你钟离师傅讲。” 秋仪之听了这话,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退了半步朝郑荣磕了头,缓缓退出房门又轻轻掩上,长舒了一口气,又抬眼看看天上挂着的日头,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秋仪之经过今日这番对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仿佛做梦一般离了“青崖观”,又仿佛做梦一般骑上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往林叔寒的庄园而去。 他满怀心事,走了不知有多久,忽然抬头一看,竟不知何时走错了路,自己已身在秦淮河畔。 这秦淮河两岸,乃是金陵城最热闹的所在,然而经过岭南王叛乱这场大乱、金陵城两易其手,秦淮河畔这烟花之地也终于萧条了不少,河岸两边的店铺、酒楼、青楼只有一半在开张营业,路上的行人也都三三两两比原本人丁兴旺、摩肩接踵的景象冷清了许多。 可是这样略显破败的景象,反倒有种闹中取静、遁破红尘之感,让其时心情阴郁忧愁的秋仪之看起来感同身受。他也知道朝廷平叛成功在即,不就之后秦淮河两岸便又会回到之前游人如织、繁花似锦的热闹景象,今日这样别有情趣的模样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 于是秋仪之索性不再往林叔寒的庄园去了,而是呼停胯下骏马,从马鞍上滚落下来,一手挽着缰绳,沿着大路缓缓前行。 走了一段路,忽然抬头见身旁的一间酒楼的大门门楣之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园外楼”! 这园外楼,秋仪之曾经光顾过,并且受到了以“铜眼罗汉”为首的一干江湖豪客的围攻,颇经历了一番风险。也就是这样的一番风险下来,竟揭露了那天尊教主温鸿辉的真实身份,进而揭开了他的隐藏,又间接使得岭南王加快了叛变的进程。 这大千世界,纷繁复杂,搅动得江南半壁江上沦陷的岭南王叛乱,某种程度上,居然是从秦淮河畔这间酒楼而起,怎能不让秋仪之感慨万千? 于是他干脆也路也不走了,摸摸怀中还正好藏了几张银票——加起来也有上百两银子——足够在这酒精菜贵的“园外楼”里好好吃上一顿了,便转头往“园外楼”中走去。 这间酒楼果然还在开张营业,跑堂的小二见秋仪之牵着马就要往里闯,忙闪身上来挡在秋仪之身前,说话倒也还算客气:“这位客官是要进来吃饭吧?” 秋仪之点了点头,反问道:“怎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是要打烊了,还是要转行了?我不能进来吃吗?” “不,不……”那店小二笑着说道,“小的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客官进了我这‘园外楼’便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只是这匹马么……似乎不能进来吧……” 秋仪之听了这话,用余光看了看自己身后这匹青色的骏马,心想:“你这个店小二做得还不到家,有眼识不得好马,这匹汗血宝马身价可一点不比我自己便宜,哪天一个转手卖了,换一整座酒楼也绰绰有余。” 秋仪之心里虽不服气,倒也知道这世上素来没有同马一起吃饭的道理,又加上他本人也不是那种跋扈嚣张、蛮不讲理之人,只好叹了口气:“五脏庙哪里不是祭?你们‘园外楼’今日不吃也罢,我回去吃饭好了。” 他一转身,刚要回去,却听酒楼内传来声音:“这位客官请稍后!” 待秋仪之扭头循声看去,却是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手中擎了支笔,正朝自己这边招呼,又听这掌柜开始教训起那店小二来:“眼下兵荒马乱的,生意本就清淡,往店里拉客还来不及,怎么还在朝外赶客人?客官牵了马有什么打紧,你替客官牵到后院里去,量两升青豆喂马就是了,能值几个钱?能走断了你的狗腿吗?” 那店小二被数落了一阵,忙点头称“是”,又走到秋仪之身旁,伸手就要接过他握在手里的缰绳。 秋仪之却不肯松手,说道:“我这匹马可精贵得很,我怕你们一事照顾不周给弄丢了呢。” 那掌柜的放下手里记账用的毛笔,从柜台里走了出来,说道:“这位客官尽管放心,我们这边地界太平得很,皇上驾临金陵城之后,又到处都是巡弋的兵士,别说客官的宝马不会丢了,就是丢了转眼也能寻到的。” “你们这边地界太平?”秋仪之冷笑一声道,“记得几年之前,此处还发生过一间江湖匪类截杀朝廷重臣的案子,可算是轰动天下了。光凭这件大案,你们‘园外楼’就称不得‘太平’二字吧?” 秋仪之这几句话,显然是说到了关节软肋之上,只见那掌柜的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又赔笑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群江湖豪客是瞎了眼才敢在这里行凶的。后来没过多少时候,就被江南道刺史刘将军,亲自领军一网打尽,全部剿灭在燕子矶码头上了不是?说起来,这后续的事情,动静一样不小呢!” 秋仪之听了这几句话,心神又荡漾起来:掌柜的所说的燕子矶码头之事,他自己就是起事的主谋,当时一场大战,将天尊教主温鸿辉辛辛苦苦搜罗起来的江湖豪客们几乎全部杀死,温鸿辉本人也只能用装死的法子才勉强逃遁。此事之后,秋仪之原以为天尊邪教已然土崩瓦解,而自己的红颜知己——也就是天尊教的圣女——温灵娇也终于了无牵挂,同自己在山阴县城之中厮守了一年有余。这一年多的时间,乃是秋仪之平生所经历过的,最舒适、最自在、最无拘无束的时光了……只是不知那温灵娇现在何处…… 一想到这里,秋仪之竟有些入定,脸上阴晴不定,竟泛起一阵潮红。 掌柜的哪里知道秋仪之心中所想,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所说的事情,便补充道:“客官要是不信,可以上楼去看看,刘将军本人现在就在上头饮酒,我这边若是不太平,他老人家还会光顾吗?” 秋仪之听到这几句话,眼前顿时一亮说,问道:“刘庆现在就在楼上喝酒?还有何人相陪?” 那掌柜的听了一惊,忙又道:“刘将军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一个人喝闷酒呢!我也不过多招惹,客官可不要同他搭讪……万一惹怒了他老人家,小店可担待不起啊……” 秋仪之笑道:“没事的,我同刘庆也算是故人了,正好陪他喝上几杯。我的这匹马,就按你说的,牵下去好生照顾。”说着,他便将手里的缰绳甩给店小二,又随手掏出几钱散碎银子递给掌柜的算是赏银,便背着手自顾自往楼上走去。 “园外楼”生意不冷不热,虽不至于门可罗雀,却也不复几年前高朋满座的局面。 秋仪之上到二楼,抬眼四顾,果然看见一处僻静角落里坐着一人,提着酒杯自斟自饮,面前摆着的几碟子小菜被他吃了一半,显得有些狼藉——此人正是江南道节度使刘庆了。 于是秋仪之绕到刘庆身后,悄悄走近,伸出手用力在他肩膀上猛击了一下,叫道:“刘将军真是好兴致!” 却不料秋仪之这一巴掌正好打在刘庆受伤的部位,疼得他手中的酒杯都甩了出去,“哇”地大叫一声:“哪里来的混蛋,疼死老子了,看老子不……” 刘庆一边说,一边扭头,见是秋仪之来了,后面半句骂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疼得龇牙咧嘴的脸上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唷!原来是义殿下啊!您不在皇上身边擎天保驾,怎么有空过来作弄我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6 官场滋味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也笑道:“我看你在这边喝酒,嘴里馋了,上楼来讨你几杯酒喝。怎么?你不舍得吗?没关系,我带着银子呢,大不了二一添作五……” 刘庆也知道秋仪之这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忙起身替他抽出椅子,请他坐下,又高声招呼道:“小二,快过来,老子要添酒加菜!” 方才拦住秋仪之的小二听了招呼,赶忙跑上楼来,见秋仪之大大咧咧坐在堂堂江南道节度使的上手位置,忽然想起掌柜曾经交代过的话:现在皇上南下就驻跸金陵城中,皇上身边的贵人不知有多少,可万万不能开罪了…… 于是这店小二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说道:“哟,原来您还真跟刘将军是老相识啊!小的眼睛长腚上,光顾着看屎了,您这么大一座泰山挡在眼前,小的都没认出来。您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怪罪小的……” 秋仪之刚在皇帝面前受了一肚子冤枉气,听这店小二用这样粗鄙的俚语赔罪,心中倒也舒畅,便笑着说道:“行了,刘将军要请我吃饭,上什么菜都是他点齐结账的,你去拍他马屁好了。” 店小二听了,忙又将一张笑脸转到刘庆那边。 刘庆随意点了四五样小菜,便把那小二打发走了,忽又长叹一声:“唉!义殿下,今日我们对坐饮酒,就是不知今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秋仪之见刘庆自打见到自己之后,便郁郁寡欢,连话都没说满一百个字,知道他有心事,便询问道:“刘将军何必如此?山高海阔、天长日久,我们自然还有见面的机会,见面之后喝上几杯也是理所当然。什么叫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刘庆又叹了口气:“末将乃是江南道节度使,不但将江南全道几乎全都拱手让给了岭南王,就连一座金陵城都没守住。皇上是何等样的明主,赏罚一向分明,只怕立即就要降罪给我了……”说着,便将面前酒杯里的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秋仪之却笑道:“你原来就是为这事在担忧啊?这都隔了多少天了?你还不是还挂着节度使将军的名牌么?皇上不是还没有发落你么?” 刘庆幽幽地答道:“许是皇上军务繁忙,还没空搭理我吧?或许回过头来,就要找我算账了。”他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斟满了酒。 秋仪之又笑道:“你当你是岭南王么?也太瞧得起自己了,想要处置你,何须皇上亲下圣旨,只要钟离宰相抬抬眼、动动嘴,就能不把你给处置了吗?” 刘庆听了一愣,随即想明白了——自己这个老幽燕道出身的江南道节度使,在别人眼里是二品的大武官,在皇帝眼中却只是家奴一般的人物,处置起来还真不过是灵机一动之间的事情,完全用不着做专门做什么准备。 又听秋仪之说道:“你放心好了,方才我还在面圣,皇上还提起过你呢。” 刘庆眼睛一亮,忙问道:“皇上说我什么?义殿下赶紧告诉我啊!” 秋仪之故意卖个关子,说道:“皇上没叫我传旨,我若私自泄露出去,可就是违旨欺君的大罪,我可吃罪不起啊!” 刘庆被他撩拨得心急火燎,赶忙问道:“我求求义殿下了好不好?皇上怎么说的,赶紧告诉我吧,我肯定不会外传。义殿下若今天不告诉我,我非担心得闷出病来……” 秋仪之原本心情不好,难得同刘庆打趣几句,心情反而舒畅了不少,便说道:“皇上说你才干平常,当不得什么大任。” 刘庆听了大惊失色,忙叫道:“这下完蛋了,皇上说我没用,怕就是要把我处置了吧?这下可完了!” 刘庆正在说话,恰巧店小二端了一碟子菜和两壶酒上了,又恰巧听见他说到“完了”两个字,便赶忙答话:“没完呢!刘将军,您点的菜才上来了一半,还有一半厨房还在现做起来呢!您是本店的贵客,本店可不敢用做好的现成冷菜糊弄您,都是大厨立即做了、立即送过来的。” 刘庆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奉承,没觉得半点受用,只觉得他啰嗦个没完,便骂道:“你懂个屁,不是菜完了,是老子完了!给我滚下去!”末了还不忘狠狠白了那店小二一眼。 那小二被刘庆这一眼白得顿时缩小了一圈,赶紧转身要离开,却又半转回身,怯生生问道:“那剩下的菜……还……还要不要上了?” “上!当然要上了!我还没动筷呢!”秋仪之接话道,“你这就下去催一催吧。” 那店小二听了秋仪之的话,如蒙大赦般跑开了。 秋仪之目送店小二离开,便又扭头对刘庆说道:“你慌什么?皇上说你才干平常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好好品品。” 刘庆一副武将出身的直肠子,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几年,依旧没有长出多少弯弯绕来,实在是想不出来,只好又道:“义殿下就别给我出难题了,皇上圣意高远,我一个粗人,怎么能够猜得出来?” 秋仪之这才说道:“我且问你‘平常’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既不拙劣、也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你现在当的乃是一道的节度使。而一个才干‘平常’的节度使在别的地方、或是太平日子里,或许还能胜任,偏偏你是在江南道这样的地方当官,又恰逢岭南王爷作乱这样的大事。这样一来,你这‘平常’的才干也就不够用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庆虽不完全明白秋仪之说的这么大一套罗圈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却是极为正确,让他没有理由否认。 只听秋仪之又道:“因此,你在江南的节度使怕是做不下去了,有可能调你去别处去当节度使,也有可能调你进京去兵部任职……” 刘庆听了这话,心顿时一紧,忙追问道:“皇上想要调我离开江南道?皇上有明确的圣意了吗?” “不。”秋仪之答道,“这我也不过是照理揣测罢了,若是猜得不对,你也别怨我。” 刘庆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失望:“可惜我在江南,拢共才做了不到五年的官,一多半是在打仗作战……江南道节度使的官做到我这份上也算是倒霉了,想我前几任的节度使,哪个不是吃得脑满肠肥再走的……唉!不知能不能走走门路,让我多留个一两年,安享几天太平日子……” 秋仪之冷冷说道:“你这官做得太大了,乃是一方的军事大员,调动起来非皇上或是钟离宰相下令不可。你要是觉得能走通这两位的门路,自然可以去走走。” 刘庆闻言,不禁吐了吐舌头:“义殿下又拿我说笑了,这天下谁的门路都好走,偏就这两位是金门闩、玉篱笆……我要能走通他两位的门路,还当什么节度使,还不得弄个王爷什么的当当么?” 秋仪之听刘庆说起“王爷”两个字,立即就想起在囹圄之中的岭南王郑贵,又进而想起皇帝、宰相要他去岭南领军的决议,原本暂时被他抛开的忧愁又复涌上心头,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说道:“这种事情是你能够胡言乱语的吗?小心隔墙有耳,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叫你再口无遮拦!” 秋仪之这两句话说得分量不轻,立即就将刘庆震得哑口无言。 正在刘庆异常尴尬时候,他眼睛忽然瞥见店小二在二楼楼梯口探头探脑,立即高声呵斥道:“嘿,你小子上菜太慢了,这两三个菜都凉了,怎么别的菜还没上齐?” 那店小二心想:本店看在你节度使大人的面子上,专门安排了大师傅掌勺,这上菜速度还叫慢的话,也就没有快的了。 可他心里虽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忙唯唯诺诺地支吾两句便下去催菜去了。 秋仪之见了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自己在皇帝那边受了罪,就能在刘庆这边找补回来,刘庆在自己这里吃了亏,随手找个店小二就能发泄一番,那店小二被人无端教训两句之后,也不知要寻哪个新来的活计的晦气了…… 人活在世上,无非是欺负欺负别人,偶尔再被别人欺负欺负,若想不被人欺负,那就只有做到皇帝的高位上了。可这皇帝的位置就好像被火炭烧红了一般烫屁股,别说是寻常庸人、中人了,就连郑荣这样英明神武的幽燕王坐上去,也一样是如坐针毡…… 秋仪之越是往深了想、往广处想,越是觉得这官场没有半点滋味,偏偏自己还脱身不得,心情一阵忧郁,只觉得眼前摆放的几样精致的菜色居然这样难看、难闻、难吃,手里举着筷子就是挑不出一样能下嘴的。 正在这时,秋仪之忽然瞧见楼下一前一后走过两人,其中一人年纪在六十开外、另一人也有四五十岁,面孔都十分熟悉,再定睛望去,却见其中的老者乃是大皇上周慈景手下的何九公、而另一人却竟是秋仪之的嫡亲舅舅赵抚义。 “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了?”秋仪之心里有些狐疑,索性高声招呼道:“九公,你怎么在这里了?”那赵抚义虽是秋仪之的舅舅,然而却素来有些芥蒂,因此秋仪之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呼“舅舅”二字。 何九公听了有人呼唤,忙抬头观看,见是秋仪之呼唤自己,忙站住脚步,朝楼上行了个礼,说道:“原来是秋公子啊!公子进城之后,老朽还没得空过来拜访,真是罪过。” 秋仪之正有话要问何九公,便说道:“九公客气了,可否上来一叙?我这边还有位熟人呢!”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舅舅也一起上来吧。” 何九公看上去也是颇有几分兴致,回了个礼,便领着赵抚义一同进门上楼。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7 客大欺店 - 一代权臣 - 笔讷 何九公寻到在僻静角落的秋仪之,立即又行了个礼,笑着一边寒暄一边走近,见是江南节度使刘庆也在,便也招呼道:“哟,公子说有故人,我还当谁,原来是刘将军啊!可惜这边不是衙门,也不是行辕,否则草民可非得要给将军行个大礼不可。” 何九公这话说得虽然客气,可话语之中却暗含了几分揶揄。刘庆正在愁苦之中,似乎没有听出来,秋仪之等心思灵敏之人心中却是了然,不由有些疑惑——商人做事,最讲究巴结官府,这个深谙商场、官场之道的何九公,今天说话这么刻薄倨傲,足可见人情炎凉了。 却听何九公又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现在正是午餐时辰,不知公子能否赏光,让老朽请你吃上一顿?” 秋仪之笑着答道:“九公这话说得不对。你来得可一点不巧,你瞧,刘节度不正请我吃饭呢么?你可来晚一步了,只能作陪、不能请客了。” 何九公咧嘴一笑,对刘庆说道:“刘将军,你老朽是个做生意的平民老百姓,寻常哪能请来秋公子?老朽今天脸皮厚一回,不如这顿饭我请了,待日后我再回请你如何?” 刘庆正在苦恼的时候,哪有心思同何九公挑礼,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何九公见了高兴,说道:“那可就是刘节度和秋公给我脸上贴金了。这边座位虽然雅致,可也太窄小了些,不如我们换张大些的桌子如何?” 秋仪之答道:“九公说得有理。可所谓店大欺客,这里‘园外楼’规矩多得很,怕是我们吃到一半,已不能临时给我们换座了吧?” 何九公满脸堆笑:“这里又没几个客人,满堂都是空位,换一个又能咋样?”说罢,便招呼道,“店小二何在?” 何九公这一声喊,不但把小心伺候着的店小二喊了过来,就连掌柜的也上得楼来,躬身侍应道:“九公叫小的过来有什么事?” 何九公道:“听说你这边规矩大,吃了一半换座位都不行,有这回事吗?” 掌柜的搓着手、含着笑说道:“有这么一说。客人吃了一半,忽又来了陪客,便想要换大的座位。或是好位置上的客人走了,别的客人要移过来。这些客官只开口说一句,我们就要忙忙碌碌好一阵子,店里人手少,便索性定了这规矩,不让客人换座了。” 何九公道:“方才这位公子还说你们是‘店大欺客’,果然不假。现在我要请这位公子吃饭,也不能换一换座位吗?” 掌柜的忙道:“别人不行,九公还不行吗?” 他低头想了想便道:“这几天生意渐好,倒是那边有个单间雅座空着,甚是宽敞,小的这就安排人过去另开一桌好了。”说着,掌柜便将秋仪之等四人,领到一间单间之内。 只见这件单间果然甚是宽敞,居中一张圆台足够十来个人落座,屋内布置得也颇为雅致,还特意备好了笔墨纸砚,专门供客人吃喝尽兴之后附庸风雅,留下几句墨宝的。 何九公看了满意,又问秋仪之道:“公子,你看此处还好吗?” 秋仪之点点头:“看来这处单间也是专请懂行之人布置的,甚好,就是这里了。” 九公点了点头,又对掌柜说道:“你好酒好菜只管上来,老朽是不会短了你的账的。” “哪里,哪里……”掌柜一边惶恐地说道,一边转身退出了单间。 众人坐定,秋仪之对何九公说道:“方才我说‘店大欺客’四个字似乎还不全面,我看‘客大欺店’也是有的。周慈景大官人生意做得大,就连这‘园外楼’也必须马首是瞻,座位说换也就换了,这面子可谓大了。” 九公“哈哈”大笑了两声:“虽说是‘和气生财’,可开店做生意,为的究竟还都是一个‘财’字。不瞒公子说,这里的掌柜之所以对老朽这样客气,原因也没别的,只不过是这处买卖,已被我盘下来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忙惊道:“哟!九公好大手笔,这店是什么时候盘下来的?花了多少银子?” 何九公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哆嗦起来:“盘下来的时候,还是岭南军围城时候呢!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这处酒楼里又出过大案子,原来你的东家早就做不下去了,老朽拢共才花了三百两银子,连地皮一共一千两,也就拿下来了。” 一千两银子……要知道周慈景每个月海外贸易当中,给秋仪之的抽头就有五千两银子,这样的酒楼,按照当时的价钱,一下能买下无座,可谓卖得极贱的了。 秋仪之却问道:“九公说得对,那时候天下不太平、这里又刚见过血,一千两银子虽对周大官人而言是九牛一毛,不过也不是笔小钱,总也不能打了水漂了吧?” 何九公又笑道:“天下总要太平的。现在人心思定,料定岭南王爷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买下来一定不亏的。至于出过一两桩命案么……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放放鞭炮、施舍几顿给乞丐唱唱莲花落,也就消磨过去了。” 这两句话虽然说得通俗易懂,里头却有莫大的学问,而这一介商人的何九公的这点见识,怕是多少饱学鸿儒、两榜进士也未必能够参透。 却听何九公又道:“其实当时岭南王爷围城得紧,老朽当时是钱也闲着、人也闲着,正好找点事情来做做,不过偶然起兴而已,竟有缘能在此处做东请公子吃上一顿。本来嘛,这样大的仗,能够勉强留一条性命下来,就已是不易了,哪里还能想到这两个钱。” 秋仪之却道:“记得我等退出金陵城之后,便是郑谕这小子占了城池。九公,还有周慈景大人,乃是正正经经的皇商,郑谕怎么没为难你呢?” 何九公摇摇头,苦笑一声:“怎么没为难?郑谕为了筹措饷银,几次召集金陵城中的商人,要我们捐献钱粮。我们为买个太平,也大多出了些钱给郑谕。”想到这一节,何九公立即拱手道,“哦,正好,公子是皇上、宰相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若是皇上、宰相追究起来,公子可要替我等保奏两句,可别问个资助叛军的罪名啊!” 秋仪之眼珠一转,问道:“诸位给了郑谕多少?” 何九公“嘿嘿”一笑:“零零总总也有六七十万吧。” “唷!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秋仪之半真半假地惊叫一声,“这就有些难办了,不知道是哪些商家给的,各自出了多少,九公这边有没有清单名册啊?” 何九公也是个人精,听了这话,忙道:“这种东西老朽这边怎么可能会有?大概郑谕那边有一份吧……” 秋仪之还在不依不挠:“九公年纪虽大,记性却好,想必还能记得大半,不如抽空默写出来,待明日我派专人来取如何?九公不要惶恐,这份名单不过是我等要做到心里有数,哪个有罪、哪个没罪,也好照此办理。” 何九公还要推辞,秋仪之却立即将话锋转开,对赵抚义说道:“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又同九公一道?” 赵抚义自己和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秋仪之手里,因此对这位“外甥”不敢摆出半分长辈的架子,忙拱了拱手答道:“是前几个月兵荒马乱的,周大官人那边的账还有点不清爽的地方,因此特意同九公算账的。我们见是午饭的时辰,算明白了,就干脆出来吃一顿,却不料在这边遇见仪之了……” 他这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秋仪之刚要询问这几个月一共结了多少银子,却听单间的门轻轻敲了几下,鱼贯而入男男女女好几个人,各自手端餐盘,不一会儿便将二三十样时令美味、山珍海馐摆了满满一桌子。 秋仪之见这么些好菜,自己无论如何也吃不完,忽然灵机一动,对刘庆说道:“刘节度,我能问你借两个兵,传几句话吗?” 刘庆枯坐了许久,听了这话,苦笑道:“我手下现在一个兵没有,正正经经一个光杆子将军……” 一旁的何九公却道:“老朽手下倒还有几个跑腿的,有什么话,老朽倒是可以替公子传的。” “好!”秋仪之道,“不是什么大事。就请派两个人,一个去燕子矶码头,请少船主李胜捷;另一个去‘半松庄’,请林叔寒先生、赵成孝将军一同过来同饮,我等开怀畅饮一番如何?” 何九公笑道:“这几位都是人杰,肯过来让老朽请着吃一顿,那是老朽脸上有光,连带着我家周大官人一样光彩。老朽这就派人去请,我方才还以为是什么军国大事呢……” 秋仪之听何九公提到“军国大事”四个字,忽然觉得自己召集这么多要紧人过来,会不会犯了忌讳……可这念头在他脑海之中一闪即逝,心想: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故人,现在形势大定,乘机聚上一聚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还是何九公多张了个心眼,叫来“园外楼”的掌柜,让他传人过来的同时,还专门嘱咐道:“我这边要请贵人吃饭,你这就关闭酒楼,客人只许出、不许进,懂了吗?” 掌柜的立即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九公又道:“客人到齐总还要些时辰的,到时候菜都凉了。这些菜不能用了,你照这样子再做一席,预备着端上来。” 掌柜问道:“那现在这些菜呢?” 何九公老眼一抬,说道:“你是第一天开饭店么?这些事情还要我教?今年的新茶上来了吗?先沏四碗茶上来。” 掌柜被何九公教训了两句,赶忙招呼过店小二来,又亲自动手,风卷残云一般将这些菜端了下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8 尽兴而归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却见这些菜色,还都没动过筷子就被端下去,心里觉得有些可惜,便说道:“九公,我一天饭店都没开过,不懂里头的规矩。难道这些菜都扔了喂猪了?” 九公笑回答道:“公子这就是在骂人了。开饭店的人可不是蠢猪,这么些好菜,他们哪里舍得扔掉?端下去都自己吃了,吃不下的,才会做泔水喂猪呢!”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秋仪之放声笑道,“有道是处处都是学问,哪怕开一个小饭店,都能有这么些讲究、这么些道理,晚辈今日可是长见识了。” 何九公却道:“公子又在拿老朽开玩笑了。别人不知道,我何九公还不知道么?”他压低了声音,“岭南王作乱眼看就要敉平了,这其中最大的功劳,非公子莫属,就看皇上如何赏赐了,说不定……” 秋仪之忙打断道:“别,别,别,今日我们只谈私情,不论国事,大家尽兴畅饮才好!” 何九公是个老江湖,极识相知趣的人,听秋仪之这样讲,赶紧换了话头,嘻嘻哈哈说道:“没想到公子还请了李少船主过来……说起来他同我家周大官人对等,我一个下人,怎么好同他平起平坐?” 秋仪之立即接过话头,说道:“这可就难办了,要么这顿饭算是我起头召集,九公负责会钞如何?” 何九公也玩笑道:“那可不成,好不容易请了这么多人过来,这份人情顺水送给公子了,岂不是太便宜了?” 秋仪之和何九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这话,刘庆和赵抚义两人则低头饮茶,偶尔搭上一两句话。 几人说了有一会儿话,却听楼下传来爽朗笑声:“秋大人请客,这可是件难得事,莫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太上老君也要念‘阿弥陀佛’了吗?” 秋仪之听是林叔寒的声音,忙请他进来,说道:“原以为林先生不好请,没想到这么早就过来了。赵成孝也到了吗?” 林叔寒书生意气狂妄,抬眼扫视了一下在座诸人,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挑了秋仪之身旁的一张座椅坐下,便说道:“秋大人请客,乃是海内一桩盛世,林某是过来共襄盛举的,岂能落后?赵成孝也是要来的,不过他现在手下参与着‘青崖观’的防务,还要特意饶到‘青崖观’那边看看,大约很快也就到了。” 秋仪之刚要答话,却听楼下有人呼喊:“兄长就在此处吗?” 秋仪之听了,立即起身,将一片的窗户打开,循着声音朝楼下望去,却见一名少年,鲜衣怒马正仰着头朝楼上高声叫喊——正是李胜捷本人。 在座的诸位,除了林叔寒以外,对李胜捷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只知道有位少年船主乃是当今皇帝都十分器重的人,却不知他到底形容相貌如何,无不也想探出头去看看李胜捷的风采——只是他们都是沉稳之人、自重身份,才没有失态。 秋仪之却没有这样的忌讳,招招手说道:“就在这里,贤弟快上来吧。” 不一刻,李胜捷便走了进来。 他从小在东瀛扶桑长大,又是老船主李直的掌上明珠,不懂得什么中原谦卑客气的礼仪,只朝众人团团一揖,便自顾自找了个位子坐下。 众人见他这样一幅托大的模样,颇有几分奇怪,只是看在秋仪之的面子上,没有当场询问。 又过了会儿,赵成孝也风风火火赶来。 秋仪之见他来得晚,有意玩笑道:“赵哥现在是御林军统领了,军务忙得很,大家吃饭,你竟是最后一个到的,可要罚酒三杯啊!” 赵成孝同秋仪之的舅舅赵抚义有些仇隙,同诸人都打过招呼、偏就漏了这赵抚义,这才回答秋仪之道:“大人这话就有些刻薄了。我紧赶慢赶才到,虽不敢说快,却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正说话见,忽有一人在“园外楼”下腾空而起,在空中半扭了腰肢,居然横着身子从开着的窗口飞了进来——这样矫健灵活的身法,世间罕见,惹得众人都齐身叫好。 秋仪之定睛望去,却是他的义兄长尉迟良鸿。这尉迟良鸿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身负这样的轻功倒也并不意外。 于是秋仪之奉承道:“我当赵哥说的是谁呢,原来是大哥啊!怎么好好的门不走,偏要从窗户进来?现在金陵城中治安抓得紧,莫要被巡城的兵士当成飞贼给逮住了啊!” 尉迟良鸿整理了一下绸袍的下拜,说道:“我早已同黑白两道都打过招呼了,叫他们这些日子都消停一些,现在金陵中别说什么江洋大盗、江湖豪客了,就是丐帮讨饭的也都走了,哪里还有什么飞贼行窃?况且就算是被巡城兵士们看到了,我若想走,就凭他们能拦得住我吗?” 他这话说得豪气冲天,让秋仪之也动容道:“好!大哥说得果然有气魄!” 尉迟良鸿却含笑道:“愧蒙贤弟说我‘有气魄’。可贤弟自己似乎吝啬了些。你看,请了这么多人吃饭,怎么偏偏漏了我了?” 秋仪之哪能把尉迟良鸿这位同自己经历过生死的义兄给漏了?他只是觉得现在尉迟良鸿是皇帝贴身的近卫,若是请他出来,万一恰巧皇上那边出了什么事,自己可担待不起;就算没出事,这“外臣私自结交近侍”的罪名也未必好听。 秋仪之心里这点盘算,不好在众人面前说出,只说道:“你看赵哥现在这样的,都忙得四脚朝天,大哥这样的天下第一号侍卫,我怎么敢随意邀请呢?” 尉迟良鸿笑道:“兄弟口吃伶俐,愚兄说不过你。不过愚兄心胸狭窄得很,只当是兄弟嫌我这个武夫食量太大,因此才不肯相邀的。来,贤弟可要先罚酒三杯啊!” 秋仪之一拍胸脯:“三杯水酒能有什么打紧?不过兄长最后一个赶到——且不论是什么原因——这后来者的三杯罚酒可逃不过你的。” 尉迟良鸿答道:“好说!拿酒来!” 他话音刚落,便又门外侍候着的店掌柜,领人将酒菜搬到桌上。 秋仪之见他们就在门外侍应,怕众人说话被听见,便道:“这边酒菜都上齐了吗?上齐之后就下楼去好了,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叫你的。” 掌柜怯怯看了一眼秋仪之,又偷眼望了望何九公,见他也在朝自己挥手示意,便退了出去,又将门掩好。 秋仪之从门缝里头瞥见整个二楼已没有旁的客人,这才放心,亲自取过杯子、酒壶,又亲自倒了两杯酒,同尉迟良鸿等人连饮三杯。 秋仪之酒量本就平平,喝了三杯脸上已泛起了红晕,又自己动手替在座诸人斟满美酒,朝众人团团一揖,道:“诸位,大家互相之间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有的亲密些、有的还有仇,不过大家今日能够齐聚一堂,都是看着我秋仪之的面子。其实我哪有什么面子?先干为敬了!”说罢,一仰头,便将一杯酒灌入腹中。 众人见状,也跟着一饮而尽。 让后众人便是各自敬酒、罚酒,满桌的菜尚未动箸,在座诸人都已是三杯两盏下肚,其中几个酒量稍差的都已微醺。 众人从午时时分一直畅饮到酉时,喝得烂醉才尽兴而散。 这里头李胜捷酒量虽不是最浅的,偏他最缺阅历,众人一口一个“少船主”地敬酒,他是来者不拒,不过移时便已醉倒在地“呼呼”大睡。睡了有一个时辰,李胜捷才苏醒过来,此时酒意却已散了大半,倒是里头最清醒的一个。 他见众人都要走了,反说道:“别啊,都没怎么喝,怎么就都散了?”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又半是奉承、半是玩笑道:“还是少船主酒量深不见底,我等再喝下去,怕是要死了,还是各自回家,改日再叙好了。” 秋仪之听了,也想打趣两句,听见“回家”二字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忙走到李胜捷身边,在他耳边说道:“贤弟啊,今日我醉了,商议不了什么大事了,你明天得空到林先生的‘半松庄’里来一趟,我有事跟你说。” 李胜捷听了有些疑心,问道:“什么大事今日不能说吗?” 秋仪之带了几分醉意笑道:“你今日且别问了,明日就知道了。”说罢,便一手搭在赵成孝的肩膀上,踉踉跄跄往门外走去,也不知是如何回的“半松庄”。 秋仪之这顿酒喝得甚是尽兴,因此不同于浇愁的闷酒,醉得慢、醉得浅、醒得却早,酣睡一夜之后,次日一早便已醒来,只觉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好不痛快。 略略梳洗一番之后,秋仪之推门出去,却见门外几个女眷正不知忙活些什么。 女眷里头的吴若非见秋仪之出来,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飘然走到他跟前,问道:“公子昨天喝的是什么酒?我家林先生回来之后就躺下了,到现在还没起床。先生是个读书人,同赵成孝、尉迟良鸿那些练武之人不同,出去饮酒时候,公子怎么不替他遮挡一些?” 秋仪之笑道:“别人灌他,在下当然是要替他挡酒的。可昨天却不一样,是他自己在讨酒喝,这样叫我怎么拦?不过吴姑娘也不要忧心,昨天酒过三巡时候,林先生兴之所至,提笔挥毫,当场写了一篇美文,现在还在那‘园外楼’里。吴姑娘赶紧派人去那边取了来,这可是天下绝唱,不能便宜了酒楼里头的人。” 秋仪之正说得滔滔不绝,却瞧见远处荷儿提着一把扫帚,在一座小亭子里清扫落叶,便对吴若非说道:“好了,吴姑娘说话,我心里有数了。对了,我这边不太方便,能否劳烦吴姑娘,去请荷儿过来讲话?” 吴若非嗔了句:“公子真是不客气,我余怒未消,就要支使我办事了。”说罢,她一转身,便往荷儿那边低语了两句,便将她拉了过来。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09 收编大事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见荷儿气色尚好,便说道:“荷儿,温小姐走了也有些日子了,我也甚是想念她……嗯……你在这边住得还好么?” 荷儿答道:“这里我以前住过,一切都熟悉。吴姐姐对我也好,都不让分我干活做事。我是个小丫头,眼里不能没有活做,因此帮些忙、干些事,心里多少也能踏实一些。” 秋仪之听她说话还有些,低声叹了口气,说道:“温小姐临走之前,叫我好好照顾你。我想着你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丫头,总是要寻个出身的,你说对吗?” 荷儿咬着牙,点点头道:“公子能这样替我想,我很开心的了。” 秋仪之舔了下嘴唇,接着说道:“你之前同天尊教勾结得太深了,若还留在中原这里,就怕还斩不断这团乱麻……现在正好有个机会,能送你出去,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荷儿听了一愣,忙问道:“是什么机会?”话刚出口,荷儿便觉自己说得太心急了些,忙收口道,“全凭公子安排了……” “不,不,不是这么说的。”秋仪之道,“说不说在我,答应不答应在你,我从不强人所难,你自己的事情,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 荷儿自小是个孤儿,被天尊教收养长大的,虽是老教主一手领大,在寻常教徒眼里极有面子地位的,然而她这一辈子要么听老教主的话、要么听温鸿辉的话、要么听温灵娇的话,还真的从没自己做主一会过。 因此荷儿听了秋仪之“自己拿主意”这几个字,心里一阵激动,一种可以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种感觉是这样的舒服、又这样的陌生,仿佛海浪一般拍击着她被坚硬外壳紧紧包裹住的脆嫩的心脏。 终于,荷儿两只杏眼之中,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双腿不由自主地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呜咽道:“公子,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也不会自己做主……全……全凭公子安排……”说着,已哽咽这没法继续说下去。 秋仪之看到荷儿这样激动的样子,忽然想到自己不也同眼前的荷儿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听皇帝摆布,哪怕想要归隐山林、不问世事,都成了一件既不可求、也不可望的事情。 于是他叹了口气,说道:“人活在这世上,功名是假的、利禄也是假的,唯有自由自在、高高兴兴才是真的。你荷儿这一生,说幸运也幸运、说不幸也不幸。不过今日你有了个机会,可以摆脱之前的一切桎梏,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秋仪之正说话间,却见林叔寒庄园里的看门老头快步跑来,在他耳边禀告道:“公子,外头有个叫李胜捷的人,说是你请他来的,不知是真是假?” 秋仪之听了,嘴角一扬,笑着对荷儿说道:“荷儿,你快起来,擦擦眼泪——瞧,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先下去补补,你的自由现在就到了。”说罢,他又对看门人说道,“有的,有的。李胜捷是我请来的,你把他迎进来吧,他是我的贵客,你可不能怠慢。” 秋仪之在这边住得久了,庄园里的庄丁都知道他同林叔寒的情分,因此把他当做半个主人,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李胜捷少年心气,人未到、声音先到:“哈哈哈,兄长这处庄园虽不好找,却是真真正正一个好所在。扶桑国那些国主、将军,一心想要学大汉规制,无不按照汉风布置。今日在这处园林里一看,才知道那些倭人只学到了些皮毛枝节,哪有这里这样大气肃穆。兄长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没想到背地里却是真正会享福的。” 秋仪之刚要解释,却见远处林叔寒摇着折扇缓缓走来,便笑道:“贤弟这可就搞错了。愚兄是个穷鬼,又不知成天在忙活什么,哪里有空闲置办出这样一出庄园来?你瞧,庄园的主人在那边呢!” 李胜捷扭头望去,见是林叔寒来了,便朝他行了个礼——林叔寒他是见过几次的,也知道他是足智多谋之士,对他颇有几分心悦诚服。 林叔寒两人还都在站着说话,便将他们领到亭中安坐,说道:“大人真是鸠占鹊巢,这里分明是我的庄子,怎么就在这里见起人、办起事来了?林某到底只是一介寒生,大人果然没把我放在眼里。” 秋仪之知道他在开玩笑,便也玩笑道:“今日是我这兄弟李胜捷叩门请见,莫非我不答应的话,先生就要拒他于门外了吗?李胜捷好歹也在明州、金陵救过我们几次,先生未免太绝情了些吧?” 林叔寒听了一笑,顺势说道:“少船主当然例外,别人可就未必了。今后要是还有闲杂人等敢擅自进来,我亲自拿扫帚赶他出去。”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不知少船主今日缘何来我寒舍?” 李胜捷挠了挠头皮,答道:“是兄长叫我前来,说有事情同我讲,我也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 秋仪之想要找李胜捷谈的,就是想让他将荷儿带到倭国扶桑去的事情,只不过现在荷儿补妆去了,并不在跟前,让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将话头引到这件事情上来。 正在这时,吴若非亲自端了个茶盘,上面摆了三碗新沏的茶,袅袅娜娜走进亭中,将茶碗放在三人面前。 这吴若非也上过李胜捷的船,只是上船时候为了避嫌,立即就到船舱里休息去了,也因此李胜捷是头回这样近距离看到吴若非的容貌,一双眼睛立即就被紧紧地吸引过去了。 秋仪之看见李胜捷这样一幅陶醉的样子,忙轻咳两声,问道:“贤弟,你在瞧什么呢?” “哦!”李胜捷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说道,“这位小姐风华绝代,小弟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绝色不凡的女子,因此才有些失态了。却不知这位小姐可有字号?” 吴若非听李胜捷这样夸赞,掩着嘴“咯咯”只顾地笑。 秋仪之替她答道:“这位姑娘姓吴,小子若非,乃是林先生的内子。贤弟在东瀛也算是一方豪杰了,怎会没见过绝顶美色呢?” 李胜捷答道:“也见过一些,在倭国那边见过、在大汉这里也见过。只是那些美人,都分毫比不上这位若非小姐。哦,既是林先生的内人,那我方才真是失仪了,还请恕罪……”说着,李胜捷便起身朝林叔寒作了个揖。 林叔寒也不去扶,说道:“子曰:‘尽美矣,又尽善也’。美者自然要美之。少船主是个直白人,看到美好的女子、美好的事物,当然要尽情赞美。总比那些正襟危坐,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是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假道学、真小人要好得多。” 李胜捷从小在倭国长大,不过粗通文法,林叔寒这话说得引经据典,让这位天性聪颖的少船主也都未能全部听懂,一边回味,一边端起茶碗,饮了一口。 谁料这一口清茶下肚,李胜捷顿时眼睛一亮,又饮了一口,说道:“这……这茶怎么这么好喝?” 秋仪之也抿了口茶,含笑道:“怎么?倭国没有茶叶么?” 李胜捷道:“有是有的,只是没这么好。这茶又清淡、又隽永,怕在大汉,也是极品好茶吧?” 吴若非接口道:“这茶么……也算是今年新上来的雨前龙井,算是好茶,却也当不得‘极品’二字……难得少船主这样不吝夸赞。” 林叔寒却道:“这也并不奇怪。茶树、桑树等物的树种,都是大汉严格限制出境的,即便有人能够偷掘几棵私带出国,那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品种,自然也就不会在当地出产什么好茶。至于大汉国内的茶叶,茶农卖给茶商、茶商卖给海商、海商再辗转送到倭国去,新茶也变成陈茶了,哪还能有这样的好味道?” 李胜捷听得入神,不觉一碗茶已饮了一半,这才赞道:“不瞒诸位,我一向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读书人,却不想处处都有学问,就连这茶叶里都有这样的缘由讲究,今日能听林先生这样一番教诲,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秋仪之接话道:“林先生可不是随便当别人的教师的,贤弟能听他这些话,也算是受益匪浅了。” 李胜捷点头道:“可惜我家根本是在海上,终究是要漂泊出海的,若是要能在此处多饮一碗茶、多听一段话就好了。” 话赶话说到这里,秋仪之忽然想起皇帝曾经的暗示,便说道:“说起来,皇上似乎有意将你李家的船队,收编为正式的官军水师,而且是受皇上亲自指挥的御林军编制。你好歹也弄份皇粮迟迟,算是得了正果了……” 听了这话,李胜捷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说道:“是不是皇帝的话不能违抗,否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只有被砍头这一条道可走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当今皇上并非那种暴戾乖张之主,只要你有道理,皇上的话,也未必就一定不会改弦更张的。” 李胜捷说道:“这么讲吧,我是不愿意被朝廷收编的,道理我也有。我们李家这支船队,一颗钉、一条木,都是老爸一点一滴凑起来的,哪有皇帝一句话就全收编了的道理?况且我老爸现在还在日本,这么大的事情,没他拍板,我可不敢做主。而且这船队收编之后,我李家凭什么在海上称雄,这样的事情,怕老爸也不会同意的吧。” 秋仪之听李胜捷这几条理由条条成立,心里却也知道皇帝被李胜捷船上那些火炮的威力深深打动,收编其船队的心思十分坚定,李胜捷这些理由未必就能说服这位至尊人主。 却听李胜捷又补充了一句:“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官位和爵位都不要了,接着当我的海盗和走私犯,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胜捷这话说得豪气冲天,连秋仪之都禁不住暗暗为他叫好。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0 少年英雄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秋仪之也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不能不居高临下同时又设身处地地为李胜捷着想,因此他沉思了一下,说道:“贤弟这话说得就偏颇了。老船主废了多大功夫,才让李家走上正途?现在好不容易得到朝廷承认,又岂能去走回头路?更何况你李家原来是在朝廷眼皮底下谋生,若是反叛了皇上,那朝廷上下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你看,又有不知多少想要拍皇上马屁的无耻官员打算踩着李家的肩膀往上爬……到时候李家恐怕连海盗、走私犯都未必能当得成了。” 李胜捷听了有些不忿,可秋仪之说得句句都在理上,又处处是在为自己考虑,咬了咬牙,挤出一句:“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一旁的林叔寒摇着折扇说道:“以林某之见,李家的船队不被朝廷收编,其实利大于弊。现在朝鲜、缅甸、安南、吕宋、日本等国同大汉在海上、路上都有些龃龉,虽然不是什么心腹之患,可这疥癣之疾痒起来,也让人抓耳挠腮。偏偏这些国家,除了日本以外,都是中华属国,好比家里头儿子闹事,老子总也不能把他们往死里打吧?” 众人听林叔寒说得诙谐,无不莞尔一笑。 林叔寒有些得意,接着说道:“事情却也不能听之任之,以为我大汉怕了他们。这时候,就可以动用李家的船队,或者封锁其港口、或劫掠其海船,总之是要他们浑身难受。这些国家都是些小国,经不起折腾,只要这样略施小计,便能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在此过程当中,都是由李家派船队出面,朝廷名义上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于大礼上也没有半点亏欠,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这些道理,其实秋仪之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有林叔寒说得这样透彻、这样全面。 于是秋仪之说道:“先生真是大才。方才先生所言,若我同皇上禀明其中利害,想必皇上必然会采纳我等的建议,暂不收编李家的船队。可是……” 林叔寒满以为自己已分析得极为详尽,不应该还有什么可以“可是”的地方,便问道:“可是什么?是林某考虑得不够周全吗?” 秋仪之道:“皇上之所以想要收编李家的船队,其实也并不是为了能够运用这支海上力量羁縻四方。说到底,是怕了李家的坚船利炮。两位想想,现在少船主这里只有一条大船、十门火炮,若是假以时日,凑齐了十条大船、一百门火炮,那大汉沿海还有哪座城池可以固守?李家甚至可以沿江河深入内地,进而封锁长江,将整个天下一分为二……” 秋仪之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在李胜捷听来却是颇为不屑,只听他“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李家还想背靠着大汉这棵大树好好做生意赚钱呢,哪有出手砍树的道理?要我家真想作乱,又何必等到今天?倭国那些浪人都跟饿狼似的,只要我家白鲸旗大旗一挥,立即就可以袭扰大汉沿海沿江各处,比那殷承良、殷泰不知要强到哪里去,又何必帮着朝廷剿灭倭寇呢?” 李胜捷虽然聪明,却依旧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想到的这些道理,秋仪之、林叔寒两个人精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只听秋仪之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我等也只能从旁建议劝谏而已,最后还是要听皇上乾纲独断。” 林叔寒沉思了一下,说道:“还有一条路。少船主可以说自己船少力薄,不堪皇上重用。朝廷若是想要建立水师海军,可以贡献一两条好船作为模板让朝廷照样打造新船。再由李家出面居中联络,向外国购置、仿造火炮,这样朝廷水师已成,皇上或许能够松口。” 秋仪之听着林叔寒的话,猛然间想起登陆金陵城之前,自己擅自开炮轰击燕子矶码头时候,皇帝那般暴怒的模样,还真就未必肯听自己的这几点建议呢! 他转眼又看了看林叔寒,说道:“皇上岂止想要收编李胜捷的船队而已。他老人家还想请林先生出山呢,条件开得也是十分丰厚,也不说封你几品官,就说先跟着钟离宰相学习政务,待钟离先生退休致仕之后,林先生便可接任宰相之职。” 林叔寒一听这话,立刻就急了,连声说道:“不,不,不,这可不行。我是个闲散之人,又怎么当得了宰相?这不是在拿我开心么?” 秋仪之摇了摇头:“这样大的事情,谁会拿来寻开心,我看皇上严肃的很,林先生这颗明珠,皇上是志在必取,一定是要揽入怀中的。先生还是要早做准备啊。” 林叔寒闻言,惊讶手足失措,手中一把折扇,展开了又收拢、收拢了又展开,仿佛是头回把玩一般,无所适从。 秋仪之苦笑道:“林先生方才口若悬河,给李胜捷出主意时候,条理明晰清楚,现在怎么竟会这样哑口无言?” 林叔寒也同样报之以苦笑:“唉!‘看人挑担不吃力,自上肩膀嘴要歪’。这是江南流传了不知几百上千年的俗谚了,今日林某才知前辈故人诚不欺我。哦,皇上那边,大人是说得上话的人,林某驽钝迂腐,实在是不堪驱驰,这点还请大人同皇上说明白了。若大人面子还不够大的话,林某同三皇子殿下有些故旧,是否也可请他出面保奏保奏?” 秋仪之脸上苦笑的表情没有丝毫稀释,低着头说道:“先生叫我去替你说情?不瞒两位说,皇上有意派我去岭南掌兵,镇压岭南王府余孽和当地土著蛮夷,我还不知道如何推辞呢!” 林叔寒听了这话,呆呆看了一眼秋仪之,竟笑了出来:“要么我跟着大人到岭南去算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据说那边的水果味道乃是人间绝品,就是文人墨客吹嘘得有些过甚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秋仪之和林叔寒你来我往的对话,倒把李胜捷听愣了,半晌才抓住一个岔口,问道:“两位,你们一个是要当宰相、一个是去岭南做将军,皇帝都有意提拔,怎么看两位还一脸的不高兴?似乎比我这要被缴械的还更难过些。” 秋仪之听了这话,也是一愣,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只对旁听了许久的吴若非说道:“吴姑娘,今日我想留我这位船主兄弟在林先生的园子里吃饭,不知吴姑娘能否赏光,露上一手?” 吴若非尚未回答,却见荷儿缓步轻摇、款款而来,脸上的泪痕都已擦去、又施了淡淡的粉黛,显出一种同平日不一样的美丽来。 秋仪之乘机偷眼看了看李胜捷,见他脸上扬起一阵红晕,两只眼睛放出的神采却紧紧停留在荷儿身上,再也移转不开。秋仪之心里暗笑:李胜捷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心里有什么事,脸上全显露出来了。 于是秋仪之笑着说道:“贤弟,你这样死死盯着人家姑娘家看,也不知害臊吗?” 李胜捷挠了挠头,答道:“记得这位是荷儿姑娘吧?当初在我的船上,还同我讲过几句话的。她生得这样美丽,就是给人看的,我为什么就不能看呢?” 荷儿听了这话,羞得满脸通红,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秋仪之却知原来是这李胜捷早对荷儿有意,便说道:“其实愚兄今日叫贤弟过来,想同贤弟商议的大事,便是想让这位荷儿姑娘跟着贤弟,也算是讨个出身。不知贤弟愿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李胜捷不假思索地答道。 秋仪之听了这话,反倒有些担心,赶紧补充道:“不怕贤弟怪愚兄多嘴。这位荷儿姑娘原是温灵娇小姐的侍女,温小姐又是天尊教的圣女。如今荷儿姑娘想从天尊教中脱身而去,只怕邪教势力广大,朝廷又不待见,这饼中夹心似乎是不太好做……” “呸!”李胜捷啐了一口,“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我素来看不惯天尊教的所作所为、更看不惯那个什么狗屁教主的所作所为!他要是敢过来为难荷儿,我管保送他到海里喂鱼!至于朝廷么……我……我也有周旋的办法!” 荷儿听了这话,已是感动得难以自持,两颗晶莹的泪水顿时从眼眶之中坠落下来。 李胜捷见了荷儿这样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怜惜得紧,一把抓起荷儿的手,道:“你哭什么?跟了我,今后不叫你吃一丁点儿苦,再也不用哭的。不信?我这就带你上船,看谁敢来欺负你。” 说罢,李胜捷拉着荷儿的手,就往外走。 荷儿也是倾心于李胜捷,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扭捏,十分顺从地跟着李胜捷快步离开。 秋仪之见李胜捷这样心急,忙在他身后高呼:“贤弟且留步,不如用过午餐再走?” 这话出口之时,李胜捷已然走远,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在场的林叔寒见到这样场面,不禁感慨道:“少船主不愧是少年英雄,这样果断豪迈,林某是想学都学不来的。” 秋仪之也是不胜感慨,道:“是啊,温小姐交托我的这件事情,我总算是替她做完了……”一提起温灵娇,秋仪之又是满怀的心酸苦涩,赶忙换了个话题,“荷儿也算是自家人了,明日我就重重备下嫁妆,不能辱没了她。” 荷儿的嫁妆乃是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秋仪之满脑子盘算的,却是如何将皇帝的旨意既不失礼、又不妥协地推辞掉,这样一道天下罕有的难题,愁得他几天几夜同林叔寒彻夜长谈,就连头发都掉了不知几把,几天之内似乎老了好几岁。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1 此消彼长 - 一代权臣 - 笔讷 却不料自此以后,皇帝便一连几天没有召见过秋仪之。秋仪之觉得奇怪,找了个请安的由头,想要试探试探皇帝的态度。可皇帝似乎十分繁忙,在“青崖观”中,只让秋仪之磕了个头又随口拉了两句家常,便叫他回去了,别的事情只字未提。 秋仪之心里不安,便去询问自己的师傅钟离匡。 这位钟离宰相也是忙得四脚朝天,说是江阴、镇江两处登陆作战进展也是十分顺利,因此连同金陵这边皇帝亲自坐镇指挥的兵马,三路大军总共有三十万之众南下。这三十万人,便是三十万张嘴巴,人人都要吃饭、天天都要吃饭,江南这边又正是青黄不接时候,这么几十万人吃的、喝的、用的,都必须从江北转运过来。 千里转运粮草,乃是一项动用全国力量的大事——一颗粮食从土地里被农民播种收割出来,出售给当地的粮商,换来的银子作为税收上缴给朝廷,朝廷再用农民上缴的银子从商人手中收购,然后集中存储、运输、一直送到前线将士的嘴巴里头……这样复杂的工作,无时无刻地不在大汉南北进行着,就连钟离匡这样有真才实干的宰相,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尤其是江南民力珍贵,一工人工所需的费用,比得上关内道两三个人的人工。搬运粮草补给的人工钱出得少了,便根本没人来干活;出得多了,朝廷财政又受不了。因此钟离匡想了无数办法,却依旧没法将全部运力调动起来,大量粮食补给被暂时囤积在漕运衙门,无法发送到江南各地。 因此现在朝廷仅能保证三十万大军的吃喝用度,保证了他们不会因朝廷欠粮、欠饷而哗变叛乱而已——而要如何运用这三十万人马,迅速展开行动,实现将岭南军主力全部堵截在江南道之内的目标,则就是另一件事情了。 幸好当今皇帝郑荣原本就是打仗出身的马上王爷,战略战术无不精通,如今又御驾亲征身处江南道中,各方面消息也是极为灵通。因此在他的亲自部署之下: 长子郑鑫从江阴立即南下,抢占地形以丘陵为主的衢州府,会同把守住越州和湖广交界之地的右将军韦护,一同堵住江南同西边几道的联系; 金陵方面则充分利用最近从江北运来的马匹,也不同岭南军交战,而是直接杀奔温州府地界,占领几处险要关隘,切断江南直接进入岭南的通道; 镇江方面的皇次子郑森则负责寻找岭南军主力,凡是遇到大股岭南军部队,便立即发动突击,能够击破便马上击破,不能击破的也要立即同他们死缠烂打,要的就是拖延住岭南军南下回收的速度,为完成整个堵截行动争取时间; 朝廷进行这样大的军事行动,倒不怕战场之上一场战斗的成败、也不怕一城一地的得失,怕的却是后方不稳,还好在京城洛阳里监国的皇三子郑淼忠于职守,将日常政务梳理得井井有条,军需供应也都远远不断地送到江南,确保了皇帝亲自领军万无一失。 这种时候,皇帝郑荣胜过岭南王郑贵的地方,终于毫无掩饰地显露了出来——毕竟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皇帝身边有这么多得力可靠的助手,比起岭南王郑贵军事政务必须事必躬亲,不知强出多少倍来。 于是江南方向捷报不停传来——衢州、温州几处重要关卡被朝廷兵马第一时间抢占,且在之前并没有大股岭南军通过这些关隘南下逃遁;郑森先后击败了几股人数在两三千人左右的岭南军,虽没有抓住郑谕的主力,却也狠狠打击了岭南军的士气、消耗了岭南军的实力——战场形势越来越好,眼看岭南王府叛乱指日可平。 此时的郑谕虽然还没有被官军发现行踪,可放眼望去,整个江南道已被官军围困得好似铁桶一般,而他自己,就好像是在铁桶中的一只老鼠,虽还能在某种程度上自由活动,可实际上已在天罗地网之中走投无路,只待最后的灭顶之灾了。 郑谕知道自己所犯的乃是谋反谋逆的大罪,自己的父亲——岭南王郑贵——乃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兄弟,皇帝或许能够看在这层情面上饶他一死。而自己这个岭南王庶出的二儿子,从来没同皇帝见过面,皇帝没有半点理由饶过自己。 因此只要被朝廷拿住,那等待郑谕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郑谕是多需要有人替他拿拿主意、说说建议,然而自己的父亲幽燕王郑贵留给自己的战将谋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寥寥数人,只在为自己今后打算,谁还有空真心替郑谕出谋划策呢? 然而狗急了也要跳墙,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郑谕眼看江南道的包围圈越来越严密,也越缩越小,知道自己只有孤注一掷这一条路可以走,只有趁着现在手里头还有将近十万兵马的机会,同朝廷搏上一搏才有求生的希望。 于是他召集全军文武,召开或许是最后一次作战会议。 此时此刻的郑谕已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里还敢在大城市里久留,开会之所,也不过在僻壤乡间的一座破败了不知多久的佛寺当中。 他倚着蒙了存许厚的一层灰的香台,慷慨激昂地高呼了一串意义不大的陈词滥调,终于咬牙道:“诸位,我等现在都是生死兄弟,有些话不妨直说。我等都是叛军,犯的是造逆大罪,朝廷断然没有慈悲为怀的心思。因此我等力战也是一死、投降也是一死,不如就同朝廷拼个你死我活,或许还能险中求胜!” 众将听了,内心丝毫没有波澜起伏,带着满脸狐疑的神情,望着郑谕,仿佛在问:“你凭什么同朝廷凭个你死我活?老岭南王凭着岭南道这些精兵强将,或许还能说这句话。你郑谕一个打小就被看不起的不争气的儿子,凭什么说一个‘胜’字?况且现在朝廷已经昭告天下,此次是皇上御驾亲征,亲自领军,我军还未作战,士气便已落了下风,老岭南王在时都未必敢把话说满了,就凭你郑谕?” 郑谕被这些怀疑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只好自顾自继续说道:“想要险中求胜,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是袭击皇帝,将他捉住或是杀了,趁着朝廷混乱的机会,大事可定!” 众人听了,一阵哗然—— 你郑谕以为皇帝是上街买菜的大妈?还是喝酒回家的大爷?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身边护卫的侍卫兵马不知多少,想要袭击皇帝,得出动多少兵马?而这样大军行动,声势必然不小,又如何才能瞒过朝廷的耳目? 这一连串的问题,只要有一个没有考虑到、实现好,那所谓的“袭击皇帝”便无异于痴人说梦。 众人正在惊疑之间,却听郑谕接着说道:“只可惜皇帝皇帝身边部队、护卫都多,正面攻击难度太大。天尊教温鸿辉那人手里虽有几个武林高手……可惜这个势利的邪教教主见我军式微,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因此我军现在也没有合适的行刺皇帝的人选。故而袭击皇帝之事,怕是难以做到,我等也就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了。” 众人听了都不禁松了口气,只听郑谕又道:“还有一条路,就是我军拼死同朝廷决战一场,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冲出包围,杀回岭南道。岭南道我父王经营日久,朝廷对其地形、气候都不熟悉,至少还能支撑四五年时间。这期间,只要朝廷有变,我军便能乘其不备,再次北伐,成就大业……” 说到这里,郑谕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似乎被自己描绘的壮丽蓝图所打动。 正在这时,却见一名将官战战兢兢上前半步,问道:“末将孟先立,有话要讲。”他见郑谕点头,便接着说道,“殿下,王爷还在朝廷手里,我们这样大战一场,且不论胜败如何,朝廷必然动怒,若是对王爷不利……那可如何是好……” 郑谕听了一愣,忽然冷笑一声:“哼!父王现在已在朝廷手里,是杀是剐都只能听朝廷摆布。我等打或不打,父王也怕是都难以幸免于难,索性大打一场,保留父王的基业,也算是能告慰他老人家了。” 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悸:老岭南王还活在世上,他儿子居然已做好了他必死无疑的心理准备,虽然道理也算是理所当然,但是说话这样无情,也不能不让闻者心寒了。 还是方才那名叫做孟先立的将官,觉得实在听不下去,便说道:“殿下,有道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当初老岭南王爷在的时候,同皇帝好歹也是兄弟之争,或许还能斗上一斗。现在殿下一个子侄辈,怎么同皇上争?我看再怎么打,也都是打不赢的……” 郑谕眼睛一横,看了那人一眼,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孟先立思索了一下答道:“我看不如乘着我军还算兵强马壮的机会,同皇上、同朝廷谈上一谈,也不要想什么恢复岭南王府了,只要我们交出军队,保全老王爷一条性命,就已是天恩浩荡了。” 郑谕冷冷问道:“我们手里有兵马,才有同皇帝商量的余地。若是我们同皇帝说得好好的,交出军队之后,皇帝反悔了,我等不成了俎上鱼肉了吗?这可如何是好?” 孟先立只当郑谕是诚心向自己讨问,便道:“这里头风险是有的,可当今皇上一诺千金,当年做幽燕王时候就是如此,怕是不会食言而肥。更何况皇帝嘛,金口一言,天下人都竖起耳朵在听,哪好意思回头就说了不算?” 孟先立虽不是老将,在岭南军中却也是一员胆大心细的干将,岭南王郑贵打算培养来供儿子用的,他的这番话倒也说得有理有据,让郑谕一时无法辩驳。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2 众叛亲离 - 一代权臣 - 笔讷 孟先立又接着说道:“若是殿下不愿去见皇上,末将愿意冒死前往,只要是为老王爷好,是死是活、是成是败,末将也都豁出去了!”说到这里,孟先立不知被自己那句话触动心肠,话音之中竟带了几分哽咽。 不料郑谕却放声大笑道:“哈哈哈,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投降’两个字么?而且还要自己去朝廷那边,怎么?难道是想出卖我等,然后在皇帝面前先立上一功,将来也好升官发财?” 孟先立满脑子在为老王爷郑贵考虑,却不料郑谕竟会这样评价他,赶忙解释道:“不,不,不是这样的。末将的父亲就在岭南王府做事,末将自己自小就是王府的护卫,朝廷里的人一个都没见过、一句话都没说过,哪里会有什么自外于王府的想法?” “哼!照你这么说——”郑谕道,“你要是见过朝廷的人、同他们说过只言片语,就有了背叛的念头了?你同朝廷打了这么多仗,难道就连一个官军俘虏都没有捉过?捉过之后连一句话都没问过他们?” 郑谕这话就是纯熟鸡蛋里头挑骨头了,既然话中没有什么道理,自然也就无从反驳,急得孟先立一张脸憋得通红。 郑谕却还不住口:“你看,你说话前后矛盾,荒诞不经,提出的什么同朝廷谈判的说法,更是不能听信一字半句。你不过是看着我军不得势了,才不愿与我等共赴大难而已。也罢!既然如此,你就投靠朝廷去吧,我绝不阻拦。你,这就给我走!给我滚!” 听了这话,孟先立一个七尺男儿的激扬情绪已是再也绷不住了,哭丧着喊叫道:“殿下,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哼!我怎么就不能这样说你?快给我滚,少在我面前碍眼、碍手、碍事!”郑谕呵斥道。 孟先立忽然止住了哭泣,眼神一闪,“猛”地抽出腰间利刃,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郑谕。 郑谕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愣,慌忙问道:“你……你……你想做什么?” 却不料孟先立说道:“末将从小就在岭南王府长大,殿下赶我走,我便无处可去,在这世上再无立足之地。也罢,我干脆死了算了,也好在九泉之下继续伺候老王爷!” 说罢,孟先立平举手中宝刀,朝自己咽喉要害就是一抹。 两侧分立的诸将见他要自尽,刚忙上前要去夺他手中的兵器。然而这孟先立死意坚定,出手又狠又快,一刀就将自己的脖子砍得血肉模糊——只见他颈上动脉中流出的鲜血仿佛激流溪水一般源源不绝,四周一阵抽搐,已是死了。 郑谕被这一幕惊得愣在了原地。 即便这郑谕略愚钝些,可从孟先立的以死相争的表现当中,他也知道了此人绝对没有半点叛变的意思——毫无疑问是自己错怪了他了。 然而郑谕知道自己现在乃是岭南军的最高统帅,若是当众承认自己犯了错,那自己在军中本就不高的威望便将一落千丈、本就不甚坚强的信用更将彻底破产,因此他只能嘴硬道:“哼,这个孟先立果然是里通朝廷的叛贼,如今被我当中揭穿,已是自尽谢罪了。好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念在他也曾为岭南王府出生入死的份上,你们就将他好好安葬吧,他的家人也不要去牵连了。” 说罢,郑谕快步从人群之中穿行而过,仿佛吃了败仗逃跑一般,快步离了这处风雨飘摇的破庙。 经过这一场风波,岭南军中终于再也无人敢于反对郑谕了。 于是按照郑谕的想法和部署,分驻各处的岭南军全都集结起来,迅速往江南道温州府行动,想要将此处关节打通,便能通过温州到达岭南道福州地界,便也算是逃出朝廷的包围圈了。 但是孟先立的死,依旧在岭南军中造成极大的冲击,不少将军已是寒透了心,带领自己手下军队,有的离开大队自寻南下的出路、有的就地解散遁入乡野民间、有的寻一处高山大川落草为寇、有的干脆就投降了朝廷。 岭南军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当然逃不过朝廷的目光。 战报从四面八方传到坐镇在金陵城“青崖观”的皇帝耳中,几十年领军作战的经验告诉他:岭南军如今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的行动就是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战。 可越是这样的敌军,就越是不能轻敌,古往今来,多少战争都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时取胜的,皇帝郑荣自己作为一名十分杰出的将领,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于是郑荣根据岭南军向南方急进的情报,指令驻守温州的禁军和驻守衢州的郑鑫所部,必须加强巩固防御,严禁擅自行动攻击岭南军,就连一只兔子都不能放到岭南去。 他又命令机动作战的皇次子郑森,点起精兵强将,一路寻找和尾随岭南军主力,并伺机同对手开展小规模战斗,力图拖住岭南军的脚步,为最后的决战争取时间。 负责牵制岭南军的郑森擅长骑兵作战,仗着自己从幽燕道带来的几百骑兵,在江南平原上纵横驰骋,将不断袭击郑谕军队的左右两翼。郑谕为求迅速南下,来不及、也不愿意组织像样的反击,只能任由自己的大军,反复受到郑森所部的袭扰。 与此同时,驻扎在金陵城中按兵不动的禁军主力,也开始蠢蠢欲动、整装待发,只是一时不知岭南军的确切运动放行,故而只是缓缓南下而并未全速推进。 如此这般此消彼长,待岭南军抵达温州府的时候,原本的大军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四五万人,士气也落到了最低点,已是一番必败的局面了。 然而所谓“困兽犹斗”,如今在郑谕面前,只要击溃驻守温州的朝廷官军,便能进入岭南道,也就到了自己心目当中的安全之地。于是郑谕刚到目的地,也不顾麾下军士疲乏不堪,立即挥军强攻温州城。 今时不同往日,朝廷方面早就猜出郑谕的意图,知道他南下无非就是攻击温州、衢州而已。两座城池二选一,朝廷索性同时加强这两城的防御,郑谕攻击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座早有准备的坚固城池。 而郑谕此人军事天赋十分平常,攻城更是不在行,别说是什么大城要害了,当初就连一座小小的山阴县城,他凭借压倒性的兵力都没有能够攻占下来。今日面对这座严阵以待许久的温州城,他更是一筹莫展,一天之内接连攻打了三次,却没有动摇温州城防分毫,只能依城列阵等待明日再攻。 当日夜里,郑谕又召集起所辖将军,慷慨激昂地说了好一番话,可几天前孟先立当场自刎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又怎能激发起他们的斗志。郑谕独角戏一般讲了小半个时辰,就连自己也都觉得无聊,便草草结束了会议,严令明日必须拿下温州城。 严令归严令、事实归事实,岭南军士气受挫,仓促南下攻城没有预备重型器械,天尊教主温鸿辉离开之后又少了爆破攻城之法,而外围还有郑森领衔的精干骑兵在不断袭击骚扰。 这样的军队,除非出现奇迹,又岂有攻城拔寨的道理。 奇迹果然没有出现。 虎头蛇尾地攻击了一整天之后,温州城依旧是岿然不动。 郑谕越来越明白地意识到——若是再这样攻击下去,就是再打上十天半月,温州城也还是温州城,自己可就不是自己了。 于是郑谕灵机一动——朝廷既然在温州屯有重兵,那别处就必然空虚——想要召集起剩余军队,准备转向攻击衢州。此刻岭南军已是疲惫不堪,战事又好几天没有半点进展,搞得上下将士天怒人怨,大多不想立即长途跋涉。 郑谕却只说攻击温州城原不过是虚晃一枪,真正的攻击目标其实是在衢州,只不过为求保密才没有当众公布而已。 将领们对郑谕早已是满腹怨气,哪里还肯听他的胡言乱语? 郑谕没法子,只能又一个一个的劝解,才让众将相信自己全都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只有抱团行动,才有一线生机。众将这才勉强答应,从温州城下撤军,转而往衢州而去。 这个过程当中,又耽误了整整一天时间。 然而朝廷却不愿再拖延下去了。 郑谕想要攻打衢州,守护衢州城的郑鑫却自己打过来了。 原来是皇帝已明确郑谕的主攻方向在温州之后,也不论他到底是强攻、还是佯攻,便立即命令皇长子郑鑫率领精干人马,从衢州出发同在温州外围的郑森合兵一处,从西北方向攻击郑谕。 郑鑫带来的军队,乃是自己在山陕道新募集的兵马,虽因是新训的兵士,战斗力还不甚强劲,对江南春天潮湿多雨、寒热不定的天气也有些水土不服。然而西北人究竟有着忠厚老实、吃苦耐劳的可贵品质,郑鑫得令之后,挑挑拣拣选了五千精兵,立即从衢州出发,专捡近路、小路急进,在江南南部的丘陵山地之中走了两天,便抵达温州城外,同二弟郑森会和。 两人见郑谕正打算拔营出发,阵型不稳,正是可乘之机,便互相商议了一下,立即点起三千步卒、五百骑兵的精锐力量,便朝郑谕所部猛扑过去。 郑谕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下四五万人被这不到五千人的敌军杀得大败,只得放弃立即转移的计划,先固守住还未彻底拆毁的营盘再说。 郑鑫、郑森也觉得自己手中能用的人马不多,小胜之后便收拢军队,乘着现在岭南军也缺乏一举突破温州城的实力和意愿的机会,好好部署一番,再作决定。 就在当夜,从金陵城中尾随郑谕南下的军队也已正好抵达温州外围,领军的将军乃是皇帝郑荣的心腹张龙。他手下领军五万,乃是朝廷在江南的主力部队,浩浩荡荡,有一举荡平岭南军残部之势。然而他手下兵力虽然强劲,却也知道自己身份,一到温州城下,便赶紧同郑鑫、郑森两兄弟取得联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3 大局已定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鑫乃是长兄,理所当然在三人当中掌总,同其他两人略做商议之后,便下了三条命令——一是立即派人,将此处战况报告在金陵城中的父皇郑荣;二是合兵一处,就地安营扎寨,先稳住局势,防止发生意外;三是即刻同温州城中守军取得联系,伺机从城中杀出,里应外合彻底歼灭岭南军。 这几招措施虽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却也是万无一失的稳妥之举,郑森和张龙自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便相应部署去了。 前两条自不必去说他,同温州城内守军取得联系的行动却是格外顺利。原来是岭南军接连遭受挫败,已没了全面掌控战场局势的能力的意志,只顾着确保自己大营不受袭扰而已,留下一座温州城没有半点监视和掌控。 郑鑫派出去的探子轻轻松松便潜入城中,取得消息之后又轻轻松松地从城中出来;又复拿着郑鑫的手令,轻轻松松潜入城中,约定好了总攻时间、方向和规模,再次轻轻松松地返回营盘。 这样一来,岭南军的郑谕已是败局已定了。 郑谕自己也闻到了失败的味道,一整夜没有睡好,次日天刚蒙蒙亮便点齐大军,想要按照原定的计划,向西转移往衢州而去。 不成想官军起得比他们更早,等的就是岭南军放弃营盘、没有了守卫的凭据,才能一鼓作气将其彻底歼灭。 郑谕看见面前严阵以待的官军,顿时慌了——他也明白官军已猜出了自己的动向,正要在前头堵截,而自己却又不能再次缩回营寨等死——已然陷入了走投无路的两难境地。 身边已没了可以商量的对象的郑谕,在这样的困境之下,只想着能够激励起手下将士的士气,然后凭借一勇之力,突破官军防线,杀出生天。因此他将之前在江南搜刮的、准备带到岭南以图东山再起的金银财宝全都取了出来,发散给全军兵士,这才挥动令旗,指挥全军突击。 却不料此举竟起到了反作用,那些兵士每人都分了价值几十两白银的财宝,只想着能够在这近乎必败的战役当中存活下来,才能享用这刚刚到手的巨款,哪里还想这拼命作战。 只见这些军士象征性地向前突进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似乎在观察前头敌军的行动。 前面领军的郑鑫、郑森和张龙等人也算是统军经验丰富了,原先怕的就是敌军在困境之下胡抓乱咬,莫名输了战斗,现在却见岭南军逡巡不前,显得十分犹豫,丝毫没有绝地求生的一点锐气。 他们虽不知道其中原因,却只知道这样大好的机会绝对不能轻易放过,却也不能轻敌冒进,便商议着让郑森带领精锐骑兵,先去试探一下——成了,便全军出击;不成,也能凭借骑兵出色的机动力,迅速脱离战斗。 自左将军崔楠阵亡在岭南王郑贵手下之后,论起天下突击能力,天下便再无将领能够比得上郑森这位二皇子了。只见他身穿重甲,胯下一匹比之寻常骏马高了一尺有余的战马也同样披着重甲,手持着一柄长戟,一马当先便向岭南军中突进。 在他身后的,乃是从幽燕道千里迢迢南下而来的骑兵——这些骑兵久在北方草原之上作战,同突厥等北方游牧民族的交锋从没有一天停歇。今日他们终于来到江南平原之上,面前已再无可以匹敌的对手,马蹄扬起的烟尘在身后升腾,眼前则是充满了惶恐神情的岭南军,跟着主帅郑森一往无前地向前冲锋。 岭南军虽也是身经百战,但对手都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岭南蛮夷,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集团化的重骑兵的正面冲锋,尚未接敌便已怯懦,一时之间连阵型都没法保持住,竟开始缓缓后退。 这一刹那的松懈,让本就存在高下之分的战斗力变得更加悬殊,郑森带领的重骑兵,好似排山倒海的巨浪一般,猛地拍向岭南军,顿时将他们的防线击得粉碎。带着初次接触便所向披靡的余威,郑森继续前进,一直向岭南军阵型的核心部位突进而去。 在身后观察前方动向的郑鑫见自己这位二弟初战得手,心中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敌军被郑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似乎并不是在诱敌深入;忧的是岭南军若是被郑森这样仅凭小股骑兵就打败了,自己便无功可抢。 于是他连与身边的张龙商议一下都没有,便自作主张下令——全军分成三队,分别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向敌军突进;再向温州城中守军传令,要他们即刻出城,截击岭南军身后,力求将岭南军全军包围,不能逃跑任何一人。 郑谕方面却没有任何应对之法,只能被动挨打,交战了不过两个时辰,堂堂五万岭南军便已被朝廷兵马团团围住,并且还被郑森的精锐重骑兵分为两段,左右不能相顾。 暂充总指挥的郑鑫见大局已定,便有空市恩售宠,令麾下百十来个骑兵,擎着书写了自己名号的大旗,在敌军阵前反复奔驰。 他们一面纵马狂奔,一面还高声呼喊:“投降者既往不咎,顽抗者玉石俱焚!投降者既往不咎,顽抗者玉石俱焚!投降者既往不咎,顽抗者玉石俱焚!” 这样一连喊了两盏茶功夫,岭南军的士气终于奔溃,渐渐有将士集结成两三百人的队伍,打着白旗、高举兵器,向官军投降。 官军当然不会为难他们,将其缴械之后,便送往阵后由专人看管起来。其他岭南军兵士见同袍受到的待遇尚且可以接受,便也效法着出阵投降。 转眼之间,数万人的岭南军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几千人还手握钢刀,同庞大的官军对峙,而他们脸上显露的则是显而易见的惶恐绝望神情。 已稳操胜券的郑鑫心中得意,骑在马上绕着这群岭南军的残兵败将走了一圈,忽见敌军人群当中有一人衣着齐整华丽、身高体胖在一众败军之中显得极为显眼。 郑鑫虽然没见过郑谕本人,但也从各方面汇集来的战报里头得知,这郑谕乃是一个大胖子,现在岭南军中除了眼前这人之外,再也没有同样肥胖之人,因此想必此人便是郑谕无疑了。 于是郑鑫高声喊叫道:“嘿!前头那人可是郑谕?与我出来说话!” 大胖子郑谕听了这声喊叫,心中一惊一慌,初时还想抵赖不承认,可转念一想这军中数万人,哪个不认识自己这位岭南王次子?于是他只好壮着胆子说道:“我就是郑谕,不知大哥有何话讲?” 郑鑫和郑谕乃是嫡亲的叔伯兄弟,若在民间乃是除了亲兄弟之外,最亲密的同辈亲属,因此郑谕称呼郑鑫一声“大哥”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可这话在郑鑫耳中听起来,却不是滋味——你一个手下败将,凭什么跟我称兄道弟——故而厉声指责道:“哪个是你大哥?你大哥乃是岭南王长子郑诺,现正被朝廷关押起来。你若是想要见他,跟我走,我自然能够安排。” 郑谕听了这话,身上泛起寒意——他看着自己手下这惊慌失措的几千人马,被朝廷数万大军重重包围的战况,也知道自己已到了插翅难飞的境地,能够在沙场之上保全性命,就已是一桩极为奢侈的事情了。 然而从称雄一方的岭南王次子,转而为一阶下之囚,这样身份的极速跌落,也是郑谕所无法接受的,他咬着牙说道:“好。大皇子殿下话说得果然漂亮。不过在下郑谕也不是懦夫,殿下想要捉我这个俘虏,怕也是没那么容易!”他忽然想到自己身旁还有数千兵士,便高声喝道,“要抓我,先问问我手下这些弟兄答应不答应!” 郑谕原以为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手下兵士必然齐声高呼一句“不答应!”。却没料到身边将士只是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竟没有一个高声说话的。 郑谕不免有些心寒,抬头看了看郑鑫,却见他脸上浮现出再明显不过的蔑视表情:“郑谕,你不要在虚张声势了,还是赶紧缴械投降,负荆请罪吧。若还想负隅顽抗,请看这边!” 说着,郑鑫一指身后——只见他手指的方向,上千弓箭手已张弓搭箭,直直瞄准郑谕,只待郑鑫一句话,便能将郑谕射成一只肥胖的刺猬。 郑谕见状,长叹一声:“唉!成王败寇,理所当然。可我毕竟还是郑氏子弟,我若投降之后,能不能保全性命,给皇家留点体面?” 郑鑫闻言,“哼”地冷笑了一声,答道:“郑谕,你还没搞清现在的状况么?你即便不投降,难道还能逃脱一个‘死’字么?你方才说得在理,你好歹也是郑氏子弟,身份摆在这里,你的生死还要仰仗我父皇决断,任何人都无以置喙。好了,我劝你还是赶紧出来投降,否则若逼我动起粗来,那才是不给皇家留体面呢!” 郑谕投降,岭南军主力全歼的消息,有如长了翅膀一样,飞边了大汉天下的每一处角落。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听到了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鼓舞。 自神宗皇帝晚年时起,在朝廷中枢埋下的夺嫡之争,终于以郑荣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如今大汉国内、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已没有了可以动摇江山社稷的一切不安定因素,一代太平盛世正是指日可待! 然而皇帝目前所在的金陵城却是极为平静,其中本来就十分幽静的“青崖观”似乎比之前更加安宁静谧,仿佛全然没有被外界的惊涛骇浪所波及。 在皇帝郑荣眼中,自打岭南王岭南王郑贵被擒之后,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郑谕便丝毫没有同自己角力的资格,岭南军已是败局已定,之后的一切战事都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4 字字诛心 - 一代权臣 - 笔讷 因此当长子郑鑫的战报送到他手上时候,郑荣只是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略略舒了口气,便将战报随手递给侍立一旁的秋仪之,对他说道:“好了,终于拿下郑谕这小子了。如今天下太平指日可待,真是万民之福啊!” 秋仪之捧着战报也只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见其笔触之中却无不透露这喜悦的情绪,然而大多是些报捷表功的陈词滥调,没有什么可以再细读的,便又递给了师傅钟离匡。 郑鑫的战报是先送到钟离匡手里,再有他转交给皇帝的,上面的内容他早就已经事先看过了,便说道:“郑鑫能在大获全胜之时,还懂得惜命慎杀,这是很难得的了。” 郑荣冷笑一声,似乎有些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说道:“胜则胜矣,还要昭告天下才好。朕的意思,是要搞一个献俘仪式,也不要弄得太大了,也不必跑回洛阳到太庙那边,就摆在金陵里好了。不知钟离先生意下如何?” 郑荣这样的想法,或多或少流露过好几次,只是那时岭南王府叛乱尚未彻底敉平,提出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太过着急了,故而直到今天才正式提了出来。 钟离匡终日同皇帝见面,皇帝这点心思他当然是了然于胸的,却不当面发表意见,扭头问秋仪之道:“仪之你怎么看?” 在秋仪之心里,办不办这献俘仪式,本就是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原是不置可否的,可听钟离匡这么问,便如实答道:“这个……如今岭南军已然覆没,消息传遍天下,别的不说,就连金陵城中的更夫、跑堂、行商都争相传颂、面带喜色。昭告天下的仪式办了,当然没有什么坏处;不办,多少也能省几两银子……到底,办还是不办,全凭皇上一己决断。” 郑荣点点头,说道:“这场岭南王叛乱,拢共消耗国库两千余万两银子。朕苦心经营,几年来积攒下的银子几乎一扫而空。缴获岭南王府的存银——朕同钟离先生估算了一下——顶多四五百万,还要留着犒赏有功人员,也不能随意挥霍了。不过朕看来,献俘大典拢共也花不了几万两银子,倒是可以让四海臣民知道什么叫大汉正统,这点银子花得也算值得。”渐渐的,皇帝已将所谓献俘“仪式”改作了献俘“大典”。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点头称是,心里却在想:“如今这大汉天下,再没半个人同皇帝争夺金銮宝殿上的皇位,何苦再多花这几万银子充门面?这钱花的乃是冤枉钱,一点也不值得。” 可是皇帝其实是两次表示要办这场“献俘大典”了,秋仪之想着这场仪式再大,比起其他天下大计来,也不过是件小事,没由来继续坚持己见,得罪了皇帝,便也没有将心中的想法同皇上说了。 皇帝郑荣却以为是自己将秋仪之说服了,心情顿时大好,便说道:“其实这‘献俘大典’到底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剿灭岭南王府之后,倒是还有不少善后的事情要做。”说着,郑荣横扫了秋仪之一眼。 秋仪之被他这冷冷一眼瞪得浑身一缩,忽然想到皇帝曾经提过让自己去岭南道领兵的事情,生怕皇上今日旧事重提,便赶紧底下了头,不敢说话。 却不料皇帝没有提到这件事情,反问道:“记得我同你说过,想要将李胜捷的船队收编为朝廷水师的事情,不知李胜捷那边有什么想法?” 这问题丝毫不比让自己去岭南领军的事情轻松,秋仪之头上已暗暗冒出冷汗来,说道:“这件事情,臣在李胜捷那里探过底的。李胜捷觉得船队掌握在他家手里,再辗转替朝廷办事,似乎要比直接由朝廷指挥还略好一些。这件事情他一个人做不了主,得要派人回去征询老船主李直意见,方能决断……” 说到一半,秋仪之抬眼见皇帝的神色似乎有些难看,便赶紧又补充道:“不过李胜捷觉得,堂堂大汉没有一支水师,似乎也有些不太像样。因此情愿献出自己手下几艘战舰,供朝廷模仿建造。至于火炮,他也能居中联络,帮着朝廷从洋人那边购买。到时候皇上也可派能工巧匠进行仿制,这样朝廷便能建立起一支威震四海的大船队了。” 秋仪之这话说得头头是道,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颇为得体,心中顿时一松,连带着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来。 不成想皇帝却冷冷说道:“千言万语,他李胜捷不就是不愿被朝廷收编么?” 秋仪之实在是想不通皇帝郑荣为何执着于要非要将李胜捷的船队捏在手里,便解释道:“依臣愚见,李家在东洋甚有威望,确实是能帮朝廷做些事情的。而且日本国素来对我大汉有所觊觎,现在让李家以自己的名义先羁縻牵制一下,也比朝廷直接出面来得好一些。” “你懂什么?”郑荣斥道,“找你这个说法,尉迟良鸿也不应该到刑部办差,继续当他的武林盟主不是更好?你手下赵成孝那伙子人,也别招安了,还是在伏牛山上落草岂不更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 民无所措手足’,这几句圣贤语录,你钟离先生教过你多少回了,且好好回去读一读。” 尉迟良鸿、赵成孝等人,同李胜捷的情况是不同的,自然也就不能一概而论。 这其中的道理秋仪之虽然知道,却也明白当面同至高无上的皇帝争辩,那就不是在争论谁对谁错、而是在一心求死了。 秋仪之不是那种为了一句话、一个字的正确与否,就敢于豁出性命不要的迂腐书生,听了皇帝训斥得这样严肃,赶紧道歉道:“这是臣思虑得浅了,臣回去再同李胜捷说说。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强求,否则李胜捷心猿意马,也没法安心替朝廷办事。若臣没法劝服李胜捷,皇上再遣他人前往,也是可以的。” 这样的回答,郑荣似乎还是有些不满意,只点了一下头,便又问道:“李胜捷算是你的结义兄弟了,你都没法劝服。那朕想要揽入袖中的林叔寒呢?怕是就更难说服了吧?” “好好的在说岭南王府之乱平定之后的善后处置事宜,怎么谈起李胜捷,又说起林叔寒来了?”秋仪之有些疑心,然而皇帝自南下以后对自己喜怒无常也不是第一回了。 因此秋仪之只能战战兢兢回答道:“这儿件事情,臣也同林叔寒谈过了。他说他是闲云野鹤之人,不堪重用,因此不愿入朝当官。” “你的意思呢?”郑荣冷冷问道。 秋仪之下意识挥袖擦了一下额头上似有若无的汗水,答道:“林叔寒确实是身负大才,明珠蒙尘也未免有些可惜。臣的意见么……若是强行提拔,强令其为朝廷效力,也不是不可以的。就是这样做,似乎与朝廷体例不符。记得下次科考就在明年,林叔寒身上还有举人的功名,不如让他参加科举,然后再由皇上钦点为状元及第,到时候任用起来也是名正言顺。” 这样的做法,可算是十分妥当了,却不料郑荣又问道:“这个林叔寒就果然是天下第一才子了吗?状元之位稳稳的就是他的了吗?即便真的如此,如果这个林叔寒在科举的卷子里头,故意写了些胡言乱语,难道朕也要点他为状元吗?状元卷子,是要公布天下的,到时候朕丢了面子是小事,被天下士子说朝廷不懂得好文章,今后谁还愿来参加考试?” “这个……这个……林叔寒怕不是那种不懂大体的人吧?”秋仪之被追问得有些急了,赶紧偷眼看了看身旁的师傅钟离匡,见他两只眼睛平静的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却不知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却听皇帝郑荣又道:“仪之,你是不是心里在想,皇帝老头今日怎么揪住李胜捷和林叔寒两个人不放?是不是在故意为难自己?” 这两句话还真说到了秋仪之心里,让他眼中的泪水一下迸了出来,嘴里却还要说谎:“臣不敢……臣不敢……” 皇帝没有接秋仪之的话,又接着说道:“无论是战场交锋,还是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就是人才。那郑贵输就输在岭南道人才凋敝。因此朕才要大举收揽人才。你之前同朕说的许容、郑庭航、黄万刚三人,朕前几日都下了圣旨,钦点为要职,你都知道了吧?” 秋仪之虽然今日之前已是许久没有面圣了,可他在朝廷里头熟人多,消息倒也有些灵通,这两条旨意他都已听说了。 郑荣又道:“你看,你保举的两个人,朕毫不犹豫就启用了,李胜捷和林叔寒这两人,你怎么就不能替朕笼络一下呢?” 这话说得就更奇怪了,提拔许容、郑庭航、黄万刚几个人,同笼络李胜捷、林叔寒之间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不用李胜捷、林叔寒,许容他们也就没法提拔了吗?这三个虽是自己推荐的,却是朝廷在用人,和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关联吗? 秋仪之心中不解,只能说道:“天下但凡身负才华之人,脾气多半有些古怪、孤僻。李胜捷还是个狂妄年轻人,林叔寒则更是一介狂生。这样的人,劝他们出来做事确实不易,可只要他们倾心为朝廷效力,那必然就是独当一面的人才。” “脾气古怪孤僻?朕看也不尽然吧?上个月,你请了刘庆、李胜捷、林叔寒、赵成孝、尉迟良鸿,还有周慈景手下那个姓何的,在‘园外楼’吃饭。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才散,一个个都是尽兴而归,怎么就看不出古怪、孤僻的脾气来?这么长的时间,你们在酒楼上商议了些什么,能同朕说说吗?”郑荣道。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5 改封幽燕 - 一代权臣 - 笔讷 皇帝这几句话,仿佛钢刀一般,一根根插在秋仪之的心上,他跟着钟离匡读过多少史书,当然知道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手下文武官员结党营私。 秋仪之之前几日宴请的人之中,有镇守一方的将军、有威震四海的船主、有朝野闻名的名士、有身经百战的猛将、有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还有富甲天下的大商人,这样一群人聚集在自己身边,也难怪皇帝会疑心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淌,膝盖再也没法支撑住自己的体重,立即跪倒在地,说道:“皇上,这些都是臣的老朋友了,一场大战下来大家许久未见,故而齐聚一堂,不过是叙叙往日友情罢了,绝没有谈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皇帝郑荣答道:“你是朕的心腹,朕若信不过你,也不知天下还有谁能相信。朕说这话,不过是想要提醒你一句,做事要小心谨慎,你是个显眼之人,一举一动,身边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看。那日酒宴之后,李胜捷又听了你的召唤,前去林叔寒的庄园里头做客,这件事情也是有的吧?” 秋仪之满以为林叔寒的“半松庄”内外,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商议什么事情,绝不会轻易泄露出去,却不料状似深居简出的皇帝,居然对此事了若指掌。 郑荣见秋仪之轻轻点头算是承认,便继续说道:“朕方才说了,你是朕放得下心的人,朕有这样的恩遇,你也不能辜负朕,是不是?” 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问题,秋仪之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说道:“臣舍生忘死,难以报效皇上之恩。” “朕也不要你要死要活地报答,就是之前问过你的,叫你去岭南道带兵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郑荣问道。 话赶话问道这里,秋仪之即便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是不能拒绝的了。 他刚要勉强答应下来,却听郑荣说道:“朕知道你不愿意去岭南道,朕也不愿逼迫你一定要去。朕同你钟离师傅商量过了,你若真不愿意去,可以调郑森去岭南,你替他去幽燕道。那边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也算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了。” 秋仪之听了一怔,刚要回答,郑荣却接着咄咄逼人地说道:“怎么?幽燕道你也不愿意去了?老幽燕王府至今还派人在那边看守维护,好歹也算是朕的龙兴之地。那边也容不下你了?” 秋仪之没想到郑荣说得这样无情,已是惶恐得满头大汗,将自己的脸狠狠贴在地上,说道:“皇上这样评价臣,叫臣今后何以自处?还请皇上随手指个去处,南方烟瘴之地也好、北边苦寒之所也罢,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臣都不敢有半点怨言。” “哼!‘不敢有半点怨言’,就冲你这句话,便是罪衍难赦!”郑荣口气冷得仿佛千年寒冰,“你说不敢,那便是心里有过的意思。朕一番好心,你却心怀怨念,这本身就是一条大罪。” 秋仪之没想到郑荣居然会这样鸡蛋里头挑骨头地评价自己,惊恐得连谢罪的话都忘了说,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 却听郑荣又用硬得好似生铁的口气说道:“你现在大概你是认为朕在无端治罪,感慨‘伴君如伴虎’,怕朕这只大老虎,要一口把你吃了,对不对?哼!朕是龙,是真龙天子,可不是什么区区下山的猛虎。朕不是想吃你,而是想救你。” 这话秋仪之听得更加模糊了,自己好端端的,身边又有这么多足智多谋、武功高强、英勇善战的朋友——除了面前的皇帝之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加害自己,还需要从谁手里搭救出来? 不成想郑荣之后的一个问题,顿时将秋仪之心中的一切怀疑打消得一干二净,也同时将他扔到了深不见底的深院当中。 只听郑荣问道:“温灵娇是怎么一回事,你且同朕说说清楚。” 秋仪之满以为温灵娇同自己在一起的事情,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绝不会传到别人,特别是皇帝耳中,今日被皇上耳提面命地当面质询,整个头脑都已是全然懵了。 郑荣见原本伶牙俐齿的秋仪之,被自己这话问得哑口无言,暗暗哂笑了一声,又道:“怎么?你的红颜知己你都不记得了?要朕给你提个醒吗?” “不,不,不用。”秋仪之连口说道,“这个温灵娇之前是同臣住在一起。只不过臣因这温灵娇乃是天尊教的圣女,唯恐她跟着教主温鸿辉再去作恶,因此才将她留在身边,防着她再作罪衍而已。” 这已经是秋仪之最避重就轻的说辞了,他这样的解释,当然没法在郑荣那边过关。 却听皇帝问道:“那朕问你,邪教教主温鸿辉身份暴露时候,你曾专门上奏到朕这里,道明事情原委。那怎么温灵娇这么大的事情,偏偏只字未提?你居心何在?” 秋仪之浑身上下的水分,都好似要化成汗水从脸上、身上、手脚上蒸腾出来,已在地上滴滴答答流成了一片。 秋仪之流了一地的汗,听郑荣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似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便说道:“臣没有旁的居心。只是这温灵娇本性并不邪恶,当年皇上蒙难之时,也曾出过力,记得皇上也有意保全她一条性命的。因此臣才……” “巧言令色!”郑荣将秋仪之的话无情打断,“你既有意保全她,那你同朕多少次通信,这件事随笔就能提出来,朕怎么就从未见你提起过此事呢?分明是要瞒着朕!朕看你从小长大,这点伎俩岂能瞧不出来?然而你不知悔改,到了今时今日还在胡搅蛮缠,这便罪无可恕!” 温灵娇在秋仪之心里的地位,一点不比皇帝郑荣轻,依旧低着头说道:“温灵娇虽曾是邪教圣女,不过已决意脱离邪教。温鸿辉败露之时,温灵娇也明确表示要同其兄一刀两断。之前温鸿辉附逆岭南王郑贵,几乎将逼入绝境,多亏她能挺身而出,才救得臣一命。故而臣不愿将她的下落报予朝廷知晓。” 郑荣“哼”地冷笑一声:“照你这意思,是知道若是朕得知温灵娇的消息之后,必然会降罪发落于她,因此才故意隐瞒咯?” 秋仪之是心思灵敏之人,知道自己若是回答一个“是”字,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若是回答一个“否”字,那自己之前的话便难以自圆其说,同样也是“欺君之罪”。 左右为难之下,秋仪之心中的傲气顿时升腾起来,梗着脖子说道:“是。臣秋仪之罪恶滔天,还请皇上降罪。” 郑荣莫论是登极称帝之后,就算是当幽燕王的时候,也从没听人这般当面顶撞自己,被秋仪之一个“是”字顶得一愣,竟不知如何对应。 却听沉默了许久的钟离匡说道:“秋仪之,这是同皇上说话的态度么?你是在恃功自持么?” 这话倒提醒了郑荣——这秋仪之功劳甚大,光是平定岭南王府叛乱的过程中,秋仪之便立下盖世之功,若是因温灵娇的事情,就将他发落惩戒了,未免落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恶名。 于是郑荣思考了一下说道:“念在你今天还算老实的份上,朕也不罚你。而且看你办事素来得力,功过相抵,功还大于过。且与朕去幽燕道戍守北疆,戴罪立功之后,朕另有提拔。” 秋仪之是一心想要退隐田园,今天被皇帝这样吓唬了一下,更觉得常伴君王左右,难免要落得个没下场,便答道:“臣不敢。臣罪滔天,即便皇上不愿惩罚,臣也无颜面立于庙堂之上。还请皇上革去臣一切职务,削职为民,以正纲常。” 郑荣冷笑了一下,答道:“你的心思朕会不知道?还不是忘不了温灵娇那个妖女,想寻机与她在民间厮守而已。朕若真的将你贬为贫民,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 说着,郑荣亲自从屋墙边靠着的一只柜子里取出一只封装精美的匣子,打开匣子又从中拿出一封奏章,递到秋仪之面前:“喏,你好好读读。” 秋仪之接过奏章,捧在手上,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只见这黄缎一般细腻的纸张上,写了一笔极俊秀潇洒的蝇头小楷,当头就是一句:臣大汉忠顺王、渤海国王达利,敬祝圣天子陛下万寿无疆、国运昌隆! 原来这封奏章,乃是渤海国的达利可汗写给皇帝的。 这达利可汗是大汉东北部渤海国的一位枭雄,打仗是行家,却不通文墨,写不了这样的文章——这道奏章不出意料,是他收在帐下的谋士蔡文畴的手笔。 这蔡文畴也是一代名士,然而因为祖上因参与宪宗变法,变法失败之后遭到清算,不仅自己被贬官撤职,就连包括蔡文畴在内的子孙后代也不得科考出仕。蔡文畴身负大才而无以报国,机缘巧合之下被达利可汗笼络住,这才在极北之地常住下来。 蔡文畴虽然文采出众,可上奏皇帝的奏章这样的官样文章,却没他什么一展才华的空间,也就是就事论事按部就班地就事论事而已。不过其中也透漏出两个重要信息——一是突厥实力继续增长,同渤海国的纠纷冲突日胜一日,达利暗示朝廷应当派遣大军,同自己合兵一处,狠狠打击一下突厥人,才能保持北方的和平;二是达利也听说岭南王府叛乱事情,表示坚决同朝廷站在一边,宁可暂时放弃同突厥人争锋,也愿意派遣骑兵南下协同朝廷作战,平定叛乱。 这里头,第一件事情,秋仪之是知道的;第二件事情,他是头回听说,然而岭南王府的叛乱已然平定,便也不需要他南下助战了。 秋仪之一面看这份奏章,一面心里在盘算皇帝给他阅读的缘由,想来想去只觉得皇帝是想要他知道,现在北方情势一日甚过一日,只有派遣像自己这样的可靠能干之人,才能稳定住那边的局势。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6 儿子! - 一代权臣 - 笔讷 于是秋仪之举高了双手,将奏章捧还给皇帝,说道:“皇上,这达利可汗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了。突厥国力最近几年虽有些起色,然而十几年前馒头山一场大胜,打得毗西密精兵强将全军覆没,元气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眼下突厥人虽然猖獗,却也不过如狂犬吠日一般,朝廷虽不能听之任之,却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秋仪之忙补充了一句:“莫不是皇上要派臣先去北方,协助达利可汗再将毗西密击败一回?臣……” 郑荣却没有作答,自顾自说道:“毗西密跳梁小丑而已,还不配让朕全力对付他。朕想要派你去幽燕道,难道仅是为了这个毗西密吗?你给朕再将这份奏章仔细读读。” 说着,郑荣怕秋仪之漏了几句话,特意半俯下身子,伸出纤长得有些枯瘦的手指,在奏章的字缝之间用力点了点。 秋仪之循着皇帝指尖的方向,将目光聚集到那边,只见上面写着:“度儿刚过四岁生日,已能纵马驰骋,陛下前几日所赐《四书五经》业已收悉,臣已命蔡文畴先生悉心教导。将来度儿文武双全,方不负皇上厚恩。” 这一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似乎并不重要,又似乎是专门提出此事,秋仪之刚刚阅读之时,只觉得有些突兀,因此并没有深究,现在经皇帝指点出来,品了又品,只是觉得更加疑惑。 于是秋仪之问道:“皇上,臣愚钝,这句话是何意思,还请皇上示下。” 郑荣又“哼”了一声,说道:“你自己做下的好事,连自己都忘了吗?‘度儿’便是你同忆然生下的孩子,名字也是朕亲赐的,你同忆然郡主在渤海草原上有个儿子,你现在才知道吗?” 秋仪之听了这话,整个脑子“轰”地一声顿时懵了,浑身上下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就连这张薄弱蝉翼、轻如羽毛的奏章都拿不稳,一下落在地上。 秋仪之确同忆然行过云雨之事,只是当时两人都年轻,之后秋仪之又到了江南当山阴县令,两人便从此失散了。后来秋仪之到京城时候,也曾打听过忆然的下落,然而都只说是忆然不服中原的水土,身体不适,回北方草原休养去了,从此便更是音讯全无。 秋仪之只不时思念这位渤海国的郡主,愿他健康快乐,却没料到她竟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这样重大的消息,一时让他不敢相信,也不顾什么君臣礼仪了,瞪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皇帝,问道:“皇上,此事当真吗?” 郑荣斩钉截铁地答道:“这种事情,事关女儿家的名节,哪有开玩笑的道理?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秋仪之听了郑荣这样不容置疑的判断,居然有些喜上心头——毕竟他秋仪之也是二十多岁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了,自己几个哥哥里头,郑鑫郑森已是儿女满堂、郑淼的小秦夫人也给他生了两个女儿,自己虽也同温灵娇多行床笫之欢,却从没有过一儿半女——忆然能给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而且还是男孩——也算是给他秋家留下一柱香火了。 郑荣见秋仪之脸上扬起微笑,显出一丝轻浮得意来,立即斥道:“你这回知道朕的苦心了吧?调你去幽燕,也能时时刻刻同忆然和度儿相聚,替朕戍守北疆的同时,也能享受天伦之乐,岂不是公私和睦,两全其美?” 秋仪之原想着天威难测,今日难逃一劫,却不料皇帝竟会这样替自己考虑,这就不能不让他感泣涕零了:“皇上如此安排,臣虽死难报,虽死难报!” 郑荣听秋仪之终于答应下来,心里高兴,说道:“那你是答应去幽燕领军了?也正好,忆然虽有了你的孩子,却始终没有明媒正娶。她是郡主,你现在不过是个伯爵兼七品县令。朕看身份上不能低了,朕想着封你个公爵,再加个二品的文官或者武职,也差不多可以匹配渤海郡主了……” 郑荣正安排间,却见秋仪之在地上拜了几拜,说道:“皇上隆恩,臣万死难报。然而臣宁愿去渤海草原放羊牧马,也不愿接受这爵位和官位。” 郑荣听了立时一惊,惊问道:“你……你说什么?” 秋仪之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又将皇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皇帝郑荣才问道:“怎么?你都有孩子了,还忘不了温灵娇这个邪教妖女?” 诚然,若是单将忆然和温灵娇放在秋仪之面前比较,他自然是要选择温灵娇的;可忆然那边有了自己的儿子,那秋仪之心中的天平则不可逆转地偏向了忆然郡主这边。 然而就是为了自己这个儿子考虑,秋仪之才执意要退隐民间,坚决不愿带兵当官的——他在幽燕王府这么多年,见过多少兄弟阋墙的惨剧,现在眼看皇帝年纪已大了、身体又时常不好,他的三个亲儿子又都不是寻常庸碌之辈,一场激烈残酷丝毫不逊色于前代的夺嫡之争,眼见便要拉开帷幕了。 秋仪之一个接触皇家这样密切的人,只要走错一步路、多说半句话,立即就是祸在不测,到时候自己灰飞烟灭还是小事,恐怕同自己相关的朋友亲属,也同样是连坐之罪,就连那远在北方草原上的儿子也未必能够幸免于难。 于是秋仪之叩头道:“臣已对不起忆然郡主一回了,不愿再对不起她第二回。臣甘愿去大漠草原,同忆然郡主寄情山水之间。也正因此,臣既同渤海郡主成婚,若再领军执掌幽燕,怕是有些忌讳。还请皇上能够三思。” “哼!你也懂得忌讳?”皇帝郑荣恶狠狠说道,“岭南王府叛乱之时,郑贵几次同你私下面谈,想要延揽你,这事情可是有的?那个林叔寒,评价你时候,说你文才武略不逊色于藩王,这事情可是有的?你同妖女温灵娇重逢之后,协助她赴明州铲除异己,这事情可是有的?攻打燕子矶码头时候,你装聋作哑,擅用火炮,这事情可是有的?做这些事情时候,你怎么就不懂得忌讳了?” 这些事情,有的是权宜之计、有的是率性而为、有的则是为情所用,却无一不是秋仪之确实做下的事情。天家王法无情,对这种近似谋反不敬的大罪,从来都是绝不容忍,且不论其中的动机缘由如何,只要做了,那便非要惩处不可。 秋仪之被皇帝这些话逼到走投无路之地,索性横下一条心,说道:“是,臣当初不懂忌讳的道理,已然犯了大罪,臣甘愿受罚。如臣这帮胆大妄为之人,怕也不能重用,因此请皇上收回成命,削去臣一切爵位官职,更不要派去幽燕掌兵了。” 这些事情,郑荣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当初念在秋仪之素来禀性大胆、心地纯良的份上,没有追究。他今日当面指摘出来,不过是想敲山震虎,逼其就范而已,却不料被秋仪之顺水推舟地硬推了回去,不由有些恼羞成怒,提高了声音道:“朕再问你一遍,愿不愿意去幽燕领军?” 秋仪之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磕了个头,说道:“皇上恕罪,臣不愿去!” 郑荣听了这话,气得脑门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咬牙道:“好,好,好。你秋仪之有能耐、有骨气,朕这样的庸懦之主用不动你。也罢,看来今日朕这个残暴昏君是非做不可了!” 说罢,郑荣迈步走到房门边上,伸出右脚,一脚将门踢开,高呼道:“来人呐,给我把这个秋仪之投入牢房,待朕发落!” 郑荣自从抵达江南之后,战事进展极为顺利,因此皇帝的心情随之甚佳,两边侍立的护卫,许久没有见过皇帝这样暴怒的样子,一时都有些发怔。 郑荣见他们直愣愣站在原地,心头怒火更加旺盛,高声怒斥道:“怎么?你们是聋了,还是想要抗旨?朕方才的话没有听见吗?” 听了这话,几个护卫才从惊诧中反应过来,慌忙按照皇帝刚才的命令,想要进屋去将秋仪之捉拿起来。 不成想宰相钟离匡却堵在屋门口,拱手对皇帝说:“圣上,还请三思,这秋仪之……” 这次皇帝发了雷霆之怒,就连钟离匡的面子也不好使了,只听皇帝粗暴地将宰相的话打断:“秋仪之的事情不要再说了!最多不过是个屠戮功臣、自毁长城的恶名,朕承受得起!” 这话已将话题说尽,让钟离匡再也无以劝解,只能闪在一边,看着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侍卫,将身材并不高大的秋仪之从地上架了起来。 皇帝郑荣咬着牙,目送秋仪之在几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押送之下渐渐走到视野之外,一口气郁结在胸中,终于没有喘出来,一阵眩晕摔倒在地上…… 因皇帝在“青崖观”中的护卫,暂由御林军、刑部及秋仪之所部会同担任。因此秋仪之被皇帝捉拿起来的消息,几乎是在事发的同时,便传到了林叔寒的耳中。 秋仪之既是林叔寒的好友,又是他的恩人,而且自己的前途命运已同秋仪之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乃是非救不可的。 于是林叔寒得到消息之后,知道秋仪之是皇帝亲自下旨捉拿的,找寻常人等出面,没有丝毫作用,故而第一个就找到了宰相钟离匡。 钟离匡知道林叔寒的来意,在百忙之中接见了他,将事情的原委同林叔寒讲了,却只是说现正是皇帝震怒之时,只能等皇帝气消了,才能想法子营救,现在去劝谏皇帝,无疑是火上添油。 林叔寒之前从秋仪之那边多次听说过钟离匡的轶闻,知道这位朝廷宰相,乃是智谋超群绝逸、心肠外冷内热、又同秋仪之感情极为深厚的一个人,他又是整个事件的当事人和旁观者——既是他说暂时没法营救,那便也没法强求。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7 逍遥坐监 - 一代权臣 - 笔讷 在钟离匡的那边受阻之后,林叔寒还未放弃,忽然心生一计,转而去找随皇帝南下的河洛王郑华。 郑华向来韬光养晦、不问政务,到江南之后当然不会参与军事政务,而是找了一群所谓江南才子天天游山玩水,也算是逍遥快活。因此他听说是“半松先生”林叔寒登门拜访,立即来了兴致,竟以皇帝亲弟弟的身份,亲自出来迎接。 待将林叔寒迎入书房之后,便斥退左右,开口就要谈论诗文书画。 林叔寒却没有半点同河洛王郑华谈风弄月的雅兴,将秋仪之的事情同郑华说了之后,便请郑华出面,将秋仪之保奏出来。 郑华是个明白人,知道以秋仪之本身的身份功劳,寻常过失皇帝是不会轻易惩处的,今时今日被皇帝关入囚牢,必然是犯了通天大罪。 原本以郑华的禀性,他是不愿意参合这种捅破了天的大事的,无奈林叔寒营救秋仪之的心情坚固,答应若是郑华帮忙,便替郑华手抄一部《论语》并篆刻一方印章。 这两样东西,在郑华眼中,可是无价之宝,左右权衡之下,干脆让手下取出上号湖笔、端砚、徽墨、宣纸,让林叔寒就在此处抄写,自己立即就到皇帝那边保奏秋仪之。 然而皇帝余怒未消,郑华冒冒失失跑过去,除了结结实实喷了个硬钉子之外,只取回皇帝一句训斥“你只在江南赏景吟诗便可,这等事情不是你可以掺和的”,便灰溜溜退回了自己的住处。 此时林叔寒只将论语从《学而·第一》抄到《雍也·第六》,见郑华回来时候满脸的阴郁而不带半分喜色,知道这事情没有办成,只得留下这半部《论语》在郑华这里,便告辞回去了。 这两个人的面子都不好使了,那就连足智多谋的林叔寒都不知如何才能将秋仪之营救出来。思前想后,除了亲笔写了一封信送到在京城洛阳监国的郑淼那边,让这位同秋仪之关机极好的三皇子说话作保之外,便只能枯坐书斋,任凭局势发展而已。 正在外边的林叔寒正上下奔走,寻求营救秋仪之的办法之时,秋仪之本人倒是心静如水。 原本秋仪之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便犯了罪过也不会被投入大牢,而是会由刑部有司官员,挑选一处僻静民宅或是佛寺软禁起来也就是了。然而此次是皇帝亲口下旨,刑部官员不敢自作主张,只能按照皇帝的圣旨,在将秋仪之关闭在江南道府衙门的牢狱之内。 即便如此,有了宰相钟离匡的亲口叮嘱,又有在尉迟良鸿在刑部的亲自照顾,秋仪之在牢房之中没有吃半点苦头——进门的三十六计杀威棒自然是免了,牢头纵是浑身是胆也不敢刁难折磨,饮食起居也十分受用,就连他居住的单人牢房都由专人一天打扫两次。 比起在外面勾心斗角、如履薄冰,秋仪之身在这密不透风的牢房之中,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只是面对四道青砖砌成的结实墙壁,实在是无聊得紧,他便开了张书单,请牢头去外头采购。 秋仪之自从居间于大商人周慈景和老船主李直后,便两面抽头,每个月进项都在一万两银子以上,皇帝虽将他囚禁起来,却没下旨搜检抄家,着实富得流油。事到如今,林叔寒作为秋仪之的谋士,花起这笔钱来极为大方,又有尉迟良鸿的面子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牢头、狱卒都被他打点遍了,采买几本书的事情,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为难的。说句难听的,就是秋仪之想见秦淮河畔哪座青楼里的花魁,牢头一样能想办法给他送进来。 就这样,秋仪之在牢房里头浑浑噩噩住了下来,照例每天睡到自然醒,饱餐一顿之后,便在牢房之内打一套尉迟良鸿传授的拳法,略读读书,用过午餐之后饱饱地睡上一觉,醒来又是读书、吃饭、睡觉,这样一来比起进牢之时反而肥胖了不少。 就这样,秋仪之在牢内被关了大半个月,转眼已到了仲春初夏时节。 江南天气炎热,这个时间气候已是十分闷热,在密不透风的牢房之内就更是酷热难捱。 这囹圄之内也没有什么斯文人,秋仪之索性脱去了衣衫裤子,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宽松松的裤衩,将床上的被褥堆到床铺一角,翘着二郎腿自顾自捧着一本书在读。 他正读得入神,忽听有人在牢房门外训斥道:“仪之,你这样仪态,成何体统?” 秋仪之被这话斥得一愣,慌忙翻滚下床,弯腰捡起随手扔在地上的衣袍七手八脚地披挂起来,这才朝门口拱了拱手道:“师傅教训的是。” 原来竟是贵为当朝宰相的钟离匡探监来了。 钟离匡只孤身一人前来,浑身散发的冷峻气质依旧慑得别人矮了一寸。只见他努了努嘴,对身后躬身站立的牢头道:“把门打开,我要同他说话。你们都战得远些,如敢偷听,小心脑袋!” 那老头赶紧唯唯诺诺地从腰间一大串钥匙上拣出一把,哆哆嗦嗦把门开了,一转身便走开了。这牢头走得甚急,就连那一串钥匙都忘在门上,没有取走。 钟离匡见了,摇了摇头,将那老头重又唤了回来,绷了一张脸道:“你连钥匙都不要了吗?牢头怎么当的?你下去,到你上司那边,就说是我说的,罚俸三个月,懂了吗?” 那牢头听见钟离匡叫他离开,似乎已忘了自己已然受罚的事实,居然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磨难,死里逃生了一样。 钟离匡亲自将门掩上,回头见秋仪之还在整理衣服,便说道:“仪之,你知道么?中原古称‘华夏’,其中一个‘夏’字讲的是地域广大,一个‘华’字讲的是衣装华美。你这样衣冠不整,还有什么朝廷命官的体统?” 秋仪之从小不拘小节,像这样因细枝末节之事,被钟离匡当面数落的事情,他不知经历过了多少回,虽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口中却已认错:“学生知错了。不过是见此牢狱之中甚是闷热,又无须忌讳他人看法,因此才放浪形骸。” 钟离匡一面摇头,一面走到义子边上坐下,说道:“你自以为是天高皇帝远,做出了多少无法无天、不计后果之事,才导致你今日身陷囹圄之中。经历了这样一番劫难,这‘君子慎独’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懂吗?” 秋仪之满以为是自己坚决不肯领兵做官,因此触怒了皇帝,才惹得皇帝发怒,导致自己坐牢的,却被钟离匡这句话当头棒喝般打醒了——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做那些事情,那皇帝也就抓不到自己的把柄,便也没有由头捉拿自己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忙向钟离匡深深作揖,说道:“仪之真是个笨人,若是早早能够悟到这层意思,何至于沦落至此。” 钟离匡却不接话,话锋一转,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功成名就之后,能够退隐山林、读书耕田,也算是一个好归宿了。总比那些在朝廷之中勾心斗角、尸位素餐之徒强些。不过你既有意如此,就应当韬光养晦,这样锋芒毕露,身后又何来退路?” 秋仪之叹了口气,说道:“尉迟良鸿常对学生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人在庙堂’也是一样的‘身不由己’。有些事情到了学生眼前,学生就非管不可,实在是装不得聋、作不了哑啊!” 钟离匡听了这样,比秋仪之更加深沉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唉……是你的不幸,也算是朝廷的福气了啊。看来,你今生怕是无缘山林了,注定要为朝廷效力一辈子了。” 秋仪之听到这里,忽然发现钟离匡字字句句之间,都是要劝自己出来做官,立时有些不悦,只是碍于对钟离匡的敬畏之情,才没有发作出来,只说道:“经过这场风波,皇上再叫我出去当官,学生是再不敢推辞的了。只是学生才疏学浅、筋疲力尽,怕是做不好统领幽燕、岭南这样的大官,恐怕要辜负皇上的信任了。” 不料钟离匡又将话题岔开,说道:“仪之,朝廷百官,大体分为几种,你知道吗?” 秋仪之听了一愣,略思考了一下,说道:“这倒是难以分别,可以按文官和武将分类、品级高低分类、京官和地方官分类、科举官和杂道官出身分类等等……” 钟离匡摇了摇头:“这这样的分法,都没说到点子上,我看无非分为这样几种。一种是初入官场的小官,满心想的都是如何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可又不知官场规矩,既想办事,又怕办错事,因此无时无刻不敬小慎微、战战兢兢。 “一种是老幽燕王府出身的官员,这些人知道自己是皇上的嫡系,光凭着出身立场,混混资历便能加官进爵,因此平日做事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现在看来这种人虽然忠诚,却收成有余而开拓不足。 “一种是混迹长久的老官痞,他们多少通晓一些朝廷运行的法门,却也知道自己这把年纪更难上进一步,因此或浑浑噩噩、或贪赃枉法,最可恶的就是这一群官。 “还有一种是位极人臣的官僚,这些人饱经官场磋磨才走到这一步,偏偏身居高位,下面有无数眼睛盯着,上面又有当今皇上这样的英主看着,居然也同新如官场的昏头小官一样的如履薄冰。” 秋仪之听钟离匡短短几句话中,就将官场百态勾勒得惟妙惟肖,不禁拍案叫绝,却又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问道:“师傅,那学生这样的,应当归于那一种呢?” 钟离匡点了点头:“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足可见是孺子可教也。要说归类么,这世上独你秋仪之一人,不归于任何一类。你既不求升官发财,也不会去结党营私,甚至不怕犯了过失为国法惩处,诚可谓是异类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8 宰相探牢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苦笑了一声,答道:“师傅莫不是在说反话么?你看学生今日沦落至此,还怎么能说什么不怕惩处?学生的性情师傅也是知道的,从小走狗跑马惯了,现被囚在这抬头连天都望不见的四方格子里头,真是生不如死。” 秋仪之说的乃是自己的真心话,却究竟没有说到要害之处——其实他现在只想快快离开囚笼,驾上自己那匹汗血宝马,立即飞奔到渤海草原上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长什么样,亲耳听他叫一声“爸爸”。 钟离匡倒没往儿女情长事情之上想,只是反问道:“难道皇上就真的想要惩戒你了吗?别的不说,你想想你之前几次顶撞皇上,这是何等样的罪过?也亏得你是秋仪之,否则就是有十颗脑袋也都掉了。” 秋仪之被钟离匡这寡淡得好似一汪清水的声音吓得一愣,后颈顿时生出一股寒意来。 他刚要说几句叩谢天恩的话来,却听钟离匡又说道:“皇上将你关在囚笼之中,只是为了磨砺一下你的心性,日后另有大任要交托给你。” 秋仪之苦笑着摇了摇头:“学生是真的不愿当官了,这事情早已同师傅讲过,学生的这分心,师傅怎么还是不了解呢?” 钟离匡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严肃:“你这点心愿,只怕是不能遂愿了。”说着,他忽然干咳了两下,吩咐秋仪之道,“你先出门去看看,瞧瞧有没有人在外边偷听。” 秋仪之“哦”地答应了一声,便推门走出牢房,环视四周,见确实没人在外偷听,这才又走了回来,将房门关好,冲着师傅钟离匡作了个揖,回答道:“师傅放心,学生看过了,这边没有半个人。” 阶下之囚出入牢房如同进出自家院子,这也算是一桩天下奇闻了。 可钟离匡见到这样的奇景,丝毫没有感到奇怪,只点了点头,又朝墙边床榻上一指,示意秋仪之坐下,这才对他说道:“那日皇上下令将你关入囚牢之后,当时便晕倒生病了,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此话一出,刚刚坐定的秋仪之立即坐不住了,“腾”地从床上站起,问道:“学生没有听说过。这可是真的?皇上龙体要紧不要紧?太医都看过了没有?” 钟离匡面无表情,挥手让秋仪之坐下,说道:“暂且还不要紧,太医院的太医也都看过了,只说是长途劳累、水土不服,加之怒火攻心才病倒的。” 秋仪之知道皇帝这“怒火”便是由自己而起,低头叹息道:“都怪学生当时说话不知婉转收敛,让皇上动了怒,以至伤了龙体……学生罪衍滔天,万死不能谢罪……” 钟离匡道:“这事也不能怪你。你可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皇上自在伪帝郑爻那边蒙难之后,便伤了肺气,因此元气大损,恐怕要折损阳寿么?” 秋仪之经这一提醒,猛然想起钟离匡确实同他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他听到这话的时候,还以为皇帝郑荣平素身体极好,就连咳嗽感冒都是极少见的,认为钟离匡不过是在危言耸听,因此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今日听了这话,这才想到郑荣当了皇帝之后,似乎经常感染小病,身体确实是大不如前了。 然而皇帝的龙体安危,乃是朝廷的根本大事,就连秋仪之这样胆大包天之人,也不敢随意揣测,试探性地问道:“那师傅的意思是?” 钟离匡岩石一般冷峻的脸上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惋惜和痛心,答道:“原本以皇上的身体底子,即便损伤一些元气,也无碍寿命。可皇上誓要中兴国家、创立一代盛世,每天批阅奏章、会见官员、办理事务,一个人做的事情比起三个、四个人来要得更多。我也几次劝圣上要安息节劳,可皇上总是不听……唉……终于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秋仪之越听越是震惊,不禁开口问道:“到了这般田地?到底到了哪般田地?” 钟离匡摇了摇头,嘴里苦得似乎被塞了一把苦不堪言的龙胆草:“以我的判断,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了。”说罢,便是不住地叹气。 秋仪之听了这话,眼中瞬间湿润了,哽咽着问道:“师……师傅……你医术通幽入微,难道就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了吗?” 钟离匡无奈地说道:“我同太医院的太医精研过多少次了,能够维持皇上这样的身体已是尽了全力了的……其实只要皇上将国事交托给可靠之人,安心荣养,或许还能再多几年的寿数。可惜如今岭南王府的叛乱虽已敉平,但皇上却要马不停蹄地推行新政。这里面的事情,一点不比平叛来得少。只怕……” 秋仪之自从认识郑荣起,在他心目中,这位幽燕王、皇帝,就一直是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今日忽然听说郑荣竟已如风中之烛,这样的消息,让他极受打击,瘫坐在床上默然不语,仿佛被抽走了浑身上下的精、气、神。 钟离匡抚了抚衣袖,似乎是在拭去眼角的泪水,说道:“这下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要逼着你,逼你去岭南或是幽燕掌兵了吗?” 秋仪之哭着点了点头,带着哭腔答道:“学……学生知道了。” 他是真的知道了——皇帝眼看就要龙御殡天了,可身前身后还有一大堆的事情没有安排妥当,实在是太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又能独当一面的人才,替自己了却身后之事了。 果不其然,钟离匡紧接着解释道:“让你到中枢参政,怕你是不肯的,因此我同皇上才会参酌着向让你去岭南或是幽燕掌兵。这样,再由戴鸾翔统领另一边的军队,那南方、北方便再无隐忧,可以安心处理朝廷内务了。” 秋仪之听了又是一愣,心想:之前从朝廷里传来的消息,不是说戴鸾翔已被皇帝架空,不再掌握兵权了吗? 可他转念一想,才想明白,皇帝这是想让戴鸾翔远离朝廷争端,不要同朝野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这样才能放心大胆地派出去执掌重兵。 又听钟离匡用极为期盼的口吻询问秋仪之道:“仪之,皇上这样的重托,你能承担起来吗?” 钟离匡满以为自己屈尊来到监牢这不祥之地,又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么多话,应当足以劝服秋仪之回心转意,听从郑荣的旨意,选择岭南或是幽燕一地,继续为朝廷效力。 却没料到他这个得意弟子居然依旧不肯就范,从床上坐起,又“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朝钟离匡磕了几个头,说道:“师傅,学生不才,实在承受不起皇上和师傅对我的重托。学生心意已决,只愿退隐田园,再不愿出头了。” 钟离匡看了一眼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秋仪之,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仪之啊仪之。你还不明白吗?你的身价性命,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你想退隐就能退隐吗?以你的才干、功劳、人脉,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就怕你死了,同样也有不知多少人就盼着你快死。你若一日没有兵马在手、没有大权在握,想要安心当一个逍遥隐士?我看恐怕也未必就一定能够如愿。” 秋仪之听了这话,已是呆了。 他之前只以为自己只要隐居起来,交出手中一切权力,成为一介白丁,那皇帝也好、权臣也好,都不会过于为难自己。现在经钟离匡一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身份、经历,无论在谁眼里都是一根碍眼的钉子——就好像《韩非子》里所说的那样,可用便用之、不可用就非得除掉不可。 钟离匡见秋仪之一脸惊讶神色,知道自己这个弟子终于将师傅的话听到耳里、听到心里了,带着几分欣慰说道:“这件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现在皇上龙体有恙,乃是天下最大的变数,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总之你下一步是绝不能归隐的。这一步,你既不能走,也没人允许你走,你可要记得。” 他见秋仪之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你。皇上要办‘献俘大典’的事情你已知道了,岭南王郑贵,还有他两个儿子里头的郑谕,都是你捉住的。你要不要出去观礼?” 秋仪之呆呆抬起头,问道:“岭南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何苦办这样大一个典礼,去特意羞辱他呢?未免也太可怜些了吧?皇家的尊严,怕也不能保全了。” 钟离匡答道:“这事原本我还可以劝谏几句,可现在皇上大限将近,正是需要这个仪式,用以昭告天下,大汉皇室的正统是在皇上这一支上。这仪式已是非办不可的了。” 说着,钟离匡压低了声音道:“仪式之后,岭南王全族就要被软禁起来,而且按照皇上的意思,不能光明正大地处置,而是要私底下将其全部处死!” “这……这……这……”之前见过多少大世面的秋仪之,听到这样的消息都吓得结巴了起来,“这……又是何苦?岭南王府没了,岭南王手下的军队没了,岭南道也被朝廷直管起来,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何必还要将他处死呢?” 钟离匡说道:“岭南王是有才干、有威望、又有野心的人。像他这样的人,若说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也并不一定。皇上就是想到今后子孙继位之后,才干、威望、野心都未必能够压服住岭南王,因此才咬牙做这个决定的。” 秋仪之听了这话,一颗心寒得仿佛被寒冰冻住,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所谓“无情最是帝王家”的话,他今日总算是知道一点了,摇着头说道:“学生还是暂且待在这牢房中好些,‘献俘大典’这样的盛况,学生还是不要去看了。” 他一面说,一面心想:以岭南王郑贵这样的身份地位,皇帝或是有心、或是无情,随手就能给处置掉了;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螟蛉之子,自己那位义父皇帝要处死自己,岂不比敲碎一枚鸡蛋还要容易?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19 献俘大典 - 一代权臣 - 笔讷 想到这里,秋仪之轻轻叹了口气,用低得就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看来,一切只有按照皇上的旨意办了……” 钟离匡也不知有没有听见秋仪之的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泥,说道:“好,你不去看也好。我话已至此,你便好自为之吧。另外,今日我以你老师的身份过来同你说话的,机密的道理,我不用教你了吧?” 钟离匡今晚同秋仪之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朝廷最高机密,哪怕是泄露了只言片语,便是祸不旋踵,忙回答了一个“是”字。 他又见钟离匡将要起身离开,赶忙起身相送,只因自己的身份还是个囚徒,不便出门相送,送到门口便又折了回来,将胡乱穿在身上的衣袍又脱了,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发呆。 秋仪之既没兴趣出狱去观摩什么“献俘大典”,钟离匡自然也求皇帝将他从牢狱之中放出来。然而这“献俘大典”乃是皇帝心头的一件大事,因此便也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 负责此事的乃是礼部尚书施良芝。 他也不愧是个精明强干的官僚,皇帝只批给他五万银子的预算,他却别出心裁,将仪式地点选在了经过一场大战的“武定门”内,指派官军将饱受战火摧残已变得残破不堪的房屋统统拆除,一分钱没花,就整理出老大一大片场地来。 他又下令金陵城内家家户户必须张灯结彩、设案焚香,以此共襄盛举。这样一来,用了民间的钱,自己没花多少,愣是将偌大一座金陵城打扮得喜气洋洋。 然而金陵城墙城门——特别是武定门一代的——维修事宜,却是一件必须耗费银两的攻城。这金陵城墙当初乃是前朝金陵城中的商人合资捐献之后建造的,所用的木、石、砖瓦都是最上品的材料,就连砖缝当中,也都用糯米熬成的厚粥填充,比起京城洛阳的城墙更好。 然而这段城墙阻挡了岭南王几度炸药的轰击,已变得千疮百孔、斑驳不堪,要赶在“献俘大典”之前修理完毕,又极麻烦且费钱粮。郑荣批给施良芝的五万两银子,就算全部填到维修城墙这个大坑里头,也是不够的。 于是施良芝请旨之后,仿效当年兴建城墙时的方法,鼓动商人捐献乐输,专款用于城墙维修事宜。 眼下皇帝郑荣正是声望极盛之时,四海之内谁人不想巴结讨好?首当其冲的就是大富商周慈景和大海商李直两家,一捐就是一人十万两银子,其余商人见了,也都成千上万两白银地捐赠进贡。 这样一来,短短几天之内,施良芝这边竟已凑了将近一百万两银子,足够朝廷一个季度的收入了。 宰相钟离匡总揽朝廷政务,这点事情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施良芝得了这么多银子,为防着他和其他礼部的官员私分贪墨,也不亲自去管,而是另组了一个“金陵城防恢复衙门”,让礼部、户部、兵部、工部及都察院御史合署办公,却不任命掌总之人,只让他们协同商议办理,用这笔钱来修复金陵城墙。 这么大一笔款项,有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知道上头还有那位严刚令人敬畏的宰相大人也关照着这笔钱,自然就没人敢于伸手,只能将这笔钱一两不漏地投在城墙之上。 这样一来,金陵城墙恢复原状尚需时日,可武定门及左右一带的城墙,不过十来天功夫便已修缮得有模有样,而此时皇帝批给施良芝的五万银子的经费,还只花了一个零头。 于是施良芝便又花了其中一半,从金陵城内织布坊、染庄,购买了上万匹的红布,派人悬挂在城墙之内,将整面城墙染成红色,显得既喜庆又庄重。其余的钱,则是为参加“献俘大典”的仪仗官兵购置新的服装、兵器、礼器、乐器等物,就连皇帝的冠冕黄盖也都换成新的。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献俘大典”终于选取黄道吉日,在武定门内举行。 当日彩旗招展、红缎飞扬,一段庄严响亮的皇家雅乐之后,天下至尊的皇帝郑荣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他身体仍不见好,今日乃是为了彰显朝廷正统、皇室威严,这才勉强支撑着来到“献俘大典”现场的。 众人见他到来,便在河洛王郑华的带领之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祝寿之声喊得山呼海啸、震动天地。 郑荣见了这样场面,当然高兴,一张略显苍老而又英气不凡的脸憋了个通红,抬手道:“众卿平身,带叛王郑贵!” 若按施良芝的主意,原本还是要选几个文采出众的翰林,谱写一篇颂圣的美文,再遣声音洪亮之人当众朗读之后,再将岭南王押送上来的。 可钟离匡却知道翰林文士们都指着一篇文章出人头地,因此翰林院里出来的文章大多辞藻华丽、华而不实,还散发这一股庸俗文人的酸腐气息,并且一读起来就没完没了——这就是所谓的文章的“翰林味”。考虑到皇帝的身体状况,不能将大典时间拖延得太长,因此索性跳过这个环节议程,直接将岭南王郑贵押送上来。 负责押送郑贵任务的乃是秋仪之手下的土匪亲兵,连同赵成孝在内,拢共十八个人——其中的“铁头蛟”已伤愈来到金陵城中,却因错过了时机,因而没有入选。 这十八个人,分成三队,一队六人分别押送着岭南王郑贵、郑贵的长子郑诺、次子郑谕,从武定门外贯穿而入,来到皇帝郑荣所立的高台之前。 这群人同岭南军打够了仗,早已对岭南王没了敬畏之心,一个个又长得凶神恶煞,好似从天上下凡的金刚、又如自地里冒出的修罗,齐声大喝:“跪下!” 郑诺、郑谕二人被这声怒斥吓得一跳,双腿立即不听使唤地瘫软了下去。 岭南王郑贵倒是心如止水,略带鄙夷地看了看身边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腿脚挺得更直了,嘴巴一咧,对郑荣说道:“二哥,皇上!小弟我被你关得久了,这腿坏了,没法屈膝。不如你派两个武士将我按倒,或是索性把小弟的腿打断好了。” 郑荣早就想到自己这个性情最为乖戾的小弟弟会不服气,听了他的话,倒也没有什么惊讶的地方,平心静气地说道:“你这是咎由自取!岭南王的位置,你好好的不做,偏要造反,你这是自决于我大汉的列祖列宗!” 郑贵冷笑一声,抬高了声音反诘道:“皇上这话言之凿凿、冠冕堂皇,真是让人佩服。可皇兄可别忘了,你屁股底下这张龙椅,不也是造反才得来的吗?” 郑贵这话说得自己都觉得得意,却不料已落入了皇帝的陷阱。 只听皇帝郑荣嗤笑一声,有意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从小读书时候就不认真,只知一知半解、似是而非!在朕之前,皇兄穆宗皇帝耽于政务,以至社稷倾颓;伪帝郑爻更是倒行逆施,荼毒生灵。朕不愿天下百姓受苦,这才勉强起兵讨伐逆贼,是为‘讨逆之役’。功成之后,朕原想立皇兄后代为帝,甘愿成就周公之业。可惜侄儿侄孙都已被郑爻屠戮殆尽,因此朕才承袭大统。由此可见,朕之皇位得之于父皇神宗皇帝。朕得位之正,不容怀疑!” 这是郑荣早就想好的言辞,虽然其中逻辑还颇有几分破绽,但被他这样信心满满地说了出来,让旁人无以置疑。 “而你郑贵呢?却偏要逆天命而行,发全道精兵,荼毒大汉半壁江山,最终却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朕手下一个七品的小官,便能将你生擒活捉,就足可见你是在螳臂当车、蚍蜉撼树!”郑荣一篇文章做到这里,终于圆满收尾,他自己则深深喘了口气,平复一下极速搏动的心跳。 郑荣口中的“七品小官”指的便是秋仪之了。 秋仪之虽然才干非凡,又有皇帝螟蛉义子的身份,然而官位的的确确只是一个七品县令。郑贵这段被俘的经历,被郑荣这样一渲染,无疑会令这位不可一世的岭南王爷颜面扫地,仿佛他起几十万大军的叛乱,就如同儿戏一般。 可郑荣偏偏说的都是事实,让郑贵一个字也辩驳不动,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都已相信——自己确乎没有天命助佑,一败涂地也是理所当然。 皇帝郑荣见郑贵一时有些气馁,便赶紧厉声喝道:“郑贵!你罪大恶极,还不给我缚手就擒!” 此言一出,立即有无数御林军从两边列队上来,个个身材高大、衣着光鲜、兵器精锐,将郑贵团团围住,要将他捉拿起来。这是原先预定好的议程,做个样子而已,这些御林军自然也不会当众对皇亲国戚的岭南王动粗。 岭南王郑贵倒也极有气概,挺直了胸膛说道:“本王会走路,不用你们来捉。” 说罢,郑贵极潇洒地一个转身,便回头往囚车的方向走去,走到自己两个儿子身边的时候,还不忘叮嘱道:“不要怕,死也要死出样子来!否则九泉之下,我可不认你们这两个不肖之子!” 郑诺、郑谕两人听了这话,赶紧哆嗦地站起身来,亦步亦趋跟着父亲郑贵向前走去。 他们的面前,是三台由礼部尚书施良芝主持新造的囚车,这囚车当然不会是寻常官府衙门所用的粗壮原木随意装钉而成的粗陋囚车,而是拆了三台绿呢大轿改造而成。 郑贵从容登上囚车,却探出脑袋,朝皇兄郑荣喊道:“二哥,你赢了,我输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小弟就等你来杀好了!” 高高在上的皇帝郑荣也不知有没有听清沦为阶下囚的岭南王郑贵这最后的话,自顾自高声下旨道:“给朕押送下去,仔细看管起来!”有了这句话,早已被秋仪之俘虏了的岭南王郑贵,在名义上,便成了被皇帝俘虏的了。 因此皇帝话音未落,在场的文武百官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即跪拜在地,不住地磕头。 这也是事先预定好的,众人一边高呼、一边执行,不敢有半分错误。 就在这山呼海啸一般的颂圣声音之中,载着岭南王郑贵的囚车慢慢被推了下去,一出“画蛇添足”却又“必不可少”的“献俘大典”,终于在众人的欢呼之中落下了帷幕。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0 纷争又起 - 一代权臣 - 笔讷 独自一人被关在牢笼里的秋仪之却无缘感受这样的盛况,不过他也并不感到孤寂和凄冷。前几日钟离匡探监时候,给他带来的种种消息,足以让他心潮起伏好一阵子的了—— 皇帝龙体危在旦夕,万一哪天驾崩了,这棵参天大树一旦倒下,那附着在他身上的枝叶、苔藓、昆虫甚至包括腐烂的疮疤,究竟何去何从?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棵大树倒下之后,必然就又有一棵大树要在他的躯体之上生长起来。这位英武聪睿的皇帝,日益衰弱无力的手指,将会把决定天下万民福祉的皇位指让给何人呢?大皇子郑鑫、二皇子郑森、三皇子郑淼,这三位皇子都不是庸碌之辈,其中又是哪位幸运儿,能够得到他们至高无上的父亲的垂青呢? 当今皇上是个既有知人之明、又有自知之明的英明皇帝。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必然会为接任的子孙整理下一个——至少老皇帝自己本人是这样认为的¬——铁桶一般的江山。然而既是“整理”,那便又有“理”,又要“整”,不知是哪个、或是哪群倒霉蛋,会在这个“整”的过程当中丢官罢职、身败名裂? 皇上殡天之后,继位的新君面对这样偌大一个花花江山,会采取怎样的政策?还会不会将秋仪之和戴鸾翔分别派在幽燕和岭南,替朝廷驻守这两处要害?老皇帝心心念念的“新政”措施,又会不会在新君手里继续推行下去? 这一连串问题,夹杂着对温灵娇、对忆然郡主以及对他那传闻当中儿子的思念,如同掺和了稻草的浆糊一般,让秋仪之原本灵活多智的整个大脑,全都壅塞成一团。也让这个大脑的主人——秋仪之寝食难安,原本在监狱之中养胖了的身体,又极速消瘦了下去。 大凡落难在监狱之中的囚徒,不过分为以下几种: 一种是宣判之前扣押在牢狱之中的。这些人案情未明、刑法未定,不由心怀忐忑、寝食不安。若是所犯案件略微重大些,或是出于各种原因不肯招认,那便免不了“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的刑法,无论身心都会遭道莫大的摧残。 一种是已然判了罪的,或是流放、或是罢官、又或是杀头凌迟。这些人前途已定,最是坦然。特别是被判了极刑的死囚,牢头们为了避免被他们的冤魂纠缠,往往伺候得极为妥帖。有不少出身贫苦地方的死囚,正是在监牢之中,才吃上了今生今世最好的饭食。 另有一种,乃是被判了监禁之刑,在监狱之中便是服刑受罚。这些人因必须在监狱之中就住,知道得罪牢头狱卒,必然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因而对牢头狱卒最为巴结,往往还会叫外头的家人捎带些钱财来贿赂看管他们的这些活阎罗们,以免被他们欺负陷害。 还有一种人,则是因为各种原因,被遗忘在了牢房之内。这些人前途晦暗不明,最是可怜,有的甚至连自己的饭都无人准备,只能在牢房之中捡拾那些原本就粗陋不堪的剩饭剩菜用以果腹。 秋仪之便好似这最后一种人,没人用刑、没人提审、也没人释放;既没人说他有罪、也没人说他没罪;既没有外人能够进来探监、自己当然也就无法离开这块弹丸死地。 这样的际遇,看上去就真的好想是被世间遗忘了一样,若是寻常人等遇到这样的情况,非忧惧失常、大病一场不可,甚至会因此而一命呜呼。 秋仪之虽然满口都是要退隐山林、躬耕为乐,事到如今却是满脑子的天下兴亡、社稷前途、国家安危,哪里还有什么空闲为自己的荣辱成败计较? 就这样,秋仪之一直被关押了有小半个月,皇帝既没有召见、也没有旨意释放,他原本紧绷着的心,也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之下,渐渐放松起来。 秋仪之从隔三差五同监牢之外的林叔寒通信当中,知道岭南王府的叛军,已被朝廷彻底剿灭,只是朝廷尚未做好接收岭南一切军政要务的准备,因此才暂时在江南道按兵不动,没有立即大举南下。 负责围歼郑谕和岭南军残余的皇长子郑鑫、皇次子郑森也受诏回到金陵、来到皇帝驾前,至于他们手里的军队——郑森从幽燕道带下来的精锐骑兵因是皇帝的老底子军队,可以随同护卫;而郑鑫新招募的西北兵士则全都就近驻扎,不能带回金陵。 与此同时,皇帝又发了一道圣旨,将在京城闲居的前将军戴鸾翔召到金陵,明面上是要请他协助整编并逐步解散岭南王府降军,实际上是已做好了让他领军抚镇岭南道的打算。 至于在京城洛阳监国的皇三子郑淼,皇帝则是放手让他施行政务,除了偶尔评点插手之外,便绝不多加干预,往往还在圣旨之中有只言片语的赞许之辞。 这无数条消息,便好似拴着一根银针的无数条细线,从无数方向上传来的无数消息,最终都只汇集到细小的针尖指点的方向——正如宰相钟离匡所言,皇帝郑荣是在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准备,而皇位的继承人,则是越来越明显地指向了皇三子郑淼。 郑淼是三个皇子之中同秋仪之关系最好的,性格又是刚柔相济,他若登极当了皇帝,那秋仪之实现自己退隐田园的最终心愿的机会便也会大大增加。 一想到这里,秋仪之便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兴奋。以至于他好几次隐约梦见自己同温灵娇,在山明水秀的田园之中耕读吟唱;又有好几次恍惚梦见自己同忆然郡主,跨着骏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奔驰欢笑,身后跟着的却是面目尚有些模糊的自己的儿子。 每当这个时候,秋仪之都能在睡梦之中笑出声来。 可眨眼之后,他便又陷入了苦闷和沉思——毕竟郑淼是三兄弟里最年轻的,又不是嫡长子,在礼法上有些亏欠,皇位一开始未必就能做稳了,到时候非要自己出力扶持一把,自己也是难以拒绝的。 “也好,三哥也不是笨人,又有钟离师傅在旁扶助,只要自己出面替郑淼将细枝末节之事略微料理一下也就可以了。这样,长最多不过两三年,短则只要一年半载功夫,待朝局稳定之后,便能安心隐退江湖了。” 怀着这样的如意算盘,秋仪之又在金陵牢房之中住了有小半个月。 这十来天里头,秋仪之抱定了先在牢里头休养一下心性的主意,照旧每天吃饭睡觉、打拳看书。只是钟离匡再也没有过来探过监、皇帝也没有向他下达任何旨意。 江南的天气,一过春天便日渐转热,在密不透风的牢房之中,便更是热得难以忍受。负责看管秋仪之的牢头,多少知道这位不同寻常的犯人的身份,又收了贿赂,因此每天都向秋仪之送来冰湃过的瓜果,让他用来消暑。 饶是如此,秋仪之依旧热得浑身大汗不已,坐立不安。 正在秋仪之手拿着一把面盆大小的蒲扇,往自己肚皮上猛扇之时,忽听牢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带来一股凉气。 秋仪之正在衣冠不整之时,这股凉气吹拂在他裸|露的皮肤之上,竟让他打了个寒颤,赶紧将松开的衣袍拢了拢紧,再抬眼望去,却见两人身着劲装一前一后站在门口,身形似乎甚是熟悉。 牢房之内光线甚是昏暗,秋仪之尚在辨认这两人身份之际,却听前头之人说道:“公子,不好了,出事了,你赶紧走吧!” 这声音传到秋仪之耳朵当中,顿时令他精神为之一振,语气中带着无比的惊喜说道:“灵娇……你……你怎么来了?”说着,已是光着一双脚从床铺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温灵娇面前,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温灵娇似乎身上有极紧要的事情,一把将秋仪之推开,又重复道:“公子,不好了,出事了,赶紧跟我出去,否则就大事不妙了。” 秋仪之是个好奇心强又不愿听人摆布的人,当然要询问原因:“你慢些说,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了?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温灵娇急得一对柳叶眉紧紧缩成一团,立即解释道:“你大哥,就是那个郑鑫,要造反作乱了。他必然要过来杀你,我现在是和霁明硬闯进来的,你还不快跟我走!” 秋仪之听了一愣,头一歪,果然看见尉迟霁明护在温灵娇身后,满脸都是紧张的神情,衣服上也是颇有几分血迹。 这温灵娇乃是秋仪之的红颜知己,她的话,秋仪之没有理由不相信,可“郑鑫造反”这么大的消息,还是让他一时难以接受,依旧带着几分怀疑确认道:“这怎么可能?大哥是皇上的亲儿子,他造的什么反?就算他造反了,我一个囚徒,又要过来杀我做什么?” 温灵娇已是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来不及同你细说。只告诉你,我哥哥现在就在郑鑫那里,是他挑唆着郑鑫造反的。这消息,也是偷听来的,我过来救你,我哥哥都还不知道。你就别问了,快跟我走吧!” 秋仪之听到这样的消息,已是懵了:天尊教主温鸿辉,素来是个兴风作浪的人物,岭南王起事失败之后,他寻找门路投靠皇长子郑鑫,撺掇郑鑫作乱,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而这样的消息,由温鸿辉的亲妹妹、天尊教圣女温灵娇带来,无疑是更大程度上提高了消息的可信度。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1 郑鑫谋反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心思虽然清明,却依然没法接受这样剧烈的局势变化,狠狠咬了咬牙说道:“就算是温鸿辉劝说大哥造反,大哥也未必就会听他的。哪怕是真的造反了,就在这金陵城中,还有皇上、宰相坐镇,他掀不起多大浪来的。我手上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就是出去,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反而引火烧身,还是先待在这里好了。” 温灵娇不知道秋仪之曾经同钟离匡详谈过,当然也就不知道他为何在这般紧要的时刻,忽然变得如此拖沓扭捏,已是急得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忽听牢门之外,传来一阵紧凑的脚步声,听这脚步声又是密集、又是沉重,似乎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急速接近。 片刻犹豫之后,秋仪之果然见到一队兵士,个个身穿重甲、手握长矛,快步走到牢房门口,领头之人上前一步,大声说道:“奉旨,将秋仪之就地正法!” 秋仪之听了这几句话脑袋顿时一阵眩晕:什么?要把我杀了?还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可他毕竟是几次经历生死的人,迅速平静下来,挺身问道:“圣旨呢?在哪里?给我看看!” 那说话之人被秋仪之这样质问,方才的气势瞬间没了,反倒有些紧张,慌忙回道:“没……没有圣旨,这……这是皇上的口谕……” “不可能!”秋仪之立即将他的话打断,“我是皇上的螟蛉义子,又有伯爵爵位在身,要杀我,必然十分慎重。皇上这样的英明圣主,岂会随意开口就把我杀了?” 说完这几句话,秋仪之更加冷静,忽然想到以自己的身份,皇帝即便是真的想要诛杀自己,那派来传旨的,必然会是皇子、宰相或是其他二品以上的重臣,根本就轮不到眼前这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小小军官。 又听这军官口中十分浓郁的西北口音,秋仪之已是十分确定他是郑鑫从西北新招募的兵士,而这诛杀自己的旨意,也必定就是郑鑫下达的。 于是秋仪之满脸愤慨,瞪圆了一双眼睛,呵斥道:“是皇长子郑鑫派你来的吧?你这是在矫诏!是要凌迟处死、挫骨扬灰、万劫不复的!还不给我立即谢罪!” 那高大得好似一尊石像的军官,被秋仪之突然爆发出的怒气吓得倒退两步,忽然想起自己身负的重任,咬咬牙,用西北话下令道:“兄弟们,给我把他杀了!” 这军官带来的兵士,果真就是郑鑫从西北新招募的,不知道秋仪之的身份底细,自然也就没了畏惧之心,听了号令,立即挺了长矛,就往秋仪之方向刺杀过来。 正在这时,忽听尉迟霁明长啸一声,用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的身法,闪到秋仪之身前,左右两手各抓住一柄直刺过来的长矛,又不知用了怎样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将长矛从兵士手里夺了过来,却又立即扔在地上,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往那两个兵士喉咙口一划,眨眼之间便夺取了他们的性命。 这群西北来的兵士,从没见过这样诡异的武功,顿时愣住了,既不敢向前、也不愿后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方才那领头的军官,好歹也是同岭南王郑贵短兵相接过的,多少见过些世面,立即反应过来,说道:“兄弟们莫怕,把长矛给我扔出去!” 牢房不过是屁股大的地方,这么几十支长矛一下扔过来,哪里还有能够闪避的地方,非得被刺成刺猬不可。 正在这时,忽听得西北军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哪里来的匪人?竟敢闯进天牢?” 这声怒喝声音虽不响亮,却带着极强的穿透力,震得在场之人无不耳膜发胀。 尉迟霁明听了,却露出欣喜的表情,说道:“没事了,是老爸到了。” 秋仪之听了尉迟霁明的话,立即高声叫道:“尉迟大哥,是我秋仪之,这些都是反贼,快把他们全都杀了!” 尉迟良鸿听是秋仪之的要求,没有半分犹豫、手头更不留情,施展起绝顶武功,便在这群来自西北的兵士身后杀将开来。尉迟霁明这边也毫不手软,手握那口温灵娇送给他的匕首,也同样揉身杀入战局。 尉迟良鸿和尉迟霁明这父女二人,乃是江湖之上最顶尖的高手,这群也算是经历过生死大战的西北军士,又怎能抵得过他们父女二人的前后夹击?不过一盏茶功夫,这群兵士死的死、伤的伤,已被解除了战斗力。 秋仪之见状,这才松了口气,便问尉迟良鸿道:“多亏兄长及时赶到,否则小弟这条命今日可就交代了。却不知兄长为何会在此处?” 尉迟良鸿略略喘了口气,说道:“我也是碰巧从外面经过的,因还兼在刑部办差,听说有人硬闯大牢,便进来看看,却不成想遇到这样情况,便只好出手了。” 秋仪之一想,这群西北人,乃是矫诏或是奉了郑鑫的命令进来牢房的,未必会是强行闯入——因此尉迟良鸿口中的“有人”,说不定其实是温灵娇和尉迟霁明。 不过这其中的原委放在今日都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根本不用深究。 于是秋仪之说道:“兄长来了正好,现在正是用得上兄长的时候,外边有人作乱,兄长随我一同将叛乱敉平,便有擎天保驾的功劳!” 尉迟良鸿到底是堂堂武林盟主,比起那些利欲熏心、利令智昏的江湖亡命之徒有如云泥之别,他听到秋仪之这样的话,想的并不是那所谓“建功立业”的机会,而是询问道:“贤弟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吧?皇上坐镇金陵,刚刚平定了岭南王府的叛乱,哪个敢在这个时候犯上作乱?” “皇长子——郑鑫。”秋仪之极简洁地回答道。 “什么?大殿下?这怎么可能?”尉迟良鸿显然是不相信秋仪之的话。 精明强干如尉迟良鸿不相信秋仪之的话,其实也并不意外。毕竟皇长子郑鑫平素总示人以温良恭俭让的孝子贤孙形象,若说有人造反,无论如何都猜不到主使之人竟是他。 秋仪之想到现在形势千钧一发,不容耽搁时间,便道:“兄长不妨探探被你打倒的这些人的口风,问问他们是谁的手下,不就清楚了吗?” 尉迟良鸿闻言,立即弯腰将一个被打断双脚的兵士用右手当空提起,又用左手随手点了他身上三五个穴道,恶狠狠问道:“难受么?你告诉我,是谁派你过来的,我就解开你的穴道!你要如是说,如若骗我,我便有一百种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尉迟良鸿所点的都是直通心脉神经的几处大穴,那兵士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似乎有几千只、几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骨髓,疼得咬牙切齿答道:“是……是大殿下派我们来的。”话音之中带了再清晰无比的西北口音。 尉迟良鸿听了,顿时浑身战栗,将那兵士扔下,异常迷茫地问道:“贤弟,你说的居然是真的。可……可作乱的是大殿下,他这样大的权柄,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这话还真问到点子上了。 秋仪之脑海里开始飞速盘算:“郑鑫已然是皇帝膝下的嫡长子了,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听了温鸿辉的话,冒然犯上作乱,求的不就是皇帝的位置么?想必是他自己也觉得,父皇郑荣越来越倾向于将皇位传给三子郑淼,自己除非铤而走险,否则就永无缘分成为九五至尊了。而想要让现在这个意志极为坚强的皇帝改换主意,除非是发兵逼宫,逼迫皇帝立下传位给自己的诏书。当今皇上英明神武,虽说龙体有恙,不过论才干、论见识、论威望、论对军队的控制,无一不远远超过郑鑫,郑鑫贸然发动这样的政变,其实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十分大。”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情已是大定,便说道:“皇上恐怕也得到消息已开始着手平叛了,我们现在立即面圣似乎并不合适,还是先去见一见钟离宰相再说。” 钟离匡是除了皇帝以外,朝廷上下唯一能够掌控全局的人物,遇到这样大的事件,去见一见他,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尉迟良鸿说道:“这样甚好,一切听钟离丞相安排,必然不会有错的。” 话说到这里,尉迟良鸿这才发现温灵娇也站在秋仪之身后,不免有些惊讶:“哟,怎么温小姐也来了?贵教被剿灭之后,教主和圣女不都杳无音信了吗?害我在江湖布了这么多眼线,都找不到呢!” 秋仪之知道尉迟良鸿素来对天尊教有些成见,便忙解释道:“温小姐已脱离天尊教了。现在天尊教主温鸿辉就在郑鑫身边,撺掇谋反事宜。若不是温小姐过来报信,我都已经死了。” 尉迟良鸿听了一惊,忙道:“温鸿辉可是个人物,有他在兴风作浪,也就怨不得大殿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事不宜迟,我等赶紧行动吧。”说罢,他招呼着众人,迈开步子就往监牢外走去。 此时还是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金陵城中尚算平静,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得空气中漂浮了紧张和血腥的气味。 四人一路快步而行,走了一刻钟,便已到了钟离匡的临时府邸。 秋仪之抬眼往府邸门口一看,顿时惊叫一声:“不对,怕是坏了事了。” 尉迟良鸿听了心头一紧,问道:“贤弟此话怎讲?” 秋仪之道:“我钟离师傅做事是紧密的,别说是遇到这样大的事情了,就是寻常日子里头,相府门口也少不了守护衙门、传令报信之人。今日怎么门外一个兵士都没有?怕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2 宰相遗言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尉迟良鸿也是隔三差五要去向钟离匡汇报差事的,听秋仪之这样一说,果然觉得有些奇怪,心中不由紧张起来,赶紧说道:“我们多说无益,快进去看看吧。”说罢,纵身一跃,便已跃至相府门口。 秋仪之也不敢拖延,赶紧跟了上去,亲手推开相府大门,刚要向门内查看,却见左右各有一支长矛,朝自己的两肋刺来,眼看就要将他彻底刺穿。 尉迟良鸿见机神速,一把将秋仪之向后拉了半步,立即腾出手来,将两支长矛紧紧抓住,随即运用内力将长矛向外一送一拉。原本握住长矛的两个兵士,怎能抵挡这样高明的武功,手上吃不得劲,两支长矛已然被尉迟良鸿夺在手里。 秋仪之惊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位武林高手护卫,赶忙定了心神,往那两个意图行凶的兵士看去。只见他们身上所穿的服装都是西北军士的样子,忙问道:“你们都是谁派来的?到相府来作甚?” 这两个兵士已是被吓破了胆,叽叽咕咕不知回答了些什么。 然而从他们的西北口音之中,秋仪之已然猜出事情大概,忙对尉迟良鸿说道:“大哥,事情不好,郑鑫已派人过来了,怕是要对钟离师傅不利,我们赶紧进府去吧!” 尉迟良鸿赶忙点头称是,又指着躺在地上的两个兵士问道:“那这两人呢?” 秋仪之一心想要见到钟离匡,随口答道:“这两人碍事,杀了算了。”说罢,便向临时相府深处快步走去。 尉迟良鸿怕相府里面还有危险,随手将两支长矛插进那两个兵士的胸膛里头,便快步跟了上去。 事情正向秋仪之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相府阖府上下都已被西北人占领,原先他熟悉的那些护卫、书办、门童都已不见,剩下的只有不时上来盘问的西北军士。 秋仪之越来越确定郑鑫已对师傅钟离匡下手,心中发了狠,在相府之内的生人,无论良善,只要操了西北口音,统统叫尉迟良鸿和尉迟霁明杀死。 尉迟家的这两父女也都杀红了眼,不过移时,手上都各自结果了十七八条人命。 宰相钟离匡的临时府邸,乃是借用原江南道府衙门的一处别院,秋仪之来过几次,对其中的地形十分熟悉。他在尉迟父女的护卫之下,从门口直趋他师傅日常办公见人的内堂,抬头却见内堂门口站立了一队十来个军士,看衣着面目也都是西北军的样子,一脸严肃机警的神情,料定钟离匡必然还在内堂之中。 秋仪之是又紧张、又欣喜——紧张的是钟离匡已被郑鑫派来的人控制住了,欣喜的是他毕竟没有被押送到机密的地方看管起来,还在自己可以营救的范围之内。 于是秋仪之再不犹豫,立即吩咐尉迟良鸿父女道:“快,快把前面这群西北来的看门狗杀了,做得安静些,别惊动了屋子里的人。” 尉迟良鸿父女得了命令,当即揉身上前,各自向左右绕了半个圈子,移动到那队兵士的侧后方,随即从怀中掏出不知什么样子的暗器,一人一把便向那队兵士要害投掷而去。 尉迟父女的暗器功夫果然是又准又狠,那队西北人毫无防备,眨眼只见便被杀死了性命。尉迟良鸿江湖经验丰富,还不放心,又上前确认了一下,见他们确实都已断气,这才目视着秋仪之冲他点了点头。 秋仪之见了,知道已无危险,立即快步上前,一脚踢开紧闭着的内堂大门,却见屋内旁无一人,只有钟离匡有气无力地坐在堂上教义之中,四肢耷拉下来,似乎已是死了。 秋仪之万分焦急,赶紧上前将钟离匡扶住,口中焦急唤道:“师傅!师傅!师傅!” 钟离匡被他这样高声呼唤,居然苏醒过来,微微张开眼睛,嘴唇翕动道:“仪之啊,你来了。郑鑫反了……” 秋仪之见师傅还有口气在,几乎要坠落下来的眼泪又缩了回去,含笑道:“师傅,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现在如何平叛,还要全靠师傅主持。” 钟离匡肩膀一耸,似乎是想要抬起自己的手臂,然而他浑身乏力,尝试了两次还是没有成功终于放弃了努力,说道:“师傅不中用了。郑鑫方才来过,给了我两样东西,一样是让我写皇上退位诏书用的笔墨纸砚,另一样则是鸩酒……” 说着,钟离匡极痛苦地打了个嗝,从他的肠道里头反刍出来的,乃是一股恶臭无比的味道。 秋仪之听了这话、闻了这味,已是心乱如麻,浑身上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慌忙安慰钟离匡道:“师傅你不要说话,稳住元气才是最紧要的。世上既有毒药,便有解药,你服毒时间不长,一定能够化险为夷的,将来……” 秋仪之话未说尽,钟离匡的身体忽然被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充满,猛地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伸出一只干瘪消瘦的手,死死抓住秋仪之的衣襟,怒吼道:“仪之,现在只有你能对付郑鑫!你手下的林叔寒、赵成孝、尉迟良鸿、尉迟霁明、李胜捷等人都是能重用的人;河洛王爷或许一时不愿说话,心底却是向着你的;戴鸾翔也马上就要赶到江南,你同他有过命的交情,也是可以倚靠的。什么礼仪、大统、名号都是虚的,掌握住金陵、江南、乃至天下的兵权才是最紧要的,只有这样才能捏死郑鑫。你懂了吗?” 秋仪之将钟离匡口中的一字一句都听得一清二楚,口中忙不迭地回答道:“学生懂了,学生懂了,学生懂了……”说道最后,已是呜咽起来。 钟离匡听了这话,不胜欣慰,含笑道:“这就好,这就好。不用管我,你快去办事吧。” 说完这最后的遗言,这位操劳半生的钟离宰相终于长舒一口气,无力地瘫软下来,双目微闭,脸上却带着一丝笑容——终于离开了人世。 秋仪之忽然感到怀中钟离匡这副瘦骨嶙峋的躯体是那么轻飘、又是那么沉重,一想到他对自己从小到大的谆谆教诲,终于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哇”地一声痛哭出来,口中重复着“师傅!师傅!师傅!”的呼唤。 众人都知道秋仪之与钟离匡之间的感情,没有一个敢上前打断的。 然而秋仪之这样只知失声痛哭,既容易伤到身体、又耽误事情,还是温灵娇上前走到秋仪之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请节哀吧!” 秋仪之猛地一转头,恶狠狠瞪着温灵娇,怒吼道:“这都怪你那个哥哥。若没有他,郑鑫怎么会造反?钟离师傅又怎么会死?” 温灵娇从没见过秋仪之这样凶狠的表情、听过秋仪之这样不留情面的话,一时哑然。 秋仪之经过这样两句狠话的发泄,终于恢复常态,向温灵娇道歉道:“我方才说话没过脑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温灵娇抿嘴一笑:“我知道。可现在钟离宰相都死了,我们只有你这一根主心骨,什么都要听你的话,你可不能有什么意外啊。” 这话提醒了秋仪之——眼下还不是悼念钟离匡的时候,皇长子郑鑫连师父都敢杀害,可见已是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必须立即实施雷霆手段,将他拿获,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秋仪之顿时从悲痛之中振作起来,将师傅钟离匡的遗体小心平放在地上,“倏”地站起身来,说道:“方才钟离宰相的遗言,大家也都听见了。郑鑫犯上作乱、弑杀师长、天理不容,于公于私我都已决心平定叛乱!” 尉迟良鸿、尉迟霁明父女虽是江湖人物,然而前途命运都已同朝廷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听了秋仪之这话,立即拱手道:“愿听大人吩咐!” 一旁的温灵娇却是别有想法:她听到温鸿辉想要撺掇郑鑫谋反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尉迟霁明,同她一道闯入牢中报信——她这么做,是想先救出心上人的性命,再同他趁此机会一起归隐山林,可不是为了帮秋仪之平定郑鑫的叛乱。 因此秋仪之话音落定,温灵娇却没有立即表态,脸上却浮现出一阵阴晴不定的神情。 秋仪之是极灵透之人,温灵娇的心愿想法他又是再熟悉不过了,便又补充了一句:“郑鑫所求的,乃是篡位夺权。他本是无德无才之人,现在又自决于郑氏祖宗、自决于江山社稷、自决于黎民百姓。这样的人当了皇帝,何等样倒行逆施的事情做不出来?现在只有除恶务尽,否则世间便永无宁日,我等便也无立锥之地!” 温灵娇当然听出了这话意思——说的乃是郑鑫不除,秋仪之想当个平头老百姓都未必能够如愿——也确实极有道理,便咬牙颔了颔首。 秋仪之见状,略觉放心,当即说道:“郑鑫让师傅写退位诏书不成,下一步必定是要去找皇上,逼迫他老人家亲自下旨退位。他老人家的安危,乃是大汉的根本大事,然而其他小事也不能等闲视之。” 秋仪之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这样,尉迟霁明和温小姐,这就随我先去‘青崖观’中护驾。尉迟大哥轻功盖世,劳烦你在金陵城中多走几步,一是要去见一见林叔寒,把这边的事情告诉他,叫他万事小心,做好一切应对准备;二是去找李胜捷,叫他这就命令船队起锚离开燕子矶码头,并立即封锁江面,严禁一切船只南下北上;三是你要找到刘庆,看看能不能用他江南道节度使的名义,节制住金陵城守军。这些事情,办妥之后,兄长要立即到‘青崖观’中同我会和,不得有误!”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3 强闯行宫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这一番部署,语气说得极为生硬而不容辩驳,似乎是在直言命令尉迟良鸿,而不似兄弟之间的互相商量。 然而尉迟良鸿也知道现在事情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除了全盘听取秋仪之的吩咐之外,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尉迟良鸿朝秋仪之拱了拱手,作揖道:“愚兄有数了,贤弟还请多保重。”又叮嘱了女儿尉迟霁明两句,便一个纵身跃上旁边民居的楼顶,飞檐走壁般消失在众人视野当中。 尉迟良鸿办事,秋仪之是放心的,因此缓了口气,朝师傅钟离匡的遗体极郑重地看了一眼,这才说道:“好了,我们也赶紧到‘青崖观’那边去吧。”说罢,便迈开大步离开了钟离匡的书房。 因秋仪之是温灵娇临时从大牢里搭救出来的,没有马匹代步,因此他虽对金陵城中大小道路都十分熟悉,又尽挑近路来走,到达皇帝暂时驻跸的“青崖观”时,也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而此时被他派出去办事的尉迟良鸿则已同刘庆等候在“青崖观”门口了,连带这还将秋仪之寄养在林叔寒庄园里的那匹极宝贵的汗血宝马,也一并带来了。 秋仪之见了他们,也不寒暄问候,直截了当问刘庆道:“刘庆,你还是江南道节度使,这金陵城的城防,你能够下令节制吗?” 刘庆挠挠头,一脸难色回答道:“皇上虽还没撤我的职,可我手里一个兵都没有。现在金陵城防,是皇上亲下的圣旨,交由二皇子殿下统一节制,我可没本事插手。哦,对了,义殿下这么着急忙慌地把我招来,所为何事啊?” 秋仪之没有搭理他,低头盘算沉思了一下,忽然迈步走到“青崖观”前,就要往门里走。 现在这“青崖观”里住着天下至尊的皇帝,关防警卫比紫禁城还要更严肃些,守门的兵士见秋仪之领着几人要闯进来,赶紧伸手将他们隔住,喝道:“你们是何人?胆敢硬闯?” 秋仪之尚未说话,却惹恼了一旁的尉迟霁明,这小姑娘上前半步,一边说道:“硬闯就硬闯,还怕了你们么?”一边捋了捋衣袖,就要动手。 尉迟良鸿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一把将自己这个年轻气盛的女儿扯住,挡在她面前,朝那两个守卫拱了拱手:“两位将军,还认得我吗?皇上关防,也是我尉迟良鸿的责任,现在我要带人进去,也不算坏了规矩。” 尉迟良鸿所言不虚,为保皇帝的绝对安全,钟离匡在世之前,将皇帝的守备责任一分为三——一份归御林军、一份归刑部、一份交由赵成孝,尉迟良鸿在刑部办差确实负担了一部分皇帝的侍卫之任。 那两个兵士也是认得尉迟良鸿这位武林盟主的,见他出面说话,忙换了一副笑脸:“认得,认得。尉迟大侠想要进去,原本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刚才大殿下来过,说是有人想要作乱,下令‘青崖观’里人等‘只许出、不许进’。这是一条死令,我们可不敢违抗,还请尉迟大侠不要为难我等。” 秋仪之听了这话,却是一惊——原来郑鑫已到了“青崖观”里,并且用了皇长子殿下的名义,间接将这里的防务接管起来,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于是秋仪之问道:“那我问你,郑鑫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兵士并不认得秋仪之,听话问话语气极为生硬,便也没有好口气回答:“皇长子何等身份之人,他的行踪是你能打听的?” 秋仪之没空同他多啰嗦,立即高声喊道:“这里有管事的吗?我秋仪之来了,要进门去!” 他这样扯了嗓子喊了几声,终于有个检校服色的军官从门内走出,走到秋仪之面前,冲他作了个揖,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此人乃是老幽燕道出来的军官,当然认得秋仪之。 秋仪之对这检校也有过一面之缘,朝他点了点头,便道:“现在城内有人作乱,我要进去,你赶紧放行!” 那检校倒吸了口气道:“这个……方才大殿下还来过,说是不能放人进去。哪怕就是二殿下来了,也非得要请旨之后,才能入内。大殿下、二殿下、还有义殿下,都是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的人,就请别难为我了吧!” 秋仪之只知道现在情势紧迫,容不得再同这位检校多商量,咬牙挤出几个字:“那我就要硬闯了,得罪!”说罢,便半转头朝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使了个眼色。 尉迟霁明同秋仪之待的时间久了,已是心领神会,一扭腰便跃到那检校官的身侧,伸手捏住了他的喉咙,要是略一用力,便能将他置于死地。 秋仪之狞笑一声:“哼!尔等快闪开,我要进去。若皇上怪罪下来,一切罪名都由我承担!”说着,就要迈步往里闯。 那检校也甚是硬气,咬牙道:“不能进,就是不能进。义殿下想要进去,要么让我去请旨,要么把我杀了!” 尉迟霁明接嘴道:“把你杀了很难吗?我要动手了!” 秋仪之念同这检校有些交情的份上,忙阻止道:“这人也算有点骨气,饶他一命。把他血脉封了,不碍我们的事就好。” 尉迟霁明得了命令,手指一偏,往那检校穴道上一捏,那检校便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 那两个守门的兵士,见状大惊,忙撇了手中兵器,一面往门内逃跑、一面高声大喊:“来人呐!来人呐!有刺客来了!有刺客来了!” “不好,要坏事。大哥快把这两人杀了!”秋仪之赶紧命令道。 尉迟良鸿起先还觉得硬闯“青崖观”有些不妥,然而事情已经闹大,便再不犹豫,立即揉身上前,按住那两人的后颈,手指用力,瞬间便将那两人当场杀死。 刘庆原不过是听了尉迟良鸿的话,才仓促赶来同秋仪之见面的,却没料到事情竟发展到要硬闯皇帝下榻的“青崖观”的地步,不由有些慌了,结结巴巴问道:“义……义殿下,怎……怎么会弄……弄成这样……闯进去,怕……怕不太好吧?” 秋仪之横眉瞪了刘庆一眼:“郑鑫反了,已然进了‘青崖观’,还有什么好不好的?”说着便往“青崖观”里走去。 刘庆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话,忙追上去问道:“义……殿下,你说什么?有人反……反了?这个郑鑫又……又是谁?” “是谁?不就是大殿下郑鑫么?你不认得他了吗?”秋仪之冷冷回答道。 刘庆当然认得郑鑫,却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殿下……大殿下怎么会反?” “反了就是反了,我现在就要提皇上去捉拿他,你想跟来就跟来、不想跟来自己先回去好了。”秋仪之一面说,脚步却没有丝毫放慢。 刘庆是既不敢跟、又不敢不跟,只是试探着问道:“要么我先去林叔寒先生的庄园里头,再给他报个信如何?” 秋仪之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便让刘庆离开去了。 正说话间,方才那两个逃进门去的卫士的呼喊已然起到作用,只听见曲径通幽的“青崖观”小路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必然是园中守卫兵士。 秋仪之知道自己眼下背了擅闯禁地的罪名,同“青崖观”中的卫士必然没有什么话好讲,一场交战在所难免,却没想到现在领军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心腹爱将赵成孝。 赵成孝正巧当日值班,听见有人呼喊,便立即领军前来,见是秋仪之进来了,便觉奇怪,问道:“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才有人喊叫,说是有刺客,你可曾见到过?” 秋仪之也不同赵成孝多解释,只说道:“郑鑫反了,我是硬闯进来捉拿他的。赵成孝你这就遣散其余人马,只招呼我们自家兄弟,先护住皇上再说!” 赵成孝虽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听到这样出人意料的消息,依旧有些发懵,忙又问道:“大人你说什么?郑鑫是不是就是大殿下?他是皇长子,又怎么会造反?” 这几个问题,方才秋仪之已同刘庆解释过一遍了,只觉得有些啰嗦,不耐烦道:“就是郑鑫反了,连钟离师傅都被他逼死了,我们先到皇上那边请旨,再去捉拿这反贼!” 秋仪之虽然平日里性情略微轻浮些,可遇到大事从来没有含糊过。赵成孝又见跟着秋仪之的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乃至温灵娇,一个一个都不是寻常人等,已是相信了秋仪之所说的话。 于是赵成孝说道:“这事非同小可,一个不巧就要引火烧身,大人还要谨慎啊!”赵成孝跟着秋仪之长了不少见识,已从一个伏牛山上的山贼头目,变成一个能够全盘考虑问题的将才、帅才。 秋仪之点点头:“所以说现在没人能够信任,只有我们自家兄弟,才能派上用场。还好皇上之前也安排了我手下的兵士在这‘青崖观’守护,正好能够大展身手。麻烦赵哥这就将他们召集起来,别的人,一概不用。” 赵成孝知道这事机密紧迫,便也不再多问,招呼过专司传令的“黑颈蛤蟆”,却又觉得他嗓门太大,又换了“扬子鳄”,对他说道:“你都听见了,大人叫手下兄弟速速集结起来。你这就去传令,不论是在休息还是在上岗,立即叫他们全部过来。你事情办得紧密一些,不要惊动旁人,知道了吗?” 这“扬子鳄”也是秋仪之手下这群山贼亲兵里做事较为稳妥的一个,得到了命令,答应一声,转身便下去办事去了。 不过移时,“扬子鳄”便已回来,身后则带了秋仪之在山阴县城之中招募的两百个乡勇团练,他们训练有素、经验丰富,过来时候已是全副武装,只未携带巨盾、劲弩而已。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4 正面对质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些人乃是秋仪之亲手招募提拔起来的心腹人马,再信得过也没有了,因此见到他们心里立即有了底气,便朗声说道:“现在有人作乱,我等要立即前去护住皇上安危,众人随我前来。”说罢,便往“青崖观”中皇帝的寝室书房方向走去。 好似秋仪之这样领着两百多健勇兵士,直趋皇帝住所,与其说是去护驾,反倒更像是在去挟持皇帝、图谋不轨。而这“青崖观”中,又不是只有赵成孝这一票人马负责守护,这样大行动的声势,难免招来别的部分的注意,纷纷过来探问情况。 现在正是十万火急之时,秋仪之没工夫同他们多做解释,一两句话里头能够说清楚的便罢,不能说清楚的就直接缴械了事,就这样不过眨眼功夫,便已杀到皇帝郑荣的临时寝宫之前。 毕竟是皇帝有皇帝在,秋仪之虽然有兵在手,却也不敢太过傲慢,伸手示意身后兵士放慢脚步,小心向前,却见寝宫门前已围满了兵士,看他们服装模样却竟都是西北军的样子,人数倒也有四五十人之多。 秋仪之大叫一声:“不好!被郑鑫抢了先机了!” 这群西北军自然是郑鑫的嫡系,皇帝的寝宫被他们围住,也就意味着皇上现在正被郑鑫控制住了。 赵成孝也意识到了这点,有些慌张地问秋仪之道:“大人,看来大殿下已经到了皇上身边了,这可如何是好?” 秋仪之不及多想,答道:“没什么好不好的,先礼后兵。我直接叫郑鑫出来,如果他不出来就要硬闯进去,闯不进去就大功干戈杀进去,同他没什么好客气的。”他平叛之心甚切,已是顾不得在皇帝面前的礼仪了。 说罢,秋仪之便走上前去,向西北军里一个领头的军官问道:“喂,我问你,郑鑫是不是在里面?”尉迟良鸿、尉迟霁明父女也赶忙跟了上去,护在左右。 那军官生的比秋仪之高出两个头、满脸络腮胡子、右脸颊上还有一道泛着紫色的伤疤,显得十分凶恶,听秋仪之这样问话却有些发愣——一则郑鑫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从没有人直呼其名;二则他自以为行动机密,又怎么会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个子知道。 于是那高大军官回答一句:“你是何人?管得着吗?还不给我退下!”这军官脑子不甚好使,这两句话其实已经回答了秋仪之的问题。 秋仪之心中有数,便高声叫喊道:“秋仪之前来护驾,请旨向圣上请安!” 他这一声高呼喊了出来,寝宫之内却没有丝毫回应,然而一股万分紧张的气氛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慑得素来胆大妄为的秋仪之,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秋仪之见里面没有反应,便又叫道:“秋仪之思念皇上心切,若皇上没有旨意,便要进来请安了,还请皇上恕罪!” 他这一声喊叫,寝宫大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人身着轻铠从门内走出,呵斥道:“秋仪之,你不是在牢房里么?怎么擅自跑到这里来了?皇上现在身体不适,你要是惊了驾,这罪名怕你承受不起吧?” 说话之人,就是皇长子郑鑫了。 秋仪之一看到郑鑫这副模样,忽然想起师傅钟离匡刚刚被他害死,只觉得浑身气得几乎要涨裂开来,骂道:“你这个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我没话同你讲,我要见皇上!” 郑鑫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皇长子大殿下,何曾被人这样耳提面命地辱骂过,已是气得脸孔变色:“好你个秋仪之,居然敢辱骂皇子,已犯了不敬之罪。我懒得同你废话,你先回去写请罪的奏章,不要打扰皇上休息!” “放屁!”秋仪之开口就是污言秽语,“你是皇上儿子,我也是圣上的义子。我们从小平起平坐,骂你也算不敬吗?更何况你本就是个乱臣贼子,我哪句骂错了?你敢同我在圣上跟前对峙吗?” 郑鑫心虚,当然不敢同秋仪之一起面见皇帝掰扯短长,便啐了一口道:“我不同你说话,你犯了失心疯了!”说罢竟似落荒而逃一般,转身掩面就要返回皇帝寝宫。 秋仪之岂能容他就这样离开,迈开双腿也要跟着进去。 郑鑫同样不能放秋仪之进屋,忙下令手下西北兵士道:“这人是个疯子,给我把他拦住!不能惊了圣驾。” 这群西北军都是只认郑鑫、不认皇帝的人,更别说是秋仪之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义子了——他们听了郑鑫的命令,当即将手中刀枪兵器抽了出来,摆好了作战的架势,就要驱赶秋仪之等人。 这“青崖观”现在就是皇帝的行宫,一切关防守备同紫禁城无异,哪怕是像皇子这样的亲贵,也是不能擅自携带兵器进入的。因此郑鑫手下的西北军,敢于在这里亮出兵刃,就已是犯了谋逆大罪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心里已是有了底,便高声下令道:“郑鑫剑履上朝,图谋不轨。赵成孝,你是这边守卫,还不把他们给缴械了?” 郑鑫听了这话,忽然感觉自己已被秋仪之抓住口实,顿时有些慌张,赶忙强词夺理道:“这些人马,是我听说有人妄图加害皇上才带进来护驾的。没想到竟是你秋仪之纠结皇上近侍,意图谋逆!识相的赶紧放下兵器、负荆请罪,我还能在皇上面前保你一条生路!” 秋仪之知道现在同郑鑫争辩没有半点意义,便也不同他答话,转头对赵成孝说道:“赵成孝,你都听见了吗?还不给我把这乱臣贼子拿下?” 原本赵成孝对秋仪之今日这样看起来略显冒失的行动有些犹豫,可方才听郑鑫居然开口污蔑秋仪之会同自己领军犯上,料定郑鑫心中必定有鬼,若不立即予以制止,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赵成孝朝手下兵士打了个手势,随即上前半步道:“末将钦命中郎将赵成孝,身负护卫皇上的重任,还请诸位放下武器,一切听皇上旨意处置。”他话音方落,手下两百多兵士已一字排开,并渐渐对几十名西北军形成了半包围的局面。 郑鑫因同秋仪之关系并不十分亲密,只觉赵成孝面孔有些熟悉,只当他是皇帝新提拔起来的护卫将领,而不知他与秋仪之是经历过患难的生死之交,说道:“这位赵将军,我是皇长子郑鑫。这个秋仪之犯上作乱,皇上眼看就要下旨惩办,将军如能现在就将他缉拿归案,必然重重有赏。” 赵成孝岂是三言两语之间就能被笼络的,拱了拱手道:“那就请皇上出来说话,一切都听皇上圣断即可。若大殿下还要阻塞秋大人面圣的通路,那就别怪末将冒犯了。” 郑鑫吃不准赵成孝是什么样的路数,居然敢当面顶撞自己,狠下心说道:“也好,尔等当我大殿下是假的么?你们既有意作乱,那我也不同尔等客气了!” 说罢,郑鑫扬手一招,对手下军士下令道:“这些都是反贼,给我全部拿下!” 郑鑫带来的军士,都是他从自己招募的西北军中精挑细选出来,冒着自己贴身侍卫的名义,违抗圣旨带到金陵城中、带入青崖观里的,因此人数虽然不多,战斗力却一点不弱。 然而秋仪之手下这群人马,同样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人数是西北军的几倍之多,还有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两个武林高手从旁协助,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已将这群西北兵士全部制服。 禁军有多少战斗力,郑鑫是心知肚明的,他满以为自己带来的这五十来个西北军的精锐,再加上他大殿下的积威,只要运用得当,也未必就不能够出其不意地将局面压制住。 可却没料到自己铤而走险的冒险之举,居然在转眼之间就要被秋仪之破解,郑鑫头脑有些发懵,立即转身进了皇帝的寝宫。 秋仪之哪能容得他同皇帝独处,只吩咐赵成孝将西北军全都看管起来,便也快步跟了上去,一脚将皇帝寝宫的大门踢开,紧接着走了进去。 抬眼见屋内除了慌慌张张的郑鑫之外,皇帝郑荣正瘫坐在龙床之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秋仪之见状,上前半步,刚要叩拜行礼,却见房屋角落之中站了两人,身形极为熟悉,定睛一看,却惊叫出来:“温鸿辉,果然是你!你贼心不死,害人不浅,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就不怕天诛地灭吗?” 温鸿辉冷笑一声:“义殿下可要谨言慎行,在下现在可是大殿下的门客,所谓‘打狗看主人’……” 温鸿辉还要滔滔不绝地说话,秋仪之却已将他打断:“我今日就是要来打你这条恶狗的。现在外面已被我团团围住,你若不立即投降、引颈就戮,小心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温鸿辉却丝毫没有害怕,又复冷笑道:“义殿下几次想置我于死地都未能成功,怕是今日也未必能够如愿吧?” 秋仪之听了温鸿辉这挑衅意味十足的话,脸上的表情都已被气得有些变形了,骂道:“你仗的不就是尉迟家那位老姑姑么?今日我带了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两个尉迟家的嫡系过来,双拳难敌四手,还怕了你吗?” 温鸿辉也同样针锋相对答道:“都说义殿下做事出人意表,没想到用两个人对付一个老婆子的事情,做出这样以多凌寡的事情,是正人君子所为吗?” “哼!对付你这样的邪魔外道,还用讲什么仁义道德?”秋仪之又骂了两句,便招呼尉迟良鸿、尉迟霁明道,“还不快些把温鸿辉拿下!” 尉迟良鸿父女刚要动手,温鸿辉却大叫一声:“且慢,义殿下可别忘了,皇帝老爷子,现在可在我手里。你要是敢轻举妄动,可就是在逼我弑君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5 弑父杀君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这话,赶紧将目光移到皇帝身上,只见他颓然坐在床沿边上,两只手无力地耷拉下来,眼神浑浊而又暗淡,嘴巴一张一翕似乎是在说话、又仿佛是在努力地呼吸。 在皇帝身旁,则站立了一个身材矮小得近乎萎缩的黑衣人。只见此人将脸上蒙着的黑纱除下,笑着说道:“公子,老婆子又同你见面了……”说着,便将手搭在皇帝的肩膀上。 此人就是忠心耿耿为温鸿辉效力的那尉迟家老姑奶奶。 郑鑫见状立即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触摸龙体,这是欺君大罪、又是大不敬之罪,你不想活了吗?” 这尉迟老妪武功已臻化境,胆色自然也是非比寻常,丝毫没有被郑鑫的话震慑道,反而笑着答道:“大殿下,你可小声着点儿,别吓着我老婆子了。方才你叫我点了皇上的穴,逼他写退位诏书,这点罪过,怕比我摸一摸龙体是要大得多了吧?计较起来,老婆子一百次、两百次都死了,也不多死这一两次。” 秋仪之听了这话,已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更加愤怒,指着郑鑫就骂:“郑鑫,你看看你用的都是些什么人!温鸿辉一个邪教教主,先前作了多少罪孽且不去说他,现在居然又敢对皇上这样不敬。像他这样的野心狼子,你指望靠他成就大业?” 郑鑫被秋仪之说得脸上一红,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搜肠刮肚想着如何对答,却听温鸿辉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大事不拘小节’,更何况大殿下若是瞧我碍手、碍脚、碍眼,到大功告成时候,你已是皇帝了,自然能够将我们除掉。” 秋仪之听了这消息也是一愣——温鸿辉嘴里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他宁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搅得天下不得安宁?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众人一时沉默,站在秋仪之身后的温灵娇却道:“哥哥,你就不能消停些吗?你做了多少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也算是没有辜负祖宗的宏愿,奈何当今天数未改,难以逆天而行啊。你现在有的是钱,就不能安安心心回去过几天安生日子,哪怕是等今后天下出了昏君、佞臣,民心不稳再东山再起也不迟啊!” 温鸿辉听了这话,已是大怒:“女孩子养大了,终究是别人的人。做这样大的事情,我第一个想找的帮手就是你,却没料到你是第一个背叛我的人。若你不把秋仪之这小贼领了来,大事早就成功了。你这小贱人还有什么脸在我面前提起祖宗的宏愿?” 温灵娇答道:“哥哥,我这可是在救你啊!上辈子传给你的好端端一个天尊教,这么几年被你折腾得只剩下零敲碎打的几个人,你若再跌一跤,就怕再也爬不起来了。你刚才说得对,这个郑鑫做了皇帝,哪还容你留在眼前,第一个处置的就是你了,你还有活路吗?我们温家还有活路吗?” 温灵娇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却不料温鸿辉根本不愿答话,扭头却对郑鑫说道:“大殿下,现在不是扯淡斗嘴的时候。还不快求皇上写下退位诏书,到时候成王败寇,什么都是你的,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还在犹豫些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郑鑫,他也不说话,走到皇帝郑荣跟前,深深作了一揖说道:“父皇,如今天下危机四伏、百废俱兴,政务何等繁忙,父皇龙体倦勤,恐难以应付。臣郑鑫恳请父皇传位于我,儿臣登极之后必然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创立大汉一代盛世。还请父皇俯允。” 皇帝郑荣被点了穴道,身体没有气力,脑子却十分清明,听了郑鑫这话,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冒出火来,运足浑身气力,只喝了两个字:“做梦!” 郑鑫早料到皇帝会拒绝,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拒绝得这样干脆,倒也没有气馁,又道:“父皇,立嫡以长乃是立法规矩。儿臣既是嫡子、又是长子,立我为君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儿臣不过是看皇上被国事劳累得龙体不安,这才出于一份赤子孝心,将这天下重担挑到肩上。这份孝心,还请父皇能够体谅。” 郑荣方才怒吼了一句,正在大口喘气,因此没有立即回答。 秋仪之却怕皇帝神志不清,被郑鑫说动,忙道:“皇上不要听他的混话。他要钟离师傅写退位诏书,钟离师傅不肯,已被他给逼死了。像郑鑫这样无君无父的奸邪之徒,皇上可千万不能把大位传给他啊!” 皇帝郑荣显然是被这消息震惊了,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连喘息都忘了,高声问道:“钟离先生死了?” 秋仪之一想起钟离匡忠诚勤恳一生,却落得这样一个被自己的土地逼死的下场,顿时失声痛哭起来,泣不成声道:“是……是……是……” 郑荣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猛地站了起来,挺着身板扫视众人,忽然朗声道:“全给我跪下!” 郑荣这声旨意下得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在场之人无不被他这样九五至尊的王气所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秋仪之听郑荣说话中气十足,恢复了往日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皇者威仪,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大半,竖起耳朵听皇帝的训示。 只听皇帝郑荣说道:“郑鑫,你妄图非分之福,弑杀恩师、威逼父皇,万死难谢其罪,这就革去一切爵位、一切职务、一切兵权,由秋仪之关押起来,待朕发落。至尊之位,乃是天下重器,非德才兼备之人不能占据。朕意已决,立皇三子郑淼为太子,随朕学习政务,待朕百年之后,承袭大统,继承祖宗万代基业。” 秋仪之早就听皇帝漏过口风出来,说是要让三哥郑淼继承皇位,今日终于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秋仪之只觉得局势犹如拨云见日,不禁伏地叩头道:“皇上深谋远虑、高瞻远瞩,皇三子必能恪承祖业、聿昭盛世!” 郑荣点了点头,赞道:“仪之这话说得很好!你能当机立断出来平叛也很好!这里‘青崖观’的防务朕交给你,郑鑫这狼心狗肺的小人朕也交给你。你快替朕把他押下去,他这张脸朕看着恶心!” 秋仪之听了这道明确无误的圣旨,精神顿时为之一阵,立即起身对郑鑫说道:“奉旨,将逆贼郑鑫关押起来。郑鑫,你还不束手就擒,免得动起手来,伤及天家体面。” 郑鑫从位高权重的皇长子、大殿下,转眼之间便成了任人宰割的阶下之囚,他岂能甘心,可皇帝的威严在此,又不容他强行反抗,一面缓缓起身、一面还在思索着逆转之策。 正在这时,忽听得外边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又听有人朝皇帝寝宫之内高声禀告道:“启禀父皇,郑森来了。听说这里有人作乱,儿臣这才擅自提兵进来靖难,现已将外头兵士全部缴械,一切都听父皇旨意办理。” 郑森乃是皇帝的二儿子,虽然是一介武夫、为人粗率一些,可对皇帝的一份忠孝之心却是极为可靠,因此他领军进占“青崖观”虽将秋仪之手下的赵成孝所部也同样解除了武装,秋仪之反倒放心起来,对外边高呼道:“原来是二哥到了,我是秋仪之,现在造反作乱之人,皇上已经拿下,还请二哥这就进来奉旨将他押送下去!” 秋仪之正待门外的郑森回答,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极沉闷的呼喊声,他连忙循着声音转头往去,却见皇帝郑荣当胸插了一柄利刃,鲜红的血液正顺着银白色的刀刃流淌出来,将皇帝明黄色的龙袍染红了一大片。 什么?皇帝?身上?有刀? 秋仪之见到这样的场面,已是懵了,灵魂似乎已同肉体分开,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呆呆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郑鑫也是大惊失色,立即质问道:“温鸿辉,你在做什么?这是弑君,要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 原来是温鸿辉趁众人不备,命令尉迟家那位老姑奶奶动的手。这位尉迟家的老妪武功极为高强,又是骤然行动,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两个武林高手也没有来得及发现她的行动。 皇帝中了这样深入内脏的一刀,腿上的力气随着鲜血的流失而慢慢流失,终于慢慢瘫软下来。 秋仪之见状,一个箭步冲到皇帝身侧,将他一把搀住,慢慢扶到龙床上躺好,带着哭腔喝道:“尉迟良鸿,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替皇上止血!” 尉迟良鸿是个练家子,虽不是什么名医,但见惯了这样的刀伤,让他先来抢救皇帝也并不能算是所托非人。 只听尉迟良鸿“哦”地答应一声,迈步走到皇帝身边,说声“恕罪”便将龙袍扯开,露出郑荣裸露的胸膛。又听他倒吸一口冷气,伸手在刀伤附近点了几处穴道,喷涌而出的鲜血顿时减少了不少,皇帝的呼吸也似乎平缓了一些。 秋仪之见有了些起色,忙问道:“兄长,皇上的伤没事的吧?” 尉迟良鸿摇了摇头:“皇上伤得太重了,我不过是封住伤口附近的血脉,让皇上略微舒服一些罢了,怕是就是神农转世,也救不了皇上的性命了……” 郑鑫虽然逼宫,却没有弑父弑君的企图、更不愿背上弑君弑父的恶名,听到这样的话,立即跪倒在皇帝渐渐冷去的躯体旁边,哭丧着指责温鸿辉道:“温鸿辉,是谁让你动手的?你犯了天大的罪,还陷我于不仁不义,我要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温鸿辉却毫不动容,冷冷说道:“大殿下,你可别错怪了我,我这是在帮你啊。你想想,皇上方才下旨要传位给三殿下,可毕竟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知道,若是被门外的二殿下听见了,那这旨意便坐实了,你从此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而现在呢,皇上死了,你是嫡长子,按照礼法应是你当皇帝,‘一张嘴、两片皮’,你一言九鼎,哪怕说是秋仪之这小贼杀了皇帝也是可以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6 颠倒黑白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条计策如此毒辣,不单秋仪之哑口无言,就连郑鑫也一时下不了这个狠心。 就在这时,门外的郑森听见里头动静,已是沉不住气了,高声大喊:“里面怎么了?父皇出了什么事了?不行,我要进来了!” 说罢,性情粗鲁直率的郑森便伸腿一脚将寝宫大门踢开,环视左右,见父皇郑荣平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钢刀,已然没了生气。 郑森是个没有城府的人,突然见到这样的惨状,立即把持不住情绪,失声痛哭起来,哭了许久这才抬起头,虎视眈眈扫视着房内的一干人等,龇牙咧嘴怒吼道:“谁?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谋害父皇?我要将此贼手刃了。” 秋仪之刚要回答,却不料郑鑫抢先答道:“二弟,弑君这样禽兽不如的大罪,乃是仪之做出来的。他不满皇上将其囚禁,私自勾结天尊教主温鸿辉、中郎将赵成孝,还有尉迟良鸿父女,将父皇给弑了。为兄得到消息,已是来晚了,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秋仪之没想到郑鑫会这样颠倒黑白,忙争辩道:“二哥,你可别听郑鑫的话,分明是他受了天尊教主温鸿辉的挑拨,过来逼迫皇上让位给他,就连钟离师傅也被他给逼死了。” 郑鑫立即装作异常震惊的样子,惊呼道:“什么?钟离师傅他?钟离师傅也被你杀死了?”说着,便起身向秋仪之走来,伸手将他衣领一把拿住,似乎要同他扭打起来。 秋仪之一把将郑鑫推开,冷笑一声:“郑鑫,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了。你弑父杀师,我这里几人都是见证,凭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有什么用?现在外边已被二哥控制住了,你已插翅难逃,还不速速伏法!” 郑鑫立即反唇相讥道:“你身边这些人,要么是你的亲信、要么是你的结义兄弟,他们里外里都向着你,算什么见证?” “有见证总比没见证强!就算我没有,那你又有什么见证?天尊教主温鸿辉吗?”秋仪之反诘道。 “哼!温鸿辉?温鸿辉是你带来的,我同他并不认识,你分明是在强词夺理!”郑鑫当即矢口否认。 秋仪之却道:“温鸿辉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几次将他逼到绝路、他也几次几乎将我杀死。你是皇长子,这点事情怎会不知道?我又岂会同他勾结在一起?” “好!好!好!”郑鑫忽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很好。这样,我现在邪教教主、妖女都在这边。有本事我将教主杀了,你将妖女杀了,以明心迹!” 秋仪之无论如何不能亲手将温灵娇给杀了,郑鑫这话正说到了他的软肋,一时有些慌乱。 郑鑫却毫不留情,说道:“怎么?虚了?怕了?不敢了?怜香惜玉了?那不如交换一下,我去杀邪教圣女,你杀教主,如何?” “好你个郑鑫,居然如此毒辣!”秋仪之骂道,“你这一招,既能撇清自身罪恶,又能将抓住你把柄的温鸿辉当场杀死,从古至今大奸巨恶之徒,也没有你这样歹毒的心肠!” “哼!”郑鑫又冷笑一声,“你不要说这些没用的。我就问你,你愿不愿意亲手除掉天尊教这两个首脑?” 秋仪之当然不愿意,便转而求助郑森:“二哥,你别听他的话。这温鸿辉乃是此案最关键的角色,必定是要拿住之后详加审问,可万万不能在此草率诛杀。” 郑鑫也道:“二弟,你都看见了,分明是秋仪之做贼心虚!你赶紧将他拿住!” 郑森被这两人左右逼迫、进退维谷,忽然大喝一声:“都给老子闭嘴!” 郑森生母乃是外邦的公主,身有一般的胡人血统,因此生得五大三粗、面容怪异,他这积攒了无数无穷怒气的一声怒吼,真仿佛魔神降世一般,慑得众人全都噤声不语。 又听郑森说道:“大哥是皇上的亲生儿子,要说他杀父弑君,我怎么样都不会相信。仪之是父皇亲自认下的螟蛉之子,从小同我们一起长大,也绝不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你们两人说的话,我都不能相信。这样,我把你们两个全都软禁起来,再请出皇叔河洛王爷和三弟郑淼,一同辨认此处其中的是非曲直。至于这里的一干人等,邪教教主、妖女、尉迟良鸿和他的女儿、还有外头的赵成孝,也都一并羁押起来,听候审问!” 秋仪之没想到正是平日里一副粗粗鲁鲁的样子,眨眼之间居然能想出这样的稳妥办法来。他自己问心无愧,自然同意,便赞道:“这样甚好,二哥的办法我赞成。现在局势不明,首先要保存皇上遗体,不能发丧,待三哥到来、明辨黑白之后,再行大殓礼仪。” 郑鑫却是做贼心虚——他行动虽然诡秘,但是阖府上下知情之人不少,若是细细审问,必然问出破绽来;温鸿辉是浑身上下长刺的人,也难保不会临机将自己出卖;而最可怕的则是皇帝生前早就有意传位给弟弟郑淼,万一皇帝事先已立好了传位诏书再当场翻找出来,那自己可就再无翻身余地了。 想到这里,郑鑫忽然暴起,抽出插在皇帝遗体上的利刃,转身就往温鸿辉身上砍去。 尉迟老妪是温鸿辉的护卫,武功高强、反应又快,赶紧起身就要保护温鸿辉;可尉迟良鸿却也不容她随意行动,也立即起身同她纠缠在一块儿。尉迟霁明见父亲一时无法取胜,便也加入了战局。 这样一来,温鸿辉顿时没了保护,眨眼之间便已被郑鑫在肩胛上砍了一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郑鑫却还不留情,立即收刀又往温鸿辉胸口、肚子、脑袋上猛砍,立时将他砍得仿佛一个血人,口中还在不住大叫:“温鸿辉,你这个附逆弑君的匪人!看我手刃了你!” 秋仪之大叫“不好”,慌忙上前,却又怕被郑鑫的乱刀砍中,便忙叫道:“霁明,不好了,郑鑫这是要杀人灭口!我们快些把他擒住!” 尉迟霁明此刻正同父亲尉迟良鸿联手,同尉迟老妪缠斗在一起。这尉迟家的老姑姑果然武功高强,更在尉迟良鸿之上,合其父女之力也不过是略占上风而已,三人纠缠在一起,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厮杀,谁也脱不开身、脱不开手。 三人之中,还是那尉迟老妪武功修为略高一些,余光瞥见温鸿辉遇害,正想要去搭救,却偏偏被尉迟家两个小辈拖住手脚,一时难以抽身前去搭救,却乱了心性,脚上步伐、手上招式都有所混乱。 尉迟良鸿见有机可乘,忙贴身上去,将她的招数全部接住,又吩咐尉迟霁明道:“还不快去帮你小叔叔?” 尉迟霁明赶忙“哦”了一声,随即闪开一边,一伸手便将郑鑫的手腕紧紧抓住。 郑鑫乃是皇子,平日里谁敢对他动手,被尉迟霁明这样一抓,竟有些吃惊,慌忙叫道:“你做什么?我是皇长子,你居然敢犯上么?还不赶快给我松手!” 尉迟霁明哪里肯听他的话,非但没有松手,手上的力气反而越来越重,捏得郑鑫手中无力,紧握着的匕首都掉在了地上。 郑鑫倒也不愿就此束手就擒,忙喊道:“三弟,你看见了吧?就是秋仪之手下这个江湖匪人,居然敢对皇子动手!他们既然敢伤我,自然也就敢杀父皇,父皇就是被他们给弑杀了的。” 郑森乃是几兄弟里面最单纯愚钝的,听了郑鑫这话,也分辨不出是真是假、是否同前面的话有所矛盾,只知道一介草民胆敢对付皇子,本就是一条天大的罪过。 于是郑森抽出手中宝刀,带了几分恐吓的意味,缓缓向尉迟霁明手上砍来。尉迟霁明怎么会看不出郑森这虚晃一招,也不躲闪、也不格挡,腾出左手一翻,便又捏住郑森的手腕,疼得他同样将兵器摔在地上。 一时之间,局势陷入了僵局——尉迟霁明一人制服了两位皇子,而尉迟良鸿则同尉迟老妪斗了个平分秋色。 秋仪之眼见这样下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赶紧高呼一声:“都给我住手!皇上尸骨未寒,我等便在他老人家的遗体之前以命相搏,这样成何体统?岂不令皇上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他这一声喊果然有效,众人闻言全部都停下了手中动作,呆呆站在各自的位置,默然不语。 良久,那尉迟老妪第一个挪动了半步,走到被郑鑫砍了无数刀的温鸿辉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摇了摇头,对温灵娇说道:“教主已是死了……” 温灵娇沉默了许久,有些伤心、又似乎有些解脱,答道:“哥哥不听我的话,强要出头,终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这……这……这也是命啊。” 尉迟老妪提起鲜血淋漓的温鸿辉的尸体,又复长叹一声:“老婆子我护了教主一辈子,终于还是没有成功。老婆子哪里还有脸出来抛头露面?也罢,我将教主尸体收敛之后,便会自行了断……” 尉迟良鸿忙接口道:“这位前辈,你也是我尉迟家人,现在既然邪教教主已死,你便再无牵挂。晚辈不才现在乃是家族族长,前辈若有意认祖归宗,晚辈是可以做主的。就算叔父辈里有人不同意,晚辈也自然可以同他们解释……” 尉迟老妪却摇摇头说道:“不过都是一具臭皮囊而已,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归宗也好、不归也罢,我早已看穿了。你叫尉迟良鸿对吧?武功很看得上眼,江湖上口碑也好,生的女儿也不错,我尉迟家后继有人,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尉迟老妪伸手推开一扇窗户,说声“珍重”,便要离开。 郑鑫见了,心道:“不好,这老婆子走了也就走了,可我同温鸿辉商议办理事情之时,她都在左右陪同,万一她在江湖民间胡言乱语,自己就算继承了大统,这皇位也未必能够坐得安稳。”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7 兄弟反目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可是他武艺平常,远非尉迟家那老女人的对手,又受制于尉迟霁明,因此情急之下,居然直接下令道:“还愣着做什么?这老婆子乃是重要人犯,岂能让他轻易逃了?还不赶紧把她拿住?” 秋仪之、尉迟良鸿、尉迟霁明其实都不想为难这位已下定决心归隐江湖的老前辈,听了郑鑫的命令,便仿佛乱风过耳,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而那尉迟老妪,便如同提着一张树叶一般提着温鸿辉的尸体,好似一阵黑风,转眼之间便从窗户飞了出去,消失在众人眼中。 郑鑫见状,立即对郑森说道:“二弟,你可看见了,就是秋仪之,还有他手下这尉迟家的两个人,勾结天尊邪教中人。我将邪教教主杀死,他们居然连他手下一个老婆子都不愿拿住,可见必然心中有鬼。二弟还不赶紧将他擒拿起来,再细细审问?” 郑森听了这话,心中果然有些疑心,可又想到自己这个义兄弟行事向来与众不同、对皇帝郑荣又从来没有背叛的行动,说不定背后还有些什么玄机。 于是郑森慢慢走到秋仪之身前,一脸严肃地对他说道:“仪之,不是二哥信不过你,只是这里头情形太过诡异,又事关天下根本……你也知道你二哥脑子不太好使,也想不清里头的是非曲直,只有先将你囚禁起来,待河洛王皇叔和三弟到达之后,我们再细细分辨,如何?” 郑森话刚说完,只觉得“囚禁”两个字太过难听,便忙改口道:“哦,我方才说错了,不是‘囚禁’,而是……而是……”他竟想不出用什么别的词语来代替,支支吾吾半天,只能说道,“仪之是聪明人,二哥的意思你懂的。” 秋仪之却毫不以为意,答道:“二哥的意思,小弟自然明白,囚禁也好、软禁也罢、监视就更无所谓了。只是我现在同那郑鑫乃是死对头,我若被监管起来他却逍遥在外,恐怕转眼之间我便性命不保。” “那你想怎么样?”郑鑫接话道。 “哼!我要你同我一样,也被监禁起来,不许与外边接触!”秋仪之怒道,“哪怕你我关在同一间牢房之内,互相监视也是可以的!” “不行!”郑鑫斩钉截铁说道,“我是皇长子,怎能受这样的屈辱?” 现在皇帝寝宫之外,已全部都由郑森带来的兵马接管起来,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冲进寝宫,将在场之人全部捉拿或是杀死,因此众人不能不重视他的意见。 只听郑森问道:“大哥,我看仪之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小弟不敢说是囚禁大哥,只是要请大哥到某地暂住起来,待误会澄清之后,再作商议如何?” 郑鑫脖子一梗,说道:“不行。这不是我心虚。二弟不妨想想,现在皇上驾崩,国内无君,又事发突然,不能骤然发丧,就连钟离师傅也被秋仪之害死了。这样情况之下,有多少事情要我操持,若是我被禁锢起来,岂不是大汉要天下大乱了么?” 这个理由倒也无懈可击,说得郑森无以反驳、默然不语。 秋仪之却道:“你要见人、做事也都可以,只不过随时都要由二哥或者我手下的人陪同左右,否则便是图谋不轨!” “对,对。”郑森有如醍醐灌顶,“这主意好,既不耽误大哥的正事、又撇清了嫌疑,我看甚好。” 郑鑫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建议,话锋一转道:“秋仪之你就少说几句吧。方才我已说了,你我互相将邪教的教主、妖女杀死,以明心迹。现在我已恪守诺言,手刃温鸿辉此贼,你是不是也应该将这邪教妖女给杀了?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互相监视?分明是心中有鬼!” 这横叉一枪果然威力十足,竟让伶牙俐齿的秋仪之顿时哑然。 郑鑫见状,更加得意,便又转而向郑森说道:“二弟,你都看见了,且不论弑杀父皇、谋杀师傅之人,到底是不是他秋仪之。他同邪教妖女勾结在一起,本身就是大罪一条,父皇在时无论用国法、还是家规,都是要严惩不贷的。你还不赶紧将他捉拿起来?” 郑森听了这话,低头沉思了片刻,终于抬头对秋仪之说道:“仪之啊,不是二哥不帮你,大哥的话句句都在理上。这样,你就在这里‘青崖观’里暂住起来,也算是替父皇守灵,待皇叔、三弟到来之后,我们再细细梳理,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这话已经说得很厚道了,然而秋仪之心里却明白,自己若被囚禁起来,罪魁祸首的郑鑫便能在外头兴风作浪,不仅作恶的罪证会被他洗个一干二净,说不定还能将一切罪过都诬赖在自己身上。 于是秋仪之拍了拍郑森的肩膀,说道:“二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郑鑫乃是大奸巨恶之人,留他在外边,我便再无生理,请恕小弟难以从命。” 郑森蹙着眉说道:“贤弟这样说大哥,未免有些失礼了吧?也罢!”他伸手指着温灵娇道,“要么贤弟这就将这妖女亲手杀了,同邪教撇清关系,二哥也好作保,就只当是邪教刺杀皇上,贤弟同大哥之间有些误会而已。贤弟你看如何?” 秋仪之看了一眼温灵娇,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多亏这位温灵娇小姐,小弟才能苟且从郑鑫的屠刀之下逃生,王法虽然无情、却不能斩杀无罪之人。温灵娇没有罪过,我又岂能杀她?更何况……更何况小弟已情属于温小姐,便是更难动手了……” 郑森虽然粗率,却也知道这话的意思,吓得倒退半步:“贤弟怎么能做出这样离经叛道之事?要不干脆由我来动手,把这妖女杀了,以绝后患!”说罢,抽出腰间佩刀,便往温灵娇肩头劈去。 然而他刀刚出鞘,一旁的尉迟霁明已然闪身过来,一把从后抓住刀背,手掌用力一拧,便将宝刀从郑森手中夺了过来。 郑森素来以勇武自负,被一个小姑娘夺取手中利刃,无异于是巨大的耻辱,一张带着明显异域风情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骂道:“好你个秋仪之,这也不肯、那也不愿,我看分明是心里有鬼!” 郑鑫也立即帮腔道:“对,二弟说得对,他是心里有鬼,还不赶紧把他捉拿起来!” 秋仪之情知现在已是无法在言语之上将郑森说服,只好咬牙说道:“二哥,我的心意,天地可表,只是一时无法说清。这郑鑫确乎是一个弑君杀师的乱臣贼子,我今后定然要将他除去。少陪了!” 说罢,秋仪之双膝一屈,朝皇帝郑荣的遗体“噗通”跪拜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对尉迟良鸿父女道:“走,我们先走!” 说着,秋仪之一脚将房门踹开,就往外面走去。 此时郑森已被激起粗性,见秋仪之要走,立即命令屋外自己带来的兵马道:“快给老子拦住他,今日一个也不许走脱了!” 秋仪之抬眼看去,郑森带来的人马总数也有四百来人,个个手持利刃,紧紧看管住赵成孝等两百个早已被卸下兵器的精兵。郑森所部听了二皇子的命令,立即有七八十人转身过来捉拿秋仪之等人。 郑森见自己手下来势汹汹,这才想起秋仪之尚未定谳,还是皇帝的螟蛉之子、自己的义兄弟,忙又下令道:“这是贵人,只要擒拿住即可,不好动粗!” 走在前头的几个将士正在揣摩这既要“擒拿住”、又“不好动粗”之间微妙的尺度,这一丝半点的犹豫,立即就给了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两个武林高手机会——他们两人揉身上前,眨眼之间便抢了几口兵刃在手中,将秋仪之和温灵娇护住。 秋仪之见状,心中稍定,便高呼一声:“鱼死网破,先冲杀出去!” 赵成孝等人,即便是面对如狼似虎的岭南军,也从没有过今日这样被徒然缴械的屈辱,因此早已忍耐许久,听了秋仪之这毫无疑问的命令,顿时暴起,劈手将一个禁军手中提溜着的佩刀夺在手里,顺便抬起一脚将他踢得甚远。 赵成孝手下人马见了,也迅速行动起来,转眼之间已有百来个兵士抢了兵器在手,精神士气也随之一凛。 秋仪之见自己的亲信转眼之间便将局势逆转过来,心中十分得意,便又下令道:“好,我们走!” 赵成孝却是并不慌张,将刚抢在手里的禁军佩刀端详了两眼,嗤了一声:“这都是些什么破铜烂铁?”他又伸手指着前头一堆刀剑,说道,“那边才是我们的宝刀,先抢回来再说!” 秋仪之所辖亲兵所用的刀剑,要么是渤海工匠精心打造的马刀、要么是从缴获来的倭刀里头挑出的精品,禁军这些刀剑虽也精良,却始终入不得他们的法眼。 郑森带来的禁军官兵不知这份讲究,没想到眼前的敌人兵刃在手之后,没有立即突围而走,而是会过来抢夺兵器,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对手将兵刃全部抢了回去。 赵成孝等人手中有了宝刀,自然信心十足,带着喜悦和自信的口气高声命令:“走,护着秋大人出去!” 郑森所部也算是精锐人马,随即有了第二反应,眨眼之间已在赵成孝等人面前列阵阻挡,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秋仪之觉得郑森办事公道、兄弟情谊未尽,也算是能够争取之人,不愿同他当面撕破脸皮,赶紧下令道:“大家小心,不要杀伤人命!” 已从皇帝寝宫里走出来的郑森也不想大开杀戒,同样喝令道:“小心,不要动手!” 郑森果然带兵有方,禁军将士听了他的命令,无不伫立原地,手按佩刀、虎视眈眈看着面前的对手。 秋仪之松了口气,转身朝郑森作了个揖:“二哥,对不住了,小弟方才所说没有一字一句是虚言,因此不能因此束手就擒。山高水长,你我兄弟将来必有再会之日,就此别过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8 脱出金陵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森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嘴唇哆嗦着答道:“兄弟所说,若是实话,天必助你;若是假话,那必然是天诛地灭。这是天命,二哥管不着了,你走吧!” 秋仪之又作了个揖,却瞟见郑鑫也从屋内出来,便说道:“二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还有一句话讲:这郑鑫确乎是个无情、无义、无耻、不忠的奸邪小人,二哥留在他的身边,可要当心了。”说罢,秋仪之一转身,便在护卫的簇拥之下,往“青崖观”外从容而去。 郑鑫见秋仪之将要毫发无损地从容退出,已是气急败坏,可又苦于手下五十来个西北军兵士早就没了战斗力,只能去求郑森:“二弟,皇上尸骨未寒,岂能轻易放走凶手。这秋仪之行事素来诡谲,万一被他走了,不知将来何时才能拿他归案,还请速速下令擒拿!” 郑森正满腹心事地咀嚼着秋仪之的嘱托,郑鑫在他耳边的话,他仿佛并没有听见。 秋仪之从“青崖观”中出来,转身望了一眼金陵城这处不知出了多少事的大城,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感慨之间,赵成孝趋步上来,问道:“大人,现在我等何去何从?” 秋仪之又叹了口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我同郑鑫此贼不共戴天,总要将他绳之以法。不过现在这金陵城里,我们这两百来人是待不下去了,我们先接了林先生,出城再议。” 于是众人便在秋仪之的带领之下,往林叔寒的庄园而去。 林叔寒那边听了刘庆的报告,已是知道消息,也料定必然会有大事发生,便已吩咐收拾起行装细软,等着秋仪之到来。 秋仪之一到庄园之中,同林叔寒略加商议,也觉得现在只有先撤出金陵城,保全自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也不再多停留,离了庄园便往城外而去。 未出庄园,秋仪之才记起自己还有一个不争气的舅舅赵抚义尚且留在城内——郑鑫盛怒之下难免会迁怒与他。这个舅舅虽同自己向来不甚亲近,可到底也是自己的骨肉血亲,便叫林叔寒找了一个家人去向赵抚义通报一声,叫他小心谨慎也就是了。 若是李胜捷的船队还停在燕子矶码头之上,秋仪之便能就近通过水路渡江北上,会同在京城洛阳里的监国的皇三子郑淼,再发大兵讨伐郑鑫。 可秋仪之刚出牢狱之时,为保万无一失,已派人叫李胜捷离开燕子矶码头了,他的十几艘海舰虽然庞大,可在茫茫长江里头依旧是沧海一粟,杳无音信。 因此秋仪之只能选择路途最近的金陵西门——朝阳门——从陆路出城。所幸他行动甚快,郑鑫还未来得及组织防御,故而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便通过朝阳门,离了金陵城。 刚出金陵,却见眼前来了一队朝廷官军,赶了一群战马,正往金陵而来。 秋仪之见领头的官军,是自己熟识的,便开口问了一声,知道他是奉了军令从北方驱赶军马到江南来的。 于是秋仪之也不同他商量,让赵成孝等人从中挑选了两百匹好马,便又沿大路向西北而去了。 走着走着,秋仪之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切之情来—— 自己之前也曾同伪帝郑爻、海贼倭寇、天尊教徒、岭南王府等一干强敌对阵过,其中也几次陷入绝境,险些性命不保。然而那些时候,自己却十分清楚,就算自己真的一败涂地,只要能够逃得出去,回到皇帝和师傅身边,自然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现在,义父皇帝郑荣驾崩、师傅宰相钟离匡逝世、三位兄长也已三心二意,自己所能依靠的便只有身边这几个亲信和两百多兵士,除此之外便是举目无亲,一旦失势,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想到这里,秋仪之坐在马上,忽然猛地叹了口气,似要将胸中郁结的所有怨气、怒气、晦气统统从身体里驱散开去。 温灵娇就骑马走在秋仪之的马后,听见他这样用力地叹了口气,双腿略夹了下马肚子,纵马走到秋仪之身旁,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 秋仪之倒也不回答,反问道:“方才情势紧迫,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你哥哥死了……你还好吗?”他心乱神迷之下,竟不知如何措辞。 温灵娇却已听懂了秋仪之的话,也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对他也好,为求大业成日劳心费力的,今日终于得了解脱。他为圣教这样披肝沥胆,天尊若是有灵,定会让他升入天堂,也算是得了正果了。”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却在想:邪教教主都已经死了,你怎么还提天尊、天堂这种虚无缥缈的妄言——不过温灵娇从小接受的便是天尊教的这些教义,要她转眼之间便放弃信仰,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秋仪之答道:“现在你哥哥没了,尉迟家那位老前辈也走了。我呢,义父死了、师傅也死了。我们真可谓是一对天涯沦落人了……” 温灵娇听他这话中充满了伤感的语调,咬了咬下嘴唇说道:“那……那你今后可要对我好点。” 听了这话,秋仪之猛然惊醒,忽然想起北方还有一个忆然郡主、还有忆然郡主为他生的一个儿子,觉得这件事情瞒着温灵娇也不太好,扭捏了半天,这才问道:“那个……渤海国的忆然郡主,你还记得她吗?” 温灵娇早已情属于秋仪之,因此一提起这个同她的心上人青梅竹马长大的渤海郡主,心中总有几分酸楚,低着头答道:“记得,怎么了?你怎么平白无故谈起她来了?” 口齿伶俐如秋仪之,在这种事情上面也不知如何修饰言辞,直愣愣说道:“先皇说了,说是忆然郡主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现在被寄养在渤海国里……”说了这寥寥数字,秋仪之便再不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己胯下那匹青色的汗血宝马柔顺纤长的鬃毛。 温灵娇听来却是一惊:“你什么时候,还同忆然郡主有过那种事情?” 秋仪之如实答道:“记得是在皇上刚刚登极称帝那个时候,想来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说着,便又词穷起来。 出了这样的事情,温灵娇心里当然有些不高兴,可她细细一想,自己在这世上只有秋仪之这一个依靠,是绝对不能再失去了,何况比他身份底卑之人都是三妻四妾的,确实也没什么可以置喙的地方。 于是温灵娇平复了一下心境,说道:“你今年也快三十了。若放到旁人那里,这个岁数都已是儿女绕膝的年纪了。可惜这一两年里头,我都没这个福分为你诞下一儿半女,好歹有忆然郡主为你延续香火,这事……这事……这事我其实也很替你高兴的……” 秋仪之听温灵娇这话,虽不知是否发自内心,倒也略感欣慰,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赵成孝从后而来,禀告道:“大人,有情况。” 如今是危机四伏的时候,秋仪之听了这话,立即浑身一凛,问道:“什么情况,你赶紧讲。” 赵成孝答道:“前头派出去的兄弟来报,说是前面大路来了几个人……” “你说清楚些,来了什么人?来了多少人?”秋仪之心急如焚,赶紧问道。 赵成孝忙回答:“拢共也就十来个人,两辆大车。本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可他们打的旗号上却写了一个‘戴’字……” “戴鸾翔!”秋仪之脱口而出,“是戴鸾翔、戴元帅来了!” 秋仪之口中的“戴鸾翔”号称天下第一名将,无论品行、忠贞、智略、练兵、作战,都是大汉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成名极早,曾与还在当幽燕王的郑荣齐名,更被封为禁军前将军,乃是朝廷的一大柱石。当年“讨逆之役”里头,戴鸾翔替朝廷办事,幽燕军在他手里吃了不知多少次亏。还是秋仪之巧用反间计,诓骗伪帝郑爻军前捉拿戴鸾翔;又将计就计,冒了大风险,将戴鸾翔解救出来。经过这一擒一纵的风波,戴鸾翔终于衷心屈服于皇帝郑荣,同秋仪之也结下了生死之交。 郑荣登极称帝之后,戴鸾翔依旧被封为禁军前将军,但因其并非幽燕道嫡系出身,手中兵权并不很重,主要是在兵部办理一些冗杂事务。然而先皇帝郑荣平定岭南王叛乱之后,终于将这位年纪并不甚大的宿将想起来了,一道圣旨调他到岭南掌管军队,替大汉守护东南边疆。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戴鸾翔才会从京城洛阳出发,带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和老母亲,赶来洛阳面圣领旨。 因此秋仪之听戴鸾翔到来,心中异常高兴,满脑子的忧愁似乎也被淡忘一些,立即下令道:“走,去见见戴元帅去。”说罢,便叫上自己几个亲信、点起十八名亲兵护卫,便往戴鸾翔所行的方向而去。 走了不过一盏茶功夫,秋仪之便见眼前大路三人骑马前后而行,身后赶了两辆马车,马车上各插了一面两三尺见方的不大的旗帜,上书“汉前将军 戴”。 果然是戴鸾翔来了,秋仪之欣喜已极,等不及派人前去通报,一松缰绳,胯下那匹汗血宝马便四蹄飞腾“泼喇喇”向前飞奔而去。 尚未走进,忽见其中一人纵马站在最前,将手中长枪一横,朗声问道:“来者何人,请先通报姓名!” 秋仪之见此人年纪最多二十出头,一张方脸英气十足、两只星目神采奕奕,便高声答道:“戴松,还认得我吗?” 此时已是傍晚,光线不强,戴松眯缝了眼看了许久,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是秋大人来了,少见,少见!”说罢,便在马上作了个揖。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29 面议戴鸾翔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也回了个礼,问道:“既是你来了,打的又是你父亲的旗号,想必戴元帅也在吧?”其实秋仪之早就看见戴鸾翔在戴松身后,然而礼仪如此,总要寒暄两句。 戴松答道:“在的,在的。”说罢扭头对在自己身后十来步距离的戴鸾翔说道,“父亲,不是歹人,是秋仪之、秋大人来了。” 戴鸾翔闻言,立即驱马上前,拱手道:“原来是秋大人来了,有失远迎。” 秋仪之拱手回礼,却说道:“戴元帅,我有重要事情要同你讲,这边说话不方便,还请另寻所在。” 戴鸾翔听了一愣,心想:你我刚刚见面,连话都没说几个字,又能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他一看秋仪之脸上分明无误的紧张表情,料想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便点了点头,一指身后稻田阡陌之上的一间小茅屋说道:“那间屋子许是农民耕作时休憩所用,方才戴某想去讨碗茶喝都没找到人,现在这茅屋应该也是空的。义殿下若有话,可到那里取同我讲。” 秋仪之循着戴鸾翔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那处茅屋虽然简陋,却贵在四面都是平坦农田,便于警戒,便答应了。 这间茅屋果然十分简陋,屋中不过巴掌见方,摆了一张桌子、三把椅子,都是破落不堪,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它们吹倒了。 秋仪之却毫不以为意,对戴鸾翔说道:“戴元帅,告诉你一件天大的事情,皇上驾崩了。” 戴鸾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确认性地问道:“义殿下,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皇上驾崩了。”秋仪之又重复了一遍。 戴鸾翔虽然年纪不过五十不到,却是一员资历极深的宿将,连这一次,已是第三次经历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了,因此虽有些惊讶,倒也还能自持:“唉!皇上身体想来康健,又是春秋鼎盛的年岁,怎么说驾崩就驾崩了呢?” 话说一半,他便品出其中诡异来,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秋仪之:“且慢。以义殿下的身份,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义殿下要么在大行皇帝驾前守灵、要么帮着钟离先生操持朝廷内外事务,怎么会跑到这等荒郊野地来了?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秋仪之点点头,夸赞一句:“戴元帅果然厉害,字字句句都说在点子上了。皇上并非无疾而终、也非沉疴致死。乃是被郑鑫此贼弑了的,郑鑫不单弑杀皇上,就连钟离先生也被他给杀了,还想要来害我,我是……”接着,秋仪之便将事情大概经过,向戴鸾翔说了。 如此重大的事情,就连戴鸾翔这样都有些吃惊,迟迟说不出话来,只问道:“义殿下,这件事情,确如你所说的那样么?” 先君驾崩、新君登极,这是一件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区区人命在这件事面前不值一提,若是走错一步、说错一字,便是灭顶之灾,也不由得戴鸾翔这样慎重了。 秋仪之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刚要回答,却听茅屋大门被从外打开,门外进来一人,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秋公子是何等样人,这样的事情,他岂会信口胡诌?” 戴鸾翔听了这话,忙接嘴道:“母亲,这话你怎么听……” 来者乃是戴鸾翔的老母亲,因戴家乃是世代将门,戴母在朝廷里、尤其是在武将当中威望甚隆,故而人人都尊称戴母一声“老太君”。 老太君已过耄耋之年,盛气凌人却不减须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身虽然是个女流,这件天下第一大事,难道就不能出头说话吗?” 戴鸾翔乃是至孝之人,听母亲这样说话,便也只能唯唯诺诺地低头听母亲说话:“秋大人年纪虽轻,却是我家的恩人,平素办事又从没有过落空的时候,这样大的事情,他岂能信口胡说?” 戴鸾翔听母亲话音落定,这才又带着震惊的表情看着秋仪之,问道:“秋大人,这件事情果然是真的吗?” 秋仪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错。郑鑫此贼平日里总装作孝子忠臣的样子,乍一出手就这样狠辣,就连我也险些命丧其手。现在想来也失宛若梦中。不过此时我可以用身家性命担保,没有一次半句的虚言谎话。” 戴鸾翔终于相信了秋仪之的话,蹙着眉在局促不堪的茅屋之中走了几圈,说道:“这件事情可就麻烦了啊!” “没错。确实是件麻烦事情,天下所有的麻烦事加起来,都不及他麻烦。可是郑鑫这样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在下绝不能让其得逞。”秋仪之说道,“戴元帅乃是正人君子,我也不妨明说。在下这就要北渡长江,同在京城洛阳监国的皇三子殿下会和,再发天下义师,讨伐郑鑫这个逆贼!” “好!凛然正气,不可欺也!”秋仪之刚刚说完,便听见戴母开口称赞。 秋仪之苦笑着挠了挠头:“晚辈也不过是深受浩荡皇恩,又受师傅亲手教育,实在是不能独善其身,这硬杠头怕是要硬顶了。老太君这样的称赞,晚辈实不敢领受。” 戴母又赞道:“好,好得很!这份心出自至诚,所谓英雄出少年,也不过如是了。”她又转头看了看戴鸾翔,说道,“鸾翔,我们戴家世受国恩,遇到这样伤及大统的事情,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戴鸾翔这几年经过这些磋磨,早就不是那种热血青年,不能不考虑得更全面些、详细些,于是他又在茅屋里转了两圈,说道:“这件事情怕有些难。母亲是知道的,孩儿久在兵部帮办,按例不能接触军队,现在虽然接到了皇上领军去南边的旨意,可现在手下其实没有一兵一卒,怕也帮不到秋大人什么……” 秋仪之立即接道:“此事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在下其实也不愿戴元帅卷入其中。只是郑鑫此贼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戴元帅这样的大才,他未必会放过你。此次元帅南下江南,皇上的本意是要请元帅统领军队镇守岭南,既是这样的重任,势必是要同郑鑫当面说话的,还请戴元帅小心应对。” 戴鸾翔听了秋仪之的话,尚在沉思之时,戴母已然沉不住气,骂道:“见郑鑫?见这逆贼做什么?难道吾儿还打算继续在此贼手下办事么?那吾儿岂不成了附逆的贼子了?” 戴鸾翔也知道自己母亲直率易怒的本性,赶忙扶她坐下,说道:“母亲,这件事情还没到确凿无疑的地步,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满了,依孩儿来看……” “依你看秋大人是在说谎诓你不成?”戴母立即将戴鸾翔的话打断了。 戴鸾翔心中果然还存着几分疑惑,因此听了这话,虽没有当场反驳,却也是默然不语。 戴母见状,已是急了,拄着手中的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说道:“秋大人是我戴家救命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全家今日,他的话,你能不信吗?” 戴鸾翔低声答道:“私情归私情、国法归国法……那是两回事……孩儿不才,也不敢因私废公啊……”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半松先生”林叔寒上前半步,向戴鸾翔母女作了个揖,说道:“戴元戎、老太君,在下林叔寒,妄称‘半松先生’的名号,有几句话要同两位讲,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听上一听?” 戴鸾翔闻言一怔,忙回礼道:“原来这位就是‘半松先生’了?真是久仰久仰,先生有何指教,戴某洗耳恭听。” 大汉制度是以文制武、重文轻武,戴鸾翔虽已经是顶尖的武将了,可在读书人眼中却不过是个顶尖的武夫而已,久而久之,就连戴鸾翔自己面对名士大儒,心中也不免有几分自卑。因此,文名震动天下的“半松先生”一本正经地同他说上几句,戴鸾翔已是感佩莫名。 只听林叔寒说道:“戴元帅方才几句话,林某都已听在耳里了、听在心里了。元帅持重沉稳,不愧为‘海内第一名将’的令名!” 戴鸾翔听了这话,脸上不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神情——这所谓“海内第一名将”既没有入史、也没有朝廷封号,说难听些也不过是武将之间互相吹捧而已。然而今日从林叔寒口中说了出来,再在他的笔记、诗集、文萃里头用上一点笔墨,那自己可就是算是青史留名了。 戴鸾翔正有三分欣喜,却听林叔寒话锋一转,说道:“戴元帅文武双全,林某一介书生,也是极佩服的。可今日这番见识可就未见得有多高明了。” 戴鸾翔闻言一怔,忙拱手道:“林先生有何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说话最喜欢卖关子,非把你的好奇心撩拨起来,才肯将胸中见识和盘托出。 果不其然,林叔寒听戴鸾翔问得急,自己却不慌不忙,缓缓起身,拉开手中折扇,将几只晚春仲夏开始出没的小虫赶走,这才说道:“戴元帅方才觉得秋大人所言,又或添油加醋、又或危言耸听,总之并不为真。可以林某愚见,竟想不出秋大人有半点说假话的理由。元帅只要细细想想——秋大人乃是皇上的义子,做人办事全凭一颗赤子之心,既不会明哲保身苟且存活于这世上、更不会轻举妄动以求非分之福,史书所载的‘无双国士’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戴鸾翔听了这番分析,还在回味之中,林叔寒的话却又如连珠炮一般发射出来:“抛去人品动机不谈,秋大人的见识机智,戴元帅也是知道的吧?以他的聪明才智,即便是有心为恶,也是处心积虑,让人捉摸不透、无迹可寻。好比皇上驾崩、皇子作乱这样再容易拆穿不过的谎话,他又怎么会去编造呢?若秋大人真是利欲熏心、不计后果,恐怕早已在朝廷的争斗之中被碾为齑粉了吧。”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0 南北呼应 - 一代权臣 - 笔讷 “好!好!好!”戴鸾翔尚未说话,戴母又已开口赞道,“林先生不愧是天下奇才,这几句话入情入理,不能不让人诚心信服。鸾翔,你方才都听见了吗?” 戴鸾翔其实也早被林叔寒这样严丝合缝的分析所折服,只因城府深厚,这才没有立即表态,现在听了戴母的话却依旧没有轻易表明心迹,反问秋仪之道:“若真如秋大人所言,现在局势这样不堪,不知大人应当何以自处?” 秋仪之眼神一闪,答道:“自然要拨乱反正、不能袖手旁观。只有将郑鑫此贼诛杀了,才符合天道、国法、人伦。我正要北上京城,会同皇三子殿下,奉天命讨伐此贼。” 戴鸾翔蹙眉道:“怕是不易吧?因平定岭南王府之乱,朝廷精英尽出,幽燕骑兵、禁军精锐、西北新募的勇士都已聚集到长江以南,北方实际上已无兵可用,秋大人又凭什么能够讨伐大殿下的呢?” 秋仪之心里想:郑鑫的用兵自己是知道的,虽不是什么庸手,却最多不过是比郑谕强上一些,同大行皇帝郑荣、前岭南王郑贵、前将军戴鸾翔比前来尚有云泥之别;而自己的用兵,或许还略显稚嫩,但在前面这三位面前也绝非毫无机会,面对郑鑫这样的,胜算就更大了。 然而面对兵法已入化境的戴鸾翔,秋仪之若是直抒胸臆,怕是太过托大自负,因此他换了辞藻,说道:“天道苍茫,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郑鑫倒行逆施,别说是天下人了,就是他身边左右的亲信之士,都未必人人服气。我等全力应对,未必就没有半点胜机。更何况先皇对我有养育之恩,即便是螳臂当车、就算是蚍蜉撼树,在下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同他拼个鱼死网破!”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真国士也!”此时戴鸾翔已是诚心叹服,说道,“秋大人品质高古,戴某远不能及。可惜戴某手边没有一兵一卒,不知哪里能帮到大人的。” 秋仪之听了这话,已是喜出望外,赶紧起身向戴鸾翔行了个礼:“元帅能有这句话,在下心里已是极高兴的了。可惜我这次乃是仓皇从金陵城中脱逃出来,仓促之间哪里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半途遇到戴元帅,不过是不忍元帅蒙尘,这才过来多说几句废话。” 戴鸾翔道:“乍逢大乱,郑鑫必然军心不稳,要整顿收拾内部,至少还要有三两个月时间,以秋大人的大才,这段时间只要小心布置,还是大有可为!戴某也情愿参赞左右,助大人一臂之力!” “好啊!鸾翔,你今日能有这番话,也不负老头子在天之灵、不负你老娘的教导。”戴母说着已是老泪纵横,“你先不要气馁。你带兵这么多年,禁军里头总有些狐朋狗友的,召集起来,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呢。” 皇帝郑荣登极以来,便将朝廷禁军大举整编,如今军中中郎将以上的中高级将领,基本都是老幽燕道出身;千总、百户之类的基层士官,则多由近几年新选拔的武科进士充当;然而禁军之中青黄不接的检校、都尉等官职,依旧有不少仍是禁军之中的老人。 戴鸾翔在穆宗皇帝年间,统领禁军,这些人他是再熟悉也不过的,一举一动都对他们有莫大的影响。 因此戴鸾翔听了戴母的话,顿时眼前一亮:“多谢母亲大人指教。秋大人手下谋士良将如云,戴某也无须碍事插嘴了,不如召集旧部、在江南同同大人在江北遥相呼应,也好牵制一下大殿下。” 有戴鸾翔这样的名将,在郑鑫身后行动,一定能让他芒刺在背,自己的胜算顿时大增——秋仪之想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了喜色:“禁军现在有十二三万在江南,不知戴元帅能够召集多少反正?” 戴鸾翔盘算了一下:“我有皇上领军的圣旨在身,能据此向大殿下讨一点人马,再加上……大概总共也能有两万人吧。” 秋仪之知道戴鸾翔办事持重,他说“两万”必然是个保守的数字,实际能够召集起来的兵员数量,必然能够超过这个数字。凭戴鸾翔的用兵,两万多兵马,足够牵制七八万的军队了,那这样一来,就算是郑森统领的幽燕军站在郑鑫一边,他能调动的军队最多也就二十来万人的样子…… 却听戴鸾翔又说道:“兵其实也不是多多益善的,我等远在客地作战,后勤补给就难以保证,两万之众已是戴某领军的上限了。” 秋仪之忽然想到一点,说道:“元帅果然是高瞻远瞩。不过在下在江南这么几年,倒也有些门路……是这样的,大行皇帝新举拔的许容、黄万刚、郑庭航三人都是在下推荐的。所谓三年不改先皇之制,郑鑫此贼虽然目无师长,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这三人两个是巡抚,还有一个主管漕运,都是能帮元帅筹措一点军粮的,希望能够帮到戴元帅一点小忙。” 说着,秋仪之便叫人取来文房四宝,就着茅屋之中昏暗的灯光,草草写了几分书信,封装好了,交到戴鸾翔手中,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许容以前是郑鑫的手下,是被我笼络住的,元帅用起来还要小心。黄万刚除政务外,军务也略通晓一些。至于这个郑庭航么,人是光明正大的人,办事却还显迂腐一些……还请元帅留意。” 戴鸾翔一边听、一边记,捧着这三封薄薄的书信,感慨道:“秋大人这可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大人请放心,戴某到时必定鼎力相助。不过戴某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请教。” “请讲。”秋仪之道。 “方才秋大人说了,说是要立即北上同三殿下会和,可茫茫长江,想要北上,又谈何容易?就不怕郑鑫下令封锁沿江港口,将大人困在江南么?”戴鸾翔问道。 秋仪之得意地一笑:“其实长江沿线确实已被封锁起来了,只不过下令封锁的并不是他郑鑫,而是在下我……” 戴鸾翔听了一怔,心想:茫茫长江不知有几千里长,可秋仪之居然说已将之封闭起来,莫非是口出狂言不成? 可戴鸾翔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胡吹海螺,便又问道:“秋大人乃是少年英雄,用了什么手段将长江都能封锁起来,还请不吝赐教。” 秋仪之闻言,便笑着将李胜捷的事情同戴鸾翔讲了,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可惜在下做事没有远虑,否则早已乘了李胜捷的大海船回到江北去了。现在李胜捷不知在长江何处游弋,我还得想办法联络到他呢。” 戴鸾翔却蹙眉道:“秋大人这事就未免想得有些偏颇了吧?” “此话怎讲?”秋仪之疑问道,“这个李胜捷虽然年轻,但是颇通水战攻略,做事在年轻人里头也还算是持重的,怕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 戴鸾翔却道:“请问李胜捷的船队一共有多少艘战船?” “一共十六艘,都是海战用的快船。”秋仪之答道。 “这就是了。”戴鸾翔说道,“长江从四川开始绵延入海,江面又极宽阔,素有天堑之称,光江南一地,长江就有几百里长,就这不到二十艘的船,又岂能将长江彻底封锁呢?” 秋仪之笑道:“完全封锁当然不可能。可有了李胜捷往返巡弋,郑鑫就没法动用大规模船队北上用兵,想当于将他封闭在长江以南。他郑鑫是想要当皇帝的人,总要进京登极称帝的,总不能永远偏安一隅吧?” 戴鸾翔拧成一团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来,说道:“大殿下不是凡夫俗子,不会拘泥于虚名空号,想要登极为君,在他心里怕也不是什么迫不及待的事。在戴某看来,大殿下若真的有意作乱,那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派人将在京城洛阳坐镇监国的三殿下给杀了。” 秋仪之听了大惊失色,惊呼惊叫道:“有理,有理!” 果真如戴鸾翔所言,郑鑫做的是皇帝梦,而皇帝龙椅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拢共也就这么几个。要郑鑫聪明的话,便索性将自己的两个弟弟、两位皇叔、皇叔生下的儿子,全都给杀了,那样一来,自己就是大汉皇帝毫无置疑的继承人,再也没人同他竞争了。 这样自灭满门的行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人间惨祸,可有道是“无情最是帝王家”,为了那睥睨一切的至尊之位,郑鑫就连自己的父亲都能逼迫,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呢? 秋仪之想到这里,已是汗流浃背,慌忙起身道:“多谢戴元帅指教,事不宜迟,我这就想办法通知李胜捷,要他严守燕子矶码头,叫金陵城中片板不能下水!” 戴鸾翔叹息了一声:“或许已是迟了。若郑鑫真的有意作孽,或许在刺杀皇上时候,就已动手了。其实要杀害三殿下,也不用什么重兵高手,只要一叶扁舟,载着五七勇士,假传圣旨叫三殿下南下,便能在半途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郑淼杀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已是汗流浃背,慌忙起身道:“此事事关重大,事不宜迟,在下这就想法子渡江北上,戴元帅请保重吧。” 戴鸾翔并不知道秋仪之同郑淼有着何等深厚紧密的的兄弟之情,只觉得他这样一惊一乍似乎有些不够稳重,然而一颗至诚之心,却也无以指摘,便也拱手作礼道:“也好,戴某等着秋大人同三殿下的消息,大人也一路保重吧。” 话未说完,戴鸾翔又想起一折,问道:“听说秋大人在江南时候,曾用皇上的‘金牌令箭’号令地方节度军,不知这样宝物大人是否带在身边?有了此物,调动起军队了,就不知能方便多少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1 北渡长江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听了,这才悔恨道:“要不是戴元帅提醒,我都忘了。岭南王府平定之后,此物自然上缴皇上,怕现在已在郑鑫手里了。真恨在下走的急,没有想到将此物一并取走。” 戴鸾翔蹙眉道:“这就有些麻烦了。不过不要紧,这事听上去虽大,却与大局关碍不大。毕竟现在皇上已经驾崩,代表皇权的金牌令箭也就……” 秋仪之已是心急如焚,不待戴鸾翔把话说完,便朝他作了一揖、又对戴母一揖到底,告辞道:“好了,在下再不搅扰了,戴元帅也请留步,在下这就要启程北归了。” 说罢,秋仪之便领着手下一干文武帮手,径往北方奔驰而去。 郑鑫虽然有意堵截秋仪之一行,可秋仪之行动极为迅捷、郑鑫又做贼心虚不愿大肆声张,因此秋仪之一干人等没受什么阻碍,便已到达长江边上。 此时虽然朝廷内部已是暗流涌动,可在民间看来,却是大乱方定,一派百废待兴的景象。 秋仪之原还以为跑到长江边上,寻找渡船还要破费周折,可一路直趋至一处运河小镇,却见往来长江的传播如过江之鲫,往来不息,显得十分热闹。 然而秋仪之这次要找到一艘能够一次运送两百多人过江大船倒也并非易事。所幸林叔寒的夫人吴若非办事周全,临走之时,将林叔寒和秋仪之平日里积攒起来的计有近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全都随身带走了。 眼下不是省钱的时候,秋仪之一下拿出一万两银子来,就在码头上寻找大船、快船,要立即启程北渡长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一万两周慈景家的银号签印的银票拍在桌上,立即有七八个船主围了上来接生意,其中还有两三个宁可手头的生意不做,也要赚这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秋仪之不及细选,找了一条看起来新些的船,便让船主迅速将马匹行装载上船,立即扬帆向北边横渡长江。 这船主年纪也有五十岁不到,不知在这长江边上做过多少生意,见秋仪之一行运送的都是朝廷军马,还有不少兵器利刃,随行人等一个个也都是士兵打扮,不由多张了一个心眼,特地跑到秋仪之跟前,问道:“小的若是猜得没错,大人您是一位武将吧?” 秋仪之斜睨着眼问道:“那又如何?” 船主道:“若真是带兵过江,一般走的都是官船。遇有紧急任务,来不及等官船到达而征用民船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要有节度使衙门的呈文,小的才敢过江啊……否则万一有那个通行,暗地里报告官府,说小的私通贼寇,小的就是有一百张嘴巴也讲不通了……” 秋仪之虽然也算久经战阵了,可还是第一次领军征用民船过河,里头这么多规矩他一条都不懂,况且现在江南节度使刘庆,就跟在自己身旁,还从哪里去找节度使衙门开呈文。 然而秋仪之根本没有心思同这船主在此处多掰扯,见自己的货物都已被装载上船,狞笑一声道:“算你聪明,我等就是贼寇不假,你现在已被我等掳了,这就跟我等上船去罢。” 说着,他朝身后两个亲兵努了努嘴,头也不回便往船上走去。 那两个亲兵本就是山贼出身,做惯了打家劫舍的营生,看见秋仪之眼神示意,一人伸手捂嘴、一人扭住胳膊,连推带拽地便将那船主押上了船。 登船之后,一众水手见船主这副样子,无不惊讶,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操起手边的木棍、拖把、秤砣就要同“贼寇”厮打起来,却听秋仪之大喊一声:“住手!你们才几个人?船上有我两百个兄弟,人人刀剑在手,你们打得过吗?听我的话,赶紧扬帆起锚,北渡长江,一万两银子的渡银还是你们的,否则就把你们全杀了扔到江水里喂鱼!” 众人见秋仪之矮矮小小、白白净净的虽是个书生模样,话语之中确充满着杀气,不敢轻视,又见船主在他手里,便也只好勉强升起船帆,向江北而去。期间有几个水手因为害怕,跳江逃跑的,秋仪之也毫不在意,任由他们自便。 秋仪之本就无意伤害船主,商船一离开码头,船主便也被解除了束缚,胆战心惊地缩在甲板一隅,同一两个亲信水手互相交换着眼神,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秋仪之觉得好笑,便走到船主身旁,笑道:“这位船主不必担心,我等不是贼寇。不过当时情势紧迫,船主话又太多,在下才出此下策,不过是想快些渡江罢了。” 秋仪之这话说得诚恳,船主却依旧不敢相信,试探着问道:“这位大王……大人……不是又在诓我吧?” “诓你也要,不诓你也罢,这又有什么打紧?一万两银子入袋,比什么不重要?”秋仪之答道。 船主想想也对,却又说道:“就怕从此我被官府盯上,生意再也做不成了,只有遣散船队,靠着这一万两银子养老算了。” 秋仪之看着船主这副萎靡的样子,放声大笑:“哈哈哈!这位船主看来还是信不过我。无妨,其中的缘由,我也不多解释,解释得多了对你也不好。我就问你一条,最近江上有个叫李胜捷的,你知不知道?” “李胜捷?知道,知道!”船主立即答道,“他是老船主李直的儿子,据说还帮着皇上平定了岭南王爷的叛乱,皇上钦封了官职,也算得了正果,前途无量啊!” “哦?看来你也颇有几分见识嘛。”秋仪之说道。 那船主道没听出秋仪之口中三分揶揄的口气,答道:“小的虽然主要在长江里头行船,然而几个大海港还是经常去的。老船主李直的名声谁不知道?他家的‘白鲸旗’挂起来,那人敢不给几分面子?” “那好。”秋仪之问道,“那这‘白鲸旗’你最近几天见过没有?” 船主想了想,答道:“见过的,昨天小的卸货时候,还远远瞧见李家的‘白鲸旗’呢。就是他们船队离得太远,小的也没怎么看清楚,他们就开走了。” 就在这只言片语之间,秋仪之已是心中有数:那李胜捷果然听了自己的吩咐,率领属下船队不停在长江上往返巡弋,一旦遇到郑鑫的船队,就要发起进攻。 于是秋仪之略加思索,便又对那船主说道:“我有一件事情,托你去办。你若能办成,李胜捷自然有所关照,对你今后生意大有助益;若是办不成,那也没有什么损失,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兴趣?” 那船主也是个生意人,这样一本万利、没有风险的事情,他当然有兴趣,一时忘了自己还是个被“贼寇”劫持的人质,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道:“大人请讲,大人请讲。” 秋仪之看他这一脸喜色,暗暗嗤笑一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难办的。那李胜捷是我的故交,你碰到他,就说他的兄长——也就是我——已乘了你船,已到了长江北岸,要他寻机找到我,我有急事找他。” 那船主一边听,一边记,忽然反应过来,惊问:“大人既是少船主的兄长,那大人可别是李老船主的子侄吧?” 秋仪之摆了摆手:“我同少船主李胜捷,乃是结义兄弟。这件事情你办得成就办、办不成就不办,你小心些就是了。若是有缘办成了,将来你的生意,李家自然会高看一眼。” 那船主还要再问,秋仪之已是没了耐性,一转身便走开了。 此时乃是初夏时节,东南风又猛又劲,秋仪之所乘的又是一艘新造的快船,乘着风势便往江北而去。大船中午启程,当日傍晚便已渡过长江,待船上兵马全部下船时时候,也不过是戊时刚过时分。 秋仪之见横渡长江十分顺利,便也高兴,可他刚刚跨上自己那匹汗血宝马,脸上的喜悦表情便一闪而过,神色顿时又凝重起来。 随侍左右的温灵娇见了,忙近前半步,问道:“公子,现在已到了江北,暂时脱离了郑鑫的魔爪,你怎么又忧愁起来?” 秋仪之叹了口气:“我不是听戴元帅说了,郑鑫丧心病狂,或许派人去刺杀三殿下么?可这天下幅员万里、黎民亿兆,千头万绪,我又何从去寻找这些刺客呢?” 忽听林叔寒放声笑道:“林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听秋大人和温小姐说悄悄话儿。可林某有几句话要讲,大人可别嫌我多嘴哟。”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智谋超群,绝不会说什么无用的废话,便道:“林先生定有妙计叫我,还请不吝赐教。” 林叔寒摇了摇纸扇,说道:“秋大人机智聪慧,怎么今日犯起傻来了?何必去苦心积虑地找什么刺客,只要在刺客的必经之路上守候,或是赶在刺客到达之前就通知三殿下,不就行了么?” 林叔寒这话,在秋仪之这里,真有醍醐灌顶之效,立即翻身下马,向林叔寒作了个揖,又命令赵成孝道:“不能耽搁了,我等这就调集人马,立即往潼关进发!” 大汉京城洛阳,地处天下之中,东有潼关、西有大散关两座天下雄关守护,可谓金城万里、固若金汤。而这两座关隘,便也成了进出洛阳的必经之地,只要控制住了这两处,洛阳便能万无一失;同样的,只要堵住了这两条通路,便也能将洛阳围困起来。 放在今日的情况,只要秋仪之能先一步赶到潼关,将打算通过潼关的疑似刺客阻拦起来,或是干脆杀掉,同时派人进关同三殿下取得联系,要他早作准备并加强护卫,便能保住他的性命,也就保住了同郑鑫一较短长的本钱。 想清楚了这点,秋仪之再不犹豫,也不让麾下将士休息吃饭,立即挥军沿官道大路,径往潼关而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2 关前受阻 - 一代权臣 - 笔讷 因战事刚歇,朝廷兵马一路上关防得依旧十分严谨,见有这样一大队人马急匆匆在大路上奔驰,不免有守卫的兵丁上前过来阻拦盘问。 秋仪之没有时间同他们多撕撸,能够凭快马速度甩脱的,便直接甩开;不能甩开的,便叫赵成孝用自己钦点的中郎将的身份,说是奉了圣旨,有重要机密任务需要办理,也就打发过去了。 就这样,秋仪之一行人一路疾驰到潼关之下,距离自己在长江北岸登陆,过了只有两天时间,行动不可谓不速了。 然而秋仪之却依旧不敢耽搁。 他出入潼关不知多少次了,自然知道这里的规矩,又见麾下将士赶路已赶得疲惫不堪,便让他们就地休息,自己则同林叔寒、赵成孝一道,往关前去了。 可行了没几步,便见前头一队兵士小跑过来,领头的乃是一个百户,冲着秋仪之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马?这样大张旗鼓跑到潼关下边,想要做什么?” 秋仪之方要说话,赵成孝却闪在身前,将那百户推开一把,说道:“没看见我身上的官服么?我是皇上钦点的中郎将赵成孝,奉旨要去京城洛阳办事。”说着,便掏出自己的名帖,在那百户眼前一晃。 那百户见赵成孝器宇轩昂,身上穿的又是地地道道的中郎将战袍,手上的名帖虽没有看清楚,却也不像是假的,于是赶紧打了个千,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将军海涵。” 赵成孝懒得同他多说话,便道:“你是这关上的军官吧?既已知道了我等的身份,还不赶紧领我等进关!” 那百户脸上露出谄媚的表情,说道:“好说,好说。将军也是凑巧,昨天上头下来命令,要封闭潼关,无论何人,想要过关必须有皇上的旨意。既然将军是奉旨过来办事,那想必必然带了皇上的旨意在身边。那就劳烦将军将圣旨请出来,容小的浊眼过目一下,小的就领将军过关。” “放屁!”秋仪之已耐不住性子,“这是什么规矩?你们潼关这么大的谱,过个关,居然还要劳动皇上下旨,疯了吗?” 那百户听有人骂他,胸中立时火气,然而看见秋仪之神色坚定、毫不露怯,倒也不敢小觑,赶紧定了定神,说道:“这位还请稍安勿躁,这是上头下来的命令,小的芝麻绿豆大小的人物……” 那百户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秋仪之却是满腹狐疑:老皇帝郑荣已然驾崩,自己口中的“奉旨”便已是矫诏了,又哪里来的“必须凭圣旨才能过关”的圣旨? “难道是郑鑫用大行皇帝的名义下的旨意?”秋仪之几乎惊叫起来,“这可就糟糕了。既然郑鑫已派人过来假传过圣旨了,那自然也就有他的人已过关往洛阳去了,这样一来三殿下郑淼也就……” 想到这里,秋仪之已是慌了,忙对那百户说道:“你闭嘴!我问你,你们这边掌总的是哪位将军?” 那百户掌管潼关过关事宜,往来的客商哪个不走他的门路、不拍他的马屁,陡然被人当面呵斥,居然没有反应过来,随口答道:“是王将军,王世杰将军。” 秋仪之一听这个名字,便知这个王世杰此人也是老幽燕道出身的将领,说道:“好,那你就叫王世杰过来,就说是秋仪之有事吩咐他。” 这百户这才反应过来,反问道:“你是什么人?开口就想见王将军?昏头了么?” 这个时候,秋仪之真后悔自己没有把皇帝的“金牌令箭”带出来,否则就能用此物指令潼关开门,又何须在此同他多废话。 然而自己是非进关不可的,秋仪之只能咬着牙,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名帖、又讨来赵成孝的名帖,塞在那百户的手里,说道:“你交到王世杰那边就是了,他自然知道事情应该怎么做。” 那百户也算认得几个字,见秋仪之的名帖上写着“山阴县令 秋仪之”几个字,不禁哑然失笑:“你这么大口气,我当是谁呢。原来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王将军居然想见就见,当自己是钦差大人么?见王将军也不是不可以,就是王将军现在忙得很,你要见,也得排队!” 秋仪之刚要发怒,林叔寒却抢先说道:“排队就排队,你先引我们去!” 说罢,他又在秋仪之耳边低语道:“好歹能到这个王将军的衙门里头,到时候我们一闹,让王世杰知道秋大人的身份,事情就好办了。” 秋仪之点点头算是同意,便又对那百户说道:“也好,你这就领我们去见王世杰将军好了。” 秋仪之、赵成孝毕竟也是一本正经由朝廷任命的文武官员,那百户虽然心中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得罪得过甚了,见有台阶便立即往下爬,往林叔寒身上看了一眼说道:“这位是师爷吧?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就是有分寸。好了,几位这就跟我走吧。” 如此这般,秋仪之、林叔寒、赵成孝及尉迟良鸿几人,便跟着那百户,往潼关方向走去。 过不一会儿,绕过一段高墙,便到了潼关守关将领衙门跟前,却不料衙门前头的小广场上,已密密匝匝围满了人,看这群人的相貌衣着,似乎都是等着过关的商贾。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见到这样场面,便已猜出一定是潼关骤然闭关,这群商贾门没法过关,因此才聚到守关将军衙门前讨要说法的。 果然听那百户说道:“瞧见了吧?这些都是等着过关的人,王将军一个一个应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发完呢。” 秋仪之过来的诉求,同这些商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却比他们着急了一万倍,从那百户手里夺过两份名帖,高声叫了声“走”,便领着赵成孝和尉迟良鸿往人群里面挤。 他这一挤可不得了,原本还略有秩序的队伍,一下混乱起来,几个等得心浮气躁的商人立即骂骂咧咧起来:“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啊?老子都过来三个时辰了,连守关将的面都没看到呢!” 秋仪之正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懒得同他们多解释,立即抽出腰间宝刀,高呼道:“官府办事,闲杂人等闪开,若是误伤概不负责!” 商人本就身份地位低下,见秋仪之等人气势汹汹、言之凿凿,竟自觉自愿地闪开了一条通道,任由秋仪之等人从容穿过人群,走到府衙门前。 府衙门口,有个穿着检校服色的军官负责接应众人,见秋仪之在护卫之下挤上前来,吃不准他是什么路数,伸手挡在秋仪之胸前,问道:“来者何人?请通报姓名。” 此人长得五短身材,却是极为敦实,脸上一部络腮胡须,瞪起眼睛、努起嘴巴说话,还真是颇为吓人。 可秋仪之哪会被他吓到,说道:“你别问我是何人,我奉了皇命,要通过潼关,进京办理要务……” 那检校官一听来由,立即将秋仪之的话打断:“既奉了皇差,必然有圣旨在身,你取来我看,立即就能放你们过关。” 秋仪之答道:“我等走得早,奉的又是皇上的口谕,没有随身带了圣旨。你先放我过去,待我将差使办完,再来补你的手续不迟。” 那检校显然是被堵塞在衙门口吵嚷着要过关的商人们惹烦了,不假思索地直接拒绝道:“不行,没有圣旨谁也不能进去。你们既有紧急事情要办,不如这就返回江南,请了圣旨之后再来过关。回去吧!” 秋仪之听了这话,立即发了急——老皇上已死了,新皇帝还没着落,到哪里去请圣旨去? 秋仪之一时脑热,刚刚放回刀鞘的宝刀又被他抽了出来,横架在那检校官的脖子上,呵斥道:“你放不放我过关?不放就当场宰了你!” 那检校身后的几个兵丁忙抽出佩刀就要过来解救长官。而秋仪之身旁的赵成孝、尉迟良鸿见状,也立即快步冲杀出去,眨眼之间便将那几个兵丁打倒在地,夺走了兵刃。 那检校官倒也颇有几分骨气,刀架在脖子上却丝毫没有害怕,呵斥道:“你动手好了,老子是奉旨办事。若是放你走,那就犯了抗旨欺君之罪,一样是死,有什么两样?你动手好了!” 秋仪之听了,忽然咧嘴一笑:“有种!有种!我在衙门前头顶撞官军,已是犯了大罪了,按律应当立即捉拿下狱。可惜你这几个人不中用,不是我的对手。你赶紧进门去,去见王世杰将军,召集大队人马来抓我们,我们不走,就在这里候着。”说罢,秋仪之便将宝刀从那检校官脖子上卸了下来。 “违令过关的,从来只有偷偷摸摸的,哪有大张旗鼓反而要求朝廷调集大军的?”那检校想到这里,顿时愣了,觉得秋仪之行动诡异、难以捉摸,不管怎样,只有先将他控制起来,在细细询问才是唯一正确的办法。 于是他咬牙道:“好,好,你等着,我这就领兵回来抓你。” 他刚要转身进衙门,眼角却瞥见无数商人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脸上顿时一红,喝道:“滚,都给老子滚回去!老子要抓人了,刀枪无眼,小心溅你们一身血!” 那群商人听见官府要大动干戈,立时慌了,一哄而散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原来这检校长得虽然粗鲁,却是个粗中有细的角色,故意斥退众人,也要腾出空档来施展手段。因此他见商人们全作鸟兽散,倒也高兴,嘴角一扬,呼喊着几个被打倒在地的兵士,推开大门就要进去叫人。 秋仪之却把他叫住,说道:“你拿好我的名帖,去给衙门里头的王世杰瞧瞧,免得他骂你大惊小怪、办事荒唐。” 那检校听秋仪之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忙伸手取过秋仪之的名帖,扫了一眼,也不知看没看清上面写的字,便进了衙门。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3 越关而去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过了没多久,潼关守关将军衙门两扇正门轰然打开,在两左右两队兵士的护卫之下走出一人,那人披挂齐整,快步直趋至秋仪之面前,忽然倒头就拜,口中说道:“原来是义殿下驾到,王世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双手捧着名帖便要交还给秋仪之。 秋仪之哪有闲暇同他计较礼仪,忙将王世杰扶起,接了名帖,说道:“我有要紧事情在身,进衙门再同你说话。” 王世杰并非幽燕王府的护卫出身,而是常年负责守卫广阳城以北,设置在草原深处的要塞兵站,如今派他过来担任潼关的守关将领也算是人尽其用了。也因此,王世杰在秋仪之跟着还是幽燕王的皇帝郑荣北上焚草时候,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义殿下”几面,知道他身份不同寻常,或许真有要事在身。 于是王世杰立即将秋仪之等人领进衙门,命人掩上大门,就要请秋仪之到堂上说话。 秋仪之就连走到衙门正堂的时间都不愿耽误,就在门口叫王世杰斥退身旁兵士,对他说道:“我身上有紧急事务,必须进关到洛阳去办差,身边还带了两百多亲信护卫,要立即启程。你这就给我将关门打开,我要过关。” 这话王世杰早已从那检校口中听说了,可依旧不能答应,说道:“义殿下,这事不是末将不帮忙。前一日刚到的圣旨,说有人意图作乱,要立即锁闭潼关,一只兔子也不能放进去,否则便要军法从事。末将胆小福薄,义殿下就不要为难末将了。” 秋仪之眉头一拧,道:“我身上的事情关乎天下大计,若是再加迟疑,怕你担待不起。就算国法能饶你,我代天行道,也不能放过你。” 这话语气极重,让王世杰脸上浮出难色:“义殿下,这件事情是真的不能通融……抗旨是死、遵旨也是死,不如末将现在就自刎了吧!” 秋仪之离经叛道的事情做了不少,其实并不理解一纸圣旨在寻常武将官吏心中的分量,就更想不通王世杰为何要如此拘泥迂腐。 他刚要再出言逼迫,身后的林叔寒却一把抓住秋仪之的肩膀,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秋仪之听了林叔寒的话,仿佛醍醐灌顶,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对王世杰说道:“那好,你既有难处,那我就不再为难你了。” 王世杰几乎要急出泪来,乍听秋仪之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顿时喜笑颜开,感恩道:“义殿下能够体谅下情,将来必定公侯万代,永享富贵……” 秋仪之却将他打断道:“我暂不过关,可要事在身,终究不能放心。不如你却要领我到关墙上头去看看,如何?” 王世杰听了这样的要求,又犯了犹豫——秋仪之这位义殿下的名气实在是太响了,老幽燕道的兵将都知道他胆大包天、行事诡异,又每每能够成功——他要跑到关墙上视察,莫非又要出什么鬼点子? 王世杰还在犹豫,秋仪之却已不耐烦了:“怎么?你这潼关是金子打的吗?不放我过关就算了,连到关墙上看一眼也不行?怕我抠了几块你的墙转不成?” 王世杰立即赔礼道:“不,不,不是那么一回事。末将方才听说大人领了两百多人一道前来……那个,末将治军不严,关墙上面杂乱得很,怕容不下这两百人的队伍。” “你放心,我手下那些亲兵护卫,全都在关外驻守,不会上你的关墙的。”秋仪之解释道,“这下满意了吧?” 王世杰当然满意了——他接到圣旨之后,特意加强了潼关守护,在原本常备的五百守关兵士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倍的兵力,因此现在除了在关下守护的兵士之外,关墙之上自己可以调动的兵力就超过三百人。万一这位“义殿下”真要强行闯关,那这三百守关兵士对阵秋仪之带来的两百多人,似乎未必能有胜算,可对付这四个人,还是蛮够用的。 于是王世杰说道:“那好,末将今天就做回主,让义殿下好好检阅一下我潼关将士的军容风貌!” 这潼关关墙之上,秋仪之在“讨逆之役”过程中,曾经上来过一次。当时正是老将白文波领军同幽燕军大战的时候,关墙之上烟熏火燎、遍地狼藉,远没有今天这般整齐有序。虽然平时同战时不可同日而语,却也可见这王世杰显然是谦逊了,他不但没有“治军不严”,反而颇有方略。 因此秋仪之赞道:“王将军方才真是过谦了。我也是见过戴鸾翔、崔楠、韦护几位名将的用兵的。王将军今日领军之状,虽比不上那几位名将,不过也是颇有可观之处了。” 王世杰还不知道皇帝郑荣已经去世的消息,满心想的都是加官进爵,眼前这位在皇上面前颇能说得上话的义殿下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若再能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几句,自己便能官位亨通了。 于是王世杰满脸堆笑道:“义殿下真是过奖了,那几位都是天下闻名的宿将,末将一个小小的守关将领,哪敢同他们比较?” 秋仪之却没有回答,低头见雄关东侧大门口都堵满了人,便问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王世杰赶紧答道:“都是等候过关的商旅。圣旨来得太急了,又只叫即刻封闭潼关,却没讲什么时候启封,末将也不知如何同他们解释,只有先让他们等着。待他们等得慌了,自然也就散去了。” 秋仪之听了这话,心想:这个王世杰果然是个武夫,想事情未免太直接、太简单了些…… 他又转身向西边走了几步,指着关墙之下说道:“这边也是等候过关的人吗?” 王世杰俯视了一眼,回答道:“也是的。圣旨只说要封闭关卡,却没有指明封闭的是哪一面。末将胆小,干脆将两面全都封闭了,省得上面怪罪下来,说我办事不稳妥、不牢靠。” 秋仪之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哂笑来,说道:“你办事确实是很稳妥、很牢靠了。可惜啊,可惜了……” 王世杰听了有些懵懂,忙问道:“义殿下,可惜什么?” 秋仪之偏转身子,向后伸手将尉迟良鸿拉了过来,问道:“这个人,你知道是谁么?” 王世杰常年在外领军练兵,没有在中枢里头办过事,当然不知道尉迟良鸿的身份:“末将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位是何来历。” 秋仪之又笑道:“这位名叫尉迟良鸿,他的名字,你听说过么?” 王世杰眼睛一亮:“哦,听说过。原来你就是尉迟大侠啊!久仰久仰。尉迟大侠是武林第一高手,又在皇上跟前办差,末将怠慢了。” 尉迟良鸿刚要谦逊两句,秋仪之又抢在他前面说道:“那王将军知道这位尉迟大侠,最得意的武功是哪项么?” 王世杰不知秋仪之为何要将话题引到这上头来,挠了挠头皮,如实答道:“尉迟大侠必然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了。至于哪样武艺最为得意,末将倒确实不知……” “那你倒还算老实。这位尉迟大侠,最得意的武功,乃是轻功。”秋仪之扭头对尉迟良鸿说道,“王将军似乎还有些不信。兄长,不如施展一下,给大家开开眼界,如何?” 尉迟良鸿答应一声:“好,那我就小试身手,请看招!” 说罢,尉迟良鸿一个上前,轻轻一跳便站到关墙边的垛口之上,长啸一声,便往关墙外头纵身一跃。 众人都吓了一跳,忙趴在墙头往下观瞧,却见尉迟良鸿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长袍,仿佛被抽去了一切重量化为一片羽毛,任由朔风将他时而吹向左边、时而吹向右边,终于落在潼关西侧的地面上,扬起黄土地上一片烟尘。 原来这是秋仪之同林叔寒暗中商量好的对策——既然没法正大光明通过潼关大门;所带来的兵马又不足以攻破这座雄关;那就只有寻找机会偷偷跃关而去。 这潼关城墙足有七八丈高低,寻常人等从上面摔下来,非得摔成肉饼不成。秋仪之虽然知道尉迟良鸿武艺高强,却也怕他在这么高的城墙上失手,然而事情紧迫,必须尽快派人去京城郑淼哪里报信,也就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话虽这样讲,秋仪之依旧十分担心,见尉迟良鸿飞身而去,赶紧极目远眺,见尉迟良鸿在在地上蹲了好一刻才站起身来,便往西边走了两步。可他的步伐却似乎有些顿挫、又似乎有些踉跄,应该是受了伤。 秋仪之见状,更加担心,忙高声问道:“大哥,你没事吧?” 也不知道尉迟良鸿有没有听见秋仪之关切的询问,只见他朝城墙上头的人挥了挥手,便加快脚步向西而去。 秋仪之见了这才稍稍放心,知道尉迟良鸿这样的步伐身法,即便受了伤,也重不到哪里去,误不了什么大事——因此他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禁不住长舒了口气。 王世杰正被尉迟良鸿这手独步天下的轻功所震惊了,还没反应过来,只交口称赞道:“不愧是尉迟大侠啊!末将今日可是开了眼了。哦,对了,尉迟大侠知道从关西上来的路吗?要不要末将派个人去接他一下?” 秋仪之看着王世杰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便打趣道:“这位尉迟大侠飞下去的武功高强,可走上来的武功却差得很。怕回到这关墙之上,少说也得有三五天的时间呢!” 王世杰满脸疑惑——方才看尉迟良鸿攀登楼梯时候,步伐甚是矫健,一点也不显得慢;哪怕就算是比常人慢一些,也犯不着要花三五天时间才爬到关墙上吧? 王世杰这才猛然惊醒,眨巴着眼睛问道:“义……义殿下,这么说,莫不是尉迟大侠已闯关而去了?” 秋仪之这才笑道:“你反应不算慢,尉迟良鸿确实已经走了。他奉了我的命令,去往京城洛阳办事去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4 黑衣贼寇 - 一代权臣 - 笔讷 “哎呀!”王世杰急得原地跳了几跳,“义殿下这可就害苦了我了!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不能放一个人过关,尉迟大侠这样的人物,从我手里过了关,将来上峰追究下来,我可怎么解释啊?” “照实解释。就说是中了我秋仪之的计不就成了。万一将来皇上怪罪下来,我自然会出面保你。哼!中我计的人,天下还少了吗?”秋仪之刚自信满满地说出这几句话,忽然想起他口中的“皇上”已然薨逝了,心中一股悲伤油然而生,抿着嘴便不再说话。 王世杰却还有些不放心,赶紧招呼过几个手下,命令他们这就派人去捉拿堵截尉迟良鸿。 尉迟良鸿武功盖世,江湖经验又极丰富,即便受了点伤,又岂是王世杰手下那些愣头愣脑的兵丁能够擒获的?因此秋仪之也不去管他,一个人装着满肚子的心事便下关墙去了。 此后几天,王世杰除加派人手,叫手下兵丁严守关门、关墙,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通过潼关之外,便不再管理其他事情,只每天到秋仪之这里打探消息,想要从他口中问出尉迟良鸿到底是去做什么事情了?到底要多少时间才能返回来? 这样的事情,秋仪之怎会告诉他,只说是皇帝亲口吩咐的机密要务,他王世杰小小一个守关将领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不过王世杰每每来访,秋仪之也没嫌他麻烦,倒可以反过来从他那边,打听一下情况,问问潼关左右局势有没有新的变化。 照理说从潼关到京城洛阳,骑快马需要大约两天时间,往返一圈再加上进京办理事务,再怎么快也要用去四天时间。可秋仪之等到第三天时候,已是心急如焚——尉迟良鸿是个稳妥之人,三哥郑淼做事又谨慎得有些迂腐,理应派人过来报信的,怎么现在却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秋仪之每每登上潼关关墙,向西极目远眺,看见的并非是金城万里的关中平原那一马平川的壮丽景象,而是一层一层吹不散、看不透的烟尘浓雾。 又过了一日,秋仪之百无聊赖之下,正同林叔寒对弈。林叔寒堪称围棋国手,秋仪之下的却是一手屎棋,又是心不在焉,眼看走了不到一百步,自己的一条大龙还没起势就要被林叔寒屠尽,方才抓耳挠腮地想要补救。 正在这时,却听王世杰高声呼喊道:“义殿下,不好了,关前传来消息,说是有人正从东边厮打搏斗。” 秋仪之还满心都在棋盘之上,听王世杰口中的“厮打搏斗”还以为是寻常治安纠纷,又没有提及郑淼和尉迟良鸿两人,因此便也没放在心上,没好气说道:“你是守关将军,这种事情来告诉我做什么?或许是等候过关的商旅之间有了什么纠纷,你赶紧把他们驱散开来,免得误了大事。” 王世杰却没有被轻易打发走,愈加焦急地对秋仪之说道:“义殿下还是过去瞧瞧去吧,我看着似乎有些怪异。” 秋仪之这才被警觉起来,说道:“也好。你先派人将人马调集起来,我这就随你瞧瞧去。”说罢,将已是必败无疑的棋盘推散了,起身便往屋外走去。 行至半道,赵成孝见秋仪之走得甚急,身后又跟着王世杰,便上前问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秋仪之摇摇头,一脸严肃道:“是有事,却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你先叫兄弟们都起来集合,到关下候命。还有,叫尉迟霁明也跟你们一道行动……” 赵成孝听秋仪之连尉迟霁明也都叫上了,恐怕事情不小,忙答应了一声便下去集结队伍去了。 秋仪之现在暂时居住的,乃是王世杰专门新腾出来的一座小兵营,距离潼关甚近,两人走了没几步便已到了潼关底下。 秋仪之指着一扇只能容两个人并排通过的小门,说道:“王将军,既是你求我去关内看看情况,那就请将此门打开吧。” 秋仪之指着的这扇门,乃是为方便平日守关将佐进出所设,不但极为狭窄低矮,而且门内通道曲曲折折。一旦遇到战事,这扇小门便会被从内外两个方向彻底封死;就算来不及封闭,仅凭这扇小门,也是无法在短时间内通过大批军队的。 然而就是这扇巴掌大的小门,却让王世杰犯了愁。他抓耳挠腮了好半会,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说道:“义殿下还是到关墙上头查看情况吧。不怕义殿下笑话我,我就怕开了门,义殿下一溜烟就进了关去,到时候我又不能真的过来对义殿下动粗,对吧?” 秋仪之听了这话,莞尔一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多鬼点子,这座潼关交到你手上,也算是能放心的了。好,那就快上关墙上去观看情况吧。”说罢,秋仪之便沿着楼梯,快步往上攀登。 秋仪之爬得太快,待到关墙顶上之时,已是气喘吁吁。可他来不及平复一下上下起伏的胸膛,便快步走到垛口边上,趴在城墙边上向下观瞧——只见关墙之下依旧围满了等待开门过关的商旅,沿关墙聚集起来的市集也还算平静,然而远处却似乎有两队人马似乎在互相搏杀,可因弥漫起来的烟尘遮住了视线,实在看不出其中的细节。 于是秋仪之问道:“王世杰,那边到底是什么人在厮打,我看阵仗甚大,似乎不能小觑。” 王世杰谨小慎微地答道:“末将也是听关墙上面驻守的兵士的探报才知道情况的,具体怎样,我也不知道啊。” 秋仪之又道:“那你派人过去探听情况了吗?探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王世杰是老幽燕道出身的老军务了,这点部署他还是知道的,早已派人出去了,便如实答道:“末将已派了亲信斥候去探查去了,大概一盏茶时间便能回来。” 秋仪之点点头,又道:“那你召集起手下军士,叫他们早作准备,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个预备。” 王世杰心里虽还觉得关内不过是略大一点的骚动罢了,犯不着兴师动众的,可既是义殿下秋仪之下的命令,又是万全的准备,他也确实没有理由反驳,便招呼过身边紧跟着的传令兵,要手下兵士立即出营到城下集结。 秋仪之没空理睬王世杰的部署,继续瞪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远处的那一片乱动。 却听有人在耳边问道:“大人,前头是怎么了?” 秋仪之扭头一看,却是林叔寒来了,便道:“不知道,看不清楚,林先生能看出来么?” 林叔寒读书读多了,是个近视眼,更加看不清远处的情况,便也摇头道:“看不出来……”两只眼睛却继续眯缝着盯着远方。 又过了一会儿,尉迟霁明也登上了城墙,开口就道:“小叔叔,你将我一个人晾在底下,自己倒跑到这么高的地方看风景,真是好偏心啊!” 秋仪之却道:“霁明,你来得正好。你眼神好,看见前面那群人了吗?能看清他们在做什么吗?” 尉迟霁明善于使用暗器,又没有经历过秉烛夜读之苦,自然是耳清目明,略略一看便答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两队人马在互相砍杀而已……” “什么?砍杀?”秋仪之惊道,“他们都动兵器了?” 尉迟霁明又看了几眼,说道:“是动兵器了。一队人马好像才二三十人,穿的是杂色衣服。另一队人马不要脸一点,总共出有一百多人,穿的都是黑色的衣服。” 秋仪之一听这消息立即有些吃惊——他吃惊的并不是两方人马之间七八十人的人数差距,而是那黑衣服的一方既然都已想到统一服色,那必然就是处心积虑地有备而来。 他正思索间,却听尉迟霁明叫道:“杂色衣服的人似乎有些斗不过那群黑衣人了嘛,正在往潼关这里过来。” 这是一句废话——二三十人的队伍,自然是打不过几倍于自己的人——也是一句常理。 “那些人打不过,正在往潼关这里败退,小叔叔,你看怎么办?”尉迟霁明又接着说道。 秋仪之眉头一紧,心想——我叫尉迟良鸿进京去寻三哥郑淼,按照时间推算正应是这几日返回,可当巧不巧就出了这样在潼关之下持械搏斗的事件,这两个时间节点太过吻合,让素来胆大包天的秋仪之也不能不往最坏的方向考虑。 于是秋仪之对站在自己身旁的王世杰说道:“潼关乃是天下最要害的所在,这样的聚众斗殴虽是地方官员的管辖职责,你守关将军却也不能视若无睹。还不快些出兵将这些人全给捉拿起来?” 按照常理定制,即便是出了盗抢或是逆案,也是由辖区行政衙门先出头平定;若是仅凭衙门衙役兵丁不能敉平的,才会请求武官出面清缴;而且就算是衙门要动用武官,也请的是同级戍守地方的武将,从来没有另请潼关守关兵士的道理。 因此王世杰面露难色道:“义殿下,要调用守关将士,去插手地方治安事务,这怕是不合体例吧?” “什么体例不体例的?你把我叫到关墙之上,是为了找我来谈论什么体例的吗?你这就派兵下去,上面问下来,有我给你顶着。”秋仪之说话语气不容置疑。 既有人出头负责,那王世杰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便叫人传令下去:“传潼关守关衙门将令,调关内三百兵士,前去维持秩序,令斗殴厮杀之人立即缴械投降!” 传令兵唱了个“喏”刚要下去传命,秋仪之又补充了一句:“凡有负隅顽抗不肯听命者,即以谋反论处,格杀勿论。” 那传令兵听了这句命令,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喜悦的表情——既然已经定性是反贼,那按照大汉律令,格杀之后是可以充做军功的,既是军功,自然就要赏赐,真金白银面前,又有何人不会露出笑容呢? 于是那传令兵见王世杰没有异议,便兴高采烈地下关去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5 险象环生 - 一代权臣 - 笔讷 王世杰整顿兵马果然颇有章法,传令兵士刚刚将命令带到,便有个千总服色的小军官,整顿起三百兵士,迅速列好队,各执兵器,往西边快步跑去。 潼关西面乃是一座依关而建的热闹城镇,一条官道从城镇中间贯穿而过,两边商户鳞次栉比,客商居民也是甚多。这队兵士一边小跑着前进,一边口中喊着号子,斥退官道两旁看热闹的闲人,新进速度倒也十分迅速。 秋仪之见他们队伍齐整,军容也还算严整,心中稍定,却不料他们向前跑了没几步,忽然听关下传来一声低沉悠远的号角之声。 按理说,市集之中无非是鸡鸣狗吠、商贩叫卖的声音,何来这号角作响?秋仪之听了,不禁感到有些怪异,刚要探听虚实,却见官道两侧的房屋民居之内,闪出无数身穿黑衣之人,手持兵刃向官军发动袭击。 他们乃是偷袭,又似乎颇有武艺,因此王世杰属下的守关兵士,还没来得及怎么抵抗,便被杀死了一多半,其余人等见抵挡不住,立即拔腿便往潼关逃命。 秋仪之大叫:“不妙!这些黑衣人,同前头作乱的人是同伙,他们必然早有图谋!” 果然不出秋仪之所料,那些黑衣人一击得手之后,并没有乱乱哄哄地追击败兵,而是在一个领头之人的带领之下,又迅速藏身在路边民宅之内。他们行动极为机密迅捷,兔起鹘落之间,仿佛刚才那阵厮杀就根本没有存在过一半。 林叔寒这个近视眼终于居高临下看清了市镇之中发生的情况,赶紧在秋仪之耳边说道:“这些人必然有诡异。看他们的行动,乃是冲着前头那二三十个人去的。想必前头他们的同伙将对手赶到市镇之中,他们便又要发起偷袭了!” 林叔寒这几句话,秋仪之还在回味之间,却又听尉迟霁明惊叫一声:“呀!那不是我老爸嘛!” 秋仪之听了一愣,忙问:“你老爸?是尉迟良鸿吗?在哪里?” 尉迟霁明伸手一指关下,答道:“那个穿白袍的就是!” 秋仪之循着尉迟霁明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二三十人之中有一袭白袍在人群之中左突右杀、威风凛凛,可脚上明显带了不轻的伤势,一起一落之间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果然就是几日之前偷偷跃下潼关时候,脚上受了伤的尉迟良鸿! 秋仪之见状更加慌张,忙抓过王世杰道:“你都听见了?尉迟良鸿就在下面!这就下令打开关门,我要派兵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王世杰一个高大威猛的武将,被秋仪之这个小个子提着衣领,赔笑道:“这个……圣旨不是说要封闭关门么……” “扯淡!什么时候了,还在提圣旨!我兄长有难,你开门不开?”秋仪之又骂道。 正在这个时候,尉迟霁明又惊道:“小叔叔,你看那个穿了红袍子的人是谁?” 秋仪之抓着王世杰衣领的手没有松开分毫,扭头朝关下望去,却见果然有一人身着红色锦袍,面貌甚是熟悉。待此人在尉迟良鸿的护卫之下渐渐走近,秋仪之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却是惊得合不拢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三哥,在京城洛阳监国的三殿下郑淼! 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关下的情势已是昭然若揭了。那群黑衣人有备而来,为的就是要阻截住郑淼,而其中的主使之人不出意外,便是郑淼那个失去了人伦道德的大哥郑鑫。 秋仪之眼看护卫郑淼的二三十个侍卫以及受了伤的尉迟良鸿,在数倍于自己的刺客的围攻下越来越落下风,正急速往关下退却。而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却埋伏下了其他黑衣刺客,若是被他们围攻起来,郑淼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秋仪之忙命令道:“王世杰,你立即将关门打开,我的兵马要尽管去救人了!” 王世杰却道:“义殿下请放心,我这就另派人下去,一定将尉迟大侠解救出来,请义殿下放心。” 秋仪之吼道:“你懂什么?看见了吗?下面那个传红袍的人,便是当朝三皇子郑淼。这群黑衣歹人就是为了刺杀他的,三殿下若是在你眼前被杀了,你就是有一万颗脑袋也要被砍掉了!” 这样的消息,让也见过几次大场面的王世杰听了吓得浑身颤抖,结巴着问道:“义……义殿下,这……这……这是真的吗?” 秋仪之一面往关下走,一面说道:“我骗你作甚?还不快打开关门?若是晚了片刻,第一个要杀你的人就是我!” 事到如今,王世杰终于下令打开了封闭许久的关门…… 尉迟霁明遥遥看见父亲陷入险境,心中当然着急,施展绝顶轻功蹦蹦跳跳地到达关门之前,抬头见秋仪之尚走在半路,慌忙催促道:“小叔叔,你快些,你快些!” 秋仪之听了她这话,脚下一阵踉跄,几乎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赶紧稳了一下脚步,伸头却见厚重严实的潼关大门渐渐被打开一条缝隙,便居高临下高声命令道:“赵成孝,你这就出关迎敌去。敌军所穿都是黑色衣服,埋伏在市镇之中,你要小心!霁明在关墙上已经看清了虚实,你要会同她一起行动!” 赵成孝听秋仪之语气甚是急迫,也知道其中事情必然紧急,也不待关门完全打开,便下令麾下将士排成纵列,从关门缝隙之中鱼贯而出。 他刚听秋仪之说是有人在前方市镇之中埋伏,知道此战必有凶险,刚要询问尉迟霁明,却不料这个小姑娘早已飞身出去,一眨眼便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尉迟霁明爱父心切,早已顾不得什么军令,按照自己在关墙顶上看到的情况,也不管是不是有黑衣人埋伏袭击,沿着官道就往父亲尉迟良鸿那边猛冲。 那群埋伏在官道两侧的黑衣刺客,刚刚兵不血刃就杀败了官军,士气正高,便也难免有些轻慢情绪,见有个十来岁的姑娘莫名其妙快步而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被她冲破防线。 领头之人觉得奇怪,刚要派几个人前去阻拦,却又见身后有赵成孝的大队人马从关墙之内出来,气势汹汹,同之前的官军大有不同,又赶紧将注意力集中到赵成孝身上。 这群黑衣人果然是皇长子郑鑫的心腹之人,他们是郑鑫亲自在山陕道募集的,又恩威并施调教得眼中只有郑鑫而没有别人。至于这领头之人,却是山陕一个土匪世家的当家之人,被郑鑫亲自笼络,又用银子喂饱了,对郑鑫可谓是忠心不二。 因此这领头之人也不管赵成孝是什么来历,甚至都不确定是否是冲自己来的,只觉得他们或许会妨碍自己执行任务,便毫不犹豫下令向其发动攻击。 赵成孝方才听了秋仪之的嘱咐,早已有所准备,行进之时便已吩咐手下弟兄宁可稍微跑慢几步,也要维持好紧密队形。他又见左右民宅之中有些异动,料定必有敌军埋伏,长啸一声:“兄弟们小心!” 他手下这两百多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早已有了默契,因此听到号令,立即放慢脚步,四下张望果然有敌军身着黑衣朝自己这边猛扑过来。这群身经百战的勇士,见对手虽然来势汹汹,却没有一个害怕退却的,早已三五成群地列好了散兵阵型,准备应敌。 一方早有预谋,一方也不是全无防备,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赵成孝等人虽然兵器更加精锐、武艺更加高强一些,可对手毕竟占有人数优势,又占据了有利队形,竟让赵成孝一时无法突破他们的围攻。 此时秋仪之也从关外跑来,见赵成孝还在同那群黑衣人纠缠在一起,难得地动了肝火:“赵成孝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救人?这么久了,一点轻重缓急都不知道么?若是误了我的大事,看我如何惩处你!” 赵成孝从没听秋仪之用这么强硬的口气对自己说过话,赶紧催动手下兵士奋勇屠杀,想先将两侧出来伏击的敌军略略杀退之后,就乘机摆脱他们的纠缠,向郑淼和尉迟良鸿靠拢。 却没想到这群黑衣人异常善战,目的又极为明确,刚刚被杀退几步,便又紧逼上来,便好似一张又粘手又烫人的狗皮膏药,真是既甩不脱、又揭不下来。 秋仪之见了这样的情况,心中异常着急,真想单枪匹马就冲出战局、冲到三哥郑淼身边。然而本来并不算狭窄的官道,被混战成一团的两队将近五百余人的队伍彻底拥堵起来,两方人马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就算是一只不识时务的苍蝇,飞进这战局当中,也会被其中弥漫的杀气扯得粉碎。 秋仪之几次瞅准了若有似无的想要蒙混过去,却都被枪林弹雨给阻拦了回来。 正在这时,王世杰领着潼关增援人马终于赶到,秋仪之见他们人数也有四五百人,又是主将王世杰亲自领军士气也还算高昂,便拔腿跑到王世杰身边,命令道:“这群黑衣匪徒,就交给你处置,我要前去护卫三殿下了。” 王世杰答应一声,又道:“义殿下尽管放心,我带来的只是先头人马,潼关其余三千兵丁我都已叫副将动员起来了,立刻就能过来剿匪。” 秋仪之来不及称赞,只说道:“那好,那你也别在这里多聒噪了,还不赶紧动手?” 王世杰也知道现在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一个犹豫便是生死之差,因此再也不去计较什么体制体例了,操起手中用惯了的两支狼牙棒便杀入了战局。 王世杰不愧是老幽燕道出来的战将,身上武艺不弱,刚同敌军交锋,便砸碎了两个黑衣人的脑袋。 可他手下这群守关兵士却都是些老兵油子,并不肯实心用命,急得王世杰下了死命令:“如有畏敌不前者,立斩不饶。”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6 亡命之徒 - 一代权臣 - 笔讷 饶是如此,王世杰所部虽有兵力优势,又是一支生力军,依然只同对手打了个平分秋色。 秋仪之其实也没指望王世杰的支援一到便能将敌军彻底击溃,能够打成现在这样一个不剩不败的局面,他已是挺满足的了。于是他赶紧命令赵成孝即刻脱离战斗,并向郑淼方向靠拢。 然而赵成孝等人早已同对手厮杀成犬牙交错的一片,哪那么容易就能脱离战局?只能逐次退出战斗,三三两两跟着秋仪之、赵成孝向大路西边跑去。 秋仪之走了没几步,便见尉迟霁明正同五六个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缠斗在一起。 尉迟霁明深得尉迟世家武功的真传,又经过自家老姑奶奶的点拨,武功已臻化境,寻常武夫的攻击,即便同时上来七八个、十来个,她一样可以游刃有余地轻松应付。然而今日尉迟霁明面对这五六个人的围攻,竟有些手忙脚乱,隐隐间似乎还落了下风。 秋仪之有些不解,却又来不及分析其中缘由,只命令身旁赵成孝道:“还不上去帮忙?” 赵成孝赶紧点头答应,高呼一声:“兄弟们跟我上!”便提着手中渤海战刀,便向前猛冲过去。 听他命令的那些亲兵团练,因手中武艺其实都是尉迟霁明编练的,故而都尊称尉迟霁明一声“小师傅”或者“女师傅”,他们见“师傅”遇险,当然用命,也立即操着家伙冲了上去。 此时赵成孝身边已聚集起六七十个人,那围攻尉迟霁明的六个汉子武功再高强,也无法弥补这人数上的巨大劣势,眨眼之间便被赵成孝等人杀死三个、俘虏三个,尉迟霁明也瞬间转危为安。 赵成孝喘了口气,赶紧问秋仪之道:“大人,这几个人如何处置?要不要留下人手看管起来?” 秋仪之正急于搭救前头的郑淼和尉迟良鸿,想也不想就答道:“留着做什么?反贼,杀了算了。” 说罢,便又往西边快步赶去。 尉迟霁明快走两步,追到秋仪之耳边,说道:“小叔叔,这几个人武功非凡,看来不是寻常兵丁,可要小心了!” 秋仪之听了一愣,脚下步伐有些放慢,问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了?” 尉迟霁明点点头:“我见识浅,吃不准他们武功路数,里面似乎有点天山派的套路、又有点崆峒派的招法……” 秋仪之的大脑极速盘算着:这两个门派都以位于西北的名山大川为根据地,而皇长子郑鑫借平定岭南王府叛乱为名,在西北广植羽翼,再加上有在江湖之中颇有人脉的天尊教主温鸿辉的协助,纠集起这样一群武林侠客为他效力,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而郑鑫今日在潼关这处要隘之前,如此大张旗鼓,目标便只有一个——皇三子郑淼! 一想到这里,秋仪之立即加快了步伐,见前头又有一群人在互相厮杀,便咬牙冲了上去。赵成孝等人怕秋仪之出什么意外,也赶忙快步追了上来。 秋仪之近前一看,果然看见郑淼和尉迟良鸿两人,在其他十来个侍卫的护送之下,同对面百十来个黑衣人短兵相接,并且已渐渐落于下风,正且战且退地往潼关退却。 战局之中的郑淼跟着几个大内高手学过一些武功,却大多只是些招式华丽好看的花拳绣腿,面对身旁那些穷凶极恶、必先取其性命而后快的亡命之徒,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即便有尉迟良鸿和其他几个护卫的贴身保护,肚子上、手臂上、大腿上依然受了轻轻重重七八处刀伤,只因穿着红色的衣服才没显露出来而已。 秋仪之见势不妙,也不管自己身上只有一招半式的三脚猫功夫,随即快步杀入战局。他仗着手中那口削铁如泥的西域宝刀,瞅准一个机会便杀到郑淼身旁,说道:“三哥,我来了!”手中兵刃还在不住地当空挥舞。 郑淼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勉强答道:“好。先杀退敌军,我们兄弟再说话。” 正在这时,尉迟霁明和赵成孝等人也已杀到近前,一举将人数劣势扭转过来,将围住郑淼的黑衣人又反过来包围住了。 这群黑衣人虽都是些亡命之徒,却也并不是毫不惜命的行尸走肉,见自己被重重围住,立时有些气馁,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 秋仪之见状,丝毫没有恻隐之心,高声下令道:“这些都是反贼,给我全部诛杀了。” 郑淼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伸手抹了一把附着在脸上的汗水和血水的混合物,对秋仪之说道:“贤弟不可,还要在这些人身上问明主使之人呢。” 秋仪之却道:“不必了,这些人就是郑鑫派来的,何必多此一问?”又再次下令道,“赵成孝,不必再等了,还不动手?” 郑淼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贤弟,前两日尉迟良鸿找到我,说是父皇已被大哥弑杀,这事果真是真的?” 秋仪之答道:“这样大的事情,小弟怎么会信口胡扯?就连钟离师傅也都被他逼死了。今日这群黑衣人,便是他派来刺杀三哥的。” 这样的消息,郑淼之前已听尉迟良鸿说过一遍的,可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相信:“这太过匪夷所思,我始终不能相信,大哥平日里何等兄悌子孝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没人伦的事情来?” 郑淼虽不是笨人,心地却难得的纯良,他虽然已从这一路上的遭遇之中渐渐猜出了事情真相,只是打心底不愿相信这样的事情。 秋仪之倒也不忙,说道:“三哥不信也不要紧。郑鑫纠集了这么多逆贼,只要抓住其中领头之人,问上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郑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便是如此,也不能全信。大哥替皇上办了多少事情,难保不会得罪小人,是有人想要陷害他也说不定……”语气却已渐渐转微。 秋仪之乃是性急之人,便道:“三哥的意思是我要陷害郑鑫?我便是小人了?” “不,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郑淼忙道,“不过眼下贼寇未灭,还是先将他们歼灭,再伺机捉几个,询问清楚才是真的。” “有理。”秋仪之道,“反正同郑鑫大战一场是在所难免的了,我已用了计策将他暂时牵制在江南了,从容处置才是上上之策。” 正说话间,埋伏在潼关市镇之中的那群黑衣人也终于杀到郑淼跟前。这群人身后跟着的,却是王世杰率领的守关将士,他们一路追击而来,见对手停下脚步,居然也停止前进,一个个面面相觑,就是不肯乘胜上前杀敌。 其实此刻黑衣刺客的人数虽然占优,却被秋仪之和王世杰所率的军士,一前一后堵在官道正中,阵型地势上落了大大的下风,若是一鼓作气从两端同时发动攻击,便能将其彻底击破。 于是秋仪之赶紧冲着只有二三十步开外的王世杰喊道:“王世杰,还不下令攻击?我们前后夹击,便能一举成功,功成之后监国三皇子殿下自有封赏!” 其实即便是没有封赏,单单为求郑淼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出什么意外,王世杰也是要努力作战的,可偏偏他手下这群守关的老兵油子不肯用命,几经催促依旧不肯上前。 这群黑衣人都是利令智昏的亡命之徒、又是颇有武艺的江湖高手,交手起来即便称不上以一当十,却也极具战斗力。因此这些凭着吃着潼关、靠着潼关便能过上舒坦日子的兵士,当然不愿因此凭白送了性命——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秋仪之眼下却没有闲情将心比心地替他们考虑问题,又厉声呵斥道:“王世杰,看看你手下带的这些兵?还像个当兵的样子吗?若再逡巡犹豫,我就要用畏敌不前之罪来治你了!” 王世杰听了不免慌张,接连催动手下兵士向前攻击,见他们依旧是一副进三步、退两步的窝囊样子,只能咬咬牙发了狠心,当场诛杀了两个犹豫不前的兵士,这才勉强鼓舞起士气,让手下兵卒开始加速向对手逼近。 正在这时,却见黑衣人中领头的一人站出半步道:“这边哪位是三殿下?哪位是义殿下?还请出来说话。” 郑淼刚要回答,秋仪之却将他一把拉住,高声说道:“这是缓兵之计,不要听他胡说。王世杰,你还不快动手?” 那黑衣人悍匪出身,果然功于心计,说道:“且慢动手。你们人数虽多,可我手下兄弟也不少,武艺比你们更强得多,若是强攻,恐怕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其实我等也是大殿下手下之人,同三殿下、义殿下算是自己人了……” 秋仪之立即接过话头:“你既称是自己人。那我以三殿下的名义命令你这就放下武器、自缚请罪,你还不速速就擒?” 黑衣人道:“束手投降?那可不是小人的作风,就是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那你就休要在此聒噪了。”秋仪之将他的话打断,“王世杰,你聋了吗?还不给我动手?” 却不料刚刚被鼓动起来的士气,经这黑衣人的几句话,又立即松懈了下去,王世杰手下兵士又恢复了之前犹豫不前的窝囊样子。 那黑衣人见状,脸上一笑,似乎已取胜大半,说道:“小的是个使唤人,原本没由来同几位贵人说话的。不过今日还是有一言相告,小的领了大殿下的命令,要护送三殿下去江南,这事情紧要得很,若是办砸了小的骨头怕是都要被大殿下给碾碎了。因此还请三殿下能够体谅一下小人的难处,不要再同小人过不去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7 殊死一战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立即还嘴道:“巧言令色!什么护送?你无非是要劫持三殿下送到郑鑫那边,到时候郑鑫便要出手加害三殿下了。” 那黑衣人“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这都是皇亲国戚的事情了,小的哪有这个资格过问?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三殿下还是快出来跟我走吧,省得动起粗来大家面子上难看。” 秋仪之立即说道:“没错,皇亲国戚的事情,你当然没资格过问。不过你自己也想一想,你替郑鑫做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以郑鑫那样的阴险小人,怎么还会留你在这世上?不如你放下武器,负荆请罪,三殿下当你是弃暗投明,不仅不会惩处、反而另有重用,你看如何?” 这黑衣人自诩在江湖人士之中算是口舌灵便的,却不料秋仪之伶牙俐齿远非他能比拟,三言两语之间竟要反过来将他劝服了。 黑衣人正在犹豫之间,又听尉迟良鸿说道:“你是黑风山的韩莫石吧?黑风山、黑风寨,虽然不算是什么名门正派、名声倒也还算不错,同朝廷素来也没有什么瓜葛,怎么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了?” 这黑衣人在潼关墙下埋伏了好几天了,并没有沿途截杀尉迟良鸿,因此也不认识他,故而被识破身份之后不免有些讶异,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韩大侠声名远布,在下也是颇有些耳闻而已。”尉迟良鸿道,“然而所谓‘仁者无敌’。我们同为习武之人,即便不能见义勇为、匡扶天下,起码也要做到孑然自立、独善其身。你这样就算侥幸成功了,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韩莫石其实还比四十岁出头的尉迟良鸿年长了两三岁,可听他这正义凛然的诘问,气势上就输了半筹,支支吾吾道:“大殿下说了,事成之后,便封我做武林盟主……” “哈哈哈哈!”尉迟良鸿放声大笑,“武林盟主有什么了不起的?韩大侠要是稀罕,在下让给你就是了。” 韩莫石听了这话,怔了一怔,问道:“你这话的意思?意思是你就是武林盟主?你就是尉迟良鸿?” 尉迟良鸿轻轻点了点头:“就是在下。不过在下有几句话要讲。江湖同庙堂不同,所谓‘武林盟主’从来不是由哪个人指定的,都是武林同仁见你武艺高强、办事公道、操行良善才公认的。像你这样处心积虑想要当这个‘盟主’,怕是天下群雄不服,你也不过是个光杆子盟主而已。” 没想到这个韩莫石多少还讲点道理,被尉迟良鸿这几句话说得脸上一红,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秋仪之见他似乎可以争取,便赶紧乘热打铁说道:“韩莫石,你都听见了?若你能够放下屠刀、从善如流,之前所犯的罪衍,可以既往不咎。我们这边三殿下同郑鑫不同,说话从来算数,不但不追究你的责任,还可以封你武官职务,替朝廷办事,将来也能得个正果。” 韩莫石真的被这几句话说动了,脚下不听使唤地向前走了半步,张开一张被又黑又浓的胡须包围着的血盆大口,似乎要从嘴里说些什么出来,从口中发出的却是一声极沉闷的惨叫,随之而来的却是喷涌而出的暗红色的血沫。 秋仪之见状大惊失色,赶紧在韩莫石上下打量,却见他胸口不知何时居然莫名其妙多出了半支明晃晃的刀刃——好端端一个韩莫石,竟被人从背后用刀扎了个通透! 众人正在惊诧之间,却见韩莫石身后闪出一个矮小敦实的汉子,一脚将被刀刺得只剩下半口气的韩莫石踹倒在一旁,叫骂道:“老子就知道这些土匪山贼靠不住,果然临阵反水,真是该不了的贼性!” “赵迈吉,是你?你果然是大哥派过来的吗?”皇三子郑淼一眼就认出了这行凶之人的身份,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说出了这让自己不愿相信的事实。 这赵迈吉为人说好听些就是办事果断勇敢、说难听些便是阴险狠辣,偏偏大皇子郑鑫极看中他这一点,又看中他武艺也颇为高强,乃是他身边最贴身体己的人物。 郑淼之前同郑鑫常有来往,因此这赵迈吉他十分熟悉,同样的,赵迈吉对郑淼也能够经常见面,如今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上,倒还能持些礼仪。 只见他手里倒持着染了韩莫石鲜血的钢刀,朝郑淼作了个揖,说道:“三殿下,小人冒犯了。不过这是大殿下交代下来的事,小的也不敢违抗。还请三殿下这就跟我同去,免得小的下手没有轻重,伤了皇家体面,到时候就是大殿下也不能放过我呢!” 秋仪之也终于记起赵迈吉的相貌,大声喝斥道:“赵迈吉,你还记得我吗?我问你,郑鑫弑君戮师的事情,你也是有份的吗?” 赵迈吉听了,忙又作揖道:“原来义殿下也来了。皇上和钟离宰相身遭不测——据大殿下说——就是义殿下你下的毒手。此次大殿下叫小人护送三殿下去江南,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情。义殿下怎么信口雌黄呢?” 秋仪之怒道:“你怎么敢在这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又转身对郑淼说到,“这下好了,只要逮住这个赵迈吉,问问清楚,事情便水落石出了。” 郑淼不是个笨人,到了现在这个情况,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已是心知肚明了——果然是郑鑫动手谋害父皇、师傅,又早一步下令封闭潼关不让秋仪之通过,而秋仪之却派了尉迟良鸿过来报信;自己听到这样消息,第一时间便急得想要去江南眼见为实,却在半路遭到歹人的袭击,在尉迟良鸿和众护卫的殊死保护之下,才抵达潼关。 于是郑淼按了按被刀划伤了的大腿上的伤势,上前半步,说道:“那好,事情总是能说清楚的。看来父皇放在我身上的监国重任,我也只好暂时放下了。也罢,我现在还是监国皇子,这个身份,你赵迈吉认不认?” 赵迈吉听了一愣,只好答道:“三殿下是皇上的儿子、大殿下的亲弟弟,小的怎么敢不认?” “那就好。”郑淼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那本殿下就命令你这就遣散众人、放下兵刃,听我义弟秋仪之手下这位赵成孝将军的节制。监国重任暂由秋仪之代理,我这就同你们一起去江南。你听清楚了,这是监国皇子的下的命令。” 赵迈吉听了不由倒退半步——他是既不能答应、也不能不答应:若是答应,他就相当于被公然缴械,郑鑫交给他的任务不能完成自不用说,翻过脸来就连自己这条性命也未必能够保全;若是不答应,那就是违抗监国皇子的命令,相当于违抗圣旨,一样是罪不容诛! 就这样沉默了只有片刻时光,赵迈吉突然狞笑一声:“嘿嘿,三殿下说得好听,可惜大殿下已许了我了,这件事情办成,便要提拔我做刑部尚书,到时候哪里还来找你这监国皇子?” 他这话隐隐间似给自己充满了信心,高声道:“兄弟们给我上啊,别听他胡言乱语,抓住前头船=穿红衣服者,赏银三千两、晋封万户侯!” 其实大汉体制里头并没有“万户侯”的爵位,不过是走村串户的说书人故意说来让乡野愚夫们寻开心的,可赵迈吉这“万户侯”的空头许诺,偏偏正合了他身边这些利令智昏、目不识丁的亡命徒口味。 他们见对手一方是两百多个战斗力虽强却是披伤带创之人,另一方则是几乎被自己吓破了胆的老兵油子,自己这几百人同他们搏斗,怎么样都是必胜的局面,盘算着这是一笔一本万利且绝不会赔本的好生意。 于是这群黑衣人忽然异口同声地狂呼嚎叫一声,就连嗓音里头也都回响着功名利禄的声音。 那赵迈吉见手下士气正盛,略略思考了一下,喝道:“兄弟们,跟我先把潼关这些窝囊废都杀了!” 他这一个“跟”字用得好,话音方落,自己便第一个向潼关守军冲了出去,那群黑衣贼寇见状,唯恐被同伴抢了功劳,也忙不迭地跟在赵迈吉的身后冲杀了出去。他见那些黑衣人被自己鼓动起来,自己反倒放慢了脚步,不再向前冲杀。 王世杰手下那群老兵痞见状,当即被吓得心胆俱裂,就连交手都没有,扭头便往潼关方向撤退。王世杰举起手中佩刀,高声大喊,还想努力节制军队,然而他手下人一心想着退散保命,王世杰高声疾呼非但没有能够丝毫减慢他们溃散的速度,反而连他自己也被裹挟着向后退去。 秋仪之见黑衣贼寇首先冲击潼关守军,而将身后空档留给了自己,正是一个发起突袭的绝好机会,便赶忙下令赵成孝率领兵士攻击对手被暴露出来的软肋。 然而他却没料到潼关守军表面上军容还算齐整,背地里居然这样不管用,赵成孝等人还未接触到黑衣人的身后,对手便已将潼关守军全部驱散,带着几分从容不迫地又转身同赵成孝厮杀开来。 秋仪之用兵不是那种只知蛮干的莽夫,现在所用的兵士,又是他最珍贵的亲兵乡勇,按理是断然不舍得同强敌短兵相接的。然而现在情势已失去了他的控制,只能硬着头皮同凶悍的敌军作战。 这些黑衣人,虽是临时拉扯起来的乌合之众,却都是武林之中的悍匪,身上武艺堪称高强。秋仪之手下的亲兵乡勇则都是按照正规作战方式招募训练的,虽然也懂得一些尉迟霁明亲传的武功,但交战起来更讲究阵型排布和互相协同配合。 可现在混战成一团,秋仪之手下军士的优势便难以发挥,反而是黑衣匪徒们的优势被充分发挥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8 浴血死斗 - 一代权臣 - 笔讷 而黑衣人现在实际上的指挥赵迈吉也不愧是郑鑫看重的心腹之人,见识反应皆非凡品,一下就看出战场上的优势,扯着嗓子吼叫道:“兄弟们都听了,官军都是不中用的,我们人数比他们多一倍,两个杀一个还不是‘三只手指捏田螺’?兄弟们都听我说,杀死一个士兵赏银一百两,杀死一个军官赏银五百,杀死尉迟良鸿——那这武林盟主就是你的啦!” 黑衣匪徒们的士气被他越鼓越旺,一个个脸上的筋肉都要激动得爆出来,龇牙咧嘴嚎叫地就要搏杀过来。 因众人还要护住三殿下郑淼,不愿用敌手硬拼,只能且战且退,慢慢向后退却。 此时秋仪之手下那群经历了无数艰苦作战,而从未折损一人的亲兵乡勇虽然已造成对手二三十人的伤亡,自己却也被杀死了十五六人,而伤亡依旧在不停扩大,只靠着尉迟良鸿和尉迟霁明两父女压阵,才能勉强维持局面。 秋仪之看到这样的状况,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想着这样不是办法,便同身边的郑淼商议道:“三哥,我们这样一味退却,似乎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想办法脱身才好。” 郑淼方才已经受伤,却没有得到医治,伤势越来越重,人也是越来越虚弱,说道:“兄弟说得没错,可对手人多势众、士气高昂,战斗力也不弱,如何才能脱身呢?” 秋仪之在众人的护卫之下,一边后退、一边思考,却始终想不出法子来:“可惜我们来得太仓促,没有携带弓弩、马匹、长矛、巨盾,莫非只能同对手硬拼了不成?” 却听赵成孝在他耳边建议道:“擒贼先擒王,看看能不能把那个领头的姓赵的家伙给杀了,对面群龙无首,必然溃散。” “妙计!”秋仪之没想到老成踏实赵成孝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想出这样的妙计来,刚要部署行动,可抬头一看赵迈吉的方向,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 原来是这赵迈吉阴险得很,口中虽在不断催动黑衣人向前厮杀,自己则稳稳地躲在众军身后,就连他的所在位置也是模模糊糊、若隐若现,抓住他的行踪尚且不易,想要偷袭他又谈何容易。 可眼看着自家的伤亡越来越大,郑淼的伤势也是越来越重,秋仪之只好咬牙道:“没法子了,办不成,也要办了。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何在?” 这父女二人听见秋仪之呼唤,赶紧走到近前,询问有何吩咐。 他两人已是杀得满头大汗,衣服上、裤子上都已沾满了鲜血,特别是尉迟良鸿脚伤未愈,走起路来还有些踉跄,显然已是在勉力坚持了。 秋仪之见他们父女两个武林之中的绝顶高手今日这副样子,不由有些心酸,却只能狠心说道:“如今我们已被逼到绝境,只有孤注一掷取敌首脑,才能保存性命。前头那个姓赵的混蛋,你们有没有办法把他给我杀了?” 尉迟良鸿身上有伤,又已搏杀了整整一天一夜,眼神已经有些模糊,使劲瞟了一眼赵迈吉所在的方向,刚要答话,却被尉迟霁明抢在前头说道:“这人离得太远了,还有很多高手护卫,用暗器就怕难有必取的把握。万一打草惊蛇,就失去良机了。” 尉迟良鸿眉毛一挑,说道:“近身将其格杀又有何难?我只问贤弟借一把西域宝刀,一定能够将此贼诛杀。” 秋仪之闻言大喜,立即将手里拿着的那口刀身漆黑、削铁如泥的西域宝刀递到尉迟良鸿的手里,说道:“大哥若是能够将他杀死,救出三殿下,别说是借了,我这口刀就是送给你又有何妨?” 尉迟良鸿取过道,上下打量了一下,放声笑道:“当初你我兄弟就是凭这口宝刀结下的缘分,今日就看在这口宝刀的份上,再让贤弟看看愚兄的本事!” 说罢,尉迟良鸿提着刀、拖着受伤的腿便要向前走去。可他走了没有两步,却被尉迟霁明一把拉住。 只听尉迟霁明说道:“老爸,你伤受得不轻,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做好了。我现在的轻功,可一点不比你差。” 尉迟良鸿却冷笑一声:“那今天我就不用轻功了,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老爸的硬功夫。你先待在这边,护住三殿下和你小叔叔,不要乱动,知道了吗?” 说着,尉迟良鸿轻轻一甩衣袖,便将女儿的手甩脱,大喝一声“看招”便往人群之中直闯而去。 黑衣人中一个手持金环大刀的巨汉,见尉迟良鸿从正面杀将过来,一下想起赵迈吉“杀死尉迟良鸿者为武林盟主”的许诺,心头一热,横挪一步,双手举起大刀便往尉迟良鸿脑门上纵劈过来。 却不料尉迟良鸿不闪不避,叫声“呔”,举起秋仪之那口西域宝刀,便如切豆腐一般将那人手中的大刀刀刃砍断,刀势却没有半点收敛,又挺刀向前一刺,不偏不倚刺中那巨汉的喉咙,将他当场杀死。 尉迟良鸿招式未尽,忽然从他身后又有一条碗口粗的棒子横扫过来。尉迟良鸿听见风声,眼睛斜斜一睨,已看清了这条棒子的走向,依旧没有闪避,伸出左手当空将棒头捏在手中。 棒子另一端的黑衣人见状,使出浑身气力想要将棒子抽回来,却不料尉迟良鸿手上劲道极大,那人累得满头大汗却不能动弹分毫。此人见机倒也不慢,知道自己没法取回棍棒,索性变换气力,双手向前一送,想要用棍头去捅尉迟良鸿的胸口。 尉迟良鸿却早防备着这一招,立即撒开左手,侧身一让,正好让此人踉跄着毫无防备地送到自己面前。尉迟良鸿见他中门大开,丝毫没有恻隐之心,举起宝刀便在那人当胸一扎,那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立即倒伏在地上。 正在这时,又见一柄大锤朝尉迟良鸿脑门砸来。尉迟良鸿见其来势汹汹,不肯硬接、也不愿用手中西域宝刀格挡劈削,侧身一闪,便让那大锤劈了个空。 却不料这使大锤的黑衣人用的乃是双锤,一锤未中,另一只大锤便又从上往下砸来。这下尉迟良鸿避无可避,咬咬牙伸手朝那大锤上一托,竟将这只怎么着也得有四五十斤重的锤子死死托住。 那大汉出道以来,从未有人能够正面抵挡住手中锤头的威力,今日自己得意武功被正面破解,顿时一愣,忘了使出后招。 就在他略有迟疑的当口,尉迟良鸿举起的手一松,向旁边腾挪了半步,又将手中宝刀在那大汉脖子上一划,便将他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几乎从脖子上砍了下来,只剩下一段皮肤还晃悠悠地没有被砍断。 众人见尉迟良鸿兔起鹘落之间,三招便杀死了三个武功不弱的黑衣人,无不高声叫好欢呼,士气顿时大振,手中似乎又有了力气、身上的伤也仿佛不再疼痛,鼓足力气同面前的敌军殊死拼杀。 可尉迟霁明在后面却看得通透,父亲尉迟良鸿腿上的伤势不轻,不但无法施展出飘忽不定的轻功,下盘也不免有些摇晃——方才连杀三人的这三招,看上去似乎轻轻松松,实际上却已使上父亲最高深的武功,生死都只在眨眼之间,已是凶险万分。 她尉迟霁明平时对父亲虽有几分畏惧,可在心底却是又敬又爱,见父亲身入险境,早已将父亲刚才的话忘了,揉身便往父亲身边杀去。 黑衣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勇猛无双的尉迟良鸿身边,根本没注意到尉迟霁明这个小姑娘,被她毫不费力地杀入战阵核心。 尉迟良鸿见女儿来了,还有几分生气,可自己现在身处这么多敌手当中,保住性命尚且有些吃力,深入人群当中杀死赵迈吉便难如登天,现在能有尉迟霁明这样一个好帮手在身边,可谓是雪中送炭、如虎添翼。 于是尉迟良鸿也就不加责备,朝女儿使了个眼色,说了个“走”字,便往赵迈吉的方向冲杀而去。他父女二人果然是心灵相通,转眼之间便又杀死了眼前的三四个高手…… 秋仪之目送他们父女二人渐渐消失在一众黑衣人组成的铜墙铁壁之后,想要上去帮忙,可他阵中没了尉迟良鸿父女的压阵,更加难以抵挡对手的攻击,伤亡越来越大,根本没有余力去帮忙助拳。 对手攻击越来越急迫,秋仪之手下的亲兵乡勇已经死伤过半,剩下的人也大多身负或轻或重的创伤。 随着伤亡的越来越大,秋仪之也是心中也是越来越着急,他真想放着赵成孝在原地抵抗,自己同三哥郑淼先行撤退,可他细心一想——郑鑫是必欲取郑淼的性命而后快,万一在赵迈吉之外还留着后招,自己和郑淼两个光杆子司令,便是在劫难逃。 于是秋仪之只能护住伤势愈发沉重的郑淼继续同黑衣歹人继续对抗,只求尉迟良鸿、尉迟霁明父女能够快些顺利将赵迈吉杀死,才能够转危为安。 又过了有移时,赵成孝缓缓退到秋仪之身边,对他说道:“大人,对手被我军杀死甚多,可我军损失也不小。一来二去,敌我力量悬殊反而更大。末将斗胆求大人和三殿下赶紧撤走,我领兄弟们还能抵挡一阵!” 秋仪之当即否决道:“不行!你我都是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兄弟,我做不出这样过河拆桥的事情来!” 敌手已然攻到秋仪之面前,赵成孝听脑后喊杀声起,赶忙回头隔开几个黑衣人的刀剑,便无暇将头再转回来,口中却道:“大人不要犹豫了,出去之后赶紧召集大军替我们报仇雪恨,我们兄弟这点血就没有白流!” 秋仪之却说道:“不如三哥先领贴身侍卫暂退一下,我等至少还能在这边抵挡一个时辰,足够调动三哥用监国皇子的名义调动地方节度军过来增援了。” 郑淼此时因失血过多,已是有些昏昏沉沉,耷拉着眼皮说道:“不行,我不能扔下贤弟。事情必然能有转机……”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39 悲 - 一代权臣 - 笔讷 转机果然来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对手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秋仪之在阵前也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手的攻击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让他手下这群亲兵乡勇有了喘息的时机。 “莫非是尉迟良鸿、尉迟霁明已成功诛杀了赵迈吉了?”秋仪之暗揣。 可完成这样的任务之后,他们两父女定然是会回来报信的,现在却听不到他们一星半点的消息。 战场之上最怕消息断绝,这样诡异的情形,让也算是久经沙场的秋仪之心中极为不安,慌忙对赵成孝下令道:“对手已经受挫,兄弟们再加把劲,定能将其彻底击溃!” 其实此时秋仪之手下兵士也已经到了忍耐力的极限,而平日严苛的训练和历经死战的经验,终于在此刻发挥出了作用——他们忘却了本已深彻骨髓的疼痛、抬起了重达千钧的手臂、迈开了步履蹒跚的脚步、叫响了干涸龟裂的喉咙,奋起最后一丝气力,向敌军发动最后的冲锋。 眼前的黑衣贼寇们却忽然失去了一切组织,如同分崩离析的散沙,被对手潮水一般的攻击冲了个七零八落,眨眼之前那般悍勇无惧的样子顿时荡然无存,立即就溃散了下去,仿佛受惊了的野兽。 秋仪之手下亲兵乡勇的伤亡过半,体力也到了极限,一个个双腿好似灌了铅,即便想要追击眼前的敌军,却也是力有不逮。 秋仪之是爱兵之人,根本不舍得再强行催动手下兵士前去追击,下令叫他们原地休息,自己则快步上前去寻找尉迟良鸿和尉迟霁明父女。 越过了无数尸体和倒地的伤员,秋仪之终于在一堆黑衣人的尸首正中发现了尉迟父女,可堂堂武林盟主尉迟良鸿却已仰卧在地上,极速地起伏着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身下则是一摊又黑又红的血泊,身旁则跪着他的女儿尉迟霁明。 秋仪之见状,大惊失色,赶紧向前走去,却不料被地上一个黑衣人的尸体绊了一跤,立时摔倒在尉迟良鸿身旁,只见自己这位武功卓绝的兄长双眼紧闭、面色青白、嘴角还流出一丝鲜血,全然不见往日那副英姿勃发的模样。 秋仪之见了,两行热泪顿时流淌了下来,却又不敢高声呼唤,忙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你别愣着啊!快去潼关请医生,过来替你父亲疗伤!” 尉迟霁明茫然地回答了一个“哦”字,却依旧跪着没有起身。 这是躺在地上的尉迟良鸿缓缓睁开了眼睛,用弱的似乎马上就要消失的气息说道:“贤弟,不必麻烦了,愚兄已不行了……” “不,不会的。”秋仪之道,“大哥武艺高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死了?世上能杀死大哥的人,还没出生呢!” 尉迟良鸿努力睁大着一双又灰又暗的眸子,说道:“贤弟不要说话,听我讲……” 秋仪之唯恐自己的嗓音盖过了尉迟良鸿,哽咽着低声轻吟:“大哥你说……大哥你说……” 尉迟良鸿道:“习武之人自己有数,我已经伤了心脉,就是十殿阎罗肯高抬贵手,也断然活不了了。我一生习武,杀人不少,偶尔也有无辜之人死于我手,今日死在刀剑之下,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好怨恨的……” 秋仪之忙道:“大哥少说两句,先稳住元气,待军医到来,一定还能妙手回春的……” 尉迟良鸿却好似没有听见秋仪之的安慰,却道:“霁明在吗?” 尉迟霁明见父亲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似乎已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自己了,顿时热泪盈眶,一把抓住父亲沾满鲜血的手:“在的,我就在这里。” 尉迟良鸿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说道:“你武功很好,跟着你小叔叔这两年也见过了不少世面,我很放心。你两个哥哥都是不中用的,将来尉迟家的重担全就交到你身上了……” 尉迟霁明忙道:“我是女儿身,这怎么使得?” 秋仪之忙接话道:“霁明是好样的,兄长选得好。大哥还是先养好身子,再当众宣布,这样才能服众不是?到时候,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小弟必是义不容辞。” 尉迟良鸿听了这话,眼睛微微闭上,说道:“有贤弟帮称一把,我就……” 他口中最后几个字已是轻得难以听清,略略扬起着笑容的嘴唇里吐出胸中最后一口空气,起伏不定的胸膛静止在了一个舒适的高度,终于在这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异常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秋仪之还能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悲戚,尉迟霁明小小年纪却再也控制不住情感,趴在父亲没了生气的胸膛之上放声痛哭。 他这一声声凄厉的哭声,让秋仪之无法直视,赶紧背过身去,用衣袖擦了擦眼里滚下的热泪,却见脚边躺着的一人正是赵迈吉,只见他胸口、脸上、颈上中了几刀,每一刀都深入肌里却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只有脸上的一条刀疤,硬生生将他的皮肉都反了出来,红色的肌肉里头已能看见苍苍的白骨。 然而这赵迈吉生命力却极为顽强,这样重的伤竟没有让他死绝,犹在张开大嘴努力地呼吸。 这样难看的样子,让秋仪之心中泛出无尽的厌恶,抬起脚就朝赵迈吉的尸体上乱踩乱踢,口中咒骂道:“都是你这恶贼造孽!都是你这恶贼造孽!” 赵迈吉身负重伤已经无法反抗,只能任由秋仪之在他身上留下一只只凝结了仇恨的脚印。 正在秋仪之尽情发泄着胸中怨气之时,却听身后传来声音:“贤弟,何须如此,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不能生气坏了身子。” 秋仪之循着声音扭头望去,却见是三哥郑淼脸上挂满了忧愁表情,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走来。 秋仪之心中余怒未消除,骂道:“此贼作恶多端,让他痛痛快快死了就太便宜了他了。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再去问问他有没有妻儿老小,被我查到,一样要将他们全部孽杀,以泄我心头之愤!”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往赵迈吉身上狠踹。 郑淼从未见过秋仪之这样愤怒失常的样子,心中愈发忧虑,刚要伸出手拍拍自己这位义兄弟的肩膀,却不料脚下一个脱力,居然站立不住缓缓倒了下去。 秋仪之见状大惊,再也不去管那气息奄奄的赵迈吉,慌忙转身将三哥郑淼扶住。 他这一扶才发觉郑淼身上穿着的红袍,竟已被鲜血全部浸满,稍一用力,便能挤|捏出又粘又腥的血液来,忙惊呼:“三哥,你受伤这么重,怎么也不早跟我说?” 郑淼一张儒雅的脸上脸色又黄又白,偏偏没有一丝血色,说道:“你指挥作战紧迫,愚兄也不好意思过来拖你的后腿……”说着,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秋仪之又是急又怜,忙对身边亲信骂道:“你们都吓了吗?还不帮我把三殿下扶着躺下来!” 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上前来,将虚弱不堪的郑淼放倒在地上。 其中一个亲卫无意间撩开郑淼的袍角,立即大叫道:“大人快看,三殿下这伤受得可是不轻啊!” 秋仪之忙附身下来查看,却见郑淼肚子上被划出了将近一尺来长的伤口,就连小肠都从缺口处漏了出来,泛着血丝尤在一突一突地蠕动。 这样的伤势,若是即时发觉、即刻由最高明的军医缝合起来,悉心医治,那也是九死一生,更何况郑淼带着这样沉重的伤情依旧奋战了整整一天,全凭胸中一口气支撑到了现在。如今敌军退散,他这口气也随之消散,身体立即就支撑不住,生命力好似细沙从指间流走一般极速流逝。 “不要紧的,三哥身体一向强健,又是吉人天相,这样小小伤势,谈何挂齿?待军医前来略加医治,便能生龙活虎了!”秋仪之忙道。 其实秋仪之也是久经战阵之人,好像这样的伤情他见过不知多少次了,知道自己这位三哥恐怕难逃一死,方才那几句话与其说是在安慰郑淼、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郑淼对自己的伤势却是十分清楚,努力支撑起上身,对秋仪之说道:“贤弟不用再说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大哥没有人伦,做出那样无君无父的事情来,乃是皇室的耻辱。贤弟虽不是郑氏子孙,却同我情同手足,遇到这样的逆贼,一定要出手除掉他,恢复清明天下,知道了吗?” 说了这一长串话,郑淼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大声咳嗽,身上创口上的鲜血也不断流淌出来。 秋仪之唯恐郑淼再多说话继续损伤元气,忙道:“知道了,知道了。这样大事,小弟一个人怎么做的来?等三个伤愈之后,我们一同讨伐郑鑫这个逆贼!” 说罢,他又抬头高声喝令:“赵成孝!赵成孝!军医呢?在哪里?快叫他过来!” 秋仪之组织手下这支乡勇时候,仿照的是一支功能齐全的整编军队,其中特意招募了两个懂得医术的郎中,再加训练以后作为军医。然而方才一场血战,这两个军医均已阵亡,任凭秋仪之、赵成孝怎样呼喊,都没法再过来救人了。 却听郑淼又道:“贤弟才能见识都不逊于我,英勇果断更是远胜愚兄。这是父皇在时,也常常在我面前说的。讨伐逆贼的责任虽然重大,可就是这样的重任,普天之下也只有贤弟才能担负起来。”郑淼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怀中掏着些东西,可他的手却不停哆嗦,掏了好一阵也没有拿出东西来。 秋仪之见状,忙上前帮忙,终于从郑淼血染的袍服之中取出一样用绸缎精心包裹起来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枚印玺,便问道:“三哥,这是什么?莫非是……”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0 痛 - 一代权臣 - 笔讷 郑淼点点头:“这便是父皇给我的监国大印,效力虽然比不上传国玉玺,也比不上金牌令箭,却也能唬唬人的了。贤弟大才,这样东西未必能用得上,三哥现在送给你,希望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秋仪之忙摇头道:“三哥是皇上钦点的监国皇子,监国大印只能由你才能使用,你交给我做什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赶紧收好!”说着便将监国大印往郑淼身上方。 奄奄一息的郑淼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抬起双手,将秋仪之拿着监国大印的手死死捏住,不断重复道:“拿着,拿着,有用的,有用的,替父皇报仇,替我报仇,替父皇报仇,替我报仇……” 他的声音一声底过一声,到最后已是低得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可手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减弱,将秋仪之拿着监国大印的右手手腕捏得又红又肿。 秋仪之似乎是被郑淼捏得太疼了,眼中泪水再次流淌下来:“三哥,我记下了,我记下了,你快松手、快松手吧……” 郑淼终于没有再回答,秋仪之也不愿将手从郑淼逐渐冷却的手中抽出来,他们兄弟二人就这样在升腾鲜血腥臭气息的战场上,保持着这样一个凝重的姿势,好似两座雕塑。 赵成孝知道秋仪之同郑淼之间的情谊,哪敢上前打扰,只能命令手下兵士护在他们左右,保持肃静、不许接近。 过了许久,赵成孝忽然看见潼关方向过来一队上千人的兵马,领头之人便是潼关守将王世杰,想必这是他方才受挫败退回去之后,便召集起全部兵士想要反击回来。 此时赵成孝唯恐秋仪之伤心过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却不愿出面规劝,正好见王世杰上来,便只能让他这个倒霉蛋去触触霉头,便悄悄上前,叫王世杰去汇报军情。 王世杰脑子不甚好使,果然“中计”,上前对秋仪之拱了拱手,说道:“义殿下,末将已召集起潼关全部守军过来增援了。那些逃散出去的黑衣贼寇,也被末将手下抓了有七八十人,如何处置,还请义殿下示下……” 他见秋仪之毫无反应,又见三殿下郑淼也是毫无生气,忽然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咽了口唾沫,又重复了一句:“如何处置,还请义殿下示下……” 秋仪之听了这话,忽然猛地暴起,一手紧紧抓着郑淼交给他的监国大印,另一只手则举了起来朝王世杰脸上狠狠抽了一个巴掌,怒吼道:“处置他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杀了他们,三哥就能活过来吗?尉迟良鸿就能活过来吗?” 王世杰听了这话,才知道事情已经沦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已是瞠目结舌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秋仪之却还不停下,朝着王世杰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都怪你这没用的混蛋。领的什么兵?害得我们孤军奋战,就连尉迟良鸿也……混蛋,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一边说,耳光好似冰雹一般朝着王世杰疤痕纵横的脸上不断扇去。 王世杰乃是幽燕道出身的老将官,知道自己犯了这样的错,已是罪无可恕,双腿一软,立即跪了下去,连伸手抚摸一下红肿疼痛的脸庞也不敢,低头拜道:“义殿下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好!我这就杀了你!”秋仪之一边说,一边往腰间摸去,这才发现自己常用的那口西域宝刀,方才已交给尉迟良鸿,已不在自己身边了。于是他恨恨地骂了一句,俯身伸手抽出佩在郑淼腰间的一口战刀,就要往王世杰头上劈去。 “公子,你在做什么?怎么能把王将军杀了?”就在王世杰命悬一线之际,战场上忽然响起一句异常突兀的温柔软语。 这话传到秋仪之耳朵里,立即让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痴痴呆呆地扭头回来,瞪了一双眼睛,带着无辜的表情,问道:“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我两个兄长都死了,你让我怎么办?” 说话的温灵娇见秋仪之悲戚已极,心中痛惜不已,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当着众人之面上前一把将秋仪之抱住,在他耳边说道:“如今天下重任都在公子身上,若公子忧惧失常,有个什么万一,世上还有谁能够力挽狂澜?公子抬头看看,你身边这么多人,还有我……都将性命交托在公子身上……公子可要保重你自己啊!” 秋仪之两只眼睛已哭得通红,可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将温灵娇一袭湖蓝色的上衣浸湿了一大片,口中哽咽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只断断续续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此时林叔寒也已闻讯赶来,他是个文弱书生,脚步不快可脑子轻灵,见到这样一番惨状,不用他人介绍,便已猜出事情大概。 林叔寒又见秋仪之和温灵娇抱在一起呜咽不止已然不能理事,他想起自己实际上已是军师了,眼前这样的乱象要整理清楚,自己是责无旁贷,便小步走上几步,轻咳了两声,朗声说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这样,赵成孝,你挑几个稳妥之人,将三殿下和尉迟良鸿的遗体好好收殓保存起来,待日后选良辰吉日、风水宝地另行安葬。王世杰,你这就调集潼关军医,如人手不够,还可以从民间募集,一定要保证所有伤员全都得到妥善医治。阵亡的将士,也要悉心收殓,若有半点损毁,小心秋大人用军法治你!至于那些俘虏了的贼寇么……” 忽然听秋仪之说道:“那些贼寇,全都送到潼关城墙上面,选定日期,要当众枭首示众,祭奠三哥和兄长的在天之灵!” 这样处置未免有些残忍,可秋仪之心中的怨气必须有所发泄,因此林叔寒也没有反驳阻止,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大人这样处置很好,也要叫天下的乱臣贼子知道我们的厉害。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死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摆在眼前的,只有如何善后处置,再提几位报仇,才是真的。这点,还请秋大人留意。” 秋仪之听林叔寒这几句话冷静得有些可怕,忽然在他瘦削的身影中,见到了死了的师傅钟离匡的影子,顿时让他恢复了神智,轻轻推开温灵娇,说道:“还是林先生想得长远,一切就都按照林先生的话去做好了。” 说罢秋仪之扫视四周,见自己手下一干人等,没有人不在这场血战当中失去了手足同袍,一个个脸上都带了悲戚之色,便又高声说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我们手上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等都做完了,再垂头丧气不迟!” 他这话既是在鼓动众人的士气,更是在给自己鼓劲,说罢便用污秽不已的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渍,头也不回地往潼关走去。 刚入潼关,众人还未进屋坐稳,秋仪之便问道:“赵成孝,我们手下还有多少兄弟可以立即上阵?” 赵成孝早已清点出伤亡数量,只是没想到向来珍惜兵力的秋仪之会第一时间问出这样的问题,赶紧回答道:“伏牛山上下来的弟兄,死了三个,重伤两个,其余十三个都有轻伤;山阴县的乡勇,死了四十三个,还有五十五个重伤,轻伤能动的有一百多人,只有一二十人没有负伤……” “你的意思,现在能够立即出发的——”秋仪之咬了咬牙,这样接近一半的伤亡,足够让他心痛了,可语气却冷静得近乎冷酷,“还有一百一十五人咯?” 赵成孝点点头:“是……是的,是这样的……” “好!你这就将他们集合起来,等候我的命令。”秋仪之当即下令,“还有,那个叫赵迈吉的,你先找人医治一下,不求将他的伤治好了,只求他十日里头不断气就行。给我一并带来。” 赵成孝听了这样的命令却是满腹狐疑——就算是形势紧迫,可真的就紧迫到了非要立即采取行动,都不容手下兵士略做休整的地步了吗? 却听林叔寒在赵成孝耳边说道:“你这就去办吧,现在秋大人满腹的忧愁愤懑,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稍稍冲淡这样的情绪,若是松懈下来,恐怕就……” 赵成孝也在此战之中死伤了好几个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林叔寒这话他感同身受,赶紧唱了声喏,便下去召集军队去了。 秋仪之也不去搭理他,又高声呼喊:“王老五何在?” 王老五专司传令,武艺平常,因此此战并没有被秋仪之带在身边,而是待在潼关下面留守接应,听了秋仪之的呼喊,赶忙答应道:“来了!” 前方今日的战况,王老五早有耳闻,知道秋仪之吃了亏,心情正在谷底,故而平日里嘴碎啰嗦的毛病也改了,就说了“来了”两个字,除此之外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秋仪之见王老五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却无暇去猜测他心中的想法,说道:“我现在就写一份帖子,你送到少船主李胜捷手里,要他照办。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一定要给我办好了。” 秋仪之一面说,一面踱到桌子旁边,拾起桌上的文房四宝便在一张宣纸上“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王老五却为难地说道:“李胜捷这个人,我不认识啊……大人手上都是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去办理,就怕搞砸了,误了大人的事情。到底怎么去找李胜捷,我心里没有半点底子……大人还是另找别人,好不好?”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1 釜底抽薪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下笔如风,偶有写错的字,随手便在纸上涂改了,不一会儿就将一张帖子写好,略略吹干之后亲自封好塞到王老五手里,说道:“眼下在用人之际,每个人都有其用处,容不得你在这里推辞。至于能不能找到李胜捷,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若这件事情办砸了,你也就不用再回来复命了。你还不赶紧出去执行?” 王老五听秋仪之命令当中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又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林叔寒,见他也没有反应,半便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先退了出去,想着得空之后再向林叔寒讨个主意。 打发走了王老五,秋仪之又招呼道:“刘庆何在?” 江南道节度使刘庆赶紧答应一声:“末将在此。不过末将现在既不在江南、又是个没有兵的节度使,不知道能帮到义殿下什么?” 秋仪之说道:“我令你这就这就想法子赶到湖广道去,说明事情本末来由,将左将军韦护暂时稳住,这件事情,你能做好么?” 刘庆挠了挠头,说道:“韦将军为人谨慎持重,我手里又没有什么旁的证据,就怕他不太肯相信我的话……” 秋仪之立即回答道:“我看中的就是韦护的谨慎持重。他既不肯相信我的话,那也就不会相信郑鑫的话。只要他保持中立,让我跟郑鑫正面对决,那我的胜算就大大增加了。” 刘庆听了秋仪之的话,顿时恍然大悟,见一旁足智多谋的林叔寒也不住地点头,知道这条计策确有可行之处,而且能够远离斗争旋涡跑到相对安全的湖广去,也是刘庆自己求之不得的。 于是刘庆当即拍着胸脯答应道:“末将以前就同韦护将军颇有交情,一定能劝服韦将军按兵不动。”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秋仪之瞥了一眼从外边被关上的房门,又取过一张宣纸,在纸上飞速地写着什么。 他写了一半,房门又被推开,却是赵成孝从外边走了进来,拱手道:“大人,能动的弟兄们都已来了。原来数的一百一十五人以外,还有几个弟兄也要来。他们受伤不轻,我教他们安心养伤,他们就是不肯……” 秋仪之头抬也不抬,说道:“叫他们不要勉强,我们立即就要出发,长途奔袭到京城洛阳去。若是体力不支掉了队,可没人照顾他们。” 赵成孝闻言,赶紧答应一声,又道:“大人要去洛阳吗?我这就出去再清点一遍人头,再将马匹也准备好,大人请放心。” 秋仪之已将一张宣纸写满,说道:“这是小事,还有一桩要紧事情,眼下只有你能办好。” “什么事情?大人尽管吩咐。”赵成孝答应得很干脆。 秋仪之将宣纸从头到底看了一遍,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取出郑淼交给他的监国大印,抹上印泥盖了红彤彤一个印戳,亲自封好以后,在封面上写了“大汉忠顺王 渤海国可汗达利亲启”几个字。 完事之后,秋仪之满意地一笑,将书信交到赵成孝手中,说道:“你这就去一趟幽燕道广阳城,想法子将这封信交到达利可汗手里,或者交给他的军师蔡文畴先生也是一样的。这件事情,限你十天之内完成。” 赵成孝接过书信,问道:“渤海国我一次也没去过,倒是有些为难,还请大人能够多宽限两天。” “不行,一天也不能宽限。”秋仪之说得丝毫不容妥协,“我告诉你,达利在广阳城里留着一个联络之人,便是也鲁。这个也鲁你是认识的,找他办理,定然不会延误时日。你这就去吧。” 赵成孝听了,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又作了个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潼关之下,骑快马若是顺利的话,抵达广阳也要七八天时间,再北上渤海,又不知需要几天,这“十天”的期限已是万分紧迫了。 众人都不知道秋仪之缘何如此紧张,却都不敢询问,只有林叔寒挤出一点笑容,问道:“大人,你这么着急送信去渤海,是为了什么?还请大人指教。” 秋仪之冷冷说道:“幽燕骑兵大部现在都在江南,若要同郑鑫交手,非要调渤海铁骑不可,我这封书信就是要请达利可汗派兵南下助战。” 林叔寒干笑了两声:“大人果然深谋远虑。不过眼下似乎突厥对渤海国的压力甚大,达利可汗若是抽调精兵南下,恐怕为突厥所乘。就怕他不愿买大人这个面子。” “我到时候答应他事成之后,派重兵替他北击突厥,助他扩展地盘。”秋仪之答道,“若是不能成功,便将广阳城割让给他也是一样的。” 林叔寒听了大惊失色,忙道:“大行皇帝原来就是幽燕王爷。那广阳城乃是龙兴之地,岂是能够轻易割让给外藩的?” “当然不能割让。非到了那个时候,我食言反悔不就行了么?突厥打不过,我还打不过渤海么?”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冷若冰霜。 秋仪之足智多谋,虚虚实实也确实使用过各种计策,可对象都是敌军外人,对自家人却是极为真诚守信;而方才他有意诓骗盟友,且是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让在场之人闻言无不万分心寒。 温灵娇也是刚刚经历了丧兄之痛的人,心中已然悲戚万分,可就连她也不知道在这短短几日之内,义父、师傅、两位兄长接连被人害死这样的人间惨事,究竟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秋仪之的心性。 不及多想,却听秋仪之说道:“好了,我这就要出发前往京城洛阳。林先生跟我同去,其余几位女眷,就叫王世杰派精兵护送,在后面慢慢跟着过来。” 说着,秋仪之便从座位之中猛地站起,往门外就走。他疲惫已极,站起身的速度又太快,一时有些眩晕,脚下当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温灵娇赶紧将他扶住,说道:“也不急于一时,公子先沐浴更衣用膳之后再出发,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林叔寒也附和道:“没错,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俗话也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就是这个道理,根本就不算是在耽误时间。” “一点时间也不能耽误。郑鑫此贼多活在世上一日,就是我的罪过。”秋仪之狠狠说道,“我这就动身,你们不想过来,就算了。” 说罢秋仪之便迈步推门出去了。 旁人岂能任由他单独一人行动,便也赶忙跟了出去。 刚被赵成孝召集起来的兵士果然在门外列队,秋仪之见他们身上大多帮着白中透出血色的绷带,却还都努力挺起胸膛,摆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心中感动,高声说道:“都是郑鑫此贼造孽,一切仇怨全都要记在他的头上。我这就要去京城洛阳组织平叛事宜,你们愿意跟我同去吗?” “愿意!愿同大人共赴刀山火海!”众军齐声附和。 “好!说得好!”秋仪之高声说道,“事成之后,你们就是定国功臣,个个加官封爵,至少也是中郎将的前程,保证尔等吃用不尽、青史留名!大家跟我走!” 秋仪之手下原是伏牛山上山贼出身的亲兵自不必说,他在山阴县募集的乡勇团练,也大多有着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此战之中,他们都有情同手足或是有着堂表兄弟关系的战友牺牲,早已对始作俑者的郑鑫恨得咬牙切齿、同仇敌忾,又经过秋仪之这样的许诺,更是气焰万丈,异口同声高呼:“走!” 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事情,王世杰自然不会再拦阻秋仪之入关,亲自命令守关将士将关门打开,目送秋仪之所部乘马往西方疾驰而去。 关内道直通京城洛阳的两条官道修建得又快又直又平整,秋仪之一行沿着官道星夜兼程,走了两天时间便已到达洛阳城下。 京城洛阳关防自然比一般城池来得紧密许多,现在又是皇帝不在京城之内,到傍晚时分已快到了宵禁的时间,正准备锁闭城门。 秋仪之见城门渐渐关闭,立即派出亲兵之中的“铁头蛟”快马上前,叫守门军士暂时留门,等候自己进城。 郑鑫远在江南,鞭长莫及,没法远隔千里将京城洛阳控制起来,又自信妥定能在截杀郑淼,因此尚且没有派亲信将原本守门的军官替换下来。 因此掌管京城城门的军官,还是幽燕道出来的老人。原本延缓一刻钟、两刻钟关门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又有义殿下秋仪之出面,乐得买他个人情,便让秋仪之顺利通过了城门。 进了京城洛阳,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铁头蛟”纵马走到秋仪之马侧,问道:“大人,现在要去哪里?” 秋仪之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要说话,跟我走!”说罢,一夹马肚子,便向左边转了个弯,快步而去。 走了不过一盏茶功夫,秋仪之便在一座大宅邸门前停了下来,抬头往宽大的门楣上一看,只见上头只写用遒劲的隶书写了“王府”两个大字。 秋仪之见了,嘴角扬起一丝狞笑,伸手招来“铁头蛟”吩咐道:“这是郑鑫的府邸,前后有两扇大门,左右还另有三扇供下人出入和运送物品的小门,你点二十个兄弟,将这几扇门都封锁了,不能放任何一个人出来,知道了吗?” “铁头蛟”是山贼土匪出身,封闭各门乃是劫掠大户的惯有手段,他之前做过不知多少次,早就已经驾轻就熟,答应了一声,指指点点地选了二十个人,便办事去了。 秋仪之也没闲着,又叫来乡勇团练之中气力最大的孟洪,命令道:“你气力大,把这扇门给我撞开来。” 孟洪同“铁头蛟”不同,本来是良善的樵夫,见了门楣上“王府”两个大字,已怯了三分勇气,颤巍巍说道:“大人,这是哪家王府啊?我们先礼后兵,先去叫个门如何?”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2 直闯宫禁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哼”地冷笑一声:“这是逆贼郑鑫的府邸。你叫你去撞门,你就去撞,啰嗦什么?我这里不收胆小之人,你要是害怕,把我给你的这身皮给脱了,这就出城去吧。” 孟洪被秋仪之这样一激,便再不说话,抬头见门边倒着一根木桩子,略略疏散了一下筋骨,抱起桩子便往门上撞去。 孟洪天生神力,纵然是王府的门闩也经不住他这样的大力冲击,一下子被从中截断,整扇大门也轰然打开。 郑鑫有意在江南作乱,京城的府邸按照常理必然有严密守护。可他乃是听了天尊教主温鸿辉的挑唆,才临时起意动手造反,又加上王府之内的得力护卫都被他带在身边,实在是力有不逮,因此王府之内的防备反而十分松懈。他原本已经矫诏严令封闭潼关,又派了赵迈吉在潼关之下截杀郑淼和秋仪之,却不料秋仪之竟能突破潼关、生俘赵迈吉,杀到王府门前,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故而秋仪之见郑鑫府邸中门大开,便领军直接闯了进去。寥寥几个王府护卫还以为是贼寇来劫,慌忙拿了武器出来阻拦。可这几个护卫虽也算是有些武艺,却远非秋仪之手下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士的对手,毫无悬念地就被杀死了。 郑鑫的王府秋仪之之前也是来过好几次的,地形甚是熟悉,领着人马便沿其中路径直往深处去,走到一栋小楼前,叫过几个手下,伸手一指,说道:“郑鑫两个儿子就住在里头,你们把他们给抓出来,随我一同行动。” 郑鑫两个儿子,一个叫郑超、一个叫郑起。郑超已是十几岁的年纪,被人从床上拖了下来,倒也没有失态,摆出一副皇孙王子的身份,怒骂道:“尔等何人?劫持王子,就是杀头的罪,不怕死吗?” “住嘴!”秋仪之高声说道,“郑鑫连你们的皇爷爷都弑了,我这点算是什么罪过?” 郑超见是秋仪之来了,忙拱手道:“原来是叔叔啊。这里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吧……” “哼,误会?”秋仪之冷笑一声,“要知道有什么误会,你跟我走就是了,自然有澄清的时候。” “不……我不走。叔叔虽然是父王的义兄弟,毕竟还是臣子的身份。你这样的乱命,我不受!”郑超倔强地一拧脖子。 秋仪之却没空同他在这里论理,脸上肌肉一抽,命令道:“这位王子殿下不会走路了,你们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看是不是能稍微好点?” 他话音刚落,便有个亲兵抽出手中佩刀,放在郑超的脖子上,让他顿时泄了一半的气,说道:“你要去什么地方,前头带路好了,我自己会走。” 郑鑫的小儿子郑起才八九岁的年龄,没见过世面,远没有他兄长那样的气魄,早已被现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景象吓怕了,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他这哭声惹得秋仪之心中烦躁,上前两步骂道:“你也快十岁的年纪了。这个时候,我已跟着皇上北上同突厥交战了。你哭什么?拿出点郑家子孙的体面来!” 郑起听了这话,鼻子一缩,终究还是忍不住,又高声哭喊起来。 秋仪之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里头,颇有几分他父亲郑鑫的容貌,心头顿时一阵厌恶,伸手就往他脸上“啪”地抽了个耳光。 郑起何时被外人这样毒打过,竟一下愣住了,只顾捂着肿胀发痛的脸庞,竟忘了哭泣。 于是秋仪之便押着郑鑫的两个儿子,继续往王府深处走去。 走了又有一盏茶功夫,郑超已是弄清了秋仪之的打算,赶紧闪在秋仪之面前,说道:“叔叔,大概是你同父王有了什么龃龉。我和弟弟做你的人质也就足够了,何必去为难母亲呢?” 秋仪之一怔,答道:“你也算聪明,不过这里已经没有你说话的份了,给我闭嘴!” 郑超还要争辩,一把冷冰冰的刀刃又出现在了他的喉咙口,让他没法发出声音。 不过郑超这几句话依旧提醒了秋仪之——他自己果真是要去郑鑫的正妻大秦夫人那边,郑鑫的面子自然不必顾忌,可这大秦夫人是郑淼的正妻小秦夫人的亲妹妹,这点关系确实是不能不考虑的。 于是秋仪之又走了一段,在一处寝宫门前停下,高声说道:“大秦夫人,我是秋仪之,又几句要同你讲。” 他连说了好几遍,屋内一阵骚动之后,终于传来回答:“原来是叔叔来了。这样半夜来访,我夫君又不在府中,略失体统。叔叔有什么事情,还请同夫君详谈如何?叔叔今日就请回吧。” 秋仪之哪会被她这几句话打发了,便说道:“夫人请听好了。郑鑫在江南犯了弑君杀师的大罪,又将三殿下郑淼杀死,已是罪在不赦,我正要奉天讨伐郑鑫此贼。唯恐刀剑无眼,伤及无辜,故而特意派人守护,就连两位王子我也一并带来了。”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传来回应:“小叔叔莫不是搞错了吧?我夫君一向忠孝节义,怎么会做出这样没有人伦的事情?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 秋仪之还有要事在身,无暇同大秦夫人争辩,转身叫来郑超、郑起两兄弟,将他们往门里一推,说道:“你们母亲乃是女流之辈,现在正是你们兄弟尽孝的时候。还不进去安慰一下?” 他见二人乖乖进了房门,便又派人将“铁头蛟”叫到跟前,问道:“怎么样?叫你把守住王府各门,这差事你做得如何?” “铁头蛟”忙回答道:“大人做事又快又细,没有惊动多少人。就几个胆小鬼,听到风声想要逃跑,都被我抓住了。请问大人,这几个人应当如何处置?” 秋仪之答道:“这样的小事,问我做什么?看着顺眼的关起来,不顺眼的弄死一个两个杀鸡儆猴也是可以的。你再待五十个弟兄,点起火把,将王府搜检一遍,府内所有人等全部从屋子里驱赶出来,集中一处,统一看管。我还有事情要办,这件事情你要做得快一些。” 这就相当于是要抄检郑鑫的王府了。 既然是“抄检”,又要办得“快一些”,那自然也就不会讲究什么礼仪体面了——“铁头蛟”带人在王府里头上上下下折腾了有一个多时辰,这才将阖府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集中在了一起。 于是秋仪之便将这群人分男女集中在两座房屋之内,又点了十个办事牢靠之人,专门负责将他们看管起来,这才领着其余人等又离开了郑鑫的王府。 一离王府大门,秋仪之没有丝毫耽搁,领军向左便直往皇城而去。 皇城的关防自然是要比王府更加严格,这次就不能强行硬闯了。可秋仪之又别无通路可走,只能用手中西域宝刀的刀鞘,使劲拍打紫禁城大门。 敲了几下,门内立即传来粗暴的嗓音:“作死吗?哪里来的酒鬼,大半夜的跑到皇城根下撒野,不怕死吗?” 秋仪之听有人回话,立即高呼:“里面是谁?赶紧出来回话,我是秋仪之,有急事要立即进宫来。” 他话音刚落,城门果然缓缓打开,从门里走出一人,朝秋仪之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义殿下来了啊,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进宫去?就不能等白天再来?” “哦,原来是朱西烈,没想到是你在此处当差。”秋仪之说道,“能拖到明天早上办的,还是什么急事吗?你赶紧开门,让我进去。” 这个叫朱西烈的中郎将虽是幽燕王府的老护卫,认得秋仪之这位义殿下,可却口口声声说道:“这就有些为难了。紫禁城乃是禁地,再急忙的事情,若是没有皇上的圣旨,就是几位皇子也是不能进出的。更何况现在已是大半夜了……” 秋仪之眉毛一横,扫了朱西烈一眼,问道:“现在皇上正在江南亲征,照你这样说法,岂不是没人能够进入皇城了?那我问你,凭着监国皇子的谕令,能不能进去?” 中郎将朱西烈赶紧点头道:“应该是可以的吧?” “什么叫‘应该’?”秋仪之追问道,“什么又叫‘可以的吧’?” 朱西烈忙回答道:“皇上南下之前曾经有过旨意,说是监国的谕令,如若不与圣旨矛盾,效力便等同于圣旨。可三殿下监国时候,也没下过让人进宫的谕令啊……” “现在就下了,你不要着急。”秋仪之一边说,一边叫人取来笔墨纸砚,当街就写了一道谕令,又加盖上监国大印,交到那中郎将手中。 朱西烈看得瞠目结舌,可他手里拿着的,确实是盖着监国之印,乃是再真实不过的一份监国谕令了,他实是再也找不出半点将秋仪之阻拦在紫禁城外的理由了。 于是秋仪之得意地一笑,向前一招手,说道:“走,随我进宫去。” 朱西烈赶紧打断道:“义殿下,这封谕令上,只写着让你一人进宫,可没说要带兵进去啊……” “这又有何难?”秋仪之从他手中夺过那份墨迹尚未干透的谕令,又在上面增添了几个字,送到这中郎将手中,说道,“这就行了吧?” 中郎将朱西烈接过一看,见字缝之间,在“秋仪之”三个字之后增添了“所部军士”几个字,顿时可以带领手下兵士进宫去了。这中郎将一下子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戏弄了,又似乎配合着做了一件极荒唐的事情,偏偏又没法阻止、无法揭穿,只好放着秋仪之领着手下那群衣冠不整的兵士闯进了天下核心的皇城。 皇城秋仪之去得并不多,除了皇城几座大宫殿之外,便只认识皇上日常办公的“庶黎殿”和皇后所居的“立政宫”而已。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秋仪之在皇宫之中扫视了一番,认准通路之后,便往皇后所咋的“立政宫”而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3 掌控中枢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之前送被俘的岭南王郑贵进宫来的时候,曾经拜会过皇后一次,因此对这“立政宫”的所在十分熟悉,领军在紫禁城曲折蜿蜒的道路之上走了好一阵,打发了不知多少沿途巡弋的护卫和太监,这才来到“立政宫”门口。 皇后母仪天下,又是大行皇帝郑荣的发妻,秋仪之不敢怠慢,朝着宫门行过大礼之后,朗声说道:“仪之无礼,有大事要拜会皇后,请皇后接见!” 他这样说了好几遍,“立政宫”内终于亮起灯光,宫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闪身出来一个宫女,朝秋仪之蹲了个福,说道:“这位便是义殿下吧?传皇后懿旨,现在时辰已晚,有什么事情,请辰时之后再行商议。还有此处宫禁严格,义殿下不便在此久留,请先出宫等候。” 秋仪之却道:“今日事,今日毕。仪之手上事情十万火急,皇后不愿见我,也非见不可。这是微臣的一点拳拳之心,还请皇后体谅。”说罢,秋仪之索性跪了下去,又道,“仪之就在这里跪等,还请皇后能够立即接见。” 那宫女见秋仪之赖着不走,却碍于他的身份,没法叫人强行驱赶,只得又折回“立政宫”去,好半晌才回来,说道:“传皇后懿旨,毕竟男女有别,且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请义殿下先回去,明日再见不迟。若是义殿下执意跪等,那皇后命我从宫中取出被褥供义殿下披覆,免得义殿下着凉了。” 这话就相当于把秋仪之顶到杠头上了,却让秋仪之顿时发起火来,“腾”地从地上站起,说道:“今日皇后的面,我是非见不可的!臣这就进宫来了。”他说话声音虽然响亮,脚下步伐却不甚快,为的是要留出足够时间让皇后做好准备,以免衣冠不整伤了皇家体面。 那宫女见秋仪之向宫门步步逼近,吓得下意识退了半步,说道:“你……你……你放肆!皇后是何等身份之人,你要硬闯寝宫,便是亵渎皇家权威,是要凌迟处死的!” 这个宫女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还不过只是一个小姑娘,说话时候虽然是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的样子,可在秋仪之眼中却好似一个笑话。因此秋仪之对这宫女毫不客气,伸手将她用力一推,便叫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这宫女乃是皇后的贴身体己之人,宫禁之内旁人巴结她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人出手对他动粗?今天吃了这样大的亏,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呆坐在地上直愣愣看着秋仪之推门进宫而去。 秋仪之虽是硬闯进皇后的寝宫,却也不敢放肆,站在门口朗声说道:“臣秋仪之求见皇后!” 他话音刚落,便见“立政宫”内陆陆续续点起无数烛火,将整个寝宫点得恍如白昼,而皇后已是穿戴齐整,端坐在正堂之上,命人在面前拉起一道珠帘,说道:“仪之这样无礼,难道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吗?” 秋仪之被皇后这母仪天下的尊贵气质慑得心头一紧,赶紧又磕了个头,说道:“确实是十万火急,而且这件事情非要皇后才能处理不可。” 秋仪之从小野性未驯,性格又偏活泼,既不同于长子郑鑫的老成持重、又不同于三子郑淼的循规蹈矩,因此皇后虽是看他长大的,却并不喜欢丈夫莫名其妙螟蛉来的这个义子。 尽管如此,她确也知道皇帝对秋仪之的宠爱不下于几个亲儿子,而秋仪之替丈夫出去办事,从没有不得力的时候,因此便也相信秋仪之子夜闯宫,必然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办理。 于是皇后努力摆出一副宽宏温婉的样子,缓缓说道:“你有什么事情,现在就说罢。” 秋仪之刚要开口,却见珠帘之后除了皇后之外,还有几个宫女太监在探头探脑地观看,唯恐这些人里头有郑鑫安排下的耳目爪牙,被他们听见自己同皇后的对话,难保事情泄露,便说道:“还请皇后斥退左右,臣才敢将要事禀报。” 皇后听了这话,再也无法维持涵养,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指指着秋仪之的脸说道:“你大胆!这些人都是我的贴身亲信,凭什么要她们离开?你有话讲就讲,不愿意讲就请离开,本宫还要休息。” 秋仪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不能留外人在这里。不瞒皇后说,我已带兵将此处寝宫团团围住,请皇后下令斥退左右,不过是给皇家稍留体面而已。若皇后不允,臣便只能动粗了……” “什……什么……”皇后大惊失色道,“你居然敢领军进宫,想要造反吗?” 秋仪之见皇后这样惊慌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什么“母仪天下”、什么“皇家体面”,在现实的实力面前,都是不名一文的花架子、纸老虎。 于是他的体内仿佛被充满了勇气,微笑着站起身来,冲门外高呼道:“来人呐!给我将此处清理干净!” 门外的兵士都是秋仪之一手招募提拔起来的,心里只认秋仪之一人,听了他这呼唤,立即推门进来,将不算狭窄的“立政宫”正堂塞了个满满当当。 秋仪之自信地一笑:“这边闲杂人等太多,你们把他们都给赶出去!” 军士答应一声,立即上前,在一片惊声尖叫之中,七手八脚地将十来个贴身伺候皇后的太监、宫女给赶了出去。 这样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皇宫之内宿卫的御林军。负责宫廷近卫的中郎将用最快的速度集结起两百余人,迅速赶到“立政宫”前,喝问:“是谁敢擅闯宫禁?” 秋仪之闻言,叫人暂时看住皇后,便出门说道:“是我,秋仪之。宫禁之内有人意图谋害皇后,我奉了监国三皇子的命令,进宫保护皇后。”他又一指被自己下令赶出来的太监宫女道,“这些人都有嫌疑,我暂且将他们看关起来,要逐一审问才能过关。” 那御林中郎将名叫杨希文,原本也是幽燕王府的护卫,当然认得秋仪之这位“义殿下”,忙上前行礼道:“原来是义殿下。三殿下还有这样的旨意?我怎么不知道?” 郑淼前两日离开京城洛阳走得甚是仓促,并没有通知别人,自然也没人知道他已被害死了,故而杨希文有此一问。 秋仪之心思灵敏,张口就说:“谋害皇后之人,据线报说,就是宫内之人,因此三哥派我进来清检宫廷。你也是宫中宿卫,还是先退下回避好了,免得惹来嫌疑。”说着,秋仪之便掏出那份新写好的文书,在杨希文面前一晃。 杨希文没看清文书上到底写了什么,只看见上面的字体甚是潦草,似乎是仓促之下写就的——倒也符合临时得知有人作乱便立即下令派人进宫的情形——又见上面清清楚楚盖着“监国大印”,便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便拱手道:“既是奉了监国殿下的谕令,那还请义殿下小心办事,我就驻扎在左近,义殿下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好了。” 秋仪之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便让杨希文领军退下了,自己则又返回“立政宫”内,也不再向皇后行礼,说道:“好了,这下终于没有旁人了,皇后可以静静听微臣说上两句了吗?” 皇后已被秋仪之的所作所为吓得脸孔脱色:“你这样做……这样做,就不怕皇上责罚你吗?你也别忘了,郑淼也还在京城里面坐镇监国,他……他和你关系虽好,可大义之下,也不会轻饶了你。” 皇后这句话一下触动秋仪之的心肠,让他眼中两行热泪顿时不中用地留了下来,哽咽道:“皇上……还有三哥……还有钟离师傅……都……都已经死了……是被郑鑫……是被郑鑫这个逆贼害死的!” 皇后听了一怔,还以为自己耳朵有了幻听,忙问:“秋仪之,你说说清楚,你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秋仪之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怕皇后不相信,抹了一把眼泪,朝门外命令道:“把赵迈吉给我抬进来。” 这赵迈吉在潼关之下同秋仪之一场血战,害得尉迟良鸿被他纠集起来的一众山贼匪徒弄得重伤而死,因此虽然他也被砍得只剩下半条命,却换不来秋仪之手下的半点恻隐和怜悯。若不是秋仪之看在他知道郑鑫不少机密的份上,严令要留他一条性命,否则纵有千条命、万条命也被断送了。 赵迈吉从潼关来洛阳的一路之上,也几次想过绝食自杀,却每天都被用钢尺撬开嘴巴,灌进去米粥维持性命,在这个过程当中,秋仪之的手下不忘在他脸上狠狠抽一巴掌、在他伤口上重重撒一把盐,让他饱尝痛苦,真个叫生不如死。 经过这一场折磨,被连拉带抬送到皇后面前的赵迈吉已是不成人形——特别是他脸上从上到下纵贯的一条伤口,有的部分已经结痂、有的部分还露出着鲜红的肌肉,随着赵迈吉的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跳跃——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皇后养尊处优惯了,何时见过这样可怖的景象,被吓得身子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压在座椅上,问道:“仪之啊?这个人是谁?为何要带进宫来让我看?” 秋仪之用脚踢了踢赵迈吉的肚子,说道:“此人便是郑鑫最得力的心腹,名字叫赵迈吉的就是了。就是他,纠集起一群亡命之徒,在潼关伏击三殿下,害得三哥命丧刀剑之下……”说到这里,秋仪之心中一阵愤怒,忍不住用力踩了赵迈吉一脚。 郑淼为人极为孝顺,几乎每天都要进宫向皇后请安。 皇后好几天都没有见过郑淼的面,正觉得有些奇怪,只当他是监国政务繁忙因此才忘了过来请安而已,却忽然听到这样的噩耗,当然不愿意相信,说道:“仪之这是在危言耸听吧?郑淼做人办事都极仁慈善良的,百姓群臣也都十分拥戴,又怎么会被别人害死?害死他的还是大哥郑鑫?”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4 说服皇后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痛苦地咬了一下下嘴唇,说道:“就是因为三哥太仁慈了……郑鑫想当皇帝,当然要除掉三哥这位众望所归的弟弟了,更何况,皇上虽然没有下圣旨,却早就打算将皇位传给三哥——这次御驾亲征,不也安排三哥在朝中监国吗?监国者,不就是代理皇帝吗?” 皇后还是不愿相信,说道:“你这不过是推断而已,没有真凭实据,让人难以确信……” 秋仪之答道:“这个赵迈吉便是凭据。他是郑鑫的心腹,帮郑鑫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皇后若是不信,听他说说便是了!” 说罢,秋仪之便又向赵迈吉身上踢了一脚,骂道:“恶贼,你是如何听了郑鑫的吩咐,截杀三殿下的?赶紧说出来给皇后听听!” 赵迈吉被秋仪之这几脚踢得浑身疼痛,却咬着牙不肯开口。 秋仪之见状,又恶狠狠说道:“你们有脸做,就没脸说吗?男子汉敢作敢当,你若能将你的罪衍说出口来,我便认你是个汉子。否则看我怎样折磨你,叫你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赵迈吉并不怕死,怕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折磨,秋仪之这几句话,还真的让他有些害怕。可赵迈吉早就被郑鑫恩威并施调教得妥妥帖帖,一时还不愿将郑鑫的恶性当面说出。 却听秋仪之又道:“你若将郑鑫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我便给你一个全尸。若再替郑鑫掩饰,不但生前要受尽折磨,死了也要入‘拔舌地狱’,岂不痛哉?赵迈吉,你现在还算有口气,其实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我讲的道理,你好好考虑一下。” 这几句话,终于将赵迈吉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只听他喉咙口响起一声极沉闷难听的叹息,过了半晌终于说道:“好,我说,我都说!” 这赵迈吉没有参与郑鑫在金陵弑杀皇帝、宰相的事情,奉命截杀皇三子郑淼的事情,他却是主持之人,便事无巨细地将其中的过程向皇后和秋仪之说了。 皇后起先听了还不相信,可听赵迈吉说得确实是有凭有据,又不容她不相信。这些不容辩驳的事实给皇后心理的打击,比之前秋仪之闯宫造成的,还要强了几百倍,将她彻底击倒,身子埋在松软的坐垫里头,难以动弹分毫。 秋仪之见皇后这个样子显然已是相信了自己的话,便一抬手,吩咐左右道:“将赵迈吉这摊烂肉,给我抬下去!我事后再发落他。” 躺在地上的赵迈吉听了一愣,说道:“不对,你不是要赐我一个痛快死法吗?怎么还不动手?” 秋仪之狞笑一声:“你谋害监国三殿下的罪,我可以让你死个干脆。可你害死我的兄长尉迟良鸿的罪,我还没饶你呢!” 赵迈吉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脸上那道稍微愈合的伤疤也又迸裂开来,从伤口处冒出的血水和脓水淌满了一地,发出腥臭不堪的气味。 秋仪之闻了这味道,心中更加厌恶,接连挥手道:“抬下去,抬下去!留他在这边做什么!” 赵迈吉好似一摊烂肉般被两边的兵士往下拖拉,口中却道:“你不讲信义,你……你是个奸邪小人!” 秋仪之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冷笑一声:“哼!我是奸邪小人不假。可你,还有你上头的郑鑫,杀父、杀弟、杀师,又当如何评论?你也算是懂些是非的,见郑鑫这样作恶,既不劝解、也不阻止、甚至连回避一下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又当如何评价?” 秋仪之这几句话顿时将赵迈吉说得哑口无言,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皇后也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哽咽着问道:“仪之,皇上、郑淼,还有钟离先生,都……都已罹难了吗?” 秋仪之又被勾起心酸之事,抹了一把眼泪,说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钟离师傅是不愿替郑淼起草禅让诏书,情愿服毒自尽……皇上是郑鑫勾结天尊教主温鸿辉刺死的……三哥则是刚才那个死鬼赵迈吉杀死了,遗体还收敛在潼关里头……他们几位到现在都还没有入土为安……” 这短短几句话,竟让皇后死了丈夫和儿子,而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他另一个儿子。现在这位皇后娘娘,不是那种从小养在深宫大宅里头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傻娘们儿,也是从幽燕王王妃做起,跟着丈夫郑荣一步一步走到这“立政宫”里来的。 然而她毕竟还是个女流之辈,听到这样的消息,无异于抽出了她胸中的主心骨,方才那样母仪天下的气势已是荡然无存,好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寻常农妇,不断重复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处置眼下情况的对策,秋仪之早已有了打算,缩了一下鼻子,异常冷静地说道:“现在的宗旨只有一条,就是不能让郑鑫这逆贼得逞,恢复大汉正统面目!不过既然皇上已然薨逝,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是要早立皇帝为好。” 话题说到这里,皇后顿时清醒起来,弱弱地说道:“皇上驾崩了,郑淼也没了,郑鑫是个逆贼,自然也不能当皇帝……莫非……莫非皇位就是郑森的了?”语气之中又是焦虑、又是犹豫、还带着几分绝望。 这件事情皇后当然要焦虑、犹豫、绝望了。 大行皇帝郑荣膝下三哥儿子,长子郑鑫和三子郑淼都是皇后亲生的嫡子,这两人之中无论是谁继承皇位,皇后一个“皇太后”的名分都是妥妥跑不掉的;而次子郑森却是郑荣同番邦和亲来的一个公主所生,他若是继位之后,可就未必会奉现在的皇后做皇太后了…… 这样重大的问题,将皇后暂时从悲痛之中拉回了现实,瞪着一双眼睛看着秋仪之。 皇后的心态,秋仪之当然考虑到了,幽幽说道:“郑森不能当皇帝。一来他有胡人血统,入主中原难免有违圣人的华夷之辨。二来他现在还在江南,立场不明,或许还会附逆作乱,不能冒这个险。三来他毕竟是庶出,让他继位,也不符合礼法。皇后娘娘,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仪之这最后一句话,正好戳中皇后的心坎,让她连声称是:“对,对,为长治久安计,确实不宜立郑森称帝,皇上之前也说郑森是个武夫,只能带带军队而已。不过,现在除了他,还能拥立谁呢?” 秋仪之接话道:“按理说,应当立三哥的儿子为帝。可惜三哥膝下只有两位公主,那就没法子了,就只能拥立郑鑫的儿子了……” 直接跳过皇子,而立皇孙为帝,大汉立国以来还没有先例,在礼法上还颇有些值得推敲之处。不过郑鑫的两个儿子——郑超和郑起——都是大秦夫人所生的嫡子,是一脉相承的嫡派子孙,立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当今皇后无论是“太后”还是“太皇太后”的名分都是跑不掉的,地位依旧是尊崇无比。 这是皇后被秋仪之深夜吵醒以来,得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了,坐在座位里一动不动许久的身子也终于挪动了一下,说道:“看来也就只能如此了……” “不。”秋仪之却又说道,“郑鑫大逆不道,不能让他的儿子当皇帝。” 皇后这就不明白了,明明只剩下立郑鑫两个儿子这一条选项,眼前这个秋仪之为何又要否决,便疑惑道:“仪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仪之道:“要当皇帝,就不能是郑鑫的儿子。郑超年纪太大了,至于郑起,我要让他过继给三哥,让他当三哥和小秦夫人的儿子。” 皇后听了一愣,好不容易才捋清其中的逻辑关系,立即称赞道:“这主意甚好,再妥当也没有了。” 秋仪之见皇后已然应允,又见外头窗户纸都已渐渐发白,便道:“郑鑫的王府,已被我派人控制起来了。既然娘娘愿意居中主持,那我这就将郑超、郑起两兄弟押送过来。再请娘娘下懿旨,传小秦夫人、大秦夫人,还有秦广源老先生一同过来。” 皇后没有想到秋仪之办事这样迅速,在闯宫之前,就已将郑鑫的两个儿子控制了起来,忽然又想到自己的丈夫、亲儿子现在都已不在自己身边,自己虽然贵为皇后却只能听一个外人的摆布——秋仪之虽是皇帝的义子,却毕竟没有这层血浓于水的关系。 想到这里,皇后不禁有些心寒,摆了摆手说道:“本宫是个女流,外头的事情,还是你去处置吧。准备妥当之后,你再请懿旨进来好了。我现在头疼欲裂,需要好好休息……” 秋仪之也确实没有别的话要同皇后讲,便朝皇后作了个揖,缓缓退了出去。 出门之后,秋仪之怕再出什么意外,也不远离“立政宫”,而是在宫外找了一个凉亭,寻来文房四宝,同林叔寒参酌地写了两份手令,便找了几个办事牢靠的手下分头出宫去传唤相关人等。他自己则继续待在凉亭之中,时而同林叔寒商议几句,时而埋头写上几个字,时而又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就这样过了有半个时辰,早已被控制起来的大秦夫人和他两个儿子率先被押送过来。郑鑫的大儿子郑超似乎经过抵抗和搏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儿子郑超已被吓得哆哆嗦嗦,连走路都不利索。 秋仪之见他们这副狼狈的样子,心中一阵哂笑,却见大秦夫人也被推推搡搡地赶了过来,忽然想到她毕竟还是小秦夫人的亲姐姐,也不能太过得罪了,便呵斥几个手下道:“嘿,你们也太不懂礼数了,怎么好对王妃动粗?” 那几个军士听了一愣,一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倒是大秦夫人被这话有所打动,抹着眼泪向秋仪之蹲了个福:“承蒙叔叔关照了。” 秋仪之脸上顿时一红,立即挥了挥手,别过头去,又同林叔寒说起话来。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5 拥立新君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郑淼的妻子小秦夫人也到了。 她是秋仪之专程吩咐了要客客气气地请过来的,因此负责办理这件事情的军士丝毫不敢动粗,找了个轻便小轿,恭恭敬敬地将她抬进宫来。 可这小秦夫人听说自己的丈夫罹难的消息,已是伤心欲绝,一路上哭得晕过去了好几回,见到秋仪之的面,刚刚吹干了的泪水,又从红肿得仿佛两颗桃核的眼眶里头涌了出来,哭诉道:“叔叔,夫君真的被害死了吗?” 秋仪之从小同郑淼这位三哥最为亲密,连带着对小秦夫人这位三嫂也是十分敬爱,见她这样一幅梨花带雨的样子,这几日间被自己用不停的忙碌强压下来的悲戚之情,便再也把持不住,趴在凉亭当中的石台上放声大哭起来。 小秦夫人见惯了秋仪之开朗乐观之中颇有几分轻浮的样子,何曾见过他这样悲伤的样子,不用再问便已猜到自己的丈夫确实已经被害死了,一口气没有喘匀,倒头便晕倒在地上。 秋仪之见状,忙起身擦了擦泪,刚要伸手去扶,却想起男女之大防,赶紧把手缩了回去,指指点点了叫了几个刚才被从皇后寝宫之中被驱赶出来的宫女、太监,叫她们将小秦夫人扶到“立政宫”内,又传了御医诊脉。 正在这乱乱哄哄之时,大小秦夫人的父亲秦广源也被请了过来。秦广源乃是皇帝的亲家,却没有跟着共享这份富贵繁华,而是终日同一群文人骚客吟风弄月,寻了洛阳城边一座高山半隐居起来。 故而他是最后一个进宫来的,却依旧摆着一派大名士的架子,背着手对秋仪之说道:“哦,原来是义殿下啊,听皇后有懿旨召我进宫,不知有什么样的事情?” 秋仪之见人已到齐便也不去接秦广源的话,只说道:“既然是皇后懿旨传见,自然是十分紧要之事了。秦老先生就请进去先向皇后娘娘问个安吧。” 说罢,秋仪之便将秦广源让进了“立政宫”,自己也跟着走了进去。 秦广源同皇后有着姻亲,逢年过节也会按例到“立政宫”来同皇后拉拉家常,谈谈亲戚情分。可他今日进宫,却见皇后同小秦夫人抱头痛哭成一团,大秦夫人坐在一旁的秀墩上默默擦着眼泪,而两个孙子郑超、郑起则是跪在堂上默然不语。 秦广源见到屋子里这样的景象,只觉得无比奇怪,先向皇后行了大礼,又受了自己女儿、外孙的行礼,这才试探着问道:“不知出了什么样的大事,害得娘娘这样伤心?是不是我这两个不长进的外孙惹了娘娘生气了?” 皇后没有答话,一指站在秦广源身后的秋仪之便说道:“这话我难以启齿,还是叫仪之来说吧。” 秋仪之就是来说话的,听皇后吩咐,拱了拱手,走到众人面前,便将事情的因果本末,向在场之人又述说了一遍。 皇后和大小秦夫人听了这伤心之事又抽泣起来,地上跪着的郑超、郑起两兄弟则是低头沉默不语,而秦广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早已被震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秋仪之待宫中几个女子哭声渐熄,才又说道:“郑鑫此贼大逆不道,不能不发兵讨伐。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摆在眼前的,却是谁继承大统的问题。” 他顿了顿,轻咳了两声,又接着说道:“方才娘娘已下了懿旨,召集天下义士讨伐郑鑫,并已确定了新继位皇帝的人选——” 众人听秋仪之说到这里,一下止住了哭泣,让整个“立政宫”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的安静。 又听秋仪之清了清嗓子,迈步走到怯生生跪在角落里的郑起面前,伸出自己的红润的手指,指着他的脑袋说道:“就是你!郑起!” 郑起听了这话,张了一双大眼睛,用一种观察天外来客一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秋仪之,仿佛不认识这位“叔叔”一般。 秋仪之本就不喜欢郑起这个人,拥立他为帝,原本就是没有办法里头想出的办法,因此看着郑起哭得乌眉皂眼、沾满了鼻涕眼泪的脸,秋仪之心里就是说不出的厌恶和恶心,没好气地答道:“说的就是你,还不快爬过去好好感谢你皇奶奶的懿德?” 郑起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从顺序排在自己身前的哥哥郑超头上跃了过去,成为九五至尊的皇帝了,心中忽然一阵高兴,赶紧爬到皇后跟前,“咚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头。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感恩的话,却听秋仪之又说道:“郑起,我问你,你父亲郑鑫弑君杀弟,这件事你怎么看?” 郑起听了一愣,正想着应当如何回答这个刁钻苛刻的问题,忽见身边的哥哥郑超蹦了起来,指着秋仪之的鼻子骂道:“我父亲没有犯上作乱,犯上作乱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秋仪之。你私自带兵劫掠王府,又私自带兵擅闯宫禁,本身就犯了不赦之罪。” 秋仪之冷冷一笑,突然抬起脚,就往气急败坏的郑起肚子上狠狠揣了一脚,让这位素来养尊处优的皇子殿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口涎不听使唤地从嘴角流淌下来,嗫喏着不知在骂着什么。 秋仪之见他碍眼,高声招呼来门外的亲兵,便将郑超抬了下去。 于是“立政宫”内又恢复了安静,只秋仪之又盯着郑起问道:“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想好怎么回答了没有?” 郑起昂着头一脸无辜地看着秋仪之,又摇了摇头。 秋仪之“哼”地冷笑一声:“怎么?不敢说你老子的坏话?好,我成全你!” 郑起听了这话,还以为秋仪之不会再逼迫自己表态,不由松了一口气,却听秋仪之居然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日起,郑鑫就不是你的父亲了;从现在开始,你的父亲是监国三殿下郑淼。” 郑起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他的外公秦广源先弄清楚其中的门道,上前两步说道:“义殿下,这可不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圣人的伦理。怎么可以随便就改认他人做父亲呢?” 秋仪之又复冷笑道:“好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好一个‘圣人伦理’。秦老先生不妨算算,这四条伦理之中,那郑鑫身上可曾看到一条半条?郑起要做皇帝,怎么能有郑鑫这样没有人伦、禽兽不如的父亲?” 秦广源虽然终身没有出仕为官,却也是个一本正经的读书人,秋仪之这几句话依旧没法将根深蒂固于他心底深处的执念扭转过来,支支吾吾说道:“可……可这样随意改换父系,怎么说都是在大道上有所亏损,怕……怕这皇位也坐不牢吧?” 秋仪之没想到在场之人没人反对,却是这个关系最远的秦广源在这边同他纠缠不清,便道:“皇位坐不牢吗?也不要紧的。大汉传承近三百年,支系子孙流落在外边的数也数不清楚,他们之中总有想将皇位坐稳、坐牢的。我派人请一个过来也是方便得很。” 沉默了许久的皇后这时终于忍耐不住,呵道:“秋仪之,你要做什么?拥立皇帝这样的大事,是你一个外姓臣子应当僭越的吗?”要知道,郑起再怎么样也是皇后的亲孙子,称帝之后皇后便是无可置疑的“太皇太后”依旧可以统领后宫,可若是在外头随便找一个不知来历的所谓皇室宗亲称帝,那变数可就太大了。 “我怎么就不应当僭越了?”秋仪之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不瞒皇后娘娘说。我三哥临死之前,已命我为代理监国,行使监国皇子一切职权。这代理监国的身份,前将军戴鸾翔、左将军韦护、靖海将军李胜捷,乃至渤海国忠顺王达利可汗都是承认的。所谓‘社稷为重、君为轻’,我拥立新皇帝是为社稷着想,朝野上下无不拥戴,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僭越’二字了,这点还请皇后留意。” 皇后听了浑身一紧,没想到眼前这个秋仪之不声不响之间,居然取得了这么多人的支持,已然是一位一言九鼎、功高盖主的无上权臣了。并且远的不说,他手上还有一百多身经百战的勇士,名义上奉了监国的名号,就在这“立政宫”之外守卫,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冲杀进来,逼迫在场之人做出一切秋仪之想让他们做的事情。 皇后的尊严终于被现实的重力无情地压服了,暗暗叹口气,反而去劝秦广源道:“秦老先生,郑鑫确实做出无君无父的恶行。本宫也要下旨除去他在宗室的地位。郑起是要做皇上的人,有这样的父亲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现在能认郑淼做父亲,也算是他的福分了……” 秦广源听皇后都已点头,自己再在这边坚持已是毫无意义,便也低头叹了口气,再不说话了。 于是秋仪之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对匍匐在地上的郑起说道:“皇上,现在三哥郑淼就是你的父亲、三嫂小秦夫人便是你的母亲。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去给小秦夫人磕几个头?” 郑起这位“皇帝”无可奈何,只得跪爬到小秦夫人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含含混混地叫了一声:“母亲。” 秋仪之站在一旁,却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郑起的话,也是由衷地松了口气,走到小秦夫人身边,用尽量温和的口吻,说道:“嫂嫂,从今日起,你就是皇帝的母亲了,也就是当今太后。今后后宫的事务,你可要多多费心了。” 说罢,秋仪之又撇下众人,独自一人走到“立政宫”外,待他回来时候,手上已拿了几张写满了字的文书,只听他当空挥舞了一下这几张纸,说道:“这便是我替皇后拟好的懿旨,为求谨慎妥当计,还请几位审阅一下。”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6 部署内外 - 一代权臣 - 笔讷 说着,秋仪之便将文书送到秦广源面前,说道:“秦老先生乃是文坛领袖,请看看这几份东西,写得还能入得了你的法眼么?” 秦广源见这纸上的文字又端正又秀丽,一笔一划之间还颇有几分风骨,立即就有了好感,刚要捧起来仔细阅读,却不料秋仪之已将文书收了回来,问道:“秦老先生,这是我同‘半松居士’林叔寒先生一同商议拟定的,还算能过眼吧?” 秦广源活了这么大年纪,当然是识时务的,想也不想就点头道:“道德文章果然是文采非凡,果然是文采非凡。” 秋仪之半是揶揄、半是满意地微笑了一下,将几分文书捧到皇后手边的几案上,说道:“既然秦广源老先生都没有意见,那就请皇后娘娘用印吧。”说着,秋仪之自己先从怀中掏出“监国大印”,抹上印泥之后,逐一在文书上盖上印章。 皇后也知道自己现在再没有反对的余地,面临的结果也并非全然不能接受,便也只好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匣子,打开之后取出一方碧玉做成的印章,放在秋仪之面前:“仪之,你想要盖在什么地方,就请便吧。” 秋仪之也不客气,又取过皇后的印章,亲自抹了印泥,在已盖上监国大印的文书上盖好了章。 于是秋仪之带着满意的神情将这几份自己一手炮制的文书看了一遍,又用带着得意的口气招呼来门外的林叔寒,要他将这几页轻如蝉翼又重若泰山的文书精心装裱好,并颁行天下。 完事之后,秋仪之又随手将皇后的印玺包好了揣在怀里。 皇后见到他这样的动作,立即出言阻止道:“仪之啊,这似乎不合体例吧?你怎么能将我的印玺带走了呢?” 秋仪之笑笑说道:“这可不是你的印玺,乃是皇后的印玺。可别忘了,你现在已是‘太皇太后’了,这印玺是要待皇上大婚之后再颁赐给新任皇后的,这期间还是先由我保管起来好了。” 已晋升为“太皇太后”的前任“皇后”娘娘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变化,再也没有理由阻止秋仪之的行动,只好颓然瘫坐在椅子里,低头垂泪。 秋仪之自从潼关一场大战之后,已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如今事情大抵确定,一股困意顿时涌上头来,脑袋一阵眩晕,眼皮也不听使唤地缓缓耷拉下来。 就是这片刻的沉睡,让他的头脑又瞬间清醒起来,吩咐道:“太皇太后正在悲痛之时,身边不能没人照料。皇上,你现在是天下道德楷模,不能不守孝道,就在这‘立政宫’中同太皇太后一道替大行皇帝遥遥守灵罢。大秦夫人名分尚未削除,也请在此陪护。秦老先生也是一样。” 秋仪之清了清嗓子,又道:“至于小秦夫人,已是太后的身份,只是现在情势不明不便移宫,就暂委屈你在‘立政宫’边的宫殿休息,随身侍候之人都按照太后规制配齐。要是嫌宫里这些太监宫女手脚粗苯,同我说一声,去传三哥王府里使惯了的下人进宫来伺候,也是很方便的。只是皇后娘娘乃是金枝玉叶,不能忧伤过甚,愁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小秦夫人是个没主意的,听了秋仪之这样的安排,只能点头道:“全凭叔叔安排……” 宫中诸人见大小秦夫人一对亲姐妹如今身份大变,待遇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都已隐约感受到如今天下大势已朝着自己不可预料、更不可控制的方向极速滑行而去。他们扪心自问,或许真的认为与其是秋仪之这样一个外人,说不定还真不如由那个犯了不赦之罪的郑鑫来主导政局更好呢! 可是现在宫廷这群人,虽然贵为太皇太后、皇帝、国丈,却都被秋仪之困在“立政宫”这一隅之地当中,同外边断绝了联系,只能听凭秋仪之摆布。 其实现在的情势,别说是整个大汉天下了,就是这座紫禁城,秋仪之都未必能够全部控制起来。被近乎“软禁”一般滞留在“立政宫”中的这几位贵人,只要能够派出一两个亲信,将消息传递出去,未必就没有机会扭转乾坤。可这几个人之中,要么就是养在深宫不问世事的妇人,要么是只知空谈的文人,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心力,做这种冒险的事情。 秋仪之却也并不敢掉以轻心,出门之后就命令手下严守住这座“立政宫”,亲自将已是“皇太后”的小秦夫人送到寝宫之内安心休息,又派人从郑淼的王府之内调来忠诚不二的护卫,专门守护住小秦夫人。 安排妥当之后,秋仪之又亲自领人到宫廷之中专司保管印章的“尚宝司”中,将暂时封存不用的太后、太皇太后、以及皇帝的备用印章全都取了取了出来,由自己亲自保管。 之后,他便用这些印章印信,以皇帝、监国、太后、太皇太后的名义,不断下达旨意,将皇宫、京城的守卫军队来了一个大调动,凡是略有疑点的军官全都毫不犹豫弃之不用,而是从自己手下的亲兵团练之中挑选可靠之人充实其中,转眼之间就将京城洛阳的治安防务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他又用监国的名义,将留在长江北岸的 随后,他又将在驻在京城洛阳的外国使团全都控制起来,严禁其擅自外出行动,却唯独对渤海国派在洛阳的乌尔顿王子礼敬有加,不时向其询问渤海国国内形势,顺带着也打听一下忆然郡主为自己生的儿子的情况。 这样过了有三四天时间,被派出去联络李胜捷的王老五赶到了京城,还顺道带了李胜捷手下一个负责联络之人,一同进京谒见秋仪之。 秋仪之为办事方便,就在皇城旁边征用了一所军营作为临时官邸,见王老五领了李胜捷的联络员过来,也不同他寒暄,便让他二人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这就回去交给李胜捷,要李胜捷按照自己的方略行事。 过不多久,被秋仪之派到湖广道左将军韦护那边的江南道节度使刘庆也派人送信过来。 信里说:“庆按照秋仪之的吩咐,将郑鑫造反作乱的事情,同驻守湖广的韦护将军讲了。果不其然,将军韦护并没有完全相信刘庆所言之事,然而倒也并没有把话彻底说死,反而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自顾自痛骂了一天,没人敢去打扰。恰在此时,金陵城也传来圣旨,要韦护这就到金陵述职。刘庆得悉之后,自然是要劝阻韦护万万不能过去送死。可韦护一则考虑到圣旨不能轻易违抗,二则也想亲眼看看金陵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便只领着十来个亲兵护卫星夜赶往金陵去了…… 刘庆觉得事情或许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便赶紧写了这封书信,寻了军中一个曾经施恩过的小军官,要他立即送到秋仪之这边。 秋仪之估摸着这一来一去的路程时间,韦护去了少说也有四五天时间了,按照韦护的聪明机警,是不难发现郑鑫作乱弑君的事实的,而以他的性格更是绝对不会附逆作恶。这样一来,郑鑫轻则将韦护捉拿软禁起来,重则发狠|干脆将他给杀了。 想到这里,秋仪之已知大事不好,便叫报信的军官就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用餐休息,自己则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要刘庆密切关注韦护的动向,情况有任何变化都要立即知会自己;若是韦护果然被郑鑫害死,则必须用自己镇东将军的身份,稳住设在湖广的襄阳大营,即便不能参与作战,也决不能被郑鑫搅乱或是收编了。 秋仪之匆匆将书信写好之后,便给了那军官几十两黄金并且官升一级的赏赐,便要他马不停蹄地回到刘庆身边。 送走刘庆的使者不过半天的功夫,又有人送信过来,这封书信的发起人却吓了秋仪之一跳,不是别人,却是被秋仪之推荐为越州州牧的许容。这许容虽被秋仪之恩威并施地收服住了,却毕竟还是郑鑫府里的老人,他信里的内容不知有几分能够相信、几分乃是谎言。 于是秋仪之派人安顿好许容的信使,也不将他的信拆封,便去寻林叔寒一同拆看甄别。 林叔寒这几日帮着秋仪之一同行使监国的职务,帮着处理军政两方面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见秋仪之进来,立即抱怨道:“当初大行皇帝想叫我出山做官,还许我做下任宰相,林某只想做个清闲散人,请大人想法子婉拒了。却不料辗转了这么许多周折,这个‘清闲散人’却依旧还是当不成。大人看我现在忙成什么样子了,同宰相又有什么分别?”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这话半是抱怨、半是玩笑,也叹息道:“林先生的境遇,我可是可是感同身受。我也是一心想要退隐山林,却没想到官却是越做越大、身上的责任也是越来越重。可是我想着,能够自由自在地悠游于山水之间,终究不过是一己之私欲。比起维护大汉正统、让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天理,这些私欲也只能先往后放一放,林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仪之这话说得极大、极正,让林叔寒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却也不愿点头答应,却道:“好了,好了,林某说不过大人。难道大人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对我讲这番大道理的不成?” 秋仪之这才想起身上还有正事,便道:“岂敢,乃是因为我这边有一封书信,或许事关重大,要请先生一同斟酌拆看。”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7 众叛亲离 - 一代权臣 - 笔讷 于是两人将屏退左右,将许容的密信拆开了细看,然而许容信中的内容却将这两个见多识广之人吓了一跳——原来是郑鑫见许容乃是自己门下出去的故人,因此想要笼络重用于他;可许容见郑鑫为人办事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残忍,以至于将自己的弟弟郑森也都囚禁起来了;因此许容觉得跟着郑鑫非但没有出路,反而会为其所害,因此特意写信过来,想要在秋仪之这边早留后路。 将书信看完,秋仪之愤愤说道:“这个郑鑫丧心病狂竟到了这般田地,像这样倒行逆施,能成就怎样的大事?” 林叔寒捧着书信还在复读,耐心分析道:“他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他想要当皇帝,自然就不能只在江南偏安,必然就要北上同大人一决雌雄。可他现在手里的兵马虽多,却大多不能指挥如意,能够信任并且倚仗的,除了自己在山陕道编练的新兵之外,便是二殿下从幽燕道带来的骑兵。可偏偏他是用弥天大谎才暂时欺骗住了二殿下郑森,必然会有败露的一天。到时候幽燕道来的骑兵,他不但不能替他效命,反而会成为埋在自己身边的一颗炸药。因此也只有先下手为强,寻个理由将郑森囚禁起来,再派手下亲信接管幽燕骑兵,才能彻底掌握住这支劲旅。” “唉!这样做,就真的能彻底掌握军心、民心吗?”秋仪之叹息道,“你看,就连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许容,也开始分篮子放鸡蛋了,所谓众叛亲离,也不过于此了吧?”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林叔寒忽然背诵起经典来,“圣贤虽然远庖厨、避兵刃,可毕竟学贯天地,这番语录可谓是洞彻肌理。郑鑫尚未发兵,已是先输了一筹了。” 秋仪之却道:“胜他一筹怎么足够?这次我非要从凑满八成以上的胜算,将他逼到绝地,再聚而歼之,非要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林叔寒同秋仪之相识不是一年两年了,知道他的性格虽然略显轻率浮躁,也还算是仁慈温和。然而自从郑淼遇难之后,秋仪之渐渐变得又是蛮横、又是苛刻,让不明就里的人感到不寒而栗。 于是林叔寒咽了口唾沫,说道:“这里不正摆了个机会在大人面前么?这个许容似乎已同郑鑫貌合神离,正好在他身上做一篇大文章呢!” 秋仪之沉思了一下,说道:“就怕许容是奉了郑鑫的命令,故意来搅乱我的部署的,像这样的双面间谍最是难以防备,还是不要对他抱太大希望的为好。” 林叔寒答道:“我看也不尽然。像这样趋利避害之人,最懂得审时度势。大人可以许他以高官厚禄,让他在郑鑫身边,时时向我们通风报信,那就可以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本来嘛,就是便宜话,不说白不说。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仪之抚掌大笑:“哈哈哈!还是林先生计谋高深。我这就写封回信,让信使带还许容。” 林叔寒点点头,又说道:“大人这点就比郑鑫强了不知道多少。大人现在派出去接管各部分人马的将官,都出自大人亲手招募来来的乡勇团练,这些人都是只认大人、不认皇帝的角色,哪怕郑鑫开出多高的筹码,他们都未必肯出卖背叛大人。” 秋仪之听了颇有几分得意,定了定神,却说道:“可惜我们这边力量还不够强。朝廷之前为了平定岭南王叛乱,精英主力已全部南下作战,我现在手里的兵马,除去那些不堪一用的地方节度军,只有关内道的四万多留守禁军和幽燕道戍边的一万精锐,可郑鑫那边有三十万人,他能够调动如意的少说也有将近二十万,几倍于我。我是想要堂堂正正同他正面对决,然后战而胜之的,这仗可不好打啊……” 林叔寒听到这里,忽然将手中折扇展开,笑了笑说道:“说起这个,我这里正有一条好消息,要带给大人呢。”说着,他便从一叠公文之中,取出一份,交到秋仪之手里。 秋仪之接过一看,却是江南漕运衙门的一封清单。 原来林叔寒这几日协助监国的秋仪之办理政务,已然成为了实际上的宰相了,江南漕运的文书送到他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听林叔寒解释道:“大人请仔细看看这份清单上所列的数字。林某同前几年这个月份的数字比较了一下,这个月江南经漕运衙门送上来的粮食数量,要比往年多了五六倍之多。也就是说,正常按例每年这个时候应当向京城输送的粮食,江南漕运衙门一颗也没少;除此之外,还将库存的粮草物资,一并送上来了。大人可别忘了,现在长江南边可是在郑鑫的掌控之下啊!” “可江南漕运衙门却是在郑庭航的管辖之下。”秋仪之接话道,“没想到这个郑庭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倒也还算识时务,知道此次争斗,必然是我获胜。” 林叔寒摇了摇头:“我看倒也未必见得。其实最不会因势利导的,就是像郑庭航这种书呆子了。大人以皇帝、太皇太后、监国名义颁发的文书通行天下之后,略有些理智的人,都已知道天下大统在谁手中。特别是大人能够立郑鑫的儿子当皇帝,更是一招绝妙好棋,等于是向九州万方声明:大人绝对没有篡位自立的野心,那些囿于圣人法统和郑家正统之中的而摇摆不定的人——就好像郑庭航这样的——大概也都要偏向于大人了。” 秋仪之用力点点头,露出欣慰的表情:“林先生真是我的知己,我这也不过是出于一片至诚之心而已……” 其实林叔寒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郑鑫其实是有两个儿子的,仅凭自己一时半刻的接触而言,若是为大汉天下着想,无论是年龄、阅历、性格,都以立长子郑超较为理想,可秋仪之偏偏在这里头选了年幼无知又懦弱可欺的次子,这背后就未必没有什么别的深意。 然而这样的话,林叔寒是万万不能在秋仪之面前讲出的,沉默了一下,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郑庭航既然已从行动上偏向了大人,那么便也一定会按照大人之前的预料,力所能及地帮助尚在江南的戴鸾翔元帅吧……” “是啊——”秋仪之不知为何拖长了声音,“有戴元帅在郑鑫身后不断袭扰,那郑鑫便好似被束缚住了手脚一般。哼!他就是放开手脚,也未必是我的对手,更何况是现在这样一幅样子了。” 林叔寒附和道:“其实大行皇帝看人是极准的,他之所以没有决心按礼法传位给皇长子郑鑫,就是因为看出来郑鑫这人虽然处处有意笼络人心,却偏偏不得人心,本就没有半点人主的德行。可我怕的就是江南道这几年,先后经历了倭寇袭扰、岭南王叛乱两次大的劫难,现在又要面临着于郑鑫的一场大战。恐怕江南百姓受苦太多,几年之内怕是难以恢复元气了。” 林叔寒这几句话居然说得秋仪之一乐,笑道:“林先生方才说先皇有识人之明,我深以为然。记得那时候先皇还有意提拔先生做下任宰相,今日看来,林先生果然宅心仁厚、老成谋国,的确是宰相的材料。” 林叔寒听了一怔,忙道:“大人这可就太抬举我了,林某就算有这样的才能,也未必有这样的精力。我现在不过是出于朋友的意气,帮大人一把而已。况且那郑鑫的所作所为,我也确实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帮大人这个忙,也是出于林某的一点义愤。” 这是林叔寒的心里话,秋仪之当然也会体谅,说道:“我原本想着能够帮先皇平定岭南王府的叛乱就退隐田园的,偏偏又出了郑鑫这个逆贼。现在看来,击败郑鑫还不作数,非要再在朝廷之中坐镇几年,待朝局稳定之后,才能放心退隐。这段日子里头,还望林先生能够继续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当然了,我这人最不喜欢被别人勉强,同样的也不喜欢勉强别人。林先生要是不愿意帮忙,我也绝不会怪罪的。” 林叔寒当然不愿意劳神于案牍之间,可是秋仪之同他有过命的交情,这样诚挚的邀请他也不知应当如何回绝,只好说道:“这都是将来的事情了,眼下我们还没有战胜郑鑫这个逆贼呢……” 林叔寒这话,又将秋仪之拉回了现实:“是啊,我现在就在等,在等北边渤海国的消息什么时候过来。有了渤海的铁骑,我就可以称得上对他有胜算了。” 渤海那边没有让秋仪之等待太长的时间,像这样又过了三天时间,被派去北边联络渤海国事情的赵成孝便回到了京城洛阳,他虽然没有带来渤海的一兵一卒,却领了渤海国忠顺王达利可汗的联络人也鲁。 也鲁同秋仪之是颇有些渊源的,甚至一同经历过几次险境,有了这层关系他们说话自然随便了很多。 也鲁到了秋仪之的官邸之后,略寒暄几句,喝了两口茶,便说道:“监国义殿下派了赵将军到渤海来,要我们可汗动员起全国军队人马,做好作战准备。可汗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呢,赶紧派我同赵将军一起过来打听情况,却没想到半路接到朝廷颁发天下的文书,竟是皇上驾崩了,居然还是大殿下郑鑫下的毒手……”他在汉人这边呆得久了,一口汉话说得极为流利,没有半点口音。 秋仪之为防止提前泄露消息,引来突厥乘乱攻击大汉北方边界,同时也防着渤海国自己起什么非分之心,因此在书信里头只叫渤海国主达利可汗早作准备,而没有将其中的原因同达利说明,故而也鲁会有此一说。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8 调兵南下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却将也鲁的话打断,说道:“郑鑫现在已是皇室逆子、朝廷的叛臣,也鲁兄直呼其名即可,不用带什么尊称的。这点还请也鲁兄注意,贵国的各类文册记载之中也应有所留意。” 也鲁听秋仪之这话口气甚冷,一点也不像早年在广阳城中走狗跑马、上蹿下跳的义殿下,心中顿时一紧,正色道:“知道,知道。大汉乃是我国的父母之国,我国没有半点不敬。这不,知道消息之后,我便立即派亲信之人北上通知可汗,要他这就派人过来奔丧……” 秋仪之又将也鲁的话打断,说道:“奔丧倒不忙,我请你过来,是想叫你替我传个信,要达利可汗这就派兵过来,助我剿灭郑鑫此贼。” 也鲁听了一惊,没想到秋仪之说话会这样直接,三言两语之间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便试探着问道:“这个兵少了不管用,兵多了一时又调集不起来……不知道监国大人要我们派多少人马助战?” 秋仪之道:“一个月之内,你们能集结多少人马,全部给我派过来就是了。” 也鲁听了心中又是一紧,心想:这么许多人马派遣过来,岂不是要将渤海国全部的实力统统抽走了吗? 可也鲁一个使臣的身份,既不敢拍胸脯承诺下来,也不敢当面拒绝,只推脱道:“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重大了,我不过是可汗的一个家奴,怎么敢随意做主?不如我今日将监国大人的话,立即写了书信送到可汗那边,由他定夺可好?” 渤海国距离幽燕道往返再快也得有十天时间,再加上动员军队南下的时间,怎么着也要有两个月以上,若再有些什么耽搁,那到时候天下形势怎样,还在两可之间。 而现在秋仪之只想着能够迅速调动渤海的兵马南下,哪里还容得也鲁这样拖延,便说道:“京城里头不是还有贵国的乌尔顿王子在这里吗?他想必是能做得了主的,不如找他商议一下如何?” 也鲁仓促来京,还没见到过乌尔顿王子,按照礼节也确实应该去那边报个到,便说道:“监国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乌尔顿王子到底是达利可汗的继承人、忠顺王的世子,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找他才能商量。” 秋仪之见时辰尚早,便也不耽搁,立即叫人备马,便同也鲁、林叔寒、赵成孝等人一道,往京城洛阳之中专门安排来供各国使臣居住的“四夷馆”而去。 渤海国乃是大汉的重要属国,肩负了替大汉北疆屏蔽突厥压力的重任。因此渤海国王子名义上虽也住在“四夷馆”中,实际上却是在馆外另僻了一块地皮,按照朝廷二品大员的格局,建造了一座颇为宏大的官邸,专供乌尔顿及随行属员居住。 秋仪之这几天到乌尔顿的府邸来得颇多,路径也是十分熟悉,近乎反客为主地一路将也鲁领到了乌尔顿王子跟前。 乌尔顿长得人高马大,一脸胡人相貌,身上里里外外却穿着汉人的衣装服饰,看上去让人颇有几分不伦不类的感觉。 他之前已经接到先行一步的信使的消息,知道也鲁奉了父亲的命令要到京城里来,却没想到是被秋仪之领来的,因此说道:“也鲁你办事倒是勤快得很,还没过来见我,倒是先去见过监国义殿下了。看来义殿下的面子,比我的要大多了。” 秋仪之因有正经事情要办,没由来看乌尔顿在也鲁的礼仪上挑刺找茬,便扯个谎打个圆场道:“这事不怪也鲁,是我半路上遇到他的。这不,我这就领他一起来见王子了吗?我们几个一起过来,王子的面子可谓是极大了。” 乌尔顿听了这几句话,心情顿时好起来,挠挠头说道:“原来如此,被监国义殿下这么一说,反倒显得我小气了。来来来,最近我新买进了几桶好酒,我们‘以酒带茶’畅饮一番再说。” 秋仪之立即打断道:“好酒不怕陈。我此来正有一件事情,要乌尔顿王子拿主意,这件事情办妥之后,我们再一醉方休不迟。” 秋仪之虽只是个异姓人,现在确实名义上朝廷的主宰,就连新任皇帝——虽然尚未举办登极大典——都是他拥立的,可谓是权倾朝野的一位权臣了。 因此乌尔顿听秋仪之有事要求自己办理,心中极为受用,故作谦逊道:“义殿下何须如此?有什么事情尽管提出好了。我们渤海国乃是大汉属国,唇亡齿寒,没有好客气的。” 秋仪之点头道:“这样就好。这几年大汉国内不甚太平,所幸北方边界还算稳定,渤海国虽然面对了日益恢复崛起的突厥势力,不过大汉也经常派兵协助作战,对不对?” 乌尔顿虽然一直在京城里头,但北方的形势他也是知道一些的—— 突厥首领毗西密虽已是年近花甲的年纪了,可是雄心未消,这几年来不断兼并突厥草原上其他部落的势力,时时想着南下侵略,报当年在馒头山全军覆没的一箭之仇。突厥毗西密这头狼虽然渐渐恢复了元气,可大汉却好似一头大象,是他暂时没有办法觊觎的,只好找渤海这只秃鹫的麻烦,也因此渤海国近几年受到毗西密的压力越来越沉重,不时同突厥发生规模或大或小的冲突。渤海国国力本就不如突厥,大汉为避免渤海被突厥蚕食消磨干净之后便要直接面对突厥的进攻,因此不时派出幽燕道的兵力,协助渤海抵抗突厥进攻。 这样的事情,乌尔顿是没法否认的,便点头道:“义殿下说得不错,幸好有大汉在我们背后撑腰,否则我们渤海还不得被毗西密这头饿狼咬得鲜血淋漓不可。” 秋仪之顺着他的话道:“既然是这样,那大汉遇到事情,渤海一样要出兵协助,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说到这里,乌尔顿已是难以拒绝,只能说道:“自然,自然。‘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 “那好。那这就请乌尔顿王子写下信札,请达利可汗这就动员起渤海国全部精兵铁骑,南下助战剿灭郑鑫这个逆贼,限期一个月内必须赶到。”秋仪之说道,“往来军饷粮草,自然是由大汉支持供应,还请乌尔顿王子放心。” 乌尔顿听了一愣,赶忙说道:“这样怕是不妥吧?方才义殿下也说了,突厥狼子野心始终未死,要是我国将精锐全部派遣南下,国中必然空虚,到时候恐怕就抵挡不住突厥的进攻了。我国一旦失败,大汉便要直接同突厥交手,那时候可就不妙了。义殿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仪之却道:“毗西密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馒头山一战,我才几岁?大行皇帝用了我出的妙计,仅用几千人马,就打得毗西密数万精骑全军覆没。我能胜过他一次,便能再赢他一次。若毗西密敢攻打渤海国,待回过手来,我再派兵会同渤海铁骑,再全歼他一回,替你们将国土夺回来就是了。” 乌尔顿听了这话,依旧沉默着不肯说话,却听秋仪之又接着说道:“就算我军作战不利,那也不要紧。到时候我可以将广阳城暂时租借给你们渤海国,助贵国恢复国力,再同毗西密一决胜负。” 此话一出,乌尔顿眼睛顿时一亮——他心里明白,渤海国虽然号称有一千两百里江山,不过土地大多是在极北苦寒之地的草原沼泽,就是捏成一团加起来,还没有广阳一座城池的富庶——秋仪之这番承诺可谓是极为优厚的了。 于是乌尔顿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些,却道:“监国义殿下的话我是相信的。可这件事情太过重大,我一人也不能做主。这样,就按照义殿下的意思,我这就写封信给可汗,请他老人家同蔡文畴先生一起斟酌斟酌……” 他话未说完,却听一旁的林叔寒插话问道:“乌尔顿王子,学生正有一事请教,你有兄弟几人?” 乌尔顿听了一愣,如实答道:“大概有十几个吧……” 渤海国虽然内附于大汉,生活习俗却依旧不脱北方胡人的传统,有马有羊的大户男子便能多娶几个妻子,便也会有无数儿女。达利可汗自然也不能免俗,他一共娶了七个妻子,生了三十多个子女,里头儿子也有十几个,就连名字都未必能够一一说清楚。 “那可就苦了乌尔顿王子殿下了……”林叔寒幽幽地说道,“大行皇帝膝下不多不少正有三位皇子。可为了这一张皇位,要闹到今日这样兵戎相见的地步,害得好端端的的秋大人终日劳神劳心。这不,还要盘算着向贵国借兵。王子殿下有十多个兄弟,忠顺王年纪也不小了,王子殿下可要早做准备啊……” 乌尔顿一个孔武有力的草原汉子,竟被林叔寒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南文士的这几句话吓得浑身冒汗:诚如斯言,乌尔顿在达利可汗这么多儿子里头确实是才干最为杰出、手中势力最大的,同时也最受父亲器重的一个;然而他这么多年都待在京城洛阳里头,难以掌握渤海国内的形势,还真不知道父亲跟前是否又有哪位小妈受宠、哪位弟弟得彩,自己是不是还是板上钉钉的王位继承人…… 他正心猿意马地盘算着,却听林叔寒又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不要紧,乌尔顿王子虽不在渤海国内,却背靠着大汉这棵大树。我们秋大人乃是监国义殿下,这个‘义’字乃是‘义气’的意思。只要王子促成贵国铁骑南下助战,到了关键时候,义殿下自然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此话当真?”乌尔顿的声音当中都带了兴奋的金属声响。 林叔寒笑道:“其实真到了那个时候,大汉也帮不上王子多少忙了。王子想想,贵国这么多铁骑南下,达利可汗必然要待在渤海国内坐镇,以防突厥乘虚而入的。那这些铁骑归谁指挥呢?论才干、论人望、论身份,除了王子殿下,学生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林叔寒忽然笑了笑,“哼哼,接下去的话,就不必学生多说了吧。反正朝廷一道晋封乌尔顿王子为新任忠顺王的诏书,想必是由学生来起草的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49 此消彼长 - 一代权臣 - 笔讷 “好!”乌尔顿已被林叔寒描述的美好景象彻底打动了,“我这就写信,力劝父王发兵助战。光给父王写信不算,还要给蔡文畴先生写信。你们不知道,我父王最相信蔡先生的话了,而蔡先生虽然身在渤海,却时时心向大汉,大汉有难他不会不救的。” 说着,乌尔顿已经迫不及待地招呼下人备好笔墨纸砚,歪歪扭扭地写了两封书信,正要亲自封装起来,却听秋仪之却道:“我还有个要求,请王子一并带给达利可汗。” “请但说无妨。”乌尔顿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听说令妹,也就是忆然郡主,有了我的后人,这次贵国发兵南下,请这两位也一起过来……”秋仪之说道。 乌尔顿想了想,满口答应下来:“这是应该的,我这就再替义殿下加上这句话好了。” 说罢,他便将已叠好的书信重新展开,专门在正文后面将秋仪之的要求写了上去。他这写法虽然不够正规庄重,却反而显得这几条要求特别显眼突兀,倒也颇能让人重视,因此秋仪之也没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事情越来越朝着秋仪之想要引向的方向发展,好消息也一个又一个地传来。 首先是李胜捷方面。他奉了秋仪之的命令,不再封锁镇江、金陵、江阴的长江中下游一线,而是统帅自家水师一路溯江而上,乘着长江丰水期,通过三峡一直移动到巴蜀道和山陕道交接之处,直接阻断了郑鑫经营许久的山陕道的力量,直接南下入川的通道。 山陕通往关内的另一条通路在湖广道。这里本应由左将军韦护把守。然而韦护被郑鑫扣押之后,这里的兵力就暂时由刘庆接管住了。刘庆才具平常,只能勉强收拢住军队,难以分出手来直接支援在京城里的秋仪之,却也好歹堵住了郑鑫从江南进犯其他地方的一条重要通道。 郑鑫这边,因漕运衙门的郑庭航提前将存储在江南的粮草辎重一股脑全都运送到了北方,又加之江南道经过年前一场动乱,正在青黄不接之际,确实难以维持三十余万大军的大规模行动。 偏偏岭南王府残余未灭,还不时在江南南部的衢州、温州等处兴风作浪。郑鑫为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对付秋仪之上,便只能分兵三万给了奉大行皇帝遗诏南下的前将军戴鸾翔,让他去镇压岭南王府的余孽。 戴鸾翔因有秋仪之早先就有了密谋,现在郑鑫送了兵马上来,他便将计就计利用自己在军队之中威望极高的优势,逐步将郑鑫安插的军官渐渐排挤出去,另外选了自己信得过的军官补充进去,从而将军队控制起来。 郑鑫不是笨人,戴鸾翔的行动他看在眼中,自然也是十分在意。他原想利用断绝戴鸾翔所部后勤补给的法子,逼迫戴鸾翔重新将兵权交出来。却不料戴鸾翔根本就看不上郑鑫划拨给他的那一点军粮辎重,而是找到越州州牧许容、苏州州牧黄万刚以及漕运总管郑庭航,直接向他们讨要军饷。 这几个人早已暗通秋仪之,想着法子将自己管辖之内的粮草交到戴鸾翔手里。尤其是郑庭航,大笔一挥,索性将没有来得及装船运输到江北的物资,全部划拨给了戴鸾翔。 郑鑫原本对郑庭航就颇有几分成见,而郑庭航这短短一个月里头,连做了两件资敌的大事,惹得郑鑫再也顾不得什么“三年不改先王之制”的孝道了,当即就决定要派人处置郑庭航。 郑庭航虽然迂腐一些,倒也知道爱惜生命,听到这个消息,干脆挂印封金,直接跑到了戴鸾翔的军中。这下就连郑鑫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只盼望着戴鸾翔这位“海内第一名将”只是想要拥兵自保而已,而不会出手帮助秋仪之。 然而现在情势一天紧迫过一天。秋仪之回到洛阳之后,阵脚丝毫没有混乱,不但堂而皇之地领了监国的大任,居然另起炉灶,会同皇后另立新君——这新任皇帝居然还是郑鑫的亲儿子。之后一道道讨逆诏书不断以皇帝、监国和太皇太后的名义颁发下来,这些诏书大多出自于“半松先生”林叔寒的手笔,文采飞扬,好似一柄柄利刃直插人心,就连郑鑫最信任的几个文武心腹看了以后,都有所动摇。 因此北有朝廷正统、南有岭南余孽,摆在郑鑫面前的就只有迅速集结军力北上,将秋仪之击败重新取得京城洛阳的控制权这一条路可走了。只要这样的行动成功,那到时候郑鑫是做皇帝、还是当太上皇,都不过是自己一句话的事情。 偏偏在这个时候,原本封锁着长江中下游的李胜捷的船队,突然溯江西进,虽然导致郑鑫在山陕道的军队难以东进加入战局,却打开了江南道的军队渡江北上的通路。 郑鑫也知道这个李胜捷同秋仪之关系非比寻常,他这一举动必然是受了秋仪之的授意,乃是毫无疑问的一个陷阱。然而郑鑫自恃自己掌握的江南道军队超过二十万人,且都是精锐部队;而秋仪之虽在朝廷中枢,可能调动的、可堪使用的军队则不过五六万人。自己的兵马几倍于秋仪之,让郑鑫觉得这险是颇可以冒一冒的。 于是郑鑫专门找来颇通兵法又掌握幽燕骑兵的二弟郑森,商量北上攻打秋仪之的事情。 郑森虽然愚钝一些,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犯下十恶不赦大罪的不是那个义兄弟秋仪之,而是道貌岸然站在自己眼前的大哥郑鑫,便当场要他放下一切妄念,这就向太皇太后负荆请罪去。 那郑森是个直人,同郑鑫说话时候没有顾忌,几句话说得颇为沉重强硬,撩拨起郑鑫的怒气。郑鑫一怒之下,当即下令左右将郑森关押起来。却没想到郑鑫平素人缘极好,他被关押起来之后,不断有各级将领前去探望安慰,聚集的人多了,竟然在软禁郑森的小院子里头开起了宴会。 这就又犯了郑鑫的大忌讳了,他见郑森被囚禁起来的这几天日渐肥胖结实起来,便狠了狠心,找了江南地方上的一个郎中,开了几味泻药掺杂在每日送进去的饭食当中,想要郑森吃了以后大病一场,也好让他消停几天。却没想到这个郎中下手没有轻重,郑森服用了泻药以后便如长江黄河一泻千里,好端端一员勇将,居然就这样死了。 这件事情一出,江南顿时哗然,矛头无不直指郑鑫,指责是他将亲弟弟给毒死了。特别是跟着皇兄一同到江南来的河洛王郑华,也忽然想起自己乃是郑鑫、郑森的长辈,此刻不能不出来说句话。郑鑫本就不占理,经不住郑华的质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将自己这位嫡亲叔叔给囚禁了起来。 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郑鑫这边的人心更加涣散,甚至听说有人想要营救出被老皇帝郑荣关押起来的岭南王郑贵和他两个儿子,重新问鼎天下。 郑鑫素来知道自己的叔叔里头,郑华是个没有野心的闲散王爷,可郑贵却是一心想要登极称帝的,而且郑贵的才能、威望、乃至辈分都不是自己能够比拟的,万一真的被他拿到机会,自己还真的未必能够压服住他。 于是郑鑫同自己身边几个谋士商议了一下,忽然向全天下宣布,皇帝郑荣乃是秋仪之害死的,又炮制出一封传位遗诏,说是要传位给长子郑鑫,郑鑫正要奉了老皇帝的遗诏,起兵讨伐窃居中枢的秋仪之,又同时要将犯上作乱的岭南王郑贵明正典刑。 就这样,叱咤一时的岭南王郑贵,没有死在皇帝哥哥郑荣手中,也没有死在足智多谋的秋仪之手里,偏偏卷入了下一辈人的夺嫡之争里头,不明不白地被郑鑫这个一共都没见过几次的侄子,派人用一条白绫勒死在监狱之中,他的两个儿子也自然没有幸免于难。 若是郑鑫手头这些东西早一个月拿出来,那他这份漏洞百出的文书,说不定还能蛊惑一下人心。偏偏被秋仪之先下手为强,檄文也发了、皇帝也立了、京城也占了,让郑鑫的行动看上去就好似被步步紧逼之下,做出的无奈之举。 秋仪之这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郑鑫的捏造的大行皇帝遗诏刚刚传到京城里头,还没过夜,秋仪之手下的“半松居士”林叔寒便即大笔一挥写了一份通告,又命手下的书办连夜抄写了几百份,用驿站快马明发天下。林叔寒不愧是江南文士之首,他的这份文告逐字逐句将郑鑫所谓“遗诏”批驳了个体无完肤,就连郑鑫拿到手里阅读的时候,也是羞愧得满脸通红。 然而郑鑫武备未动、文事先行,交兵未分胜负,笔仗也是不能落了下风的。于是他便纠集起手下的文人骚客,将林叔寒这篇文章细细阅读,非要从中找出岔子来好好批驳一番。 却不料林叔寒的手笔非但文采飞扬,而且逻辑极为严密,郑鑫手下的“文胆”们研读了整整一天,都挑不出半个能够攻击的字来。于是他们只能另辟蹊径,合作写了一篇文书,避重就轻,只说秋仪之乃是妄图篡位夺权的外姓乱臣,想要篡夺大汉皇位。 林叔寒看到这份文告之后,毫不手软,也是据理力争,转眼又拟就了一封辩驳的文告,在秋仪之略加审阅之后,便又明发天下。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0 庙算有无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就这样,江北的秋仪之和江南的郑鑫,隔开一条滔滔长江打起了笔仗。这一仗关系到天下人心归于何人,比战场上头你来我往、真刀真枪的对决更加重要。因此日常那些琐碎的政务,秋仪之也不叫林叔寒过问了,专门写文章应付郑鑫的强词夺理。林叔寒被激发起书生意气,又不用劳神于案牍,便也乐得终日舞文弄墨,同江南郑鑫争这口舌之中的短长。 就这样争吵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秋仪之期盼已久的两万渤海铁骑,终于集结完成,并请求经由幽燕道入境作战。 秋仪之既寄希望于这群精锐的生力军能给在胜利的天平上,为自己这边加上重重的一块砝码,却又觉得渤海人毕竟非我族类,深入大汉腹地,难保没有什么异心。 可是渤海人却是依着自己的请求才南下作战的,若是派兵时刻监视,不仅会额外增加本来就已捉襟见肘的军力负担,更会伤到渤海人的军心士气,乃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于是秋仪之灵机一动,想着按约定渤海铁骑的粮草供应都由大汉负责,那便按照每三天一次的频率,每次只供给的粮草只有三天的量,叫渤海军即便有意作乱,也没有成事的本钱。 渤海国主达利可汗也是当年能够同老皇帝郑荣、突厥毗西密平起平坐的英雄人物,秋仪之这点小手段岂能瞒过他的眼睛。他见秋仪之对自己颇有些防备,却又不愿就此撤军,便使了个小手段,叫原本随军南下的忆然郡主和她与秋仪之的儿子,以水土不服、偶感小恙的名义,回到渤海国调养。 秋仪之当然知道达利可汗的用意,在心中狠狠地将他骂了个遍,可将心比心地站在达利的立场上考虑了一下,顿时又释然了,只觉得只要能将眼前同郑鑫的决战打赢了,再乘自己新胜而渤海国内空虚的机会,向达利要人,达利必然不能够抗拒。 因此,虽然略有龃龉,渤海国来的铁骑依旧按时抵达潼关之下。 为防这些南下助战的胡人入关之后袭扰百姓,秋仪之便叫潼关守将王世杰在关外建立营寨供这两万铁骑驻扎,又命他严守关隘,不能有半点掉以轻心,又派了也鲁这个识大体的人去约束渤海人,而乌尔顿王子则被强留在京城里头。 就这样,已是初夏时节,秋仪之手中掌握的兵马,加上渤海两万铁骑,加上自己重新整编训练的禁军也有将近十万兵马,再加上在郑鑫背后活动的戴鸾翔手下的人马,总数已然超过十万之众。 于是秋仪之觉得郑鑫手下虽然有将近三十万人,能够指挥如意的却不过二十三四万,而自己凭手下十万人马,同其交战的胜率其实已在七成以上。 因此,秋仪之专程跑到林叔寒那边,要他再拟一份战书,邀约郑鑫北渡长江一决胜负。 林叔寒却以为现在的兵力只是郑鑫的一半,正面对决胜率并不十分大,似乎并不应该急于寻找同郑鑫决战的机会,应当乘着现在两方力量此消彼长的趋势,继续等待一两个月的时间,待力量对比扭转回来,再寻机决战。 对此秋仪之摆出了三条理由: 一是江南早稻再过一个来月就要成熟,到时候郑鑫一时之间显得有些窘迫的粮草供应便会彻底解决。而北方稻米成熟则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成熟。现在秋仪之占有的后勤补给上的优势,便会化为劣势。 二是大汉这几年朝局不稳,特别是国家钱粮重地的江南道几次经历战乱,已到了再也折腾不起的地步了。郑鑫同自己再对峙下去,必然是要在江南横征暴敛,再拖延下去,大汉势必元气大伤,想要恢复国力便是难上加难了。 三是突厥毗西密残忍奸诈、野心勃勃,见到大汉忙于应付内乱、渤海又抽调精锐,必然有所企图。万一时间拖得太长,毗西密定然会有所动作。那时北边有突厥入犯、南边又同郑鑫交手,这两面受敌的滋味必不好受。 末了,秋仪之还加上了一句:“林先生请放心,郑鑫这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他处处仿效我义父大行皇帝,可处处只效仿了一层皮毛。特别是用兵打仗,必胜之仗他或许还能拿下来,一旦有所变数,他是半点没有应变能力的。对付这样的人,我们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林叔寒虽然不通军事,却觉得秋仪之说话太满,有些为他担心,却又不能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只能说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而况于无算乎?”秋仪之将林叔寒的话打断道,“兵圣的兵法,我读过不知多少遍了。先生提醒我要谨慎小心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秋仪之就是这个性子,凡是有六成胜算就要去尝试一下,更何况现在的胜算远远超过六成呢!” 林叔寒被他这话堵得一愣,默然地看着秋仪之的眼睛。 秋仪之也觉得自己态度略显急躁粗暴了些,忙“哈哈”笑了两声算是解了解尴尬,又道:“先生还是先替我将讨逆的檄文写一下吧。有先生这篇文章传布天下,郑鑫的士气必然大受打击,那我军的胜机就更大了。好了,我还有重要事情约了赵成孝等人办理,先生先忙吧。” 说罢,秋仪之一扭头、一转身,便走了出去。 林叔寒望着秋仪之的自负而又决绝的背影,叹了口气——这秋仪之也不是当年自己认识的那个秋仪之了…… 秋仪之果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原本赵成孝奉了他的命令,担负了揽总负责重新整编训练关内禁军的任务,已是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却被秋仪之专门叫进京城,就连赵成孝也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大人,你今日叫我过来,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 秋仪之狡黠地一笑:“要去面圣,这件事情重要吗?” 若是放在往常,面见天下至尊的皇帝,当然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了。然而眼下郑起这位皇帝本身就是秋仪之拥立的,秋仪之去见他,就好比是取出自己精心打扮起来一只傀儡一般,也就谈不上什么重要不重要了。 可事实虽是如此,赵成孝依旧没法绕过明面上的君臣礼仪,说道:“重要,重要。就是我身上这身衣服,似乎显得有些不太庄重。要么我去换身干净衣裳再随大人一起去如何?” 他刚刚从练兵的操场上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身上的衣服又旧又脏,还有几处磨出了破洞,确实显得“不太庄重”。 秋仪之笑道:“没想到你赵成孝官还没升,居然就讲究起来了。这身‘不庄重’的衣服你既然穿着能来见我,又为何不能穿着去见皇帝呢?哪里来那么许多的讲究?” 赵成孝憨憨一笑:“大人同我不是自己人吗?我就没考虑了这么多了……” “自己人”、“自己人”,这三个字在秋仪之脑海之中盘桓了几圈,让他不胜感慨,叹了口气说道:“好了,衣服就别换了,我还约了尉迟霁明一同去,你一个大老爷们换衣服却叫一个小姑娘等着不好。” 赵成孝听了这话,赶紧回答道:“是,那大人这就出发吧,我前头引路。就是不知尉迟姑娘现在在哪里?” 秋仪之答道:“她现在同你那些山贼兄弟在一起,我们先和他们会合一处,再一起进宫去。” 尉迟霁明在潼关之下死了父亲,先奉了秋仪之的命护送父亲遗体回故乡安葬,又依照父亲的遗命和秋仪之的安排,继承了尉迟家的家业和“武林盟主”的尊号。这样忙忙碌碌了有将近两个月,直到今日才重新出现在秋仪之的身边。 赵成孝见尉迟霁明五十来天不见,原本脸上的稚气早已渺然无踪,一双眸子虽然还像之前那样又圆又大,眼神却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令人难以捉摸,便赶紧拱了拱手:“小师傅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尉迟霁明也拱手回礼,只回答道:“赵将军,别来无恙。”她的声音也同样好似一潭水波不兴的湖水,让人捉摸不透。 赵成孝闻言,不禁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多说什么。 秋仪之却有要紧事情要办,便招呼起在场人等,说道:“走,跟我进宫去!” 秋仪之所在之处,离皇宫并不遥远,只转了几个弯,便来到了皇宫门口。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守卫皇宫的侍卫首领都是秋仪之从自己亲兵里头提拔出来的,见是恩主来了,哪有半点阻挡的理由,赶紧让开通道任由秋仪之带着一群凶神恶煞一般的亲兵进了紫禁城。 秋仪之先是领着人马一路赶到应是皇帝见人办事的“庶黎殿”,一看皇帝郑起却不在里头,问了问殿中侍候的太监,才知道郑起是到太皇太后所在的“立政宫”内请安去了。 于是秋仪之又领着手下,转身到“立政宫”外,一问外头守卫的侍卫,皇帝果然是在宫中正同他的奶奶——太皇太后说话。 秋仪之便在宫外高声呼喊了一声:“臣秋仪之求见皇上、太皇太后!”他也不待宫殿中人回答,便推门进了宫殿,果然见到皇帝正和祖母促膝谈话。 他们祖孙二人见秋仪之不请自来,颇有几分惊讶、几分愤怒。 只听太皇太后说道:“仪之,这里是哀家的寝宫,你怎么不听召见,就擅自进来了呢?”因丈夫郑荣已然驾崩,故而她也将自称改为“哀家”了。 秋仪之一笑道:“臣方才似乎听见是皇上开口召臣进来,臣才敢进来的。这‘擅自’二字,臣实不敢领受,还请太皇太后收回。”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1 逼宫亲征 - 一代权臣 - 笔讷 这就是纯属秋仪之扯淡了——他高声招呼以后,随即推门进宫,就算皇帝想要召见,也根本没有时间传旨。 因此皇后听了秋仪之这近乎胡搅蛮缠的狡辩,立时火气,说道:“好,那哀家这就撤回‘擅自’这两个字。哀家再下一道旨意,要你这就退出宫去,我正有话同皇帝说。” 秋仪之拱了拱手,却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说道:“太皇太后的旨意,臣敢不谨遵?然而臣还有一件极为紧要的事情,要同皇上商议,请皇上这就移驾‘庶黎殿’。” 太皇太后立即拍案而起:“你这哪里是‘请’?分明是在要挟皇上。哀家就替皇帝做主了,哪都不去,今日就宿在这‘立政宫’内。” 秋仪之眉头一皱,说道:“太皇太后是看着臣长大的,臣自小到大,可曾做过一件半件有损于郑家利益、有损于皇室尊严的事情么?这‘要挟’二字,臣实在是难以承受啊!”他不知被自己这句话中的哪几个字触动了心肠,眼睛一下湿润起来。 太皇太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太过了些,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 却听秋仪之又道:“不瞒皇上、太皇太后,今日臣进宫而来,所为的并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皇上勤于政务军事,怕也知道朝廷同逆贼郑鑫的决战已是迫在眉睫。郑鑫气焰汹汹,臣唯恐正面交手或许难以取胜,正要请皇上御驾亲征,亲自领军讨伐逆贼。想必到时候三军将士能够一睹龙颜风采,必然会士气大振、鼎力用命,我军也就不难取胜了。臣这点建议,还请皇上能够俯允。” 皇帝郑起虽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却也知道兵凶战危,自己上了战场就未必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对面为敌的,还是自己的生生父亲。 可他也不知道如何拒绝秋仪之这位扶植自己登极的权臣的意思,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祖母,口中不断重复着:“这……这……这……” 太皇太后的心思同皇帝是一样的,便对秋仪之说道:“仪之啊,你的用兵,大行皇帝也是颇为赞赏的,有你领军就足够了,何必非要皇帝舍身冒险呢?” 秋仪之立即回道:“太皇太后这话就不对了。去年大行皇帝就是亲自领军南下,才能一举平定岭南王府的叛乱。如今我等的才干远远不及大行皇帝,而郑鑫的狡诈险恶又更胜于岭南王爷。臣为大汉长治久安计,怎能不做万全准备?因此,还请皇上效仿大行皇帝的余威,带领臣等发奋讨逆,定然能够一战成功,再造大汉太平盛世。” 秋仪之摆出这么一套大道理,让太皇太后也无法反驳,只好用亲情的名义,近乎哀求道:“仪之啊,你看皇帝今年才不到十岁。战场上面刀枪无眼,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你是大行皇帝的螟蛉之子,又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不是亲人也是亲人了。能不能看在这点情分上头,替皇上多担待一点?” 秋仪之对郑家——尤其是郑荣一系——当然是有亲情情分在的,可是经过郑鑫这样一闹,让他只要抬眼看见郑鑫家的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无论如何也记忆不起当年那份兄弟友情来。 其实,秋仪之立郑鑫的二儿子郑起为帝,也不过是权宜之举而已。他内心真正的计划,乃是击败郑鑫之后,便为大行皇帝郑荣举办大殓典仪,然后以郑淼为正朔追认他的皇帝之位,最后再为郑起以郑淼儿子的名义办理登基大典,正式立为皇帝。之后,要立即替郑超举办大婚——这皇后人选,自然也是秋仪之指定的——及早生出儿子,再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将郑起的帝位废去,立他那个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为帝,而这个婴儿会交由小秦夫人教养长大,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等样的人物。 只有这样,才能将郑鑫在皇室当中的血缘尽可能地稀释干净,将郑鑫在大汉历史中的地位彻底抹杀干净。 也正因为此,秋仪之眼下虽然是要保住皇帝郑起的性命,但他性命的重要性,并非排在一切事务的第一位,自然也就没有必要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危,而收回自己要皇帝御驾亲征的请求。 于是秋仪之眼神一闪,朝“立政宫”外高呼一声:“赵成孝,你把你的兄弟们,都给我带进来!” 赵成孝在宫殿外面愣了一愣,这才回答道:“得令!”随即领着众人鱼贯而入“立政宫”内。 赵成孝在大行皇帝赐名“成孝”之前,便有“赵黑子”的俗名,长得又黑又大,好似一根生铁浇筑的大柱子,再加上他这几年出生入死,身上一股煞气更加浓郁,仿佛要从浑身上下黑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里迸发出来一样。 而跟在赵成孝身后的尉迟霁明还算面目清朗,另外几个山贼出身的亲兵却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的戾气。其中颇有几个脸上留下了刀剑造成的疤痕,一道红、一道青的,让人看了就不禁有些害怕。 太皇太后是跟着大行皇帝一步步从广阳的幽燕王府,搬到洛阳的紫禁城里来的,也算是见过一些大场面,还能稳得住心神。 可小皇帝郑起却是从小被养在深宫大院之中的皇族子弟,见到这样的场面,早已是失魂落魄,赶忙向祖母的身上靠了靠,就差被吓得晕厥过去了。 却听秋仪之指着自己这群亲兵说道:“皇上,请你数一数,我手下这群亲兵,一共有几个人?” 皇帝举起手指数了一遍,又核对了一遍,这才说道:“是十一个人……” “没错!皇上英睿,就是十一个人。臣手下这些护卫,原是臣从伏牛山上招安下来的,原本正好是一十八人,随臣灭过天尊邪教、打过倭国贼寇、斗过岭南王府。他们的丰功伟绩,就是大行皇帝,生前对他们也多有褒奖,若是皇上没有忘记,当初大行皇帝南下出征时候的仪仗,便是他们打的头阵。” 秋仪之顿了一顿,又说道:“可就是这群人,经历了这么许多硬仗、恶仗、险仗,打过倭寇、斗过邪教、还败过岭南王,都没有折损一人。偏偏是在保护我的三哥,也就是你的父亲——郑淼的过程当中,被郑鑫派来的贼寇活活杀死了七个!” 皇帝郑起听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生父郑鑫已经不是自己法理上的父亲了……只好回答了一个“是”字。 秋仪之点了点头,又下令对手下的亲兵下令道:“都给我把上衣脱了!” 众人得令,想都不想,便将身上的衣衫褪了去,露出一身结实健壮,仿佛一块一块顽石一般的肌肉,而在肌肉之上,却是一道道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伤疤,看得人心惊胆战。 太皇太后见了慌忙说道:“仪之你这是做什么?哀家是个女人,你这样似乎有些太失仪了吧?” 秋仪之却冷笑道:“太皇太后乃是国母,大汉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儿子在母亲面前还有什么可以避讳的呢?” 他这两句话又将太皇太后说了个哑口无言。 只听秋仪之继续说道:“那就请皇上还有太皇太后好好看看这群人身上的伤疤吧!这些伤疤,都是他们替大汉社稷、替郑氏朝廷舍身卖命时候留下的。这一道伤口就是一本书,请两位好好读读。读懂了这一本书,比读了千本、万本圣人语录,都要有用得多!” 郑起已是吓呆了,连低头回避都不敢,只得呆呆看着秋仪之手下这群山贼亲兵此起彼伏的胸膛。 秋仪之又指了指尉迟霁明,说道:“这位女侠,皇上认识吗?见识过她的手段吗?” 皇帝郑起赶紧摇了摇头。 秋仪之“哼”地一笑,随手拿过桌上一个铜壶,塞到尉迟霁明手中,说道:“霁明,你露一手给皇上看看。” 尉迟霁明默然点了点头,接过铜壶,好似捏一块面团一般,将铜壶揉成一团,又在手中搓|弄起来,不过片刻时候,便将好端端一个由外藩精心制作了上贡到皇宫里的铜壶,揉成了一颗铜球。 即便是颇有见识之人,一般也都想不到尉迟霁明这样看起来柔柔弱弱一个女子,竟然会有这样一手超群绝逸的硬功夫。 皇帝郑起更是吓得呆若木鸡,只听秋仪之说道:“这位尉迟姑娘乃是朝廷承认的‘武林盟主’,手上功夫当然高强。可他父亲尉迟良鸿的功夫一点不比她弱,却依旧横死于战场之上——而害得尉迟良鸿死于非命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又是逆贼郑鑫!” 尉迟霁明听了秋仪之这话,潼关之下父亲重伤而死的场面又浮现在自己眼前,顿时被激起悲愤之情,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铜壶化成的铜丸往地上一掼。这颗铜丸被注上了尉迟霁明的无上内功,将“立政宫”用极坚硬的汉白玉铺就而成的地面砸出了一个深达尺许的深坑,铜丸就深深嵌在洞口之下,砸出的又灰又白的尘埃,还在从洞口出袅袅扬起。 这下连太皇太后也被震惊了,长大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秋仪之见状忙加油添醋地对尉迟霁明说道:“霁明请稍安勿躁。你这浑身的本事,不会无处发泄的。皇上这就要御驾亲征讨伐郑鑫,到时候你从龙征讨,必然有你用武之地。我保证,若是有谁胆敢阻碍你为父报仇——包括我在内——你自然可以代天行诛!” 尉迟霁明听了这话,抿着嘴点了两下头。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2 隔江笔仗 - 一代权臣 - 笔讷 秋仪之又转向郑超说道:“皇上,既然这样,御驾亲征的事情,就算是说定了。林先生正在草拟战书,待战书送到郑鑫那边,约定决战时间,皇上便要启程同逆贼郑鑫决战。” 秋仪之这话说得近乎命令,对至高无上的皇帝和皇权无疑是一种置疑和无视。可现在这位皇帝郑起,既没有反抗的心力、也没有拒绝的实力,只能低头嗫喏道:“朕……朕知道了……” 皇帝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对秋仪之而言实在是一件不重要的事情,他哂笑了一声,朝皇帝作了个揖:“既如此,那臣就下去准备最后的决战了。这些日子,还请皇上小心将养龙体,万一皇上龙体欠安,还要劳神亲征,臣也是舍不得的。” 秋仪之这几句话,相当于将皇帝以重病的名义推托不去的路子也给堵死了,让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太皇太后更加不知如何应答。 于是秋仪之“哈”地笑了一声,又向两位名义上的天下止住拱了拱手,一转身便领着赵成孝、尉迟霁明及十一个亲兵离开了“立政宫”。 林叔寒起草的战书,不出几天,就被送到了郑鑫的手中。 战书却是监国而非皇帝的名义所书写的,起头便是秋仪之列举了郑鑫罪行的文字——其中有的是坐实了的、有的是添油加醋的、还有的则是子虚乌有强压在他身上的。郑鑫倒也颇有几分气量,知道两军交战之前逞一逞口舌之勇也是颇有几分必要的,若是自己发兵讨伐秋仪之,也同样是这样一番说辞,因此看过算过,也没放在心上。 几句狠话之后,便是秋仪之约定同郑鑫决战,要凭这一战的胜负决定天下大势。 决战是一定要决战的,可日程、地点、兵力都极有讲究,特别是郑鑫和秋仪之之间,还隔开一条滔滔长江的情况之下。 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决战的地点——若是放在江南,秋仪之在江北的军力,应当如何渡过长江;若是放在江北,郑鑫在江南的大军,又怎样渡过天堑?更何况就算是能够将这些人马,连同粮草辎重一股脑地运过长江,那也要面对以逸待劳的对手,而对手极有可能趁自己立足未稳的时机,来一个“击敌半渡”,这样就能从战斗一开始便占据极大的优势。 郑鑫带着这样的怀疑,继续往下阅读,果然见秋仪之在战书里约定,在长江北岸的山东道徐州府地界决战。 看到这里,郑鑫不禁暗骂了一句:“真真是个刁刻的秋仪之,知道兵力比我少、比我弱,就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诱我上当,我岂能让你如意?” 他接着往下看,却是秋仪之情愿让出徐州沿江三舍之地,让郑鑫从容登陆、摆开阵势之后再行决战。若是郑鑫不信,可先派小股部队前来侦查踏勘,若有半点违背承诺之事,宁可将洛阳城拱手让出。 “拱手让出洛阳城”,郑鑫是不会相信的,可派人去江北看一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若是秋仪之真的能够信守诺言,那便能将计就计率领大军渡江与其决战;若是秋仪之的计策,那损失的也不过就是些零散兵马而已。 战书后面又写道:天下征战日久,百姓不得休息,是非对错自有天定,行天道者天必助之、无人伦者天必厌之,不若在沙场之上一决胜负,以明天下正统归属。 这几句话,真真说到了郑鑫的心里。 郑鑫原本受了天尊教主温鸿辉的挑唆,半推半就地做了弑君杀师的丑事,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乃是逆天而行的坏事,本来就十分心虚。而他将岭南王郑贵父子杀死、将河洛王郑华、二弟郑森、左将军韦护囚禁起来,其实也都是这种心态的体现。可秋仪之那几句话,分明是将逻辑扭转过来——只要能在这场决战中取胜的人,便是“行天道”者,便成了毫无疑问的正统卫道之士——自己只要能在战场上战胜秋仪之,那身上这些污秽便能被洗个干干净净。 这对于一心想要继承大汉正统的郑鑫来说,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于是他用力将砚台中的朱砂搅拌了一番,将均匀得不能再均匀的朱砂舔饱了一支新笔,在秋仪之所下的战书上批阅道:“准,于山东道徐州地界决战,背信者天诛地灭。” 话虽如此,郑鑫素来知道秋仪之的脾气秉性,也多次见过他领军作战时候的刁钻伎俩,还真怕他临时背约,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因此郑鑫派人将这封战书送还江北之时,果然选了一员名叫唐建隆的中郎将,领精兵三千,一同前往江北。 这个唐建隆是郑鑫在山陕道招募的,看他身上除了西北汉子的一股莽劲之外,还难得地有几分聪明机灵,模样长得也十分正气英朗,因此便引为心腹,今日终于能够派上用场,先行一步到江北去打探情况。 唐建隆却是满肚子的不情愿,可无奈郑鑫对他有知遇之恩,只能硬着头皮,带了手下三千人马,分乘五艘新打造的大船,向江北而来。 其实比起这个既不识江南地形、又不熟悉山东风貌的唐建隆,郑鑫手下还有一人更加适合执行北上探查情况的任务。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早在大行皇帝郑荣手下便颇受重用的将军张龙,他在平定岭南王府叛乱之时就负责大军南下事宜,无论对江南江北的情况都十分了解,而且同郑鑫关系颇为密切——这次郑鑫同秋仪之彻底决裂,张龙也是站在郑鑫这一边的。 然而张龙毕竟官位太高、权柄太重,郑鑫自己又有些心虚——连登门质问自己的左将军韦护都一狠心囚禁起来了——对张龙这个资历只是略逊于韦护的张龙将军,一样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压服,更不敢派他单独到江北去执行这样重大的任务。 因此,对长江中下游两岸毫不知情的唐建隆,便只能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两眼一抹黑地便来到了长江北岸。 然而令唐建隆感到意外的是,迎接他的并非是北军无处不在的杀气腾腾的眼神,却是热情得令人甚至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招待—— 他刚刚领军从渡船上下来,便有北军的专人迎接,将其送到已营建齐整的营盘之中安顿下来,又有一员形容颇为雄壮大气的武将负责过来同他联络。 这员武将不是别人,正是秋仪之先期派来的赵成孝。 赵成孝此来,奉了秋仪之的军令,除了要外松内紧地做好沿江防御之外,暗中还身负其他重任,因此他对这个唐建隆十分客气,一见面难得地说了几句好话后,便询问道:“唐将军,据说你是送郑鑫的战书过来的,不知是否待在身边?” 唐建隆早就听说过赵成孝的威名,见他亲自来迎,还有几分受宠若惊,忙回礼道:“这样紧要的物件,末将自然待在身边,正要交给赵将军,带入朝廷送到监国秋大人手中。” “那好,那好。”赵成孝说道,“只是此物太过要紧,末将也不敢收受,应当由唐将军亲自交到秋大人手中,再由大人进奉圣上。” 唐建隆听了大惊失色,以为是赵成孝要自己捧着战书进京去面见秋仪之,却听赵成孝又说道:“末将之前听到后方传来的消息,说是秋大人正在往长江这里赶来,大概过个两三天就能抵达。不如唐将军现在这边暂住几日,待大人过来,再亲自交给他如何?” 唐建隆正奉有打听秋仪之这边情报的任务,这样的安排,他再满意不过,连忙满口答应下来:“好说,好说。全凭赵将军安排。”他一面说,一面作揖,唯恐赵成孝反悔食言。 将赵成孝送走之后,唐建隆也不敢有半点放松,连忙下令众军退出营盘,将这座北军提供的营垒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定其中没有什么机关异常之后,才又命人重新驻扎进去。又命全军分为三班,三班人马轮流休息睡觉,就连饮食所用的粮米菜肉,都是从南方带来的。 这样太平无事地过了一夜,赵成孝又来拜访,却是来邀请唐建隆查看决战地点的。 这也是唐建隆北上的一项重要任务,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没法拒绝赵成孝的邀请。然而现在毕竟是在对手的地盘之上,唐建隆唯恐有什么意外,点起一千军马,随自己一同行动。 赵成孝这边却是十分自信,除了自己本人之外,只带了七八个随从,便领着唐建隆往北方纵马而去。 这群人行进速度并不缓慢,然而走了有近一个时辰,却尽是一片无甚起伏的平原荒地。 唐建隆有些不解,问道:“赵将军,你也知道我是西北来的人,第一次到大汉东边来。都说东部尽是鱼米之乡,怎么没想到居然跟西北黄土高原一样荒凉?居然连一户人家都没有?” 赵成孝答道:“秋大人同郑鑫约定了,要退避三舍以为战场。这里的附近的居民农户,秋大人已下令他们暂时迁走,妥善安置了。等大战过后,再回归故里。” 唐建隆皱了皱眉头,说道:“末将也是农民出身,这样莫不是要荒芜了土地了吗?误了一时农时,可就是误了整整一年啊!” 赵成孝笑道:“唐将军是农民出身,末将也一样是农民出身。这点秋大人早就想到了,这边拢共迁走农户不过三千余户,不到一万五千人,都由官府出钱先养起来。待今年过冬之后,再发给种子粮食,免其三年赋税,这样估计也就能够恢复元气了。唐将军,你看不知这样做妥当不妥当?”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3 百舸骤渡 - 一代权臣 - 笔讷 唐建隆听了,不住地点头——他果真就是个农民,知道农民如果收成一百斤粮食,名义上交给朝廷十斤,实际上连同损耗摊派要交上去三十斤上下,再除去留作明年的种子、除去交给祠堂的公粮等等,留到自己手中的不过是四五十斤粮食。而这不到五十斤粮食,既要自己吃、又要用来养殖牲畜,风调雨顺的丰年才勉强能保证一年到头吃上饱饭,万一遇到个水旱蝗风之类的灾害,那可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而秋仪之的这些措施若是推行下去,相当于让此地这些百姓白种粮食,一颗一粒都属于自己,只要略微勤俭一点、老天爷再帮上点忙,必然能够发一笔小财,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置办下几亩养老的地皮。 想到这里,唐建隆不住地点头:“没想到秋大人还能够念及百姓疾苦,真是令人钦佩啊。” 赵成孝接话道:“那是自然。秋仪之大人同末将自小认识,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百姓生活艰苦,他也是感同身受的,当然也就做不出那种虐待小民百姓的事情了。” 唐建隆正感慨间,忽见前头带路的赵成孝勒马停下,便也赶紧收紧了缰绳,问道:“赵将军,这是怎么了?” 赵成孝指着地上,说道:“唐将军,你看到这根杆子了吗?” 唐建隆循着赵成孝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根一丈多高、酒杯口粗细的杆子直挺挺插在地上,杆子还被用桐油漆刷成一道红、一道白的醒目颜色;抬眼望去,这根杆子左右两侧隔开三四丈的距离,便又插了差不多样子的杆子,一根一根向两侧延伸。 于是唐建隆问道:“看见了,却不知这几根杆子用作何用?” 赵成孝答道:“这便是秋大人指定的同郑鑫决战之处,前头便是我军地界,还请唐将军千万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我军便要以间谍之罪惩处。军法无情,不能有半点通融,还请唐将军留意。” 唐建隆听赵成孝方才还带着几分暖意的对答,瞬间变得冰冷无比,心中吓得一收,赶紧在马上作揖回道:“末将有数了,末将有数了。” 赵成孝见唐建隆这样一幅紧张的样子,忽然“噗嗤”一笑,说道:“唐将军何须如此?监国秋大人早有谕令,战场情况请尔等可以尽管勘验。只要不越过这条界限,一切都可以自便。然而后边便是我军的营盘,为求保密,还请唐将军不要随意前去探查,万一被我抓住,恐怕脸上难看。” 赵成孝这几句话说得柔中带刚又合情合理,让唐建隆不住地点头称是,又胡乱说了几句,便回营去了。 回到自家营垒,唐建隆只喘了口气,便立即命人取来笔墨纸砚,趴在几案上将一日来的见闻书写下来。寻常领军作战的将领,大多是些目不识丁的武夫,唐建隆小时候却读过几年私塾,颇认识几个字,因此也无须假手于人,还算流畅地将一封书信写好,便派人即可坐快船送到江南郑鑫那边。 郑鑫这边。 他做了不知多少年的王长子、皇长子,在朝廷之中不知有多少亲信耳目。这些人有的被秋仪之调离紧要岗位,心中怀有怨气;有的觉得天下大势未定,不如分散投资;有的觉得秋仪之毕竟是个外姓之人,由他执掌朝廷牛耳还是别扭——故而通过各种途径,同郑鑫沟通着各式各样的信息。 越过一道滔滔长江,如丝缕不绝的消息传到郑鑫耳中,让他觉得秋仪之在朝廷之中的根基十分薄弱,只要略微晃动一下,便能被连根拔起。 不久之后,唐建隆的第二封书信也从江北传来,说的却是秋仪之已于唐建隆抵达江北的第三天接见了他,并已将战书收悉,约定于“小满”当日决战。 郑鑫思考了一下,觉得“小满”节气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那时候气候虽有些转热,却贵在一般没有什么大雨暴风的侵袭,正适合自己大军展开作战,而不用担心会被秋仪之利用气候的变化使什么阴谋诡计。 于是郑鑫把心一横,当即在战书后面又批上了几个字:“可,尔当净颈待戮。”便派人再送到江北去。 秋仪之受到回信之后不由松了口气,却又不禁紧张起来——自己之所以安排下这样优厚的条件,无疑会导致自己占据的主场优势一样会被极大程度地削弱,对郑鑫的胜算便也会不可避免地削减下去;可是没有这样的条件,就未必能诱使郑鑫立即渡江北上决战——自己所用的策略,乃是左右为难之下的一柄双刃剑。 郑鑫不是毫无见识的笨人、也不是过于谨小慎微的胆小鬼,他知道现在毕竟是秋仪之占领朝廷中枢,又拥立了新的皇帝。自己虽是郑家正经嫡系子孙,实际上却是一个挑战者,只有正面将秋仪之击败,才能堂堂正正地占据皇室正统,否则便最多只能接受划江而治的结果。 这两方人马,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却都有必胜的信心,长江上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样忐忑不安的气氛当中等待了大半个月,郑鑫却是始终按兵不动,除了先期派来的唐建隆所部几千人马之外,再无一兵一卒渡江而上。 秋仪之对此有些讶异,却苦于郑鑫江防愈发严密,同自己暗中勾连的戴鸾翔、郑庭航、许容、黄万刚等人许久都没有送来消息。他又想联络已运动到长江上游的李胜捷,让他驾船沿江而下,去侦查一下郑鑫的动向,却又怕郑鑫看到李家的船队,吓得缩了回去,便只能作罢。 就这样秋仪之又等了三天时间,忽然听前方传来情报,说是长江江面上突然出现无数船舶,正在往江北大量运输兵马粮草。 秋仪之闻言大惊,立即叫起赵成孝、尉迟霁明等人,赶到江边观察情况,果然见原本空旷无边的长江江面之上,忽然出现了数不清的船只。 只见这些船只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不过是几十根原木或者粗壮竹子捆扎在一起而临时做成的筏子。这些船筏虽然简陋,然而数量却是极为庞大,一眼望去难以计数,即便说有成千上万条,也未必夸张到哪里去了。 而这些或大或小的船筏之上,多则运载了数百人,少也有一百来人,均是刀枪出鞘、全副武装,正是郑鑫屯兵在江南的军队。 秋仪之见到这样一幅百舸争流的场面,顿时大惊失色,对身边的赵成孝说道:“郑鑫果然不是寻常之人,看今日这样形势,似乎是他要一举将全部三十万人一起摆渡到江北来。你速去召集军队、出营列阵,不要弄出什么被登陆部队打个措手不及的难看样子来。” 赵成孝忙答应一声,拨转马头,便往北便而去。 秋仪之又看了几乎被大小船筏填满的长江,觉得自己再呆在这长江边上也没有什么别的裨益,便也调头往自家大营而去。 原来郑鑫这大半个月并没有闲坐在江南,而是见江南水网密集,大大小小的河流港汊、湖泊水塘里头不知有多少船舶竹筏,又不知有多少精通水性、善于操船的船夫。于是郑鑫便出重金将这些船筏和船夫全部征集起来,又乘着李胜捷的船队远在千里之外、水流风向又都适合渡江的时机,当机立断命令全军登船北渡长江。 他这次渡江,事先没有做什么演练,也没有太过周密的部署,虽然做得既机密又突然,可是背后却要冒极大的风险,别说是指挥不利了,就算是水流、风向有略大一些的变化,便会将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水上乌合之众如同一盘散沙一般,彻底吹散。 不过好在郑鑫运气不错,一次冒险便将自己手下全部二十七万精兵 运送到了长江北岸,行动进展得如此顺利,就仿佛是做梦一般。 早在江北驻扎了将近一个月的唐建隆得到消息,也赶忙着急手下三千兄弟,在江边列阵,迎接主公郑鑫。 郑鑫略略向唐建隆问了几句,便要他作为向导,却不就地安营扎寨,而是在预定的战场之上排列阵势,为的就是防着秋仪之乘自己立足未稳,发起突袭,重新将自己赶下江去。 可是待郑鑫将阵型排布齐整,秋仪之才领着众军姗姗来迟,驻军在距离郑鑫所部弓箭射程之外,开始手忙脚乱地排布战阵。 郑鑫真想趁着敌军一时的混乱,这就领军打过去,可有念及自己手下人马刚刚渡江,还颇有些疲惫劳乏,又怕秋仪之用的是疑兵之计,引诱自己过去攻击,这才强忍住冲动,静静观察对面排列阵型。 秋仪之这里动作也算是快的,不过一刻钟功夫,便将阵型排列齐整。 郑鑫骑在马上极目远眺,见对面兵力大约在七八万人左右,比自己手下兵马少了一半还多,战阵却是颇为严密,旗帜金鼓也极鲜明,知道不能轻易取胜,便严令约束部队,静观前头动向。 秋仪之倒也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半晌才派出一员将领,纵马跑到两军之间,高呼道:“尔军原来疲惫,不堪一战,且今日未到‘小满’节气,不若安心休整之后,我等再行决战如何?” 郑鑫见这员将领虽然其貌不扬,身上却别有一股煞气,嗓门也是极为嘹亮,因此不敢小觑于他,更不敢小看这员将领身后的秋仪之,便派出身边一员战将,送话出去:“灭你小贼也不急于一时,让你多活几天,容尔回去交代一下身后之事,再来送死不迟。” 秋仪之派来传话的,就是他手下那个诨号叫做“黑颈蛤蟆”的山贼亲兵。他秋仪之身边专司战场上传令之事,却做不得半点主,接了郑鑫的口信,便拨马回去向秋仪之汇报。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4 一触即发 - 一代权臣 - 笔讷 对此,秋仪之当然是答应下来,便令军中鸣响金钟,示意全军缓缓后退。 郑鑫遥遥听见对面收兵的金声,也是松了口气,同样也是下令鸣金收兵,除留下重兵防御敌军偷袭外,其余人马则选择适合场地建立营垒,又命令靠岸在江北的船筏一半留在原地、一半回到江南继续运送粮草辎重过江来。 秋仪之回到自己的额行辕时候,已被暑热的空气烘烤得满头大汗,喘了几口气便对随身参赞的林叔寒说道:“郑鑫果然不好对付,居然一下子就将全部兵力调集到江北来了。这下郑鑫对我军的兵力优势太大,恐怕就难以取胜了……” 林叔寒也同样惹得汗流浃背,不住扇动手中纸扇,答道:“那是自然,郑鑫曾经受命统领山陕道军事政务,虽然敌不过老岭南王爷,不过也算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帅才了。今日能有这样的表现,也不算意外。” 秋仪之仔细品味着林叔寒的话,喟然长叹道:“林先生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想来我这半世,遇到才干稍显平庸之流,如郑爻、温鸿辉等,大抵还能克而胜之。而碰上那些武功智略超群之人,如岭南王爷、戴元帅等,却从来没有取胜过。唉!看来这个郑鑫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看来我冒然将他引到江北来,或许是太过托大了点吧……” “半松先生”林叔寒平素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心里头从来没有一个“输”字、也没有一个“怕”字,因此才同秋仪之这样一个同样心高气傲之人引为知己。 而今日却听自己这位知己言语之中似乎有些动摇,林叔寒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等样一个难缠的对手。 可林叔寒现在作为秋仪之的军师,职责之上却不能不为秋仪之打一打气、助一助威,只听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大人什么时候这样泄气过?依学生看,郑鑫也未必能有什么大的才干。他若是真的有真才实学,那当初先帝就会将帝位直接传给他。学生以为,这郑鑫外强中干,乃是一只绣花枕头……” 林叔寒话未说完,又听秋仪之叹了口气,说道:“郑鑫此人我是了解的,先帝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品评过他。总说郑鑫处处学习先帝,却只学了个皮毛……可先帝文韬武略是何等英伟的人物,能够学到他老人家的一点皮毛,就已是十分难得了……” 林叔寒却道:“大人何须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照你这说法,看见郑鑫大军压境,还要打什么仗,干脆就投降算了,真是徒增烦恼。大人可别忘了,像我这样一个读书人,就算投降了郑鑫,讨个饶总还不难保住自己一条性命。赵成孝大不了接着落草为寇,尉迟霁明乃是武林中人也有自保之地。可大人,还有大人身后的温小姐,一旦这步走错,后头便是万丈悬崖,所谓死无葬身之地说的就是大人现在这样的情况。” 秋仪之一边听林叔寒的话,一边点头:“林先生说的话,我都懂……” “哦?大人真的都懂吗?”林叔寒说道,“若是大人真懂,面对郑鑫这样的强敌,大人就应该拿出十二分的锐气,同他搏上一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大丈夫所为。更何况现在郑鑫的一举一动,本就在大人事先的预料之内,不过是行动得略微快了一些、阵仗略微大了一些罢了,其实这其中的变化并不十分大,林某真不知大人有什么好气馁的。” 林叔寒这几句话还真的将秋仪之给点醒了,一拍桌子说道:“林先生果然有理。郑鑫行动确实迅速大气,却也不过是迅速大气地钻进我的口袋罢了。既是如此,我自然也要有所行动,不能任由郑鑫肆意妄为。” 说罢,秋仪之一拍桌子,高声招呼道:“来人呐!我要传令了!” 秋仪之和郑鑫将近五十万大军,在山东徐州沿江这片不大不小的空地上又对峙了有整整五天。期间,双方都防备着对手的偷袭,却又都不敢冒然偷袭对手,一片即将化为血海的沙场,在这五天时间里,却化为暴风的核心,反倒显得异常平静。 终于到了“小满”这天,一轮浑圆皎洁的明月缓缓沉入西方的地平线,一轮滚滚红日便迫不及待地从东方升起,仿佛要看一看人世间为了转瞬即逝的功名利禄而进行了殊死搏杀。 双方军队惴惴不安的心,在即将展开最终决战之前,反倒平静下来。待吃过特地加了几个荤菜的早餐之后,无数兵士便在将领的催促之下,毫无主见地披挂齐整、待好兵器,开始排布阵型,平静得有些麻木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这样的阵型,双方军队和将领不知演练过了多少遍,虽然难免偶遇差错,阵脚倒也还算稳定,不过一个来时辰,两方大军便面对面排列下极为严密齐整的阵型,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努力压抑着满腹的杀气和激动的心情,尽力保持着一触即发的阵型。 秋仪之这边只有不到十万步军,比起郑鑫那边二十余万大军,阵型显得小了许多。 然而郑鑫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早已接到情报,说是秋仪之已征调了渤海国两万铁骑助战,今日却显然不在阵中,无疑是要作为奇兵和撒手锏,在最关键的时候使用出来,至自己于死地。 忽然听秋仪之阵中一阵战鼓擂响,仿佛是天上闷雷滚动,随着战鼓声音渐渐平息,阵中旗杆上升起一面明黄色的无爪金龙大旗,又隐隐约约间见到阵型最中心出现了一顶明黄伞盖。 而伞盖之下一人坐在龙辇之上,身上衣服也同样是一片泛着太阳光辉的明黄颜色——正是当今皇帝郑起。颇为讽刺的是,在这位皇帝面前列阵之人,却居然是皇帝的亲生父亲郑鑫。 郑鑫见到对面这番景象,心中一紧,正待作进一步观察,却听前头传来一阵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着这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之声,对面将士无不屈膝下跪,向皇帝磕头请安。 礼毕,却见秋仪之阵中一员将领纵马而出,高声训斥道:“尔等都要造反吗?皇帝在此,焉敢不跪?”这员将领,便是前几日出来喊话的“黑颈蛤蟆”。这“黑颈蛤蟆”嗓门极大,他这一声喊虽不能让郑鑫所部全部兵士,都能听清楚,却至少让排在正前的数万人马听了个真切,阵型一时有些慌乱。 郑鑫连忙命左右传令下去,说对面阵中之人,乃是秋仪之抗命所立的伪帝,不必向其屈膝行礼。他令行禁止,队伍又瞬间恢复了稳定。 秋仪之听到情况,便对皇帝郑起说道:“皇上,看来敌军气焰正盛,不能不过去打压一下。还请皇上这就到阵前去,让逆贼们瞧瞧什么才是真龙天子!” 郑起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又生性胆小懦弱,连忙拒绝道:“一切都由叔叔主张,朕不过是来看个热闹的罢了,就不必到阵前去了吧?” 秋仪之眼睛一横,说道:“皇上这话就错了。当年臣虽先帝北上草原,同突厥单于毗西密在馒头山一场血战。那时候臣才八岁,就能提出建议供先帝参考。如今皇上已经十岁了,又是天纵英才,逢此大战,怎么能只作壁上观呢?” 郑起虽是皇帝,却被作为臣子的秋仪之当众指责了一番,已是羞的满面通红,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却听秋仪之又道:“皇上也不必担心阵前危险。莫说皇上是天子,自然有上天护佑,臣派了这么多精兵强将护卫在左右,断然没有危险的。” 说着,秋仪之脸色一沉,喝令道:“怎么?还不护送皇上到前头掠阵?” 就这样,堂堂一国之君的皇帝郑起,便被秋仪之既是护送、又是胁迫着来到了两军交战的最前线。 于是秋仪之叫身边大嗓门的“黑颈蛤蟆”朝敌军高呼道:“皇上驾到,郑鑫还不出来迎驾?” 郑鑫听到消息,正想亲眼看看秋仪之的虚实,便也在众军的护卫之下来到阵前,见御辇之上、华盖之下、身穿龙袍之人,便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儿子郑超,顿时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欣慰、怨恨、痛惜等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片。 秋仪之远远瞧见郑鑫的表情似乎有些暧昧,知道自己调出皇帝用以扰乱郑鑫心智的计策,多少发挥了一些作用,便得意地一笑,朗声说道:“郑鑫,皇上在此,你要是还自认为是郑家子孙、大汉子民,就赶紧下跪求饶。皇上或许还能够从宽发落!” 郑鑫毕竟不是寻常之辈,立即稳定了心神,高声呵斥道:“郑起,你在胡闹些什么?还不赶紧给我退回京城洛阳里去?” 郑鑫教育儿子素来严格,郑起颇有几分害怕,忙答应道:“父……” 可他口中那个“亲”字只说了一半,便被秋仪之打断道:“皇上,还请小心说话。眼前这个人,乃是你不共戴天的逆贼,可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乃是三殿下郑淼。你可别忘了!” 郑起是个懦弱小儿,听了秋仪之这话,既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又复将那颗带着皇冠的头低低垂了下去。 郑鑫见状,立即斥责道:“秋仪之,你是如何对皇上说话的?还像个臣子的样子吗?” 秋仪之立即抓住郑鑫的话头,说道:“你这句话说得好,郑起是皇帝,是办过大行皇帝大殓之礼之后便要登极的皇帝!是有太皇太后、皇后懿旨拥立的皇帝!是天下共主的皇帝!是理所当然的皇帝!如今皇帝御驾亲征,就要征讨你这个弑君杀师屠弟的逆贼,你还不立即跪地求饶?” 郑鑫被秋仪之这一连串的诘问问得哑口无言,偏偏方才就是从自己嘴里说出了“皇帝”二字,真真是半个字都反驳不懂。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5 生死鏖战 - 一代权臣 - 笔讷 沉默了半晌,郑鑫终于恨恨说道:“秋仪之,你别得意,倒是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何人?” 秋仪之是个近视眼,听到郑鑫的话,只看见对面阵中押出一人,此人面目混转、浑身穿了黑色的衣服,更加让人看不清此人面目,便问左右道:“这个人是谁啊?你们可认得?” 身边左右纷纷摇头说:“不知道”、“看不清”、“不认得”。 贴身护卫秋仪之的尉迟霁明却道:“这人我认得,是那个叫做赵抚义的,是小叔叔的舅舅吧?” 秋仪之听了这消息,心中一慌,随即平静下来——赵抚义久居金陵,没有随自己一同跨江北上,被郑鑫捉拿起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却听对面郑鑫又叫道:“圣人有三纲五常。秋仪之捏造旨意、擅僭监国之位,已是不义,若心中还有些孝心,还不速速出阵投降,保全你母舅一条性命!” 秋仪之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郑鑫将赵抚义捉拿起来,是要用来威胁自己的。可惜郑鑫消息还不算十分灵通,没有查清楚自己同赵抚义这个舅舅素来有仇,其实并不算太过亲密。对秋仪之而言,赵抚义活着自然是好的,死了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郑鑫见秋仪之一时有些沉默,又在同两边之人交头接耳,还以为是他对赵抚义的性命颇有忌惮,便接着高声喊道:“秋仪之,念在你在大行皇帝身边颇有几分功劳的份上,若肯悬崖勒马、弃暗投明,我不但可以既往不咎,还能赐你官做,如何?” 秋仪之仰天大笑:“郑鑫,你既有意作恶,那就作恶到底,何必假惺惺地说这些话?你有种就将赵抚义杀了,也好让两军将士看看你的魄力!” 郑鑫想着秋仪之未必能够看在舅舅赵抚义的面子上,就这样免战息兵,多少也能搅乱一下他的心智,漏点破绽出来。却不料秋仪之心如铁石,竟是水泼不进、刀插不入,丝毫没有半点慌乱。 于是郑鑫哂笑了一声,说道:“好你个秋仪之,眼看至亲之人将要受戮,竟然毫不动心,果然是个六亲不认、心如铁石的恶贼!” 他有意激怒秋仪之,却不料秋仪之没有答话,反倒高声呵道:“将附逆的奸贼郑超,给我押上来!” 郑超乃是郑鑫的大儿子,胆略才具都颇有可观之处,虽然成年之后尚未册立为世子,却是郑鑫心目当中最合适的继承人。 因此当郑鑫眼睁睁看见郑超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两军阵前之时,心中说不出的着急和心疼,却只能努力摆出沉着冷静的样子,只当没有认出自己这个极看重的儿子。 秋仪之倒是不依不挠,朗声问道:“郑鑫,这个人,怕你不会不认识吧?” 他见郑鑫默然不语,这份漠不关心显然是乔装出来的,便朗声说道:“哼,你郑鑫还有脸说我‘六亲不认、心如铁石’。你自己利欲熏心,满心想求非分之福,居然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认不得了!” 既然已被秋仪之点破,郑鑫便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下去,便答道:“秋仪之,你抓我的儿子做什么?你我公仇私怨,自然可以一对一明刀明枪地较量,何必找子孙的麻烦?” 秋仪之又冷笑一声:“你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不知到底是谁先捉了我的亲戚,送到阵前来要挟与我的?” 秋仪之伶牙俐齿是出了名的,郑鑫十来年前就同秋仪之一道拜在死了的宰相钟离匡门下读书。那时候郑鑫也常常同秋仪之辩论经典,他口才虽也不错,却竟没有一次辩得过小了自己十来岁的这个义兄弟。 时过境迁,如今这两兄弟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之前碰面,郑鑫再次在同秋仪之的嘴仗里头落了下风,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秋仪之见郑鑫无言以对,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高声说道:“你方才说你我之间有公仇私怨,我告诉你,你这话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我和你之间没有私仇,只有公愤!” “有什么公愤,你说出来给我听听!”郑鑫憋了半天,才憋出这半句话来。 秋仪之又冷笑一声:“你弑君杀师,做尽了丧尽天良的恶事。这些事情,我早已写下文告明发天下。如今便是黄口小儿、白头老叟,也都知道了你的恶行,这些事情,你有脸做、我还没脸在这数十万大军面前说呢!”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将郑超拿下,也是这个道理。他是你的长子,你所行的罪恶,他多有效尤。弑君乃是谋大逆之罪,是十恶之首,罪在不赦。来啊!给我把他郑超当场正法,免去他凌迟之苦,也算是上天的仁德了!” 郑鑫尚未答话,一旁的皇帝郑起却是慌了——郑超毕竟是他唯一的亲生哥哥啊! 只见贵为皇帝的郑起再也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严了,在御辇之上,朝秋仪之深深一揖,近乎哀求地说道:“叔叔,求你了,饶过我哥哥一命吧!求你了!” 秋仪之却没给皇帝面子,极为生硬地说道:“皇上,大战一触即发,你就不要再呆在这里了,还请先回阵观战好了。” 他话音刚落,护送皇帝的兵士们便将皇帝的御辇拖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阵中传来的战鼓轰鸣,随即站在郑超一侧的一个身材极为魁梧的将官,抽出手中三尺来长一柄倭刀,大喝一声便朝郑超后颈砍去。 郑鑫这番拳拳爱子之心终于在此刻表现出来,高呼一声:“且慢!” 他话刚出口,便见一道红光闪过,郑超一颗人头血淋淋地离开了附着了十多年的躯体,“咕噜噜”在地上乱滚,而失去了首级的胴|体,也终于无力地瘫软下来,鲜血从断了的脖子伤口处喷涌而出。 郑鑫见惯了血腥的场面,可见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终于还是大惊失色,喝令左右道:“给我万箭齐发,射死秋仪之这个恶徒!” 左右听令,立即张弓搭箭,往秋仪之头上暴风骤雨一般发射而去。 护在秋仪之两侧的护卫,赶紧支撑起“当矢营”标志性的巨大方形钢盾,将几乎已到射程极限的箭矢逐一阻隔开来。秋仪之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矢袭击吓了一跳,当即命令麾下弓箭手回射。 就这样,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就在双方主帅的斗嘴声中爆发了。 因两边军队都脱胎于老幽燕道军队,故而在军队编制之时,都十分注重各兵种的协作,同样讲究盾厚弓强。因此两方人马对射了一阵,不过是势均力敌罢了,郑鑫这边仅仅凭借着人数优势,造成了比对手多得微不足道的一点伤亡。 若是继续这样互相发射箭矢,郑鑫凭着多出几倍的兵力,自然可以将对手慢慢消灭干净,可他再怎么讲都是客场作战,跨江运送过来的箭矢有限,容不得他继续消耗。 于是郑鑫按照之前已经制定策略,将全军人马等分成四队,每队人数都在五万人以上。其中,一队继续在正面同秋仪之所部抗衡;另外两队则稳步向前推进,攻击对手左右两翼;剩下的一队人马,则作为预备队,护住郑鑫安全,并做好发动最后攻击或是应对还未在战场上出现的渤海铁骑的准备。 这样的作战方式极为稳妥,追求的便是要依靠兵力优势,将秋仪之所部团团围住之后,再慢慢吞噬瓦解调。一时之间,郑鑫军队战鼓齐鸣,杀声震天,三队人马便如三堵又高又厚的铁墙,从三个方向往秋仪之所部碾压过来。 郑鑫此举,秋仪之先前在同林叔寒、赵成孝等人研究作战方略时就已经考虑过了,却没料到郑鑫运用起来竟然会有这样的气势,让他不免有些慌张,忙下令将自己手下八万人马分作两队,分别由自己和赵成孝统领,各自对抗左右两边碾压过来的敌军。 至于正面的敌军,秋仪之却是别出心裁,派人将皇帝的御辇、华盖以及全套仪仗推到两军阵前,只派千余人马护卫在左右。 要知道郑鑫一共就只有两个儿子,长子郑超已在之前被秋仪之当场斩杀了,现在只剩下这个已当了皇帝的次子郑起了。若郑起又死了,那郑鑫膝下便再无子嗣,将来也未必就一定还能生得出儿子来。 因此郑鑫远远看见皇帝的伞盖出现在自己的攻击方向上,便赶忙命令正面军队放缓攻击,千万不能伤了郑起的性命。他又立即派人前去探查郑起身边的情况,想要派奇兵将皇帝儿子拯救出来。可接到的回报却是皇帝身边有几个贴身护卫仿佛凶神恶煞,与其说是在护驾,不如说是在监视皇帝,一旦皇帝有落到敌军手中的可能性,他们说不定会立即动手把皇帝杀了。 郑鑫见识过秋仪之先前的酷辣手段,知道真到了没法将皇帝捏在手里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将皇帝杀死。 想到这里,郑鑫心中暗骂了一声,当即传令下去,叫正面的攻势停滞下来,并将正面军队人数削减到三万人,削减下来的人马,补充到左右两翼,继续向秋仪之挤压。 这样的变阵,让秋仪之从北三面围攻化为被两面夹击,虽然依旧处于劣势,可压力却减轻了许多,可以稳定下局势,准备展开下一步行动了。 于是秋仪之派人给赵成孝传令,要他稳住阵线,不能让敌军突破自己身后。他自己便派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支一千多人的精干小队,便往敌军正面突进。 这一手,是秋仪之用熟了的策略,他之前在多次同敌军作战陷入焦灼之时,派出由山贼亲兵和乡勇团练编组而成的队伍,采用中心突破的战术,将对手的阵型打乱,从而乱中取胜一举扭转战局。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6 白热死斗 - 一代权臣 - 笔讷 然而现在秋仪之原先那些得力手下,一小半已经在潼关底下阵亡了,而剩下的兵士,大多已被他升了官职,担任统兵的将军,那支身经百战的队伍已不复存在。 因此秋仪之在准备作战之时,便在全军当中,挑选了忠诚善战之士,组建了一支千余人的别动队,将最为精锐的装备配备齐整,又派尉迟霁明突击传授了些武艺,用作突击力量,正好在这样焦灼的局面下使用。 这支奇兵果然锐气十足,身披坚甲、手持利刃,一次突击便杀入敌军阵中,仅用少数兵力便将对手阵型打乱,眼看就要一举扭转战局,形成反击的局面。 郑鑫看过多少朝廷战报,对秋仪之这样的战法颇为熟悉,面对这样的局面,立即命令左翼兵马鼓舞起士气,暂时放松对正面敌军的压力,集中力量将这股杀入阵中的敌军小队驱赶出去。 郑鑫这招果然管用,秋仪之派出的勉强杀入敌阵的队伍再也无法在敌军阵中立足,在付出了两三百人的伤亡之后,便只能且战且退地同敌军脱离了接触。 在此过程当中,秋仪之清晰地感受到了敌军阵前的攻势有所放缓,这其实是一个全军反攻的机会。然而对手毕竟兵力远远超过自己,又是两面夹击的局面,他唯恐自己贸然进攻,让身后出现兵力真空,郑鑫便会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和赵成孝所部分割开来,到时候首尾不能相顾,便是必败无疑了。 郑鑫在阵后看得清楚,见战事虽然依旧焦灼,但秋仪之的冒险也没有成功,战局的整体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见到这样的有利局面,郑鑫暗暗缓了口气,正待做出下一步动作,却听身旁有人伸手向前一指,禀告道:“大殿下,你看那边何物?” 郑鑫极目远眺,却见秋仪之方面阵中忽然挑起一面大旗,旗杆顶端按上了一支箭头,箭头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头上长发披散下来,却被干枯的血液结成的血块弄得肮脏不堪。 郑鑫看了一眼,慌忙将视线移开,已经猜出自己这颗人头的主人身份,却还要问一句:“敌军所悬的,是谁的首级?” 传令军官战战兢兢答道:“似乎是王子郑超的……” 郑鑫闻言,脸上五官顿时拧成一团,喉头痛苦地一咽,呵斥道:“秋仪之这恶贼,居然做出这样暴戾之事!前敌将领在做什么?还不快快催动将士,努力攻击,将郑超的首级夺回来!” 其实郑鑫此时真想将身边的预备队也投入到战斗当中,一鼓作气将秋仪之击败,然而他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 秋仪之并非那种没有人性的恶徒,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是在无计可施的局面下做出的无奈之举,无非是想要引诱郑鑫发怒,并在一怒之下将自己的预备队投入进攻,暴露出身后空档,从而为跛豪铁骑的突进创造空间。 却没想到郑鑫并没有上当,预备队依旧保持不动,继续用现有的兵力同秋仪之互相消耗。 秋仪之没有法子,想了半天,只有派人去渤海人那边,要他们将两万铁骑先分出五千来,向敌军右翼侧后方冲击,先缓解一下正面军队的压力。 不料统帅渤海骑兵的乌尔顿王子,却传来话说,说是渤海兵士不通汉语、不识官军服色,因此不能分开使用,若是强行分兵作战,难免误伤友军。 这几句话说得似是而非,不过是托词而已,无非是乌尔顿怕两万骑兵分散投入战场,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因此才不愿奉命。 秋仪之是何等聪明之人,乌尔顿这点小心眼,又怎么能够瞒得过他,然而碍于乌尔顿毕竟是过来助战的番邦,没法适用军法,只能暗自咒骂。 郑鑫这边却已看清楚秋仪之的虚实,忽然下令变阵。 他看出秋仪之将主力分为两部,分别在左右两个方向全力抵抗,这样作战就已经十分勉强被动了。这就导致正对郑鑫的正面,只能欺负郑鑫投鼠忌器,用皇帝做挡箭牌,其实却是极为空虚,根被没有在正面发动反击的力量。 因此郑鑫令旗一挥,命令防备敌军正面突破的两万闲置军队,这就向右翼运动,攻击秋仪之所在的敌军左翼。至于正面防御,则由郑鑫亲自领军的预备队负责——反正秋仪之压根没有余力在正面组织攻势。 这两万生力军全部投入战斗,让秋仪之所部四万来人面前,面对了接近十万的兵力。这样的兵力,已超过自己的两倍,让秋仪之越来越支撑不下去了。 秋仪之几次经历危如累卵的战局,知道现在只有继续咬牙坚持下去,才有一线胜机。而他身边参展军务的林叔寒却已是胆战心惊,向秋仪之建议道:“大人,看来我军已快支持不下去了,还请速速动用渤海铁骑!” 秋仪之咬牙忍住,只叫林叔寒不要着急,自己心里却好似装了十五个水桶——紧张得七上八下,不时发布命令,要前方将领继续抵抗郑鑫的攻击,凡是有畏敌退缩、擅自撤退的,一概当场格杀。 他这几条命令虽然严格,却没法改变兵力上的巨大劣势——全面前的防御阵型越来越薄弱,伤亡也是越来越大,几乎已经能够闻到两方短兵相接的兵士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和汗臭味。 秋仪之慌忙组织起精干力量,想要再次发动反冲锋,力争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可他这招方才就已用过,现在再次使用,对手已有了防备,只略微迟滞了一下对手的攻势,便迅速消解在枪林弹雨之间。 眼看郑鑫右翼重兵攻击越来越顺手,在秋仪之面前守护的,只有不到几千人马,全凭着几个乡勇团练出身的武将身先士卒冲杀在对敌一线,才勉强维持住士气,才没有立即溃败下来。 林叔寒见状,又赶忙劝道:“大人,形势于我不利,还请速速征调渤海铁骑助战。再不行也要稍微退避一下,否则就要有危险了啊!” 秋仪之眉头拧成一团,咬牙道:“我若后退半步,身边身前的士兵便会后退一步,防线便再难维持。林先生不要担心,我料定战局必然会有变数!” 他话音未落,忽然赶到面前一阵骤风袭来,赶紧抬头去看,却见一枚箭矢正往自己胸口方向射来,眼看就要刺入自己的身体。秋仪之坐在马上想要躲闪,然而这根箭矢速度又快、距离自己又近,已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根本无法躲开。 正在这时,在秋仪之身边贴身护卫的尉迟霁明轻轻巧巧伸出两根手指,将这枚箭矢夹住,冷冷说道:“小叔叔请放心,这边有我呢。” 秋仪之脸上豆大的汗珠顿时坠落下来,咽了口唾沫答道:“那是自然,有霁明在,没有人伤得了我。” 他话说得虽然沉静,可心中却是忐忑无比——尉迟霁明虽然武功高强,却也没有三头六臂;就算尉迟霁明真有三头六臂,郑鑫万箭齐发,她就真的能够在箭雨之中保全自己的性命吗? 一牵涉到自己的性命安危,就连秋仪之也有些慌张,赶紧叫手下向乌尔顿传令,就说是时机已到,让他们全军突袭左翼敌军的侧后方,一击得手之后,便迅速脱离战斗,伺机做第二次攻击。 渤海王子乌尔顿这边,正陷入了复杂而又激烈的心理斗争。他既怕自己贸然出动造成自己不必要的损失,削弱了自己的实力;又唯恐按兵不动,失去了争夺胜利果实的机会;更加害怕因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导致秋仪之作战失败,从而让郑鑫取得朝政主导权,反过来惩罚自己曾经站在秋仪之这边的罪衍。 因此当他听到秋仪之传来的命令,一颗悬在半空不住晃动的心终于略微安定了一下,意识到与其在敌后惴惴不安,还不如孤注一掷,让自己成为这整场战争的胜负手。 于是乌尔顿王子亲自跨上马匹,吹响号角,命两万骑兵组成一个巨大的纺锤阵,就往郑鑫猛攻秋仪之的军队侧后方向猛冲而去。 虽然同是北方游牧民族,都以骑兵为本国作战力量的核心,然而在具体的作战方法上,渤海同突厥却有明显的不同。 突厥人擅长骑射,以轻快马匹为坐骑,作战时候总是同对手保持一定距离而不直接接触,在远处用弓箭慢慢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待敌军伤亡扩大、士气奔溃之时,再发动最后的攻击。 而渤海国出产优良铁矿、渤海人也善于打造各类刀枪盔甲,不单是马上的骑士,就连胯下的战马也大多配备坚硬厚实的胸甲。因此在作战时候,渤海骑兵往往结成密集队形,寻找敌军侧翼、后背等软肋,用一往无前的气势,将敌军一击击溃。这样的战法,面对来去如风,机动力更在其上的突厥骑兵,或许未必能有多少优势,除此之外便罕有对手,乃是渤海国立国的基础。 因此,领军的乌尔顿王子对自己手下这集结了渤海国精英的两万骑兵极为自负,瞅准了郑鑫所部正在全力对付正面秋仪之的当口,义无反顾地向他们侧后猛扑过去。 乌尔顿的自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麾下这两万铁骑冲入敌军阵中,就好似刀砍豆腐一般将敌军将士成批成批地冲倒扫倒,转眼之间便矛刺马踏杀伤了两三千敌军,攻势却依旧未有半点减弱,还在往敌阵深处猛 插。 战场如此混乱,秋仪之没法看清前方战况,却从面前急剧减轻的敌军的压力上,知道必是渤海铁骑突进成功,将郑鑫部大量杀伤所致。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7 败局几定 - 一代权臣 - 笔讷 虽然按照秋仪之原定的计划,郑鑫还未将预备队投入进来,便已动用了渤海铁骑,但这样的提前行动毕竟造成了敌军的大量伤亡,战场胜负的天平终于慢慢向自己这边倾斜过来。 于是秋仪之赶紧传令,命令身后兵士立即加强攻势,要全力攻击面前已显得有些混乱的敌军,乘胜击破郑鑫对自己左翼的攻势,同时创造机会让乌尔顿脱离战局,从而再次寻找突击郑鑫预备队的机会。 秋仪之以为自己已经握住的战场主动权,却依旧被郑鑫紧紧地捏在手中。 郑鑫早就掌握了秋仪之调渤海铁骑南下的情报,却迟迟不见他投入使用,因此始终对这支所向披靡的重型机动力量颇为忌惮。现在秋仪之手里这支最后的突击力量终于杀入战局,虽然造成了本方极大的伤亡,郑鑫却是送了一口气——知道秋仪之已将手中所有的牌全部打光,而自己手里还有五万多生力军没有动用,自己已然占定了先手。 于是郑鑫令旗一挥,当即命令手下五万未染征尘的预备队,除留下一万人马以备万一之外,其余四万多人全部投入到右翼的攻击当中。 郑鑫对渤海铁骑是早有准备,他派出去的这群兵士便是专门为了对付重甲骑兵而准备的,他们放弃了步兵本就不甚出众的机动力,各各手持坚盾长矛,排列了紧密的阵型,向渤海来的骑兵们层层叠叠压了上去。 在他们右翼,还有大汉最为精锐的幽燕骑兵冲在前头,率先同渤海铁骑短兵相接。大汉经过将近三百多年的人丁滋生,国内凡是荒山野地都已经开垦为耕地,根本没有大片的草原可供饲养军马。幽燕道这些骑兵所用的战马,都是朝廷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维持下来的,人数虽然不多,却精于训练整顿,军饷装备都是大汉各地军队的投一份,也因此有了同渤海、突厥骑兵正面交锋抗衡的实力。 幽燕骑兵本来掌握在郑森手中,郑鑫宁可冒了屠弟的恶名,终于掌握的这支不容忽视的力量,终于在此时此刻发挥了作用——幽燕骑兵虽然总数不过五千来人,然而同士气正盛的渤海铁骑刚一接触,便缠斗起来,丝毫没有落入下风。 统帅渤海骑兵的乌尔顿王子,见对手援军猛扑上来,忽然记起秋仪之甫一接敌便要立即脱离接触的嘱咐,赶紧吹响号角,命令手下铁骑调转马头,原路退回。 可当他下令之时,郑鑫派出的幽燕骑兵已同渤海铁骑犬牙交错般地交战起来,想要撤退谈何容易。 乌尔顿还在着急,又见前头敌军的主力步兵也已掩杀过来,更加手足无措,一时犹豫,便永远失去了抽身而去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同郑鑫派来的重装步兵近身肉搏在一起。 这样的贴身绞杀,渤海铁骑多少能仗在骑马的份上,占有一些居高临下的优势,可同拉开距离猛烈冲锋比起来,这点优势实在是微不足道,而敌军占有的人数上的优势却是实实在在且是不可动摇的。 就这样,十几万步骑在荒野上混战成一团,已谈不上什么战术了,不过是在比拼谁能更快地将对手杀死罢了。 秋仪之辗转获得前方战况之时,距离郑鑫投入预备队,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到了这个时候,战况已然定型——自己统帅的左翼,形成了一团混战的稀烂局面,而郑鑫占有的人数优势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扭转;赵成孝统帅的右翼,压力虽然小一些,却也是用不到四万人马,对阵敌军五万之众,只能勉强保持匀势而已;而正面,郑鑫还有一万多精兵未动,而自己只能用皇帝做挡箭牌,耍一耍阴谋诡计而已。 左翼、右翼、正中三路,秋仪之没有一处占有优势的,而自己手中已再无一兵一卒可以动用,眼看已是败局已定。 无奈之下,秋仪之只能命令手下擂响战鼓,想要鼓舞起全军士气,向面前的敌军最后发动攻击,力图有所突破进而能够制造混乱,打破郑鑫的攻势。 可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秋仪之手下兵士经过反复鼓动,士气已经枯竭,再怎样鼓舞也无济于事,并且随着伤亡的逐步扩大,越来越无法约束住纪律,慢慢有兵士三五成群地擅自脱离战斗。 秋仪之越发急躁,郑鑫的心情此刻却是越来越轻松愉悦,他含笑着自言自语道:“这个秋仪之,十几年了,总是一副轻浮自负的样子,仗着自己有些才华、立些功劳,在父皇面前得宠卖乖。今日终于被我在战场之上堂堂正正地击败,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翻身!” 想到这里,郑鑫大旗一挥,令手下剩下的一万兵士也投入战斗,向敌军右翼发动攻击,要迅速将赵成孝所部击溃,进而袭击秋仪之身后,一举奠定整个战场的胜利。 郑鑫也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若是将这一万兵马投入到战局本就十分混乱的敌军左翼,无非进一步搅乱战局,纵然能够取胜,也会无端增加自己的伤亡。 而右翼的赵成孝孤军奋战到现在,早已是疲态尽显,到了奔溃的边缘。郑鑫这一万生力军的投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赵成孝再也无法抵挡,只能指挥军队缓缓后退,否则强行抵抗便会使阵型被敌军强有力的打击打得粉碎。 可他身后紧挨着的就是秋仪之的队伍,这样后退,便同秋仪之所部紧紧挤压在了一起。郑鑫见状,指挥部队略做运动,便将秋仪之损失惨重的几万兵马,从三面包围了起来,只留下北方一个缺口——而这缺口也在慢慢收小。 林叔寒究竟是个读书人,见到这样的景象已是慌了,在秋仪之耳边建议道:“大人,我军作战不利,是不是应该乘敌军尚未完全将我军包围的时机,赶紧撤退出去,重新整顿军队以利再战?” 林叔寒不过是粗通兵略,他能想到的事情,秋仪之这个年纪虽轻却是身经百战之人又怎么会想不到? 然而现在秋仪之麾下的军队虽已落了大大的下风,却还能够仪仗坚强可靠的基层武官,勉强保持住阵型不至于溃败。而若是下达命令开始撤退,极有可能一口勇气松懈下来,就会导致全军溃败。 于是秋仪之并不回答林叔寒的问话,摇了摇头,高举起手中那柄纯黑色的西域宝刀,高声喝道:“兄弟们再坚持一下,必有转机!” 他的兄弟们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原本秋仪之用八万人对抗郑鑫投入战场的二十万人,通过施用巧计,不过是让自己麾下一名兵士,正面对抗敌军两人,只要战法得当、士气高昂,还能勉强抵挡。 可随着郑鑫将所有人马全部投入战斗,秋仪之这边即便有了渤海铁骑的帮助,也免不了陷入用自己一名士兵,对抗对手三四人的地步。而且随着伤亡的逐步扩大,这样的劣势也在逐步扩大。 并且对面的郑鑫也是颇通兵略,他在兵力占据极大优势的情况下,偏偏没有将秋仪之的军队全部包围,而是选择了围三缺一的战术,让秋仪之手下兵士保留一线生机,一旦士气衰落越过一定的极限,便会从北边的缺口处溃散下去。 这道极限似乎近在眼前,战事进展到这样的程度,秋仪之手下的兵士们脸上都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畏惧表情,似乎这一个瞬间还在机械地举刀同对手拼杀,下一个瞬间便会转身逃命。 郑鑫作战风格稳妥,又在阵后观察了许久,这才确认秋仪之的军队已到了能耐的极限,仔细考虑了一下,终于伸手招来几个传令兵士,要他们这就向左翼、右翼和中锋传令,要他们这就鼓起最后的勇气,发动最后的冲锋,便能将最后的胜利捏在手中。 这几个传令兵听了郑鑫的号令,还未来得及转头出去传令,忽然听见身边传来几声震天震地的轰鸣之声,震得他们耳膜“嗡嗡”发颤,随即一阵狂风袭来,裹挟起地上的石子尘埃,劈头盖脸向他们扑来。 待狂风落定,再循声望去,却见烟尘的掩护之下,长江江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余艘巨大海船,其中一艘大船的甲板之上几个黑魆魆的铁桶尤在冒着青烟——这正是方才发射爆裂弹的炮口。 郑鑫虽然贵为意图问鼎天下的皇子,却也免不了被这狂风袭击,待定下心神向江边望去,心中顿时一惊,忍不住低声惊叫道:“不好!怎么李胜捷来了?” 尚在阵中做困兽之斗的秋仪之虽没感受到炮弹爆炸引发的狂风,却也听到爆炸发出的巨大响声。这响声远远听来就仿佛是天上霹雳轰鸣,可他抬头看到的却是一轮将人炙烤得头脑发胀的一轮红日,除此之外天上便空无一物,就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秋仪之还以为耳中的轰鸣,自己是在将死之前感受的幻觉,可轰鸣过后面前郑鑫军队向自己施加的压力却是毫无疑问地减轻了。他是思路清明又身经百战之人,多少已猜到是李胜捷来了,却又不敢完全确信,偏偏自己身在无数兵士的护卫、无数敌军的包围之中,根本没法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偏偏这样的情况事关战场大局,是不能不掌握的,于是秋仪之赶紧扭头对身边紧紧护卫的尉迟霁明说道:“霁明,你眼神好,替我看看,前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李胜捷来了?” 尉迟霁明答道:“这边人山人海的,根本看不清楚。要么我腾跃上去,居高临下,试试能不能够看清情况。” 这确实是条好办法,可现在兵荒马乱,三十多万士兵混战成一团,不知从哪里就会射过来一支流矢,因此秋仪之点头嘱咐道:“也好,就是要小心一些,可别受了伤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8 机械降神 - 一代权臣 - 笔讷 尉迟霁明答应一声,拨开身边紧挨着的几个兵士,双腿用力往地上一蹬,随即原地腾起两丈有余,又在空中打了个圈,这才稳稳落到原地。 秋仪之忙问道:“霁明,你看清了吗?” 尉迟霁明点点头,说道:“看清了,的确是李胜捷来了。我看见江边停了十几艘海船,都挂着白鲸旗,应该就是李胜捷没错了。” “好!太好了!”秋仪之听了这话,高兴得叫出声来,“我早就叫李胜捷往长江下游运动,竟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到来。有了李胜捷的巨舰大炮,就还有取胜的机会!” 为引诱郑鑫渡江北上作战,秋仪之早早安排李胜捷将舰队开往长江上游,并且严密监视江上情况,一旦郑鑫渡江完成,便要李胜捷指挥全部战船开赴长江徐州段,并用火炮攻击郑鑫后翼。 此计原本十分稳妥,却不料郑鑫竟只在一天时间之内,便将全部将近三十万大军运送到了江北,这样大手笔的行动,不但出乎岸上的秋仪之的意料,也打了江上的李胜捷一个措手不及。 水上到底不同于岸上。 船舶运动再快,也要受风向、水流、潮汐等的影响,因此当远远停泊在湖广一带的李胜捷听说郑鑫用蚂蚁搬家之法,一下子将二十多万军队横渡过长江时候,已是两天之后了,而当他驾船顺流而下,抵达徐州河段时候,又过了三天时间,直到秋仪之几乎败局已定的时候,才姗姗来迟。 原本预定的方略,是李胜捷抵达战场之后,便立即用火炮轰击郑鑫军队的后翼,利用火炮的威力和声势大量杀伤敌军并打击敌军士气,从而协助正面秋仪之的作战。 可李胜捷远远看见秋仪之和郑鑫的队伍已混杂成一团,一颗炮弹下去,不仅会打死打伤郑鑫麾下兵将,同样也会祸及秋仪之的军士,真真应了“投鼠忌器”的古话。 没了火炮这件利器,李胜捷光凭这十几艘船上拢共三百多个水手,面对郑鑫的大军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然而他船上却搭乘了足以改变战局的决定性力量。 原来是李胜捷的船队在停靠在湖广道时候,同暂时取代左将军韦护镇守湖广大营的原江南节度使刘庆取得了联系,又通过刘庆,同在江南拥兵自重的戴鸾翔通上了气。 这三个人都是站在秋仪之这边的,再加上刘庆军中还有负责替秋仪之传令的王老五,这几人略一商议,戴鸾翔便知道秋仪之的“引狼入室”的策略实在是太过冒险,一着不慎就会落得满盘皆输,而且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因此,由其中资历最深的戴鸾翔做主,这就让李胜捷的船队驻守在湖广道码头,待戴鸾翔将自己手下两万军队领到江边登船之后,再一同行动。 戴鸾翔领军从江南道出发前来湖广大营的路上,越州乃是必经之路。所幸现在的越州州牧许容虽然原是郑鑫手下的门客,却早已暗通秋仪之,见戴鸾翔要途径自己的辖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顺利领军从自己眼皮底下溜了过去。 就这样,李胜捷和戴鸾翔水陆两军合并已出,终于在“小满”当日的下午,抵达了长江北岸的徐州地界。 前将军戴鸾翔乃是深通兵略之人,号称“海内第一名将”,在船上略加观察,便知道秋仪之已到了失败的边缘,便叫李胜捷赶紧将海船一字排开,命令手下兵士立即下船助战。 可仓促之间,搭乘在高大海船上的两万人马,哪能全部下船列阵,陆续登陆的兵士只有一两千人,并且连原有的编制都已打乱。 面对这样的情况,戴鸾翔却丝毫不拘泥于兵法,立即就命儿子戴松带领这不到一千人的兵马,排成横向队形,直接就往郑鑫中军大旗的方向猛扑过去。 戴松血气方刚,秋仪之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听了父亲的命令自然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扛着一把长刀,身先士卒带领手下兵士往郑鑫这边杀奔而来。 此时郑鑫已将几乎全部兵力投入到同秋仪之的作战当中去了,手下之后不到三千人马护卫,见戴松从江边杀气腾腾地掩杀过来,赶紧命令手下护卫在自己身后列阵,不能让戴松靠近。 郑鑫身旁的护卫果然是他从精兵之中反复再挑选出的精兵,戴松虽然锐气逼人,却没有能够突破这三千精兵的防守,只打了个平分秋色。 戴松正待整顿队伍再同眼前的军队鏖战,却听身后传来连绵不绝的鸣金收兵之声。他虽然血气方刚,却极害怕自己那位极为严厉的父亲,便赶忙收拾麾下将士,往江边且战且退。 郑鑫见敌军不败而退,知道其中必有诡异,便也不敢挥军追击。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戴松刚刚退去,另一支军队便又攻击上来。 这次攻击乃是由戴鸾翔亲自带队,率领的是从船上刚刚登陆下来的两千人马。戴鸾翔作战与初出茅庐的戴松相比,勇猛不在以下,却又多添了几分精致的章法。他也不一味猛冲猛打,而是将队伍分成三队,自己居中指挥,专往对手阵型的结合部攻击。 郑鑫的护卫队刚刚遭受了一阵猛烈袭击,还没回过神来,便受到了戴鸾翔的精确打击,虽不至于立即溃败,却也是结结实实地落了下风。他们勉强抖擞起精神,正要还击,然而敌军却又退了回去,让他们浑身的劲道无处发泄。 郑鑫正在思考对敌之策时候,袭击自己背后的敌军居然又退了回去。郑鑫知道李胜捷的船队堪称水上的霸主,船上火炮威力也不容小觑,可船上的水手却是不熟陆战,且人数也不是很多,想不通为何会有这么多如此善战的军士来袭击自己的身后。 于是郑鑫赶紧命令手下斥候前去探查情况,得到的回报却是来袭兵马都是禁军兵士,其中不少将佐还是有过点头之交的。 郑鑫听了一惊,忙冒了危险向前张望,却见对手阵中一面大旗上分明写了“汉前将军 戴”这几个碗口大的字号。 “戴鸾翔来了!” 郑鑫惊讶得几乎要失口叫出声来——要知道当初父皇讨逆之役时候,一开始进展极不顺利,就是因为有戴鸾翔阻隔在幽燕和洛阳之间;最后还是秋仪之不知用了什么反间计,才使伪帝郑爻将戴鸾翔从前线召回,这才让还是幽燕王的郑荣抓住机会,一举成功。 就是这个戴鸾翔,奉命南渡金陵之后,便用自己的威望不断召集旧部。郑鑫见戴鸾翔这样的举动,知道他必有所图,也曾发过几道命令,要他交出兵权或者将大军开赴金陵,听自己指挥。可戴鸾翔却以自己是禁军前将军,只听皇帝或者监国皇子节制为由,对郑鑫下达的命令不理不睬。 郑鑫想过通过断绝粮草供应的法子,逼迫戴鸾翔就范。可戴鸾翔却不知怎么走了漕运总管郑庭航的路子,从郑庭航那里取得了使用不尽的粮草物资,也就取得了能够自立于郑鑫之外的本钱。 郑鑫还想过发兵攻打戴鸾翔的主意。可一想到戴鸾翔用兵极为堂皇正气,又不失灵巧果断,同他交手即便能够获胜也必然会损失惨重,而郑鑫当前的主要对手却是长江北边的秋仪之,在这个当口上是决不能轻易同戴鸾翔挑起事端的。 于是郑鑫只能自以为是戴鸾翔不过是看天下局势未明,而想要拥兵自重而已,待自己夺得大汉正统,第一个上表庆贺的怕就是这位“海内第一名将”了。这样自欺欺人了一番后,郑鑫便只留下两万人马监视戴鸾翔的行动,自己则领大军北渡长江寻机同秋仪之决战。 出乎郑鑫意料的是,戴鸾翔手下的两万人马,不知如何避开了自己的监视,又不知如何又同李胜捷扯上关系,乘坐了李胜捷的大海船,在自己将要取胜的节骨眼上,出现在身后。 虽然不知其中的来龙去脉,可郑鑫唯一肯定的是,戴鸾翔绝非易与之辈,若对戴鸾翔的进攻听之任之,那恐怕秋仪之被击破之前,郑鑫自己就会被戴鸾翔生擒活捉了。 可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戴鸾翔方才两波进攻,投入的人数不会少于五千人马,而郑鑫身边却只有三千亲卫,这三千人虽然精锐,却未必能够抵挡住戴鸾翔大军的反复冲锋,只有从围攻秋仪之的军队里头抽调出至少两万人马回来,才能凭借人数优势,迅速将戴鸾翔击败。 现在郑鑫已对秋仪之形成左中右的三面合围之势——其中右翼兵力最多,却不仅要应付秋仪之所部的抵抗,还同渤海铁骑纠缠在了一起,万难抽出兵力;正面的压力虽轻,可兵力却也只有一两万人,也是不能调动的;只有左翼同秋仪之手下的大将赵成孝交锋,不仅兵力较为雄厚,损耗也相对较少一些,抽调走两万人马,似乎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于是郑鑫立即发下命令,要左翼立即抽调两万兵马,回阵对付身后的戴鸾翔。 统领郑鑫军左翼的将领倒也颇有些手段,听到郑鑫的命令,却不忙着抽调军队,而是先派兵发动一阵冲锋,将赵成孝所部略微压缩一下,这才命距离战线最远的几支队伍共两万多人,缓缓脱离战斗,立即向郑鑫靠拢。 这群临时抽调来护卫郑鑫的兵士立足未稳,便又遭受到敌军的袭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59 压倒之力 - 一代权臣 - 笔讷 敌军乃是戴鸾翔的儿子戴松率领,人数虽比之前两次进攻有所增加,却也不过四千来人,攻势虽然猛烈,依旧无法撼动郑鑫军队的防守。不过他们也不恋战,略同郑鑫交手之后,便速速后撤,令想大战一番的郑鑫所部虽有浑身力气却无从使出。 戴松刚刚退去,另一拨人马随即攻了上来,领军的乃是戴鸾翔本人。 戴鸾翔的用兵,比他儿子老成精明得多,他没有选择一味猛冲敌军正面,而是瞅准了对手刚刚受到冲击,阵型纵向略显松散的弱点,命麾下将士从斜刺里杀入敌阵。他这一招,一下子就将两万人的大阵冲透了一半,几乎就要杀到郑鑫面前。 郑鑫见状大惊失色,接连挥动令旗,要护卫兵士立即收缩阵型,将戴鸾翔困在阵中。 戴鸾翔岂能让郑鑫如意? 郑鑫的旗令尚未传达下去,戴鸾翔全军忽然调了个头,原路又冲杀了出去,空留下被打懵了的对手在原地发怔。 这样一进一退,让郑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略一迟疑,戴松率领的军队又复冲杀过来。这次戴松不知是变得聪明了一些,还是听了自己父亲的命令,趁对手阵型向中间收缩,两翼宽度变窄之时,从侧翼极速运动过来,好像是想要饶过防御,直接杀到郑鑫跟前。 郑鑫今日一场血战,眼看就要成功,当然不愿意就这样送了性命。然而戴松攻击又凶猛又迅速,临时改变阵型应敌已然来不及了,无奈之下,郑鑫只能自己退让,在十来个亲信的贴身护卫之下,赶紧往东面转移。 郑鑫转移的速度倒也不慢,让戴松扑了个空,却留下了中军大旗来不及取走,被戴松一刀砍断升旗的绳子,一面七尺见方的大旗从几丈高的旗杆顶上晃晃悠悠飘荡下来,正好落到戴松的手里。 夺得对手中军大旗,乃是不逊色于临阵斩杀敌军主帅的大功劳。戴松怀里抱着这面金灿灿、明晃晃的大旗,心中说不出的喜悦和兴奋,正要接着领军寻找并击杀郑鑫,却不料身后又传来父亲鸣响的收兵之声。 戴松虽正在兴头之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领军退了回去。 秋仪之在敌军的重重围困之中遥遥看见郑鑫中军大旗被夺,知道必然是戴鸾翔攻击得手,已动摇了郑鑫的阵脚。于是他想立即传令下去,要全军乘郑鑫一时落于被动的时机,全军反击,夺回战场上的主动权。 可他抬眼一看,见现在自己麾下的军队依旧是在对手重兵包围之中,不过是受到的围攻的压力略微减少了一些而已,想要就地反击,根本谈不上什么胜算。 于是秋仪之临时改变主意,向手下传令:“我军援军已经到达,敌军必然混乱,众军先稳住阵脚,再作回击!” 郑鑫这边仓惶跑了好一阵才勉强逃过戴松的追杀,又见中军大旗被夺,心中异常气恼,这才明白戴鸾翔这“海内第一名将”的威名绝非虚传。根据最后一次攻击时候的情况,现在戴鸾翔手里能够调动的兵马,已经超过一万。郑鑫自度的用兵能力,绝不可能在兵力相若的情况下,同戴鸾翔抗衡。 思前想后,郑鑫只能做出决断——将左翼攻击攻击赵成孝的军队全部撤下来,凑满七万大军,由自己亲自指挥,凭借人数优势先一鼓作气将戴鸾翔赶到长江里去,再集中力量对付秋仪之。 于是在郑鑫的严令催促之下,左翼人马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付出了损失数百兵士的代价之后,终于撤到了郑鑫身边。赵成孝因还要协助秋仪之作战,也无暇乘机反击,只能仍由眼前的队伍撤退下去。 戴鸾翔这边,因自己兵力不足,又是从船上陆续登陆下来,没法一次性摆开阵势全军投入作战,因此才运用了波次进攻的方法,逐步投入兵力,成功地将郑鑫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经过这几次攻击,郑鑫果然上当,在正面纠集起大军,要来对付戴鸾翔了。 既是正面对决,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好用,对手也就没有那么多破绽可以利用。 戴鸾翔奇谋虽然厉害,却更加擅长两方大军堂堂正正地正面对决,因此他手中虽只有两万人马,可面对对面已经过一整天血战的七万疲惫之师,未必就没有半点胜算。况且戴鸾翔现在要做的,未必就一定要将郑鑫正面击破,而是只要牵制住对手,再会同秋仪之前后夹击即可。 因此戴鸾翔沉住了气,命大军排开阵型,正要派儿子戴松带领一支小队前去试探一下,却不料身后传来“咚、咚、咚”的隆隆炮响声音,炮声未落,便又见郑鑫阵中扬起几处高达数丈的烟柱,紧随而来的便是兵士们撕心裂肺的呼喊哭叫之声。 戴鸾翔方才在船上已经见识过了李胜捷火炮的威力,还以为火炮不过声势虽大,实际却未必能有多少威力。可现在看到李胜捷一艘船上十门火炮,仅仅动用了五门,转眼之间便至少造成了数十人、上百人的伤亡,而在这样的过程当中,李胜捷却在距离敌军几十步开外的安全地点,不用冒半点危险。 更有甚者,同样是远程攻击,弓箭弩矢尚且可以依靠巨盾格挡,而火炮威力却是极为强大,哪怕城墙营造时候略微有些偷工减料,也会在炮击之下轰然倒塌。这样一边倒的攻击,又会对敌军士气造成难以估计的巨大打击。 有这样强的威力,也就怪不得方才秋仪之同敌军混战成一团时候,李胜捷不肯用炮轰击了——这一炮下去,还不是会不分贵贱良善,统统玉石俱焚吗? 戴鸾翔打了半辈子仗,虽然从未在战场上尝到过失败的滋味,可这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无一不是在同敌军你死我活、真刀真枪的搏杀之下获得的。而今日这样,仅用火炮远远地轰击就能够取得胜利——这样便宜的仗,他这一生还没打过! 戴鸾翔正在思索之间,又听身后传来隆隆炮响,紧随而来的是理所当然的敌军的哭喊嚎叫之声。 作为一代名将,戴鸾翔当然不会只着眼于眼前的胜负,他又想到火炮虽然笨重,目前只能架设在海船之上才能有机动力和战斗力,可是只要选用能工巧匠,设法制造能够运载火炮的牛车马车,便能带着这样无敌的利器四处作战。 突厥骑兵之所以对大汉威胁最大,就在于他们善于远程骑射,然而只要在战场上能有十门、二十门火炮,就一样能对突厥骑兵尽兴打击,到时候突厥骑兵那区区箭矢,就不足一提了。 就这样,戴鸾翔一边思索,一边严密约束麾下将士,要他们保持队形,不要擅自出动。他在他身后的李胜捷则还在不停地放炮射击。 约经过了十阵炮击,船上的李胜捷派人传话过来,说是炮膛过热,要先冷却之后才能继续射击,否则就有炸膛的危险。 戴鸾翔虽不知其中原委,却也明白没了火炮轰击,便到了同郑鑫正面交锋的时候了,可看对面被火炮轰得七零八落只能勉强维持住的阵型,戴鸾翔自然别有几分胜算,觉得凭自己手下这些人马,不但能够替秋仪之分担一些阵前的压力,或许还能一举扭转战局。 秋仪之这边也听见远处不断爆发出的爆炸之声、看见郑鑫阵中升腾起的一柱柱烟雾,知道必然是李胜捷用火炮助战,或许已经打乱了郑鑫的部署。 他虽还不清楚戴鸾翔的行动,却从面前对手近乎停滞的进攻,和身后赵成孝传来的敌军已经撤走的消息中间得知,想要击破郑鑫的部队,现在就是最好,也或许就是唯一的机会了! 于是他同赵成孝商议了一下,从左右全军之中,勉强挑出两千没有受伤的兵士,再加上秋仪之身边的山贼亲兵,由赵成孝亲自领军,便往身前的敌军猛刺过去。 这是秋仪之手里能拿出来的最后筹码,战斗力必然与众不同,仅仅一次冲锋,便如锥子一般狠狠插入敌阵。这次秋仪之志在必取,也不管对手还有没有什么应对的后招了,立即指令全军跟着前锋突破的方向,全力向敌军突击。 此时郑鑫已被李胜捷的火炮彻底打蒙了,只求能在猛烈的炮火袭击下保全性命,根本不知道前方同秋仪之的动向,自然也就没法下达命令应付他的行动。 于是秋仪之这一阵猛冲,凭借手中披伤带创、疲惫不堪的不到五万人马,竟将面前十余万之众的阵型冲了个粉碎。 然而秋仪之麾下兵马毕竟是疲惫之师,这样一番冲击,似乎已到了极限,再也无力追击扫荡败军。秋仪之当然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奈何手下兵士都已无力再战,再怎么努力催动都无济于事。 正在这个当口,面前跑来一名骑士,正是渤海国勇士也鲁,他在秋仪之门前勒马停下,来不及下马行礼,就在马上对秋仪之说道:“义殿下,敌军退下去了,我等是不是要乘胜追击?” 这话正说在秋仪之的心坎儿上,让他连忙点头:“没错,正要追击败军,务必要将首恶元凶的郑鑫当场拿获。” “好。不过如何追法,还请义殿下明示!”也鲁答道。 秋仪之略加沉思,说道:“南边是长江,北边由我军堵截。渤海铁蹄轻马快,你们将军队一分为二,从左右两侧向江边追击,必然能够将敌军主力阻截住。还有,幽燕骑兵机动速度不慢,若不能将其围住,可令其自行退却,不能贪功恋战,影响大局。其余溃兵也都是大汉精兵,不能滥加屠戮。”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60 旗开得胜 - 一代权臣 - 笔讷 也鲁想了想,便在马上作揖道:“义殿下这法子甚好,就照义殿下说的做。不过我军奉命追击,身后空虚,还请义殿下能够照应照应。” “那是自然,也鲁兄赶紧行动去吧!”秋仪之满口答应下来。 也鲁拨马离开之后,渤海骑兵果然分成两队,分别由乌尔顿王子和也鲁统率,按照秋仪之的部署,分两翼向敌军往长江方向追击而去。 这群渤海铁骑经过一场鏖战,两万铁骑只剩下一万出头,他们已杀红了眼,仗着自己骑马负甲的优势,早就将秋仪之“不能滥加屠戮”的警告忘到了九霄云外,好似在草原上猎取羚羊一般,追在郑鑫的败军身后一路追杀。 秋仪之见他们这样滥杀朝廷官兵,立即就是怒火中烧,可是现在不得不依靠渤海人的兵力,便也只能暂时将这口气咽在肚子里,待日后有机会再同他们慢慢理会。 渤海人虽然嗜杀一些,作战倒也还算得力,一路直追到长江边上,忽见十几艘海船之前,有两万精兵列阵待战,磊磊落落有不可侵犯之势头。 领军的乌尔顿王子见状,还以为是郑鑫的援军到了,赶紧收住马匹,命手下铁骑停止前进,不能轻举妄动。 还是也鲁在中原混得时间长了,见眼前军队不像是郑鑫麾下,便抖擞起胆量纵马上前,作揖道:“在下渤海国达利可汗帐下也鲁,前头是哪位将军领军,请出来说话。” 他话音刚落,大阵微微变化,露出一扇旗门,从中缓缓走出一人也拱手作揖道:“久仰,久仰。末将戴鸾翔,是过来增援秋仪之大人的。” 也鲁当然听说过戴鸾翔的威名,心想:怪不得郑鑫在眼看就要取胜的当口,会忽然方寸大失了,原来不仅是李胜捷的船队过来支援秋仪之,就连戴鸾翔都到了。 想到这里,也鲁不由自主地从马鞍上滚落下来,拱手道:“原来是戴元帅,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过在下现在奉了监国义殿下的命令,过来追击郑鑫。元帅正在郑鑫败退的方向上,不知可曾遇到过他?” 戴鸾翔一脸严肃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大殿下郑鑫已被我拿下了,你这就去向秋大人回命,应当如何处置,请大人明示。” 也鲁听了一愣,赶紧答应几句,又同乌尔顿王子商量了一番,便亲自驾马去阵后寻找秋仪之去了。 也鲁行至半路,刚好碰到在一大群亲兵护卫簇拥之下的秋仪之,便将事情禀告了他。 秋仪之闻言大喜,便同也鲁同行,往戴鸾翔军中而去。 戴鸾翔已在阵前迎接,见秋仪之到来,赶紧上前几步,拱手道:“大人,戴某行动迟缓,险些没有赶上这场决战。所幸战事倒是颇为顺利,大人在同郑鑫对抗之时,侥幸让戴某偷了个空,已将郑鑫擒获了。” 戴鸾翔这话说得十分谦逊,秋仪之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回礼道:“戴元帅过谦了。我犯了轻敌的毛病,几乎已经失败,若不是戴元帅赶来,怕我已成了刀下之鬼了。” 戴鸾翔是懂得明哲保身之人,知道郑鑫一除,秋仪之便是大汉内外、朝廷上下最有权势之人,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拿大,便又谦逊道:“哪里,哪里,吉人自有天相,戴某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戴鸾翔这几句话说得秋仪之心里舒服,整整一天的血战积累下的疲劳也似乎消减了许多,嘴里一边说着客气的话,一边却看见戴松侍立一侧,便说道:“哟,戴元帅的公子也来了。看他一身的征尘,想必此战之中也是立了大功了吧?” 戴松血气方刚,没有他父亲这点城府,拍了拍胸膛说道:“那是自然,郑鑫中军大旗,就是被我拿下的,这可算得了一件大功了吧?” 秋仪之放声大笑道:“当然是一件大功了。戴公子这样的有功之士,朝廷定会褒奖,保管戴家后继有人。我看就凭这斩落敌军中军大旗的功劳,就能封一个镇南将军了。” 戴家从祖上不知多少辈子起,就是领军作战的将军,“将门世家”这几个字用在他家身上真是没有半字虚言。因此对戴家而言,能给小辈人一个正经的武将出身,要比千两、万两黄金更加珍贵。 戴鸾翔未及感谢,却听背后传来爽朗的招呼声音:“大哥,别来无恙啊?”说话之人乃是少船主李胜捷。 秋仪之便也笑道:“方才大炮一响,我就知道是你来了,何须在这里再同我打招呼?” 李胜捷挠挠头,憨憨一笑道:“郑鑫这小子厉害,居然一天之内就将全部军队运送过江,害我几乎缺席迟到。还好有这位戴元帅居中谋划,才没有误事。” 秋仪之略略同李胜捷寒暄了几句,又见他身后跑来一人,在自己身前跪下说道:“大人,这么多天没见,真是叫我……”说着,声音当中已带上了哭腔。 秋仪之定睛一看,却是被他派出去联络李胜捷的王老五,心中欣慰,便将他扶起,勉励道:“好个王老五,果然没有辜负我的寄托。你差事办得好,我自然有封赏的。‘铁头蛟’他们几个我都封了将军,你的功劳一点也不在他们以下,加官进爵少不了你的!” 王老五几年前还是一个犁地的农民,今日终于要开衙建府、起居八座了,他眼前一亮,又跪了下去,说了无数感恩的话。 秋仪之又扶他起来,勉励了几句,便扭头问戴鸾翔道:“戴元帅,方才你说郑鑫已被你擒获了,可否将他押上来,让我同他说说话?” 戴鸾翔眉毛一皱,说道:“也不能说是被戴某擒获了。郑鑫毕竟还是郑室子孙,是大行皇帝的长子,戴某也不敢放肆动粗。戴某不过是将他本人,还有保护他的十来个护卫给团团围住了,让他们不能随意走动就好。如何处置,还要等秋大人亲自来办。” 戴鸾翔的这点心思,秋仪之还是理解的,点了点头答道:“走,那就请戴元帅前头领路,我正好要去看看郑鑫。” 于是秋仪之吩咐赵成孝,要他负责继续扫荡追击敌军,自己则在众人的护卫之下,往郑鑫那边走去。 果如戴鸾翔所言,穿过了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士之后,果然看见郑鑫颓然坐在一片一丈见方的空地之上,身旁八九个护卫刀剑出鞘,带着满脸的警觉和满脸的疲惫,正紧紧护卫在郑鑫左右。 秋仪之今天一早还在阵前同郑鑫会面过。 当时郑鑫兵强马壮,兵力是自己的两倍还多,一脸的义正辞严、志得意满,可现在却在这片弹丸之地,几乎沦为阶下囚,这让秋仪之心中说不出的满足,忽然大喝一声:“郑鑫,认得我吗?” 郑鑫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喊得吓了一跳,忙抬起头来,却看见秋仪之满脸的小人得志表情,立即起身咒骂道:“认得,你这贼子我当然认得,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起失败者对胜利者的鄙夷更加无力的东西。 秋仪之听了这话,丝毫没有动怒,微微一笑说道:“你认得我就好。也省得十八层地狱底下,地藏王菩萨问你是如何死的,你竟回答不出,到头来做了个糊涂鬼。” 整形听秋仪之话语之中有隐藏不住的讥讽揶揄口气,愈发气愤道:“你小人得志,竟一时猖狂至此。你可别忘了,我身上有郑家正统血脉,比起你这个死了爹妈的野种,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去!” 秋仪之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在自己刚懂事时候死了,当然不能容忍郑鑫这样说话,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冷冷说道:“郑鑫,我看猖狂的是你而不是我才对。你一个败军之将,又是乱臣贼子,还敢在这边大言不惭说自己是什么正经皇家血脉?你做过的那些违礼背法的事情,还要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吗?” 郑鑫双手沾满了父亲、师傅、兄弟、叔伯的鲜血,被秋仪之这话问得无言可对,咬着牙不知应当说些甚。 却听秋仪之又道:“你就少在这里给我摆什么皇子的派头了,还不给我放下武器,就地投降?” 郑鑫这才想起自己手中擎了一口宝剑,下意识地横在胸口摆出了一个防御的架势,说道:“我本来就是皇子,派头是天生天养出来的,要我投降?做梦!” 秋仪之尚未回答,却听身边尉迟霁明说道:“小叔叔,郑鑫身边也就这么几个护卫,我去将他们几个结果之后,再把郑鑫生擒活捉过来,如何?” 秋仪之含笑着摇摇头,说道:“杀鸡焉用牛刀?” 说罢,他便转头呵道:“孟洪何在?” 孟洪是秋仪之在山阴县招募的乡勇团练,以擅长弓弩狙击闻名,乃是军中响当当一位神射手,出征之前已被封了中郎将的职衔。 他听见秋仪之招呼,赶忙上前一步,行礼道:“末将在,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61 郑鑫伏法 - 一代权臣 - 笔讷 只听秋仪之神定气闲地说道:“你瞧见郑鑫旁边那群护卫了吗?他们虽然愚钝不识时务,却占了一个‘忠’字。因此我想赐他们一个战场阵亡,我给你二十支弩矢,你能把他们全都射死吗?” 孟洪抬眼看了看,见这秋仪之口中的护卫才八个人,又站在毫无掩体的平地上,二十支弩矢将他们射死,实在是小菜一碟,便拱了拱手,吐出一个字:“能!” “好!”秋仪之一边说,一边从旁人手中接过二十支弩矢,递到孟洪手中,“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神射!” 孟洪接过弩矢,又取来一张劲弩,异常从容地蹬开弩机,搭上弩矢,将劲弩平举起来,略略瞄准一下便扣动了扳机。随着弩矢放松时候发出的尖利响声,一发弩矢直飞出去,正好射中一名手持长刀的护卫的喉咙,那护卫立即喷出一口鲜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略微抽搐了几下,便死了。 众军见状,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当地的欢呼声。 孟洪则极为镇定,又射出一枚弩矢,将郑鑫一名护卫的生命夺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欢呼。 就这样,孟洪不断机械地重复一遍动作,郑鑫身边便少了一名护卫。剩下的几个护卫不愿就这样如同靶子一般被人指指点点地杀死,想要拼死一搏,可抬眼见身旁是数万大军的重重包围,便是天王老子,也绝不可能冲杀出去。 他们这么一犹豫,又有三四个生死同伴,在对手的欢呼声中倒了下去。 就这样不过眨眼之间,孟洪便完成了任务,转身拱手道:“大人,末将已听令将郑鑫的护卫全部杀死,这是剩余的弩矢,请大人勘验。”说着,将一把弩矢捧着交到秋仪之手中。 秋仪之接过剩下的弩矢,随手扔在地上,赞赏地拍了拍孟洪的肩膀,又抬头对郑鑫说道:“郑鑫,你现在是结结实实一个光杆子将军,还不立即投降?” 郑鑫一咬牙,说道:“我至死不降。你要杀,就来杀好了!”说着,便用手中宝剑向秋仪之一指。 “不投降?就怕这事也由不得你。”秋仪之恨恨说道,又转身对身旁的尉迟霁明说道,“霁明,此人就是杀害你父亲的罪魁祸首,还不替我把他拿下?” 尉迟霁明等了许久,就在等秋仪之这句话,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揉身上前,轻轻巧巧几个擒拿动作,便将维系郑鑫最后尊严的那口宝剑从他手里卸了下来,又一把抓住郑鑫胸口的衣襟,将他提到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异常得意,干燥得几乎要冒出火来的口腔之中,不知怎么含上了一口唾沫,当着郑鑫的脸就啐了一口,随即仰天大笑。 郑鑫是何等身份之人,何曾遭受过这样的侮辱,真想扑倒秋仪之身上,哪怕是用牙咬,也要把秋仪之给咬死了。可身旁尉迟霁明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他肩膀上,竟让他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气力,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秋仪之看见郑鑫这副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些时间胸中郁积的怨气终于得了发泄的机会,咧开嘴放声大笑起来:“郑鑫,你看看你的样子,就好像俎上之鱼,就是再怎么挣扎奔踏,也躲不了那最后一刀!”说着又大笑起来。 众人也跟着哄笑成一片,却不料秋仪之大笑不止,他笑得是那么歇斯底里、笑得是那么耸人心魄、笑得是那么狂放不羁,让众人唯恐秋仪之是大喜之下伤了心魄,纷纷停止了笑声。 还是林叔寒向前半步,轻轻拍了拍秋仪之的肩膀,低声说道:“大人,还有事情要办呢,郑鑫稍微羞辱一下也就行了。” 秋仪之听了,这才收了笑声,嘴角却犹自微笑,刚要回答,却听身后“黑颈蛤蟆”传话道:“大人,皇上想要过来,可以吗?” 秋仪之略一沉思,说道:“叫皇上看看将士们出生入死的拼杀也是好的,请他过来好了。”皇帝独断专权,今日沦落到要一个臣子同意才能走动的地步,可谓是骇人听闻了。 过不许久,皇帝郑起果然来了。 作战之时,没有那么许多的仪仗可供皇帝支撑排场,因此不过只有十八个衣着光鲜的禁军、一顶明黄的华盖、一乘纯色四匹白马牵引的御辇,彰显着皇帝的威严。 众人见是皇帝来了,无不下跪磕头,山呼“万岁”。 唯有秋仪之一人昂首挺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谦恭的表情。 郑起当了两个月皇帝——虽是傀儡——却也对自己至高无上的身份以及相对应的礼仪有些熟悉,还在奇怪为什么偏偏秋仪之没有跪倒在地。 却见秋仪之手按宝刀,不紧不慢地走到皇帝面前,说道:“皇上,眼前这些都是血战之后死里逃生的有功之臣,还不下旨请他们免礼平身?” 郑超一愣,鹦鹉学舌道:“众卿免礼平身。” 众人见到这一幕,都知道秋仪之这样的行动,未免太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可又慑于他的权威,不敢出头说话。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已猜出众人的心思,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警觉,似乎也觉得自己一时兴起的所为有些太过托大了些,刚要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却不料一人挺身上前,拱手道:“大人,你为何不参拜皇上,似乎有些不讲人臣之礼了吧?” 秋仪之听了这话,刚要发怒,扭头一看,说话之人却是郑庭航,立即转怒为喜,说道:“原来是漕运主管郑庭航大人,你将囤积在江南的粮草物资转运江北,又资助戴元帅,这份功劳比起沙场之上拼命的将军,一点也不差……” 郑庭航却将秋仪之的话打断,说道:“这不过是下官的一点本分而已。下官方才问的话,还请监国大人回答。” 秋仪之被郑庭航问得一噎,忽然想起这个郑庭航是极固执迂腐的一个人,对这种意气书生而言,礼仪上的细枝末节是最讲究的。然而郑庭航确属有功之臣——他逼问得这样紧,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惩罚——这真让秋仪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正在这时,却听林叔寒冷冷说道:“郑大人没读过《礼记》吗?里面说‘介者不拜’;先贤也有‘甲胄之士不拜’的典故。秋大人乃是领军作战的统帅,跪拜皇上固然应当,一时忘了也并非是什么非礼悖法的事情。皇上自然也会体谅。” 林叔寒博闻强识,这几句话一讲,竟然咄咄逼人的郑庭航说了个哑口无言。 秋仪之却是如释重负,念在郑庭航书生意气,又有大功的份上,向他拱了拱手,说道:“郑大人的话,我听进去了,今后注意些也就是了。”算是认错。 他忽又话锋一转,伸手一指,厉声呵斥道:“郑鑫!皇上在此,你为何不拜?”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被俘了的郑鑫也自始至终站在原地,没有向皇帝下跪行礼。 只听郑鑫冷冷说道:“郑起是我的儿子,从来只有儿子跪父亲的,从来没有父亲跪儿子的道理!” “哈哈哈!”秋仪之又大笑道,“你这就错了。皇上乃是大行皇帝膝下第三子郑淼的儿子,同你没有半点关系,更不是你的儿子。你一个乱臣贼子,为什么不能想他下跪?你要是受了伤,膝盖打不了弯,我自然可以派人帮你。” 忽听郑起说道:“朕看……还是免了吧……”他当了郑鑫将近十年的儿子,要他承受父亲一拜,还是颇有几分艰难的。 “皇上这就错了。上下有别、朝野有别、内外有别、敌我有别,体现在哪里呢?就体现在一个‘礼’上,这也就是圣人指定礼法的原因。方才臣一时忘了行礼,便有郑庭航这位铮臣指出,让臣这样一个忠诚侍君之人也颜面无光。皇上又何能免去了郑鑫的礼仪呢?”秋仪之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让郑起无话可说。 他转身见郑鑫依旧没有下跪,“哼”地一笑,吩咐左右道:“这个人不肯下跪,许是膝盖坏了。既然坏了,留着便也没有什么用,索性打断了算了!” 郑鑫好歹还是皇家的嫡派子孙,秋仪之手下亲兵虽都是无法无天的山贼出身,可听了这话,还当是他在开什么玩笑,面面相觑,就是不敢动手。 却听秋仪之又狞笑一声,说道:“怎么?都聋了吗?没有听清我的话?我话既已出口,便总要有人断腿的,不是他的腿断,便是你们的腿断!” 他这话一出口,那几个亲兵便再不犹豫,结队走到郑鑫身旁,将郑鑫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郑鑫立时大怒,斥道:“你们大胆!你们放肆!你们在做什么!我是皇子,你们这样做,都是死罪!” 他这虚张声势的狂呼大喊声音尚未落定,便见另两个亲兵一人手里拿着一支刀鞘,狠狠往郑鑫的膝盖骨上猛击而去。 这两支刀鞘,都是用上好的整块楠木削制而成,同两条铁棒没有什么两样。两棒子打下去,郑鑫两块髌骨顿时被击得粉碎,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趴了下去。 郑鑫作为大皇子,平素里为了收买人心,不管有意无意,总是做出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样子。现在是朝廷内战,两方将士多有同郑鑫打过交道的,见往日那位尊崇只在皇帝之下的大皇子,今日变得这幅样子,虽然说是“成王败寇”,心中却还有些不忍,不少人或是别过头去、或是低下头来,不愿看到这样一幅惨状。 这时郑庭航又上前说道:“大人,郑鑫违逆作乱,固然应当惩罚。可他毕竟是皇室子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动用私刑,把皇家尊严放在哪里?把朝廷体面放在哪里?还请大人不要折磨作践郑鑫。” 郑庭航这几句话说得确实在理上。 秋仪之方才也是一时冲动,被他这样一说,倒有些清醒过来,抿了抿嘴巴,仿佛是在替自己解释一般,对郑鑫说道:“郑鑫,你方才要是早肯诚心下跪,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好了,我叫两个人把你扶起来吧。” 没想到郑鑫丝毫没有领情,在地上一翻身,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脸上带着异常痛苦的表情,说道:“谁要你在这里示好卖乖?‘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若没有李胜捷这个海盗,若没有戴鸾翔附逆,你早已被我活捉了。现在跪在这里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你不过一时侥幸取胜罢了,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秋仪之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听郑鑫这样说,自然有意同他辩驳几句:“记得岭南王爷失败之后,大行皇帝和钟离宰相曾经同我议论过岭南王爷的成败得失。记得当时说起岭南王为何失败,先帝和师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句话。岭南王爷才智出众、兵强马壮,尚且败在‘天道’这两个字上。又更何况是你这个才干人望都极平庸之人了?” 秋仪之这几句话连讥带骂,说得好不痛快,便继续说道:“你不要不服气。我问你,三哥郑森、左将军韦护、还有将军张龙,他们都在哪里?如果有他们助你作战,戴鸾翔元帅虽然用兵精强,又岂会这么容易得手?你又岂会遭此大辱?” 秋仪之既将老皇帝郑荣的话抬了出来,说的又句句都是实言,郑鑫更加无疑辩驳,只是两只眼睛还死死盯着秋仪之不放,似乎是想要将眼前这个仇敌看透、看穿、看死一般。 秋仪之被郑鑫看得有些发毛,恶狠狠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有这份闲心不如看看四周,看看这四周都是我的兵马,只要我张一张嘴唇、动一动手指,你就会化为齑粉!” 郑鑫不是怕死之人,秋仪之这几句狠话的威力,反倒不如方才的层层说理,让郑鑫“哈哈”大笑道:“好!成王败寇,不过如此,你要是落到我手中也是一样,你便下令吧!” 此言一出,倒是皇帝郑起先紧张起来,对秋仪之说道:“监国皇叔,这样似乎不太好吧?这么多人眼前,就诛杀皇室至亲,皇家的脸面不知今后往哪里去摆?就请监国皇叔念在他同你一起这么多年的份上,再斟酌斟酌吧?好吗?” 众人都只听说过皇帝一言九鼎,说杀就杀、说放就放,还没谁见过皇帝向一个臣子求情的呢,无不用眼睛注视着秋仪之,要看他有何应对。 秋仪之却丝毫没有将皇帝的求情听在耳里,说道:“皇上,你年纪还小,这种事情你还不懂,还是由微臣替皇上代劳吧。” 说着,他又指令皇帝身边的护卫道:“皇上累了,你们这就护送皇上下去休息。” 今时今刻,秋仪之的话要比皇帝的圣旨管用得多,那几个御林护卫听了他的话,便赶紧将皇帝郑起乘坐的御辇退了下去。 秋仪之满以为皇帝不在场,便再无人阻止他处置郑鑫,却听郑庭航又上前说道:“秋大人,郑鑫固然是罪恶滔天。不过朝廷有朝廷的制度,像他这样的人、犯了这样的罪,自然是要由中书省前头,由各部及都察院审理以后再定罪的。否则私加屠戮,未免有损朝廷体面。” 秋仪之刚刚在几乎失败之时扭转乾坤,一场大胜之下心情正佳,却没料到郑庭航三番四次地出来泼自己的冷水,恨得秋仪之咬牙切齿。 他真想将郑庭航的话作为耳旁风不予理睬,抑或干脆将他赶走,可转念一想这个郑庭航虽然迂了些,可他说的话,却是不少读书人心中的真实想法。 要直到,这些书呆子虽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可手里那支秃笔却不饶人,别说是在正史实录里给你写上几笔了,就是在自己的笔记文集里骂上你几句,就能让你遗臭万年。 于是秋仪之定了定神,说道:“郑大人,你这就误解了我了。现在是在战场之上,将郑鑫杀死,他便是阵亡。这样的死法,比起三审三决之后,再送到菜市口当头一刀,可谓是体面得多了啊!” 郑庭航一心想着礼仪伦常,还真没想到这一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大汉律令里有议亲、议贵、议功的条例,郑鑫这样的身份功劳,或许未必……” “未必什么?”秋仪之将郑庭航的话打断道,“郑鑫身为皇子,确实是皇亲、确实是贵胄、也确实立过些功劳,这些我都是承认的。然而他弑君、杀师、屠弟,哪一条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哪一项都免不了要刮他三千刀再死。亲也好、贵也好、功也好,在这些大罪面前,还能算得了什么呢?难道真的要将他的罪过一一明示天下,才算保全了朝廷的体面了吗?”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虽有私却又无私、虽不公却又大公,终于让耿直的郑庭航闭上了嘴。 于是秋仪之扭头又对郑鑫说 , 也道:“我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我有意保全你的体面,但若是你不想要,我也并不强求。” 说着,秋仪之便将自己那口纯黑色的西域宝刀,连同刀鞘,一同从腰间解了下来,随手掷到郑鑫面前,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162 最后的安排 - 一代权臣 - 笔讷 经过这样一场血战,秋仪之元气大损,一时半刻之间已没有心力再管什么事情了,便将打扫战场、扫荡残敌、收整队伍的任务,全都交给戴鸾翔和赵成孝两人执行,自己则带着几个亲信和傀儡皇帝郑起,在严密的护卫之下,返回了京城洛阳。 回京之前,秋仪之还特别嘱咐,要南下助战的渤海铁骑这就返回潼关,回潼关之下旧营驻扎休整,粮草供应以三天为限量。 出乎秋仪之预料的是,回到洛阳之后,杂七杂八的事情,竟比外面多了十倍。 既然郑鑫已死——不管是什么样的死法,总之是死了——那大汉内外便再没有人敢挑战现任皇帝——也就是郑超——的权威了。一时之间,大汉各处的文武大臣,只为了请个安、问个好、表个决心、混个眼熟的,堆砌起浮华辞藻不管是否言之有据、言之成理,便一股脑送到朝廷中枢、送到皇帝面前。其他各种奏章文书,便更如雪片一样纷纷纭纭飘送过来。 而现在这位皇帝不过是个傀儡,真正掌权的正是领了监国职衔秋仪之。 秋仪之原本抱定了事成之后便退隐山林的打算,却不料比起之前更加繁忙,这几年的纷争战乱,早已将他的精力损耗殆尽,对这些繁杂俗务更加意兴阑珊。于是他便干脆离了京城,在城外龙门山旁边圈了好大一块地,在山上安顿下来,至于政务则都交给林叔寒办理。 林叔寒的才干是一等一的,就连老皇帝郑荣都把他视为下任宰相的不二人选;然而他却是性情极为疏散的一个人,同秋仪之一样不愿因为案牍之劳而虚耗光阴。因此见秋仪之到了龙门山上居住,自己便也携佳人吴若非,一同搬了过来。 他们两个虽有意逃避,可天下大事却不会放过他们——寻常小事六部九卿尚能自专,碰到牵涉全局的重大事务,还是不得不请示秋仪之和林叔寒。 就这样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原本清净安详的龙门山,又变得熙熙攘攘,仿佛是在京城之外又多开了一个小朝廷,而山上居住的除了秋仪之、林叔寒及其家眷佣人之外,又多了护卫、书办、传令等不知多少人员。 这些人没一个不知道秋仪之掌握了天下权柄,时时刻刻都想着巴结讨好这位权臣,又加上山上关防再怎么严谨,也不如皇宫大内,因此秋仪之即便想做些正经事,反倒往往被这些人搅得静不下心来。 还好龙门山乃是一处胜景,山上凉亭草庐极多,秋仪之便命人将这些去处打扫干净了,今日在这边见人、明日到那边办事,既为了躲清静,也能够经常换换眼前景致、换换心中情绪。 这一日,秋仪之正在一处山泉旁边的凉亭之内同林叔寒说话喝茶,却见王老五手里捧了个匣子,从山间小路走了上来。 秋仪之知道王老五手中匣子里的,必然是京城里送来的奏章,便觉好大没趣,未等王老五走近,便高声说道:“好你个王老五,我同林先生碗里的茶还没温,你就送了这么一大堆东西上来,枉费了今日这么好的天气、这边这么好的景色。” 王老五一笑,说道:“这都是京里的几位大人,说都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情,非要大人立即查看指示不可。小的拗不过他们,这才送上山来的……”说着,王老五便将匣子轻轻放在秋仪之面前的石台上,自己躬身退了半步下去。 秋仪之将匣子往旁边一推,没有立即打开查看,却道:“王老五,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是不是收了那些当官的好处,才送奏章上来的?” 王老五听了一愣,脸上一红,说道:“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京城里的官员们一定要塞钱给我,就说是给我爬山歇脚吃茶用的,我要是强行推辞,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敢欺瞒大人,他们给我的钱,我也花了些,要是大人觉得不妥,我就凑凑还了好了……” 王老五原本是个农民,又当过几天县衙里关说官司的掮客,如今被秋仪之安排着专门负责递送京城往来文件的重任,骤然身居中枢,因此让他一介不取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秋仪之说道:“拿官员一些钱财,多少也算是取不伤廉,也没什么打紧。你做的是辛苦活,总不能给我送一辈子文书吧?这些钱好好攒着,置办几亩地,也算是给将来留条退路。” 这几句话是真的站在王老五的立场上替他在考虑,让王老五十分感动,原本絮絮叨叨极会讲话的人,也变得词穷口讷起来:“多谢大人点拨……光凭大人这几句话……老五下辈子也还要侍候大人……” 谁知秋仪之话锋一转,又问道:“那我问你,你之前说过的杨瑛儿的事情,你怎么想的?” 杨瑛儿是秋仪之在山阴县认识的一个民妇,通过她搬到了在江南一手遮天的老刺史殷承良,之后又引出一大段波折来。杨瑛儿虽然死了丈夫,不过容貌却十分漂亮,王老五之前对她颇有几分好感,也在秋仪之面前暗示过几次要娶她过门的心愿。 然而秋仪之今日当面询问起来,王老五却犯了嘀咕,支支吾吾说道:“瑛儿是好的……可惦记她的人也不少。小的看‘铁头蛟’、‘扬子鳄’他们,好像也有点意思……大人莫不要将瑛儿许了他们如何……” “放屁!”秋仪之骂道,“我看你是稍微有点出息,就忘了本了?是不是看瑛儿是个寡妇,配不上你这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我告诉你,瑛儿的事情,是我答应了的,你不想娶不行!” 王老五被秋仪之一语点破心思,一张粗糙的脸顿时羞得通红,低着头不知在嗫喏些什么。 却听秋仪之又说道:“你不但要娶她、娶她之后,还要对她千依百顺。瑛儿同林先生的若非姑娘、同温小姐交情都是极好的,若是被我听到她在你这里有丝毫委屈,看我怎么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老五的前程荣辱、身家性命都在秋仪之的手心里头紧紧攥着,故而既是秋仪之放了话出来,王老五就是有一千个不满意、一万个不舒心,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出来,只能从牙缝里几处一个“是”字出来。 秋仪之看见王老五这副倒霉相,忽然“噗嗤”一笑,对林叔寒说道:“林先生,人就是这个德行,稍微发达了一些,就开始看不起人了。不过王老五这个杀才办事还是蛮谨慎小心的,你看看能不能给他个官儿当当?” 林叔寒也笑道:“还是大人考虑得仔细。王老五虽只负责传令报信,军功还是有一些的。我看给他个四品中郎将,还是蛮合适的。” 林叔寒的提议确实不算过分,秋仪之立即点头道:“好就依林先生好了。我这就写文书给吏部、兵部,要他们照办。” 说着,他便随手扯过一张纸,略略写了几个字,签上自己的大名,也不盖章用印,轻轻将墨迹吹干了,便对一旁怔怔发愣的王老五说道:“你傻乎乎地做什么?还不赶紧谢谢林先生的提拔?” 王老五这才反应过来,也不作揖行礼了,索性给林叔寒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秋大人对小的有恩,林先生对小的一样有恩。等小的这辈子、下辈子伺候完了秋大人,下下辈子再来当牛做马伺候林先生……” 林叔寒是一代大儒,王老五这样粗鄙奉承当然入不得他的耳朵,展开折扇扇了几下,便道:“好了,你先退下吧,我同你秋大人还有事情要谈。” 王老五听了,又说了不知多少千恩万谢的话,这才退出了凉亭。 秋仪之目送王老五退下,重又将那只匣子拉到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挑了挑,拿出其中一把,将匣子上的锁启开,又将盖子往上一翻,却见一个偌大的匣子里,竟满满当当放满了奏章文书。 秋仪之见了,恨恨将盖子拍牢,骂道:“今日怎么有这么多奏章?真是不胜其烦!” 林叔寒听了,也苦笑一声:“大人案牍劳形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肯放过我,要我跟着一同受罪。唉!大人往常一直说想要功成之后便退隐江湖,不知何时才能实现?” 秋仪之垂头叹息道:“到了今日这般境遇才真正懂得人生不自由的道理。这么多事情要处理,朝廷内外所用的人,又都不是信得过的。武将尚好,我能尚能提拔些亲兵团练,担任各地的将军节度使。文官就难了些——我请林先生看看朝廷里有哪些可用之才,不知先生有没有帮我留意?” 林叔寒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廷里这些官员,我多少见识过一些了,暮气太重、腐气太重,都不堪重用。只有能皇帝登极仪式办过之后,朝廷新开科举,取几个有用的人才再说了。可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又哪是那么好得的呢?”他叹了口气,又道,“我看大人也别再纠结于此了,索性这就功成身退,这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去!” 秋仪之知道林叔寒这最后半句乃是气话,没放在心上,却叹息道:“话虽如此,可今日大汉的基业,毕竟是义父先皇积攒下的,他还有推行新政,创立盛世的宏愿没有实现,我若是知难而退,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义父、师傅呢?” 说罢,秋仪之又复叹了口气,重新将以被合上的装满了奏章的匣子打开,走马观花地阅读起来。 待秋仪之和林叔寒将奏章审阅批复完毕,一轮红日已坠入地平线下。因这几日公务繁忙,吴若非特意做好了点心供秋仪之和林叔寒二人食用,秋仪之便在凉亭之中草草吃了几口现成的点心,便同林叔寒道别,沿着愈来愈昏暗的山路,缓缓往自己的住处踱步而去。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尾声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 一代权臣 - 笔讷 山上草木繁盛,蚊虫也多,秋仪之一路走回住所之后,身上已被吸血的蚊子大大小小咬了十来个鼓包,真是奇痒难忍、抓耳挠腮。 他见屋中只有温灵娇一人就着灯光在看一本不知什么书,便将上衣脱下,露出一身缀着一点一点红色肿块的白肉,招呼道:“灵娇,快过来给我挠挠。” 温灵娇听了一笑,放下书本,缓缓走了上来,一双玉手在秋仪之背后一搁,便让秋仪之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一耸,说道:“你也真是的,现在毒虫都出来了,这里好好的屋子,我派人在四周点上艾草,一只蚊子也没有的。你偏要选在凉亭里做事,被咬了这么许多肿包……真是活该!” 秋仪之蹙眉道:“原本以为山上能够稍微清凉些的,却不料比洛阳城里也凉快不了多少。这么大热的天,屋子里本来就闷气,再点了艾,还能住人吗?” 温灵娇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要是荷儿在就好了,她懂得配一种药水,撒在屋子门窗边框上头,什么苍蝇蚊子,都不敢进来。就是她现在不知身在何处……” 秋仪之见温灵娇眉眼之间似乎有些哀怨,便笑道:“我这不是听了你的吩咐,把她许给李胜捷了吗?她现在跟着李胜捷,不知是在海上逍遥,还是在东瀛享福,只有别人伺候她的,再也不会去伺候别人的了。这可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了,你怎么又不满意起来?” 温灵娇又幽幽说道:“她是得了解脱了,我羡慕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满意呢?倒是你,答应了跟我归隐田园的,现在弄到这座蚊子山上来住,每日不停地办事见人,想这样蒙混我吗?”说着,便用手在秋仪之肩上一拍。 秋仪之一伸手,握住了温灵娇的手,说道:“我这人一生不知骗过多少人,可就是没有骗过你。我心里也想当个逍遥隐士,可之前为替义父、三哥报仇,得罪了太多的人了,没有妥善安排就退隐下去,当的可不是什么逍遥隐士,而是提心吊胆的逃犯。” 秋仪之这话确有几分道理,温灵娇听了,细白的牙齿不禁咬了咬下嘴唇,问道:“就是不知到底是要怎么样个妥善安排法?” 秋仪之沉思道:“军政这边我已经差不多安排妥当了。我手下十八个山贼亲兵幸存下十一个,两百乡勇团练活下来一百一十五人,我都提拔起来,充任各处军官,满够用的了。一南一北两个地方,岭南道派左将军韦护去镇守,韦护资格老,虽然并不完全听命于我,好在郑鑫得罪他不轻,派他去是十分放心的。幽燕道那边现在兵力空虚,我打算把郑鑫在山陕募集的那些兵马,打散了编制之后安排到幽燕道去,就让赵成孝统帅,这样既解决了心腹之患,又能充实北疆的兵力,两全其美。赵成孝是自己人,我们退隐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到幽燕去住些日子呢……” 温灵娇听秋仪之说起幽燕道就没个完,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忆然郡主给你生的那个儿子呢?你要不要也接到幽燕道去?”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品味出了温灵娇话语之中的几分酸意,也知道女子之间这分醋意解除起来比打几个大胜仗更难,便只当没有听出她话中之意,自顾自说道:“达利可汗以为将忆然母子扣在自己手中,便能够要挟我,安心将兵马借给我。可他却没料到,他这两万精骑,已成了我的人质。现在渤海铁骑的粮草都由我在供应,只要断粮三天,他们就只能杀马自给了。到时候,达利便只能用忆然母子来跟我交换这两万人马。虽说这些铁骑本就是他自己的,不过用一对妇孺交换这龙精虎猛的两万骑兵,也是蛮值得的了。” 温灵娇原本还有些醋意,听秋仪之这么一说,心中却是一寒:一个是从小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女伴,另一个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儿子,居然也被当做筹码交换来、交换去,未免有些太心狠了些了。 秋仪之却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说:“我是行伍出身,武备上面自然是没有太大的问题,可在文官里头根基太浅了些。读书人的心思太细,有的骨头软、有的骨头硬,现在办事的那些高官,除了林先生,我一个都捏不住。想着皇帝登极之后,新开科举,让林先生做主考官,收罗一匹新进的读书人入朝,慢慢提拔起来,再怎么快也要三四年时间。这点时间里头,只能暂时用前朝的老人了。” 他又掰着手指数起来:“郑庭航这人不错,就是太耿直了些,未必心服于我,我先提拔着用用,等有了合适人选再想法子逼他辞官退休,或者找个闲差荣养起来。黄万刚是我一手推荐上去的,做个一年半载的巡抚之后,便能升官起来当当刺史、尚书什么的。许容这人原本是郑鑫的门人,明面上虽然效忠于我,可暗地里却不知是什么心肠,这人不能重用,也不能随意惩处,寻个机会把他调到个没有实权的闲差上头去也就行了。施良芝这个人我最看不上眼,可眼下还有义父的大殓要办、新皇帝的登极典仪要办,还少不了他,只有先用着,等有人能够替换他,看我怎么收拾他!杨尚章不能留在岭南道,我要立即把他调到中枢里来,他的儿子杨瑾还在我手里,让他们父子团圆的话,总该多少对我有些感激了吧?死了的三哥府里头那些人,大多同我一条心,是可以用用的,却也不能完全放心,难啊……这些人全部甄别一遍,再安插上去,又得要三四年的时间……” “还要三四年啊……”温灵娇一叹道,“等过了这段时候,大约也就能辞官归隐了吧?” 秋仪之却道:“到了那个时候,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是我的人,我就要将郑起给废黜了。” “什么?你说什么?”温灵娇听了一惊,“你说你要废黜皇帝?” 秋仪之点了点头,说道:“没错,郑起毕竟是郑鑫的儿子,他恨我可谓恨之入骨,不过是他现在手里没有兵权、身边没有亲信罢了。等他一登极,就给他办大婚,生下儿子之后,交由小秦夫人养育。再过个三五年,我寻个由头,把他给废了,再立他的儿子当皇帝,这样我们才能……” “三年之后……又是三年……又是三年……你嘴巴一说,便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到时候,还真不知道怎样呢……”温灵娇口气又淡又冷,好似一碗刚接下来的山泉水。 秋仪之无言以对,思绪缓缓飘向三年、六年、十年以前,遥想那时候的自己还在…… 他渐渐地入了定,仿佛驱壳被抽走了灵魂,就连尽在咫尺的灯烛也忘了点,仍由黑暗慢慢沉寂弥漫开来,不一会儿,便将屋中的一切光亮吞噬了干净。 完。 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通知 - 一代权臣 - 笔讷 同志们,书友们,新书《明末有钱人》已发布,并已经确认签约。新书写得比较轻松,没有这部苦大仇深,还请移步。《一代权臣》第三卷 千里江山千里营 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