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争道谁家(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尽冬初。 天气一日日冷将上来。林氏心中烦躁,吃了两杯烫酒,扔了鸭颈鸡脖,弄得满地狼藉。 她瞅着儿子躺在春凳,踮脚翘腿子的哼着青楼小调儿,一副浑不在乎的模样,熬不住又骂上了。 卫春方受不住,咧着龅牙回嘴:“有啥呀?牙婆一会儿就登门,前脚领了秋纹,后脚咱就有银子了。皇帝老子也不敢保证,天底下有百赚不蚀的生意。” 卫春方不擅经营。老父卫业一死,就将他留下的药材铺折腾得亏了血本。关门不说,更欠下一屁股高利贷。 林氏冷哼一声,啐了他一口。 “你就是个败家子儿,还不承认!卖了秋纹,咱娘俩啥活都得自己干。你孝顺,你给我做饭洗衣服倒痰盂去呀!” 林氏咒骂够了,方喝叫秋纹。 井水辺,蹲着一个粗布葛裙的姑娘。她约莫十五六,鸭蛋脸儿,眉目清秀。因操劳太过,面现菜色,可一双眼睛扑闪扑闪,仍显机灵。 听见林氏叫唤,秋纹便在衣服上啐了口痰,随便晾晒了。脚下一箩没剥干净的芸豆,干脆倒了半升喂鸡。 “来了。” 秋纹年方十五。她是卫业从养生堂抱来的。名为养女,实则丫鬟。卫业生前,有些积蓄,便请来私塾先生教授儿子读书。卫春方不上进,一旁端茶倒水的秋纹却偷偷认了不少字。 秋纹打小聪明,无师自通。针线刺绣、纺绩打扫、烹饪煮饭,瞅几眼就会。虽然整日破衣烂衫,却出落的清秀干净的好模样儿。 她不傻。 自打药材铺一关,家计日益艰窘,林氏将气儿撒她身上开始,秋纹就知道:自己早晚得被她卖了。 她做好了准备。 起初是想逃的。云国昏君篡位,视买卖人口合法。若被抓回去,便是凌迟处死。她便想别的法子。林氏似乎瞅出了点苗头,开始提防。有日没夜的,故意与她活计,让她没半点脚力劲儿。 但秋纹有秋纹的法子。 白当了这几年的受气包,傻子也悟出点儿生存之道了。她明着恭敬,暗里也有自己出气的法子。煮茶不煮沸。苍蝇蟑螂地故意赶进屋内。米缸子戳破个洞,方便老鼠进出。她料理的小菜园,一半蔬菜宁可悄悄送人,也绝不便宜林氏母子的口腹。 因她平日听话顺从,这种种异样,林氏竟一点没疑心到她身上。 秋纹将手洗干净了,抹上哈喇油,进了屋子。哈喇油是她用一颗白菜在药材铺讨要的。每年冬天,她的手便生冻疮,流脓化血。再不医治,只怕废了。 她将哈喇油藏在角落里,只为了爱惜自己。 “给我剥松馕儿。”林氏敲着果盘。 “是。” “去厨房热茶,备上青果仁儿。” “是。” “过来,与我点烟。” “是。” 林氏差遣得秋纹脚不沾地、团团转。 秋纹一声不吭。一转身,手速极快地在烟管内塞了满满的细丝。 林氏一吸,呛着直流眼泪,咳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个死丫头,这是要害死我,故意的是不?” 秋纹低头不答。 卫春方给林氏使眼色。 林氏忍住气,闭了眼:“罢了,我与你计较什么。叫你来,是有一桩事。如今你哥哥被人追债,一月瘦了二十斤,也是可怜见的。你既是妹子,就该体恤体恤。家里实在穷了,没法多养你一张嘴。如此只能将你卖了。一会儿牙婆就登门了,你放顺和点,别总耷拉个脸子,叫我难看。” 秋纹一声不吭。 什么苦,她都可以忍。什么难,都可以受。 但若是被卖到那烟花柳巷之地,被人当作玩意儿耍,那还不如死了。 “母亲真要卖了我?”她语调平静,掩住愤懑,强打精神。悲苦到极致,竟还轻轻笑了笑,“若没了我,家里恐要忙一阵了。毕竟,一日三餐是我做的,一应鞋袜是我缝的。那一分菜地,也是我拾掇的。母亲可要想好。” 林氏瞪了眼睛。 她举起烟管,敲了敲鞋底儿。 “你还反了不成?你若孝顺,便该给我磕头,谢我的养育之恩,欢欢喜喜跟着牙婆走了,才是正经。” 卫春方不耐烦了,他在掐算时间。 “娘,理她作甚?若不是急等用钱,养她几日,我自会联系那嫣红院的老鸨儿,出的价也更高。” 秋纹一听,不是卖入妓家。沉痛的心,略缓了缓。 打三岁起,她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这十几年来,她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未奢望得到卫家人的体谅爱护。 做了这么些年牛马儿,该报的恩,早报完了。 与其依旧被卖,还不如当初别收捡她,让她继续在养生堂呆着。 “吱呀”一声响,院门推开了。 一个嗓门儿似破锣的声音。 “卫家大娘子可在?今儿我就是来领人的。上回没瞅清楚,但看着姑娘身条儿利落,干活儿麻利,想来差不到哪儿去。” 牙婆姓王,江城十里八街很出名。 一张巧嘴儿,能将乌鸦吹成凤凰,把死的泥鳅说成活的鲤鱼。她买卖人口,更兼与人说媒。就靠一张嘴,买田置地,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林氏一听,立马来了精气神儿。 卫春方耳朵一竖,系上散履,披了褂子就去迎接。王婆矮胖,四十开外的年纪,头梳的油光水滑,左鬓上插一朵大红牡丹,右鬓倚一朵粉色海棠,手里捏着水红的绸帕,一身石榴红的大褂裙,显得人还年轻几分。脚下一双葱绿掐金的绣花鞋面儿更是一尘不染。 “王大娘好。” 林氏笑问她怎么来的?骑驴还是坐轿?可曾吃过午饭?一面请她入座,喝令秋纹上茶上点心。 王婆接过茶盏,一双眼睛溜溜地盯着秋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足足瞅了半柱香的工夫。 这让林氏和卫春方有些慌。 “大娘,莫不是瞅不上我家妹子?”卫春方讨好地帮她吹松馕,又骂秋纹,“这是撸脖子挨千刀么,你要死不死地挺着脖子,与人正眼儿不瞧?” 王婆摇头。 “大娘子,可是我家秋纹衣衫寒酸,领出去丢你的人?她有好衣裳呢。只是她性子古怪,总爱捡破的旧的穿。真正我也没法。” 林氏装作疼惜秋纹的模样,替她捋了捋头发。 秋纹嫌恶,强忍了没推拒。 王婆笑了一笑,抿着嘴儿,呷了口茶。 “卫嫂子,都到了卖人的地步了,就别和我说不实诚的场面话了。你家姑娘,脸盘身条儿都不差……要真卖了,委实可惜。” 王婆叫秋纹走两步。又问她女红针线。 林氏赶紧拿来一箩筐的零碎手工。王婆瞧了瞧,连说不错。她挑了挑眉:“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手头就二十两。到底我是做生意的。那织造府史家的李管事,虽是下人,也是见多识广,四处走动的。我说好没用,到底要入他老哥哥的眼。你多要一两,真正我也没有。” 秋纹表面顺从,内心滚滚翻涌:在家是当奴才。若真去了史家,也是当奴才。死马权当活马医。与其被虐待死,真不如卖身当丫鬟,兴许能闯出一条不一样的活路来。 如此一想,她对王婆的态度恭敬了一些。见她茶碗空了,主动续上。又贴她身侧,驱赶堂屋内的蚊蝇。 这般乖巧,惹得王婆大大起了怜惜之心。 卫春方却是犯了踌躇。 他脸上堆着笑:“大娘,昨儿个,不是说好了三十两,怎地又变卦了呢?” 王婆嘴儿一撅,手帕儿一甩,拿定卫家母子不敢翻脸:“不卖拉倒。今日我很忙。西街范家,忙着说亲;南边蔡屠户家,还得定一桩冥婚。”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若不答应,横竖我走人了。” 林氏急了,忙忙拦住。 卫春方举着手指:“大娘,二十五两可行?” “多一个子儿也不行。若还愿意,赶紧叫姑娘收拾收拾,拿个包袱,与我上马车去。” 林氏就和儿子嘀咕合计。 “行。二十两就二十两。”林氏一跺脚,一把抓过银票,揣在怀里,就像揣着沉淀淀的大金元宝。 近日,因边关蝗灾,荒民一拥而入江城。贫苦人家为活命,卖儿卖女已是寻常。本地住户,有遇手头紧迫没法周转的,也学饥民,将自家女儿卖了。或入勾栏,或当大户人家的小妾,或为丫鬟,皆不稀奇。 秋纹知晓:这个世上,她并不是最悲惨的。 她立在一旁,看着住了十五年的小院。一扭头,当即就跟着王婆走。 王婆很满意。 今儿她做了一笔好买卖。史家老爷升了官,家中很需增人手。什么染坊厨房园子,都要添打杂的人手。她和那管事的老交情了。就这一笔生意,一个人儿,她转手可尽赚十两雪花银。 临走,林氏还想为难秋纹。命她磕头,从屋里磕到院子外头,谢她十六年的养育之恩。 她以为秋纹一听,照旧赶紧跪下的。没想到这丫头挺着胸膛,拔脚只管朝前走,充耳不闻,拿她的话当耳旁风。 林氏火了:“卖了你,就教训不得了?一日是娘,我终身是你的娘!亲娘养母都是娘!” 她寻了一根鸡毛掸子,想来揍她的腿子。 以前,秋纹只是躲。今天她不躲了。想起往日的苦楚,她一把夺过鸡毛掸,反手制住林氏,揪她的头发,揪得林氏哇哇叫。 林氏哀嚎跺脚:“我的天娘哎,反了反了……” 卫春方凶狠扑上,满院子寻棍子。 王婆推挡住他。 “哥儿,既卖了,她就不是你妹子了。我进门,你们说了她这么久,她一直好脾好性儿的。难得。可见也是个当奴婢的好料子。你若打坏了,可叫我怎么发卖?打坏了,按照契据,你三倍儿还我银子!” 第002章 争道谁家(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卫春方怂了,一把扔了棍子。 秋纹也住了手。 林氏既被秋纹揍了,又在牙婆前丢了面。没了脸面,不想罢休,嘴巴咧着噗呲噗呲喘气儿,身体抖个不停。 卫春方不想因小失大,反劝林氏,低声安抚:“娘,有了银子,你还论这许多作甚?” 林氏不服,跳着脚:“儿啊,你娘是被秋纹那贱人打了呀!你不替娘出气,却反和这贱人站在一边,可还是我肚里爬出来的虫子?” 王婆听了这话想笑。 “娘,且忍一忍。有了银钱,便就有好日子过,就能买别的丫头使唤。买了新丫头,你想怎样出气都行!” 林氏这才缓了脸色。 “走吧。” 王婆挑了挑眉,示意秋纹赶紧跟着走。 后脚儿,那林氏冷笑一声,“砰”地关上院门。母子两个又是另番喜悦。 一辆马车驶来。车上有王婆的同伙,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姑娘,上马车。你福气来了。到了那史家,就算干最下等的活计,我看也比你在家里强些。” 秋纹不说话。 上了马车,所有的防备卸去,她突然啜泣了几声,声音极轻。 到了街面。 马车停下,又塞进三个别别仄仄的姑娘。不用说,也是被家里人卖了的。 秋纹躲在角落,低着头。 王婆见人齐全了,倒悠闲了,磕着瓜子儿,坐在车前低喝。 “都别丧着脸子。被我看上了,是你们命好。与其被家里爹娘虐死,依我说,不如出来拼个活路!丫头怎么了?宫里的娘娘,也是丫头出身呢!史家不同别的大户人家,既是书香门第,又是几代的皇商。你们若争气,被管事的瞧上,一同进了史家,也是有个照应,也算半个姐妹。兴许以后就发达了呢?若瞧不上,既丢了我的脸子,打包退回来,还得回去受虐,何必呢?真正史家是江城最好的大户人家。我心善,也只将你们往最好的去处发卖。以后你们要出息了,只怕还要谢我。” 王婆将几张卖身契收好了,藏在马车下一个小樟木柜子里,将钥匙串儿系在腰上。 她叫秋纹在内的四个姑娘,整整衣衫,收拾收拾头发,嘴里匀点儿笑,瞧着也喜庆。 车内三个姑娘,被王婆一顿说与,讷讷地,都在思索。王婆提起“史家”二字,仨女的眼睛都亮了亮。她们对视了几眼,提起精神开始梳头。彼此问了姓名后,还低声儿交流。 今日天气好。 东西紫石街面,来往行人不息。 王婆瞅着秋纹,打一上车,她就沉默寡言。不喜不悲,麻木平静。和那仨姑娘比,无半点猥琐形貌。通体透着矜持大方。王婆心里添了几分喜爱,就想试试她的品行。 “想你们也饿了。我是最仁慈的。这街上王麻子的烧饼铺,做得最地道最有嚼劲的烧饼。我与你们买几只。你过来……” 秋纹接过铜钱,一步步走到炊饼铺前。 哒哒哒…… 一匹快马从她身边疾驰经过,扬起好大的风沙。骑马的,是一个身穿绛色袍子的年轻男子。 男子相貌英武俊逸,浓眉紧皱,神色冷峻焦灼,似锁着机密之事。 方才他接到密信一封,两盏茶的工夫,就需赶到郊外一所庵堂,见一名紧要之人。因走得急迫,加之街上人多,不时有车辆遮挡,疏漏了马下有人。 沙子迷住了秋纹的眼。 她掏出手绢,揉了又揉。眼睛涩涩红红,勉强睁开了。 到底是谁这般莽撞?再转头,骑马男子拐过长街,已然不见。地上,陡然多了一样东西,一只绣工精致的金线银镶的香袋儿。 一个赶驴车的卖炭小贩绕过,差点踩住了香袋的流苏。秋纹不忍,弯腰捡起,顺势藏在怀中。 她买来十只烧饼,用荷叶包着,递给王婆。 “这是剩下的铜钱。” 王婆收下。 “你们且吃烧饼。史家筛选丫鬟,还是在外头进行。若被选上了,才能跟着管事的嬷嬷,从角门进大宅子,去各处当差。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丁是丁,卯是卯。一点儿不得乱。一会儿,你们跟我去梅花庵。” 马车踯躅行走。秋纹的心,也更坚定。不管怎样,卫家决计不回了。不管前方是沉沉阴霾,还是漫漫冰雪,都不回头。 在尼姑的庵堂相看丫头,是管事李显贵的主意。只因这梅花庵,是史家自建的家庙。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史府老太太就会带着儿媳孙女儿外孙女儿,几大车的人,上香祈愿。 李显贵和住持尼姑静圆熟悉。二人坐在偏房喝了茶,叙了话。又一辆马车驶来,停在庵堂外面。车上下来七八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各个红衣绿裤,面如粉娃。 静圆老尼道了个喏,知是史府采买来的小戏子,便道:“老哥哥,贫尼今日繁忙,如此不陪了。” 她作双手合十状。身后一众小尼也跟随她入后院禅房。 秋纹等下车。 王婆见了李显贵,手帕儿甩了又甩,理理衣裳,老远儿殷勤招呼。又压低嗓子,提醒秋纹等:“我可打听着了。这一回,李管事儿可是给史家大公子的院儿里张罗丫鬟。你们要被选上了,便是去伺候那史家大公子。甭管在厨房,还是园子,还是犄角圪垯,都算是史家大公子院落里的人。” 王婆话里有话。 “那史家大公子,早过了双十,还没娶正妻。听说,连个小妾都没有。你们若有造化,能被那大公子瞧中了,收了房,当个通房丫头,也是一辈子的造化了。” 秋纹身旁的三个姑娘,听了颇为心动。 唯有秋纹垂着眼眸。前方路途坎坷,不知何处坦荡。她只想有个落脚处。心如止水,其它不想许多。 那七八个戏子,由一个利索的干娘领着,吆吆喝喝,一路走来。那落在最后的一个,看着最是窈窕娇媚。可趁人不备,突将乌黑的长发一甩,将身子猛朝壁上一撞。头破血流,瞬间仰倒在地。 一股血腥气在四周散开。 秋纹吓了一跳。 李显贵见惯了这等场面,稳住脚步过来询问。那干娘没曾想弄出人命官司,忙忙上前,一摸鼻翼,似无气息。小戏子中,有和死者相好的,顿时又哭又闹,扯住干娘的衣襟,说要告官。 秋纹不知发生何事,心中涌起深深同情。因想着,天地之间,生死最大。如此连性命都不要了,可见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生无可恋。 王婆提醒秋纹等后退一边,口中叹息:“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戏子是下九流不假。那下九流的还有乞丐强盗吹鼓手呢,一个个都去死,那江城得死一半人儿。” 戏子们都已买下,她们老家的爹娘也都收了钱,签下卖身死契,从此两不相干。 李显贵叫来一个小厮儿,命他寻一个草席,将尸体裹了,远远地扔了草丛里。他是史家的老管事,一直替总管冯子兴办事,受他的指派。这几十年下来,沉沉浮浮,与人命,看得却是寡淡了。 小戏子们的哭声更响了。 秋纹也很不忍,鼻子酸涩。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得个撞墙毙命的下场么?她咬紧牙关,紧捏拳头。 不不。她已然发过誓了。生命短瞬如朝露。足弥珍贵,为何要死?作恶的,才该死。受苦受难的,都该长寿。 几个小厮裹了尸体,抬了草席,要出庵堂。 一个小尼窜出,躬着身体,道声“阿弥陀佛”,拿着抹布,掩住口鼻,忙着擦拭墙上血迹。 “慢!” 庵堂拱壁的阴影处,有一人立在松柏之下,声音低沉。此人一袭绛袍,身躯高大,面色沉静,不怒自威。 他身后,又走出一俊朗白袍执剑男子。 “史兄,此女或还有救。” 绛袍男子微微点头。 这梅花庵堂,虽是家庙所在,但历来不清静。他素常建议拆除的。且庙中尼姑,多为狡猾刁钻。她们表面吃斋念佛,内则贪婪敛财。 只因那静圆老尼,和祖母素来有些瓜葛,算是旧人。但他心内主意以下,这梅花庵或搬或拆,早晚之事。 史溪墨乃清江城内织造史渊长子。他为人深沉,性情内敛。自小研习武艺,也精通琴棋书画。交游甚多,却又低调。正因他年过二十,不好女色,来往朋友尽是男客,外头虽无不好风评,但家下人却私底议论起来:大爷莫非是有断袖之癖? 议论归议论。小厮儿只要见了大爷经过,一瞧大爷的不苟言笑的眼神儿,无不还是恭恭敬敬大气儿不敢出。 人群散了开来。 李显贵不妨府内大爷也在庵堂,略略失神,赶紧过来请罪。 “这些戏子,都是你去苏州买的?” 史溪墨不大过问这些家下事。但出了人命,到底要问询情由。祖母并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姨奶奶爱听戏。家里父亲的几个侍妾也爱听。另有一个,便是自己的庶弟史昱泉。昱泉幼时也随他学过一阵武艺,也曾聘请了名宿教习诗文,可总是不精进,半途而废。 上旬,昱泉在外狩猎,摔了腿。日子无聊,更是窝在家中蕊香院没日没夜地听戏,累得两个老生吐血而亡。看来,这是祖母疼惜昱泉,怕他晦气,改了去买唱旦角的戏子,取个新意儿,逗他一乐。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织造府邸,逼死戏子优伶的名声儿,却是被人刻意传出去了。 “花了多少银子?” 史溪墨遂装漫不经心一句。他不经手府里银钱。一年到头,也从不去账房查账。但府里每日亏盈开支,他心里却也有数。 李显贵说了个数字。 史溪墨尚未开口呢,身旁的白袍男子不禁嗤笑,抱着胳膊摇头:“七个小戏子,竟是这泼天的价格。史兄,看来府上正值烈火浇油繁华着锦之势,银钱满地呀。” “柳爷,苏州的戏子价格一直昂贵,堪比扬州的瘦马。” 李显贵回了一句。 柳剑染便直截了当:“价格贵,也是你们这拨人哄抬起来的,背后拿回扣。我也是勾栏瓦肆混过的,什么能瞒得了我?” “是是是。” 李显贵冒出一身冷汗。 这柳剑染原系世家子弟。耍枪舞剑,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但到他这一辈,却是破落了。幸而和史溪墨有些交情。史溪墨便收揽他,到自己的稻香草庐,书房里写一些书信。究竟也无紧要之言。这史大爷史溪墨,一月之中,总是出去四五日,骑马备箭美其名曰打猎。史溪墨出去,柳剑染必死死跟随的。也是奇崛。 有好事的,见大爷和柳爷,日日形影不离,更是编排出些胡言乱语。但这些闲言仍旧只在耳房马厩传播。 史府各主子管事,依旧不知。 正因人人都将柳剑染当作大爷的心腹。所以柳剑染的话,也具分量。 那触墙的小戏子,大抵是听了什么不利之言,心忧性命,所以竟是一头撞死的好。 想到此,史溪墨的面色有些僵硬。 “爷,都是老奴的错。也是外头买惯了的老人儿了,竟是没安衬好,放任着一个不知深浅的婆子胡乱料理。老奴可以对天发誓,那些香烛纸钱的,老奴的确多拿了几个铜板。权当……跑腿的辛苦钱。但这回,老奴没去苏州,前前后后,都是费婆子一手操持,若是买贵了,也是费婆子和牙婆干了那龌龊事,却是与老奴无干呀……” 李显贵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柳剑染走至触墙的小戏子身边。她已被一干同来的戏子从草席上挪了下来,身边人的叫嚷,惊醒了她。可因失血过多,她睁着一双吊梢眼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一袭绛色衣袍的袍裾,略往上抬了抬,终究又昏死过去。 “史兄,这女子虚弱至极。若得我家祖传的黑梅膏子吃上几口,兴许能缓解缓解。” 话虽如此,柳剑染还是遵循史溪墨的意见。 数月之前,史溪墨左臂受伤,还未痊愈。这黑梅膏子制作方法烦琐,一年只熬一小瓶,却也金贵。既可外敷,又可内服。若真给这小戏子吃一口,那史溪墨的伤口,也就痊愈得慢上一些。 这是柳剑染不忍的。 “无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史溪墨颔首。 “好。史兄,你仁厚宅心,将来这小戏子必以身相许。”他半玩笑半认真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的的小药瓶。 还未拧开,史溪墨突然弯腰,俯身靠向一旁的梅树。他右手紧抚左肩,脸上冷汗涔涔而下。似乎,只要手一松,肩头便似有鲜血汩汩冒出。 第003章争道谁家(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兄,你可要紧?” 柳剑染看出不妥,过来搀扶,一脸的紧张。数月之前,君山那番恶斗,溪墨虽受了严重的伤,但到底不危及性命。 想来,他是在府中隐瞒得好,也未得到及时的调理。 史溪墨摇摇头:“将药瓶拿去,戏子也是人。”两个小厮慌张过来,不知大爷到底怎地了?史溪墨还是摇摇头,说无妨。 一时溪墨上马回府。府中买人,是内眷之事。一概老太太料理。他一般不加以干涉。李显贵复又下跪,迎送溪墨。 那几个小戏子的干娘费婆子,心里怨憎李显贵临了撂摊子,将一概过错全赖在她的头上,但又因畏惧,况手脚却不干净,所以只得闭口不言,且在李显贵身后,也长跪不起。 史溪墨忍住剧痛,告诫李显贵:人口既然买来,理当善处。这小戏子如能起死回生,应寻个妥当地方安置,于外才不负史府的名声。 李显贵点头如捣蒜。 他会讨史府各房主子的喜欢。不管正的还是偏的。主子就是主子。落魄的失宠的,万一又复宠了得势了呢?谁都得罪不得。 史溪墨是史家大公子。嫡出。虽然夫人一心念佛,不问琐碎,但身份摆在那。嫡出少爷,且又为长。将来老爷的爵位,还是跑不了他头上。 李显贵心里门清着呢。 这厢,溪墨就打算回府了。临上马前,一个小厮拉下卷帘。日头明晃晃地,那秋纹也不知怎地,怔怔地和脸色煞白的溪墨打了个照面。 她心里打了个突。 似曾相识。尤其那双星眼,虽然黯淡,可隐隐透出的深沉睿智,还是让她觉得熟悉。哪儿见过?想不起来。 人马俱去。柳剑染将药瓶交给费婆子,交代如何使用。戏子莺儿服下药膏,神情清朗了一些。方才四周嘈杂,头也昏沉。可她知晓这救命药丸的来历。况那负剑的白袍男子又口口声声道:此药名曰黑梅膏,金贵,他家祖传。若不是史府大爷叮嘱,他还需再斟酌一番。 这白袍男子,似对戏子存以偏见。 戏子怎么了? 费婆子见她缓过来,命其他几个戏子,扶她入马车内。到底怎么安置,她还需请示李显贵。 “府里会收一个病人么?你这话就是蠢。你既是她干娘,此事你张罗。罢罢,就将她养在此处,好了再差遣。我且去和住持说与一声。” 李显贵一甩袖子,费婆子更是噘嘴皱眉儿。早知这些戏子这样刚烈,以后宁去别国贩骆驼。不过赚点儿利差,就惹出生死大事。幸而大爷是个好性儿的。若遇到像二爷史昱泉那样的,惹他怒了,立即将她撵出,一顿痛打,打死了,也是有的。 莺儿就此暂住梅花庵。 费婆子好歹寻了一个瘸脚的嬷嬷,嘱咐她照顾几天。这嬷嬷是在庵堂伙房切菜配菜的,轻巧的活计。闻听这个差使,也是止不住地抱怨。 其余几个戏子,见莺儿得了安置,也不哭哭啼啼了。一个经年的仆人引领她们,命她们上马,率先人府。史府有个园子,园子里有处听戏的地方。且就将她们带入园子后头的耳房,与那儿暂住。 府内上了年纪的戏子,都离府自谋生去了。二爷爱听戏,一时寻上,坐定,见都是老面孔,定然发怒。 李显贵很知轻重缓急。 大爷院里也缺丫头。但此事可缓缓。大爷于此事上从不用心,生活随意,且一年之中,半年在外,厨房繁琐一些忙碌一些,只是暂时,对付对付,便能过去的。最主要的,因有人命在前,李显贵没了挑选丫鬟的精气神儿。 王婆手里的几个丫头,李显贵是乍看乍不行,一一退回去,只说瞧不上眼。王婆急了,干脆将秋纹推至李显贵跟前。 “这个丫头可行?不是我说,论模样儿,可比刚才的几个戏子强。李大哥哥,你可好生瞅瞅!” 李显贵看了一眼。 他眼神儿一亮。从上到下又好生瞧了瞧。是个小户姑娘,但通身透着一股自矜之气。脸庞儿干净,模样儿清秀。细看,却又有另番韵致。且又大大方方,不似别的丫头别别仄仄,一团猥琐的做派。 “你,走几步。” 秋纹顺从往前。她没得选择,没有后路。不管前方是荆棘还是沟壑,只有稳步前行。她规规矩矩朝着李显贵行了礼,不卑不亢,吐字清晰,声音清甜。 “姑娘叫什么名儿?可会女红针织,可会烹饪做菜?”李显贵提起精神,问询仔细。 秋纹一一作答。 李显贵顿了顿,心里思怔:此女卖身为奴,定有内情。但他不想细问。二爷那里有戏子了,大爷这边好歹添个人儿,才显平衡。 李显贵的想法又变了。不如,就买上一个,送去稻香草庐的小厨房,历练历练。 “我看你有些眼缘儿。姑娘,我不管你以前干过什么,什么来头。进了那深宅大院从此就得小心翼翼,谨遵你奴才的做派。” 秋纹懂这话的内涵。 王婆子又叫她拜谢,又握住秋纹的手:“今儿不宜出行。好好的买卖,就成了你一个。其他几个姑娘,我还得另找买家。别瞧着吃这碗饭容易,实则来回跑腿,吐出的唾沫星子都能兜一大碗。” 李显贵就笑了。 马车辺站着的几个姑娘立时就对秋纹投以嫉妒的神色。常言道:宰相的丫头七品官。能入史府当个丫头,跟在太太奶奶身后,出出进进,也是极威风的事。 今儿这好处让秋纹独占了? 因她几个离得远,方才那戏子撞墙,不曾上前瞧个究竟。但到底将史溪墨和柳剑染二人瞅在眼里。 不知他们为何人。可看着李显贵和一干仆人恭恭敬敬的神情,又好似明白了什么。 天底下竟有那般俊逸丰朗的男子!尤其是那绛袍男子,虽略带憔悴,可身姿的挺拔,举止的从容,无一不带高贵之气。她们都看痴了。 几个姑娘就对着王婆哭啼,说她们如何如何命苦,如今只有卖进史家,才得超生。李显贵更不耐烦,挥手让王婆自处。 “你跟我来。” 李显贵叫来一个伶俐的婆子,雇一辆小车,将秋纹先送去史府。“先去厨房。你交代柳家媳妇,叫她给个差使。” 李显贵还有更要紧的事儿,他给静圆银子,安堂里有他养着的一个外室。外室比他小了二十岁,极具媚态妖娆,李显贵进来很上心。 王婆一个经年的牙婆子,看着秋纹从始至终不哭不闹,沉沉稳稳,此去史府,是好是歹,全看她的造化了,心里存了几分怜悯,摸了摸袖口,反过来给她几钱银子。“秋纹,拿着防备用。” 秋纹不收。 王婆就道:“你这包袱里,我看没一个铜钱。你那继母哥哥,不会给你钱使。若给,也不将你卖了。” 王婆买卖了二十年的人口,这会儿竟想积善。 秋纹低头想了想,遂给王婆行了礼,又道了谢。这人生的路,往后就自己走。路上,若有人帮了自己,总该道个谢字。 只是,这王婆是买秋纹的牙婆。买与卖,本是两立,水火不容。 秋纹对她道谢,心里更添几分别样酸楚。 秋纹和那领路的婆子坐上乌油小车,经过小巷街道,车儿吱扭作响,她的心也更凄惶。如何不凄惶? 她虽小户人家,可也知高门大户的规矩。她是外头买来的丫头,势单力孤,府里无一认识的人。若受了屈,遭了污,无人替她出头。 秋纹又默默思怔:究竟这天是清的。天底下,也是好人居多。听闻史家也是几代官宦了。这样的人家,不至于苛待下人。只要自己按规矩来,凡事兢兢业业,多留心眼儿,大概能够自保。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时,车子拐过弯,行驶在一条洁净整齐的青砖街面。秋纹陡然看到一堵高大森严的红色砖墙。墙身极长,墙面极高。从墙面由下往上,还能看到里头高耸繁茂的松柏。 莫非,这里就是史府大院了? 秋纹的心,咚咚咚跳得紧张。 “姑娘,一会儿就下车。这儿是府上后宅。咱们当下人的,都得从角门走。”嬷嬷开了口。 角门? 这样巍峨的院墙,竟还是偏门? 秋纹跟随嬷嬷走向角门。看守的是两个四十来岁的仆人。同样的装扮,同样的表情。两人认识嬷嬷,又瞥了瞥秋纹。 这一瞥,不免多看几眼。 “好个俊俏的姑娘!这是今儿李总管买来的?” 第004章 争道谁家(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低了头。 嬷嬷就道:“可不是?这姑娘性子憨,一路低着头不言语,我还以为她是哑巴呢。”这嬷嬷在史府位卑,一直看着杂活儿。可她与人为善,对秋纹存了本能的同情之心。都是爹生娘养的,好端端一个姑娘,卖身为奴,从此给人当一辈子的牛马。嬷嬷想起自个儿年轻时,也是被好赌的爹娘卖了牙婆,更觉唏嘘。 那两个汉子还想瞅着秋纹瞧。 秋纹后退几步,神色严肃。 “今儿不和你们唠嗑。我还得去大爷院落,找小厨房的潘家娘子。这姑娘是李总管买了往大爷院里伺候的。” 这嬷嬷是这样想的:秋纹出落得不错。像她这样的,很该派了往大爷书房卧房使唤,当近身的得脸的丫头。若去厨房,还是屈了。 秋纹继续跟着嬷嬷,亦步亦趋。 果然大户人家。十六岁前,哪见过这番好的地方?梦里也不能够。便是这青砖地面,整齐划一,俱是一样的大小。穿着绣鞋行走上面,稳妥又轻飘安逸。 其他的就不说了。花儿草儿,红红绿绿的。细细一看,却又和市面上卖的那番不一样。秀气。精致。 她大气儿不敢出。 那守门的汉子却在后头议论。 一个道:“和你打个赌。这姑娘进了小厨房,只怕日子不好过。” 另一个道:“为甚?” “为甚?你也不想想,小厨房的领头儿是谁?” “你说潘家娘子?那也是个银样镴枪头,看着唬人,实则是个灯芯草包。” “潘家娘子还好说。我是说她女儿春雁,那可是个懒货,又丑,可却偏认为容貌不差西施半点,平时走路,镜子脂粉地不离手儿,一个活宝,真正要命。她平时不是躺着,就是吃着,啥都差遣不来的主儿。她娘是领头,舅舅又在二爷手下跑腿儿,有他撑着,谁敢得罪?” “你说这些个,和那新来的丫头有何干系?” “咋没干系?那春雁自诩容貌最美,一心想着进大爷的书房当差,混个姨娘小妾。谁都知道这是笑话。她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比她好看。凡是小厨房当差的,不管丫头媳妇,见了她都得夸赞奉承。” “那春雁我也不待见。她也就在小厨房嘚瑟嘚瑟。大爷身边的几个丫头,论容貌都在春雁之上。” 那一个就摇头:“春雁有没造化,咱不知道。只是这丫头,既长得比春雁好看,铁定要在那里,受一番苦楚了。” 两个守门的汉子,平素无事,也爱东瞅西望,尤其爱瞧鲜花一样的年轻姑娘。看归看,瞧归瞧,歪心思却是不动的。 若真有歪心,也不让他们看这看门的差使。看门人,甭管是角门候着的,还是正门守着的,都得正正经经本本分分,外加一双敏锐眼睛和敏捷身手。 李显贵虽是管事,但不是史府的大总管。 府里大总管另有其人。他麾下好几个管事儿的,在府邸各处统领照应。李显贵是负责府里采买的,买人和买货物。 招募分配看门人,不是李显贵的事儿,是由大总管元升统筹安排。 史府就是一个大园子。园子内又分好多院落。老太太、大太太、孙姨娘、文姨娘,还有几位庶出小姐,都各有住处。各处的院名也都雅致。史昱泉不学无术,但他的住处偏也叫“泽风楼”。 唯有史溪墨,院子既偏僻又大,地方在园子最北一角。“稻香草庐”这个名儿镌刻牌匾时,就差没将老太太气个半死。 老太太拄着拐赶过来,摇头叹息:“你这是要辟个地方,安心当农夫了?”老太太搞不懂史溪墨一天到晚究竟干什么营生。在老太太看来,这个嫡长孙,聪明绝顶,但又神秘古怪。过了弱冠,并不热衷仕途。读书虽好,并不求官。还不如昱泉,干脆丢下课本,一门心地专营仕途。究竟,这天底下的官儿不都是考上的,也有捐上买上的。 可归根结底,老太太还是以读书为正经。 她的希望一直在史溪墨身上,从未改变。 “你的娘早早就丢了你,一天到晚地念经拜佛,一年之中,也只有斋戒过节才回来。你呢,竟也学她的样儿,大半年里头,我是瞧不见你的。我的乖孙,你可知祖母也一样地疼你!你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等于往我心头剜一块肉啊!” 史溪墨并非老太太带大。带他的,是老太太屋里一个老姨娘。那会儿老太太生了病,就托这个老姨娘,亲自照看。史溪墨长至六岁,庶祖母染病下世。他痛哭了数回,还将庶祖母的几只镯子收好,当作纪念。 与母亲玉夫人,与祖母史老夫人,史溪墨纵有感情,也只是淡漠。与父亲史渊,那更是隔阂。 史溪墨坚持。稻香草庐在史府,就成了“别具一格”的存在。 按着史渊的话:“此子也就在这上头花工夫。且随他去。格局已然端现,想一生也就这般出息了。也罢也罢。” 史渊只恨没多纳几个姨娘,多生几个儿子。 大儿如此,二儿又不成材。外人看着史渊又升官又袭爵的,只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泼天一般的富贵,哪里有人清楚他内心的焦急苦楚? 小厨房在草庐西边。一溜儿的青砖屋子,几道长长的走廊。屋檐底下晒着南瓜豇豆茄子等物。几个丫鬟媳妇忙着搬坛子,腌制黄瓜笋干。 玉夫人吃素,尤爱吃腌制小菜。 溪墨不常见母亲,但知她的喜好。这些小菜他常命人送去母亲礼佛的佛堂,总是借口自己有事,并不亲见。 玉夫人礼佛的佛堂,当然不是梅花庵。 她嫌弃梅花庵名不副实,不干净,污秽。梅花高洁,但梅花庵藏污纳垢,被佛门人士诟病至今。 她有她的去处。 玉夫人常在寒山寺。此寒山寺非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寺院在都城郊外,一个极清静冷幽的去处。 史溪墨得知:寒山寺乃父亲出资建造,一应的物资也是父亲添备。似乎,父亲希望母亲长居寺院,永不回府。 这样的夫妻关系,自然奇怪。 到了小厨房,嬷嬷叫秋纹立在廊外站好。谁见了,只管笑。她一人忙着去屋里找潘娘子。交待交待,也就没她的事了。 潘娘子正在厨房骂人。一个笨头笨脑的小丫头,将一碟炖得嫩嫩的鸡蛋打翻在地。鸡蛋是预备给女儿吃的。女儿嘱咐,蛋里还得搁上几丝鱼片。 热气蒸腾地取出来,没想到这丫头嫌烫,哐当一声,摔地儿了,你说可气不可气?春雁午睡醒了,伸着懒腰,进来要吃炖蛋。一听蛋液洒在地上,二话不说,上前就冲着那丫头啪啪两记耳光。 “你个不长眼睛的小蹄子!既掉地上了,你给我舔,一一地舔掉吃了!” 春雁按住小丫头的脖子,命她张开嘴巴。小丫头呜呜呜地哭,更让春雁恼火。 “你嚎啥?我还没哭呢!一天的好心情都让你败了!你个小蹄子,是谁叫你来厨房的?” 春雁要寻出由头。 有娘撑腰,有舅舅顶梁,她俨然就是小厨房的小姐。 她一手拿着镜子,左瞧右照,没来由地又对着这丫头:“其实我大人大量。这一点炖蛋摔了就摔了,我也不稀罕。我只问你,你说这小厨房,年轻的丫头媳妇也不少,你就说吧,谁是里头最好看的?” 那跪在地上的小丫头,虽然委屈,可偏偏是个实诚人儿。 她抽抽噎噎地摇摇头,低着喉咙:“是蒸馒头的柳嫂子。她长得好看。” 啥? 潘娘子坐不住了。她觉得臊。屋子里就有人吃吃地笑。 那柳嫂子是个乖人,听了不好意思,过来辩解:“你这丫头,合该罚你。我哪里好看,顶多就是白些罢了。春雁姑娘那才是咱们小厨房一等一的妙人儿。有她在,咱们干活儿都有力气。” 柳嫂子说还要揉面,说完下去了。 春雁咬着唇,想想又给那丫头一记耳光。“你非但蠢,更是个瞎子。你既说我丑,那更不能饶你。”她转身对着潘娘子撒娇,“娘啊,这丫头是家生子儿吗?一并叫她爹娘来,撵她走算了。” “她外头买来的。你想她走,很该。如今你爹爹死了,啥事要回一下你舅舅。” 潘娘子笑眯眯地看着女儿,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像金疙瘩。她是啥事儿都依从女儿,事事顺着女儿。 那小丫头却是少根筋,竟还是不服:“春雁姐姐,我没说你丑。我只说你没别人好看。人人都这样说,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如今我说实话,为啥你不高兴?” 这真将春雁气炸了。 她叉着腰,做出母夜叉的形容。 “娘啊,还不将她撵出去!明明我这般好看,她却说我丑八怪,我……我不活了!” 小丫头用手遮着脸,嘴里还是嘟囔:“天地良心,春雁姐姐,我没说你丑八怪!” 春雁当然不好看。水桶腰,大饼脸,脸上略有雀斑。可把她奉承好了,潘娘子高兴了,人在小厨房,干活儿也轻松。说几句好听话,何乐不为? 偏偏这个当口,那嬷嬷进来了。 “潘娘子,李总管外头买了一个姑娘,叫我领来小厨房,由你调教。” 春雁一听,扭头就问:“姑娘?她长得什么模样,可有我好看?” 嬷嬷一愣。因她不在草庐当差,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房的人,不懂这里的门道,诚实告知:“春雁姑娘,她那模样,胜你许多。” 第005章 争道谁家(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句话就炸了。 春雁当即发狂一样地,眼睛瞪得铜铃般:“我不信,她在哪儿?快快带我去瞧!” “好好。” 嬷嬷不知就里,跑去廊子喊:“秋纹,进来说话!” 秋纹看着这里,四处打量了打量。史府大院的小厨房,自己就在这里耗尽余生了?当即想不了许多,赶紧张口:“马上来了。” 小厨房里的小厅。十来个人儿可,齐刷刷地站着,十几双眼睛都唬愣唬愣地瞅着秋纹。这是个新来的。模样好齐整。年轻的就嫉妒上了。 那嬷嬷自以为了事,遂对潘娘子道:“我可走了,这姑娘就交给你。” 那厢秋纹就被众人团团围住,对着她,问长问短。原来是外头买来的,不是里头的家生子儿,孤孤单单,无人可傍。 年纪大些的,就轻视上了。 春雁见秋纹的确比她生得好看,心里又醋又酸。没来由地,便将气撒在她身上。她叫地上的小丫头起来,喝道:“滚一边去。以后只管在旁烧茶煮水,这些细致的活一概不许你经手,可听见了?” 小丫头一听,顾不得脚麻,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逃。 春雁想给秋纹来个下马威。她叫娘坐下,对着秋纹:“你既是新来的,就得懂规矩。史家大爷的小厨房不比别处。我们这些人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春雁对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一一地显摆:这个是做红案的,那个是做白案的。这个会做糕饼,那个会腌各色咸菜。总之,小厨房不养闲人。她们都是你的姐姐,你见了,都得下跪磕头。 这就过了。 同为府中下人,身份其实是一样的。不过先来后到。见了年长些的,赶着叫声姐姐,要么大娘,鞠个躬,也就完了。无所谓高低贵贱。 春雁就是摆明了给秋纹难堪。 春雁屋内有几幅仕女图。其中一幅画像的模样儿,真和这秋纹差不离。白皙细腻的皮肤,乌黑似云的头发,苗条伶俐的身段儿……不同的,秋纹粗布衣裳,脚下磨破的旧鞋。画里的女子雍容盛装,衣饰华丽。 春雁更嫉妒了。 小厨房打杂的,全是女人。从她们的眼睛中透出的信息,更可以确信:这个叫秋纹的,的确比她美很多。方才,娘瞅着她,也是呆了一呆。 “你怎么不跪呀?怎么一点儿规矩也不懂?”春雁叫人拿一个蒲团,提醒她跪下。 这是秋纹没预料到的。大户人家有这个规矩么?她略略懵懂,觉得不能跪。因为,她从别人的眼中看出一丝揶揄,一丝得意。 底层的人,就是这样。面对更弱势更低微的,不是抱团,不是安慰,而是毫不留情的进一步欺凌,以获得某种变态的满足。 “秋纹姑娘,你倒是跪下呀。” 一个胖媳妇,素来和潘娘子交好,见秋纹还是不跪,禁不住催促了,说话声音也恶狠狠的。 真的要跪么? 秋纹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个可怜丫头。那小姑娘显然被欺负了,眼泪汪汪的,可这些人视若无睹,一副合该的神气。 即便身为奴婢,也不能轻易下跪。 春雁火了,嚷嚷地喝茶,又吃一瓣一瓣的橘子,吐一粒一粒的籽儿:“你反了不成?我娘是这儿的领头,调遣你的。你不跪她,可还跪谁?她可比你的十个亲娘还重要!” 春雁叫人压住她的膝盖。 事与愿违。秋纹本想低调,奈何低调不成。她本以为进了小厨房,从此就是干活打杂地度日,不出差错就行,却忘了与人相处也很重要。 她踯躅不跪。潘娘子不想女儿再费口舌了,脸儿一黑,手儿一甩:“罢了。看来你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究竟外头买来的,不必家养的懂规矩。打今儿起,你就在厨房切菜,先从洗菜切菜干起。” “洗菜切菜?”春雁叽叽咕咕,“娘啊,那还便宜了她。” “你要怎样?”潘娘子看着女儿,一脸的宠溺。 “她么,只配在厨房当个烧火丫头。她一个外来的,能懂啥?干脆就从烧火干起。”春雁一脸的得意。 只要在小厨房干的,谁都知道:烧火是个苦差使。一天到晚地,闷在灶后,灰头土脸,再好的衣服再白净的脸蛋,都得被烟火熏得乌黑。如此,还有谁会注意秋纹的长相? 谁叫她生得好看?谁长得好,她就和谁过不去。 “烧火?也好。叫她知道,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厨房,究竟不能和大户人家的厨房比。灶台不一样,铲子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秋纹呀,的确该从烧火干起,就这么定了。” 此话一出,厨房里的那些媳妇婆子就咕咕咕地笑。 烧火与秋纹来说,不难。她在家时,就学会两口锅、三口锅地,一起烧煮。手上也磨出许多泡。到了后来,手心结了茧子,也就不疼了。 也罢。烧火呆在灶台,安静。烧火就烧火吧。好歹每月还有工钱,不会白干。比较起来,还是这里强上一些。 第一日就吃了瘪。但秋纹还愿意往好的方面想。 隔几日,秋纹已经熟悉了小厨房各处。她在一个角落吃汤饭,春雁故意将那些馊的难吃的,倒在秋纹的碗里。“快吃,这可是我的心意。你若不吃,我可与你记仇。” 这是明摆着欺负了。 忍一次还可。可要忍许多次,还是难。 她卖身为奴,不是受同为下人的人欺负的。纵使在家,日日受着继母的差唤,秋纹还想着法子,与她出丑,与她难堪。 小厨房的人,个个欺软怕硬。见她无撑腰的,更无后台,也学着春雁的样儿,变着法地差遣。这个叫她洗碗,那个叫她拖地。 秋纹觉得该还击。一味退让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毕竟,她要在史府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就是一生。 秋纹还击了。她站起来,将饭菜放在一边:“我不吃。我虽是新来的,也上了府里册子的。每月有月钱。你们吃什么,我也跟着吃什么。就算次一等,也不该吃馊的。” 春雁眉头一皱,眼睛又瞪得溜圆:“你还反了不成?” “我一不是逃犯,二不是叛贼,何来反一说?” “我说你反就是反。” “春雁姐姐,我是外头买来的,你是家生子儿,梅香拜把子,大家都一样。你说的话,并不算数。” 她挺起胸膛,直言反击。 春雁叫嚷:“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我好心叫你吃东西,你却这般损我。你我能一样么?我舅舅是二爷跟前的红人,我舅母是老太太那边掌管衣料药材的,我爹虽死了,但我柳春雁在史家,根深蒂固。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比?” 她叫来两个媳妇,逼秋纹将嘴张开,吃下那些馊了的豆腐。 秋纹如何能吃? “我不信,一向慈善的史府,会故意叫一个丫头吃馊菜。我若吃,你也需吃。” “合着我的话你没听见?就算丫头,也有三六九等。比如我,就是一等。你呢,就是最末次的。一个烧火丫鬟,能和小厨房领头的女儿比?” “春雁姐姐,你不是一等。大爷屋里近身伺候的,比如春琴姐姐,才是一等。” 秋纹见过春琴一面。 春琴进来取银耳莲子汤。她容貌中上,一身素白的绫裙,脚上崭新的绣鞋,头发插着银簪,手腕两个玉镯,态度略傲慢,又略亲切。 她一般不进小厨房,只是遣个小丫头。 几天过去,秋纹了解了府内下人的等级。烧火丫头的确最末等。月钱最高的,当属跟着主子们伺候的近身丫鬟。每位主子都有这样的近身丫鬟一二名。史府老太太屋里,近身伺候的丫鬟最多。她们算一等。次之的,干些端茶倒水杂活,是二等。三等则是分布各个前庭后院打杂的粗使丫头。 粗使丫头中,也分上中下。稍好一点,是给主子喂猫养狗的。次之,是养花栽草的。下等,才是烧火垒煤劈柴火的。 按月钱论,潘娘子虽是领头,但身份不比一等丫鬟高贵。她的女儿春雁,在小厨房挂着洗洗涮涮的号,拿着的月钱,并不比一个三等丫鬟多。 所以,春雁拿自己和一等丫鬟比,委实不知好歹。 春雁恼羞成怒:“怎地,你拿我开涮?我不是一等,但早晚是一等。” 春雁一直藏着个小心思。 春琴名儿里也嵌个春字,她有当大爷一等丫鬟的命,那自己也该有。她也嫉妒春琴,但不敢明着来。面儿上见了她,还是恭恭敬敬的。 “等你拿了一等丫鬟的月钱,再说不迟。” 此话激得春雁跳脚,她呲牙咧嘴地:“你是讥讽我?嘲笑我?我上面有人,很快便能翻身。不信走着瞧。倒是你,有我压着,得在这里当一辈子的烧火丫头。不不,老了就是烧火嬷嬷,烧火老太婆,一辈子见不着男人,哈哈!” 她笑得怪异,可见在这里是蛮横惯了。 一个绢白的人影从外面闪进。 来人很不高兴,何人在此放肆大笑? 第006章 争道谁家(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进来的人是柳剑染。 史溪墨回府,卧在书房。黑梅膏还未用完,他又服用了一点,伤口还是疼。近日几次行动,他俱瞒着柳剑染。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所以身体一直未见得好。 柳剑染要熬一贴药剂。 溪墨身上的新伤,他已然瞧出。 “那邙山,以后可尽少去。你一人独自行动,可见不将我当兄弟。” 他语带埋怨,史溪墨却淡淡微笑。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挚友,更因一桩隐蔽之事,二人命运紧紧牵系,从此密不可分。 史溪墨不想劳烦跟前的丫鬟小厮。这些人等也俱不知他的伤势。这些隐秘晦暗,府中人一概不知。 柳剑染替他跑个腿。 一径去小厨房,耳间就闻得阵阵笛音,伴和笙箫等等魔乐缓缓飘来。 史昱泉会享受。府内老太太也纵容他。他年纪轻轻的,屋内的通房丫头,小姨娘,好几个。一到夜间,将门关了,摆上酒菜,左搂一个丫鬟,右抱一个小妾,好不自在。 人人都道大爷史溪墨就是苦行僧。和二爷相比,他不通风月,不爱那些声色犬马之处,就爱独处。 可偏偏这样的正派人,得不到府内老太太和老爷史渊的夸赞。 柳剑染替他抱屈。 今儿,他要寻一个勤谨的丫头。此药膏难熬,须费上几天几夜的工夫,时不时地要添水加膏,偷不得懒。 屋内,有两个丫头。 一个肥胖,衣着簇新,神色傲慢,正在辱骂另一个背着他的丫鬟,尖利的嘲笑声让他很不舒服。柳剑染进去时,那个身量苗条的丫鬟恰好转过身来。柳剑染怔了怔,好个容貌秀丽的丫头!虽然衣着破旧,鞋面裙角皆沾了灶后的泥灰,可这掩不住她通身流溢的气韵。 柳剑染内心顿时对秋纹存了好感。 这胖丫头他认识,小厨房潘娘子的女儿,小名儿叫春雁,一贯的牙尖嘴利,恃强凌弱。柳剑染早看不惯。只因她爹在世时,为人兢业,帮了柳剑染不少的忙。念及这番人情,所以柳剑染一直忍着。要不,他早背着史溪墨将春雁撵出去了。 “你是谁?” 柳剑染看向秋纹。 秋纹待要张口,春雁抢着回道:“柳大爷,这丫头新来的,在灶房当烧火丫头。她很不懂事。我须教训教训她。” 春雁一脸的得意。 柳剑染眉头紧蹙。“你教训什么?你们都是奴才,她若犯了错,就该有管事儿的调教。还是一边呆着去!” 春雁受了抢白,尖着嗓子辩解:“柳爷,管事儿的就是我娘。我娘事儿多,走不开。我是她女儿,我替她管教,可有错儿么?” 春雁挺会来事儿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对比她地位低的,那是狠狠踩,一点儿不留情。若比她得脸的,那甘愿拿着热屁股倒贴。 她殷勤请柳剑染坐下,又给他递茶。“柳爷,你是不知道,如今这些新来的丫头,面儿上看着规规矩矩,一言不发的,实则很不知天高地厚。若不好好调教,只怕有一日将小厨房闹翻了天呢。届时,别院的人又有另一说,都是那些不利于大爷的话。” 柳剑染鼻腔内冷哼一声。 “我看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你。”他看向秋纹,询问她的名字。 秋纹上前行礼,一一作答。 她记性不错。那一日在梅花庵堂,远远地,见过他。当日和他一起的,还有那名绛袍男子。那名绛袍男子更觉似曾相识。想来,他便是府内的大爷史溪墨。跟前这位便是大爷形影不离的朋友柳剑染了。 身在小厨房,秋纹只是个哑巴,不干己事不开口。 可在别人的谈论中,还是得知草庐的一些景况。面前这位柳爷,据说寄居在草庐多年了。史府的人嫌弃他,可碍着大爷的面儿,又只能干忍着。听说,柳剑染的父亲生前和老爷寺史渊也有些交情,这就更撵不得了。 “秋纹……”柳剑染默默品了一番,“秋水之纹,不算是个好名字,但是好记。”他点点头,示意春雁离开,他要和秋纹单独叙话。 春雁讶异,还以为听错了。“柳爷,您和她有话儿说?她能懂什么呀?” 柳剑染很不高兴。 他训斥春雁:“一点儿不懂规矩,叫你下去你就下去。你若再不走,这里你便呆不得了。” 春雁有点畏惧,脸上堆着笑:“柳爷,您别生气,我不过实话实说。秋纹这丫头看着乖巧,实则讨厌。我不多嘱咐嘱咐她,她干出来的事儿只怕笑死人。” 春雁当然在胡扯。 她只恨秋纹那张白净秀气的脸蛋子,没长在她的头上。 莫非,柳爷对秋纹动了心思?唉呀呀,要真这样,柳爷将她收了房,纳作小妾啥的,那可不在她的头上?不成不成。决不能让秋纹有这番好的机会。 春雁就将秋纹赶走。 柳剑染上前阻拦:“太不像话!你告诉你娘,叫她过来。连同你们母女,我一并撵走。水我是个客人,但你们大爷的主,我还是能够做得!” 春雁惧了。 稻香草庐人人都知道:柳剑染性子和大爷不同,实足的火炭脾气。一个不容,立马就拔剑砍人的。 听说柳爷的利剑,杀死过好几人。 春雁后退几步,仓皇而走。 她心里自言自语:“好几个秋纹,惯会耍狐媚子,你等着……今儿这气我先忍了。柳爷一走,看我怎么治你!” 她脚不沾地地找娘去了。 那厢,秋纹也想走。锅灶里还需添火。一个婆子嘱咐过她,拿一根柴火虽然能煨熟整一只猪头,但到底还要加把稻草,温热温热。 “秋纹姑娘,你等等。我这里有件事……” “柳爷,我只是下人,您这声姑娘,我承受不起。” 到了小厨房,时不时地,也有媳妇婆子叫她姑娘,可那是讽刺,是揶揄。这声姑娘她真觉出刺儿来。 “好。那我叫你秋纹。我这里有一贴药膏,你帮我熬了。不过很费时间,需三天三夜。我口授于你,你将方法记在心里。” 柳剑染长话短说。 “柳爷,我识字的。” 秋纹这是打算将活计揽下了。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仗义执言,帮与了自己。柳剑染是有身份的,且又与大爷亲近。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若得一人相助,总不是坏事。 柳剑染一喜:“你识字?” 江城重男轻女之风很甚,那些官宦富贵人家的女儿,也有一半是睁眼瞎。秋纹只是一个烧火丫头,竟然认字儿,这就可贵了。 秋纹点点头。 “你既识字,再不济也出生小康之家。到底为了什么,你要卖身为奴?” 他的话很直白,可却让秋纹的胸口大大一激。 她满腹心酸地苦笑:“自然是有原因的。” 柳剑染想说一句“愿闻其详”。可又将话语吞了回去。到底和她不熟。他点了点头:“既然识字,那自然方便。我这里就有熬药的方法,你拿去,照着煎。三天之后,将药膏送往草庐书房。” “是。” 柳剑染一回去,见了史溪墨,就抱怨一通。 “你整日闲云野鹤,却不知你的小厨房里,人仰马翻,一塌糊涂。”这话自然夸张,但也有真实成分。 溪墨淡淡一笑,将胳膊肘儿扭动一番。“怎么了?” 柳剑染咕咚喝口冷茶:“我不明白的是,潘家娘子是小厨房的领头儿,怎地她独生女儿又姓柳呢?” 溪墨漫不经心。“潘家娘子的前夫姓柳。” “原来如此。今儿我去厨房,瞧见她的女儿正立在灶房里,骂着一个刚来的烧火丫头。我说,好歹都在你的院内,下人们这般嚣张,你很该管管。” 这些,史溪墨都知情。 为何不管?皆因他觉得小厨房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只因老太太坚持,这才建盖了。若依他的心思,只愿在书房旁,置一间小小的厨房,烧煮自己喜爱的食物,就够了。 若照此乱下去,只会有收拾的人。 他是以道家思想管理草庐。遗憾的是,柳剑染半点没瞧出来。 柳剑染扔了一颗酸梅放进嘴里,想想又道:“你那小厨房,都是可厌可憎的人。惟独有一个,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呀。啧啧……像她那样的,委实不该屈身灶房。” 说罢,又吃了一颗红杏。 史溪墨翻开桌上的《大荒经》,瞧了一瞧,眼皮儿也不抬:“你这人有意思。平素,你是看不上任何女子的。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夸赞起我的丫头来了。” 柳剑染认真了。 “我敢说你没见过。方才我见了,心里也打一激愣。” 史溪墨皱了皱眉,撂下书。 “什么丫头?” “就是我刚说的烧火丫头。她那样的容貌,潘娘子竟然让她呆在灶房烧火,也不知按的什么心。” 柳剑染已然愤愤不平了。 史溪墨就一叹:“这江城,许多女子是长得好看,但只是一具空皮囊。一开口便足以叫人厌烦。倒是学些粗笨活计,日后能有防身之处。” “看来你是不信。罢了罢了,我且拉着你,再去瞧瞧,你便就信我了。”柳剑染知史溪墨肩背疼痛,便取来一根拐杖,想想却又笑,“我如此认真为哪般?我已然嘱咐过她了,三日之后,待药膏子熬好了,便叫她送来。” 第007章 争道谁家(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书房一角挂着个笼子。 笼内养着只鹦鹉。鹦鹉会学人舌,听了柳剑染之言,也学着呱呱:“叫她送来,叫她送来。” 柳剑染笑了,伸手朝小几上取了一点碎米,喂了鹦鹉几口。“只会说末一句,无聊。” “无聊,无聊。”鹦鹉继续学舌。 史溪墨喝了口茶,淡淡道:“我的伤,忍一忍,也能好的。劳碌了不相干的下人,是我不愿的。” “不过三日。待她送汤药过来,你可赏她一点银子。”柳剑染想起秋纹的姿容,不禁又叹息,“这潘娘子竟让她当烧火丫头,委实屈了她。” “听你这口气,竟是想打抱不平?” 溪墨喝了茶,活动了一下筋骨,伤口还是隐隐疼。可他闲不住,想执笔写字。写字能够凝神、静气。一边写,心内一边筹谋。 如今新皇登基,为了笼络人心,大赦天下,也将死牢里作奸犯科的恶人放了出来。江城附近,皆有死囚作乱。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其中一个恶名远扬绰号叫黄一霸的恶贼,更是占山为寇,强掳良家妇女,淫腻了便卖进妓院,旧罪又添新罪,虽死不足以泄愤。 上回在君山,史溪墨便是去寻这恶贼,替民除害。 更重要的,君山地理位置优越。可攻可守。新皇登基可疑,有刀光剑斧之嫌。且他上位,并不改先前暴行,酒肉池林,夜夜笙歌。一月之中,只有数日上朝。朝中大事,只托他几名亲信执行。 朝中大臣对皇帝诸行,早就心存不满,奈何畏惧新朝酷刑,无人上前劝谏。 此前,北宁王回都城,和史溪墨约见一面。提起朝中种种,俱都愤慨。宁北王叮嘱史溪墨留意君山之事。剿灭恶贼,将君山收归麾下。 君山处于偏僻地带。三不管。地形险恶。史溪墨并未入仕,还无官衔,不是朝廷命官,不能去君山执行府吏之事。但他交友广泛,结识不少绿林中人。这些人都因各种原因,被迫落草,和黄一霸欺凌百姓不同,心内存了正义感。 若收服了黄一霸,他便可暗中安排一干绿林豪杰,驻扎君山,以为日后所用,听北宁王的调遣。 黄一霸武功不弱。 史溪墨与他激烈搏斗,伤了左肩。黄一霸不敌史溪墨,受了重伤,渐渐败下阵来,最后逃跑。 没有活捉黄一霸,史溪墨十分遗憾。少不得还要追拿。 不过,他也成功捣毁了君山黄一霸的老巢,将一干黄毛小贼捉拿了,送至北宁王发落。北宁王是当今皇帝的同父异母弟。新皇登基,北宁王预感形势不好,主动请缨,驻守边关。明里顺服,暗地调查先皇驾崩真正的缘由。 先皇也是北宁王之兄。 先皇死得蹊跷,却又遗留诏书,授于二弟皇太弟之位,命他登基。其时,北宁王不在京都。待他赶回皇宫,新皇已经登上宝座。木已成舟。 新皇暂不对付北宁王,只是因为根基未稳,贸然找个罪名将同父异母弟北宁王投入大牢,必然引起百姓反感。 他虽然暴戾,却不糊涂。 且暂缓时日,慢慢找出不利于北宁王的证据,时机成熟,再杀死他不迟。 史溪墨自是北宁王的人。柳剑染也是。 回到府内,史溪墨便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世家公子,与世无争,甚至还有些迂腐。一旦离府,史溪墨便就成了另外的人。武功高强,腹有韬略,飒爽而又英勇。 柳剑染也学着史溪墨的语调。“那丫头的确有可怜之处。” 史溪墨瞥了瞥他。 柳剑染提起那个烧火丫头,脸上总有些激动。自从嫣红姑娘死了后,柳剑染气色一直晦暗,从未有过明朗的脸色。现在却是不同。 “你随我去后园走走。” “何事?” 史溪墨道:“自是为了你。一场雨过后,后园的鲜笋又冒出了不少。你一向爱吃笋干,我都替你留心着。只是鲜笋好吃,一一拔下,却是费些气力。我替你提篮,你自己去摘,可好?” 柳剑染就露出感动的神色。 “好好。难为你记着。不错,自打跟了你,也只有你记得我的喜好。这天下的美食多如过江之鲫,可我偏偏喜好这些笋干,什么笋尖馒头,腊肉笋干汤,腌酸笋……我是日日吃不腻的。” 柳剑染却又显出惆怅的神色。“以前,都是嫣红帮我料理饮食。她做得一手好饭菜。” 嫣红出身风尘,是柳剑染的知己。 她身在勾栏,拒绝其他风月之客的高价银子,安心躲在房内,或刺绣,或烹饪饭菜。柳剑染念及她痴情,出银子也不能干涉。嫣红一心烹饪美食,得知柳剑染嗜吃笋干,更是变着法地给他做天底下最好吃的笋配菜。 可她得了肺痨,死了。 她是死在柳剑染怀里,无憾而死。 柳剑染瞅秋纹面熟,也是因为她的长相身段,略和嫣红相似。方才自己进入灶房,盯着秋纹的背影,真的令他陷入恍惚。 爱屋及乌。 午后天气晴朗起来。 史溪墨穿着芒鞋,拄着拐,提着竹筐,柳剑染依旧佩着长剑,二人并肩而行,在偌大的史府后院,引人注目而又奇崛。 就有不少小厮婆子偷来好奇的目光。 不用说,大爷和柳爷,又相约来竹林,摘嫩笋了。 史府后宅建有好大的竹林。清幽。繁茂。夏可纳阴凉。冬可晒太阳。林内有两处小亭。小亭内有琴台,有笛箫。一旦坐下,便可抚琴,便可吹笛奏箫。 一个雅致的所在。 这儿,史昱泉不常来。 只要是史溪墨常经的,他都极少踏迹。 可今天,史溪墨却发现了不对。好好的林子,铲了一大片,好些连同竹根也拔了,狼藉满地。 “这里怎么了?”溪墨询问一个老叟。 老仆上了年纪,驼着背,耳朵也聋,难以沟通。问了数遍,这老仆才行礼禀告:“大爷,这是二爷嘱咐的。二爷看中了这里,说什么地方大,好搭戏台,所以叫人将多余的竹子砍了。” 砍竹,为的是搭戏台? 史溪墨脑中,瞬间想起在在梅花庵见过的几名戏子。 柳剑染就抱着胳膊:“他不是有地方么?他住的地方也大,搭个戏台一点儿不占地方,真不知为何要看上这里?” 其实,竹林离草庐近。管理林子的下人,也都归草庐统辖。史昱泉若真要辟林建戏台,于情理上,的确该和大哥史溪墨报备一下。 不是大事。但要尊重。 偏偏史昱泉打小儿就嫉妒史溪墨。他明里暗里处处和史溪墨较劲儿。他侵入史溪墨的地盘,就是想挫他的体面。 史溪墨若计较,那便失去一个做长兄的大方。他会借此宣传。 “哎呀,说曹操曹操到。你看……”柳剑染挑了挑眉,示意溪墨:“他来,定是挑事儿的。” 史溪墨立在林下,沉默不语。 竹林暗处,走来一个橘红袍子的男子。 男子和溪墨同样的高大身材。可走近了,通观表情态度,却又和史溪墨相差甚远。溪墨俊逸,丰朗。昱泉猥琐,消瘦。 史昱泉方才去找祖母史老夫人,说出在林子里搭建戏台的种种妙处,又哄又闹的,老太太无奈答应了,只嘱咐他:戏台营建不可太过奢侈,式样大方,经济使实用,也就可以了。 昱泉见溪墨背着个筐子,哈哈一笑。“大哥,如今你行动越来越滑稽了。以前摘笋子,只提个小篮。现在已经用上竹筐了。是不是,明儿还得用大篓子,将这儿的笋尖都摘回去,放在你院里的走廊下,叫你那儿的一干丫头婆子吃个够呀?” 昱泉又道:“大哥,以后你干脆当个山野农夫算了。既这么勤谨,更该离开江城,去山里隐居,当什么世外高人。你这装模作样地,学什么陶渊明,将院子改什么草庐。你要真有决心,就该狠狠心,高人逸士的也别当,干脆剃光了头,当和尚去!你吃笋子,和尚也吃素!” 昱泉巴不得溪墨一辈子不回来,要么就死了。 死了干净。 他成了史府唯一的儿子。以后,袭爵,当官,都是他的了。 柳剑染在旁冷笑,他可不吃史昱泉这一套。 “二爷说够了吗?史兄怎么能当和尚呢,这不是说笑,是混账话儿吗?他可是府里的嫡长子,以后少不得要当官的。有他在前,总之没二爷你什么事儿。这个,二爷您心里得门儿清。自古长兄如父。你见了长兄,一不问好,说话且傲慢,真正不该。我这个外人也听不下去了。“ 对着史昱泉,直爽的柳剑染说话从来没客气过。 这个史家二房生的庶出子,以为姓了个史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大户的世家公子呢。他非得戳戳史昱泉的锐气。 果然,史昱泉沉不住气了。 他憎恶大哥,也更讨厌跟班一样的柳剑染。 在他眼里,柳剑染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寄人篱下的主儿。他一个漂泊的客人,竟然敢是插手史家的事儿。 第008章 争道谁家(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书房一角挂着个笼子。 笼内养着只鹦鹉。鹦鹉会学人舌,听了柳剑染之言,也学着呱呱:“叫她送来,叫她送来。” 柳剑染笑了,伸手朝小几上取了一点碎米,喂了鹦鹉几口。“只会说末一句,无聊。” “无聊,无聊。”鹦鹉继续学舌。 史溪墨喝了口茶,淡淡道:“我的伤,忍一忍,也能好的。劳碌了不相干的下人,是我不愿的。” “不过三日。待她送汤药过来,你可赏她一点银子。”柳剑染想起秋纹的姿容,不禁又叹息,“这潘娘子竟让她当烧火丫头,委实屈了她。” “听你这口气,竟是想打抱不平?” 溪墨喝了茶,活动了一下筋骨,伤口还是隐隐疼。可他闲不住,想执笔写字。写字能够凝神、静气。一边写,心内一边筹谋。 如今新皇登基,为了笼络人心,大赦天下,也将死牢里作奸犯科的恶人放了出来。江城附近,皆有死囚作乱。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其中一个恶名远扬绰号叫黄一霸的恶贼,更是占山为寇,强掳良家妇女,淫腻了便卖进妓院,旧罪又添新罪,虽死不足以泄愤。 上回在君山,史溪墨便是去寻这恶贼,替民除害。 更重要的,君山地理位置优越。可攻可守。新皇登基可疑,有刀光剑斧之嫌。且他上位,并不改先前暴行,酒肉池林,夜夜笙歌。一月之中,只有数日上朝。朝中大事,只托他几名亲信执行。 朝中大臣对皇帝诸行,早就心存不满,奈何畏惧新朝酷刑,无人上前劝谏。 此前,北宁王回都城,和史溪墨约见一面。提起朝中种种,俱都愤慨。宁北王叮嘱史溪墨留意君山之事。剿灭恶贼,将君山收归麾下。 君山处于偏僻地带。三不管。地形险恶。史溪墨并未入仕,还无官衔,不是朝廷命官,不能去君山执行府吏之事。但他交友广泛,结识不少绿林中人。这些人都因各种原因,被迫落草,和黄一霸欺凌百姓不同,心内存了正义感。 若收服了黄一霸,他便可暗中安排一干绿林豪杰,驻扎君山,以为日后所用,听北宁王的调遣。 黄一霸武功不弱。 史溪墨与他激烈搏斗,伤了左肩。黄一霸不敌史溪墨,受了重伤,渐渐败下阵来,最后逃跑。 没有活捉黄一霸,史溪墨十分遗憾。少不得还要追拿。 不过,他也成功捣毁了君山黄一霸的老巢,将一干黄毛小贼捉拿了,送至北宁王发落。北宁王是当今皇帝的同父异母弟。新皇登基,北宁王预感形势不好,主动请缨,驻守边关。明里顺服,暗地调查先皇驾崩真正的缘由。 先皇也是北宁王之兄。 先皇死得蹊跷,却又遗留诏书,授于二弟皇太弟之位,命他登基。其时,北宁王不在京都。待他赶回皇宫,新皇已经登上宝座。木已成舟。 新皇暂不对付北宁王,只是因为根基未稳,贸然找个罪名将同父异母弟北宁王投入大牢,必然引起百姓反感。 他虽然暴戾,却不糊涂。 且暂缓时日,慢慢找出不利于北宁王的证据,时机成熟,再杀死他不迟。 史溪墨自是北宁王的人。柳剑染也是。 回到府内,史溪墨便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世家公子,与世无争,甚至还有些迂腐。一旦离府,史溪墨便就成了另外的人。武功高强,腹有韬略,飒爽而又英勇。 柳剑染也学着史溪墨的语调。“那丫头的确有可怜之处。” 史溪墨瞥了瞥他。 柳剑染提起那个烧火丫头,脸上总有些激动。自从嫣红姑娘死了后,柳剑染气色一直晦暗,从未有过明朗的脸色。现在却是不同。 “你随我去后园走走。” “何事?” 史溪墨道:“自是为了你。一场雨过后,后园的鲜笋又冒出了不少。你一向爱吃笋干,我都替你留心着。只是鲜笋好吃,一一拔下,却是费些气力。我替你提篮,你自己去摘,可好?” 柳剑染就露出感动的神色。 “好好。难为你记着。不错,自打跟了你,也只有你记得我的喜好。这天下的美食多如过江之鲫,可我偏偏喜好这些笋干,什么笋尖馒头,腊肉笋干汤,腌酸笋……我是日日吃不腻的。” 柳剑染却又显出惆怅的神色。“以前,都是嫣红帮我料理饮食。她做得一手好饭菜。” 嫣红出身风尘,是柳剑染的知己。 她身在勾栏,拒绝其他风月之客的高价银子,安心躲在房内,或刺绣,或烹饪饭菜。柳剑染念及她痴情,出银子包.养,老.鸨也不能干涉。嫣红一心烹饪美食,得知柳剑染嗜吃笋干,更是变着法地给他做天底下最好吃的笋配菜。 可她得了肺痨,死了。 她是死在柳剑染怀里,无憾而死。 柳剑染瞅秋纹面熟,也是因为她的长相身段,略和嫣红相似。方才自己进入灶房,盯着秋纹的背影,真的令他陷入恍惚。 爱屋及乌。 午后天气晴朗起来。 史溪墨穿着芒鞋,拄着拐,提着竹筐,柳剑染依旧佩着长剑,二人并肩而行,在偌大的史府后院,引人注目而又奇崛。 就有不少小厮婆子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用说,大爷和柳爷,又相约来竹林,摘嫩笋了。 史府后宅建有好大的竹林。清幽。繁茂。夏可纳阴凉。冬可晒太阳。林内有两处小亭。小亭内有琴台,有笛箫。一旦坐下,便可抚琴,便可吹笛奏箫。 一个雅致的所在。 这儿,史昱泉不常来。 只要是史溪墨常经的,他都极少踏迹。 可今天,史溪墨却发现了不对。好好的林子,铲了一大片,好些连同竹根也拔了,狼藉满地。 “这里怎么了?”溪墨询问一个老叟。 老仆上了年纪,驼着背,耳朵也聋,难以沟通。问了数遍,这老仆才行礼禀告:“大爷,这是二爷嘱咐的。二爷看中了这里,说什么地方大,好搭戏台,所以叫人将多余的竹子砍了。” 砍竹,为的是搭戏台? 史溪墨脑中,瞬间想起在在梅花庵见过的几名戏子。 柳剑染就抱着胳膊:“他不是有地方么?他住的地方也大,搭个戏台一点儿不占地方,真不知为何要看上这里?” 其实,竹林离草庐近。管理林子的下人,也都归草庐统辖。史昱泉若真要辟林建戏台,于情理上,的确该和大哥史溪墨报备一下。 不是大事。但要尊重。 偏偏史昱泉打小儿就嫉妒史溪墨。他明里暗里处处和史溪墨较劲儿。他侵入史溪墨的地盘,就是想挫他的体面。 史溪墨若计较,那便失去一个做长兄的大方。他会借此宣传。 “哎呀,说曹操曹操到。你看……”柳剑染挑了挑眉,示意溪墨:“他来,定是挑事儿的。” 史溪墨立在林下,沉默不语。 竹林暗处,走来一个橘红袍子的男子。 男子和溪墨同样的高大身材。可走近了,通观表情态度,却又和史溪墨相差甚远。溪墨俊逸,丰朗。昱泉猥琐,消瘦。 史昱泉方才去找祖母史老夫人,说出在林子里搭建戏台的种种妙处,又哄又闹的,老太太无奈答应了,只嘱咐他:戏台营建不可太过奢侈,式样大方,经济使实用,也就可以了。 昱泉见溪墨背着个筐子,哈哈一笑。“大哥,如今你行动越来越滑稽了。以前摘笋子,只提个小篮。现在已经用上竹筐了。是不是,明儿还得用大篓子,将这儿的笋尖都摘回去,放在你院里的走廊下,叫你那儿的一干丫头婆子吃个够呀?” 昱泉又讽刺:“大哥,以后你干脆当个山野农夫算了。既这么勤谨,更该离开江城,去山里隐居,当什么世外高人呢?你这装模作样地,学什么陶渊明,将院子改什么草庐,就又可笑了。不单是我,父亲也存了失望愤懑。你要真有决心,就该狠狠心,剃光了头,当和尚去!你吃笋子,和尚也吃素!你若出家,于饮食上是没有什么不适的。这便是我对你说的金玉良言,你寻思寻思。” 昱泉巴不得溪墨一辈子不回来,要么就死了。 死了干净。 他成了史府唯一的儿子。以后,袭爵,当官,种种好处,都是他的了。 他说话阴毒,皆因有个口舌厉害的孙姨娘。言传身教,很得真传。 柳剑染遂在旁冷笑。 “二爷,爱吃笋子的人,可是我,不是你家大哥。听你这话,合该我去当和尚,是不?” 他看不下去。 溪墨态度朦胧。 他不与昱泉计较,采用淡然的自生自灭的佛系态度。 但这让柳剑染受不了。 他“唰”地拔出剑,利刃对准史昱泉的前胸,“你该给溪墨道歉才是。他是兄,你是弟。自古兄友弟恭。你对兄长不敬,我便要好好教训你!”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嬷嬷哭哭啼啼走来,对着史溪墨跪下:“大爷,老奴犯错了,老奴昏了头了!老奴一时贪睡……管理不慎,老姨娘留下的一副金钏怎么找也找不着,有贼人将它窃走了……” 嬷嬷哭个不停。 第009章 争道谁家(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嬷嬷是个可靠的人,这番哭泣并不为假。 她口中说的“老姨娘”便是史溪墨的庶出祖母。便是这老姨娘将史溪墨照料到七岁。史溪墨感念庶祖母,在她去世后,将她生前戴着的首饰一一收藏。 这老嬷嬷伺候老姨娘,也算兢业。所以老姨娘的旧物都由她照管。老姨娘也有一些好东西,其中不乏贵重不菲的。一直好好的,如今竟是被偷了,可见怪异。 那昱泉的前胸被柳剑染的利剑顶着,十分恼怒。可又不敢十分发作。柳剑染会耍剑术,武艺也算得高强。昱泉领教过他的厉害。柳剑染此人天不怕地不怕,他视溪墨为挚友,一个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昱泉料及柳剑染也未必敢伤他,不过要颜色看看。 只是,林中也有下人。当着诸仆的面儿,柳剑染如此给他难堪,委实叫昱泉恼怒。心里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便难拔除。 这嬷嬷的到来,缓冲了剑染的注意力。 “刷……”,他将长剑入鞘,皱眉看向溪墨,“话说,你的住处,好久没遭贼了。” 剑染忠心。 光天化日之下,此贼如此猖獗,可恼可恨。 溪墨面色十分凝重。 “起来说话!” 他示意嬷嬷不必继续跪。 这嬷嬷还在哭泣,照看不利,按着史府家规,立时要撵出去的。 “大爷,都是老奴的错儿。老奴不该仗着上了点年纪,一时就不精心起来。”她想想又跪下,哀求史溪墨,“大爷,既要撵老奴走,老奴绝无二话,只求大爷发发善心,容老奴收拾收拾,带些平时积累下的散碎银子,不至于流落街头……” 这嬷嬷如此惧怕,不外乎前些时候,昱泉的母亲孙姨娘,撵走了一个梳头丫头,立时打发出去,衣裳簪环皆不能带。那丫头是家生子儿,母亲哥哥都在府内当差,因仗着自己是近身丫头,和别人不同,各处拿大,言语不勤谨,惹了孙姨娘。 孙姨娘当即撵人。这丫头又羞又愧,家中诸人因她丢了面皮,也不敢替她求情。既出府,手里没钱,又渴又饿,不几日就倒在大街上。 既死了,家里人倒是哭哭啼啼出来收尸了。 孙姨娘赏了一两银子,权当丧葬费。 史老夫人得知,只是对左右说道:“到底孙姨娘是个爽利之人。下人有错,就该罚,管她是谁?治家,就该如此。 史府却也复杂。 因史溪墨的母亲玉夫人多年不问家事。史渊掌外,内务之事,只托母亲料理。人情开支,银钱买办,老夫人那有总账房。 近年来,老夫人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精神不济,无事只愿多消遣。孙姨娘自进府以来,尤其生下昱泉后,对家事琐碎料理,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虽不会打算盘,但却也有一桩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凡老夫人经手的,她得有心记下。隔几日,再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起,便惹得老太太赞赏,夸她是个细致人儿。 史渊有三个妾室。 其中一个,府内人称大姨娘。她年纪和玉夫人相仿,是玉夫人的陪嫁。玉夫人和史渊感情不睦,生下溪墨后,感情更是一日淡似一日。待她决心去佛堂,便将身边一个陪嫁丫头,送了史渊。 天长日久,这丫头一连给史渊生下三个女儿。如今这三位小姐都大了,各个待字闺中。 剩下两个,一个便是孙姨娘,还有一个文姨娘。 虽都为姨娘,但又有不同之处。 孙姨娘是良妾,外头聘来的。史渊也是下了聘礼的。她虽寒门小户,爹爹是秀才出身,但祖上也当过知府一类的官,只到她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 文姨娘是家生的丫头扶正。 外头聘来的侧室,地位高过丫头扶正的姨娘。 加之,文姨娘一直未给史渊生下儿女,地位更是底下。 文姨娘仗着有儿子,更有丈夫宠爱,半点没将文姨娘瞧在眼底。 文姨娘呢,也颇有自知之明,凡事不纷争,只是避让。一天大半时间,除了请安,只是呆在屋子内,竟像个活死人。 史老夫人看中孙姨娘的能干,便给她特权,交她钥匙,命她代理掌家。孙姨娘接过钥匙,明面儿继续奉承老夫人,暗里就生了觊觎之心。 有朝一日,能当上史府正妻,那才真正扬眉吐气。 其实,在江城富贵人家眼里,知道史府底细的,都引以为笑话。史渊糊涂,这老夫人也糊涂。有正妻,岂能让一个小妾掌管家事? 纳罕的,玉夫人知晓后,只是淡淡一笑。 玉夫人是有娘家的。她的弟弟玉鼎,驻扎边疆,前朝一等大将军。听闻此事,倒是质问过史渊。史渊一是苦笑,二还是苦笑。 玉鼎知晓内情,想想也只能作罢。 于孙姨娘而言,儿子昱泉虽然受宠,但碍着身份,到底是个庶出。这是一根刺,时时刺她的心。 如今这嬷嬷因想起那撵出去的丫头,生了恐惧之心。 这看得柳剑染不忍。 史溪墨也不忍。他安慰嬷嬷:“丢了,也不是你的错。该受惩罚的,是那贼人。你依旧回去。以后,凡事细心一点。” 他知道这嬷嬷,也是个苦人。丈夫死了,膝下没个儿女。真要离了府,就算手头有几个银子,一旦花光,还是上街乞讨的命。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嬷嬷流着泪。 “下去吧。” 那柳剑染便道:“我知道你一向菩萨心肠。这贼人能顺利窃走金钏,一定熟悉草庐的布置,只会是内鬼。” 柳剑染说得笃定。 “那么,你可有法子?” 柳剑染便向溪墨靠近,低语了几句。 他二人一答一应,视身旁的昱泉如无物。 昱泉愤懑:“我说,你们有完没完?还是速速离开此处,一会儿,就有丈量的工匠来了。” 柳剑染又想拔剑威吓。 昱泉本能后退一步,但也只是一瞬,想想又挺起胸膛,作不服之状。 溪墨启口:“我若不答应呢?” 昱泉眉头一皱。 “竹林本是草庐的产业。一向由草庐的下人料理看管。你要建戏台,何必一定要在林内?” 昱泉一怔。“怎地不行?老太太也是答应了的。” 昱泉每行事,总爱摆史老夫人的名头。 溪墨稳稳而道:“老太太是老太太,我是我。” “你是何意?老太太都应了,你又能奈我何?”昱泉将眼一瞪。 “这林子风景甚好,爆的笋子也不错。一朝雨后,木耳蘑菇菌子的也多。你都砍了用来建戏台,给自己取乐,也是暴殄天物,固尔我不许。” “你……你……你等着,我去告诉老太太……”昱泉气急败坏。他知道草庐清幽,故而偏在这里筑戏台,既为了像溪墨示威,又能打扰他的清静。 “你去。”溪墨神色从容。 “我自然要去。如今我工匠找来了,银子投下了,竹子也砍了,你却摇头。素日里,你不是不问这些琐碎的吗?” 看着昱泉拧眉皱脸的,柳剑染不禁笑了。他“哈哈”几声,抱着胳膊肘儿。他了解溪墨的性子,外柔内刚,外冷内热。他只是内敛,只是含蓄,但并非他可以任意被人欺负。实际上,昱泉压根欺负不了他半点。 “那我今日就问了。” “你……你为甚寸步不让?不就是建个戏台的事儿,你至于这样较真?” 嫡庶有别。玉夫人虽不料理家事,但她到底是正妻。先皇在世,就是册封的诰命夫人。且玉夫人的娘家也是官宦之家。溪墨舅舅玉鼎,也是当朝赫赫的一员武将。 昱泉与这里没有底气。他的外公,一个破落的秀才。好笑的是,昱泉虽嫉妒溪墨,外头酒肆玩耍时,对着一帮酒色朋友,却又吹嘘自己的舅家,如何如何荣耀。知道底细的,只是笑。不知底细的,却也被昱泉的言语怔住。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这里的林子,只用来消遣散步,偶尔采摘以作食物,并不作他用。还有,你叫人拔掉的竹子,还得给我复原。我的话你可记住。” 昱泉听不下去了。 “我只管找老太太去。待老太太来了,且看你怎么收场。” 溪墨不禁叹息了。 “我的话,你竟是当耳旁风吗?休说老太太,就连皇帝来,我也是不相让半分的。你又何必惊动老太太,打扰她的好觉?” 溪墨与祖母之间,虽感情淡漠,但这份亲情仍在。 “哼!谁叫你与我过不去!”昱泉一甩袖子。 “我有我的原则。” “你的原则,就是欺压我。史溪墨,打小儿,你就不待见我,处处与我作对。说白了,你欺负我是小妾生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 溪墨更是叹息,随即苦笑。 “你吃穿用度皆在我上。老太太、父亲也疼你。我又如何能欺负你?”昱泉顽劣,但却受宠。在史府,真正被孤立的人,是他。 他虽是嫡出大公子,但却是真正的爹不疼娘不爱。童年缺爱,造就他深沉内敛的个性。庶祖母给与他的关怀和疼爱,的确像深夜里的一盏明灯,让他回想起来,心里暖意浓浓。 第010章 争道谁家(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昱泉到底被孙姨娘揪着走了。 孙姨娘又教训了一路。 前脚她娘儿俩走,后脚儿就有人报:“大爷……偷窃金钏的贼人寻到了……” 溪墨回头。 前来的禀报之人,乃溪墨书房外伺候的小厮儿。 “这么快?”柳剑染皱着眉头,摇头不信。此贼偷东西不费力气,捉拿也这般容易,总觉得蹊跷。 小厮儿就道:“大爷,金钏却是寻到了。” “那么,到底是何人所窃?”史溪墨微皱剑眉。 这小厮儿就低头回:“具体小的也不知。只是听小厨房的人说,是一个叫秋纹的丫头。那丫头在厨房烧火,是李总管从外头买来的。大概是她穷,没见过世面,见了一个好东西,心里就惦记上了。” 小厮儿语速微快,像是打了腹稿。 “秋纹?”史溪墨还未开口,柳剑染大步上前,一个劲地摇头,“不可能,不能是她。” 仅仅一面之缘,但柳剑染笃定了偷窃之人并非秋纹。 他只是凭直觉。 “柳爷,就是那丫头。如今她被逮住了,绑在厨房里,就等受罚呢。” “受罚?谁来罚?你们说定了是她,就是她了?”柳剑染要过去瞧,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柳爷,人赃俱获,不是她又能是谁呢?”小厮儿的声音低了一些。 柳剑染冷笑:“那好。你们且将她带来。”他看向史溪墨,又道:“溪墨,你预备怎么办?” “回去,就地审问。” 溪墨加大步伐,和柳剑染同往草庐走去。 那厢,已经有人将秋纹捆了,从小厨房押送草庐正厅。审讯秋纹这类最末等丫头,却也不能在正厅,究竟她身份低微。 潘娘子便叫几个婆子将她绑在外头廊子的柱子上,又拿一个手帕捂住她的嘴儿。潘娘子又给春琴问好。 春琴是溪墨的一等大丫鬟,算草庐具体管事儿的。 春琴掀开帘子出来,她已经听说此事。一个烧火丫头偷了老姨娘的金钏,算胆儿大。但到底怎样,得大爷回来讯问。 春琴十七岁,是史府总管元升的外孙女儿。 如今她正犯相思。她是家生子儿,自小儿被拨过去照料一个寄居史府的亲戚,虽为主仆,却也是青梅竹马。此人名叫史兰泽,长大后,离开史府,去别地经营史老夫人乡下的庄院。老夫人舍不得庄院,实为舍不得那里的豆酱。只有那里的土质,才能结出那样颗粒饱满的黄豆粒,也只有那里的雨水,能熬制出乌黑稠密的豆酱。 说白了,老太太是让他去掌管酱菜园子。庄院不但熬制豆酱,也腌制各色酱菜。喜欢吃腌制蔬菜,是史府一大爱好。老太太喜欢,史渊喜欢,玉夫人也喜欢。史溪墨和柳剑染却也爱吃腌制小菜。新鲜、爽口。 老夫人专辟庄子栽种,命人打理。玉夫人爱吃,但她宁可在寺院另辟荒土,也不占婆婆半点便宜。也是奇崛。 史兰泽相貌只算得清俊。才能平庸。但为人良善。他兢兢业业替老太太料理,颇得老太太喜欢。 他和春琴已经私定下终身,互换了私物,只未触及肌肤,未曾跨越禁区。 想来人就是这样说不清。 史兰泽远不及柳剑染,更和史溪墨相差甚远。但春琴因和他感情积厚,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她眼中,史兰泽便是她的如意郎君。 这草庐伺候的其他丫鬟,人人皆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春琴既为溪墨的首席丫鬟,以后这姨娘之位定然跑不了,内定好了的。奈何竟不是这样。 与溪墨来说,春琴就是他的一个丫头。与春琴而言,大爷溪墨是她的主子。大宅深院的主仆之情。 春琴也有缺点。 仗着外公是大总管,自己又是草庐伺候大爷的大丫鬟,傲慢是有的。她人虽清高,但无坏心。要说还有不足,便就是耳根子软,听不得人说好话,稍一奉承,若别人借此再求她什么事,也就应了。 春琴并不待见潘娘子。 潘娘子的名声儿不好。前夫死了,二婚带着女儿嫁给姓柳的,可她背地里还有相好,府内好几个,都和潘娘子有染。 春琴一个远房亲戚,也在府内打杂,便就因为迷上了潘娘子,日夜买醉,最后丢了性命。虽说此人也是咎由自取,到底偷情这事,愿打愿挨。有这等工夫,大抵可以找个清白的女子娶了,正经过日子,没必要惹得一身腥臊。 但到底他为潘娘子丢了性命。 因是远房亲戚,感情疏淡,春琴及家人想起此事,也只是抱怨几句。末了,往往添加一句:“那潘娘子年纪也大了,长相也平庸,脾气儿也不好,真不知看上了她什么?”因就猜测是她另有勾魂处,或许就是床.上功夫好。不然那些相好图什么? “嫂子,这丫头瞧着面生,几时进府的?” 春琴见惯不惊,淡淡瞅了几眼秋纹。见头发散乱着,衣裙皆脏污,低着头,嘴里塞着帕子,但一双眼睛却又露着冤枉的神色。 春琴心里一动。 草庐久不生事。但打前儿,老太太将掌家钥匙交与孙姨娘,那一二年里,家下人不断生事。不是这里少了银子,就是那里短了衣料子。说不完的琐碎事。 下人盗窃这事儿,每个大户人家都有,只是惩戒法子不同。 春琴心里记挂史兰泽的书信。 她略略识字。一月了。兰泽还未回信,委实叫她思念。史兰泽虽是府里的寄居客,但到底是主子的亲眷。她虽被家下人明里暗里地奉承,叫一声“琴姑娘”,但她知晓,下人就是下人。主仆有分。春琴只愿:史兰泽提亲,老太太发慈悲,允了他们,外头过日子。如此,就不枉一生了。 因有心事,即便草庐被窃,春琴仍不十分放在心上。 “前一个月。” 春琴皱了皱眉。 “这丫头挺胆大的。一个月,路径都没摸熟,就敢行窃了?”她不免又打量一下秋纹。这丫头挺俊的。一个烧火丫头胆敢溜进大爷的卧房行窃,且还顺利得了手?听着,总觉蹊跷。 那老姨奶奶生前住着的屋子,就在大爷卧房隔壁的胳膊。 屋子虽空了,但东西都在,也都有人看着。 因两处卧房离得近,说是大爷的卧房,也未有错。 这个丫头吃了豹子胆了,就算一时未曾发觉,但她住在厦房,晚上一溜儿的通铺,身边藏着个明晃晃的金钏,就不担心被人发现么? “姑娘,贼人胆儿都大。她是外头买来的,不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儿。鬼知道她在外面干过什么龌龊事?” 得悉金钏被盗,潘娘子也好了奇,不知贼人是谁。 一会子女儿过来,义愤填膺地扯住她,叫她去厦房,去看秋纹的通铺,竟在她床底下的一个小包袱里搜到了金钏。 秋纹是小厨房里的人,领教她的便是潘娘子。 潘娘子未免有些慌张。 春雁就出主意:“娘啊,既搜到东西了,那咱们赶紧去禀报大爷呀。人赃俱获,这贼人就是秋纹。” 潘娘子还不忘问:“女儿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雁有些支吾,语速又极快:“娘啊,我也是碰巧儿进来。因寻个猫儿,猫儿窜进了门,我就顺道开了门。猫儿往床底下窜溜,我也就蹲床底下瞧。猫儿将通铺底下一个包袱踩脏了,我好心拽起收拾,可巧一副金钏哐当掉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还不信,虽黄澄澄的,只以为是假的。但想想都是当奴才的,谁又能有这么好的物件?听说老姨奶奶屋里遭了贼人,也是丢了一副金钏。我就去找保管的嬷嬷。嬷嬷说就是!她又哭又笑的,只念叨我是好人。若不是我,这副金钏哪能这么快的工夫寻出来?” 女儿说什么,潘娘子都是信的。 她即叫人将秋纹捆了。秋纹正在烧火。猝不及防,人就被绑了。那嬷嬷也过来了,听是一个烧火丫头干的贼事,上前就替她一脚。 秋纹更是懵懂,但她看着春雁得意的眼神,便知被算计了。 从嬷嬷的口中,秋纹知道自己成了个贼,偷东西的贼,偷金钏的贼。众人指指点点,唾沫星子都往脸上喷,百口莫辩。 那春雁更在她嘴里塞帕子。 史溪墨和柳剑染也就进了草庐。 一众丫头婆子立在廊下,鸦雀无声。 草庐当然不是真正的草庐。那些大户人家的摆设,一概不缺。只是他高雅,昂贵的东西不多。他喜好别致。 那半空中就有鸽子飞下,稳稳立在屋檐的铃铛上。 鸽子咕咕鸣叫,腿脚上绑着一封信件。 史溪墨和柳剑染的神色俱都紧张起来。 柳剑染上前一步,鸽子扑闪翅膀飞来,他顺手儿解下绳索,将书信递给溪墨,目光之余,却又瞥向秋纹。 秋纹绑在柱子上,口不能言,所谓“人赃俱获”,若激烈抗争,受屈的还是自己。不如以待时机,再求辩解。 溪墨没看绑着的烧火丫头。 书信重要。当务之急是看信。 这是北宁王既来的书信。 其他琐事,就算再重要,也要往后放一放。 他捏着书信,径直经过秋纹身边,却对着柳剑染:“此等琐事,且交与你。” 第011章 春色有无中(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昱泉到底被孙姨娘揪着走了。 孙姨娘又教训了一路。 前脚她娘儿俩走,后脚儿就有人报:“大爷……偷窃金钏的贼人寻到了……” 溪墨回头。 前来的禀报之人,乃溪墨书房外伺候的小厮儿。 “这么快?”柳剑染皱着眉头,摇头不信。此贼偷东西不费力气,捉拿也这般容易,总觉得蹊跷。 小厮儿就道:“大爷,金钏却是寻到了。” “那么,到底是何人所窃?”史溪墨微皱剑眉。 这小厮儿就低头回:“具体小的也不知。只是听小厨房的人说,是一个叫秋纹的丫头。那丫头在厨房烧火,是李总管从外头买来的。大概是她穷,没见过世面,见了一个好东西,心里就惦记上了。” 小厮儿语速微快,像是打了腹稿。 “秋纹?”史溪墨还未开口,柳剑染大步上前,一个劲地摇头,“不可能,不能是她。” 仅仅一面之缘,但柳剑染笃定了偷窃之人并非秋纹。 他只是凭直觉。 “柳爷,就是那丫头。如今她被逮住了,绑在厨房里,就等受罚呢。” “受罚?谁来罚?你们说定了是她,就是她了?”柳剑染要过去瞧,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柳爷,人赃俱获,不是她又能是谁呢?”小厮儿的声音低了一些。 柳剑染冷笑:“那好。你们且将她带来。”他看向史溪墨,又道:“溪墨,你预备怎么办?” “回去,就地审问。” 溪墨加大步伐,和柳剑染同往草庐走去。 那厢,已经有人将秋纹捆了,从小厨房押送草庐正厅。审讯秋纹这类最末等丫头,却也不能在正厅,究竟她身份低微。 潘娘子便叫几个婆子将她绑在外头廊子的柱子上,又拿一个手帕捂住她的嘴儿。潘娘子又给春琴问好。 春琴是溪墨的一等大丫鬟,算草庐具体管事儿的。 春琴掀开帘子出来,她已经听说此事。一个烧火丫头偷了老姨娘的金钏,算胆儿大。但到底怎样,得大爷回来讯问。 春琴十七岁,是史府总管元升的外孙女儿。 如今她正犯相思。她是家生子儿,自小儿被拨过去照料一个寄居史府的亲戚,虽为主仆,却也是青梅竹马。此人名叫史兰泽,长大后,离开史府,去别地经营史老夫人乡下的庄院。老夫人舍不得庄院,实为舍不得那里的豆酱。只有那里的土质,才能结出那样颗粒饱满的黄豆粒,也只有那里的雨水,能熬制出乌黑稠密的豆酱。 说白了,老太太是让他去掌管酱菜园子。庄院不但熬制豆酱,也腌制各色酱菜。喜欢吃腌制蔬菜,是史府一大爱好。老太太喜欢,史渊喜欢,玉夫人也喜欢。史溪墨和柳剑染却也爱吃腌制小菜。新鲜、爽口。 老夫人专辟庄子栽种,命人打理。玉夫人爱吃,但她宁可在寺院另辟荒土,也不占婆婆半点便宜。也是奇崛。 史兰泽相貌只算得清俊。才能平庸。但为人良善。他兢兢业业替老太太料理,颇得老太太喜欢。 他和春琴已经私定下终身,互换了私物,只未触及肌肤,未曾跨越禁区。 想来人就是这样说不清。 史兰泽远不及柳剑染,更和史溪墨相差甚远。但春琴因和他感情积厚,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她眼中,史兰泽便是她的如意郎君。 这草庐伺候的其他丫鬟,人人皆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春琴既为溪墨的首席丫鬟,以后这姨娘之位定然跑不了,内定好了的。奈何竟不是这样。 与溪墨来说,春琴就是他的一个丫头。与春琴而言,大爷溪墨是她的主子。大宅深院的主仆之情。 春琴也有缺点。 仗着外公是大总管,自己又是草庐伺候大爷的大丫鬟,傲慢是有的。她人虽清高,但无坏心。要说还有不足,便就是耳根子软,听不得人说好话,稍一奉承,若别人借此再求她什么事,也就应了。 春琴并不待见潘娘子。 潘娘子的名声儿不好。前夫死了,二婚带着女儿嫁给姓柳的,可她背地里还有相好,府内好几个,都和潘娘子有染。 春琴一个远房亲戚,也在府内打杂,便就因为迷上了潘娘子,日夜买醉,最后丢了性命。虽说此人也是咎由自取,到底偷情这事,愿打愿挨。有这等工夫,大抵可以找个清白的女子娶了,正经过日子,没必要惹得一身腥臊。 但到底他为潘娘子丢了性命。 因是远房亲戚,感情疏淡,春琴及家人想起此事,也只是抱怨几句。末了,往往添加一句:“那潘娘子年纪也大了,长相也平庸,脾气儿也不好,真不知看上了她什么?”因就猜测是她另有勾魂处,或许就是床.上功夫好。不然那些相好图什么? “嫂子,这丫头瞧着面生,几时进府的?” 春琴见惯不惊,淡淡瞅了几眼秋纹。见头发散乱着,衣裙皆脏污,低着头,嘴里塞着帕子,但一双眼睛却又露着冤枉的神色。 春琴心里一动。 草庐久不生事。但打前儿,老太太将掌家钥匙交与孙姨娘,那一二年里,家下人不断生事。不是这里少了银子,就是那里短了衣料子。说不完的琐碎事。 下人盗窃这事儿,每个大户人家都有,只是惩戒法子不同。 春琴心里记挂史兰泽的书信。 她略略识字。一月了。兰泽还未回信,委实叫她思念。史兰泽虽是府里的寄居客,但到底是主子的亲眷。她虽被家下人明里暗里地奉承,叫一声“琴姑娘”,但她知晓,下人就是下人。主仆有分。春琴只愿:史兰泽提亲,老太太发慈悲,允了他们,外头过日子。如此,就不枉一生了。 因有心事,即便草庐被窃,春琴仍不十分放在心上。 “前一个月。” 春琴皱了皱眉。 “这丫头挺胆大的。一个月,路径都没摸熟,就敢行窃了?”她不免又打量一下秋纹。这丫头挺俊的。一个烧火丫头胆敢溜进大爷的卧房行窃,且还顺利得了手?听着,总觉蹊跷。 那老姨奶奶生前住着的屋子,就在大爷卧房隔壁的胳膊。 屋子虽空了,但东西都在,也都有人看着。 因两处卧房离得近,说是大爷的卧房,也未有错。 这个丫头吃了豹子胆了,就算一时未曾发觉,但她住在厦房,晚上一溜儿的通铺,身边藏着个明晃晃的金钏,就不担心被人发现么? “姑娘,贼人胆儿都大。她是外头买来的,不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儿。鬼知道她在外面干过什么龌龊事?” 得悉金钏被盗,潘娘子也好了奇,不知贼人是谁。 一会子女儿过来,义愤填膺地扯住她,叫她去厦房,去看秋纹的通铺,竟在她床底下的一个小包袱里搜到了金钏。 秋纹是小厨房里的人,领教她的便是潘娘子。 潘娘子未免有些慌张。 春雁就出主意:“娘啊,既搜到东西了,那咱们赶紧去禀报大爷呀。人赃俱获,这贼人就是秋纹。” 潘娘子还不忘问:“女儿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雁有些支吾,语速又极快:“娘啊,我也是碰巧儿进来。因寻个猫儿,猫儿窜进了门,我就顺道开了门。猫儿往床底下窜溜,我也就蹲床底下瞧。猫儿将通铺底下一个包袱踩脏了,我好心拽起收拾,可巧一副金钏哐当掉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还不信,虽黄澄澄的,只以为是假的。但想想都是当奴才的,谁又能有这么好的物件?听说老姨奶奶屋里遭了贼人,也是丢了一副金钏。我就去找保管的嬷嬷。嬷嬷说就是!她又哭又笑的,只念叨我是好人。若不是我,这副金钏哪能这么快的工夫寻出来?” 女儿说什么,潘娘子都是信的。 她即叫人将秋纹捆了。秋纹正在烧火。猝不及防,人就被绑了。那嬷嬷也过来了,听是一个烧火丫头干的贼事,上前就替她一脚。 秋纹更是懵懂,但她看着春雁得意的眼神,便知被算计了。 从嬷嬷的口中,秋纹知道自己成了个贼,偷东西的贼,偷金钏的贼。众人指指点点,唾沫星子都往脸上喷,百口莫辩。 那春雁更在她嘴里塞帕子。 史溪墨和柳剑染也就进了草庐。 一众丫头婆子立在廊下,鸦雀无声。 草庐当然不是真正的草庐。那些大户人家的摆设,一概不缺。只是他高雅,昂贵的东西不多。他喜好别致。 那半空中就有鸽子飞下,稳稳立在屋檐的铃铛上。 鸽子咕咕鸣叫,腿脚上绑着一封信件。 史溪墨和柳剑染的神色俱都紧张起来。 柳剑染上前一步,鸽子扑闪翅膀飞来,他顺手儿解下绳索,将书信递给溪墨,目光之余,却又瞥向秋纹。 秋纹绑在柱子上,口不能言,所谓“人赃俱获”,若激烈抗争,受屈的还是自己。不如以待时机,再求辩解。 溪墨没看绑着的烧火丫头。 书信重要。当务之急是看信。 这是北宁王既来的书信。 其他琐事,就算再重要,也要往后放一放。 他捏着书信,径直经过秋纹身边,却对着柳剑染:“此等琐事,且交与你。” 第012章 春色有无中(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小厮儿就低头回:“具体小的也不知。只是听小厨房的人说,是一个叫秋纹的丫头。那丫头在厨房烧火,是李总管从外头买来的。大概是她穷,没见过世面,见了一个好东西,心里就惦记上了。” 小厮儿语速微快,像是打了腹稿。 “秋纹?”史溪墨还未开口,柳剑染大步上前,一个劲地摇头,“不可能,不能是她。” 仅仅一面之缘,但柳剑染笃定了偷窃之人并非秋纹。 他只是凭直觉。 “柳爷,就是那丫头。如今她被逮住了,绑在厨房里,就等受罚呢。” “受罚?谁来罚?你们说定了是她,就是她了?”柳剑染要过去瞧,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柳爷,人赃俱获,不是她又能是谁呢?”小厮儿的声音低了一些。 柳剑染冷笑:“那好。你们且将她带来。”他看向史溪墨,又道:“溪墨,你预备怎么办?” “回去,就地审问。” 溪墨加大步伐,和柳剑染同往草庐走去。 那厢,已经有人将秋纹捆了,从小厨房押送草庐正厅。审讯秋纹这类最末等丫头,却也不能在正厅,究竟她身份低微。 潘娘子便叫几个婆子将她绑在外头廊子的柱子上,又拿一个手帕捂住她的嘴儿。潘娘子又给春琴问好。 春琴是溪墨的一等大丫鬟,算草庐具体管事儿的。 春琴掀开帘子出来,她已经听说此事。一个烧火丫头偷了老姨娘的金钏,算胆儿大。但到底怎样,得大爷回来讯问。 春琴十七岁,是史府总管元升的外孙女儿。 如今她正犯相思。她是家生子儿,自小儿被拨过去照料一个寄居史府的亲戚,虽为主仆,却也是青梅竹马。此人名叫史兰泽,长大后,离开史府,去别地经营史老夫人乡下的庄院。老夫人舍不得庄院,实为舍不得那里的豆酱。只有那里的土质,才能结出那样颗粒饱满的黄豆粒,也只有那里的雨水,能熬制出乌黑稠密的豆酱。 说白了,老太太是让他去掌管酱菜园子。庄院不但熬制豆酱,也腌制各色酱菜。喜欢吃腌制蔬菜,是史府一大爱好。老太太喜欢,史渊喜欢,玉夫人也喜欢。史溪墨和柳剑染却也爱吃腌制小菜。新鲜、爽口。 老夫人专辟庄子栽种,命人打理。玉夫人爱吃,但她宁可在寺院另辟荒土,也不占婆婆半点便宜。也是奇崛。 史兰泽相貌只算得清俊。才能平庸。但为人良善。他兢兢业业替老太太料理,颇得老太太喜欢。 他和春琴已经私定下终身,互换了私物,只未触及肌肤,未曾跨越禁区。 想来人就是这样说不清。 史兰泽远不及柳剑染,更和史溪墨相差甚远。但春琴因和他感情积厚,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她眼中,史兰泽便是她的如意郎君。 这草庐伺候的其他丫鬟,人人皆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春琴既为溪墨的首席丫鬟,以后这姨娘之位定然跑不了,内定好了的。奈何竟不是这样。 与溪墨来说,春琴就是他的一个丫头。与春琴而言,大爷溪墨是她的主子。大宅深院的主仆之情。 春琴也有缺点。 仗着外公是大总管,自己又是草庐伺候大爷的大丫鬟,傲慢是有的。她人虽清高,但无坏心。要说还有不足,便就是耳根子软,听不得人说好话,稍一奉承,若别人借此再求她什么事,也就应了。 春琴并不待见潘娘子。 潘娘子的名声儿不好。前夫死了,二婚带着女儿嫁给姓柳的,可她背地里还有相好,府内好几个,都和潘娘子有染。 春琴一个远房亲戚,也在府内打杂,便就因为迷上了潘娘子,日夜买醉,最后丢了性命。虽说此人也是咎由自取,到底偷情这事,愿打愿挨。有这等工夫,大抵可以找个清白的女子娶了,正经过日子,没必要惹得一身腥臊。 但到底他为潘娘子丢了性命。 因是远房亲戚,感情疏淡,春琴及家人想起此事,也只是抱怨几句。末了,往往添加一句:“那潘娘子年纪也大了,长相也平庸,脾气儿也不好,真不知看上了她什么?”因就猜测是她另有勾魂处,或许就是床.上功夫好。不然那些相好图什么? “嫂子,这丫头瞧着面生,几时进府的?” 春琴见惯不惊,淡淡瞅了几眼秋纹。见头发散乱着,衣裙皆脏污,低着头,嘴里塞着帕子,但一双眼睛却又露着冤枉的神色。 春琴心里一动。 草庐久不生事。但打前儿,老太太将掌家钥匙交与孙姨娘,那一二年里,家下人不断生事。不是这里少了银子,就是那里短了衣料子。说不完的琐碎事。 下人盗窃这事儿,每个大户人家都有,只是惩戒法子不同。 春琴心里记挂史兰泽的书信。 她略略识字。一月了。兰泽还未回信,委实叫她思念。史兰泽虽是府里的寄居客,但到底是主子的亲眷。她虽被家下人明里暗里地奉承,叫一声“琴姑娘”,但她知晓,下人就是下人。主仆有分。春琴只愿:史兰泽提亲,老太太发慈悲,允了他们,外头过日子。如此,就不枉一生了。 因有心事,即便草庐被窃,春琴仍不十分放在心上。 “前一个月。” 春琴皱了皱眉。 “这丫头挺胆大的。一个月,路径都没摸熟,就敢行窃了?”她不免又打量一下秋纹。这丫头挺俊的。一个烧火丫头胆敢溜进大爷的卧房行窃,且还顺利得了手?听着,总觉蹊跷。 那老姨奶奶生前住着的屋子,就在大爷卧房隔壁的胳膊。 屋子虽空了,但东西都在,也都有人看着。 因两处卧房离得近,说是大爷的卧房,也未有错。 这个丫头吃了豹子胆了,就算一时未曾发觉,但她住在厦房,晚上一溜儿的通铺,身边藏着个明晃晃的金钏,就不担心被人发现么? “姑娘,贼人胆儿都大。她是外头买来的,不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儿。鬼知道她在外面干过什么龌龊事?” 得悉金钏被盗,潘娘子也好了奇,不知贼人是谁。 一会子女儿过来,义愤填膺地扯住她,叫她去厦房,去看秋纹的通铺,竟在她床底下的一个小包袱里搜到了金钏。 秋纹是小厨房里的人,领教她的便是潘娘子。 潘娘子未免有些慌张。 春雁就出主意:“娘啊,既搜到东西了,那咱们赶紧去禀报大爷呀。人赃俱获,这贼人就是秋纹。” 潘娘子还不忘问:“女儿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雁有些支吾,语速又极快:“娘啊,我也是碰巧儿进来。因寻个猫儿,猫儿窜进了门,我就顺道开了门。猫儿往床底下窜溜,我也就蹲床底下瞧。猫儿将通铺底下一个包袱踩脏了,我好心拽起收拾,可巧一副金钏哐当掉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还不信,虽黄澄澄的,只以为是假的。但想想都是当奴才的,谁又能有这么好的物件?听说老姨奶奶屋里遭了贼人,也是丢了一副金钏。我就去找保管的嬷嬷。嬷嬷说就是!她又哭又笑的,只念叨我是好人。若不是我,这副金钏哪能这么快的工夫寻出来?” 女儿说什么,潘娘子都是信的。 她即叫人将秋纹捆了。秋纹正在烧火。猝不及防,人就被绑了。那嬷嬷也过来了,听是一个烧火丫头干的贼事,上前就替她一脚。 秋纹更是懵懂,但她看着春雁得意的眼神,便知被算计了。 从嬷嬷的口中,秋纹知道自己成了个贼,偷东西的贼,偷金钏的贼。众人指指点点,唾沫星子都往脸上喷,百口莫辩。 那春雁更在她嘴里塞帕子。 史溪墨和柳剑染也就进了草庐。 一众丫头婆子立在廊下,鸦雀无声。 草庐当然不是真正的草庐。那些大户人家的摆设,一概不缺。只是他高雅,昂贵的东西不多。他喜好别致。 那半空中就有鸽子飞下,稳稳立在屋檐的铃铛上。 鸽子咕咕鸣叫,腿脚上绑着一封信件。 史溪墨和柳剑染的神色俱都紧张起来。 柳剑染上前一步,鸽子扑闪翅膀飞来,他顺手儿解下绳索,将书信递给溪墨,目光之余,却又瞥向秋纹。 秋纹绑在柱子上,口不能言,所谓“人赃俱获”,若激烈抗争,受屈的还是自己。不如以待时机,再求辩解。 溪墨没看绑着的烧火丫头。 书信重要。当务之急是看信。 这是北宁王既来的书信。 其他琐事,就算再重要,也要往后放一放。 他捏着书信,径直经过秋纹身边,却对着柳剑染:“此等琐事,且交与你。” 溪墨要去书房看信,柳剑染也跟着过来。 二人一前一后。春琴跟过来掀帘。 “你不必跟着,只管外头伺候。” 溪墨嘱咐。廊子下人也多。那潘娘子带着众婆子,一溜儿廊下站着,依次给史溪墨请安。 溪墨遂又将信递给柳剑染。“你先进屋。” 金钏被窃。那柱子上绑着的人,就是窃贼。他是这儿的主人。下人们出了纰漏,有了不是,乃至犯下大错。他自然得审、得问。 第013章 春色有无中(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要去书房看信,柳剑染察觉,目光又瞥了瞥秋纹,但还是抬脚跟了过来。 “你们先将她松绑了。” “柳爷,这……”那站在秋纹两边的婆子,瞅瞅柳剑染,又瞅瞅史溪墨,目光迟疑闪烁。 柳剑染怒了。 “怎么?我不是史家的人,话儿就一点不管用了?” 此事,柳剑染定要管。 他相信一面之缘。偷窃之事应另有蹊跷。就凭秋纹温和清雅的良善面向,她就不该是贼。 近日,柳剑染得了一本相面之书。 相由心生,以貌取人,还是有七八分道理。 偷窃之人,心术不正,从容貌看,就有掩饰不住的猥琐之气。 “柳爷……您就别为难奴才们了……”一个婆子畏畏缩缩上前,一双眼睛,更多地是看向史溪墨。 这儿是草庐,大爷的院子,他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行不行地,到底怎样,大爷开句金口就得了。 “你们不行动,那我自个儿给她松绑了。”柳剑染看着这些倔头倔脑又势力的婆子,心里来气,又将腿儿折回来了。 今儿,这闲事管定了。 那秋纹虽被绑着,嘴巴虽不能言,但耳朵能听,眼睛能看。 到底,还是有人与她说话的。 她看着柳剑染仗义执言,心里感激。若行动自由,只想与他道声万福,表达谢意。这是她在史府的第一个劫难。自打春雁日日与她找茬,秋纹就感不妙。她什么错都没犯,就因为自己的存在,遮挡了春雁的“光芒”,惹她不快,日子就一日日地难过起来。 小厨房是春雁的天下。 底下那些婆子媳妇,都和她好。秋纹却是孤单。 无人相救,必须自救。 她本想挣扎几下的,但放弃了。或许,越是沉着,越是冷静,却是能引人蹊跷,觉出破绽,引出不同的结果。 如此形景,溪墨不能不看向秋纹。 他捏着信,立定身躯。这便是柳剑染口中说的烧火丫头。此女身量苗条,肤色白皙,虽破旧衣衫也遮挡不了她清秀容颜。的确出挑。 他心里赞同柳剑染的说法。 让她当烧火丫头,的确委屈。 不过,不管烧火丫头,还是一等丫鬟,史府另有规矩:日常穿着皆是一样。一样的上衣小褂,一样的裙子鞋袜。不同的是,头上的簪环。一等丫鬟,比如春琴,比如老太太屋里的绮兰,发上能插两根银簪,能佩红色绒花,也能戴珍珠。 烧火丫头只能梳双髻。 只是,何以她穿着这样寒酸?如此破旧衣衫,早该扔了。这让前来府邸的客人见了,也会觉得府内苛待丫鬟。 溪墨不悦的是这个。 “你,抬起头来。” 他已然走到秋纹面前,刘剑染靠向一边。 秋纹缓缓抬起头。 这是一双清丽的眸子。“明若秋水”。溪墨心里想起这四个字。有了这副清丽的眉眼,溪墨只觉此女的颜色比方才那第一眼更动人,更明媚。 似乎,这双眼睛,好像那儿见过。隐隐的熟悉。 他佯作平静,掩饰内心的翻涌。不妥。他是主子,她为贼。“你叫什么?”史溪墨的声音温和,毫无世家公子倨傲做派。 他又将信交给柳剑染:“此信,还是你先看。” 话音刚落,屋檐又飞下一只白鸽,引得草庐一干仆人以之为奇。史府内花园奇花异草,也不乏珍稀飞鸟。但这只白鸽体硕,口中发出的并非咕咕的声音,而是像雄鸡那般的鸣叫。史溪墨和柳剑染同时皱眉。 此鸟类鸽,并非鸽。它名叫戴胜,是一个西域小国送给宁北王的礼物。宁北王每日以黑山雪莲相喂,渐具有人的灵性。 溪墨暗叫不好。 此鸟叫得哀鸣,分明是来求助。 北宁王遇麻烦了。 溪墨本想缓一缓,待审讯清楚了,再行出发。看来竟是等不得了。家事与国事,后者为大。 想了想,他叫来潘娘子,询问了几句,当初是何人买下了这烧火丫头。 “大爷,是李总管。” “哦,是李显贵。也罢,你去叫他来,给他传个话儿,叫他替我审理这偷窃金钏之案。” 潘娘子明白,但又不知好歹地说了一句嘴儿:“大爷,您这是又要离开草庐了?小厨房我还特地吨了一只清蒸的鸭子,又添枸杞又加红枣百合,给大爷您去火呢!” 这个场合,潘娘子说这些不适宜。 春琴咳了咳,过来扯她的袖子:“叫你去,就赶紧去,别说废话。” 潘娘子脸有点儿红,她不知是蠢呢,还是故意,又添了一句:“大爷,那鸭子倒也不是我亲自劳碌的,是我的女儿春雁儿。春雁,大爷您可记得,白胖白胖的,可喜庆,也好看。上一回老太太逛园子,还夸她一团喜气,将来是个有福的人呢。她为了炖那只鸭子,天不亮地就起来,又拔毛又放血地,忙活了一上午呢。” 潘娘子这妇人,作风不正派,与好几个人有染。当着小厨房的领事,也爱克扣一点小钱。但她不甚贪婪,因她有别的进项。平日最宝贝的,就是她这女儿。女儿的志向潘娘子自然知晓。如能入得大爷的眼,在大爷屋里伺候,就和春琴一样,近水楼台,日后定然能上得大爷的床,做个跟前人。 一旦有机会接近溪墨,潘娘子总不放弃机会竭力夸赞女儿。 她的话,底下婆子都听见了,个个心里都想笑,但又不敢。 春琴听了只管皱眉。她上前纠正:“我说潘娘子,大爷是大爷,是咱们的主子。你老别一口一个‘我’‘我’的,说声奴才碍事儿么?快快改了吧,要不我也替你羞死了!你女儿真的敢杀鸭子?” 春琴一脸不信。 春雁懒,她虽在小厨房干配菜的活计,但听说只管睡懒觉。 潘娘子有些后台,同为奴才,春琴也是家生子儿,说话还是留了脸面。 潘娘子臊红了脸。 “春琴姑娘,看你说的!我养的女儿我不知道么?那鸭子算什么,那黄鳝、泥鳅、蛇……她也是敢呢!” 潘娘子不但不后退,反而愈发胡扯起来了。 “好,那我赶紧叫人捉一只鸡,叫她过来,我看她敢不敢杀?”春琴也就和她杠上了。 婆子们,都觑着二人斗嘴皮子,都觉有趣,都将秋纹撂在一边儿了。 史溪墨当然容不得此等情形继续下去。 “春琴!”他吆喝。 春琴立马闭嘴。她还依仗大爷发善心,一二年后,做主将自己嫁给了史兰泽,外头当正头夫妻呢。 春琴被爱情迷住了眼睛。明明溪墨姿质非兰泽可比。但她就是铁了心,非兰泽不嫁。因心里有了人,春琴在溪墨跟前,一举一动,越发端庄正派。 那厢,潘娘子也不敢多言。 “大爷,奴才这就去叫李总管。”一溜儿走了。 柳剑染就看笑话般地看着廊下。说实在,他内心同情史溪墨。这样的生活,非他说要,只如囚笼。 他是想笑,嘴巴都差点儿咧开了,可他没笑。 他没忘记秋纹还绑在那儿呢。 “将她松开。” 溪墨下令。左右婆子终不敢怠慢了。 秋纹微怔。 “将她嘴里的帕子拿掉。” 溪墨再次下令。 若她真是窃贼,交与李总管,按照府内规矩,该怎么来怎么来。若她不是,那便要即刻放了。总之,一切要经过审讯。 现在,溪墨愿给她短暂的自由。 秋纹微怔。 柳剑染是客。史溪墨是主。当然是做主人的威慑力大。这表明,在史府大爷心中,并未将自己就等同于窃贼,将自己一棍子打死了。 秋纹眼睛亮了亮。 离开卫家,进入史府,她孤木无依,如水中荇草,漂浮如苹。史溪墨这番话,如同水里抛来的枝条,秋纹必须牢牢抓住。 她顾不得肩背的酸痛,对着溪墨直直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奴婢谢谢大爷体恤。” 这八个字,嗓音温润,吐字如兰。 柳剑染连忙将她扶起来,对着史溪墨:“她不是贼,我可以拿脑袋保证。她一个烧火丫头,厨房那般忙碌,还答应帮我熬三天三夜的药,可见是个良善有品的人。溪墨,你要真将她撵走,那替你熬药的人可就……” 说到这儿,柳剑染察觉失语了,连忙闭了嘴,以免别人听出破绽。 那药是给溪墨熬的。 秋纹是答应了,但出了这偷窃之事,也只好暂搁下了。除了秋纹,当然还是能够找到熬药膏的人。只是,剑染护着秋纹,非要这般说与。 溪墨微微皱眉,这个柳剑染,也只见了这丫头一面,就如此偏袒起来?他倒有点儿不爽了。 戴胜鸟还在鸣叫。 不知宁北王发生何事,但一定紧急。 虽然自己有伤,但刻不容缓。 李显贵忙忙地来了,一路,他也知晓草庐老姨娘金钏被窃一事,这偷窃的人已经抓获,便是自己买来的丫头秋纹。 李显贵有点忐忑日,担心秋纹连累了自己。这丫头当真穷怕了,干那丢脸面的事?看着她乖巧文静,长得也好,以为是个稳妥的……可到底是不是,李显贵也没个由头。 第014章 春色有无中(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他的心里,就很懊悔。 见了溪墨,李显贵即刻下跪,心里正盘算怎生说与,给个妥当的解释。 “大爷。” 史溪墨对着他:“想你也知道这桩事。我另有事。此事就交给你。几日之后,我再来过问。若她……真的犯下家法,你只管按照家法行事。” “是。” 柳剑染不悦摇头:“溪墨,此事明看着就有蹊跷。这烧火丫头进草庐没有多少天,我也打听了,她从未来过草庐。你的卧房、书房在哪处方向,那存放金钏的盒子藏在何处,她哪里能够知晓?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如何就能顺利行窃?这显然就是冤枉。真正偷拿金钏的另有其人。” 柳剑染说这些,是担心秋纹被李显贵屈打成招,承受不住,按了手印,认了。 他从秋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无辜,还有……一丝坦荡。 溪墨不让柳剑染继续说下去。他心中另外有谱。只是,他和柳剑染的身份不同,自然所摆立场便也不同。柳剑染是府中客人。他是主人,一举一动,下人都盯着。其中或许还有老太太、孙姨娘的眼线。他若处置不当了,这些人等定然偷偷去禀报的。 那么,就将此事交与李显贵。 人,是他买下的。草庐添置丫鬟,也是老太太的决定。 “李总管,希望你不要偏袒,公正处置。” 史溪墨话里含了深意。 “大爷,放心。老奴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干干净净,绝不冤枉了好人,也不错放了坏人。” 李显贵在府内八面玲珑。不管是二爷史昱泉宅院,还是大爷史溪墨院落,俱都能拿捏妥当。二爷受宠,不能得罪。大爷是嫡长子,别看眼下受排挤,但到底是正出。况夫人还在,玉家的人尚有权势,保不定以后就能速速翻身的,亦不能冷落了。不但如此,一旦大爷有事,还需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 他的回答,让溪墨满意。 溪墨点了点头。“如此,便就最好。” 他的眼睛再次看向秋纹。 那双眼睛明若秋水,让他心里顿生同情。 这其实不该,到底案子还未查清。 溪墨换了平静的语调。“你来小厨房干活多长时间了?” “回大爷,奴婢由外头买入,算今天起,一共三十一天。” 其实,这些话也是多余。 方才,柳剑染话语里已经言明一切。 史溪墨面色无波,心里还是起了隐隐的涌动。 此女瞧着面容熟悉,声音听着也熟悉……真的像在哪里见过。 潘娘子跑完腿,也跟在李显贵后头过来了。因她方才说了一通不合时宜的蠢话,心里觉得无趣,只想躲在人群后头。 可史溪墨偏又叫她出来:“我问你,她既然你小厨房的人,为何穿着最最破旧?老太太是最宽厚的人,平素待下人只恨不得拿贴身体己给下人们添置衣裳,叫你们都穿得体体面面的。我看着院子里的人,俱都体面,就她衣裳寒酸。我知道,每一个新来的丫头,都会发两身衣裳,以作行头。既她才来一个月,为何衣衫这般破旧?” 溪墨搬出老太太的名头,潘娘子一下就哑巴了。 秋纹当然是有衣裳的,但被她扣下了,送了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 她很懊恼。 这些琐碎小事,平常大爷只如闲云野鹤一般,问都不问,瞧都不瞧的。今儿到底怎么了?她转着眼珠子,想寻词儿狡辩,胡塞过去。 “大爷,衣裳我先替她收着了。因她是新来的,干活不知好歹,还没调教好。一下穿了好衣裳,没得几天就弄破了,所以将以前收着的旧衣裳取出来,叫她穿个十天八月的,待干活利索了,便将新衣裳还她。” 潘娘子就是胡诌。 底下的丫头婆子,心里皆清楚:潘娘子不过满口胡言,但要勇敢上前,揭她的谎话,却又不敢。 史溪墨不禁怒了。 柳剑染也怒了。“谁要你自作主张的?可恶!可厌!她干活好不好,自有主子来评断,如何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你不过引导她,这是越过了主子的款!” 潘娘子低着头,面色煞白,心里暗暗叫苦。明明人赃俱获的事儿,怎么还没玩没了了?不过,她也听出柳剑染的意思。分明他话里话外的,就是偏袒秋纹,偏袒这烧火丫头。到底这丫头啥时候和柳爷搭上话了,还挺有狐媚手段的? 若不是主子在场,以她的作风,真想甩她几个耳光泄愤。她在小厨房一直威武,底下的人无一不听的。如今竟是被一个最低贱的丫头耍着,丢了面又丢了脸,以后还怎生见人?老太太屋里那掌管簪环首饰的张嫂子,还有孙姨娘的心腹李老嬷嬷,只怕要拍着大腿儿,捂着嘴儿,要笑上好几天儿! “柳爷,话儿不是这样说与。你不是掌事儿的,不知道掌事儿的苦!” 柳剑染冷笑:“休要拿此话堵我!分明就是你违背府里的命令私自行事。李总管,你也听见了,潘家娘子此等行为,犯下府内第一条家规,说与我听!” 史溪墨为人低调。即便现在,也还是如此。 他不想多语。此番,已经在消耗时间。 大事为重。 “李总管,不管是偷窃之事,还是潘娘子违拗家规,都交与你。” “是!” 那潘娘子浑身虚脱,冷汗出了一身。若李显贵当真了,想从衣裳入手,一一细查下去,那她小厨房的掌事之位,铁定保不住了。非但如此,那些被她克扣过的,算计过的,见风向不对,会一一地跳出来,找她的账。 那真的完了。 偏这会子春雁又不在。潘娘子不懂女儿为何不在?按理,她是看见秋纹床底下赃物的第一人。她该来。女儿不是心念大爷,想来大爷屋里伺候,想当他的跟前人?到底到哪去了?这个当口,偏又不能去找。 柳剑染再次看向秋纹,低声嘱咐:“放心,不是你干的,无需担心。” 戴胜鸟出现,柳剑染也必须和史溪墨一起离府。溪墨伤势虽未愈但行走并不大碍。只是,那一碗药膏,到底没一来得及熬,溪墨没有喝上,想来不畅。 溪墨看出他眉间的担忧,轻拍他肩膀,说道:“这次咱们不骑马,改坐车。” 史溪墨另有一个贴身小厮。这小厮是他的书童。书童年纪不大,但极稳重。他隐隐知晓主子的一些秘事,但又守口如瓶。 见主子和柳爷要走,连忙扯大了嗓子,对着院子说道:“大爷要出门子,去见一位老朋友。你们倒是恭送恭送大爷,别傻愣愣地呆站着。” 溪墨转身,看着书童,点了点头。目光所及,又看了看那烧火丫头。偏巧,秋纹也抬了头,一双眼眸露出浓浓的担忧,眉头也紧蹙。 溪墨的心口颤动了一下。 他更可以确定:此女无辜。 也罢,且就借此事,好好清算清算小厨房。 那戴胜鸟前头引路,扑闪翅膀,半空飞过。 地下,一干下人,皆看得好奇。 秋纹担忧什么?无非是见史溪墨和柳剑染走了,等待自己的,是何命运。李显贵会秉公查案吗?万一他和潘娘子就是一伙的,那自己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她忍住眼泪。 史溪墨和柳剑染离开了草庐。史府有马厩马夫,但他二人从不动用。一来是不想劳碌了马夫,毕竟路途不近。二来,也是不想让马夫知晓他们的具体动向。 溪墨行事向来谨慎。 他们在府外聘人养了几匹马,又卖了两辆车。 草庐主人既走,留在院子的下人们,立时就活跃起来了。 溪墨看出他眉间的担忧,轻拍他肩膀,说道:“这次咱们不骑马,改坐车。” 史溪墨另有一个贴身小厮。这小厮是他的书童。书童年纪不大,但极稳重。他隐隐知晓主子的一些秘事,但又守口如瓶。 见主子和柳爷要走,连忙扯大了嗓子,对着院子说道:“大爷要出门子,去见一位老朋友。你们倒是恭送恭送大爷,别傻愣愣地呆站着。” 溪墨转身,看着书童,点了点头。目光所及,又看了看那烧火丫头。偏巧,秋纹也抬了头,一双眼眸露出浓浓的担忧,眉头也紧蹙。 溪墨的心口颤动了一下。 他更可以确定:此女无辜。 也罢,且就借此事,好好清算清算小厨房。 那戴胜鸟前头引路,扑闪翅膀,半空飞过。 地下,一干下人,皆看得好奇。 秋纹担忧什么?无非是见史溪墨和柳剑染走了,等待自己的,是何命运。李显贵会秉公查案吗?万一他和潘娘子就是一伙的,那自己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她忍住眼泪。 史溪墨和柳剑染离开了草庐。史府有马厩马夫,但他二人从不动用。一来是不想劳碌了马夫,毕竟路途不近。二来,也是不想让马夫知晓他们的具体动向。 溪墨行事向来谨慎。 他们在府外聘人养了几匹马,又卖了两辆车。 草庐主人既走,留在院子的下人们,立时就活跃起来了。 第015章 春色有无中(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李显贵继续冷笑。想了想,遂又问秋纹:“丫头,我就问你,你到底是不是贼?” “不是!” 不是自己干的,坚决不能承认,不管怎样也不能松口。 “何人可与你作证?” 秋纹一呆。是呀,何人与她作证?金钏失窃之时,她正在厨房煨猪蹄。厨房除了她,并无他人。 那几日连着烧了几只猪头肉,炉灶内积累的灰甚多。她烧的是木炭,灰屑细如粉末。她已经够小心了,可一不留神,鞋面鞋底还是沾了不少的木炭灰。 若说有什么能作证,只有从窗户窜进的两只野猫。可猫非人,不会说话,不能作证。 “无人为我作证。” 李显贵便道:“这就麻烦了。口说无凭,到底要有证据。那一日我选中了你,也是看你比别人稳重,瞧着可靠一点。如此看来,这小门小户的姑娘到底眼皮子浅薄,禁不得诱惑。” 秋纹咬住唇,心头却是一亮。 她忽想到了一个法子。 “总管,说我偷窃,拿到赃物的人,都是潘娘子的女儿。她既指正我,这个场合,不该不出现。” 潘娘子见秋纹又提起自家女儿,却是走过来骂:“你是个什么阿物?李总管叫她,那她该来。你有什么资格提她?赶紧的,快快的,将偷窃之事认了,大家清静。” 不知为甚,潘娘子有些发慌。 她心底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一年女儿十岁,跟着她去老太太屋里一个嬷嬷那儿走动。回来的时候,女儿的手里突然多了一个东西。她悄悄打开老嬷嬷的抽屉,将一根雕花的银簪子拿了出来。 潘娘子见无人查觉,又哄又骗的,将簪子夺了过来,支开了人,又悄悄放回原处。 一晃六七年时间过去,莫非女儿的“旧疾”又复发了? 知女莫过母。她知晓女儿懒散,且手也不干净。这一回,莫不是女儿才是窃主,因东窗事发,紧急之下,将事情挪到秋纹头上,来个金蝉脱壳? 潘娘子立在那里,真的越想越慌。 “总管,人赃俱获,赶紧将事情了结了。这天儿也热。我这里就叫人熬冰镇的酸梅汤,与你老人家解渴。” 她这般殷勤,李显贵听了也就笑。 “潘家娘子,我答应了大爷的。好歹不能敷衍。” 潘娘子更急了。 “李哥哥,事情很简单。就是秋纹这丫头走了邪路,一时眼短,犯了错事。好歹她是小厨房的人,我的手下。这件事传了出去,横竖也是我脸上无光。早早撵走,一会子别人也就忘了,李哥哥你也可以去干别的事。” 不错,李显贵事儿多。 虽然忙碌不比大总管元升,但每天进进出出,穿上利索的袍子,乌黑的皂鞋,看着也是一个人物。 他的确不能耗在稻香草庐。 便是潘娘子慌张的神色,让李显贵略起了疑心。 秋纹只是一个烧火丫头,进府时间也短,更不是家生子儿。就算偷了东西,别的下人们并不会嘲笑到潘娘子头上。若真有议论,只怕议论的是李显贵自己。 “潘家娘子,府里虽然大,但若真要找人,好寻得很。我看你女儿横竖不出草庐,或许就在附近走动。我叫几个人去寻一寻,也是便宜。” 潘娘子眨巴眨巴眼儿。 “叫她来可又怎样呢?横竖金钏就在秋纹的床底下。” 李显贵一笑:“构陷人的事儿,府里不是没出过。在她床底下,并不代表一定是本人所为。” 秋纹一听这话,眼睛又是一亮。 “总管,我的确不曾偷拿。第一,那金钏我没见过,压根不知是黄的白的。第二,我是一个烧火丫头,鞋底都是木炭灰。我若进了老姨奶奶的屋子,铁定会留下鞋印。总管只管叫人去那屋子看一看,若十分干净,那真的能证明我真的不曾踏入过。” 秋纹识字,吐出的字句干净,说话的神情也冷静不迫。 李显贵又瞧了她几眼,她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事发之后,老姨奶奶的屋子也就上了锁,不许随便人等进出。 “你将鞋面抬起,与我瞧瞧。” “那恕我不恭敬了。” “无妨。” 待她将轻轻抬脚,鞋底果沾满了木炭灰。 李显贵又细细瞧了瞧秋纹的脚下,凡她走过,地上的确有一点灰。这是室外,脚下是青砖,那老姨奶奶的屋子,地上是滑溜的地板。虽她人不在,但日日有人打扫,甚是干净。若有鞋底赃物的人踏入,现出的脚印,只比青砖明显。 他叫来一个小厮,低语了一番。 小厮便和一人进了老姨奶奶的卧房。 潘娘子不是哑巴。秋纹的一番话都落入她的耳底。这丫头还真不简单!小门小户的,嘴巴这样伶俐?她是不服? 若真叫人寻出什么不对,将她释放了。那女儿春雁可就说不清楚了。怎么办,怎么办? 一时,春雁果被人寻来了。 看得出,她极不愿意,噘着嘴儿,见到潘娘子,一个劲抱怨:“娘啊,审问一个烧火丫头,干我何事呀?” “我的儿。到底要问一问你。别怕。” 潘娘子捉住女儿的手,又让她上前给李显贵问好。 春雁的爹生前和李显贵有些交情,但处得并不好。李显贵并不记仇,但看潘娘子如此教导女儿,心里很有微词。 李显贵见春雁越来越胖了,有心说两句,但决定不扯废话,径直导入话题,拖长了音调:“春雁儿啊,你说秋纹偷了金钏,可曾有什么人与你一起瞧见了?” “总管,这事儿需要人瞧见嘛?那会子小厨房的人都有事儿,都不在。”春雁被李显贵一问,心里也很慌。 她年轻,没她娘会掩饰。一紧张,就喜欢挠头。 她这左挠右挠的,让李显贵越来越狐疑。史溪墨离开时,曾在李显贵耳朵旁说了一句,声音低沉得只有李显贵和柳剑染能听见。 史溪墨说了什么? 无非四个字:孤证不立。 也就是说,若无旁证,就算春雁说一万句,也不能证明秋纹就是窃主。朝廷改了法律了,刚颁布下来。 江城那些大户人家,因旧例刚改,新例颁布,新旧交替,脑中有些紊乱。人赃俱获的前提条件必须不为孤证。 “总管,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若说了假话,且就让我胖到二百斤。”这对春雁来说算是毒誓了。 身边的一干婆子听了,就掩嘴儿笑。 李显贵也笑了。气氛有点诡异地轻松。 “你若一直这样吃下去,二百斤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儿了。” 潘娘子听不得了。春雁也听不得。 潘娘子心里可是拿自家女儿当杨贵妃比的。杨妃不也胖么?就算相貌不及,但也不差多少吧。 春雁是不以为胖。她固执地认为,就算自己胖,也是少有的胖美女。 李总管不管咋说是个男的,不该这样排揎她。 春雁的脸涨红得通红。“总管,秋纹就是个贼。你若迟迟不下结论,反倒叫人说你老人家和秋纹是一伙儿呢,要不我怎么觉得你话里话外地袒护她?” 她恼了,话不从脑子里过,说错了。 潘娘子忙过来捂住女儿的嘴,叫她住口。 李显贵的脸也红了。他霍然起身,对着潘娘子:“你家女儿果然欠教养,你这个当娘的到底怎生教与的?什么一伙儿,什么袒护?我这叫秉公审问!我若不是应了大爷,连同秋纹只管将你们一起送去衙门才好!” 李显贵真的生气了。 潘娘子忙又赔不是,叫女儿下跪道歉。那春雁心里有鬼,被逼着跪着,一双眼儿还是溜溜儿地盯着秋纹。 那两个去老姨奶奶屋里的小厮折回来了。 李显贵叫他们过来,低声询问了几句什么。 其中一个小厮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将帕子展开了。李显贵低眼一瞧,帕子不是干净的,里头抹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 小厮就回:“总管,小的们进去后,果然发现地板脏污。这十有八九就是木炭灰。” 李显贵一听,转了转眼珠,喝问秋纹:“果然还是你!你若不是进去过老姨奶奶的屋子,何以在屋内发现了这些木炭?” 这丫头可恶。看着似受了委屈。没想到果然是个奸人。李显贵心里还出一声冷汗,真的差点儿冤枉了潘家母女。 李显贵越想越气,又对着秋纹:“现在看你有何话说?” 秋纹也一惊。 竟然也是一样的木炭灰?和灶房里的一样? 这是巧合,还是故意有人再一次地栽赃?一时,她也没主意了,但还是不服,嘴里大声抗辩:“总管,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还请总管再细细明查!” 李显贵一甩袖子,翻了个白眼儿:“无需再狡辩!来人!” 几个婆子拎了绳子疾速过来了。 “将她绑了,关入柴房,等候大爷回来发落!” 李显贵可以自行撵人。但为了尊重大爷,还是等他回来,做个报备。春雁一听,狠狠拍了拍胸口,不住地喘气儿。 这是老天救她呀。她差点就要跪下来,胡乱对着身边一棵树,要行跪拜。潘娘子看着女儿行动蹊跷,心里更一低沉,担心她露出不妥,连忙一把拽住了她。 第016章 春色有无中(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哪处不对? 她悄悄问遍了草庐内的丫鬟婆子,那秋纹可有来过书房卧房,可有问过老姨奶奶的卧室哪处?回答都是不。 她连马夫都问过了,马夫也还是摇头。 春琴等兰泽回来。每每念他,心口就疼。一疼,就需吃一盘熬得稠密的百合粥。她梳洗了一番,走去厨房。此时天色尚早,小厨房自然有人,但只是轮值的几个婆子。 她不想惊动了人,只想寻点儿百合,一点红米,一点红糖,带回自己的卧房,放在瓦罐上小火焖熟。 经过一个拐弯,可巧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慌慌张张,胳膊肘儿藏着个什么东西,“吧嗒”一下就掉在地上。春琴也吓了一跳。细细一看,竟是一块煮熟的猪蹄。 更让春琴吃惊的是,这拿猪蹄的,竟是看管老姨娘屋子的那个姓赵的嬷嬷。 赵嬷嬷看着春琴,说也不是,笑也不是,解释也不是。 春琴先开口了。“你老这是去小厨房拿的?” 她没用上一个“偷”字,是给这嬷嬷留面子。 “姑娘,我上了年纪了,牙口也不好,平时小厨房做的那些饭菜吃不惯。真吃不惯。也就这软糯糯的猪蹄,吃着还顺口。我也不是故意的,确实是饿了。她们炒的那些硬菜,我真的嚼不动啊……” 赵嬷嬷说着说着,还一脸儿的委屈。 春琴听着听着倒叹气了。“幸亏被我瞧见。若是唤作别人,你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这嬷嬷一听,赶紧弯腰将猪蹄又塞回袖子里。 “下次,你要真想吃,告诉我,我去外头买给你吃。” “姑娘,这怎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厨房的人我也看不惯。我买,买来了叫你。”实则,软糯的猪蹄,春琴自己也爱吃。她也常去买。 春琴看不惯潘娘子。 可她不愿意惹事。只等着年岁到了,老夫人放了自己,再去求求大爷,和史兰泽做成夫妻,余生也就无憾了。 一听这话,赵嬷嬷不停称愿。 “赶紧走吧。往后,看老一年个的屋子,精心一点。” “唉唉。姑娘,这回我得了教训,夜里睡觉也只睁着眼睛呢。” 春琴就笑了。 赵嬷嬷前头走,春琴后头就瞅了瞅。廊子地上干净,可现下却有两条隐隐的草蛇灰线。她觉得好奇。想想,却又哑然失笑。这分明是赵嬷嬷的鞋跟儿去了小厨房一遭,脚底踩了木炭灰,脏了。 看来这炖的软软的猪蹄,是她在灶房现拿的。 这个时辰,若在平时……想必是那烧火丫头秋纹轮值。她不在了,灶房的其他人懒散,所以赵嬷嬷才偷拿的这么快。 春琴自言自语了一声:“到底她是冤枉,还是真是个贼,天知道!” 话说秋纹在柴房已经捱了三日。每日送去的饭粗鄙不堪,根本无从下口。那送饭的婆子,自是得了潘娘子的派遣,依从潘娘子的意愿行事。 饭菜都是潘娘子嘱咐的。 潘娘子担心夜长梦多,想着与其等大爷回来,还不如先悄悄地将秋纹赶出去,以后再无对质。 她真预备这么干了。 无奈柴房外看守的人是李显贵调遣的。她们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媳妇,不听潘娘子的。潘娘子只是厨房的领头儿,又不是别处儿说得上话的人。在这几个年轻媳妇眼中,潘娘子不算什么。 这小厨房没了秋纹,一天还可以,两天三天过去,可就有些乱套了。 不,是很乱套。 小厨房有几口灶台。但只秋纹烧火的灶台是用来炖猪牛羊肉的。炖肉费事,需文火慢慢煨,一边煨,一边添柴火。这一耗,往往就是一天一夜。 小厨房的人吃不了这苦。 有些人竟是念叨起秋纹好处了。 一个婆子窃窃私语地:“那丫头虽然手脚不干净,但干起活儿来还是没法说。” 另一个也道:“那三十板子,打下去虽不是劈开肉绽,可要一天天好起来,却也得精心调养。就那柴房,乌漆墨黑的,又没个好的吃,只怕还得染上别的病。” 潘娘子和女儿一合计,见不能将秋纹撵出去,干脆就在饭菜里下功夫。春雁买来泻药,往秋纹的饭碗里加腹泻的药末。饿不是她,但一天天地拉肚子,也能拉死她。 春琴为求自保,心思越来越邪了。 也是老天怜悯。柴房虽然潮湿阴暗,但这样的环境正可生长蘑菇野菌。每日送来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秋纹干脆也不吃了。她尝试着吃了一次蘑菇,不难吃,微微有些甜。秋纹就靠每天吃蘑菇野菌,苟延残喘。 一连十天过去,那潘娘子和春雁特意过来看秋纹。猜想着这么些天了,那丫头到底在柴房呆得怎样,是半死不活的,还是干脆就死了,总要过来看一看。 可是看门的不让这母女进去。 潘娘子发飙了。近日,她哥哥在二爷那里,又得一桩差使,很有脸面。老爷史渊知道了,还特意叫他哥哥过去磕头,又赏了好些东西。自家哥哥得了体面,潘娘子也跟着有脸面,说话儿的嗓门声也大了,更似秋纹这条性命与阿猫阿狗了。 潘娘子就和她们吵嚷起来。 这两个媳妇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各自叉着腰,指指点点,口沫四溅。 有人报给了春琴。 春琴坐在廊下刺绣,听了潘娘子又和柴房的人吵嚷,眉头一皱,就想不理。她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那知底细的,私底下就叫她一声“懒菩萨”。 这报告的小丫头说得眉飞色舞,春琴只冷冷警告:“干好你自己的事吧。小厨房的人儿,咱们不管。那个烧火丫头是李显贵责罚的,更是与你我无关。我这里只想安静过日子,好歹等大爷回来。你们千万不要给我惹是生非。无事,我可以让你睡睡懒觉,聊聊天儿了。” 春琴心内有些同情秋纹的,但就是打定主意不出去。 这史府的厨房和别家不同。府内其实有一个大厨房。大厨房烧煮的是老太太爱吃的食物。孙姨娘和府内各位小姐,还有二爷昱泉,也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太太也有,只她平时在寺院,厨房一概空着。按着史府的规矩,大厨房的领头儿,掌管府内各处的小厨房领头,纵向的垂直管理。各处院子里的管事儿,平时不去管小厨房的事儿。 要说谁没有小厨房,也就只史渊另一个小妾文姨娘。文姨娘进史府后,多年未孕,见孙姨娘受宠得势,也就越发低调。既无小厨房,那她平时去哪里吃喝? 也就老太太T恤文姨娘。大厨房做了饭菜,她命人给文姨娘送一份。后来,每到饭点,文姨娘的丫头就去大厨房端来饭菜,送她房里。其实,大厨房离文姨娘的住处也远,每次端菜回来,大抵都冷了。文姨娘就花钱买了个小炉子,天冷了,吃不得寒食,将门关了,就和小丫头在小炉上热菜。 就为了文姨娘能吃老太太的伙食,孙姨娘还不依不饶了一番。 文姨娘一声不吭。 老太太听说了,命人去给孙姨娘传话,说都是老爷的跟前人儿,彼此就该互相体谅。她一个可怜攮子,膝下也没个儿女,不过吃几口饭食,你争个什么劲儿呢?我这里好饭菜也多,每天也吃不了,权当喂狗了。 孙姨娘这才不闹了。 大爷史溪墨的稻香草庐在史府财政独立,小厨房也是如此,但老太太还是横插了一脚儿。每月小厨房都买了什么,开销多少,老太太的心底儿还是清清楚楚。 如此一来,春琴就更不想理会了。 那厢,潘娘子还闹嚷着非要进柴房瞧瞧。这声音喧哗,引来附近干活儿的丫头婆子。外头的吵嚷,柴房里头的秋纹俱都听见了。 她只是哀叹。 自己何以得罪了潘娘子,惹得她这般不痛快呢? “你们在吵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潘娘子身后响起。潘娘子立马闭嘴。那看守柴房的两个媳妇也吓得闭了嘴。来人是一个年纪十七八的丫头。虽是个丫头,可她头上插着金簪,手腕套着两个镯子,衣裳也是一身崭新的湖绿,看着既清爽又端雅。 “绮兰姑娘好。” 潘娘子朝她行礼,春雁也低着头。那两个媳妇也规规矩矩地问好。 这叫绮兰的丫头,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打五岁起,绮兰就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如今已经过了十二三年。她虽不是老太太的孙女,可瞧着也和亲生的不差什么。史府人人都知道,老太太离不得绮兰。绮兰掌管老太太的吃喝,掌管老太太的簪环衣裳,还有那一大笔的私房钱。 绮兰在史府很有权。 孙姨娘见了她,也少不得规规矩矩地赔上笑脸儿。 “你们在干什么?”绮兰好奇。 这半个月,她得了嗽疾,病了。老太太怜悯她,只叫她屋里躺着。吃了药看了大夫,绮兰方觉有些好了。老太太怕她气闷,就叫她出来走动走动。绮兰应了,这头一个来的便是大爷史溪墨的院落。 第017章 春色有无中(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不错,却是史溪墨回府了。 这趟行程,真正耗费精神,也耗费体力,况溪墨身体未愈,还带着伤。柳剑染也很疲累。既要照顾溪墨,又要打点行程。 他们此去何地? 那宁北王又为何以戴胜鸟催促? 自然是有机密要事,不可说,不可说。 不过,返回途中,诸事还是大致办妥了。宁北王派兵士紧紧护送,到了瓜洲渡口,方才分别。 宁北王得知溪墨有伤,又寻出更珍贵的雪莲膏,赠送与他。 一路风尘仆仆,一路涂抹膏药,待回到江城,溪墨的伤势差不多也算好了。 天气依旧炎热。 柳剑染的心头有些焦灼,明知前方有处歇脚的茶亭,也不想上前买茶。 “你又何必如此繁忙,咱们不是都进了城中了么?”溪墨观他神色,心中似明白,但又猜测不定。 “是呀,我不似你。咱们出发前,可还记得你屋子里的那个烧火丫头秋纹?她的事儿还没了结,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呢?”柳剑染说这话,眉梢眼角都显凝重。 史府复杂。 溪墨不在,任凭李显贵审讯,也不知审出个什么结果来。总之,柳剑染就是认定:秋纹是冤枉的,偷窃之人另有其人。 溪墨顿了顿,方纠正:“她并非我屋里的人。你知道,我对小厨房的事儿一向不上心。那天若不是出了这桩事,我压根都不清楚院子里竟有那么多仆人,好些人的面孔都瞧着陌生。” 此话,也是实话。 这一路想起,更觉府内奢侈太过。 如今昏君即位。上行下效。皇帝奢侈,大臣也跟着有样学样。京城内外,一团沆瀣。这奢靡之风,早从京城刮向了天云国各处城市,其中以江城奢侈之风为盛。 “我只担心那丫头吃亏。你家里的下人,各个都不是省事儿的。” “她若真是窃贼,我自当秉公处理。她若不是,当然回放了她。极简单的事,你不必多挂心上。” 溪墨见剑染口口声声“秋纹秋纹”不绝于耳,心中有几分不悦。 二人前后踏入草庐,进入主宅院落。 那绮兰一听大爷回来了,两眼闪烁,心里激动,离开之前,还是不忘嘱咐两个看守的媳妇:“好歹她是个女子,身子虚弱,你们不要虐待了她。” 这俩媳妇就笑:“我们只负责看守,究竟我们不是草庐的人。这点分寸还是有的。犯不着和一个烧火丫头过不去。什么时候了结了,什么时候咱们就走,横竖拿一样的月钱。” “正是这话。” 绮兰也不待多说,心中只想早早看到溪墨。 秋纹一听,心头也起激荡。大爷回府,那柳爷也跟着回来,势必会过问起自己。如此说来,自己仍旧有机会辩白。 面前的姑娘是老太太跟前的人,瞧着也面善,见她要走,秋纹低声说了一句:“绮兰姑娘走好。” 绮兰一听,又纳闷又好奇,少不得又回头。 “你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为何还关心我?” “我被关在柴房,有冤不能伸,有苦不能诉。难得姑娘不鄙视我,和我说话,语气里透着和蔼善意,秋纹何德何能,心里已经很感激了。姑娘既要走,我怎能不问个好呢?” 秋纹就是河里的浮萍。谁能拉她,她便投谁青眼。 顾不得了,真的顾不得。 她不想被撵,不想流落大街,更不想背负窃贼的名声惶惶不可终日。无人相救,只有自救啊。 绮兰就有些感慨了。 她看出秋纹眼底的渴望。 这样渴求的眼神,令她想起自己五岁那年,被大总管领到老太太跟前,战战兢兢,生怕老太太瞧不上,再次被人牙子卖到别的地方。 后来,老太太告诉她:绮兰啊,那会子我不缺人。但是你机灵,眨巴眨巴眼儿,可怜见的,见了我又那么乖巧,还主动给我捶背。你的小手在我的后背一捏呀,我就心软了…… 绮兰便与她一字一句道:“你是个有心的。能说出这话,可见并不糊涂。或许偷窃一案,另有蹊跷,但我终究不是大爷院里的人,真正我也爱莫能助。你若真无辜,那更不能坐以待毙。” 绮兰走了。 秋纹呆呆看着她。 两个媳妇就过来讥讽,将柴房门关了。“你这丫头,又何必多言多语?人家听了,只当你疯癫!” 秋纹愣了愣,看着柴门一点一点地闭合,光线也一点一点地昏暗。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全身充满了力量。 “我要出去!” 两个媳妇就笑:“别说疯话了!乖乖进去,等候发落!” “不,我偏要出去!” 秋纹大嚷一声。她像中了邪一样,猛然扑过来,牢牢握住门栓,偏不让柴门阖上。她力气大,两个媳妇愣是比不过她。 她们对视一样,再次合力闭门。 “我要出去!你们让我出去!我要见大爷,我要见柳爷!我是冤枉的!我……不能白白耗在这里等死!” 她的嘴里,更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 为什么一下又变了态度? 秋纹不知道。 或许是绮兰的那句“不能坐以待毙”激发了她生存的斗志。她能在养母家熬过十几载,便也能在史府绝境重生!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将命豁出去,只要能得清白,性命可以丢一边! 她怕两个媳妇喊人,心生一计,看向左侧,口中惊呼:“啊……有蛇……有蛇……”两个媳妇不知真假。柴房潮湿,兴许就有大蛇。她两个头一低,眼一觑,秋纹趁机逃出去。她不知道东南西北,哪儿有路,就朝哪儿逃。 路走越宽,越走越齐整。 两个媳妇慌神,嘴里咋咋呼呼,紧紧跟在后面。 秋纹一口气奔了老远。再拐一个道儿,路更宽敞雅致了。“咕咚”她撞上一人,肩膊受了疼,瞬间就倒下了。 从穿廊走过的,正是史溪墨和柳剑染。 秋纹撞上的,是溪墨。她肩膊虽痛,但溪墨疼痛不亚于她。溪墨伤口刚愈,因这意外碰撞,只怕口子又撕裂了几分。 溪墨站定。 秋纹跌在地上,惶恐抬头。 那厢,柳剑染已在疾呼:“秋纹……你……你怎么成了这样?” 眼前的女子,却是烧火丫头秋纹。但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脸色苍白,瘦弱不堪,瞧着就是一个乞丐模样。 李显贵到底怎生断的案? 他恨不得一手将她拉起来。 溪墨打量她,微微皱眉:“你,到底怎么回事?” 秋纹看清面前的二位爷,只有他二人才能扭转乾坤,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起绮兰之言,秋纹抬起头,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大爷,柳爷,我真是冤枉的!我没偷老姨奶奶的金钏,天地为我作证,天地为我作证,天地为我作证!” 说完这话,她又咚咚咚地磕头。 柳剑染受不了了,一把将秋纹扶起。“从始至终,我都是信你的!” 秋纹不起,仍旧满脸悲戚:“大爷,柳爷,我被养母虐待,被逼卖身为奴,进入史府不过一月,我整日在厨房烧火,几乎吃睡不离,又哪里有时间偷窃!” 是呀,哪里有时间偷窃! 金钏失窃之前,她已经三天未回通铺,只在灶房寻一些绵软的稻草,铺上席子,将就睡觉。这些,是有人与她作证的!更何况,即便偷窃了金钏,又哪会蠢材一般地放在床铺底下,叫人一瞧就瞧见了?分明就是有人栽赃! 她将这些疑虑又一一说出口,口口声声只说“我”,并不提一声“奴婢”。 柳剑染更愤懑了。 他看向史溪墨:“的确如此!这里头那么多不对劲,都禁不得细细推敲。李显贵就是敷衍了事,他竟然还打了秋纹三十大板,着实可恶!我要去找他!” 史溪墨拦住了他。 “你要去作甚?让李总管审讯是我的主意。” “可她分明就是冤枉的!” 史溪墨瞥了瞥秋纹:“一切的疑点都来自于老姨奶奶屋里的木炭灰,除非秋纹能够自证。” 柳剑染便道:“小厨房进进出出的人也多。谁说一定就是秋纹的脚印?看来,那窃贼也进出过小厨房。不,小厨房不生灶火,她进的就是秋纹值炊的灶房!” 这些,溪墨也虑到过。 不是秋纹,那会是谁? “大爷。” 有人走过穿廊。 其实是三个人。前头走的是绮兰。后头两个跟着的正是前来捉拿秋纹的两个看守媳妇。她二人一见秋纹在大爷柳爷跟前,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竟忘了行礼,上来就抱怨一通,要逮秋纹回去。 柳剑染更是生气。 “没看见大爷回来了?这还有你们的事儿么?还不速速退下!” “可是……” “什么可是?秋纹好歹是大爷院子里的人,自有大爷审问。李总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统统不算!你们若是不服,只管将他叫过来!” 柳剑染又要拔剑,两个媳妇如何不怕,讷讷地就退下了。 溪墨想了想,便道:“也罢。此事到底要重审,那柴房先不用去了。”他示意秋纹站起,不必再跪着,跟随他去草庐正堂。 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秋纹反倒怔怔起来了。 绮兰上前一笑,给溪墨和柳剑染行了礼,问了好。 “绮兰姑娘今儿怎么有空了?上回不是听说你病了么?”柳剑染和绮兰也自熟悉。绮兰温和稳重,和她相处,只如亲生姐妹一般自在。 “好了。都是一些小毛病。既好了,老太太就劝我出来走走。我头一个就想到了稻香草庐。草庐的花草栽种得好,闻着也香。不知大爷和你先回来,就贸先闯入了,大概不会责罚我吧?” “怎会?真正我求也求不来呢。”柳剑染还做了一个顽皮的“请”的姿势。 绮兰也笑了。 她见秋纹站不起身,遂好心地拉了她一把。 绮兰的手白净,秋纹的手污秽。 秋纹迟疑不接。绮兰又笑:“无妨的。大爷叫你起,你如何不起呢?” 第018章 春色有无中(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惭愧。 自己的手脏污不堪。绮兰这一拉,手心定也脏黑了。 柳剑染就叹息:“这个李显贵,我见了还是得骂。烧火丫头就不是人了?烧火丫头就该往死里打?”他忽又转向史溪墨,“这事,也有你的错儿。到底赵嬷嬷上年纪了,老眼昏花的,又如何能看管东西?今日不出茬儿,明日还会生事端。可见,你待老姨奶奶也不上心,你若真感念她的抚育,就该找几个年轻力壮的丫头看屋子。” 柳剑染怼溪墨惯了,说气话儿来毫不留情。 有时候,可谓字字戳心。 也亏了溪墨,不予计较。 可此番,溪墨不禁皱眉,必须要辩解几句。这柳剑染,明里暗里护着秋纹,莫非……剑染对她动了心思? 不是没这个可能。 想那嫣红去世也有二三年了。剑染孤身一人,恢复了元气。他也正值青春,不是没有喜欢上别人的可能。 或许,这烧火丫头秋纹就入了他的眼。 不知为何,溪墨心头就有些沉吟,夹杂着几许不高兴。 他与剑染正色道:“事情究竟怎样,还需继续审查。你不许去找李总管。我既嘱咐了他,便不能为难了他。” 溪墨倒不是偏袒李显贵。 李显贵为人深沉。虽是奴仆,但依着个总管的身份,在史府很特殊。既是大总管元升的得力助手,家中父亲又是老太太的故旧。渊源很深。 他不想就此得罪李显贵。 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府内一帮总管派的人。 “绮兰,这丫头虚弱,你且就扶着她,将她扶进草庐正厅。今日,我定能将此案查清。” 绮兰听了,点了点头。 她与秋纹十分同情。这丫头,受了十来天儿的折磨,又遭了打,却死活不认自己是个窃贼。可见,她就不是。 “大爷,绮兰当然听您的。” 她温温朝溪墨一笑,面上带着几分痴情。 溪墨看了一眼,心内明白。 绮兰心里有他。这个在史府,似乎不是什么秘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待绮兰,并无什么特殊的感情。 大爷回府的消息,顷刻也就传遍了草庐各处。 潘娘子和女儿在柴房就悉知了消息。俩母女躲在一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的眼皮儿都来回不停地跳。 春雁噘着嘴儿:“娘啊,我心里老慌得不行。大爷回来了,重新审秋纹,这一审肯定得把我审出来。娘,我怕。” 潘娘子一听,就戳女儿的额头,嘴里抱怨:“我的儿,你还知道怕呀?你若招认了,我是你的娘,我又能好到哪里去?真正你可害死我了。那老姨娘却有几件好东西,世上东西好的多了去了。你怎地就这样眼皮子浅呢?前年,我还给你打了一副金镯。去年,又给你镶了两根金簪。天地良心,我这个母亲,只怕是世上最好的母亲了。真正我也没法儿了,听天由命吧!” 潘娘子一屁股坐在门槛儿上。 春雁更急了,她不停推攘潘娘子:“娘啊,可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你想想法子。实在不行,找个替死鬼!” 潘娘子一听就冷笑:“替死鬼?你是油葫芦蒙了心了!这样的事儿,谁来替你出头?你和人家有过八拜子砍头的交情么?” 春雁没法儿了,又呜呜呜地哭起来。 “哎呀,潘婶子,你们在这儿呀?大爷叫你们去呢!”溪墨房里的一个小厮,陡然从树荫下跳将过来,可吓了这母女二人一跳。 这小厮年岁不大,性情顽皮。 其实他已经看见了潘娘子和春雁儿。只是转眼一瞧,附近有棵极大极高的杏树。如今正暑夏,这棵树还结着红油油的杏果。 小厮馋了,哧溜哧溜儿爬树,往兜里塞了好几大只。因他摘得专心,竟是没听清潘娘子和她女儿都说了什么。 潘娘子一见有人,更是发慌。待看清了来人,这才使劲儿拍着胸口,说道:“青儿,是你呀,可吓死我了!” 这小厮叫青儿。 青儿的娘和潘娘子交情不错。因她也是一个风流的主儿。只可惜,去年下世了。青儿在小厨房吃喝,潘娘子也颇照顾他。 “吃杏子!”青儿笑嘻嘻地递给春雁一只红杏。 春雁哪有心思。 “婶子,怎么了?瞧你们愁眉苦脸的?” 潘娘子立刻否认。“天热。我们正商量做点儿冰冰凉又甜腻腻的东西,可巧你就过来了!” 青儿就笑:“这个好,省得我爬树摘杏儿。对了,柳爷说过在外头吃过一样仙草贝,那东西吃在嘴里,冰凉润滑,入口即化,是个消暑的好东西。你若能做,大爷定然高兴!” “仙草贝,你可曾见过?” 潘娘子问完了,还是颓丧。出了这桩子事,她没那个心情了。 “我要见过,早就给你画出来了。真正大爷的事儿,我都放在心上的。”青儿顽皮,但也忠心。跟着溪墨当了他数年的书童,学会了不少字,还能做一点儿歪诗。 当下青儿催促潘娘子和春雁赶紧过去。 “小厨房的人都在。你是领头儿的,你不去,瞧着怠慢。” 潘娘子无法,和春雁极不情愿地进了草庐正堂。此时若有翅膀,她母女二人只盼脚下生尘,即刻就飞走了了事。 绮兰是个细心的。 她找到春琴,悄悄嘱咐了一番。 春琴点了点头,叫一个小丫头给秋纹去换衣裳。到底她身上的衣衫破旧得没法看了。“绮姐姐,且跟我进来,我与你倒茶喝。我这里有沏得浓浓的碧螺春。” 春琴知道绮兰的喜好。 绮兰想了想,也道:“好。我是老太太的人。你们大爷审理家下人,我也不方便露脸,倒是避一避的好。” “我就知道,姐姐是最知理的。究竟老太太亲自调教的人,如何能差?”春琴拿了一把梳子,过来给绮兰梳头,将声音放轻缓了,“你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但我冷眼旁观,只怕大爷心里并未有你。” 绮兰目光即刻低沉,面露苦涩。 “我说这话,姐姐别不爱听。我试探过大爷。咱们家这位爷委实有点儿古怪。往难听了说,叫不解风情。往好听了说,叫独身自好。我还是他的贴身大丫鬟,这么好几年了,也不曾看出他到底丁在哪儿,卯在哪儿。” 绮兰沉思一会:“你终究不是我。大爷其实是疼惜人的。你知道你的心事,不必去找老太太,只管与大爷说。” 春琴就叹:“我记挂你,你倒关心起我来?可见,咱们是真姐妹。别说这些了,我这里还有上好的点心,专门为你留着的。” 春琴将房门关了,叫一个小丫鬟在外守门,自己便和绮兰吃点心喝茶,并不管外厅秋纹那烧火丫头的死活。 绮兰喝了点茶,却想在门边听上一听。 春琴拦住她:“我知道你心疼那丫头。且放心,咱们大爷是最仁慈不过的。那烧火丫头就算是贼,也是初犯,大爷会手下留情的。” 事情就有些奇崛了。 那柳剑染是明着庇护秋纹的。见她换了衣裳,又叫一个婆子给她洗脸子。底下一干人,不禁窃窃私语。 柳剑染白了他们一眼,并不解释。 史溪墨咳了咳:“人都到齐了?” 他刚说完,就见门外一个婆子来回:“大爷,赵嬷嬷来了。” “叫她进来。” 赵嬷嬷是哭着进来的。 “嬷嬷,又怎么了?” 赵嬷嬷哭得更厉害了,一步步上前,对着溪墨再次跪下:“大爷,老奴惭愧,老奴没脸……” 她执拗地不肯起来。 春琴和绮兰就在门内细细听与。见赵嬷嬷说愧疚,二人不禁对视一眼。 “到底发生何事?” 赵嬷嬷就咧着缺了几颗牙的嘴儿,颤颤抖抖:“大爷,老奴和过世的老姨奶奶一样,都信菩萨姓佛。菩萨就在天上,菩萨什么都知道啊!大爷着人在老姨奶奶屋里搜出的木炭灰,不是这烧火丫头的,是我脚底下的……这丫头是不是个贼不知道,可这木炭灰实实在在与她无干哪……” “什么?果然!”柳剑染剑眉倒竖,“溪墨,此事果然就和秋纹无干!”柳剑染精神大好,遂又问赵嬷嬷:那你这木炭灰哪儿来的? 春琴一听,怔了一怔,将嘴儿贴着绮兰的耳朵,说了几句。 绮兰就叹:“原来如此!只怕这赵嬷嬷偷拿东西,还不止一回!” 第019章 春色有无中(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厢,溪墨自然追问:到底因了何事,赵嬷嬷弄了脚下一地的木炭灰。 如此当口,赵嬷嬷不得不招认。 她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大爷,都是老奴嘴馋。这上了年纪的人,啥都不图,就好个吃。小厨房里的东西,好吃是好吃,但老奴嚼不动呀!老奴就好吃那炖的烂烂的猪蹄,软酥酥的烧饼。实不相瞒,老奴去小厨房偷拿猪蹄儿的确不是一次两次!老奴信佛,这干下偷窃的事儿,夜里睡觉不安生,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玷辱了老姨奶奶的名声儿。她虽是个姨娘,但一辈子要强,这点也要老太太尊重。我也是伺候了她半辈子的人,临了身子快入土了,干下这丢脸儿的事,到了地下也没脸见她……” 溪墨就深深一叹。 春琴在里头,却对着绮兰抱怨:“这个赵嬷嬷,何必一次次地偷?你不知道,她从小厨房猪蹄被我撞上了一回。我还告诉她,既喜欢吃,以后就来找我要。我虽不多事,但也不是草庐的所有事儿都不闻不问。” 绮兰一声不吭。 春琴却又苦笑:“我倒忘了,那是她最后一次偷猪蹄。之前怎么,也只有听她自己说了。” 柳剑染说话了。“木炭灰是你踩的,横竖与秋纹无关。溪墨,那是不是也可以说,秋纹从未踏进老姨奶奶的屋子,因而这贼人也不是她。” 溪墨缓缓看向潘娘子,问她:“你说呢?” 潘娘子十分害怕。大爷的眼睛清明澄澈,像能洞悉一切。 溪墨又问腿脚发抖的春雁:“且也问一问你。” 春雁不似她娘老成,煎熬不住,“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了。潘娘子又急又气,抬头说道:“大爷,奴才……奴才什么都不懂,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就是个不管事儿的……” “赵嬷嬷上了年纪,你该顾恤她。不过,我也奇了。她说小厨房没有软烂的东西吃,可明明灶房又有猪蹄。你到底怎么管理的?这些猪蹄到底给谁吃了?” 潘娘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这……” 猪蹄当然有。也不是她自己吃。她是拿猪蹄孝敬自己的哥哥去了。潘娘子的哥哥在二爷昱泉出当差。昱泉屋里新纳了一个小妾,那小妾爱吃猪蹄儿,潘娘子命秋纹炖的那些猪蹄,都辗转进了那小妾的嘴里。 这事儿,就是吃里扒外了。 潘娘子已然触犯了府里的规矩。 她很清楚,一旦说出来,这领头的差使也别干了。 “哼!你若不说,我也不逼你。你带着你女儿去看守竹林,每日清理杂草。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过来。” 史溪墨快刀斩乱麻。贼人还不知晓,但她总会露出马脚。这十来天,的确委屈了这烧火丫头。“来人,赏她二两银子,另两件衣裳。” 秋纹一怔。 这是意外之喜。 她的确还了清白。 “奴婢谢过大爷!”秋纹捧着衣服,拿着银子,心里激动。 柳剑染走过来笑:“秋纹,你更该谢谢我!我早说过,你不是个贼。我这人看人一向很准。”说完,柳剑染却又一叹:“好险!若不是我和溪墨提前回来,你在那柴房还得继续遭罪……” 秋纹低头,面露酸楚。 “奴婢也谢过柳爷!” “不用谢。我嘱咐你的事儿,你可还记得?那药膏子……你还得继续替我熬着……可还愿意?” “奴婢十二分地愿意。” 经了这事,秋纹心里清楚:自己无根无叶,孤苦无依。若能改变境遇,唯有得到府内有权势的主子庇护。 主子毕竟能主宰下人的命运,有权势无权势先可以抛开。 今日若不是大爷亲自审问,赵嬷嬷吓了胆,自己还在柴房苦捱。 天气炎热。剑染自作主张令下人们都退下。 溪墨也挥了挥手。 秋纹知道身上污秽,已先趔趄着退下,沐浴洗头去了。 溪墨盯着秋纹的背影,又想起之前和黄一霸搏斗,受了伤,躺在河边呻吟,是一个年轻的背着箩筐的姑娘走过来,与他擦拭伤口。 因河边光线昏暗,自己也昏沉,那姑娘的容貌没看分明,可那一双眼睛,真正和秋纹的极像。 后来,溪墨又去寻过。 惜不知姓名,不知住址,寻了几回,只好黯然放弃。 便是因为那双相似的眼睛,让溪墨对秋纹也存了几分怜意。 那厢,绮兰掀开帘子,也对春琴道:“我也该走了。秋纹有伤,沐浴不便,你也是这里的头儿,不如找个丫头帮她擦拭擦拭,她必然感激你。” “这个容易。” 春琴便叫来一个丫头,如此嘱咐了一番。 那小丫头有些势利,忸怩着不愿意。 绮兰就插话:“你若不愿,也可不去。只是以后这些杂活你也别干了,只管离开草庐,去别的高贵的地方。” 小丫头怕了,方速速退下。 绮兰又对春琴:“你们这里的事儿,老太太都清楚。” 春琴还是有心的,她神色郑重:“绮姐姐,咱们也算一起玩大的。这些年,也多亏了你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们多说好话儿。我这里谢你的情。” “不用。咱们之间不用客套。你们这的小厨房没了领头的,也不是一桩小事。大爷也不在这些事上做工夫,我担心小厨房的下人因此生出懈怠,若再遇到什么偷窃啊,少东西的,这就不妙了。老太太那里我能遮掩,可若是被她知道了……做起文章来,老爷也信的。草庐的事儿,老太太其实最上心的。待我回去,委婉地说与一番,老太太亲派一个可靠的人,代领几日,岂不是好?” 绮兰压低了嗓音。 春琴心知肚明。 绮兰口中的“她”,便是府内的孙姨娘。 “好姐姐,那我不留了,你赶紧走吧。”春琴将她送到后院的角门,抄小路,那里走得快。 溪墨和剑染进书房后,廊下那些婆子,都是见风使舵儿的,见潘娘子意外失了势,蔫巴巴地不似以往霸道,早就视她如弃履,面带冷笑从她娘儿俩跟前经过。 那春雁身材肥胖,立在那儿,一时挡了一个婆子的去路。 那婆子就讥讽:“哎呀,我这儿是挡了一堵山呢。热乎乎的,简直熏死人了。” 春雁张口想骂,潘娘子一把扯住她。 “我的儿,且忍着。” 潘娘子不信自个儿就这么栽了。她要去找哥哥。不能在草庐管事儿,那就去二爷那里谋个差使。 回到厦房,她二婚的丈夫潘得龙已经回来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眼神得意。 潘娘子白他一眼。 潘得龙上前就给她一巴掌:“不省事的婆娘。你还以为自己多威风呐!如今你就是个耗子,你的女儿,就是耗子里的肥耗子!你们娘儿俩,以后只能听我的指派!我让你们向东,你们不得向西!我让你们温酒,你们不能拿苦水儿搪塞我!” 潘得龙见老婆继女倒了霉,方觉得扬眉吐气。 潘娘子不干。 “你想得美!究竟我还有哥哥,还有舅家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儿大!你别想压着我!” 她还有未曾说出的话。她还有相好。能当她相好的,都在府内具体管事儿的。潘娘子不信了,都是上床的交情了,如今她有难,那些男人敢不出来帮与帮与? 这些都是她撒泼的底气。 晚上,那秋纹沐浴完了,换上新发的衣裳,系一条湖绿的带子,在小厨房后头的小池旁散步。 大爷洗了她的冤屈,她恢复了自由,依旧在厨房烧火。 到底那偷窃的人是谁? 大爷似乎胸有成竹,一点儿不急。 秋纹慢慢蹲下来,随意拿了一块石子儿,朝那池中掷去。 第020章 春色有无中(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她的手心儿依旧有力。 洗了冤了,精神也好了。沐浴后,秋纹连吃了两大碗饭。青菜炒面筋儿,萝卜焖油豆腐,鸡皮笋干汤,白莹莹的粳米饭,吃着喷香喷香。 小厨房的人,个个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她们见柳爷多多照拂这丫头,只当她是个有造化的。态度殷勤了,笑容也多了。 秋纹将菜饭吃了个精光。一个婆子接过她的碗,还想与她添饭。 秋纹连连摇头。“吃不下了,谢谢妈妈。” “果真吃不下?那锅里可还有两只鸡蛋,三块鸡骨头。” “真吃不下了。” 秋纹抢先一步将碗筷洗了。 大爷给了她一月假,让她养伤。一旦伤好,她便还得重复烧火的工作。以后的日子平淡无奇,照常忙碌,照常被遣唤。 此劫算了,只等抓住那偷金钏的窃贼。 这些妈妈婆子都不是好惹的。若言语得罪了,行动怠慢了,自己再惹上什么,可就得拿出来算总账了。 她不得不谨慎。 吃饱了饭,有个媳妇劝她出去走走,消消食,活动活动筋骨,总没坏处。 她点了点头。其实秋纹只想躺着,屁股疼呢。她擦了一点止痛的白药,虽看不见淤青,但觉疼痛小了许多。 池中立即泛起涟漪。 一圈一圈,朝池心漾去。 她不知道,这小池里竟还养了许多肥大的青鱼。池水清澈见底。青鱼来回巡游,吃着池底的水草,悠游自在。 秋纹就羡慕起这些鱼儿来,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 一个人影,渐渐朝她走近。 一个白色的人影。 来人沉默了一会,方道:“既受了伤,为何不回屋歇着?不是已经给了你一月的假么?” 这声音清朗温润,不怒自威。 秋纹一惊。 她疾忙站起,低头行了礼。 “免了。” 溪墨抬了抬头,看着天边灿烂云霞。暮霭升起,夕阳却未落山,一行行飞鸟人字形飞过,衬得天空别样热闹。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溪墨忽想到这八个字。 人固有一死。他并不稀罕什么青史留名。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可人只能活一世。什么今生来世,都是安慰,都是假的。他只想在有限一生中,做出一番匡扶社稷的作为。 邪,不能胜正。 想着这次回府,帮助北宁王除了一个内鬼,缓了一次危机,溪墨还是觉得舒畅。 他的心情就有些好。 “为何不回去?” 溪墨看向她的眼睛。 “大爷,奴婢是吃撑了,不得不出来走走。” 她说的是实话。 史溪墨是史府的大公子,稻香草庐的主人。他的一言半语,真能决定许多人的命运。秋纹知身份低微,她不想刻意逢迎,但亦要做到不让主子厌恶才好。 “吃撑了?都……吃了什么?” 秋纹一怔。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她低着头,老老实实回:“两碗米饭,萝卜焖豆腐,青菜炒面筋,还有一碗鸡皮笋干汤。” 溪墨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身形,加之那双眼睛,和先前救过她的女子,还是十足地像。 “你喜欢吃?” 秋纹不知溪墨此问何意,继续小心回:“回大爷,奴婢小门小户出身,一日三餐能有吃喝已算不错,哪里还敢挑食?况府上饮食,即便是素炒的青菜,又有油又有盐的,滋味已足够好。秋纹真的心满意足。” 溪墨笑了笑。 “你是哪里人氏?听这口音又像是当地女子?” “奴婢就是江城人,只是住处偏僻一些。” “具体何处?” “奴婢住在坡子街。” 溪墨蹙眉:“坡子街?未曾听过。” “那条街极小极窄,也没几户人家。” “为何叫坡子街,有何渊源?” 溪墨像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他越问秋纹越慌,生怕说错话,惹他不高兴。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溪墨沉吟一会。 他只是想多听听秋纹的声音。越听,越让他想起那个背着箩筐村姑模样的姑娘。他受了伤,昏迷躺在郊外的河边,痛楚呻吟。是那姑娘取水喂他,又将粮一点点掰了,送入他口。他能有力气蹒跚回府,固然有柳剑染的搀扶,但亦有那姑娘的饭食之恩。 到底是不是? 史溪墨并不敢贸然相问。 他待一件事,若上了心,总能寻出结果。 不急。 溪墨的腰间,系了一个锦囊。他取下锦囊,将里头的一点鱼食倒在手心,一粒一粒地扔向小池,引得那些青鱼仰头追逐不休。 “来,你帮我喂。” 溪墨招手叫她,轻声相唤。 秋纹不得不过来。她看见了溪墨手中的锦囊,五彩夺目,顿觉熟悉。 那一日,她跟随王婆到了大街上,过街买饼时,可不就捡了一只小小锦囊?进了史府,她一直携带身边,藏在枕头里,无人瞧见。 那只锦囊和这只一样,也绣有精致的海棠花边,打着金黄的流苏络子。若不细看,会误认为一只。 秋纹恭敬接过锦囊,心想:万一大爷就是那只锦囊的主人呢?到底要不要问上一问? 若是,自己即刻交还,大爷定然高兴。 秋纹喂完了鱼食,鼓起勇气道:“大爷,奴婢入府前,曾在大街上捡过一只锦囊。那锦囊的款式颜色还有做工,就和您这只一模一样。” 溪墨抬眸,轻声问道:“那你拿来与我瞧瞧。” “是。” 秋纹退下。 溪墨盯着她的背影。这是个坚强的姑娘。遭了三十大板,还能走得这样疾速。 池子里的青鱼依旧跳跃。 不知何时,柳剑染已经走在史溪墨身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柳剑染发出一声感慨。 “你这又是因何而叹?” 溪墨转身。 柳剑染换了一身衣裳,晚风拂拂,潇洒而立。虽不及溪墨俊逸,但亦出众。 “我因你而叹。”剑染径直了当。 “我有何可叹?”溪墨微微一笑,假装糊涂。 “为方便行事,宁北王可是建议你离了府里,另寻宅院。你大可寻个读书的油头,去外头单住。这府上的老太太、老爷一听你要入仕,要结交权贵,不但与你银子,更送你丫头小厮,让你风光出去。” 溪墨就笑。 “宁北王说得不错。可我改主意了。” “为何?” “贸然离开,惹人猜疑。不如就在府内,像从前那般。别人看惯了,自不起疑。” 柳剑染默了默。 “时日一长,还是瞒不过你父亲。毕竟他在朝为官,若被厚禄所诱,安心被昏君调遣,甚至助纣为虐……以后,只怕你与他还是敌人。” 此话,也算一针见血。 早在跟随宁北王义举的那一天,总总后虑,溪墨就料到了。 “我与他虽有隔阂,但细细观察,他心内还是存了正义的。” 柳剑染神思复杂地看向史渊住着的院落,不置可否:“我与你看法不同,令尊在许多事上优柔寡断,非果断之人。且他身边又有一吹枕风之人……恐怕头脑已不那么清明……” 溪墨面色凝重。 这吹枕风之人,说的是孙姨娘。 孙姨娘是宠妾,但亦行当家之责。玉夫人不在,遇上同僚家中红白之事,史渊便令孙姨娘出门会客。 一个小妾,进出摆的是当家主母的款。 史渊以妾为妻,内眷处理不公,小中见大,于家国之事,定也失了公正偏颇。 柳剑染也不言了。 二人看向池中夺饵的青鱼。本是一池死水,因投放进了一百来条鱼苗,池中竟也生了浮萍,长了荇草,开了菱花,一派生机。 “我预备两手。” 一时,秋纹就又来了。她将锦囊包入手帕,小心翼翼地左手托着。 第021章 柳如眉(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和剑染皆向她看去。 他二人心中却又罕异。秋纹梳着简单的双髻,穿着打扮普通不过,迎面走来时,走姿优美,裙裾掀动,和府中别的丫鬟比起,很是不同。 “大爷,柳爷……”秋纹遂又行礼。 “免。” 溪墨令她起身。秋纹双手递给溪墨锦囊。溪墨接过,看了一看,便点头道:“果然就是,你保存的不错。” 溪墨又赏她两吊钱,叫她晚间去春琴处领取。 “谢大爷!” 主子赏赐,做下人的无需假意拒绝,只管虔诚接受,口中道谢。 那柳剑染在旁,觉得自己竟似无物,有点发酸,因道:“秋纹,你还有伤,宜早点休息。那熬药膏的事儿,可以缓一缓。” 剑染自将溪墨的事系于心间。 秋纹便回:“奴婢打小儿干活,身子素来强健。虽受了伤,很快就能好的。熬几晚药膏子,与奴婢来说,极容易的事。” 她话里含了一点讨好,可又说得不卑不亢。 “既如此,那我谢谢你。” “奴婢该的。分内之事,柳爷这样说,可是折煞奴婢。” 剑染就笑:“其实,你很会说话。你说的,颇中我心意。你好好干,这里是织造府,有的是银子,穿也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做得好了,我提拔提拔你,很快你就不用干烧火的差使。” 史溪墨在旁咳了咳,他是故意的。 剑染将话说过了。 他的父亲史渊,本为朝廷四品织造。因祖上有功勋,袭了爵。新君篡位登基,为笼络人心,又提了史渊一级。 江城是江南富庶繁华地带。以史渊的家世地位,已超出现任的江州知府大人。三品织造,乃皇家近臣,与内务府亲近。先皇在世时,颇器重史渊,可谓是其心腹之一。新皇登位,自晓得其中利害。所以柳剑染方才那番话,说得也十分中肯。 江城纺织繁盛,身为织造大臣的史渊,因职务之便,这天云国最好的绸缎,最细的蝉纱,自然是头一个得见。他的侧室孙氏,一年到头,身上皆穿得上好的丝绸。 溪墨认为府内奢侈太过。别的不说,仅这一桩,也是实锤。 府内的丫头婆子,有事儿干得好的,的确常得赏赐。库房衣衫堆积如山。随便一件拿出来赏赐丫鬟,也是常有。 柳剑染这话,却又不为过。 “秋纹,你既要熬药膏,那就回去吧。” 史溪墨看出秋纹面露尴尬,不知怎么回话,挥了挥手,只叫她离开。 “是!” 秋纹告退。 那潘娘子被打发去了竹林,每日和几个老妪为伍,心里怨怼自不必说。春雁不在竹林,去了草庐的浆洗房洗晒衣裳。 潘娘子见大爷始终未找出窃贼,更是侥幸,也更不服。她悄悄儿找了哥哥李荣。他哥哥便在二爷昱泉面前添油加醋一番,说什么大爷只知为难下人,包庇年轻的有姿色的丫头,那些上了年纪的吃过苦卖过力的只管打发一边儿,看着是一个正经人,实则也是好色之徒。 潘娘子哥哥知道二爷不待见大爷,对他隔阂很深。 果然,昱泉一听就跳脚发作:“可恨,可恼!老太太是最怜贫惜弱的,但凡吃过苦的媳妇婆子们,就算犯错,老太太从不往里深究!史溪墨这是专和老太太过不去!只可惜你姐姐终不是我这里的人。不过你放心,此事我记在心里,等着下月乞巧节到了,老太太老爷都在,我告他一状!” 说罢又喃喃自语:“为了一个烧火丫头……莫非这竟是一个绝色?” 昱泉对李荣使眼色,叫他得空去瞧瞧。 这李荣是昱泉心腹。在二爷屋里,干一些跑腿的事儿,再一个便是搜寻有姿色的女子,买了来,或为通房,或为小妾。 昱泉年刚二十,已然有四个小妾,三个通房。 李荣会意:“爷,奴才这就去。” “你猴急儿作甚?史溪墨的草庐,我也瞅过几回。他那屋里,就一个春琴略平头正脸,其余都是一些小鬼。有好的香的,也到不了他屋里,改日再去!一个烧火的丫头,整日和木炭柴火为伍,能好看到哪里去?史溪墨不过矮子堆里拔高子罢了!” “爷说得是!” 如此一来,潘娘子和女儿春雁还得受苦。 那潘得龙对此不闻不问。照旧吃酒,照旧赌钱。 小厨房不能一日无主。 这一日,秋纹吃了晚饭,要去茅厕,就听几个婆子立在案板前聊天。秋纹不想听。可她们偏偏拉住了她。 “妈妈们,我要解手。” “半盏茶的工夫,你等得。明天,咱们这里就来一个新领头儿的了,老太太那边的,原来也是厨房管事儿的。你可知……”一个婆子将声音压低了,“新管事的姓费,府里都叫她一声费妈妈。她可是柳爷正儿八经的干娘呢。秋纹,柳爷一向眷顾你,你可得好好找柳爷,让费妈妈给你调个差使……” 另一个更道:“你年轻,外头来的,没个依傍。柳爷既护佑你,你就该动动心思,去他跟前伺候。柳爷身边只一个小厮,还没个丫头使唤呢。” “二位妈妈说笑了。秋纹就是烧火丫头的命,不想其他的。柳爷公正仁义,不消是我,换成别人,也是一样地执言。” 几个婆子就笑。 “你不试试,怎知行不行?” 秋纹皱眉,心里暗暗叫苦。 她与柳剑染只几面之缘。 柳爷是同情自己,帮与了几次。被她们瞧在眼里,就编排出事儿来了。这些都是莫须有的。她不想因此带累了柳剑染的名声。自己的清誉,倒放在其后。 “妈妈,你们继续玩笑,我真该去了。” 秋纹疾速朝假山后的茅厕走去。 这史府果然复杂。 费妈妈是老太太院儿里的,一个经年的寡妇,也没一儿半女。她为人严谨,不苟言笑,但却又是柳剑染的干娘。 这里有一桩旧事。 这费妈妈,原系柳剑染老家的旧仆。柳剑染幼时,曾吃过她的奶。柳家破败,费妈妈便入了史府,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柳剑染长成,与溪墨结为挚友,在史府偶见了乳母,心生激动,也不叫她奶娘了,口口声声叫她干娘。 这奶娘和干娘有所区别。奶娘是仆,只是上了年纪熬出了点头。干娘需收下干儿子的生辰庚帖,收干儿子磕头孝敬,正正经经的一桩亲戚。 柳剑染本欲接费妈妈养老的。奈何他跟着溪墨,一年之中,半年漂泊。所提之事,暂都打了瓢。见了干娘,也颇惭愧。 费妈妈不以为然,反安慰柳剑染。“我年轻着呢。你跟着大爷,只管你的前程,以后还需匡复你们柳家的门楣。我这里管管事儿,一来轻松,二来又有银子,如何不好?得了银子,还是交给你,究竟我膝下并无一男半女。柳爷,别管我的事儿,你这份情干娘我记在心里了。” 一席话,说得剑染更是赧然。 这费妈妈奇崛。既哺乳过柳剑染,也认下他为干儿子,可在偌大史府,人前人后的,还是称他一声“柳爷”。 费妈妈是个有城府的。 这里,不是以前的柳家,是织造史府。她在织造大人的母亲处当差,就得守史府的规矩。她这个干娘,只让柳剑染私底下相称。 可剑染不羁。 时日一长,史府家下人还是知道了。 这柳剑染好歹是客,认一个下人当干娘,未免有失体统。 老太太知悉缘由,面对孙姨娘等的质疑,不便说起柳家旧事,只淡淡一句:“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休要少见多怪。” 第022章柳如眉(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其实,老太太这话也不尽然。 譬如这新进府的几个小戏子,也是由干娘领着,进了昱泉的后宅院。小戏子们的干娘可就不是亲戚了,而是一个调教的管事,所谓“干娘”只是一个便宜称呼。 若有人犯事儿了,也是由干娘领着出去,或卖或嫁。 再一个,史府的家下人,也有拜干娘的习俗。可拜来拜去的,都是奴才对奴才,老奴对新奴,不过以拜干娘之名行结交拉拢之实。 这一点,是老太太深恶痛绝的。 家下人抱团搭伙的,难免有沆瀣之事发生。或为钱,或为利。更有甚者,为奸,为情。 前几年,老太太精神好时,也封了宅子,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清查起来。抄东西,抄契据,寻物件。 现如今,老太太只将这桩事交与孙姨娘。 话说那柳剑染见天气依然酷热,口中又念及起解暑的仙草贝。 一上午也写了几个字,耍了一回剑。听说干娘果然到了草庐,剑染信息,丢下剑鞘忙忙地就赶去小厨房。 金妈妈早到了。 收拾了几件衣裳,备了几双鞋袜,两个婆子跟着她,一前二后地过来了。 她已向溪墨问了安。 溪墨知她的来头,请她入座,喝茶。 金妈妈也不喝茶。 依她的心思,只想见到干儿子柳剑染。可她又不想耽搁了他练习武艺。“大爷,老奴需赶紧去那边瞧瞧。叫了人,说几句,收拾收拾,整顿整顿,还得查账。这每日进出的菜蔬肉鱼,米面鸡蛋,油盐酱醋,记得账,都得翻查。大爷您好性儿,那潘娘子被您拾掇着走了,留下一身腥,少不得老奴给她擦屁股。若来往的银钱差距大了,到了吃官司的地步,不待大爷您说,老奴回了老太太后,头一个去官府举报。” 史府有对待下人的家法。 这金妈妈说要去官府,也是得了绮兰的授意。 溪墨笑了笑,与她道:“我知道妈妈是个刚强有本事的。不然,老太太也不单挑你来。” 金妈妈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了低头,也笑:“大爷过奖了。老奴有什么?这吃的喝的耍的,可不都是府上给予的?就算我有点儿管事的本领,那也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 提起老太太,金妈妈的话儿有点多了。 “大爷,老奴也跟了老太太十七八年了。哎呀呀,老太太可会料理人儿。别的不说,就说那绮兰姑娘,刚进来时也笨得和木偶似的,几年过去,竟像变了个人儿,相貌儿嫩得像水葱,身条儿和那画上的更不差什么……” 金妈妈有心。 她和绮兰交好,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当着溪墨的面儿,更是不绝口地夸赞。 溪墨聪颖,如何猜不透? “妈妈,这会子该去了。剑染兴许就在那里等着了。” “哎哎。” 溪墨不苛责府里经年有功的老仆。金妈妈退下时,溪墨又赏她一副银碗筷。 那边,柳剑染果在小厨房内等着了。 新官上任。里头的丫鬟媳妇婆子都大气儿不敢出。 金妈妈不是潘娘子。她为人要强,性格刚烈,办事利索。丁是丁卯是卯。在她眼皮子底下犯了错,只呵斥一声,就够那人难受的。 金妈妈进来时,已将小厨房三十余号人都扫视一遍。一溜儿三排,每排十余人。每个人的穿着打扮,金妈妈都瞧在眼底。秋纹站后一排边上。金妈妈在她脸上稍稍停留了一会。 金妈妈坐在椅子上,开始训话了。 “想必你们都认得我。我虽是老太太拨来的,但今儿起,就是伺候大爷的人。你们眼里心里只能有大爷。大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大爷要吃什么,半夜三更也得爬起来做。休要拿潘娘子的那一套来搪塞我,我这人软硬不吃!你们别奉承我,别拿好话儿哄我。你们谁偷懒,谁勤谨,不消一天,我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不想干的,趁早也别干。这想干的,那就给我干出个样儿来。我这一进来,你们这犄角嘎达就不干净。窗户有灰,门把上油腻腻的,房梁顶上一股湿哒哒的气味。真正老太太没进来过。要看见了,得将你们一个一个治罪!” 小厨房脏污。和老太太那边的干净宽敞比起,差距甚多。 金妈妈没说大话。 方才她进来时,心口已唬了一跳。 菜筐子杂乱堆放。盆里的鱼儿忘了换水,挺着肥白的肚皮儿漂在盆内,一股腥臊味。案板上的肉,剁得又大又不均匀,如此洗了下锅,就这么端给大爷吃了? 金妈妈的心里,涌起强烈的同情。 到底大爷好性儿,到底大爷不计较。若换成二爷,只怕个个都得挨板子,被撵出去。 “干娘……” 柳剑染推开房门,嬉皮笑脸地过去给她捶背。 金妈妈霍地站起,一脸正色:“我的爷!我这里说话,你来作甚?” “我来瞧你呀!” 当着一干下人,柳剑染并不遮掩对金妈妈的依赖。 “你还是瞧书去吧。往后我天天在小厨房,你好生读书,我端着盘子过来瞧你。” “那不一样。” “有甚不一样?” 柳剑染笑而不答。看着一个箩筐里满满的柑橘,随手捡起一个,剥开了,将一瓣橘片塞进金妈妈的嘴里。 金妈妈无奈咀嚼,责备他,眼里却带着笑意:“你就是来给我拆台的!” “干娘,我是专门来捧您场子的!” 柳剑染在人群中寻找秋纹。秋纹低着头,垂着手,规规矩矩地站着。他又对着金妈妈撒娇:“天热儿,你儿子想吃一样凉津津酸溜溜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仙草贝。我和大爷去外头游历,在一个村子吃过。哎呀……吃了那仙草贝,快活似神仙哪!” 金妈妈不悦了。“柳爷,你跟着大爷,什么没吃过?那仙草贝究竟什么玩意儿?比府里的酸梅杏仁茶、枇杷膏、菠萝冻还爽口?” “干娘你是没吃过。” 金妈妈上了心了。别看她性子冷淡,倔头倔脑,但对这个干儿子那是掏心掏肺。 “行了。你要吃仙草贝,不出三日,我给你弄出来。” 金妈妈这是夸口了。 柳剑染也一怔。“干娘你说真的?” 金妈妈更一拍胸脯:“还是煮的呢!我活这一把年纪,休说仙草贝,神仙宝贝也见过吃过。你赶紧出去,三日之后,我端给你吃。” “可……你老方才不是倒还询问我……” 柳剑染眨巴眨巴眼睛。 金妈妈作势推他:“我的儿,今儿我可忙呢。求你赶紧走,别耽搁我的事儿!你若乐意,吃了饭带了纸笔过来,我要将立的规矩一条条写上了张贴墙上,人来人往地全都看见。若还不照规矩行事,只管打罚!” 金妈妈底气十足。 她本是绮兰推荐的,也是老太太默认的。 老太太在大厨房如何行事,金妈妈依着绮兰的嘱咐依葫芦画瓢儿。 “这个容易。” 柳剑染看向秋纹。此时说话不便,不如下午。 看着剑染背影跳跃,还不显稳重矜持,金妈妈不禁心内叹息。 这一上午,金氏确实忙碌。 查检完各处,最后去了灶房。 灶房并不干净。 金妈妈弯腰,看着炉膛内的木炭堵了又堵,粘乎一团,一个铁锅子,足足捅出两大簸箕的黑灰,暴炭脾气发作了。 “烧火丫头是谁?” 众人拿眼儿示意秋纹。 此事实与秋纹无干。她被关柴房,烧火的不是她,清理木炭的也不是她。 她不想站出来。 金妈妈更火了,又问了一遍。 “是老奴。”一个驼着背的老妪,不知从什么缝隙,钻了进来。 第023章 柳如眉(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是一个极老的嬷嬷。 小厨房里的几个婆子,有认得她的。 这嬷嬷快七十了。 已经到了告假的年龄,不知为甚,潘娘子又将她遣出来。灶房的灰是木炭,一簸箕一簸箕地清理,也颇沉重。 那老妪颤颤巍巍地过来了,金妈妈只皱眉头。潘娘子真是犯浑,小厨房就没人了?想了一想,她叹了口气:“你退下吧,我知道原委了。” 老妪就咧着没牙的嘴儿笑。 她不仅老,且也聋。 方才金妈妈的嗓门儿大,老妪听见了。这会子降了音调,老妪又听不见了。 有人扶着老妪出去。 秋纹也吃一惊。 那十来天儿,替代自己的,竟是这样一个白发老妪,心里有点儿酸。 “回妈妈,小厨房的烧火丫头,是我。”秋纹从里头站了出来。 金氏瞧了瞧她。 她听说了小厨房的事儿,板着脸道:“我知道,你叫秋纹。我没问你,休要多言语。” “妈妈,灶灰不干净,我愿代老嬷嬷清理干净,这本是我的责任。” 金氏一听这话,又抬了抬眼皮儿,上下打量她一番。“你身子骨好了?若是没好,只管躺着将养去。我这里不缺一个打扫炉膛灰的人,没事休要逞能。” 秋纹脸红了红。 她不是逞能,只是不忍。 金氏不让秋纹干活,她有自己的理论。 她要的是健康的活蹦乱跳的丫头。生了病的,受了伤的,只管关上屋子喝药休息去。弄个病秧子,别别仄仄地干活儿,既不利索瞅着也别扭,外客见了只当府里虐待了下人。 这丫头就是强撑。 三十板子,屁股这么快就不疼了? 秋纹只好不言语。她也意识到自己多嘴儿了。 金氏果然是利索能干的人。一个下午,小厨房各处皆清洗干净,桌子板凳擦得油光铮亮。那案上的菜蔬,地上的干果,一样一样地装在筐子里,摞在格柜上。金氏又命人点起熏香,一时,小厨房的屋子飘着淡淡的香气。 金氏继续训诫:“我来了,你们就得将潘娘子留下的一套丢开。她是她,我是我。厨房就和卧房书房一样,也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比如这桌子,平常是吃饭的,你们放调料瓶子,也可放个颜色好看的花瓶罐子,插上点花儿草儿什么的,一边吃饭,一边闻着花香,可不是那附庸风雅的事?你们别嫌弃我嘴巴多余。究竟你们没见过老太太的厨房。那真是……一般人家的卧室可还比不上呢!好歹这里是伺候大爷的。大爷也读书。读书人都讲究风雅。大爷不说,你们就当他什么都不懂了?可笑!真正厨房也分三六九等。你们安排得好看、大气,当主子的岂会不得意?说出来岂非没有脸面?” 一个媳妇轻轻儿开了口,笑了笑:“金嫂子,可咱们到底是厨房,是厨房就有烟火柴草,哪能如少爷小姐们的书房那般雅致了?今儿清理了,不消晚上,铁定又脏了。况来去人多,碰碰撞撞的,难免东西又杂乱放了。嫂子您是好意,但真的行不大通。” 这媳妇的男人给老爷寺院当马夫。史渊进出爱骑马。这马夫渐次就成了寺院的贴身小厮儿之一。史渊外头赴宴,得了什么东西,高兴了,也赏这小厮一点银子。 这媳妇便以为男子得了脸面,逢人就诉,一脸喜悦。这在小厨房切着葱蒜,也颇有些拿大。潘娘子也让她几分。 金氏见这媳妇如此不知轻重,冷笑几声,反驳:“行不通行得通,你说了不算。” “嫂子,我也是好意提醒呀!”那媳妇扭着身子。 “你只管按我的做。做不来,我另找你!” 金氏一喝,这媳妇才极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底下一干人默然无声。 金氏清了清嗓子,又道:你们不必理会她。还有那窗户底下,摆上一盘盆景,看着多爽心?那个空着的木头架子,何必置放一些破破烂烂的碗儿碟儿,放几个腆大南瓜干豆角儿的,瞧着多丰富多喜庆? 金氏有些品味。 经她这一布置,小厨房霎时变样了。就连那灶房,也贴上了各色时令瓜菜图,红红艳艳,又和大炊房不一样。 这几间屋子,本不曾隔断,经了整理,果然宽敞通透许多。 金氏又在厨房编班轮值。 这几个是切菜洗菜的,这几个专负责清炒小菜,那几个是做红案的,这两个是捏面食的……每晚每个时辰皆有人当班,次数均匀,叫人无话可说。 柳剑染说到做到。他按着干娘的口述,刷刷写下几行潇洒大字,装裱了,贴在小厨房穿堂最醒目的地方,以示惩戒。 金氏这边行事,那边绮兰已知。 晚间时分,老太太和府里几个远房的宗亲抹骨牌结束。绮兰沏了茶,悄悄在老太太跟前低声说了一句。 老太太点了点头,叹道:“人人都道我偏袒昱泉,实则我的心,都在那边……” 一宿无话。 翌日。 溪墨早早起床。 回家几天,伤口痊愈,脸色也红润许多。 早上洗漱完毕,春琴端着盘子,递上早饭。溪墨胃口变好,吃了个一干二净。春琴在旁整理盘碟,低声笑道:“大爷,这些菜你既爱吃,回头我嘱咐小厨房,大爷天天吃可行?” 今日,溪墨的早餐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米粥,两个咸蛋,一碟炝萝卜,一碟冻豆腐,外加三只虾仁香菇芹菜馅的包子。 食谱并不奢侈。 剑染不与他一起用餐。一日三餐都是如此。他吃什么?此刻剑染正在自己卧房外的书斋,一边吃着炊饼,一边喝一碗腥膻的羊杂汤。 溪墨吃不来。 剑染也吃不惯溪墨那样素净的饮食。 如此,彼此不相扰。 春琴意在调侃。她心情不错。昨儿黄昏,大爷特意告诉她:兰泽要从庄子上回来。不但带了许多腌制的菜蔬,还带了许多干果。 春琴的心,溪墨明白。 虽她伺候的不甚精心,但看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溪墨愿与她一个好前程。 “到底还是换些花样。小厨房也不是一无是处,究竟做的面食糕点滋味不错。” 一提这些,春琴就笑了。 “大爷,那不过就是葱油饼,蒜烧麦,荠菜包的小馄饨油煎了而已,这就算好吃了?” 溪墨也笑:“我的口味一向不高贵。” 早膳后,剑染想起一事,催问他干娘,仙草贝预备的怎样了?他吃得油腻,自然想吃几口清凉解暑的点心。 那仙草贝也算不得点心,外形类似凉粉,滑滑的,嫩嫩的。 前几次出游,都经过那个村口。每次离开,也都花几个铜钱买上一碗仙草贝。偏是这东西对剑染的胃口,回到史府,心里还念叨。 金氏忙碌,竟将这事儿忘了。 她一怔,想用借口搪塞。 剑染不悦了。“我的干娘,看来你待儿子还是不上心!” 金氏眨巴眨巴眼儿。 剑染又道:“那仙草贝,大爷也念叨,也说爱吃。你若弄了出来,他必然更夸你,也必更待我如兄弟。” 金氏有心病。 与她心里,自希望剑染能多多仰仗大爷。 偏这时,烧火丫头秋纹打她跟前儿经过。秋纹躺在耳房,见通铺四周皆不干净,提起精神打扫了一番,此番正往外倒垃圾。 “你站住!” 叫住秋纹的,不是金氏,而是柳剑染。 秋纹一愣,少不得上前问好。 柳剑染便对着金氏:“干娘,这是个聪明丫头,我要的仙草贝只有她能与我做出来!” 什么? 秋纹有点懵,眼睛瞪得溜圆。 第024章 柳如眉(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为甚要她做仙草贝? 她压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柳爷,奴婢……不行的。”秋纹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柳剑染见她脸色绯红,更添几分可爱之意,笑意也就更深了。“秋纹,我说你行你就行。三日之后,你定能做出我爱吃的仙草贝!” 说罢,哈哈离去。 秋纹更慌了。柳爷到底作甚? 她想追过去问,可是不敢。 金氏瞥了瞥秋纹手里的簸箕,说道:“身子不好,别太卖弄。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不是。” “还说不是?我的干儿子,怎么看起来一副和你熟溜的样子?”金氏的目光里怀了揣测。 “不是不是。”秋纹也不知怎么说了。 “是不是,我自会知晓。” 金氏刚来小厨房。这丫头受了冤屈,还有伤。红口白牙地也没证据,她犯不着和个丫头过不去。 秋纹回到通铺,思来想去,总觉烦恼。 仙草贝?能吃的还是能喝的? 话说那柳剑染却也多舌,去了溪墨书房,便笑嘻嘻地告诉他:“咱们有口福了。” 溪墨正下棋,左手捏黑,右手握白,兀自出神。 柳剑染只得再说第二遍。 溪墨方停了棋,说道:“你说的口福,我不稀罕。” 剑染就笑:“可还记得仙草贝?清凉解暑,滑腻入口。那一回我们在万家村埋伏,天气酷热,吃了几回那凉冰冰的东西,便是那仙草贝。此后回来了,你也念念不忘的?” 溪墨一听,便问:“那东西府里不做的。休要为难了下人。没有仙草贝,喝点儿苦茶,一样解口。” 剑染便又哈哈。“如今我着了人做。晌午后再去嘱咐一番,不出后天也就成了。” 见他说得诡异,溪墨不得不问:“你找了谁?” “秋纹。” 溪墨皱眉:“她还在养伤,你如何又差遣她?想吃,只管骑马去万家村买去!” “做点儿仙草冻,不碍事的。锻炼锻炼手脚,反比整日吃睡强!”剑染不听溪墨的。“过几日,便是七夕。我听说,七夕也是老太太的生辰。每逢这个时候,你家里的人都在暗自较劲儿,讨老太太的好。今年,你不用费心思了。” “何意?” “今年的礼物便是一碗仙草贝!老太太没吃过那野意儿,山珍海味地惯了,尝了这鲜,保管喝了还想喝。” 史府有一桩好。或者说,老太太有一桩好。 她深知各宅各院单过自己的日子,年轻人又有个爱睡懒觉的毛病。所以每天早上并不让孙子孙女过来请安。 溪墨是长孙。他要来,柳剑染少不得也跟着来。 这是苦差使。 老太太醒得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梳洗用餐了。 绮兰和一拨丫鬟也跟着早起。 溪墨和剑染每天深夜才睡,第二天不免延迟了起床时间。这每天早早请安,与溪墨尚可,与剑染却是个苦差使。 他是客,老太太也常问起他,更不能不来。 如此免了日日问安,与剑染自是称愿。前年,老太太又拨一笔款子叫他修补柳家的祖坟。剑染感念,所以想送点儿东西表表心意。 送甚好了?老太太什么都不缺。 夏日炎炎。倒是那一碗凉凉的仙草贝爽心入口。他问询过那卖仙草贝的婆婆,这嫩嫩的凉粉怎么个熬制法。方法记住了,且也不费事。无奈剑染不谙炊事,还需寻个人做。他口述方子,别人行动。 也不知怎地就想到了秋纹。 若秋纹不经过,剑染还是会找她。 “你倒会做人情,只别劳累别人。”溪墨摇摇头,并不赞同。 “这事儿你别挡着。差遣了秋纹,我赏她银子便是。” “听你这话,好像你们柳家有许多银子似的?” 溪墨捉狭。 剑染尴尬一笑:“几两还是有的。老实说,秋纹那丫头若还当烧火丫头,委实可惜。你是主子,莫如将她调离灶房,去大灶切个葱蒸个包子什么的……也比整日灰头土脸地强。” 他这话里,分明又充满了对秋纹的疼惜。 溪墨顿了顿脚步。 小厮青儿奔了过来:“大爷,李总管有话儿请示您呢。” 剑染奇异:“有话儿不进来说吗?” 青儿搔了搔头皮,解释:“李大哥哥说了,上回审理小厨房的事儿,冤枉了好人,又没寻着坏人,实在不好意思进来。他知道犯错儿了,一直等着大爷您处置呢。没想到大爷大人大量,不予追究,如此就更不好意思了。” 剑染又道:“如此磨磨唧唧的,李总管到底想说什么?” 青儿继续道:“李大哥哥从梅花庵回来,说以前那个撞头自杀的戏子,如今在外养好了身子,到底怎么个安排法?” 剑染奇了:“那小戏子是二爷史昱泉买去的,和草庐有何干系?” 溪墨便叫青儿:“只管让李总管进来说话。” “是!” 青儿一溜烟地去了。 李显贵审错了人。论理,是该受惩处。但溪墨也自责。一则李显贵是自己指派的;二则当初自己也怀疑过秋纹。 溪墨是有心人。再冷眼观察几天,务必将她从灶房抽离。 李显贵别别仄仄地来了。 溪墨开门见山:“别的你不用说。我只问你,这件事你不去找二爷,为甚找我?” 李显贵一脸的苦恼。 “大爷,那小戏子名叫莺儿。老奴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身体好了,老奴便欲将她送到二爷那处,继续唱戏。可她要死要活地不干哪!说老奴要再逼着她,她还得撞墙!老奴就问她,不唱戏想作甚?她说她这条命是大爷您救的,如今就该来报答大爷您,给您做牛做马,当大爷您的使唤丫头!” 李显贵在梅花庵,藏着一个外室,名唤锦娘。 这锦娘也唱过戏,跟着戏班子天南海北地闯过。那一日,听说有个戏子不堪被卖,撞墙寻死。锦娘便起怜悯之心,去见了莺儿。李显贵本不想兜揽此事,是锦娘同情莺儿,央请他去求史府大爷。 丫鬟、戏子同属下九流。但戏子是九流之末,地位最低。 莺儿宁当丫鬟,不作伶人,李显贵还起了几分敬佩之心,因又将此事兜揽下了。 柳剑染哈哈一笑。 李显贵更皱起了眉头:“大爷,老奴也询问过二爷。二爷说既那小戏子额头撞坏了,保不定脑子也坏了,甭管多标致的丫头,也不要了。如大爷您再不收,那戏子就该被干娘再次发卖了。若卖进勾栏妓院,只有比当戏子更惨了。哎……” 李显贵更是连声叹息。 “发卖就发卖。你当史府是慈善堂子吗?” 柳剑染不悦李显贵这语气。他话里话外地,分明帮着那小戏子。 “大爷,老奴只等您的话……” 这确是个难题。 溪墨有法子。 “我这里不用人伺候。既她有骨气,那我还她自由。你告诉我,当初买下她花了多少银子?” 李显贵没曾想大爷这样问,闷闷道:“八十两。” “好。这些都算我的帐上。” 草庐有独立的账房。由玉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一个老仆掌管理账。玉夫人外间的田亩租子,也是这老仆登记填写。 李显贵无法,点头退下。 李显贵前头走,后脚儿柳剑染也走了。 那小厨房后面,是一处嶙峋的假山石。假山石周围,覆盖着高大的紫荆木,又长有柳树。剑染只想趁人不备,将秋纹带入柳丛说话。 晌午安静。 秋纹一人在耳房缝补旧衣。金妈妈发了每人两只梨子,那两个与她同宿的丫鬟,去外头凉快吃梨了。 几声蛐蛐儿叫。 剑染已经跑向窗户外边,与她招手,口中低唤:“秋纹,秋纹……” 公告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一品丫鬟》经过梳理,文中配角金妈妈修改为甄妈妈,金氏也即甄氏。 有心的读者君能看到,就能明了啦。《一品丫鬟》公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5章 柳如眉(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自是听见了。 她有点儿紧张。柳剑染是史府的客人,半个主子。她是仆,且还是个烧火丫头。不管怎样,柳爷都和她保持距离。 “柳爷,找我什么事?” 秋纹放下缝补的衣裳,压着嗓子出了来,看了下四周,幸好无人。 柳剑染就笑:“你忙什么呢?” “不忙什么。” “好。你随我来。” 柳剑染指向小厨房那边的柳丛。秋纹疑惑:“到底要我做什么?” 柳剑染微笑:“上回我说要吃仙草贝。你不用慌张,我有方子。你只管按方子来。这里说话不便,不如柳丛便宜。” 秋纹正盘桓这事。见柳剑染主动提及,便道:“柳爷,到底我不行。你若要我烹茶煎药,干点儿别的。我什么都答应。” “这是你一个机会。若将仙草贝熬出来,你就不用当什么烧火丫头。”柳剑染故意卖关子,行动却更催促。 “柳爷,您就别折煞奴婢了。” 秋纹苦笑。 柳剑染纠正:“怎地又说‘奴婢’二字了?在我跟前,只管称‘我’,大家自在。你需信我,这是个机会。难不成你真想当一辈子的烧火丫头?” 由不得秋纹迟疑,剑染差不多连拉带拽地将她拽去了柳丛。 男女授受不亲。可这一路,为免惊动了他人,秋纹也不敢叫嚷。 到了柳丛,借着枝叶繁茂的大树遮挡。剑染直言,他对着秋纹眼眸深深:“仙草贝就和凉粉差不多。凉粉是豆做的,颜色儿是白的。仙草贝是绿色的,是摘了紫荆树的叶子,洗干净了,放在臼里捣碎了,捣成汁液,再用薄纱将残渣过滤倒掉,留下纯净的汁水。往汁水里加几勺滚烫的开水。若想吃甜的,便在开水中掺些糖水,待冷却了,汁水也就凝冻住了,晶莹碧透,就像翡翠。吃的时候,切成均匀的方块,添加蜜汁,滋味就更好。” 秋纹是聪明人。 剑染的话,她一听就记住了。 这就和做豆腐差不多,也不必拿凉粉比喻。 却是不难。 只是……仙草贝好做,但紫荆树从哪里寻找? 柳剑染帮过她。他既开口,且又授予她方子。如此诚恳,秋纹焉能不应? “柳爷,那么这府里可有什么树叶子可以捣成浆汁的?” “有。无紫荆树,这柳丛附近生长的灌木叶子,就可充用。” 秋纹也一喜。“果真?” “果真。不但我爱吃,这府上大爷史溪墨也爱吃。实话告诉你,过几日就是史府老太太的生辰。别人献金献银,古董书画……我呢,就另辟蹊径,送老太太一碗碧莹莹凉津津的仙草贝!” 说到此,柳剑染咧嘴一笑。 这笑容,使他不羁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天真。 秋纹内心一动。 大爷也爱吃? 她想不及老太太生辰这般遥远的事。毕竟,以她烧火丫头这样的身份,接触不到史府最高级别的主子。 不过,如果可行,她愿意帮助柳剑染。 想了一想,秋纹胸有成竹道:“柳爷,谢谢你信任我。所有的步骤我都记住了。你是府上的客人,我是奴仆……各自还需注意各自的身份。今儿晚上,我就给你做好了送来。” “当真?” 秋纹便道:“我在家时,时常磨豆腐点豆腐,这个操作起来不难。但是还请柳爷帮我找根棍子和舂臼。我现在就摘叶子。” “好。待会我就送来。这里偏僻,你就在这里舂叶子。” 柳剑染忙忙地走了。 那厢,溪墨又遇上一桩事。 那叫莺儿的戏子,见史府大爷宁愿帮她赎身,也不愿她为奴仆,心生感动。不想竟当不得史府大爷的丫鬟,莺儿十分颓丧。 她握着李显贵外室锦娘的手,再次哀求:“姐姐,帮帮我。我就算得了自由,回到家里,也不过继续被爹娘发卖。且再去求求李总管!” 莺儿铁了心要当溪墨的丫鬟,又将身上唯一值钱的一根珠钗送了锦娘。 锦娘禁不住她哀求,也想在她跟前挣几分脸面儿,遂拍着胸口:“罢罢。你我皆是唱戏的出身,都是苦囊子里过来的。我不帮你,也显我不仁义。等晚间,总管爷来了,我再央求央求他。” 锦娘不收她的珠钗。 “你我之间,已是姐妹,不是外人。” 李显贵将这个外室安顿得尚好。这样的安逸日子,锦娘也满意。李显贵在用钱上,对锦娘极其大方。锦娘为奉承,见了他,总一口一个“总管爷”、“总管爷”,将李显贵伺候得也极好。 莺儿更是发誓:“此事若成,莺儿必将姐姐当作亲姐姐一般。苍天在上……” 锦娘打住她:“行了。这次,我必全心全意帮你。” 这莺儿是个有主意的。她经了生死,性格更变得执拗。李显贵并不敢多恳求溪墨,对着锦娘还是摇头。 锦娘食言,只得另给莺儿出主意:“要不,你干脆自己去找史大爷,自己去求他。我告诉你史府的地址。” 也不知道这莺儿怎么进来的。 她当然走不得正门,从一个角门进入的。 按理,守门的小厮并不认得她,不会放一个生人进来。 但莺儿就是进来了。 大概,李显贵还是着人通融了,嘱咐了几句,只自己不出面。 莺儿闯入稻香草庐的前堂,是一个婆子看见的。 那婆子十分惊诧,问她是谁? 莺儿哭哭啼啼的,只说要见史大爷。 婆子让她站着别动,自己去找春琴。 春琴正在绣花,听说有一个面生的姑娘要找大爷。春琴十分意外,因就过来瞧。还没问上几句,恰溪墨从书房出来,经过前堂。 莺儿本不识溪墨。 可一看他身上穿着的绛色袍子,脑中立马显出一生动人影。梅花庵……昏沉睁眼间,便是他,是他给予她缓命的药,将她从破败苇席中送入清静疗养之地。 莺儿更想哭了。 眼圈儿红红的,我见犹怜。 “史大爷……大爷……奴家是莺儿,唱戏的莺儿……”即便有人在场,莺儿也顾不得了,她跪倒在地,两手紧紧拽住溪墨的衣袍,哽咽倾诉。 溪墨皱了皱眉,真的吓一跳。 此人是谁? 唱戏的? 他略略低头,心里也想起来了。 “放手。” 莺儿一怔,内心还是惧怕。她拽着溪墨衣袍的手本已松了,可一下又握得更紧。莺儿声泪泣下。“大爷,奴家要报答您!奴家愿给您做牛做马!大爷,您就收了奴家吧!” 莺儿又不停个溪墨磕头。 “姑娘,请自重。” 溪墨很不悦。史府守备森严,她到底是怎样进来的? “大爷……奴家的命是大爷给的,奴家伺候大爷是心甘情愿,求求您发发慈悲吧……奴家是一个可怜的人,打小儿被狠心的父母卖进戏班,每日唱念做打,稍不如意,戏班的老板敲起棍子就打。即便继续唱戏,也不过是玩物,逗人取笑,就像一个小丑。只有跟着大爷……奴家才觉得得了安生,日子才有了希望……” 莺儿说得着实可怜。 一旁的婆子听了,也十分动容。 溪墨思索一会,告诉她:“做人奴婢都是无奈之举,既能得自由,有何不好?不想回去,可另托良媒嫁人。” 莺儿一听,更是恐慌,连连摇头,声音悲切:“大爷,奴家不嫁人,奴家只愿意当大爷的奴仆,听大爷的使唤……” 莺儿觉得自己走对了。 方才那一路,只叫她如坠繁华梦中。史府果然繁华。那舞台也繁丽,只可惜是假的。这史府的富贵却是一眼能看着。 她其实见过世面的。 也跟着戏班师傅给一些大户人家唱过戏,走南闯北地见了好多地方。 可那些人家,和史府相比,虽不是天地之差,但也颇能分个三六九等。史府当然是上上等。 这史府的大爷,相貌又那么清俊超逸,英武不凡,越看越像那戏文上的画像。不,画像都是假的,眼前的人才是真的。 那春琴在旁看了却有些不耐。从莺儿的言语中,已知她的来历。 “莺儿姑娘,论理你该去二爷那处。那里热闹。也有你戏班的一干姐妹。你如何就要在这里呢?” 春琴不想多事。 身为溪墨跟前大丫鬟,她不想让主子揽上事儿。 按契约,莺儿就是二爷院子里的人。二爷看不上,也不能往大爷院子塞呀? 莺儿听了,更是流下眼泪。 “这位姐姐,戏班的姐妹再好,也不及大爷待我奴家的救命之恩啊……” 春琴看向溪墨:“大爷,她既不肯走,那便再叫李总管来。横竖由李总管发落。” 莺儿怔了怔。 “大爷,奴家唯有一死了之了……” 她趁溪墨不备,猛地一窜,一头朝着院中的海棠树撞去。旁边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 莺儿的头还是鼓了个大包。她还要寻死,还在挣脱。四肢乱颤,情绪激动。 春琴看不下去了。 “爷,横竖院子里缺个打扫的丫头,不如让她顶了。” 春琴又问莺儿可会女红针线,烹饪理账?莺儿不敢撒谎,想点头,但还是摇头。 “我忘了,你是个戏子,只会唱戏。如此,也就扫地适合你。” 第026章 柳如眉(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春琴说的是实诚话。 她就是对戏子存了偏见。 因她家里也有亲戚在二爷昱泉屋里。据那亲戚说的:那几个小戏子,看着娇娇弱弱,实则脾气都很大。吃喝差了,怠慢了,就吊起两只眼睛骂人。亏是唱戏的,那些骂人的话一般人说不出口。 一回两回的,春琴未见戏子,可心里头实在没啥好印象。 她其实是个宽厚的人。扫地丫头和戏子比起,虽都低贱,但丫头的名声儿还好一点。春琴以为,莺儿听了,会立即与大爷磕头谢恩的。 没想到,莺儿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是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怎地,你不愿意?” “大爷,这位姐姐,奴婢只想报答大爷,只想给大爷端茶倒水,鞍前马后地伺候……扫地虽也好,但到底不能尽奴婢的一片心哪!” 莺儿的声音又哽咽了。 春琴皱着眉头,看向溪墨。“大爷,您怎么说?” 溪墨今日有事,实不想浪费了时间。 “那小厨房新来了领事儿的,想必也忙。一个烧火丫头怎够?且再添上一个。” 春琴即刻领悟大爷意思。“爷,您是说……” 溪墨颔首,又对着莺儿:“我无需你伺候。你若愿意,只管去小厨房。你既什么都不会,就去那里历练。” 说罢,径直往前头走去,小厮青儿过去牵马。 莺儿无法了。 她缓了口气。 到底还是进了史溪墨史大爷的屋子。不管扫地,还是烧火,且都是他院里的人。如此一想,莺儿的眉头又舒展些了。 春琴叫一个婆子来,嘱咐一番。 那婆子便瞅着莺儿,疑惑问:“姑娘,她是个戏子,打扮得妖妖娇娇的,去小厨房……到底成不成呀?” “这是大爷吩咐的。” “是。” 莺儿就跟着她,提了个包袱,别别仄仄地进了小厨房。 甄氏在查账。冷不丁见个婆子领了个衣着鲜亮的女子,遂抬了头。 那婆子上前叙述了原委。 甄氏倒显平淡:“我是伺候大爷的。大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灶房再添个烧火丫头也使得。你去叫秋纹过来。” 甄氏办事利落。 几句话的工夫,就将事情交代完毕。莺儿和秋纹一起睡厦房通铺。莺儿不懂的,秋纹教她。 秋纹不在屋里休养,她在假山石那边捣鼓舂臼。 灌木叶子摘下来了,正一下一下地捣成绿色的稠汁。 寻人的,找个一圈,方在柳丛搜到了秋纹。秋纹忙将舂臼等器物藏在一边,擦了手,忙忙站起身。 “你在干什么?不是身上有伤么?” 秋纹陪笑:“嬷嬷,我……我是睡得无聊,出来吹吹风儿。” “你呀,倒是得闲。告诉你,今儿领事儿的又添了一名烧火丫头,从此你可清闲些了。”这嬷嬷还和善。 只因柳剑染善待秋纹。这底下的人也就愿意给秋纹三分笑脸。 “是么?” “快快去吧。既有了新的,你也算老人儿了。有些不懂的,只管教她。” 那辺厢,甄氏还有事儿。 等秋纹过去,大厅只剩莺儿一人了。 秋纹就看着莺儿,觉得面熟,似乎哪儿见过。 莺儿也看向秋纹。 两个人彼此打量了一会。 还是秋纹先开了口:“我叫秋纹,便是这里灶房的烧火丫头。你叫什么?” “我叫莺儿。” “原来做什么?” “唱戏的。”莺儿也不避讳,反正大爷屋里知晓,不出一天,小厨房的人便也知晓。 秋纹想了一会,就笑:“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一日在梅花庵撞墙自杀的人……” 莺儿一怔。 “姐姐,你怎么知道?” 秋纹就一叹:“因那一日,我也刚被牙婆子买了来,等候史府总管的检验。我离得远,但看见了你。” 莺儿将头一低:“那一日,我不过是做傻事。这样的傻事,以后不再做了。” 莺儿想的是:进了史溪墨的院子,天长日久的,总有她表现的机会。她浏览了一番,自己的容貌身材是大爷院儿里最好出挑的。 不过,现在她心里不这么想了。 没想到,眼前和她干着同样差使的丫鬟,容颜姿色却胜过与她。她没唱过戏,没经过摔倒,可身条儿依旧好看。说话的嗓子没特意培训过,却听着婉转动人。 莺儿的心,有点儿醋。 可她面上还是笑道:“我手笨,十几年没触碰过灶台。以后,还请姐姐多多指教。” 秋纹只当她此番说与,是得了了悟:悟出生命可贵。 “走吧,我带你去看屋子,收拾收拾。” 第一日,莺儿只管歇息,不用干活。 秋纹也不用干活。到底正式准了她一月的假。 莺儿去灶房,身边一起干活的并不是秋纹,而是轮值的几个媳妇。 夜里。 莺儿在通铺睡不着。因她有择床的习惯。需过了一二月,方才适应。通铺就三人。除了秋纹莺儿,还有一个倒垃圾的粗使丫头。本来,是有四个人的。那名丫鬟家里死了母亲,大总管元升准她半月的丧假。丧假既满,或许又会有别的分配。 那粗使丫头睡觉打鼾,秋纹已经习惯。 莺儿却捏着耳朵,抱怨不停。又说屋里有蚊虫,横竖点再多的蚊香和蒲草也不管用。秋纹有些疑惑。难不成戏子的生活竟胜似丫鬟许多? 秋纹不懂。 莺儿虽是下九流的戏子,但吃喝不差,穿戴也不差。戏班子的老板不是蠢人。行头门面必须供应周到。究竟戏台下那些听戏的都是富贵人家。 初学戏,自然也被责打。但大了,能登台了。班主也将她们当成宝贝似的。莺儿和那一干小戏子因何被卖?实在是那班主染上赌瘾,亏了一大笔钱,戏班子经营不下了,无奈想出来的主意。 莺儿没吃过苦。没切过葱,剥过蒜,又怎会拿根木棍烧火? 秋纹安慰她:“不如拿点棉花塞在耳里。” 她另有事,还得提了灯笼去一趟灌木丛。夜晚凉爽。灌木叶子已经捣好了,只等她拿沥干净,将汁水倒进一个盆内,放上蜂糖,过几个时辰,凝固了,就可食用了。 这些事,她不想告诉莺儿。 即便看着她和善,但与人说话只可言三分。 “我要去解手,肚子不舒服一天了。你不用跟着,我提着灯笼,自是便宜。” 秋纹对她笑笑,轻轻掩了门。 今晚月色正好。 秋纹一径儿到了小厨房后的灌木丛,将灯笼拴在树干上,将一干器物熏出来,继续干活。不一会儿,她就将汁液沥清了。再一看那树洞,果然里头有两个白色的装蜜糖的瓶子。一个是装蜂糖的瓶子。另一个贮的却是热水。贮热水的瓶子构造特别,拧开瓶塞,依旧热气扑鼻。 这是柳剑染白日里嘱咐她的。他若不来,也会将瓶子放在洞口。 秋纹将热水倾倒在盆内。再一拧蜂糖瓶盖,蜜香扑鼻。金色的蜂糖倒入碧绿如翡翠的汁液,立即起了奇妙的变化。金和绿相融,汁液竟变成了玛瑙般的红色。 秋纹口中暗自称奇,只差没叫出来。 她捂住嘴巴,蹲在地上,呆呆看着盆内蒸腾的热气。待热气冷却,过上几个时辰,柳爷心心念念的仙草贝就做好了。 秋纹很是激动。 她不知道,此处并非她一人。 在他身后,有一人正立在一棵树下,皱眉看她行事。 来人便是史溪墨。 不同于柳剑染早早高卧,溪墨有夜晚散步的习惯。最好是夜半,清风徐徐,月华正熠之时,史溪墨想在这假山石附近练会儿剑。 柳剑染看中此处清幽。 史溪墨也同样看中这里。 他已然在这里练了一旬的剑术。 溪墨到底没怜。因他看见了假山石旁有团朦胧的红影。不想惊动。悄悄走近了一瞧,有人将灯笼拴在枝条,不知捣鼓什么。 秋纹干得专心,一点不知身后动静。 借着灯笼的光亮,溪墨看清了,此人竟是小厨房烧火的丫鬟秋纹。看着她鬼鬼祟祟却又一本正经的样子,溪墨更觉疑惑。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溪墨到底没忍住,还是上前,问了一句:“你在作甚?” 秋纹吓了一跳。 灯笼的光亮招来几只萤火虫。一只飞到了她的脸上。这让她的面孔看起来颇为奇异。溪墨莫名地多盯了两眼。 “大爷……奴婢……” 看清是大爷,秋纹慌得站立不稳,手中的一个瓶子就咕咚咕咚滚在地上。她想去捡,但迟了一步。蜜糖瓶子被溪墨拾了起来。 他看了看,只觉得这瓶子熟悉。 溪墨又嗅了嗅,还是问道:“你到底在作甚?” 大爷是秋纹的主子。 秋纹心里尊敬大爷。 柳剑染嘱咐她,仙草贝制成之前,谁人也不说的。 可这是大爷。大爷询问,难道以谎话相回?既应了柳爷,便要为他守密,方是做人之道。 秋纹拧了拧眉,略略思索:“回大爷,奴婢不做什么。白日里多睡了,晚上就没了困倦。想在屋里走动,又怕惊动了别人。所以就提了灯笼寻个清静的地方,吸几口新鲜空气。一夜也就过去了。” 秋纹就是胡诌。 可她说得不疾不缓,不卑不亢,神色如常,溪墨竟是信了。 第027章 柳如眉(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原来如此。” 灯火之下,光线朦胧。 秋纹的身边更有萤火虫闪耀。亦真亦幻间,溪墨更觉此女的形貌酷似那一晚救助自己的少女。 到底是不是? 此话,真的欲脱口而出了。 不过,只歇息残喘的那一处河边,距离坡子街并不远。 不管怎地,溪墨的心里,实实在在对秋纹起了好感。爱屋及乌。 “那好。你就在此吹风。夜凉,还是早些歇息为妙。” 说完这话,溪墨一径走了,另寻练剑的去路。 这厢秋纹喘了口气,擦了擦汗。 幸好,幸好。 不用一个时辰,那盆里的汁液已经凝成固状。颜色似玛瑙,也似粉嫩的樱桃,令人瞧着喜爱无比。 秋纹将灯笼拴在腰际,两手端着瓦盆,蹑手蹑脚地回了厦屋。 轻轻推门。她估摸莺儿已经睡下了。可没曾想,莺儿是假寐,一听动静,随即闭上眼睛。 她看见秋纹将一个钵子大小的瓦盆盖上巾帕,放在桌上一个极不显眼的地方。秋纹本意是不想带回的。到底还是藏于假山石方便。 可万一被人发现呢?以为是什么脏污的阿物儿,顺手就倾倒了呢?那自己可不白费功夫? 思前想后。秋纹还是将瓦盆带回厦房。 还是有几分冒险。 所以她必得小心看守,不能让同屋的人瞧见。 秋纹朦朦胧胧睡着了。 醒来时,那粗使丫头已经不在。倒是这新来的莺儿,却是端端正正坐在榻旁,认认真真地瞧着她。 “你……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秋纹颇有些不自在。 莺儿就道:“秋纹,你长得真好看。到底是因了何故,来这灶房当了烧火丫头?” 她也疑惑。 “烧火丫头不好吗?只管烧火,不管别的。” “是吗?我知道,烧火丫头就是这里最低等的丫头。打杂的都比我们强。”她伸了个懒腰,就问秋纹屋内可有镜子?她要梳头,篦妆。 莺儿还是改不了戏子做派。 “没有。你估摸着自己随便梳一梳。” “没有镜子,我如何梳头?” 她妖娆地一转身,便在桌上寻找起来。秋纹担心她搜出瓦盆,赶忙上前遮挡:“我与你找就是。” 这莺儿,晚睡晚起。起床时,还喜用一块滚烫的热毛巾敷脸。那戏班的师傅曾告诉她:每早用热水敷脸,脸上一点瑕疵不生。 无热水,已使她不快。 再没个镜子,更无法梳理头发,这让莺儿忍受不了。 当丫鬟,和唱戏,果真大大不同。 趁着秋纹出去。莺儿就轻手轻脚地揭开瓦盆。这是什么?能吃还是能擦脸?看着红红艳艳的,莫非是胭脂膏? 她真想抹一点往手心擦了。 就在这时,秋纹又转身进来。莺儿疾忙盖上盖子,若无其事地看向一边。 “没有镜子。只有这个。” 秋纹手里端了一只大碗。碗里盛了清水。清水明鉴可人。 “你照着这只碗梳头吧。” 她打了个呵欠。一会儿莺儿会去灶房。这一月里,教她烧火的,是其他人,不是她。 出于本能的善意,秋纹还是叮嘱她几句:“早饭都在小厨房吃。不管己事不要问询。一天到晚,其实也没什么事。” “你不和我一起去吃吗?” “今天就不了。我有点累了,你出去了,我就关门睡觉了。” 莺儿低了头,想了一想:“秋纹,我听说你被打了三十板子。虽然受了冤,但到底挨着疼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想知道个具体。 秋纹就道:“都过去了。总之,少言语多做事,总是不吃亏。” 莺儿去了小厨房。 一进去,压根没人理她。 这在戏班,莺儿好歹算个头牌。吃的喝的俱有人送。荤的素的每天都有。说出来你还别信。那戏班经营好时,老板并不苛责了莺儿。送与她吃的东西,和别人不同。早膳和一些富裕人家比,不差什么。什么鸡丝面、馄饨炊饼、粳米粥八宝饭、鹅油卷粉菱糕、松仁茶酸乳酪……莺儿吃惯了,就吃不得差的东西。 那在梅花庵养伤。 因她不时奉承锦娘。锦娘吃什么,莺儿也跟着什么。 肥鸡大鸭子、茄子豆芽,吃腻了,就改吃那一寸长的小饺子。 莺儿便问一个婆子,哪儿用早饭? 那婆子就指了指一个蓝色印花的大钵子。“你吃这个。” 莺儿过去瞧了瞧。钵子内,黄澄澄的黏黏糊糊的。这熬的是啥?黄米粥?莺儿盛了一碗,又问婆子可有小菜? 婆子既不耐烦。 “你这丫头,随便吃喝两碗,也就完事了,哪那么啰嗦?”便将一个坛子打开,从坛内取出两根腌制的黄瓜,又拨了半盘青豆炒笋干。 莺儿吃不下。她不爱这酸酸甜甜的味道。咬了一口,赶紧吐了。 这婆子就骂,嘴里念“阿弥陀佛”。 “黄瓜你不吃,你要吃什么?” 莺儿看见另一个碗里有鸡蛋,随口就道:“我想吃鸡蛋。” 婆子瞪着她,突然就笑了。 “你也配吃鸡蛋?那是给甄管事儿吃的。” 莺儿十分委屈。她是死了一回的人,以后的日子都是赚来的。她不想吃亏。“我偏要吃,你能拿我怎地?” 当着这婆子的面儿,莺儿拿了一颗鸡蛋,敲壳剥开了。 “你……你……”那婆子气得脸都扭了。便是她这几日脚莺儿学烧火。 其他几个婆子,吃了早饭,走过来了。 莺儿梗着脖子,一脸的不认输。 就有人告诉了甄氏,说新来的烧火丫头,原是个唱戏的,如何如何…… 甄氏不听这些闲言碎语。 不过,这小戏子既来了小厨房,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别的不说,既是新来的,为何不早早起床?她已是迟到了。 甄氏想惩戒她,便叫人拿把戒尺来,给她十来个手心,长长记性。 莺儿还是不服。“虽是戏子又怎么了?戏子和丫鬟,都是奴才,咱们谁也别瞧不起谁。” 这话说得没错儿,但甄妈妈听不下去。 离开柳家后,她就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说话行动受了老太太的熏陶,越发注重三六九等。在她眼中,戏子皆是好吃懒做不正派的。再一个,就是会勾人。 她也觉得大爷糊涂了。拿个戏子来厨房烧火,丁没有对准了卯,没派对人人儿呀? “跪下!” 甄妈妈令莺儿下跪。 莺儿不从。 “我叫你跪下!”甄妈妈再喝一句。 莺儿还是不跪。 “将她按着跪了!”甄妈妈理了理衣裳,对着莺儿,“我只知道你是个唱戏的,不知道你以前都跟过谁和谁交好。但到了这里,就得听我的差遣。李婆婆是教引你的,她说什么,你便该做什么,不得和她犟嘴撂舌头。黄米粥粘稠,又养胃口。黄瓜爽口。青豆是外头市面上买的,价钱并不便宜。你什么都没干,就能有现成的吃喝,为何还有怨言?从昨儿个起,你就不是个唱戏的了。和秋纹一样,一样地在灶房烧火。我劝你赶紧将以前的那些风光一一忘掉,从头儿开始,或许还有不同的收鞘。” 甄氏人生阅历丰富,看多了莺儿这样的人。 仗着有几分姿色,会唱点儿小曲,自以为比别人多几分资本。的确,也有混的好的戏子,当富贵人家的姨娘小妾,甚至扶正了为继室的。更有生下儿子,儿子有用,为官入宦,求了皇帝,封生母为诰命夫人的。 世间百态,无奇不有。 可大部分戏子的命运都很悲惨。 甄氏年轻时候,结交过一个戏子。她唱功很来得,在太云国很有些名声。那些商贾来求亲,她只是爱理不理,看上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那公子固然也爱惜她,无奈拗不过家里的长辈,又为了前程,只得忍痛割爱。最后,那戏子怀了孩子,被班主赶了出去,遭人耻笑,吞金而亡,一尸两命。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教训。 甄氏必须敲打敲打莺儿。“别人告诉我。你只会唱戏不会别的。休说你家贫父母无情身世凄惨。来这里做活儿的人,出身和你差不多。不会可以学。你就从烧火丫头干起,干熟稔了,再学糕点,学红案白案。你若拎得清,事事认真,只怕以后还要谢我。你若拎不清,听了我的话,面儿上唯唯诺诺,可背地里只将我当仇人,那就当我白说了。” 甄氏说完,即刻离身。 那莺儿咬着唇,心里万分委屈。 不管愿不愿意,黄米粥还得吃完。黄瓜和青豆也得吃。 这个上午,莺儿在灶房累得腰酸背疼,粉嫩的手心起了三个大泡。泡口磨裂了,泡水流了出来,疼得她只想哭。 莺儿死死撑着。 虽然厌恶小厨房,可她不想离开稻香草庐,她在等着翻身的机会。 话说那秋纹见莺儿走了后,便想找柳剑染。仙草贝已经做好了,柳剑染赶紧端走。白天天热,再误一些时辰,可就要放坏了。 门一开,还没走上几步,就撞上一人。 “秋纹,稳着点。” 是柳剑染的声音。 秋纹放下心。看了看四周,忙忙告诉他:“仙草贝制好了,就在我屋子里。柳爷你赶紧拿走。此事便再与我无干了。” “多谢!”柳剑染面呈喜悦,还对着秋纹鞠了一躬。 “柳爷,折煞奴婢了!”秋纹又慌又忙,赶紧还礼。仓促之间,二人又差点头碰头。 秋纹没让柳剑染进屋。 这是下人的卧房。但睡得都是未婚的丫鬟。男女大防需注意。 秋纹断了瓦盆,递给剑染。 剑染揭开一瞧。心内一喜,竟比自己在万家村吃的仙草贝,色泽还要好看七八分。 “如此,我走了!以后有甚难事,只管找我通融!”柳剑染朝她咧嘴一笑,翩然而去。 第028章 柳如眉(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一月时间过去。 秋纹伤势已好。那莺儿在灶房行动依旧不能自如。她不会打火。非得秋纹手把手地教她击出火星子,用麦芒点燃了,放进灶膛。 看着炉膛内的火烧得熊旺。莺儿就自言自语:“我这样,有什么出息呢?到底连见一见大爷的机会都没有。” 整日在灶房烧火,更没时间梳头打扮。一整天下来,满脸的黑灰,若不洗把脸,活像个鬼。 话说老太太那天,得了柳剑染孝敬的一碗仙草贝,也尝了几口。老太太连说好吃,夸柳剑染是个有心的。 老太太又将剩下的仙草贝赏了别人吃。 史府三位小姐也说滋味不错。溪墨也尝了几口。看着这玛瑙红般的颜色,心里突然起疑:柳剑染那样忙碌的人,又怎么静心做这些?他不过假借了人手。 仙草贝却是爽口滑腻。溪墨也爱吃上了。 回房问他,剑染只是卖关子。 “你不说,那我问你干娘。她或许知晓。” 柳剑染就摇头,可想想又点头。干娘的确知道,只她不信秋纹能成功制出来,滋味儿也入老太太的口。 柳剑染性子落拓,可一奉承起来,走旁门左道,谁人也及不上他。为等老太太沈辰,柳剑染可以特意将仙草贝藏在冰凉的井口底下。一旦取出,滋味的确更甚。 纵然好吃,只上了年纪的人,不能多吃。 柳剑染更不忘来一句:“可惜世伯父在京都叙职。他若在府上,我定想法儿做更好吃的仙草贝孝敬与他。” 老太太果然更高兴。 柳剑染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史府人多。那一盆仙草贝,分均匀了,也就够七八人吃的。每个人都有一碗。唯独没有孙姨娘和二爷昱泉的份。 他就是故意的。 孙姨娘母子不是傻子。见大家围着老太太吃吃喝喝喝,谈笑风生,偏将她娘儿俩疏在一边,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孙姨娘就指桑骂槐,指着外面树上的一个鸟窝,说鸠占鹊巢。那黄鹊儿辛辛苦苦地做窝,。嘴里都累出血儿来了,没想到被一个外来的野斑鸠抢了现成的。哎呀,这鸟是这样,人呢,干出的事儿也就更过分啦。 孙姨娘更不忿的是,老太太生辰,文姨娘来也就来了,她该和以往一样,像个活死人,躲在一边儿远远地站着。可老太太吃仙草贝没忘了她。 这些话,老太太听见了。 仙草贝是老太太故意不给她母子二人吃的。 因她的生辰,这母子二人来晚了。来晚了,磕头晚了,送礼晚了。老太太没了面子,就想当着家下人的面儿,敲打敲打孙姨娘。 老太太的言下之意,不外是:好歹这个家还是我在撑着。我才是史府的定海神针。我知道你有些才干。可你就是那扛着金箍棒的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你现在就不尊重我,那我需给你一点颜色看。 “怎地?这仙草贝是剑染献上的一份孝心。我们上了年纪的是吃一点野意。我的这些孙女们吃的是个好奇。究竟我知道这东西是上不了台面的。但孝心可嘉。可见我没白疼了他。” 柳剑染剑走偏锋。 他知晓和溪墨和老太太的隔阂。但明里暗里的,总是以溪墨的名头,买上一些东西,讨老太太的欢心。 柳剑染为人忠义。 家道中落。是溪墨见他在街上卖艺,不顾阻拦将他接进史府。虽史渊也是同意的,老太太也是点了头的。但这份情,剑染铭记在心。 更有一回,剑染染病,郎中都认为他不行了,是溪墨不顾严寒,去偏僻山中采来珍贵的药材,与他治病。 所以,溪墨是剑染的挚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老太太生辰,溪墨只是淡淡。母亲不在。祖母的生日,母亲仍在寺院,虽然送来了满满的礼物。 他的神情是黯然的。 柳剑染开口了。“老太太,实话与您说,这仙草贝不是我做的。我没这么好的手艺。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在我的传授下,制成了这冰凉可口的美食。” 老太太就奇怪问:“一个姑娘?她是谁?” “这位姑娘就在府上。” 溪墨坐了下来。柳剑染这是在帮秋纹,帮秋纹离开烟熏火燎的灶房。溪墨心里已然有了计划。待秋纹伤好了,即刻将她调走的。那莺儿就是候补。 没曾想,剑染抢先一步。 却原来,那一晚上,秋纹鬼鬼祟祟的,是为了忙活这个。 算算日子,也对得上。 “那还不将她叫来?这是哪个巧手的姑娘,我很好奇!” 孙姨娘和昱泉同时皱眉。柳剑染到底卖的哪一出,怎么闹不明白了? 溪墨沉吟片刻。 这个时候,秋纹宜不出现。 她只是一个烧火丫头。此刻,恐她自己也不知道,做的仙草贝竟得老太太赞赏。她没见过大阵仗,难免发慌。 孙氏也在场。若秋纹说错了话,难免会留下把柄。 秋纹是自己院里的人。 他了解孙氏的心思:凡是自己屋里的,哪怕阿猫阿狗,孙氏都看不顺眼儿,想找茬儿。只是他为人低调,且又谨慎。草庐里的下人就算闹腾,也绝不在外头闹腾,总之出不了草庐。所以,孙氏也只能隔靴搔痒,抓不到他的什么错儿。 可秋纹才来数月,不知府里的诡谲。 溪墨抢在剑染前头道:“祖母,她不过阴错阳差,学会了做一点不上路子的点心。可在孙儿看来,这仙草贝还算不得可口的点心。这样的场合,就不要叫她了。” 老太太疑惑看向他。 这可是,这么多年来头一遭,孙儿替一个姑娘说话……还是个烧火的丫头。 老太太也沉吟半响,方笑:“你说的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虽大富大贵及不上,但还是不能缺了规矩。她一个烧火的丫头,得此夸奖,心里必定得意,这与她干活反而不好。罢了。” 老太太罢罢手。 剑染心思不及溪墨细腻,听了不由几分恼火。 他绷不住,低声问溪墨:“你是何意?我这里想让秋纹跳出火坑,你偏不让?” 溪墨不语,只拿眼示意剑染无需多言。 但柳剑染是个爆炭性子。 他也不顾老太太在场,干脆嚷嚷开了。“你这人好没意思!明明知晓我的心思,却偏偏来搅局!” 他说完了,又对着老太太:“我有点儿头疼,晚宴就不吃了,回去先歇着了,老太太还请不要怪罪!” 老太太看出他二人内里潋滟,只有内情,也不点破:“好。你自去你的。今儿的饭菜都是素菜。我今天是特意要过一个素净的生日。你也吃了不惯的。” 柳剑染当下走人。 那孙姨娘和昱泉就盯着柳剑染的背影,盯了老远。 晚上溪墨回到草庐,寻找柳剑染。 柳剑染躺在自己书房内的一张床榻上,背着墙,显见在生气。 溪墨就坐下来,缓缓道:“你告诉我,你待秋纹,是不是有点儿不同?” 剑染不吭声。 “不说话,那就是了。” 剑染还是不支应。 溪墨叹息一声。“那嫣红也去了二三年。我知你身边孤寂。你是最不羁的,却也是用情至深之人。也罢,我何苦为难你,等明儿,我着人告诉秋纹,将她拨来你身边,单伺候你,可使得?” 说这些话,溪墨心里并不情愿。 他的心里,仍将秋纹的影子和那名救过自己的女子重叠。 可他不愿伤了剑染。 柳剑染霍然坐起。 “不用。” “为何?” “因我要守信。我答应过她,要帮她调离灶房。这下贸然将她调了我身边,只叫她疑心我有别的企图。” 原来如此。 溪墨就点头道:“她本受了冤。再看烧火的营生,也不适宜。这样,不如叫她在小厨房干些轻省的杂活。” 第029章 柳如眉(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此事就这样定下了。 翌日。 那秋纹如常去灶房。虽干着同样工作,但到底又有些不大一样。如今小厨房管事儿的是甄氏。甄氏的干儿子是柳剑染。就算甄氏对秋纹有些成见,可柳爷是实打实罩着秋纹的。 如此一来,秋纹就算是个有靠山的。 小厨房的人欺生。 既来了个莺儿,且还是个唱戏的出身,她们便移了目标,早晚只管挖苦莺儿。嫌弃莺儿干活不利索,嫌弃她走路姿势妖娆,嫌弃她将嗓音儿捏着说话。 莺儿哭了几回。 她想过去找大爷。也的确去了。可到了大爷的书房宅院,那春琴听了,便带着几个小丫鬟作势将她一挡,问她要作甚? 莺儿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春琴不好管事儿,但莺儿竟有些惧她。 春琴三句两句地将莺儿打发回去了,溪墨一点不知。 莺儿心里藏了恨。觉得自己不顺意,都是别人阻碍了她。她死过一回,如此只当再生。既再生,那便什么都不能屈了自己。 再回到灶房,她噙着泪水干活,秋纹忙碌之际,少不得还要安慰她。 一时,秋纹往灶膛里丢个红薯,熟了,就用火钳子夹出来,与莺儿高兴高兴。莺儿也说香,吃了一口,却又哇哇地吐了出来,她紧紧握着秋纹的手,低嚷:“秋纹,我不甘心!我会唱戏,什么曲儿都能唱得。我……为甚要干这最下贱的营生?” 秋纹沉默一会,苦笑道:“这世上的烧火丫头很多,不缺咱们两个。我们不偷不抢,不是最下贱。” “哼!人说唱戏下贱,可我看来,烧火也差不离。” 秋纹就问:“那你为甚要来烧火?” “是大爷叫我来的。我只想做大爷的丫鬟,报答与他。可恨我不能去他身边。大爷的丫鬟春琴提防着我。她见我又会唱戏,长得也比她好看,所以起了戒备之心。” 莺儿说得很肯定。 秋纹却摇头:“咱们就干咱们的,何必与人攀比?每日工作完毕,吃饭歇息,睡一觉,醒来,又是一样地安逸。” 秋纹却是觉得安逸。 她没跨过鬼门关,但也等于经历了生死。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宁静的日子。 “秋纹,你真没骨气!你也长得不丑,为甚不替自己想想以后?难不成,你想烧火烧一辈子?” “不知道。” 莺儿不往下说了。 便是这个时候,甄氏带着一个婆子往灶房过来了。 甄氏一般不进灶房。和以前不同,她的脸上带了点笑。她听绮兰说了,老太太近日很高兴,只因在寿宴上得了一碗仙草贝的凉点心。老太太爱吃。柳剑染便将方子交给绮兰。制仙草贝的活儿就由绮兰来做。 但到底秋纹也有功。 甄氏便道:“秋纹,你停下活计。方大爷托我给你带个话儿。你做的仙草贝,老太太喜欢,从今儿起,就不用在灶房烧火了,跟着我去厨房,干些切葱剥蒜的简单活计。” 甄氏说得简洁。 只要谁让老太太高兴,她就待见谁。 只是甄氏心里还有一块疙瘩。她看出干儿子待秋纹不一般。反正比对别的丫鬟好。甄氏不得不压低了嗓门又警告秋纹:“我倒也挑不出你别的毛病。只一件,我得嘱咐你,往后离柳爷远一些,我就阿弥陀佛了。” 秋纹一听,便知甄妈妈误会了她。 “甄妈妈,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敢多亲近柳爷。大概柳爷是个随性的人,不管见了府里的丫鬟脸上都带着笑儿,所以才让您误会了。” “你真会说话。但愿如此。” 甄氏叫秋纹离开灶房。 莺儿也听见了,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秋纹怎地交了这样的好运?又是老太太又是什么仙草贝?还是大爷将她拨调了走的? 莺儿想拦住秋纹,问个仔细,奈何甄妈妈身旁的婆子拦住了她。“秋纹干细活去了。你只管干你的。” “我……我……” “你什么?要怪就怪你是个戏子,横竖不能和秋纹一样翻身呗!” 婆子跟着甄妈妈走了。 秋纹也很惊喜。她看着莺儿可怜巴巴的,想说点儿啥,可碍于甄氏在场。算了。吃饭的时候,再过去找她说话。 再去厨房正厅,秋纹盘桓了半盏茶的工夫,心里有了主意。烧火不是技艺,学不出什么来。切葱剥蒜的,人人都会。自己已无路可退,唯有一步一步朝前走。前路茫茫,多学一点技艺,总是有好处。 “甄妈妈,我不想切葱。” 秋纹直白说出心内想法。 甄氏有些恼火。“你是不识抬举还是怎地?叫你去切葱,是大爷的好意!” 秋纹低了头。“我知道。” “知道你还犟嘴?” “妈妈,我只想做长远打算。您上回给小厨房的人训话,一字一句的,我都听在心里了。我是个苦人,是被继母卖出来的。没了后路,又不是这里的家生子儿。若不趁年轻,学点儿东西,只怕真得烧一辈子的柴火。实话与妈妈说,烧柴火也不是不好,但我就想学点儿技艺。其实我知道,小厨房的能人很多,有会捏面食儿的,会做糕点的,蒸煮的一手好菜的……我就想踏踏实实地好好学学!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若以后我出去了,会点儿本事,只要天下不乱,好歹有一碗饭吃。” 这些话,秋纹其实藏在心里有几天儿了。 自打莺儿来了,她就有这样的心思。 甄氏就盯着秋纹,并不说话。 “妈妈,您听了或许笑我不自量力,或许也笑我笨。可我在家里头,也是日日下厨干活的,什么菜也做得,只不能和这府里的比。妈妈,且就让我跟着周嫂子学做糕点吧!” 秋纹说得十分恳切。 甄氏还是不说话。 这丫头不同于别人,是个有心人。 起初,甄氏只当她和别的丫头一样,依靠奉承,得主子喜欢,换个好差使。要不就是献媚府里的少爷,当个通房,以后开脸了能做个小妾。 不曾想,她是个有志气的。 甄氏又细细打量秋纹。容貌的确出挑,身条儿也不错。最难得的,穿着丫鬟的裙衫,素而不寒,还有一丝从容风度。 甄氏抛开先前的杂念,有点喜欢她了。 “你要学做糕点?” “妈妈,我在家时,也常做面食。虽都是寻常面点,但也会十来种花样。妈妈若不信,我可以试做的。” 甄氏摇头。“谁要你做?班门弄斧的,说出去让人笑。” 秋纹局促了。“妈妈,我没其他意思,只想让你知道的诚意。” 甄氏还是摇头。“这话,你与我说不行。你忘了,是谁让你去切葱剥蒜的?你得去找他去!有他一句话,你便是要当这里的管事儿,与我平起平坐,我也无二话!这会子大爷还在书房,赶紧去吧!” 甄氏心里已松软了。 秋纹这丫头,让她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平和里透着刚强,笑容里带着倔强。 秋纹怔了怔,忽然明白了甄氏话里的涵义。 “谢妈妈提醒!” 秋纹看向大爷的书房。 那里她从未踏足过。她只去过草庐前的大院落。 就这么去找大爷? 想了想,秋纹还是返回了厦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洗了脸,这才鼓起勇气朝书房方向走。 溪墨在喂笼中的鹦鹉,态度闲适。 这只鹦鹉的毛被柳剑染拔去几根,心里记恨,见了他只管“坏人坏人”地叫。柳剑染不想和只鹦鹉过不去,躲去林子看新长的竹笋。 书童青儿就在外唤:“爷,有人要见您。“ “谁?” 溪墨仍在逗弄鹦鹉。 “是那烧火的丫头,叫秋纹的。” 第030章 柳如眉(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 溪墨一怔,心里微微一动。 他放下鸟食,稳稳说道:“叫她进来说话。” “是。” 秋纹是鼓足了勇气来的。甄妈妈只是言语提醒,但与秋纹而言,却需行动。 上午的阳光很好。 几缕光线从轩窗的缝隙里射入,照在书案上,茶几旁,花架下。 秋纹进来了。 她低着头。但余光还是能瞥到大爷书房的宽敞和精雅。秋纹识字的。得知大爷住的地方叫“稻香草庐”,心里也有过猜测。 稻香,是为农田稼穑。草庐,安诸葛亮隐居南阳,住的也是草庐。 大爷的心志在农田,却又有青云之志? 换句话说,大爷将自己的院子,只当成了隐者的居所?虽然外人看着史府富贵锦绣,但大爷的心内却是另番波涌? 溪墨打量了她,转过身来。 “你有何事?” 此话简便,但声音清润,极是好听。 见到秋纹,溪墨的内心是愉悦的。 毋庸置疑。 “大爷,谢谢您替奴婢调离了灶房。可是……” “可是什么?” 史溪墨听过几回秋纹说话,觉得她言语斯文,似读过一点书,因就扯了话题,问询:“你……认得字?” “回大爷,奴婢些许认识几个字。” “那么,可曾都读过什么书?” “奴婢未曾蒙学。所学的字,也是家里景况好时给哥哥请过一位私塾先生,我在旁端茶倒水,借此才认了一点字。” 秋纹实话实说。 只是说起“哥哥”卫春方,她心里还是别扭。 她不愿再提起这对母子。卫春方的行为,不堪为其兄。在踏入史府那一刻,秋纹心里已经将她二人视作陌生人了。 “原是这样。”溪墨点了点头,“可见,你是个聪明的人。” 溪墨未细细追问。 听她说“家境尚好”,看来出身不是太过贫穷。家中能请得私塾先生,最不济也是小康之家。由小康而被母兄发卖,一则可见她家的确困顿了,二则可见秋纹母兄的无情。 溪墨的心内,又怜上三分。 “将你调离灶房,确实是我的主意。怎么,你不愿意?” “大爷。奴婢想学糕点。” 秋纹长话短说,不似在甄妈妈跟前啰啰嗦嗦。 “学糕点?为何?” “只因奴婢在家也常做点心。奴婢纵是个烧火丫头,但也想有自己的前程。万一日后离了府上,外出谋生,会做糕点,也不至于饿死。” 溪墨沉默了。 那秋纹将他低着头,只当他不高兴,心里畏惧。 主子毕竟是主子。纵然他面如春风,可保不定马上就狂风骤雨。脸子撂下来。她觉得大爷和柳爷性子很是不同。 柳爷开朗,为人诙谐,不拿架子,和家下仆人相处极好。 可大爷看着温润和蔼,但行动之间,又透着点威严。便是这点威严,让秋纹小心翼翼。 溪墨看出了秋纹的忐忑。 他的心内,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她说的话,很在理。 “你想做糕点,那便就去。只说我让的。” “谢谢大爷!” 秋纹行礼,遂转身。 这一转,极显身姿曼妙。溪墨不是没见过美女佳人。但竟觉得她的长相姿容入他的眼。 那柳剑染能差遣秋纹制作仙草贝,在自己的眼皮儿底下偷偷摸摸的。 溪墨略一沉吟,又道:“你学糕点时,得了空,多蒸一碗酥酪。我爱吃那酸酸的东西。” 秋纹一怔,赶紧说道:“秋纹一定遵命!” 蒸酥酪,她见过这东西。 据说是用牛乳和鸡蛋蒸熟的。养父活着的死活,也买来吃过一二回。她当然是尝不到的。不过看着养父养母和养兄卫春方一副垂涎的模样,朝碗里看了几眼。 养父说蒸酥酪,是大户人家吃的。 果然是这样。 “你蒸熟了,黄昏时分,送到我的书房就是。” “是!” 大爷果然好性儿,半点不曾为难。 秋纹退下后,心情极好,咧着嘴儿,就差点哼歌了。虽然她不会蒸酥酪,但肯定不难。 就算难,她也愿意学。 再回小厨房,甄妈妈可正等着她。 秋纹上前回话。 甄氏目无表情道:“这是你选的。以后受不来,可别叫苦。” “妈妈,我极愿意的。”秋纹眼睛含笑。 那做糕点的柳嫂子洗了把手过来了。 “柳二家的,打今儿起,你带着她。” “哎。” 柳嫂子嘴上答应,心里并不愿意。俗话说的:发财的徒弟,要饭的师傅。将她教会了,自己可就有踢走的可能,还是留了心眼。 “秋纹,你跟我来。巧了。今儿晚上蒸包子,我教你做三鲜馅儿的水晶包。” 她拉着秋纹的手,去了糕点房。 甄氏就极满意,自言自语了一声:“这个丫头,倒真像年轻时候的我!” 说完又叹了一叹。 中午吃饭时。莺儿也捧了个瓷碗过来了。没人和莺儿一起吃饭。她吃得并不差。豆腐茄子面筋,素鸡烧鹅鱼干,还有果子茶汤。 可莺儿还是不想吃。 她饮食上挑剔。比如这烧鹅,只爱啃鹅脖子。又比如茄子,只吃里头的茄肉,皮要丢掉的。鱼干呢,只啃干巴巴的鱼头。 秋纹在另一处吃。 没了秋纹照应帮扶,莺儿烧火很是费力。她午饭吃得慢。众人都去洗碗碟了,她才吃了几小口。莺儿巴巴做到秋纹身边:“秋纹,我真羡慕你。你不在灶房了,可我还什么都不会呢!你看看我的手……全是水泡……” 莺儿眼睛又红了。 秋纹就安慰:“当初我也这样过来的。习惯了就好。” 莺儿既委屈又不服:“你怎这么好运呢?大爷怎么偏偏将你调走了!既如此,我也去找大爷,你说这可行不可行?” 秋纹想摇头,另说出原委。 但思虑自己和莺儿并不甚熟,有话肚里先留三分,遂改口道:“这个,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秋纹吃完了,帮着收拾饭桌。 那莺儿盯着秋纹的背影,眸子里还是藏了嫉妒。 下午秋纹继续学捏水晶包。水晶包比饺子还小。用筷子一夹,一口一个。水晶包的皮,不是面粉,而是掺和了栗子面的糯米粉。馅料都是寻常瓜果剁碎了,放上盐油调料搅拌,胜在滋味不错。 水晶包也就只包一笼。 史溪墨不想吃这些,独柳剑染爱吃。 溪墨因嫌这些费事,磨时间。还不如干些别的。但柳剑染看法不同。“溪墨,这些人你既给了月钱,就得干活儿,不能一天到晚地老闲着。无事生非,这四个字你懂不懂?她们多学点儿东西,日后遣散了,还能多一样技艺。我也不费你什么钱,吃的喝的,不是什么昂贵高贵的。只这些饮食点心做起来费事儿。那小厨房里,便是费事儿才好。” 柳剑染总有他的说辞。 溪墨也懒得问了。 那柳嫂子并不好生教秋纹捏水晶包。比如这水晶包,一定要捏成四十九个皱褶,才叫好看。柳嫂子将水晶包放在掌心旋转,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一个包子就捏成了。纵然秋纹眼睛再快,眼神儿再好使,也还是瞧不出具体的方法。 秋纹倒也不急。 柳嫂子以为秋纹会急,还故意安慰:“水晶包个儿小,皮儿薄,本来就不容易学,你也别急。等上一年半载的,也就会了。不会包,只管在旁帮我调和馅料。” 柳嫂子说着要出去。她涨奶。趁着这一会儿工夫,回去喂孩子。小厨房里的媳妇,有好几个养了孩子,间歇还要回去奶孩子的。都是女人,甄妈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潘娘子在时,也并不过多为难。 柳嫂子走得急,脚下绊了一根麻绳。 眼看她就要摔倒,秋纹口中急呼:“柳嫂子,小心脚下!” 柳嫂子受了提醒,果然低头将步子放缓了。她没回头,走得更快了。 七夕就到了。 看着史府各处张灯结彩,老太太高兴,因命元升也送些花灯之类的玩器至稻香草庐。溪墨的三个妹妹一直跟着老太太做女红学刺绣,今儿晚上也来了。 她们年纪最大的十三,最小的九岁。 溪墨待这些同父异母的妹妹们亲切。既来了,请她们入座,上茶,吃点心。三个妹妹四处看了一番,总觉得这里太过清静无趣。 “大哥哥,天色将晚,我们还需去二哥哥那里玩一玩,就此告辞!” 溪墨也不挽留。 草庐内没甚好玩的东西。他一个卧房书房,就堆了几近史府一大半的书。父亲史渊还在京都。不知何故,七夕也未回。老太太不放心,写信问询。史渊却又托人捎信:一切安好,勿需挂念。 七夕这日,孙姨娘自去儿子那里看戏。 老太太也去。 几个孙女儿围着史老夫人,还有一边坐着的远房亲戚,伺候老夫人经年的嬷嬷,极是热闹。 昱泉得意,点了好几出,为的讨老太太的喜欢。 老太太也高兴,赏了孙姨娘和昱泉两件衣料。都是最上等的料子。孙姨娘得了脸面,更给老太太奉茶,一团婆媳和睦的场面。 这阵阵魔音,就从昱泉处传至溪墨的草庐。 柳剑染看着朗朗星月,喟叹:“你这里也就花儿草儿的好看。别的地方却是不及你那兄弟。他比你会做人。你能在这府里安然无恙地呆着,俱是我在替你撑着。” 柳剑染也不点破,遂就点头:“不错。” “好歹是七夕。你也将老太太送你的兔子灯什么的挂起来,叫下人们过来猜灯谜,乐一乐!” “就这些?” “不然呢?”柳剑染反倒愣了。 溪墨便道:“七夕,牛郎织女团聚的日子。我的草庐,除了一些小丫鬟小厮儿,都是有家有口的。我只想着让她和家里人聚一聚,今儿就不必当差了!你是知道的,向来我不看重这些形式!” 第031章 江南蝶(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柳剑染便一笑。 七夕这一日,他已和干娘吃了一顿团圆饭。 甄氏一改往日精明常态,对着她,抹了眼泪。甄氏因想起昔日柳家之风光,再看柳剑染已长成,却一事无成,面色戚然。 “干娘不必担忧我。我并非不在干事,只现在不能说出口。” “是么?” “干娘信我就是。” 这一月,溪墨和剑染都在府中,不曾出去。北宁王行动小心,他们也跟着谨慎。平静湖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偌大史府,各处皆是热闹,唯有史溪墨这一处,却是冷清安静。 春琴也想出去。 史兰泽回史府了。他和他寡母在史府大街辺一个僻静的小巷有一处屋子。七夕,母子团聚。 兰泽想来看望春琴。 备了礼物,提了几盒果脯,恭恭敬敬地来见溪墨。对二人的私情,溪墨采取默许态度。他本是极开明的人。 “好。东西我收下。” “大爷,这些是送给夫人的,还请大爷您转交。” 兰泽此番回府,已经见过老太太,也送了老太太一点庄头自种的菜。玉夫人吃素。兰泽心里也不忘备一份。 “好。” 春琴过来斟茶。 二人的目光轻轻对上,郎有情妾有意。 溪墨便道:“今晚外面也热闹。你们不如上街逛逛去。那角门看守的人,我已经吩咐了,一切俱不碍事。只记得,子夜之前定要回来。” 兰泽大喜过望。 春琴也害羞红了脸。 二人一前一后出府。溪墨瞧着他们的背影,却是心生羡慕。 那兰泽到了大街上,给春琴买了一个兔子灯,几串糖葫芦。春琴在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前,踯躅不走。兰泽却被一个陌生的黑衣人叫了去。那黑衣人对着他,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兰泽便与他道:“过几日我便上京。” “万事小心。” “多谢。” 黑衣人走了后,春琴还在把玩着糖人,一点不知方才有人叫住了兰泽。 没了史府规矩的束缚,春琴自在了许多。 “六爷,这次回了江城,什么时候再去庄子?” 春琴依依不舍。 史兰泽是史府的远亲,但依着宗族家谱排名,他行六,年虽比溪墨小一岁,但却是溪墨第六位有血缘关系的族弟,并不出六服。 “不要叫我六爷,只管叫我的名字兰泽。” 人群熙攘之中,史兰泽大胆握住春琴的手。世上缘分说不清。春琴并非他见过最美,性儿最好的姑娘。她还是个家生子儿。可他就是看春琴入眼,喜欢她。 “兰泽……”春琴叹了口气,“咱们的事儿,你娘她知道的吧?” “她知道。” 提起寡母,兰泽心内几分沉重。 对于儿子和大爷的丫鬟春琴这一桩儿女私事,兰泽母亲李氏知情。她并不愿意。李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虽然家道中落。可她还想着恢复门庭。所有的指望就在儿子身上了。儿子也读书,去年考上了秀才。也帮着管事儿。只要他得了远房大伯史渊的举荐,或是应试上了举人,那便不同了。 想着儿子是个有前程的。如何能让一个丫头束缚了手脚? 这娶妻看的是家世。 就算差了些,也得是清清白白的小康人家。 春琴只是丫鬟,又是个家生子儿。她这样的,若是高兴,给儿子当姨娘,看在大爷溪墨的面儿上,李氏能答应。 想当正妻,那便万万不能。 李氏之所以生气,是因有一次儿子回来,无意透出这话。 兰泽没告诉春琴。这趟他回来,母亲已经给他安排了好几家女子相看,只待合适的。 “你放心。我母亲的事,总不是阻碍。” 兰泽声音轻轻,还与春琴一个微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那厢溪墨在草庐,也颇寂寥。 各处人借安静,屋舍空空,就连小厮青儿也一并不见。剑染陪他干娘了。 溪墨想去陪母亲。 的确有这个念头。与母亲感情淡淡,但血浓于水。可他知晓母亲的孤僻性子,她只愿独处。天塌下来,也诸事不管。 溪墨不想扰了母亲的清修。 母子二人纵不相见,但彼此之间,书信来往还是有的。时不时地,也互相赠与东西。 老太太也唤溪墨去听戏。 昱泉也假模假样地着人来请。 溪墨只是摇头,反而赏了昱泉的仆人一点钱,叫他买酒吃。 一个人就一个人吧。 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 那么,就去竹林子里走走,听听竹子拔节的声音。 只是上弦月,月华依旧很好。不知何故,他一径走向竹林,身后总有几只小小的萤火虫跟着。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溪墨缓缓吟出这一句,就坐在一个竹根上,从腰间取下一壶清酒。 竹林清幽。 凉风习习。 七夕过后,天就要一日凉似一日了。 这竹林就不能这般蓊郁,将一日一日地萧索起来。呆久了,林子也颇无趣。溪墨想想,又绕道回去。 他走小路,这一走就到了小厨房门口。 里面,有灯盏。 这又是谁?甄妈妈已经得了他的指令,今儿放假。莫非,是值夜的人?若真是,且叫她不必如此认真,只管歇了灯,各处耍去吧。 灯火是炊事堂隔壁的一个房间里的。溪墨走近,透过轩窗,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案板旁,揉搓着一团面粉。溪墨顺眼瞧去。那些面团在她的巧手之下,已经捏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形状。有小鸡鸭子小狗,有鸟儿雀儿蜂儿……活灵活现。 只听那女子又自言自语道:“水晶包啊水晶包,我一定要捏成四十九个皱褶儿。蒸酥酪我学会了,这个我定也会。” 说话的,原是秋纹。 溪墨也听出来了,也知道是他。嘴边笑了一笑。 那柳嫂子小气。秋纹也不繁难她。每日里,柳嫂子吩咐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酥酪容易做,食材都是现成的。柳嫂子瞒不过秋纹。因秋纹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秋纹看了两回,就说自己也能行。 柳嫂子半信半疑。 “若蒸老了,颜色就不发白了。” 秋纹就笑:“柳嫂子,你教与我的那些步骤时间,我都记住的。” 柳嫂子有些吃瘪。她没教秋纹什么,都是秋纹自己用眼用心瞧出来的。 “那你试试。” 她又涨奶了,得赶紧回去喂奶。 “嫂子,不碍事的。若做得不好,你只管骂我。” 柳嫂子想了想:“罢了,就让你胡来一回。一会儿我过来。” 秋纹是个有心人。 发了月钱,秋纹私下买了几只鸡蛋,她悄悄藏了起来。莺儿依旧挑食。这几只鸡蛋,就当给莺儿的点心。 莺儿想送柳嫂子几只蛋饺。 柳嫂子两个女儿。大的十岁,小的十个月。柳嫂子回去便是给小的喂奶。平常干活儿,就是大女儿拉扯小女儿。 “嫂子,这几只蛋饺,是我做的。还请你收下我的人情,究竟我每日也繁难你不少。你带了回去,给你两个女儿吃。” 柳嫂子有点儿吃惊。 “不不不,我不能要你的。你也是个苦囊子。”柳嫂子连说不要。 秋纹脸上依旧堆着笑:“嫂子,这真是我的一点心。你要不收,就显得我一点脸子也没了。” 柳嫂子就朝盘子里打量。蛋饺皮儿煎得嫩嫩的,黄黄的。仅看外表,便有了三分口欲。她心内复杂,有点儿酸,有点儿高兴。“你说你会做面食,我信了。看你的手法,虽和这里都不一样,但一看就是揉面揉惯了的。这蛋饺定也不难吃。罢了罢了,我为难你作甚?柳爷看重你,大爷又亲拨了你,让你学面点。真正只看在柳爷的面儿上,我也该拿你当亲妹妹待!” 柳嫂子收下了。 秋纹很高兴。 “嫂子,若觉难吃,只管扔了。” “难吃什么?我先尝一个。”当着秋纹的面儿,柳二家的果真拿了一个吃起来。“不难吃,好吃得很。” 秋纹笑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柳嫂子对秋纹态度好些了。“可我还是告诫你,这儿毕竟是小厨房,大家只管干公账上的活儿,不能夹带私活。若被发现,可要受罚的,忘了屋子前头张贴的规矩了么?” 秋纹连声说是。 柳嫂子将蛋饺包进一个干净的帕子里,拍了拍秋纹的肩膀:“嫂子走了,你既有心,嫂子也不是个糊涂人。” 柳嫂子别的不藏着掖着,的确大方了点。但只包水晶包,还是不大愿意教她全部的方法。 柳嫂子这会儿不在,秋纹想自己了悟,不是熟能生巧么。 她一个团儿一个团儿地捏着,总不得要领。因太投入,一点儿不知窗外有人看着她。 溪墨本想进去。见她如此认真,便又改了注意。 抽回脚,溪墨走向附近的假山石。看着野蛮生长的一簇灌木丛,有心叫人拔掉,但莫名地又觉得这荆棘木长得好。 剑染不是爱吃仙草贝么? 熬制仙草贝的叶子就是这些灌木叶子。若都拔了,剑染只怕又要与我怄气。罢罢,我为难他作甚? 溪墨刚在一块石头上坐定,就听耳边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谁? 看着地上的投影,他以为是秋纹。 第032章 江南蝶(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来的不是秋纹。 另有其人。 溪墨见那影子渐渐走近。月光之下,也看清了她的脸。 莺儿! 此女自己也就见过两面。 溪墨便想走,但来不及。莺儿已经看见了他。她款步上前,嘴里嘤嘤:“莺儿见过大爷!” 今天小厨房放假,莺儿也歇息了半日。 她想和秋纹说会话,但看着秋纹成了柳嫂子的帮手儿,言语行动之间,不顾及和她说话,心里更是失落。 且到了黄昏头上,秋纹又去小厨房忙碌,也不知忙的什么。 莺儿在小厨房无甚朋友,只得随便在附近走。这一走,就到了假山石,恰好撞见了大爷史溪墨。 莺儿很有意外之喜。 今儿晚上,她洗了澡,梳洗了头发,从包袱里取出藏着的胭脂水粉等物,擦拭脸上身上,这让她看着比平日里添了不少妖娆情态。 “不用。” “大爷……您也一人在这里呀?”莺儿着意试探。 溪墨有点儿不耐。一人清清静静的,被扰了,早知另寻别的地方。 那莺儿就对着他笑。 她在戏班长大,擅长风月,懂得如何取悦男人。 “大爷,这里清静,奴婢不如给您唱曲儿……”莺儿朝溪墨更近一步,目光掩不住的试探勾引。 “罢了。” 溪墨甩甩衣袖。 “奴婢愿意的。” 莺儿的声音更如莺啼。 “今儿放假,你只管自处。” “奴婢愿意伺候大爷,只要大爷您高兴。”莺儿一脸的乞求。 溪墨就打量了莺儿几眼,她额头的伤疤还若隐若现……不管怎样,这是一个有骨气的女子。既她要唱,那就与她唱几声。 “也罢。你就清唱一曲《惊梦》,几声就好。我不过听个意象。” 莺儿大喜。 她立在一棵树下,甩起衣袖,来回走动几步,步伐优美。当她启口吟唱时,音调抑扬,动听悦耳。 溪墨也就爱听这几声。 他喜欢《惊梦》,是因为母亲玉夫人。母亲一直在寺院,但也不是不回。前几年,父亲的生辰,府里的中秋节,母亲还是回了。 她也听戏。听戏只听《惊梦》。溪墨料及此中必有缘故,所以爱屋及乌。 溪墨微微闭眼,遥想小时,虽和母亲相处短暂,但她也曾温柔地抚抱过他。那莺儿只当大爷被她嗓音所迷,陶醉其中,心里得意,更将舞步走得妖娆,几近于勾人魂魄了。 “大爷……” 莺儿伸出手臂,眼儿一瞥,就想瘫倒在溪墨的怀中。 溪墨一怔。 出于本能,一把推开了她。 莺儿顿觉委屈:“大爷,奴婢是想伺候大爷,给大爷您捶腿子。大爷可还想听点别的什么?奴婢在戏班呆了足足十年,什么都会……” 溪墨正色道:“做好你的本分就是。” 他站起身,朝假山外走去,瞬间就消失在小径。 溪墨不似外人猜测那样,他并无断袖之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长成二十几的年纪,偏未对什么妙龄女子动过心。 史渊回江都,为了他婚事之故,也去寺庙找过玉夫人。 玉夫人神情依旧淡淡:“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必勉强他。他只是缘分未到。” 史渊还想说点什么,玉夫人却又推脱要做法课,暂无时间与他闲聊了。 史渊只得黯然离去。 正因为史渊和玉夫人的放任,所以史府上下无人给溪墨催婚。 老夫人是着急过的。 可见儿子媳妇过得那样,孙子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闲散派头,只得叹了又叹,嫁给满腹心事遮掩过去。 好在家里还有一个孙子,老夫人只将添丁的希望放在这个庶出的孙子身上。 凉风习习。 溪墨走至草庐前头。 门前还是挂了既盏灯笼,瞧着比平日里雪亮。 就有人来了。 溪墨以为是小厮青儿。但不是。来人是绮兰。于绮兰,溪墨还是尊重的。绮兰虽是奴,但溪墨仍将她当成昔日的少年玩伴看待。 “是你。” 他停下步子。 绮兰手里端了个盘子。盘子里摆放着几样点心。她见了溪墨就笑:“老太太让我送的。幸而你这里敞亮,不用再掌灯。” 若不光亮,当然需掌灯。但那样,就得再遣一个小丫头跟着。 绮兰只想一人来。 一人来,清静。一人来,便宜。一人来,自在。 溪墨也笑:“老太太也太念叨我了,替我谢谢老太太。” 祖孙之间,本是黄花垂髫怡然自乐。可在老夫人和溪墨之间,却横亘着一条迈不过去的小河。 “我知道,不消你说。” 溪墨便道:“劳碌你了。进来叙话。” 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知绮兰为人。一个“请”字是该有的尊重。 绮兰继续笑:“大爷,无需对我这样客气。” 溪墨接过盘子:“有些沉重,真难为你了。” 绮兰面上虽笑,但心里微微失望,只说不出口。宁愿时光倒流,回到小时候。大爷由老姨奶奶带着,单住在这里,时不时地,老夫人给大爷送东西,她就是那最劳碌的跑腿。 如今大了,却是生分了。 绮兰随溪墨入书房。 溪墨又请绮兰坐下。 绮兰指着点心:“这是绿豆云沙的,这两只是莲蓉糖心的,那只是咸的,里头有火腿丝儿……” 绮兰说得很细。大爷的口味她一直记得。 正因为此,她才将草庐小厨房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记放心上。之前,她在这里有两个耳目。耳目出嫁后,甄妈妈便是现成的耳报神儿。 别看甄氏在小厨房里吆吆喝喝,可一转身,见了绮兰,虽她年纪大,但却忠心的像个贴身的老嬷嬷。 “如今,你可还吃着蒸酥酪?” 绮兰看见溪墨的书案旁,摆放着一直空碗。那碗盖上沾了一点白色的牛乳,也就猜出来了。 “是啊。” 溪墨不否认。 打小儿他就爱吃。 “如今是谁做?” 绮兰知道:一直给大爷蒸酥酪的,本是小厨房的王三娘子。王三娘子随丈夫去了史府一处外地的宅院看门。这差使就落到柳嫂子头上。可她也知道,如今给柳嫂子搭帮手的人是那烧火丫头秋纹。 莫非,这酥酪便是她蒸的? 绮兰对溪墨的事儿无所不知。她有耳报神甄妈妈。既知道秋纹是毛遂自荐,又知晓她主动来书房找了大爷溪墨。 这烧火丫头是真翻身了。 “秋纹。” 溪墨并不隐瞒。这也无需隐瞒。 绮兰其实是故意问的。究竟因何这样问,她也不知道。大爷待女子不上心。不然,那春琴无论如何不会看上兰泽。当然,史兰泽也是一个好人。春琴若和兰泽有结果,也是她的造化。 她在这府里十来年了。 这可是头一回,见大爷调拨一个下人。 草庐各处的下人,俱是老太太着人安排的。好不好,行不行,大爷一概不管。若是好了,自然有总管提拔她们。若是不好,惹了众怒,也自会遭殃。 大爷就是无为而治。 在外人眼底,大爷和区区一个丫头应没什么纠缠,可绮兰却觉出了不一样。 “原来这酥酪是秋纹蒸的。” “怎么,你见过她了?” 绮兰就笑:“那一日,她从柴房出来,死活说有冤屈,定要见你,我不是见过她了?” 绮兰笑溪墨的记性不好。她的心头好些了。 “想起来了。”溪墨老实承认。 当日他的心思,只在秋纹身上,秋纹那双眼睛,让他心生悱恻。时日一过,却是忘了绮兰在侧。 “想必这酥酪蒸得极好。” “不错,做得却是不错。” 溪墨面带微笑,脸上现出光彩。那丫头果然聪明。蒸出的酥酪和柳嫂子做的比,工夫更胜一二。 第033章 江南蝶(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只要真好,溪墨并不吝于夸奖。 不管当何人的面。这点,也是他的奇崛之处。 “是么?” 绮兰心里又微微失落。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大爷夸一个丫鬟。春琴都不曾这样夸过。 “果然,好吃。” 秋纹并不熟悉溪墨的口味,然烹制出的酥酪,就是这般迎合他的口味。秋纹是有个有心的,和柳嫂子不同,考虑到仅吃酥酪,虽滋味可口,但到底单一,就在酥酪中添入几味果子,有葡萄、黄桃、杏仁……且每日烹制的酥酪,加入的水果不同,吃着的味道也不同。 这就有了新意。 溪墨吃着也不腻。 秋纹蒸了七天酥酪。 溪墨就此了滋味不同的七天酥酪。 秋纹如此有心,溪墨自然知晓。 每次秋纹送来,叫声“大爷”,放于桌上,溪墨也不和她说什么,只点点头,看她几眼,秋纹便退下去。 这似乎达成某种默契。 奇妙。 绮兰便觉坐不下去了。要不是老夫人那里的事儿多,这一碗蒸酥酪,她愿意做。如此竟是被人捷足先登。 不过,她还犯不着和一个小丫鬟过不去。 绮兰心里,也并不讨厌秋纹。 秋纹既蒸得好,大爷也爱吃。大爷高兴,她也高兴。 绮兰却想走了。 溪墨却叫她等一等。 老祖母既送了东西,他收下了,他也需还情的。 “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麝香珠串。老太太喜爱的。”溪墨取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 绮兰接下了,叹了一叹:“可见你心里,还是有老太太的。” 溪墨勉强一笑:“她也送了我不少东西。” “大爷,老太太年纪大了,遇事儿难免絮絮叨叨,有事就算说错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只记得她的好就行。” 溪墨一沉吟:“我从不往心里去。你多心了。” 绮兰就不说什么了。 握着盒子,转身又往外走。 溪墨想送送她。 二人走至草庐门口,看着明亮如昼的灯笼,绮兰幽幽一叹:“大爷,你这里,委实寂寞了。” “清静有清静的好处。” 彼时,昱泉院内,戏唱的更热闹了。锣鼓喧天。武生的戏。 喧闹声传进草庐,尤为刺耳。 “大爷……”绮兰只得进一步试探,“老太太也说过,若看上了哪个丫鬟,可收为通房。如在外头走动,有看上了什么女子,也可纳为小妾。这些老太太不管的。只是谈婚论嫁了,方才论及对方身世。” 绮兰内心也有些怜悯溪墨了。 有时,她恨不得和春琴换个个儿来。春琴去伺候老太太,她来草庐伺候大爷。这个想头儿,她不是一直闷在肚里,而是拐弯抹角地对着老太太说起过,用开玩笑的方式,不止说起一次。 绮兰原以为:老太太会应了的。 没想到老太太只是摇头,且说:“你这丫头,明知我离不得你,偏说这样伤我心的话。那春琴可及不得你。你要真走,可见就是嫌弃我了。” 老太太不放她。 绮兰无可奈何。 今晚,与溪墨说这些,与绮兰也是大胆。 溪墨不语。 他不是昱泉,无心纳妾。 什么通房小妾的,他不想这些。 出了草庐前,绮兰盯着他,幽怨一声:“大爷,此处既无人,那绮兰就莽撞说一句。大爷可当玩笑听。” “绮兰,你想说什么?” 绮兰就低了头,想想又抬头,她痴痴地瞧着溪墨,声音酸楚:“大爷,难道……这几年,你还不知晓绮兰的心吗?绮兰是看着大爷长大的。大爷也是看着绮兰长大的。绮兰……心里只有大爷。绮兰实在见不得大爷孤单。二爷有的,大爷也该有。大爷若愿意,只管去找老太太,就说看上了……绮兰。只要跟着大爷,绮兰愿给大爷叠被铺床!” 绮兰喝了点桂花酒。 她本是含蓄之人。若是头脑十二分地清醒,这些话万万不会出口的。 便是借了这三分醉意。 溪墨一怔。 他没料到绮兰会说这些。 “大爷,老太太不让我来伺候你。但这些话,大爷你去说,老太太定然点头应承。表面看,老太太重二爷。可我冷眼旁观,深知大爷才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人。休说是要一个人,就算是要老太太的半个家私,老太太还是会给大爷的。” 溪墨沉默。 绮兰就苦笑:“大爷是看不上绮兰?我就知道,我不过在自作多情。如今我只羡慕春琴。虽她心里无你,但到底日日对着你。我要看你一眼,还得老远地从老太太屋里出来……” 绮兰的心思,已是一览无余了。 溪墨不想伤害绮兰。绮兰善良,仁义,大度……她是个好姑娘。 只要真好,溪墨并不吝于夸奖。 不管当何人的面。这点,也是他的奇崛之处。 “是么?” 绮兰心里又微微失落。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大爷夸一个丫鬟。春琴都不曾这样夸过。 “果然,好吃。” 秋纹并不熟悉溪墨的口味,然烹制出的酥酪,就是这般迎合他的口味。秋纹是有个有心的,和柳嫂子不同,考虑到仅吃酥酪,虽滋味可口,但到底单一,就在酥酪中添入几味果子,有葡萄、黄桃、杏仁……且每日烹制的酥酪,加入的水果不同,吃着的味道也不同。 这就有了新意。 溪墨吃着也不腻。 秋纹蒸了七天酥酪。 溪墨就此了滋味不同的七天酥酪。 秋纹如此有心,溪墨自然知晓。 每次秋纹送来,叫声“大爷”,放于桌上,溪墨也不和她说什么,只点点头,看她几眼,秋纹便退下去。 这似乎达成某种默契。 奇妙。 绮兰便觉坐不下去了。要不是老夫人那里的事儿多,这一碗蒸酥酪,她愿意做。如此竟是被人捷足先登。 不过,她还犯不着和一个小丫鬟过不去。 绮兰心里,也并不讨厌秋纹。 秋纹既蒸得好,大爷也爱吃。大爷高兴,她也高兴。 绮兰却想走了。 溪墨却叫她等一等。 老祖母既送了东西,他收下了,他也需还情的。 “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麝香珠串。老太太喜爱的。”溪墨取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 绮兰接下了,叹了一叹:“可见你心里,还是有老太太的。” 溪墨勉强一笑:“她也送了我不少东西。” “大爷,老太太年纪大了,遇事儿难免絮絮叨叨,有事就算说错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只记得她的好就行。” 溪墨一沉吟:“我从不往心里去。你多心了。” 绮兰就不说什么了。 握着盒子,转身又往外走。 溪墨想送送她。 二人走至草庐门口,看着明亮如昼的灯笼,绮兰幽幽一叹:“大爷,你这里,委实寂寞了。” “清静有清静的好处。” 彼时,昱泉院内,戏唱的更热闹了。锣鼓喧天。武生的戏。 喧闹声传进草庐,尤为刺耳。 “大爷……”绮兰只得进一步试探,“老太太也说过,若看上了哪个丫鬟,可收为通房。如在外头走动,有看上了什么女子,也可纳为小妾。这些老太太不管的。只是谈婚论嫁了,方才论及对方身世。” 绮兰内心也有些怜悯溪墨了。 有时,她恨不得和春琴换个个儿来。春琴去伺候老太太,她来草庐伺候大爷。这个想头儿,她不是一直闷在肚里,而是拐弯抹角地对着老太太说起过,用开玩笑的方式,不止说起一次。 绮兰原以为:老太太会应了的。 没想到老太太只是摇头,且说:“你这丫头,明知我离不得你,偏说这样伤我心的话。那春琴可及不得你。你要真走,可见就是嫌弃我了。” 老太太不放她。 绮兰无可奈何。 今晚,与溪墨说这些,与绮兰也是大胆。 溪墨不语。 他不是昱泉,无心纳妾。 什么通房小妾的,他不想这些。 出了草庐前,绮兰盯着他,幽怨一声:“大爷,此处既无人,那绮兰就莽撞说一句。大爷可当玩笑听。” “绮兰,你想说什么?” 绮兰就低了头,想想又抬头,她痴痴地瞧着溪墨,声音酸楚:“大爷,难道……这几年,你还不知晓绮兰的心吗?绮兰是看着大爷长大的。大爷也是看着绮兰长大的。绮兰……心里只有大爷。绮兰实在见不得大爷孤单。二爷有的,大爷也该有。大爷若愿意,只管去找老太太,就说看上了……绮兰。只要跟着大爷,绮兰愿给大爷叠被铺床!” 绮兰喝了点桂花酒。 她本是含蓄之人。若是头脑十二分地清醒,这些话万万不会出口的。 便是借了这三分醉意。 溪墨一怔。 他没料到绮兰会说这些。 “大爷,老太太不让我来伺候你。但这些话,大爷你去说,老太太定然点头应承。表面看,老太太重二爷。可我冷眼旁观,深知大爷才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人。休说是要一个人,就算是要老太太的半个家私,老太太还是会给大爷的。” 溪墨沉默。 绮兰就苦笑:“大爷是看不上绮兰?我就知道,我不过在自作多情。如今我只羡慕春琴。虽她心里无你,但到底日日对着你。我要看你一眼,还得老远地从老太太屋里出来……” 绮兰的心思,已是一览无余了。 溪墨不想伤害绮兰。绮兰善良,仁义,大度……她是个好姑娘。 第034章 江南蝶(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不是娇嗔。 她的确疼。若能忍,也定能忍的。 可她毕竟是女子。且还是妙龄少女。不管平时有多刚强,此时也现脆弱神态。她蹙着眉,咬着唇,疼得眼泪都快抛出来。 “真的很疼?” 溪墨未想许多,见四处无人,一把就将秋纹抱起来,同时踩死脚下的那只虫子。溪墨将秋纹抱出灶房。 这里脏污,需要打扫赶紧。 谁负责灶房,谁负责打扫。 他想起了莺儿。明日,就着人告诉与她。既来之,则安之。既不想唱戏,那就安安分分地将烧火的事儿做好了。 秋纹口中发出一声惊呼,差点忘记了疼痛。 大脑一片空白。 大爷……大爷竟然将她抱了起来?万万不可能的事! 可这是真的! 大爷的肩臂宽阔,大爷的胳膊强壮有力。被他抱着,身躯失去重心,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着大爷靠去。 秋纹的脸红得像柿子。 不,红得像女人脸上的胭脂。 溪墨走得很快。 “大爷……您放下我……我自己能走的……”秋纹嘤咛一声。大爷白日里沐浴过了,通身上下散发淡淡的香气。这味道自不同于女子。 秋纹快窒息了。 溪墨不答。秋纹的脚面已经肿起一个大包,鼓鼓的,红红的。 那只百脚虫,堪比一只毒蜘蛛。 溪墨书房有上好的白药。早涂抹,早治疗。这不是致命的伤,但到底咬了,疼痛难忍。 “大爷,奴婢能忍的……” “不要动。” 溪墨神色略略怪异。 秋纹怔怔,突然明白。因她挣扎甩动,溪墨抱得吃力。待到了前面路上,他迈大步子,一个不稳,秋纹整个胸脯就紧紧贴在溪墨的臂膀前。 这姿势太过暧昧。 溪墨脸也红了红。 看着秋纹,更让他心里想起那个救助过他的女子。 秋纹安静了。 她狠狠吞了口唾沫。走出卫家前,她曾发过誓:这一辈子,不管怎样艰难,都要好好活下去,活个长命百岁。可此时此刻,她宁愿现在就死了。路边的花儿绽放热烈。秋风起了,花枯萎凋谢,被风吹落,坠入泥土,未尝不是一种糟蹋。倒不如在盛开最美的时候,就将生命结束。 为什么会起如此奇异的感觉? 她对大爷,一向敬重畏惧。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秋纹的心内还未泛起涟漪,溪墨已将她抱入书房,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溪墨打开柜子,找到一个药瓶,打开了,示意秋纹:“赶紧将鞋子脱掉,我与你上药。” 秋纹点头。 她明白:大爷心善,是在帮她。 可脚面已经肿了,脱下鞋子,竟是不易。试了又试,鞋子像粘钉在脚底了。秋纹急得满头大汗。 溪墨无法。 干脆走过来,一手握住她的脚踝,一手稍稍用劲,鞋子终于取下来了。 秋纹穿的是江城夏天女子们常穿的短袜。 葛麻做的,透气,凉爽。 取下短袜很容易。但看着大爷小心翼翼地将药瓶打开,轻轻将白色的药膏涂抹在她肿胀的脚面,秋纹还是害臊到了极点。 男女授受不亲啊。 大爷还是主子。她只是一个下女。 “别动。” 溪墨又一嘱咐。 这药膏果然极有效。溪墨刚抹完,秋纹便感到丝丝凉意从脚面传出,肿胀的脚面也平复了许多。 “还需等上一炷香的工夫,你方可穿鞋。” 此时,都快子夜了。 万籁俱寂。唯有书桌上的铜壶滴漏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溪墨毫无睡意。 越至深夜,他越是清醒。 秋纹低着头,坐在椅子上规规矩矩。 “你若口渴了,这里有茶。” 他有一个好杯子。琉璃制品。白日里往里充了热水,一晚上都不凉的。 秋纹摇摇头。 大爷实在太平易近人了。平易的令秋纹都快忘了他的身份。 今天晚上,实在想做梦啊。 溪墨心里有话问她。白天不宜,人多不宜,此时很宜。 有些话,还是要问一问。 他始终不愿心里存了疑惑。 “秋纹,你当真是坡子街人?” “是。” 此话,大爷问过一次,何以再问,是不相信自己么?“大爷,李总管手里应有我的卖身契。那上面地址年龄一概都写了的。” “我知道。” 秋纹的卖身契,剑染索要了回来,此时就在溪墨的书房内。 溪墨便再问:“数月之前,大概半年前,你可曾去过一个叫桑果河的地方?” 桑果河? 有这个地方吗? 秋纹迟疑地摇了摇头。 “你没去过?”溪墨眼中,掩不住的失望。 “大爷,没听过桑果河,奴婢倒是常去一个叫神火河的地方采瓜果。虽都是野地里长的,但滋味比家里种的要好。” “神火河?”溪墨品了一品,点了点头,唇边泛起一丝微笑。 不错。桑果河该是神火河。 他问询的是一个老妪。老妪口齿不清,又夹杂方言。他说“桑果”二字,老妪就忙忙点头。 原来秋纹常去那里。 溪墨就问:“你去那里,既采摘瓜果,想必常常背着一个竹筐吧?” 秋纹一惊。 大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去采瓜摘果,不为自己的口腹。是林氏和卫春方爱吃。家道中落了,仍喜欢吃一些野生的鲜味。 想起来了,就叫秋纹出去采摘。 看着秋纹惊异的神情,溪墨便知答案了。 “那么,你可曾救过一个肩臂受伤的男子?当日,他躺在河边一块石头后面,有个姑娘经过,给他水喝,又喂他吃饼。” 秋纹惊讶的眼珠都要掉下来了。 却有此事! 翌日,一大早的,担心那名男子饿着,又藏了两只烧饼,快步朝神火河边赶。可她失望了。河边没有那名男子的身影,除了草地上仍有一点殷红的血迹。 “大爷,却有此事。莫非……你也在?” 不然何以知晓这么清楚? 溪墨一叹。 果然是她。 当日要寻找的,就在自己的身边。 天意。 “我的确在。我就是那名受伤的男子。” 溪墨坦然相告。 秋纹什么都明白了,可是有点懵。江城很大,但江城也很小呀! 她无意相助的,竟是史府的大少爷! “秋纹,你是我的恩人。” 溪墨郑重上前,与她深深一鞠。 这叫秋纹如何承受? 她秉性善良。休说是大爷,不管何人,她都会尽力相助。 “大爷,别……别……折煞奴婢了!”秋纹想起身。一炷香时间已过。脚面也不疼了。她该穿上鞋袜走人了。 这儿不是她一个三等丫鬟该来的地方! “你却是我恩人。当日我极渴。是你喂的水,让我得以残喘。” 溪墨却是真诚,秋纹越是别扭。 从小到大,她虽受着林氏的欺辱,但遇到比她还可怜的,她还是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二。这些小事,数也数不清了。 秋纹已经穿好了鞋袜,站了起身。 试了几步,能走路,只不大能自如。但到了明天,肯定能好。 “等等!” 溪墨拦住了她。 “大爷,还有何事?” 溪墨就微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记得?” 啊? 秋纹点点头。因是小事,她当然不会说出去。 “那么,柳爷也不让他知晓吗?”秋纹眨巴眼睛。 溪墨就道:“他么,也不用让他知道。” “哦。” 大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秋纹,你与我有恩惠,我不忍让你受苦。你若愿意,不如到我身边,帮着打扫书柜,整理书籍,可好?” 秋纹呆住了。 大爷这是在提携她? 不错。溪墨想帮助秋纹,让她脱离苦海。 可他真正的本意没有说出。 溪墨其实想还秋纹自由,还她卖身契,给她银两,给她另番天地。可若思虑,就要为她计长远。 秋纹年十六。 她是被养母养兄发卖的。一个人离开史府,也不过四处漂泊。给她银子,虽能暂时安生。但若遇上强梁盗贼,她一个弱女子,没个帮衬的人,如何能对付过去? 所以,溪墨还是罢了这个念头。 倒不如,就让秋纹在她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留意着,方才稳妥。 第035章 江南蝶(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拒绝了。 她言辞婉转:“大爷,奴婢现在正着意学面点。常言道,一心不可二用。奴婢正学着带劲。大爷吃的蒸酥酪,奴婢也是现学现做,工夫还没到家。” 她不想半途而废。 凡事当有始有终。 大爷的美意,她只能深深谢过。 溪墨不解:“即便在书房,你还是可去小厨房。” 秋纹还是拜谢:“大爷,奴婢也想学点儿技艺。当初奴婢就以此话求过大爷了。现在正是开始,奴婢方尝到了乐趣。” 溪墨明白,不再勉强。 “你不用拜谢我。你我有缘,又能相见。我总不想让你受劳累,怠慢了你。这番心意,你还需懂。” 看着溪墨目光闪烁,秋纹便说懂。 到底都懂了什么? 秋纹不愿往深里想。 “总之,我会让你在这里呆得安逸。” 秋纹更将头低了一低。 扑通一声,书房窗外似有什么响动。溪墨没留意。耳边又响起了奇怪的猫叫声。秋纹便道:“实在太晚了。大爷您早点休息,奴婢也该回去睡觉了。” “好。” 溪墨递她一盏灯笼。 秋纹不要。 “拿着。厦房那里的路狭窄。灯火也不明。明日我叫人去修一修。” 秋纹只好握着。 她提了这灯笼,离开了溪墨的的书房,一步步走回了厦房。一进去,莺儿坐在床沿,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秋纹,眼神莫测。 秋纹将灯笼房子小桌上,熄了火。 房间内,只剩一只油灯静静燃烧。 “你怎么还不睡?”秋纹看着她。 莺儿冷哼一声:“这不等你嘛?” “等我作甚?”秋纹一时想起灶房污垢不堪,便委婉提醒,“你若无事,很该将灶房整理整理。今日我去清理灶膛,不慎被虫子咬了脚,幸亏……” 秋纹闭了口。 因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幸亏什么?” 莺儿斜睨着她,嘴里不依不饶。 “幸亏虫子没毒,要不就惨了。”秋纹站起身,再试了试脚。刚才一番活动,已经行走自如。 “我倒想看看你的惨样。”莺儿也过来,提着灯笼细细端详,“这灯笼真好看。告诉我,哪来的?” 秋纹只得道:“外头买来的。” “买来的?你也没什么钱,又没空出去,谁替你买?还不快快招认了!”莺儿语气很不好。 秋纹忽然很生气。 她被百脚虫叮咬,水晶包的四十九个褶儿也没学成,还折腾的大爷亲自替她抹药……说来,可不都是莺儿没将灶房打理好么? “我说买的便是买的,就算人送的,也与你不相干啊。你既烧火,就该做像样了。炉膛的灰,如何清理,我早教过你。你若用心,半天就熟稔了。这且不算,你不清理也罢,竟还偷拿鸡骨头吃,引得几十只百脚虫在地上爬……你该思虑思虑你自己。明儿一早,赶紧将灶房打扫干净了事!” 话儿虽多,秋纹的态度却又平静。 莺儿想甩脸子,面上已是激愤的神色了。 可这深更半夜的,若吵嚷起来,自然惊动了左右隔壁。她只叹了口气,对着灯笼冷笑:“秋纹,你得意了,不当烧火丫头了,开始跟着别人作践我了?” “你多心了。” “是你有私心。不过你不说,我也不问你了,真正没意思。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的,什么我都能知道。” 莺儿又上床睡觉。 原来,方才溪墨书房传出的猫叫声,是莺儿发出的。溪墨从假山石离开后,她像孤魂野鬼一般,迟迟不回厦房。反正无人。莺儿鬼鬼祟祟地竟到了溪墨书房的轩窗后面。本以为大爷一人的,可借着光亮,发现大爷竟和……秋纹在一处。说什么莺儿听不清,但见大爷待秋纹形容,根本不似平日里的生疏冷淡。 莺儿心里已经浸了一缸醋! 秋纹啊秋纹,你果然有一套!可恨我差点没被你瞒过去!明面儿上,你比谁装得都清高,可背地里,你却敢爬到了大爷的床上! 那书房有床榻,秋纹坐着的地方,离床榻仅一米之遥。只要她再卸点脸面,可不就真的滚到床上去了么? 莺儿心里着实憎恶秋纹。 秋纹洗了脸,不与秋纹多言了。今日她极其疲累。 熄了灯。秋纹却又睡不着。莺儿也睡不着。 二女各怀心事。 翌日。 柳嫂子告诉秋纹:今儿要蒸包子。地三鲜。到底还要去林子里采摘一点木耳。这活计,就包揽给秋纹了。 秋纹爽快答应。 她迷迷糊糊地,一直挨到天快亮时,打了个小盹儿。没睡好,秋纹还是精神抖擞。昨夜,大爷的话,她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了。 她觉得有了依靠。 这是她和大爷之间的秘密。 那次无意相救,仅仅出自善心。过后自己也忘了。可不想被救助的人,竟是史府的大公子。 大爷因何受了伤? 他并没说出缘由,秋纹也不敢问。 大爷说要报答她,秋纹哪里敢承应? 只是如此一来,她在稻香草庐,和以往相比,的确有些不同。大爷虽不说什么,但会关注她,关心她。 若有人恶意欺凌,大爷不会坐视不管。 想起以前的苦楚,秋纹还不禁微笑。 那一回,昱泉吃了瘪,不得已请了人,又在溪墨的竹林子里,新栽了不少嫩竹。如今一月过去,竹子长势喜人。 在林子内看守锄草的,便是昔日小厨房的掌事潘娘子。当秋纹提了篮子进去时,潘娘子正撅着屁股,一点一点地拔去冒出的狗尾巴草。 秋纹不想理她。 潘娘子一转身,冷不丁看见了秋纹。一时无语。可想想不解气儿。她虽落魄了,可家人亲戚依旧在府里办事,旁人并不将她当落水狗,只说她运气不好。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呀。”潘娘子拦住秋纹。 “你挡住我作甚?” “呵呵……我没挡住你呀,我也要干活,你摘木耳,我拔草呀。” 潘娘子不计较女儿栽赃陷害秋纹,心里还是不服。 秋纹知道缘由。 柳嫂子那等着她。不消与潘娘子计较。 林子很大,四处都有木耳。 她便提着篮子朝左边走。 潘娘子就在后头嘲笑:“你也别得意。我不过暂时失势。你个无根无基的,不过侥幸得了点眷顾。你等着……我会与你好看的。” 潘娘子受了苦楚,将气儿全撒在秋纹身上。 她女儿春雁,在草庐附近一个浆洗房里打杂。整天儿干重活累活,春雁抱怨,可歪打正着的是,她竟是瘦了。 瘦下来的春雁儿,堪比整容。 春雁比潘娘子很颓唐。可一日照镜,发现镜中人影除了一双手粗糙,却变得清瘦苗条,皮肤白嫩,暗生喜悦。 她也被一个人瞧上了。 此人便是大总管元升的次子。元升的次子元赖荣有些不着调,但仗着老子是元升,府内下人还是与他几分薄面。 元赖荣偏偏看上了春雁,也来浆洗房走得勤。 春雁正落魄,见元赖荣有意,更是频频抛媚眼儿,故意丢手绢儿与他捡拾,故意摔个跟头与他搀扶。 两人眉眼传情,就差解衣当个交颈的鸳鸯了。 潘娘子也知女儿和元赖荣的事,内心巴不得和元升攀上交情。若和他结为亲家,找个理由,离开林子,拨个好差使,不是难事。 这些,都是潘娘子的底气。 秋纹去了林子那一头。四处寻觅,果见一偏僻地方,冒出一簇簇肥大的木耳。 秋纹抛开烦恼,心生喜悦,自言自语:“好鲜嫩的木耳!” 正欲低头采摘,就见脚底下赫然多了一双男人式样的鞋靴。 第036章 江南蝶(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难道是大爷? 待一抬头,却又不是。 此人长相有几分似大爷。可举止神态之间,又透着猥琐的油滑之气。秋纹一怔,此人是谁?看衣袍锦绣,猜测该是史府的什么公子爷。 来人正是昱泉。 昱泉到底心有不甘。此番灰头土脸地着人给林子栽种嫩竹,已经成了府里的笑话儿。这笔账,孙姨娘记在心里。 可昱泉熬不住,还想故意走动,寻些茬儿。 他还没瞧见秋纹的长相,心知是个丫头,嘴里哎哟一声,就抬脚踢起秋纹的颈脖,嘴里嚷嚷:“爷不过来散个步,你这该死的丫头竟敢挡爷的道,还不赶紧滚了!” 秋纹躲闪得快。 她盯着昱泉的靴子,这要踢打上去,还真的疼。 虽然躲得快,但秋纹到底跌坐在地。 昱泉就瞅了秋纹一眼,他闭口了,皱着眉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哪儿来的丫头?溪墨屋里的?瞧她的长相身段儿,竟是盖过自己屋里的一干女人! “你,叫什么?” 秋纹爬了起来,昱泉更试图捏她的脸蛋。 “这位爷,还请自重!” “哈哈……自重?好个狂妄的丫头,你到底叫个什么名儿?长得这般标致,却来这里采摘野菜,却是不能在书房里伺候,我这大哥的眼睛呀,真正白瞎了!” 昱泉连声感叹。 大哥? 莫非,他便是府里人说的二爷史昱泉? 秋纹圈子狭小。进了史府,除了草庐,再没去过别的地方。但她大致知晓,史府的各位主子,知晓大爷的母亲玉夫人和老爷史渊感情不睦,也知晓府内二爷昱泉和大爷性情不同,平日只爱在男女之事上下工夫。 他既口称大爷为大哥,且面容也相似,可见就是了。 昱泉便对她招手:“莫怕。你在我大哥屋里不受待见,只管跟着我。我那里吃喝好,穿戴好。所有的丫头在我的屋里,无不笑容满面的。” 秋纹哪会上前? 昱泉耐不住性子了:“你一个姑娘家,定是害臊。只管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女儿,我听了,只管找元升要了你去。从此,你就过上好日子了。” 秋纹叫苦不迭。 昱泉见她面色眼眸似星,肤色如玉,一时失态,一把扯住秋纹的衣袖,试图轻薄。 秋纹着急推拒。 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林子后头有人唤:“秋纹?可是你?” 说话的是柳剑染。 昨儿个,剑染便在干娘甄氏处随意歇息。 是夜,甄氏与剑染说了一夜的话。无非是柳家旧事,柳府荣光。 早上,甄氏来小厨房之前,自己在屋里与剑染做好吃的。甄氏特意做了一碗面条,葱油淋上,又煮了两个鸡蛋。 “今儿是我离开柳家第十年。想想这十年里,过得和梦一样一样的。我走之前,还是柳府的老管家,给我下了一碗葱油面,送我两个鸡蛋。今儿我也照做了给你吃,便是提醒你不忘一血耻辱,光复门楣。” 柳剑染本吃得很香,听了甄氏一顿唠叨,没了食欲。 “干娘,你做得比小厨房好吃。我愿意天天来你这里,天天是面条。”他故意扯开话题。 甄氏就叹:“不用。你若天天吃,只怕就腻了。你能改口味,好吃那什么稀奇古怪的仙草贝,可见就不是一个清心寡欲之人!” 剑染就纠正:“干娘,那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老太太也爱吃的。再一个,我若真清心寡欲,又如何能光复门楣,如你所愿?” 他将话题又扯回来了,甄氏一时哑口。 吃过早饭,剑染便抄小路,过竹林。不妨看见一个月白衫子的丫头蹲在地上采木耳,面前还站着一个锦绣绿袍的男人。 咦?那丫头可不是秋纹? 剑染待看清了她对面的男人竟是昱泉,气便不打一处来。 一大清早的,昱泉来林子里晃荡,竟想要调戏秋纹?这还了得? 秋纹一听是剑染的声音,喜不自禁,这是得了救星。 “柳爷,是奴婢!” 剑染大步走来。 昱泉见是他,也没好气儿。 这里是史府。他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柳剑染只是寄居的篱下客。好几次在他跟前吃了瘪,昱泉心里早积下愤怨的种子。 溪墨不在,他正可发作。 “史二爷,我尊你一声二爷。可你都干了什么?人家一个丫头好好干活,没招你惹你吧?”柳剑染提醒秋纹去别处,这里他来应付。 秋纹想了想,还是不宜多事。 她低声道:“柳爷,其实没什么。二爷只是路过这里,说了几句话。” 此话一出,昱泉就哈哈一笑,他面带得意之色:“你这丫头不错。”转身又朝柳剑染,“真正你多事。” 秋纹有秋纹的想头。 她无根基。虽知大爷和二爷素性不睦,但到底是兄弟。若被人知道,难免不会做文章。那潘娘子也在林内,若她知晓,保不定会说是她勾引。 以后,小心些就是。 柳剑染却是愤愤:“秋纹,你无需怕。这当主子的不顾体面,你一个下人又何须替他遮掩?” 昱泉更恼怒了。“柳剑染,别以为你会几招花拳绣腿,我就怕你了!我就要她,横竖不干你事!” 这话细细究来,却也不错。 毕竟秋纹是史府的下人。昱泉若真瞧上她,只管找史溪墨。 柳剑染是外人。 但柳剑染哪肯服气。他虽败落,但一直外头闯荡,最瞧不上的,就是昱泉这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哥儿。 “怎么不干我事?秋纹是个丫头不假,但也是我认下的异性妹子!今儿你欺负了我妹子,我这哥哥还能当睁眼瞎?” 他将昱泉怼了回去。 昱泉就冷笑:“我信你个鬼!” 柳剑染也笑,对着秋纹:“你说,我是不是你结拜的干哥哥?” 秋纹不知如何作答:“我……我……” 昱泉便讽刺:“得了,收起你这一套。你这人,最是糊涂。一会儿认甄婆子当干娘,一会儿又骗个拔草的小丫头当妹妹!真正我那傻哥哥也不知瞧上了你什么,一天到晚地只是信你的鬼话!” 二人争执不下。 忽听有人在林子外唤:“二爷,二爷!老爷回府了,要见您呢!” 柳剑染也一怔。 两个月了,史渊终于从京都返回江城。 那仆人又掩饰不住喜悦,高声说道:“二爷,老爷又高升了!” 昱泉喜之不禁。 史渊这趟京城之行,有惊无险。 皇帝见他献上的锦袍,所绣蟠龙栩栩如生。这龙袍,白天明黄,晚上又变成金黄。夜里熄了灯,挂在衣架,屋内还有熠熠的光亮。可当灯烛。 皇帝很高兴,又命史渊多造几件龙袍凤袍。 那史渊看清形势,先皇早就西去,不管什么“烛光斧影”,还是“血溅龙床”,新皇已经登基。 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当务之急,唯有认清现实,投靠新的宦官集团,图谋利益。 史渊颇有些文才。年轻时也是取过进士的。 在驿馆,他更是绞尽脑汁,给皇帝献上一首自己写的青词。字里行间,尽透对新皇的顶礼膜拜,只拿新皇和上古尧舜相比。 皇帝更为高兴。 史渊既忠心。且他这个织造的官儿,与许多事上可用。织造府设在江城。只因江城有天云国最大的云锦生产地。天云国有三十个设有织厂的州府。史渊每一年中,照例有数月要去这些地方布置检查。名为巡逻,实则可借这些名头行别的事。 皇帝却想重用史渊。 他不宜升史渊的官儿,却又加封他为三等保龄伯,同时史府老夫人、玉夫人也擢升三等诰命。 史渊接受封赐,兴奋回府。 他本是先皇旧臣,但已完全接受新皇帝“招安”,不再作他想。 这仆人说“高升”二字,也不准确,只是升了爵,并未晋职。昱泉满脸喜色,也不与剑染争执了,只是轻蔑说道:“你终究寄人篱下。我父亲越是得意,你在我跟前就越得恭敬。” 说罢,扬长而去。 第037章 江南蝶(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柳剑染被他噎住了,气得脸色发青。 寄人篱下,这四字,一直是他的心病。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若离了史府,一人谋生,以他豪爽性情,只怕快速就将银钱花完,还得倚仗溪墨。 秋纹看出柳爷的尴尬,轻声道:“奴婢谢柳爷帮与。” 柳剑染苦涩一笑:“我没帮你什么,我自己还需人帮与呢。” 秋纹只得低头不语。 柳剑染沉默片刻,却又恢复了好性情。“方才,我说你是我结拜的妹子,此话可不为假。我这人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史昱泉已经走了,你我二人不妨找个清静地方,以天地为证,就此结拜如何?” 柳剑染一脸的认真。 他本是不羁之人。心里既想保护秋纹,唯有和她兄妹相称,那昱泉才会收敛一点颜色。 秋纹连连摇头。 “使不得使不得。秋纹身份低贱,怎堪为柳爷您的妹子,折煞奴婢了!” 柳剑染不悦道:“何必扭捏?不如爽快应承了事。我这人不看门第,只论人品。甄妈妈是这府里办事儿的,我不也跪下与她磕头认她当了干娘?” 柳剑染这话只说了一半。 究竟甄氏当过柳剑染的奶娘,与柳家渊源极深。如今柳家败落,柳剑染孑然一身。寄居史府,偶遇甄氏,也自有一番人世感慨。二人感伤之下,遂结为母子,也是人情之中。 秋纹到底不同。 一则,她与柳剑染认识不长,交情浅淡,乍然结拜,难免惹人心疑。二则,如此公然认下干兄妹,倒叫别人猜测秋纹的觊觎之心,与她不利。 柳剑染不管。他径直握住秋纹的手腕,就着地上的老竹根跪了下去。秋纹拗不过,无奈下跪。 “苍天在上,黄土为凭。今日我柳剑染遂和卫秋纹结拜为异性兄妹,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剑染嘴里絮絮叨叨,秋纹在旁一言不发。 她有过一个哥哥。但离开卫家后,卫春方就不是了。 柳剑染慷慨大义。秋纹心中,却也想过,若得一个像柳爷那样的人作哥哥,便也是一生造化了。 她的内心既矛盾又感动。 柳爷如此真诚她,她又何须在乎旁人怎么想? 秋纹便也一同磕头。 柳剑染当真善解人意:“这府里管不到我。我与你结拜,旁人干涉不得。以后有人欺负你了,只管说出我的名字,还是管些用场的。” 柳剑染有事要走。 秋纹便道:“那么,谢谢柳哥哥了。” 柳剑染却又纠正:“哥哥便就哥哥,何必加个柳字,显得既累赘又生分?就这样了,以后见了我,可叫一声二哥,因我在家时,排行第二。” 柳剑染有过一个大哥的。家里遭难之时,偏又病了。不出十余岁,就病死了。 “好,柳二哥。” 秋纹坚持加个柳字。一个柳字,便带了十分的尊敬,且不显生分。旁人听了,也是正正当当。 “罢了。就按你的吧。柳二哥,不错不错。”柳剑染还很得意,“我不妨你干活了。我这就去找溪墨,告诉他,我刚认下一个好妹子,哈哈……” 秋纹立在那处,看着剑染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大爷知道了,会是怎样心情?高兴、不悦,还是若无其事? 因为在乎大爷的感受,秋纹的心里十分激荡。 今日,却是史府的团聚之日。 老爷史渊回府,头等大事。 老太太很高兴。想了想,没忘记知会蟠龙寺修课的玉夫人。纳罕的是,今次玉夫人竟是回府了。 众人一团喜气洋洋。 唯有孙姨娘却是面带愤怨。 为甚?只因她是小妾,不是史渊的正室。玉夫人虽和史渊不睦,但到底是正妻。史渊升爵,玉夫人也跟着抬了三品诰命。 她算个什么呀?什么都不是!这还帮着老太太理家,每日里忙个陀螺似的,值不值?孙姨娘躲在房内足足哭了两盏茶的工夫。 老太太是个人精儿。 看着皇帝赏赐的东西,特地叫人给孙姨娘送去一个黄澄澄的金锁。史府富裕,这金呀银的,并不稀奇。可这把金锁,开阖之处,能启音乐,也是一个玩物,这就妙了。 孙姨娘受了老太太的东西,觉得有点儿脸面。 可一想到待会玉夫人就要回府。身为姨娘的她,还得拜见倒茶,一旁伺候,孙姨娘就觉一万个锤子在捣她的心窝啊。 她对着儿子:“为娘的痛,儿子你可知道?所以,你定要争气呀!” 孙姨娘又拿什么吏部侍郎家的小儿子做教材,说他也是一个庶出子,可打小儿好读书,一口气从秀才读到进士,当了官,更给亲娘挣了一顶诰命的帽子。从此那侍郎的小妾和他正妻,差不多就是平起平坐了! 这些话,偏偏昱泉不爱听。 他烦躁了,捂着耳朵:“娘,咱家和人家一样么?你儿子是老太太手心里的宝。老爷也甚喜欢我。上回,老爷分明对我说过,说中庸就是才干,世上最难得的,便是中庸之道。老爷说过强过大哥。大哥鬼鬼祟祟,虽也读书,但又不好科举。老爷说,等找到机会了,帮我寻一个官儿。” “我的儿,真的么?” 孙姨娘不抱怨了,面色带了三分喜色。 “当然是真。老爷岂有坑自家儿子的?” 昱泉拉着娘,要她赶紧装扮装扮,一同去老太太的轩瑞堂。家下人都在。几个妹妹都去了。 昱泉又加一句:“文姨娘也去了。” 孙姨娘眼儿一瞥:“我纵低微,但她还在我之下。前儿老爷寄东西回家,自然是有我的。可不曾想,老爷也没忘了她,还给她一副上好的珍珠钗。” 一家子果然其乐融融。 老太太坐在紫檀椅上,满脸皱纹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史渊喜气洋洋,对着老太太,只念叨今圣的好处。 孙姨娘更是着意在旁奉承:“老爷,昨儿我找人算了卦,你这往后呀,只怕就要高升了,从三品做到一品,直当到宰相呢!” 那文姨娘只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老太太便对她道:“你也是个可怜见的。每回人多,你就像个人皮影儿。过来,给你老爷斟茶!” 老太太会权衡术。文姨娘太不显眼儿了,好歹她不能活成个哑巴。 文姨娘不敢违拗,即刻斟茶。 史渊坐下接过了,他打量了文姨娘一眼:“你瘦了些。我寄你的银两,可曾买些补品?” “老爷,补品买过的。妾身自打娘胎里就瘦弱,那些补品与我吃也是浪费了。剩下的银子,都存起来了。” 史渊沉吟一下,便道:“何须省简?你也过来十年了,何须还想以前小门小户地盘算过日子?” 这话,含了责备,又藏了勉励。 孙姨娘起先得意,可想想老爷待活死人一样的文氏,竟也不薄,还偷偷寄她银子。当下,孙姨娘的醋坛子就打翻了。 可当着老太太的面,又不能发作,今天又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少不得忍一忍,待众人散去后,好好为难文姨娘一番。 老太太跟前还有三个孙女儿。 她们都是史渊已逝的大姨娘所出。老太太一样的疼爱。孙姨娘是妾室,仗着老太太的宠爱,管理整个史府,但这几个姑娘,却是轮不着她管。面儿上,孙姨娘少不得待她们尊尊敬敬客客气气的。 文姨娘斟完茶,又给老太太将茶碗续上。 老太太看了左右,皱眉说道:“溪墨这孩子,老子回府了,他亲娘也在回来的路上,他倒故意地躲起来了?” 老太太便叫绮兰去遣。 绮兰低着头,绞着手帕,心里万分矛盾。 这时就听外头有人过来报:“老夫人,老爷,夫人回来了!” 第038章 江南蝶(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的确就在外。 她的轿子已在穿堂停下。 史溪墨已得知父亲史渊回府。他当然会去。只是听说父亲又晋爵位,溪墨心里还是一沉。 父亲和宁北王对立的宦官集团,愈走愈近了。 柳剑染在旁道:“咱们也去吧。你父亲也是我的长辈。我寄居在这,虽吃喝用的你账上的私钱,但到底需你父亲点头。仅看这一点上,我都得记他的情。” 柳剑染此人不羁,但大事上又极懂分寸。 老太太喜欢他,也是喜欢的这一点。 史溪墨也不是无分寸。史府复杂,他也拿捏得极好。只是老太太雾里看花,坐在山中,察觉不出这个孙子的好处来。 她旁敲侧击地待柳剑染好,实则也是希望孙子多多警醒。 她出发点不坏,可惜错看了溪墨。 “谁说不去?况我母亲也回来。” 溪墨对着镜子,自顾照了一照:“我需精神抖擞,好不叫母亲替我操心。” 剑染就一叹。 春琴过来,递给溪墨一个香囊。 香囊便是上回秋纹捡拾到的。失而复得,溪墨也当宝贝。 二人齐齐出了草庐。 走小道,剑染忽问:“你这香囊不是丢了吗?怎么又在腰间?” 溪墨心情愉快,顺口就道:“是丢过。但被秋纹拾到了。算来,此女和我有些缘分。” 柳剑染一听,心里就有点儿醋味。 什么叫有缘?此话是随意说的吗? 柳剑染并不知道:秋纹还救助过溪墨。 既救又捡的,在人口熙攘的江城,巧意遇上,还当真有缘。 “是么?什么时候?我怎地不知?” “几个月前了,大概是她被卖进史府的那一天吧。”剑染想起秋纹,眉眼总不禁含笑。 柳剑染更是吃味。 他已经告诉溪墨:自己认下秋纹为干妹妹。以后,她在小厨房,乃至整个史府,不会受任何下人的欺凌。他是秋纹最牢靠的后盾。 溪墨听了,不置可否,只默默问了他句:“果然就是干妹妹?” “那可不。” “你需记好。妹妹就是妹妹,不管干的还是亲的。日后……你别懊恼就行。”溪墨深深看了剑染一眼。 “瞧你说的?我哪会懊恼!我家中哥哥死了,又没个姐姐,能认个妹妹,别提有多高兴!”说完柳剑染两手一摊,“只可惜我漂泊零落,稍稍值钱的东西就被我当了。若能得一个好的,我定然送给秋纹,聊表心意!” 溪墨记在心里了,他与剑染微笑:“这不难。你是我朋友,这几年也帮衬了我不少。我这里,正巧得了一根上好的玉钗。不如你拿它送给秋纹。” 剑染就拍手笑:“好好,你果然大方。我先借了用,以后发迹了还你。” 溪墨就摇头:“既送了你,那便就是你的,如何又要你还?” 二人更是并肩而行。走至老太太的瑞轩堂前,恰好看见了一辆轿子。此轿溪墨熟悉。柳剑染也停下了。 轿子内,缓缓走出一个中年美妇。 此贵妇便是溪墨的母亲玉鼎的妹妹玉夫人。玉夫人没穿海清,家常衣着,家常打扮,只颈脖上戴了一串佛珠。 掀轿帘的是玉夫人的陪嫁冯富家的。冯富家的见了大爷,面含笑容,道了声好。玉夫人便抬头看着儿子。 母子互相打量,一时默然无语。 柳剑染倒是赶着上前问候。 溪墨终于开口:“太太回了。” 一声太太,便道尽母子二人间的隔阂。 那厢,轩瑞堂外间伺候的婆子就抢先打起了帘子,对着玉夫人行礼。上了年纪的,有些阅历的,内心都对玉夫人存了尊敬。也就那些见风使舵,目光短浅的才会去奉承孙氏。 到底,玉夫人是正妻,且还有嫡子。 抛开别个不说,那玉家也是显贵之家。孙氏与她相比,云泥之别。 玉夫人看着儿子,内心涌动。儿子风采卓然,倜傥俊逸,看着眼前一亮。难道,此生要在蟠龙寺一直住下去,住到老死? “墨儿,一向可好?” 玉夫人内心凄然,但面色却又平静。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这世间并不会有墨儿的存在。 只是时光不能倒流。而先皇已经驾崩,长眠地宫。错了就是错了。一念之差,生下溪墨。 “儿子一向不错。” 溪墨扶着她,缓缓朝老太太屋里走去。面儿上,还需母慈子孝。 “那我放心了。” 玉夫人任由儿子搀扶。有他遮挡,顿觉身躯不冷。她到底不忍,看着溪墨的衣袍,低声说道:“天冷,为何不多穿一些?” 去寺院前,她给儿子留下足足的银子。 “儿子不冷。” “是么?”玉夫人捏了捏溪墨的手心。 微热。 “儿子每日练习剑法,体质甚好。” 溪墨说了假话。半月之前,他还受了伤。他故意隐瞒,老夫人一干借不知晓,又何况隔阂很深一年见不上几次的生母? “那……甚好。” 众人见了,都过来请安。 玉夫人看向老夫人,轻轻颔首,上前问安。 老太太耷拉艺下眼皮:“你既回了,便是喜事一件。坐下吧。” 史渊看向玉夫人。 玉夫人先喝了口热茶,看着满屋子的人,黑压压的,花团锦簇,内心更为萧索。史渊和她对视一眼。这一眼看得甚是勉强。 史渊咳咳:“夫人,你身子单薄,那寺院里衣衫可都添足了?” “够了。” “可要添加木炭?那里毕竟冷僻。” “够了。” “跟着的人可要再备几个?” “够了。” 玉夫人连说了几个“够了”,让史渊尴尬。那孙姨娘低着头,不情不愿地过来请安。玉夫人也只是形容淡淡。 史渊三个姑娘也一齐向嫡母请安。 文姨娘也过来了。 玉夫人看着她们,对着陪嫁冯富家的:“将我那盒子里的檀木珠串儿取出五个来,每人一个。” 玉夫人做事公平。 可这让孙姨娘不爽。 她自视甚高。秀才之女,也是书香门第。凭什么要和文姨娘拿一样的东西?再则,她也是老太太亲命的掌家娘子! 孙姨娘委委屈屈的,勉强道了谢。 文姨娘诚心诚意地受了,又道了声万福。 溪墨和昱泉,也有礼物。给溪墨的是文房四宝,给昱泉的是古玩瓷器。她了解二人的喜好。 老太太的礼物,玉夫人也备了。她给老太太的是寺院居士们绣的百子图。老人家喜欢这个。 史渊咳咳。 大概,夫人是忘了他了。 二十多年的夫妻。真正在一处不过数年。 史渊政见上倾向宦官集团,忠心于新帝。但对于玉夫人的行径,他采取默许,乃至于顺从的态度。 娶玉家姑娘,是先皇的旨意。他是奉旨行事,不管以后如何,总之无甚怨苦。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没将她的心焐热。 史渊承认,这点是失败的。 “也有老爷你的。” 玉夫人看向丈夫,微微涩笑。 二人目光再次对上,往事电光火石般转瞬而过。 “哦?夫人给我预备了什么?”史渊启唇一笑,心情大好。 “一个小玩意。” “什么玩意?”史渊迫不及待。 夫妇二人间的互动,都被老夫人收在眼底。她沉着喝茶,不发一言。 “一个泥塑的乌龟。” 说话间,冯富家的已经将那只小龟,托在盒子里,呈了上来。 众人一见,却都笑了。 尤其是史渊的三个女儿,正处天真烂漫之际,一时忍不住,就都咯咯咯地笑出来了。老太太也笑了。 那的确是一只龟。但却是一只将脑袋缩在壳内的龟。只有四肢,却无脑袋,就显可笑滑稽。 孙姨娘也憋着笑。那文姨娘躲在一辺,也拿衣袖遮挡脸面。 底下丫鬟婆子,都叽叽咕咕地捂着嘴儿。 气氛就很好。 “夫人,为何要送我一个没有脖子的乌龟?” 史渊知晓其中必有深意。 众人皆笑。唯有溪墨神色僵硬。那溪墨看着父亲史渊,除了尴尬,还存了一点怜悯。这是母亲对父亲的讽刺,讽刺他胆小畏缩。 “乌龟主寿。我是希望你平安长寿。再则,缩了颈脖的龟,更懂保护自己。所以单单送这个给你。” 史渊大悟般一笑:“原来如此,夫人是关心我。”欣然接受。 溪墨看着父亲,揣测其已看出寓意,只是装傻,倒有些不忍了。可想着父亲从京城回来,非但升了爵位,又得了诸多赏赐,显然是要与过去诸多同党划清界限了。 他日宁北王和宦官集团起纠葛,父亲是定要与宁北王为敌的了。 届时,鹿鼎之争,只怕是一场血雨腥风。 老太太有些恹恹。 因对着左右:“上果子,上点心。前日我腌的鸡脯子,味道正好。拿着就着茶吃,味道不错的。” 一时,大家上桌。 老太太怕柳剑染孤单,将他强拉着,坐在她身边。 孙姨娘和文姨娘,因是小妾,只得站着布置晚饭。几个经年的老嬷嬷见孙氏蔫头蔫脑的样子,想着她平日里的嚣张,个个称愿。 孙氏不服,且还嫉妒。 她虽是小妾,但却是外头聘来的良妾,有婚书,也是坐轿子进了史府大门的。新婚晚上,史渊喝了酒,拉着她的手,郑重发誓说此生待她好,一心一意不变的。她也是取中玉氏常年不在府内,与史渊关系冰冷,若是和离了,自己日后便有扶正的可能,才心甘情愿地嫁了他做了侧室。 可二十年时间过去,史溪墨已然成人,自己的儿子也大了,玉夫人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史府正妻子的位置,赖着不肯下来。 老爷高升,好处总少不了她的。 孙姨娘看着儿子大喇喇地坐下,自己倒像个奴婢一样,前后伺候,心里一酸,眼里就滚下泪来。 还是老太太心细。 叫了一个嬷嬷:“拿两张小几儿来,你两个在一旁吃,饮食都一样。” 就有几个丫鬟,端了盘子,大席面上吃的菜,小几上也摆得满满当当,俱是同样的酒菜。文姨娘唯唯诺诺感念不已。 孙姨娘还是委屈。文氏的娘家只是一个贫苦的渔家,哪里能和她比?为甚要和她对面吃喝? 孙姨娘就假装肚子疼,说来葵水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 “罢了,你要去就去。” 老太太有点儿不耐烦了。 那昱泉只顾吃喝,半点未顾及母亲感受。 孙姨娘怨恨地瞅了儿子一眼,又盯着史渊面容,心里咒骂:“今儿晚上,你可别过来。若来,我也绝不伺候!她这一回府,你就全然将我忘了。好歹,这府里每日辛劳操持的人,是我。你们夫妻既感情好,你又何苦要聘我?” 孙姨娘这话也不对。 一切都是她爱慕虚荣。宁当富贵妾,不做穷人妻。 席间,老太太就命人给玉夫人打扫屋子。玉夫人看着儿子,说了一句:“不忙。今晚,我住在稻香草庐溪墨的屋子。” 史溪墨一怔,他看着母亲。 母亲要与他同住? 他有点儿不习惯。局促。从来见母亲,不超过一个时辰。不知怎地,还有些紧张,也有些淡淡的……喜悦。 喜悦散去,内心却又充满苦涩。 普通人家,母子相叙十分平常。可与他却是奢侈、难求。 柳剑染在盘却一口应承:“如此好,如此好。稻香草庐早有一间空屋子,专等着太太您抽空儿小住。里头一应都是俱全的。” 玉夫人因何要去草庐? 她自然有话和溪墨说。 她在寺院修行,与世事并非一概不知。儿子干的事,玉夫人知晓。 “果真如此?”玉夫人看着剑染。 “太太很该信。溪墨一向孝顺。但凡天有不好了,或下雨下雪了,他总站在窗边念叨您。” 第039章 江南蝶(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此话,玉夫人听着很是受用。 溪墨却沉默不语,不点头,也不摇头儿。 该怎么说? “墨儿,为娘惭愧……”当着席面,玉夫人只将心里话说至一分。其余九分,深藏心底。 史渊也看着溪墨。 对这个嫡长子,毫无疑问,他是失望的。 因何失望? 不外乎他不问经济仕途,不去考试。 仅在江城,像他这般年纪的年轻学子,不是在书院就读,便是请了老师,要么就是三五成群,时常去当地先贤家中拜访求教。 若不读书,那便早早在家中掌管事务。一应银钱,水流记账,都是分内之事。 可溪墨哪样都不沾。 从家人口中,史渊更得知:一月之中,他倒有半月不在府内。据说是外出游侠。 呵呵……游侠,听到这两字儿,史渊就想笑。 游侠了这几年,也没见他折腾出什么名声儿。 看着儿子一表人才,俊逸超凡,不知底细的,真当他是个杰出人物呢。想到此,史渊心内一叹。 他不奢求夫人能在府里多住几日,这么多年已经习惯。 习惯便觉自然。 可若夫人能多关心关心这个唯一的嫡子,这做父亲的,总是乐见其成的。 “夫人,那草庐,却也清幽,很适宜你住。” 溪墨只得说话:“听母亲的。我那里虽然简陋,但只要母亲不嫌,儿子会竭尽全力地招待母亲。” 这一回,溪墨不说“太太”二字了,改称母亲。 玉夫人听出了其中细微的不同,喉咙哽咽。她不是不爱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不爱? 她只是走不出自己布下的结界。 “墨儿,母亲怎会嫌弃你?” 好歹,她十月怀胎生下儿子,又亲喂了十月的奶。儿子已经长成,但在玉夫人眼中,他还是如粉嫩雕琢的婴儿一般。 玉夫人和儿子彼此态度缓和,真如叙家常一般,老夫人也就坐着笑眯眯地听着。她只喝一碗甜甜的银耳汤。 天冷了。 年纪大的人需要保养。仙草贝那些野意儿,到底不登大雅之堂的。柳剑染有那份心,已就很好了。 玉夫人和史溪墨这番谈话,都落入文姨娘耳中。 她本沉默寡言,亦不知因了何事,老爷和太太这般生疏。她只是单纯地大爷感到高兴。文姨娘性子淡泊。平日里吃的穿的,借如下人一般。伺候的,也就一个丫鬟。这些都是孙姨娘苛刻之故。 若是别人,定受不得委屈,都是小妾,凭谁还分个三六九等的?文姨娘渔家出身,但自祖母那辈起,就在史府当家生子儿了。就算孙姨娘是外头聘来的,那又怎样?除非她当了正妻,要么扶了平妻,这才能压一头。这且罢了,既都是妾,平日就该以姐妹相称,哪至于让孙氏爬到自己头上,每月月钱还得问她讨要? 可文姨娘就这么忍耐下来。 府中人人视而不见,当现成的瞎子。 倒是大爷溪墨看不惯,逢年过节地,遣着春琴过去给她送点儿银子。老太太那边的绮兰,也会悄悄儿掏出一点体己钱。 这些,文姨娘都感念于心。 她巴不得大爷天天和母亲腻在一起。好心肠的人,就该得到好报。 文姨娘破天荒地上前,举着酒杯,局促而又郑重:“妾身也敬太太和大爷一杯,先干为敬!” 文姨娘一仰脖子,将酒一饮而尽,却又轻声咳嗽。 溪墨就起身:“姨娘不会喝酒,可以水代酒。” 玉夫人知她为人内向,不善言谈,也道:“你费心了。你伺候老爷这么多年,无功也有苦劳,却还来敬我们,坐下吧。” 气氛依旧融洽。 史渊三个妾,一个外室。 大姨娘已经去世,留下三个女儿。二姨娘便是孙氏,生有一子昱泉。三姨娘就是文氏,迄今无子。史渊另在京城安了一房外室,据说是个拖了油瓶的寡妇。那寡妇也是官宦人家大房,只因丈夫去世,家道中落,不得已,带了女儿经人辗转结识史渊,不求名分,只求吃喝用度丰富安逸。并不知这外室是否给史渊生下一男半女。 天虽冷。 但屋内升了炭火,烛光熠熠,一家三代一副共享天伦的团圆景象。 老太太很尽兴,只是心中还是遗憾:儿媳回来,理应和儿子一处。这才是正理。二十多年过去了,儿媳还是不能放下往昔。 她想劝一劝,看在孩子都这么大的份儿上。 但又怕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弄僵持了。罢了罢了。儿媳还是会宽容的。儿子先后纳了几个女人,生了一堆儿女。儿媳一点儿不予计较。若细究起来,倒是儿子负儿媳在前呢。 轩瑞堂里一大家子的人用过饭,老太太便说困了,想早点儿歇息。今儿晚上,那绮兰在旁伺候,后来也领着下人婆子坐在外间的小桌旁吃饭,心里头却是一直想着溪墨。 大爷拒绝了她。 绮兰回到轩瑞堂,只如死了一般。 情根已种,就如那泼出去的水,一时半刻,哪能抽回? 绮兰也读过李白的那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她不会举刀,酒量也不好,但真愿意随着李诗仙,上天入海地遨游一番,将心中愁绪忘得干干净净。 这一晚上,绮兰借着大伙儿举杯,一气儿喝了许多。 玉夫人没问一句有关史渊官场之言语。问了也是白问,那一只缩脖的乌龟已然说明一切,但愿史渊能了悟。 那史渊明知玉夫人不会与他同寝。他早不做此想。 今晚,还是去孙姨娘去处。 史渊猜到孙氏必然为难于他。今日孙氏也必然不痛快。史渊已想好对策。他早早给孙氏买了东西,都是价格昂贵的。 孙氏到底是妾。自古妻妾有别,为之奈何? 孙氏好强,奈何托生在小门户的人家,这辈子也不能与夫人相比。除非……除非玉家被参,玉鼎革职为民。可就算玉家落魄了,自己会趁此将夫人休离? 这样的事,史渊还是干不出。 一则,士大夫会取笑。二则,还有老太太挡着。 就算无老太太,他也会念在先皇的旧情上,给夫人一个安稳余生。如此,就要委屈孙氏一辈子了。 且放心。欠她的,总会还在儿子昱泉的身上。 史渊心里,对昱泉依旧存了热切希望。在他眼里,昱泉听戏那叫有情趣,昱泉养小妾那叫男人的风雅。昱泉比长子溪墨更具真性情,犹如年轻时的自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孙氏既见史渊投宿,便叫丫鬟婆子守住大门,不放他进来。 夜深沉。史渊叩了几次,连声呼唤。孙氏气恼,吩咐左右,哪怕老爷叫到天亮,横竖抵住了不开。 史渊无法,想想又折回书房安歇。 可到了半夜,却忽然又睡不着了。他还未过五十,算还是身强力壮的中年。史渊便又起身,去了数年不去的文姨娘屋里。 文姨娘还未睡着,灯下做些鞋袜。 史渊吃惊。文姨娘也吃惊,放下剪子一时讷讷。 “你做这些干什么?我与你的银钱难道不够你花?”史渊并不曾将文姨娘遗忘了。 文姨娘就陪笑:“老爷眷顾妾身,妾身自然领情。但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日常实也够用。那些银子不如存下。这些鞋袜零碎的,何须外头买,我自己能做就做。我又无儿女,自然怎么便宜怎么来。” 一席话说得史渊倒叹息了。 灯光之下,三十出头的文氏,仍有风姿。她穿着半旧的耦色小袄,头发微蓬,不施粉黛,很添风韵。 史渊不待多言,即刻抱她上炕。 第040章 江南蝶(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话说,翌日孙姨娘听说昨晚上老爷去了文姨娘屋里,气得跺脚摔茶盏,嘴里恨恨:“不曾想被她占了便宜。等着,一旦老爷走了,看我怎么治她!” 孙姨娘不知道,当初看中了文氏的人,不是史渊,却是老夫人。老夫人不愿意孙姨娘一头独大。昱泉五岁那年,老夫人相中了果脯房里的文氏,将她许给了儿子,收为第三房妾室。 老夫人便是要用文氏制衡孙氏。 奈何文氏性子寡淡,几乎和个木头人似的,老夫人只怨自己看走了眼。但相处了几年后,却又觉出寡淡人的好处。 到底这家宅还需宁静。若都像耍尖要强的孙氏,那还了得? 实则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到了晚年,却有些糊涂。众人散了后,老太太躺在榻上,绮兰过来捶腿。 “不用你捶。只管叫小丫头子来。”老太太笑眯眯的。 “还是我来。”绮兰强打精神儿。 老太太转了身,将脊背对着榻沿,神色忽又凝重起来:“我不该这么高兴。高兴什么呢?皇帝赏了个爵,咱们更是拿被胡萝卜诱住的小毛驴儿,从此被皇帝牵着走。想以后……难得太平。” 老太太皱着眉头,左眼皮儿一跳一跳的。 绮兰心不在焉,勉强问道:“这怎么是小毛驴呢?绮兰听不懂。” 老太太叹口气:“你不懂。这就叫政治。可怜你老爷以后定不得安生了。皇帝差遣他去哪处,他便只得去哪处。要知道,新皇登基,天下未稳……” 老太太没说下去。 有些话绮兰听不得。天云国先皇驾崩,已惹传言。新皇帝不是先皇的儿子,却是兄弟。天云国传位,一直是嫡长子继承制,如今却演变成兄终弟及,总叫人疑惑。 如今两派人,斗争激烈。稍有能耐的大臣都被两房奋力拉拔。儿子既升了爵,可见是投向了新皇了。 新皇……老太太是见过的。新皇和先帝相比,很是不同。怎么个不同法,老太太更不愿多说。 说多了,即是祸。 这样一想,史老夫人更觉烦恼无限。儿子还不如不做官。不如干些别的营生,比如经商买卖。可她还是摇头。史家几代为宦,身在朝堂,早就身不由己。若不为官,非但亲戚朋友看不起,连带整个家业也跟着萧条。究竟经商也需有后台的。只有当官儿,才能保证这繁华富庶长久不衰。 老夫人看透世事,仍觉无奈。 话说玉夫人在用完晚膳后,便由溪墨和剑染扶着,缓缓来至草庐。在二十几年前,稻香草庐没有盖屋子,是一片荒废的竹林。 便是在这里,她邂逅了一个男人。 此人,不是史渊,而是逝去的先帝…… 得知先帝驾崩的消息,玉夫人紧闭双眼,泪如雨下,往事一幕幕又袭上心头。她用自己的方式替先帝超度。 到了草庐跟前,春琴领着几个婆子提了灯笼照明。 玉夫人认识这丫头。这丫头有优点,可也有缺点。不过大体上还过得去。 “你们不用忙活。我只是借住几晚,歇上一歇。” “是。” 溪墨就对春琴摆手,示意她退下。 玉夫人的卧房,就在溪墨卧房的前一排。这是一间客房。溪墨这里除了柳剑染,并无别的客人。况剑染住在草庐稍远的地方。但溪墨偏命人单做一间房,还务必清雅幽静。偶尔之念,今晚就派上用场了。 那房间布置得极好。 柳剑染明白此时宜早早离开,就和春琴那般。 “伯母,剑染告退。” 玉夫人与他微笑:“好。这几年,墨儿有你,他快乐许多,我要谢谢你。” 这声“谢谢”,玉夫人说得情真意切。 剑染一愣。 溪墨也一怔。他心底涌动,面色依然平静。 “伯母,这是剑染该的。我和溪墨情如兄弟,只恨不得一件衣裳同穿。只要事关溪墨,我柳剑染愿为他两肋插刀!” 溪墨拍拍他的肩臂:“我也亦然。” 玉夫人就看着他们,心里更添惭愧。她对着剑染:“好孩子,早点歇息。明儿一早,和我一起吃早饭。” 玉夫人的早膳,也放在草庐。 溪墨便叫来青儿,取来纸笔,将菜名儿一一写下,又嘱咐一番。青儿忙忙地去了。母亲虽不在身边,但她的口味溪墨自己知晓。虽小厨房的人都已歇息,但到底有轮值的人,且去通知她们,将母亲爱吃的小菜一样样记下,明早预备了端来。 玉夫人先入房洗漱。屋子十分干净,冯富家的还不忘熏香,又从包袱里取出经书,预备夫人明早念经用。 青儿一溜儿去了后,轮值的人只在打瞌睡。他取出条儿,打着呵欠,将条儿递给这婆子,也不管她识字不识字儿,口里说道:“只管按这上面写的做。” 说完,撒腿就跑。 那婆子接了条儿,放在一个笸箩里,又接着打瞌睡。 这一晚,玉夫人在房内和儿子说了一会话。你一言我一语,不疾不缓。彼此毫无困意。 铜壶滴漏在一旁,发出轻微的嘀嗒嘀嗒响声。 母子间的隔隙,不是这一晚上,就能完全愈合的。 需要时间。 溪墨仍不理解母亲为何要离家搬去寺院,仅仅出自对菩萨的虔诚么?他不信的。是什么人什么事,让母亲可以执拗到可以丢下一个蹒跚学步的自己,不管不顾地过了这么多年? 她的心安么? 不安。 溪墨能觉察出来。 他不想和母亲说无用的家常话。 “还请母亲告诉我,当年丢下我的缘由。” 他轻轻一个“丢”字,一下又将母子间堆聚起来的亲情割大了。换谁人也不能释然。溪墨不是圣人。 他想知道真相。 玉夫人一惊,手中茶盏差点摔落在地。 她为何要回史府,为何要见儿子,不外乎想透露一个信息。玉夫人住在蟠龙寺,却也是一人的内线。 究竟也算不得内线,不过是一个交好的居士。只是这居士身份特别。玉夫人需为她守口如瓶。 “孩子,我还不能说。” 玉夫人稳住茶盏,另换了一副悲哀的语气。 这让溪墨焦灼,心生气愤,便用自嘲语气:“看来母亲不该生我。我若不在人世,想必母亲定自在许多。” 玉夫人面露苦涩,她哑着嗓子:“孩子,我生下你,并不后悔。” 溪墨不信,依旧嘲讽:“这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玉夫人便觉不能将此话题继续下去。儿子是无辜的,儿子不过要一个真相。可她不能说。新皇登基,先帝二子莫名其妙地相继死亡。 京城人人纳罕。 她的孩子,她要保证他的安全。 “墨儿,为娘知道你和剑染常在外面走动。只是天冷了,不如就在家里呆着。不管是京城,还是别的地方,一概别去。” 这是玉夫人顶顶要说的。 “这个,不劳母亲担心。与很多事上,儿子会小心。寒冬天气,儿子也并不想出去。儿子更知道,儿子奈何不了母亲。这一生漫长,儿子唯愿母亲快乐安康。” 这些话说完,溪墨差点流泪。 他站起身,投向窗外,看着深沉的夜色。 玉夫人也想流泪,可是不能。 “孩子,你不出去,我就放心了。我要睡了,你不必再和我聊天了。见到你,即便不说话,已是十分愉悦。” 溪墨没有转身。顿了顿,黯然离开房间。 他的背影是那般孤独。 冯富家的过来关门。玉夫人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床上痛哭出声。 溪墨内心也不好受。 他并不想让母亲不高兴,可那些话儿不得不问。 翌日清晨。 秋纹早早起床穿衣,洗漱了后,叫了几回莺儿,莺儿总算睁开了眼睛。她已不待见秋纹,冷言冷语:“公鸡打鸣,我早听见,不用你叫我。” 小厨房后头有一个鸡舍,由一个老嬷嬷散养着。每天天不亮,那公鸡打鸣儿可勤。 秋纹知莺儿心存嫉妒,解释也说不清,且由她去,时间长了就会好。她便道:“灶房早些清理了,与你自己也舒适。” “不关你的事。” 二人一前一后去小厨房。那打盹的婆子糊涂,已然将青儿留下的条子弄丢了,她只当是青儿自己馋嘴,想吃好的,因就随便嘱咐了个人,青儿来了,只管做些鸡蛋牛肉猪皮冻之类的,与他就粥。 小厨房的人集合完毕,大家分工合作。煮粥的煮粥,切菜的切菜,做糕点的做糕点,既忙碌又安静。 秋纹跟着柳嫂子包饺子。 这个不难。柳嫂子也不隐瞒技艺,教了她几种花式,秋纹记在心里,不多时就熟稔了。 一时,秋纹就口渴起来,想找水喝。 水房在隔壁。 秋纹进去时,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正从另一侧出去。 水房里放着小厨房各人的小水壶,壶身写了名字。秋纹没多想,拧开壶盖,见里头的水温了,就着壶口猛喝了几口。 水房还在烧水。 秋纹揭开锅盖,里头的热水不多了,又拿起勺子在水缸里舀了几勺,添在大锅里。 第041章 酒入横波(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话说,翌日孙姨娘听说昨晚上老爷去了文姨娘屋里,气得跺脚摔茶盏,嘴里恨恨:“不曾想被她占了便宜。等着,一旦老爷走了,看我怎么治她!” 孙姨娘不知道,当初看中了文氏的人,不是史渊,却是老夫人。老夫人不愿意孙姨娘一头独大。昱泉五岁那年,老夫人相中了果脯房里的文氏,将她许给了儿子,收为第三房妾室。 老夫人便是要用文氏制衡孙氏。 奈何文氏性子寡淡,几乎和个木头人似的,老夫人只怨自己看走了眼。但相处了几年后,却又觉出寡淡人的好处。 到底这家宅还需宁静。若都像耍尖要强的孙氏,那还了得? 实则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到了晚年,却有些糊涂。众人散了后,老太太躺在榻上,绮兰过来捶腿。 “不用你捶。只管叫小丫头子来。”老太太笑眯眯的。 “还是我来。”绮兰强打精神儿。 老太太转了身,将脊背对着榻沿,神色忽又凝重起来:“我不该这么高兴。高兴什么呢?皇帝赏了个爵,咱们更是拿被胡萝卜诱住的小毛驴儿,从此被皇帝牵着走。想以后……难得太平。” 老太太皱着眉头,左眼皮儿一跳一跳的。 绮兰心不在焉,勉强问道:“这怎么是小毛驴呢?绮兰听不懂。” 老太太叹口气:“你不懂。这就叫政治。可怜你老爷以后定不得安生了。皇帝差遣他去哪处,他便只得去哪处。要知道,新皇登基,天下未稳……” 老太太没说下去。 有些话绮兰听不得。天云国先皇驾崩,已惹传言。新皇帝不是先皇的儿子,却是兄弟。天云国传位,一直是嫡长子继承制,如今却演变成兄终弟及,总叫人疑惑。 如今两派人,斗争激烈。稍有能耐的大臣都被两房奋力拉拔。儿子既升了爵,可见是投向了新皇了。 新皇……老太太是见过的。新皇和先帝相比,很是不同。怎么个不同法,老太太更不愿多说。 说多了,即是祸。 这样一想,史老夫人更觉烦恼无限。儿子还不如不做官。不如干些别的营生,比如经商买卖。可她还是摇头。史家几代为宦,身在朝堂,早就身不由己。若不为官,非但亲戚朋友看不起,连带整个家业也跟着萧条。究竟经商也需有后台的。只有当官儿,才能保证这繁华富庶长久不衰。 老夫人看透世事,仍觉无奈。 话说玉夫人在用完晚膳后,便由溪墨和剑染扶着,缓缓来至草庐。在二十几年前,稻香草庐没有盖屋子,是一片荒废的竹林。 便是在这里,她邂逅了一个男人。 此人,不是史渊,而是逝去的先帝…… 得知先帝驾崩的消息,玉夫人紧闭双眼,泪如雨下,往事一幕幕又袭上心头。她用自己的方式替先帝超度。 到了草庐跟前,春琴领着几个婆子提了灯笼照明。 玉夫人认识这丫头。这丫头有优点,可也有缺点。不过大体上还过得去。 “你们不用忙活。我只是借住几晚,歇上一歇。” “是。” 溪墨就对春琴摆手,示意她退下。 玉夫人的卧房,就在溪墨卧房的前一排。这是一间客房。溪墨这里除了柳剑染,并无别的客人。况剑染住在草庐稍远的地方。但溪墨偏命人单做一间房,还务必清雅幽静。偶尔之念,今晚就派上用场了。 那房间布置得极好。 柳剑染明白此时宜早早离开,就和春琴那般。 “伯母,剑染告退。” 玉夫人与他微笑:“好。这几年,墨儿有你,他快乐许多,我要谢谢你。” 这声“谢谢”,玉夫人说得情真意切。 剑染一愣。 溪墨也一怔。他心底涌动,面色依然平静。 “伯母,这是剑染该的。我和溪墨情如兄弟,只恨不得一件衣裳同穿。只要事关溪墨,我柳剑染愿为他两肋插刀!” 溪墨拍拍他的肩臂:“我也亦然。” 玉夫人就看着他们,心里更添惭愧。她对着剑染:“好孩子,早点歇息。明儿一早,和我一起吃早饭。” 玉夫人的早膳,也放在草庐。 溪墨便叫来青儿,取来纸笔,将菜名儿一一写下,又嘱咐一番。青儿忙忙地去了。母亲虽不在身边,但她的口味溪墨自己知晓。虽小厨房的人都已歇息,但到底有轮值的人,且去通知她们,将母亲爱吃的小菜一样样记下,明早预备了端来。 玉夫人先入房洗漱。屋子十分干净,冯富家的还不忘熏香,又从包袱里取出经书,预备夫人明早念经用。 青儿一溜儿去了后,轮值的人只在打瞌睡。他取出条儿,打着呵欠,将条儿递给这婆子,也不管她识字不识字儿,口里说道:“只管按这上面写的做。” 说完,撒腿就跑。 那婆子接了条儿,放在一个笸箩里,又接着打瞌睡。 这一晚,玉夫人在房内和儿子说了一会话。你一言我一语,不疾不缓。彼此毫无困意。 铜壶滴漏在一旁,发出轻微的嘀嗒嘀嗒响声。 母子间的隔隙,不是这一晚上,就能完全愈合的。 需要时间。 溪墨仍不理解母亲为何要离家搬去寺院,仅仅出自对菩萨的虔诚么?他不信的。是什么人什么事,让母亲可以执拗到可以丢下一个蹒跚学步的自己,不管不顾地过了这么多年? 她的心安么? 不安。 溪墨能觉察出来。 他不想和母亲说无用的家常话。 “还请母亲告诉我,当年丢下我的缘由。” 他轻轻一个“丢”字,一下又将母子间堆聚起来的亲情割大了。换谁人也不能释然。溪墨不是圣人。 他想知道真相。 玉夫人一惊,手中茶盏差点摔落在地。 她为何要回史府,为何要见儿子,不外乎想透露一个信息。玉夫人住在蟠龙寺,却也是一人的内线。 究竟也算不得内线,不过是一个交好的居士。只是这居士身份特别。玉夫人需为她守口如瓶。 “孩子,我还不能说。” 玉夫人稳住茶盏,另换了一副悲哀的语气。 这让溪墨焦灼,心生气愤,便用自嘲语气:“看来母亲不该生我。我若不在人世,想必母亲定自在许多。” 玉夫人面露苦涩,她哑着嗓子:“孩子,我生下你,并不后悔。” 溪墨不信,依旧嘲讽:“这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玉夫人便觉不能将此话题继续下去。儿子是无辜的,儿子不过要一个真相。可她不能说。新皇登基,先帝二子莫名其妙地相继死亡。 京城人人纳罕。 她的孩子,她要保证他的安全。 “墨儿,为娘知道你和剑染常在外面走动。只是天冷了,不如就在家里呆着。不管是京城,还是别的地方,一概别去。” 这是玉夫人顶顶要说的。 “这个,不劳母亲担心。与很多事上,儿子会小心。寒冬天气,儿子也并不想出去。儿子更知道,儿子奈何不了母亲。这一生漫长,儿子唯愿母亲快乐安康。” 这些话说完,溪墨差点流泪。 他站起身,投向窗外,看着深沉的夜色。 玉夫人也想流泪,可是不能。 “孩子,你不出去,我就放心了。我要睡了,你不必再和我聊天了。见到你,即便不说话,已是十分愉悦。” 溪墨没有转身。顿了顿,黯然离开房间。 他的背影是那般孤独。 冯富家的过来关门。玉夫人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床上痛哭出声。 溪墨内心也不好受。 他并不想让母亲不高兴,可那些话儿不得不问。 翌日清晨。 秋纹早早起床穿衣,洗漱了后,叫了几回莺儿,莺儿总算睁开了眼睛。她已不待见秋纹,冷言冷语:“公鸡打鸣,我早听见,不用你叫我。” 小厨房后头有一个鸡舍,由一个老嬷嬷散养着。每天天不亮,那公鸡打鸣儿可勤。 秋纹知莺儿心存嫉妒,解释也说不清,且由她去,时间长了就会好。她便道:“灶房早些清理了,与你自己也舒适。” “不关你的事。” 二人一前一后去小厨房。那打盹的婆子糊涂,已然将青儿留下的条子弄丢了,她只当是青儿自己馋嘴,想吃好的,因就随便嘱咐了个人,青儿来了,只管做些鸡蛋牛肉猪皮冻之类的,与他就粥。 小厨房的人集合完毕,大家分工合作。煮粥的煮粥,切菜的切菜,做糕点的做糕点,既忙碌又安静。 秋纹跟着柳嫂子包饺子。 这个不难。柳嫂子也不隐瞒技艺,教了她几种花式,秋纹记在心里,不多时就熟稔了。 一时,秋纹就口渴起来,想找水喝。 水房在隔壁。 秋纹进去时,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正从另一侧出去。 水房里放着小厨房各人的小水壶,壶身写了名字。秋纹没多想,拧开壶盖,见里头的水温了,就着壶口猛喝了几口。 水房还在烧水。 秋纹揭开锅盖,里头的热水不多了,又拿起勺子在水缸里舀了几勺,添在大锅里。 第042章 酒入横波(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春琴抢先道:“今儿夫人的早膳,是青儿送来的。这混小子如今不在府里,不知外头哪儿去了。昨儿我也在场,明明大爷嘱咐了他,明儿夫人的早膳不能沾一点荤腥。也不知青儿怎生交代的,早上冯大娘一揭盘子,里头不是油腻腻的猪内脏猪下水,便就是冷生难嚼的东西。夫人礼佛那么些年,如何吃得下这些个?我是大爷的丫鬟,可到底得将夫人的事儿放在心尖儿上。夫人不高兴了,只怕和大爷的隔阂又拉远了……” 春琴点到为止。 甄妈妈如何不解?玉夫人和大爷这对母子,感情疏淡,实不能与孙姨娘和二爷相比。春琴无需多说。 秋纹在旁,也明白了。 此事不是青儿疏忽,便是经手的人糊涂。 甄氏就道:“等青儿这混账东西回来,我好生询问。” 春琴便叹:“可恨我只会刺绣女工,并不擅烹饪煮饭。若会,我便捋起袖子,自己配菜,不劳动你了。” 甄氏虽是小厨房管事儿的,但她也并不擅烹饪调。甄氏会安排、调遣,能做几样不错的面食,但要做几样寺院居士常吃的素食斋饭,却也生疏。可夫人的早膳不能怠慢。甄氏将袖子一卷,嘱咐秋纹:“你与我打下手儿。” 她将心一横。 甄氏原先想让秋纹布菜的。但一想万一不妥,岂非又算到她的头上? 秋纹和其他人比,只更嫩生的,还是自己来。 这都是小厨房里出的事儿。自己是管事,到最后,总得算到自己头上,逃不过的。甄氏哀叹自己一时大意,疏怠了管理。此事若传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定也责怪。 想自己在史府稳妥了十余年,却在夫人斋食上失了手脚,既焦灼又怕别的管事儿笑话。秋纹是个细致的人,她看出甄氏眉头紧蹙,一副“赶鸭子上架”的无奈派头,心有不忍,便上前主动请缨道:“甄妈妈,我会布菜的。” “你会?” “我会的。” 甄氏盯了她几眼。“你怎生会的?” 秋纹便轻声道:“是这么个缘故。我十岁那年,因养母生了病,几月不得好,她找算命的,说这是我冲了她,因属相不投之故。那时我养父还在世。他们便将我送去一家寺庙,让我早晚磕头,无事帮着庙里的居士烹饪布菜。我记得,那庙儿虽小,但香火也鼎盛,来往的香客不绝。他们吃得喝的,皆是居士们在后厨赶着做出来的。这会子一想,还是能记得那些香客们爱吃的粥菜。妈妈不如就让我试试,多半不会错的。” 秋纹说这些,是鼓起勇气的。 玉夫人是贵妇人。那那庙儿里,也常来几位贵妇。她受了居士的派遣我,给一位住持送果子,无意听到其中一名贵妇,竟是从宫里出来的,是什么教导女官。 秋纹年小。后面的话,也听不懂了。 那些教导的女官既能入宫,不用说都是有身份的。她们爱吃的,玉夫人八九也不排斥。 秋纹不是故意要露一手,想风光风光。这个当口,没那能力,便就弄巧成拙的,遭人耻笑的。 她心系大爷。 大爷的母亲不高兴了,大爷肯定也不高兴。 秋纹不想大爷不高兴。 且就试一试。 甄氏听了她的话,默不作声。可行么?不知道。夫人的口味只有冯富家的知道。可偏偏冯富家的似是有意要为难小厨房一遭,横竖就是不来。 她若开口,说出夫人的喜好,事情好办许多。 冯富家的其实有故意与甄氏为难的意思。 这就扯到一段旧事了。 当初甄妈妈从柳家流落出来,辗转进了史府,冯富家的还没跟着夫人去寺院,甄氏因是新人,被指派到了冯富家的手下,由她教导了几月。 冯富家的又因别的缘由,对甄氏的态度并不那么好,认为她就是跟着旧主子过来打秋风的,没想到丢下旧主不管,厚着脸皮儿住下了,还着意讨老太太的欢心,人品堪忧。 甄氏为自保,也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间接地就的嘴了冯富家的。 这么些年过去,大家各为其主。 甄氏已将旧事淡忘。可冯富家的心里,还有些疙瘩。 春琴等不得了,听了便道:“秋纹,你既能做,那赶紧做。既在寺庙呆过,和居士打过交道,那便五成错不得了。夫人的口味也不是顶顶高贵,只管往清淡朴素上做就行了。” 甄氏便轻轻一拍桌沿:“好。且就任由你糊弄一回。你若不成,夫人不高兴了,我替你挡着。大不了,这管事儿的差使我不干了。” 因有了决定,她反倒催促秋纹快快行动。 案板上,有的是素菜,还有果子。各种素菜,各色果子……一切就看秋纹的巧手儿了。 秋纹果然动作起来。 她记性不错。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各种细节还能想得起来。朴素并不意味着随意,清淡并不就是简单。一顿好的素食,比布置一顿丰盛的荤菜还要难。 一盏茶的工夫后,秋纹已将蔬菜配好了。 这一样花生米儿拌野荠菜,浇上香油,放一点细盐。若想提鲜,可添一点白糖。这一样虎皮蛋拌豆腐,黑白相见,佐以酱油陈醋,再不用放别的调料。这一样是酱萝卜。小厨房里的腌萝卜很多,白的红的黄的。秋纹单挑了白色的水萝卜。白萝卜汁水多,新鲜。洗干净了,切成片,再切细细的丝,去掉水,只放一点盐,便就十分清淡。案板上还有茄子。秋纹将茄子去皮,并不拧干了水,做成腌茄子。她将茄子切成一小条儿一小条儿,放进蒸锅里蒸熟了,即刻取出,整齐排放在盘子里,舀一小勺醇厚的黄豆芝麻酱。 仅有这些,还太简单。 秋纹又细细回想,以极快的速度,捏了二十来个小馄饨。案板的钵子内有现成的馅料。秋纹只取素馅。那些葱蒜儿韭菜末儿的皆不能放。因这些也属荤腥。秋纹便做了一个地三鲜馅的馄饨,放入锅内,煮沸了,盛在碗内,撒点儿姜丝儿,便就十分美味了。 下馄饨的同时,秋纹又做了个小烧麦。十来个烧麦,个儿极小,不过拇指般大小。烧麦里是填得满满的糯米。糯米用绵白糖拌过,一口咬下,又沾又甜。 小厨房还有刚炸好的油条。这东西太油腻。但秋纹还是将油条切碎了,放入煮沸的豆花,添加青豆雪菜,吃起来滋味更甚。 春琴睁大眼儿,看着秋纹一样一样地忙碌。 她虽忙碌,但又有条不紊。 甄氏也看住了。好个丫头,不声不响的,可又能翻出实在东西,是个有货的。自己幸亏没错看了她。 今日她这个忙若真帮得上,日后定让她更顺风顺水的。 “你忙完了?” 秋纹擦了擦手,恭敬道:“大致就这样了。若夫人不喜,我去请罪。” 甄氏便道:“也不用你去,我去。” 春琴便问:“秋纹,可还有要添的?” “没有了,所谓过犹不及。” 甄氏心里,便默默品她这句话。过犹不及。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也不能懂它的意思。这丫头不过十五六岁,真正就能明白什么叫过犹不及? 不过,既能说出,可见也不是个寻常丫头。 “好。那我这就端去了。” 若寻常时候,以春琴一等丫鬟的身份,与秋纹说话,还是要端一端架子的。这也不是她刻意拿大,而是史府的规矩。 三等丫鬟和一等丫鬟比,还是要恭敬说话甚至问好请安的。 可今日,因秋纹也算帮了春琴的忙,春琴与她说话的语气,还是一下亲近了许多。 春琴稳稳当当地将盘子托住,这就要走了。 甄氏的心里,却又不放心了。 “春姑娘,我也跟着去。” 春琴转身:“也好。说不定夫人也要找你呢。” 那厢,秋纹便立在一旁,默默看着二人的背影,轻轻擦了擦汗。夫人能够喜欢吃么?不知道。 可这会子,她就想站出来。 毕竟,今日不顺,莫名其妙地就发生了好多事情。剩下无需去茅厕的人,大都不会布菜,能布菜的,也没在寺庙呆过。 到底要搏一搏。 秋纹捂着胸口,想想还觉紧张。她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有这番勇气的?经了那一顿打,关进了柴房,虽还了清白,但她还是告诫自己,以后凡事要谨慎,非不得已,绝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事儿。只为保护自己。 可这一日日地过去,自己嘴上说的和手里做的,却又矛盾起来。说到底,这人啊,都有一颗向上之心。只要不死,就想好好活儿,想活出个人样儿来。既有优点,有别人不能为的地方,就想豁出去试一试。 话说,那甄氏和春琴一头走,一头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我也真的怕了。今儿早上,定有猫腻。回头我好生查查。这么巧合,喝了水的人都拉了肚子,你说这不是人干的,难道还是猫儿干的?到底是谁,偏生和小厨房的人过不去?今儿水有问题,明儿就是饭食有问题,后天被下了毒也不知道呢!” 第043章 酒入横波(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春琴听了心里一紧。 甄妈妈可不是图嘴里痛快的人。老太太将她遣了草庐,来小厨房掌事儿,可见就将她视作了心腹。 下毒? 若真如此,那大爷吃了,柳爷吃了,一干人等吃了,可不都得有事? 春琴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 这是有来由的。早三年前儿,稻香草庐出过一桩事,是夏天里吃的葡萄不干净,那葡萄是一个番人送了老爷的,极昂贵极难得。可大爷偏不爱吃,便将几盘子的葡萄分给了院子内所有的下人。打杂烧火的都有。记得那个晚上,也不知是吃葡萄拉了肚子,还是别的缘故,来回上茅房的人不绝,三天三夜过后,大家伙儿才渐渐地好了。 后来,老太太知晓了,只淡淡一句:“这东西虽好吃,但到底凉性儿,贪多了如何能不泄肚子的?” 也就作罢。 这一回,却是水里出了问题,也是一拨人齐齐闹肚子,由不得人不联想。 二人进了主院。 玉夫人淡淡漠漠的,瞧不出高兴不高兴。 冯富家的有点儿急,掀了帘子仰着脖子等着人送早膳。一见甄氏和春琴过来了。二人目光交汇了数秒,便你不睬我,我不理你,像路过的陌生人。 甄氏将托盘交给春琴,春琴又递给冯富家的。冯富家的一声儿不吭,将盘子放在桌面。这在她看来,已然慢了。再过半盏茶的工夫,夫人就该敲木鱼了。大伙儿在旁伺立,大气儿不敢出。惟独柳剑染在旁,大口大口用起了早膳。他本性落拓,在玉夫人面前也能放开手脚。玉夫人也随他去。 柳剑染主动揭开第二次呈上的盘子,打开一瞧,便展眉一笑,与玉夫人:“伯母,这回他们上心了,果然是不错的素斋。” 玉夫人也就瞧了瞧,她已无心用膳了。清修之人,多次一顿少吃一顿,并不算什么。她哀怨的,是这个时候,儿子还没过来。 到底他在府内何处怜剑?一干紧密下人都不知晓的? 冯富家的面色也一松,跟着道:“看来小厨房还是有能人的。”她给玉夫人添了一碗粥,站在一边,伺候夫人用膳。 冯富家的说这些话,依旧不瞄甄氏一眼。 玉夫人也知道个中缘由,只是对着甄氏淡淡说道:“让你费周折了。” “奴才不敢。” 甄氏规规矩矩低着头,又行了礼。 “别老是问安,一次就好了。你也算老人了。但凡老太太屋里出来的,我都尊重。”玉夫人叫冯富家的送点东西给甄氏,就拿寺院里居士们做的一个银制的香炉。 甄氏受过,又道谢。 冯富家的拿眼儿瞥春琴。春琴不能会意。冯富家的只得径直对甄氏说道:“夫人用餐,喜欢清静,没事了,还是下去吧。” 她态度轻慢,且是故意的。 甄氏低着头,自不能与她计较。实则当年那一段就是误会,也解释过了,偏生冯富家的拗性子,就是不信,为之奈何? 这边厢,玉夫人看着桌上小菜,也就慢慢食用起来。 那边厢,甄氏加快步子赶回小厨房,头一桩,便是命人将前后门锁了,一个一个地问询,若有可疑的,停工发问。 玉夫人吃了一口茄子,觉得滋味甚佳,对着冯富家的:“这个倒比咱们在寺里吃的茄鳖,更新鲜一点。你也坐下吃着。” 冯富家的就在一侧坐了,端着碗,并不与玉夫人同桌。 柳剑染听了好奇,也拿筷子夹了一口。冯富家的便笑:“柳爷,好歹在夫人跟前留些规矩,到底也是大家公子出身的人!” 一席话顿引剑染伤感,他闷闷放下筷子。 玉夫人却摇头:“大早上的,且说些高兴的。剑染,我这里无规矩,你随便。你和溪墨交好。我心里便也当你是我半个儿子,也是疼爱得紧。” 柳剑染咧嘴一笑:“谢谢伯母抬爱。剑染猥琐,江湖气又重,结交的都是一些没钱没势的游侠,真是让伯母见笑了。” 玉夫人疼爱溪墨?那是亲生儿子。 即便知道她母子有隔阂,但柳剑染却也未看出玉夫人对儿子流露出来的爱意。或许她隐藏的深沉? 玉夫人说疼爱自己,只是一句敷衍之辞。不过,敷衍归敷衍,玉夫人对自己并不讨厌,还是有几分真诚关怀的。 这就够了。 冯富家的就道:“夫人,柳爷可不是孤家寡人,他有人疼呢!” “梧香,什么意思?” “夫人,您忘了,柳爷可有一个现成的干娘呢。方才小厨房管事儿的甄婆子,便就是他的干娘!” 是有这事。 冯富家的不说,玉夫人倒忘了。 柳剑染神色一时不自然。 玉夫人想了想,便提醒冯富家的道:“那甄氏年纪也不大,你每次都称她婆子婆子的。柳爷好性儿,若是旁人,定与你计较。” 有关柳家旧事,玉夫人虽不如老太太那般知根知底,但到底知晓一二。 甄氏是仆佣出身不假。可她到底是柳爷的干娘,方才自己还是怠慢了。想想不妥。 “剑染,方才你干娘来,我该叫她坐下说话的。” 她只记得甄氏是老太太的人,却忘了这一层渊源。 柳剑染却又笑:“我与干娘一向淘气惯了。她不在乎这些个。方才我只顾吃,也没看着她。夫人您送她东西,态度又客气,干娘已然十分感念了。” 玉夫人想了想,遂闭口不言了。 溪墨练完了剑,还是过来了。玉夫人已经吃完了。 冯富家的掀了帘子:“大爷,天儿冷,您这天天耍剑的,当真是不怕苦!” “太太呢?” 溪墨低问一句。 昨夜里,他并没睡好。母亲与他态度遮掩,话不敞开了说,想问问不了,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早起照常练剑,但总是分神。 柳剑染过来找他,只说了一句:“你母亲神色低沉,还是赶紧去吧。” 溪墨便收起了长剑。 玉夫人就在里头坐着。冯富家的点了熏香。 “可吃了么?” 玉夫人看向儿子。 “待会回书房吃。” “好。我不耽误你。只是你此番,因何而来?” “给母亲大人请安。” 溪墨隔着帘子,看着拨舍珠的母亲,声音沙哑。 玉夫人沉默片刻,终是抬头:“中午,过来一起吃午膳吧。” 溪墨走出暖房。 天色阴沉,似有大雪要下。 他叹了口气,心里有一堵墙想推倒,但又不知从何处下手。父亲回来了,中午单陪着祖母用膳。其他人一干不来。他们要说推心置腹的私房话,吃彼此爱吃的红烧猪肘子。那他和母亲一处,可也能做到这般坦诚? 不行的。 溪墨苦笑摇了摇头。 今儿早上极不平凡。 甄氏有心。她命人将小厨房前后各处门都锁上,便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叫人取一碗水,试验有无毒素。 这的确骇人。 已经有机灵的,找了郎中。郎中也说这水不干不净,放了不该放的东西。甄氏一一排查,总没有对准的路子。她一个人,便闷坐在廊下,寻找破解的对策。 这人系与小厨房为难。只不知想为难哪个? 正枯坐间,忽听身侧一株茂盛的海棠树下,有人说话。 甄氏便将身遮隐在廊柱下,听言语动静。 这是老天帮甄氏的忙。 这说话的,竟是被大爷撵出去的潘娘子女儿春雁和小厮青儿。甄氏不知二人素有来往,心里起了疑。 春雁既被撵出去,如何又偷摸过来? 她耳朵尖,但听那春雁对青儿故意吐露,说她不日就要得一个轻松的活计了,到底有人帮她。这丫头真不害臊,竟说总管元升的小儿子看上了她,非要与她做亲。 青儿与这些事上似懂非懂,只说好好好。 那春雁遂又将话题拐到小厨房一事上。她试探问青儿喝了没有?倒也不是每个人喝了就拉肚子的,有些人身板好,抵抗得过。可若喝了,还是得去外头王麻子的药材铺里,买上一剂药,回来熬着吃,方好得快。 青儿得了玉夫人的赏钱,心里得意,嘴里大喇喇地就问是何药材?你是怎么知晓的? 春雁就拿话儿搪塞,胡说什么以前也喝过不干不净的水儿,也是这样照办的。你若没喝,那自然无事。 甄氏一听就上了心。 春雁这话不对,十有八成,她与此事抹不干净。她悄悄儿地进去,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命她们戴上绳索,冷不丁地窜过来,一径儿将春雁绑了。那青儿唬了一跳,不知发生何事,甄氏也命人将他看住。 那边,甄氏又叫人去王麻子药材铺一趟,谎说有人病了,非得请他来一趟府里,从角门进来。她又叫人去找潘娘子,用了一个提前发月钱了,叫她非来不可的理由。 都做完了。 甄氏这才稳稳当当地去大爷的书房找春琴,又着人去给绮兰报信儿。 春琴一听,乍惊乍喜。 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有眉目,再不用担惊。甄妈妈办事儿果然极爽利。 她进去报大爷,将今早发生之怪事,前后说了一通。 溪墨停下纸笔,看着一旁翻看闲书的柳剑染,顿了一顿:“此事,你可知晓?” “知晓。” “为何不告诉我?” 溪墨方知怠慢了母亲,沉吟片刻,少不得中午弥补一番了。 “见你写字认真,一时就忘了说。” 溪墨皱眉,与春琴道:“稍后,我去一趟小厨房。” “是!” “等等……”溪墨又叫春琴回来。 “大爷,还有何事?” “既水不干净,那……秋纹喝了怎样?” 原来大爷问的是这个。 春琴来不及多想,诚实说道:“秋纹无事。大爷,早上夫人用的早膳,实则是秋纹做的!” 溪墨目光流转,对着她挥手:“下去吧!” 第044章 酒入横波(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今日实在是春雁的灾日。 潘娘子是春雁的娘,自然也逃不过。 小厨房很热闹。 整个稻香草庐,唯一清静的地方,便数玉夫人和冯富家的。玉夫人照旧念她的经文,冯富家的照旧在一旁折着莲花状的纸船。 她俱是按照玉夫人的指示来的。夫人很好这个。一折就是十余年,不,差不多二十几年了。折好了小船,放上蜡烛灯,妄做个莲花灯,就摆地上,要么桌子上,一个人看着。 冯富家的不知道夫人都看些什么。 大爷的草庐内有池子。池子里都贮的好水。为什么不将这些莲花船儿放去那些池子里?这些个,冯富家的还是不敢问。 虽和夫人相处了二十余年,但她摸不准夫人的性子。 夫人离她很近,又好似离她很远。 这近近远远的,总想隔着一层纱雾。 屋里很安静。窗外,一点猫叫声也无。不知为甚,天已经冷将下来,这史府各处,野猫儿特别多。只听到猫叫声,偏又寻不到这些阿物儿。 玉夫人这次回府,就有好心的嬷嬷提醒冯富家的,说夫人喜静,若听得猫声,也且忍住。老奴们每天都小心殷勤地拿着个拐棍儿各处寻猫,无奈又见不到一只。若有一只为凭,也不枉这半日辛苦的。 冯富家的不与老嬷嬷们为难,只是笑笑,说夫人默念经文时,天摇地动也不管的,休要提几只猫儿。 话说,药材铺的王麻子也在一个下人的引领下,慌慌张张过来了。 王麻子心里有鬼,虽不知何事,但猜测着总和他买那一剂泻药有关。因那买药的姑娘,全身穿着只似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鬼鬼祟祟的,王麻子本不想卖,但看在那丫头出手实在大方,鬼使神差的,就将两剂药扔给了她。 莫非,她也是这史府里头的? 王麻子一边擦着冷汗,一边脚腿子就软了。 他到了那廊子下,就听一个妇人跪在地上,口中大呼冤枉,听那口气,即刻便要上吊自杀已证清白似的。 王麻子更怕了。 小厨房的正堂,溪墨已经在这了。 他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右边站着柳剑染。大冷天儿的,柳剑染为一身倜傥态度,手里还摇着一把扇子。 牵一发而动全身。 史溪墨没想到的是,为了查一桩子事,询问几个下人,竟还惊动了大总管元升。元升整日忙碌,父亲在家,他跟着父亲外出应酬;父亲外出,他还是打着父亲的旗号外出应酬,或办礼,或送帖子,这些却又经了父亲同意。 因着元升的身份,因着他办的事儿,元升在史府实在特殊。 其实元升不想来。元升为人严谨肃穆,是个正派的人。作为史渊心腹,他深知老爷这番下去,定会和那些宦官一起,行不利百姓之事。元升胆儿大,老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偏偏元升的话,史渊也听几句。就算不中听,也绝不迁怒与他。 元升所来,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儿子。儿子看上谁不好,偏看上了潘娘子家的女儿。这母女俩近日在府里就像落水狗一般,人人躲避的,元升认为儿子就是眼瞎了。那春雁被绑了,青儿不得自如,竟然暗中托人去找儿子,叫儿子想点法儿。儿子有甚能为?不过还是找的老爹。 元升觉得自己又该来。 倒不为儿子的事。听说前些时日小厨房里有人偷老姨奶奶的老物儿,还冤枉了一个什么烧火丫头,结果这事儿又不了了之,迄今不是何人是贼。 今日老爷早上无意问起,元升一时愣住。 既撞上了,那便就来一趟。儿子也要来,元升踢他一脚,叫他老老实实屋里呆着去。“一样的奴才,别人家给主子做牛做马的,你也是奴才出身,可从你娘肚子里下来,也是绫罗绸缎好吃好喝的,哥儿,你该将心思用在别处!再不济,学学你两个哥哥!” 元升拂袖而去。 元升见了溪墨,上前规矩行了礼。溪墨叫他一声老哥哥。这个有缘由。俗话说的,摇篮里的爷爷,推车的孙子。元升的父亲,不知怎地,只弄得和史渊一个辈分,按照这个,溪墨便叫他一声老哥哥。 这声老哥哥,也是老夫人叮嘱的。 溪墨谨遵,那厢昱泉却拿着当笑话头儿。每看了元升,昱泉总嘲笑他家为了体面,为了富贵,不惜自降两辈,和府里的小主子们齐辈。 其实奴才和主子不能算一辈。多大也不行。叫声老哥哥老弟弟的,不过图个利索儿,办事儿也显亲近。 昱泉的话也没错。他知晓这些,也是出自母亲孙姨娘之口。孙姨娘更是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琐屑。云升的爷爷的确贪图富贵,自甘卖身,进了史府。元升读了书,受了孔孟的熏陶,并不似他爷爷。 这里有些扯远了。 这里溪墨就请元升坐下,一同陪审。 地上跪着春雁、青儿。潘娘子看着女儿受罪,又不免在旁嚎啕呜咽。 元升起初不肯坐,因见柳剑染站着。 剑染就按住他的肩头,说道:“元老哥哥,你是府上的功臣,又上了年纪,你坐下,是最合适不过的。” 溪墨又令春琴上茶。 元升喝着茶,也觉有了面子。 元升有城府。李显贵还是他熏陶出来的。李显贵不敢得罪史溪墨,便是得了元升的告诫。元升是这样说的:“你糊涂,只看着孙氏威风,就懈怠了草庐那位爷。真正这位爷不能得罪。他到底是府里长子嫡孙,母舅家又极有地位。别看老太太宠爱二爷,可到了临了,这府上的东西都是大爷的。” 柳剑染身侧,立着他干娘甄氏等小厨房的人,春琴在溪墨左侧,也领了几个丫鬟在旁。那潘娘子口中一个劲地说冤枉,说自家女儿秉性善良,一只蝼蚁都舍不得踩的,青天白日的,又如何敢在大水房的缸子里下药呢? 潘娘子必须糊弄过去。只因她有心病。女儿上回诬陷了秋纹,实则她才是那真贼人。今日大爷亲自审讯,若女儿蠢笨,熬不住,将底儿都抖落出来,那她娘儿俩真得被撵出似乎大门了。谁人求情也无用。不,还得被绑着去衙门,坐牢充军。 那青儿跪在地上,耷拉着眼,不敢看大爷。一时,觉得自己愧对大爷。一时,又觉对潘娘子母女不住。 溪墨知他内心纠葛,只说了一句:“方才,甄妈妈口述的,句句是实,是不是?” “是。” “你也是识字的,我这里写下了,你拿去看看,若无不对,按个手印!”溪墨有些恨铁不成钢。青儿无事,大可读点书写点儿字。他人极聪明机灵,好好栽培,能当他的左右手。可他偏爱和一些不上正道的粘在一起。 不过,今日之事,青儿也就是一个证人。接下来,该审问的,是柳春雁。 青儿一声不吭,顺从按了手印。 “下去反思!” 青儿退下后,那春雁就提溜了上来。王麻子一看,脚下一滑,差点儿昏过去。没错,就是这丫头! 春雁早认出王麻子。 她知道事栽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用费什么劲儿,王麻子就将春雁来铺子里买泻药的事儿,供了出来,他额上冒汗:“史大公子,这些横竖与小老儿不相干哪!小人既开铺子,便只懂卖药,管他是谁,给了银子,这买卖就成了!” 此人也是证人,溪墨也不难为。 还叫一个婆子递他一杯茶,给他端一个小凳儿,叫他一边坐下喝。 “春雁,我问你,你是否因上次撵你之事,记恨在心,心生报复,所以在水房下药?”溪墨长话短说。 春雁还是一声不吭。 第045章 酒入横波(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你不承认,那便是了?”柳剑染一声冷哼。 春雁还未开口,潘娘子却又哭天抢地地抹泪儿,说不活了,好好的姑娘,清清白白的,莫名地就成了个下药的歹人,以后还嫁不嫁人? 甄氏一直耐着性儿。 若不是大爷在这,她早命人上前先揍春琴二十个耳光,打她个鲜血直流。还有这潘娘子,还是以前的管事儿,就凭她这教导子女的拙劣手段,到底怎生爬上来的? 当然,潘娘子风流,甄氏也有耳闻。 这样的人,不管是不是奴才,就凭作风不正经,就该撵走了事的。大爷还是太仁慈了。 溪墨当然不是仁慈,他是另有打算。 府里的这些下人,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 动了一个潘娘子,就有十个潘娘子不高兴。 潘娘子是家生子儿,她女儿春雁是家生子儿的家生子儿。这里牵连的人很多。潘娘子倚仗的是她哥哥。她哥哥在昱泉手下办事,据说还很得力。 打了潘娘子,便就间接给昱泉一记耳光。 溪墨将潘娘子撵去竹林,她哥哥得悉,求二爷昱泉撑脸,拐弯抹角地,只说这是大爷和二爷斗法儿,拿下人们取乐呢。昱泉心里听了早不自在了。 不过,溪墨有意铲除这个瘤子。 时候到了。 不管春雁承不承认,王麻子的供词不为假。 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人。 何人? 潘娘子二嫁的丈夫潘贵。 那潘贵见了溪墨,咕咚跪下,口中说出之言,只叫潘娘子昏死过去。原来,这潘贵是个有心的。那一日他虽喝醉了,但并未像以前,醉成一个多浑虫,什么都不知道。老婆和继女春雁躲在屋子里说的那些话,都被潘贵一个不落地听了进去。 潘贵记在心里,但不敢说。 一来,是他懦弱。二来,他还指望老婆的哥哥与自己一桩好差使。 可一月下来,事情竟是急转直下。老婆撵去竹林,成了个打杂的,继女在浆洗房受罪。因老婆娘家还有人在活动,潘贵就没将这件事抖出去,想以后当个要挟的筹码。 可没曾想:这个当头,又出事儿了。潘贵担心祸及自身,顾不了许多,只管早早交代,明哲保身。 他和春雁的娘,名为二婚,实则是一对假夫妻。只因结婚前几天,他外头约架,被人打了要害之处,从此不举,就和个太监似的。老婆怨怼不屑,本身又风流,外头相好的不绝。潘贵一概忍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 这回大爷亲审,老婆有出头之日,那是无望了。潘贵也想一洗绿帽之耻,将听到的,尽悉招供出来。 春雁双腿发软,见娘昏过去了,冷汗直流,也跟着咕咚倒地。 众人都惊诧了。没想春雁才是那贼喊捉贼之人。潘娘子包庇女儿,一度还想把秋纹往死里整,也不能轻饶! 柳剑染在旁一一记录,叫潘贵按印。 秋纹也很惊诧。可想想潘娘子和春雁待她行为实在反常,她也曾起过疑心,可惜无证据。 如今真贼揭露,那看管老姨奶奶屋子的嬷嬷也走了过来,双手合十,嘴里一个念着“阿弥陀佛”。 潘贵诉完了,并不肯走。 柳剑染就问他为甚? 潘贵就实言道:“大爷,柳爷,小的还想等这婆娘醒了来,好与她一封休书,小的从此宁愿单身。” 潘贵好酒。 所发月前够买酒喝,他就满足了。 那玩意儿已坏,不能传宗接代,今朝有酒今朝醉。 柳剑染不知他心病,便建议溪墨将潘贵调去马厩。“他好酒,无酒就不活的。让他去庄子办事,只会出错儿。马厩清静,只要马儿喂足了,随便他高卧。” 溪墨同意了。 真相俱都大白。 甄氏心里清朗不少。 底下小厨房的人也都喘了口气。 秋纹在旁,却是沉默。这春雁摆明了是冲着她一人来的。只因大家伙儿都在一处吃喝,所以连带着一起遭了殃。 不过她还有一事不明。为甚她喝了水,却是无事?她想了一想,忽然明白了。她先来一步,喝的是茶壶里的隔夜温茶。秋纹有温茶的习惯。其他人等,却是喝的缸里现煮沸的。 可她还是皱眉。 自己并不得罪人,但妨碍了别人,成了绊脚石,别人可就毫不留情地整治自己。所以一味示好示弱并不可行,还需将腰板挺直了,一点一点地强大。 潘娘子和春雁被人带去了衙门。 那潘娘子的哥哥听悉了,并不赶来草庐。他深知:她们一去衙门,等着的就是审讯判决,下场必不得好的。自家妹子和外甥女遭殃,身为哥哥的的一点办法也没,潘娘子哥哥少不得憋了气在心里,待二爷回来,又添油加醋一番。 众人散去后,小厨房又恢复了宁静。 甄氏领着人对着大爷拜谢。 溪墨叫她们起身,又对甄氏说道:“老太太叫你来,可见你是最妥当的。只是到了晚间,各处小门儿还是拨几个年轻的小厮看守,那些上了年纪的,只管叫她们睡觉去。” 甄氏脸一红。 因觉大爷虽是个男子,但心思细致起来,并不逊色最精细的老太太。 “是老奴的错儿。” 柳剑染便拍拍甄氏的肩膀:“干娘,你还是有功的。今儿这桩,亏你利落果断。” 溪墨早就看到小厨房门边贴着的规矩条儿。他叫人撕了下来,重又展开笔墨,删的的删,改的改,添的添,待墨迹干了,重又裱上。 莺儿是个烧火丫头,站在人群里头。别人高兴,独她冰着脸。 大爷明着审潘娘子和她女儿,实则在给秋纹涨脸子。大爷说话间,眼眸儿时不时地朝秋纹站着的方向看去。她唱戏出身,从小练就一双善睐的凤眼,再不会看错的。 莺儿心里发着酸。 王麻子、潘贵退下后,溪墨就叫秋纹站出来。 秋纹顺从上前。 溪墨对她道:“事情已经查明,从此你只管安心干活。” “是!” 仅听大爷的声音,就令秋纹愉悦。 她抬起头,对着溪墨颔首,又道万福。 溪墨也情不自禁地对着秋纹笑了一笑。 这一笑,只如微微春风,既被有心人看在眼底。 比如剑染。 各路人散去,眼看也就快到中午了,甄妈妈又领人忙碌中午的膳食,大家伙儿方知大爷的决伐,心里有了底,又是一番景象。 午膳柳剑染找了一个借口,说身上热,要去一个地方透透风儿。 溪墨不解:“这大冷的天,你也未曾练武,如何就热上了?” 剑染背着他:“如何不热?心里郁闷,那便就热了。” “你这话矛盾。” “不矛盾。” 溪墨更不解了。“如此说来,中午你不和我一起吃了?” “不吃了。我外头单吃去。” 柳剑染反常,且又不说出实话,溪墨猜测他该有心事。既他不愿说,那不勉强他。“好,我知道你一向喜欢自在。” 柳剑染自去了。 他的确郁闷。今儿风光都让溪墨占去了,他就是个陪衬的。陪衬也就罢了。甘愿。无所谓。他也希望小厨房清宁。 可他还是看出了一点不同。 这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溪墨对秋纹……并不单单是主仆之情,也并不单单存了怜悯。 柳剑染也懊恼。 方才退散之前,该对众人说一句:他已认下秋纹当义妹,谁与她为难,便就与他为难。那样,岂不就是锦上添花了么? 这样的话,也只能人多说了,方才显气势。 可到底忘了。 中午,玉夫人这里依旧安静。 溪墨过来陪饭,母子二人低头用饭,只听盘盏茶轻响,并不说一句话。 第046章 酒入横波(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渊还在家里。 来往的,俱是以前的同僚,或者下属。 他住在书房会客,倒是便宜。 有客来,史渊就命人外头守着,奉完茶,即刻退出,一干人等在书房聚会,也不知说的什么。 老太太在儿子的书房安插了眼线。 那眼线回奏:老爷日日和清客吃酒联诗,并不谈及朝廷局势。 史老夫人的心,终究还是未悬下。新皇已经登基,大势所趋,有些事上不必过分执着,要当一个睿智的臣子。 只有明君才能得贤臣。当今圣上的皇位终究来路不正,宗亲不服,外戚也不服。与这点上看,儿子不必和朝廷走得太近。 这就矛盾了。俸禄是朝廷供给的,爵位是皇帝亲封的。若公然与皇帝作对,下场又必不得好。 史老夫人的心,还是充斥了矛盾。 大冷的天,她关上门,什么都不干,只是温酒,喝茶,叙话。等访客离了后,等儿子过来吃热乎乎的红烧肘子。 这是老夫人和儿子的最爱。肘子烧得烂透了,又酥又甜,筷子一挑儿,肉就烂盆里了。孙姨娘吃不得这个,说油腻。文姨娘无可无不可。玉夫人茹素,闻都不闻的。溪墨和剑染,对这肘子肉,也谈不上喜欢。 老夫人就史渊一个儿子,待儿子来了,饮酒吃饭间,提醒儿子不如辞掉织造一职,改去别的任上。 史渊就摇头。 “娘,你忘了,织造是世袭的职位。我若不在了,这官儿离不得溪墨和昱泉。多半落在昱泉的头上。” 老夫人意见不同:“休说这个。我看也不是不能辞。比如京城里的营缮郎李德怀,我听说去岁上就赴了大理寺,这官儿还升了呢!” 史渊还是摇头:“这里头水深着呢。营缮郎虽是个四品的官儿,但他有个好女儿。去岁上他女儿入了宫,封了个什么贵人,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不能与他相比。” 老夫人就沉默了。 “听说京城也很乱,一派一派的。皇帝又……无甚民心……我是你娘,与政治上不懂,不过乱说一气。但到底心是好的。你需长个心眼,话不可说尽,事不可做绝,总需留个可以转身的尾巴。万一……” 老夫人没有说下去,停了杯箸。 母亲话里藏话,史渊也懂。 他狡黠一笑:“母亲,这个儿子懂的。在朝为官几十年了,就算不做墙头草,但也不至于让别人捏死。” 到了晚上,孙姨娘依旧不让史渊进门。 史渊恼火了,对着大门说了一句:“若不让我进,以后便就不来了。” 昨儿晚上,他在文姨娘处歇了一晚。虽文氏伺候周到,但到底乏味。她不解风情。史渊喜欢的是床头能豁出去的女人。史渊吃孙姨娘的这一套。孙姨娘床第工夫好,很让史渊受用。她那一套,也不知哪儿学来的。 孙姨娘有些怕,命人将门开了。 婆子散去。 史渊跟随孙姨娘进了屋里,拉上帘子,孙姨娘依旧不理史渊。史渊就笑,伸手过来摸她的头发。 孙姨娘一手挡了。 “昨儿个你去哪里,今日怎地不去?” 她一边说,一边将簪子拿掉,一头乌黑的云鬓披散在肩。孙姨娘十六岁上生了昱泉,如今昱泉二十岁,孙姨娘三十出头,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 史渊爱她一头乌发。 “今日,就不去了。” “为何?” “因我知道,你心里念叨着我。” “不要脸!” 孙姨娘转过身,那史渊随即从袖口里送她一只镯子:“不要生气了,这个,她们都没有,就单你有。” “她们是谁?” “你不是知道嘛?” 孙姨娘就冷笑:“我不知道。抛开夫人不说,除了家里的这个不说,你到底在京都养了多少外室,有多少拖油瓶叫你一声爹爹,与我老老实实招来!” 孙姨娘醋的是这个。 她若人在京都,定将那些狐狸精都给赶了。 可老太太拘着她,还着人警告过她:若她敢跟随儿子去京都,或到外地,即刻没收史府掌家钥匙,待遇就和文姨娘一样,甚至还不如。 孙姨娘横量权宜,掂量了又掂量,还是留在了史府。 史渊就叹:“就那一个。也是我孤寂了,一个热心人介绍的,不好退却。你吃甚醋?她不同你,没名没分。一旦人老珠黄,我即刻就甩人了。” “只怕你有了感情,心里舍不得了。” “如何舍不得?我的心里,主要是你。乖乖……”史渊有点急了,灯烛下,孙姨娘卸掉外头的桃红袄子,露出颈脖的一抹雪白,那一双手,依旧白嫩似葱。 孙姨娘见他上火了,故意拿眼勾他:“你叫我乖乖,我可不是你的乖乖……”她将身儿一扭,朝里床倒去,史渊扑了个空。 二人就在房内调笑,也无人听了去。 这一晚,玉夫人却是早早歇了。 溪墨晚间没来,他拿着一个笛子,站在草庐前儿,只等剑染回来。剑染天黑时分才回。他喝了酒,对着溪墨满口的酒气。 虽喝了酒,但剑染并未喝醉,头脑还是清醒。 “我在这里一直等你。” “你并不用等我。” “以往,都这样的。” “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心里有些事需好生想一想。” “什么事?” 柳剑染却又说不出口。 为甚? 早上小厨房的人都聚拢在一起。人群之中,剑染看着秋纹,只如池中白莲,亭亭独立。他懊悔自己莽撞,作甚要认秋纹当义妹?想帮她,不必拉上哥啊妹啊的名头。他分明发觉:自己竟是喜欢上秋纹了。秋纹无意地一瞥,都令他心动。 今儿他躲出去,就为得平息心里的纠葛。到底是真喜欢上了,还是一时的情愫?他经过风月,此前和一红尘女子有过刻骨的爱恋。 喝了酒,秋纹的影子还是挥之不去。 他也并非一天到晚想着她。可一旦见了,便就如三月桃花一般,心情止不住地好。 这,大概就是喜欢。 那么,溪墨可也喜欢她?这个顶顶重要。 柳剑染分明看出了史溪墨待秋纹的那一点不同。 只一点就够。 毕竟溪墨从未对哪名女子那样忘情地微笑。他若肯施舍一点温存与绮兰,绮兰便不至于那般伤心。 柳剑染坐在酒馆,思前想后,又觉得一切皆是自己多心。 史溪墨发过誓:社稷不清明,无瑕于私情。 他是君子,一言既出即守诺言的。他与丫鬟秋纹,大概没什么不堪之事吧?或许,就是自己多心多想了。 剑染看着他手里的笛子,却又道:“你果然待我好。这笛声,只有我能听见。算你我是挚友。我就想去外头逛逛。你爹娘回来了,你们一家热闹团聚,而我依旧孑然一人。我呀……也是想起我的爹娘了……” 溪墨明白了。 他拍拍柳剑染的肩臂:“想喝酒,我陪你。” “不用你陪。我喝酒,喝的是清静。” 那潘娘子和女儿春雁被送去了衙门后,甄氏又将小厨房整顿一番。玉夫人又叫人传话来,说早上送来的膳食吃着喜欢,明儿后天还送这些个。 玉夫人要在府里小住。 她喜吃秋纹做的菜,无形之中,也拔高了秋纹的地位。 柳嫂子不敢明面儿一套心里一套的了,传授了秋纹包水晶包的方法。四十九个褶儿,秋纹一捏就会,且捏得比柳嫂子还好看精致。 柳嫂子倒叹息了,拉着秋纹的手,左看又看:“我数数你到底有几个箩儿,怎地这样巧?亏你来得晚,等时间长上一些,可还有我们吃饭的地方么?” 秋纹也叹息了,她也拉着柳嫂子的手,实诚道:“嫂子,你想想,我既被卖出来,自然是在家里无容身的地方了。从小儿起,我就一直干活,那蒸的包子煮的馄饨,只怕有几万只。这水晶包,私下里我也练习过多次,你一告诉我方法,我立马记心里了,心念一动,依葫芦画瓢,也就会了。” 柳嫂子看了她一会:“你是个苦人儿,当奴才的,都有一肚子苦水儿。你年轻,长得也好,我看能熬出来。” “嫂子,我只做我分内的事,其他不想。” “秋纹,其实你精着呢。昨儿个你站出来,说你会布斋食,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傻瓜不同。” “嫂子,我就是傻瓜。” 秋纹读过书。布置的斋食讨夫人喜欢,这是好事。但好的另一面就是坏。保不定这里头还有人嫉妒,只她不知道。 有句话道:枪打出头鸟。 还有一句文绉的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虽并不想出头,也不是一棵良木,且以她区区一个小丫头的身份,竟敢给诰命夫人布置斋食,委实胆大了。 那些觊觎的人,背后铁定讥她一心往上爬。 哪天她惹笑话了,这些人肯定笑得比什么都欢。 谨慎,还是谨慎。 柳嫂子见她态度诚恳,也挨过冤打,如此说她,倒也不妥了,因就笑:“傻人有傻福。其实多亏了你伶俐,每天干活帮我许多。若没你,只怕我还腾不出手回去喂奶呢!” 第047章 酒入横波(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今日秋纹做的和昨儿做的,也并不同。 她还是花了心思。 玉夫人虽吃斋,但到底是贵妇,且见过世面。那些昂贵的顶好的东西,不稀奇的。若反其道行之,张罗出一桌野意,就像农村人吃的家常饭菜,兴许夫人的胃口更好一些呢。 秋纹走对了路子。 柳嫂子也说得对:秋纹是个有心思的人。 在这深宅大院,有心思总比当傻瓜好。有心思不是有心机。有心机保不定要害人。有心思只想让日子过得更好。 今儿玉夫人吃得比昨儿还高兴。 且看秋纹布下的膳食:荞麦面窝窝头,清炒马兰头,南瓜饼,蒸红薯,小米粥,腌鸡蛋,炸萝卜条儿……满满当当,丰丰富富,一揭盖子,一股清香扑鼻。 冯富家的也喜欢。 “夫人,就是这些野意儿好,只比山珍海味强许多。” 冯富家的嚼着晒干了和青椒丝儿吵着的豇豆,连吃了两碗小米粥。 “慢些。” “夫人,我倒好奇这布菜的人了,想来她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玉夫人便问:“昨儿一天三顿都是同一人布菜的?” “想来该是。” 冯富家的猜对了,玉夫人中午吃的,晚上喝的,都是秋纹一手张罗。甄氏在旁细细监督。见她熟手熟脚的,也放了心。 “晌午过后,且叫她过来一趟。我想溪墨这孩子平时也是一日三餐地胡吃。若有一人专管他的饮食,细心调理,想必他的身子更为茁壮。” “夫人,您如此关心大爷,可又轻易不吐露情意,这憋在心里,也不好受哇……” 玉夫人苦笑了笑:“终归是我的不好。” 这秋纹丫头,玉夫人进府一趟,又在稻香草庐处歇息了几日,好运就来了。 冯富家的打听这布菜的下人,不是一个极有经验的老婆子,却是一个极年轻的丫头,有点吃惊。 冯富家的绕过甄妈妈,向一个婆子打听了,方知这姑娘进府不过几个月,年龄还不到十六岁。 冯富家的走到窗户前儿,打量了一下正在捏饺子的秋纹。窈窕身材,乌油油的头发,一身府里丫鬟常穿的月白色袄子,下面一条朴素的豆绿色的裙子。她干活儿很认真,两只手儿翻滚极快,反正看不清她怎么个捏饺子法,一个一个胖嘟嘟的白面饺儿就装满了一盘子。 那柳嫂子洗完豆沙,提了满满一篮豆沙泥进门,冯富家的叫住她。 柳嫂子认识她,玉夫人的贴心随从,因就笑着上前请安。 “我知道你忙,中午过后,且告诉这屋里的丫头,叫她来草庐一趟,夫人要见她。” 柳嫂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堆着脸笑问:“夫人要见秋纹?” “不错,饭菜是她布置的,夫人就要见见她。” “我这就告诉她去。” 冯富家的走了。 柳嫂子却是比秋纹还激动。她揉搓着手儿,往豆沙里加蜂蜜和白糖,说了刚才的事儿。“我没说错吧?你就是个人才,不管怎地,总能出挑儿,挡是挡不住的。以后呀,只怕是我给你大下手儿,还指望你不要嫌弃才好。” “这是说哪里的话?好嫂子,你就是我师傅,我会的横竖是你教与的。快别说了,再说我又要多想了。” 秋纹已经给她备了一碗热茶,茶汤里还卧着一个甜鸡蛋。喝这茶汤能催奶,秋纹年不大,但因生活打击,又经磨砺,心智的确比同龄人成熟许多,想法儿很周到,很会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问题。 柳嫂子一气儿将茶汤喝了,将碗里的鸡蛋吃得干干净净。 “叫我怎么说你?你是个可人儿。夫人要见你,多半是喜事。我这里只先替你高兴的。你会奉承,且又奉承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让人舒坦。” “嫂子,别这样夸我。和你说句掏心窝的,咱们虽是奴才,但也是人。自己尊重自己了,就算是奴才,别人也不能怎么的。我干活儿,图的是自己的心安,什么奉承不奉承的,我并不往这头上想去。” 这话,也是实诚。 柳嫂子想想就道:“到底你是识字的。女人无才便是德,你和我还是不一样。是呀,大家都是奴才。可我成了家了,这辈子没指望了。咱们女人只有婚姻这条路,你既有心,更该将眼睛擦得雪亮,跳出奴才窝,将卖身契赎回来……” “好嫂子,别说了,当心隔墙有耳。” 柳嫂子立马闭了口。 果然,那莺儿就过来了。提着烧火棍,请秋纹去帮她拨灰儿。 “我忙着呢。” 一回两回的,秋纹提醒自己不能总当个老好人儿。 “你有多忙?” 莺儿赖着不走。 “我捏饺子呢,你自己慢慢弄。” 秋纹性儿好。当初被潘娘子母女污遭了一回,便知人不能总是以一副善良面孔示人。真正的善良需有棱角。 “你……我好心好意请你,你却与我拿大?秋纹,你出息了,有脸了,就更瞧不起我们这些戏子出身的?” 她一口一个戏子,听来十分刺耳。 柳嫂子听不下去了。 这莺儿哪里来的底气,刻意和秋纹过不去?且教训教训。 “你这丫头,不好好烧火,擅自离开灶房,若让甄妈妈瞧见了,可不给你几巴掌?什么戏子不戏子的,既来了小厨房,便少拿过去的事儿说话!实话告诉你,这里的婆子们,以前也有当过戏子的,比你可有来头呢,那又怎样?谁拿过去的事儿显摆,当真在戏台子上露脸给陌生的男人瞧光荣得很呢!” 柳嫂子也是伶牙俐齿的主儿。 莺儿一时噎气。 “赶紧走吧!秋纹不是烧火丫头了,凭啥要帮你?你又能与她什么好处?人家干完了活,可还得去见玉夫人呢!哼哼……只怕以后你越发高攀不起她了呢!” 莺儿一怔,倒退一步。 什么?还要去见玉夫人? 秋纹到底交了什么狗屎运了?大爷帮与,柳爷帮与,夫人好不容易回府一趟,竟也提出见她! 秋纹啊秋纹,我费了心思到了稻香草庐,本一心指望得大爷的欢心。可你……你为啥要挡在我前头,让大爷忽略了我? 莺儿钻了死胡同,认为自己不得大爷待见,便是因为有个比她会来事儿的秋纹。 莺儿日子在小厨房确不好过。 她长得妖娆,又会唱戏,走路天生儿一扭一扭,改不过来了。小厨房都是一拨女的,长得都粗大,容貌也一般。莺儿却是将她们比下去了。 长得好,干的却是最低等的活,莺儿的郁闷可想而知。 她被柳嫂子激住了,闷闷地退了出去。 秋纹叫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热鸡蛋:“别泄气,一回生二回熟,你拨了那么多次灰,过几天肯定熟溜儿。这鸡蛋是我留给你的,快趁热吃了。” 莺儿生气,接过鸡蛋就想扔在地上。 秋纹太会做人了,横竖滴水不漏。看着热情,可半点儿便宜沾不上。 她忍住怒气,说道:“是我不好。你这样忙,我还来骚扰你。谢谢你的鸡蛋了。” 柳嫂子看着莺儿妖妖袅袅的背影,皱眉说道:“她这样,真不像个安分的。都说唱戏的戏子风流,可别生出什么不才之事来!” 秋纹赶紧道:“不会的。莺儿也是苦人,打小被父母发卖,就为学戏,吃了不少苦。她本是去二爷那边的,但为了不想登台唱戏给人取乐,这才求了大爷到了咱们这里。她是还没习惯。你想呀,一个从没拿过针线的人,你要她一下子绣出个孔雀开屏,难哪!” “你呀,竟还帮她!我看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里,二人继续干活。 今日午饭,秋纹又寻思了花样。 各位看官,说起你们定然不信。秋纹既揣测出了玉夫人的口味,与中午的膳食,自然是更尽心。 冯富家的将午膳送至玉夫人房中时,玉夫人已然闻到一阵南瓜清香。 她放下念珠,笑问:“这是做的南瓜菜?” “老奴还不知。” 冯富家的揭开钵子,果然里头炖着一只酥烂的南瓜。南瓜留着一个口。里头煮着沸腾的小饺儿,萝卜豆腐茨菰馅的素圆子,还有红豆莲子薏仁等粗粮。 玉夫人赞叹不已。 冯富家的拿了勺递给她。玉夫人尝了一口,说道:“很香。却是吊起了我的胃口。你我在蟠龙寺,每日里那些居士做的斋饭,委实还比不上这个。真正难为这烹饪的丫头了。” 秋纹与烹饪上有些天分。 所谓天分,说白了也是一日日地锻炼出来的。 名为锻炼,实则又是林氏和卫春方一日日地折磨出来的。歪打正着。林氏母子嘴儿刁,变着法地逼迫秋纹与他们做各种美食。秋纹没想到那些年受的苦楚,能有一日结成珍珠,得到贵妇玉夫人的青睐。 “夫人,一会儿她就来了。” “好。” 那秋纹就在小厨房,和柳嫂子等坐在一条长凳上,吃面片儿汤。汤是鸡汤。面条里有鸡丝儿蛋丝儿,还有切成片的卤猪肝,算美味了。 柳嫂子吃香不雅,嘴巴哧溜哧溜的,一众人就笑。 那莺儿也来了,手里拿了个瓷碗,也往大锅里捞面片。她只喝汤,吃鸡丝。众人看不惯,当着她的面,故意地讥讽一番。 “这真是戏班里娇惯出来的,拿自己当小姐待呢,好好的面片不吃,剩下了谁吃你的口水?” 莺儿不语。 她挑食,胃口也小。每日汤汤水水的,吃着不饿。 这都是在戏班子里养成的。 因要容貌上的好看,不吃太多荤腥。因要将腰身勒得细细的,穿上戏服才好看。这些都是坏习惯,改掉就好。 莺儿是故意不想改。 她不想和小厨房里的那些媳妇一样,肥成母猪。本就奴才一个,相貌身材再有欠缺,一辈子也无望了。 男人瞧中女人什么?不外乎长相,还有那些个风月功夫。 莺儿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但说起别个,不免气馁。到底她还是一个黄花闺女。上次在假山石附近,勾引大爷不成,莺儿认为那是自己的柔媚劲儿不到家。 她有人可询。 此人便是李显贵的外室锦娘。 锦娘卧房有一个掖在枕头下的绘本。待她得了空,出去会会锦娘,将那绘本借了来,好好研习。 “你吃完了?” 秋纹走了过来,看着莺儿又留剩面,只念可惜。 “不吃了。” “好歹再吃一点儿。” “不吃就不吃。叫你帮忙,你只摇头。这会子却又管起我的闲事儿来!”莺儿白她一眼。 甄妈妈过来了。 “怎么了?”她一瞧莺儿的碗,气不打一处来,寻了根柳条,叫她伸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你既是个苦出身,为甚不珍惜粮食?顿顿留半碗,次次倒了给猫狗吃。今日,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甄妈妈拿着柳条,连着抽了莺儿二十来个手心。 莺儿的手立马肿了。 她花柳姿质,禁不得打,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儿。 一旁婆子嫉妒她的美貌,越发怂恿甄妈妈,再给个厉害的瞧瞧,看她还整天扭手扭脸的了? 甄氏也与几个婆子冷笑:“我是你们唬弄的么?再说,连你们一并打。” 她刚将柳条一扔,那莺儿丢了脸,承受不住,哇地一声,两手捂着脸,跑出了小厨房,不知往哪里去了。 第048章 酒入横波(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就有一个婆子想在后头追,因说灶房的活儿到底没人干。她若跑了,可找谁去? 甄氏叫住她:“就让她哭一哭,改掉身上的坏毛病。一个丫头,就得有个丫头的样儿!我还不信我调教不出来!” 就让她哭半天儿。晌午过后,小厨房的人暂且歇息,并无别的活计。 那莺儿捂着脸儿,胡乱走了一通,躲在一棵冷松之下,抽抽噎噎,心里还是难受。这一难受,她旧日的脾性儿上来了,一甩衣袖,也不管身上臃肿的袄裙,就着松树转了几圈,嘴里呜呜咽咽地唱起曲儿来了。 她唱的是《遗簪》,曲调儿高,且细,这一出喉,远远地叫人听了,摄魂惊魄。莺儿唱一段儿,哭一段儿。那松树上本垒了一个鸟窝,这一声声曲调,扰得树上的雀儿不得安生,扑棱着翅膀飞出了窝。 这声音惊扰了鸟雀,却也吸住了人。 何人? 二爷昱泉。 晌午过后,昱泉吃喝完毕,见屋里的几个小妾穿红戴绿,不是涂脂抹粉,便以酒钱为乐,就算长得有几分姿色,可也不堪久看。昱泉心里未免烦躁,借着酒劲,出来寻些新鲜。 昱泉的院落比溪墨大。 莺儿奔出草庐,胡乱行走,却不知已经进了昱泉后院一个偏僻的高地。这高地上,栽种了一些常青松柏。 这是老太太要的。 老太太喜欢松柏,越是天冷,这些树的身姿越发挺拔。昱泉院儿里极热闹,到处红紫的一片,就缺一点绿色。 老太太令昱泉在院儿里栽种松柏,而不是什么柳树桃树,也有别的寓意。老太太认为这个庶出的二孙子固然圆通,固然入世,但缺一点儿东西。但愿他能慢慢了悟。 那昱泉就看见了蹲在松树下抽泣的一个丫头,好奇心起,遂就走了上前。 莺儿听得前方有动静,也就抬了头。 四目相对。 彼此都不认识。 昱泉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又见面貌是这么个形容,心里便起了几分轻薄之心。此女是谁?他没在自己院落内见到这样的一张脸。 “你是伺候谁的?” 昱泉对付女子有些经验。见她哭泣,笑了一笑,便从袖中扔出一方锦帕。“你且擦一擦。” 莺儿有些惊惧。 待看清了来人,心里揣测:这位爷年纪也轻,瞧着这打扮形容,并非府里的一般下人,看着也不像是管事儿。莫非,他是…… 莺儿心里已想到是谁了。 这位扔帕子的爷,身材面貌有些似大爷,可又没有大爷的清俊超逸。想来该是府里人说的那位养了很多小妾的二爷吧? 莺儿赶紧起身,低了头道:“奴婢在草庐伺候。” 地上遗的帕子,莺儿不敢捡。 昱泉明白了,抬了抬头:“原来你是那处的。呵呵……我哥哥这人,看和木头一样,却不知也藏了好多娇美的莺莺燕燕呢……” 说着这些话,昱泉自然又想起上回在竹林子里撞见的另一个丫头。那丫头似乎叫秋纹,也是史溪墨那处的。 细论容貌,那个叫秋纹的丫鬟,长得比眼前这个丫头还好看一些。偏生柳剑染可恶,胡诌什么是他的妹妹,叫他得不了手。 不过那秋纹,到底不会唱曲儿。 昱泉遂又问:“你会唱曲,怎地不来我院儿里?我那里极好,还有一个戏台子,养了六七个小戏子。” 莺儿还是低头。 自进了史府后,她就在草庐干活儿,既没时间也不好意思去见昔日的姐妹。 她们虽还在唱戏,但吃的喝的,肯定比自己强。自己心性儿强,不想再当戏子,可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的心,更是灰了。 昱泉史府明白了,他一拍手掌:“你可是叫莺儿?我那戏班子里的姑娘,有一回听她们聊天儿,竟是提到了你。说你不想唱戏,还在那梅花庵撞了墙,不惜以死相逼。”说罢他又叹了一叹,“却原来你也进了府里,只在我大哥那里伺候。” 昱泉心里越发嫉恨溪墨了。 这手儿也伸得太长了。去苏州买戏子的事儿,是他点的头。好不好,他说了算。就算这莺儿不想唱戏,也得在他跟前回个话儿。 不错,他又想起来了。当初李显贵也是来回过话的。可他那会儿刚买了一个小妾,正得新鲜之时,对少一个戏子什么的也不上心,凭谁处置。 昱泉有些懊恼,不想这一个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 仅听方才的唱腔,便知是走主角的花旦。有她在身边,每日唱上几支曲儿,喝喝酒,揽揽风月,一天也就浑过去了。 “你,可愿意来我的院子?你那些小姐妹,一直还念叨你。”昱泉弯腰,盯着她粉白的脸颊,兀自捏了一捏。 “你若来了,我必不薄待你。一日三餐,大鱼大肉。绫罗绸缎,应有尽有。我父亲本就是织造府长官,想要什么衣裳,只管开个口儿!” 这昱泉喝了酒,不免有些冲动。见四处无人,唯附近有个小小的亭子,竟然想在亭子里,与这丫头燕好一回。 这在昱泉看来,极便宜的事儿。 他那屋子里,贴身的丫头,略有姿色的小媳妇儿,和他皆有染。这些女子都是自愿的,压根不用昱泉使那些歪点子。 孙氏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官们,你道为何? 孙氏这样想的:儿子宁可在家里被这些妖精羁绊了手脚,也好比去外头寻那些下三滥的烟花女子强。家里的,花钱也少,且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哪天看不过了,将那几个妖精打发撵了,也是极便宜的事。可儿子要在外头花天酒地,肆意胡来,自己忙碌,也不能一天到晚地跟着,若有什么不堪之事,即刻就会传遍这个江城的。 孙氏担心的是这个。 如果儿子身边有一两个还算规矩的,能说得上话,规劝规劝儿子的,孙氏还少不得偷偷塞上一点银子,叫她们更勤谨一些。 若是别处院儿里的丫头,昱泉即便有这心思,也还会控制自己。 可一听是史溪墨的丫头,昱泉定要轻薄。 这里头也有报复的意思。到底上一回,他在那竹林子里丢了脸,晦气了好一阵子。前一次轻薄那秋纹,又被柳剑染挡在前头,昱泉心里着实有气。 有了气,就要撒,一回两回地憋在心里,可不就憋出病儿来了? 昱泉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莺儿,你是个傻子。唱戏有甚不好?我告诉你,这府里,唱戏出身的当上姨娘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你看清了唱戏的,便就是看清你自己。你该为你们唱戏的扬眉吐气!告诉我,你不唱戏,只管窝在我大哥的院儿里,到底他让你干什么活计了?” 昱泉猜测:莫非打个怜香惜玉,让她当个书房打扫的二等丫头?若如此,二等丫头的月钱却是比戏子高些。 但这只就月钱而言。 究竟他屋里,那几个戏子,每月得到的赏钱已远超月钱了。 这么说来,这丫头却是傻。 老太太爱听戏,母亲也爱听。一高兴,便就那铜钱命人一把一把地朝戏台上扔,极过瘾的。 有那些钱,买酒买胭脂水粉,还能说说笑笑哼哼唱唱,怎么也胜当一个丫头。昱泉认为:今儿必须将她领走,回头叫人说上一声。 莺儿握住脸,一声不吭,往后退了一步。人人都说府里二爷昱泉是个惯会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主,如今一看,果然就是。 她不想当玩物儿。这位二爷贪图的只是女子的容貌,一旦玩腻了,也就此丢过。那锦娘说得好:谁能唱戏唱一辈子去?莫如趁着年轻,找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当个妾室,生下一男半女,从此有了名分,余生也就安稳了。 锦娘又说:大户人家的公子爷爷多,但性情好人品端正的,却又不多。不过那史府的大公子,听说还不胡来。他既救过你,兴许你们就有些牵扯。既认定了,那就不要改。你一心一意的,时间长了,老天也会感动了帮你的。 莺儿觉得此话有理。 她也会盘算:都在大爷屋里了,就是大爷的丫头。虽是个烧火丫头,但好歹记在稻香草庐的名册上。大爷是嫡出,二爷是庶出。大爷的母舅听说也是个当大官儿的。二爷的舅家没听说有什么发达的。 抛开这些不论。莺儿心里更取中大爷的相貌。 昱泉已经拽起莺儿的衣袖。 可莺儿不走。 昱泉恼了,他认为这戏子不知好歹。“跟了我走,见了你姐妹,你还不高兴?我那里什么都有,远比稻香草庐强上百倍!只要呆上一宿,保管你将那里忘得干干净净的!” “二爷,还请不要勉强了奴婢。” 莺儿心里掂量完毕,对着昱泉只是装可怜柔弱。 “你这丫头,这怎是勉强?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呢?”昱泉瞪了眼睛,骂上一句粗话,“你这脑袋是被驴踢了?” 这史昱泉,因是孙姨娘所生,孙姨娘嘴巴损,打小儿跟着娘,也学了一车子的粗俚话。府里有那和孙姨娘不和的,私下里也拿这事嘲笑:到底是小门小户的,站不得台面。你看看夫人,一说话,一举动,多高贵多雅气! 第049章 酒入横波(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昱泉说不定,真的想抬脚踢了。 在他的院儿里,昱泉可以说是随心所为。高兴了,就拿几个钱哄哄她们。不高兴了,抄起东西胡乱打也是有的。 跟着昱泉的那几个小妾,活得都战战兢兢。只有想开了的,只贪图钱的,才会刻意奉承讨他欢心。 “莺儿,莺儿……” 有人过来叫唤了。 小厨房里,唯一放不下莺儿的,也就秋纹了。 好歹她们同住一间屋子,早晚说话,秋纹担心她想不开,投了河,或是上了吊,那怎么好? 莺儿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她非要去找。甄氏一把拽住她:“不用去,她死不了。” 秋纹不信。 “你这丫头,既要去,我也不拦着你。她哪里是要死,真正要死,不是她这个样子!” 莺儿在小厨房呆得别别忸忸,每天都闹不愉快,谁人都看在眼底。 时不时的,别人怼她几句,便说要死,不想活了。 甄氏看人狠毒。 这丫头的心飘忽。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倒不如学学秋纹,脚踏实地,活儿好好地干,一天一天安稳地过,日久见人心,总不会薄待了她,兴许还得别的造化。 可这莺儿算什么? 就因为唱过几年戏,便以为见过了世面,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没有这样的话! 无奈秋纹就是要寻。 甄氏拦不住:“罢罢罢,你随便去。但那丫头,心术不正,横竖你劝不了。”甄氏撂下话就走了。 莺儿听得是秋纹叫她,心里虽烦,但可借此离开此处。 她便起身,对着昱泉:“二爷,奴婢需走了。” 秋纹看见了莺儿,见她无恙,心里一喜。可马上她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了。二爷也在那?想起上回二爷待自己的轻薄,秋纹更觉不妙。 她脚步加快了几分,对着昱泉迅速问安:“二爷,打搅了。”说着就拽住莺儿的手,将她几乎拖起来走。 “厨房里有事儿呢,大伙都等着你呢。” 莺儿挣扎了几秒,还是任由秋纹牵了。 昱泉伸出胳膊拦住她们。这两个小娘儿们,看着就是两朵娇嫩的小花儿。白白放了,终究不甘。 “秋纹,莺儿与本爷说话呢,你算哪根葱呀?” “二爷,奴婢找莺儿真的有事。”秋纹低着头一本正经。 “什么事?” “我需找她烧火。灶房事儿忙,离不得莺儿半分。”秋纹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昱泉一愣。 莺儿并非什么书房打杂的,合着史溪墨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呀?他竟让一个唱戏的戏子去灶房烧火,当个烧火的丫头? 昱泉张着嘴,认为秋纹没说实诚话。 “灶房?你是说她干的烧火的活活计?” “却是。” “哈哈哈……”昱泉哈哈大笑,他拿指头戳着莺儿的额头,”你这丫头,真是烧火烧傻了!放着唱戏的营生不做,偏去那边烧火!你亏不亏,蠢不蠢?” 莺儿一声不吭,脸涨得通红。 秋纹有些熬不住。 “二爷,烧火也是活计,总需有人干。这天底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若将火烧好了,也算一种本事。” “哈哈哈……”昱泉笑得更得意了,“史溪墨这个蠢材,调教的丫鬟也都跟他一样,都是个蠢货。你们如此姿色,偏都干得粗使杂活,真正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有人在松林那头叫昱泉。 “二爷,二爷,那事儿有了眉目……” 叫唤的是他的心腹,也就是潘娘子的哥哥。 如今他妹子和外甥女儿人均在衙门,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找二爷昱泉,是为了告诉他一桩事。这件事系关大爷和柳剑染。 昱泉回头,没好气地:“能缓些说吗?” 潘娘子哥哥屁颠屁颠儿地过来,一见主子竟和两个面生的丫头扯在一起,就觉蹊跷。“二爷,奴才派去的人,真的打听到了……” 他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只管在昱泉的耳朵根子前说。 这个当口,秋纹就拉着莺儿,飞快地离了这里。那昱泉在听一桩要紧消息,无暇分身,待见二女已经走掉,却又揍了潘娘子哥哥一记耳光:“以后,此等事情,不管天大,都得等我回去了!” 到了草庐跟前的小路上,秋纹拉着莺儿气喘吁吁,一边还道:“莺儿,你小事化大了。以后,你若吃不下去,只管少打一点,别人也就说不得了。” 莺儿只是冷笑。 “我是见过你撞墙的。死了一回的人,若再寻死,岂不糊涂百倍?” 莺儿停下脚步,将秋纹的手儿一甩。 “谁要去寻死?我不过找个地方消停消停。” 秋纹的心就放下了。 “不想死,那当然好。” 莺儿还是冷笑:“方才,二爷问询我,你是故意说我是个烧火丫头吧?” 秋纹一怔:“烧火又怎么了?我不也烧过灶膛?” 莺儿将两手儿一摊,与她细看:“烧火就是丢人!我不想烧火!你看看我的手指心儿,全是磨出的粗粝茧子!我是唱戏的,我没做过粗活!这些就罢了,每天还被那些不着路子的婆子们欺辱,你不帮着我,却也和他们一样,讥讽挖苦我!” “我……我挖苦你什么了?” “二爷他诱惑我,让我继续唱戏。我不点头。他还认为我是个有骨气的,甚至在大爷这里得了好的营生。这关乎面子。你这一说,就将我的面子戳破了!都是你害的……”莺儿一时又苦出声。 这真正叫秋纹无法了。 她只得叹气:“你既吃不得苦,那就继续唱戏,何苦埋怨我?” “你不该故意戳破我是个烧火丫头!” 秋纹更是叹息:“我怎么故意?我只想拉着你走!都在下厨房干活,烧火是活计,捏面食也是活计,都需一样地干活!” “哪里一样?甄妈妈也在小厨房,她也和你我一样?秋纹,你太虚伪了!一惯装好人,有喜欢拿别人垫底儿,显摆你的好处!” 秋纹更无话可说了。 半响她道:“你既这样说,可见是错会了我。也罢,日久见人心。我是怎样人,你自会知道!” 她在莺儿前头走了。 秋纹冷静思索:莺儿如此待她,必定有个缘故。见她模样,分明对自己积累了好些怨故,。并非一朝一夕。只不知哪里得罪了她?问她,却又不说。她不肯唱戏,却又埋怨活计苦。她羡慕生活的安逸,却又不肯离开稻香草庐。 秋纹再一想:莺儿是求了大爷当丫鬟的。当初在梅花庵,也是大爷拿药救了她一命。平常说话,那莺儿拐弯抹角的,总进话题扯到大爷身上去。 莫非……她心里是有了大爷? 这个念头,在秋纹心里一闪而过。 不管是不是,不是她该论的。大爷若看上莺儿,那是莺儿的造化。大爷若瞧不上,莺儿自怨自艾,也只是她想不开。 秋纹镇定心神,快速朝小厨房里走。 还没进去,到了小道儿上,忽有一人一把拉住了她。秋纹吓了一跳。 “秋纹,夫人在屋里等着你哪!” 说话的是冯富家的。今儿晌午玉夫人要见秋纹,和她说说话儿,等了等,不见她来,冯富家的坐不住,便想遣青儿去问问。可转头一想,青儿暂且被大爷关了禁闭,还在反省中,遂叫了一个婆子去。 甄氏不在小厨房。 她被老太太屋里的绮兰叫去了。 这婆子就急了,只得回来复命。 冯富家的皱着眉头,听说秋纹出草庐寻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了,没法子,便站在必经的过道儿上,专等着她。 冯富家的自言自语:“这还是我跟着夫人回府,第一个等着的人呢。这丫头竟是有些面子!” “冯妈妈好。” 秋纹平稳了心情,对着冯富家的道了安。 第050章 酒入横波(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且跟着我来吧。” 冯富家的也不与她多言语了,夫人还在等着呢。 秋纹的心情又有些忐忑。 “冯妈妈,秋纹知道该早些过去,等候夫人问话的。可中午突然出了点事,不得不去,耽搁了时间,还请妈妈不要怪罪才好。” 秋纹不安,又着意解释了一下。 冯富家的倒笑了。“我怪罪你做什么?你布置的菜肴,夫人爱吃,我也爱吃。真正你心思巧妙,又能迎合夫人的口味,以你这样的年纪,已算难得了。” 她这是在夸秋纹。 秋纹便郑重道谢,真诚道:“谢谢妈妈了。秋纹入府时间不长,能有这样的殊荣为夫人布菜,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今生万万珍惜的。妈妈休要这样说,府里藏龙卧虎,比我来得的人大有人在呢。” “你这丫头,怪会说话。” “秋纹不会说话。若会,也都是跟着小厨房里的甄妈妈学做事,学做人。” 此言一出,冯富家的脸就拉下来了。 她冷冷道:“原来,你是她的心腹。” 秋纹一惊。冯妈妈神情大变,可见就是自己说错话了。她话儿里,分明藏着对甄管事的不屑。甄管事和冯妈妈年纪差不多,都是府里的老人。冯妈妈如此态度,显见和甄管事,往昔不大和睦。 自己年轻,且又是这样一个身份,这府里的隐私,想来有许多她不知晓的。看来,以后这与自己不想熟的人,得万分小心说话。只说事儿,不议论人。 秋纹遂小心道:“这府里的老人,各个都可当秋纹的师傅。秋纹虽与妈妈不熟,但看您通身的气度,说话举止的不凡,便知您是一位极有教养的嬷嬷。秋纹只听妈妈说了一回话,便知妈妈是个有涵养学识的。” 她话儿里,的确带了几分奉承。 冯富家的是夫人跟前的人,秋纹这奉承里,又带了几分尊敬。 冯富家的如何听不出来?她立在那里,又上下打量了秋纹一番,重重告诫:“丫头,你是一个聪明的。我这里听了怎样都无所谓。只是见了夫人,还请藏着些拙。” 冯富家的是好意。 她和玉夫人常年住在寺院,与史府懒回。固然是因夫人年轻时的一桩事,纠缠于心,非潜心礼佛不能摆脱,也有夫人性子淡泊,不好理家之故。 再一个,夫人是看不惯家里的这些个丫头婆子,一个个不是太过伶俐,就是太过蠢笨。聪明的,皆想往上头爬。蠢笨的,却也闹出蠢笨的法子,惹人嘲笑。 眼不见心不烦。 倒是这个秋纹,刚进府不久,也未受什么调教,横竖就是一个野路子。可她说话做事,倒还在谱。长得标致,也识几个字,是个不错的苗子。冯富家的只担心一众庸俗的婆子,不但没传授她什么伺候人的技巧,反将她往歪路子上领,那就糟了。 方才这丫头已经熏染了一点小厨房的俗气儿,言语里透着对自己的谄媚,时间一长,也就和那些耍尖逞强的丫鬟没什么两样了。 冯富家的觉得,自己需告诫告诫。 “秋纹呀,你悟性不错。什么甄管事儿的假管事儿的,我理论不着。她能教导你?她还在你后头进了小厨房。你那些做菜的手艺,也是得她传授?不消说,都是假话。你说这些,我也不笑你。因你在小厨房,得听小厨房的派遣。说几句好听话,心里也踏实。但我劝你大可不必。别忘了,这里真正的主子是大爷。大爷的母亲是玉夫人!你呀,若真想往上头走,心里就得时时刻刻记住大爷和夫人!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是兔子,见你发迹了,想着法儿地踩踏你。你若落魄了,便一个个地拿眼儿挖苦你。那甄氏,实话与你说,我是瞧不上的。若不是老太太收留,她还不知哪处乞讨呢?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后呀,见了大爷或夫人,一概奉承话不用说,只管实实在在,夫人和大爷喜欢的可不是那些妖媚子!这点,大爷可是和那边的二爷不同!” 冯富家的和玉夫人一样,身在寺院心在史府。 夫人就一个儿子,冯富家的编也时常牵挂大爷。 一席话说的秋纹满脸通红。 冯大娘是好意。 “谢谢妈妈,秋纹知错。这一席话说得秋纹醍醐灌顶,秋纹从此以后可都改了!” “你言重了!好好记住我的话,夹着尾巴做人……这府里并不难混!” 这说着说着,就到了玉夫人的屋子外头了。 秋纹已闻到隐隐的芸香传来,煞是好闻。 冯富家的掀开厚厚的帘子,对里头说道:“夫人,秋纹丫头来了。” “且让她进来。” 玉夫人本想念会经的,已经拿了敲木鱼的磬子在手里了,她将经书和木鱼放在一边,整了整衣服,对着镜子照了一照。 秋纹也就进来了。 她很紧张。她没见过老太太,也没见过孙姨娘。进了史府几个月,她见过的最高地位的主子,只有大爷。 如今要见大爷的母亲,她委实不知怎么说话了。 既来之,则安之。 秋纹耳边又响起冯富家的告诫:只管老老实实回话,一刻儿不说谎话。 冯富家的先进了去。 屋子很暖融。底下放了好几盆炭火。 秋纹只敢小心看了玉夫人一眼。这是一个温和的贵妇,看着很慈祥。玉夫人家常打扮,所不同的就是颈脖里挂了一串念珠。 她叫秋纹坐下说话。冯富家的去里头一间屋子,不知做什么去了。 屋内只有两个人,一主一仆。 “奴婢不敢坐。” 秋纹绞着手儿,立在一边。 玉夫人也不勉强:“你叫秋纹?” “是。” “今年多大了?” “奴婢虚岁快十六了。” “老家哪里的?” “奴婢是江城人,因家里艰窘,被母兄发卖,辗转进了府里。” “也是可怜见的。” 秋纹遂不说话。 “你布的菜,我吃着喜欢,很对我的胃口。” 玉夫人将话儿扯到正题上了。 “奴婢能伺候夫人,是奴婢的福气。”秋纹只说这几句。 玉夫人一笑:“我并非有福之人,你又能有什么福气?” 这一句反问,又叫秋纹哑口。 可她不能不回。不回,显得自己蠢笨。她不愿意初见夫人,就给夫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可若回了,又该说些什么? 秋纹的额头冒汗,越急越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词儿。 “夫人是有福气的。” “哦?我一个修行之人,不过在寺院苦熬,你说说,福气哪儿来?” 秋纹顿时埋怨自己多言。可既开了口,只得胡诌下去。 “福气……从自己来。” “嗯?”玉夫人不明白。 “夫人修行,又行善事,佛祖自然看得见。举头三尺有神明。夫人的恩泽,佛祖看得见。佛祖慈悲,会赐予夫人福气。” 玉夫人喝了口茶。 这丫头语言顺畅,说话文雅,似乎读过书。 “你可识字?” “奴婢家里先前请了一位私塾先生,给奴婢的兄长开蒙,奴婢在旁伺候,也跟着识了几个字。” 玉夫人挑了挑眉。 “你可会女工刺绣?” “奴婢会的。” “可会裁衣做袜?” “奴婢也会的。” “可会熬汤煎药?” 此言一出,玉夫人便觉多余。秋纹既会烹饪,又如何不会熬汤? 她倒叹息一声:“你在家里,看来一直劳碌。” 秋纹的眼眶不禁发红。何止劳碌?若不是凭借坚强毅力,苦苦支撑,换作别人,早投河自尽了。 玉夫人的态度柔和了几分。 这样的人家,委实有些薄情。既能请得起私塾先生,可见穷不到哪里去。想来是以后落魄了。可即便如此,这丫头在家里忙前跑后,没有苦劳也有功劳。这一穷了,立马想起发卖女儿,总不是慈善之人。 “看来你受了不少苦。” 秋纹的眼泪快掉下了。 “夫人,秋纹是枯木逢春,苦尽甘来。进了府里,于秋纹来说,才是得了一条崭新的生路!” “也别这样说。不管在哪处,都有烦恼,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秋纹遂不言。 “你也别难过的了。叫你过来,本是为的夸你。叫你两只眼睛红红地回去,别人只当我训斥了你呢?” 秋纹赶紧掏出手帕擦泪。 玉夫人笑了笑,指着桌上的锦帕:“这是我家常用的,如今送你了。” 夫人送她一条旧手帕,这是什么意思? 秋纹呆怔。 “既送你,你怎么不收下?” 秋纹赶紧上前握住,又下跪请安。 “我这里托你一桩事。以后,你也别给我布菜,究竟我不在这里住几天。大爷是我儿子,他虽不和我住一起,但我们娘儿俩的心,时时刻刻在一处的。大爷的一日三餐,但凡他在府里,就着你做了送来,你若假手与人,我便不高兴了!我的话,你可记住!” 第051章 红日短(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奴婢记住了。” 秋纹低着头。夫人来竟是与她说这个的。按理说,这是体面的事儿。毕竟,稻香草庐不是每个近身丫头能在大爷跟前伺候的。 大爷的身边有春琴。 春琴是一等大丫鬟。她一日三餐地送来了,算个什么呢? 秋纹思怔再三,想摇头,可又不敢。 这是夫人的恩惠。 她握着手里的帕子。忽一惊。为甚要收下?秋纹读过书,这互相爱慕的男女之间,才会送一些私物,比如帕子,比如荷包。 夫人的帕子到底不能收。 秋纹跪下了,她双手托着帕子,诚挚说道:“您的话,奴婢记心里了。大爷与奴婢有恩。大爷的一日三餐,奴婢谨记心里,再不忘的。只是……这帕子,奴婢到底不能要。” 玉夫人皱着眉,但神色愉悦:“说说你的理由。” “奴婢身份卑贱。伺候主子是奴婢分内之事。夫人抬举我,奴婢该更尽心尽力。夫人的帕子不离身,是贴身之物,奴婢福分不够,还是不能贸然领了。” 这就是拒绝了。 玉夫人缓缓摇头:“你想得太精细了,只因你布置的好菜饭,我不过想送你一点东西而已。” “奴婢只是尽自己的本分。” “你这孩子,我送你东西,总是一件荣耀之事。你拿着去,也可当个挡箭牌,别人轻易不会为难与你,可你竟是不要?” 这是矫情呢,还是另有别的企图? 秋纹低头:“夫人,奴婢从家里出来,进了府里,虽当了丫鬟,但每一日从不敢懈怠。奴婢现在跟着小厨房的一个嫂子捏面点,也会捏不少点心。与奴婢看来,这就是本领。以后,不管怎样,若能拿得出手,总不至于饿死。夫人的情意,奴婢知道。但奴婢福分浅薄,实在不配。” 她说得很诚恳。 小厨房人多口杂。 玉夫人不几日就要离府。她这拿了夫人的帕子,进进出出的,一来晃眼,二来容易惹嫉妒。若是不备着,只管藏在床辺,别人又会说怠慢了夫人,到底帕子是夫人送的。那莺儿肯定不会当锯了嘴的葫芦,只管将自己不好的,出去说给别人听。她对自己有了成见,不会和自己站在一边儿。 表面上,这几天,她看着顺当,颇受待见。 实则,她孤家寡人一个,背后并无人支撑。柳爷与她结拜了兄妹。但这要人知道了,难免会惹人非议,兴许还有闲言蜚语。说到底,这只是柳爷的善心之举,当不得真。 也能当真。 她感谢柳爷的情意。 兄妹不兄妹的,她领了这份情。 可与不相干的外人,还是不足为道。 那一日,大爷也说过,有什么不方便的,繁难的,只管告诉他一声。他来主张。大爷也是好意。可大爷终究是大爷,是史府的主子。她是奴婢。不管怎样,都需牢记自己的身份。除非有一日得了自由了,那自然另一番说与。 冯妈妈说得对。 做人还是要老老实实的,不要耍尖逞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知道过犹不及,凡事就该低调。 秋纹心里更出一声冷汗。 玉夫人叹息一声:“你这丫头,有点古怪。你也伺候了我几天,我若什么都不表示,旁人只当我冷淡了你。” 秋纹就笑:“奴婢不在乎这些,奴婢只愿夫人高高兴兴的。” 她给玉夫人又磕了个头,方退出去了。 黄昏时分,秋纹无事可干。她倚靠栏杆,此事究竟春琴知不知道?大爷的一日三餐,本是春琴一手张罗的。自己人在小厨房,却分了春琴一杯羹,她心里可会怨憎? 果然,就有一个丫头被春琴遣着过来,说要一碗滚烫滚烫的馄饨。馄饨好做,煮熟了,自然也滚烫。 秋纹煮好了馄饨,那丫头在旁等着,用托盘托着去了。 还没一盏茶的工夫,那小丫头又过来了。 “秋纹,春琴姐姐说不好吃,要吃虾仁馅的,你赶紧做吧。” 虾仁馅? 河虾是有的,但需煮熟剥壳,费些时间。 “你且等一等,坐着。” 秋纹搬来一个凳子,叫小丫头坐下。 这段时间,小厨房不忙碌。还没到晚膳时间,大家伙儿都各去料理自己的私事。秋纹勤谨,独她和几个老嬷嬷守在这里。 经了大爷的提醒,小厨房附近角门添派了几个小厮看门儿。但他们并不进来,不知小厨房里头的动静如何。 那小丫头得了春琴的指使,已不耐烦了。 “秋纹,你不是个伶俐人吗?倒是快些呀!我这里还有事儿呢!” 小丫头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点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秋纹。 秋纹不傻,这小丫头子,身份和她差不多。她敢拿捏自己,背后不是春琴主使,还能有谁? 给大爷布餐的事儿,冯富家的告诉了春琴了。 春琴不悦,所以给自己一点儿颜色。 方才从夫人屋里出来,冯富家的告诉她:夫人就要回寺院了。这一去,便就过年才回。不是过年,就是元宵。 秋纹一声不吭,将虾仁煮熟了,去了壳,剁碎了,切了菜,又麻利地包起来了。一时,虾仁馄饨好了,热腾腾的,秋纹盛在碗里,放进一个托盘。 那小丫头就道:“你且别歇着。一会字兴许我还得过来。真正我也忙碌。” 秋纹盯着她的背影,心生苦恼。 如此下去,春琴定给自己不停找事,且还又说不出口。夫人是好意,与自己却是惹上了麻烦,可怎么办? 趁着小丫头回去的当口,秋纹就想对策。 主动向春琴表白,说自己并无觊觎的心思?说这都是夫人的意思?那就辜负夫人的一番好意了。哎呀呀,如此才能周全? 秋纹支着额头,左思右想,并无法子可想。 果不其然,小丫头子又端了盘子回来了。她冷着脸:“春琴姐姐说了,你做的虾仁馅的馄饨,味儿重,她吃不惯,都倒了。到底她肚子饿,还需麻烦你下一碗鲜香的葱花面条,浇上一个鸡蛋。” 小丫头子不知就里,也很生气。 “秋纹,你不是个牢靠人吗?今儿怎么这般不如春琴姐姐的意?偏她说我走得快,爱支使我。这半日我都走了好几个来回了,求你可怜可怜我吧!” 小丫头又要热水喝。 秋纹站在那里。没法了。这殷勤地下了面条,指不定她又不满意,还要为难别的。忙碌了大半天,不过白费。 春琴就是故意撒气儿。 秋纹就对小丫头笑:“你这来回传话的,我看你也累。回去歇着吧,不要再来了。” 小丫头奇道:“看你这话说的?我是来端面条的,岂有回去的理?” “我去见春琴姑娘一趟。到底她爱吃什么,我亲自去问,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一样样问个明白。这样,岂不省得你花力气?” 小丫头想了想,抚掌一笑:“言之有理。我听你的。那我回去了,待会你一定要来呀!” “你放心。” 此时,溪墨和剑染也从外头回了。 溪墨听说母亲要回寺院了,心里不舍,提前赶回。母亲终须一走,他已经习惯。如今寒冷天气,母亲虽然坐轿,到底需亲送一回,以示儿子的孝心。 此时玉夫人已在史渊书房。 门关着,一概人不得进。孙姨娘也只外头伺候。 不知这夫妻二人说的什么。 待门打开,玉夫人一脸凝重。史渊却是云淡风轻。 “夫人,放心,我会前途似锦。” 玉夫人垂下眼眸:“我也希望你前途似锦。” “谢夫人吉言。” “你一向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只是我说一句,世事无常,任谁都这样,见好就收。” 史渊踱着步子:“我并不糊涂。” 玉夫人沉吟片刻:“但愿一切如意。你还是有退路的。这些年,你不知,你的儿子溪墨一直经营着我赠与他的那份田地。起先只是一百亩,可他有经商天赋,如今我猜测只怕扩成了上千亩了。你意思忽视他,其实他文也得,武也能。多多关心他,这是我离开府门前与你最最重要的话。” 这些,史渊却是不知。 “果真?” “我的儿子,我还用欺骗你么?我只希望,他安分在府里呆着,除了庄子,别的地方一概不去!你是他父亲,你的话,他应该能听上一听!” 第052章 红日短(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最忧心的便是这个。 她实在不希望儿子出去。 寒冬腊月,守着书房,调理身体,吟吟诗,作作画,如此一日也就过去。儿子饮食简陋,春琴等几个丫头也只随了儿子的意思,能简则简,并非那般十足上心。 玉夫人不便干涉。 因这些丫头都是老夫人抽派过去的。打狗还需看主人。玉夫人只想清静来府里小住几天,不想惹一些不愉快的事。 可儿子是她生的,是她身上割下的肉。 如何能不关心? 所幸的是,儿子不似庶出子昱泉,行为正派,不好女色,不用担心被什么不正经的女子勾引了去。 史渊面带愧色:“夫人的话,我记着。溪墨是嫡子,我如何不关心他?只是他见了我,永远一副疏淡的神情,倒像我求着他开口一般!” 史渊一时面色忿然。 玉夫人就道:“溪墨这孩子外冷内热,其实极易相处。他做的事,也并不与你我知道。可仅在王庄,溪墨名闻遐迩,是灾民口中传播的大善人。你不了解他,也已然错看了他。” 玉夫人出发动身了。 就算史府日后有难,只要能全身而退,钱财什么的都不予计较,仅凭溪墨在外积下的田产,也够几十人安稳一生的了。 可有些事情不是玉夫人能掌控的。 比如老夫人,比如孙姨娘,比如庶子昱泉。 船到前头自然直,各人有个人的缘法,能明哲保身,已属不错。 夫人要走,文姨娘也赶来小送。 孙姨娘却着人羁绊住她,说天这样冷,赶紧回屋里去将那些没做好的鞋样画出来。史渊正妻一走,孙姨娘又如当家主母一般了。 文姨娘不听。 她身后的婆子就不乐意了,嘴里叽叽咕咕的。 玉夫人在轿中,因帘子掀着,已经看到这一幕。她叫来冯富家的,嘱咐一番。冯富家的便走到文姨娘跟前,笑着说道:“姨娘好歹是姨娘。且拿出姨娘的款儿来。夫人说了,若缺个银子少个衣料的,只管去寺院找她!” 文姨娘会意。 这是夫人与她撑腰呢。 她便上前再次道了声谢。玉夫人在帘子辺看着她:“我知道,你能撑起来的。” 就说这么多。 史渊的小妾,玉夫人向来不放心上。 但这并不意味她便万事不管,由着孙氏胡来了。 这府里有她的儿子,她的注意力始终牵引这处。 史渊的大姨娘,死得蹊跷。多年过去,老夫人不问,史渊本人也似遗忘了。玉夫人没忘。究竟徐氏怎么死的,和孙姨娘又无干系,玉夫人一直记在心里。 有了玉夫人的话,文姨娘的腰杆子直了。 夫人也嫌她太过懦弱。懦弱不是善良,懦弱是无能。为甚要被孙氏压制?休说有儿无儿,既有,那也得算在玉夫人的门下。 文姨娘清清嗓子,越过那啰嗦的婆子,径直对着孙姨娘:“姐姐,你要我画的鞋样儿,你自己弄吧。” 孙氏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蔫不拉几的文氏,竟敢和自己顶嘴?她这是不想要月钱了? 因就拿话儿威胁。 文姨娘又道:“你不过代替夫人掌管家事,你不给,我只管告诉夫人。” 什么? 孙姨娘又气又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且文氏嗓门儿大,就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冯富家的过来道:“孙姨娘,孙悟空再有本事,横竖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劝你呀,不要太得意了!” 孙姨娘有靠山,靠山便是老夫人和老爷。 可夫人并不孤单。夫人的哥哥,一等大将军。其余几个兄妹,都是显贵。一个夫人足能庇护文姨娘。 在冯富家的看来,文姨娘还是胆儿小了些。 玉夫人一直不与孙氏谈话。这要走了,有些话还是说了为妙。 冯富家的搀扶她下轿,当着史渊的面,玉夫人来了一句:“妻终是妻。妾终是妾。你若惹我不高兴,当着老爷的面,我即刻责打与你,或将你发卖了!” 史渊很不自在,想挡住夫人的话。 可虑及今日夫人离府,不能让她不快,少不得委屈孙氏了。 当下这么多人,孙姨娘被玉夫人一训,没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她委屈争辩:“夫人,好歹我是外头聘来的。” 言下之意,便是提醒玉夫人,她虽是妾,但属良妾,地位还是不同。 玉夫人冷冷一笑:“你就算良妾,终归是妾室的名头。我若真卖你,无人敢说二话的!” 她看向史渊。史渊低着头,面皮紫涨。 玉夫人训完了孙氏,掉头就走。 史老夫人在屋里,并不出来,她遣了绮兰送来一点东西,一个极私密的小盒子。小盒里装得什么,也只有老夫人自己知道。 玉夫人上了轿,拉下轿帘,看着包着盒子的绢布,怔了怔,忽然泪如泉涌。 玉夫人轿子在前,溪墨骑马在后跟随。 出史府前,玉夫人已命冯富家的告知溪墨:以后一应膳食,皆由那个叫秋纹的丫头亲做了送来。 待溪墨和剑染从蟠龙寺回来,天已擦黑了。 柳剑染就提议,不如就在街上喝酒吃饭。那王福记的烧鹅,滋味不是一般的好。江城人爱吃家禽。家家户户都散养鸡鸭鹅。 溪墨就问:“真的要吃?” “且暖暖身子。”他又抬眼看天,“都说要下雪,好几天了,这雪花子莫非冻在天上了?” “你倒是盼着下雪?” “下雪有下雪的好处。我想着能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自己家里一般。” 彼时的柳家,早已败成废墟。 他的心里,本和剑染有些隔阂。为了一个女子。谁?秋纹。柳剑染疑心自己喜欢了她。可偏又认她当了妹子。心里纠结,又不能让秋纹知道。 种种矛盾郁结,只想出门喝个痛快。 剑染也是良善之人。溪墨与自有恩。如果史溪墨也看上了秋纹,他会退让的。不管出于朋友情意,还是别的缘由,他愿玉成。 君子有成人之美。这需要肚量。剑染不缺肚量,他向来是豪爽之人。 可到底溪墨有无存这份心思,他还想试探一番。若无,那他会积极进取的。认了干妹子,也无甚么干系。究竟他和秋纹无血缘关系。 今夜,且就试探一番。 柳剑染拉着溪墨的手,到了那王福记酒家,进了里面,随便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儿过来上茶。 柳剑染见四周无人,一气儿喝干了茶,笑向溪墨:“如今我是越发离不得你那里了。” 溪墨便道:“你可一直住着,这个不需再言。” 柳剑染便叹:“以前,我是贪图你的屋子。现在,我是贪图你屋里的人。” 溪墨一怔。 “你想说什么?” 柳剑染遂半真半假:“我呀,是喜欢上了你稻香草庐的一个丫头。” 溪墨没想他说这些个,放下茶盏,低声问道:“丫头?是谁?但凡你看上了,我帮你玉成了此事。” 柳剑染不似自己。他的身边,或许就该有个女人。 柳剑染苦笑:“此人与你也不重要。” “哦?我的稻香草庐,并无什么出色的丫头。” 溪墨略一沉吟。 柳剑染摇头:“有的。这一点,你不及我,缺了一双慧眼。”一低头,剑染心头又浮现秋纹的身影,嘴角洋溢一丝微笑。 “那么,到底是谁?” 史溪墨忽有点不安。茶不想喝了。至于吃什么烤鹅,则更不想。 “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你那草庐,多是上了年纪的婆子,能有多少年轻的丫头?我说的,便是秋纹。” 秋纹? 溪墨其实有这个预料,不过还心存侥幸。 剑染说的,果然是她。 好啊,这是好事啊。只是,毕竟此事突如其来,溪墨半点准备没有,他不得不问:“我也糊涂了。既然你喜欢,为何又认下她当妹子?你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我也不知道,那时只想帮她。” 溪墨沉吟不语。 小儿又过来续茶。 看着袅袅的茶雾,溪墨更觉头痛。 第053章 红日短(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柳剑染也沉默了。 二人就不知该说什么。 小二又送上滚烫的烧鹅,剑染也不想吃。自己的心意溪墨已经明了。到底秋纹在草庐伺候,溪墨是主子。 他到底是何态度? 剑染小心喝了口茶,观察溪墨神色,却又见疏淡。 “好歹她是你的丫头。不过你的人,能得我青睐,你该得意才是。”气氛有些压抑,柳剑染执意挑破。 “你既喜欢,那就让她来你跟前伺候?” 这话,说得也是酸涩。 剑染摇头:“如何要她伺候?只是我心里矛盾,不知这份喜欢,是出于同情,还是欣赏?我须理清了,才能再行动。” 行动? 溪墨眉头一蹙。 “喜欢就是喜欢,不是同情,也非欣赏。” 诚然,史溪墨也承认,卫秋纹这女子和府里别的丫鬟不同。明明是个野路子,可却像受过专门的训练,言语行动十分自律。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柳剑染并不觉意外。可在他眼中,史溪墨是不解风月之人。这话必然有由头。 “世间情万万种,喜欢也有多种。” 剑染纠正。 溪墨不以为然。“秋纹刚来。我想,你还是不要惊扰了她。你不是认她当妹子了吗?这便就很好了。” 这便是溪墨的态度。 柳剑染心口有点凉。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溪墨看向窗外。 夜色已沉。街上依旧热闹。灯火朦胧,微微有妇人在街口呼唤顽皮的孩童。日子又该是美好的。溪墨想起自己与母亲暂别,心里黯然,这下剑染又提起秋纹之事,已然遮掩不住,欲倾吐不快了。 为何不快? 看在剑染是挚友的份上,将秋纹送给他,也是妥当的。且这还算是风雅之事。说来,溪墨是人,是一个俗人。 与他内心,待秋纹与别个不同。 此种情愫,还如幼芽一般,刚从草丛拔出,别人轻易不得见。而他又为了呵护幼芽成长,也颇费了一番细腻心思。 “溪墨,你终究不大方。” 柳剑染的不悦,已然展露无遗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溪墨定了定,干脆直截了当。“她是史府的丫鬟,有卖身契为凭。你如此关心她,只会增加她的不安。” “不安?” “她被家人发卖,心灰意冷,如此能过平静日子,何须打扰?” 剑染摇头:“溪墨,你貌似很了解她。” 他端坐一旁,脑中静静回忆。溪墨与卫秋纹,大概也没说上几句吧?怎地从溪墨口中,他察觉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还是自己过于多疑了? 烧鹅渐渐冷却,二人却都无甚心思用饭。 饭馆打烊,小二过来结账。溪墨和剑染跨马而行。彼此可有心事。 那春琴以为:大爷和柳爷兴许在蟠龙寺与夫人再盘桓一番,回来不会太早。因而也有时间安心坐在一旁绣一个鸳鸯戏莲的香囊。 这香囊是她给史兰泽做的。 春琴真的安心么? 不然。 方才小厨房的秋纹过来与她请安。春琴呢,也就与她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秋纹开口叫了一声姐姐,便说惶恐。 “你又什么惶恐呢?”春琴明知故问。 今儿她就是故意要整治秋纹一番的。好歹她是一等丫换,大爷的膳食由她经营,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烧火丫头过问? 当然,秋纹也不在灶房烧火了,最近很得脸,既和柳嫂子一处捏面食儿,又殷勤布置夫人的素斋。 听说连甄妈妈也不敢怠慢。 这秋纹又后台么?据说她和柳爷关系不错。那柳爷还与人说了,说他已然和秋纹结拜了兄妹。 春琴气儿不打一处来。 她并不想揽事儿,但任谁也别想抢了她的风头。夫人回来这几天,秋纹就风光了这几天。 她必须拿出一等丫鬟的款儿来,给她一点厉害。 没错,今儿下午,秋纹做了几样点心,她是一口没吃。她就知道,如此下去,秋纹必得小心翼翼地过来,询问究竟哪里犯了错儿。 呵呵……她也未曾犯错,只是不该挡了别人的光彩。 这个规矩她既不懂,那自己就好生提醒提醒。 “春姐姐,我错了。今儿夫人命我布置大爷的膳食,这是夫人好意。夫人是善心肠。可我考虑不周,忘了改知会姐姐您一声。您才是大爷跟前的人,我不算什么。如今我越俎代庖,无意冒犯了姐姐,还请姐姐不要责怪。秋纹只听春姐姐您的。回头我再去蟠龙寺向夫人请罪,布置大爷的膳食不是小事,秋纹能为不够,实在不能胜任。秋纹这厢就是来向姐姐赔礼道歉的。” 秋纹一口一个姐姐,垂着手儿极显态度虔诚。 春琴放下活计:“你我都是奴婢,我不过月钱比你多一些,不用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要你道歉干什么?这是夫人赏你脸子,你该高兴,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呢?” 秋纹还是低着头儿:“姐姐会说话,秋纹浅薄。” “你也不用去找夫人。真正夫人只求清静。你去找夫人,便是去诉苦,夫人只当我苛待了你。何苦呢?” 秋纹不言语了。 “秋纹,我不过警示警示你。你进府不长,爬得太快,我怕你一不留神摔将下来,所以特地提醒提醒你罢了!” 春琴的话,模棱两口。既没说不让秋纹布菜,又讽刺她不该要强出头。 秋纹真的为难。 春琴倒叹息了。“你也不是坏人。当初也是受了委屈的。谁人不想要强?谁人不想往上爬?我不过要你稳重,对我恭敬一些。” 春琴一番话,颠来倒去,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并没个准头。实则她也矛盾。春琴只想撒气。气儿撒了,心里也就顺畅了。 没曾想,她这番话偏让刚进屋的溪墨听见了。 溪墨异常生气。 那春琴是坐在椅子上的,桌旁还放了茶盏,瞧着就是一副主子的派头。秋纹是站在地上的,她缩手缩脚,极是规矩。 溪墨想再听上一听,便将身子隐在屏风一侧。 春琴浑然不知。 秋纹却发现了。大爷的鞋靴就藏在屏风下面,还拖出一袭绛色的袍角。她有点急,拿眼儿示意春琴,又悄悄摆手儿。 春琴反而恼了,嗓门儿也大了起来,她以为秋纹这是在玩皮影,嘲弄她。 “卫秋纹,你作甚?别的不说,就论先来后到,你也得对我恭恭敬敬的,如今你反倒指挥起我来?是对我说的不满意?平常你看着温温吞吞的,我还以为你好性儿,没想到你并不是个好东西!” 秋纹更急,额上都冒汗了。 “好姐姐,别说了。” 她几乎要跺脚了。 春琴不知就里,干脆一拍桌面:“你到底在使什么幺蛾子,这是拿我当傻子?”反正大爷不在,春琴干脆撒开了性子,接过茶盏,将茶水泼在秋纹身上。 幸而这水是温的。 春琴就是撒气。再则还有一桩:有人告诉她,史兰泽背着她,在家约看了一门亲事。这与春琴绝对是打击。 种种不顺,憋在心里。 秋纹也却是倒霉。 “春琴,你好大的胆子!” 溪墨看不下去,豁地从屏风后站了出来。 春琴吓了一跳,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大爷?大爷回来了?怎么她竟未听出一点动静?她瞪着眼睛,忽然明白,原来秋纹是在提醒。 春琴懊悔的要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来不及了,她赶紧跪了下来。秋纹一见,想想也跪了。 溪墨令秋纹起身,眼眸露出一丝怜爱。 “你跪什么?方才我在蟠龙寺,太太又嘱咐了我,以后我的膳食皆由你调理。这正重用你时,如何又忍心叫你跪?” 关于此事,柳剑染也知道。如此一来,溪墨和秋纹一日相见的机会就骤然增多了。便是因为懊恼,因为……嫉妒,剑染才刻意说出喜欢秋纹一事。 他想抢在前头。 溪墨叫秋纹起来,秋纹不能不起。 那厢房,春琴的腿子都在抖了。 大爷果然袒护秋纹。 今儿冲撞了她,不是被罚,便是去柴房紧闭。哪样都丢人。好歹她是草庐首席大丫鬟。与其当着众人的面丢了脸,还不如让她死了好呢! “大爷,您错怪春姐姐了,她不过与我玩笑。” 秋纹赶紧解释,越早越好。 溪墨就叹:“我进来一会了。你们说什么我都听见。委实她太嚣张了。也怪我,平日里太宠着她们。今儿她该吃点苦头。” 史溪墨是慈善人。 可今日他实在生气。 “大爷,真的,这真的只是玩笑!” 秋纹急了。若真按府里的规矩责罚春琴,不管哪一种,与春琴都是羞辱。秋纹真懊悔不该过来,大不了一碗接一碗地做。春琴饿了,到了最后还是得拿起筷子吃。 “秋纹,你太过善良了。回去吧。” 溪墨只叫她先走。 秋纹不想走。这一走,明儿个兴许就见不到春琴了。 如此怎生好? “你跟我来。” 溪墨看出秋纹的犹豫,便叫她跟随自己去另一侧的厢房。待站定了,溪墨才道:“别人若冲撞了你,不管什么缘由,你都该生气。一味充当滥好人,只会让人更看低你。” 秋纹低头,心里默默品味大爷的话。 “那奴婢先告退了。” 秋纹回到厦房。屋内点着灯,莺儿还未睡。 她默默在床前坐下,陷入思索。 “哟,怎么了?犯相思了?”莺儿拿灯过来,照着她的脸。 秋纹不睬。 “怎么?拿架子呢?” 莺儿咬着牙,恨不得将灯油一头泼在秋纹的脸上,将她毁容了。 秋纹猛然觉得不对,一抬头。莺儿一慌,油灯没举稳,身子朝后趔趄。秋纹一把拽住了她。“没事儿早点睡。” 莺儿屡次不善,秋纹记在心里。 以前在卫家,隔着门窗,听那私塾先生授课,先生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当时不懂,现在方明白。 往大了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往小了说,莺儿和她不对盘。秋纹看着通铺,若是能有一个极小的单间,劳累了一天,到了晚上,回到小房,将门儿一栓,那才是得了自在。 她叹了口气,开始洗漱。 莺儿还在啰嗦。 秋纹正欲脱衣,就听附近有个婆子大声叫唤:“不好了,有人投河了……” 第054章 红日短(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叫声既真且切。 秋纹忙又穿上衣服,和莺儿对视一眼。 莺儿冷漠,并不出去:“寒冬腊月的,这真想死,不会让人瞧见!” 秋纹怔了怔。 她想起在梅花庵,莺儿当众寻死,难道,她也是装出来的?秋纹还是摇头:“不管真假,总是心里受了委屈。我去看看!” 她一开门,冷风就从屋外灌入。 莺儿十分不满:“秋纹,你还让不让人清静了?” 秋纹看着她。这莺儿与她并非性情相投之人。当初自己见她来了,也热枕过,还高兴过。现在想想远不是这回事。 秋纹不听,提着马灯,小步儿出了门。 循着声音,到了那条河前。说是河,其实不过是一条条形状的塘子。塘子里栽种了不少菱角藕花。人跳进去,并非被水淹死,而是脚绊在了藕根里,不得站起,窒息而死。 这投河的人被人拉上来了。 几个婆子一边拉扯,一边咒骂:“大冷的天儿,你要死,只管另想个法子,何必要在水里?这下听见了,又不能装聋子?可是白损了我们新发的袄子!” 史府发过冬御寒衣裳,丫头婆子皆有两件。这刚做出来,沾了水,颜色会掉。所以这几个婆子愤怨。 她们将寻死的人,放在一个干柴堆上。众人都吓一跳。秋纹赶来,看清了此女的容貌,也吓一跳。 投河的竟是春琴? 别人不知缘故,秋纹心中有数。 她见众人七手八脚地在她肚皮儿上挤压,猜测她心高气傲,受不了晚间受的委屈,一时想不开,就想自寻短见。 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 这话,春琴听教课的私塾先生说过,当时品味不来,现在却有一二分的理解。她又冷静想了想,春琴寻死又或者觅活,还是与自己无干。 本就是她先声夺人,要给自己颜色。只不过误打误撞落入了大爷的法眼,这才惹得这结果,和自己并无干系。一味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滥施同情心,倒真像个罪人一样。 那春琴被人抬进了屋内。 这是一间耳房。她的袄子在冷水浸泡过,身体瑟瑟发抖。一个婆子扶着她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另一个与她换衣裳。 那春琴喘了口气,说话了:“大爷呢……我要见大爷……” 众人并不知晓春琴被溪墨责骂。溪墨已告诉春琴,明儿个天一亮,她就收拾收拾去大总管元升那边,等候别的差使。溪墨手下留了情,只让春琴离开草庐。这府里其他地方,她可任去。 春琴哀求无用,回到房里,默默流着泪。 她求的就是一个体面。虽说自己是一个丫鬟,但吃的用的和江城一般的小户人家比,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下落了魄,丢了面子,如何能活? 更何况,这府里的丫头婆子,哪一个是好性儿?只怕那些口水唾沫都能将自己淹死了。如此了如生趣,为何不干脆死了? 可她还是不甘。 她还是想见大爷,好歹留在草庐,或责打一顿,或扣留月钱。若真到了别处,兰泽知晓,恐也不会和自己继续前缘。 人群中,春琴乍眼看见了秋纹。 她仰着脖子,唤她过来。秋纹只好过来了。 秋纹知道她要说什么,上前握住春琴的手:“春姐姐,我替你找大爷去。”此时还未到子夜,大爷若没安歇,就该在附近哪一处练剑,或许就在小厨房后头的假山石。 “秋纹,对不起……” 春琴还是捏着她的手不放。 秋纹就叹:“姐姐,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看地上的蚂蚁,春夏秋冬,还一日日地忙碌。有什么疙瘩繁难的,都是小事。” 旁边几个婆子听了,未免面面相觑。 因不知她二人说的什么。 春琴面带惭愧:“是我不好。都是丫头,原该互相提携。我倒好,竟是提防你。” 秋纹哪要她说这些? “我现在就去。” 她要以最快速度找到大爷。 溪墨果然未睡。 秋纹走小道儿,果在假山石旁的一棵树下,看到了耍剑术的大爷。大爷练起剑来,身姿真是遒劲优美。 若是无事,秋纹或躲在一旁暗暗欣赏。 可此时此刻,也只有果断上前。“大爷……” 秋纹上前问好。 溪墨转过身,见是她,收起剑鞘,看了看她,缓缓问道:“这么晚了,不睡,这是为甚?” “大爷,春琴姐姐方才跳河了。奴婢猜测是晚上您训了她之故。您还是去看看。春琴姐姐是个要面儿的,她也不是故意,大爷您还是给她一次机会吧!” 史溪墨更是细细打量她,且在秋纹跟前来回走了一圈。 “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该得到惩罚。这个道理,你该懂。” “是。奴婢懂的。” “既然知道,你就不该来。”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正是溪墨练剑最惬意的时候。无人相扰,唯清风明月为伴。风,是冷风。月,是残月。 溪墨不在乎。 一年四季便是这样过来的。 一人静处,方才做到真正的慎独。 “可是春琴姐姐好歹伺候了您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人非圣贤,谁不犯错?改了就好。” 溪墨盯着她,一动不动。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说得好。你可知,我并没有责罚她,不过叫她收拾一下去别的地方干活。只要她自己不说,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秋纹默了默。 是么?大爷并未苛责春琴?可她还是要寻死! “秋纹,你是个热心人。这样,你替我穿个话给她,她听了,保管听从我的调遣。” “大爷,请明言。” “你只管叫她去大总管出打个卯,等候元升发落。几天之后,我另有安排。” 溪墨只说这么多。 这些话,秋纹都记在心里。大爷说几句留几句,没将话儿说透,这番传达春琴,还是不能解她心里恐忧。 秋纹试探问:“大爷,您到底想说什么?您放心,除了春琴,奴婢绝不外泄一个字。”她对着天空残月,举手立誓。 见她神色郑重,溪墨封闭的内心敞开了几分。 对于秋纹,溪墨是信任的。因为她救助过自己。仅凭这些,就已足够。 他微微一笑:“好。春琴的心,并不在草庐。她有一个心上人,也算史府的远亲。前几天,他北上去都城,与我一封信。我正想个由头将她送去此人身边。可巧,也就出了这桩事。那么,将错就错吧。你且告诉春琴,让她主动去大总管那里承认被撵一事。元升必要回我。那么我便顺水推舟,径直找一辆车,直接送去都城。我的意思,你可懂?” 秋纹眼睛一亮,心头一缓。 原是如此。 大爷真是君子,菩萨心肠! 秋纹心里也甚是感念。 “奴婢这就去。” 秋纹走得很快。溪墨担心地上荆棘,提醒道:“慢些走。” 秋纹回头,月光下,对着溪墨一笑。 这一笑,明媚嫣然。溪墨不禁失神。 他立在树下,一手扶住树枝,一手握着剑鞘,也与秋纹一笑。 秋纹看到了,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低了头,提着裙子,走得速度更快了。 溪墨目送她离开,唇边依旧挂着笑意。 假山石后,还有一人。不是别人,却是绮兰。 原来绮兰自那一日被溪墨拒绝后,心意灰冷,难过了好些天。可她还是痴念溪墨。知道溪墨的癖好。等老夫人睡下后,一个人,悄悄地,就着月色,在假山石后偷看。 她隐匿得极好。 不想此时竟来了一个秋纹。 她细细听二人说话,明白了其中原委。既替春琴高兴,也替自己难过。分明大爷待秋纹,很不同寻常。秋纹离去之时,大爷那微醺笑意,已说明一切。 果然自己担心的,都成了事实。 她不敢发出动静,紧紧咬着唇,眼眶又噙满了泪。十年殷勤不及一个进入府里才几个月的丫鬟。 绮兰本性善良,可还是难以接受。 这个叫秋纹的丫头,自己一定要设计赶走了事!她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她会寻出一点事儿来,让秋纹吃不了兜着走! 等溪墨离开后,绮兰怀着一肚子的委屈走了。 这一晚上颇不平静。 众婆子劝说春琴回书房去。春琴面露尴尬。已然被赶出,如何能回?可她咬着唇,死死不肯说破。 恰秋纹来了。 “妈妈们,且让我来照顾春姐姐。春姐姐跌进塘子里,大爷也安歇了,这会子吵吵嚷嚷的,也惊动了大爷。莫如就在这里便宜。妈妈们请回去睡觉,我来照顾春姐姐。” 秋纹说耳房也不冷,只需来一盆明炭就能对付。 “这个容易。” 一个婆子抱来一个盆子,里头满满的木炭。 众婆子走了后,秋纹将门拴上,升起木炭,又给春琴倒滚烫的生姜茶。她喂春琴喝了几口,低声说道:“姐姐,我见到大爷了。大爷要我传几句话给你。” 春琴面色忧惧。 秋纹就对她笑:“是好事儿。姐姐,是你想不到的好事。” 一想到春琴不日就要离开史府,去和心上人过逍遥日子,秋纹心里也羡慕的。她找来一把木梳,一下下给春琴梳头。 春琴只想知道大爷到底说了什么? 因央求道:“好妹妹,快告诉我吧,真等不及了!” 秋纹弯腰拨了一下炭火:“大爷说……” 春琴听完了,呆了一呆,几乎不信。她从床上跳下,紧紧拽住秋纹的手,激动问:“可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自然是真的。” “我……我犯了错,大爷还能放我一马,与我以后打算……我,我真是混呀……”春琴又急急解释,“秋纹,你聪明,又懂人情世故,你在这府里,不管哪一处,都能出头的。我不及你。今日,我竟是因祸得福了……” 她又不停念“阿弥陀佛”,只差没跪在地上。 秋纹就笑:“这些,我都不想的。我哪里聪明,根本就笨。姐姐不知,我进府之前,也是受了不少罪。我若会些什么,也都是在那些当牛做马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磨练出来的。与别人说起,脸上挂笑,可心却是被钝刀子捅着一点一点地滴血呢。” 她叹了好几口气。 春琴越发愧悔了。“人都说家生子儿几代奴隶,苦得不能再苦的。看来竟是错了。外头买来的,才是真的遭罪。” 她二人说话,全然不知隔窗有耳。 那莺儿见秋纹久不回来,心烦意乱。又得知投河的是大爷的大丫鬟春琴,心里好了奇,她披上衣服,拐弯抹角地向着一个婆子打听,方知今儿晚上,秋纹竟是陪着春琴,一个屋子里歇息。 莺儿鄙夷。这秋纹就喜欢攀附。 她干脆走到耳房后头,偷听一回墙根儿。这一听,竟听出这么些个名堂。与她看来,秋纹吃得苦,根本不堪与她相比。这就卖乖讨好地说些春琴爱听的,果然会做人。 她嫉妒秋纹,也羡慕春琴的好运儿。 怪道春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儿,对大爷只是寻常照顾,却原来她另有心上人,此人还是史府的亲戚。春琴要嫁了他,便也是当家主子一样的奶奶。 她走的是另一条道儿。 可如此一来,秋纹前后奔波的,就立下功了。哎呀呀,春琴若走了,谁顶她的缺?莺儿立马想到这上头,越想心里越发不安。 若秋纹当了一等丫鬟,人前人后小丫鬟簇拥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和大爷朝夕相处,若生出些情意来……自己还有指望么? 第055章 红日短(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一晚上,春琴十分安逸。 她要秋纹陪着她,秋纹应了。 春琴拉着她的手:“我走了,大爷屋里少个端茶倒水的人。我看这差使,多半落到你的头上。你进府时间不长,又在小厨房,也并不知晓大爷的癖好。趁这个晚上,我好生告诉了你。你记在心里,保管不会出错儿。” “姐姐,我哪里就想到这些个?” “如何想不到?你若是真聪明,就该往这上头想。小厨房呆上一辈子,进不得大爷的屋子,永远也别想上爬。” “姐姐,我是一个苟安的人。” 春琴倒笑了。“秋纹,你不用对我这般谨慎。我不会害你了。之前我在柴房见你,就觉得你略略不同。能熬得住那顿打,也能为洗刷冤屈径直去找大爷。你是一个有胆色的人,既心里有这想头,就不该怕被拘束了手脚!” 她倒一心劝起秋纹来了。 秋纹低头沉吟半响:“姐姐,若依你说,当初你为甚不往这上头想?毕竟,你是离大爷最贴身的人……” 窗外那莺儿一直没走,一直在听墙根儿。 她们扯到大爷身上了。这秋纹真的走了狗屎运了。也是怪了!凭甚自己就像个过街老鼠一样,人人不待见,这秋纹却是打哪儿哪儿受欢迎! 莺儿咬着牙,真气不得往耳房里扔细碎的石子儿。 秋纹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春琴微微一笑:“为什么?我自然知道大爷是好人。什么都好。今日是我犯错。我过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待冷静后,并不会怨憎大爷一句。我和兰泽公子认识在先。只能说在,这是前世的缘分。有时候,你第一眼看到了一朵美丽的话儿,心里爱上了,从此念念不忘。这以后见到再美的牡丹,再绚丽的海棠,在清雅的荷花,也只是平淡相看了。当然,大爷在我心里,还是高高在上,尊贵之极。我这人呢,和别人又有一点不一样。我不愿意多事儿。别的事上,或许我还逞强一点。可在婚姻之事上,我这人又是顶顶现实的。早在第一眼,我便知大爷瞧不上我,所以安心当他的丫鬟,拿着一等丫鬟的月钱。别人道我蠢笨,说我不懂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呵呵……我也懒得去说。” 这个晚上,春琴已将秋纹当作贴心的姐妹一般。 秋纹打了一个呵欠,真的很困了。 她欲熄灭灯盏,在另一头躺下,但春琴不让。 “傻丫头,我若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好姐姐,且让我睡吧。” “你真的不想去伺候大爷?” “走一步算一步。” 春琴就笑:“大爷的膳食,都由你布置了。都这一步了,你不往前走,别人也要推着你,身不由己了。不然摔将下来,按着这府里的尿性,少不得又要奚落你。这站在高处的人,有一日跌下来,那便生不如死的。所以我才要投河。如今你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春琴的话,更让秋纹沉默。 “一入府门深似海。我还是只是一个丫头,如今被你这样一说,心里当真惶恐。”秋纹给春琴倒了一杯热茶。 春琴缓缓喝了一口:“我告诉你,也是让你少走一些弯路。你毕竟不是家生子儿,就算你殷勤,别人待你也不掏心。” 秋纹有点无奈:“姐姐若愿意说,那就告诉我吧。” 春琴来了一点精神:“比如吃上,可记住,大爷不爱吃鱼,一丝鱼腥儿都碰不得。大爷也不爱吃肥肉。什么猪肉羊肉驴肉一概不知。心情好时,才吃一点牛肉。” “这是为何?” “我哪知道?是人都有喜好。再有,大爷吃水果,独不爱吃荔枝和葡萄。” 秋纹没吃过荔枝,但知晓荔枝产于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想来那荔枝又该是极美味的水果。葡萄她吃过几颗,也是极小的时候了,酸酸甜甜,滋味鲜美。如何这两样大爷也不爱呢? “大爷穿衣服,只穿黑的。” 春琴抬了抬头,看了看床沿,抬高了一点嗓音。 这让秋纹奇怪。 她没大爷穿黑色儿的衣裳。大爷常穿绛色衣袍,另就是白色。春琴是大爷的贴身丫头,不会连这个都记不清吧? 她虽纳闷,但想了一想。春如此说,定有她的道理。 也罢。先不点破。 “那么,大爷爱喝什么?” “大爷爱喝莲子茶,莲子越苦,大爷越喜欢。” 是么? 她皱着眉头,忽见春琴与她摆手儿,示意她不用作声。秋纹眨巴眨巴眼睛,春琴继续摇头。 秋纹会意:“好姐姐,我困了,有什么明儿再说吧。” 此言一出,窗户外的莺儿也就悄悄拔脚溜了。 深更半夜,寒风呼呼。 莺儿穿着个单薄袄子,就快冻死了。 她三步并着两步,一溜儿小跑回到厦房,关门就缩进被窝里。 那边厢,春琴才又开口:“隔墙有耳。方才,你我二人说话,尽是被一人听见了。所以我才叫你不用开口。” 有人在外头? 秋纹并未觉出什么异样。 春琴就叹:“我以为你是个精细的。可还是缺一点历练。刚才,这屋子里,除了你我,可还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啊?” 秋纹失声。 “不错,就是三个影儿。我也觉得奇怪,便朝窗外瞧了瞧。看不出什么,但点了蜡烛,这光虽微弱,可也有投影,便是那投影投在另一堵墙上,让我疑惑。” 秋纹惊出一声冷汗:“姐姐到底是伺候过大爷的,稳重细致。” “不必给我戴高帽子。那人已经走了。屋里的影儿又成了两个了。我虽不知是谁,但看那身形,该是一个丫鬟。所以,方才我告诉你的话,你都可反着听。” “反着听?” “是啊。大爷才不爱穿黑衣裳。大爷就爱吃荔枝和葡萄。大爷不吃肉,但吃一点家禽,也吃鱼。呵呵……那听墙根的人,可亏大了。” 原来,春琴觉出不对,尽拿反话儿与秋纹说。 “谢谢姐姐。” 秋纹握住她的手。 二人说了一夜。 翌日。秋纹早早起床,去小厨房给春琴做早膳。除了这顿早膳,春琴就要去找大总管了,以后不得轻易见了。 秋纹一边捏着小笼包,一辺熬着滚烫的黑米粥。 这是春琴走了,没有利害冲突了,才与她掏心窝子。若她还在,继续在大爷跟前伺候,她并不会给自己多少好果子吃。 秋纹知晓这个道理,也就将早膳做得更丰富。 她要让春琴,记住她的好。 这并非心计和城府。只是做人应该如此。 当秋纹端着个盘子,走入耳房时,春琴果然吃得极香。 “好妹妹,我需听从大爷的吩咐。到底我们女子,并不能伺候人一辈子,到底还需找个妥当的人托付终身。你保重。” 她卸下一只银镯子,递给秋纹:“我再去收拾一番,就不来与你道别了。” 秋纹不肯收。 春琴生气了。“这是念想。” 一时,春琴就猫着腰,悄悄去了草庐书房隔壁的卧室,趁人不注意,往东边找大总管元升去了。 秋纹盯着她的影子,盯了很久。 她的内心,是羡慕春琴的。 可她也想不了这许多。早上小厨房忙碌异常。她得赶紧预备大爷的早膳,趁大爷练剑结束之前送过去。 大爷的喜好,她记在心里了。 今儿早上,她给溪墨预备的便是一碗豆沙馅和芝麻馅料的汤圆。汤圆雪白如玉,在热汤里翻滚,看着就有食欲。秋纹又从一个罐子里寻来一勺桂花。将煮沸的汤圆盛进一只白玉大碗内,浇上喷香的腌桂花。 一切妥当,便用碗盖阖上。 夫人嘱咐过了。大爷的膳食,她不得假借人手。亲手做了,还得亲手送过去。 秋纹也纳闷。 到底夫人不过见了她数面,为何就这般信任她? 小厨房里热闹非凡。 甄妈妈看着秋纹,意味深长。 “秋纹,你自己可曾吃了?” “不曾。”秋纹摇着头。 “你先放下。这一会子,也冷不了。大家伙儿都在吃早饭,你也坐下。” 秋纹摇着头:“甄妈妈,还是先让我送过去。送早总比送晚好。” 那柳剑染也来了,对着甄妈妈说了声“干娘”,便就来揭秋纹盘内的碗盖子。“汤圆?真香!可还有?我也吃几只!” 柳剑染忙忙地寻了一个勺子。 秋纹咬着唇:“柳爷,这是给大爷做的。” 剑染就叹息。 他本是落拓不羁之人。可当着这许人的面,为了掩饰情感,硬手收起眼中那一丝异样情愫。 “好妹子,史大爷能吃,我柳二爷就不能吃?” 秋纹就为难地笑了笑。 她不是愚钝之人,可豆蔻年华,皆在苦难中度过,与男女情感并不开窍。她天真以为,柳爷认下自己当干妹子,只为了免她受二爷骚扰,并无其他。 “柳爷要吃,一会儿我单给你做。” “秋纹,我就要吃史溪墨的,你可愿意?” 这与旁人看来,便是在寻为难之事了。不过小厨房的人都知晓,柳爷爱开玩笑,说过的话并不当真。这认甄妈妈当干娘是一时兴起,认秋纹当妹子更是心血来潮。可不管怎样,如今秋纹的地位,和刚进来时相比,那可是从地牢登入大瓦房了。 一个婆子想打趣,但也不想让秋纹不高兴,因就道:“秋姑娘,柳爷既要吃。那这盘子我替你送去。” 另一个年轻点的媳妇就道:“还是我去。” 这些人哪,皆是因为秋纹攀附上了大爷,心里觊觎,也想跃跃一试。 甄妈妈就冷笑:“都给我干活儿去。秋纹,柳爷要吃汤圆,你也做一点。横竖,我就他一个干儿子。你既是他干妹子,自然要疼顾一点干哥哥。大爷的早膳,我替你送!” 甄氏如此一说,众人都一愣。 第056章 红日短(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甄妈妈是着意要让秋纹给柳剑染做汤圆。 她疼惜这个喝了她一年奶水的干儿子。甄氏留在史府,一半为报老太太的恩情,一半就为了照顾他。 这让秋纹为难。 她答应了夫人的。虽夫人不在府内,但到底不能违拗了她的指令。除非自己生病,实在走不得路,或有别的十分紧要的事,才得以假借人手。 今儿且是她去大爷屋里的头一遭。 头一回儿,兴许大爷就等着她的膳食呢。这要见甄妈妈过来了,大爷问起,总是不大好,显得怠慢。 可柳爷也不能得罪。 且他认了自己当干妹子。 若是别的,秋纹可将盘子放在一边,现做。可捏汤圆到底费事,需和面,调和馅料,再将水烧开了煮沸,这就耗时间。 如今天冷,吃冷生的食物,自然对胃口不好,秋纹一时犯了难。 甄氏更道:“秋纹,你磨磨蹭蹭地干甚呢?我是这里的管事儿的。我叫你作甚,你可不就得作甚?” 甄氏不明白秋纹。 秋纹点了点头,看着甄氏,又对着剑染:“好,我做。这热滚滚的汤圆,到底还是早些送去好。甄妈妈您不必去。柳爷,还是劳烦你走一趟,秋纹这厢有礼了。” 想来想去,这跑腿儿的事,还需落在柳剑染的头上。既是他要吃汤圆,那也需他劳碌一番。 甄氏就道:“不过是送去而已,谁送都是一样。” 剑染却又笑:“好,我送就我送。” 谁人都不知秋纹心思。 她有她的想头。 在这些人里头,就数柳爷最是可靠。甄妈妈也不及柳爷。秋纹怕大爷怪罪。若柳爷送去,大爷悉知了缘由,心里也就明白了。别人送,只怕会故意地说不清。 昨儿晚上,春琴的话,秋纹的确听在心里。 谁人不想往上爬?只看有无这个机会。 如今她在这小厨房却也特殊。只有她,单做了给大爷吃。一日三餐的,都由她洗手精心烹制。别人不能掺和,更插不来嘴儿。 这样一说,玉夫人也却是看重她。 小厨房的管事儿甄氏,虽不找她的茬儿,平素看待自己也和善。且甄氏也不像是恶毒的人,做事也算公允大方。 可秋纹还是不能不小心。 “柳爷,让您费力了。”秋纹轻轻一鞠。 柳剑染直摇头,心里反不过意。本则,这是自己吃醋,故意让秋纹忙碌,好驱散心里的嫉妒。 “你是我干妹子,我这当哥哥的,替妹子跑一趟腿,算得了什么呢?一会儿,我便能吃到自家妹子亲手做的汤圆,心里被提多美呢!” 剑染到底善良。 他不忍伤害秋纹。 当着甄氏以及一众下人的面儿,故意抬高秋纹,让旁人知道她的与众不同。 甄氏垂了垂眼皮儿,她有些猜着了干儿子的心思。他莫非……不过甄氏也不愿意细想,到底那嫣红姑娘死了才不过二三年。可如他真有这心思,那可怎样? 甄氏也陷入矛盾之中。 当初干儿子迷上了那风尘女子嫣红,甄氏可是竭力反对的。反对无用。干儿子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地,横竖不听。她观察了一段时间,那嫣红虽误入风尘,为人还是规矩的。甄氏遗憾她在烟花柳巷失了贞洁,到底不堪匹配剑染。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样拖着。到了最火,到底那姑娘命薄,一病就死了。 甄氏叹息之余,反倒遂了她的心愿。 如今剑染若真喜欢上了秋纹这丫头,她怎生相处? 甄氏皱着眉头,心里埋怨剑染:好不好喜欢谁人不行?虽柳家破落了,但这十余年,她也暗自积攒下了不少银两,给干儿子娶一房媳妇还是绰绰有余。 那嫣红是烟花女子。这里秋纹又是个丫头。 剑染当然可以娶妻。但得是良家姑娘。 甄氏不禁想敲打秋纹一番了。“秋纹啊,你这丫头心灵手巧,弄得我也不忍说你的不是。你可记住了。柳爷到底是史府的客。你只是一个下人。且不管柳爷是真玩笑,还是就来真格的,既认了你当妹子,你以后便得恭恭敬敬地拿他当哥哥待!我是他干娘。咱们都在小厨房,这一天到晚地,我可都监督着你!” 甄氏话里带了刺。 秋纹一凛。 她听出了甄氏话里头夹杂的棍棒。 秋纹就淡淡点头:“妈妈的话秋纹记住了。妈妈说得极是,竟如醍醐灌顶一般。柳爷是善人,好心。以秋纹这样的身份,如何又能攀附得上柳爷,还能当他的妹子?这实在是老天爷开脸儿,与秋纹来说极大的福分。秋纹必铭记在心,时时感念的。” 她必要让甄氏放心,否则在下厨房的日子必然磕磕碰碰,不那么顺当。 甄氏也一笑:“好。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但愿你能心口如一。” “妈妈,秋纹可以发誓的。” 她立在一边儿,真的要举手了。那厢,剑染可是不耐,大大地不耐。因何不耐?他听出了干娘话里的压迫,也品出了秋纹的谨慎。 这让他心里失落。 兴许,自己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己热枕热心的,可秋纹却只淡淡,并未胡思乱想。他勉强笑道:“干娘,秋纹,你们说得太过了,我听了只觉肉麻。好了,我这就送过去,以免汤圆冷了。” 转瞬之间,他就出去了。 这里小厨房可就比刚才热闹许多了。 几乎人人都奉承起秋纹来了,就当着甄氏的面儿。 婆子们有说秋纹一个外头买来的,但偏偏命好,自从遭了打顿打,从此就一路顺当了,真的算因祸得福。 又有婆子说,秋纹长得好,性儿好,会说话,委实讨人喜欢,可比那狐狸一样的莺儿强多了。 众人一径儿奉承,弄得秋纹脸红到了脚脖子根儿。 她极不好意思解释,一边又不停地揉糯米团儿。“妈妈们真是说笑了。柳爷顽皮。他又性子好。那一声干妹子就是玩笑。不过秋纹感念,心里真的将他当了哥哥。其实我不配。都是柳爷抬举。” 大家伙儿就笑。 幸而这笑也是善意的。 “你不配,那谁人配?如今我们也都看出来了,别看你不声不响的,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真正你才是最出挑儿的。我们只恨没晚生三十年,造化弄人,没赶上遇到柳爷这样的好人!” 甄氏没走。 她坐在椅子上,听她们胡说混嘴儿。 不管秋纹多么麻利,不管干儿子是不是喜欢,有她在,此事便行不通。 所以,别人大声儿说笑,甄氏只在一旁一声不吭。 这就很有意思。 要说秋纹真是个有心的丫头。 她这次和糯米团儿,添了水,加了料,一气儿和了许多。这些材料,她不想记在小厨房的公账上,就当自己请客了。上月月钱已发,秋纹省俭,除了买一些必要的来葵水用的棉花,秋纹压根就没动用几个铜钱。 她捏了柳爷要吃的豆沙馅儿的汤圆,故意多做了,如果甄妈妈爱吃,她也可吃一些。另还揉了许多纽扣粒大小的实心小圆子。那是给小厨房里其他人等吃的。她估着人头做,人人都能吃上一碗半碗。 一时,热水烧开了。她将豆沙圆子实心圆子都一股脑地下锅,用大铁勺子来回搅动。热气蒸腾,秋纹又朝水里撒下腌制的桂花粒儿,这就更香了。 柳剑染还没从溪墨房间出来,二人不知说些什么。 秋纹取了很多碗儿碟儿,将一碗碗汤圆盛在碗里。这些丫头婆子的就惊叫了:“哎呀呀,秋纹,你要死啊,煮了这么多,这是故意要撑死柳爷呀?” 甄氏一听,也过来了。 她盯着大锅:“秋纹,食材太多了,超过定量了,我得在你的月钱里扣。” 甄氏一板一眼的。 秋纹点头,却又笑容满面。她端了一碗豆沙馅儿的汤圆,双手递给甄氏:“妈妈,秋纹是故意多做的。就该往月钱里扣。秋纹想着,妈妈也劳苦。这小厨房的人儿都劳苦。秋纹吃住都在府里,不耗什么钱。只要妈妈而后大伙儿高兴,秋纹愿意将月钱掏出来,买酒卖肉!” 她说得也夸张。 甄氏只好接过碗筷,却又放在了桌旁。“秋纹,你也太会做人了。我真要拿光你的月钱,你又要找我哭了!” 底下婆子们见每人皆有份儿,都喜滋滋地端了碗,笑眯眯地吃了起来。不吃白不吃,反正不用自己掏钱。秋纹这丫头又做得极其好吃。 一时,人人都看秋纹十二分地喜欢。 甄氏叹了口气,她如何不明白秋纹是刻意为之,为的是不得罪人儿。这丫头心思如此细腻,简直就如当年的自己。 她低了低头:“秋纹,以后不用这样。要你请什么?若请,也是我来请。” 秋纹顿悟。 她忙又请罪:“秋纹错了。秋纹只顾高兴,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请妈妈责罚。” 甄氏将脸儿别过一辺:“我责罚你什么?真正你又说错话儿了。你孝敬我,又懂得团圆别人,是个可调教的。” 众人正高兴间,就见有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口道:“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叫秋纹的?老太太要见她。我是得了绮兰姐姐的令子,特来跑一趟腿儿的。” 那小厮站定,脸上阴晴莫定。 第057章 红日短(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甄氏就叫他进来。 小厮偏不进,对着她说道:“哪个是秋纹?她需同我一起去。” 甄氏皱了皱眉,这事儿急。 到底为了甚,老太太要见秋纹?非但甄氏纳闷,就连秋纹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天冷了,柳爷说老太太早不出那仙草贝了,当初吃也不过吃个野意儿。当不得真的。 “好,我这就跟你去。” 秋纹洗了把手儿,心里也未免忐忑。 老太太是府里的一家之主,这冷不丁地提出见她,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儿?秋纹对着小厮陪笑,想问是因了何事? 可转念一想,何必多问?去了便就知道了。 秋纹去后,甄氏却是坐在椅上自言自语:“我是这里的管事,若有什么,老太太只管问我。再有什么,老太太只该问一声绮兰姑娘,究竟我和她是联通一气的。如今单单要见秋纹,还这般急迫,究竟是什么由头? 底下一干婆子也都疑惑。 那秋纹就跟着小厮一径儿走到老太太的轩瑞堂。这路有点儿远。小厮低着头,只管自己走。 秋纹压低了嗓子,还是悄悄儿问:“小哥儿,今儿你可见着绮兰姑娘了?” 秋纹是故意投石问路。 那小厮儿并不瞅她,只是烦躁说道:“日日能见的。绮兰姐姐病了,不是躺着,就是喝着药,一点儿没有精气神。也不知哪个得罪了她。她那样一个和善的人,若还有人和她过不去,凭他是谁,我都要挥起拳头上前理论理论!” 这小厮受过绮兰的恩,自然处处为绮兰说话。 秋纹听了一怔。绮兰病了?因有人得罪了她? 她心里更困惑了。 没想到这小厮又道:“秋纹,若是你,那我可不饶你,定要好生揍你一顿。” 秋纹惊疑他说话粗鲁,但还是少不得陪笑:“怎会是我?我在小厨房,绮兰姐姐是老夫人的人。我进了府里虽有几个月了,但也只见了绮兰姐姐几面。都不在一处,如何会是我呢?” 那小厮儿不答。 没想到刚到轩瑞堂内,就有几个婆子支开了那小厮,扭住秋纹的胳膊腿儿,一直带进里头的屋子。 秋纹挣扎。 “妈妈们,究竟怎么了?” 一个婆子就道:“不怎么。自然是你不安分,所以老太太才叫人将你遣了来,好生审问!” 秋纹再次一惊。 这平白无故的,竟是惹上了老太太。她暗自沉吟了一番,突然就不作声了。叫嚷无用,肯定是有人告了她的状。这人且在暗处。 秋纹乖乖带至老太太跟前。 这是她第一次见史府最高级别的主子。除了惊惧,还有紧张。 她强逼自己冷静,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老太太的屋子。这屋子只简单的黑白灰等颜色,可又极华丽。那桌上的白色花瓶,地上的雕花木椅,墙上挂着的壁画,还有那些说不出的小玩意儿,一个一个都价值不菲。 隐隐地,她听到一点咳嗽声。 不远,就在附近,只不在这里的屋子。 老太太没出来。几个婆子叫她安静,只管等老太太问话。 婆子们去了外头伺候。又有几个穿绿色衣裳的丫头,掀了帘子,提醒秋纹进去。秋纹方明白,原来这里竟不是老太太说话儿的地方,竟是几名有身份的丫鬟的房间。 她一声儿不吭。 刚走几步,鼻中就闻到极好闻的熏香。 终于,有一个穿石榴红袄子的丫头,头上插着一根款式新颖的簪子,从里头屋子轻轻走了出来,看了看秋纹,目无表情:“进来吧。” 此人不是绮兰。 绮兰是老太太屋里的头等丫鬟,这个该是二等。 到底因了什么事,老太太要亲自审话? 秋纹着实有些慌。她掩了掩胸口,嘴里却又挤出一丝微笑。慌甚?杀人不过头点地。她没杀过人,一直规规矩矩地做人。 若有什么误会,一干解释清楚了。 屋子里头还有一层帘子。那串成帘子的珠儿,一个一个颜色不同,晶莹碧透,叫人看了只想再看。 秋纹当然只敢瞧一眼。 她听到了拐棍儿敲着地面的声响儿。一架展开的屏风后头,两个小丫头搀扶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夫人出来了。 老夫人家常穿戴,神色不怒自威。 秋纹莫名地有些害怕。 不用丫鬟提醒,秋纹伏地跪拜,给老太太问安。 “你们,退下吧。今儿有些奇崛,我要单独与她问话。” 老太太开口了,中气十足。虽她有些春琴了,但吐字清晰,身体硬朗,一点不像过了花甲的人。 老太太叫秋纹抬头。 秋纹乖乖抬头。 老太太叫秋纹站起来,走上几步。 秋纹照做。 老太太叫人拿来一副西洋眼镜,又叫秋纹到跟前来,她要细看。 秋纹像个木偶一样地任由摆布。 老太太看完了她的手,又要看她脚上穿的鞋。 两个丫头过来给老太太上面茶,在旁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老太太喝了一口,又挥手叫她们下去。而后,歪躺在小榻上,闭着眼,嘴里说了一句:“丫头,你可知罪?” “奴婢不知罪在何处。” “这么说来,还需老身我提醒你?”老太太目光严厉,那双眼睛似乎能将秋纹里外看个透儿。 “奴婢是真的不知。” 老太太冷哼一声,对着屏风外说道:“你们将绮兰叫来。” “是!” 绮兰? 秋纹自诩从未得罪过她,且还对她印象颇佳。当日自己狼狈,也是绮兰温言好意,还叫人给她替换衣裳。这一点一滴,秋纹记在心里的。 帘栊作响,那绮兰在一个婆子的搀扶下,果然进来了。 秋纹吓了一跳。 一月未见,绮兰姐姐消瘦许多。她脑袋贴着抹额儿,面色蜡黄,整个人无精打采。绮兰瞥了地上的秋纹一眼,老太太怜惜,叫人给绮兰搬了一张软塌塌的椅子。 绮兰道了谢,轻轻靠在椅子上。 “绮兰姐姐好。”秋纹不忘给她问安。 绮兰心里酸苦,她犯的不过是相思病。大爷溪墨婉拒了她,绮兰心里一直不好受。她虽病了,但并非不见人。这几天,她一直和大爷小厨房的一个叫莺儿的丫头来往。这丫头是秋纹一个屋子的。便是她,每日寻了空,悄悄儿来轩瑞堂的后门,去一个她们彼此联络的小山丘儿,细细说话。那地方偏僻,即便去了,谁人不知。 莺儿添油加醋,无中生有。 绮兰听了头越发疼痛,预防了别人,不曾想秋纹才是一个真正的狐狸精儿。她真会装。那莺儿对着绮兰,拿腔作调,口口声声:“绮姑娘,天地良心。我看的都是真的。她竟敢私自去大爷的卧房。那一回若不是我故意学猫叫儿,只怕她已经脱光了衣裳,躺在大爷的床上了。哎呀呀……真正我也说不出来,反正将人羞死了。也不知道她哪儿学来的,一套一套的。人常说,下九流的戏子。可我只会唱戏,那些男女之间的,还真的不懂。究竟书上说的和行动上头,不是一样。我听说大爷不好女色,正人君子一个,可时日长了,也架不得秋纹拿乖献巧的一次次地勾引呀?啧啧……若真的生出什么丑事来,带累了大爷不说,更玷辱了这府里的清誉呀!” 莺儿的眼泪都快滴下来了。 莺儿的话,其实漏洞百出,但绮兰就是信了。 此番她为情所困,失了理智,一想到大爷心里另有其人,便生气愤,便迁怒于秋纹。这几日,绮兰真的将莺儿当作了心腹。 莺儿每来一回,绮兰俱给赏钱,回回不落空。 这也是莺儿为甚敢在小厨房作妖的原因,因她背后有绮兰撑腰。绮兰背后是谁,老太太呀! 她现虽落魄,遭人耻笑,但保不定日后就发达了。 她说了在小厨房的难处没,人人都骑在她头上。 绮兰就叫她忍。百忍成金。 “你帮了我,我记着你的好。” 昨儿个晚上,春琴和秋纹所谈的私密之事,既被耳报神莺儿知晓,又如何不会告诉了绮兰?今儿一大早的,不,天还没亮,莺儿就忙不迭地在那山头等着绮兰过来。绮兰和她约好的。不是早上见,就是晚上见。 昨儿个晚上,莺儿没来。早上就忙忙地赶来了。 绮兰这病,一半因相思,一半也因早晚作息不定,来去鬼祟,两相叠加,故而一日日地重了。 春琴和史兰泽的私情,绮兰知晓。 春琴得大爷的安排,能悄悄出府,和兰泽一处,绮兰也高兴。可她不该和秋纹走得那样近。 丫头和史府的宗亲私奔,这是大事。 头一个,该让老太太知晓。 但凡知情的人,若胆敢瞒了不报,皆要受罚的。 这头一个,或许就是大爷。绮兰怜惜大爷,思前想后,还是将此事捂住了。她还告诫莺儿:这是大爷的私事。做下人的不该议论主子的私事。但只秋纹可恶。 婴儿就报了绮兰:秋纹如今高贵了,玉夫人临走之际,竟让她掌管大爷的膳食呢。一日三餐,亲自送来,早晚相见,可比亲人还亲。 便是这话让绮兰不安。 她要阻挡,竭力阻挡。 老太太要见秋纹,也想瞧瞧她,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到底是什么能为,入了儿媳的眼?老太太记性好,没忘记那第一碗仙草贝,是秋纹做的。 当初就想见一见的。 隔了数月,也缺该见见了。 第058章 红日短(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府上有许多经年的婆子媳妇,伺候得也好,活计儿也利索。 可老太太什么人?岂是一干家下人都见的? 若都得见,岂不折损了老太太的威严?不过这秋纹,却是个异数。前儿那柳剑染,弄了一碗古怪的仙草贝讨她欢心,那东西是能过嘴瘾,可到底不上席面。柳剑染巴巴儿的,也是为了让她知晓府里有个能干的丫头。 可见这丫头是个有点子我的。 溪墨的娘回府小住,这丫头也不知使了什么工夫,既能入儿媳的眼,又能得孙子的青睐。这就了不得了。 这丫头莫非三头六臂? 当然不能。 如今她听绮兰说话的语气里,透着那股子酸,那股子涩,就知道这烧火丫头让绮兰不痛快了。 老太太火眼金睛。六十好几的人,从做姑娘到进史府当孙媳妇,从孙媳妇熬到媳妇,又从媳妇熬到婆婆,什么场面没经过,什么阵仗没见过? 绮兰丫头啊,就是嫉妒这秋纹了。 老太太点评秋纹了。 “你年纪小。到底不堪重任。我的大孙子是府里顶顶金贵的人。他的膳食,不用你操心。你若愿意,还是去灶房烧火。” 老夫人又见绮兰不停咳嗽,心疼说道:“怎么还不得好?实在不行,那阁楼上还有一两上好的人参。你且拿去。” 绮兰强撑道:“那人参金贵。平常老太太您自己也舍不得吃呢。绮兰一个下人,用了要折福的。” 绮兰不看秋纹。 当初她略施善心,不过见她在柴房呆着可怜,可没想到区区一个烧火丫头能有这番大的能量。早知如此,她宁愿躲了,假装看不见,也就没有现在的失落。 秋纹却敢看绮兰,只因她心中无鬼,一切坦荡。 秋纹知道有人暗算了她,又见绮兰如此形景,心里已猜中了一二分。人心叵测。可到底因了什么,绮兰要告自己的状? 这是她心里疑惑的。 老夫人未说撵她,只当她继续当烧火丫头,这又回到以前了。 老太太的指令和草庐相违拗。怎么办? 说实话,秋纹不愿再去烧火。小厨房的人一见她落魄了,不会施善心的。这些人平日里说话聊天还可,但一较起真来,没人在意她的死活。 那莺儿也可疑。 老太太对小厨房的事儿一清二楚。她最贴心的又是绮兰。绮兰又是小厨房甄妈妈的二主子。不过,以甄氏为人,并不会干背地里折损人的事。那么是谁泄露了消息?能在这背后捅刀子的,都是和自己最近的人。 秋纹脑中电光火石般,一一排除。最终将目标锁在了莺儿身上。 十有八九,就是她。 联想起昨儿晚上,春琴说耳房外有人偷听……秋纹心里更是有了半个底儿。她没错。这是有人故意找事儿。 玉夫人信任她。大爷也信任她。 这就够了。 老夫人是块大山,秋纹只是一个小石头。可此时此刻,秋纹就想搏一搏,搏一搏自己的命运。 若不是被发卖,一直在卫家,也不过继续当奴隶,早晚有一天会被折磨死去。再有一个,便是被卖进烟花柳巷。那不如死了。 自己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何况人活一世,早晚都是死。与其憋屈地死,委屈地死,窝囊地死,还不如为自己争执一番,痛快地死! 秋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好了,你下去吧。纵使你长得好,也伶俐,但这府里一向有先来后到的规矩。你坏了规矩,就得受惩罚。” 老太太挥了挥手,不想见秋纹了。 老太太是人精。她会比较。仅这丫头的容貌,已将一旁的绮兰比下去了。丫头和丫头之间,也常计较。不是为月钱,就是为邀宠。 秋纹不想走。 她依旧跪在地上,嘴里一字一句:“老太太,恕奴婢不能从命!” 史老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皱着眉头,取掉玳瑁辺的西洋眼镜,提了提嗓子:“你说什么?” 秋纹再次镇定回道:“奴婢不能再去灶房当烧火丫头!” 史老夫人听明白了,顿时火冒三丈!在这深宅大院,还没有哪个丫头敢与她顶嘴的?这还了得?这怎了得? 上至自己的儿子媳妇,下至身边的丫头婆子,哪一个不是对着自己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这叫秋纹的委实可恶!如此刁钻丫头,赶紧着人拉下,狠狠打八十板子,然后撵出去! 老太太捶打着桌子,即刻叫人。 绮兰自然听见。事情果如她预料。刹那间,绮兰心头也涌过片刻的同情。只是,这是秋纹咎由自取,谁叫她那么迫不及待呢? 自古丫鬟上位之路,充满艰辛。哪容她这么容易就攀附上了?再过一年半载,秋纹真要当了大爷房里的跟前人,那自己也真没脸。 绮兰有了精气神儿,叫几个婆子进来。 史老夫人再次喝问:“秋纹丫头,老声再问一句,服不服?” “不服!秋纹无错!” 几个婆子在外侯着,只等着将秋纹拖下,去外边的梨花树下行刑。 史老夫人已然气得浑身发抖了,她手指着秋纹,颤颤巍巍:“这可是府里十年来没见过的强悍的!八十板子再添四十大板,打死了算!” 绮兰便走到秋纹身边,声音幽幽地:“秋纹,何必呢?赶紧从了,好歹留一条命。” 秋纹淡淡一笑:“绮姑娘,秋纹念你当日帮与过我,所以不管怎样,提起姑娘,秋纹心里仍充满了感恩。今日就算秋纹倒霉。将我拨离灶房是大爷的意思,让我给大爷布一日三餐,是夫人的意思。老夫人若要怪我,那就责怪夫人和大爷去!” 绮兰一惊。 秋纹外柔内刚,她早知她的秉性。 绮兰也微微一笑:“夫人和大爷再强,也强不过老夫人去!你不是喜欢安静么?在灶房干活,本就遂了你的愿!若你脚踏实地,不钻巧路,今日大家可都安逸!” 绮兰话里充满讽刺。 秋纹更知她不是无辜。 “绮姑娘,秋纹没有钻巧路。” “你不用不承认,我什么都知道。” 秋纹轻轻一激,绮兰这话等于主动招认。 几个婆子就进来了,她们拖着秋纹,就要剥去她的衣裳,将她拖到梨树底下,大白天儿的,当着那些丫鬟婆子的面,痛打一百二十大板。 史老夫人再次喝道:“一百二十板子后,我再来问你!你若死了,我给你安葬。你若还活着,我定不让你安生!真正我家里买来的丫头,就和阿猫阿狗似的,竟敢和我犟嘴甩脸子!来人,且将买她的人叫来,也一并责罚!” 有人就告诉老太太,这丫头是二总管李显贵买的。 秋纹的裙子已经剥去,只剩里头的亵裤。众人顺着老太太的话头,再次问她服不服? “不服!” 秋纹咬着牙,等着大棒抡下。 一个婆子倒是好意,提醒她:“你这丫头,何必呢?老太太是谁,府里的定海神针!你算什么东西?老太太是西天如来佛,你可连个小猴儿都及不上?这么就敢和老太太比威,你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秋纹不语。 几个执刑的婆子见秋纹文文静静,但说出口的话,却又刚烈不屈,心里也暗暗称奇。 “啪……”板子就挥舞下了。 “啪啪……”又是响彻的几声。 秋纹对这痛楚的滋味很熟悉。数月前,她就这样挨了四十板子,硬是忍了疼熬过来的。可这一回又不一样。 这几个婆子为表功,都下了狠手。 她分明看见,墙角一边儿,绮兰由一个丫头扶着,悄悄和她说了一句,那丫头走到一个婆子跟前,使了一个眼色,那婆子会意,下手的力道更猛了。 原来这世上,除了黑,并非就是白。黑白之间,还有许多的灰色。人,永远不能全无保留地相信另一个人。全然相信,就是丢弃了自己。 秋纹心里,曾经真的将绮兰当成一个无比和善亲切的大姐姐。 随着一声声板子的落下,她更惊异无比地发现,莺儿也来了。她站在自己不远处,对着绮兰说着什么。神色之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刹那间,秋纹全懂了。 莺儿就是埋在身边的地雷炸药。她嫉妒自己也就算了。毕竟,自己和莺儿无什么深仇大恨。秋纹还帮了她不少。可莺儿非但一点都不感念,相反还将她往死里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板子还在高高举起,狠狠落下。 真疼啊……秋纹就快昏过去了。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快住手!住手!”秋纹听见一声疾呼。这声音是柳爷! 不知谁谁,到底跑去了草庐。大爷溪墨吃完了汤圆,本想见一见秋纹的,但因突然有事,外出见客去了。 柳剑染却一直在小厨房,吃着秋纹做的汤圆。 那报信儿的见了他,附在他耳朵辺说了几句,柳剑染坐不住,即刻跳将起来。他将筷子一扔,口中嚷道:“这真是不分青红皂白了!” 这报信儿的是个打杂的小厮儿,去过草庐几次,也在小厨房玩耍过。秋纹恰和他打过照面,这小厮儿说饿了,秋纹就用剩面剩菜做了一碗鲜美的鱼汤面。就为了这顿饭,小厮儿就不忍了。 因他走得快,平日里也无人注意,偌大的轩瑞堂,无人专注他的走动。 小厨房的人见柳爷性情大变,不知为甚,都唬了一跳。剑染也不解释,提了长剑,几乎是飞奔着赶到了这里。 第059章 红日短(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柳剑染活脱脱一副英雄救美的架势。 他提着长剑,拨开几个婆子,将她们手里的板子一折两半。看着秋纹的裤子上斑斑的血迹,柳剑染更是大嚷大叫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秋纹好好地在小厨房呆着,这又是惹上哪一个瘟神了?”他十分气愤,将手中长剑一个一个地指着身边的人。 婆子们不敢支应。一个胆儿大的,就过来回:“这是老太太吩咐的。我们不过奉着老太太的令子行事儿,柳爷您就怨憎上我们了。” 这婆子说归说,但面儿上还是带了笑容。 到底这柳爷是个狂狼的性子。他一不高兴起来,真正是要杀人的。众人借不作声,独绮兰走了过来。她捏着嗓子:“柳爷这是作甚呢?妈妈们在执行老太太的令子,你偏生和她们过不去!若让老太太不高兴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那莺儿见柳剑染来了。想想畏惧,悄悄儿躲在人群后面。 柳剑染听绮兰如此一说,便觉怪异。她这话里头,分明藏了对自己的不满。绮兰是个良善的人。柳剑染此前一直这样认为。秋纹被仗责,绮兰一点儿忙不帮与,反而大模大样地说着风凉话。 柳剑染更气了。 “秋纹到底犯了什么错?” 绮兰就叹息:“还不是她做人太巧了一些。出人头地太快了,老太太看不惯。”秋纹被打,一旁的绮兰精气神儿立马好了许多,也不咳嗽了,腿脚也有力,不用人搀扶了。 柳剑染更是恨恨:“素日里我只当你是好人,还替你感到可惜。没想到你竟是这般看待秋纹。哎呀!她比你长得好,又得溪墨青睐,所以……你这是嫉恨上了?” 一语中的。 绮兰不肯承认,一张脸儿涨得通红。 “柳爷,不要胡乱猜测。到底我只是一个丫鬟,没老太太点头儿,我便要在这里伺候一辈子的。平白无故地,不要带累了我的清誉!” 柳剑染更是嚷嚷:“那你为何不救她?” “我为甚要救?各人替各人的主子干活。我的心里眼里只有老太太一人。秋纹我帮不了。我若帮,便是得罪了老太太,还活不活了?” 一席话,又说得柳剑染哑口无言。 正嘈杂间,老太太却又由人搀扶着出来了。 老太太就在里间。外面什么动静她都知晓了。什么人说话,什么人做事,她在帘后戴着西洋眼镜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过是教训教训秋纹。 一个丫头,往上窜得太快,那要出事的。脚步稳妥一点,步子迈小一点,方才走得长远。老太太厌恶秋纹吗?厌恶。老太太一定要将秋纹弄死了?那倒不必。 她到底是个慈善人儿。儿媳妇和孙子看上的人,她要弄死了,与他们的关系也就更僵了。老太太不做这亏本的事儿。 柳剑染来了。老太太还是不出来。 她就想再听一听,瞧一瞧,底下这些人的一干嘴脸神色。 有幸灾乐祸的,有拿鸡毛当令箭的,有心存同情的,有一句话儿不说的,什么表情的都有。 绮兰这丫头,却和一个丫头鬼鬼祟祟地说话,这让老太太留了神。这丫头不是这里的人,那一双吊稍眼儿,那脸上扑的粉底儿,还有走路的姿势,让老太太觉得,此女不是家生子儿,倒像在梨园行当混过一般。 老太太对她留了神。更诡异的,柳剑染一来,此女只往绮兰身后躲。 其中必有蹊跷。 原来,秋纹被拖出去责打后,老太太就踱着步子,想了又想,觉出不对。不管绮兰告不告状,秋纹听主子的话做事,并没错儿。 那稻香草庐在整个府里,往难听了说,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孙子自己出钱,派发月钱。若买了来,他也即刻会在公账上填补的。儿媳要草庐的人作甚,她们就得作甚。 今日自己这番折腾,是多此一举了。 这丫头既能做出让儿媳满意的斋饭,可见有两下子。算是能人。能人若心走偏了,能调教就调教,不能另做处理。 这丫头口口声声说冤枉,且又说不服,可见性格刚烈,也不怕死。 若换做别人,早吓得趴下了。 她既“铁骨铮铮”,那么就不该是柔媚的魅惑之人,更不谈不上什么狐狸精儿。绮兰啊绮兰,你也跟了我这么些年,今日之事,你是真出于公心呢,还是为了你自个儿泄愤? 老太太出来了。 起先,婆子们还不知道。 老太太发话了。 “仗责停止!” 柳剑染本想进去找老太太理论的,大不了不在这里呆着了,带上秋纹,即刻流浪四方。秋纹是孤女,他也算孤儿,孤儿孤女的,既已然认作了兄妹,那浪迹天涯从此就更便宜。 柳剑染冷笑:“老太太,你老糊涂了。我家妹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儿,你要将她往死里打?” 今日他豁出去了。 “你家妹子?老身竟是听不懂了?”史老夫人命人搬来一张椅子,又叫绮兰走上前来,“你去叫一个郎中,给秋纹丫头涂抹涂抹。” 绮兰一怔。 她知道,柳剑染来了,就是砸场子的,准没好事。 没想到,他一来,老太太的想头立刻变了,竟是关心起秋纹了。这还了得?绮兰只觉得柳剑染就是大大的瘟神。 绮兰也有些自作聪明。 亏她也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那么些年。老太太做事儿,隔山打牛,好耍太极。叫人看得云里雾里的。比如她对儿子的一个妻两个妾,常年以来用的就是制衡的手段。你压制我,我压制你。 临了没有一个赢家。 老太太信任绮兰么?信的。 可老太太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一双眼睛。无风不起浪。好端端的,绮兰说出草庐小厨房的由头,可见是做了一番准备了。 当然她竭力举荐甄氏去草庐,老太太的心里已经就像明镜一般了。 绮兰喜欢孙子溪墨,喜欢的也有些年头了。 谁都看出她单相思,可谁也不点破。就等着她这个主子开口。可老太太拿捏得很稳。一来,她是看出溪墨没一丁点男女心思;二来,她不想让绮兰过去。 老太太只想等绮兰满了十九,将她外头嫁去,做小户人家的正房,何必当人姨娘偏房的委屈一辈子? 这是老太太念及绮兰伺候了十年,给她的一个大人请。 绮兰该感恩。 可她就是一门心地钻了牛角尖,老太太又郁闷又窝火,只不能说出口。 “老太太,秋纹这……就不打了么?” 绮兰纳闷上前。 老太太微微闭眼:“不打了。真闹出人命,我不好对太太交代。大狗还需看主人。吓唬吓唬她也就完了。” 老太太叫绮兰且去。 绮兰还是不肯。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呀? 不过她还是有办法。有一郎中人称贾半仙,她熟悉。带她去了后,贿他一点银两,管保秋纹打下的那些板子,一分疼增至五分。 看官们,这就是人心。 绮兰本不是坏人。更谈不上恶。不过就是被情爱遮蔽了双眼,从此钻进死胡同没,再也不肯走出来。 这一上了邪路,整个人便就不着调了。 脸上看着也不正气了,走路也显鬼祟。 绮兰走了后,那秋纹由人搀扶,勉强站着。她不言不发,不嚷一声儿疼。这是第二回了。第二回的板子,并没有第一回多。 平白无故地挨了板子,只叫秋纹灰心。 她真不愿在这深宅大院呆了,处处皆陷阱,处处都是坑。一不小心,便栽将进去,死前还不知道谁是凶手。 倒不如就去那寺院。 秋纹念及玉夫人的恩情,突然想跟谁夫人去寺院伺候。 “老太太,今儿这事不能这样了了。我妹子不能白受这顿打。”柳剑染不依不饶,老太太命人给他端来一杯茶,剑染竟是洒落在地。 老太太面色就不好。“到底因了什么,她是你妹子?” “我见她面善,投缘,因此就认下结拜了。怎地,不行吗?” “这是你的私事,我这个老婆子管不着。不过,她是史府的丫头,她若不让我顺眼了,横竖我能教训她。我训她,不过训一个狗。” 此话让剑染大大不悦。 “秋纹是人,不是狗!” “一个奴才,和一只会叫的狗,无甚区别!” “我再说一遍。秋纹是人。和这府里其他人比,她只是更高贵的!” “高贵?” 老夫人只想冷笑。 “不错,她高贵,你也高贵。你们不是兄妹吗?好啊,那今儿我就宽宏一遭,放她出去。不过,我可有个条件,你也出去!从此以后,不许再踏进史家半步!” 剑染一怔。 秋纹也一怔。 她急了。不行!不能因了自己,让柳爷流离失所! 秋纹还是跪下了。 “老夫人,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方才板子没打完,还请老太太着人继续打!” “你可想好了?” “奴婢惹下的事,奴婢不能带累了任何人。” “呵呵……你倒讲义气!” “柳爷帮过奴婢,奴婢需感恩。韩信落魄,受了漂母一饭之恩,日日感念于心,以图后报。秋纹略识几个字,知道不能当忘恩负义的人。” “你识字儿?” “奴婢家中也曾富裕过。奴婢没有启蒙先生,都是听墙根儿,听私塾先生教导奴婢的养兄,记在心里,一笔一划地临摹的。” 她这话,叫老夫人纳罕。 “你这丫头,不要故意激将我。将你放出去,给你自由身,多少人盼也盼不来呢?如何你又不应?” 秋纹想了想,如实说道:“老太太说什么便是什么。但奴婢只恳求不要撵了柳爷。他最无辜。” 老太太又冷笑:“话儿总是扯到这上头。” 老太太何等精明? 三言两语地,已看出柳剑染对这丫头分明上了心了。且不管是何种情意,总之他待这丫头不同。 当下,老太太又沉吟一番。 “要许秋纹无事,她不出,你出去。” 儿子史渊走了。 老太太只虑及柳剑染会给府里带来麻烦。他若能走,那自是清静。且不管以后局势如何,当务之急,她要的是宁静祥和。她观察了这么些年,该是柳剑染离去之时了。 此时,儿子不在,儿媳不在,孙儿也不在。 老太太借秋纹之事,声东击西,务必将柳剑染撵走了事。 第060章 红日短(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老太太深知柳剑染是个不经激将的。 惹急了他,真的会卷包袱走人。 “你若能走,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与你买房置地,让你做点小买卖。你跟着溪墨,究竟也不能规劝他什么,反而带累了他!” 柳剑染激动:“罢罢罢,我就知道,老太太你不待见我。这话儿想在心里已经忍了多时了,我再不走,横竖你要拿棍子撵我走么?” 老太太倒笑了。 “我拿棍子作甚?好歹你是客。你大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如何还能和溪墨厮混一处?我是为了你们的长远打算!” 老太太重重叹口气。 柳剑染也叹口气。“罢罢。你既讨厌我,我就该速速走人。只是溪墨不知,我还需写下一封信。” “你要写什么?”老太太有些紧张。 “写甚?自然是写,你如何如何挽留我,而我又是一心在外,如何如何要走……” “算你识趣。” 老太太当即叫人取来五百两银子。柳剑染本是不要的。但想想又收了。到底他手头拮据。这五百两,且就当借来的,以后宽裕了还上。 “我可以走,不管这府里有多富贵,与我来说还不如街头陋巷呆得自在。只是你方才应了我,我既走了,你便不为难秋纹。若老太太你反悔,那你这轩瑞堂,可别想清静一日。” 柳剑染本是吓唬。 可一干下人听得确实不爽。 一个胆大的过来说道:“柳爷,这话就是您的不对了。老太太一个慈善人,在江城行了那么多的好事儿,菩萨佛祖都保佑的。你若吓坏了老太太,雷公电母也不饶恕你的。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柳爷您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哪一样儿,不是老太太给你的?天地良心,你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来,可见,你那些书也是读到狗肚子去了……” 这话儿,又有几分在理。 柳剑染的面色也微微不自然。 想想,他又对老太太鞠一躬:“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赔罪。” 剑染还是询问秋纹,究竟愿不愿意与他一起离开。离开这个是非之所。这里表面堂皇,却也暗藏了龌蹉。“秋纹,跟着我就走,有何不好呢?” 秋纹还是摇头:“柳爷,你走你的。兴许在外头,您能得另番安逸。或建功立业,或考中功名。秋纹不想拖累了您。秋纹既答应了夫人,一言九鼎,就得安安分分在小厨房里候着。” 她的话,让剑染着急。 情急之下,柳剑染就说秋纹蠢。 老夫人不耐烦了。“既拿了银子,怎么地还不走?” 剑染终究放不下秋纹,还在苦劝。 老太太看出了由头,哼哼几声:“我看出来了。你这是心系秋纹呢。她不愿意跟着你,你强迫也是无赖。就这么着吧。” 柳剑染脚一跺,细细一想,方觉不对。 这老太太心机深沉着哪,这是借秋纹对自己下手呀。也不对……到底秋纹也挨了板子。莫非,她是想双管齐下? 柳剑染咬咬牙,不想多说了。 “秋纹,那你回去。有空我来看你。好歹溪墨是我朋友,我来草庐还是便宜的。” 秋纹心里非常感佩。无奈这世上只有一个卫秋纹。她真想一个秋纹继续留在草庐,另一个干脆跟着柳爷行走四方。 那厢,绮兰就拎着一个郎中贾半仙,慢慢地过来了。 柳剑染没走,他眼珠转了几转,冷不丁地见到小厨房的丫头莺儿,他知这莺儿是唱戏的,数月前在梅花庵还见过她一面,这丫头还死嚷嚷着要撞墙如此,她来这里作甚? 且见她目光和绮兰还有交流,更让剑染觉得诡异。 那贾半仙托着药,就问绮兰哪个是秋纹。 柳剑染不妨将药丸夺过,绮兰大惊。贾半仙也很焦急:“哎哟哟,我的爷,那不是给你擦的,你拿着作甚?” 贾半仙不知柳剑染是谁,万一是这府上的什么小爷,自己可不就得罪人了。 柳剑染只想确定,这药丸到底有无蹊跷。他拧开了,往地上倒了一点。顷刻之间,青色的地砖上就冒出一股青烟,再一细看,药丸竟将好好的地面腐蚀得烂出一个大洞。 这还了得? 这药丸要是抹在秋纹身上,那岂不如毁了容一般? 老太太也一惊,底下人都一惊。 那绮兰也吃一惊。她心里暗暗叫苦。她只是叮嘱贾宝半仙寻一点可以腐蚀人的药丸,抹了人身上,非但不能治愈,反而加重伤痛的。有一点子腐烂就行,无需太猛烈的。这贾半仙是蠢笨还是不会听话,竟拿来这么厉害的药丸。 这是间接害她呀! 绮兰为表无辜,低声惊呼:“贾郎中,这到底是什么药?我不是叫你带一点跌打伤痛药吗? 贾郎中有点儿懵。 虽然人多,虽然他有点儿惧,但还是梗着脖子,打算实话实说。 “绮姑娘,这不是您……” 此话还未出口,就听老太太一声猛喝:“来呀,将这野郎中即刻赶走,不得有误!”老太太一声令下,底下人岂有不敢行动的。 可柳剑染想问个究竟,拽着贾半仙的衣襟,偏不让他走。 贾半仙急了。 那绮兰更急。 老太太就道:“柳剑染,你到底想作甚?” “不想作甚?只想知道这郎中,为甚要行害人之事?他又不认识秋纹,横竖不该谋她的命。这里头,定有蹊跷。我若放他走,岂不是一概线索都断了?” 老太太一听,未免失态。 她更是对绮兰一喝:“下贱蹄子,你找的好郎中,还不赶紧滚回屋里,闭门思过!” 老太太名为喝斥,实则行保护之事。 绮兰一怔,方低着头儿,想躲进屋里。可她没忘记莺儿也在呢。莺儿一旦明哲保身,被柳剑染识破,将所有矛头都指向自己,那可个还是糟? 罢罢罢。 绮兰决定弃车保帅。 她看着柳剑染,又轻轻对着老夫人:“绮兰糊涂啊。” 老夫人见她不走,又说这样一句,试探问:“你糊涂什么?” 绮兰低着头,眼中滴下几滴眼泪,声音儿也哽哽的:“今日之事,错都在绮兰。” 老夫人又问:“奇了,你……又错在哪里?” 柳剑染和秋纹都听住了。 秋纹心里起伏,不知绮兰往下要说什么。是好,还是歹?是想忏悔呢,还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绮兰不该听信一个小丫头的话。便是这小丫头,一劲儿地蛊惑奴婢,弄得奴婢失了判断。奴婢是老太太您调教的,是非善恶心里只如明镜似的。谁好,谁坏,奴婢跟随老太太,也能看出个丁卯。可今日偏偏鬼迷了心窍,偏信了那丫头的话……” “哦?你信了谁的话?” 莺儿不傻。她躲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绮兰姑娘狠毒呀。她不得周全了,竟一下子将自己抛将出来。这是老太太的院儿,委实自己不该太得意,不该偷偷地溜了过来。她想逃。可绮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绮兰这样一瞅,别人也都顺着她的目光朝自己看来。 莺儿站立不稳,额上的冷汗滚滚而下,差点就昏厥过去。 很快,绮兰就过来了。 “老夫人,便是这个丫头……都是她一心挑衅,故意生事。奴婢知道的,都是她说的。这丫头叫莺儿,原是个戏子。本该在二爷那处唱戏的,不知是何故,她横竖赖在了大爷屋里,成了小厨房的一个烧火丫头。” “戏子?” 老太太蹙眉。老太太不讨厌戏子。她的二孙子院儿里,养了许多小戏子。乏味了,无聊了,叫这些戏子们唱上几曲,一天也就消遣过去了。 哪个叫莺儿? 老太太叫人带过来。 莺儿几乎被拖着上了前。 绮兰更是指着莺儿摇头:“老太太,就是她!她有志气。好好的戏子不当,说再下等的丫头也比扮贵妃的戏子高贵。我信了她的鬼话。与她认识也是偶然。可她得悉我在老太太您的院儿里,那是天天儿地溜过来,与我吹风,说别人的不是。说得最多的,便是那秋纹。我本是不上心的。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话,老太太您不知说过多次。老太太您关心大爷,我是您的丫头,心里头也留神儿。莺儿总说秋纹的不是,又说她如何如何会讨大爷欢心,如何如何拍马屁。说得那般真切。且她俩又歇在一处。由不得奴婢不当真。奴婢真担心,天长日久的,若真弄出什么丑事来,那可不带累了大爷的清誉?所以我才将秋纹如何如何告诉了您听。这会子奴婢清醒了,方察觉出许多不对。到底莺儿才是主谋,奴婢是猪油蒙了心了,竟上了她的道儿。” 绮兰又是顿足,又是忏悔,又是流泪,看得让人止不住叹息。 她这番掩饰,自是做了与人看。给老太太看,给柳剑染看,更给……那立在松树下的史溪墨看。 溪墨刚回府,就听出了事。略略询问,就急奔瑞轩堂。 彼时人多。 溪墨不便上前。 他知秋纹被人暗算,也想知道这背后的主使是谁。 他与剑染之后赶来,也并不知晓老太太要撵剑染一事,更不知众目睽睽之下,剑染对秋纹流泻出的情意。 他只是心疼。看秋纹形容,分明还是未曾逃过,挨了几下板子。秋纹能站直了,可见半途又有人令停止行刑。此人也就只老太太了。 她不能白挨板子。 史溪墨的心一阵骤痛,他紧紧攥着拳头,听着莺儿究竟能分辨什么。 第061章 朝与暮(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老太太深知柳剑染是个不经激将的。 惹急了他,真的会卷包袱走人。 “你若能走,我给你五百两银子,与你买房置地,让你做点小买卖。你跟着溪墨,究竟也不能规劝他什么,反而带累了他!” 柳剑染激动:“罢罢罢,我就知道,老太太你不待见我。这话儿想在心里已经忍了多时了,我再不走,横竖你要拿棍子撵我走么?” 老太太倒笑了。 “我拿棍子作甚?好歹你是客。你大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如何还能和溪墨厮混一处?我是为了你们的长远打算!” 老太太重重叹口气。 柳剑染也叹口气。“罢罢。你既讨厌我,我就该速速走人。只是溪墨不知,我还需写下一封信。” “你要写什么?”老太太有些紧张。 “写甚?自然是写,你如何如何挽留我,而我又是一心在外,如何如何要走……” “算你识趣。” 老太太当即叫人取来五百两银子。柳剑染本是不要的。但想想又收了。到底他手头拮据。这五百两,且就当借来的,以后宽裕了还上。 “我可以走,不管这府里有多富贵,与我来说还不如街头陋巷呆得自在。只是你方才应了我,我既走了,你便不为难秋纹。若老太太你反悔,那你这轩瑞堂,可别想清静一日。” 柳剑染本是吓唬。 可一干下人听得确实不爽。 一个胆大的过来说道:“柳爷,这话就是您的不对了。老太太一个慈善人,在江城行了那么多的好事儿,菩萨佛祖都保佑的。你若吓坏了老太太,雷公电母也不饶恕你的。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柳爷您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哪一样儿,不是老太太给你的?天地良心,你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来,可见,你那些书也是读到狗肚子去了……” 这话儿,又有几分在理。 柳剑染的面色也微微不自然。 想想,他又对老太太鞠一躬:“是我的过错,我向你赔罪。” 剑染还是询问秋纹,究竟愿不愿意与他一起离开。离开这个是非之所。这里表面堂皇,却也暗藏了龌蹉。“秋纹,跟着我就走,有何不好呢?” 秋纹还是摇头:“柳爷,你走你的。兴许在外头,您能得另番安逸。或建功立业,或考中功名。秋纹不想拖累了您。秋纹既答应了夫人,一言九鼎,就得安安分分在小厨房里候着。” 她的话,让剑染着急。 情急之下,柳剑染就说秋纹蠢。 老夫人不耐烦了。“既拿了银子,怎么地还不走?” 剑染终究放不下秋纹,还在苦劝。 老太太看出了由头,哼哼几声:“我看出来了。你这是心系秋纹呢。她不愿意跟着你,你强迫也是无赖。就这么着吧。” 柳剑染脚一跺,细细一想,方觉不对。 这老太太心机深沉着哪,这是借秋纹对自己下手呀。也不对……到底秋纹也挨了板子。莫非,她是想双管齐下? 柳剑染咬咬牙,不想多说了。 “秋纹,那你回去。有空我来看你。好歹溪墨是我朋友,我来草庐还是便宜的。” 秋纹心里非常感佩。无奈这世上只有一个卫秋纹。她真想一个秋纹继续留在草庐,另一个干脆跟着柳爷行走四方。 那厢,绮兰就拎着一个郎中贾半仙,慢慢地过来了。 柳剑染没走,他眼珠转了几转,冷不丁地见到小厨房的丫头莺儿,他知这莺儿是唱戏的,数月前在梅花庵还见过她一面,这丫头还死嚷嚷着要撞墙如此,她来这里作甚? 且见她目光和绮兰还有交流,更让剑染觉得诡异。 那贾半仙托着药,就问绮兰哪个是秋纹。 柳剑染不妨将药丸夺过,绮兰大惊。贾半仙也很焦急:“哎哟哟,我的爷,那不是给你擦的,你拿着作甚?” 贾半仙不知柳剑染是谁,万一是这府上的什么小爷,自己可不就得罪人了。 柳剑染只想确定,这药丸到底有无蹊跷。他拧开了,往地上倒了一点。顷刻之间,青色的地砖上就冒出一股青烟,再一细看,药丸竟将好好的地面腐蚀得烂出一个大洞。 这还了得? 这药丸要是抹在秋纹身上,那岂不如毁了容一般? 老太太也一惊,底下人都一惊。 那绮兰也吃一惊。她心里暗暗叫苦。她只是叮嘱贾宝半仙寻一点可以腐蚀人的药丸,抹了人身上,非但不能治愈,反而加重伤痛的。有一点子腐烂就行,无需太猛烈的。这贾半仙是蠢笨还是不会听话,竟拿来这么厉害的药丸。 这是间接害她呀! 绮兰为表无辜,低声惊呼:“贾郎中,这到底是什么药?我不是叫你带一点跌打伤痛药吗? 贾郎中有点儿懵。 虽然人多,虽然他有点儿惧,但还是梗着脖子,打算实话实说。 “绮姑娘,这不是您……” 此话还未出口,就听老太太一声猛喝:“来呀,将这野郎中即刻赶走,不得有误!”老太太一声令下,底下人岂有不敢行动的。 可柳剑染想问个究竟,拽着贾半仙的衣襟,偏不让他走。 贾半仙急了。 那绮兰更急。 老太太就道:“柳剑染,你到底想作甚?” “不想作甚?只想知道这郎中,为甚要行害人之事?他又不认识秋纹,横竖不该谋她的命。这里头,定有蹊跷。我若放他走,岂不是一概线索都断了?” 老太太一听,未免失态。 她更是对绮兰一喝:“下贱蹄子,你找的好郎中,还不赶紧滚回屋里,闭门思过!” 老太太名为喝斥,实则行保护之事。 绮兰一怔,方低着头儿,想躲进屋里。可她没忘记莺儿也在呢。莺儿一旦明哲保身,被柳剑染识破,将所有矛头都指向自己,那可个还是糟? 罢罢罢。 绮兰决定弃车保帅。 她看着柳剑染,又轻轻对着老夫人:“绮兰糊涂啊。” 老夫人见她不走,又说这样一句,试探问:“你糊涂什么?” 绮兰低着头,眼中滴下几滴眼泪,声音儿也哽哽的:“今日之事,错都在绮兰。” 老夫人又问:“奇了,你……又错在哪里?” 柳剑染和秋纹都听住了。 秋纹心里起伏,不知绮兰往下要说什么。是好,还是歹?是想忏悔呢,还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绮兰不该听信一个小丫头的话。便是这小丫头,一劲儿地蛊惑奴婢,弄得奴婢失了判断。奴婢是老太太您调教的,是非善恶心里只如明镜似的。谁好,谁坏,奴婢跟随老太太,也能看出个丁卯。可今日偏偏鬼迷了心窍,偏信了那丫头的话……” “哦?你信了谁的话?” 莺儿不傻。她躲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绮兰姑娘狠毒呀。她不得周全了,竟一下子将自己抛将出来。这是老太太的院儿,委实自己不该太得意,不该偷偷地溜了过来。她想逃。可绮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绮兰这样一瞅,别人也都顺着她的目光朝自己看来。 莺儿站立不稳,额上的冷汗滚滚而下,差点就昏厥过去。 很快,绮兰就过来了。 “老夫人,便是这个丫头……都是她一心挑衅,故意生事。奴婢知道的,都是她说的。这丫头叫莺儿,原是个戏子。本该在二爷那处唱戏的,不知是何故,她横竖赖在了大爷屋里,成了小厨房的一个烧火丫头。” “戏子?” 老太太蹙眉。老太太不讨厌戏子。她的二孙子院儿里,养了许多小戏子。乏味了,无聊了,叫这些戏子们唱上几曲,一天也就消遣过去了。 哪个叫莺儿? 老太太叫人带过来。 莺儿几乎被拖着上了前。 绮兰更是指着莺儿摇头:“老太太,就是她!她有志气。好好的戏子不当,说再下等的丫头也比扮贵妃的戏子高贵。我信了她的鬼话。与她认识也是偶然。可她得悉我在老太太您的院儿里,那是天天儿地溜过来,与我吹风,说别人的不是。说得最多的,便是那秋纹。我本是不上心的。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话,老太太您不知说过多次。老太太您关心大爷,我是您的丫头,心里头也留神儿。莺儿总说秋纹的不是,又说她如何如何会讨大爷欢心,如何如何拍马屁。说得那般真切。且她俩又歇在一处。由不得奴婢不当真。奴婢真担心,天长日久的,若真弄出什么丑事来,那可不带累了大爷的清誉?所以我才将秋纹如何如何告诉了您听。这会子奴婢清醒了,方察觉出许多不对。到底莺儿才是主谋,奴婢是猪油蒙了心了,竟上了她的道儿。” 绮兰又是顿足,又是忏悔,又是流泪,看得让人止不住叹息。 她这番掩饰,自是做了与人看。给老太太看,给柳剑染看,更给……那立在松树下的史溪墨看。 溪墨刚回府,就听出了事。略略询问,就急奔瑞轩堂。 彼时人多。 溪墨不便上前。 他知秋纹被人暗算,也想知道这背后的主使是谁。 他与剑染之后赶来,也并不知晓老太太要撵剑染一事,更不知众目睽睽之下,剑染对秋纹流泻出的情意。 他只是心疼。看秋纹形容,分明还是未曾逃过,挨了几下板子。秋纹能站直了,可见半途又有人令停止行刑。此人也就只老太太了。 她不能白挨板子。 史溪墨的心一阵骤痛,他紧紧攥着拳头,听着莺儿究竟能分辨什么。 第062章 朝与暮(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点,老夫人绝不饶恕。 春琴让她失望了。 本以为这是一个稳妥的,虽然比绮兰次一等,但到底不会辜负了她。没想到竟是辜负了。 春琴和兰泽私底下偷偷摸摸的,兴许就是做了丑事。即便没干那些,保不定还是互换了贴身衣裳,还有手帕香囊。 老夫人直叹气。 这些事儿,若不是审讯一个秋纹,只怕他们还得瞒着。 老夫人死命儿忍住,心里有了筹谋。 一时,元升和李显贵就来了。这一路,早有小厮过来报信儿了。老太太的轩瑞堂有元升的亲信。 元升倒还笃定,只李显贵一脸懊丧,且兼惊慌。 莺儿竟是被撵了。 这莺儿能进得大爷的草庐,也是因他自己的运作。细细一查,李显贵难责其咎。李显贵只想甩自己一个耳光,干甚信了锦娘的话?这莺儿非但不能勾起大爷的喜好,反将小命儿差点丢了。 唉!到底大爷不是自己。 大爷正人君子,不好女色。莺儿不过有几分姿色,到底不是天仙。她会唱曲儿,可大爷厌恶这靡靡之音。 这莺儿是投错了地方了。 罢罢罢,老太太要骂就骂。横竖人是自己叫费嬷嬷买下的。 李显贵做好了打算,元升却是低声警告:“老太太的性子你我是知道的。这个当口,三分话只能说一分。甭管真假。” 二人来到老太太跟前儿。 老太太解完了手,又喝了一盏滚烫的热茶,方让元升站着,让李显贵跪着。 “你们都和我装神弄鬼呢?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呵呵……你们一个师傅,一个徒弟,在这府里多少年了?干了多少年的差使,又得了多少年的好处,你们自己凭良心说说?这会子看我老婆子上了年纪,想欺负我老婆子是不是?不管外头买的,还是家里头长的,都得看那人品作风。我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了?这个什么莺儿,就是个骚蹄子,李显贵,你看中了他,也请你撵出去自行解决!” 老太太又问元升:“春琴这会子在哪?” 老太太不说废话。 元升就看向大爷溪墨。 溪墨了然。春琴还没出府,就在元升那边的账房。 这叫元升头疼啊。既不能得罪老太太,也不能得罪大爷。还得将事情处圆滑了。那边厢,老太太不耐烦,直令李显贵见奄奄一息的莺儿拖走。 那莺儿被人拽着,一声不吭,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秋纹,好像再说:秋纹,我就是你害的。你记着,我若活着,自不会放过你。我若死了,定然夜夜在你床头撕咬不休…… 她那眼神阴鸷,只看得秋纹心里发毛。 这是莺儿咎由自取,她却将种种情由推到别人身上。总认为是别人害了她。若说害,绮兰才算一个。 秋纹一声不吭。 莺儿被拖走了。李显贵着人将她先送去自己的外室锦娘那里。若是别人,李显贵也就不管了。到底这莺儿还年轻。还可利用利用。李显贵打算自己先养着,等她养好了伤,再拿去孝敬别的人。 老太太这厢就等着元升的话儿呢。 元升到底是元升。他灵活,也稳重。不然也不能在史府当掌管一切的大管家。他沉吟了一下。“老太太,您别生气,今儿老奴与你说个典故。” 李显贵是元升熏陶的。但李显贵跟着元升只学了一点皮毛。元升才会做人。 “我不要听什么典故。真正气都气饱了。” 元升就笑:“老太太,这典故说出来,极好听的。” 元升的年纪比老太太略小几岁。史府老太爷在世时,为避祸,元升因和老太爷长得像,还当过几年老太爷的替身。 又为了老太爷,元升主动出家,当了几年和尚。时局安稳了,这才从外面回来,蓄了头发,还了俗,依旧当他的管家。 这些老太太都没忘。 “好听么?你这张嘴也说不出什么来。”老太太还是气愤。这府里出了这么多幺蛾子,一样一样,说起来,都该元升管。 可他仗着上了一点年纪,是能偷懒就偷懒。 “是,老奴愚笨。但这个笑话儿的确好笑。” 老夫人瞧着元升。忽想起元升也颇富裕。家里有个园子,园子里也有一些珍贵的树木鸟兽。他的儿子孙子,也都干着不错的营生。虽不当官,但也比七品芝麻官富裕。 老太太故意地移了话头:“你这里想让我笑,我这里只想哭。这家里,别人看着花繁锦绣的,其实我知道,内里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极怕应酬。若你老人家怜悯,这会子送与我一千两银子,我老太婆就极高兴了。” 老太太说了一个“送”字,没说“借”字儿。 这就分明像元升要钱了,要他放一放血。老太太近日着实要一箭三雕。不,一件多雕。 元升一张脸就苦了下来。 没想到,老太太提到了银子。 老太太见元升的脸拉下来,瞬间不高兴了。“怎么,你不乐意?若没有主子的恩典,就凭你,能积攒下一千两的白银?” “老太太,老奴家里艰窘,委实没那么多的银子。” 老太太嘴里哼了一声:“你骗鬼呢!” 元升这人,前半辈坎坷,后半辈只图安稳。大风大浪也算见过,只求余生平稳度过。他不是坏人,有时颇乐意做点儿好事。元升心里有秘密。当年跟着老太爷在外头杀过人。虽是老太爷的令子,那人也该杀。可元升还是怕。怕阴司报应。这就是他乐于行好事的原因。干点儿好事,每天在府里转转,就是元升一天的功课。 此外,他好积攒银子。 年纪越大,元升越发明白没钱的苦楚。 他瞒着一家老小,积攒了足足三千两雪花银,存在了银号。老太太眼毒呀,一要,就要去他必生三分之一的积蓄。 老太太积蓄道:“我知道你有。这府里也只你有。别人可阔不过你。那以前,一件件,一桩桩,我都当瞎子。我只提醒你,你城外二里新开的聚福钱庄,便在我老人家的门下。” 元升大惊。 没想到将钱存进了老夫人的兜里,心里叫苦不迭。 老夫人就笑:“你没想到吧?你再不主动一些,我便要你两千两,你也没半点法子!” 老夫人今日就是要放一放元升的血。 元升的钱,说白了,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就看元升大不大方了。 元升勉强道:“老太条还是且听老奴将这个典故儿说完,可行?”元升心里还是念及春琴。只要他拧死不说出春琴的去向,老太太也没奈何。 元升看着老太太上了春秋的面容,心里忽有了底。 他这样拧巴干甚?老太太还能活几年?老爷在外,这家里家外的,可都是大爷史溪墨的。休要说孙姨娘得宠,可她终归是小妾。那二爷昱泉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认命,谁让他没托身在太太的肚子里? 这家业,自古传给嫡长。二爷能分一些,但大爷得大部。如此让老太太不开心了,大爷定也心生嫌隙。以后,自己儿子孙子还怎么在史府混呢? 就为了阴鸷子孙,元升决定痛割一块肉。 那春琴既是大爷托付的,大爷信任,自己更要将老骨头丢出去,横竖将事情捂圆满了。元升相信以自己这么多年的能为,老太太这里还是能哄一哄的。 李显贵已经退下了。 溪墨和元升对视一眼。 他又走至秋纹身旁,对着柳剑染:“你说要出去,且也别急。等我将这里的事儿问完。” 溪墨又对着老太太:“祖母,你方才说,所有的事儿都由我来决定。那您就歇着,且看我一一决断。” 老太太因问元升要银子,已让元升尴尬。 这个时候,巴不得溪墨如此说。 “孙儿,你有心了。只是这银子,务必要到手。” 老太太开始做壁上观了。 秋纹一直在旁。溪墨没忘了她。事实上,这所有人里,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秋纹身上。她挨了一点板子。仅有莺儿一人受罚不够,还有……绮兰。 这让溪墨头痛。他看出来老太太有保绮兰的意思,所以才让她进去。 但这事儿到底不能放了绮兰。 他不想让秋纹白白受屈。 因此,溪墨稳稳嗓子:“元升,你去取银票。我想,等你取来银票,老太太听典故会更喜欢!” 溪墨叫元升过来,趁人不备,塞他一个条子。 元升稳稳将条子塞入袖口。 “是!” 溪墨又走至秋纹身边,看着四下婆子:“为甚不找个椅子与她坐下?赶紧去找好的大夫。一盏茶的工夫,务必寻到。” 老夫人眼睛睁了睁。 “孙儿,她只是个下人。” “下人也是人。她是我院儿里的。今儿受了屈,说来也是我这个当主子的不是。老太太若真要罚,可以先罚孙儿!” 老夫人更是一惧。 她稳稳心神:“这丫头其实也不冤枉。不过进了府里几个月,爬得就这一块。私下里肯定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法子!” 这话,溪墨最最不爱听。 他猛然摇头:“祖母此话差矣!那是秋纹的本事。小厨房都是一些庸人。这些人还都是老太太您拨来的。这难得有一个入眼的,我不重用她,那还重用谁?这没本事的,在一旁嘲笑。这有本事的,反捱了打。外头人知道了,真正谁也不服的。”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满脸通红。 第063章 朝与暮(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老太太这人好排场地,当众不能揭短,也无人敢揭。 可今儿特殊,这老虎眼儿溪墨竟是捅了。这许多人,老太太想发作,可又觉得词穷。孙子说得在理。她这般年纪,也不能和自己的孙子争执。 溪墨说的,底下人都听见。 老太太咳了咳:“我不是让你不用人。不然我还能让李显贵出去采买?真正我一点儿不偏心。昱泉买丫头,也给你买。” 溪墨也咳了咳。今儿他决意将话儿说开。“老祖宗,那也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溪墨就道:“我的丫头是您着人采买的,但却是我出的月钱。我不似昱泉,从来不动用府里的钱。我母亲赠予我的田产,就足够让我吃用一辈子了。” 溪墨说得实话。 老太太脸上再次一红。 她对着溪墨强辩:“你是嫡出,他是庶出。他舅家的家境自然不能同你比。你如今将这些个都说出来,可见也是小气了。” 老太太被溪墨一激,到底还是上了套。 那边厢,就有人领了几个郎中。溪墨又叫人抬一顶轿子,嘱咐草庐的几个小厮,将秋纹好生儿抬回去。 那几个郎中也紧紧跟着。 老太太又看不惯了。“到底一个丫头,竟能坐上轿子?” “这又有何妨?我的丫头,我这个当主子的乐意就成。” “那你也太不将我这个老婆子瞧在眼里了?” “老祖宗,秋纹有伤,又是被您误打的。她不能总是受人冤屈,而无人替她伸冤,真正这也苦。我是她主子,这都不能保她周全,真正也别在家里呆了!” 溪墨心里十分生气。 一回两回的,总有人拿秋纹开刀。 那柳剑染还没走。 溪墨想:柳剑染能认下她当妹子,我为甚不能有别的想头? “老祖宗,孙儿想好了。孙儿就是看上她了。之前,不过历练历练她。果然她不负所望。我很欣慰。等她伤好。我便让她来卧房,当通房,以后,再慢慢收了!” 溪墨说这话,秋纹也在场。 她吓懵了。 她没听错吧? 少爷竟然看上了她,要将她收房? 老夫人和柳剑染也吓了一跳。底下一干人等都面面相觑。今儿风向越发怪了。弄到后头,大爷竟要收了秋纹? 诡异,太诡异。 柳剑染沉不住气,他质问溪墨:“史溪墨,你说的真的假的?不要吓我?” “自然不为假。” 溪墨这人内敛,但一言九鼎,敢作敢为。 既然秋纹总不得安逸,那干脆将她收了,也就一绝后患了吧? “可是,可……”剑染不知该说什么。这番大的事,溪墨表现得又如此镇定。不不,其实这事儿也不大。不过一个官宦人家的少爷收一个丫头。这在昱泉那根本小事一桩。但剑染不高兴。岂止不高兴,简直大大不悦。 既有这个想头,为啥不早点将秋纹收了?何必弄得他一日日地对秋纹生了情? “剑染,很抱歉,我只是想保护她。我知道你想将她带出去。但这里是我家,她是我的丫头。我若连一个丫头都保护不了,还配当男人吗?” 柳剑染一时口结。 “我不是认了她当妹子?我也能保护!” 柳剑染还是欲争执。 溪墨便道:“我是主,你是客。非但秋纹,连你我也要一同护着。” 此话,又让柳剑染呆滞。 秋纹在旁已经不安了。 她不想坐轿子,自己能走。这点小伤小疼不算什么。自打五岁起,在卫家秋纹就不停挨揍。说来心酸,也是挨打的次数多了,她比别人更能经疼。 老太太开口了。 “我的乖孙,想不到你竟是这般狭义心肠。我只以为你要当一辈子的和尚呢,没曾想你还是喜欢长相俊俏的丫头。” 众人更是一愣。 史老夫人有史老夫人算盘。 她既担心孙儿被不正经的女子勾引,又担心孙儿不好女色,一辈子不成亲。这种种矛盾心理,委实将老夫人的心搅乱了。 这天底下疼爱孙子的祖母,没一个不希望能抱曾孙的。管他是谁?反正这秋纹当不得正妻。随她是通房也罢,是姨娘也罢,肚子争点儿气,她可是二十多年没听过府里婴儿的啼哭声了。 “你要让秋纹当通房,我同意。但她需给我做一样软软糯糯的汤。我上年纪了,天又冷,不想吃饭喝粥,只想吃一点甜甜的酸酸的又饱胃的东西。” 就这个理由? 秋纹的心里剧烈地斗争。 虽她想改变命运,但也懂命运的无常。摔得高,栽得重。 她走到溪墨跟前,与他道了金安。“大爷,您抬举我,委实是秋纹的福分。但秋纹身份卑贱,一个小厨房已然就是秋纹的天地了。其他什么我不想。” 是真不能想。 与大爷是保护,可与别人那就是眼红嫉妒,还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自己,盼着自己出错儿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一心想拿捏她,还是能那捏到的。 “怎么,你不愿意?” 溪墨有点儿急。秋纹也是驳他的面子。溪墨还真有些挂不住。 秋纹又解释:“不是秋纹不愿,是秋纹不能。大爷您放心,今儿这事就是误会。莺儿已经撵出去了,也该安静了。秋纹不想将事情弄大。” 此言一出,柳剑染果然安逸几分。 老夫人便说秋纹矫情。 “既如此,你还是早些去小厨房,真正是个不上台面的。” 她不许溪墨用轿子接送,也不许人搀扶,只令秋纹两只脚走。这与秋纹其实无碍。柳剑染疼惜,当着溪墨的面,故意说道:“我是个干哥哥。我扶着你。我看谁干碎嘴儿。改日我听到什么风声,便提着剑来削你们的嘴。” 秋纹不能拒绝了。 似乎都知晓她是柳剑染的干妹子。且还光明正大。 她又对着老太太口道万福。 老太太不想看她,因她猜不透这丫头的心思。说她想水一样温润吧,言辞里透着刚强。说她性子拧巴吧,说话儿行动里又带着温柔。 这丫头叫人看不透。就证明她骨子里城府,更多的心思掩藏起来不愿让人瞧见。先放她一马。 老太太只等元升过来。 溪墨盯着秋纹背影,看着她和柳剑染一前一后,涌起的,除了怜悯,还是一丝淡淡的吃味。 起初,溪墨不知这是何滋味? 且看过了欧阳修的诗词,方才顿悟,他是真的喜欢秋纹。 喜欢可以是浅浅的,又能是深深的。 喜欢和爱慕更隔着长长的河。 大概,因为秋纹行事儿稳重,干活儿利索,所以这才添了一份喜欢吧? 元升还是来了。他不敢不来。 元升哭丧着脸儿,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递给溪墨。溪墨又将银票交给老夫人。 老夫人看了看,笑了。 “元升,这有哭就有笑。以后啊,我只会让你笑。好了,说说吧,你讲的那个典故到底是什么?” 元升已经没心思了。 可若不让春琴妥当出去,撂在手里总是个麻烦。 “老夫人,老奴讲的这个典故是这样的。这天底下的姻缘,都是天上的月老用红线牵好的了。所谓缘分天注定。老奴先前儿去一个庄子办事儿,听到一桩奇事,一个财主家的女儿,什么人不嫁,骗嫁给了她家里干活的长工,您说这奇不奇?” 老太太就撇撇嘴儿:“这又有什么奇的?想必是那小姐生得丑陋,那长工长得英俊,且又有一身的好力气。” 元升就摇头:“老太太,并不是。那小姐不说花容月貌,也是沉鱼落雁。那长工生得不说丑陋,但论及英俊是谈不上的。” “那是为甚?” 第064章 朝与暮(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说来这就是前世的缘分了。只因那小姐打小就认识长工,时日一长,就是生了情意,真正那财主夫妻也奈何不得。长工的母亲也劝说,凤凰是不能飞到山窝窝里的,放手吧,不要误了人家小姐的前程。她若嫁给别的读书人,三五年之后,保不定就忽视举人娘子,或者干脆是进士夫人。以后当了官,更是个诰命。你有什么?不过有一点儿力气,会劈材烧火罢了。长工也退却了。没想到这小姐见心上人有意抛弃自己,整日在家哭啼,不吃饭不喝水,形容枯槁。” 老夫人听到这里,就叹:“这也是一个贱骨头。我家的姑娘再不让她们和下人们接近。好在她们都还小呢。” 元升会将故事。非但将老夫人听着了,也将一干下人听住了。 地下一片安静。 日头上来了,照在轩瑞堂的廊子下,暖融暖融。 元升又道:“所以老奴只是说个典故,老太太您若不爱听,老奴就不讲了。” 老夫人就歪着头,又将眼镜戴上:“为甚不说?想必这姑娘就是死了吧?” 元升摇了摇头:“那小姐倒也没死。那长工又求她吃饭。一日来了个算命的,那算命的偏在财主家院子外停下了。财主就请算命的进来,给女儿算一命,交上生辰八字。财主老婆不知怎地,也拿上那长工的生辰。这算命的就说,前世里,财主家的小姐,是个将军夫人。那长工就是个将军。只因他前世里,战场杀敌太多,虽有功劳,但到底沾了血腥,所以今生只能投个做苦力的。财主夫妇竟是信了。到夜里,那小姐又做梦,口口声声说什么将军夫人不是怕死的,即便饿死,也不投降。财主夫妇更信了。他们没奈何,只得给长工家盖了瓦房,买了牲口家具,又将前后翻修一新,还赠与他银钱,如此让他风光娶了女儿。” 老夫人听到这里,就不乐意,觉出无趣了。 “却原来是一出劫富济贫的戏码。真正也没甚趣味。这样的,我听得乏味了。你肯定要告诉我,后来拿小姐肯定欢喜出嫁,再隔一年,生个大胖儿子,从此和那长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老夫人又喝一口茶。 岂料元升只是摇头。 老夫人也困惑了。“难道竟不是?” 元升一笑:“世事难料。那长工的确娶了这小姐,只是成亲之后,夜晚过河,不小心落水淹死了。” “哎呀呀,怎地会这样?” 老夫人身边跟着的一干婆子,嘴里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说可惜。 “那,到底是怎样?” “那小姐已然是人妇了。且腹中还怀了孩子。虽有父母接济,但日子还是难熬。财主夫妇将女儿接了回去,待孩子生下,过了几年后,又替她寻了一个上门女婿。此人却也是在财主家里,管理马厩的一个马夫。” 老夫人听得直皱眉头:“好好的一个小姐,左一个长工,又一个马夫的,听得我心烦意乱。有钱人家的女儿金贵着呢,你这嘴里可别再乱糟蹋了,真正我也听不下去了。” 元升就道:“既如此,我也不说了。” “你这老儿,有话说半句留半句。说,给我说完了。” 元升就笑了。“财主夫妇也觉女儿婚姻诡谲,又请来算命的。那算命的说,这小姐虽和那长工有缘,但前世里当将军夫人时,却也得另一人的相救。便是那人将命豁出去了。今生,那将军报完了小姐的恩惠,情缘自然已了。可这人的恩,小姐还未报,所以,月老又将红线牵到了马夫和小姐的脚下。这一世,他们才是真正的有缘人。” 老夫人听完了,直说胡扯。“这定是哪个女先儿说的书,你听两个枝末旁节,心里记下了,胡编一气来蒙我。” 元升就道:“不是蒙,委实那庄户上有这样一个现成的人儿。但我今儿想说另外一对。这一对,女的是大户人家的丫鬟。男的是大户人家的宗亲。两人也是从小儿一处长大,彼此有情。男的呢,相貌不差。女的呢,也算得上俊俏。如今那大户人家还不知道。那女的还未去找她情郎,且躲在一辺,不知生死。” 老夫人就皱眉:“什么不知生死?她都敢私奔出去了。既男有情,女有意,何不成全了了事?” 元升拍手:“不错。老夫人说得好啊!这丫头不是别人,正是大爷身边的春琴。那男子,便是老夫人的远亲后辈史兰泽!” 老夫人终明白。 她顿时大怒。 “元升啊元升,你这是将话编排到了我身上呀?我真好奇,你是不是跟着说书先生,故意地排练了再排练。别人家的事我管不着。我们史家的丫头,就是不能干出这样不知体面的事儿来!” 她又问春琴在哪儿? “好个不知羞耻的丫头。我若找着她,定将她绑了,打死了事!” 元升啰嗦说了一大骡子。 别人听得入神。那溪墨却是在掐算时间。 原来,方才趁着元升出去拿银票的当口,溪墨已经嘱咐他趁此将春琴藏进马车,带出城外,然后雇车径直赶去京城,去找史兰泽。 溪墨也另给兰泽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 话说那兰泽得悉自然大喜,心里越发珍惜。只是兰泽的寡母在家得知,他两个竟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日日哭泣。 “我的儿,娶的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什么人不找,偏偏找个丫头!我的儿哎,这叫为娘怎生有脸去你爹的坟头烧纸!” 为此事,兰泽寡母来过史府几次,见了老夫人,除了哭,还是哭。 这是后话了。 老夫人埋怨元升耳朵不好,这么长时间竟不能将个丫头带来。莫非,他们这背地里是要做什么手脚? 老夫人再喝一口茶。 想了一想,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震怒之际,她将茶碗扔在地上:“你们这就是唬弄我!好啊,溪墨,我的乖孙,是你和元升串通一气儿,故意地讲什么典故,耗上这一上午的时间,好将那春琴安排的远远的是吧?我竟是大意失荆州,上了你们的当!” 底下婆子,方明白老管家说典故,就是在拖时间啊。 这会子,半日时间已过,马上就快用午饭了。天儿好,马车走得也快。这春琴,如有人护送,大概早就出了江城了吧? 老夫人余怒未消:“元升!你给我跪下!一千两银子就能打发我?老身我要两千雪花银!” 元升苦着脸,无奈看着溪墨,求大爷做主。 溪墨料定老夫人会生气。 今儿这半天,便是他做的局。 “大爷,老奴家底寒薄,方才已将一千两银子献上,这会子再要,老奴也别过日子了。” “你起来。” 溪墨搀扶元升起来。 “元升,你交出钥匙,这大总管的职位你也别干了!” 元升六十有五,当史府的管家已有二十个念头了。他也累了。昨儿大爷就找过他。大爷与他合计了一番。元升听从大爷的安排。 “那老奴……恭敬不如从命。” 元升跪了下来,对着老夫人拜了又拜。 老夫人更是惊惧。 “你……你真不想当了?” “老夫人,老奴年事已高,也实在禁不得折腾。老奴想告老还乡了。” “还乡?你儿子孙子也跟着你?” “老奴只带着老妻,两个人回去。儿孙自有儿孙的造化,这个是老奴管不了的。”云升如此从容,自然是溪墨帮他打点好了一切。 溪墨在一个庄子上有田产。除了田产,还有芦柴滩,水田。需要人料理。那庄户上的琐事,交给云升最为合适,也不辛苦。元升也颇乐意。他早厌倦了史府里的大大小小,去了那个庄子,就喜爱上了。 第065章 朝与暮(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老鸟倦飞。 正因为史溪墨给了他后路,今儿元升便也彻底豁出去表演一番。 老太太说出的话不能收回,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元升顺坡下驴,无一点办法。底下婆子方恍然大悟,不禁对史溪墨刮目相看。 大爷这一出真的高明啊。 救了秋纹,放了春琴,撵了秋纹,这一出出都是大爷的摆布。家下人,那些小厮儿,丫头啊,婆子媳妇,一个一个都叹服了。 要换个人,换成二爷昱泉,不能够有这番的筹谋。 二爷排场,好听戏,也好女人好酒。外辺耍得风风光光的,可是没有大爷这般的能为。原来这深藏不露的人,是大爷! 老太太不骂了。 她神情复杂。 复杂之中还掺杂隐隐的激动。 她老了,不能再有那样的细心,凡事亲力亲为了,所以才将家事儿交给稍有点能耐的孙姨娘。再一个,她便指望两个孙子有出息。一直以来,老夫人对长孙溪墨是失望的。她对溪墨和昱泉的要求不一样。 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到底不能够一样。 没曾想,儿子还是生了一个好儿子。溪墨有筹谋,有城府,再不是她眼里的古怪呆子。今儿若不是绮兰告状,孙子也整不出这大段戏! 元升果然交出钥匙,欢天喜地地告退了。 溪墨还不想走。 到底这件事违拗了老太太的心意,让她驳了面子,以后总不能和睦相与。 “祖母,春琴是我的丫头。这么些年,她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那兰泽也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了春琴的。此事,春琴家里人已经知晓。他们诚惶诚恐,既对我道谢,又说犯了罪。我找人脱了她的奴籍,她这一去京城,便是自由身了。与我眼中,这天底下的男女性情相悦,两厢情愿,并不管什么身份地位。便因这身份地位约束,酿就的悲剧可谓多之又多。君子都有成人之美。我为何要为难他们呢?究竟兰泽也帮与了不少事情。春琴有过功,也犯过错。人嘛,哪能不犯错。春琴照顾了我这几年,我也该与她一个好的前程。她得自由了,如此我也安逸了。” 溪墨还是善良。 自己能力之内,他必然倾心相助的。 老夫人听了半天不言语。良久,方叹息一声:“溪墨,你既什么都想好了,又何须来告诉我?我已经老了。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你这样有能耐,我也很宽慰。你既有本事,那就将这些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老夫人说完,遂又不作声了。 溪墨似乎明白。 该怎么和祖母说与? 眼下似乎什么都平静。可在百里之外的京城,也极是平静。平静之下,还是激流暗涌。不,是汹涌澎湃。想以后会有更多诡谲和惊险。 溪墨的心很凝重。 这些,都不能让祖母知道。只怕以后还要与父亲反目成敌。 “既祖母您不责怪,那孙儿退下了。” 溪墨是想退下了,但还是停了脚。今儿这事没完。那绮兰还没出来解释,今儿这里不能留下一笔糊涂账。 莺儿不是无辜,绮兰更不是无辜。 溪墨其实并不想见绮兰。 他拒绝了绮兰。所以绮兰因爱生恨,联合莺儿,对付秋纹。事情很简单,理一番脉络后更是明了。 绮兰还在老太太这里,他就不能不警惕。 以前的情意,绮兰如何如何,溪墨记在心里。但今后如何,他不能由着绮兰欺负秋纹了。溪墨只想叫绮兰出来。 老太太不悦了。“她病了。” “方才她还在的,我看着她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溪墨这话也错了。 绮兰是病了。那秋纹被打,绮兰兴奋,病气儿已经消了。可秋纹得了赦免,连带那春琴也得了大大的便宜,老夫人竟是诸事不管了。现在她回屋后,心思忐忑,也怕大爷找她,所以却又病了。 她躺在榻上,心口咚咚地跳,就怕一个婆子进来催她出去。 怕什么就来什么。 “绮姑娘,出来吧。大爷要见你,要问你话儿呢。”这婆子说话,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溪墨坚持要见绮兰,老太太烦了。 不过她料定,自己的孙子不会当众让绮兰出丑。有些话是要说,但不会说重。绮兰是自己的人,任谁要教训,只能自己教训。 绮兰心惊胆颤地出来了。 老夫人淡淡地:“你有什么,只管和溪墨说。你两个也算一处长大,不用拘束。但凡你做错了什么,他也不会不留情面。” 老夫人说完要进去。她累了。 一个婆子来传话,说午膳已经布置下了。 老夫人便对溪墨道:“你就留在这儿吃饭吧。究竟秋纹也要歇息几天。虽她只一点轻伤,但到底被我责罚了。实话告诉你,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后悔。早打早堤防。” 溪墨听不得这话。 廊子底下,溪墨就对绮兰问话。 绮兰面色酸苦。 一步错,步步错。 她很清楚,自己和大爷之间,回不到以前了。 她便咬着唇:“不知大爷想问奴婢什么?” “绮兰,你不用说奴婢。今日之事,你欠秋纹一声道歉。” 道歉? “我希望你去草庐一趟,当着众人的面儿,给秋纹斟茶,赔个不是。”溪墨加重了语气。 绮兰不想去。 她不认错,她只觉得运气不好。若不是柳剑染闯入,大爷提前赶回,什么都顺顺当当的。 “怎么,你不愿意?” “大爷,此事已经了结。我不知大爷为何还纠缠不休?老太太都说了,一概都是那莺儿挑唆的,我也是一个受害者。与我心里,对秋纹也是存了同情的。她无辜,我也无辜。为何大爷不同情同情我呢?” “绮兰,你无不无辜,自己知道。” 溪墨压低了嗓子。他的心里,对绮兰十分失望。绮兰真的变了。完全不似以前了。 “我却是无辜。”绮兰了挺直了腰板,“唤作是谁,都会听信莺儿之言。莺儿固然可恶,但秋纹行动却也过分。比如那夜里,她一个烧火丫头为何要单独来你的书房?这分明就有勾引之意!” 绮兰心里还是忿怨。 老夫人不在,一干婆子无关人等已经退下,绮兰说话也更是自在。正因为大爷将整个形势扭转了,看着莺儿被打八十板子,气息奄奄地被人拖出门外。绮兰心里更恨秋纹了。她一个外头买来的,才不过呆了几个月的工夫,却将大爷和柳爷的心都笼络住了。 自己完完全全地败下阵来。 大爷还说要收她。不管是通房,还是当妾,秋纹已然站在她头上了。 当初自己一心渴求的,也无非是这个。自己未曾实现的,与秋纹来说却不是难事。绮兰除了嫉恨,还有酸楚。 她以为,得不到大爷,便在一旁默默相守,看着大爷平安顺遂的,心里也喜悦。可感情之事没这么简单。大爷没有喜欢的女子,绮兰能忍。可大爷一旦有了中意的,甭管是谁,绮兰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了。 史溪墨,我待你不好么? 为什么,我始终得不到你的青睐? “住口!” “不,我偏要说!她就是勾引你,只是她道行高而已!一定说腿子疼,脚儿麻,装得楚楚可怜的样儿惹你疼惜!” “我叫你住口!” 溪墨听不下去了。 “我只问你,去不去给秋纹道歉?就为你几句构陷,她被责打。若我不及时赶来,只怕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板子,不是十几下,而是一百多下了!” “怎么,你心疼了?” “绮兰,叫你道个歉,有这么难吗?你不过动动嘴皮,可秋纹是实打实地受伤!”如绮兰不走,溪墨想叫人拽着她走。 第066章 朝与暮(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由不得她。 绮兰伤心至极,眼眶里又蓄满了泪水。“大爷,我的好大爷,今儿我的确不舒服,这会子才好了一点。我都说了,是莺儿的不对。她说得那样神神叨叨的,由不得人不信哪!到底我也是替这府里着想,就算秋纹因此挨了打,也和我无关呀。如今您为了秋纹,竟是要责罚我。真正我这冤苦对谁诉呢!” 溪墨待要开口,绮兰又道:“大爷,好歹我也是伺候您长大的。虽不在一处。但我心里时时刻刻留意您这里。你该了解绮兰的性子。如今您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可怜我也别混了……” 绮兰无辜不无辜,溪墨清楚。 他沉吟一会:“别的不说,那一百二十板子打下,人会没命的。你也在场,如何就不顾惜她点?究竟,秋纹和你并无深仇大恨。那莺儿说与的种种,在这府里也不是死罪。若不是剑染赶来,等我到这,秋纹可不就成了一具尸首了么?” 看待一个人好心还是歹心,不是从平常琐屑的事中,而是遇了关键时刻,她说什么话,行什么事,这才是真正人品。 今儿,绮兰确让溪墨失望了。 于绮兰心里,溪墨也让她失望。 “大爷,您是一定要让绮兰过去,是吧?” “诚然。” 这是底线。溪墨不会因了绮兰以前的刻意照顾,就放宽了自己的底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其中来不得半点迂回。 “绮兰,今儿你是定要去的。你若不去,我也有法子。” “什么法子?”绮兰一惊。 “你若实在不愿,那便就请官府明断。这与我来说,是万万不想。可这也无可奈何。” 什么? 绮兰更是一惊。 那莺儿已然被撵出去了,倘若再将她带去公堂,想她更会肆无忌惮,将一干儿又推到自己身上。 那莺儿见自己将她撂出去,心里已是恨之入骨了。 权衡之间,绮兰额上的汗水滚滚而下,手脚儿不住地哆嗦。 溪墨叹息一声:“绮兰,跟我走吧。你若不走,我只有动真格的了。” 绮兰终是跟着溪墨走了。 到了草庐,进了小厨房,大家伙儿都围着秋纹。一大早,轩瑞堂出的事儿,甄氏连同所有下人都知晓。 甄氏是要过来的。 无奈手下有两个婆子,不知为了什么分配不公,竟自打起架来。甄氏愤怒,这就耽搁了时间。 待等剑染回来,一簇人围在他身边,问询不停。 到底这秋纹为人处事儿好。且也稳重。同情她的不少。见她回来了,因挨了几板子,走着路,有点儿慢,有点儿不利索,各个上前扶她。 秋纹便说不用,又说不能因自己事儿耽搁了你们干活。她被打了几板子?五板子是有的。疼吗?疼的。但熬能熬过去。 和上次在柴房相比,这不算什么。 屈辱么? 也屈辱。 难过么? 自然难过的。 不过,心里却也高兴。她不是势单力孤的。一直小心谨慎,战战兢兢,不敢大意。只因自己并无后路,并无后援。 但相助的人不止一二。 小厨房的人也不是她想的那样冷淡。 这些,都足够让秋纹宽心了。 一时,溪墨和绮兰就过来了。那绮兰咽下心中恶气,果真给秋纹倒了茶,赔了罪。秋纹心里复杂。她本想原谅绮兰的。可有些事,又不能原谅。 绮兰仍在府里,依旧在老太太的身边。这以后要再出什么不妥,委实艰险。所以,真的不能就此罢了。 秋纹将茶喝了,说道:“绮姐姐,我在草庐这里,姐姐在老太太那里,从此可都风住雨停了吧。” 她这话里的意思,绮兰自然明白不过。 绮兰就叹:“不用叫我姐姐,真正我也没脸没皮了。我是怎样人?你心里该有数。当日我既能怜悯你,帮助你,又怎会在今日害你?” 她低了低头,看着身边的人都在寻思这话,又道:“这是大爷的意思,我只能遵循的。究竟大爷不相信我,凭谁说都是无用。秋纹,我知你恨我,但委实我是无辜的。天知道我有多冤。到底那莺儿可恶。又可恨我性子呆傻,一心只想为这府里好,竟不知人心险恶。今儿你茶也吃了,以往咱们之间的交情也就更淡如水了。” 她这样话里有两层意思。 小厨房的人只听出了一层,那便是:莺儿也是可怜见的。都是那戏子挑唆。如今她人不在,大家落得清静。 这第二层意思,可就只有秋纹明白了。绮兰这是暗里警告,打今儿起,我就不客气了。别指望我就怂了。你不依不饶,我也不依不饶。 这话也说错了。 一旁的溪墨也明白。他深深皱起眉头:“此话究也不对。什么叫淡如水?分明你心里还是怨憎。既是你不对,我希望的态度诚恳一些。” 小厨房里,那甄氏就听不下去了。按理说,她也不是一个糊涂的人,可因受过绮兰的恩惠,心里一点不信,绮兰会做出落井下石的勾当。 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 秋纹这人呢,不是坏人。说话做事儿也谨慎。可以栽培。 绮兰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受过老太太多年熏陶,极可靠极稳重的。她那样的,又怎么轻易嫉妒一个秋纹? 这不是一个层面儿上的。 甄氏就笑着劝解:“姑娘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的性子我知道。我也打年轻时候过来的。谁还能没个小脾气?谁还不犯一点错儿?不不,绮兰姑娘肯定没错。秋纹也很冤枉。都是好人儿。这好人儿没道理和好人儿过不去。大爷,没事儿了。绮兰姑娘,您也赶紧回去吧。老太太是一日离不得你呀!” 甄氏不停冲绮兰使眼色,绮兰偏假装看不见。 不过,不急。秋纹既在小厨房,就得受甄妈妈的调遣。甄妈妈是她的人。她还是有法子的。 看官们,你们瞧,走了一个莺儿,这绮兰又和秋纹记下仇了。到底大宅院儿里,琐屑龌蹉的事也多啊。 这话里且不提。 溪墨到底没去老太太的屋里吃饭。那柳剑染也没顺当离开史府。老太太给他的银子,他又退回去了。柳剑染和老太太之间,又有一番冲突,且往后看。 只说这绮兰回去后,老太太就待她冷淡了起来。老太太不说她的好,也不说她的不好。借口她身体病着,令让一个二等的丫鬟过来伺候,这绮兰竟是被晾在了一边。 这且也不说。 且说说那莺儿遭了打,又撵出去后,李显贵还是把她送去了以前养病的地方。锦娘同情,一天天地与她送饭。 莺儿本就不想活了。 大爷看不上,别人更加作践她。莺儿感恩李显贵,说想当他的干女儿。那锦娘也是愿意的,年纪只比莺儿大几岁,却能当她长一辈的干娘,白沾了便宜。 李显贵思前想后,觉得不妥。 而且是大大的不妥。 莺儿是被撵出来的。她犯了错。老太太开了金口,谁还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命儿还要不要了? 这莺儿心术不正,却是来了狗屎运。 她这被撵出去,事儿传到二爷昱泉那,昱泉被底下人的一忽悠,觉得也该裁减一二名扮演净丑的戏子,这既能为母亲减少开支,也可让老太太知道他也不是一个糊涂人,只比溪墨更来得的。 这两个戏子辗转被到了江城太守的家里,依旧唱戏。 这莺儿呢,溪墨自然不会让她好过。始作俑者,不能饶恕。李显贵禀报溪墨:说只等莺儿伤好些了,依旧送去府衙受惩。那一日溪墨事多,偏忘了细问。莺儿还是奴籍,这要进了牢房,那就是犯人。要说这李显贵和莺儿也无什么纠葛。可在锦娘的哀求之下,还是动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 他思虑着,莺儿已不在史府,她的生死也应无人过问了。毕竟,问询莺儿,就要扯出一个绮兰。投鼠忌器。 这李显贵将心儿一横,等了一个月,莺儿伤势好些了,便雇了一辆车,悄悄地将莺儿放走,叫她去一个地方,那地方是李显贵的老家。 等过上半年,莺儿被人忘了,他便想法儿,将她改个姓名,送给别的大户人家。李显贵干啥这样胆儿大?因他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儿。无人追责。那个丫头后来发达了,当了某大户人家的小妾,生了儿子,日子过得就和正房一样。那丫头为报恩,不时给李显贵送银子。李显贵一一收下,他认为该的。 若这莺儿以后也发达了呢?那必然对自己感恩戴德的。 什么事都说不定。 莺儿在史府,那是个臭狗屎,在别的地儿,可就是一个香饽饽呢? 元升走了。 这大总管的位置竟落不到他的头上,李显贵已生了忿怨之心。他更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他不知道其中底细,只当元升真的凄惨回了老家。若有一日,自己也是这番下场呢? 他想做长远打算。 这里不行,那边行。东边日出西边雨。 靠着这个小戏子投石问路,或许有意外之喜。 没曾想,这莺儿去了李显贵的老家,果真改了名字,不叫莺儿,叫作雪雁。这雪雁有锦娘赠与的银子,但一日日地也过得艰窘。李显贵倒也接济一些。雪雁日子好一顿差一顿,有钱吃肉,无钱喝粥。一日日地也去集市买东西。一次回来,途中竟被一大户看上了。大户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员外。雪雁本以为自己嫁了他做小妾,不曾想,这老员外是给儿子纳妾。说儿子在江城当官儿,送给儿子,儿子三十多还未生子。莺儿一听,忙忙问什么官儿?老员外说当父母官儿。 第067章 朝与暮(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莺儿又问可是太守大人? 老员外就说是。 这莺儿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满口答应。老员外便用一顶小轿将她送去江城。见了那太守,虽三十开外了,但还不显老。这太守有一正妻,家中还有三个小妾。一妻三妾,偏都无子。 老员外怕儿子绝后,看着莺儿虽腰肢细,但屁股肥大,是个能生儿子的。那两个小戏子冷不丁见了莺儿,各自称奇。莺儿怕她们说出自己身份,便说自己叫雪雁,没唱过戏。两个戏子不信,每天变着法子试探她。莺儿晚上就吹枕头风,那太守自诩是个正派人,既有妾,再弄戏子的,免不了被人说舌,一狠心,全都发卖了事。 莺儿故意将她们卖到很远的边陲。 这俩戏子哭哭啼啼上路,知道是莺儿使的诡计,各个都指天发誓,若有活路,定要回来复仇。当日学戏时,都是要好的姐妹。可进了史府,生分了不说,到了太守家里,更成了陌路。 “到底她可恶。分明是被撵出来的。怕咱们端了她的老底儿,先下手为强。” “别哭。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那样的,蹦跶不了多时。她不念旧情,竟将我们往绝路上赶。老天再上,定要保我们绝路逢生。” 这俩戏子,自进了史府后,也并来小厨房瞧莺儿。大家各为其主,相安无事。可云国的边陲,是苦寒之地,不长庄稼,人口也没多少。她们只管唱戏,细皮嫩肉,没干过活种过庄稼,这要去了那儿,就是挨饿冻死,确实是一条绝路。 这俩戏子离了后,莺儿更是变着法子讨太守的喜欢。太守正妻本是太守糟糠之妻,彼此不和睦已经多年,在另一个小院里住,一应吃食只和太守分开。其实三个小妾,也都住在偏院。太守思虑既来了莺儿,有心将三个妾室卖掉,专宠一个。 如今这莺儿,不,应叫雪雁了,的的确确是江城太守的宠妾。 史府近日也平静了一些。柳剑染没说离府。老太太问询,大大不高兴,亲自拄着拐棍到了稻香草庐。柳剑染面带窘迫。他自诩君子,这说话不算数,也是打了自己的脸面,颇觉无趣。 溪墨不让他走。 老太太年纪大了,年轻时候积攒下的涵养,也丢了差不多了。 “我给了你银子,又与你好话儿说。你也到了成亲娶妻的年纪,委实不该住在这里。你若识趣,早该搬走了。” 那甄氏一听,也红了脸子。 与她而言,干儿子离开史府,好事一桩。有银子,可买一个诚心的小院落,自由自在。她也更方便看他,多好的事儿! 甄氏跪下了,与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叫她别管闲事。“干娘不是亲娘,你也只是史府的下人。且还是起来,自干你的活计去!” 可是甄氏不起。 “老太太,柳爷也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疼他。我孤苦伶仃,没个家人,心里真拿他当亲儿子。可我也知道,我不配。到底柳家是辉煌过的。可这么长时间,柳爷一直在府里,吃喝不愁,这些都是托了府上老太太的福。我的心里只有感恩的。柳爷委实该走。他大了,大爷也大了。以后都要成亲的。如何还能厮混一处呢?都是我不好,这些话早该劝说大爷的。是我的不是,我给老太太磕头请罪了。” 甄氏说得诚惶诚恐。 干儿子走了,就不能和秋纹见面了。一日日下去,情意自然疏淡。那什么认秋纹当干妹子一事,以后想来就是图口舌之快的玩笑。 干儿子在外面,有正经的院儿,媒婆上门,也都底气。 甄氏都想好了。一旦干儿子买了房,她便掏出所有体己,置办一套像样的家具。剑染如果成亲了,生下儿子,柳家也就有后了。当初答应夫人的,也算兑现半个诺言了。 甄氏磕完了头,又对着干儿子磕头。 这让柳剑染大大不解,且又惶恐,一把扶起她。 甄氏一改硬朗作风,此时泪如雨下了。“柳爷呀,您就应了老太太吧。老太太有了春秋了,也是可怜见儿的。人都会变老,您且体恤一点儿吧。” 她一边擦着泪,一边哽咽。 柳剑染决定退让。为甚他要留在史府?保护秋纹还在其后。更主要的,是为了和溪墨共同进出。 天冷,暂且不出门儿。 开了春,还是要如常行动的。 两人一处,有商有量,极是便宜。 老太太和甄氏不知就里,只拿成家立业说话,去也驳得柳剑染无可奈何。柳剑染是有骨气的。出去归出去,老太太的银子还是还了为妙。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以后说出去,总是他柳剑染的不是。 穷就穷,银子不能要。 他便将一包袱的银子递给老太太身辺的小丫头:“银子你拿着,人我即刻走。” 说罢,也对着甄氏磕了一个头,看了看秋纹,又道:“好妹子,你且呆着。我无钱,你若跟了我,只有挨饿受饥的。到底你聪明,不肯跟着我。” 遂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太太便叫人将银子送给他。柳剑染还是不要。 中午和晚上,溪墨都胡乱吃了了事。莺儿走了,那小厦房她便一人住了。夜里清静,想起被撵走的莺儿,秋纹还是觉得疑惑。虽然一切俱定,可她觉得还是不妥。那莺儿真的进了官衙?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胡思乱想什么呢?难道还不相信大爷么? 她知道,因大爷要自己休息。中午和晚上的膳食,是柳嫂子做的。和以前不同,秋纹是给柳嫂子打下手儿。可今天却是她在旁,指点柳嫂子,这盘菜添什么,那盘菜放什么。虽她不能亲自烹饪,但还是在旁,小声儿提醒。 柳嫂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儿。该说什么呢?合该这秋纹造化。不,她也算不得上是造化,究竟挨了两回打了。头一回重些,这一回轻些。按理说,她值得怜悯。柳嫂子却也怜悯。秋纹在府里,没个亲眷,孤苦伶仃。若有什么人眷顾,也算是上天给她的补偿吧? 柳嫂子也看出来了,大爷挺顾惜她的。 她又听什么人说,方才大爷情急之下,竟是要让秋纹去他屋里伺候,当跟前人呢。这跟前人可和溜了的春琴不一样。春琴是丫头。可大爷要让秋纹当他的通房,要么就是收了当妾。 我的个乖乖! 秋纹指点完了,又去屋里歇息。 她也想早点儿好。再过三五日,也就无碍了。 她一走,柳嫂子停了活计,便和小厨房的人凑在一处,悄悄地议论起来。那甄氏立了规矩,无事不得惹是生非,议论别人,惹火上身。可她现在端着盘子给大爷送膳食了。甄氏不在,小厨房的气氛即刻宽松起来。 “你们说,这秋纹丫头以后能得大爷的宠么?没听见老太太屋里的翠喜说,大爷要将秋纹收了房呢?” 又一个说:“都听见了。我看这些消息当不得真。” 那一个就不服了:“怎么当不得真?翠喜不会撒谎。再说这样的事儿,她敢编排么?” “那这样说,咱们委实不能薄待了秋纹。她这挨了板子不假,可受大爷的疼也不假。究竟她是咱们这里的人。这要真的上了大爷的床,还真的不好说呀?” “什么叫上了大爷的床?咱们大爷可是正人君子,不会胡来的。不然春琴也不会移了性子,喜欢上了史兰泽。不过也是她运气好,摊上了大爷这么个主子,这要换成别人,指不定在哪儿哭丧呢?” 众人就感叹起来。 更多的,还是艳羡春琴。 “到底是去外头当主子好。那兰爷听说在京都,帮着府上采买。究竟老太太手里还有几个生钱的铺子。他身边也有伺候的人。这春琴竟是当了主子了。” “也别羡慕。要我说,世上无十全十美之事。我听说,那兰爷的母亲,得悉儿子和春琴的事儿,算是板上钉钉了,整日在家嚎哭呢。她一个寡妇,守着个儿子,实指望儿子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没曾想,来了个春琴,偏偏拉低了身份。” “这么说,此事竟也未算得真?” “当然算不得真。此事老太太也无可奈何,一概凭咱们大爷做主。可到底她才是兰爷的亲娘。这亲娘不乐意,就算天王老子也无办法!春琴这丫头到底有无福分,我看还没个定数呢!” 众人就嘲笑起来。 “她没个定数,也总比老人家好。你老人家可要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奴隶。” “当然算不得真。此事老太太也无可奈何,一概凭咱们大爷做主。可到底她才是兰爷的亲娘。这亲娘不乐意,就算天王老子也无办法!春琴这丫头到底有无福分,我看还没个定数呢!” 众人就嘲笑起来。 “她没个定数,也总比老人家好。你老人家可要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奴隶。”众人更是嘲笑起来,笑得呵呵呵的。也是十分热闹。这边说了,那边又起。 第068章 朝与暮(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柳剑染前头出去,溪墨也后头跟去了。 那溪墨剑染将银钱丢下,便知他又意气用事了。甄氏苦求也是无用。老太太要做场面,送他银子撵他走人。他既不要银子,赌气走人,面儿上是有骨气,好看。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出去又能作甚?无非是露宿街头。 溪墨料定剑染此时该去一个地方。 那地方是个茶馆。里头也买一应吃食。如今天气冷,江城各处皆卖热气疼疼的汤锅。何谓汤锅?无非是在桌案上置一小炭炉,在炉上再放一口小锅。炭火热了,锅内水沸腾了,小二便过来将鱼片肉丸子蔬果一样一样地倒入汤锅内。不多时,就能吃了。届时又会有小二过来,问可要酒?冷酒还是热酒?温酒还是酸酒?吃红米还是黑米?白米还是面食?要不就是炊饼大馍馍? 柳剑染进了去,只管挑上好的汤锅。 他长叹一口气,将手中馍块一点一点地往汤锅里扔。这种吃法很粗犷。一边吃,一边就着小麻椒。 溪墨推开包厢时,柳剑染已经喝得微醺。 溪墨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与他说道:“休要逞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且收下。” 剑染不要,相反还冷哼一声:“不是我的,要了作甚,还没意思!” 溪墨就叹:“到底你手头拮据。” “拮据就去要饭。” “何必说气话?老太太上了年纪,她做了一些事,素来我也是看不惯的。比如秋纹……” 剑染就道:“秋纹是我妹子,你可要待她好一点!我纵然穷得讨饭,但到底就这么一个干妹子!”说着说着剑染情绪激动起来,“史溪墨,你可知我对秋纹……我对她……实则你也知道……但凡我是你,手头有钱,什么不缺……我又何至于认她当什么妹子……我干脆,干脆就……”这话并没说完,他又往嘴里灌进一杯酒,面露苦涩,“其实我羡慕你,真的羡慕你。” 溪墨微微皱眉。 酒后吐真言。 剑染要说什么,其实他揣度出来了。 剑染喜欢上了秋纹。只碍于面子,碍于自己手头的窘迫,他不能说。因怕拒绝,也怕搅乱她的心。 溪墨倒长叹一声:“你不能再喝了。” “休要你管。” 剑染推开溪墨,可溪墨还是夺下他的酒杯:“酒也伤身,浅酌即可。”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就要将自己灌醉。其他,横竖不管。我须学那刘伶,衣不蔽体,也需和那阮籍一样,随便找一个坟头哭了睡了。史溪墨,我羡慕你,更嫉妒你。你那么有钱,偏偏附庸风雅,将自己屋子叫个什么草庐!今夜,我横竖不会和你回去。老太太将我连丢尽了,如何再回?我也是个知迂回的,素日也常拿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孝敬她。老太太高兴,我便高兴。可到底她不是我的亲奶奶。呵呵……”剑染又冷笑一声,“她撵我走,也是为的你。一来,是怕我这人影响你,带歪了你。二则,是我一个大男人住在草庐,耽搁你的婚事,更怕别人说三道四。老太太心里有什么小九九,我都知道!” 柳剑染决心已下。 溪墨无可奈何。 他默默问了一句:“别的不说,只是北宁王……” 毕竟,他们都是北宁王的人,为天下苍生安宁效力。这江城虽平静,但京都已现杀戮之势。那些忠于先皇的旧臣,因不肯顺服新皇,十来个都坐牢去了,有的更被流放到荒僻的塞上,要么是瘴气十足的南疆,自生自灭。 北宁王起兵,为时不远了。 父亲史渊是安全的。可一旦兵戎四起,父子相见不是团聚,而是厮杀,这又当如何?溪墨只愿所有的事能和平解决。但要昏君退位,毫无可能。武力还需武力解决。史渊只愿父亲目光长远,关键时刻站了宁王这边。 这,都难。 不过,为了天下苍生,溪墨少不得要用囚禁之法,为难为难自己的父亲了。 柳剑染一听北宁王三字,便看着溪墨:“真正我就没法子了吗?史溪墨,你待我好,我知道。我心里也依旧拿你当兄弟。咱们的情分不变。可我到底要走了。我要去投奔北宁王。你我与其商量,还不如我直接去他那里。一有消息,我会放戴胜鸟捎信给你。” 溪墨沉吟片刻,只得点头:“好。” 北宁王不在京城,远在边疆。柳剑染要去,路上也要费一点银子。且他一向大手大脚惯了。溪墨还是劝他收下银票。“如此,你先拿着。你愿意用,就用一点。用不完,买些衣物,赠给宁王手下的兵士。天冷了,他们需要更多御寒之物。” 这个理由让剑染没法拒绝。 他苦涩说道:“溪墨,你总是能劝服我。好了,那我收下。”他将银票藏入怀中,站起身,对溪墨道:“我要找家客栈睡觉了,你不用跟着我,快快回去。” “若去了,给我回信。” 剑染会武功,就算单人,路上不会遭遇危险,可他还是挂念。 剑染就笑,潇洒回了头:“史溪墨,我就厌你婆婆妈妈。我这厢走了,我家秋纹妹子可就交给你了。你可待她好一点。不过,我看出你待她与别人不同。这话我也不过白嘱咐。” 他又将头低了一低。 两人心照不宣。 “既如此,那就跟我回去,与秋纹道个别。” 可剑染就想不告而别。 “我若再去,那便不是守信的男人。你对她说一声儿。我这里就算和她小别了。你有钱,我是个寄居客。到底我需建一番功业,方能扬眉吐气。” 自打柳家败落以后,剑染心里一直憋了一口气。 “好。那我等着你的信儿。想宁王见到你,定然高兴。” 二人遂在街头告别。 溪墨走过一条弯曲的小街。前方灯火仍通明。沿街卖糖葫芦的,捏泥人儿的,卖糖炒栗子的,人声不绝。 溪墨闻着那炒栗子,忽想起不如买上一些,带给剑染,路上聊当零食。等他买了,问询剑染外出常去的客栈,店家只说好长时间没见着柳爷了。 溪墨不甘。 就着江城一条热闹的街,一家一家地打听。 柳剑染就像失踪了一样。 溪墨无奈,提着一袋炒栗子,黯然回去。史府在江城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既当官儿,又营生,既富且贵。看着前方树丛阴影下,那巍峨的院落,他忽然不想进去。 徘徊了又徘徊,决定从侧门进去。 还没走到侧门,溪墨就在前头耳房里听出一点移动,似有什么吵嚷,乍呼乍呼的,里头不止一人,至少有五六人。他觉察出了什么,又嗅出酒气的味道。想要上前,方又觉得不妥,不如找几个上了年纪的妈妈,好生询问。突然,耳房后头突地窜出几个人来,溪墨认识,那是府里守着正门的家丁。这些人,都是身强力壮的。 霎时间,就有人举着灯笼,拿着棍子走过来了。 撞开耳房,果然如他所料,耳房里头,藏着的是五六个妈妈。她们浑身酒气,手里拿着骨牌,一味取乐。那桌上地下,皆是一摞摞的铜钱。 似乎老太太最恨家下人聚众赌钱。这人一沾染了赌,其他也跟着来了。与名声儿就不好。今儿,就是老太太使的另一个计谋。 人人都知老太太为了柳爷的事儿在气头上。且绮兰又生了病,不能出来调停。轩瑞堂的人,看着都恹恹。老太太也似生了病,中午和晚上都没精神吃东西了。老太太一懈怠,底下下人便也懈怠。且今日孙姨娘又不在,据她跟着的一个婆子说,今儿保不定就不回来了,横竖在娘家宿下了。 二爷呢,是个不管事儿的,且一味在院儿里高乐,竟是一个天不管地不问的阎王。无奈老太太偏疼他,听不得有人说二爷不好。 老爷不在。夫人也不在。 几个小姐还是孩子呢。剩了一个文姨娘,那也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何况又不管事儿。老太太屋里虽也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姨娘,但都是活菩萨,供起来了,每日除了吃喝就是睡觉的。 大总管元升告老还乡。 二总管李显贵连并其他管事儿的,晚上不知躲在哪处喝酒发什么牢骚,竟也寻不到。有些下人立时就猖獗起来了。 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耍乐的耍乐。 且不说这处耳房,府内其他地方,也都有人拿着酒揣了钱,玩不同的骰子。这冷不丁的,正待大家高兴之际,老太太却派人过来查房了,可惊不可惊? 没了绮兰,老太太屋里就没人了? 当然不是。 她那屋里,还有经年的陪房,陪侍多年的嬷嬷,得力的账房。今儿领着一干人出来抽查的,便是老太太身边一个叫王子兴的人。此人是老太太一个陪房的丈夫,在老太太屋里管理私账。王子兴上了些年纪,但精明强干。 私账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老太太和其他贵妇来往的私人人情。比方老太太过生日,其他府里女眷送上的金银绸缎、珠宝字画、玩器古董……有些不值钱,有些很值钱。绮兰管的是老太太的陪嫁、首饰、日常穿戴、吃喝药材。其他的,这人情方便,绮兰不沾。 第069章 朝与暮(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王子兴的着意要立些功业,素来他也是最痛恨喝酒赌博的。这领着家丁到了这里,二话不说,就命将这些人一一地绑住。绑好了,命人看守,又去别的地方。 王子兴思虑自己虽上了年纪,但说到底是个男人。搜查的人也是男的。今儿他得了老太太的指令,这府里不管何处,哪怕就是马厩、厕所、放垃圾的地儿,都不打算放过的。 王子兴顺路儿,从角门出来,越过一道影壁,向左转,再过一个小桥,听着这淙淙流水,叹了一叹。这里好地方。清静雅致。但今儿还是要打扰一番,多有得罪了。说罢就来一个大院子前儿。这里却是史府三位小姐的住处。 因三位姑娘未成年,所以虽各自有自己的屋子,但都打通一气,并未隔断。各处仍有各处的丫头婆子伺候,但总共只一道高高的院墙。夜已深,王子兴寻了一个在白露院看守的婆子,令她去向伺候姑娘们的三个主事儿的嬷嬷通报。 看官们,这史溪墨已然回府,见了此情此景,思虑片刻,并不跟随。王子兴他自然认识,如此行为,自然是受了祖母的指令。何须多此一举?不过今晚到底不能安逸了。明儿一早,这赌钱的,赌博的,都得被带去轩瑞堂。那搜着的铜钱碎银,还有藏着的好酒,都是脏物,也都一一地呈上。 不过,也确实该整治了。 他的稻香草庐,相较而言,却是府里难得的清净之地。 只因他素日厌恶这些,底下人的并不敢。再一个,他们的月例和赏钱,并不从府里的公账上过。人少,事儿简单,也就易管理。 溪墨转回草庐,又走了少许弯路,见秋纹的屋子还没熄灯。如此夜晚,该早些休息才是。他有心将秋纹调至原来春琴住着的屋子。可还是作罢。可昨儿当着老太太的面说要将她收为跟前人,却也不为假。 溪墨躺下了。 此前,他牵挂的只有一个母亲。 母亲在寺院安好,其实并不需他劳心。母亲每日吃斋念佛,身边又有人十二时辰地伺候,日子安逸的。 所以不管是近游,还是远行,他并不担心什么。 可现在却是不一样。 一闭上眼,他的眼睛又浮现起秋纹的倩影。那般真切,那般动人。想起她,唇边就漾起微笑。 话说那白露院儿里,可就不那么宁静了。 三位小姐已经睡下,但受了惊扰,又都醒了。她们同一个母亲,虽不在了,但三个姐妹,就和三朵并蒂莲一样,做事说话儿都同心共气的。三个嬷嬷知道王子兴为何而来,但一个个的脸上都不高兴。 一个说:“姑娘们这么小,我们老的老,病的病,哪里还有那闲心思聚众打牌?真正王哥哥你该体恤体恤。” 王子兴也陪笑:“老姐姐不用生气,我也只是奉了老太太的令子行事,一半是自愿,一半无可奈何。到底各处都差,惟独姑娘们的住处绕过去了,老太太那里不好回话。” 另一个嬷嬷也生气了。 “瞧老哥哥你说的。我们这些人喝酒吗?当然也喝。不过当着姑娘们的生日,浅浅地斟上几杯。我们打牌吗?也打。不过是到了过年过节,老太太高兴了,赏我们几吊钱,让我们图个乐呵。真正谁靠赌博发财?老哥哥心里该有数儿。” “话是不错。但到底要搜一搜。” 王子兴有王子兴的道理。姑娘们是小,嬷嬷们是上了年纪。但嬷嬷们有儿有女。保不定他们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不赌。或者还有什么不该有的私物儿托他娘藏起来的。这些嬷嬷们平日里伺候小姐,又是掌事儿的,别人都给几分面子。她们得了脸,她们的儿女自然也比别人有些薄面。一个个在府里,都干着具体的事儿。这出去进来的,涉及到银钱之事,难保收头不干净。 别的不说,就说这史府大姑娘桐云跟前伺候的肖嬷嬷,她有一个儿子,便是这府里采买木苗的。史府栽的树,名贵稀罕。有湿地购来的红杉,还有几棵少有的紫枫树。采买木苗,这里头猫腻极大。肖嬷嬷的儿子,也采买了七八年,若是拿一点回扣,也就罢了,是人都有私心。上上个月,他来账房领了五百两银子,说要下江南采买竹子,因二爷将大爷竹园里的竹树砍伐了不少,只得就近去买些嫩竹子,这些都要钱。一百五十两银,王子兴给了。买回来后,他也来竹园看了一遭,思前想后,觉得不值这许多钱。便问肖嬷嬷的儿子要单据。这是极简单的事儿,采买东西不留凭证怎么行?可他将手一摊,说事儿多,本来放在一个袋子里的,不曾想竟是弄丢了。 王子兴便问他到底花了多少? 肖嬷嬷的儿子便伸出六个手指头,说是一百五十两,本不够的。还有那五十两是二爷主动掏与的。 王子兴并不相信。二爷是个什么人,他知晓。拿别人的,公账上的,花钱似流水。想从他自个儿的腰包里掏出那么几两,可就要吹灰胡子瞪眼了。有人说,二爷性子大方,和他亲娘孙姨娘一点不像。王子兴可不这么想。二爷就和孙姨娘一样,借花献佛,若要自己出血本,就和杀了他一样一样的。 当日,他也有事,一时别人来请,只得丢下此事。 现在再想起,总觉要过问过问。 肖嬷嬷就一个儿子。儿子还未成亲。他一干私物都是他娘收藏。若要在肖嬷嬷的柜子里搜出什么,那也叫人哑口无言的。 肖嬷嬷心里有鬼,横竖叫人拦着。她越要拦,王子兴越要搜。 彼此都快争吵出声了。 帘栊响了,有人从里屋出来了。 这便是史府大小姐年方十一岁的桐云。史府三位姑娘虽都是庶出,但老太太也心疼。因怕她们没了娘,长不大,亲自将三位姑娘的名儿改了。大姑娘叫桐云,二姑娘叫桑云,最小的三姑娘叫梓云。取这些个名字,老太太无非是想让她们健健康康地长大,少些病灾。 这桐云是个有主见的。桑云懦弱一些。梓云还小。 “我当是谁?原来是王大爷爷。” 桐云便叫一个丫头上茶。王子兴哪里敢吃?这桐云姑娘冷笑一声:“怎么,这茶吃不得么?王爷爷你也上了年纪,来回走了那么一圈,如何不累不渴?” 王子兴就笑道:“姑娘说得也是,谢大姑娘体恤。如今老了,腿脚不灵动了,却是也受累。但这是老太太嘱咐的,拼出老命也要来一遭儿。” 桐云也笑了笑。 “却是不易。不过打狗还需看主人。我的嬷嬷我自己来搜,可行?” 王子兴想了想,便道:“有何不可?” 这肖嬷嬷有心病,小姐应了,可她还是阻挠。这让桐云疑心了。“嬷嬷怎么了?这白露院虽然不比我大哥的草庐,但也是很清静的地方。无人打牌无人赌博,昔年老太太也夸赞的。因这里的枫树长得好,到了白露季节,树上滴下的露珠儿,可以煮成茶水,所以才将院子改作这个名儿。咱们走得直,行得正,那就主动搜查一番,从此叫人闭嘴。我这里没事,我那两个妹子更无事。你该配合我,去将屋里的箱子柜子打开,怎么反倒碍起我的事儿来了?” 肖嬷嬷慌张,拿话堵塞:“小姐啊,这箱子不能打开啊。小姐未出闺阁,大家闺秀。小姐的屋子岂能随便胡搜的?其实又没什么。那箱子柜子里放的无非是小姐经年的旧衣裳旧手帕。可若传出去,说史府的姑娘半夜三更地被老太太叫人将里外屋子一概地搜查了几遍,就算没什么,也得传出有什么来!这再遇到那些心存嫉妒的,还得吹出在小姐屋子里搜出一个大活男人呢!” 肖嬷嬷好一副利嘴儿。 桐云听得就踌躇了。 肖嬷嬷以为姑娘软性儿,入了自己的话套了,便又道:“姑娘,你虽然有老太太疼老爷疼,但到底没个亲娘顾惜。若因此败坏了声誉,那些好人家可也顾忌了。姑娘你是长姐,底下还有两个亲妹子,可也都受带累。今日,若不死咬住不松口儿,一旦让他们搜了,总是带累不尽的麻烦!” 桐云沉吟半响,低头不语。 王子兴颇烦躁。 这肖嬷嬷以为得了意,便带领一众人将他们撵走。 王子兴又抬出老太太的名头儿。 桐云站了起身,走到王子兴面前,说道:“我不过十一岁,还是小姑娘,哪里会藏什么男人?嬷嬷这话也不通。既是老太太的主意,我自然要让一让的。嬷嬷不用害怕。搜了,才能自证清明。” 王子兴就叹:“人人说大姑娘年小,但并不糊涂,今日果然亲见。如此,得罪了!” 众人就进几个小丫头房里搜,无什么要紧的,不过一点旧鞋面。那肖嬷嬷却死死捂着胸口,眼睛瞪得溜圆。她被人按住了,动弹不得。 就有一个跟随王子兴搜查的婆子唬了一跳。大家不知怎么回事。走进一个厦房一瞧,一个穿着单衣的男子正躺在肖嬷嬷的床上,并不打鼾,睡得极香。 这人正是肖嬷嬷的儿子。这虽不妥,但到底他们是母子。这儿子睡在母亲的床上,算不得出格。但问题出在床头的柜子上。那床头柜上,放着白花花的银子,足足有几百两。肖嬷嬷是桐云身边的大嬷嬷儿,月钱多,赏钱也多。但白露院儿李的人都知道,肖嬷嬷的儿子有个癖性,那便是去找烟花女子。肖嬷嬷溺爱儿子,平日里积攒下的,都甩手给了儿子,她自己省俭得很。肖嬷嬷这儿子两年里往那里投的钱,不说八百也有五百。他能挣,也能花,回回入不敷出。就上回,院儿里还有人见过他低声下气地问人借钱。这会子怎地有这么多钱?就算有人借,也无人敢大手笔地借与这么多。 她儿子还在睡觉,无人打扰。 大家伙儿只将眼睛看着王子兴。王子兴便叫人进去将银子都拿出来,齐齐地摆在外堂的方桌上。 “老姐姐,你儿子这些钱到底哪儿来的?” 肖嬷嬷的脸瞬间白了。当娘的如何不知儿子的底细?这些钱,不是儿子拿的回扣,却是儿子偷的。哪处偷的?自然是二爷昱泉屋里。 他斗胆儿去向二爷借钱,骂了一遭,灰溜溜出来。走过一间房,不曾想是昱泉一个小妾的屋子。这小妾受宠,昱泉拿一部分银子与她收着。今儿这小妾去厨房找酒去了,门忘了关,不在。他贼心一起,干脆溜进屋里,不费什么劲儿,就发现一个明晃晃的包袱,打开一看,白花花的银子,足足几百两,看了下四周,提了藏在袍子底下,一气儿溜了。可笑昱泉这小妾在厨房里喝醉了,醺醺地回来,也没发现少了银两。 肖嬷嬷的儿子偷了银子,也没忘告知实话,就说是窃的。这母子俩手脚都不干净。当娘的也不劝说儿子退回去,反而喜滋滋。 不曾想今日就露了馅。那桐云看着桌上的银子,也是惊疑。“嬷嬷,你家儿子竟是比我有钱!” 她已知肖嬷嬷屋子里藏着她儿子。 又见了这许多银子,心头已然在叹息了。 “我年小,你们就这般唬弄我。今儿你来睡,明儿他来睡,可怜这白露院就和那些外四路的茶馆一样地进进出出了。嬷嬷,方才你还劝我什么劲儿?且告诉我,这些银子怎么回事?” 一边说,一边竟滴下泪来。 她已然看出这裹银子的包袱是二哥昱泉屋里的。为甚?因为孙姨娘最喜拿这种橘黄色的缎子布收纳金银。孙姨娘小气,平白无故地,二哥也不会给别房的下人这么多钱。 如此,也就是偷了。 肖嬷嬷的儿子不在白露院儿里伺候,可他亲娘却是自己身边的老人。 这么一桩丑事,又被发现在白露院,桐云的心就灰了 第070章 朝与暮(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王子兴就令人将肖嬷嬷的儿子捉住,关在马房。 肖嬷嬷哭得和个泪人似的,又是作揖又是哀求,王子兴不听。今儿他有心邀功,一洗被李显贵打压之耻,又岂会轻易饶恕人? 再则,元升走了,大总管的位置空缺,许多人都觊觎呢。人人都争着表现,抢着夺功。别的不说,就拿月钱举例,元升每月拿的可是王子兴的十倍,更别说别的外快了。 肖嬷嬷又求桐云,说得声泪俱下的。 桐云就道:“你不用求我,我的名誉儿到底不能被你带累坏了。我年纪小,你做的那些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真正看在你是我的奶娘,戳破了你,我的面上也无光。但今儿我也顾不得了。壮士割腕,这个我也会。” “姑娘,老奴伺候你可是忠心耿耿,姑娘可别瞎编排。” 桐云就又道:“前年,我小妹子屋里的金凤钗,怎么没的?你心知肚明。到底是我,积攒了一点银子,托人去外头重新打了一个,亏她也没看出来。那金凤钗,便是你老人家拿出去卖了买酒喝了吧?” 肖嬷嬷一惊。 她干这些事儿隐蔽,怎地姑娘什么都知道? 不过,也不过就是随口说说,只要她拿不出凭据,那自己死死咬住了口,一概不认的。 “姑娘!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老奴样儿就没见过什么金凤钗!这话,老奴若说了假,只叫天公雷母打死我!” 一时她又赖在地上,赌咒发誓。 王子兴很不耐烦。 肖嬷嬷的儿子未曾喝酒,绑缚起来了,仍旧睡得昏沉,也是不可思议。 “大姑娘,如此老奴就告退了!” 王子兴说,既有这么一桩偷窃之事,自然也是大事。老太太知晓也绝不放过的。如此,将这母子一起带走了事。 他率人走了后,桐云便叫来两个妹妹,对着桑云和梓云:“就是叫人这样难过。咱们又没个亲娘。老太太待我们好,到底我们又是庶出。我是你们的姐姐,可恨我又还小。如今,这肖嬷嬷固然是咎由自取,可到底咱们白露院儿失了面子。明儿一早,等孙姨娘回来,指不定又要拿白露院大作文章。” 桑云梓云就安慰。 桐云就苦笑:“同样都是妾出,你看那边二哥哥,日子过得何等滋润。我看他那里才是真正的藏污纳垢之所。王大爷爷说了,府里每一处儿,都会一一地搜过。但他真的敢去二哥哥院里么?” 桑云梓云就沉默不语。 桐云又道:“只恨我们没个依靠。父亲待我们也情薄。等一日日地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官媒婆登门,给我们相看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人家。想想,我的心真的灰。” 桑云就过来,给姐姐拭泪:“姐姐不用难过,这世上并无绝人之路。凡事总该往好处想。总是想那些丧气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姐妹三人之中,就数桑云活泼淘气。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果然如桐云预料的一样,王子兴到了二爷昱泉院子跟前,可是踌躇了再踌躇,想起前后种种,到底没勇气抬脚进去。二爷是老太太的宠孙,又是孙姨娘的宝贝。他虽是庶出,可老爷心里,可是和大爷一样一样的,没必要招惹他。这会子,看他院儿里灯火透亮,笑语声不绝,想必又是和几个小妾吃酒逗乐,晚上一个通宵了。 他非但不进去,明儿孙姨娘回来,还去向她邀功。到底肖嬷嬷的儿子,偷窃的是二爷屋里的银两。他这个搜查,是有功的。 说来这王子兴虽比李显贵看得长远,但到底不及元升深透。他也如李显贵一样,走的是骑墙风,想两头讨好,各处都不吃亏。老太太要巴结,这是个定海神针。孙姨娘也要巴结,毕竟府里她掌权儿。 今儿这晚上,王子兴没去二爷的院儿,更休提去老太太的后院。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头到了稻香草庐前儿,试试深浅。 就有一个婆子过来了。 婆子手里提着灯笼,看标识是轩瑞堂。 “我说,这里你就别去了。大爷正不耐烦呢。” 王子兴就笑。 “我不和你玩笑,老太太特地叫我过来,嘱咐嘱咐你。今儿别去,以后不管府里什么事儿,都不能来。” 婆子说得一本正经。 王子兴掂量了掂量:“方才老太太也没说。” “方才是方才。老太太不过想试试你。到底你让她猜着了。” 此话不免叫王子兴心惊,他赶紧解释:“老太太叫我办事,我这心里也只想着老太太。她让我向西,我不朝东,真真正正的心实。” 婆子也笑了。“知道你忠心,所以未免木讷一些。大爷那里要变通。再说大爷的院儿,一向自己支配银钱,你去了,就算查到什么,大爷有心遮掩,你又能说什么呢?不要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你也不想想,大爷院儿里那个秋纹丫头,老太太都弄了院儿来教训了,可又怎样呢?且不说她冤不冤枉。就算不冤枉,大爷一干涉,老太太可不还是得放了她?这个也不说了,再说一个春琴。春琴再得脸,横竖一个丫头。可大爷愣是将她脱了奴籍,往外头嫁去了。这满府上下,谁有这份豪情?大爷就是替春琴做到了。你这一去,便是捅老虎的鼻子,草庐的人儿得恨死你!” 王子兴果然惧了。 “姐姐说得有理,我这就回去。” 那婆子却又纠正:“谁是你的姐姐,真正我年纪儿还比你小呢。” 王子兴回去后,溪墨人没睡下,就在院子里等着。他听出了一点动静,思虑一会儿该如何应付。王子兴看似恭谨,但内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抛开这点不说,与账册上,他却是府内独一无二的金算盘。 此人,有缺点,也有优点。 不想王子兴竟未进来。溪墨也着人打听到,王子兴一行在白露院大妹妹的屋子里,搜索到一个窃贼,这弄得白露院灰头土脸,因为物伤其类。幸而其他两个妹妹无甚问题。这王子兴,又在丫头小厮们的住处,搜出不少值钱的东西。有祭祀用的银香炉,有质地上乘的窗帘料子,还有各色小玩意儿,更有巫蛊用的纸人儿。这就了不得了。 纸人儿,是丫头们彼此有了嫌隙,想不出对付的法子,便用剪子剪了一个纸人,上面写上嫌隙人的名字生辰八字,每逢不高兴了,三更半夜的起床,翻出来,找出针对着纸人一面扎,一面咒骂。据说也颇灵验。那被诅咒的往往第二天没精打采,甚至闹肚子,倒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有昏厥的。 其他的什么香炉窗帘小玩意,想也不用想,都是这些小厮丫头手脚不净,伺候的同时,趁人不备,顺手牵羊得来的。且别小看这些。一来,这些东西价钱不便宜。每人偷上这么一两件,天长日久的,整个府里也就像蛀虫一样掏空了的。 话说,溪墨想起三个妹妹,心有忧虑。她们没有母亲,心思也重。三五年过后,也就大了。自己好歹是她们的张兄,如此很该去安慰一番。更况死去的大姨娘,听说生前和母亲关系不错。是母亲推荐了让她去伺候父亲的。大姨娘死了,母亲也极伤心。只是她红尘心淡,若还在府里,相信会叫三个妹妹过去一起照顾的。 可是夜深。溪墨不想惊动了人。 他想了一想,决定写几个字,分别送给三个妹妹。她们都聪明,见了心里该有数儿。到底溪墨写了什么,桐云桑云梓云也不告诉其他人。溪墨将写好的字儿收在小盒子里,只叫一个老仆过去。老仆比青儿稳重,并不会因为好奇半路上掀开了自己瞧。 桐云叫来桑云梓云,三姐妹在房中默默坐了一会。桐云良久叹息:“到底是大哥哥的一片心。他能写上这么几个字,可见心里头是将我们当成了亲妹妹的。关键时刻,才知真假。以往,二哥哥也送些东西过来。可今晚上,他却将我们当成死人儿,只顾自己高乐。” 桑云就纠正:“大姐说得不对。大哥哥送的也不少,只是他性子低调。我们都错识了人了。他既叫我们明日去他那里吃饭,那自然得去。” 梓云就道:“确实该去。虽为兄妹,但我们平常各住各的屋子,各吃各的饭。也不说什么话。如今确实该联络联络。到底他是嫡出长子。以后的事儿都难料定。总不能得罪了人。我们非但要去,还得预备一点小礼物,也让他知道,在我们心里,的确将他当作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咱们是庶出女,可听说在宗族祠堂,我们的名儿是记在夫人下面的。只要平常经常走动,加深感情,日后有什么人来询问,咱们就堂堂正正地说,自己也是夫人的女儿!” 梓云这话一说出口,桐云就笑了,她作势过来撕她的嘴:“好个不要脸的小东西,真正你才多大,就虑得这样长远!我这个大姐,竟是白当的了!你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儿,总是将我比下去!” 第071章 人语悄(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里且就不说了。 肖嬷嬷和她儿子自有一番惩处。 老太太也极满意,可仅凭这些,王子兴还是没有资历升任史府的大管家。搜查结束了后,老太太仍旧命他管理账房。王子兴不免沮丧。老太太遂又给了他一点银子,叫他去外头买一本经书,无事时,替她抄写经文。 老太太也念经,只念得少。 不过,谁都知道,给老太太誊写经文,那也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昔年,府里请进来的抄经先生,且还是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 王子兴一把年纪,连个秀才都未中。举子做的事儿,如今他也做,一想又觉得光彩无比。老太太叫他过来,说了那么几句:“子兴,你年纪大了,抄抄经文,只是长寿的。这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的终究没。” 老太太是机带双敲,就看王子兴能不能领悟了。 那稻香草庐又是一番天地。三日一过,秋纹行动如常。溪墨的一日三餐,自然是她料理。柳剑染离开史府后,甄氏心里难过,想来想去的,竟是把这股气儿撒到了秋纹的身上。 如今这小厨房的人,尤其那柳嫂子,待秋纹就和个副小姐似的,丝毫不敢怠慢。只有甄氏,待秋纹格外严苛。她也不给秋纹穿小鞋儿,那不是她的风格。只是这一天天地,她的目光总是在秋纹身上穿梭,一有不对,即刻过来喝斥,一点儿不留情面。 那柳嫂子倒过来劝说甄妈妈,大可不必如此。 秋纹当然不要小厨房的人奉承。甄氏态度不好,秋纹提醒自己不能放在心上。严格有严格的好处。想通了这些,秋纹更是半点不以为意。忙碌之余,还是拿茶敬上,拿点心儿送上。要说这秋纹,在做吃食上的确有天赋。经她手儿捏的面食糕点,烹饪的鱼虾,滋味格外好。秋纹给甄氏倒茶,甄氏嘴里冷哼,但还是会喝。快过年了,这草庐生长的松树,时不时地也掉松果。与别人而言,这松果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秋纹有心思,将松果捡起来,洗干净了,剥去壳儿,将里头的松馕腌制了封在坛子里,加盐加蜜,过三天后再取出,太阳下晒干了泡茶喝。 她也不过是尝试。待泡出的松果茶,滋味的确独特,且喝了也无碍,秋纹方放了心,才将这坛子里的松果仁儿分发了与大伙儿一起分享。 大寒天里头,做活累了,喝一碗酸酸甜甜的松果茶,的确能解乏。小厨房的人就为了这个,对着秋纹齐齐竖大拇指儿。这里头,有奉承讨好的成分,到底秋纹是大爷跟前的红人儿;可一半也出自真心。 甄氏喝了茶,就重重警告:“我知道你手巧。好些地方,我竟是不如你。不过,先前我就劝过你,做人要低调。不要耍小聪明。真正我吃的盐比你的饭都多。” “我只想让妈妈您高兴高兴。再说,这一上午,您一直走来走去,两个腿子都不曾歇着。我见了不忍。” 甄氏就道:“你既这样观察仔细,想必在干活儿上就粗心了。” 秋纹就低头:“妈妈您就在我身边,我做什么你都看见,倒也说不上什么粗心不粗心的。” “你这是在和我顶嘴?”甄氏非常不高兴,脸都拉下来了。 秋纹忙道:“我怎么敢呢?我不过实话实说。是怎样就是怎样。我知道柳爷走了,您心里气怨。唤作谁人都一样。您要出气就出气。我懂您。见了您还是像以前一样敬重你。” 秋纹这话里透着刚强。 人无完人。甄氏这是在伤心的头上。 不过,凡事都有个由头。柳剑染离开史府,归根结蒂和自己没甚干系,一切都是老太太的安排。 虽然自己地位比甄氏低,但也不能就让她就此撒气下去。 她是不往心里去。但凡事得有个度。 四下无人。甄氏一时无言,半响方道:“秋纹啊,你心机可深沉呀!怪道柳爷对你存了不一样的心思……” “甄妈妈,秋纹是个苦人儿。哪有什么心机?我不过出于本心。我不是家生子,是外头买来的,孤苦无依。这前头的路是黑的,我只有一点一点小心往前走。走过去了,也就过得好一些,走不过去,也就更凄苦一些。我得处处小心,一个心当三个用。但凡我有个扶助,我也不愿这样的。” 甄氏就道:“那么,我竟是怪错你了?” “不敢。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但秋纹也有秋纹的苦楚。” “你不用和我装可怜。当奴才的哪有不可怜的?我和你过不去作甚?我是气我自己,气我柳爷不争气……”甄氏忽觉失言,便又对秋纹道,“你忙你的吧,不用给我倒茶吃点心的。如今你是专给大爷做膳食的,花心思放在大爷身上,这才是你日后的荣华富贵!” 甄氏叹口气走了。 她是过来人,深谙世情。保不定大爷一时就将秋纹收房了。那秋纹就是半个主子。何苦得罪她?她虽说不生气,但人心隔肚皮。以后不爽了,想起旧账来,哪有不往心里去的?过犹不及。 甄氏不是蠢人。 可干儿子到底不在江城了。大爷递给她一封书信,干儿子写的。信里说,他要出去立一番事业。到时再好好孝敬她。 甄氏哭了一场,又悄悄去柳剑染的父母墓前烧了纸钱。她问询大爷,大爷只说一切安好,无需担忧。 大爷的话,甄氏是信的。 将柳爷撵出去,是老太太的主意。为此,甄氏也委屈。既让自己来草庐管事儿,又故意地将柳爷撵出去。老太太就是一只老狐狸。可甄氏不敢埋怨。将气儿撒在秋纹身上,却也不对。该收就得收。不然大爷看不过,总是没有好果子吃。 这日中午,秋纹托着个盘子去了草庐书房。溪墨正在书房练字。也不知为何,自打剑染走了后,他便也没了练剑的冲动。外面也不去了。一日三餐只在草庐吃喝。 这静也有静的好处。 他许久不作画。整日在书房呆着,他忽然想画画。画什么呢?冬天无甚可画的。去画后面的竹林?还是立在院子底下,作几张花草的写意? 都提不起精神。 他出了院子,踱着步子,远远地就看见秋纹过来了。草庐树多,冬天也不乏绿色。秋纹今日恰好穿着一件海棠红的裙子,配着松绿色的袄子,腰间系着淡绿色的带子,家常装扮,看着也甚是朴素。可这些装扮在她身上,娉娉婷婷,瞧着和别人不同。 其实,那一晚在假山石下见她,已然觉出她的独特风姿了。不过他不愿深想。但现在不同了。一日不见,倒也不是如隔三秋,但着实品出一点思念的意味。待她来了,放下盘子,将饭菜摆在书案,与他微微一笑,口道“大爷”儿子,溪墨的心,委实有些酥。 他有七情六欲,是正常男子。 他坐下后,举筷吃饭,秋纹就立一旁,微微低头,眉目含笑。这叫溪墨不好意思了。他便叫秋纹坐下。 可秋纹摇头。 “你若不坐,我便不吃。”他放下筷子。 秋纹只得坐。她在一旁的小几上坐下。溪墨便问她吃了没?前几日,秋纹都是吃饱了来的。但今日草庐的人包饺子。柳嫂子嘱咐下锅的人,等一会,等秋纹给大爷送饭过来了,再一齐下。 秋纹点头,说吃过了。 溪墨不信。偏这时,秋纹肚子发出一声饥叫。她顿时发窘,愕然不知所以。溪墨便叫她坐下。“你做的都极好吃,这盘子满满的,盘子又多。我一人也吃不下,你且就坐我身边,吃一点,权当点心。” 溪墨以素食为主。偶尔间荤。荤以蒸鱼为主。 秋纹通过春琴之口,了解大爷的喜好。这早上的膳食通常是:鱼丝鲜虾面、干丝蛋黄面、鸡丝笋干面……面食暖胃。吃完了面,佐以水果,要不就是一碗果子点心。中午溪墨吃饭。饭是白米饭。菜不用去外头采买,都是草庐栽种的。比方这冬天天气,竹林子里有竹笋、蘑菇、曹菌,还有蕨菜、野葵、茨菰、芦蒿……既新鲜又干净。还有那塘子,一年四季,水塘里都养着肥鱼大虾,还有螃蟹。每到中午,小厨房里的人就瞪大眼睛,看秋纹给大爷做什么吃食。 说寻常也寻常。 蘑菇炒鸡蛋、笋尖炒芦蒿、蒸芋头芸豆,野菌炖鱼汤,鸡瓜拌雪菜、茄子炖青豆……就是普通人家的便饭。大锅烹炒,即时出锅。看着寻常,拿起筷子吃上一口,总觉滋味鲜美。甄氏说得没错,秋纹是有心的。她识字。史溪墨给过她一本食谱。她藏在厦房,晚间歇息时翻阅。原来做菜和做人一样,讲究个度。什么调料多放少放,先添什么后放什么,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候该小火,十分重要。 做饭就像治国,马虎一点不得。 秋纹连看了三个晚上,僵坐思索,醍醐灌顶,突然就开窍了。 第072章 人语悄(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一开窍,似乎前头就没什么东西阻拦了。 秋纹拿各种食材尝试。甄氏提醒她不能浪费食材,都是银子买下的。甄氏实则记错了。秋纹采摘的都是素菜,不是市面上买的。不费银子。 甄氏担心干儿子,近日有些恍惚,说话常常走神,也并非故意与秋纹为难。秋纹明白甄氏心里头的苦楚,依旧给她倒一碗松果茶,说道:“妈妈请从我月钱里扣。太太既交代了我,好歹我不能让太太失望。只要让大爷吃好了喝好了,我纵费些银钱也无碍。” “别拿大爷挡话儿。” “秋纹并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不声不响的,又有心机,胆儿也大。” 甄氏喝完了松果茶,精气神儿好了一点:“我问你,你当真只想当个伺候人的丫头?” “是。” “那大爷的话可就白说了。辜负了我干儿子的心意也就罢了,你也敢辜负了大爷不成?若你真的有骨气,我倒也敬佩你。只是这世上的女子,就算再聪明再机灵,无人不想嫁个好丈夫,得个好归宿的。大爷有心拉拔你,你当真无动于衷?” 秋纹明白甄氏话里头的意思。 那一日,大爷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已然这样说过。过后大爷也问起,秋纹是婉拒了的。她既答应过夫人,就不能违拗了夫人的意思,该怎么就怎么。 溪墨先也不解,见她摇头,心里也颇失落。 “让你做一点轻省的活,有何不好?其实书房也不需怎样收拾。我只愿你每天什么都不做才好。” 此话一出,溪墨也吃惊。 这话,已然超过一般主子对丫头的语气。诚然,溪墨心里,也并未将秋纹当成一个下人看待。他说“收房”,是出于对秋纹的保护。她当了屋里人,有了名分,别人就再不敢动她了。溪墨出身大家,素来也最痛恨大家里头的明争暗斗。自己家如此,亲戚也也是如此。 现在想来,自己那样说,是轻辱了她。 见秋纹坚持,溪墨只得作罢。想想方又道:“与饮食上,我不求奢华。你很用心,却也做得好吃。以后,还是简单一些,不要太费了体力又费了心力。” 可秋纹惶恐,到底应了太太的。这要中途变卦,总不大好。 “大爷,这也不费什么体力。若不将大爷您伺候好了,奴婢心里总是不安。夫人要回来,询问起,奴婢没法交代的。” 秋纹苦着脸。 溪墨倒是笑了。 “我可以撒谎。还有,不是嘱咐过你了吗?与我说话,不必自称奴婢。与我心里,你也不是我的丫头。从来,我也并不将你当丫头待。” 秋纹有点儿慌。不是大爷的丫头,那是大爷的什么人?其实她隐约猜到答案,只是不敢想。大爷还想收了她? 若他坚持,自己可会答应? 若是不应,大爷可会懊恼,乃至于冷淡了她? 这种种问题像蚂蚁一样挠着秋纹的心,让她的脸红得发烫。 “究竟,撒谎也是不行的。” 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我吩咐下去,太太又如何能知道?在这府里,就算是平常饮食,也是不差的了。与我看来,一个人在世上的福分都是有定数的,越过了,总是不好。就着平常菜蔬,我心里放安逸。” 秋纹就叹息了。 “可您是大家公子……” “大家公子也是寻常人,也同样要面对生病和死亡。” 秋纹遂默然不语。 “我倒希望,你能抽出一点时间,多学一点别的东西。比如打算盘,比如练练字儿……”秋纹既识字,那就该多认识几个。她做事有条不紊,如学会了算盘,心里自然就更清明。 秋纹虽红着脸,但心里却又想笑。 她还是低着声儿:“大爷,奴婢记得,之前您还让奴婢与烹饪上多花一点心思的。说什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我出府了,多一样手艺,也是多一条路子……” 溪墨当然记得自己说的话。 只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变的是,他的心意一样,都是为她着想,替她好。“多学点字,会打算盘,比会做饭更有前途。” 饭菜做得再好,也不过在厨房忙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溪墨并非歧视别的职业。可秋纹不是男人,与其汗流满面地操持着锅铲,不如干些轻省的活儿。江城里头,也有女账房先生,女私塾先生,更有女讼师、女文书。 “秋纹,你一定要记得,以后再不能说奴婢二字。不然,我会生气。你天姿不错,人也聪明。每月十天,我着人教你打算盘。你若愿意,每天下午无事,也可在我的书房练练字,读读书。” 他看出了秋纹的上进心。 有上进心的,他都愿助一臂之力。 比如春琴,她不识字儿,溪墨也有心让她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无奈,春琴只在刺绣针线上上心,溪墨只好作罢。 小厮青儿,人机灵,虽好耍小聪明,但愿意认字儿。溪墨就当了他的启蒙老师。因上次潘娘子之事,青儿被罚闭门思过一月。昨天也才刚出来。所谓闭门思过,自然不是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溪墨令青儿去马厩,赶马驾车,运送庄子上用的肥料,早出晚归,天黑睡觉。草庐的人儿压根就见不着青儿。 一月过后,青儿个儿高了些,皮肤也黑了些,见着溪墨,面色露出一丝沉稳。这让溪墨高兴,只面儿上还是淡淡。 学算盘、写字儿,秋纹自然是愿意的。 “大爷,奴婢先谢谢您。”秋纹行了礼。这是大爷的恩典,自己理当拜谢。可她还是自称奴婢。这个礼不能僭越。僭越了,就是错儿。这府里处处是耳朵,春琴一事,可不就是莺儿在外头听了墙根?她是真的惧了。处处小心,总是没错。“大爷,奴婢就是奴婢,是府里外头买来的。大爷待奴婢好,奴婢感激。再说这只是一个称呼。还请大爷不要计较这些小事。” 溪墨叹息了。 这秋纹看着和顺,实则倔强。 他皱着眉头:“你也太小心谨慎过了些。” “大爷明白奴婢的苦衷就好。” “罢了。先依从了你。” 他有点无奈,想想又移转了话题:“不过,让你学字,打算盘,这个,你总是乐意的吧?” 秋纹的目光闪烁,但神情犹豫不决。 “怎么,你又有苦衷?” 秋纹略略思索数秒,方道:“大爷,奴婢答应了夫人的。做人要一言九鼎,且也需诚实。好歹还是得让夫人知晓,奴婢不敢擅自妄为。大爷您一片好心,奴婢谨记心里。现下奴婢不想这些。奴婢虽是草庐的人,但到底是经了夫人调遣的。以后……以后,若有机会,奴婢定当甘之如饴。” 她说出“甘之如饴”四字,溪墨更为叹息。 “可见,你是个有天赋的。甘之如饴,这府里懂这四字儿的丫头可不多。你好生想想,不必担心我母亲,有空,我去一趟蟠龙寺。” 秋纹连忙摇头:“大爷,不可!” “这又有何不可?” “奴婢进府不过数月,这在小厨房里烧火打杂的,就算表现好些,也得等上二三年,才有调换,表现一般的,也就在厨房里烧一辈子的火呢。奴婢已然得了天大的彩头了。如今,更是被太太相中了来伺候大爷您的吃食,还是什么不满足的?这且不算,大爷还让奴婢认字、拨算盘,奴婢只怕福分不够,反会招致灾祸!” 溪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秋纹,哪儿都好,就是有点迂腐太过。不,她并非迂。她什么都懂。这太过小心了,就会踯躅不前。 溪墨只愿秋纹看得更远一些。远方固然有荆棘灌木,但也有更好的风景。 “你先别摇头。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想想,想想人到底该为了什么活着,怎样活着方才不负此生。” 秋纹离开书房后,心里仍旧激荡。 大爷的话,像钟磬一样,一直回荡在她耳边,久久不散。 这个问题,她并未考虑过,太深沉,深沉的不是她这样年龄和身份的人回答的。大爷冷不丁地丢出这个话题,她不知怎么接茬。 是呀,人该怎样活着,才是不负一生? 她整天思虑的,只是不犯错儿,一日复一日地安稳过下去。回到厦房,秋纹阖上门,想了又想。 可她只是一个下人。 身体都不自由,又能谈得上其他的什么?她很清楚,大爷在提携她,拉拔她,待她与别人比,十二分地不同。 这是一个机会。 在史府,会打算盘和识字的丫鬟不多。不,压根就没人。有这两个技能压身,稍稍举荐,已然能当得独当一面的小总管了。何况自己针线不弱,烹饪也来得。 她站起身。 习字也好,打算盘也罢,终得正大光明。 也就是说,除了草庐,这府里其他地方,连同主子下人的,一概都知道。仅大爷一人热心,还是不够。万一有人告起小状,说自己不安半分,想在大爷屋里充当小姐,免不得还得受罚。 这夜,秋纹在胡思乱想中过了去。 翌日。 玉夫人忽给溪墨写信,说有个出家的老尼要进府一趟。既来了,且让儿子招待一番。 第073章 人语悄(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疑惑,但并不能细问。 一则,这些年来,母亲外头认识的尼僧也多;二则,这是母亲的善心。昔年,也曾有过游方僧人来史府,为了一点盘缠,一点路费,寻上门来。他们不找府里老太太,只单见溪墨一人。 见完了,笑一笑,道个喏,双手合十,带上盘缠,继续云游。 溪墨倒有些见惯不怪了。 这对母子的感情委实奇崛。看着不睦,但彼此来往不断。互相少见,但却又按捺不住关心。 秋纹既未答应溪墨,便照常在小厨房干活儿。她只负责料理大爷一人的吃食。早饭后,青儿小厮到了小厨房,给秋纹看一个字条儿,青儿低声道:“大爷写的,且看一看,过后我就揉了。” 秋纹只得一看。 字条儿上写了几个字儿,无非提醒秋纹,午膳简单一些,他也自在一些。昨儿走的时候,溪墨对着秋纹又加一句,说近日自己养生,不吃荤腥,但求五谷杂粮,什么南瓜红薯芋头小米,都是青睐之物。 秋纹如何不明白? 她对着青儿点了点头:“知道了。” 大爷还是会不忍她劳碌。粗粮固然好,但也需细粮搭配。秋纹琢磨了一盏茶的工夫,做出几样色泽鲜香滋味可口的饭菜。 就在这一日,一个身穿海清的秃头老尼,出现在溪墨的院儿里。这老尼的年纪儿五十上下,虽是个游方老尼,但皮肤极细腻,模样极清秀。当她从容走到草庐时,一众下人都呆了。这上了年纪,都如此好看,想年轻时候就是个绝色了。 溪墨请秋纹过来,与这老尼做一顿素净的斋饭。 老尼谦虚对溪墨道了声“阿弥陀佛”。她又对秋纹道喏。秋纹连忙还礼。待秋纹将斋饭做好,老尼放下念珠,眼睛又一直盯着她看。 这让秋纹心慌。 溪墨给老尼上茶,询问她的法号。 溪墨本不想让秋纹忙碌,奈何小厨房的人只有秋纹擅长调制斋食。少不得还要辛苦她。待老尼走了后,溪墨已想好了,要送秋纹一个东西。 秋纹放下托盘,溪墨便低道了声:“劳烦你了。” 秋纹赶紧摇头:“大爷,斋饭做起来极快,奴婢十分乐意,且是分内之事。” “待会,你再过来。” 溪墨低语。 他态度暧昧,面色潮红,这让秋纹也跟着不自然起来,心儿咚咚咚地跳。“好。”说完这话,秋纹就低头要走。 不想这老尼起身,对她微笑说道:“这位姑娘,谢谢你的斋饭,请问……你是哪里人氏?” 老尼如此客气,秋纹觉得不安。 她只是草庐的下人,伺候主子的客人用饭应该。 “师父,我就是江城人。” 老尼微微失望。 “姑娘你今天多大?” “年方十六。” 老尼想了想,遂又问:“可是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 秋纹摇了摇头:“不是。” 她是捡来的,襁褓之中,并不知亲生爹娘为谁,所以只能摇头。 老尼十分失望,叹了口气:“原来不是。” 她这话叫秋纹惊异,见老尼欲言又止的,她到底想说什么?可因是初见,却也不能问询什么。再者,她只是一个丫鬟。 “师父,您慢用,我下去了。” 老尼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盯着秋纹的背影,若有所思。 溪墨就提醒老尼用饭。老尼复又微笑:“打扰小爷了,过了晌午,我就离开。” “何必这么急?” “不能不急。对了,这是我送你母亲的一串佛珠,你替她收下。”老尼从一个包袱里取出一个锦缎包着的盒子,将盒子递给溪墨。 锦缎旧了,带了一点明黄色。这让溪墨纳闷,以为自己看错了。明黄,那是宫里的皇帝才能穿的。民间不管僧俗,不论什么,一旦染上这种颜色,便要抓去牢狱的。不过,这既是老尼的美意,溪墨并不能拒绝。 所幸,这锦缎颜色陈旧,不细瞧瞧不出什么。待自己将佛珠送给母亲,只管将这锦缎帕子收起来,抑或干脆烧了。 溪墨便问老尼去哪里? “小爷,莫问。我从来时来,从去时去。” 她与人说话,还是称呼一个“我”字,不免又让溪墨奇怪。 “我是担心师父,路上累了渴了,想让师父乘坐马车离开。” 老尼就摇头:“不用。我行走四方也惯了。” 老尼就用斋饭。 令溪墨吃惊的是,老尼的左手不知为何,却是少了两截手指。可见,亦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用罢斋饭后,溪墨依照母亲的叮嘱,送了老尼整整三百两银子。 老尼再次谢过,只是面容更显沧桑。 临走前,她却又不忘问:“小爷,与我做斋饭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叫秋纹。秋天的秋,水纹的纹。” 溪墨却也好奇,但想想,却又住了口,没有追问。老尼看出溪墨神色,却又主动告诉:“这姑娘模样标致不说,看着更面善,很像我一个故人。” 溪墨微微一笑。 老尼没有拒绝溪墨的好意,上了马车。 不几日,溪墨便将老尼送的佛祖送去蟠龙寺。玉夫人见了这串佛珠,感念不已,悄悄拭泪。 “母亲,到底她是何人?” 玉夫人便问:“你将她送去了哪里?” “我将尔心师父送至江城郊外,这是她嘱咐的。” 玉夫人点了点头。 “她……出家前,到底是何身份?” “这个,你不必知道。” 溪墨就陷入沉默。 玉夫人态度缓和了一些:“那秋纹丫头,将你伺候得还好吧?” “甚好。” “既如此,不如就将她安在你身边。那春琴不是走了么?总得有个人近身伺候你。” “母亲的意思是……” 玉夫人就道:“好。我也不瞒着你。我人虽在这里,但草庐里头还有几个,是先前伺候过我的。她们一直待我忠心。我不能告诉你她们是谁。总之,这几人待你也极忠心。我恍惚听说,秋纹那丫头又挨了打。此事也系别人诬陷而起。我素来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丫头进府里时间短,有这样出挑,肯定遭小人嫉妒。我看她是个稳重的样儿,伺候你肯定比春琴上心。不如,你就将她调来,让她干以前春琴干的事儿。” 溪墨心头一喜。 这些话,也是他预备和母亲说的。 不过,就算不说,他自己也能做主。 “儿子知道了。” 各位看官,你道玉夫人何以主动问及秋纹之事?实则有因。溪墨不知,这老尼又从郊外折转来了蟠龙寺,见了玉夫人。二人在房中说了半日的话。老尼又含泪告诉玉夫人,说府里的一个叫秋纹的丫头,看着面善,那脸子身段,还有说话的声音,只和自己的弟媳妇一模一样。玉夫人也沉默不语。 当日在草庐,她第一眼见到秋纹,却也吃惊。天下竟有这般相似之人!可是舒家的人都不在人世了,连同那个刚生下一月的女婴。玉夫人不敢往里深想,不过还是细问了秋纹的出身来历。 “娘娘,那孩子已不在人世了。想来,不该是秋纹。这花儿有相似,人也有相像的。当日我也怀疑过的。” “我都落魄至此,隐姓埋名,你不用叫我娘娘。是啊,我娘家人一个不在了,那小婴儿又岂能独活?不过看着秋纹,的确让我恍惚,以为见到了我的弟媳兰蕊。” 便是因为容貌酷似玉夫人和尔心老尼的一个故人,秋纹便得了运儿。倒不是因为她擅做斋饭,而是因她的长相,让玉夫人想起许多往事,心生慈悲,所以厚待秋纹。 玉夫人安排得缜密,已然瞒过了溪墨。 溪墨心头喜悦,回到府里,进了草庐,便着人找秋纹。 秋纹在哪处?在竹林附的一个荒园子里。做甚呢?种菜呢。大爷既喜欢吃粗粮,她便得种上许多许多的菜蔬。集市上卖的,价格又贵,也不新鲜。不如自己亲手种。与种菜方便,秋纹也算得半个行家。史府的下人都是家生子儿,不知农村稼穑,更不知种什么瓜,下什么种儿。 溪墨终于寻到这里。 “天气还未回暖,何必种菜冻着了?” 他朝着荒地走去。远看荒芜,可近看还是发现地上一畦畦梳垄得极好的小菜苗。菜苗钻出土了,秋纹浇了水,它们在寒风中瑟瑟地晃动嫩叶。 秋纹回了头,她一点儿不觉得冷。 “大爷。” “回去吧。” “大爷,您觉得这里怎样?”秋纹的额头还沁出了微微的汗,嘴角轻轻一抿,极是动人。 “很好。不过……这也菜苗不会冻死吗?” “不会,越是冷,它们越发出得好。” “哦?”溪墨于这些不懂,“你种这些费了多少时间?” “两天。” “两天时间?菜牙就能破土而出?”溪墨惊奇了。看来,种菜比种花儿容易。 “是呀。只需两天。现在还没立春。这要过了春天呀,一场雨过后,第二天就能出芽的。” 说起这些,秋纹神色变自信了。 溪墨若有所思。她在小厨房捏面食,做糕点,虽也认真,但不似这般愉悦。此时她笑容烂漫,态度放松,可见是真心喜欢种菜,劳动让她快乐。秋纹为人谨慎。这数月里头,我竟是不知她真正的喜好。 “今儿我去了蟠龙寺,见了太太。太太……让你搬离小厨房,来我书房里伺候,就和春琴以前的差使一样。这是太太要的,太太让我告诉你,你务必顺从了她的意思。” 秋纹一怔。 有这样的事?自己一个小人物,怎么屡次入了太太的眼帘? “大爷,果真如此么?” “自然如此。本来我预备说的。不过,就算太太不同意,我也会将你调离小厨房的。那儿人多,口杂,不适合你。有太太的话,想你该无虑了。” 溪墨朝她靠近一步。 第074章 人语悄(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的确出乎秋纹的意料。 没曾想,此事竟是这般容易。这让秋纹反而困惑起来了。自己何德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入了夫人的眼? 这到了大爷身边,便和春琴一样,拿一等丫头的月钱了。不过三个月,还未立春,她就从一个烧火丫头拔到了一等丫头的地位,这实在太快了,就像做梦。 秋纹总觉得不真实。 溪墨又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房里的一等丫头。” “不不,大爷,秋纹不要。我宁愿拿着三等丫头的月钱。伺候大爷一回事,拿钱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根基未稳,不能如此行事。 再一个,小厨房的甄妈妈知道了,见自己的月钱和她一般对,心里一定忿忿。没人会高兴的。甄氏虽然脾性儿有点拗,有点儿古板,但行事儿还是公平的。她虽不高兴,可有底线。就怕是别人,心生嫉恨了,借故找茬,指桑骂槐的,那就没意思了。 不,小厨房的人也不对她这样。她的人缘儿累积得还是不错。她们只是不高兴。这一不高兴,小厨房的气氛儿就显得呆板。 大家保持沉闷,从早上到晚上都能不开口的。 秋纹不想大家伙儿这样。 “大爷,您可以将我借调了来,我还算是小厨房的人。” 溪墨点头,这的确也好。 他为秋纹思虑,就要思虑长远。一步一步来,他有这个耐心。 “好。就依你的。今天你就将被褥带过来。也不用带。真正一应都是现成的。那春琴留下的,都是新的。就连衣裳也不用。春琴的身量和你大致差不多。如此很是便宜。”溪墨抚掌而笑。 秋纹也笑了笑。 她当然也高兴。能近身伺候大爷,是她素来愿意的。至于为什么愿意,不外乎心里存了对大爷的敬意,还有感激。 大爷说感激她,可秋纹认为这无足轻重。当日且不说是大爷,就算一个浑身脏污不堪的乞丐,她也会上前与他端一碗水的。 倒是她应该感激大爷。 若不是大爷相扶,她在史府,寸步难行。 当然,柳爷也相帮了自己不少,秋纹不是忘恩之人,都记在心里。她也向大爷打听柳爷的去向。 虽见不着他,但秋纹替他高兴。在她看来,柳爷早该出去另建一番功业了。想柳爷这样的人,定有一番大出息,这是时间早晚的事。 那么,言归正传,除了尊敬大爷,对大爷可还夹杂了别的什么情意? 不然,自己的心儿为何跳得这般激烈? 自己的脸为何红得像秋天挂在枝头的柿子,像屋檐底下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她实在不敢往下想。要昏厥的。 大爷与她而言,是天上的云,而她只是地上的泥。 云泥之别。 溪墨交代完了,并没有就走的意思。 他对秋纹伺弄的三分菜田,很有兴趣。他报读诗书,他擅琴棋书画,还有别的技艺。与农事稼穑上,贵公子史溪墨自然是外行。 对别的,他也没什么兴趣。可偏偏他被菜地里几棵鲜亮颜色的菜苗吸引住了。 “这是什么?” 溪墨指着一株矮矮的,嫩嫩的幼苗。 “大爷,这是茄子。” “茄子?” “是呀,这是茄子的秧苗。等春天来了,落了雨,秧苗就可劲儿生长,初夏到了,很快就结茄子的。” “哦,原来茄子是长在地上的。”溪墨若有所思。 秋纹就笑:“自然是长在地上的。不然大爷认为是长在哪儿的?” 她这话却将溪墨问住了。 溪墨颇不好意思,但也诚实告诉:“我以为,茄子便和萝卜一样,长在地里的。待成熟时候,从土里拔出来。” 秋纹一听,真的笑了。她掩饰不住,用手捂住了嘴。 她笑得很好听,声音如铃。 溪墨有点不自然。“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问询你。” “大爷,那么我考考你,红豆是结在哪里的?”秋纹口中的红豆,实指的是熬粥用的小豆。但溪墨误会错了,他以为此红豆是彼红豆。这红豆应是那诗里写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里的红豆,它又名相思豆。 溪墨就道:“这个我知道的。红豆是长在树上的。” 不曾想他这话刚说完,又引秋纹不停地笑。 溪墨真的纳闷了。难道书上记载的都是错的不成?相思豆,是长在南方的相思树上。果子颜色绚红,成熟后,可以摘下,洗干净了晒干,用针线将它们一个一个地串起来,戴在手腕上,挂在脖子上,一个既好看的装饰物。 “秋纹,红豆却是长在树上的,你不要笑。”溪墨神色郑重,想想又补充一句,“你若不信,我去一个朋友家里,他家里存了好些颜色鲜艳的红豆。我要一些回来,与你串着玩。” 秋纹还是摇头,她觉得大爷是在玩笑。 大爷这样的,委实不该和人玩笑。在秋纹心里,大爷就该是一个温和朗逸的人。柳爷才才适合玩笑。 “秋纹,我和你正经说话呢。红豆肯定结在树上,这个我可以打包票。”溪墨几乎要拍着胸脯了。 秋纹收起笑容。大爷到底是大爷。自己倒是下人。她该有分寸,不能过分了。 “大爷,红豆难道不是长在豆荚上的么?” “豆荚上?” “是呀。豆荚么,就是长在豆藤上的。红豆么,就和扁豆、豇豆、刀豆一样,都是藤蔓,都需攀爬生长的。” 溪墨明白了。 他一拍脑袋,又对着秋纹微微一笑:“是我愚笨。我单记着红豆树上的红豆,却忘了还有一种红豆。这红豆可用来熬汤,可用来做豆沙团子。” 秋纹抿着嘴儿。 “大爷,宁愿您是和我玩笑儿。” “不过,我答应赠你相思豆,便一定做到。且等着。”溪墨将这件事存在心里了。 “相思豆?”这回轮到秋纹不解了。 “红豆树结的红豆,又叫相思豆,这里头有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历上一些文人墨客,都喜欢拿此做吟诗作词的题材。” 也是这里安静,也是这里偏僻,也是这里冷清无人。秋纹没了拘束,和溪墨说话,胆儿却是有点大。 “大爷,想必这个故事极为动人。大爷若是愿意,可以讲给奴婢听听吗?”一阵风吹来,可劳作后的秋纹一点儿不觉得冷。溪墨身体好,也不觉冷。 冷风将秋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乱发拂过额头,秋纹用手捋了一捋。这姿势极为寻常,可在溪墨眼里极为动人。 他的心,又是一阵悸动。 “你愿意听,我自然和你讲。” 溪墨看着菜田附近有根结实的树桩。“不如我们坐在那里。” 秋纹抬头望去,还是摇了摇头:“大爷,您若是累了,但请坐下。我是丫头,还是站着为好。” 溪墨觉得她太过懂规矩了。 “秋纹,可记着,以后说话再不能说‘奴婢’二字。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就喜欢听你说,我如何如何。奴婢丫头都是人。不光是你,以后我的草庐,一概下人,也不许自称奴婢奴才。” 秋纹一怔。 大爷和别的大家公子相比,实在与众不同。 秋纹小家子出身,除了一个史溪墨,便就见过一个史昱泉。他们都是贵公子。但二人的行事作风已是天壤之别。别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们,行径如何,秋纹并不曾见过。但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日日在小厨房,听她们闲聊,也颇知一些大户人家的风月秘事。不过,能传得出的,大街小巷都知道的,便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了。 通过她们之口,秋纹便知道:大户人家有钱,排场大,大户人家的狗血事也多。也不是别人想的那样干净。什么和父亲的小妾通、奸,什么强了母亲的婢女,什么和兄弟的姨娘偷、情,什么和爷爷叔叔的小妾暗通款曲,脏事儿很多,乌七八糟。看来抛开这有钱没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富人们也干。 相比之下,大爷简直就是一股清流啊。 她想:从今儿起,就在大爷跟前伺候了。说‘奴婢’也罢,称‘我”也好,别人也听不见。听得到的只有一个大爷。既别人不知道,那么叫什么也就无所谓了。 她就点头:“好。” 溪墨就温言:“此处无人,你累了,但可一坐。并无妨碍。” “大爷,我不累。站着就好。” “可我看你很累。” “那是大爷的看法。” “即便这样……坐一坐,歇一歇又何如?” “站一站,走一走也无妨。” 溪墨不停摇头。看来是说不动她。也罢,且就保留她的个性。 “大爷,您若是不愿将相思豆的故事,秋纹也就不听。” 秋纹拎着小水桶,看着里头的水快光了,只想听完了,再去前头的小塘子里装满。到底是大户人家,这塘子有人料理,里头的水也清澈干净得像蒸馏过得一般。 “如何不愿?” 溪墨无奈坐在树桩上,可想想,还是站了起来,他一手扶着一棵松树,一手赶走空中飞来的一只奇怪的小虫,轻声说道:“相思豆,说的是一个南朝太子和一个尼姑的故事……” 第075章 人语悄(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故事不长,但的确动人。 且是一个悲剧。 那慧娘死了,那萧太子也落水而死。死后,二人的眼泪就化成一棵树。树上结的果子就叫相思豆。 秋纹不忍听下去了。 溪墨却也不忍讲了。甚是奇怪,这个故事,与他来说,并不怎么喜欢。因他觉得这慧娘太过软弱,这萧太子呢,也甚是无能。以太子之位,竟不能保全一个女子的周全,实也愧对慧娘对他一番深情。 可今日,他偏要告诉秋纹。 溪墨心里已然有些后悔。若要和秋纹亲近,令她再不拘谨,大可以扯些别的话题。比如那些结局美满的爱情。 爱情? 溪墨猛然一怔。 他……是不是无意之中想暗示秋纹什么? 不过,他却也是故意暗示秋纹,只是不自知。 一切还太早。 他的心里,仍旧存了更改社稷之念。如此相处,已然很好。 溪墨便道:“到底外面风大,还是回去吧。蔬菜可以一日日地种,隔三差五地种。倒也不必如此殷勤。” 一提起这些菜苗,秋纹又打开话匣子。 她与种植蔬菜瓜果,的确算半个内行。溪墨便和她一起走,一辺用心听着。“想你有这些技艺,不管到了哪处,都是能活下去的。我却还不及你。” “大爷,您怎会不及……不及我呢?”秋纹将‘奴婢’二字改成了‘我’。溪墨与她一笑。 二人颇有些心意相通的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你很能干,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了自己。一个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都要看得起自己。” 他这话,是自勉,却也是勉人。 母亲出家之后,他还未懂人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接着,昱泉出生了。再接着,三个妹妹也出生了。 大姨娘比孙姨娘先开的脸,但却比孙姨娘晚生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压抑中度过。每个人都忽视他,漠视他的存在。府中人人以为,夫人一旦去寺庙修行,便就要和老爷和离了。这个所谓的嫡子,远不如昱泉二爷这个庶出金贵。 老太太也只叫一个老姨娘过来照顾他。 在溪墨心里,所谓家人都是冷血的人。长大后,经历了事,外出也开拓了眼界,可心里这份隐痛反而随着年龄滋长。 他并未真正原谅祖母,原谅母亲。 他的心里,对父亲史渊,更是疏离。 很小的时候,他就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即便为了老姨娘偶尔与他的一个笑脸,他也要觉出这生命的美好。 到底那些阴冷苦涩的日子,自己撑过去了。 “秋纹,相信我。这世上是有奇迹的,很多很多奇迹。许多故事看得到开头,猜不透结尾。千万不要以为当了丫鬟,人生就无望了。只要你努力,人生处处有惊喜。” 溪墨的话,温暖人心。 秋纹很感动:“大爷,其实我并没有妄自菲薄。即便初进府里,挨了那一顿板子,我也没有屈服过。” 说来,溪墨想起这个,就觉得愧疚。换一种角度说,是他的行为导致了秋纹的被打。如不是他将李显贵叫来,令他主持审问,秋纹兴许就不被打。 他一直为此自责,深深自责。 那潘娘子和她女儿虽进了牢狱,可板子是实实在在打在了秋纹的身上。溪墨的心,一想起来就痛。近日,他也暗中调查李显贵。据悉,老太太叫王子兴盘点一些亲眷往来收下的礼品。有些不宜保存的东西,干脆折价卖了。这经手的人就是李显贵。王子兴叫李显贵拿出那些账册,李显贵竟说年代长了,且又繁琐,一概儿都丢了。 王子兴一听,气极。素来他与李显贵也有些龌蹉。因就将此事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自然招李显贵过来询问。不想李显贵却反咬一口,说这些账册早就交给了王子兴。王子兴苦无证据,只得破口大骂李显贵构陷,骂他不是好人,这要当了官,他就是一个大奸臣。 老太太便将二人调了岗位。 这二人谁说真话,谁撒了谎,总会在新的位置上露出马脚。这些总管账房,仗着在府里管事多年,彼此都积攒了不菲的银子,都不是穷人。比如这李显贵,还是个奴籍,家里有老婆孩子不算,又在外头养起了外室,无事还去逛逛烟花柳巷,这些老太太都清楚。只是她看人,素来也优点,用的也是他们身上的长处。 倘若说李显贵不干净,那王子兴也好不到哪儿去。 调换了位置,底下干事儿的人不熟悉,必然有忿怨,少不得会将此前那些分赃不公的事儿给捅出来。这史府看着风光,实则底下都溃烂了。若是从底下烂起,一步步地,烂到了根茎,那么史府纵然看着鲜花着锦,实则运数也完了。 史老太太一面希望家里永葆富贵,一面又希望儿子的官儿能当得反顺顺利利。可朝中诡谲,也不是她一个内眷老妇人能够预料到的。天有不测风云,一旦遇抄,或是别的灾祸,仗着手里还有银子,依旧可以活命。所以,如今能俭省,但凡就俭省一些。 拿家中下人开刀,是老太太搜查后的第一步骤。 王子兴、李显贵等家中掌事,不知老太太的步伐儿这么快,一点儿不知收敛。 这件事,除了老太太,就溪墨清楚。 溪墨如何知晓?究竟老太太也没细说。他是猜测出的。 如果他没料计错的话,待从一概管事儿的身上搜罗出了银子,下一步,就轮到孙姨娘了。祖母不了解他,但他了解祖母。祖母与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全然信的。她对孙姨娘更多的只是利用。 孙姨娘不是个省油的。 想来,府里又会热闹一番。 祖母人精。她搜人搜东西,都是在父亲史渊去京之后。父亲一回来,老夫人又装作慈祥宽宏,大家和和睦睦的一团。 李显贵此人,虽然擅伪装,但溪墨还是疑上了他。 他的疑心和老太太不同,溪墨是疑心这李显贵在干一桩吃里扒外的事儿。凡事将证据。他也不想先打草惊了蛇。 话说那雪雁(莺儿)却是交了狗屎运。这太守也不甚老。家中妻子没能生育,内心羞愧,自甘搬去别院,只求清静,根本不管丈夫的后院之事。 其余几房小妾见雪雁得宠,自然心生嫉妒。几人联合起来,耍些小计谋,不想都被雪雁识破。太守怜惜,责罚这几名小妾,给雪雁另搬院落,几乎就是一个副夫人的待遇。因雪雁改了名姓,外人不知内情,并不知晓这雪雁就是当日被史家赶出门的丫头。 这雪雁在江城太守薛仁村家中,过的日子和史府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话也不对。到底史府也没饿着她,吃喝不错的。可这雪雁心里贮了仇恨,想起旧事,心里翻起滔天恨浪,只恨不得叫人将秋纹捉来,即刻乱棍打死。不,且也不止她,还有绮兰。雪雁吃了绮兰的亏,也恨不得要她死了。 雪雁白日里就在房中睡觉,专等太守回来。待听到小丫头报信了,再换衣裳,打扮得花团锦簇,摆上酒菜。薛仁村来了,便与他把盏喝酒,在房中作乐,兴致来时,嘴里且哼上几句。薛仁村便更是喜欢。 这雪雁得意归得意,却又因识了点字,并不作践底下的丫头,时不时地,还施以恩惠。这招极其有用。时间不长,薛仁村家里的一些丫头婆子,见了雪雁无不奉承,无人不说她的好话。 这一日天气有些暖,雪雁便遣了一个婆子,一个丫头,与她坐车并行,前去蟠龙寺烧香。虽则和薛仁村同房时间不长,但她还是祈愿菩萨,施舍与她一个大胖麟儿。 这雪雁也知自己见不得光,出去见人得低调行事。因此,只叫丫头婆子代她烧香,她自己则穿着厚实锦袄,在寺后一个僻静的地方,透透气儿。其实以前唱戏时,无事时,也常出来玩。她本就是跟着班主四方走惯了的人。雪雁听江城太守说这蟠龙寺地方虽偏僻了些,但来往的香客皆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雪雁就动了心。以她这样的身份,本该低调,安于内宅。人见得越少越好。 可她还是有攀交富贵之心。人的欲望是一点点增长的。前几日。她拐弯抹角地找到了锦娘。锦娘得悉她的去处,又惊又喜。二人在一处客栈见了后,锦娘握着雪雁的手,说她到底算出息了。 “江城太守是州官。你就是堂堂的州官娘子啊。莺儿,真正我没错看了你。” 锦娘竟是巴结上她了。 雪雁也拿出银子相赠,嘴里狠狠道:“都是那绮兰和秋纹害我的。我虽过了好日子,但到底还见不得光。如今你回去,且将我的去处告诉李总管。你们是我的恩人,我得了好处,也必不忘了你们的!” 锦娘忙不迭地点头。 如今李显贵在史府日子难过。昨晚儿他过来,枕间已流露出离开的心思,只寻不到合适的下家。 这锦娘与雪雁话别后,回到住处,晚间李显贵过来,锦娘就告诉他莺儿一事。李显贵初不敢相信。他事儿多,一直没去老家,也没给莺儿寻到合适的买主。事情暂且撂下。不曾想这莺儿到底有些不凡,竟被本城父母官相中了,成了他的妾室,意外之喜。 薛仁村此人能当江城太守,自然是有些后台。这后台便是他昔日的一个恩师。此人在朝中虽算不上红人,但他有个同在朝中为官的昔日同窗。这同窗如今和官宦集团走得近,对先帝遗留的旧臣,因为政见不同,主张杀之后快。薛仁村受恩师的影响,对先帝一党也是痛恨。 京城有不少出生江城的权贵。这些人在朝为官,将家眷留在老家。官儿比薛仁村大的多了去。史府史渊就算一个。 所以这薛仁村平时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明明是一方父母官儿,一旦坐堂审案,却发现这个得罪不得,那个得罪不得。起初也是郁闷的,但后来受了门子的提醒,也就葫芦断案了事。 李显贵的确动心。 与其在史府不死不活地耗着,还不如找个机会溜了。他身上不干不净的事儿太多。倒不如找个借口,离开史府。李显贵脑筋活络,要想如愿离开史家,必得有人相助。有莺儿牵线搭桥,此事就能成一半。 今儿,李显贵便趁外出办事,叫锦娘给莺儿一个口信,单来蟠龙寺见个面儿。天云国盛行佛教,江城内外寺院不少。可这李显贵非将见面的地方选在蟠龙寺。那玉夫人便也在此处修行,当个留发的居士。 李显贵有李显贵的道理。一来,此处香客甚多,早晚忙碌,他与莺儿说话,无人注意。二来,玉夫人不识莺儿,莺儿也不知史府夫人就在这里,两相无碍。且玉夫人在寺内庵堂,一天到晚并不见人。三则,李显贵在蟠龙寺还有别的事儿。 李显贵与她约定,今日晌午就在蟠龙寺普济院后的三棵古松下碰个头儿。 第076章 人语悄(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蟠龙寺香客众多,李显贵到了那三棵松下,看着一个裘衣华服的美人儿,差点认不出来了。 这雪雁过上了好日子。 俗话说的,三分相貌,七分打扮。老话又说:人是衣裳马是鞍。雪雁长得也有六七分姿色,抹点胭脂化些妆,头上朱钗地插满了云鬓,衣服都是时下的新款式。跟着薛仁村,雪雁人也白胖了几分,更显鲜艳妩媚。 看着李显贵一时愣神儿,雪雁就笑:“李总管,你是不认识我了么?” 这李显贵也是个有意思的。若是平常,也就唤上她的名字了。可今儿个,她身份变了,从一个唱戏的,变成太守的宠妾,李显贵就叫她一声夫人。 这一声“夫人”可将雪雁笑得花枝乱颤。“李总管,当日若不是您,我不会有这番奇遇!您和锦娘姐姐都是我的恩人。莺儿我心里矢志不忘的!” 之前呢,雪雁是要认李显贵和锦娘当干爹干娘的。可李显贵顾忌,也有点儿瞧不上莺儿,拒绝了。可这个心思又在他心里盘活了。若是当了莺儿的干爹,那便和太守薛仁村套上了近乎。 李显贵就笑:“这与我而言,只是一桩小事。我在史府多年,也常帮助人。当日若非是你,我也一样帮与的。” 李显贵并不要她的银子。 雪雁就低头想了一会:“总之,是你欠你的恩情。如今我改名换姓,在太守家里,还请你不要泄露了风声。到底我是苦缸子里泡大的,苦了这么些年,如今才过了几天像人的日子。这以后啊……我还得多多仰仗李总管多替我守着秘密。” 李显贵就摇头:“雪雁姑娘说哪里话?一则,我并不认识你。你是太守家的小娘子。我是史家里的下人。咱们都头一回儿见呢。史府里的那个叫莺儿的丫头,和你,根本不是一个人呀。” 李显贵如此一说,雪雁的心更是完全地放下了。 她更让李显贵将银子收下。 李显贵就道:“也好。若收下你的银子,可见咱们就是一家人儿。我呀,也上了点岁数,家里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去岁上女儿却又得病死了。我这心里头啊,还真的想再有个女儿,干的也行。” 雪雁也就笑了,当下就拜了一拜:“干爹在上,女儿这厢有礼了。” 当日,是这李显贵不愿。如今,却也是他主动。 李显贵也就扶她起来,说了自己在史府的困窘。“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凡事有聚就有散。到底我心里头也惧。这个当头,若有别的去路,我定不在史府干了。” 李显贵是下了决心。史府老太太面慈心狠。越是耗下去,情势越不利。不如现在找个借口走开。可他还是个奴才。此番离开,就必须有个强硬的后台。这后台出面干涉,史府还不能不给几分面子。 江城太守堂堂的四品官儿,这分量也足了。 雪雁明白。她如今在薛家当着小妾,也却是要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会筹谋的人当她的膀臂。到底薛仁村的正妻还在,还有其他几个小妾。人的欲望是一点一点地增长的。雪雁不甘于小妾之位,只想当薛仁村的正妻,当太守的夫人,以后可封诰命。 李显贵若是和她一处儿,凡事也有商有量。她眼骨碌一转,忽想起薛家的管家是个半聋子。许多事上,薛仁村是嘱托了又嘱托。李显贵五十不到,也是精明能干之时,若将他当薛家的总管,自己与他里外应合,自己的地位更是一日日地稳固了。 “干爹,这事儿我放在心里头了,一月之后,我再与人捎信给锦娘。” “好。那就拜托薛夫人了。” 李显贵不免得意。因觉自己到底没看错了人。这莺儿果然有出息。不,如今也不能叫她莺儿了,得叫雪雁。不,雪雁也不能叫了。她是太守小妾,面儿上得叫姨娘,二夫人。 这声“薛夫人”叫得雪雁十分有面儿,她不禁又笑了笑。 “到底我也不是夫人。我若当了夫人,你就是我的亲爹了。” 一时,雪雁和李显贵先后离开。 这李显贵回了史府后,就一日日地懈怠起来。他拿定了主意,这雪雁有把柄在自己身上,不敢不帮与。 那里秋纹也就正式到了溪墨的书房伺候。 溪墨的一日三餐,秋纹就不做了,她托给了柳嫂子。柳嫂子十分喜欢,这是十分有面儿的事。如今不是她指导秋纹如何捏面点了,而是秋纹叫她如何做清淡且又有营养的食物。其实秋纹也不用柳嫂子教了,柳嫂子会的她都会了。 溪墨给秋纹找了一个私塾先生。这先生也是进过秀才的,只是屡次举人不第。这老秀才也会打算盘儿。每月上中下三旬,老先生每一旬来五天。上午教秋纹识字,下午就叫她打算盘。秋纹认字儿,可认得也不算多,于那些之乎者也,并不很明白,还需有专业的老师教授。 这段日子是秋纹最惬意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没想到进史府当了丫头,竟还能有机会读书识字。每晚梦里,她都要笑出声儿来。心情好了,这人吃东西也有了胃口,几日过去,秋纹还略胖了一些。 她整日在书房,偶尔收拾收拾溪墨的书籍,偶尔偶尔在廊下浇浇花,剪剪草儿,要么就是写字,就是坐在靠窗的书案旁认真临摹颜真卿的大楷。大爷说:学颜体很费笔墨,果然就是。颜体比柳体端庄肥厚,每一个格子几乎都快填满了。大爷又说:每一个初写字的人,都从颜体开始。学颜体,就是学做人。大爷还说:颜真卿是书法家,但也是一位极有骨气的文人。安史之乱,他拒不投降,宁愿就死。这字写得好的书法家大有人在,但他人的字都及不上颜体字里行间透出的正义凛然。 大爷说的,秋纹字字记在心里。 私塾先生教习,大爷在旁督促。这一日,先生教了一个“永”字,秋纹临摹了几个,总觉不像。先生走了后,秋纹继续临摹,练着练着,天儿就擦黑了。 秋纹专注,一点儿不觉天色昏暗下来。 溪墨叹了口气,点上蜡烛,放置书案,说道:“明天再写。你酷爱学习,我很高兴。但每一天的力气都是有定数的,还是省着些,明日再写不迟。” 看着书案上的蜡烛,秋纹这才惊觉天色已暗。 “不妨的。大爷,您不用管我。” 无人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史溪墨也不能。她枯竭了那么几年,以为这辈子都碰不到书本了,陡然之间,竟是能读书写字,秋纹的心里,早就激动不能自抑。她恨不得夜夜废寝忘食,将先生教的,尽最快的速度消化掉。她是一天当十天用。 有时一日三餐,竟也忘记。 倒是那柳嫂子,见秋纹总不能来用饭,起初还当出了什么事,自己屁颠屁颠儿地用一个托盘送了来。听了青儿一说也明白了。青儿受过惩罚,别的地方虽改了,但一张嘴巴还是伶俐。 “你且只给我,也不用叫她,叫是叫不出来的。” 青儿如此一说,反将柳嫂子吓一大跳。她想到别的地儿了,想歪了。她以为这大白日地,大爷和秋纹,两个人在屋子里,兴许就在耍着笑儿。这在二爷屋里那是常事。莫非,大爷这两月不出去,也沾染了这些和丫鬟调笑的毛病? 柳嫂子的脸倒是红了。 青儿是个人精,看出柳嫂子不自在,知她是误会了,便又解释:“她不出来,是有缘由的。嫂子难道不知近日大爷给秋纹姐姐请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秀才当私塾先生?如今秋纹就像发了痴一样,不吃饭不睡觉,专在纸上写写画画,已然入了魔了。” 原是这样! 柳嫂子明白过来了,就笑:“这个好。那我走了。你且提醒提醒她。这丫头上进,我看以后必有出息。” 柳嫂子本不是个话唠,但回到小厨房,更将秋纹说得锦上添花。那甄氏就过来警告:“好好的干你的活儿,休要说三道四。” 秋纹不在小厨房后,甄氏还觉出一点孤单。她无儿无女,膝下孤单,干儿子柳剑染又出去建功立业了。无人和她说话,只除了秋纹还说两句。柳剑染前几日也寄过信来,信中说他一切无碍,一切都好。又问她身子可好?秋纹可好?他就问了两人。他自然也和溪墨联系过了,不过不是用的书信,而是戴胜鸟传书。 甄氏给他回了信。信中只说自己如何如何,并不提秋纹半句。 甄氏有自己的打算。她倒也不想一辈子在史府。若是年纪大了,忙不动了,那就讨人嫌了。她指望干儿子回来后,将自己接走。他去哪儿,自己就跟着去哪儿。 不过这几日不见秋纹,甄氏还有些挂念。 到底她会做人。别人见了她不是畏畏缩缩,就是敬而远之。唯有这秋纹,时常沏好了可口的汤饮,或是蒸了软糯糯的糕点,拿了来给她当下午茶。秋纹走了,甄氏吃不到酸甜入味的松果茶了,更不到甜津津的各色点心,她要面子,明明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虽她一双手也玲珑,但她更擅长硬菜热炒,与这些细巧上不及秋纹。 第077章 人语悄(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至上一次搜查后,府中家下人心内都有怨憎。 家下人不能赌钱喝酒,不能偷拿顺拐,没了生财的渠道,虽面儿上看不出什么,但干活都懈怠起来。 那孙姨娘回来后,为了讨老太太的好,更是严加苛责,一有小错,罚钱罚打,人人自危。 这一日,草庐内忽起了大火,这火起得蹊跷。 起火时,史溪墨在外。草庐也非各处起火,大火是从书房燃起的。起火时,秋纹正在附近伺弄菜田。她是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又见草庐书房烟雾弥漫,撂下篮子就往回赶。 此时是午休。 下人们都在各自的耳房歇息,听得走火了,都忙不迭地赶了过来,大家伙儿你拿水桶,我拿勺子,赶着过来灭火。 秋纹吓坏了。 起火的是书房,书房有两间。外头一间是大爷待客之处,里头可就是大爷摞着的各种书籍了。那些书若是烧着了,损失不小。 秋纹能想象出大爷着急的模样。 她义不容辞地就冲进火海。甄氏在后急忙扯住她,叫她不要进去。 秋纹摇头。 “书只是书,人命可只有一条。你想好了。” “妈妈,大爷的书在我看来,比我的性命还要宝贵的。如今书房起火,自是我的过失。我有责任的。” 秋纹提着一桶水,真的冲进烟雾里去了。 甄氏拉扯不得,更叫人赶紧补水。今日务必将书房的火扑灭了。 所幸,当初溪墨建造书房时,多用的防火的明瓦材料,不是木头,不是易燃的材料。那些书籍,都一样一样地被秋纹收在书匣子里。书匣子不是木头做的,而是用锡纸包住外皮,这样既不易腐烂又能防虫蛀。这也是秋纹建议的。不想现在真的派上了用场。 书本无碍,有碍的是挂在墙上的字画。 墙上字画也不多,五六张还是有的。溪墨平日待这些字画也珍重。秋纹什么都不顾及了,椅子摞椅子的,凳子摞凳子的,以最快速度将墙上字画一一地卸下,夹在胳膊肘里,低着头,只管朝门口冲出来。 大家伙儿在旁浇水,既有秩序,却也混乱。 不知是谁,搬起椅子没有挪好,椅子砸到了秋纹的脚上,她哎哟叫唤一声,趔趄着跳着脚儿,甄氏一把拉住她。 她看秋纹的神情完全变了。 这草庐,也有几十个下人,关键时刻,谁都没有秋纹这样胆气大。她真的是豁出去了,至性命于不顾了。 秋纹忍着痛,看着手里的画轴,一面又自责:“还是有一副被烟熏了。” 青儿将画儿接过去,一面也作揖:“我的好姐姐,今儿要不是你,大爷的这些画都化成了烟灰了。” 众人方又齐心合力,将火扑灭了。 这一上午,颇耗费了力气,大家你看看着我的湿裙子,我看着你的冷衣裳,心里涌起更多的是狐疑。还没开春,好好儿的,怎么会起火呢? 且还是在书房。 书房是秋纹打理的。她是一个精细人儿,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况她一直在菜田梳理。这就怪了。草庐里的人儿都不会干这样的龌蹉事儿,谁愿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们在草庐干活,拿的是大爷的月钱,谁愿意没事儿得罪主子? 况大爷带她们不薄。 既不是草庐的人,也不是意外,那么就是有人故意纵火了? 老太太也知晓了,勃然大怒。令身边一个嬷嬷,叫人将草庐的下人都给绑了一一审问。那孙姨娘拿了鸡毛当令箭,带着一拨人气势汹汹朝草庐赶来。跟着她的人,不是带了绳索,就是拿了棍子,还有别的东西,就像那戏文里的一样,各自站在一边儿,让珠钗满头的孙姨娘唱主角儿。 这里得意的,还有一人。谁?二爷昱泉。 这火,不是别人,便是昱泉叫人放的。放火的人,就是潘娘子的哥哥。他跟着一个马夫,来马厩儿拿个东西,想起二爷的嘱咐,趁那马夫不备,偷溜到大爷的书房,往书房的窗户上扔了一个东西。 这东西见了阳光,得等上足足两盏茶的工夫,才能自燃。 这就给了潘娘子哥哥不在场的证据。 昱泉得知草庐书房起火,大为高兴,一面拍着大腿,一面要给潘富奖赏。“今儿这事你办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好歹你还没让我失望。” 潘富咬着牙,一面奉承,一面又道:“即便二爷您嘱咐小的,小的也定使出法子,让草庐横竖不安生。” 别的不说,就为了姐姐和外甥女儿,潘富也要报仇。 这昱泉跟在孙姨娘后头,也大摆阵仗地过来了。孙姨娘倒是叫儿子回去。 “娘,儿子如何能走呢?到底是大哥的屋子出了事,我这个当弟弟的,实在心疼得紧哪!” 孙姨娘明知儿子是幸灾乐祸,也就忍住笑:“你看你,不过就一点儿小火,你就这样担心起他。可叹都下午了,你这大哥哥在外头只顾耍乐,竟是半点不放在心上呢。你这个当弟弟的,也会白操心了。” 孙姨娘却是高兴。 到底经了大火,这草庐地上皆是湿漉的一片,看着也有五分狼藉。 她就要看史溪墨的笑话。这个史渊的长子,史府的嫡子,多年来一直是孙姨娘心里头的一根刺。 虽然掌了家,可孙姨娘已然没能为将这根刺拔去。 她也暗自生恨。 恨自己的出身,恨自己不成器的爹爹。 恨归恨,但体恤娘家人的事儿,孙姨娘继续干。 似乎今日可以借此大做一场文章。书房不是起火了么?这不都是因为下人的疏怠么?那就趁此将草庐的人赶去大半。不,是撵走三分之二。没错,草庐的开支不归她管。但她就要杀鸡儆猴看,让下人们胆颤心惊。 草庐的下人少了,也就显得更寂寥萧索。她就要让史溪墨在府里的日子过得窝窝囊囊。孙姨娘不缺脑子。来草庐之前,已叫人故意地传话出去,传到大街儿上,说什么史府的大公子自甘堕落,既不读书,又不求功名,浑浑噩噩,弄得书房被一把火烧了起来,这是败家之相呀!史家大公子如此行径,一来是自己不争气,二则也是因为没个亲娘在身边管束。他的亲娘没死,只放着好好的太太不当,偏去什么劳什子寺院当不剃头的居士!娘儿俩都如此不着调,可叹这史府竟是要败在这两人的手里,怎不让人心忧焦灼? 此番,孙姨娘来草庐,那些话儿已然在街上传播出去了。 孙姨娘知道硬碰硬的不行,她就喜欢玩这些阴的。这每年玉夫人和溪墨的生辰到了,更是在房内拿纸扎的小人做魇术,咒她们母子早死。 这些,都不是最狠的。 孙姨娘恶毒行径还在后头。 孙姨娘拿着老太太的令箭,将草庐里的下人,一个一个不落地骂了个遍。她更要揪出一个叫秋纹的丫头。 这么长时间,孙姨娘没见过秋纹,不知她的长相。只是听说这丫头是个有能耐的,长得标致,也有心机。 “谁叫秋纹?”孙姨娘看着四周。 甄氏不满孙姨娘如此行径,上前就道:“姨娘,这里是草庐。老太太先前也发话的,大爷屋里的事儿大爷自己辖制。姨娘还是回去歇着吧。” 孙姨娘就冷笑:“我知道你是老太太的狗腿,也是绮兰的心腹。只是你还不知道吧?如今绮兰那丫头老太太也是不大待见了,好些体面的活儿好些露脸的事儿都不让她干呢。你不过一个下人,我们史家当乞丐一样接济的。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掌事儿,这里哪有你插话的地儿?” 甄氏听不得。 “姨娘也是说笑了。别说绮兰如何,就算没她,我也只干我的事儿。从前我伺候老太太,那么心里眼里就一个老太太。往更远了说,以前我是伺候柳家的。现在我心里眼里就一个大爷。我伺候大爷,怎么就和乞丐一样了?” 孙姨娘吃了个瘪。她素来知道甄氏有些古怪,便嘲讽:“如何不是乞丐?若不是我们史家,你现在可不是在街上要饭?” 甄氏就冷笑:“姨娘这话说笑了。我就算得史家接济,也与姨娘无干。” “甄婆子,你怎样说话呢?怎么和我没干系?” “我的意思是,我能有今天这般安逸,是因为老太太、老爷、夫人,还有大爷。他们才是府上的正主儿。至于姨娘你么,不过是个小妾。说起来,也就比奴才高贵一点。但到底不是这府上的正人。” 也亏得甄氏敢说。 她跌宕半辈子,依旧吃不得嘴上的亏,什么都要反击。说着这些话儿,甄氏已经想好了退路了,老太太问起,大不了就提着包袱走人,横竖不干了。不,走之前,还得等大爷回来,到底大爷是好大爷。 孙姨娘听了她的话,已然气得浑身发抖了。 “你不老不死的臭婆子!我为甚不是这府里的正人?就凭我……给老爷生下一个好儿子!我若不是正人,老太太又如何会叫我理家?” “我听说天云国先前的宰相家里,当家的可是一个丫鬟呢,这又有什么!” 甄氏摆明了不给孙姨娘面子。 昱泉在旁,摩拳擦掌,便叫两个小厮上前,一左一右,制住甄氏,他大手一挥,便甩了甄氏几个嘴巴子。 第078章 人语悄(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对甄氏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有了一点年纪,干的也是体面的活计。在史府这么些年,从未有啥人当面喝斥过她,甚至打她。 老太太也是给她一点薄面的。 可如今,这史府的二爷竟是当众甩她几个嘴巴子。甄氏是彻彻底底地没脸了。她性格刚强,又好面儿,这下真有想死的心。 可她到底不能死,就算投河自杀,这事儿也得有个说话。这嘴巴子不能白挨了。话说,草庐的一干下人见甄氏竟被大爷打了耳光,一时都懵了。她们神态不一,有的称愿,有的皱眉,有的懊丧,有的不服。 孙姨娘也得意了,她示意儿子,再抡几个嘴巴。孙姨娘素来就看柳家的人不顺眼儿。这柳剑染走了,那是老太太的功劳。如今再将这甄氏撵走,那史府真的就清静许多。孙姨娘听过一回墙根儿,知道老太太将甄氏收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与她心里,是不愿意和这些落魄的旧亲戚扯上任何干系的。孙一年个为讨老太太的好,也为了杀鸡儆猴,愿意做一回侩子手,将自己讨厌的打发干净。 老太太嘴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定会夸赞自己。 甄氏张嘴想骂,可嘴巴疼。她想嚎哭,可她又不会哭。想挣脱开,无奈胳膊被二爷的手下拽的死死的。 孙姨娘就道:“甄妈妈,这只是给你的一点教训,你需记在心里头。到底,我是老爷的人,我替老爷生下儿子,替老太太生下了孙子,我就是一个有功的人。你狗眼看人低,我如何不要教训教训你?老太太眼里,你就是一个阿物儿,和她养的那只猫差不多的。老太太多看了你几眼,你就真的将自己当个人了?你也不想想,当初你拎着个破包袱,乞丐一样地跪在地上,老太太着人送你两碗粥,你咕咚咕咚一气儿全喝光了。如今你可还记得以前的狼狈样儿?真是养了这么写年,狗都反咬你起主人来了!我儿子以后当了官,我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而你,永远是下三滥的贱蹄子!” 她一席话,说得甄氏浑身发抖。 甄氏哪受了这些羞辱,真的想咬舌自尽了。 那孙姨娘更是得意大笑,因对着草庐众人:“我是替老太太管家的。我管你们拿不拿府里的月钱。横竖今日我来了,你们就得听我的调遣。今日书房着火,不管你们有心还是无意,我都得揪出几个不上心的坏蹄子!这并非我故意要如此,而是老太太实在见不得你们如此行事。真当这里是世外桃源,老太太管不到这里呢?呵呵,都在一个府里,老太太就是西天如来,你们这些小猴孙,又如何能逃出她的手掌心去? 孙姨娘倒还越说越激动了。 她要将甄氏治罪。虽然起火地点不在小厨房,事情委实与甄氏无干。但孙姨娘就要拿她的短儿。当然,另一个人也得抓起来,先打一顿。听说这丫头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了,皮实得很。孙姨娘看着秋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你是大爷屋里的,横竖你逃不掉。你若十二分地勤谨,相信也不会起火。也别解释。我一见你就心烦。仗着有几分姿色,又和大爷挨得近,就以为能开了脸以后当姨娘?你真当大户人家的姨娘都是那么容易进的呢?” 孙姨娘更叫人打秋纹的脸。 秋纹年轻,这个场合,她竟是比甄氏冷静。甄氏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可现在却像死了一般,只管生气,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她觉得孙姨娘不对。 她是越俎代庖了。大爷屋里如何,大爷回来管辖。她清楚记得大爷说的:稻香草庐的事儿,老太太的十个手指伸不到这里来。 “姨娘还要打我么?” “打的就是你!”孙姨娘见秋纹争辩,心里一愣,不过还是没将秋纹瞧在眼里。在她看来,丫头就是丫头。既当了丫头,那这骨血里就带了丫头低贱的命,就像打上了戳印,怎么也洗不掉了。 就算秋纹有点儿能耐,有点儿心机,可在孙姨娘看来,秋纹的这些行径,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堪一提的。 “姨娘不能打我。姨娘若打我,便就是打了大爷。” “此话怎讲?” 昱泉看着秋纹,心里本起怜香惜玉之心的。因着秋纹的美貌,昱泉生过觊觎之心的。可这丫头实在不知好歹,非得给个教训不行。昱泉能打甄氏,自打也不怕打秋纹。今儿晚上,他趁着溪墨不在,横竖要拿他的下人当蚂蚁捏。 昱泉要揍秋纹,孙姨娘挡住了。这丫头话里有话,她想听个究竟。 “且也别忙,先听听她都胡诌些什么。” 秋纹就冷冷道:“姨娘已然犯错在先了。俗话说的,大狗还需看主人。姨娘打了甄妈妈,甄妈妈是老太太拨来的。不管老太太待不待见,到底受老太太的派遣。何况甄妈妈现下又伺候起了大爷。她有两个主子。这两个主子姨娘可都得罪了。究竟甄妈妈也没做错什么,不过替大家伙儿出个头,评个理,如何就要遭受这样的待遇?真正换作谁人也不服呀。” 孙姨娘就道:“好一张巧嘴儿。你这样子,让你当丫头,着实委屈了你呀。只是你命不好,偏偏是个丫鬟命,一辈子只有伺候人的。你这才去了大爷屋里几天,就敢拿出副小姐的款来,也是没脸没皮,可见是个轻佻的!” 孙姨娘没耐性了,她不让儿子动手,却让身后的婆子过来,戴上一副皮质的手套,叫她很打秋纹的脸,务必要打得头破血流,淌出血来。 秋纹不甘被辱。 这是第三回了。她得想法儿。她的心里如热锅上转的蚂蚁,心里着急念叨:大爷,你在哪儿呀,这个当口,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情急之下,秋纹就故意指着东边一处,高声说道:“大爷,是你么,你可回来了?” 她连叫了几声,又抬头又翘脖子的,弄得孙姨娘都信了,也循着秋纹的方向望去。可她什么都看不着,外头漆黑的一片。孙姨娘疑惑了,她又问秋纹:“你这丫头,到底你家大爷回没回来?” 虽说孙姨娘母子在草庐前张牙舞爪的。但她的心里还是惧。没错,孙姨娘有些忌惮史溪墨。溪墨小时候,孙姨娘并没将他瞧在眼里。那会儿,她和儿子正得宠。昱泉小时候白白胖胖,很得老太太的喜爱。母凭子贵,孙姨娘可是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加之玉夫人常年不在府中,昱泉有亲娘带着,祖母宠着,差不多要什么有什么。可溪墨就惨了,亲娘不在,身边只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姨奶奶。那会儿,史府的下人无人不说,这庶出的公子在天上,这嫡出的小爷却似在地下。 孙姨娘以为日子就这样顺畅过了去。不过看着溪墨一天天长大,又学会了武功,她不淡定了,拽着儿子,也叫儿子学武功。儿子不听,她还急得哭。儿子功课比不上溪墨,越长大,差距越是明显。孙姨娘曾想过,用阴招损招儿干脆将伺墨弄死了。如此一来,自己的儿子就是史府唯一独苗了,也就别论嫡的庶的了。 她这个想头,别人没看出来,却是被经常离家的史渊瞧出了端倪。史渊警告她:别和我想那些歪心眼儿。没用的。溪墨是我的孩子。你不能动他分毫。若是敢动,我即刻就要了你们娘儿俩的命! 这让孙姨娘大惊。 老爷竟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老爷不是讨厌大儿子吗?一提起他,不常常唉声叹气的吗?老爷这是喝醉了,还是故意说的反话?孙姨娘还想再试一试,又说了溪墨的种种不堪。史渊就火了,将大桌子一拍:“你这混酿娘们,我的话竟是一个字没听进去?你若真敢下毒手,你干脆先死在我的面前!” 史渊来真格的了,当即叫人将昱泉叫来,从柜子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瓶子,狠狠扔在地上,对着孙姨娘:“这是毒药,你先给我自尽了。你死了,我再叫你儿子也服下。你们葬在一块,如此你也了无遗憾了。” 孙姨娘泪流满面,苦苦哀求。她扯着史渊的衣袍,哭泣道:“老爷您也太狠心了。我不过和你说几句玩笑话,真正你这样上心起来!我和夫人一样,都是当娘的人。夫人能丢下儿子不管,我却做不到。我疼惜儿子,将心比心,自然也疼惜墨儿!老爷真正不懂我!我就算死了,也决计无暗害墨儿的心啊!就让我死了吧!” 孙姨娘作势又要拿药灌进嘴里,一面又求史渊不要叫儿子过来。 史渊心里藏了秘密,这个秘密万万不能叫孙姨娘知道,儿子溪墨必须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自己是冷淡他,但别人不行。正是因为史渊发了飙,孙姨娘投鼠忌器,才不敢对溪墨玩阴的,也就只能明里暗里地敲打敲打。不过每回又都吃亏。长此以往,孙姨娘的心里,非但没有任何的缓解,更是积累下恨了。 第079章 人语悄(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还在故意叫唤。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溪墨真的也就从外面回来了。他隐约听见有人唤他,此人很像是秋纹的声音,溪墨不禁加快了脚步。 还没到草庐跟前,他更是听到了喧闹的嘈杂声。 到底发生了何事? 待走上前儿,那孙姨娘和昱泉就围过来,他母子二人又换了一副脸色,只说他们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过来查看,因白日里草庐的书房走了火。 走火了? 溪墨顿时紧张起来。人群中,他看到了秋纹。“秋纹,你没事吧?”秋纹是书房的丫鬟,书房失火,秋纹的安危更为重要。 他一双眼睛都在秋纹的身上,一眨不眨。 “你到底要不要紧?” 溪墨还在询问。当着这么多下人,还有孙姨娘昱泉母子的面,溪墨顾不了许多,情不自禁地就握住秋纹的手来了。 这些,都被孙姨娘和昱泉瞧在眼里。 他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秋纹有点儿急,她连连摇头:“大爷,我无碍的。书房失火,说来我有责任的。毕竟,我是看守书房的丫头。所幸,那些字从火里抱出来了。其他还好,只有一件,却是破损严重。”秋纹将那些字画都置放在了另一处,与修缮方面她当然是外行。不过青儿略懂。青儿告诉她,说这江城街上有一个装裱的铺子,那铺子里的一个老师傅擅长修补,以前大爷手里有一幅字画被虫蛀了,也是去找那老师傅修缮的。青儿说的话,让秋纹稍微放了心。不过到底怎样,还需等大爷回来。 溪墨叹了口气:“字画与人相比,当然是人命值钱。” 他确信秋纹无事,方放了心。 青儿已然凑过来了。青儿虽被溪墨责罚过,但依旧不改忠心的性子。他低声告诉溪墨:“大爷,今儿可了不得。您要再不回来,咱们这边就要变天了。您真当秋纹姐姐没事呢,就在前几秒,她的胳膊肘儿都被二爷跟来的人制住了,孙姨娘叫嚷着要打她耳光呢。” 青儿嘀嘀咕咕的,他的话,只溪墨一人听见。那昱泉想凑上,听他说些什么,青儿偏又将衣裳一甩,后退几步,逼得昱泉也不得不后退。 昱泉就警告:“青儿,你个小奴才,还不快快呆在一边,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青儿不敢回嘴,不过还是对着昱泉做了一个鬼脸。 甄氏却是一个不肯吃亏的。大爷既回了,她当然要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发生的事儿统统告诉了溪墨。史溪墨是聪明人,看着这阵仗,心里什么都清楚。孙姨娘就是来找茬儿的。他盯着甄氏的脸,见她脸颊泛红,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心里起疑。再一细看,更是发现甄氏的一张脸都肿着,和平时很不一样。不用问,她是被人打了。打她的是谁?想也不用想,就是面前的孙姨娘和昱泉了。 这就欺人太甚了。 溪墨沉下脸:“甄妈妈,你的脸怎么回事?” 那厢孙姨娘一听,赶紧过来阻挠,说什么甄氏的脸是被蜜蜂蛰了,待会儿弄点药膏子抹上就好了。 甄氏嘴里就发出一声冷笑。 “蜜蜂蛰的?我看也不像。” “溪墨,那我实话和你说了吧,今儿你书房走了火,老太太担心,叫我过来查查到底怎么回事。还能怎么查?其实不用查。这甄妈妈是个管事儿的,就算不在书房,但她一颗心就该系在大爷身上。若她警醒一点,小心一点,及早发现起火的苗头,带人来灭火,岂不什么事都没了?说来,都是她这个头带的不好。再则,还有秋纹。她在书房伺候,如何能不小心殷勤?可她倒好,我听说失火时她竟还在什么菜园子里种菜。这就不像话了。咱们这样的人家,竟还弄得丫鬟找个地方种菜,维系生计,说起来简直丢死人!这府上有的是银子,想买什么没有?偏她这样矫情去种菜?倘若她人在书房,这样的事又怎么发生?所以,我实在气愤不过,叫人打了甄氏和秋纹。不,我还灭教训秋纹呢,你就回来了。我就说这么些,溪墨你心里也该有秆秤。到底她二人该不该打?虽说我是父亲的侧室,但好歹也是你的庶母,你也叫我一声姨娘,这也算半个母子情分。既是你的长辈,我这心里自然巴不得你好,你好了,你的兄弟也才能好。我来草庐问责,自然是关心你。我知道,常言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你不爱听,我也没办法。真正你也太宠着秋纹了!一个低贱的丫头,我听人说,你还请了什么私塾先生教她写字,还让她学打什么算盘!丫鬟就是丫鬟,山鸡永远也成不了凤凰。所以,今儿我来,就是与她一个教训。” 孙姨娘说了这一大溜儿,激动之处,唾沫都飞出来了。 昱泉就叫娘闭口,歇一会儿。 孙姨娘更激动了:“儿啊,我怎么能歇着呢。这府里府外的哪处都离不开我。可怜我每天忙得和个陀螺似的,却是得不到一个人的体恤。别人也就罢了,你是我的亲儿子,你怎么也不体谅为娘的半点?” 孙姨娘拍着胸口,只说自己命苦啊。 溪墨素来知道孙姨娘的品性,她擅长表演,更爱演苦情戏。只要对她不利的事儿,一哭二闹三上吊,理都在她自己身边,坏事都是旁人干的。 “姐姐,你不用哭了。今儿这事,我问清了,老太太压根就没叫你来。”人群之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谁?文姨娘。 大家都吃一惊。 文姨娘素来好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做针线就是裁衣裳,府里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她从来都不伸出一个头的。今日,她竟是从自个院儿里出来,帮着溪墨说话,可见纳罕。 溪墨却是惊喜。 孙姨娘可就不干了。看清了是文姨娘,语气更显鄙夷:“你怎么来了?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姐姐,你能来,我便也能来得。” 文姨娘的语气不卑不亢。 孙姨娘更是恼怒:“你怎么和我比?我有儿子,又在掌家。你孤家寡人的,竟敢在我的跟前卖脸子,下月的份例不想要了?” 若在以前,文姨娘唯唯诺诺,定然不敢回嘴。 可现在她变了。 谁人都不知,玉夫人离开府里前,悄悄儿找过文姨娘,私下和谈了一番话。正是受了玉夫人的鼓励,文姨娘的性子渐渐地也变了。 凡事要主动,凡事要争取,逆来顺受是不行的。 玉夫人的话,听得文姨娘心里连连感叹。可她也叹息:夫人既想得开,为何还要去寺院,而不搬回府里住呢? 这些话她不敢问,不过却也不想再过被孙姨娘欺凌的日子了。 文姨娘淡淡道:“我怎么会是孤家寡人?我有老爷,还有老太太。我的月例,又不是要的你的,我拿的是老太太给我的,你也只是替她发放。银子非你的银子,都是这府里的。听你这口气,竟好似拿下了整个府里的钱财大权一样?” 孙姨娘一惊。 好个锯了嘴的葫芦,平时还嫌弃她不会说话呢,小门小户的女子,见不得大场面,现在很会说话嘛? 孙姨娘家道破落,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秀才,都是姨娘出身,可就仗着这些,她就敢欺负渔家出身的文姨娘。当初玉夫人做主将她买了来,孙姨娘的心里老大的不得劲儿,每天晚上做梦,总是梦见玉夫人和文姨娘拿着尖利的匕首,合伙谋害她。碍着老爷的面儿,又担心老太太看出自己欲行不轨,孙姨娘也只能趁着史渊不在,在房里继续扎纸人儿念咒语。 “妹妹,你这话就不对了。到底,你位置比我低。凡事就该听我的。你听话了那么些年,为什么不能继续听话下去呢?” 孙姨娘还在咄咄逼人。 她这番形容,草庐一干下人都看不下去了。 文姨娘就道:“我为何要听你的话。就算听话,也是挺老太太和老爷的。” “废话!我就代表老太太行事!你再敢犟嘴,我打你!”孙姨娘真的扬起了手。 溪墨实在看不下去。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文姨娘,我听说你那院子也小,也清静。一个人住也没意思。你若愿意,不如就收拾收拾,搬来这里。我这里虽然也僻静,但到底地方不算小,一概下人也多。你来了,凡事也有一个照顾。当初我母亲就对我说过的,只是你不愿意。现在我再问你,你可还愿意搬来?” 文姨娘是懦弱,可夫人和溪墨待她一直不错,一直暗中补贴。这些,文姨娘都谨记于心。逢年过节,不,就算平时,她也省俭下一点碎银子,给夫人做个鞋垫送去寺院,给溪墨做几双鞋袜,聊表心意。 文姨娘心里激动。她其实是愿意的,以前不应,实怕打搅了溪墨。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一个无出的小妾,年华又渐老,凡事都该自觉。 她那院儿里,其实住不得人了。一则破旧,二则阴暗。住了这十几年,她的腿脚都有点不利索了。这个当口,溪墨说出这番暖心的话,文姨娘感念哪。 第080章 人语悄(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大爷,我愿意的。” 文姨娘尊敬老太太,尊敬玉夫人,自然也尊敬史溪墨。 “别叫我大爷,只管叫我的名儿。”溪墨见她应允,即刻叫人去与她拿行李。草庐有空屋子。溪墨让文姨娘住在昔日照看她的老姨奶奶屋里。 老姨奶奶的屋子通畅,阳光好,也大。里头一应东西都是全的。 溪墨如此做,在别人眼里,是给文姨娘面儿,可在孙姨娘眼里,那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墨儿,你这是要故意给我难堪哪?” “没有。” “呵呵……这府里的地方这么大,屋子那么多,你偏偏叫她来你的住处,可见我是个没脸的。” “姨娘此话差矣。” 孙姨娘愤然起来:“你抬举了她,我自然没脸了。下人们都不是傻子,哪个都看得出来。墨儿,到底我是你的庶母,你好歹将她送去别的地方。” 她故意地露出恳求之色,且看溪墨如何接茬。 “呵呵……庶母?那么文姨娘便也是我的庶母。为何我定要听你的?” 此话压得孙姨娘说不上话来。 溪墨又道:“文姨娘没孩子,我接她来,也是尽我的心。姨娘你莫非定要干涉不成?我的草庐,不管出了怎样的事,哪怕就是天塌下来了,横竖与你无干。姨娘若没事,还是赶紧走了吧。” 溪墨确实要撵人了,真正是忍无可忍。 那边昱泉不干了。“史溪墨,我娘是一番好意,你怎地半点不领情?” “好意?好意就是责罚我的下人?书房失火,到底因何,我自会调查。此事与甄氏无干。她在小厨房干事,管不到我的书房。此事,也和秋纹无干。她要去种菜,是我同意的。且她也是一个精细之人,并不会让书房莫名其妙地失火。”溪墨加重了语气,又道,“此事定另有蹊跷。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为什么要去责罚无辜的人?” 昱泉有点心虚。 “无辜?你认为无辜,我们可不认为!说来都是你一意偏袒!我娘实在看不过,替你整治整治,又怎么不行?” 文姨娘又开口了。“二爷,老太太并没叫孙姨娘过来。这是孙姨娘擅自做主,想老太太知道,还会不高兴。” 文姨娘一通则通,立时搬出老太太的名头。 孙姨娘叱骂:“你这是威胁我?到底在老太太跟前,我与你谁得脸?你别得了墨儿的一点好处,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你不是替老太太理家吗?老太太早说过了,这里你不能来也不能管。当日,我也在场的,姐姐你也是点了头的。姐姐如此行径,是将说过的话都忘了,将老太太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么?” 文姨娘四两拨千斤的,再次抬出老太太的名头。 孙姨娘肺都要气炸了。她不能生气,一气就心口疼。这下她可委屈得不行,拉着儿子的手,又叫丫鬟婆子给她揉肠子,又要人给她倒茶。 “姨娘,我早说过,你该回去。不过,我的人也不能被你白打。这传出去,可叫我怎么做人?” “你……你要干什么?” “很简单,方才谁欺辱了甄妈妈,打了她多少耳光,现在也就双倍地还回来。还有欺辱秋纹的,同样如此。” 孙姨娘大惊:“我可没着人打秋纹!” 史溪墨一笑:“哦,你没打。可她到底也受了惊吓。身体不痛,但心里痛。所以……姨娘你就给个痛快话,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史溪墨,你太欺负人了!” “你也是姨娘你自找的。” “我是一心为你好,可你却偏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正我这冤往哪里诉去?” “你若真为我好,就不该无事生事。火既已经扑灭,人一概无伤,你为何还不走?当然,你也不能走了。甄妈妈的耳光是你打的,如今她也该过来打你才是。不,是双倍奉还!” 溪墨半点面子不给。 孙姨娘行为已经触着他的底线了。若再容她放肆,真正这对母子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孙姨娘养着几条忠心的狗。 其中一条,乃是昱泉的奶娘,他断了奶后,这奶娘就在孙姨娘跟前伺候,有时也颇得脸。这婆子就窜到孙姨娘面前,挤眉弄眼地说道:“大爷,姨娘好歹是老爷的二房,又生了这么一个端庄风.流的儿子,老爷心里疼还来不及呢。大爷竟真不给老爷面儿。这是欺负老爷不在家,想自个儿称王称霸呢!”这婆子又道:“姨娘是尊贵人,姨娘怎么能自个打自个的耳光,那成了什么人了?传出去还不得给人笑话死!今儿这耳光,老奴我替姨娘挨!” 说着这婆子就噼噼啪.啪地抽起自己的脸。 孙姨娘气坏了。她没认输。怎地这卢妈妈这么不知好歹,这么看不清场合,她的脑袋真是给驴踢坏了? 这婆子愚忠。方才孙姨娘打了甄氏六个耳光,这婆子就真的甩了自己十二个嘴巴子。一边打,嘴里还一边儿数。 草庐的下人又称愿,又要笑。 “你给我滚开!滚到那马厩里,叫马夫往你嘴里灌上满满的马粪!真正天下没你更蠢的人!”这婆子抽完了,孙姨娘一把踢开她,“从今往后,你不用再伺候我了!” 这婆子眨巴眨巴眼儿,还拿不定孙姨娘是真气还是假气,哪里肯走? 这婆子的举动,无疑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孙姨娘认输了。只有认输的人,才会自个儿抽自个儿的耳光。 虽然自抽耳光的人,不是孙姨娘自己。但这婆子是她的人,这婆子如此行径,便等于孙姨娘抽自己的耳光一般。 昱泉替娘出气,更是一脚将那婆子踢飞了老远。那婆子“啊”地叫唤一声,跌在树下,昏厥过去。 溪墨看不下去。 抛开主人的恶劣行径不说,她这个奴才当得也合格。溪墨便命人请来郎中,给这婆子诊治诊治。 甄氏此番又觉得得了脸。虽她不肤浅,但到底觉得扬眉吐气了。她是被打了,冤屈。但话儿说回来,即便如此,若孙姨娘当真抽起自己的耳光,那厢老太太知道了,还是会不高兴的。有那婆子代劳,甄氏已有面子了。到底大爷扳回了一局。 不不,大爷是将整个劣势扭转了过来。 非但如此,在青儿的指点下,那试图捆.绑秋纹的几个男丁,也都被大爷带去马厩教训,朝屁.股上甩几张马鞭。他们都是二爷昱泉的人。昱泉阻挡,嘴里更是骂骂咧咧。可大爷下定了心情,这口气他不能憋着。 三个男丁哭丧着脸求二爷相助,本来神气活现的二爷,在大爷的弹压之下,瞪着眼,叉着腰,舞着手,但愣是说不上一句,也不敢再地抵抗大爷。 草庐人毕竟多,尽管是女多男少。但大家伙儿齐心合力,逼退了孙姨娘母子带来的一干家丁仆人。 这更让人称愿。 马厩有点儿远,但甄氏还是听见那三个男丁嘴里哀嚎的叫声。 二爷昱泉此时又像疯了一样,来回团团转,呲牙咧嘴的,可就不敢和大爷来硬的,相反的,还对着孙姨娘撂下一句话:“我走了。再不走,也没意思了。到底好歹如何,且等老爷回来。” 孙姨娘破口大骂:“你个没种的下流胚子!真正我一个要强人儿,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东西来!” 昱泉就怂道:“儿子实在不能不走,且等父亲回来,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孙姨娘恨不得朝他头上扔鞋子。 他这一走,不是去外头找一帮朋友想辙儿回来继续对付溪墨,而是去他几个小妾的房里,继续喝酒调乐,喝个酩酊大醉,直到天亮。 孙姨娘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次,可是哭得淋漓酣畅。 她哭她命苦,哭她不该叫贪财的爹爹将自己卖给了史渊,当人小妾,就得受大房的打压。 她这个样子就和当街的泼妇一样,没脸没皮,实在丢人。 文姨娘看着孙姨娘衣衫凌乱的,想了想,还是过来劝道:“姐姐,我也是当人小妾的。既当了妾,就得守妾室的本分。想通了,也就无甚烦恼了。” “呸!我不是你。我就不服!” 文姨娘只得走开,回新居继续收拾东西。 那甄氏便对着身边的一干人道:“今儿,我没了脸,也得了脸。真正,我的狼狈你们也见过了。你们觉得我狠,却是没见到我受苦落魄的时候。从此,也就扯平了。以后好歹都听我的劝,凡事更勤谨一些。” 她摸着滚烫的脸,又提醒一个婆子最好去外头买膏药,有一家药铺子卖的膏药比白药还管用。甄氏又自言自语:“我的好干儿子哎,我这就等你了。你早点飞黄腾达,带我离开这里。从此,我就算吃粗粮馒头,也是心甘情愿的。” 遭了孙姨娘的羞辱,甄氏的心里更加想念柳剑染。不过她人到底还在草庐,还需继续受大爷的庇佑,又对着身边道:“到底我们有大爷。大爷果就是我们的顶头大伞。以后,只要是正当的事,都不必理会害怕。” 她这才又带着一干人回到小厨房。 那秋纹也想走,溪墨唤住她:“到底你要不要紧?你看着虽没事,但行走之间,脚步有点不稳,你是不是摔着了?” 孙姨娘突然不嚎了。 看溪墨和这秋纹,眉目流转,十有八九,藏了奸情。 她吃了这亏,不能这样算了。 还得回房筹谋,到底怎么才能打个翻身仗。 第081章 深深院(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大爷,我愿意的。” 文姨娘尊敬老太太,尊敬玉夫人,自然也尊敬史溪墨。 “别叫我大爷,只管叫我的名儿。”溪墨见她应允,即刻叫人去与她拿行李。草庐有空屋子。溪墨让文姨娘住在昔日照看她的老姨奶奶屋里。 老姨奶奶的屋子通畅,阳光好,也大。里头一应东西都是全的。 溪墨如此做,在别人眼里,是给文姨娘面儿,可在孙姨娘眼里,那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墨儿,你这是要故意给我难堪哪?” “没有。” “呵呵……这府里的地方这么大,屋子那么多,你偏偏叫她来你的住处,可见我是个没脸的。” “姨娘此话差矣。” 孙姨娘愤然起来:“你抬举了她,我自然没脸了。下人们都不是傻子,哪个都看得出来。墨儿,到底我是你的庶母,你好歹将她送去别的地方。” 她故意地露出恳求之色,且看溪墨如何接茬。 “呵呵……庶母?那么文姨娘便也是我的庶母。为何我定要听你的?” 此话压得孙姨娘说不上话来。 溪墨又道:“文姨娘没孩子,我接她来,也是尽我的心。姨娘你莫非定要干涉不成?我的草庐,不管出了怎样的事,哪怕就是天塌下来了,横竖与你无干。姨娘若没事,还是赶紧走了吧。” 溪墨确实要撵人了,真正是忍无可忍。 那边昱泉不干了。“史溪墨,我娘是一番好意,你怎地半点不领情?” “好意?好意就是责罚我的下人?书房失火,到底因何,我自会调查。此事与甄氏无干。她在小厨房干事,管不到我的书房。此事,也和秋纹无干。她要去种菜,是我同意的。且她也是一个精细之人,并不会让书房莫名其妙地失火。”溪墨加重了语气,又道,“此事定另有蹊跷。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为什么要去责罚无辜的人?” 昱泉有点心虚。 “无辜?你认为无辜,我们可不认为!说来都是你一意偏袒!我娘实在看不过,替你整治整治,又怎么不行?” 文姨娘又开口了。“二爷,老太太并没叫孙姨娘过来。这是孙姨娘擅自做主,想老太太知道,还会不高兴。” 文姨娘一通则通,立时搬出老太太的名头。 孙姨娘叱骂:“你这是威胁我?到底在老太太跟前,我与你谁得脸?你别得了墨儿的一点好处,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你不是替老太太理家吗?老太太早说过了,这里你不能来也不能管。当日,我也在场的,姐姐你也是点了头的。姐姐如此行径,是将说过的话都忘了,将老太太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么?” 文姨娘四两拨千斤的,再次抬出老太太的名头。 孙姨娘肺都要气炸了。她不能生气,一气就心口疼。这下她可委屈得不行,拉着儿子的手,又叫丫鬟婆子给她揉肠子,又要人给她倒茶。 “姨娘,我早说过,你该回去。不过,我的人也不能被你白打。这传出去,可叫我怎么做人?” “你……你要干什么?” “很简单,方才谁欺辱了甄妈妈,打了她多少耳光,现在也就双倍地还回来。还有欺辱秋纹的,同样如此。” 孙姨娘大惊:“我可没着人打秋纹!” 史溪墨一笑:“哦,你没打。可她到底也受了惊吓。身体不痛,但心里痛。所以……姨娘你就给个痛快话,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史溪墨,你太欺负人了!” “你也是姨娘你自找的。” “我是一心为你好,可你却偏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正我这冤往哪里诉去?” “你若真为我好,就不该无事生事。火既已经扑灭,人一概无伤,你为何还不走?当然,你也不能走了。甄妈妈的耳光是你打的,如今她也该过来打你才是。不,是双倍奉还!” 溪墨半点面子不给。 孙姨娘行为已经触着他的底线了。若再容她放肆,真正这对母子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孙姨娘养着几条忠心的狗。 其中一条,乃是昱泉的奶娘,他断了奶后,这奶娘就在孙姨娘跟前伺候,有时也颇得脸。这婆子就窜到孙姨娘面前,挤眉弄眼地说道:“大爷,姨娘好歹是老爷的二房,又生了这么一个端庄风.流的儿子,老爷心里疼还来不及呢。大爷竟真不给老爷面儿。这是欺负老爷不在家,想自个儿称王称霸呢!”这婆子又道:“姨娘是尊贵人,姨娘怎么能自个打自个的耳光,那成了什么人了?传出去还不得给人笑话死!今儿这耳光,老奴我替姨娘挨!” 说着这婆子就噼噼啪.啪地抽起自己的脸。 孙姨娘气坏了。她没认输。怎地这卢妈妈这么不知好歹,这么看不清场合,她的脑袋真是给驴踢坏了? 这婆子愚忠。方才孙姨娘打了甄氏六个耳光,这婆子就真的甩了自己十二个嘴巴子。一边打,嘴里还一边儿数。 草庐的下人又称愿,又要笑。 “你给我滚开!滚到那马厩里,叫马夫往你嘴里灌上满满的马粪!真正天下没你更蠢的人!”这婆子抽完了,孙姨娘一把踢开她,“从今往后,你不用再伺候我了!” 这婆子眨巴眨巴眼儿,还拿不定孙姨娘是真气还是假气,哪里肯走? 这婆子的举动,无疑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孙姨娘认输了。只有认输的人,才会自个儿抽自个儿的耳光。 虽然自抽耳光的人,不是孙姨娘自己。但这婆子是她的人,这婆子如此行径,便等于孙姨娘抽自己的耳光一般。 昱泉替娘出气,更是一脚将那婆子踢飞了老远。那婆子“啊”地叫唤一声,跌在树下,昏厥过去。 溪墨看不下去。 抛开主人的恶劣行径不说,她这个奴才当得也合格。溪墨便命人请来郎中,给这婆子诊治诊治。 甄氏此番又觉得得了脸。虽她不肤浅,但到底觉得扬眉吐气了。她是被打了,冤屈。但话儿说回来,即便如此,若孙姨娘当真抽起自己的耳光,那厢老太太知道了,还是会不高兴的。有那婆子代劳,甄氏已有面子了。到底大爷扳回了一局。 不不,大爷是将整个劣势扭转了过来。 非但如此,在青儿的指点下,那试图捆.绑秋纹的几个男丁,也都被大爷带去马厩教训,朝屁.股上甩几张马鞭。他们都是二爷昱泉的人。昱泉阻挡,嘴里更是骂骂咧咧。可大爷下定了心情,这口气他不能憋着。 三个男丁哭丧着脸求二爷相助,本来神气活现的二爷,在大爷的弹压之下,瞪着眼,叉着腰,舞着手,但愣是说不上一句,也不敢再地抵抗大爷。 草庐人毕竟多,尽管是女多男少。但大家伙儿齐心合力,逼退了孙姨娘母子带来的一干家丁仆人。 这更让人称愿。 马厩有点儿远,但甄氏还是听见那三个男丁嘴里哀嚎的叫声。 二爷昱泉此时又像疯了一样,来回团团转,呲牙咧嘴的,可就不敢和大爷来硬的,相反的,还对着孙姨娘撂下一句话:“我走了。再不走,也没意思了。到底好歹如何,且等老爷回来。” 孙姨娘破口大骂:“你个没种的下流胚子!真正我一个要强人儿,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东西来!” 昱泉就怂道:“儿子实在不能不走,且等父亲回来,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孙姨娘恨不得朝他头上扔鞋子。 他这一走,不是去外头找一帮朋友想辙儿回来继续对付溪墨,而是去他几个小妾的房里,继续喝酒调乐,喝个酩酊大醉,直到天亮。 孙姨娘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次,可是哭得淋漓酣畅。 她哭她命苦,哭她不该叫贪财的爹爹将自己卖给了史渊,当人小妾,就得受大房的打压。 她这个样子就和当街的泼妇一样,没脸没皮,实在丢人。 文姨娘看着孙姨娘衣衫凌乱的,想了想,还是过来劝道:“姐姐,我也是当人小妾的。既当了妾,就得守妾室的本分。想通了,也就无甚烦恼了。” “呸!我不是你。我就不服!” 文姨娘只得走开,回新居继续收拾东西。 那甄氏便对着身边的一干人道:“今儿,我没了脸,也得了脸。真正,我的狼狈你们也见过了。你们觉得我狠,却是没见到我受苦落魄的时候。从此,也就扯平了。以后好歹都听我的劝,凡事更勤谨一些。” 她摸着滚.烫的脸,又提醒一个婆子最好去外头买膏药,有一家药铺子卖的膏药比白药还管用。甄氏又自言自语:“我的好干儿子哎,我这就等你了。你早点飞黄腾达,带我离开这里。从此,我就算吃粗粮馒.头,也是心甘情愿的。” 遭了孙姨娘的羞辱,甄氏的心里更加想念柳剑染。不过她人到底还在草庐,还需继续受大爷的庇佑,又对着身边道:“到底我们有大爷。大爷果就是我们的顶头大伞。以后,只要是正当的事,都不必理会害怕。” 她这才又带着一干人回到小厨房。 那秋纹也想走,溪墨唤住她:“到底你要不要紧?你看着虽没事,但行走之间,脚步有点不稳,你是不是摔着了?” 孙姨娘突然不嚎了。 看溪墨和这秋纹,眉目流转,十有八九,藏了奸情。 她吃了这亏,不能这样算了。 还得回房筹谋,到底怎么才能打个翻身仗。 第082章 深深院(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老太太可也不想看到嫡长孙为了一点芝麻绿豆的事情,和自己的庶母过意不去。 那一回说来的确是孙姨娘借了她的名头,擅自行事。结果她讨了个没趣,也在老太太的意料之中。今年她锐意观察,发现这大孙子乃深藏不露之人。好些事儿上,他处罚果断,行动利落,颇有当初他爷爷的作风。 只是这孙子外头干的秘事,还是让老太太知晓了一二。这才是她动怒之下将柳剑染赶走的原因。 老太太宁愿大孙子修身养性,将心思放在田庄生意,也学着他弟弟昱泉的样儿,屋里放几个美貌的小妾,最好生几个孩子,这史府,许久没听过孩子的哭声儿了。 这佩鸾,因常在孙姨娘跟前走动,老太太印象也颇深。却是一个上得了台盘的人。绮兰也上得台盘,奈何她一念之差,做了错事。若此事只有老太太一人知晓还好,叫了那秋纹来,审了那莺儿,弄得府里人尽皆知。绮兰委实不能用以大任了。如今她又真的生了病,一日日地竟是不能下床了。 溪墨眉头一皱,孙姨娘葫芦里又犯什么花样? 不过他微微一笑,喝了一口汤,却又说好。此时,阖家人都在,不宜说不好。孙姨娘不会无缘故地调遣一个丫头过来,多半就是卧底。 “谢谢姨娘了。” 孙姨娘见溪墨如此痛快答应,且还一愣。 老太太就微笑点头:“好。如今你有佩鸾和秋纹一左一右,照顾你就更精心了。” 史渊也点头:“你若看上哪个,也可收房。” 吃过团圆饭,孙姨娘就迫不及待地将佩鸾送去草庐。史府下人多,消息传得也快。一眨眼的工夫,人人都知晓,孙姨娘的贴身丫头佩鸾要去草庐伺候大爷,和秋纹一样,都在书房。一个屋子里有两个丫头,若彼此和睦些,相熟些,那自然好。可佩鸾是孙姨娘的人,上一月里,她还来草庐吵过架,如此行径有意思么? 话说,那昱泉在席上一听娘竟要将佩鸾送了给溪墨,当即脸就绿了,瞪着眼睛,想扔筷子,但碍着父亲,心里不敢。离了席,昱泉就在孙姨娘跟前大闹了一番。“娘你太偏心了。口口声声说要和草庐的人过不去,可还不要脸地给史溪墨送丫头,还是佩鸾。你不知道,素来我也喜欢佩鸾?你若将她送了给我,我念你一辈子的恩德。” 此话立刻将孙姨娘惹毛躁了。她本在得意的当口,老太太点了头,从此史溪墨跟前就多了一个自己的眼线,佩鸾是近身伺候的丫头,她要对史溪墨干点什么,方便之极。事情如此容易,只叫孙姨娘心里暗暗后悔,后悔自己太过犹豫,太过善良,这些事儿没早点去干。若佩鸾早早去了,又哪儿有那个叫秋纹的事? 秋纹于孙姨娘并无过节。可但凡史溪墨看重的人,孙姨娘就一并讨厌上。 “你个臭小子,我是你的亲娘。什么叫恩德?我养你就是恩德?你如今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可不都托了生在我肚子里的福?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佩鸾我花了多少力气调教,放到你屋子里,三天新鲜劲儿一过,你也就丢在脑后了。佩鸾长得好,且又有脑子,我可由不得你糟蹋!” 晚间史渊要过来歇息,趁他换衣服的当口,孙姨娘只想早些将儿子赶走。 昱泉不服,嘴里仍在嚷嚷。 孙姨娘干脆叫几个婆子将他推出去了事。 一时史渊进房,二人小别胜新婚,说了许多的话。孙姨娘向史渊诉苦,说文姨娘如今越到她的头上去了,好好的屋子竟是不住,搬出去和溪墨住在一起了。 史渊微微惊诧。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送溪墨丫头?” 孙姨娘就假作贤惠:“我是真心替溪墨着想。文姨娘去了,多了一个人,便就多了一桩事情。我担心他忙碌,所以才说动了佩鸾,叫她过去伺候。名为伺候大爷,实则也兼顾照应文姨娘。我想我的这份心,文姨娘也该知道。若她知晓半点,也就不枉我平日里受着的委屈了。” 史渊就一叹。 他知晓孙姨娘不会这样善心。她对文姨娘的欺凌,自己也略知一二。说来,也是自己的疏忽,上次回家在文姨娘屋里歇息,回想起来,她屋里却也破败,狭小不说,光线也甚阴暗。 他有心修缮,但又怕孙姨娘不高兴。如此搬去,反而省了他一笔钱。 史渊就顺势道:“她搬去,也可行。虽然溪墨屋子偏僻,但地方大。他那里空地多,还可盖几间屋子。” “是呀。可叹文姨娘见了我,面儿上恭恭敬敬叫着姐姐,可私底下对着我还是不冷不热的,我这人呀,尽是拿热脸贴了别人的冷屁股了。” 史渊就说累了,叫她熄灯。 草庐这一晚上却是颇不平静。席间,文姨娘并未列席。老太太也是着人请了的。无奈文姨娘犯了嗽疾,连着几日不得好。老太太另送了一碗鸽子汤,还有几只糕点,叫人送了来。 今夜,这佩鸾就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草庐里的几个婆子,提了一个包袱,过来了。佩鸾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的只是紧张忧愁。她没忘记孙姨娘的嘱咐,到了草庐,便就要取大爷的性命。人命关天的,一旦泄露,便就死路一条。可孙姨娘与她有恩,如此她也是替恩人卖命。佩鸾悄悄擦去眼泪,神情复杂地看向草庐。与大爷她并不相熟,但人群中也见过几次。大爷为人正派,佩鸾心里还是存了相当不错的好感。 秋纹也得悉这个消息。 她已将佩鸾的卧房收拾下了。 她倒了茶,去了书房。溪墨习惯饭后练字,而后再出去耍剑。 “大爷,外头有人说佩鸾来了,我想去接她。” 溪墨摇头,头也不抬:“不用。” “可她也在这里伺候,与我一样呢。” 溪墨就道:“并不一样。”说着放下了毛笔。 秋纹想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溪墨就想看透她表情一样的,微笑道:“佩鸾是孙姨娘的人。你也是个聪明的人,想也不用想,她来了会做些什么?” 秋纹就道:“是来监视您的行动?” 溪墨就看向窗外:“监视倒也谈不上。不过,她这来了,我的一举一动她肯定要向那头汇报的。其实这个想头也蠢。是个正常的人,都会猜测她的用心。”说完摇头一叹。 “可佩鸾到底是个人。大爷到底预备如何对待呢?” “我都想好了。你在书房里头,她便在书房外头,伺弄那些花儿草儿。没事,你少和她说话。孙姨娘这人还是恨屋及乌。她痛恨我,连带你也痛恨上了。佩鸾这一来,眼睛也盯在你的身上,找你的错。” 秋纹就也一叹:“想以后又要生事了。” 溪墨却又笑:“她到底一个人。咱们是两人。她能盯着你,你也可反过来盯着她。” 他用了“咱们”二字,说得既自然又亲密,秋纹的脸一下红了。她低了头,不知再说什么了,沉默片刻方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因她是孙姨娘的人,不管人品如何,到底我要双倍小心。” “正是这话了。” 那厢,佩兰已经提着包袱在外头说话了。 溪墨并不让她进来,只是开口道:“你且跟着去收拾整理。以后就在书房外头侍弄花草。” “是。” 佩鸾一听不是近身伺候,隔着墙壁,心里反而舒了一口气。 晚上歇息,佩鸾想见见秋纹,听说过她的名字,也知晓她的一些事,只是没就近交谈过。可她又宁愿远着秋纹,若熟悉了,有了交流,只怕心里更不忍下手的。 开了春,天气回暖。 草庐里的园子,已经绽放了第一朵杏花。 这一日,秋纹照常擦拭案几,就听青儿忙忙地过来,对着她耳语:“姐姐,那边老太太屋里的绮兰姐姐快不行了!她想见见姐姐……” 秋纹听了,心里倏然一惊。 那一日后,她就没再见过绮兰。只听说她病了,病得很沉,至于什么病,秋纹也不敢多问。 “不行了?真的性命堪忧?” 她皱了眉头,与绮兰,她心里是复杂的。绮兰帮过她,也害过她。 如今她也明白了,绮兰那样做,无非都是因为喜欢大爷。因喜欢生了狭隘之心,这才被老太太厌弃了。 在史府,老太太就是太上老君,玉皇大帝。有她的宠幸,不管丫头小厮,日子总是好过。可要一旦失宠,那就就人人欺负上来了。 她也不知,这些时日,绮兰究竟怎么过来的。 那青儿却催促她去看一趟:“以前绮兰姐姐也照顾过我,送了我一些东西,就和姐姐你一样。她受难了,我不能闭眼不管。她遣了一个婆子过来,这个当口,还有婆子愿替她传口信儿,这就不易了。她单提出要见你,姐姐还是过去吧。今日老太太不在府里,姐姐可便宜行事。” 青儿说着还抹了眼泪。 秋纹心里,还想回过大爷溪墨。可青儿已经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一头拽出去了。出书房前,因为匆忙,她一头和浇花的佩鸾迎头撞上了。二人对看了几秒,青儿走得快,秋纹身不由己地跟着出去了。 佩鸾放下水壶,盯着秋纹的背影,面露疑惑。 绮兰大限既到,府里没几人知晓。她被老太太安置在轩瑞堂一间僻静的耳房里。一个聋了耳朵的婆子伺候着她。 婆子也并不专心伺候,因年岁大了,时不时地就靠着墙根,打几个盹,任由绮兰在床上叫唤。 第083章 深深院(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绮兰因这病的折磨,已然骨瘦如柴了。 秋纹由青儿引领,转折到了耳房前面。“秋纹姐姐,就是这处了。我在外头守着,一会儿叫你。不过老太太不在,想也无碍。” 他的眼睛又不禁红了。 秋纹就问他,既如此,那就一起进去。 可青儿却又摇头,说还是外头放风好了。“好姐姐,我想她要见姐姐,是要紧要的话儿要说。她不管说什么,姐姐只管应声是,青儿就算求姐姐了。” 秋纹掀开破旧的帘子,惊动了那半聋的嬷嬷。也是怪了,这嬷嬷耳聋,但一下就转身,看着掀帘进来的秋纹。 那绮兰躺在炕上已然看见了,咳嗽声加剧。她弯下腰,地上就多了几口殷红的血。那婆子又过来端着个盆子,替她擦脸。 秋纹吓了一跳。也就两月不见,绮兰骨瘦如柴,肤色蜡黄,一双手真如枯骨,尤其她两只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真的就和死人差不多。 见了秋纹,绮兰更是激动,嘴里大口大口喘气儿。她因一念之差,心病加重,加之被老太太嫌弃,竟弄成了个绝症。秋纹心里已然原谅她了。 “绮兰姐姐。”秋纹握住她的手。 绮兰想与她一个微笑,可努力挤了又挤,还是不能挤出一丝笑容来,咳嗽声却又不停。秋纹便请嬷嬷先出去一会儿。秋纹轻轻说了一句,说外头太阳好,且去外面晒晒太阳,这嬷嬷却又听见,躬着身子出去了。 “秋纹……”绮兰还是哽咽了一声。 “别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晓。人活世上,谁不犯错?” 绮兰更是哽咽。 “姐姐,没什么的。我能来看你,就证明,我心里已经放下了。”秋纹的眼圈也红了。 绮兰的眼睛流下一滴眼泪。“是我命苦。老太太待我极好。是我心气儿高,不是自己攀折的,偏不信命……都是我咎由自取……” 虽口里艰难,但这些话,绮兰又说得极为利索。 秋纹就掏出手帕替她擦泪:“我明白,你是因为心系大爷。要不,我请大爷过来一趟。只是这会大爷还没回来。” 绮兰连连摇头。 “我这个鬼样子,大爷不见则已,见了只会更加厌弃我。” “怎么会呢?” 绮兰就苦笑,深深一叹:“我就要死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总是逃不过。秋纹,我托你一件事,我死了后,请你帮我恳求大爷,将我葬在我父母身旁。我父母的坟墓,在郊外十二里的果子铺,我葬在那,心里也不怕了,到底有我父母陪着我。” 秋纹点头:“我一定转告大爷。” 一时,二人又默默无言。 那青儿又在外头拍窗户,与秋纹低声叫唤:“秋纹姐姐,听说老太太要回来了,咱们赶紧走。” 秋纹无法。 那绮兰却又苦苦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秋纹就道:“你放心,我想法儿,明天再来看你。” “好,那我盼着你。我多撑一会,只为见你。” “姐姐,先别泄气。这世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就算生了病,也是能好的。我一定恳求大爷,找个可靠的郎中给你诊治。” 绮兰就摇头:“还是不用了。老太太也未全然丢下我,郎中也是给我找了的。可叹我心气高,得的也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 这心药是什么?除非此时史溪墨过来看望绮兰,当着她的面,承诺对她的情意,绮兰大概才有缓解的转机。 秋纹咬着牙,决定回去一试。 “姐姐,念在你当初帮我说过话的份上,我竭力劝说大爷。且等着。” 她松了绮兰的手,一气儿赶回了草庐。那青儿在后头跟,竟是跟不上。秋纹踮着脚站在草庐大门前儿,巴望大爷早早回来。 似乎心有灵犀,此时溪墨便在街上打了一个喷嚏。 秋纹熬了一盏茶的工夫,溪墨想起要给剑染写信,便结束和一个便衣人的谈话,快速回到府内。 那厢,秋纹已是望眼欲穿。 岂止是望眼欲穿,简直是心急如焚。 待溪墨出现在她眼前,秋纹还怔怔地,呆呆看溪墨经过。 “你怎么了?”溪墨停下脚步。 秋纹这才恍过神来,半跪下道:“大爷,秋纹有一事相求!” “到底什么事?” 秋纹眼含泪水:“方才我去见了绮兰姐姐,她……她竟是不行了。她念叨您,大爷,您还是去看看她吧……” 溪墨眉头一皱:“你去见过她了?” “是的。她很不好。您若是将她接回草庐,她心病解除了,我想她大概能好转。” 溪墨深深一叹。 “秋纹,你先起来。绮兰得病,我也知晓。她这病也非心病,而是家传疾病。绮兰的母亲,也是因这病年纪轻轻而死。” 秋纹一听,更是苦苦追问:“真的没一点法子了么?” “果真如此。老太太也并非全然绝情,她并不会眼睁睁看绮兰一点一点地咽气。念在旧日的陪伴之情,我也着人找过郎中。无奈她这病深入骨髓,真不得好了。” 溪墨面色也很低沉。 绮兰胎里带来的毛病,老太太早就知晓。这也是她不想将绮兰指了给溪墨的原因。只恐她早夭。老太太调理绮兰,只望她能将这病扛过去。如能好了,再与她行婚配。无奈绮兰竟是不得好。加之她又有心病,不管吃什么药,总不能好。 老太太问询过几个郎中,也灰心了。 “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愿意着人将她接来草庐。” 秋纹赶紧道谢。 溪墨就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去见老太太。” 可还是晚了一步。 溪墨还没踏入轩瑞堂,就听一个婆子跑着过来禀报:“绮兰断气儿了……”她也不知找何人禀报,只因老太太说回来,还在半道儿上。轩瑞堂的管事儿的也不在,有的只是一些打杂的。 她们也都无主。 秋纹慌忙奔进耳房。她不敢相信。绮兰虽虚弱不堪,但到底还与她说过话,一时半会的,应该不会这么早走了。 耳房的门帘掀着,那个半聋的嬷嬷无动于衷,但还是给绮兰换了一身半旧的衣裳。秋纹忍住眼泪。那嬷嬷却又过来对她道:“姑娘休要悲伤。想这世上的人,横竖都要死,早晚而已。绮兰早去了,也是好事。与我老婆子看来,真正人活在世上,只比进地狱还要惨上万倍呢。” 听她这话,分明又是一个高人。 秋纹一怔,想说点什么,这嬷嬷却又打开抽屉,寻出绮兰藏着的金银首饰,将它们一点一点地与绮兰穿戴上。 一时,阳光从外头照进来,绮兰脸上身上竟还有些金光闪闪。 秋纹看着绮兰的脸,她表情平静,整个人像睡着了一般安详。 溪墨也进了来。 他对着绮兰的尸首,默默说道:“绮兰,你放心,我会将你葬在果子铺你父母的身边。还有,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照顾。” 他着人给绮兰预备一顶质地上乘的棺材。 一时,老太太回府了,听说绮兰没了,老太太也很难过,对着溪墨流泪:“是我亏欠这丫头。她到底本性不坏,我话儿说重了,吓住了她,这丫头偏偏又是个心重的。这可怎么办?唯有厚葬了她,念在她照顾我一场的的份上……” “孙儿会给绮兰一个体面的葬礼。” “此事,就交给你了。只是你别太逾越过了头,到底她只是一个丫头。太排场了,反弄得她不得顺利超生。” 老太太还不忘交待这些。 溪墨有溪墨的想法。 老太太从外面会客回来,说了一下午的话,本就疲惫,加之听闻绮兰去世,只想进房躺下,她闭目一叹:“你是个妥当的人。一会,你来我房中拿一件宝物,将它放在绮兰的棺木中,也算是一件陪葬品。” 老太太进房,命人退下。 她不想见绮兰的遗容,悄悄儿抹泪。 安葬绮兰事宜,俱是溪墨打理。晚间,溪墨回到草庐,秋纹与他上茶,她心里还是有一句话相问:“大爷,当初您为何一定要婉拒她?” 溪墨听了,就抬了抬头,看着秋纹,欲言又止。 “大爷,您是不愿告诉我么?” 溪墨低声道:“你想听真话么?” 秋纹点了点头。 溪墨就道:“若没你,绮兰如果坚持要来,我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可我遇见了你。虽当日说不出是何感受,可我竟觉得绮兰过来,与我心里多余。” 秋纹一惊。 “大爷……您……” 她心乱如麻,此时此刻,大爷竟是对她表白么?其实府里已有一些绯闻传出,有关她和大爷的。 身子不怕影子斜。秋纹并没放在心上。 可现在,听了大爷的话,就好像一切已经落了实锤一样,自己和大爷之间,真的有些不清不楚了。 “秋纹,我不想吓着你。但这是我的实话。你与我,却是不同。” 房内无人,溪墨忽然捏住了秋纹的手。四目相望,溪墨更是低叹:“同情并非爱。爱是不能随意施舍的。秋纹,记住我的话。我与绮兰,只是同情。我愿尽我所责,但不能勉强爱她。正因为爱不能勉强,所以才最可贵。” 第084章 深深院(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他这话已含了深意。 秋纹听在耳里,但心里需细细消化。 大爷借着说绮兰,实则想说别的。可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大爷的眼睛。大爷的眼睛深沉如潭,深沉的像要把秋纹吸进去,深深地坠入,从此再不溅水花。 秋纹的心里激荡跌宕。她觉出了和大爷之间的不一般,不一般的情感。少女情怀总是诗。可因为特殊的经历,让秋纹早早领略了生活的艰辛和世间的磨难。虽然豆蔻年华,但她心底执拗地认为:既为奴婢,想今生今世是与情感上是不能做主的。她从未奢望过,会有一个男人照顾她,一生一世。他们同甘共苦,他们一起面对磨难。 她心里尊敬大爷。 除此之外,不能够再有什么了。 倘若大爷坚持将她收房,她不会不从,但心里溢出的仍是尊敬。 她是地上的草,大爷是天上的云,杂草和白云,永远不能有交集的。除了尊敬,便是感激。其他的,不敢想。 房间里安静之极,除了铜壶滴漏发出的滴答滴答声。 “记住,爱是不能勉强的,爱也最是可贵。” 溪墨低着头,有那么一刻,他想将手按在秋纹的臂膀上,轻轻地抚摸。是爱意的流露,也是温柔的抚慰。 这真奇妙。 他与秋纹,当然不是一见钟情。 他们之间,缺乏滋生一见钟情的土壤。他为主,她到底是仆。或许,这就是日久生情。因为她的救助,她的聪慧,她的坚韧,史溪墨就是爱上她了。 不,即便没有这些,他还是会对她心动。 心动,是没有理由的,不能用任何文字表达的。 他很确定自己的心意,可仍旧犹豫。因为,他不知道秋纹是否也有与他相同的情意。他怕自作多情,怕失望,可他又意志坚定。 就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不是文姨娘。文姨娘很直觉,住在草庐,还是和以前一样地安静。她呆在房中,不是做针线,就是裁衣裳。她要干的活儿很多。给溪墨做鞋垫,给桐云桑云梓云做几双绣鞋,这个文姨娘都来得。 当初玉夫人做主将她买了来,文姨娘心里还是感激的。 穷人孩子早当家。父母死了,几个弟妹还小,她是自愿卖身的。得了不菲的银两,几个弟妹的生活有着落了,几年熬过去,他们都大了,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以前也常来往。可天有不测风云,好景不长,她老家发生了一次瘟疫,整个村子整个庄上,每个人都染了瘟疫,谁都逃不过,大人小孩渐渐都死了。文姨娘的家人也没逃过去。她难过了好几年,心里头才慢慢平缓了。不过从此以后,她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只得以史府为念。 她自己不能生养,但喜欢孩子。 桐云桑云梓云,三个庶出的小姐和文姨娘关系不错。文姨娘在草庐住着,三位姑娘更是连日来草庐走动,十分殷勤。 一时,昔日冷落的草庐竟变得十分热闹。 秋纹有眼色,人多了,就得沏多多的茶,上多多的点心。她会去小厨房,和柳嫂子几做各种精致的小点心。桐云桑云梓云都爱吃秋纹做的点心。一见她,脸上都挂着笑儿。 那佩鸾还在书房外头浇花,无事不得进主人的屋子。 每天晚上,佩鸾总瞅个空子,故意地经过后头的山坡,和孙姨娘打个照面儿。一回两回地,孙姨娘见佩鸾总说不出什么,心里就不大高兴了。 “难道一点就没什么不妥?那秋纹,整天跟在溪墨后头,他们之间就没什么奸.情?就算没有,你也得想辙儿,让他们故意地亲热亲热,再故意地让人撞见了,这不就落下了实锤了么?” 佩鸾一听,就皱着眉头,低声说这事儿难办。 孙姨娘更不乐意了。“这有什么难办的?他们孤男寡女的,总会出事。那秋纹可不是春琴。春琴心里另外有人。来,没曾想你是一个木头人,我再教教你一个辙儿……” 孙姨娘说了自己的法子。 佩鸾吓了好一大跳。 “姨娘,这不行,这分明是陷害呀……” 孙姨娘咯咯一笑:“哎哟喂,我的傻干女儿,叫你去草庐,为的就是陷害他们。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却和我论起正经来,可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孙姨娘压低了嗓子,说自己屋子里头,那些烈性的药催情的药一概俱全。只管挑一个时间,往溪墨的茶杯里撒了,他保管抵抗不住,就将秋纹给办了的。到时你就进去,装作吃惊,大嚷大叫,即刻就会有许多人过来,将他们捉个现行。到时事情闹大了,秋纹总会被撵出去。届时,我就趁机劝说老太太将你拨进去,如此一切水到渠成了。” 孙姨娘对史溪墨将佩鸾拨到书房外头伺候,很是忿忿。认为这是他故意地留了一手,与自己对着干。自己的贴身丫头,还有个干女儿的名分,竟被他当成三等丫头在草庐里浇一些花花草草,地位可是比秋纹低。孙姨娘不服,第二天就想来闹的,但想着不该打草惊了蛇,还是熬几天,再来诘问。 孙姨娘这心里,就埋怨佩鸾不中用。 想他年轻时,对付史渊那多有手段。史渊看着一个正经端庄的人,可门儿一关,她回头一笑,媚眼儿一飞,故意地将衣裳的领口子往下拉了一拉,史渊就神魂颠倒了。孙姨娘还不信,与她看来,这在官场上打滚的哪个不是风月场中的常客,何以他就这么老实呢?纳闷过后,孙姨娘又觉高兴,到底钓住了一个地位高贵身价丰厚的才俊郎,从此众生有靠。 孙姨娘想把自己的经验传授传授佩鸾,无奈刚说几句,佩鸾的脸就红成了柿子,更叫孙姨娘懊恼得直拍大腿。 几天过后,佩鸾想起孙姨娘的责备,便下一次胆儿,秋纹恰好去了小厨房,大爷还不知道,在里头叫秋纹上茶,佩鸾就自作主张地进了去,寻到案几,熟手熟脚地沏了一杯茶递到溪墨的书桌旁。 溪墨看得专心,头也未抬,口中道了一声:“谢谢。” 有时,他也并不会说上一声“谢谢”,可有时又喜欢说,说不说,全凭溪墨的心情。当然,有秋纹在旁,溪墨的心情自然都是好的。他就想以此调剂气氛,多说几句,与秋纹聊天。 佩鸾一愣,她以为大爷看见了自己,想了想,就在一旁道了一声万福。 溪墨听出声音不像,转头一看,见是佩鸾,不免不悦,口里说道:“我叫的是秋纹,并非你。” “奴婢知道。只是秋纹不在。” 佩鸾赶紧解释。她肩负的重任很多,不想因一些小事惹大爷不痛快。 “不管她在不在,这端茶倒水的事儿,总轮不到你做,可知道?”溪墨尽量压低嗓子。 “奴婢知道了。” 溪墨挥了挥手,示意佩鸾出去。 他当然明白,孙姨娘遣过来的丫头,自然不是个善茬儿。他憎恶孙姨娘,连带也厌恶佩鸾。 佩鸾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退下了。 溪墨当置办完绮兰的丧事,他的心里还是悲戚的。 绮兰太过死心眼,太过执拗,自己从未与她承诺什么,可她偏偏越陷越深。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安葬了绮兰,溪墨同时也妥当照顾绮兰生前认下的一个干妹妹。这女孩儿也是府里的丫鬟,年方十岁,绮兰咽气的那会这小丫头恰好有事跟随一个管事儿的嬷嬷去了附近一个庵堂,逗留了几天。等回来了,方得知姐姐已断了气。老太太那边都是伶俐的肃穆的老人儿,这小丫头难免害怕,加之心里难过,溪墨便将她派去文姨娘的屋子。文姨娘屋子里,只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再无别人。且她也并不十分差遣那婆子,许多时候,只让那婆子自己玩耍。如今文姨娘得了这个叫小霜的丫头,心里喜欢,只将她当成小女一般看待。 那厢青儿又来回话,说今日有个什么什么人来草庐,要见大爷。也是怪了,史溪墨三月不出远门,这江城里的富贵子弟,又都改了以往的偏见,拿了帖子登门拜见。 溪墨不想得罪,便以身子不好为由,推脱不见。 就为了这个,青儿每日跑来跑去的,忙碌的了不得。 这一日,那梓云又来了,她年纪最小,也最爱吃秋纹做的红豆糕点。要说这红豆糕也普通,可秋纹做的甜而不腻,软而不烂,入口又酥,梓云恨不得天天过来吃要。 她到了书房跟前,没留神佩鸾在花架的那一处,恰好有一只猫窜过,梓云就拍着手掌儿笑道:“真正哪里来的野猫蹄子,整日瞎进瞎出的。我大哥哥的屋子是你这样的野物进的么?也不照照镜子,以后可不许进去了,我见一次打一次!” 梓云听说秋纹在小厨房,便也抬脚跟着去了小厨房。 那佩鸾从花影中走出来,低着头,以为梓云骂的是她,眼泪就滴下来了。 第085章 深深院(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佩鸾心里真觉得委屈。 她是个丫鬟,但打小儿就跟在孙姨娘身边,一直顺风顺水的,别人也都给她面子,如今受了梓云小姐的抢白,心里难受得不行。 这事儿也是误会。 就算不是误会,是梓云故意的,主子小姐辱骂丫头几句,当丫头的也不能说什么,非得恭恭敬敬地承受。 可这佩鸾还是气儿不顺。 到了晚饭时候,她一人儿,也不去小厨房吃,只是恹恹地坐在桌旁。秋纹和她的屋子隔着一堵墙。绕过墙壁,彼此就能看到彼此的屋子。 秋纹思虑不能和佩鸾走得太近。 她做了糕点,着人送了给梓云小姐,又吃了晚饭,慢慢朝书房走。大爷今晚有应酬,外头出去了。 与这些,秋纹并不敢细问。大爷说的应酬,与旁人的不一样。别人应酬,是去酒楼茶肆,要不就是风月场所,要几壶酒,弄几个小菜,密谈一番。大爷的应酬不在热闹街市,只在那郊外僻静之处,不是山岗,就是小亭驿站。见的人,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富贵商贾,都是一些神秘的人。 秋纹为甚知道这些? 其实还从溪墨自己的口中来。 剑染走了,溪墨也颇失意。有时回来,褪去外衫,喝几口茶,也会主动对秋纹讲起外间发生之事。他告诉秋纹,自己结交的都是一些武艺高强的侠士,这些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极不好找,他们肯出来,已然是给了十二分的面子了。 秋纹自然好奇。 溪墨就笑,说这些人与他都十分熟悉,以后再介绍自己与他们认识。 刚开始,秋纹还很担心,万一在外头遇上什么劫匪强盗,那就不好了。但大爷说一点不用担心,真正的劫匪在朝堂之上,如今这世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这话里的意思,秋纹是懂的。 大爷莫非是说…… 溪墨却又及时阻挡:“你知道就行了,相信如你,不会与我说出去。” 大爷没回来,柳嫂子也没做晚饭,秋纹也就不用端来。她和以前一样,晚饭吃得简单,不过吃了几只煎炸的小馄饨,并一碗稠稠的米粥,就了一点小菜,秋纹就十分饱了。她一直留意佩鸾,今晚佩鸾没来吃晚饭。她是病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秋纹为人热枕,虽知道佩鸾存了异心,但还想关心关心。 想了一想,秋纹还是提了一个温热的小罐壶,罐子里盛的红枣米粥,她走到佩鸾门口,口里说道:“佩鸾,你在不在?” 佩鸾心里懊恼,躺在床上,听了是秋纹的声音,并不想答应,秋纹叫唤了几声,并没有就走的意思,那佩鸾更是将被子蒙住了头。 “你没吃吧?我给你要了一个盛粥的罐子,你要高兴,就开门拿,我走了。” 秋纹真的走了。 佩鸾一听脚步声,赶紧地又起来了。 她知道秋纹是往大爷的书房里去了。方才秋纹去吃饭,佩鸾想了又想,还是做了手脚。大爷史溪墨素常用的茶碗里,她添了一点红花草。这红花草说白了就是催情之药。一会儿她回来了,秋纹过来倒茶,大爷喝下了,即时就要求欢的。 佩鸾心里默默说道:“秋纹,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别怪我。咱们各为其主,你若是败了,那也只是你命不好。到底我需顾着姨娘。” 那里,梓云却又跑了过来。一个婆子将糕点送来了,梓云吃了一块,余下的就分给了伺候自己的丫头。晚间无事,她又想和大哥哥聊天。梓云不同于桐云,也不同于桑云,她素爱下棋,尤好兵法。一个小丫头,喜好下棋也就罢了,偏还爱读兵书,这就奇崛了。 那桐云有一点心机,但性子稳重。那桑云性子文静,喜好看书。偏这梓云也学这史溪墨的样儿,从小儿就爱耍枪弄棒。以前她想学,去找柳剑染,可柳剑染见了她,并没给她好脸色看,只说一个女孩儿,清清俊俊的,学什么不好呢?梓云就给他做鬼脸,暗中使坏,甚至去求老太太,但柳剑染总是不应。老太太也说小孩子家家的,玩玩可以,但来不得真。究竟这世上有几个梁红玉? 老太太说完这话又觉欠妥。那梁红玉虽是个巾帼女将军,但到底是风尘堆里摸爬滚打过的。拿她和自己的孙女比,并不恰当。如今柳剑染走了,梓云想学剑法的心,还是没灭。她又磨上自己的哥哥史溪墨了。大哥温和,当初就该求着大哥学的。 今日,梓云便又为这事,又折了回来。她在书房坐定,叫了几声,无人相应,干脆在旁翻起了书。书房隔壁,秋纹正在清洗茶盏。 话说那佩鸾起了床,悄悄儿地将门打开了,走到书房门口听里头的动静。那秋纹也过来了,佩鸾即刻隐在旁边的花架下,屏住气儿,不出一声。 只听里头梓云就对着秋纹开玩笑。三小姐对着秋纹说话,和她天壤之别,态度亲热,行动也亲热。佩鸾心里越发酸苦。 梓云夸秋纹做的糕点好吃,一边还叫秋纹姐姐。 秋纹就纠正:“小姐莫要折煞我,还是叫我的名儿吧。” 那梓云却又调皮一笑:“这如何使得?叫你一声姐姐,也是我大哥哥的意思。我若是直呼其名,他肯定要耷拉着脸,一脸不高兴的,我可不想得罪了大哥哥去。我这里来,便是为了要他应了我,跟着他学耍剑。” 秋纹就笑:“大爷是你与你玩笑的。我是奴婢,你叫我声名儿就好了。” 梓云还是摇头:“呵呵……秋纹姐姐,你就别谦虚啦。我虽年小,但我不是傻子,真正我哥哥将你当成了宝玉一般看待呢。要我说,若非你,他早就出远门去了,他甘愿留在家里,多半还是因为你呢。” 这话,梓云其实是玩笑,随意说说而已。但听者有心,秋纹的脸立即红了。梓云知道大哥哥喜欢秋纹,以为就是主子对中意的奴婢那种喜欢,就好像老太太以前宠着绮兰一般。她没想许多,她也想不到许多。 那佩鸾自己观察秋纹神色,她是成年女子,不似梓云那般烂漫年纪。看秋纹这模样,八成对大爷动了心思,不然哪会这般不自在。看来姨娘估摸的真不错。 佩鸾又将注意力看向那书桌上的杯子。杯子还是空着的。那是大爷专用的一个杯子。可这会儿,梓云又笑着对秋纹道:“好姐姐,吃了你的点心,我渴了,你与我倒杯茶吧。” 秋纹一听,就要去拿杯子。 梓云就道:“何须再去换?我就要喝大哥哥的杯子。听他说,他的茶杯是个什么人送的,竟是个罕物儿。” 梓云坚持要喝溪墨的杯子。 秋纹也就随她。她便拿着那杯子,往里头续上茶水。 一旁偷看的佩鸾紧张的心都在咚咚咚地跳。梓云小姐不能喝那杯子。那杯子有她撒下的一点药粉儿,粉末的颜色和杯子一样,不细看什么都看不出。那秋纹也是不知道。 佩鸾只想等着大爷回来,大爷喝了,身体发作,和秋纹行不轨之事。梓云小姐喝下了,到底会发生什么,佩鸾想也不敢想。姨娘只说成人喝了如何如何,可没说孩子。佩鸾的脸儿已经煞白,计划完然出乎自己的意料。 那厢,秋纹已然沏了茶,梓云接过,见茶水不烫,一气儿喝干了。 秋纹倒还叫她慢点。 梓云便又继续说笑,可突然之间,她就翻了眼珠子,口吐白沫儿,椅子也坐不稳了,咕咚一声,整个身子就要往地上栽去。 这可将秋纹吓了一大跳。 “三小姐,三小姐,你怎么了……” 她将梓云扶起来,躺在春登上,连着叫唤了数声,梓云的身子依旧一动不动,整个人竟像是死过去一样,可摸摸鼻子,又还有温热的气息。 佩鸾也明白了,这药粉合着茶水,与人服下了,对成人来说,那就控制不了自己,免不了一场春事。可小孩子喝了,药性太烈,承受不住,便会昏死过去。 怎么办? 到底要不要帮与秋纹去叫郎中? 那厢,秋纹也从书房走出来,一见呆呆立在门口的佩鸾,又惊又急:“你也在这?快帮我去找大夫,三小姐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昏倒了。我这里再去叫青儿,问询他可知道大爷在外头哪儿!” 那佩鸾看着秋纹脸上急得直掉的汗滴,本能地就想去跑一趟腿儿,可转身之际,她又变了主意。她没忘了孙姨娘的吩咐,为甚如今反而颠倒过来了,梓云小姐和大爷好,也和秋纹好,那她也不是姨娘拉拢的人。这府里三位小姐,都和姨娘疏淡。 佩鸾的脸上就阴不阴阳不阳的,脚步稳稳地立在那里,嘴上悠悠地来了一句:“秋纹,都是你干的好事!三小姐原本好好的,都是喝了你倒的茶,方才这样!你说,你这茶水里是不是藏了什么毒?” “你……你怎么知道?” “我不巧在外面都看见了。我可以作证,三小姐就是喝了你沏的茶,整个人才不好的!” 第086章 深深院(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佩鸾略略慌张,随即就镇定了。 大爷没喝茶,却让三小姐喝了,也是歪打正着,总之,这都是秋纹闯下的祸。佩鸾索性扯大了嗓子,更是没命地叫唤:“不好了,不好了,三小姐出事了……” 佩鸾的嗓音也并不大,但这会子黄昏上头,草庐偏偏安静得很,她这一叫嚷,小厨房的人也都听见了。 也不是,头一个听见的是青儿。 青儿就在外头不远,一听出事,脚步更是迈得快,他一阵风地赶过来,呆呆看着书房:“我的天爷,三小姐怎么竟昏过去了?” 在青儿的印象中,史府三个小姐,就数梓云小姐性子最淘气,若不是老太太逼着她不许她舞枪耍剑,这三小姐就会像个假小子一般。 秋纹看着青儿,也是心急如焚:“你可知大爷在哪?真不知三姑娘怎么了?”秋纹的脸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那青儿也慌了神,这样的事儿他没遇见过。这话也不对。史府家大业大,一年之中,逢着几个人昏厥倒地,那并不算奇怪。这今儿这昏过去的小人儿,是府里的千金。急中出乱,青儿大腿一拍,就对着佩鸾:“孙姨娘不是理家吗?只管去请她来!到底怎么,告诉她一声!” 青儿这番话,正中佩鸾下怀。 她正要找个理由走掉呢。“那好,我这就去。” 秋纹赶紧抬头,她皱着眉头,想拦住佩鸾,可想想却又作罢。如此事件,想也瞒不过。三小姐是这府里的正人,一会儿,还得报与老太太。 青儿就叹息:“秋纹,好好儿的,这又生事了。方才佩鸾说,三小姐是喝了你沏的茶,才喝出毛病来的?” 秋纹只得点头:“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但那茶叶,那茶水,我也给大爷沏过几十个来回的,并无什么不妥呀!” 今天的事,却也蹊跷。 一时,秋纹也想不到了许多,她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昏死过去的梓云,实指望她赶紧醒过来。 甄氏也赶来了,带着小厨房的一拨人。 如今,草庐最需要的就是安静。甄氏过来一瞧,心里却也疑惑,秋纹是个妥当人儿,大概这其中另有隐情。 如今甄氏已经不憎恶秋纹了。不,她也没有真正地讨厌过她。 有的,只是善意的敲打和提醒。 那佩鸾报完信儿,去也忙忙地赶来了。书房本不是她该进的,可这会子,见人多,佩鸾的手径直就伸到书桌上,要将喝剩下的茶杯拿过去洗了。 她这样做,本也无人发现,因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在三小姐身上。 可偏偏这时候,秋纹转过了头。 她看着佩鸾,看着她飞速倒茶的手,想了一想,忽然大声喝道:“别动!”她保持住了冷静。 她这一吆喝,自然引得甄氏在内的一干人也都转了头。 那佩鸾面露紧张,只得将捏住茶杯的手放回原处。 秋纹就道:“那东西,你不能碰!” 佩鸾讷讷张口:“秋纹,怎么就不能碰呢?你用大爷的茶杯给三小姐喝了茶,待会儿大爷回来了,自然还是要洗漱一番的。三小姐昏过去了,这些事我就替你代劳了!” 秋纹站起身:“不用。究竟大爷的茶杯也不止这一个。” 佩鸾也道:“可我到底是好心帮你。”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自然让甄氏看得起疑。她盯着杯子,想了几秒,赶紧对着一个婆子:“好端端的,三小姐喝了几口茶就出了这样的事,想来是这杯子不干净。这就是物证,如何能洗?洗了,一干的事儿都说不清楚了,这反而不妙。” 甄氏令两个婆子守着桌子,盯着桌上的茶杯,一刻儿也不能动。 那佩鸾果然慌了神,眼睑眨巴眨巴,心口咚咚咚地跳。 秋纹看出佩鸾不自然,心里更是猜测出几分。不过,这会子还是要稳住,因又道:“佩鸾,我谢谢你的好心。只是,这杯子是我洗的,茶水也是我沏的。你都替我弄干净了,我一张嘴,反而什么都不得辩解。你是在书房外头伺候的,这会子莫如还是去外头。你若高兴,不如去前头打探打探,看看大爷回来了没有?” 秋纹想让佩鸾离开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门外有人说道:“孙姨娘来了。” 秋纹便和甄氏对看一眼。 那孙姨娘又领了几个丫头婆子,装作火急火燎地过来,一脸的惊慌忧愁,她看也不看秋纹,只是朝着春凳上躺着的梓云,捏着帕子,嚎啕大哭:“我的三姑娘哎,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个你还在我屋子里说笑,前儿你还在我那里吃了葡萄,怎么今天就像个木乃伊一样的……半点没气息了呢?” 秋纹觉得她说得不对,想纠正。 孙姨娘容不得别人抢白,又对着围着她的人,敲着兰花指儿哭泣:“这回,我可是先禀报了老太太,老太太一会儿就来。老太太让我调查这事,只要和这件事有干系的,都逃脱不了我的审问,我管你有后台没后台,只要让我查出一丝不对,即刻就扭去老太太那儿发落……” 孙姨娘说着说着嘴里又发了狠。 这一回,却不同上一次,甄氏知晓事态严重,纳罕地没有多嘴。 孙姨娘就看向她们,收了泪水,目露得意。 今日幸亏昱泉去外头鬼混去了,若他在,这里应更热闹。让秋纹着急的是,青儿出去又回来了,说去了几个熟悉的地儿,愣是不见大爷。若大爷去了郊外,或是什么偏远的地方,也会告知青儿。就算青儿不知,溪墨也会报备秋纹。他是一个稳妥的人。 可见,今日溪墨的确是有要事。 孙姨娘看着外头的佩鸾,要她进来说话。 佩鸾还有点儿不敢。 孙姨娘就恼火了,认为是草庐的人合伙欺负的她。她眼儿又一瞥,看见了那书桌上的茶杯,还有那守着桌子的两个婆子,心里一沉吟,脚下就故意地迈不稳,趔趄一个跟头,就要朝桌子这边倒来。孙姨娘的意图很简单,无非就是将茶杯打倒在地,将里头的残渣一并儿泼洒到地上,这就毁了证据,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我孙姨娘还是慢了一步。 正当她身子就要朝桌子边倾斜时,甄氏突然伸出胳膊牢牢地拽住了她。 孙姨娘非常不悦:“你干什么拉扯我?难道上回的教训还不够吗?” 甄氏就反讽:“上回该是你的教训!” “真不要脸!上回你脸上的几个嘴巴子都是谁打的?记性这么坏?既然如此,我看你也别在小厨房里呆了,赶紧收拾行李去找你的干儿子去吧!” 甄氏继续讽刺:“大爷与我打了包票了,这不管是走或是留,他说了算。老太太都不能干涉的,何事要你来插手?上回,大爷是怎生与你说的?” 孙姨娘气得跳脚。 上回,如果不是后来史溪墨替甄氏出气,甄氏在孙姨娘跟头是处于劣势的。这点,甄氏也心知肚明。今儿她着意要与孙姨娘吃一点苦头。她故意重重地放下拽着孙姨娘胳膊肘的手:“我倒是好意,生怕姨娘摔着了,既然姨娘不用,那我还这样不计前嫌地做什么?横竖姨娘摔了也就摔了!” 话音刚落,甄氏一抽手,孙姨娘站不稳,脚下三寸金莲崴了一崴,一时扶不住椅子,身子真的朝后仰去。 秋纹见状,踌躇了一下,想过来扶,怎料佩鸾抢在了前头,佩鸾也是个三寸金莲,这一慌张,脚步也跟着不稳,也歪倒在孙姨娘的身上。 这架势实在滑稽。 可彼时,三小姐梓云未醒,大夫也没来,众人又哪里敢笑。 天云国女子,可放天足,也可自行缠足,一切皆按自己喜好。这史府里头,缠足的不多。孙姨娘是一个。就丫鬟里头,也就佩鸾等几个二爷昱泉院儿里的。史府的玉夫人、文姨娘、三位小姐,都是天足。 缠脚很痛苦,但有脚癖的男人,挑选女子,往往从脚上看起。物以稀为贵。这孙姨娘以为,史渊好女人的一双小脚,儿子也不乏兴趣,那么史溪墨便也好这一口。即便他是个正人君子,保不定以后有这个爱好。反正,孙姨娘就是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从这个上头说,佩鸾该比秋纹有一个明显的优势。那秋纹是个大脚,天足。佩鸾是打小儿在自己的授意之下,一层层将脚儿包扎起来的。史渊说,小脚的女子就是好看。此话,孙姨娘深信不疑。 佩鸾顾不得狼狈,赶紧爬起来,将地上倒着的孙姨娘扶起来。那佩鸾也埋怨起一旁站着的跟着孙姨娘过来的丫头婆子:“怎么不扶主子?你们也太不小心了!” 佩鸾这话说错了,不是她们不想扶。而是……甄氏身边的几个人,拿胳膊往外推挡,她们行动不得便。 孙姨娘起来了,更觉要出这口恶气。 这稻香草庐,回回来,回回不顺,按她的心思,只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走到梓云面前,装腔作势地摸了一下她的鼻头,皱眉道:“这不是中毒了,就是入了别的邪魔。你们且将这茶杯再续上水,我一口喝下去。究竟有事没事,喝几口便知道。”说罢孙姨娘又长长一叹,“真正我是这府上的姨娘,但待三姑娘的心,就和个慈母似的!” 佩鸾一惊。 姨娘要拿那杯子续茶?茶水还有药性,姨娘竟然敢喝?佩鸾真拿捏不懂了。 孙姨娘有话没对佩鸾说全。成年人喝下这掺了药的茶水,自然不妙。未成年的人,比如这梓云,喝下了,便就真的生不如死,一时半会不能醒转的。茶水大半都喝尽了,只留一点残渣,她续上水,不碍事,不会有什么不对。她心里焦急,残渣再少,可也是证据。不管怎地,必须等史溪墨回府之前,将证据灭了,这是头等大事。 孙姨娘和佩鸾使了个眼色,佩鸾了然,她也在搜刮着肠子想办法,她骨碌骨碌眼珠,就盯着梓云的脸,大呼道:“三小姐醒了……” 第087章深深院(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梓云当然没醒,佩鸾是故意使诈。 她这一声惊呼,引得甄妈妈身边一干人都转过去瞧,守着桌子的两个婆子也不禁放下了警惕。 “三小姐真的醒了……” 佩鸾再胡诌一句,众人更是当真。 甄妈妈的神情舒缓不少。三小姐还是快快醒来为妙。一旦老太太来了,事情就大了,不管秋纹无不无辜,她总是亲手给三小姐倒茶沏水的第一人,横竖脱不了干系,老太太一迁怒,不听她解释,秋纹也就只有撵出去的份了。 佩鸾便又和孙姨娘对了一下眼神。 “这杯子,你不能动!”人群之中,秋纹虽然看向梓云,但余光一直没离放着茶杯的桌子。 佩鸾面露尴尬,讪讪地收回了手儿:“秋纹,不过一个杯子而已。何况是姨娘要喝水。” “姨娘要喝水,只管用别的杯子。书房里有杯子,我告诉你都在哪儿存着。只这一个不行。”秋纹再次冷声警告。 佩鸾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放心这只杯子,可见杯子定有猫腻。 再看孙姨娘,虽然打着老太太的名头儿,趾高气扬地,又和上回来草庐的跋扈劲儿一样一样地,可细细观察,孙姨娘的眉梢眼角都带着紧张。 这些,都不能不让秋纹不小心。 秋纹走过去,干脆将那只杯子,搁在高高的柜台上,口里说道:“我倒的茶,我沏的水,三小姐喝了出了事,老太太若来,横竖要拿这只杯子找人检验,这也是我自证无辜的法宝。就放在这,再不能挪动了。若再打这只杯子的心思,那便真的心里头有鬼了!” 这些话,秋纹说得掷地有声。 甄妈妈也惊觉上了佩鸾的当,心里恼怒。她与孙姨娘有过节,自然她指派的人,不管是谁,甄妈妈都不待见。 平常这佩鸾去小厨房吃饭,甄氏虽不在饮食上为难她,但明里暗里的,还是嘱咐一干人没事和她远离些。远了,不说话,才不生事儿。近了,就要说话,祸从口出,便就无事生非了。 其实,不用甄氏挑明,小厨房的人谁都知道这佩鸾就是孙姨娘安插在草庐的底细。要不,大爷能让她外头呆着,没事一概不许进书房? 只是大爷不想让孙姨娘彻底的难堪,若换个人,指不定就将佩鸾往哪里打发了干净。到底还是大爷心慈。那绮兰一直单恋大爷,又故意地陷害秋纹,临了,自己想不开,生病死了,还是大爷不计前嫌,给她厚葬,还了她做人的尊严。 小厨房的人,闲聊时,提到这一层,无不嘴里念“阿弥陀佛”的。到底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河水不能暴涨到天上去,鱼儿始终得在水里。绮兰就是忘了自个的本分,她对谁好,谁就得对她好。这世间有这个理吗?那皇帝也有想不到的嫦娥娘娘呢! 众人议论完了绮兰,不禁又拿秋纹作比较。 “到底还是秋纹稳重。也没经过什么人调教,也是从泥水里摸爬滚打起来的,到底悟性不错,人也聪明,又肯干,到底还是出了头。” 又有的说:秋纹比绮兰幸运。绮兰做的,大爷看不上。可秋纹干甚,大爷都默许。说来,都是因为大爷赏识秋纹,这才有秋纹的造化。 “这个世上,不管哪一行,都得有人提携拉拔!”一个上了年纪的婆还重重发一句感慨。 甄氏欣赏的,就是秋纹的冷静镇定。 她话儿也不多,但句句敲击人心。亏她是个女的,若为男,只怕也要跟着几个管事的,外头露脸去了。 甄氏便也讥讽:“佩鸾,你瞎说什么呢?竟还开起三小姐的玩笑,胆儿可是不小!方才你说,三小姐喝的茶,是秋纹倒的。可见,先前你也在场。到底是不是秋纹倒的,横竖靠你一张嘴儿。要我说,那茶还是你倒的呢。” 佩鸾一怔。 孙姨娘就骂:“真正你个甄婆子,横竖你是不想干了。一回两回地与我生事。等着,等老爷回来,我即刻让老爷撵你走!别仗着你在这府上卖了十几年的脸,以为会得一个好下场,做梦!”孙姨娘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甄氏,嘴里发狠,“真正你也不算很老。你这样的,撵走了,再着人卖进窑子里,还是有一些主顾的。” 甄氏气得浑身颤抖。 她一生洁身自好,从未受过这般羞辱。与她而言,这番话竟比她被打还要难受。 秋纹走上前来:“姨娘这话说错了。这世上有句俗话,叫靠山山要倒,靠桥桥要塌。都别指望靠谁能得一辈子去。佩鸾嘴里胡说,甄妈妈怎么不能说她几句?在大爷的草庐,除了大爷,甄妈妈谁人都能说!她的话,大爷也是听进一句两句的!” “秋纹,你要死!你竟敢老爷死!再嘴里胡囔,我往你嘴里灌满满的马粪!”孙姨娘跳脚儿了。这叫秋纹的,看着稳重,样子文静,实则好一张巧嘴。 秋纹一点不惧:“这话我不懂了。我半句未提老爷,何以姨娘要这么说?” “靠山?老爷就是我的靠山。你说山要倒,可不就死一心咒老爷死么?你这歹毒心肠的小蹄子,今儿我不乱棍将你打死,你不知道我孙姨奶奶的威风!” 孙姨娘命左右在书房乱寻,总算找着一个搁置不用的鸡毛掸子。 “姨娘还请自重!” 秋纹不惧和孙姨娘结下梁子,该来的总会来。 那厢,梓云突然睁了眼睛,瞪得溜圆儿,她张着口,呼啦一下又直起腰板,直挺挺地就往书房外头跑去。 “三小姐出去了……哎呀……三小姐这会儿是真的醒了……”一个眼尖的婆子嘴里大叫,行动迅速地跟上。“三小姐是要往池子里奔呀……” 众人的注意力又都转向了梓云。 梓云的确醒过来了。孙姨娘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这梓云是被自己热醒的。体热,外表却又瞧不出半分。她跑池子,是想降温。 “三姑娘啊,哎呀呀,谢天谢地呀……你到底是醒过来了呀!”孙姨娘拿眼唬佩鸾,她没没忘书房的柜头顶上,那个掺了药粉的杯子。 要说这秋纹,真是心思缜密。 她当即就命几个婆子堵在书房门口,低声道:“且守着。”自己又紧紧跟在梓云后头。那梓云心里燥热,见了书房不远处的一汪池水,就想跳进去降降温,图个清凉。 这药粉是乱性儿的。 梓云还是孩子,没来葵水,喝了那掺了药粉的茶,不会有非分之事,但体内依旧一样地燥热。此外,梓云的脑子里还是模糊一片。不管何人服下,一二时辰内,还是会让心智受损。 梓云不会凫水。 当她扑通跳下去的时候,后面的婆子越发慌神。走在前头的婆子,脚下一使绊,也跟着栽倒池水里。后头跟上的,本就该避让,但因为脚步迈得快,失去了重心,呼啦啦的,也都跟着栽进水池。 这下就热闹了,有哎哟叫唤的,有嚷救命的,还有哭喊询问水里可有蛇蟹?甄妈妈便命会凫水的,提了一根棍子,挨个儿用棍子将她们牵引上来。 这水池有些深,以前不深。 以前这水里也就散养一些菱角,飘得一些藕花,一个废弃的池子。 秋纹来了后,却觉得可惜。认为这池子与其荒着,不如挖干净了淤泥,沿边栽上茨菰莼菜,将野菱除去,种上口感极好的乌菱,拔去藕花的根茎,栽种质地上乘的莲藕。如此一来,池子好看了,水也更清澈了。 溪墨采纳了秋纹的建议。有事无事的,倒也静坐了池子旁几回,拿出画轴,画上那么几幅写意。 秋纹见梓云一头栽进去了,心里大大后悔。 她急得和什么似的。三小姐醒了,可她落进池子,要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更有性命之忧。她叫青儿。甄妈妈嘴里也叫青儿。青儿也急,去找马夫去了。可偏马夫不在,青儿又去找看守角门的家丁。史府角落儿大,青儿这一去,竟是寻不到他的影子。 甄妈妈便又问询身边可有人会凫水。 看着梓云在水里挣扎,孙姨娘计上心来,这是意外之喜。倘若池子深幽,梓云就此呛水而亡,那么这秋纹,不不,整个草庐,都逃不了干系!牺牲梓云一人,又可借她的手儿,将这些眼中钉一一拔去,孙姨娘故意道训斥甄妈妈:“你太糊涂!你身辺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她们下去,也是一样地送死!这池子到底是谁挖的?先前我过这里,可没这么深大。” 孙姨娘就是在耗时间。梓云非她亲生,她无一点感情。 秋纹也不会凫水。 可此时此刻,顾不了许多了。她脱掉鞋子,扑通一声利落跳下去。青儿也过来了,后头跟着几个熟谙水性的家丁。 几个婆子得了救,可梓云却在池子里越陷越深了。 家丁们也拽不到秋纹。 秋纹的心都在梓云身上。她心里默念:三小姐不能出事,万万不能出事。脚下藕节错杂,这也是家丁无法迅速游来的原因。 那梓云朝着秋纹伸手,嘴里苦喊:“有东西咬我,有东西咬我!我要死了,要死了!” 秋纹一紧张,嘴里就吞进几口水。“三小姐,且忍住。”秋纹另一只手里依旧紧紧攥着竹棍,她将竹棍递给梓云,“一会儿就好。” 梓云脸色煞白,她的绣鞋早掉了。咬住她脚后跟的,不是什么蛇虫,池子里干净,无蛇无虫,但却有一只大鳖。那鳖,说来还是柳剑染无事时扔下的。想来,梓云小姐是被这只鳖咬了。 第088章 深深院(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梓云到底被秋纹拖上了岸。 秋纹卯足了劲儿,一定要将三小姐安安全全地带离岸边。几个家丁过来,与她们一个大木盆。 梓云在盆内坐定,嘴里不住念“阿弥陀佛”,一边又紧紧拉住秋纹的手,又惊惶又郁闷:“我到底怎么了?我分明记得自己不是躺下去睡着了的么?怎么又会在水里?” 秋纹只得安慰:“没事了。” “到底怎么了?” “都是这池子不好。不,是我不好,不该劝说大爷在里头种了许多的菱藕,弄得人跌进了,站都站不稳。” 梓云倒笑了。“秋纹,这是你一番好意,想着帮草庐多一点收成。真正也奇怪得很,好好儿的我竟会往池子里钻……” 梓云不好意思了。她十岁了,虽然还是个小孩儿,但已经有了一点少女的矜持。大白天儿的,人这样多,这以后家里人要拿这事儿当笑话了! 桐云桑云闻讯赶来了。 她们都面露不解之色。老太太竟也来了。老太太是由人抬着来的。绮兰死了,老太太精神就有些不大好。从轩瑞堂到草庐,并不算近,若是平时,老太太也可一人拄着拐杖,但今日却不行。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照顾三姑娘的?” 底下人就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可既是老太太问话,到底得有一个出来回话儿的。最终是甄妈妈站了出来。 她一出来,那厢孙姨娘和佩鸾就慌乱了。 佩鸾不但慌,心里也歉疚,都是她带累了姨娘。今儿老太太来了,少不得一一细问,如牵连出了姨娘,自己横竖只有死的份儿了。 甄妈妈就将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细细听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缓缓摇头。 众人也都不是傻子,都明白三小姐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投水的,实则是喝了那茶水的缘故。茶水是秋纹倒的。若秋纹有嫌疑,她该将茶杯一股脑儿地扔了,毁灭证据。可她没这样干。诡异的是,孙姨娘和佩鸾倒是拼死拼活地要将这杯子拿过去。 这就奇了。 老太太问孙姨娘:“三丫头喝点儿茶,那杯子是溪墨用的,你要过去干甚?难道那屋子里就没有别的杯子?” 孙姨娘强撑着回:“儿媳因为听书,溪墨的那只杯子,是汝窑定制的,最上乘的官货,心里好了奇……” 这话,说得甚是勉强,不中听。 在史府,老爷史渊书房的茶具,那才是一等一的好。 此番,孙姨娘的额头已然布满大汗,她不住地拿绢儿擦拭,又不住地拿眼儿看着佩鸾。佩鸾明白主子的意思。 梓云换过衣裳,也过来了。 秋纹也进屋,另换衣裳,又将那只杯子捧了出来。 “你们真不叫人清闲。”老太太见秋纹高高举着杯子,便又问,“这杯子里可还有剩余的茶水?” 秋纹就说“是”。 “那就叫郎中来,一检就知。”老太太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一时,郎中就来了。 又半盏茶的工夫,郎中检验完了,又过来回,说这茶水无毒,不过掺杂了一点不该有的东西。老太太就问是何东西? 那郎中犹豫片刻,说是“金银粉”。 “金银粉?”老太太吃惊不已,“好好的茶杯里,怎么掺有这么个东西?”吃惊过后,老太太却又发怒。 那孙姨娘就示意佩鸾过去。 佩鸾低着头,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老太太重重叹息:“秋纹啊,你是一点不知这水里有这么个东西吗?” 秋纹摇头。 “果真不知?” “奴婢真的不知。奴婢伺候大爷,也算尽心尽力。这金银粉,奴婢是听也未听过。”秋纹说得老老实实。 老太太再次叹息:“你们年轻的人自然不知,这金银粉是一味欢药。以前宫廷里用的。但后来也不许研制了。只有那些勾栏瓦肆,风月之地,才有这些东西兜售。” 欢药? 秋纹一惊。 莫非,梓云还是孩子,喝下了,不能行男女之事,但却能危害人的性命? 老太太命众人全都跪下。 “到底这粉末从哪儿弄来的?这真凶,就混在其中。赶紧招认了事,否则我家法伺候!” 老太太不糊涂。这事儿和秋纹没干系。她若是故意,也该拿这茶水去勾.引孙子溪墨,而非耍弄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 再则,秋纹若真有这心思,她有的是机会。今日,溪墨还未回来,人且不在,她又如何勾.引? 再则,若她出于疏忽,大抵可以在别人未赶来之前,将茶杯摔了了事。 这其中,应该另有蹊跷。 老太太深深皱着眉头,看向苍翠的天色。杏花开了,天气一日一日地暖融了,这人的私欲呀,便也和这天气一样,一天天地膨胀起来。 “我再问你们一次!”一个丫头递来老太太的拐棍,老太太重重敲击。 鸦雀无声。 静得连树上的鸟儿都不发一点声音。 秋纹看向佩鸾颤抖的身躯。她已经猜出一点结果了。只是,佩鸾与自己无冤无仇,她若真这样干,显然背后有人指使她。 这背后的指使者是谁,想也不用想。 佩鸾低着头,更是默默流泪。 秋纹暗叫不好。 果然,只见佩鸾从人群中向前跪拜一步,口中说道:“老太太,都是奴婢干的。” 秋纹心头一紧,但见那孙姨娘听了佩鸾的话,却是面露喜色,紧紧攥住绢帕的手也放松了。 果然如此! 老太太很平静。似乎她已经料到,此时此刻,应该就会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承认犯下的过错。 老太太叹了一叹:“哦?说说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佩鸾更是泣不成声:“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到了大爷屋里,因不得进屋伺候,心生一计,预先在大爷喝水的杯子里放了金银粉,那金银粉无色无味,横竖看不出什么来。奴婢只等着大爷回来,喝下茶水,心起欢欲,到时我一进去,大爷定把持不住,到时……我便呼唤叫人,大爷也只有认了……” 她这话说完了,底下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原是这样! 没想到佩鸾存的这样心思! 老太太面色铁青。 佩鸾这话里有漏洞。明眼人细细一想,就觉出来了。首先那书房里,并非空着的,还有秋纹。溪墨回来了,秋纹自然在书房的。秋纹和佩鸾,自然溪墨待见前者。就算他误喝下了茶水,把持不住,也不会拿佩鸾求欢。 再则,这佩鸾既在草庐伺候,又哪儿有工夫去外头买什么金银粉?老太太说了,这东西过来人儿都不大知道,佩鸾一个姑娘家又如何得知?显然,这药粉是有人送了给她的。 这些,都是疑问。 那孙姨娘见佩鸾果然招认,心里更是一块石头放下了。她立马站起来,指着佩鸾的额头:“好你贱蹄子!我叫你去草庐,是为的看重你,让你一心一意伺候大爷,你倒好,背着我干起这些美没脸没皮的营生!你这是不想活了,你是想死是不是?” 任凭孙姨娘怎么骂,佩鸾总是一言不发。 她是被她丢出去的弃子,横竖只有背锅的份。 佩鸾不想辩解,一来辩解不过,二来孙姨娘与她有恩。如此,就当自己报了她的恩情,从此一了百了。 孙姨娘摸准了佩鸾的脾性,知道她不会将自己供出来了,反而更神气,也装得更气愤了。“老太太,都是这贱蹄子一个人干的好事,我在自己屋里,又哪里能知道?事儿很简单,如今她也招认了,物证也在,老太太想怎么个发落法,全凭您一句话!” 秋纹听不下去了。 佩鸾固然可恶,但幕后的主使者又岂能逃脱? “老太太,佩鸾既来草庐,一天到晚就从没有出去过。药粉固然是她掺下的,但却不一定是她买的!” 秋纹这话声音响亮,所有人都听住了。 老太太眼睛眯了一眯。 此番,她对秋纹已经留下深刻印象。 “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太太……”秋纹更近一步,“草庐一共三个门,一个正门,两个偏门。正门有人守着,偏门也有人看着。佩鸾在书房外头浇花,吃饭什么的都有人看见。她来了这里统共十来天儿,没人见她私自出去过,更别提去什么街上。想来此事另有一番隐情,还请老太太明察。” 甄妈妈看着秋纹,眼里涌起的是佩服之意。 这个丫头,处事虽然城府,但骨子里是正直的,也是勇敢的。 秋纹的确是豁出去了。 她不能见死不救。她与佩鸾没有什么大仇,连口角都没有。孙姨娘为图自保,下定了工夫要至佩鸾于死地。 “秋纹,老太太什么人,你又什么人?岂有老太太在场容得你大呼小叫的?再胡说八道,乱棍子打死!”孙姨娘气坏了,这个当口秋纹就是存心坏她的事。 秋纹看在眼里,心里更有数了。 她忽然对着佩鸾:“佩鸾,如果姨娘说我胡说八道,那你告诉我,金银粉你是什么时候去了街上,在哪家铺子里买的?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就信你。若你真能说出铺号和掌柜的名姓,那我甘愿受罚!” 这些话,秋纹更是说得掷地有声。 第089章深深院(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也不知自己从哪儿来的胆子。 可她非得让自己站起来。 她的心其实有时胆怯的,她捏紧了拳头,只为不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过分紧张。其实她也可以不站出来的。毕竟,佩鸾和孙姨娘都是一伙的。 可不该佩鸾背的锅,秋纹不让她背。 这就需要勇气和格局了。 按说秋纹一个丫头,只是略识几个字,会打一点算盘而已。那些所谓勇气和格局是男人的事,还是有身份体面的男人。可秋纹在溪墨身边,日.日受他的熏陶,思想行动之间,却是潜移默化,较之以前不同。 佩鸾已经起了就死的决心,她不敢辩解。秋纹这话虽让她燃起希望,但她战战兢兢,还是不敢供出孙姨娘。 老太太再次叹息。 秋纹说的在理,她这话顿时让在场的人窃窃私语起来。是啊,许多事儿上都不对啊。佩鸾一个黄毛丫头,她哪里知道什么金银粉什么欢情药?这得有过来人吩咐支派。这过来人是谁?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儿,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向了孙姨娘。 孙姨娘如芒刺背。 她几乎要跳脚了,但是不敢。 秋纹这话简直在戳她的脸皮儿。佩鸾要真敢翻脸,那她今日也别活了。 “老太太,事情到底怎样,还请明察!”秋纹再次跪下。她针对的整件事情,而非人。 “你这个丫头,倒是调教得越来越机灵了,以前我竟是疏忽了你。不过,这又怎样?这佩鸾不能出去,但可以支使人出去。她是个大姑娘,不懂金银粉,但保不定和那些婆子嬷嬷地呆在一处,心里头还是明白一二的。凡事都不绝对。这人啊,一旦生了觊觎之心,那便不好了。你也不必想那么多。佩鸾自己都承认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老太太说得漫不经心。 秋纹一愣,待要再开口,老太太又道:“你这丫头,念你也是一片忠心的份上,我赏你一斤金瓜子,回头你来轩瑞堂取。此事就这样了结了。到底是佩鸾可恶,来人啊,将她撵出去,衣服簪环一概留下,给憨厚的丫鬟穿戴。心思坏了,便什么都坏了。”老太太又对着黑压压的下人,提出警告。 老太太依旧将此事交与孙姨娘。 “佩鸾怎么个处理,你是她旧主子,你看着办。办完了,你将理家的钥匙递交我。我看你近日也颇烦躁,许多事上,处理不当,很需要念一念佛经,清清内里的火气。” 老太太话里藏了玄机。 一般人品不出,秋纹品出了。 她低着头,略略思索一番。 那孙姨娘一听,就咧着嘴,说自己何等无辜,为何要她将钥匙交出?这没了掌家的身份,她一个小妾,谁还服从她? 老太太命下人都下去,对着孙姨娘冷冷一哼:“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呀?我以为,你每日锦衣玉食的,竟是忘了呢?” 当日,孙姨娘进史府的窘迫,老太太想起来,就像看皮影戏,心里头记得牢牢的。落魄秀才家的女儿,衣着寒酸,举止小气,若不是儿子看中她滑溜的身条儿和那双勾人的媚眼儿,这样的人,老太太初是看不上的。 只看在儿子的面儿上。 至于发现她有一点掌家的才能,那还是以后的事儿。 老太太心里头和明镜似的,那佩鸾不过孙姨娘拿捏的一个棋子儿,如今孙姨娘为自保,只想将这棋子扔了,这点小花招,老太太年轻时候就已经玩过,没什么可以瞒得了她的。 老太太不戳破孙姨娘,只是为了顾全儿子的面子。 这个当头,家里不能出事。 那佩鸾既交给了她,她们主仆一场,佩鸾不会凄惨到哪里去的。 老太太出言讥讽,孙姨娘哑口无言。 “这人啊,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你也不想想,当初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本来,我想让你念上一个月的佛经,现在我改主意了,打从今儿起,你每日只能吃素,跟着我,得念上足足三个月的佛经!” 老太太说完了,这才又坐上步辇走人了。 孙姨娘无话可说,佩鸾起了身,却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她看着秋纹,欲言又止,眼眸里流露出的,是浓浓的感激。 孙姨娘十分恼火,今儿都是秋纹怀了她的事儿。 这笔账,她牢牢记在心里了。卫秋纹,别神气,老娘我有老爷撑腰,还有儿子,你一个小丫头蹄子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戳我的老虎眼,真正你别想活了! 孙姨娘这人气量狭小。平时有什么细小的事,尚且记在心里,今日之事,对她而言,那是奇耻大辱。 “秋纹,今儿你怎么吓唬我的,我都记着了。你一个小小丫头,胆大包天,竟敢顶撞府里的主子,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别以为你有史大爷这么一个靠山,呵呵,依我说,这些算得了什么?大爷不过一时糊涂,被你蛊惑了。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女子的姿色,等他厌弃你了,你的下场,和春琴相比,简直狗都不如!” 孙姨娘这话可笑。想当初她就靠着一点姿色迷住了史渊,十多年里,她一直用色伺人。现在却又拿这话教训秋纹?很有些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的意思。 秋纹皱着眉头,她本不想说话的。 她不过说明一个真相,不想让事情稀里糊涂地过去。丁是丁,卯是卯,她有什么错?可她又觉得,还是要说上一句。她看出来了,孙姨娘这人,专拣软柿子捏。一次次的忍让,只会换来一次次的欺凌。 “姨娘说完了吗?说完了,请闭嘴。” 孙姨娘惊愕之极。“你……你竟敢叫我闭嘴?” 秋纹很淡定:“不错。实在我听不得了。好不好,歹不歹,自有老太太和大爷教训我。我终非姨娘你的人。姨娘这样,实则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是秋纹近日里初学的成语。 可笑的是,孙姨娘出身秀才之家,也认识一点字,却不知“越俎代庖”是个什么意思。 “你和我扯么呢?什么猪什么狍的,这是吓唬我呢?这里是史府,可不是什么深山老巢,可笑你这样一个连话都嚼不清楚的人,竟能收到溪墨的青睐,真正叫人想不通……” 秋纹见她不知其意,忽就想笑。可她又不能笑出声来。 “姨娘想不通的事,想以后还有很多呢。” 这话里,更含了讥讽。 “你这丫头,装神弄鬼,一会儿机灵,一会儿装愚,也难怪溪墨又被你迷糊过去。有你在,总是我的心头之患。你等着,到底执掌府里大权的是老爷。我不信我一个在屋里熬了二十年的人,会比不过你一个新来不久的小小丫环!” 孙姨娘这是要和秋纹卯到底了,这仇气一结,便就难再化解开。 文姨娘过来了。 她身子弱。梓云昏厥过去的时候,她偏巧不在。文姨娘去了街上买碎料子布去了。若她在,事情且又不一样了。 文姨娘从角门进来,一个婆子迎过来,与她耳语了这些,文姨娘叹息一声,赶紧过了来,想与老太太请安。到了这里,偏巧老太太已经走了。 她看到的,只是孙姨娘一张愤愤不平的脸,还有那战战兢兢缩在一边的佩鸾。文姨娘想帮一帮秋纹。她来草庐,依傍大爷过活,这秋纹待她真正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是预备小厨房去做。还不让她预先知道,想给她一个实在的惊喜。 文姨娘爱吃甜汤。有了甜汤,什么下饭菜,什么面点儿,都不在乎。秋纹就说这样不行,到底人不能不吃主食。文姨娘心思宽了,伙食又好,手头又有溪墨给她的零钱使,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她只祈愿,身边的这些好人儿,一个一个顺顺利利,高高兴兴。 文姨娘也没忘了玉夫人。 她去买零星角料,也是想给夫人做几个抹额。上回夫人回府,头顶戴的抹额已经旧了,看着灰不落拓的,文姨娘便有心做上十来个颜色花样不同的抹额,送去蟠龙寺,聊表自己的心意。 她听了孙姨娘嘴里放出的狂言,实在听不下去。 “姐姐再说什么呢?我来了这草庐,横竖身边左右都在说秋纹的好话,说她如何懂事,如何稳重,大爷又是如何器重。我听人说,刚才老太太还让人赏她一把金瓜子呢。姐姐你这样说,岂不是在拆老太太的台面?” 半道上出来一个程咬金,且又是文姨娘,可叫孙姨娘的气儿更不打一处来呀。 她张牙舞爪地对着文姨娘:“好啊,你们都是合谋好了一起来欺负我吗?呵呵,都住在草庐,早不见晚见的,每.日卿卿我我的,这感情是真好哇!” “姐姐这话又错了。什么叫欺负?分明是大爷起了好心,怜悯于我。想以前,我那屋子破败落雨,也是求了姐姐好几次,姐姐总是推脱,不与人帮我维修。不过,这感情好,也却是真的。谁待我好,我就待谁好,且报上十二分的恩。” 孙姨娘的脸更是气得发白。 第090章深深院(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也不知自己从哪儿来的胆子。 可她非得让自己站起来。 她的心其实有时胆怯的,她捏紧了拳头,只为不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过分紧张。其实她也可以不站出来的。毕竟,佩鸾和孙姨娘都是一伙的。 可不该佩鸾背的锅,秋纹不让她背。 这就需要勇气和格局了。 按说秋纹一个丫头,只是略识几个字,会打一点算盘而已。那些所谓勇气和格局是男人的事,还是有身份体面的男人。可秋纹在溪墨身边,日.日受他的熏陶,思想行动之间,却是潜移默化,较之以前不同。 佩鸾已经起了就死的决心,她不敢辩解。秋纹这话虽让她燃起希望,但她战战兢兢,还是不敢供出孙姨娘。 老太太再次叹息。 秋纹说的在理,她这话顿时让在场的人窃窃私语起来。是啊,许多事儿上都不对啊。佩鸾一个黄毛丫头,她哪里知道什么金银粉什么欢情药?这得有过来人吩咐支派。这过来人是谁?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儿,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向了孙姨娘。 孙姨娘如芒刺背。 她几乎要跳脚了,但是不敢。 秋纹这话简直在戳她的脸皮儿。佩鸾要真敢翻脸,那她今日也别活了。 “老太太,事情到底怎样,还请明察!”秋纹再次跪下。她针对的整件事情,而非人。 “你这个丫头,倒是调教得越来越机灵了,以前我竟是疏忽了你。不过,这又怎样?这佩鸾不能出去,但可以支使人出去。她是个大姑娘,不懂金银粉,但保不定和那些婆子嬷嬷地呆在一处,心里头还是明白一二的。凡事都不绝对。这人啊,一旦生了觊觎之心,那便不好了。你也不必想那么多。佩鸾自己都承认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老太太说得漫不经心。 秋纹一愣,待要再开口,老太太又道:“你这丫头,念你也是一片忠心的份上,我赏你一斤金瓜子,回头你来轩瑞堂取。此事就这样了结了。到底是佩鸾可恶,来人啊,将她撵出去,衣服簪环一概留下,给憨厚的丫鬟穿戴。心思坏了,便什么都坏了。”老太太又对着黑压压的下人,提出警告。 老太太依旧将此事交与孙姨娘。 “佩鸾怎么个处理,你是她旧主子,你看着办。办完了,你将理家的钥匙递交我。我看你近日也颇烦躁,许多事上,处理不当,很需要念一念佛经,清清内里的火气。” 老太太话里藏了玄机。 一般人品不出,秋纹品出了。 她低着头,略略思索一番。 那孙姨娘一听,就咧着嘴,说自己何等无辜,为何要她将钥匙交出?这没了掌家的身份,她一个小妾,谁还服从她? 老太太命下人都下去,对着孙姨娘冷冷一哼:“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呀?我以为,你每日锦衣玉食的,竟是忘了呢?” 当日,孙姨娘进史府的窘迫,老太太想起来,就像看皮影戏,心里头记得牢牢的。落魄秀才家的女儿,衣着寒酸,举止小气,若不是儿子看中她滑溜的身条儿和那双勾人的媚眼儿,这样的人,老太太初是看不上的。 只看在儿子的面儿上。 至于发现她有一点掌家的才能,那还是以后的事儿。 老太太心里头和明镜似的,那佩鸾不过孙姨娘拿捏的一个棋子儿,如今孙姨娘为自保,只想将这棋子扔了,这点小花招,老太太年轻时候就已经玩过,没什么可以瞒得了她的。 老太太不戳破孙姨娘,只是为了顾全儿子的面子。 这个当头,家里不能出事。 那佩鸾既交给了她,她们主仆一场,佩鸾不会凄惨到哪里去的。 老太太出言讥讽,孙姨娘哑口无言。 “这人啊,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你也不想想,当初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本来,我想让你念上一个月的佛经,现在我改主意了,打从今儿起,你每日只能吃素,跟着我,得念上足足三个月的佛经!” 老太太说完了,这才又坐上步辇走人了。 孙姨娘无话可说,佩鸾起了身,却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她看着秋纹,欲言又止,眼眸里流露出的,是浓浓的感激。 孙姨娘十分恼火,今儿都是秋纹怀了她的事儿。 这笔账,她牢牢记在心里了。卫秋纹,别神气,老娘我有老爷撑腰,还有儿子,你一个小丫头蹄子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戳我的老虎眼,真正你别想活了! 孙姨娘这人气量狭小。平时有什么细小的事,尚且记在心里,今日之事,对她而言,那是奇耻大辱。 “秋纹,今儿你怎么吓唬我的,我都记着了。你一个小小丫头,胆大包天,竟敢顶撞府里的主子,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别以为你有史大爷这么一个靠山,呵呵,依我说,这些算得了什么?大爷不过一时糊涂,被你蛊惑了。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女子的姿色,等他厌弃你了,你的下场,和春琴相比,简直狗都不如!” 孙姨娘这话可笑。想当初她就靠着一点姿色迷住了史渊,十多年里,她一直用色伺人。现在却又拿这话教训秋纹?很有些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的意思。 秋纹皱着眉头,她本不想说话的。 她不过说明一个真相,不想让事情稀里糊涂地过去。丁是丁,卯是卯,她有什么错?可她又觉得,还是要说上一句。她看出来了,孙姨娘这人,专拣软柿子捏。一次次的忍让,只会换来一次次的欺凌。 “姨娘说完了吗?说完了,请闭嘴。” 孙姨娘惊愕之极。“你……你竟敢叫我闭嘴?” 秋纹很淡定:“不错。实在我听不得了。好不好,歹不歹,自有老太太和大爷教训我。我终非姨娘你的人。姨娘这样,实则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是秋纹近日里初学的成语。 可笑的是,孙姨娘出身秀才之家,也认识一点字,却不知“越俎代庖”是个什么意思。 “你和我扯么呢?什么猪什么狍的,这是吓唬我呢?这里是史府,可不是什么深山老巢,可笑你这样一个连话都嚼不清楚的人,竟能收到溪墨的青睐,真正叫人想不通……” 秋纹见她不知其意,忽就想笑。可她又不能笑出声来。 “姨娘想不通的事,想以后还有很多呢。” 这话里,更含了讥讽。 “你这丫头,装神弄鬼,一会儿机灵,一会儿装愚,也难怪溪墨又被你迷糊过去。有你在,总是我的心头之患。你等着,到底执掌府里大权的是老爷。我不信我一个在屋里熬了二十年的人,会比不过你一个新来不久的小小丫环!” 孙姨娘这是要和秋纹卯到底了,这仇气一结,便就难再化解开。 文姨娘过来了。 她身子弱。梓云昏厥过去的时候,她偏巧不在。文姨娘去了街上买碎料子布去了。若她在,事情且又不一样了。 文姨娘从角门进来,一个婆子迎过来,与她耳语了这些,文姨娘叹息一声,赶紧过了来,想与老太太请安。到了这里,偏巧老太太已经走了。 她看到的,只是孙姨娘一张愤愤不平的脸,还有那战战兢兢缩在一边的佩鸾。文姨娘想帮一帮秋纹。她来草庐,依傍大爷过活,这秋纹待她真正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是预备小厨房去做。还不让她预先知道,想给她一个实在的惊喜。 文姨娘爱吃甜汤。有了甜汤,什么下饭菜,什么面点儿,都不在乎。秋纹就说这样不行,到底人不能不吃主食。文姨娘心思宽了,伙食又好,手头又有溪墨给她的零钱使,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她只祈愿,身边的这些好人儿,一个一个顺顺利利,高高兴兴。 文姨娘也没忘了玉夫人。 她去买零星角料,也是想给夫人做几个抹额。上回夫人回府,头顶戴的抹额已经旧了,看着灰不落拓的,文姨娘便有心做上十来个颜色花样不同的抹额,送去蟠龙寺,聊表自己的心意。 她听了孙姨娘嘴里放出的狂言,实在听不下去。 “姐姐再说什么呢?我来了这草庐,横竖身边左右都在说秋纹的好话,说她如何懂事,如何稳重,大爷又是如何器重。我听人说,刚才老太太还让人赏她一把金瓜子呢。姐姐你这样说,岂不是在拆老太太的台面?” 半道上出来一个程咬金,且又是文姨娘,可叫孙姨娘的气儿更不打一处来呀。 她张牙舞爪地对着文姨娘:“好啊,你们都是合谋好了一起来欺负我吗?呵呵,都住在草庐,早不见晚见的,每.日卿卿我我的,这感情是真好哇!” “姐姐这话又错了。什么叫欺负?分明是大爷起了好心,怜悯于我。想以前,我那屋子破败落雨,也是求了姐姐好几次,姐姐总是推脱,不与人帮我维修。不过,这感情好,也却是真的。谁待我好,我就待谁好,且报上十二分的恩。” 孙姨娘的脸更是气得发白。 第091章无尺素(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梓云到底被秋纹拖上了岸。 秋纹卯足了劲儿,一定要将三小姐安安全全地带离岸边。几个家丁过来,与她们一个大木盆。 梓云在盆内坐定,嘴里不住念“阿弥陀佛”,一边又紧紧拉住秋纹的手,又惊惶又郁闷:“我到底怎么了?我分明记得自己不是躺下去睡着了的么?怎么又会在水里?” 秋纹只得安慰:“没事了。” “到底怎么了?” “都是这池子不好。不,是我不好,不该劝说大爷在里头种了许多的菱藕,弄得人跌进了,站都站不稳。” 梓云倒笑了。“秋纹,这是你一番好意,想着帮草庐多一点收成。真正也奇怪得很,好好儿的我竟会往池子里钻……” 梓云不好意思了。她十岁了,虽然还是个小孩儿,但已经有了一点少女的矜持。大白天儿的,人这样多,这以后家里人要拿这事儿当笑话了! 桐云桑云闻讯赶来了。 她们都面露不解之色。老太太竟也来了。老太太是由人抬着来的。绮兰死了,老太太精神就有些不大好。从轩瑞堂到草庐,并不算近,若是平时,老太太也可一人拄着拐杖,但今日却不行。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照顾三姑娘的?” 底下人就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可既是老太太问话,到底得有一个出来回话儿的。最终是甄妈妈站了出来。 她一出来,那厢孙姨娘和佩鸾就慌乱了。 佩鸾不但慌,心里也歉疚,都是她带累了姨娘。今儿老太太来了,少不得一一细问,如牵连出了姨娘,自己横竖只有死的份儿了。 甄妈妈就将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细细听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缓缓摇头。 众人也都不是傻子,都明白三小姐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投水的,实则是喝了那茶水的缘故。茶水是秋纹倒的。若秋纹有嫌疑,她该将茶杯一股脑儿地扔了,毁灭证据。可她没这样干。诡异的是,孙姨娘和佩鸾倒是拼死拼活地要将这杯子拿过去。 这就奇了。 老太太问孙姨娘:“三丫头喝点儿茶,那杯子是溪墨用的,你要过去干甚?难道那屋子里就没有别的杯子?” 孙姨娘强撑着回:“儿媳因为听书,溪墨的那只杯子,是汝窑定制的,最上乘的官货,心里好了奇……” 这话,说得甚是勉强,不中听。 在史府,老爷史渊书房的茶具,那才是一等一的好。 此番,孙姨娘的额头已然布满大汗,她不住地拿绢儿擦拭,又不住地拿眼儿看着佩鸾。佩鸾明白主子的意思。 梓云换过衣裳,也过来了。 秋纹也进屋,另换衣裳,又将那只杯子捧了出来。 “你们真不叫人清闲。”老太太见秋纹高高举着杯子,便又问,“这杯子里可还有剩余的茶水?” 秋纹就说“是”。 “那就叫郎中来,一检就知。”老太太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一时,郎中就来了。 又半盏茶的工夫,郎中检验完了,又过来回,说这茶水无毒,不过掺杂了一点不该有的东西。老太太就问是何东西? 那郎中犹豫片刻,说是“金银粉”。 “金银粉?”老太太吃惊不已,“好好的茶杯里,怎么掺有这么个东西?”吃惊过后,老太太却又发怒。 那孙姨娘就示意佩鸾过去。 佩鸾低着头,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老太太重重叹息:“秋纹啊,你是一点不知这水里有这么个东西吗?” 秋纹摇头。 “果真不知?” “奴婢真的不知。奴婢伺候大爷,也算尽心尽力。这金银粉,奴婢是听也未听过。”秋纹说得老老实实。 老太太再次叹息:“你们年轻的人自然不知,这金银粉是一味欢药。以前宫廷里用的。但后来也不许研制了。只有那些勾栏瓦肆,风月之地,才有这些东西兜售。” 欢药? 秋纹一惊。 莫非,梓云还是孩子,喝下了,不能行男女之事,但却能危害人的性命? 老太太命众人全都跪下。 “到底这粉末从哪儿弄来的?这真凶,就混在其中。赶紧招认了事,否则我家法伺候!” 老太太不糊涂。这事儿和秋纹没干系。她若是故意,也该拿这茶水去勾.引孙子溪墨,而非耍弄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 再则,秋纹若真有这心思,她有的是机会。今日,溪墨还未回来,人且不在,她又如何勾.引? 再则,若她出于疏忽,大抵可以在别人未赶来之前,将茶杯摔了了事。 这其中,应该另有蹊跷。 老太太深深皱着眉头,看向苍翠的天色。杏花开了,天气一日一日地暖融了,这人的私欲呀,便也和这天气一样,一天天地膨胀起来。 “我再问你们一次!”一个丫头递来老太太的拐棍,老太太重重敲击。 鸦雀无声。 静得连树上的鸟儿都不发一点声音。 秋纹看向佩鸾颤抖的身躯。她已经猜出一点结果了。只是,佩鸾与自己无冤无仇,她若真这样干,显然背后有人指使她。 这背后的指使者是谁,想也不用想。 佩鸾低着头,更是默默流泪。 秋纹暗叫不好。 果然,只见佩鸾从人群中向前跪拜一步,口中说道:“老太太,都是奴婢干的。” 秋纹心头一紧,但见那孙姨娘听了佩鸾的话,却是面露喜色,紧紧攥住绢帕的手也放松了。 果然如此! 老太太很平静。似乎她已经料到,此时此刻,应该就会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承认犯下的过错。 老太太叹了一叹:“哦?说说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佩鸾更是泣不成声:“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到了大爷屋里,因不得进屋伺候,心生一计,预先在大爷喝水的杯子里放了金银粉,那金银粉无色无味,横竖看不出什么来。奴婢只等着大爷回来,喝下茶水,心起欢欲,到时我一进去,大爷定把持不住,到时……我便呼唤叫人,大爷也只有认了……” 她这话说完了,底下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原是这样! 没想到佩鸾存的这样心思! 老太太面色铁青。 佩鸾这话里有漏洞。明眼人细细一想,就觉出来了。首先那书房里,并非空着的,还有秋纹。溪墨回来了,秋纹自然在书房的。秋纹和佩鸾,自然溪墨待见前者。就算他误喝下了茶水,把持不住,也不会拿佩鸾求欢。 再则,这佩鸾既在草庐伺候,又哪儿有工夫去外头买什么金银粉?老太太说了,这东西过来人儿都不大知道,佩鸾一个姑娘家又如何得知?显然,这药粉是有人送了给她的。 这些,都是疑问。 那孙姨娘见佩鸾果然招认,心里更是一块石头放下了。她立马站起来,指着佩鸾的额头:“好你贱蹄子!我叫你去草庐,是为的看重你,让你一心一意伺候大爷,你倒好,背着我干起这些美没脸没皮的营生!你这是不想活了,你是想死是不是?” 任凭孙姨娘怎么骂,佩鸾总是一言不发。 她是被她丢出去的弃子,横竖只有背锅的份。 佩鸾不想辩解,一来辩解不过,二来孙姨娘与她有恩。如此,就当自己报了她的恩情,从此一了百了。 孙姨娘摸准了佩鸾的脾性,知道她不会将自己供出来了,反而更神气,也装得更气愤了。“老太太,都是这贱蹄子一个人干的好事,我在自己屋里,又哪里能知道?事儿很简单,如今她也招认了,物证也在,老太太想怎么个发落法,全凭您一句话!” 秋纹听不下去了。 佩鸾固然可恶,但幕后的主使者又岂能逃脱? “老太太,佩鸾既来草庐,一天到晚就从没有出去过。药粉固然是她掺下的,但却不一定是她买的!” 秋纹这话声音响亮,所有人都听住了。 老太太眼睛眯了一眯。 此番,她对秋纹已经留下深刻印象。 “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太太……”秋纹更近一步,“草庐一共三个门,一个正门,两个偏门。正门有人守着,偏门也有人看着。佩鸾在书房外头浇花,吃饭什么的都有人看见。她来了这里统共十来天儿,没人见她私自出去过,更别提去什么街上。想来此事另有一番隐情,还请老太太明察。” 甄妈妈看着秋纹,眼里涌起的是佩服之意。 这个丫头,处事虽然城府,但骨子里是正直的,也是勇敢的。 秋纹的确是豁出去了。 她不能见死不救。她与佩鸾没有什么大仇,连口角都没有。孙姨娘为图自保,下定了工夫要至佩鸾于死地。 “秋纹,老太太什么人,你又什么人?岂有老太太在场容得你大呼小叫的?再胡说八道,乱棍子打死!”孙姨娘气坏了,这个当口秋纹就是存心坏她的事。 秋纹看在眼里,心里更有数了。 她忽然对着佩鸾:“佩鸾,如果姨娘说我胡说八道,那你告诉我,金银粉你是什么时候去了街上,在哪家铺子里买的?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就信你。若你真能说出铺号和掌柜的名姓,那我甘愿受罚!” 这些话,秋纹更是说得掷地有声。 修改章节删除章节 第092章无尺素(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好好好,你们人多,我竟是说不过你们。”孙姨娘不想吃眼前亏,只想走了。真正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想一二年前,就凭一个文姨娘,哪敢与她叫板? 她低着头,心里头郁闷万分。 到底事情怎么就变了呢?哪儿出了差错?想来想去,她走到一棵柳树底下,一拍大腿,心里头忽然明白了。就是那秋纹丫头,就是因为那秋纹,自打她进了府里,一点一点地,滴水穿石的,事情到底起了变化了。 这丫头就是她的对头,就是她的灾星! 回到院儿里,那佩鸾也沮丧万分地跟了来。老太太知晓一切,洞察一切,给了孙姨娘面儿,这才跟着有了佩鸾的一条活路。 老太太心知佩鸾就是一个顶罪儿的。好不好,歹不歹的,只管让孙姨娘一人处理。佩鸾知晓不能在府里呆了,唯有出去。可离开似乎,到哪处落脚,她心里茫茫然,一点儿无头绪。 老太太猜错了。 佩鸾也估摸错了。 孙姨娘见佩鸾露了馅,事情败露,也就认为再无利用的价值了,她对佩鸾一点儿的情面也不讲。那佩鸾也以为,好歹孙姨娘会给一点银子簪环与她离开史府度日。 没曾想,孙姨娘只给她一点儿铜板,将一个破旧包袱扔给她,就叫她走人。孙姨娘是故意的。这佩鸾既被她当作干女儿养,自然也知晓她不少秘密。若还和她藕断丝连的,保不定佩鸾会将自己干的一些不好的好事儿给泄露出去。 她没必要包庇一个炸药。 孙姨娘叫佩鸾离开江城,去一个叫麻县的小县城。为嘛要让佩鸾去那儿?那地方是佩鸾的老家。只是这会子她爹娘都死了,一个人回老家,一不知房舍,二不知亲眷,可怎么办呢?她只给几吊钱,这只够买几个烧饼果子。吃完了,还得挨饿。 佩鸾就跪了下来,说自己不是有意的。都是秋纹察觉得早,她没计儿可施,这才弄得如此。 孙姨娘只冷冷一笑,挥了挥手,只叫几个婆子领着她出去。 佩鸾知道自己必须走,但她觉得这点钱,真的就像打发叫花子一般。她有钱,每月的月钱,可这些都被孙姨娘守着,藏在柜子里,不给她了。 “你犯了这样的大的错儿,连累得我在老太太跟前也丢了面子。以后,老太太若是想起什么,只是和我生分了的。真正,我留你不得。你需体谅我。到底做主子有主子的难处。你回你老家,有何不好呢?老家有屋子有田亩,一个人刺刺绣,种种花,有媒婆提亲,就找个好人家嫁了。真正,这日子也就和小姐一样一样的。” 孙姨娘说得在理吗? 并不在理。佩鸾是被赶走的,不同于春琴。春琴离开史府,溪墨宽宏大量,将她赎身了,卖。身契也给了她了。家生子儿和外头买来的一样,都得签卖.身契。春琴是以自由之身离开府里,可佩鸾就和莺儿一样,是个流落在外的犯了错的奴才。 这样的人,一不是平头不百姓,而不是奴籍上的领月钱的奴才。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比乞丐还要惨的。 可她又不是莺儿。那莺儿改名换姓后,无人知晓她的来历,且还成了薛仁村的宠妾。她背后有江城知府,后头有李显贵帮她筹握,已然编了一个假的身世,真成了另外的人了。退一步说,就算史府有人见过她,仓促之间,也不敢贸然就将她认作莺儿。 这世上的事儿就是奇崛。和在史府比,现在的莺儿更显丰满诱.人,脸儿圆了,身条儿饱满了,个儿似乎也长高了一点,加之好吃好喝地供应着,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又不缺银子使,她的相貌和以前比,真的有些不大一样了。 就算以前和她一起唱戏的小姐妹,冷不丁地见了她,也不一定能识得出来呢。 佩鸾无法。她知道孙姨娘的脾性,决定好的,不会轻易改变。她就是厌弃自己了,这就像没了肉的骨头,谁都嫌弃的。 佩鸾给孙姨娘磕了个头,泪眼汪汪。 底下几个婆子,倒有些不忍了。到底都是一起的,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一个胆儿大的婆子,送给佩鸾一点碎银子。那孙姨娘见了,一把儿夺过去,狠狠儿摔到地上。“既有钱,为何要白白送给外人?不如给我,打些酒,吃个痛快!” “姨娘,佩鸾也不是外人。” 那婆子还强撑着争辩,孙姨娘更恼怒了。“她都被撵了,你耳朵聋了,没听清楚呀?老太太决定了的,我又哪里能够违拗?凭她是谁?我反正依老太太的意思行事。佩鸾竟想用下三滥的招术勾引大爷,老太太能不生气么?这个时候,你不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将这个倒霉催的赶走,竟是要我左右为难么?是,其实我也舍不得她,但这又怎样?到底我平时日里待她也不错。一个丫头,我竟将她收作干女儿,也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儿了。我也想过将她往外头嫁人,也就像嫁自己的女儿一样。横竖都是她不争气,从高高的楼层掉下,又回到了地狱里头,这怪得谁去?” 孙姨娘两手一摊,一屁股坐在绣墩上,嘴里又止不住地叹气。 理儿都在她这边。都是别人的错。老太太不该逼迫了她,佩鸾不该不争气,她这院儿里的下人都是个软面疙瘩,揉揉都能成各种形状,都是不争气的。 那婆子见孙姨娘说了这么一大摞子,哪里还敢再开口?她吐了吐舌头,乖乖地退下去了。 佩鸾知道自己只有这么一条路了,回到那叫作麻县的地方,一辈子顶着流亡奴籍的身份,低三下气地过一辈子。什么嫁人?有好人家愿意娶她这样的吗,岂不是连累了人家?她这样的,也只有嫁同样身份的流奴。但这又什么意思?一人受苦是受苦,两人受苦也是受苦,若生了孩子,那便是孩子受苦。 其实这些都是臆想。 离开了史府,佩鸾只知道,往后要靠一双手养活自己,可是不容易。她只会刺绣裁缝,与农耕稼穑一点不通。可在江城,小门小户的人家,衣裳鞋袜都自己做。家境殷实一些的,或者大些大户人家,逢年过节的,也的确往外头请绣娘回来赶工的。可她们再怎么,也不会找佩鸾这样的人。就算佩鸾绣出的荷花,娇艳欲滴,就算她绣出的鸳鸯,能以假乱真,也不会有人买她的账。 佩鸾收了眼泪。 她拎着包袱,像一条狼狈的狗儿一样,从小门角落里默默地出去了。谁人见了她都像见了瘟神一样,躲着她。 那秋纹在草庐,却有些心神不定。 他知道,凭孙姨娘的为人,是决计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方才,小厨房的人就佩鸾的去处还讨论了一番。有人说,孙姨娘待她自己身辺的人儿,大概不会这么无情。又有的说,孙姨娘待谁都无情,只要碍了她的事儿,凭她是谁,都一根大棒打到底的。 她们吵了起来,就去请甄妈妈。甄氏就说无聊。 “这是你们论的事儿吗?还不赶紧干活去。” 甄妈妈也知佩鸾冤枉,真正这幕后主使就是孙姨娘,但因老太太不挑明了,谁人也奈何不得。孙姨娘还在府里继续蹦跶。她还是半个主子,靠山还在。 她们就请秋纹过来。 秋纹就道:“好歹三小姐没事,这才是大事。若她有事,今日我们也都一个一个地被撵出去。不过,想想还是惊险。万一大爷回来了呢?万一屋子里就单单佩鸾一人呢?那金银粉药性那么强,我真的不敢想以后……” 一念至此,秋纹就觉得,佩鸾又不是全完无辜的了。到底她是同谋,她答应了干坏事儿。明明知道恶果,却还积极给孙姨娘冲锋陷阵。 “那孙姨娘待佩鸾,不会存了仁善。我猜,她只怕连一点银子都舍不得给。佩鸾肯定是穿着破衣烂衫,提着一个寒酸的包袱走了的。” 恰巧,一个年轻媳妇就从外头过来,她恰好在也甬道上看见了佩鸾。 她们就请秋纹过来。 秋纹就道:“好歹三小姐没事,这才是大事。若她有事,今日我们也都一个一个地被撵出去。不过,想想还是惊险。万一大爷回来了呢?万一屋子里就单单佩鸾一人呢?那金银粉药性那么强,我真的不敢想以后……” 一念至此,秋纹就觉得,佩鸾又不是全完无辜的了。到底她是同谋,她答应了干坏事儿。明明知道恶果,却还积极给孙姨娘冲锋陷阵。 “那孙姨娘待佩鸾,不会存了仁善。我猜,她只怕连一点银子都舍不得给。佩鸾肯定是穿着破衣烂衫,提着一个寒酸的包袱走了的。” 恰巧,一个年轻媳妇就从外头过来,她恰好在也甬道上看见了佩鸾。这媳妇就将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一动不动,眼前的佩鸾和方才在池子辺跪着请罪时,又大不同,究竟怎么个不同呢? 第093章无尺素(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为甚不高兴? 如今这佩鸾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可真正的幕后主使却安然无恙。且她还能做主,将佩鸾往惨路子上扔。 这不对,也不公平。 佩鸾是奴婢,奴婢也是人。 她是犯错。但身为孙姨娘的亲信,那个当头,她没法儿不听孙姨娘的差遣,身不由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换句话说,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如今这佩鸾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走了。流落在外,一个被主子丢弃的亡奴,下场能好到哪儿去?没人敢收留她。这无路了走了,兴许就去了那最低等的烟花柳巷,靠卖笑过日子。这还是不如死了。 秋纹念及佩鸾的现在,却想起了自己的以前。 当初林氏和卫春方若不是急等银子用,自己也差点进了那风尘卖笑的地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大爷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算。 大爷还说过:朝闻道,夕可死也。 大爷又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爷闲空时,在书房对着她,常说些人生箴言。 大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秋纹深信不疑。大爷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为人又正直,大爷说的,一点不错的。 况他又给自己请了私塾先生,教授更大的道理。 秋纹就觉得,此时,自己该放下仇怨和成见,去帮一帮佩鸾。无人敢帮,她去帮与。这佩鸾来了草庐也没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十来天儿。她也没和佩鸾说太多的话,心里的提防是有的。 不过,人总是有优点的,即便是罪大恶极的人。 大爷说过:秦桧还有两个亲戚三个朋友的。 佩鸾有别的什么优点,秋纹不知道。但她知晓,佩鸾这些日子里,将大爷书房外的花儿草儿的,打理的不错。她日日浇水,还将沾了泥土的叶子一个一个地擦拭干净。这些小活儿,都是被秋纹看在眼里的。 她想:那些花儿草儿的,也是都汲了天地之灵气的。保不定有情。花儿草儿是大爷买回栽种的,有这些花草陪伴,大爷既能提神,又借这些花草做了不少的诗。 与这点上说,佩鸾并非一无是处。 秋纹心里头还想到了更深一层。此时无人救济佩鸾,她必然心如死灰。若此时出手给她一点银子,与她一点温暖,她心里必然领情。若以后孙姨娘回头了,想再去找她。佩鸾想起种种,心里头一定是拔凉拔凉的。她必不会再为孙姨娘效力。如此一来,自己无形之中就少了一个对头,多了一个朋友。何乐不为呢? 归根结底,秋纹这样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爷考虑。 到底孙姨娘对付的是大爷,表面上佩鸾行勾引大爷之事,实则是要毁大爷的名誉。这传出去,一定变成:史府的大公子行为不端,竟用了下等龌蹉方法,逼奸婢女。外头的人不知就里,只当孙姨娘说的就是真的。若真如此,大爷的名誉真的堪忧。 只要是为大爷好的,秋纹就愿意去做。 她回了书房,去了自己的卧房,找出一点儿碎银,和两间半旧不新的衣衫,拿了一个包袱卷了起来,忙忙地就去寻佩鸾。 她刚从书房出来,找到前头的甬道上,迎面就撞上一人。谁?甄妈妈。 甄妈妈看着她的包袱,上前阻拦:“秋纹,方才我看你神情不对,就知你要干傻事。我没猜错的话,你这包袱里藏的是送给佩鸾的衣服和银子吧?真正你这又是何苦?” 甄妈妈冷言冷语的,总之不让秋纹过去。 秋纹就叹:“妈妈,请让我过去。若晚了,我就追赶不上了。” “追不上就追不上,她又不是你的亲姐姐亲妹妹,一个不要脸的奴才而已。现下她走了,孙姨娘正好少了一个膀臂,咱们求也求不来的好事的,你却又偏偏这样,脑子里进水了吧?” 甄妈妈劲儿大,三下两下的,就把秋纹胳膊上的包袱扯过来了。秋纹急了,又和她夺,二人抢来抢去的,看着就很滑稽。 “妈妈,你听我说,我有我的道理。” “我不要听你什么道理。我只知道,你去帮她了,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秋纹就叹:“妈妈,不是这样的。那佩鸾被孙姨娘一脚提了,虽然认命,虽然沮丧,可她心里未必就不愤懑埋怨。她是狗,被主子丢了,没了退路,不能再过好日子,你说她一点怨言也没有?正因为人人都不搭理她,人人都痛打落水狗。这个当口,我偏要备着银子衣裳过去,好生叫她,将这些送给她,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情温暖的。最后关头给她关心的,不是孙姨娘院里的人,而是大爷屋里的。这谁好谁歹,佩鸾心里也就有数了。若以后遇着她了,不管她再和孙姨娘有什么牵扯,想来不该和我为难。这是其一。其二,偌大的府里,伸出援手的只有草庐的人,这也显得咱们有人情味儿不是?妈妈,且就让我去一遭,对着佩鸾故意地表白表白。就算我感情为假,但银子和衣裳不是假。” 甄妈妈愣住了,她默然了半响,一句话儿不说。 她既不拦着秋纹了,那秋纹更是忙忙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等我过去找她了,再回来与你请罪。你要不高兴,今晚我给你包水晶小饺儿吃,多多地放鲜虾,只管做你老爱吃的。” 甄氏听了她的话,只低头笑了笑,一脸的服气。 这秋纹哪,越发有城府了,遇事会谋略了,会考虑了。不过,当初自己也没看走眼,知道她是个有能为的,不然也不能爬得这样快。 自己竟是比不上她了。 可叹她才十几岁的年纪,自己熬了这么些年纪,竟是被她比下来了。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呀。 甄氏叹气过后,心里头更清明了。 她年老了,心里也不定,白天晚上的总是想着给干儿子。纵忠心大爷,但到底精力有限。幸而来了一个秋纹。凡事有秋纹,她的确放心不少。 那么,以后就不和秋纹作对了。其实她也不是作对,故意与秋纹为难,就是担心她不周全,自己少不得出马再周旋周旋。她呀,得改变想法儿,有事儿就让秋纹出来,她当配角,给她出谋划策。 这么一来,甄氏心里更是看重秋纹,更觉得以她的智谋当个大户人家的丫头,屈就了,造化弄人。她若是生在大户人家,不,哪怕就是一般的小户人家,她都是个当家理财的料。对于秋纹的身世,甄氏也是了解的。她小门小户,有才干也只是被养母养兄压制,成了个出气筒,更是个奴隶。她若不当丫鬟,不进史府,也就没有施展才干的地方。 这世上的事儿,都是相对的,有好就有坏。 甄氏回到小厨房,心里发誓:以后更要拿秋纹当女儿待了。如何不当女儿?到底干儿子走的时候,也念念提及秋纹,希望她多眷顾眷顾秋纹。剑染是自己的干儿子,秋纹是他的干妹子,那么她也算是她的干女儿,都是一样的。 甄氏存了这桩心思,吃饭就不定起来。她想认下秋纹当干女儿,又怕她不应,如此自作多情,让草庐的人嘲笑。秋纹是丫鬟,但她颇受大爷重用,又是个二等,身份拔高了,对她也无需以往那般恭敬,她不愿意,也情有可原。 罢了罢了。什么干女儿什么亲女儿,横竖她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心里头留神儿就行了。一有什么,只管上前帮腔,不让她受委屈。这样,也对得起干儿子了。 话说那秋纹真的追上了佩鸾,但却不是在府内。 佩鸾一脸凄惶地走在了大街上,惶然不知去向何处,就听身后有人呼唤:“佩鸾,佩鸾,等一等……” 她听了,僵硬了身子,以为听错了。这个当口,谁会这般热切地唤她?肯定是叫别人。 秋纹的嗓音更大了。 佩鸾确定是在叫自己,同时也听出了秋纹的声音。 “秋纹?她找自己作甚?”佩鸾喃喃自语,迟疑地回了头。 秋纹见佩鸾停下步子,更忙忙走上前去:“佩鸾,你这出去,可要去哪里?” 佩鸾盯着秋纹,盯着她的眼睛,呆了一呆,忽然就冷笑:“秋纹,你是故意来看我的笑话的吧?方才一路,我被奚落够了,你是没赶上,这会子也要来故意地表白表白,提醒我是一个被主子撵走的狗奴才?” 秋纹就摇头。 “别不承认!”佩鸾虽然落魄,但还是仰着头死撑。 秋纹就叹息:“我来,自然是想帮你。” “帮我?”佩鸾更是一脸的狐疑,“我不用你帮。” “真的,我真的想帮你。你想想,今天孙姨娘将你供出来,让你百口莫辩,是谁站出来替你说话?” 佩鸾皱着眉头:“不错,是你。不过你也没按好心。你那样做,只是想让一箭双雕,将我和姨娘一网打尽了,一个不留。” 第094章无尺素(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接过筷子,小口吃了一个。真的好吃。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且又香甜。真不知是谁人做的,这手艺胜过小厨房的一干人,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都吃光了。” “大爷,我的胃口不大。”秋纹有点儿脸红。 “我知道。但看在我的面儿上。” 秋纹的脸就更红了,她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怕说出一些不妥当的话,徒惹二人尴尬。大爷的态度十分亲切,这不该是一个主子待丫头的态度。 她宁愿主子矜持一些,拉开一些距离。 其实,在小厨房,有关她和大爷之间的绯闻有些儿流传开来。其实也不叫绯闻,就是熟识的人儿空闲了,见着了她,有意无意地,会开她的玩笑,笑说她当丫头的时日该短了,冬去春来的,大爷一定将她收房了的。 此话听多了,她也真的当成玩笑,不放心上了。 可保不定大爷真的有这心思。若真有,那自己该怎么办? 她马上起身,拿着笼盖,去了自己房间。她这个举动让溪墨奇怪,且也觉得诧异。“秋纹,这是为何?” 秋纹低着头:“大爷,我还是在自己房内吃得自在。” 水晶包子是大爷的好意,他既特意留,她也会吃,且吃干净,不辜负了他。可她到底要知尊卑,就算大爷谦和,也不可没大没小。若习惯了,随意了,外客在书房见了类似形景,心里头定起疑的。 这就与大爷的声名儿不利。 大爷是君子。是君子就该为人端正,不该与下人调笑。说笑话可以,但偶尔为之。若是习以为常了,必然松懈,叫人看见了,真的不好。 且他屋子里,就自己一个丫头。说孤男寡女不为过。 秋纹心系大爷,只愿他像个完人一样的,提及他,只是赞誉。 “何必?你那屋子是睡觉的,不是用来吃东西的。” “大爷,且就让我进屋去吧。” “你太拘谨了。” “大爷……”秋纹低着头,“您不是常说,君子该慎独吗?君子一个人,更该时常反省,越是无人,越是要检视自己的道德。” 溪墨有些明白她的话了,可又失笑。 “秋纹,君子慎独和你单独进房吃东西,无半点干系。” “大爷,我不是君子,但我想学一学君子,晚间时候,天黑了,关进屋子自己寻思一天的过失。” “你打算一边吃,一边反省?”溪墨这话里藏了揶揄。 “是呀,吃饭也并不妨碍我反思。” 溪墨就随她去:“好,只是我也好奇,究竟你这一餐饭吃完了,能悟出什么?” “肯定有所悟的。” “你要悟出什么,且请告诉我。”溪墨说得一脸认真。 “一定的。”秋纹只求进屋,便对着溪墨点头无捣蒜。 秋纹的小心思,溪墨如何不知道?他不愿点破,就让她遂了愿。 经了这事,秋纹正式进入老太太的法眼。秋纹外出追佩鸾,本小心翼翼,无人知道的,可也不知是哪个耳报神,还是悄悄报了老太太。 老太太沉吟半响,认为秋纹是个理家的料子,有心想与她好好说话。但上回屈打了她,也不知她心里可有芥蒂?且又因孙姨娘之故,她在一拨人中,又当众与她挑刺儿,可也让她差点下不来台。 老太太喜欢能干的人。越是能干的,她越要招揽,都归在麾下使唤。绮兰也是她悉心调教的,可这丫头心窄,陷入了情网,且还是单相思,年纪轻轻的,就下世了。老太太跟前缺个人,想来想去,唯有这秋纹还入她的眼。可红口白牙的,对着孙儿就将秋纹要过去,既让人纳闷,也让孙儿不高兴。 到底该弄个什么由头呢? 她便在房中筹算起来。 首先,得打消秋纹对她的敬畏。在府里,人人都拿她当菩萨一样地供着,背后却又行坑蒙拐骗之事。这是老太太深恶痛绝的。老太太自诩是个慈祥的人。秋纹这丫头是被她严厉的外表吓着了。且几次来回,这丫头定以为,自己讨厌她。 实则不然。 老太太喜欢聪明的丫头。秋纹不笨。因受了蛊惑,她的确对秋纹有些成见,但今日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做人该留一丝底线。 这是老太太对家人,对下人常灌输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没人会穷一辈子。一个家族,也不会永远地发达下去。有兴就有衰。若是将一个穷途末路的人,逼死了,这也不好,也是真正的行善积德。 这点,秋纹做得好。老太太又着人打听了一下,满府就只一个秋纹给佩鸾送了一点温情。从这点儿上说,孙姨娘就差了。秋纹虽年轻,但道行却比她高。 老太太是打孙子媳妇一步步熬成了府里的掌家人,一生阅历丰富,见过的人事多了。就她看来,这女人长得好是一回事,可有脑子,将日子经营得好,才是真正重要。好看但缺心眼的女子,结局大都不好。韶华逝去,容颜衰老,等待她的只有被弃。只有有智慧有头脑的女人,就算容貌逊色一些,也能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老太太只感叹:这天下的女子,长得好看的多,但缺心眼的也多。容貌和智慧并存的,可就少了。 想来想去,老太太决定亲自去一趟草庐,和孙儿说道说道,将秋纹调过来。实则,老太太没秋纹,也一样地有人使唤,为甚偏偏就要一个秋纹?时间不早不晚,就赶在这个当头? 说来说去,老太太竟是和秋纹思怔的一样,担心时日久了,孙子和秋纹做出一些不堪的事儿来。 这更奇了。 老太太的肠子弯。她既希望大孙子和二孙子一样,屋里养上几个小妾,好绵延子嗣。可另一面,老太太又对溪墨抱了很大的盼望,望着他为人正派,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 那秋纹形貌出众,且又有能为。孙子和她之间,定生一番缱绻。老太太的心思却是奇怪。她希望溪墨纳妾,哪怕纳上几个,只要不是秋纹就好。 为何不能是秋纹? 老太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直觉告诉她:依孙子对秋纹的态度,只怕还不止将她收了房,当个小妾姨娘。老太太不敢深想下去。真正府上从没有将姨娘扶了正,当正妻的。哪怕正妻死了,扶做继妻填房的,也都一概没有。 正因为如此,老太太不止一次敲打过孙姨娘:安心当你的姨娘就好,一辈子富贵不愁,休要动别的不该动的心思。孙姨娘秀才之女,又生有儿子,念想了二十年,觊觎了儿媳的正妻之位,也足足二十几年,她到底还算能干,饶还是这么着。儿媳回来,她不管多愤懑不甘,见了儿媳还是要下跪请安,尽一个小妾的礼。 可一想到孙儿,老太太就不笃定了。溪墨不是儿子。儿子和儿媳虽感情不睦,但夫妻名分这辈子却是定了,不得更改了,说是怨偶也罢,说是前世冤家也罢,总之他们这一生就这样捆绑在一起了。 儿子不会因为宠爱孙姨娘之故,就休了正妻,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但溪墨不是儿子。他的个性很不同他的老子。看似温良,看似无争,但与他说话,却又半点儿上风也不占。一句话,她占不到孙子的便宜,孙子想怎样就怎样。 有朝一日,他心血来潮了,想娶秋纹当正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堂堂的织造,二品世袭侯爵之家,嫡孙的妻子却是一个下等的丫鬟。老太太一想起,心里自然不痛快。当然,老太太也是臆想,究竟这些都是没影儿的事。 可她就是想预防预防,想掐断这些所有可能的苗头。她要将孙子和秋纹的情意扼杀在摇篮里,那草庐,就是他们滋生感情的温床。 心动自然行动。老太太年纪虽大,但决定了事,处理起来总是干脆利落。 这一日,溪墨还在吃早膳,那秋纹在旁伺候用饭。溪墨就叫她坐下,与她一起吃。秋纹就一本正经地摇头:“大爷忘了?我要慎独。” 溪墨就笑,他听不得这二字。这两词儿,经了秋纹之口,一想起来,不觉严肃,只觉诙谐滑稽了。 “你早也慎独,晚也慎独,真正这慎独二字不是这样用的。” 溪墨还是叫他坐下。 “大爷,且不要为难我。” “叫你坐下你就坐下。”溪墨假装不悦,“每日里小厨房送的早膳这样多,吃也吃不完。你又知道,我是不喜浪费的。你更知道他们,一时来了,将盘子取回去,不管里头有无剩余,皆会倒在泔水缸里。积少成多,府上也未养猪,我这草庐也只有你养的几只鸡,这又能吃多少?所以,还是听我的,快快坐下将这碗蜜酿喝了。” 这碗蜜酿,是溪墨特意叫小厨房做的。他不是自己喝,为的让秋纹喝。他也不知哪儿听来的方子,这年轻女子早晚喝一点蜂蜜,能美容养颜。 秋纹还是不想喝。 “大爷,太甜了。” “你不是喜好吃甜的吗?” 第095章无尺素(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站了起来,请老祖母就座。 秋纹看着地上摔碎的瓷碗,怔了怔,感情上前收拾了,与老太太上茶。 老太太就说不吃茶。 “祖母好歹喝几口,我这里的杏仁茶滋味不错。” “我上了年纪了,喝不惯这些东西。”老太太冷着脸,又看了一眼书房的环境,她虽有了些年岁,但一双眼睛还是有神,看着那书案上的书,就故意问,“我的大孙子,我知道你这些时日不曾出去游荡,那柳剑染离了你,你的确规矩了好些。你好学,我这个当祖母的也很高兴。” 溪墨眨了眨眼,不知祖母到底想说些什么。但祖母突然而来,肯定是有原因。 溪墨就找了一个杯子,给祖母另沏了碧螺春。老太太不高兴了,脸儿也拉下来了。她还是不喝,只是对着恭敬站着的秋纹,无比郁闷地教训:“真正你才是丫头,怎么好叫你主子忙碌?你却像个没事儿地站在一边,这成何体统?” 老太太是真的想秋纹一个下马威。那秋纹虽然沉稳,但对着老太太还是很慌,忐忑之下,真的忘了沏茶尽一个丫头的本分。 她忙忙地跪下请罪,口里说道:“奴婢愚笨,奴婢却是不成体统。奴婢一见老太太,就吓得像个哑巴鸭一样,不知怎么办了。” 秋纹又向溪墨请罪,说这些活计大爷却不该沾手,今儿这事,与她来说,就是一个大大的教训。她回缓过来后,就想说些缓和的话。 老太太口里哼了一声。“你说你慌,我看你还是机灵。” “奴婢却是愚笨。”秋纹再次下跪。 “你真笨还是假笨,又如何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去?你若真笨,那也好办,且暂时地跟了我,去轩瑞堂伺候我。我亲自调教你。溪墨,你看可行?”老太太又将一双眼睛对着溪墨。 溪墨一愣。 他没料到,祖母竟是来说这些的。她要要了秋纹,去轩瑞堂?到底祖母想干什么?分明她那里什么丫头婆子都不缺的。为何独独要来要秋纹? 溪墨关心秋纹,在他看来,祖母待秋纹总存了误解,带了偏见,兴许还有敌意。没错。溪墨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在外人眼里,祖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秋纹一个买来的丫头,主子对丫头地位不平等,何谈敌意?可他就是瞧出了祖母眼里的那一点不善。 溪墨就道:“祖母是在说笑么?” 他故意用十分寻常十分平淡的语气,史老夫人就不高兴了。 “我是在说笑么?人人都说你跟前你伺候的丫头,是个七窍玲珑人,嘴来得,手也来得。前几天,更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与我面子的上难看。她的胆儿可大着呢。那孙姨娘虽是你父亲的小妾,但到底是个当家的姨娘,我都要给她几分薄面的,可她竟是一点不顾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真正我都被震住了!她为什么赶这样?分明都是你在背后撑腰,有你宠着。这样下去铁定要出事!为以防万一,她还是跟着我得了!” 老太太再次表明态度。 溪墨心里一怔。他可以忽视祖母前面说的话。这些都是气话。其实那一日情形,府里人人都清楚,秋纹说的无一点错处,句句在理。那孙姨娘却是有疑点。若不是祖母打住了不让秋纹继续说下去,孙姨娘身上那些龌蹉的阴暗的见不得光的事儿,一定更多。拔出萝卜带出泥,老太太就是担心将孙姨娘供出来了,牵连更多人,她面上不好看,外人知晓了,尤其江城其他的富贵人家得知,会笑话史府。老太太在乎面子,孙姨娘没脸了,也是儿子没脸,自己没脸。所以,此事只能到此为止,怎样都要刹住。 溪墨记住了老太太后面说的。她说“以防万一”,这话里的意思溪墨理解。这是担心他和秋纹相处久了,做出一些不堪之事来,所以她是想防患于未然,不让他和秋纹发展下去的机会。 溪墨心里就深深叹了一叹。 他又看了一眼秋纹。秋纹站了起身,佯作镇定,实则心里也和他一样起了波涛。二人忽然对看了一眼。仅仅一眼,秋纹又把眼眸垂了下去。她掩住了心绪的激荡。她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一个丫头,委实不能太过贪心,不属于自己的,不要瞎想乱想。可她也分明从大爷的眼睛里看出了对她的那一份独特的关心。大爷是君子,但并非对草庐的每个人都很关心。只有入了他眼的,上了心的,他会稍作留神,询问一二。 她是这草庐里头,大爷最最上心的人。不用问的。小厨房的都知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爷待自己的那点情愫,她们都瞧在眼底了,有时候不说,有时当作玩笑轻松地道了出口。经了这些事,小厨房的人,不管是丫头媳妇,还是婆子嬷嬷,都和她交好。起初,见她们玩笑,秋纹也想纠正一二的。但这事儿越描越黑。后来索性她就不解释了。 不想这更让人误会,当成了真。 现下她虽是大爷书房里的二等丫鬟,但人人都将她当成了大爷的准姨娘相待。老夫人说出“以防万一”四字,秋纹的心就一凛,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潜在的危险。当务之急,赶紧自救。其他的,都不能再想了。 她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虔诚对着老夫人:“承蒙老太太您看得上,秋纹心里只是感激不尽的。秋纹不会说话,人又蠢笨,不懂场合礼数,好几次,竟是惹得老太太您不高兴。可您非但不撵奴婢走,每回都宽宏大量地饶了奴婢。现在,老太太您又主动提携奴婢,叫奴婢去轩瑞堂,这与奴婢而言,就是从银筐子跳进了金筐子里,从此就是无忧的了。有老太太调教,奴婢能得造化,真正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奴婢愿意,奴婢很愿意!” 说着,秋纹又给老太太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她这番举动,令溪墨觉得突然。 “秋纹,你果真愿意娶轩瑞堂?你还是起来吧。老太太那里不缺人。你就安心在书房,哪儿也不用去。” 溪墨内心不舍,同时对秋纹露出去轩瑞堂的急迫心思,还微微的失望。 秋纹就垂眸,规规矩矩地回:“大爷,这是奴婢愿意的。奴婢心里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当初刚进府,闻听轩瑞堂如何如何,奴婢内心就十分羡慕的。与奴婢而言,老太太的轩瑞堂,就是一个神仙的去处。奴婢能得老太太亲自调教,那真是上辈子积德。” 秋纹细细解释,只让大爷明了自己的心意。 这个当口,老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太太是府里地位最高的主子,她支开一干人,来书房几乎就是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她就是不想让自己留在书房,找个借口将她支走,这意思还不明显么?秋纹不想惹老太太不高兴。 “秋纹,你说的是真的?”溪墨有些惆怅起来了。听她一说,原来她心里竟是念着想着轩瑞堂,并不将草庐放在心上。知道她心思深沉,却不知这般深沉。若非祖母询问,她竟是咬着牙关不吐露半分呢。 “是。奴婢说的就是真的。”秋纹再次低眉承认。 她是没法子。若今日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摇着头,只管说不乐意,那就是让老太太没脸,这以后也别想在府里混了。老太太不高兴了,哪里管这里是草庐还是别的地方,总是有法子将自己撵走或是卖了。秋纹说不惊惧,那是假话。 另一个,她不想让大爷难做。 大爷越是摇头,形势就对她愈不利。 “大爷,当初奴婢进了府上,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不想以后的。因奴婢一个丫头,从此就是伺候人一辈子,又有什么以后?可奴婢也听说,老太太是江城一个顶顶好的大善人,在府里行善,外头也行善,竟是一个活菩萨。在府里,人人都争先恐后地要去轩瑞堂,只为得到老太太的福泽庇佑。真正求也求不来的。如今奴婢去了,在老太太的调价下,既能学做事,又能学做人,心里头已经在念阿弥陀佛了。大爷,您就让奴婢过去吧。奴婢前世不修,今生才落得一个被卖为奴的命运,奴婢真的想得到老太太的提点,变成一个真正的聪明人,让以后的日子顺遂一点。” 秋纹说了这么一摞子,老太太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她心明眼亮。秋纹这丫头往好听了说,就是奉承。她心里头,是十分不愿的。只是她知道,这些也由不得她。所以她审时度势,还是选择了去轩瑞堂,到自己的跟前,忍痛离开草庐。 溪墨不知她心里的周折,见她态度如此决绝,一时还生气了,可这气又不好发作,只能隐在心里,面儿上也只能淡淡:“原是这样,看来我一直不知你真正的心思。” 秋纹垂着眼眸,低着头,并不辩解。 第096章无尺素(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老太太那厢已然就露出满意的神色。 目的已然得到,就不欲再啰嗦了。到底这秋纹还算识趣,若她跪在地上,只管哀求自己,说什么不舍草庐,非得伺候大爷,娇娇滴滴,矫揉造作的,那老太太可就厌恶了。 幸而这秋纹还不太出格。 她站了起身,干脆叫溪墨送她回轩瑞堂。“跟着我来的人,都在书房外头侯着。待会你叫人招待招待喝茶用点心。你这里送我回去,秋纹也一起。” 老太太催促秋纹快收拾包袱,很有些等不及的意思。这与她而言,这般对一个下人,其实是失了格。秋纹一刻儿不敢怠慢,忙忙地打了三个包袱,都挂在了肩上。她不敢看大爷。她知道大爷心里在生闷气。可是没法。她必须保全了自己,才能图谋以后。 只为了图口舌之快,得罪了老太太,以后自己倒霉的。表面上说,去轩瑞堂,离开草庐,不得在大爷跟前走动,心里确实难受。但换个角度,秋纹还是不断地安慰自己。不管是轩瑞堂还是草庐,都在史府。有什么还是都知道。轩瑞堂是府里地位最高的所在。跟在老太太跟前,的确能学到不少东西。比如那绮兰,也是经老太太的调教这才成了府里的首席大丫鬟。一码归一码。虽说到了后来,绮兰为了大爷,犯了单相思,以至于生了病,种种琐事一加,竟至命也没了。但没人否定绮兰的能干。 秋纹读过书,知道塞翁失马的故事。凡事都有两面,有好就有坏。倒不能率先就沮丧了脸。她觉得,走归走,也不要一味在老太太跟前顺从,有些话,有些想法,该说的还是得说。不然,和大爷的误会弄大了,不然大爷不开心,自己在轩瑞堂呆得也不自在。 秋纹便对老太太道:“老夫人,奴婢想对大爷说上几句话。” 老太太就皱眉:“你又能有什么话?若想说,只管当着的面儿说,休要鬼鬼祟祟的,惹人不高兴。” “是。” 溪墨便叹:“秋纹,你知道你的志向了。你喜欢学习,又练字又打算盘的,也颇上进。我到底不能堵了你的路。你跟着老太太,的确比在草庐里强。”既然看重她,当然要替她思虑周全。她在轩瑞堂受了调教,以后能当个女管事什么的,总是有益。 溪墨已然想开了。 秋纹心里有点儿急。大爷果然误会了。 她便上前对着溪墨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大爷,大爷待奴婢有恩,奴婢心里不忘的。奴婢即便在轩瑞堂,早晚也必拜菩萨为大爷祷告,祈求大爷做什么都顺顺利利的。这是老太太待奴婢的恩典,奴婢只有领受,且甘之如饴。奴婢这样说与,大爷若是能理解一二,奴婢操持的心也就放下了。” 她说得含蓄,在老太太跟前也只能含蓄。 溪墨就道:“我如何不懂?你只管去,有空我去瞧你。老太太那里事情或许多一点,但或许也少一点。若无事,你切记不能将功课落下了。” 秋纹明白大爷口中说的“功课”是什么意思。她面色愈发诚恳,认真道:“奴婢一定不忘的。” 秋纹这样说与,也有三分故意。她瞧出了老太太心里头的猜忌,却又在掩饰的同时,刻意地露出一二分的牵挂。若只管忙忙地去了,老太太反而生疑,认为她太过功利,欠缺人情味,心里反而不待见她。秋纹便就要故意地流露出一点点情愫,显示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丫头。 这的确是秋纹的高明之处。 她低敛了眉间,沉思数秒,既要让老太太明白她是个知晓大义有大局观的人,又要让大爷明白她的心却也不曾忘了草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溪墨的神色果然缓和了许多,他看着秋纹:“以后,你还会回来的。我这里并不用别的丫头,单等着你。” 此话,含了深意。秋纹听出来了,她更是感佩,再次深深一拜。 老太太忍不住咳嗽了。 外间伺候的婆子媳妇,忙赶着进了来,她们也不喝茶吃点心,只管左右搀扶。老太太由众人簇拥,一下恢复了威风。 秋纹也跟在人群后头,亦步亦趋。溪墨陪着老太太,老太太叫溪墨扶住她的手,祖孙二人沿着甬路慢慢说话。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这跟着老太太的下人都奇怪不已。人人都知道,老太太心里头宠爱的是二爷昱泉,与大爷只是淡漠。老太太又说,大爷像一块木头,和他没有话儿说道。可现在情势完全反了。老太太得了秋纹,就像捏了一个战利品,对着孙儿劝慰起来了。“你也该学学你弟弟,买几个绝色的丫头,放在屋里。女人多了,你也就不单瞧着秋纹好了。” 溪墨只管留神秋纹。秋纹耷拉着头,强作精神。她用余光一瞥,得知大爷在看她,担心老太太再说什么,忙忙地又将头低了。史府就是一个小社会,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男人凌驾于女人之上。有地位的女人更能指挥男人。她只是一个丫鬟,力量薄弱,即便去了轩瑞堂,还要有大爷的力量托着,旁人才不敢欺负她分毫。让这些跟着老太太的人,知晓她在大爷的心里,还是有一点分量,从而不敢找她的茬儿,也有必要。 “大爷,您的衣裳后襟略略皱了。奴婢不在,你且叫人拿瓷缸子贮了热水烫平了,不然出去会客,让人瞧见了,只是不好。” 秋纹心里关心大爷,嘴上也更是刻意说出来。她需丢掉女儿家的害臊,让旁人知道,她伺候大爷,可是出自真心。 果然,这一径走着,跟着老太太的一个叫顾嬷嬷的就笑:“秋纹有心了。如今你也是我们的人了,却还不忘大爷。可见,你是个有良心的。” 另一个媳妇也就笑着对溪墨打趣:“大爷,您可听见了,秋纹这是舍不得走呢,嘴里还在念叨你的衣裳。” 老太太自然也听见了。她想了想,决定就在前头的一个小园子跟前停下来,歇上一歇,找一个栏杆,倚着栏杆坐了下来,令跟着的人过来给她捶腿子。 “秋纹呀,你要是不乐意,我不勉强。” 秋纹就上前跪下:“老太太,奴婢心里愿意的。” “真愿意你就不这样耷拉着脸了。到底我看出来了,你们有感情。”此话,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还是叫人吃惊。按理说,这大户人家,少爷公子的看上屋里哪个丫头,收为屋里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喝点酒,圆个房,也就成了。大家伙儿见惯不怪。 只是老太太嘴里说出“感情”二字,这就有些不一样了。这是对大爷和秋纹之间关系的一种“肯定”呢,还是讥讽?她们拿捏不透。秋纹身份暧.昧。史府各处都知晓大爷待她不一般。怎么个不一般,他们关在屋里,旁人看不见,自行想象。 惟独秋纹听出老太太话里的揶揄。 溪墨便道:“祖母,不要吓了她。真正她极好的。”祖母说出“感情”二字,溪墨一点儿不觉抗拒,反而觉得顺溜。他却是待她有情。不是一见钟情,却是日久生情。怎样都是情。 因此,他便朗朗上前,对着史老夫人道:“老祖母,你既知道,如何又要拆散?” 老夫人稳稳而笑:“没错,我就要拆散你们。” “孙儿不懂祖母的意思。” “你一个大人了,如何不懂?” “孙儿真的不懂。今儿祖母突然‘驾临’,孙儿除了意外,还有惶惑。到底祖母这个时辰不来的。即便来,也是提前着人通知,好让孙儿接待的。祖母行事当真与平日不同,这会子我的心里依旧在惊诧。即便秋纹需要调教,也不是现在。祖母一会儿夸赞秋纹,一会儿又说警告字言,孙儿的心就更是糊涂。” 如秋纹真跟了去,祖母拿准了不放人,秋纹保不定还回不来。她现在还没过去,事情就有转机。溪墨改主意了,为什么要被祖母捏着鼻子走?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他也察觉出了秋纹的不高兴。她虽竭力装作无事,但因年轻,不够城府,还是能叫人一眼看出。 “墨儿,那我就和你坦白说。秋纹不能伺候你。你两个有感情,这做主子的和丫头有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你也是我从小儿看着长大的。你自诩君子,心思又重。你若待她有情了,必不能学你弟弟,收了在房里,高兴了,就和她玩笑,不高兴了,就给她一点脸子。你这样的,必要给她体面,让她人前风光。” 那厢,秋纹已不敢听下去了。她的心咚咚咚、咚咚咚地激烈地跳。老太太和大爷的对话,太……直白,太……坦露,字字句句都直指向她,避无可避。 感情?什么感情?怎样的感情? 老太太又道:“保不定,到了后来,你会一直给她脸子,若她以后生下一男半女,想你以后的明媒正娶来的正妻,还有何地位?” 第097章无尺素(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老太太干脆将溪墨和秋纹的关系,明明白白地挑开了,且还当着多人的面儿,不给他们留任何的余地。 老太太的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你们若是眉来眼去,藕断丝连,那我干脆什么都说出来,让你们不得迂回。方才那话儿里,她的意思已然再明了不过。秋纹想当姨娘,哪怕就就是一个通房,皆不可能,就更不用论以后了。 溪墨的脸色一时白了。他觉得自己的祖母是个狠人。时机未成熟,溪墨自己心里还藏着掖着呢,老太太如何都能瞧出来?他的小心思,自诩无人知道的。旁人就算看出一点,也不过认为那是主子对奴婢的宠爱,像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地喜欢,论不到正经的婚嫁上头。这秋纹再好,那也只是个位卑的奴才。这当奴才的怎能嫁了给主子,当明媒正娶的娘子呢? 秋纹的脸色也吓白了。 老太太的话非常严厉,也非常难听。 她不似在草庐书房,语句还隐晦,还顾及大爷几分面子,但现在全然不顾了。这在老太太跟前捶腿子捶腰的几个媳妇婆子也各自吃一惊。她们不傻,都听出了老太太的意思,她是要将大爷的路头给堵死了。 秋纹的眼泪一时就流了下来。一半是委屈,一半是害臊。 老太太看着秋纹,又道:“你也别和我淌眼泪抹鼻涕的,真正我哪年轻过来,什么阵仗没见过?你不过隐藏得深,比别人会做人。加之你却有些小能干,所以我才愿收了你。你若差上一点,或者再狐媚一点,我立时就将你赶出去的。” 秋纹想想,只得又下跪。 “又或许,我话儿说得重了。但到底话丑理端。到底时日长了,总会出点儿事。你一个姑娘家,以后还要嫁人。这在你主子跟前伺候了没多长时间,却将自个的名声儿带累坏了,可也因小失大是不是?究竟你的终身才是大事。我将你带了轩瑞堂,与你另番归宿,也是为了你的长远思虑,你真的该好好磕头谢我。” 实则今日,秋纹对着老太太已然磕了好几个响头了,磕得额头都鼓了起来。听了老太太这番说,杀不得又要磕头。 此时,她方察觉自己的弱小,小得只如蝼蚁,人人都可踩上一脚。尊卑有别。就在跪下去的当口,她心里豁然大悟。老太太这般反对,这般抵触,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自己的出身以及身份。史府是大户人家,老太太视面子比性命还重要的。倘若自己是高贵门第的小姐,即便什么都不擅长,老太太心里便就是喜欢的。 老太太这正教训着,不知哪个耳报神,将老太太带走秋纹一事告诉了孙姨娘。孙姨娘一听,便以为老太太想借此教训教训她,无疑也是给自己出口气。孙姨娘来劲儿了,舞着手帕脚不沾地地就来了,一阵风似的。 “老太太,我来给你捶背。”孙姨娘很殷勤,忙不迭地叫一个婆子退下,自己过来捶腿。 老太太耷拉着眼儿,看着孙姨娘。 “你来干什么?” 老太太的话语里头透着几分不耐。孙姨娘就陪着笑脸:“儿媳是想来孝敬你。儿媳的屋里还有炖的烂烂的火腿,专给老太太您送来。” 孙姨娘自进府后,就多方打听老太太的喜好。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一一地记在心里。老太太因佩鸾之事,并不打算给她好脸子。她开涮秋纹,更不是给孙姨娘出气。相反,对于孙姨娘刻意挑开自己,只管让佩鸾背锅的行径,在老太太看来,是一点没担当的窝囊行为。她忍在心里,以后再修理她。 “什么火腿?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你且叫你儿子过来吃。”老太太嘴里哼了一声。 孙姨娘继续陪笑:“我还蒸了几条鲈鱼。这个时节鲈鱼肉质鲜嫩,吃几块下酒最好不过了。” 老太太嘴里再哼一声:“我谢谢你的鲈鱼。我可还记得,前个月吃了你孝敬的螃蟹,害得我拉了三天的肚子。” 此话一出,老太太身后的几个婆子脸就憋红了,想笑,可又不敢笑,只管拿帕子捂着嘴,嘴里咕咕咕的。 这就让孙姨娘没脸了。若不是老太太在,依她的性子,早呵斥上了。她就咳嗽了几声,又陪上笑脸儿:“上回,那都是底下的奴才干活儿不细致,明知这螃蟹是个寒物儿,竟不多煮些时辰,忙忙地就端上来。到底螃蟹的壳易熟,瞧着黄黄的,都以为熟了可以食用了,哪里知道里头竟还是一滩黄水呢?” 她这番解释,更让几个婆子憋不住笑。其中一个婆子也是个有趣的,在老太太跟前赔了个罪,说憋不出,要去小解小解。老太太允了。那婆子提着裙子,躲进花圃里,嘴里就咯咯咯地笑出声儿了。 孙姨娘听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那厢,溪墨和秋纹自然也没笑。他们笑不出来。老太太这是拿他们做法呢。溪墨盯着秋纹,心里在激烈斗争。本则,出于尊重,他已然改了想法,不将秋纹收作他的屋里人。可现在老太太不依不饶上了。本则,他又想退一步的。但到底秋纹落入轩瑞堂,以后好歹不知。这好好儿的,祖母定要生点事,与他不安静。 溪墨立在一棵树下,心里沉沉地做决定。 那孙姨娘知马屁拍不上去,立时将话题移了秋纹身上。“老太太,听说您要带了秋纹去轩瑞堂亲自调教?” 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 孙姨娘眼珠子骨碌一转,计上心来:“老太太,何必劳您辛苦呢?您现在最宜做的,便是什么都不干。莫如将秋纹由我带了走,带去我屋子里。哎呀呀,我刚走了一个佩鸾,心里空落落的,吃饭不香喝茶不香,睡觉儿也老想她。若是秋纹来了,我立马鲜活再也不空虚了。” 秋纹不禁瞪大了眼睛。 若是老太太点头儿,要她跟了孙姨娘,那就是她的灾日了。她早知道孙姨娘过来准没好事,没想到她唱的这一出。 秋纹有些慌神。她位卑,一时也想不出个解脱的好法子,还是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盯向史溪墨。 溪墨接收到了。 二人心有灵犀。溪墨便告诉孙姨娘:“姨娘还是管好自己的事,秋纹还是我的丫头,我说了算。” 老太太顿时怒了:“怎么,你出尔反尔了?不是叫秋纹跟着我的吗?我的话你竟是不听了?” “不错。孙儿我改主意了。” “为何?” “没有为什么。孙儿只是觉得我那书房的确离不得秋纹。她打理屋子,烹煮茶水,谁人都不及。孙儿为甚要放她走?况祖母屋里,伺候的人那般多,不缺一个秋纹。” 老太太更是生气:“说了半天,你竟是故意地耍我?” “孙儿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的话你都敢违拗,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实则我习惯了秋纹照顾。老祖母的话,我也都听进去了。只是我不敢苟同。难道这世上一切皆以尊卑论定吗?就是我天云国开国皇帝,论出身,也是一个给富人放羊的羊倌。皇帝还有草鞋亲呢,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秋纹卖身为奴,不是她自愿,是她的养母养兄见钱眼开逼迫她如此。她是无路可选。但凡有一点路子,依她这样的性子,决不会自轻自贱地当人奴婢。” 这是溪墨为秋纹做的辩解。 这些,老太太实则也知道。 她老脸儿微微一红,可是无人瞧出来。 “这么说来,你是讥讽我说错话了?竟搬出开国皇帝吓唬我?” “孙儿不过举个例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秋纹灵巧,什么都会,但被身份所缚,这便是她时常苦恼之处。老太太自诩善人,平常也多有体恤下人,逢年过节更是在街上施舍米钱,救济穷人,为何眼里就容不下一个苦命的姑娘呢?” 溪墨说得十分恳切,听得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一干媳妇婆子都不禁点头儿。是呀,她们的出身和秋纹一样,都是奴才,从年轻的奴才熬成了极老的奴才,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熬得背驼了,眼睛花了,头发白了,恐怕临死的时候,才会发誓,若有来生,来生定不当人奴婢,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多好!可这也由不得她们。谁愿意打小儿伺候人?都是被狠心的爹娘送了来,从此命运凄惨。 这几个婆子的眼眶也湿了。 “看来,你是要与我唱对台戏。既刚才都答应了,现在又反悔,你让我这个当祖母的老脸往哪儿搁?” 老太太命人给她拐杖。她一生气,喜欢那拐杖敲击地面,敲得咚咚咚。很快就有婆子双手将拐杖递上了。 老太太喝令溪墨跪下。 溪墨非但不跪,反而坦荡告之:“恕孙儿不从。孙儿今日非但要将秋纹带回了草庐,还要将她收作屋里人,开了脸,与我长久地陪伴。” “你……你真是反了!我要写信,告诉你的的父亲,还有你的母亲!”老太太怒不可遏,一张脸气得煞白,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立时就要昏过去。 第098章无尺素(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老太太干脆将溪墨和秋纹的关系,明明白白地挑开了,且还当着多人的面儿,不给他们留任何的余地。 老太太的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你们若是眉来眼去,藕断丝连,那我干脆什么都说出来,让你们不得迂回。方才那话儿里,她的意思已然再明了不过。秋纹想当姨娘,哪怕就就是一个通房,皆不可能,就更不用论以后了。 溪墨的脸色一时白了。他觉得自己的祖母是个狠人。时机未成熟,溪墨自己心里还藏着掖着呢,老太太如何都能瞧出来?他的小心思,自诩无人知道的。旁人就算看出一点,也不过认为那是主子对奴婢的宠爱,像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地喜欢,论不到正经的婚嫁上头。这秋纹再好,那也只是个位卑的奴才。这当奴才的怎能嫁了给主子,当明媒正娶的娘子呢? 秋纹的脸色也吓白了。 老太太的话非常严厉,也非常难听。 她不似在草庐书房,语句还隐晦,还顾及大爷几分面子,但现在全然不顾了。这在老太太跟前捶腿子捶腰的几个媳妇婆子也各自吃一惊。她们不傻,都听出了老太太的意思,她是要将大爷的路头给堵死了。 秋纹的眼泪一时就流了下来。一半是委屈,一半是害臊。 老太太看着秋纹,又道:“你也别和我淌眼泪抹鼻涕的,真正我哪年轻过来,什么阵仗没见过?你不过隐藏得深,比别人会做人。加之你却有些小能干,所以我才愿收了你。你若差上一点,或者再狐媚一点,我立时就将你赶出去的。” 秋纹想想,只得又下跪。 “又或许,我话儿说得重了。但到底话丑理端。到底时日长了,总会出点儿事。你一个姑娘家,以后还要嫁人。这在你主子跟前伺候了没多长时间,却将自个的名声儿带累坏了,可也因小失大是不是?究竟你的终身才是大事。我将你带了轩瑞堂,与你另番归宿,也是为了你的长远思虑,你真的该好好磕头谢我。” 实则今日,秋纹对着老太太已然磕了好几个响头了,磕得额头都鼓了起来。听了老太太这番说,杀不得又要磕头。 此时,她方察觉自己的弱小,小得只如蝼蚁,人人都可踩上一脚。尊卑有别。就在跪下去的当口,她心里豁然大悟。老太太这般反对,这般抵触,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自己的出身以及身份。史府是大户人家,老太太视面子比性命还重要的。倘若自己是高贵门第的小姐,即便什么都不擅长,老太太心里便就是喜欢的。 老太太这正教训着,不知哪个耳报神,将老太太带走秋纹一事告诉了孙姨娘。孙姨娘一听,便以为老太太想借此教训教训她,无疑也是给自己出口气。孙姨娘来劲儿了,舞着手帕脚不沾地地就来了,一阵风似的。 “老太太,我来给你捶背。”孙姨娘很殷勤,忙不迭地叫一个婆子退下,自己过来捶腿。 老太太耷拉着眼儿,看着孙姨娘。 “你来干什么?” 老太太的话语里头透着几分不耐。孙姨娘就陪着笑脸:“儿媳是想来孝敬你。儿媳的屋里还有炖的烂烂的火腿,专给老太太您送来。” 孙姨娘自进府后,就多方打听老太太的喜好。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一一地记在心里。老太太因佩鸾之事,并不打算给她好脸子。她开涮秋纹,更不是给孙姨娘出气。相反,对于孙姨娘刻意挑开自己,只管让佩鸾背锅的行径,在老太太看来,是一点没担当的窝囊行为。她忍在心里,以后再修理她。 “什么火腿?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你且叫你儿子过来吃。”老太太嘴里哼了一声。 孙姨娘继续陪笑:“我还蒸了几条鲈鱼。这个时节鲈鱼肉质鲜嫩,吃几块下酒最好不过了。” 老太太嘴里再哼一声:“我谢谢你的鲈鱼。我可还记得,前个月吃了你孝敬的螃蟹,害得我拉了三天的肚子。” 此话一出,老太太身后的几个婆子脸就憋红了,想笑,可又不敢笑,只管拿帕子捂着嘴,嘴里咕咕咕的。 这就让孙姨娘没脸了。若不是老太太在,依她的性子,早呵斥上了。她就咳嗽了几声,又陪上笑脸儿:“上回,那都是底下的奴才干活儿不细致,明知这螃蟹是个寒物儿,竟不多煮些时辰,忙忙地就端上来。到底螃蟹的壳易熟,瞧着黄黄的,都以为熟了可以食用了,哪里知道里头竟还是一滩黄水呢?” 她这番解释,更让几个婆子憋不住笑。其中一个婆子也是个有趣的,在老太太跟前赔了个罪,说憋不出,要去小解小解。老太太允了。那婆子提着裙子,躲进花圃里,嘴里就咯咯咯地笑出声儿了。 孙姨娘听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那厢,溪墨和秋纹自然也没笑。他们笑不出来。老太太这是拿他们做法呢。溪墨盯着秋纹,心里在激烈斗争。本则,出于尊重,他已然改了想法,不将秋纹收作他的屋里人。可现在老太太不依不饶上了。本则,他又想退一步的。但到底秋纹落入轩瑞堂,以后好歹不知。这好好儿的,祖母定要生点事,与他不安静。 溪墨立在一棵树下,心里沉沉地做决定。 那孙姨娘知马屁拍不上去,立时将话题移了秋纹身上。“老太太,听说您要带了秋纹去轩瑞堂亲自调教?” 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 孙姨娘眼珠子骨碌一转,计上心来:“老太太,何必劳您辛苦呢?您现在最宜做的,便是什么都不干。莫如将秋纹由我带了走,带去我屋子里。哎呀呀,我刚走了一个佩鸾,心里空落落的,吃饭不香喝茶不香,睡觉儿也老想她。若是秋纹来了,我立马鲜活再也不空虚了。” 秋纹不禁瞪大了眼睛。 若是老太太点头儿,要她跟了孙姨娘,那就是她的灾日了。她早知道孙姨娘过来准没好事,没想到她唱的这一出。 秋纹有些慌神。她位卑,一时也想不出个解脱的好法子,还是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盯向史溪墨。 溪墨接收到了。 二人心有灵犀。溪墨便告诉孙姨娘:“姨娘还是管好自己的事,秋纹还是我的丫头,我说了算。” 老太太顿时怒了:“怎么,你出尔反尔了?不是叫秋纹跟着我的吗?我的话你竟是不听了?” “不错。孙儿我改主意了。” “为何?” “没有为什么。孙儿只是觉得我那书房的确离不得秋纹。她打理屋子,烹煮茶水,谁人都不及。孙儿为甚要放她走?况祖母屋里,伺候的人那般多,不缺一个秋纹。” 老太太更是生气:“说了半天,你竟是故意地耍我?” “孙儿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的话你都敢违拗,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实则我习惯了秋纹照顾。老祖母的话,我也都听进去了。只是我不敢苟同。难道这世上一切皆以尊卑论定吗?就是我天云国开国皇帝,论出身,也是一个给富人放羊的羊倌。皇帝还有草鞋亲呢,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秋纹卖身为奴,不是她自愿,是她的养母养兄见钱眼开逼迫她如此。她是无路可选。但凡有一点路子,依她这样的性子,决不会自轻自贱地当人奴婢。” 这是溪墨为秋纹做的辩解。 这些,老太太实则也知道。 她老脸儿微微一红,可是无人瞧出来。 “这么说来,你是讥讽我说错话了?竟搬出开国皇帝吓唬我?” “孙儿不过举个例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秋纹灵巧,什么都会,但被身份所缚,这便是她时常苦恼之处。老太太自诩善人,平常也多有体恤下人,逢年过节更是在街上施舍米钱,救济穷人,为何眼里就容不下一个苦命的姑娘呢?” 溪墨说得十分恳切,听得老太太身边伺候的一干媳妇婆子都不禁点头儿。是呀,她们的出身和秋纹一样,都是奴才,从年轻的奴才熬成了极老的奴才,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熬得背驼了,眼睛花了,头发白了,恐怕临死的时候,才会发誓,若有来生,来生定不当人奴婢,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多好!可这也由不得她们。谁愿意打小儿伺候人?都是被狠心的爹娘送了来,从此命运凄惨。 这几个婆子的眼眶也湿了。 “看来,你是要与我唱对台戏。既刚才都答应了,现在又反悔,你让我这个当祖母的老脸往哪儿搁?” 老太太命人给她拐杖。她一生气,喜欢那拐杖敲击地面,敲得咚咚咚。很快就有婆子双手将拐杖递上了。 老太太喝令溪墨跪下。 溪墨非但不跪,反而坦荡告之:“恕孙儿不从。孙儿今日非但要将秋纹带回了草庐,还要将她收作屋里人,开了脸,与我长久地陪伴。” “你……你真是反了!我要写信,告诉你的的父亲,还有你的母亲!”老太太怒不可遏,一张脸气得煞白,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立时就要昏过去。 第099章无尺素(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渊是反话正说。 实则,史府撵人,从不往那烟花柳巷之地撵,不管这丫头犯了多大的错。 这规矩是老太太的婆婆定下的,几十年了,府里也撵过不少人,但从无去那卖笑之地的。这就是大户人家的慈善。 如今,史渊要打破这一惯例。 孙姨娘一听,竟是意外之喜,更是鼓着掌儿,连说好。“老爷,您不知道,您不在家这些时日,我可是吃了这丫头的不少苦。这丫头外表老实,内里刁钻,又会蛊惑人,将人蛊惑的不要不要的。跟着我的丫头佩鸾,便是被这丫头使了离间计,被我一气之下撵走了,如今也不知道她在哪处讨饭,哎呀呀,一想起我的佩鸾啊,我的胸口就痛啊……”孙姨娘摸着胸口,皱着眉头,做出无比痛苦的架势来。 史渊就轻声安慰。“不打紧。没了一个佩鸾,赶明儿我买十个佩鸾与你伺候。” 孙姨娘更来劲儿了。“老爷,还有呢……且将我知道的一桩桩一件件告诉你。”但凡府里发生的事儿和秋纹稍一沾上边的,孙姨娘都不忘记在一个本子上。她叫人去拿本子,对着史渊一个一个地念,念得史渊摸着头,说头疼。“不必说了。我都知道。真正我不在家里,家里竟是出了这样一个妖孽似的人物。说来,也是你的疏忽。”说完,史渊又自言自语,“可正因为是妖孽,也才叫你们防不胜防。你治家辛苦,也有功,我不怪你。” 史渊又安慰了一番孙姨娘,只叫她脸上倍增光彩。 史渊又掏出几样东西,递给昱泉:“这是给你的。到底你娘辛苦,你替我再安慰她几句。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比你哥哥。” 昱泉眼珠子骨碌一转,知父亲的心意已经全然地向着他和娘了,就笑:“儿子体恤父亲辛苦。父亲竟还想着儿子,儿子惭愧啊。父亲,儿子已然叫人备下了给您接风洗尘的家宴,父亲即刻可就去。儿子布置的都是父亲爱吃的。” 史渊心里更是欢喜。欢喜之余,看着溪墨,更添憎恶。 “为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竟是要为父对着干吗?”史渊又大声喝问。他命人架住溪墨,命下人即刻朝他的臀部挥下大棒。 秋纹不忍。 她跪下来,哀求史渊:“老爷,奴婢说过了,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不好,勾引了大爷。老爷请打我,只要大爷无恙,奴婢即便死了也是甘愿的。” 她说得哀哀,史渊一句听不进。 他还在大喝:“你们、你们都是死人吗?我的话竟听不见了?我叫你们将她送去那卖笑的欢场,你们怎么一个不与我行动?”史渊催促。 几个小厮就过来了。 “你们谁敢动?”溪墨挡在秋纹的前面。 史渊冷冷一笑,溪墨身后的一根棒子就迅猛地揍了下来。溪墨预料到了,身躯灵活地一档,一手搂住秋纹的腰,竟自躲避过去了。 他身子轻捷灵敏,姿态矫健优美,直将挥舞大棒的几个下人看呆了。那昱泉也一呆,可心头又涌上深深的嫉妒。 史渊也看得一愣,可他更为愤怒。 “逆子!果然就是逆子!真不知老天为了什么竟要我一心养着你!到底我都图你什么?”史渊这一席话里含了深意,这听得孙姨娘一愣,她眨巴眨巴眼儿,觉得老爷这话里有别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半会的,孙姨娘又想不出由头,此时也不方便询问。 “父亲大人,儿子仍不知秋纹犯了什么错!若她真有错,也该儿子受罚,毕竟儿子是她的主人!”溪墨仍旧一副保护秋纹的姿态。 史渊气得胡须都一抖一抖的。 昱泉就假意劝告:“哎呀,大哥,你就少说两句。如今父亲正生气,你为何就不能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你这样不孝,传出去了,还得带累了我。旁人问起,只当我是史府那个不孝的儿子。我的名誉若受到了牵累,到时我只找你算账!” 溪墨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昱泉受不了了。他宁愿溪墨嘲讽几句,争执几句,便是这样的不屑一顾,让他自尊心受伤。“难道我说得不对?我知道,从小儿,你仗着是嫡出,一直占我的上风,我就是你的出气筒。真正我这出气筒也当得够久得了。我就算庶出,在旁人眼里,也只是强过你百倍的。这从古至今,那些庶出的行起事来,有多少输与嫡出的?那历朝历代的皇帝,多为庶出。那些立下功业的文臣武将,也多为小妾所出。我不信,我史昱泉竟是一辈子要比你矮一截儿!” 这番话,昱泉说得极为流利。按他平常说话,并不似这般有水平。今日他喝了点酒,那些说不流利的,借着三分酒劲,竟是变流利了,也是想象不到。他这席话喜得孙姨娘连叫“阿弥陀佛”,手里还不停地拜了又拜,不停说道:“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真正我家这傻儿子,傻了这么多年了,终于会说人话了。可不就是这样吗?别的不说,咱们天云国的开国皇帝可不就是个丫头生的?那些嫡出的又怎样?多为败家败业的。远的不说,近的我说一个。这离了府的柳剑染,虽说打小儿他们柳家就破落了,可他到底是嫡出的独苗儿,也听说了家里的耻辱,竟不学那勾践卧薪尝胆,变着法儿将柳家恢复元气,发扬光大,只是一天到晚地在外头胡混,也是纳罕。老爷,真正咱们昱泉才是顶顶有出息的!老爷,您不知道,如今他也收了心了,不出去应酬结交了,只管在家里吟诗作词呢!” 孙姨娘越看儿子越喜欢,只恨不得将他夸到天上去。那厢,昱泉也得意地笑个不停。他又假作谦虚一番,说那些不过一些小才情。待他开窍了,保管有更大的惊喜。 史渊也就信了。 溪墨看着秋纹,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个想法:如此,现在在府里也呆不下去了。不如出去。他趁着孙姨娘夸赞儿子的当口,低声询问秋纹,一字一句:“可愿跟着我离开?”他没想好离开府里要去哪儿,但父亲如此行径,只将秋纹往绝路上逼,他不能坐视不管。 秋纹一愣。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大爷竟会说出这番话。 她觉得:大爷这是在造反,造家里的反。大爷不似她看起来的温顺和蔼,大爷的胆儿很大。 “我再问你一句?可愿意跟我出去?” 溪墨心里头盘桓好了。老太太不会有事的。若有事,这会子已然不妙了。唯有出去,出去了,才能有另番的自由,另番的举措。 秋纹心里矛盾。一旦随了大爷离开府里,这与一干人看来,更是坐实了“奸情”,狼狈之下,只得逃离出府了。秋纹清楚,大爷一旦离开,便就背上了种种不孝之名,在江城呆得艰难。而自己的名声,更是臭不可闻。 她的胸膛咚咚咚地跳。 她看出了大爷眼眸里的一点跳跃的火苗。那是希翼的目光,那是等待和信任的目光。 “别担心,一切有我。出去了,咱们都能解脱。留下来,不是你死我就是我伤。”溪墨说得实诚话。 时间紧迫。 若再不走,兴许就走不了了。到底家下人众多。就算大爷武功上乘,寡不敌众,打斗不过。大爷一旦被禁锢,那自己真的去烟花柳巷卖笑的命了。 那是她不敢想的。 “好!我答应你!”秋纹重重点了点头,说的话语掷地有声。 溪墨朝她微微点头一笑。此时他的眼中,父亲的形象早已模糊。不,很久以前就模糊不堪了。父亲在他的生命中,到底意味着什么,溪墨一直说不出来。他是父亲,但给他的感觉又尔尔。他和自己血脉相连,可又觉得他是陌生的人。 “告辞!” 史渊吃一惊。 儿子说完这话,似有作别之意。当着他的面儿,儿子竟搂住那丫头的腰,二人极尽亲热,只叫人看得脸红。他还未说出“逆子”二字,就见儿子甩动衣袍,搂了那丫头,一阵风地出去了。他又忙叫下人关住府门各处,却又看着儿子飞身上树,干脆从树梢上跃过院墙。 好利落的身手!家下人在老爷的催促下,亦步亦趋,但他们无溪墨的好功夫,又哪里能追赶得上?到了大街上,看着东南西北,只能摇头无奈地停住了脚步。 史渊看着儿子远去,呆了又呆,方重重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溪墨起身之际,便在秋纹耳边低语,叫她不要害怕,将手紧紧攀附了自己的肩臂就好。在溪墨腾空而起的那一刻,秋纹心里的紧张代替了害羞。她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地面,耳边听得呼呼的风声,害怕稍有不慎,自己便会摔落。可她又无比信任大爷,相信大爷一定会带着她平平安安地离开。 孙姨娘不甘,又命人分四处,满大街地找。 “这样可恶的小蹄子,竟带坏的墨儿如此,真正要捉回来凌迟三千刀子的!”孙姨娘命那几个出去追赶的人,如带不回人来,一天不许吃饭不许睡觉,月钱也要罚光的! 第100章无尺素(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厢,溪墨也就带着秋纹在大街上了。 溪墨带着秋纹到了一处僻静的旅店,进了去,对着店主耳语了几句,那店主会意,随即就引领溪墨进了一个最里间,又问他一应的饭食如何料理。店主和溪墨认识。待秋纹跟着溪墨进去,她心里不免担忧,因担心江城就这么大,街上的旅店馆舍就这么多,史府只要有心,总能寻到。溪墨却安慰秋纹,叫她不必如此担心。 “这间屋子除了掌柜的,外人一概不知,与外人而言,这是一间隐形的屋子。” “隐形的屋子?”秋纹不大明白。 溪墨就解释:“从外观建筑看,旁人寻不到这里。” 秋纹一听也就明白了。这馆舍大概通了阴阳八卦五形之术。她点了点头:“大爷,以后怎么办?”依秋纹的心思,仍希望大爷回去。 溪墨就道:“不怎么办,过一天是一天。” 他故作轻松。溪墨如此神态更加秋纹心里不安定了。她的内疚感也就更重了。在她看来,都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拖累了大爷。大爷是主子,前途无量,没必要为自己搭上宝贵的前程。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声音也哽咽了。“大爷切不可这样想。大爷还是速速回去,待好生言语几句,老爷就会消气,一切就都无碍了。” 溪墨就道:“我不能将你置身于水火之中不管。” 秋纹就道:“我也不是傻子。我有手有脚的,我自己会逃的。”她当然不会任凭孙姨娘将自己抓回去卖进风尘,她可以走得远远的。 溪墨就摇头:“你一个人在外风餐露宿,很不安全。我何至于让你冒险?自然是我在哪里,你跟在哪里。” 溪墨认为:秋纹既是自己的贴身丫头,就没有患难之中断然将她丢弃的理?何况,现在哪里就是山穷水尽?他可以去找母亲玉夫人,更可以去追随宁北王,还可以去那郊外的庄子小隐几天。日子还是逍遥的。 溪墨反而觉得畅快。到底这层窗户纸捅开了。府里上下人等都知晓他和秋纹的确有些个不同寻常。父亲也知道了。他已经没一点儿顾虑了。溪墨和史府其他人不同,虽也读圣贤之书,但他的骨子里丝毫没有森严的等级观念。众生平等。即便被卖为奴,在人格上也是平等的。所不同的是劳动,是分工。柳剑染也赞成他的想法。但柳剑染也笑说,这只能让梦呓,当笑话,不可告诉别人正经说出去。“不过有一日,你说的都能实现,但绝不是现在,更不是咱们这个朝代。” 柳剑染一脸的深沉,一改平常的诙谐之态。 剑染说的,溪墨也认为有理。但到底何朝何代,能实现这般浩渺夙愿,他不知道。但心头存了这个热切希望,看待这芸芸众生就有了别样的关切和悲悯。 溪墨思虑了一会,掌柜的送来了晚饭。 “史公子,这位姑娘,请用。”掌柜的将饭菜从盘子里端出,一一地摆放了桌子上。秋纹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顿觉饿了。 掌柜的并不知溪墨身边跟随的这个俏丽姑娘只是他的丫鬟,还当是一个往来极其密切的红颜知己,因为也是殷勤招待。 掌柜的退下后,溪墨就和秋纹一起吃饭。 他们都觉腹中饥饿难忍。掌柜的送来的吃食中有一条蒸鱼,一晚鸡皮虾丸汤,一碟酱牛肉,还有一盘炒豆芽,两碗碧莹莹的稻香米饭。溪墨虽然饿,但还和平常一样,慢条斯理地吃着,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架势,就如同在草庐书房。秋纹就不同了。她不计形象,拿着调羹忙忙地喝了几口汤,嘴里还不慎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溪墨就微笑看着秋纹吃喝。 “这家旅店里的鸡皮虾丸汤,味道却是一绝。”溪墨叫秋纹将这碗汤全部喝完。如不够,他再叫掌柜的添加。 秋纹忙道:“大爷,够的。秋纹又不是母猪,到底不能吃多少。秋纹只是渴。” 溪墨一听她说渴,赶紧起身给她倒茶。秋纹接过,本想一口饮干,忽然想起了什么,觉得不妥了。罪过罪过,这番怎可让大爷给她倒茶,这不是颠倒个个儿了么?到底大爷是大爷,大爷是主子,是她这个当丫鬟的得继续伺候大爷。方才已经不妥了。在草庐她极少和大爷一起吃饭,尤其还是同桌而食。这已然僭越了。这样的事情只此一例,再不能有二。秋纹又问溪墨渴不渴? 溪墨就笑:“总之,你先喝。” 秋纹就红了脸:“大爷你喝。喝完了我再喝。” 秋纹环视房间四处,更是觉出了不妥。天黑了,这房间是单间,屋内只有一张床榻。若是困倦,她和大爷到底怎生安排睡觉?男女同居一室,已然过分了,已然逾矩了。她局局促促、扭扭妮妮的,眼睛只管左顾右盼,溪墨是聪明人,已经瞧出来了。 他就轻声问道:“可是担心这屋子,无法安排两人睡觉?” 秋纹点点头:“大爷,虽则咱们在外,但礼数不可丢。”她这番说,也是在提醒溪墨,她是一个正经的姑娘。溪墨如何不懂? “你放心。” “可是……” “我可以住另外的屋子,可以住在你隔壁。” “可若是你被捉住了……” 溪墨就摇头:“方才你希望我回去,现在又怕我被捉住,这不是自相矛盾了么?不过,我有武功,而且不弱,他们数人也不能捉住我。用‘捉’这个字眼,我只觉得受侮辱。” 此话一说完,秋纹就笑了。 “大爷,您既不想回府,那么想去哪儿?” “蟠龙寺。” 这是溪墨想的最佳的去处。他要去找母亲。秋纹一听心里更是惊慌。“大爷,您去见夫人,好是好。但我若是去了,可用个什么由头呢?” 她低着头,担心夫人见了她,就和老爷史渊一样,劈头盖脸地骂她,骂她是狐狸精,勾.引了她儿子,弄得她儿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溪墨就像秋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更是安慰:“你放心。我母亲不是我父亲。我虽与她有隔阂,但关键时刻,我却又总又站向她这一边。我母亲也如此。这已然构成了默契了。我母亲喜欢你,虽不知何故,但这份喜欢却也不是出于假意。她是一个高傲的人,没必要对着你委婉心绪。我想你身上应该有我母亲喜欢的东西。” 是么? 秋纹的心更不确定了。以前自己不过给夫人张罗了一点清淡的素斋,夫人就对她青眼相看,将她调了来伺候大爷。这些都是她分内之事。可夫人对她的提携已够多了。她自诩不过平凡的女子,一个命运多舛的下人,能得夫人这般眷顾,已觉要惜福了。 “此番折腾,我母亲在蟠龙寺已知晓个大概了。” 秋纹更是惊奇:“大爷,您的意思是说,夫人虽然人在寺院,但与府中的一举一动,俱都知晓,可是不是?” 溪墨并不否认。 他的母亲的确在府里安插了眼线。这也是他无意得知的。既知道了,自然也不点破。母亲在祖母屋里,甚至孙姨娘屋里,都安插了线人。 溪墨知道,这是母亲出于内疚,而行的另一种保护措施。溪墨更知道,自己幼时曾遭遇种种危险,都是因为母亲在暗中相助,他才得以健康长大。 此番去蟠龙寺,溪墨想正大光明地和母亲住在一起,小住几日,修补以前的裂痕。“秋纹,你莫怕。见了我母亲,她非但不会责怪于你,更会夸赞你有胆识。你跟着我,若是人问起,你只管说是我的贴身丫鬟。我母亲在那寺院,住的屋子并不小,有好几间空着的。” 溪墨心里已然不作将秋纹收作房里人的念头了。那是紧急之下,没奈何说出的话。他得尊重秋纹。以她的姿质,当他的小妾,实在太委屈了。溪墨也不忍心。那么,到底想要怎样?莫非要将秋纹聘为正妻,才算还了心里的夙愿?溪墨被自己吓了好一大跳。激动过后,却又平静。若陡然之间,将心中所想贸然说出,秋纹断然不会接受,兴许就会逃离了自己,躲得远远儿的。凡事还需一步一步地来。 “大爷,真的就无事么?” “无事。” “可以后……等事情平息了,大爷您还是能回去,但秋纹不能够了。”老爷史渊已经放话,她就是一个勾引主子的贱婢,史府永不会让她这样的下人进门。 “秋纹,我能回去,你便也能。” “为什么?” “我说能就能,对此,我很笃定。” “大爷,这个时候,休要玩笑。”秋纹不免苦笑,因觉大爷还是太过乐观了。 “秋纹,我何尝与你玩笑过?我说得再正经不过。等咱们到了蟠龙寺,安顿下来,我的父亲会亲自来接我回去。” “这又是为何?我真的糊涂了?”秋纹更觉弄不懂事情的走向了,她皱着眉头,一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第101章半空金碧(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就起身,看着房间外的一扇狭小的窗户,那窗户外的梧桐长势正好。不想这方寸之间,这旅店后面的小院儿里,竟有一株繁茂的碧树。溪墨就看得有些喜悦。梧桐树上还有虫儿的鸣叫,只不知叫什么名儿。 “大爷,到底为了什么?”秋纹又问一句。 溪墨就转身,细细打量她:“那是因为,我父亲和我母亲之间,有一桩约定。母亲去蟠龙寺之前,就和父亲商定,以后不管怎样,哪怕就是天塌下来,都要守我平安。”溪墨略略思索,又道:“我也一直不能明白,为何母亲和父亲会有这样一个约定?不过,据母亲说,我父亲可是斩钉截铁应承下来的。其实我也疑惑,为人父,难道不该竭尽全力守护自己的孩子吗?想其中必有隐情,只是我不知道。” 秋纹也一惊。 大爷这是对她倾诉心事,意义就不同于以往了。似乎,在大爷眼里,她不仅仅是一个丫鬟的身份,而真是他的一个红颜知己了。 秋纹细细聆听,也觉出了不对。“大爷,您就没问为什么吗?不过,就算如此,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是大爷您执意要帮我,这才一起出来的。老爷并没撵您。” “都一样。” “真的不一样。” “我说一样就一样。反正我已经离开史府。好姑娘,天色将晚,莫如你就睡上一觉,明日我再来叫你。”溪墨指指着隔壁,“今晚我就在你隔壁,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已吩咐过掌柜的,明早你不用下楼吃饭,掌柜娘子径直将饭食端回你房中。待我来敲门时,咱们就可以离开客栈,往蟠龙寺赶了。” 秋纹一一点头。 她觉得,她的命运已经紧紧和大爷牵系一处,今生今世,只怕要扯上无尽的纠葛了。这是她不想的,可也是甘愿的。既来之,则安之。大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除此之外,她也并无别的法子可想。 溪墨离开后,秋纹反而安心了。 她将窗户开了个小边儿,将手托着腮,靠在床上,默默想着事情。大爷说,夫人见了她,不会半点为难。可现在她处境尴尬,知道底细的,皆以为她和大爷狼狈为奸,做下了苟且之事,被史府家长赶出来了。名声已坏。夫人将自己拨过去,是为了伺候大爷吃喝,可事情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夫人真的不会生气? 秋纹又忐忑起来了。 迷迷糊糊,她也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真的奇怪。梦里,一个女婴不慎从马车上滑落,躺在地上哇哇大哭。一个年轻的美妇人坐在车内,百般无奈,焦急大哭。这是一辆逃难的马车。车内有她的丈夫,还有几名伺候的仆人。美妇要下车,要将女婴带走,可是时间紧迫,马车后面是一群持刀追赶的士兵。那女婴摔在草丛里,但因为草儿柔.软,地又是沙地,女婴万幸地没有摔伤。仿佛知道此刻不能啼哭,一但发出哭声,附近搜寻的士兵就会发现。马车渐渐走远,扬起漫天的灰尘,也不知车上的人有没有逃脱后面那些凶恶士兵的追捕。 半夜,秋纹猛然醒来了。 她自言自语,冷汗涔涔:“怎么会做这个梦?” 似乎,梦中的地方,哪儿见过一样。哪儿呢?秋纹想来想去,觉得就在养母卫家附近不远的一个荒坡。那地方没人住,一年四季野草茂盛,到了夏天,那地方偶尔还会钻出几只硕.大的南瓜。不想了,不想下去了。秋纹摇摇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过于惊惧,晚上才会做这些奇怪的梦。 翌日。 她看向窗外,发现梧桐树下湿润的一片,夹杂吹落的叶子,原是晚上下雨了。雨点子不小,只是这会子停了。 就有人在外敲门,声音轻轻地。 秋纹赶紧披衣下床,过来开门。 门外,是掌柜娘子一张和善的脸。她的手里端了一个盘子,盘子内,是热气腾腾的早饭。秋纹瞥了一眼,一碗白米粥,几只煎饺,两个喷香的包子,两碟小菜,还有两只鸭蛋。 掌柜娘子进了来,将盘子端在桌上,却又笑吟吟地站着,一副并不想立即就走的架势。秋纹倒拘谨起来了,低着头,略有扭捏。 掌柜娘子就道:“姑娘,饭菜不好。你若是嫌弃,我再端好的来。” 秋纹忙道:“不错了,谢谢。” 掌柜娘子又道:“姑娘,昨儿我家男人说,你是那史府大爷的相好的,可是不是?你们单枪匹马地出来,就是为了私奔?”掌柜娘子十分好奇,想想又觉不妥,忙又改口,“哎哟,我怎么说个相好来着?你和那史府大爷分明是两情相悦,这才什么都顾忌不上了,可叹可叹!姑娘,你不知道,我家男人本是那赌场里的常客,今儿有了钱明儿就要花光了的,我跟着他可还是受了不少年的罪。好在,他得了史大爷的点化,悟出来了做人的道理,这才跪谢了史大爷,收下他接济的银子,金盆洗手,一心一意是开了这家客栈。生意么,也不过这样,不好不歹,但于生计总是能维持的。说来,我能得这番安逸的日子,史大爷就是我的福星!如今,我见了福星的心上人,自然也是当福星待的。”她又殷勤又啰嗦,说了许多。 秋纹知她混淆了自己的身份,就坦然解释:“店主,我不是大爷的相好,您误会了,我只是他的一个随身丫鬟。他是主子,我是下人。” “啊?”掌柜娘子一愣,她又瞅着秋纹不停地细看,越看越是感叹,“姑娘这一副粉妆玉琢的好模样儿,旁人不知的,定以为姑娘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姑娘当真是丫鬟?莫不是拿我取笑儿逗我玩儿?”掌柜娘子还有些不信。 秋纹就苦笑:“这个时候,我何必要说假话?大爷和我,之所以离开史府,是因为别的原因。我和大爷不是私奔。大爷是主子,他去哪儿,我这个当丫头的自然跟着去哪儿。” 掌柜的也就明白了,她又深深看了秋纹一眼,依旧微微一笑:“那我不扰您了。我这里给你送早饭,我家男人也在隔壁给史大爷送膳食,我们夫妻二人竟是一齐行动。那包子极好吃的,里头包的鲜嫩的蟹黄,俗称的蟹黄包子。那煎饺,里面的馅儿是虾仁的,小菜是我自己腌制的,虽然家常,但味道不差。” 秋纹又道了声谢。 掌柜娘子又道:“虽你说自己是个丫鬟,但要我说,天下的事儿都难论定。大爷匆忙离开府上,却不忘带着你,可见你在他心里是个有分量的。我又听说,史大爷为人极其正派的。你跟了他,即便只当个姨娘,也胜过一般人家当正室大娘子的。” 秋纹听了,就不好再接茬了。 她明白:这掌柜娘子因受了大爷的恩,心里念及他的好,只祈求他遇事儿顺顺利利的。爱屋及乌,连带他跟前的下人随从都一并地看重。 掌柜娘子走了后,秋纹方坐下来慢慢吃着早饭。客栈的屋子虽然矮小了些,但隔音效果极好。昨晚大爷就在她隔壁,但她通宵未听见大爷房间里发出了任何一丝响动。其实秋纹不知道,昨儿晚上溪墨问掌柜借了匹马去了那郊外,半夜大雨方回,浑身衣衫湿.透,又是那掌柜的送来替换衣裳,又将溪墨的衣衫洗干净烘烤了送回房间。溪墨道谢,掌柜的连说不用。 溪墨本想带青儿一起走的。但人多就不便。青儿留在草庐,有他的用处。草庐里还有文姨娘。昨天,父亲史渊大声斥责与他,文姨娘听了心有不忍,本想过来帮着劝解的。可哪知道,当她前脚刚踏出房门,后脚儿就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左腿受了伤。他更不知道的是:因自己来不及嘱咐,前脚自己刚带着秋纹走,史渊气愤之余,更叫来草庐里伺候的所有人,保留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的看门,剩下的,都打发去了别的院落当差。 那甄氏见状,知时候已到,再赖在史府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她对着史渊跪下,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干活儿总是犯错。与其有意无意地得罪人,还不如自己主动走了。甄氏积攒了一些银子,上回要送了剑染的,剑染并没要,甄氏一直自己保存着。如今,时机成熟,她要去寻干儿子了。干儿子已经来信,他跟着一个什么王爷,跟着他当文书。柳剑染没有明说,但甄氏已然觉得甚好了。这都混在王爷跟前儿了,当不当文书的,都算是出头了。她心里高兴。一高兴,更添了要走的心。加之,她已经和孙姨娘杠上了。孙姨娘是史渊的宠妾,算来倒霉的总是她。大爷走了,秋纹也跟着走了,她也很灰心,愈发呆不下去了。 史渊很爽快,将手一挥,示意她随意。 那孙姨娘就不干了。即便甄氏要走,也得受她一顿侮辱奚落,让她扳回局面,将脸面挣回来,这才甘愿。孙姨娘派出去的人,两手空空回来,只说寻不到大爷和秋纹,不知在哪里匿着。孙姨娘便将这闷气都撒到甄氏身上。 “甄妈妈,你怎么能走呢?你可是草庐的头号大忙人!你要走了,那草庐可寂寞了。我呢,也怪没意思的。究竟,遇见了,你骂我几句,嘲讽嘲讽我,和我斗斗嘴儿,哪怕就是扯着大嗓门儿挖苦嘲笑,我也不计较的。毕竟我只是一个姨娘,而你却是在这史府呆了二十年的老奴才,论资历,我不如你!我受受你的编排,原也是该的!” 她话一说完,史渊即刻发怒,他重重一摔茶盏,将茶水泼溅的满身:“胡说!你是昱泉的母亲,是这府上的二夫人!一个经年的老嬷嬷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第102章半空金碧(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就是孙姨娘话语里的高超之处。她善于激将,每次都能激将成功,让史渊发怒,从而让事情朝着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年轻时候,她就屡试不爽,今次也是如此。 孙姨娘能笼络住史渊,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她会察言观色,言辞上也来得,对着不同的场面,会说不同的话儿。 史渊一怒,就要令人责罚甄氏:“想当年你们柳家败落了,是史府收留的你。况你也不是柳家的正人,只是一个奶娘。如今你不念及报恩,还只管欺负当家的主子,真是反了你了。你这样的,自然要走。走之前,我需惩罚惩罚你。” 史渊完全听信了孙姨娘的话。那甄氏就在一边冷冷一笑,且还仰着个脖子,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史老爷,且不用说什么惩罚不惩罚。想当年柳家之所以破败的那么疾速,多半也是因你老所赐。” 甄氏话里藏了话,史渊能明白。那孙姨娘在一旁眨巴眨巴眼儿,似乎也有些明白。怎地?当年柳家被抄一事,她也恍惚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说,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史府和柳家渊源纠葛颇深。反正那会儿江城就该有人倒霉,不是柳家,就是史家。命运没有眷顾柳家,兼顾了史府。那老嬷嬷也死了。孙姨娘也没有可以询问的人,但心里的疑虑却是积累下来了。 如今再听老爷一说,又升起她的疑惑了。 史渊神情大变,他回避甄氏的眼睛,低声呵斥:“这都是胡说,一派胡言!完全的一派胡言!柳家被抄,不过因为犯了事。为官一任,不说清廉,大体上不能出错。可当年你们都做了什么?”史渊倒有些激动起来了,“当然,你不是柳家的正人,与你说也等于对牛弹琴。”他又露出鄙夷的神情,问孙姨娘:“我知道你受了屈。也是我大意,你不说我竟是不知道。可见,我曲解你了。旁人不知道的,只以为你耍尖逞强不好接近。如今我却是错了。甄氏可恶,若我责罚一番,难解心中气闷。你想怎么个处置?任凭你!” 那孙姨娘就乐了。如今老太太昏着,一直未醒。史溪墨又被赶出去了。家里呆着的就三个未成年的丫头。都是不顶事的。文姨娘就算改了性子能扯几句,老爷回来了,她也就变成了以前的瘪三模样,不,就算她大胆儿说,就凭老爷如此宠自己,文姨娘不管说什么,老爷还是不信的,还是叫她靠边站儿的。想想,孙姨娘不能不得意啊。似乎,经过了这一番闹腾,这史府已然在她的掌控之下了。这甄氏么,也算知趣,知道不能呆了,只有一走了之了。此时,孙姨娘心里已然不急躁了。这就像猫儿捉老鼠一样,捉住了老鼠,老鼠已然在自己的手掌心了,想怎么玩老鼠,就怎么玩。 孙姨娘的心里,实则希望史溪墨就在外头,不要回来。不错,方才她还一个劲儿地痛骂小人不顶事,晴天白日的,江城就这么大,两个大活人儿愣是找不到。真要找回来,那反而不妙了。溪墨到底是嫡出,若因了什么令他和史渊和好了,那儿子的处境又回到以前了。孙姨娘不想做这样的傻子。她就笑意幽幽地看着史渊,又着人送来一碗茶,递给史渊:“老爷体恤我,实则是我的福气。想我这一辈子虽然沮丧了一些,但到底有老爷撑着。若无老爷,又哪能有我的安逸?所以,我都是感念在心的。老爷呀,您先喝口茶,别太激动了。这甄氏呢,我也不想责罚了,她想走就走了吧。心都不在了,要人何用?你责罚了她,再让她走了,就不怕她心生怨怼,在外头胡说八道?那样,反而牵累了老爷,败坏了老爷的清誉。一点儿不值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孙姨娘当着史渊的面儿,对着甄氏故意做出宽宏大量的态度,更惹史渊感叹。 “实则我是委屈你了。原来你的肚量并不小。只可惜你出身不好,我又不曾早早遇见了你。若早些遇见你,咱们自然有另外的收鞘。” 孙姨娘听了,心里一动,面上却又装作平静:“收鞘?老爷还要什么收鞘?这番收鞘对我来说已经最好的了。我和儿子,还有一个儿子。这已然圆满。” 史渊就想说点儿什么,他看着孙姨娘的眼睛愈发地柔和了。史渊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道:“你辛苦了。好,就依你的,叫甄氏走了。” 那甄氏还是冷冷一笑:“当初我在柳家,虽是个奶娘,但并未卖身给柳家。自然也未卖身给你史家。我早就想走了。这些年,我做的活计也对得起府上给我的工钱。史老爷,你不承认当初你在背后使了坏水,这也罢,毕竟时日已长,那些人证物证的已经不在了。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做了什么,好事儿坏事儿,老天都看得见。” 甄氏将这些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史渊跟前,除了孙姨娘,还有其他几个伺候的人。这些话,这些仆人也听在耳里。史渊紧张之余,却是忘了叫这几个仆人下去。 孙姨娘知道这些不利于老爷,就对着身边几个下人使眼色:“你们还愣着干嘛?不惩罚她,是老爷的意思不假。但就这样由着她胡来,诋毁老爷的清誉吗?你们赶紧地,将她给我撵出去!” 一声令下,甄氏就被几个下人拖着走了。 其实也不是拖。毕竟是甄氏自愿走的。她不想被几个下人拉拉扯扯的,临走之前,还想得点儿自尊,甄氏大声说道:“你们谁也不准动我!” 甄氏又对史渊高声叫道:“史老爷,你若做了坏事,哪怕躲过二十年三十载,总有一天,老天爷会寻上门的。到时你所有的富贵荣华一笔勾销。你信不信,信不信?” 她的话,让史渊浑身发抖。 史渊听不下去了,颤抖着声音大声说道:“疯婆子,真的疯了,满嘴胡话!”他忽然后悔起来了,便叫来两个人,让他们盯着甄氏,留意她的行动,她出去了,要去哪儿就宿,去哪儿吃饭,见什么人,都回来汇报。两个下人连连称是。“回来!”史渊心里又改主意了,因他收到了孙姨娘投来的一抹意味深长的目光。孙姨娘还低声儿说了一句:“老爷,夜长梦多,这真要有什么,与老爷您总是不便,莫如……” 她就说了这么多,史渊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人,如何不懂?的确,夜长梦多。倒不如寻个法子,叫她永远也开不了口永远也骂不了人。 “你们……”史渊压着嗓子,对着两个下人如此这般吩咐几句,下人心领神会,领命而去。这两个下人是史渊的心腹,也会武功,也很忠心。不错,史渊是要两个下人结果了甄氏的性命。反正,那柳家的人就剩一个柳剑染了。恰恰柳剑染不在江城,对付甄氏更是容易。若他以后问起,只管说甄氏生病,治愈不及,一命呜呼了,自己只要解释得合理,柳剑染也不会疑心的。 这些年来,每每柳剑染询问起柳家被抄的真正原因,史渊都用别的借口,一次两次,都是同样的重复的话语,柳剑染也就信了。史渊想想自己也真不容易呢。这样一伪装就是数十年,那些假话在他口中已然说得和真话一样的了。 那甄氏却是生气。但她是个明晓事理的人。柳家被抄,史渊不干净,但其他人却又是无辜。尤其是史府老太太。虽老太太现在昏厥着,也不知以后能不能醒,但甄氏清楚,老太太与当年柳家被抄一事,一无所知。所以这怨恨,甄氏只针对史渊一人。 话说,这两个下人紧跟甄氏出府而去,那孙姨娘却也熬不住好奇,支开几个亲近的下人,小声儿询问史渊:“老爷,当年柳家被抄,到底怎么回事?那甄氏嘴里咋咋呼呼的,但我哪能就信?若信,也是上了她的道儿了。” 史渊听罢,沉默不语,只是见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孙姨娘见状,更是不能不问了。“老爷,那柳家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想,应该是天大的不可饶恕的事,所以才让皇上那么生气……想这样的事儿,也不是老爷所参与的……就是那甄氏昧了良心,不知好歹……这要是别人,早将她几十板子打死了,那论及以后,还还她自由?”孙姨娘委婉曲折的,只想套话儿。 史渊也不是傻子。这样的事儿属于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当年他也没告诉母亲史老夫人,也是出于这样的顾虑。在这件事儿上,史渊连亲生母亲都是不能相信的。孙姨娘只是他的宠妾,并无血缘关系,还是不能说与,一点儿不能透出口风。她知晓了,虽然信誓旦旦不会与人知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史渊不想冒这个险儿。 他就嘿嘿一笑:“自然我是无辜的。都是这甄氏可恶。她心存嫉妒,嫉妒咱们的荣华。只是老天合该柳家倒霉,这样的事儿,就是天意,天意如此啊。” 第103章半空金碧(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话说秋纹吃完早饭,溪墨也就过来敲门了。 秋纹开门,溪墨便在外道:“咱们从小路走,我知道这客栈附近有条极偏僻极幽静的小路。从那里出发,去蟠龙寺也快。” 溪墨如此说,秋纹的心却又忐忑起来。 “不会有人盯梢。据我所知,史府的人已经放弃了跟踪。”溪墨对着秋纹安慰。 “这又是为何?” “因为,将我流放在外头,比将我捉回去好。”溪墨用了“流放”这个字眼。这就更让秋纹不懂了。 “大爷,您不是说要回去的吗?如此流放外头,不是自相矛盾?” 溪墨微微一笑,看着秋纹:“外头好,家里也不错。外头自由,但在家中更可运筹帷幄,更可打个障眼法。” 这下秋纹似懂非懂,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大爷,那我猜测一下,您每天在外,就是行的运筹帷幄之事?到底是什么呢?” 虽不知是什么,但秋纹以为,以大爷这样的人品,所行之事必为正义。 溪墨的神色变得郑重了一些:“自然是极其重要的事。以后,你会知道。” 溪墨的话,更叫秋纹讶异。“大爷,那么,府里的老太太、老爷可知道?太太可也知道?”秋纹心知大爷在干一桩大事,固然紧要,但也惊险。若不惊险,大爷不会犹豫说出。只是这事情到了何等惊险程度,秋纹却也不敢往下问了。 “他们应不知道。但到底知不知晓,自有天知道。” 秋纹倒笑了:“大爷这是和我参禅呢,这些话好深奥。” “不管他们知不知晓,我总是不会停下前行的步伐。这是数年前就决定好的,此生不变。”溪墨说着这话,目光看向幽暗的长廊。天色才明,日头还没迸发出光热,客栈的一切都是寂静的。这是一家小客栈,就宿的客人也没有几个。此时,也都在梦乡之中。溪墨带着秋纹离去,不会惊动任何人。 到了楼下,掌柜夫妇正吃早饭,见二人下楼,忙停了碗筷又过来问好。 溪墨便道:“兴许,改日还要再来相扰。” “哪里,史公子只管来就是,这是小的荣幸,请也请不到的。”掌柜的执意一概银钱既免。溪墨要给,掌柜的哪里肯收?只差点跪下求溪墨将碎银收将回去。 溪墨也不坚持。 他前头走,秋纹在后紧紧跟随。不知就里的,看他二人的背影像极了一对情侣。那掌柜娘子就在门外看了一看,对掌柜的道:“这姑娘竟是史大爷的丫头,看着可真不像。不过,史大爷待这丫头是真好,外出也一并带着她,并不落下。” 掌柜娘子似乎知晓史家大公子溪墨因何被“撵”,被迫离家一事。毕竟,江城这么大,史府又是这般显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是有好事的传扬出去。掌柜娘子当然不知道,传播此事的,正是史府老爷的小妾孙姨娘。按孙姨娘的意思,便是要趁此将史溪墨的名声故意地败坏掉。“听说,史家大爷正是因为看上了一个丫头,被府里不容,他为那丫头出气,这才负气离开的。我本以为,那个丫头姿色该有,但没想竟生得这般的好容貌。他二人看着极其般配。但到底可惜了,丫鬟就是丫鬟,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 掌柜的却不同意,摇着头道:“丫鬟又如何?那些大户人家的正妻丫鬟出身的不少呢。我倒是看好。” 掌柜娘子就笑了:“莫非你是火眼金睛?” “倒也不是。只是你该知道,我年轻时候也是会一些拳脚功夫的,若不是误进了赌场,将家资输得精光,我也是半个道儿上的大哥。我看人一向不错。那姑娘眉宇之间,并无半点娇气,越看竟越是英姿飒爽,想来是能够做点儿事的。” “你这色鬼,原来你拿人家姑娘瞧了又瞧,还当以前呢?”掌柜娘子白了他一眼,佯作不高兴。 掌柜的就笑,将手按住娘子的肩头:“如今我自然是改了性子了。史家大爷是我恩人,我自然他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那叫作秋纹的姑娘,很能辅佐他干一些事儿,这个我不会看错的。” 溪墨和秋纹徒步走了几里小路,一路鸟语花香,溪墨坦荡自若,秋纹倒还不忘紧张,四处看了又看,发现并无一人跟踪,悬着的心方彻底地放了下来。 “大爷,蟠龙寺在哪儿?” 秋纹没去过,不免细问。 “前方就是。” “前方只有树丛,并无寺院啊。” “树丛尽头就是。” 秋纹就信步抬眼瞧了瞧,还真是。绿树浓荫尽头,真的有一座明黄色的寺院,轻轻一嗅,鼻间还似有淡淡的檀香。 “若不是大爷您指引,我哪里知道,一座精致寺院竟匿在繁茂的大树尽头呢?” “这是有意设计的。” “有意设计?” “是呀。建造者的初衷,便是要让史渊匿于大树尽头,这样方不被世人知晓。”溪墨似乎话里有话,吐半句留半句的。 这自然引起秋纹的好奇。秋纹还觉得,这是大爷故意这样说与,为的让她不自觉地发问,果然她也忍不住问:“这又是为何?听大爷您说,似乎这座蟠龙寺竟和别的寺院很不一样?” “果然就是。” 溪墨一口承认。 “那哪里不一样?” “只因,这座寺院当初也只是为了修建。所以刻意选了一个清幽的地址,所以也没刻意将地址选得很大。我母亲在蟠龙寺蓄发修行,固然有和我父亲不睦的原因,但也有别的缘由。” 秋纹既好奇,又觉糊涂。 大爷这是将他心里藏着的秘密,慢慢地倾吐出来了。 “大爷,您放心,一会儿见了夫人,我保管听话。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肯定不惹夫人生气。夫人即便骂我,我也一声不吭的。哪怕要罚,要打,我也认了的。” 秋纹不想问下去了。大爷信任她,那么她也甘愿替大爷应承任何事。 溪墨就摇头,思索了一会:“我说过,我母亲不会有半句怨言。依我看,她是喜欢你的。” “到底夫人是夫人。” “秋纹,我不要你那样说。我是人,你也是人。人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不会一直是奴籍的身份,相信我。以后,不要开口闭口地说打呀罚的。我听得难受。你自小受苦,被打被骂长大了,既在我身边,我又怎能忍心让你再重蹈以前的生活?” 秋纹低了头。 大爷就是这样好的人。 “大爷,我也不想自轻自贱。若这样,当初我也不这样了,早就服服帖帖学别人了。我这样说,固然不大恰当,但也是为了让你放心。” 溪墨有些不大明白这意思。 “就是……大爷您为了我,甘愿离家,丢弃富贵的好日子。秋纹我一无所有。我有的,就是竭诚待大爷的这颗真心!” 秋纹未免有些激动,胸口激烈起伏。今生固然坎坷,但今生又何其侥幸。能遇上史溪墨,令她晦暗人生充满不一样的光彩,一想到此,她还是不免感慨。 溪墨也很激动。 一激动,就难免控制不了心中情愫。况这一路并无他人,没了羁绊,没了约束,溪墨的言行也和在史府不一样了。 他低着头,深深看着秋纹:“你如此待我,我定然也不负你。”话刚说完,他就握住秋纹的手,二人肌肤相触,轻轻纠缠,说不出的颤栗和美妙。 秋纹脸色绯红,她将手儿抽回。府里人猜测的对,没道理怨憎他们。有些事上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真的没对大爷动过心么?休要自欺欺人了。 情思一起,想断便不能断了。 溪墨还想说点儿什么,小路上,就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马车上的人因觉车中气闷,便命一个小丫头将车帘儿掀开,透透气儿。那车里的女子一偏头,刚好看见路边行走的一男一女。初始,倒也不曾在意。可再一瞧,还是由不得不在意。只因这对男女姿容太过出色,令车上女子想瞧个究竟。这一瞧,可叫她吃惊不已。这……路边行走的,难道不是史府的大爷史溪墨,那跟随的女子不是秋纹么? 呵呵,这车内坐着的女子就是改了名姓后的莺儿。如今她叫雪雁。此刻她满脸狐疑,心里揣测:此路偏僻,且只通往蟠龙寺。莫非,他二人也是去蟠龙寺烧香祈愿的?雪雁也知晓似乎玉夫人也在那寺中当个修行的居士。这就是雪雁胆大之处。玉夫人未见过她,也不识她,即便她走到玉夫人跟前,玉夫人也只将她当作薛仁村的姨娘待。这雪雁此番来寺院,为的是求子。有子傍身,地位才更牢靠。 雪雁见溪墨秋纹二人神情暧昧,似有“奸情”,心中更添愤懑。当初在史府受的种种憋屈一时涌上心来。她将车帘拉下,只留了个缝儿,继续窥探,又叫小丫头提醒马夫将车子驶得缓慢一些,她好在后慢慢地看,慢慢地思谋。 路边的树上,忽然窜下一只野猫。野猫不知何故,一下纵上雪雁的马车,惊得那马夫甩了马鞭,差点跌个跟头。马儿没了指挥的,就在路上乱跑起来,雪雁和小丫头害怕得在车内大叫。野猫通人性,知道闯祸,“喵”地一声叫,担心被马夫捉住,只管往路边乱窜,这一窜就窜到了秋纹的脚下。 第104章半空金碧(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就和野猫的眼睛对视了一下。 野猫绿色的眼眸中透着一抹可怜之色。秋纹莫名地和它对上了眼。她将这只野猫抱在怀里,野猫变得异常听话,缩在秋纹怀中一动不动。 溪墨就朝马车走去。因那马儿趔趄着身躯,车子也跟着要倒下。秋纹就道:“大爷,这定也是哪个来上香的管家小姐,若真的受伤了,定然于行动不便。咱们还是上前看看,可能帮助一些!” 溪墨以一己之力扶正了马车。那马车里的一个小丫头惊魂未定,张着口,瞪着眼,一副目瞪口呆的架势。那个穿戴华丽一点的年轻女子,虽也惊惧,却又不知何故,只管用衣袖紧紧捂住自己的眼鼻。 这让溪墨疑惑:“二位,马车已经扶正,你们应该无需担忧了。” 那小丫头听了就使劲儿拿着绢子擦着脸上的汗,一面不停地说“阿弥陀佛”,那是在说感谢的意思。“雪姨娘,就是这位公子……” 雪雁只管捂着脸,她还不想让史溪墨和卫秋纹看到她的模样。她们必然惊异。时机尚未成熟。雪雁依旧不放下衣袖,嘴里轻轻说道:“谢过这位公子。奴家是有家室的人,出外敬香不方便见陌生男人,还请公子见谅。” 溪墨自然作罢。 秋纹在旁听了,却觉此女的声音略略有些耳熟,只一时不能想起像谁。 雪雁叫小丫头放下车帘,马夫又过来了,问可还要前行?雪雁改了主意了,改日再去。马夫便调转马头,雪雁又将车帘儿拉开,盯着溪墨和秋纹的背影,心里恨恨,嘴里自言自语:“史府很了不起么,史府很风光么?有朝一日,我定要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我金莺儿的苦能白白受么?且给我等着……” 那小丫头听了吓一跳,抖抖索索地问:“姨娘,您这是说什么?” 雪雁便将眼睛瞥了瞥她:“你呀,只当今儿就是聋子,我嘴里不管说什么,都只准给我左耳进右耳出。” 小丫头更是瞪着个眼睛,她有点惧雪雁,一点儿也不敢问。马车渐行渐远,雪雁嘴里更是不干净。小丫头更是吓着了,姨娘平时瞧着还是和和气气的一张脸,怎么现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看着凶神恶煞。 那厢,秋纹就抱着猫儿来到路旁的一条小河边。她要将这只野猫身上的秽物都清洗干净。那猫儿洗得舒服,嘴里不停发出喵喵的叫声。溪墨就蹲下身,看着这只碧色眼珠的野猫,问道:“看来,你是要收养它了。” 秋纹点头:“不错。它大概和我有缘。” “好。这也算是意外之喜。”溪墨就问秋纹打算给猫儿起个什么名字。 秋纹想了想,就道:“串串,大爷您觉得如何?” “串串?” “是呀。它一见到我,就窜到我身上。可叫窜窜不如串串好听。”秋纹朝着溪墨咧嘴儿笑。太阳升起来了,今儿天气不错。明晃晃的日头照耀在秋纹的脸上,映得她的牙齿又白又亮。溪墨的心更是动了一下。 “串串果然好。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溪墨便对猫儿叫了一声“串串”。这猫有灵性,早知这个名儿就是叫自己的,当下就拿眼睛盯着溪墨,还晃了晃尾巴。秋纹不知道,这猫却是有灵性,产自暹罗国。这猫是宫里溜出来的。它除了不会开口说话,什么都懂。 秋纹抱着猫儿,在路边随便给它采了一点果子。这猫看都不看果子一眼,显见得瞧不上。秋纹就奇道:“小东西,小串串,你不吃果子,你要吃什么?” 溪墨便道:“大概它要吃鱼虾,要么就是猫粮。” 在江城街市,铺子里已经有专猫狗吃食的粮食。其实就是粗粮,只不过在粗粮添加一点晒干的鱼粉虾末。 秋纹是第一次听说猫粮。 “走吧。或许蟠龙寺里就有。” 溪墨告诉秋纹,自己的母亲便是喜爱宠物之人。听王贵家的说,前一阵子恰好有一只猫死掉了,夫人还难受了一些时日的。当时溪墨听说,心下黯然。在母亲心中,有猫狗的存在,他这个儿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大概也就和那些猫狗一般。他只将难受忍在心里,面儿上一点看不出。“秋纹,这只猫儿莫如由我送了给我母亲,如何?” 秋纹点点头,不料这只猫在她怀中竟然抗议了起来,口中喵喵地叫个不停,还试图从她怀中跳下,逃向别的大树。 “大爷,您看,它不愿意呢。”秋纹一脸的为难。 “既不愿意,那你就养着。若要猫粮,我来买就是。”溪墨极好说话。他看得出,有了这只猫,秋纹的神色似乎开朗了一些,笑容也多了一些。 溪墨不知道,秋纹如此喜欢猫,自然因为她过往的经历。她在养母家干活,每晚十分劳累时,总有一只猫悄悄儿从窗户外头钻进来,与秋纹为伴。说起来不可思议。猫和秋纹相处久了,真的生出许多情意来。老猫见秋纹饥饿,来时,嘴里往往叼着一点骨头,或是一点牛肉,也不知它哪里弄来的。反正,当老猫见这些食物放在磨盘上时,又是煮熟了十分干净的。秋纹便拿过去,洗干净了,也就吃将起来,滋味不错。老猫应是去哪个大户人家偷窃来的。秋纹不忍,可也没有好的东西给老猫,唯有一点果子。老猫倒也不嫌弃,吃起野果子来,嘴巴哧溜哧溜的,速度极快。 冬天来了,天冷了,老猫渐次就不来了,秋纹甚是想念。有一次,天稍暖融,秋纹正在后院洗衣服,就听见有几声低低的野猫的叫声,似乎躲在哪个角落。她丢下活计,循声寻去,在几片残破的瓦片底下找到了那只野猫。秋纹很惊讶。原本肥硕的胖猫,经了一个冷冬,又黑又瘦。她将老猫抱在手心,更心痛地发现老猫的两只腿不知被谁打了,行动不便。秋纹给猫儿喂热水。老猫喝了几口,一动不动,身躯恹恹的。秋纹以为野猫只是折了腿,别的地方没有受伤。她寻了借口,剪了自己一缕头发,拿到集市卖了,换了两片熟肉,藏在袖口,来到后院给老猫吃。没想到,太阳底下,老猫竟然死了。秋纹十分伤心。这只老猫虽然是牲畜,但行的事儿比人还有人味。她将老猫葬在后院一处空地,在空地上种了一棵桑树苗。 想起那只老猫,秋纹的心还是难过。她将对老猫的歉疚全都补偿在串串身上。二人说着就到了蟠龙寺外了。 寺门外的车马不多,几乎没有。 溪墨微微诧异,突然想起来,今日是母亲的生日。但凡母亲生辰,寺院住持总是提前告知前来上香的香客,某月某日请不必来,因寺里另有要事。 今日竟是来得巧了。 玉夫人性子古怪,每年生辰种不惜热闹。寺里来往的香客在她眼里,就不同以往,竟是变得讨厌了。另有车马的声音,也让她不舒服。住持体贴。香客隔一日再来没什么,日常营生少一点也没什么,只要玉夫人高兴自在。 住持不傻。玉夫人才是蟠龙寺里捐献最多的香客。玉夫人出手大方,随便一点银钱,也胜似那些香客十几个人的。当然,来蟠龙寺里上香的,都是富贵人家,一个个出手都不小气。却还都不及玉夫人。这住持不是以前的老住持。老住持圆寂后,寺里便来了这个新住持。新住持为人和善,也有慈悲心肠,也颇通佛法。但唯有一个,却是在银钱上看不透。每至晚间,最喜拿出账本,对着油灯,一点一点地数着香油钱。一辺数,住持的脸上便眉开眼笑的。 到了玉夫人生辰,住持也会叫居士预备寿面寿桃,一些素果子,素菜素面。并不花几个钱。但这住持又会做人。她会捋起袖子,亲自去厨房,下一碗面条,端来给玉夫人。 “今日是我的母亲生辰,怪道这里这般安静。” “今日是夫人生日?”秋纹不免慌张。过生日,应该是热闹的,更要预备礼物的。可她到了这里,大爷才告知,想买什么也来不及了。 溪墨似乎看出她心里担忧,便安慰:“不妨的。我母亲不要什么。见了她,你给她请个安就可以了。” “这样就行了么?” “我说行就行。” “到底两手空空……” 秋纹看向寺院前头的大柳树,心里忽有了主意。她将猫儿放下,以极伶俐的手势从树梢上摘下几根柳条,熟稔地左编右编,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溪墨还没看仔细呢,秋纹手里就多了两个簇新簇新的柳篮儿。 柳篮儿式样新颖,瞧着真是说不出的好看,溪墨一时就看出了。他接过柳篮儿左瞧右瞧,心里忽明白了,笑问:“秋纹,你莫要将这两个东西送给我母亲当生日礼物?” 秋纹点头:“大爷,这个可使得?” “使得,很使得。”溪墨更是赞叹秋纹的手巧,“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第105章半空金碧(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不曾跟着学,只是闲空了,折下柳条桑枝,自己摸索出来的。” 这是实诚话。秋纹于这方面可有些天赋。她的天赋不止一项。会刺绣、烹饪、裁衣裳,也会编柳篮儿、捉鱼捉虾。 这是天赋么,其实也不是。不过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练就出的技艺。之所以为编织,只因养母有日每日地总是差遣她去集市上买花粉儿。花儿粉儿的,放在手里,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了,甚至被虫子咬了。不保险。这要有什么损头,养母不满意了,抄起家伙就要揍她的。秋纹是怕了,不得已,看到那树上的嫩柳叶,试着编出来,存放花粉。不想竟是极妥当。养母并不过问她这些小篮儿从哪里弄来的,反正只不花钱就行。 这花儿粉儿的买的越多,秋纹编织柳篮的技艺也就越是高超。有时也会来兴致,也会变花样,编得又大又好看。 秋纹就将手掌摊开,对着溪墨:“大爷,您看我的手心。” 溪墨一怔,细细看了一回,心中怜惜不止。男女大防。他也很尊重秋纹。有时单独相处,态度显得亲密了,也会不慎触碰到她的手掌,但溪墨从未看过秋纹的掌心。想来该是粗糙的。一个打小儿就干各种活计的女子,就算皮肤娇嫩,但手心也必定粗糙。果不其然。秋纹的手掌生得好看,皮肤也白嫩,但掌心却又十个触目的厚茧子。 溪墨不忍了,一时失态,握住她的一只手,慨叹:“你也受足了苦了。以后,就是苦尽甘来了。” 秋纹却又摇头:“如今我也不苦了。伺候大爷,已然是甘了。” 溪墨却也摇头:“这不是甘。我不过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人。我必待你好。以后,有些杂货活儿能不做就不做。你只管刺绣种花,再则读书写字。” 溪墨的心思,还想将秋纹培养成一个仪态优雅的小姐。可他心里也很清楚,秋纹历经风霜坎坷,就算日后她满腹诗书出口成章,也绝非那些足不出户的娇滴滴的富家小姐。经历造就性格,经历锤炼性格。秋纹看似柔弱,然在成长的磨难中,虽然还是一颗小草,但却是一颗坚硬的倔强的永不服输的杂草。这样的草,并非生长在温室,并非生长于温润的水边山涧,而是顽强地根生在悬崖峭壁,或是别的没有水源不能存活的地方。 而溪墨欣赏的也是秋纹的坚强。 不过,在他看来,强极必伤。他更愿意看到秋纹身上更多的柔性。 “大爷,与我而言,这真的是甘。实不相瞒,我刚从养母家出来,手上的茧子还要厚大呢。如今竟是小了好些。想再过些时日,这些茧子也就都没了。” 秋纹举着自己的两只手,也细细看着手心的茧子,一副寻常的样子,脸上还挂了点笑。溪墨更是叹息了。“那也甚好。一会儿我们进去,进了蟠龙寺,每日里你也不必做事。” “大爷,我不做事,不干活,那我干什么呢?” “你可以跟着我母亲,念念经。” “念经?” 秋纹目光坚定告诉溪墨:“大爷,我不信佛的。因此,与寺院也少去。” “为何?” “佛说有前世今生来世。可是前世来世又有谁能看到?今生受的苦,来世还。究竟有没有来世,谁都不知道。在我看来,这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作威作福的人,为了麻痹那些受苦的人,让他们不要抱怨天抱怨地,只管老老实实地承受苦难,忍受一辈子,直到下世。如此一代一代也就过去。” 秋纹看问题的确独到,且有见解。 溪墨沉默一会,方告诉她:“告诉你,我也不信佛。” “真的么?”秋纹见溪墨沉默,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心里忐忑呢。 “自然是真的。我宁可信道,也不信佛。” “大爷,您不信佛,也是不信今生来世么?比如,想我这样打小受苦的人,在佛经里看来,就是前世做了太多的坏事,所以今生来受苦的。如此我便要忍耐。即便被折磨而死,也是该,也是不该反抗的。大爷您今生富贵,以佛家的观点看来,不按时前世里受了太多的苦楚,今生投到富贵人家,专门来享福的。大爷您不信佛,到底是什么缘由?” 秋纹这人,也有些拧性子。如果心里对一样东西存了疑惑,便总要弄清楚,心里不存疙瘩的,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溪墨就道:“我不信佛,是因为沉迷佛家,会让人不事生产,大兴佛教,建造寺院禅房,实则是对民生的破坏。我更以为,那些和尚尼姑,不事稼穑,却让辛苦农耕的弄人提供一日三餐,这绝非佛家的慈悲。我钦佩的是那些苦行僧,他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外化缘,风餐露宿,个个体型消瘦,面现菜色。想这样的人,专研佛教,自比穿着干净僧袍的所谓高僧要令人敬佩许多。再有,闲暇时分自己种田种菜的和尚,虽不是苦行僧,但坚持自力更生,不依靠任何人的供奉,这样的和尚我也存了敬意。如今天云国大兴佛寺,国中大半物力都用在修建寺院,既耗费人力,又浪费钱财,无一事处。” 溪墨的话秋纹听懂了。 天云国本就崇尚佛教,但自暴君登基后,更是大肆宣扬信佛的种种好处。暴君此为,意在瓦解百姓的反抗意志,一心一意安分守己当顺民,以便巩固统治。 秋纹诚挚道:“大爷就是大爷。大爷说出的话,总是令秋纹敬佩。在大爷跟前,秋纹就像一点不懂的白丁。亏我还是受了大爷的恩惠,读了一点书的。” 溪墨柔声道:“你不信佛,这是好事。我的母亲,就沉迷其中,无可自拔。想这辈子,她都决意要在这烟火袅袅的佛寺中过一辈子去了。” 秋纹就问:“大爷,问一句不该问的,夫人如此,可因为心中有难关,有劫,不得已为之呢?” 秋纹不同于史府别的丫鬟之处,其中一个优点就在于她会反思,绝不人云亦云,凡事都喜欢动脑筋,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 溪墨便叹:“你很聪明。这也是我疑虑的。但她不愿说,我也不好问。” “我帮大爷问。”这句话秋纹差点脱口而出了,但在说出的瞬间,提前忍住了。不能说。她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做事都不能逾越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大爷待自己好,信任自己,就忘乎所以,做逾越身份的事。 何况,现在他们也算难中。大爷没回史府,蟠龙寺还没进去。 万一……万一夫人得知缘由,并不像大爷预料的那样,一点儿没有笑脸,反而很不高兴呢? 这个当口,前头一棵树下就走来一个胖胖的五十开外的老尼。 这老尼法号净心,正是蟠龙寺的住持。这就有趣。一则,蟠龙寺是个寺院,寺院里最宜住的是和尚,而非尼姑。尼姑既出家,就该住在庵堂。如此竟是混了。这蟠龙寺初建时,寺里也是有和尚的。可后来发生一桩事,和尚都跑了。寺里空下了。后来就来了一拨剃了头发的尼姑。尼姑在蟠龙寺里住下了。也有人提出索性将寺名改一改,也曾改过别的名,叫什么山房,什么禅院的。但前来敬香的人记不住,还是蟠龙寺蟠龙寺地叫。如此也就随它去了。 这净心自然是认识史溪墨的。见了她,圆脸上的一双小眼睛笑得更圆了。这净心师父会参禅打坐,但矛盾的是,另一面,她贪财好钱,有时还会偷偷地喝点小酒。 “史公子,又来瞧您母亲了?”净心虽上了年纪,但声音还动听。 秋纹就在旁观察她。 净心发现了溪墨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就试探询问了一句:“史公子,这位姑娘是?” “她叫秋纹,是我的贴身随从。” “哦。” 净心殷勤的目光就收回去了五分,变得冷淡。 溪墨见状,又添了一句:“她虽是我的随从,但在我们史家,她一应的吃住都和小姐差不多的。实话告诉师太,如今我要和秋纹来蟠龙寺小住些时日,还请师太安排几间上好的房间。我是无妨的。秋纹的住处却需要好。如此,先打个招呼。” 溪墨话里有话,净心如何听不出?她本就是一个入世的老尼。 净心面上就堆笑:“史公子,瞧您这话说的?既这位秋纹姑娘是您看重的人,自然也是寺里的贵客。老尼姑我又哪能怠慢了呢?即刻就去准备。” 净心又问溪墨吃了没有?不如先去房间吃点儿点心,想想净心又道:“公子来得巧了。不,也不是巧,公子是知道今儿是夫人的生辰,所以特地来祝寿了,公子真是孝顺,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啊。那些说夫人和公子不和的人,一个一个都该去死了。”净心说完住了口,想想又笑。出家人忌讳说这些生啊死的,况这些话还在她一个主持嘴里,这就过了。 第106章半空金碧(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就说不喝茶,也不吃点心。 此番,他只想快快见到母亲。秋纹不知道的是:溪墨对她说了谎,因担心秋纹情绪波动,所以这一路一直瞒着。待将秋纹送至蟠龙寺,小住几日后,溪墨将离开江城,去另一个地方。他前头走,后头那些隐匿在郊区的暗卫即刻跟上。 没错,他去的地方便是宁北王驻扎之所,一个叫燕山的地方。燕山不是山,也没有一只燕儿飞过,不过一个地名。燕山位于天云国以西,那地方瘴气极重,中原人去了那里,往往会生病,身体不舒服,体弱的,就会积累沉疴染恙,不日去世。 溪墨不想说出口让秋纹担心。这些话,也不方便告诉母亲玉夫人。待出发后,他会留一封书信,告知母亲是去寻柳剑染了。 柳剑染虽也跟随宁北王,也当着他的文书,但二人却不在一处。柳剑染也兼操练,宁北王便让他率领一支军队去燕山五百里外的琅琊。 溪墨要去的不是琅琊,而是燕山腹地宁北王的大营。这一趟路程虽不凶险,但到底算得上遥远。他身边亲人虽多,真正关心他的没有几个。母亲虽然和他疏离,但还是关心他的。再一个,就是秋纹。至于祖母和父亲,对于他的关爱是施予了条件的。文姨娘也是关心他的,但她力量太弱。溪墨走之前,另写了一封书信,暗暗递于青儿,信中就有如何安排文姨娘的生活问题,说得很详尽。 净心便叫人报与玉夫人。 “公子竟是迫不及待想和母亲见面了,可见母子情深,叫人感念。”净心也无心寒暄了,假托了个借口,说去禅房念经,让溪墨自处。 “谢师太了。” 那厢,溪墨就带着秋纹径直去了玉夫人的小院。玉夫人的房间自不在蟠龙寺的主院,而是在蟠龙寺后头一个清幽的地方。玉夫人似乎料到儿子会来,一点儿也不吃惊,对着王贵家的淡淡道:“到底孙姨娘按捺不住了。” “夫人,孙姨娘着实可恶。因您不在府里住着,他竟是屡次三番地找大爷的麻烦。大爷小时,她就心思叵测,如今一年年地过去了,竟是不思悔改,还欲置大爷于不利地位。夫人,我不是我多一句嘴儿,您早该搬回去,带着大爷一起。当初老爷是怎么答应您的?经了那孙氏一挑唆,竟是将以前承诺的话忘掉脑后了。” 王贵家的又说,如今老夫人还昏厥着,老爷在家一定由着孙氏胡闹,这个当口,孙氏仗着老爷的势力就此当家了也未可知。 “太太,到底您才是正妻。且别说您和老爷的感情如何,到底名分在这,且您还有儿子。要我说,干脆杀回去!” 玉夫人想了想,只是摇头:“我不回去。孙氏就那点能耐。老夫人只是昏厥,还会醒来的。且就由着孙氏胡来,待她将史府都糟践了一番后,老太太必然生气。以前,她管家,不过老太太后头撑着,说难听话,就是帮她擦着屎尿。老太太也有厌烦的时候。前阵子那佩鸾走了,老太太待孙氏的心也灰了。可叹,孙氏竟是一点没瞧出来端倪。她这是秋后的蚂蚱,飞不远了。现在她在史府还有一拨受她蒙蔽的忠心之人。待这些人都散尽,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玉夫人像看到了孙姨娘的前世今生一般,语气一直淡然。可她越如此,王贵家的就越紧张了。 “太太,到底她是小人。自古小人难防,您不该如此大意。”王贵家的还是苦劝。 无奈玉夫人心意已决。 玉夫人似乎感应到儿子就在门外,想了一想,整理了衣衫,出来迎接。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果然站着儿子。他不是一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此女玉夫人也认识,丫鬟秋纹。 再看秋纹,玉夫人还是一恍惚。她这副容貌身段还是像极了一个故人,一个十八年前的故人。往事又历历在目,玉夫人不敢想下去了,她看着儿子,轻轻说道:“家里发生的事儿我都知道,你是来投奔我的,是不是?” 溪墨对着母亲,也就坦然相告:“不错。无处可去,唯有来蟠龙寺。” 玉夫人轻轻一笑。 “我很欣慰。可见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娘的。” “一直都有。” “进来吧。”玉夫人又看了一眼秋纹,“墨儿,这秋纹也跟着你来了,可见你们主仆情深。只是我这屋子狭小,安置你容易,再添一个人,可就很勉强了。” 玉夫人是故意这样说与的。 知子莫如母。 “方才,我见到了净心师太,考虑到母亲这儿房舍狭小,已经嘱师太给秋纹另找住处了。” 玉夫人微微一笑。 “那么你呢?你住哪儿?” “我就跟着母亲您住。” “这就奇了。你给你的丫头安置住处,你这个主子却窝在母亲的屋子里。” 此言一出,秋纹不免紧张。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忐忑,竟是忘了给夫人请安问好了。她忙忙地对玉夫人跪下,虔诚磕了头,问了安。 玉夫人便道:“起来吧,这里是佛门,并不讲究这些。” 秋纹听话,可是她怀里的猫儿不听话,对着玉夫人“喵喵”几声叫,吓得玉夫人腿脚一时不稳。玉夫人厌恶猫狗。几十年来,她自己不养猫狗,也不允许下人豢养。 王贵家的就提醒秋纹,该将这只猫儿扔了。“夫人怕猫,你不知道今儿我告诉你。” 秋纹一脸难色。这只猫今儿她才认下了,今儿就要扔了?猫儿不懂规矩,以后可以教。将它扔了,就是遗弃。秋纹相信:万物皆有灵。花儿草儿有灵性,猫狗又何尝不是? “夫人,它只是不懂事,奴婢舍不得扔。” 王贵家的就来气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别以为夫人在这,与府里的事儿半点不知?大爷为啥被撵?还不都因为你?你一个奴才,将大爷拖累了不知羞愧,还竟敢和夫人叫板?” 王贵家的不是针对秋纹。她和夫人一样,打小儿讨厌各种宠物,因讨厌猫狗,连带那笼子里的鹦鹉也瞧不顺眼。 秋纹虽然害怕,但看着怀中的小猫,还是于心不忍。“夫人,都是奴婢的错。您心里有气,只管责罚奴婢。只是猫儿无辜,它是奴婢捡来的。奴婢若扔了它,等于让它自生自灭了。” 王贵家的就冷笑:“呵呵,这只猫在遇到你之前,可也没饿死!” “嬷嬷,虽如此说,但到底我对它存了感情。感情既生,心里就真舍不得。” 玉夫人沉默片刻。这丫头的容貌不但像极了故人,性子竟也像呢。她的心里,一时又感慨起来了。罢了罢了,何须与她计较?她将儿子照顾得不错。两月不见,儿子竟是胖了一些,气色也很不错。说起来,这丫头有功的。 “好了。反正你在这儿也是住在别处。以后你来见我,只管不让这只猫儿跟来便是。” 玉夫人松了口,秋纹也松了口气。 溪墨便叫秋纹站起来,柔声道:“不必跪着了,起来。”他当着玉夫人的面儿,竟亲自将秋纹搀扶起来。 王贵家的看得眼睛骨碌骨碌的,以为自己看错了。这还了得?这是主子伺候丫鬟,颠倒个个儿了。她张着嘴儿,并不敢喝斥秋纹,只是对着玉夫人:“夫人……这……大爷和秋纹丫头也该亲密些了吧?竟是忘了男女有别,尊卑有序了?” 秋纹也很慌。大爷不该这样。大爷这样就是犯错,就是将自己置于不利地位。她知道:夫人待自己本有好感的。这要弄砸了,惹得夫人对自己另起了看法,那她更不妙了。秋纹的眼睛耷拉着,脸儿耷拉着,又不敢拒绝大爷的好意,将他搀着自己手胳膊的手儿拿掉,脸上憋得红一阵白一阵的。 王贵家的估错了玉夫人了。玉夫人一点儿不感意外,平静说道:“别大惊小怪。他们是主仆,一直就亲密无间的。你也不是没听过,我这儿子有将秋纹收了房的意思呢!”玉夫人话里可也听不出褒贬,但至少没有怒色。 王贵家的就闭了口。 溪墨就道:“母亲,秋纹也没犯错,你就别吓唬她了。” 玉夫人也就道:“没吓唬她。其实我也怪喜欢她的。长得好,人又机灵。你今儿来得也巧,今儿是我的生辰,咱们娘儿也算齐全了。只是我这生辰,与府里过的可不一样。蟠龙寺是出家人修行的地方,吃素。你要跟着我,一日三餐也就该茹素。秋纹也是一样。” 王贵家的又开口了,她也顺着玉夫人的意思,换了一副笑容:“素食有素食的好处。吃素长寿。那些荤腥有什么好吃的?只是闹肠子。”王贵家的已经将玉夫人沈辰的饭菜预备下了,即刻就能端上。 溪墨就顺势将两个小柳篮儿变戏法地取出来,双手递给玉夫人:“儿子来得匆忙,但母亲的生日不曾忘。儿子知道母亲不缺什么,因编了两个柳篮儿送与母亲玩耍。” 玉夫人看着两个柳篮,眼睛一亮,马上又摇头:“这不是你编的。” 第107章半空金碧(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喜欢这玩意儿。柳篮儿编得细致,好看,且也新颖,合了她的心意。想了想,玉夫人又改了心意,略夸了夸秋纹。 溪墨就道:“不错,这柳篮儿不是我编的。” 玉夫人也道:“你哪能编出这样的玩意儿来?好了,你既来了,也就与我吃上一顿简便的素斋。什么生辰不生辰的,从来我都不放心里。”玉夫人也让秋纹一同上桌,这对秋纹而言,是十分了不得的待遇了。 她摇头,说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了。 “让你上桌就上桌。比如王贵家的,跟了我几十年,到了吃饭时间,也是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上桌吃,没什么的。” 王贵家的就揶揄秋纹:“待会儿别扭捏。夫人是极慈善的人,你是遇到好主子了。”王贵家的口里称呼的“主子”,不是溪墨,而是玉夫人。首先看中秋纹的,非溪墨,要算是玉夫人。没有玉夫人的安排打点,秋纹不会那么快进了溪墨的书房。 秋纹心里更诚惶诚恐了。 素斋一时就送了上来,都是温热的。虽都吃素,但味道不错。净心住持这方面的工夫极细致,饮食上一点不亏待。玉夫人这点也是满意的。当然,这些平常的饭食和玉夫人每年捐给寺里的香火钱比,那算九牛一毛。 玉夫人告知秋纹:吃饭可以过来,但晚上住宿这里就不便了。 溪墨就道:“净心师父给她另安排了住处,我已经嘱咐了。” 玉夫人就深深看了儿子几眼,说道:“你待秋纹这么上心,不如就收了她。虽然你的祖母不乐意,但我是无可无不可的。有秋纹在你身边,总好过别的丫头许多。” 那王贵家的就在旁对着秋纹:“秋纹,夫人都这样开口了,你还不跪下磕头。” 秋纹一愣。 她明白夫人话里的意思。当大爷的小妾,或是姨娘,哪怕就是一个通房丫头,有大爷的庇佑,旁人不敢动她的。 可秋纹不想下跪。这真奇怪。似乎,这有损于她的尊严。她清楚自己不过一个仆人,伺候人的角色,哪里又有尊严可言? 只因秋纹的心里,并不曾泯灭了一个模糊的梦想。那就是,今生今世,若能自由,她也愿意寻一个良人,良人你耕田来我织布,虽苦也甜,恩爱一世。她并不想矮人一头,当豪门公子的小妾,以后对着正妻恭恭敬敬的。尤其,在史府呆得时间越长,就越是排斥当人妾室。她不禁看向大爷。大爷与她有恩。若大爷执意,她也不会违拗的。只是……内心深处那个模糊的愿望到底不能实现了。大爷会娶妻,兴许还会纳别的小妾,都是说不定的。以后的以后,她便要一心一意地与大爷其他妻妾和平相处,不许争风吃醋,兴许还得学的女子,主动劝大爷再买几个女子,开枝散叶。 这样的生活真不是她要的。 秋纹皱着眉头,只想着这话该怎么回,方不惹夫人不高兴。 溪墨看着她愁眉苦脸的,去也主动告诉玉夫人:“母亲,不劳你费心。秋纹虽是我的丫鬟,但我心里敬重她。什么收房不收房的,我不想这些个。” 玉夫人就表现出纳闷的神色,默了一默,方问:“我怎么听说,早些你也是愿意的?现在竟是改主意了?莫非,你迷上别家的姑娘?” 溪墨就一叹:“看来母亲不懂我。” 此话刺激了玉夫人,她站起身,将佛珠放在一处,冷淡说道:“我自然不了解你。不过,我若不关心你,也并不知道这些。我叫你将她收房,也是为了你们光明长大地相处,我的心意又如何不好?” 溪墨还是叹:“此前是我不曾考虑周全,现在我却改主意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当你一辈子的丫头不成?” 玉夫人如此问,秋纹在旁也低着头,细细地听。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要拿她怎样?” “不怎么样。现在,我不想说,以后你便会知道。”溪墨转身,深深看了秋纹几眼,“总会妥当安置她。” 溪墨将“妥当”二字咬得重重。 秋纹的心更是咚咚地跳。大爷想怎么安置?如何才是妥当?此刻,大爷却又不想说。事关于她,秋纹满心的好奇,但却又不能问。 玉夫人就道:“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能问么?” “不能,但看以后。” 溪墨如此卖关子,倒叫王贵家的笑起来了,她故意将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一些,“以后又怎样呢?大爷,要我说,以后总是有变故,不如早早收了,好让夫人早些抱孙子!” 秋纹的脸更是红了。 玉夫人看着秋纹低着头,那模样更酷似以前的故人,尤其那颈脖的曲线,活脱脱舒家夫人的影子。她的心里,对秋纹又起了一丝怜悯。为难这丫头作甚?若收拢了她,也就收拢了半个儿子。 “吃饭吧。虽是素斋,但滋味不错的。” 玉夫人坐在首座,王贵家的陪着坐。溪墨坐在玉夫人下座,秋纹就将身子侧着,站着用饭。虽玉夫人叫她坐下,说今儿破例,溪墨也说不必如此拘谨,但秋纹还是撑着站着。溪墨倒由她去:“罢了。” 这一顿饭吃得香甜。 到底有儿子在,玉夫人吃得十分对胃口,王贵家的也吃得极香。 蟠龙寺里做的斋菜,实则远近闻名。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们很爱过来吃。敬完了香,送完了香火钱,到了用饭时间,往往还有些等不及。 饭菜其实都普通,但胜在食材新鲜,且都是附近山里村里采摘下的,大都是野菜,却比市面上滋味好。那雨后的野蘑菇,那石头缝里出来的金针,那磨坊里磨出的老豆腐,还有那池子辺长出的茨菰。将大锅烧热了,随便拿油盐一炒,简直胜过鱼肉海鲜。今儿,净心知道是玉夫人的生辰,又命厨房做了八样素食。八宝饭、红米粥、素鸡、素鸭、素鹅、面筋、千张、百叶,另各色干果、果仁、果脯,还有几样热乎乎的小菜,并三碗素汤。米饭不是白米,也不是粗粮,而是难得的稻田红米。 红米饭如红色的珍珠,仅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秋纹不忍吃。因她从没吃过这样精细的米饭。她几乎是数着米一粒一粒地吃下肚。王贵家的就笑了:“秋纹,你这样到晌午也吃不完。别舍不得了,只管吃吧。这样的红米饭,寺里几缸子呢。” 王贵家的虽是玉夫人的陪房,但跟在玉夫人身边,可从没吃过苦,吃穿住行上一点儿没亏待过。她的日子是比江城那些小户人家的主子强了不少的。 秋纹被王贵家的说得更不好意思了。这要一日日地跟着大爷在夫人的房里吃,她只会一日日地更拘束的。与秋纹而言,此时还不如喝上一碗豆腐脑来得惬意自在。 溪墨就道:“秋纹,也不必太过省俭。这红米日后要推广开了,产量很高,一般百姓也能吃得起的。” 溪墨虽陪着母亲吃饭,但眼睛始终不离秋纹。 溪墨以茶代酒,祝贺母亲生辰,语句简短,却也不乏真诚。王贵家的也跟着端了一盏茶。秋纹也就学着王贵家的样儿。玉夫人倒笑了:“你们不必如此。” 没曾想,今儿的确热闹。 溪墨的三个庶出妹妹,竟然备了礼物坐了马车来蟠龙寺里看望玉夫人。她们姐妹仨受过玉夫人的恩惠,心里也记着嫡母的生辰,还是忙忙地赶来了。那文姨娘也要来的。只是她腿脚摔了,一时不便,想来不得来。但礼物是备下了,托大小姐桐云带来。 三人一来,玉夫人的屋子真的热闹不少。王贵家的不吃饭了,改给小姐们一个一个地上茶。桐云三个见了大哥溪墨,都喜不自胜。 桑云就道:“大哥哥,我们来的时候,就猜测你该在这儿,果不其然。” 梓云就道:“大哥哥,你可以回去的。爹爹知道我们来这里,爹爹说了,你回去了,不打你了。” 史渊也知今日就是夫人生日,和往年一样,史渊也叫人备了厚礼。既然三个女儿要亲自来,这份厚礼便嘱咐女儿们带来。史渊备的厚礼便是各省名茶,皆价格不菲,费了史渊不少银子。玉夫人爱喝茶,不管是白茶岩茶。只要是茶,她都爱慢慢地品。 溪墨就笑:“我还是不回去的好。” “为何?” “现在我不宜回去。我回去便宜,秋纹回去不便宜。” 桐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听了此话微微一笑:“大哥哥,如今满府人都知晓你待秋纹的不一般。如此也就不必瞒着了。你们既是有情人,何必就挑明了呢?” 桐云年纪最大。不过十一岁的女孩子口里说出这番话,还是让玉夫人微微不悦。玉夫人便道:“桐云,你们小孩子家的不懂这些,人云亦云。这些话以后断不可说了。都是你们的奶娘不好,竟让你们听见这些大人的顽话。如今你们身边的奶娘都是些谁?” 桐云的脸就烧热起来。 第108章半空金碧(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王贵家的就替玉夫人问:“大小姐,你和二小姐三小姐身边的奶娘可还是以前老太太定下的?” 桐云就摇头,笑笑:“早换了。” 玉夫人微微吃一惊。她在史府有耳目,三位小姐跟前伺候的奶娘,她也知晓,只是她听桐云说话不妥帖,失了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格,心里疑惑,故意地问上一问。听桐云说换人了,玉夫人相当不高兴。这其中必有孙姨娘捣鬼。 没错,就是孙姨娘。孙姨娘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只不想府里的三个姑娘长大后有好人家聘媒。那一次抄家事件过后,孙姨娘将桐云的奶娘赶出去后,又找借口,把桑云梓云的奶娘也一并撵出去,都添换了她自己的人。这三个奶娘一个个语言粗鄙,行动猥琐。只因一天天地跟着小姐们,竟熏染得桐云说话儿比以前随便了一些,与男女之事上也略懂了几分。 孙姨娘有意将三个姑娘往下流里调教。 “多久换的?”玉夫人竭力保持平静。 “半年多了,那一日抄家后,孙姨娘遣了三个新奶娘。” 玉夫人口里冷哼一声:“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儿,你只管着人告诉我。到底我还是史府的主母。这也太不像话了。你们虽未成人,但也早过了吃奶的年纪。如此还要用奶娘作甚?少不得带坏了你们。她屋里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人?” 桐云明白玉夫人嘴里说的那个“她”是指孙姨娘,她就头低了低:“太太,当初那三个奶娘来,我们也不乐意的。但孙姨娘行事儿,总爱打出老祖母的名头,弄得我们也没办法,因要不接受,就是忤逆犯上,父亲回来知晓了,不问青红皂白,头一个就会责罚我们的。” 庶出小姐有庶出小姐的难处,况她们又没有亲生母亲。玉夫人就深深叹了叹。“我知道你们的苦。你们放心,一会儿我就叫人给孙姨娘捎个口信,叫她来这里见我。她来了,见了你们大哥哥,也必然不敢说什么的。” 桐云三姐妹愕然。 “太太,若是父亲大人也来了,看到大哥哥,还是会生气的。如今虽放出风声说不寻了,任由大哥哥在外头怎样怎样,但这冷不丁地见了,还是会将大哥哥绑走的。” 玉夫人就道:“你们父亲还不敢。我给孙姨娘捎口信儿,你们的父亲不敢来的。他一向怕插手这些。” 玉夫人又问三位小姐可曾吃过饭?如每次,不如再吃一些。 桐云就说吃过了,想带着两个妹妹在寺院四处走走,上上香,拜拜菩萨什么的。 “也好。只是你们务必早去早回。” 玉夫人便又收拾心情继续吃饭。王贵家的又多了一句嘴儿:“夫人,要依奴才说,与其外头念着经,还不如索性搬回去住,也方便治治那狐狸精。如今老太太病了,却也该有个料理的人。” 王贵家的眼睛尖儿,又在史渊送给夫人的茶礼中,发现了一封信。王贵家的不识字儿,遂将这封信递给玉夫人。玉夫人看着史渊亲写的书信,想了想,当着溪墨的面儿也就开启了。 略看了看,玉夫人就对着溪墨:“你父亲果然猜中了你会来找我。罢了,这蟠龙寺我也住够了,如此我却想回家去。” 溪墨一惊,心内却也一喜。 他将秋纹带出史府,一径来了蟠龙寺,便就料定母亲兴许会搬回去,果然如此。实则,桐云三个妹妹来寺里给母亲送礼,也是他暗中吩咐好的。以前,母亲生辰也收礼,但三个妹妹因年纪小,并不亲来。母亲和二姨娘交好,也就不放心她留下的三个女儿。 若三个姑娘因此被孙姨娘带坏了,误了声誉,将来与婚事上龌蹉,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此耽误了,那就让人担忧了。 二姨娘临终前,就将三个女儿嘱托给母亲。母亲只是出钱,但并未亲自照料过。她又信佛,言而有信,亵渎了先人,她心里也不忍的。 因此,这歪打正着的,他和秋纹的事儿撂在一边,当务之急,母亲要处理三个妹妹的事。那史渊在信中,却也委婉曲折地提醒她该回去。老太太病了,这主持大局的人,还是非她不可。 如母亲要回去,溪墨当然欢迎。 这是意外之喜。 但他的行动计划已经定下,却不能更改。 “母亲,这果然极好。如此三个妹妹又有眷顾了。文姨娘儿子已经将她接在了草庐,您回去了,她又可和您作伴了。” 玉夫人就道:“听说她腿儿摔了,严重不严重?” “一时半会的,还是不能下床,但并非摔裂了筋骨,休养一月还是能走路的。” “那就好。” 玉夫人提醒儿子:“这个节骨眼儿,我不管你回不回去,秋纹都得留在寺里,只等风声过去。” “儿子明白。” “她就在寺院呆着,方才安全。” 秋纹在旁低着头,一直一声不吭。夫人和大爷说话,哪有她插话的份儿?只要大爷好,她怎样都可以的。 “过几天,以前来府里化缘的那个老尼姑又会来蟠龙寺。我的屋子她会接着住。她一人孤单,秋纹不如来陪伴她。” 老尼姑? 溪墨点头:“上回我见过。她说要走,只不知往哪里去,儿子也不敢问。” “她行踪不定,这个随她。不过,近日她却要蟠龙寺小住。她出家前,也算我一个极好的朋友,因遭际了坎坷,性子难免古怪一些,但我看好秋纹,秋纹如能伺候她,想她必高兴的。” 秋纹的心又是一惊。 她感觉真正筹谋大局的人,不是大爷,而是玉夫人了。 大爷和她,似乎都进了一个套子,而玉夫人就是这个下套的人。虽然她人在寺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什么都知晓,什么都能帷幄。 “秋纹,你可愿意?”玉夫人径直问她了。 “奴婢愿意的。” 她大胆儿看了溪墨一眼。 溪墨与她温言:“你就按夫人说的做吧。” 晌午过后,净心过来问安。玉夫人就告诉她:我要离开了。史府一团糟糕。到底我不能丢下三个姑娘不管。 净心点点头:夫人是极有智慧的。史老爷不管人在那儿,但心里总将夫人您放在头一个。这么些年,我可是看出来了。 这话说的让玉夫人苦笑。 她明白净心不过是奉承,想想又提醒:“过几日,妙圆要来了。我说过的,你待她万万不可比待我差。我不算什么,她才是大贵人,只你不知道。” 净心就笑:“玉夫人,我哪里就待你差了?只要是夫人的朋友,我都当贵客待的。” 净心虽如此说,但为那个孤僻的妙圆师父,委实没有多少好感。妙圆性子古怪,给她甜的她要酸的,给她板凳她要椅子,给她梳子她要篦子。谈不来。且她也不念经,整日将门儿一关,弄得送饭的人只得将盘子放在花坛上。 老实说,听说妙圆又要来,净心心里还有些发怵,不过她还是强撑着道:“只一个,我这里的小尼姑都不能伺候她的。她要来,最好随身带个使唤的人。” 玉夫人就指着秋纹:“这就是伺候妙圆的丫头。” 净心眉儿一皱。她看了看史溪墨,笑了笑:“这样精致的妙人儿,史大爷可舍得?” 溪墨就随了她的话:“舍得。有舍才有得。这个师太该比我懂。” 净心就又笑,这回她看向玉夫人:“夫人,您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玉夫人想了想,摇了摇头:“也没了。” 傍晚时分,玉夫人果然乘坐马车回府。史渊已然知道消息,心内信息,面儿上却是装得镇定。他将秋纹丫头撵出去,就知儿子会爆发烈性子,带了秋纹去投奔夫人。如此折转,玉夫人到底回来了。计谋已成。史渊一高兴,连喝了两碗茶。 那溪墨没有回。 他心里有打算,去燕山追随宁北王一事,还是想告诉秋纹。至少,江城要有一个知道他行踪的人。不是母亲,就是秋纹。想来想去,还是告诉秋纹妥当一些。 总之,几个月后会回来。 这几天,他还想在蟠龙寺小住几日,一面等妙圆师父,一面和秋纹再说些紧要之言。 于秋纹心里,她也没盼望再回到史府。都惹得老爷如此了,她更成了孙姨娘的眼中钉,若回去了,定不知怎样惨呢。 玉夫人看着儿子:“你不回去,等着妙圆也好。” “儿子听母亲的。” “等风波过了,你就回来。秋纹呢,府里是不能回的了,只好外头安置,这寺院就很好了。” 溪墨有自己的打算。他看着秋纹,欲言又止。 “母亲,她是一个上进的姑娘,并不能以普通的丫鬟等闲视之。你该相信我,我不会看错老人。” 溪墨将这话说得郑重。 玉夫人就笑了:“你的事儿我只想缓一缓。我看秋纹还稳重,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我不放心的,是那三个丫头。”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109章半空金碧(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听玉夫人对自己又是这番评价,秋纹悬着的心又松缓不少。 她不知道,玉夫人看待她,心情是矛盾的。一半儿是喜欢,一个半是厌恶。喜从何来?不外乎秋纹是个懂事的,能妥帖细致照顾儿子,让她这个当娘的放不少心。厌从何来?这个心思就复杂了。玉夫人对秋纹有一丝嫉妒。秋纹一个外人,但却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更得儿子信任。这种感觉很微妙。 玉夫人这厢回去,孙姨娘那儿简直闹翻了天。 她抓住儿子的手,将他从房里拽出去,去了史渊的书房,对着史渊又哭又嚷:“老爷,合着你就是卸磨杀驴呀。这么些年了,她什么时候不回,偏偏这当口回来,这不是绝了我们娘儿俩的活路吗?” 那昱泉本不愿意来的。 得知父亲竟是不管大哥的死活,任凭他流落在外,昱泉心头是高兴的。依他的性子,只愿溪墨就此以后就死在外头。 他不愿意将事情闹僵了,反而埋怨起孙姨娘来:“娘啊,你就饶了儿子吧。儿子有儿子的快活。太太回来就回来呗,难不成还死在了寺里?” 这话听着也极不恭敬,史渊不痛快地皱了皱眉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她是你大娘,嫡母,你嘴里说话干净一些!” 昱泉低着头赶紧认错。与他看来,玉夫人不过就是一个泥菩萨。她儿子都不问,搬回来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要紧的。 孙姨娘还在哭闹:“老爷,太太这一回来,我就要日日给她请安磕头,就像一个奴才一样。可怜我熬灯油地熬了这么些年,儿子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了,我竟比不上老太太屋里一个稍有体面的丫头!”她又大哭起来了。 确实,轩瑞堂伺候老太太的一拨人,见了玉夫人,只需问个好,却是不用下跪。这就是老太太给的体面。 史渊不耐烦了。“你有什么哭叫的?这么些年,你得的银钱也够多了,做人该知足!” “老爷,我哪里就得什么银子?这不过都是别人栽赃陷害我?我要真有钱,又哪会让昱泉住那么小的屋舍?他那里小妾好几个,丫鬟也不少,房子都挨挨挤挤的,我家的亲眷登门,看了还只管诧异笑话呢?” 孙姨娘这话也说对了。昱泉屋子本不小,但人多了,就不免显得狭窄。昱泉又是个爱热闹的,每日里来往的人不绝,人撞人的,也真的不便。 史渊更不耐烦了。“人多可以卖出几个。他是贪多嚼不烂。这样年轻,用得着左一个丫头右一个小老婆的?我这个当老子的,想来还不过他。” 史渊这次回来,并未将安置在京城的外室带回。他不想多事。孙姨娘就是一个醋坛子。女人都是醋坛子。这一并带来,醋坛子撞上醋缸子,日子还过不过了? 不,此话也不对。并非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爱吃醋,自己的夫人玉氏就是一个特例。史渊却又苦笑。她是真的不爱吃醋么,只是不爱自己,犯不上吃醋。此番玉夫人决定回府,不管怎样,史渊心里还是很激动。这就证明,夫人即便在外,心里头还是有府里,有这个家的。想起前事种种,这已然够让他高兴了。 看着史渊面露喜色,更让人不停张罗布置,孙姨娘更要寻死觅活了。 她甩开儿子,气愤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为娘替你将心都操碎了,你却帮着外人来气你娘,好好好,我再不让你烦心,我这就去死。” 孙姨娘奔到书房外面,寻了一口井,趴在井口就要往里跳。 史渊和昱泉跟上来,命人牢牢捉住。 孙姨娘更是披头散发地哭闹,像个疯子一样。 史渊生气了:“什么外人?那是我史某人的正妻!你也这么一把年纪了,如此不懂礼节,真不知你平日怎么理家的?你若真想跳,那么你就跳!你的屋子我回头就让文氏搬过来,你的丫鬟婆子,都送给她差遣!真正这又怎样?再回头我便叫几个媒人,纳上几个年轻的小妾! ”史渊也发怒了。 孙姨娘有些害怕了,嚎啕的声音小了一些。 昱泉更嫌烦了:“娘啊,你正经一些好不好?我也忙呢,又要应酬又要喝酒,又要忙着结交那些达官贵人,你就可怜可怜儿子吧!” 孙姨娘不哭了。 她的命根子就是儿子。 巧得很,这个当口,玉夫人就带着三个姑娘回来了。 底下仆人黑压压地给玉夫人磕头,一时将孙姨娘撂下了。 那昱泉只当看不见,转身就要出去,衣袖一甩的时候,玉夫人发话了。“也这么大了,不知好歹的东西,见了我,竟将身子背过去,这是故意给我好看哪?” 玉夫人只是一心向佛,她并不懦弱。她这话就是说给昱泉听的。昱泉少不得回转身来。那孙姨娘也过来了,见玉夫人教训自己儿子,心里更是存了气,但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发作,但脸色儿也阴沉得更难看。 昱泉就看着父亲。倘若父亲露出一点和缓的神色,那他也只预备对着玉夫人稍稍行礼,做面儿上的恭敬。 史渊也很不高兴,认为儿子不识大体,一点没有大家公子的规矩。 史渊也喝斥一句:“赶紧过来给太太赔罪!都是你娘宠的你,越发不知好歹了!” 昱泉只得鞠躬,孙姨娘的脸儿越发拉得难看了。玉夫人并不打算放过孙姨娘,她冷言问了一句:“我这难得回来,你就与我拉着个脸子。难不成,我还要看你的脸色?” 此言一出,史渊微吓一跳,孙姨娘也吓一跳,家下人也吓一跳。在所有人的印象里,玉夫人是一个一心向佛的温和之人。平时不喝斥人的。若她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都要阿弥陀佛半天的。即便对孙姨娘母子存了恶感,但也从不形之于外。 史渊看着玉夫人,轻轻一笑:“夫人,回来就好,且不必为了这些小事扰乱了心情。”今日玉夫人回府,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裳,这让史渊心里恍惚,似乎回到了初见玉夫人的那一天,心情也跟着大好。这些,都被孙姨娘瞧在眼里,心里也更是酸苦。 起初,听说今儿个玉夫人要从蟠龙寺搬回来,孙姨娘还不相信,认为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瞎传。可见满府邸的人都在忙碌,又让她由不得不信。 “这不是小事。她是妾,见了我非但要下跪,还得敬茶。这才是大家子的礼数。”玉夫人又叹了口气,又道,“真正你也太宠她了。” 史渊忙又喝斥孙姨娘:“赶紧敬了茶回屋里去吧,我看你却要学学文姨娘,她不声不响的,满府里没有不说她好的。” 这话又刺痛了孙姨娘,她想张口申辩,想起史渊以往的恩情,一时胆儿还是大了。“老爷,这对着夫人叫上一声姐姐也就行了,又哪里需敬茶?白眉赤眼的,以前也没有过呀?” 她在试探史渊的态度,也是在触碰玉夫人的底线。 玉夫人再次冷笑:“那今日就叫你见一见。”说着,她就命王贵家的端上一碗茶,叫孙姨娘接住了,将府内全部丫鬟婆子都唤出来。文姨娘也由人搀扶着过来坐在一张椅子上。玉夫人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便是叫孙姨娘出糗。 这就由不得孙姨娘不敬了。 那孙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玉夫人便装出不耐烦的神色:“怎么了?这当人了小老婆的给正妻敬茶,在这江城哪家哪户不这样?到了你这里就变得为难起来了?” 玉夫人改主意了,叫人端来三碗茶,孙姨娘须连敬三碗,磕三次响头。 孙姨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底下仆妇已是一片低低的嘲笑之声。下人们就这样,一个一个都是墙头草。如今夫人回来了,要掌大权了,孙姨娘再得意都得靠边站儿,就算老爷宠她那又怎样?何况玉夫人娘家又是个有势力的。 玉夫人非但要孙姨娘磕头,还要与文姨娘道歉。 这就让史渊不解了:“夫人,这又为何?她们都是妾室,地位一样的。” 玉夫人稳稳在椅上坐下,声音轻轻地:“并不一样。孙姨娘一直当家,文姨娘的月钱都是她发放的,是否有克扣,文姨娘不说,谁能知道?我既回来了,月钱都是我发。这个我且不去追究。老爷你也是看到的,文姨娘的屋子潮湿漏雨,孙氏看在眼里,竟不拨一点款子修缮,还是溪墨有心,将她搬至草庐。溪墨也没做错什么,虽说为了一个丫头失了体统,但到底可见他的宽仁,丫头的性命也是性命。想老爷也知道了,如今墨儿就在蟠龙寺,一时半会的,他不想回来,还请老爷不要再着人三番五次地寻他。他想通了,自会回来。” 这一席话,说得史渊哑口无言。 他冷静下来,却也觉得儿子的丫头秋纹没什么不对。儿子护着自己的丫头,原也应该。史渊已经灭了去寻儿子的心思,听了夫人如此说,便也顺坡下驴:“我不追究了。只是那秋纹丫头性子烈,到底不适宜再回府里,凭墨儿安排。” 这话里藏了几分柔软。史渊心里,一直想缓和和夫人的关系。他时进时退,却也不曾放弃努力。 他这一番说与,只让站着的孙姨娘更加没脸。 玉夫人更质问孙姨娘为何要将三个姑娘的奶娘换了?那三个孙姨娘的心腹也被唤了来。玉夫人逐个看了看,都是猥琐不堪的人物。 玉夫人叹息一声,对着史渊:“今儿我既回了,这些事也知道了,自然不能不问。先前抄家,孙姨娘将三个姑娘的奶娘一并换了。其中一两个,却也该换。但撵走了坏的,不能再来更坏的。老爷可有不同看法?” 玉夫人刚回来,史渊不想将稍缓的关系弄僵了,何况三个嬷嬷而已,因就笑道:“任凭夫人处置。” 那厢孙姨娘更受不了了,这三人都是她素日里精心培养的,如今三言两语地就被玉夫人打发了,叫她脸面何在?不,她已然是没脸的了。 那文姨娘端坐在椅子上,幽幽喝着茶,脸上波澜不惊,这更刺激了孙姨娘。文氏自打了进了史府,一未生子,二未理家,有何贡献?她不服! 孙姨娘仗着有儿子,彻底豁出去了,干脆倒在地上打滚儿。她这副模样就和街上的泼妇没什么两样。第一个看不下去的,是她儿子昱泉。 昱泉不想丢人,他觉得娘的脸丢大发了,将孙氏扶起来,说道:“娘啊,何必呢?不管事儿岂不更轻松?你手里有银子,可愁什么呢?” 史渊喝昱泉退下。 孙姨娘如此行径,也惹恼了史渊了。“混账!你若再不起来,滚回你的房间,我即刻叫你回到娘家去!” 第110章半空金碧(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渊来真格的了。 孙姨娘确实不上台面。她哪怕心存不满,回房撒泼,总比现在落得让众人嘲笑好。史渊虽不常在家,但知晓家中不是没有刁奴。这些奴看谁得宠,明面儿上就奉承谁。谁落魄了,背后第一个落井下石的。其实各家的奴才们都一样。 孙姨娘有些惧怕。 玉夫人径直过来,吩咐左右:“这也太不像话了。来人,我也不喝的茶,真正也背晦。且将她拖到廊子下,打上二十板子,灭灭她的锐气,看还敢不敢这样嚣张!” 二十板子? 孙一年个愣了,她没想到玉夫人竟会叫人揍她。这是以前没有过的。玉夫人这些话一出,可叫孙姨娘难堪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史渊也很诧异,小声问道:“夫人,这可是真的?” 玉夫人就冷着脸:“如何不真?你何时见我开过玩笑?” 史渊有些为难:“她就算犯错,打上二十板子可也太过。莫如,叫她打自己个耳光也就算了。” 到底是宠妾,史渊心内还是不忍。 那昱泉也张着嘴巴,愣了愣,回过神来后,也不顾场合了,要替母亲主张。他虽不堪,到底心里头向着自己的娘。 “这使不得!我母亲生下我,给我父亲添了香火,她有功的!为甚要打她?打她,不如……不如打我好了!” 此言一出,孙姨娘倒笑起来了。“傻儿子,到底你心里还有着娘,也不枉为娘我疼了你一场!” 她遂抱住儿子,哗啦啦地流眼泪。那昱泉本不想哭的,但被孙氏这样一搂,又压抑又难受,也挤出几滴眼泪下来了。 史渊真的不忍了,他的语气更柔和了,询问玉夫人:“夫人,好了。今儿你回来,这是喜事,咱们一家团圆。何必为了别人弄得自己心情不高兴呢?” 玉夫人就摇头:“团圆?我的儿子墨儿辗转出去,说来都是这刁妇诬陷所致。到底这刁妇可恶!这样,二十板子就免了,改打十个板子,这下你可没异议了吧?” 那孙姨娘听了还是瞪着个眼珠子,大大不服。没曾想,这一回昱泉却又改主意了,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竟劝起孙姨娘来:“母亲,不如今日你就受些委屈吧,我看你这顿板子横竖逃不了了。且忍一忍,十个板子也并不疼。先前,我也曾问过挨过十个大板的那几个奴才们,他们都还冲着我笑,说真的不疼。” 孙姨娘即刻怒了:“人家还替自己的娘去死呢,亏得我刚才真的信了你的孝心。你要有种,这十个板子就替我挨了!”可她还是愤怨,仰着脖子对着玉夫人,“我不服!凭什么说墨儿离家是我栽赃的,横竖是他自己品行不端,和丫头偷摸干了坏事,这才惹得老爷动怒!” “混账!放肆!墨儿是你叫的么?你一个小小妾室,该对他称一声爷儿们!墨儿品行如何,我这个当娘的知道就行了,你算什么东西?你又调教的什么好儿子?墨儿屋里一个小妾俱无,你儿子屋里放着多少女人,你不清楚?竟还有脸质问我,可见就是个下贱泼妇!” 玉夫人真的生气了。 史渊见状,事情竟是越来越乱了,他也没了主意。似乎,听了夫人说的,孙氏真的该修理一顿。他转过身子,回想昨天将儿子赶走时,自己情绪激动,似乎真的受了孙氏的挑唆。史渊在政治上见风使舵,但为人还不糊涂。他并不宠妾灭妻。他另有苦衷。玉夫人是自己要去寺院修行的。若她常留府中,自己也许会耐得住寂寞。 史渊就唤孙姨娘的名字:“你的行径,确实该受罚。来人!” 他一声令下,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对着孙姨娘道了声“得罪”,将她拖着走了。那廊子外,渐次就传来十声又脆又响的板子,同时还夹杂孙姨娘的声声哀嚎。昱泉自然不想娘被打,可他畏惧史渊,本想上前将娘拽着离开的,可两只脚像被钉子钉住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十个板子打完了,孙姨娘方被她屋里的两个婆子架着走了。 玉夫人这就看了看天儿,微微一笑,对着史渊:“今儿天气不错,晌午了,云朵还那样白,我这心情果然好了,不如咱们下一盘围棋。我记得,咱们最后一次下棋还是在七年前。” 史渊就很感慨,他重重一点头:“好!这一个下午我都与你下棋!” 他的心绪又好似回到二十几年前,脑子里早将受罚的孙姨娘忘得一干二净了。 话说那秋纹果然就在蟠龙寺里住了下来。净心另给她安排的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虽小,但是清静。秋纹看了一看,果然也合了她的心。 只是在净心师父离开后,秋纹便坐在床沿自言自语:“只不知我要在这里呆多久?那位妙圆师父又是个什么来历?” 黄昏上头,秋纹一边整理被褥,一边就听有人敲门。她猜测这在门外的该是大爷。下午过后,大爷就在玉夫人的屋子里找出信筏,写了好几封信。秋纹知他有要紧事,也不上前相扰。 门开了。 立在门外的,果然是大爷。 史溪墨上下打量她,沉吟一会,方道:“你要在这里盘桓一阵了。不过,看你面儿上却也没有半点低落面容。但愿,我是多虑了。” 秋纹就抬头迎着溪墨的目光,诚挚说道:“大爷,我没有低落。这里也甚好。我是既来之,则安之。” 溪墨就说想进去好生看一看屋内摆设。 “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且不用说其他的话来搪塞我。你我之间,早不用这么生分。”他的眼眸对着秋纹深深一瞥。 秋纹还是摇头:“真的没有。大爷,我没有什么话儿瞒着你的。自打被养母卖了,我就如那池子里的浮萍,对未来充满恐惧不安。幸而我遇到了大爷,且又跟在大爷身边,真的是万幸了。相比史府,这里还更适宜我一些。” 溪墨又沉默一会,如实告诉她:“那么这就好。只是我也需诚实说上一声,安顿好了你,我就要走了。” “大爷要走?往哪里去?是回府上吗?”秋纹一愣。 “不是。” “那么,大爷要去哪里?”秋纹对溪墨,自然充满了关心。 溪墨就笑:“一个叫燕山的地方。” “地方远不远?” “很远。”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秋纹就不言语了,简短的话语里,已蕴藏了对溪墨的深深关心。她低了头,叹了叹,所有心事泄漏无疑。“大爷,您去得匆忙,早知如此,我该给您备几身行头的。”这是身为一个丫鬟的职责。 “不用,究竟这些市面上可买。” “大爷,那……您要去燕山作甚?”此话秋纹本不想问的,可还是憋不住。 “行正义之事,且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你只管好生在这里住着,我会给你写信。”溪墨将“写信”两字咬得很重很重,这便是一言九鼎了。 “嗯。” “记住,纵然我不在你身边,也要记得多识字,多学习,多练习算盘。” “嗯。” “当然,你也有别的爱好。比如种菜刺绣,以前我曾反对,因不想你受苦,但我改主意了。你喜欢做的事情,我都支持。” 溪墨在小屋内坐下来,看着躲在暗处的那只猫。猫蜷着身躯一动不动,它和秋纹相处了仅两日,就十分听秋纹的话。 溪墨就对着这只猫,轻轻说道:“串串,我要走了。你留在秋纹身边,平常多多逗她开心。” 串串通人语,明白溪墨说什么,从暗处走了过来,晃了晃尾巴,“喵喵”叫了两声,还点了点头,两只眼睛碧亮碧亮。 秋纹就给溪墨倒茶。 “大爷,一路上多当心。” “放心,我会武功,一般人打不过我。” “还是要当心。” “我知道。”溪墨就对着秋纹笑,离别在即,他心中充满不舍。可他心中早藏了丘壑,并不为眼前的儿女情长所摇动。 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溪墨忽想起这首词。 他低着头,痴痴地想了一会,心中更是澄明。他尊重秋纹,处处替她着想,不愿委屈她当自己的小妾,只为了图谋以后,图谋和她长久。 他知晓自己的心思,但到底这个心思是何时有的?或许有一段日子了,又或许很久了?不不,不应该很久。毕竟秋纹进入史府也才大半年。 可他感觉就是许久了。以往的那些点点滴滴,都化作细雨一般,滋润他的心头,让情愫蓊郁地生长。情爱的幼芽一旦破土而出,便就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近情情怯。 此时此刻,溪墨忽有些不敢面对秋纹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局促。这一去,少说半载,多则一年。是该表白表白了。 溪墨又觉得多余。因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心思,秋纹知道,她冰雪聪明,一定早就心明如镜。 怎么办? 就这么让自己稀里糊涂一团乱麻地走了? 让心爱的女子牵肠挂肚、费心猜疑,并不是他的作风。那么,就将房门阖上,将心里要紧的话,说上一说。 还未曾开口,溪墨心里已是无尽的缱绻。 第111章问来处(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真的打算这么做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这让小小的屋子更显寂静。秋纹也预感到了什么,也很局促。她站在一边,手里托着茶盏,脸儿涨得通红。 溪墨说话了,他站起身,神色很郑重。他确认了自己的心,他的心里有秋纹。溪墨决定坦白了。 “秋纹,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他的声音轻轻,却透着坚定。 “什么?” 秋纹觉出了异样,脖子一直低着。 “我,喜欢你。” “什么?” 其实,溪墨说的话她听得见,这声“什么”出自本能,是她想掩饰的本能。大爷喜欢她?她听了,心咚咚咚地跳,但并不意外。仿佛这句“我喜欢你”,几个月前大爷就开口对她说过,那般熟悉。 溪墨此前当然没有说过。他只是从平常的言行举止中,让秋纹觉察出来,他是喜欢她在意她的。此种喜欢并非主子对宠物那般的溺爱,对花草器物的赏玩,而是出于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倾慕。 没错,就是倾慕。爱慕。 抛却秋纹的身份,她身上有许多优点。 可溪墨又觉得,并非因为她的优点,才对她动了心的。即便秋纹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相信自己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那就是:一样会喜欢上她。 这真是说不清。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说不清。 溪墨也觉得不可思议。在他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不是没有女子倾慕。期间,柳剑染也介绍过,也有媒婆登门。但不管是哪家,不管见没见过那个姑娘,溪墨就是榆木疙瘩,不解风情。 时也,势也。 若他常年不在家中,也自遇不到秋纹。恰恰去冬他大半时间蜗居草庐,深居简出,这才让他有了熟悉秋纹了解秋纹的机会。 不,也不绝对。缘分来了,就算他偶尔回来一次,也还是会注意到她。 毕竟,她是那样特别,且又光彩照人。史府丫鬟皆穿一样的衣裙鞋袜,秋纹也如是。可一拨人之中,她还是掩饰不住的出众。 “秋纹,我喜欢你,你可听见了?”溪墨又轻轻一句,一边轻轻捉住她的手。二人的心弦都微微颤动。 如何听不见? 秋纹确定了大爷的心,感动过后,却又镇静。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她和大爷之间,横躺着一道不能逾越的鸿沟。不然,老爷也不会那样生气。 她是正常女子,虽然受过苦难,但并不曾泯灭对生活的热情。大爷喜欢她,可她不敢喜欢大爷。她与大爷,始终只是尊敬。 若有一天,她能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且能自给自足,能有一份正经的营生,或许,她才会认真考虑大爷的话。 秋纹苦笑了笑:“大爷,我听见了。” “你听见了。那么,可否告诉我,你也在意我么?”溪墨的声音柔和的几乎能融化,他执着地握住她的手,并不想放开。 秋纹略略挣扎,无奈挣脱不得,她不想伤大爷的心,但她还想竭力保有自尊。“大爷,别忘了我只是个奴才。” 溪墨微微皱了眉。他的心一阵钝痛。 是啊,秋纹说得没错,她是个奴才,不是平民,还记在奴籍。溪墨是何等细心之人?既要走了,又怎忍心再委屈了她? “你不是奴才。实话与你说,你的卖身契,我早就烧了。” “烧了?” “烧了。烧得一干二净,都化成飞灰了。”溪墨的声音依旧柔情无比。秋纹不知道,自她从柴房被带回草庐,溪墨得知她的冤屈,当夜就将她的卖身契烧了。 他不想说,因觉得时机不成熟,也担心泄露了,惹老太太不快。 但现在可以说了。 他自作主张,将秋纹恢复自由身。 秋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么?当然是真的。大爷是一言九鼎之人。她真的自由了?秋纹的眼里噙着激动的泪花,声音也哽咽了。 “大爷,我真的自由了么?” “当然。在见你之前,我已经见过净心师父了,所有的都交代了一番。她不敢对你怎样的。” 秋纹没摇头,也没点头。那她到底以什么身份照顾那位即将到来的妙圆师父呢?再者,她恢复自由身一事,太太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她感激大爷,但也不想大爷因她再惹烦恼。 溪墨看穿了秋纹内心所想,便告诉她:“这也是我母亲同意的。你既不能再回史府,强要了一个奴籍的身份又有何用?如此歪打正着,你自由了。妙圆师父来了,你只管以居士的身份暂且照看她几天。也有其他人帮忙。你若不想照看,也随你。” “夫人都知道了?”秋纹的心里且惊且喜。 “不错。只是还没告诉你。” 这句话更是给秋纹内心吃了定心丸,她忙说道:“大爷,我愿意伺候妙圆师父。不管多孤僻古怪的人,想来总有善解人意的地方。我待她好,她便不会为难我的。” 溪墨的心内更存怜惜了。 “听我母亲说,这位妙圆师父早年也是经历过大富贵的,但到底因何到了出家的地步,我却也不知。” 溪墨要走了。 在走之前,他已无需再明确秋纹的心意了。 一切的一切,他都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眼睛骗不了人。唯其郑重,所以小心。还是等自己从燕山回来。 秋纹虽然不舍,但她不会阻拦大爷去干自己的事情。 “大爷,老爷夫人他们知道吗?” 溪墨摇头。 “那……” “我留了书信,信已经命人送过去了。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好你自己。”溪墨又从怀中掏出五百两银票,递给秋纹,“拿着,有个什么应急的,也好不去求人。” 秋纹的眼眶湿了。 “大爷,住在这里,我也会帮助她们干活的。一应的吃喝都是现成,不用什么钱的。” “拿着,你身上必须有银子,不然我不放心。”溪墨坚持叫秋纹收下。 “真的不用。” “你不收,那我生气了?”溪墨假装生气。 这叫秋纹于心何忍?她只好收了。不过这笔银子秋纹不会动用分毫。她有挣钱的法子。这蟠龙寺空地很多,她可帮着种菜。即便地不是她的,但卖出去的菜钱,她总能分上一些。她还会刺绣、裁衣裳,哪家哪户需要人做衣裳了,她毛遂自荐。老天饿不死懒人的。 溪墨见秋纹收下,就露出欣慰的神色:“好。那我就走了。天色近黄昏,正适宜走人。” 秋纹微微皱了皱眉,她有些弄不明白这意思。何以天色将晚,适宜远行呢?秋纹只恨不是男人,哪怕就是青儿那般大,跟在大爷身边,因是男仆,也是便宜。偏偏自己是个女子。有那么一瞬,她脱口而出,想说自己不如乔装打扮了,跟随他离开。 可她也是重承诺之人。 既答应了夫人,还有大爷,留下来照顾妙圆师父,那便不能食言。 “天色将暮,路上行人稀少,我快马加鞭,正可赶路。白天倒是多有不便。”溪墨说出了理由。 秋纹又问一句:“大爷,从江城到燕山,您都是一人独行吗?” “倒也不是。出了江城,还是有人与我汇合的。” 秋纹略放了心。 溪墨前头和几个江湖义士走,他和剑染训练的那些暗卫乔装成普通的百姓,也在夜色将至时离开江城郊外。 溪墨问过占卦师,这十天儿里,江城附近州县一概无雨。雨天出行多有不便。溪墨只想趁着这几个好天儿,率领暗卫多行走几十里。 这些话儿,他没告诉秋纹。 她知道得越多,对她越是不利。 溪墨真的走了。 这一夜,秋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梦里,也满是溪墨的影子。她念叨溪墨。大爷到哪儿了?大爷的马儿可不要半途生了病,耽误的大爷的行程!她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 猫儿串串一直睡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天亮了,串串喵喵叫了几声,秋纹醒了。 她十分失落。 这么些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大爷在跟前。 大爷走了,似乎她的魂儿也跟着他走了。是的,她已经不是大爷的丫鬟了。她是平民,平头百姓,就算再见到养母养兄,也可挺着胸膛装作不识。她甚至想将自己的名字改了,只是念及大爷“秋纹秋纹”地也叫着顺口了,才罢了想改的念头。 这个时候,就有人敲门了。 敲门的,是一个小尼姑,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秋纹姐姐,净心住持让我叫姐姐去吃饭。” 秋纹理了理衣裳,开了门。一个眉清目秀的十三岁上下的小尼姑就朝她微微一笑,秋纹顿觉亲切。 大爷走了。她得独自面对一切,因她也不知道到底要在这里呆上多久,还是处处小心为妙。 这小尼姑并未见过她,但却叫她一声姐姐,想来是净心住持的吩咐。 “姐姐可洗漱了?跟我走,早膳厨房在那边。”小尼姑极热心,她年小,对着秋纹却又称“我”,秋纹不禁想笑。 “好,那我跟着你,且让我带上它。”秋纹将串串抱在怀里。 第112章问来处(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不过相处了两日,串串和秋纹已然十分熟识。 秋纹认为,串串不像大爷所说,一定要去集市买猫粮喂养。大爷究竟是富贵人家子弟,虽言行超脱,但生活方面还是不免沾染奢侈习气。只是这话秋纹不敢说,人无完人。 就她听说的,大爷的行径比江城那些富贵公子哥,已然不知好了哪里去了。秋纹想用自己的法子喂养。只是身在蟠龙寺,可也苦了串串了。这里是佛门,不杀生,少不得串串也跟着吃素,不能像别的猫儿狗儿吃肉啃骨头了。 不过,令秋纹惊喜的是,串串似乎嗅到了寺院的香火气息,它连老鼠都不逮了,安心吃秋纹备的素食。昨天晚上,是一个胖胖的居士送给她一碗面条。秋纹留了小半碗,盛在白瓷碗里,串串吃得喷香喷香。 秋纹就问这小尼姑法号。 “姐姐,我叫小能儿。” “小能儿?” “是呀。师父说我扫起地来像龙卷风似的,疾快疾快,就说干脆叫小能儿吧。”小能儿咧嘴一笑,露出几颗亮亮的牙。 小能儿前头带路,秋纹跟着她,穿堂度门,果然到了后头的厨房。看着厨房袅袅的炊烟,秋纹就起十足的亲切之意。 离开史府,似乎给了她一个别样的天地。 这真的奇崛。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用这句话比喻也不恰当。但两天时间一过,她已然适应了蟠龙寺的生活。秋纹当然不知道的是:她能入净心住持的眼,自然有玉夫人背后嘱托之故、更有溪墨细细叮咛并出银钱。净心保证:秋纹姑娘住在这里,能得十足安逸。 这就是溪墨安排的高明之处。一面,让她能得寺里诸人的尊重;另一面,又让她照顾妙圆,与她为伴,有个正经的事儿做,也不至引起旁人揣测。 那妙圆果然来了。 上回,秋纹因在史府草庐小厨房,不在溪墨跟前,也就没能见到妙圆。那妙圆身穿破旧海清,脚踏芒鞋,肩上搭了一个包袱,俨然一副苦行僧的模样。可当她取下斗笠,又令秋纹暗暗纳罕。妙圆师父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常年风餐露宿,但面容依旧保持了清秀干净,隐隐还有超逸的高贵之气。秋纹想:若妙圆师父蓄起头发,真的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妙圆是由净心领来的。 净心虽言语和蔼,但面容已露出几许不耐。不想,净心给妙圆安排的屋子,就在秋纹的房间隔壁。 “这位就是秋纹姑娘,以后你们可做个伴。” 妙圆疲惫地朝秋纹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神秘的人。秋纹不敢问她的来历。妙圆双手合十朝着净心道谢:“打扰了。” 秋纹就帮妙圆打扫房间。妙圆的包袱里,除了一件换洗的僧袍,就只有一个奇怪的黑色盒子。盒子是紫檀木的,红漆已经剥落,斑驳陈旧。秋纹擦拭桌面,不慎碰到了这只盒子。少言寡语的妙圆像失去了什么宝贝似的,丢下扫帚,上前赶忙夺下。 “别碰,别碰坏了,那是我的宝贝!”她神情紧张。 秋纹更是纳闷。 她是一个精细之人。 这位妙圆师父看似吃了不少苦,但她拿起扫帚,分明又一副不会扫地的模样,且她也不怎么会洗衣服。秋纹猜测:她先前该出生富贵人家,只是家道中落,除了变故,不得不削发出家为尼吧? “不碰不碰。”秋纹也忙着安慰。 妙圆将盒子抱在怀里,像哄孩子睡觉似的,对着秋纹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我该藏好的,谢谢姑娘你帮我打扫。” “我乐意的,反正也没事干。” 这却是实话。一日不干活,秋纹就难受。劳逸结合。每日里她也不忘读书写字。老是坐着,与健康不利,自然要找点事儿做做,权当运动。 这位妙圆师父,虽不知哪里来的,也不知来寺里做什么,但秋纹知道,她是个好人。比如刚来,秋纹递她茶,她赶紧躬身说谢谢。又比如,秋纹帮她擦拭房间,她前前后后说了不止于二十遍阿弥陀佛。 秋纹抱着猫,带着猫儿去喝水时,那妙圆却也转过身,细细瞧着秋纹。一辺瞧,嘴里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像,真像。” 妙圆和玉夫人一样,讶异秋纹的相貌,像极了她们都认识的一个故人。 爱屋及乌,妙圆虽然飘零,但待秋纹极好。她虽不擅做杂务,但在言语行动上对秋纹极尽关切。 这一日,是史溪墨出发动身去燕山的第三日。 妙圆和秋纹吃过早饭,串串去寺院后头的小山坡上玩耍,妙圆就与秋纹闲话。妙圆得知秋纹的身世,也很感慨。她和玉夫人一样,有些疑心秋纹兴许就是那个故人的孩子,但听秋纹所言,又不那么像。或许,这天底下的人有相似。又或许是她二人想念故人,所以将略有故人之影的秋纹当成了替身。 串串喝完了水,秋纹抱着她返回房间,妙圆又恢复了清冷的神色。 天有不测风云。 这江城繁华富庶之都,却也频遭山贼骚扰。 贼人以前也有,但不似现在这般猖狂。那些贼人忌惮的并非太守薛仁村,而是城中的侠义之客。似乎溪墨等人一走,这些贼人就满不在乎起来。的确,他们并不将太守薛仁村放在眼里。短短几天内,江城大户人家就频遭贼人入侵,其中一户人家的两个女儿也被掳走。这些,薛仁村也在衙门知晓,初也派人去寻找。可派去的差役回来报说寻不到那些贼人的踪迹。 仁村也无法。 每日他最头疼的便是那些失了窃的富人围堵。 怎生办? 七日一过,那些大户人家都愤懑起来了。究竟,他们的亲眷都有在都城当官的。几封信寄过去,仁村的老师也来信质问,到底怎么回事?对付几个山贼,向来是轻而易举的事,速速办了,不得拖沓。 仁村即刻回信安慰。 可捉拿山贼,又来不得半点敷衍,到底城中居民要看捉来的大活人,还要看山贼被带至法场砍头。 仁村不免毛躁。 这些山贼也在试探,见太守薛仁村竟是个窝囊无用的人,胆儿就更大了。好几回,他们更钻进城中各处寺庙行窃,哪处寺庙香火茂盛,就往哪处偷窃。蟠龙寺也屡屡遭窃。那净心住持发现库房里的银子,一日日地总是减少,又见有山贼留下的信,心里惧怕,但却又不敢声张。 净心为何不敢声张?一来,声张无用。城中大户报案的不少,可一概毫无头绪。二来,净心得的这些银两,除了玉夫人赠送的,其他的都不太干净。她并不一心事佛,她还专事放贷。这事儿捅出去了,放贷也就被人知晓了,蟠龙寺的名声也就毁了。 话说,乱世出英雄,乱世也出女英豪。秋纹是不是女英雄,这不知道。但接下来发生的一桩事,却让她的名声在江城鹊起。 何事?这些山贼都归一个叫王昊的管辖。上回溪墨受伤,虽杀死那一个最猖獗的,但其他地方的山贼见溪墨等走了,也都肆无忌惮,在江城附近张牙舞爪跃跃欲试。其中一个贼人仗着多年在刀尖行走,毫发无损,胆儿也就越发地大,他召集手下一合计,干脆选一个寺庙住下,方便行事指挥。他们选来选去,看中了蟠龙寺。 是夜,那些身着劲装的贼人点了火把,骑了马,将蟠龙寺团团包围住。将那些念经的睡下的尼姑居士都唤到一处空地,清点人数。 点了牛粪的火把熊熊燃烧,将蟠龙寺映照的亮如白昼。 秋纹和妙圆已经躺下了。但一阵激烈的破门而入声,还是将她们从梦中吓醒。还不知怎么回事,她们就被拖着带至寺院前的空地。 那净心是头一个被逮的。因她是住持,贼人也最先留意她。那净心趔趄着嘴,嘴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她以为,贼人是要打劫银钱,顺带劫色,然后一把火将寺院烧个一干二净。 王昊命人将这些尼姑居士都用一根绳子捆绑起来,均匀站在两边,方便数数。 王昊叫人搬来一尊佛像,自己往佛像上一站,装作打了胜仗的威风将军,两手叉着腰,大声说道:“你们这些尼姑给老子听好了。老子并不想要你们的命。可如果不听话,非要将命送在老子手里的话,老子照纳不误。” 王昊的意思很简单:这些尼姑得听话,每日里给山贼做饭。兴许以后来投奔的贼人更多。谁敢去报案,一刀剁了。 杀鸡儆猴,王昊还是在人群中顺手挑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居士,手中的钢刀一下,那老居士还没来得及哆嗦求饶,头颅就被王昊砍下,扔在附近的松树底下。 “啊……” 看着老居士的无头尸身怆然倒下,又见那人头咕咚滚动,一点没有停留下来之意,净心像疯了似的,失声叫嚷。王昊命人往她嘴里灌了满满的马粪。 夜晚安静,蟠龙寺又在偏僻郊外,寺中人的凄怆叫喊,城中竟无一人听见。 如此煎熬直到天亮。 王昊一共杀了三人,又逼净心交出藏匿的银两。净心处于半疯状态,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像是仍不明白祸从何来。 天亮了,王昊催促三个老尼姑去煮饭。“寻些荤腥,若无荤腥,你们只管提头来见。” 第113章问来处(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三个老尼姑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皆是恐惧无奈。 虽知道保命要紧,但寺中柴房贮藏皆是米面菜蔬,又哪里来的鱼肉荤腥?王昊更不耐烦,嘴里嚷嚷:“一个时辰后,若不将腌鱼腊肉送来,我要你们的命!你们可知爷爷我杀过多少人?爷爷我不在乎多杀一个!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王昊却是不怕死。死猪不怕开水烫。杀一人抵命,杀一千人也是抵命。有生就有死。这辈子活够本就够了,谁人不死? 老尼姑屁滚尿流而去。 她们走至柴房,各自叹息之一番。其中一个说道:“想不到今日就是我们的劫难。向佛多年,今日竟是动了杀戒。其实鱼是有的,只是要去附近水里捕捉。肉也能在集市上买到。可三个老尼姑,出家多年,只预备一旦圆寂,肉身焚化,要去西天见佛祖的。她们多年不见荤腥,闻到一点即会作呕,又哪里能宰杀? 三个老尼姑坐在灶台前想了一会。一个就说:“罢了罢了,横竖今日遭劫,咱们已出家多年,反正也活够了,如此不如拿根绳子吊死了,也不亵渎了西天佛祖。” 其余两个还有些踌躇,觉得事情并非到了最快的地步。 这个老尼就道:“怎么不是最坏?你们非要名节不保么?你们不死,我去死!”她毅然决然,真的寻了一根绳子往房梁上一拴。这两个怔了怔,本想起身拦住,但拦住了又能怎样?想她说得也有道理,反正年纪大了,活够本了,此番正好去见佛祖。她们也各自找了绳子,齐齐上吊自尽了。 话说秋纹和妙圆混杂在人群。秋纹故意蓬头垢面,但因着年轻,还是被王昊一眼瞧出来,这是一个姿容绝佳的姑娘。王昊心头大喜,遂坐在佛像上,哈哈大笑,叫人将秋纹拖到跟前,撩开她的头发,细细打量,又禁不住一阵大笑。 果然是个妙人。王昊这才觉得来蟠龙寺来对了。原以为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尼,却不想这里还藏着一个绝色的姑娘。 “哈哈哈……不错不错。虽然我王昊有几个老婆,但我让你当大老婆!”王昊忘乎所以,只想吃过早饭,搂着秋纹去求欢。 他问询几个小贼。小贼就去厨房瞧,一看吓一跳,房梁上齐刷刷吊着三个老尼姑。小贼就回来报。 王昊嘴里骂了一声:“奶奶的,今儿早上难道教大爷我饿肚子不成?” 王昊这贼身材略胖,好吃。一日三四餐,顿顿有鱼有肉。若一顿不吃,他便焦躁得不行,就像犯了瘾一样,看谁不顺眼,就要上去一拳头的。 妙圆站在人群中,一脸的担心。 她的心里一直在念“阿弥陀佛”,这些贼人,到底是怎生出现的,秋纹啊秋纹,到底你能如何逃过这一劫? 妙圆还是想救秋纹。她上前,谎称这附近自己有一个侄女,身段姿容比秋纹还要胜出一等的,莫如还是跟着她去。 王昊一点不信。秋纹何等聪明,妙圆师父这是要帮她,实则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秋纹不忍,大呼:“妙圆师父,何必再去?我愿意伺候山大王。” 这话就说错了。 王昊是山贼,生平最恨有人骂他“山大王”,这是讽刺,更拿戏文里的说词羞辱。王昊手掌一挥,两只眼睛往外瞪:“你家八辈祖宗才是山大王呢!老子也不吃早饭了,老子要吃了你!” 王昊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待会儿将秋纹剥光,她全身细皮嫩肉岂不比那些荤腥好吃? 妙圆更是大急。 倘若秋纹落入这些贼人之手,被玷污了清白,那真的生不如死。想不到繁华之都江城,佛门清静之地,竟惹来这样一场灾祸。 秋纹如何不紧张?她的心口咚咚咚地跳。稍有不慎,自己真的就没没命。这些贼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世上却无周全之事。溪墨这一走,确实留下祸患,引得远远近近的贼人虎视眈眈,只将都城当作一块肥肉。 秋纹看着地上站着的剩余二十几个尼姑施主。她决心以一己之力保全她们的性命。这很难。但秋纹愿意拼搏一试。 拼搏了,斗不过,是死。可不拼搏,白白当待宰的羔羊,也是死。秋纹将心一横,心里默默对溪墨道:“大爷,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今生无以为报,只有来生了……” 秋纹一转身,又对王昊咯咯地一笑,装出一副妖娆的媚态:“方才,是小女子说错话了,小女子在这里与大人您赔个不是,还请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语气里充满了奉承之意。在天云国,只有当官的,甭管大官还是小官,平头百姓都唤一声“大人”,这让王昊听了十分受用。王昊倒也不是出身盗贼之家,幼时还是读过一点书的,只因父母去世,无人管束,他便被人引入歧途,从此将书本丢到脑后,又将打家劫舍来钱却是快,更是弃了耕读之心,只想快速发财。不过在骨子里,王昊仍羡慕那些身穿官袍的,又是也梦想着,如能干脆造反,让京城里的皇帝不安了,将自己招了安,给自己一个什么将军的当一当,此生就也无憾了。 王昊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捉住秋纹的手,狞笑道:“看不出你这个小娘子很会说话,甚得我心。如此,那咱们不如就去洞房了。” 秋纹就也笑:“大人,这还使不得。到底这里的尼姑被你领来的天兵天将们一咋呼,一个个的魂儿都吓没了。你得保证,在一日寺里,就保一日她们的安全。” 王昊就摸了摸头发,又盯着秋纹的脸蛋:“你是让我饶她们一死?” “不错。” “且与你小娘子说实话,我杀她们,只和杀猫狗一样的,你要我饶她们不死,除了陪我上床,可还与我什么好处呢?” 王昊话刚说完,串串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喵地一声扑过去,对着王昊的脸就狠狠咬了几口。王昊大惊,秋纹也很吃惊。王昊死死抱住串串的身躯,要将它锋利的牙齿松开。秋纹脑中灵光一闪。在这里她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倘若这些尼姑畏惧害怕,还有一个野猫串串相助。串串虽是猫,但通人性。它也看出王昊等是破坏寺院的恶人。就算串串的力气再大,可王昊身边的一干贼人都扑过来,串串肯定会死于他们的刀下。这个时候,保存实力要紧。 秋纹也赶紧喵了一声,串串会意,回了回头,秋纹连忙对它招手,又指指寺院后的小山坡。她要串串先离开。串串眨着碧绿的眼睛,盯着秋纹,正在这时,王昊身边一个贼人果然手起刀落,想一刀剁下串串的头颅。说时迟,那时快,串串像预料到了危险,大力甩了甩尾巴,像离弦的箭,呼啦一下,窜到树梢,又从树梢扑进远处的草丛,一下不见了。王昊叫人去寻,足足寻了一个时辰,还是寻不到,更是摸着肚子回来复命,说那野猫实在狡猾,如此折腾来回,大家伙的肚子更饿了。 秋纹就自告奋勇:“你们饿,我来给你们做饭。保管我做的饭,让你们吃了还想吃。”秋纹又提醒几个老尼姑搀来净心,询问她房里可有白药,要给王昊大人擦拭。秋纹必得装出一副讨好顺从的架势,好让王昊疏忽。 可惜这蟠龙寺的尼姑都是个睁眼瞎,竟瞧不出此番秋纹是要保护她们,不得已使的缓冲计。只除了一个妙圆,其他都以为秋纹卖弄风骚,以求活命。 那净心一时清醒过来,对着秋纹吐了一口唾沫:“好个不知害臊的小蹄子,我竟是看错了你!本以为你相貌好,心性儿也高洁,何况你家大爷又那么举荐你,原来你这么下贱?人固有一死,死就死了,又有何惜?” 净心是住持,也颇精通一些佛法,她嘴里这般说,但却又不想死。骂完秋纹,她话锋芒却又一转,语气中露出颓势:“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想死的,自然想保命。秋纹,我是这儿的住持,一寺之主,到底我不能死。你得保证,你能活,我便也能活。” 此话一出,底下几个尼姑固然害怕,但还是互相使眼色。她们原以为这头一个从容就死的,该是净心。可没想到关键时刻,她是一贪生怕死之人。敌人在前,她们也唯有叹息,因她们也都是怕死的。 秋纹明白净心的意思。 “住持放心。”此时也不宜多解释,不然王贼疑心。 秋纹就提醒净心,该给王大人等人布置几间上好的屋子,他们不请自来,但是贵客。净心半点不敢多嘴。她瞅准了,这个时候,也只有秋纹能说得上话。若再嘴皮子犯贱,惹秋纹不高兴了,随便一说,自己的脑袋也就摘了。 王昊这贼,其实是坐井观天。带着十来个贼人,霸占了蟠龙寺,就以为自己是无冕之王了。越是放肆,也就死得越快。 已经是中午了。秋纹强作精神,忍住悲戚,和几个尼姑将吊死的三个老尼安葬在厨房不远的小山坡。王昊是吃荤的。秋纹不是尼姑,她不想让其余尼姑手上沾了荤腥。再则,她不信佛。倘若我佛慈悲,又为何会被山贼欺凌? 幸而这时王昊等人也累了,在净心布置的禅房内喝茶吃点心。区区茶点是不能满足王昊的胃口的,还需大鱼大肉,最好还得有酒。秋纹答应了,一会儿上饭时,桌上有酒。 秋纹手里有银子,那是溪墨留给她的银票。本以为不会挪用的,不想竟派上这样的用场。秋纹告诉王昊,自己要去集市买鱼肉和酒。王昊点头应了,还给了秋纹碎银,又叫一个罗罗跟着她。 这就不好办了。 秋纹买酒卖肉是真,去衙门找州官也是真。 出了这样的事儿,不管外面传说州官薛大人如何如何,他既是父母官,捉拿山贼一事非管不可。她是要趁着卖肉的机会,绕过集市,赶去衙门。 第114章问来处(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有这个罗罗跟着,那行动自然不便,秋纹想甩掉他。 可这罗罗忠心。他家贫,无依,跟了王昊当山贼,王昊待他也不坏,自己有肉让他喝汤。怎么办?秋纹思来想去,唯有一计,就指着那集市的一个包子铺子道:“小哥儿,且去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并几个肉包子,也好暖暖肚子。” 这小罗罗还是摇头儿。 秋纹未免着急,又道:“我去那边,你就在这里吃喝。” 小罗罗闻到肉包子的香味,心内也有些迟疑,但他还是犹疑,担心一个不见,秋纹就会趁机逃跑,那样自己也会没命。 秋纹想了想又道:“小哥儿,你去吃,不碍事的。我不会跑。往哪儿跑?我若跑了,寺里的那些尼姑也就跟着没命,我不会为了自己丢下她们不管的。” 且不管别人,只说一个妙圆,秋纹也不能见死不救。那妙圆是玉夫人嘱托要照顾的,玉夫人的话在秋纹心里也如圣旨。 小罗罗就搔了搔头皮,说道:“我看你也不敢逃。我们大王很神通的,不管天上的,还是水里的,都能拎个现成的活捉。” 这小罗罗将王昊贼人简直夸到了天上,秋纹听不下去了。她就笑:“却是却是。那么你就安心吃包子,我去那边挑拣上好的猪肉,还有鱼,又得去酒铺子里买酒,也忙呢。” 那小罗罗就大人一般,一本正经道:“也确实忙,如此你就去吧。”他一交代完,就捏着碎银朝着一个包子铺狂奔。 秋纹也连忙转身,以最快速度叫了一辆马车,朝衙门狂奔。她是个有心人,衙门离这里不近。倘若小罗罗吃喝完毕,在集市上寻不到自己,定生疑心。秋纹在叫马车前,已经取出碎银买下了十来斤切好的熟牛肉,还有一堆熏鱼,并几坛子酒。一旦来不及,晚回去了,便拿这些现成的吃食充数。这些酒肉也一并搬到了马车后座。也是奇崛,秋纹嘱咐肉脯的小儿干这些杂活,也是提溜了风险的,因怕那小罗罗突然又转回来。 布置好了,秋纹这才提醒马夫尽量将马儿赶得快一些。这天并不热,但秋纹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一路提心吊胆的,果然就到了衙门前头。秋纹刚要下车,但她陡然瞧见了衙门前出来的一个女子,一下愣住了,神情呆了一呆,终究没有下车。这女子秋纹眼熟,她不会瞧错的。莺儿不是收了监了么?又为什么出现在衙门?瞧她大模大样目空一切的,好像这衙门就是她的家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其中哪一步出了差错? 秋纹将车帘拉开一个缝隙,打算瞧上一会。数月不见,莺儿白净了,胖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贵气。她头上插满珠钗,衣裙是上好的绸缎,手腕上戴着的镯子也昂贵不菲。一个小丫鬟也从衙门口出了来,莺儿前头走得快,这丫鬟有些跟不上,口里就急乎乎地道:“雪姨娘,雪姨娘,等一等奴婢……” 姨娘? 雪姨娘? 莺儿改了姓名了?还当了什么人的姨娘? 只见莺儿陡然转过身,对着小丫鬟没好气地骂道:“不长进的小蹄子,都说过多少次了,见了我叫我一声二夫人!什么姨娘姨娘的,听得让人别扭!” “是,雪……二夫人!”小丫头有点儿结巴,一紧张更是犯错。 “这下你算是记住了。我就是州官薛仁村的二房夫人,只等那木头一般的大夫人死了,从此我就扶了正,是堂堂正正的正妻了!”莺儿一脸的得意,又叫小丫头给她理理被风吹散的发鬓。 这厢,秋纹坐在车内更是吃惊。莺儿到底遭了什么际遇,她竟成了州官薛仁村的偏房!大爷不是说早就将她送去衙门,画押收监,这会儿莺儿已经在千里之外的边塞服役吗?秋纹又以为自己一定看错了,她使劲擦擦眼睛,没错,就是她。那语气,那说话的腔调和以前没差多少。 且不管莺儿是怎么走了“好运”的,可以肯定的是,她现在身份不同了,背后有薛仁村罩着。她误会自己,之前一直嫉恨自己。这下贸然进了衙门报案,她这撞见了,想起私仇,肯定还要阻拦。不行,她不能冒这个险。 可自己已经出来了,不能进衙门,那么去找谁? 史府? 没办法,如此只能这样了。 这些贼人史府也忌惮史府,城中好几个大户人家遭窃,惟独史府安然无恙。一来,是因为史府的家丁都是些身强力壮会武功的;二来,自打玉夫人回府后,替换了日夜轮值家丁,加强了看守,窃贼进不来。 秋纹行动迅速。她的怀里藏了一支笔和一张纸。要问这纸笔从何而来?这是秋纹问马夫借的。她一边听莺儿说话,一边疾速在纸上写下求援的书信一封。今日蟠龙寺遭劫,玉夫人一定不会不管,毕竟蟠龙寺是她修行之地,渊源太深。况玉夫人仁善,一定会想法儿将寺里的尼姑救出来。 当然,最好的,莫过于将王昊等人一网打尽。 秋纹就对马夫说要转车,改去史府。马夫就说要加银子,秋纹赶紧给了。她再看一样莺儿,莺儿趾高气扬的,领着一个丫鬟,往西边巷子口去,大概是去买布料。那地方秋纹也去过一次,上好的绫罗绸缎铺子都在那个巷里。 莺儿的事暂且搁在一边。 秋纹到了史府大门前,急急下了车,那几个看守的一见是被撵出去的丫鬟秋纹,脸都白了。秋纹人缘不错,见了他们还是微微地笑。其中一个家丁就道:“秋纹,这个当口你怎么敢回来?老爷什么人?你这走了,就一辈子不该来了。” 秋纹便掏出书信,递给他们:“你们行行好,我这里有一封顶顶重要的书信,还请你们交给老爷。不,交给夫人。” “秋纹,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这个时候还来这一遭儿,你是要砸碎我们的饭碗么?快走快走,赶紧走了,就当我们不曾看见!” 他们也不想为难秋纹。 秋纹身后的马夫忍不住开口了。此人竟是个正直之人。“这姑娘说话儿太拐弯抹角。就一句话,那蟠龙寺闯进几个贼人,团团控制了那些尼姑,这姑娘是想法儿逃出来的,大概她和你们府上有渊源,如此赶着过来报信,但求一助。” 秋纹很惊奇。 她没有和这马夫交流过,何以他什么都知道? 这马夫就道:“姑娘你太紧张,方才一辺写,一辺自说自话,我在马车前头什么都听见了。” 一个家丁就将书信接过去,他对于蟠龙寺进了贼人一事,并没有多大反应,反而有些轻描淡写:“如今世道很不一样。这一个月前,还风平浪静的。现在谁还敢大晚上地在街上瞎转悠?到底江城要变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如今那些大户人家都惧怕得了不得,偏偏州官薛大人就像冬眠了的蛤蟆,不管谁去找他,那衙门都闭得死死的。饶这样了,他的官儿还当得好好的,可见朝廷里有人!” 家丁允诺秋纹一定将信转交夫人。 秋纹连忙道谢,又要上马车。这让家丁们疑惑了。“你又要走作甚?你要回寺院,岂不是自己找死?到底你是个好人,且让我们想想法子,给你藏个老爷不知道的地方。” 秋纹就对他们苦笑:“到底我需走。一言九鼎。我不回去,寺里的其他人就得遭殃,那些贼人杀起人来如杀一只鸡鸭。” 她这么一说,家丁们更不让秋纹走了。 “哎呀呀,你这样一说,我们还能放你走么?真放你走,我们也不是人了。” 秋纹还是坚持。 几个家丁就叹气:“当初你被撵,我们都知道,那是老爷耳朵根子软,听了孙姨娘的鬼话,让你受委屈,也让大爷不舒坦了。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到底夫人是个有能为的,现在满府里人只听夫人的话,那孙姨娘就像一个鬼。你不用怕。我们也豁出去了。” “不不不,几位哥哥,我不用躲避,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只盼着,我去了寺院,老爷和夫人能想想法子,将那几个贼人捉了。” 秋纹还是上车走了。马夫就一边甩着鞭子,一边问询秋纹,到底那蟠龙寺有几个贼人?如人少,他便领着几个马夫杀将过去。他的话,让秋纹吃惊。马夫就对她解释:“姑娘你不知道,如今江城里的山贼没敢太放肆,就是因为家家户户都自发组织起来,官府不管,只有自救了。” 这话让秋纹十分感慨。 车子驶到集市,秋纹跳下马车,寻找在包子铺前吃早饭的小罗罗。她找了一圈,一个铺子不见。秋纹的心里一阵恐慌。莫不是小罗罗见自己逃跑,回去报信了?没曾想,她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喝了半醉的小罗罗。小罗罗在包子铺里喝了许多米酒,一开始还不觉得,待离开铺子后,酒劲发错,脚腿发软,没走几步,就倒在路边了。 第115章问来处(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他醉倒了,于秋纹反而省事。 那马夫知道这个十三四岁大的孩子是个小山贼,叹息了一声。马夫将小罗罗放在车子后座,将鞭子一甩,马儿哒哒走了几条小路,就到了蟠龙寺门前。 马夫嘱咐秋纹:“我走了。如今官府啊那些富贵人家的都不可靠。这寺里的住持虽然贪钱,但也不是那么可恶,平常也常支口大锅接济穷人。马夫喝过几次粥,粥里红豆桂圆不缺,很稠。仅看在这个份上,马夫就觉得要帮一帮这些尼姑,渡过此劫。 小罗罗被马夫放在地上,他还烂醉不醒。 秋纹就吆喝里面巡逻的几个罗罗,过来取酒肉。她故意拧开盖子,让酒的香气飘进寺里。净心并几个尼姑正被王昊赶着劈柴,这下闻了酒的味道,气得捂住鼻子,高声骂道:“这个该死的秋纹,她……她这是要逼着我破戒!” 净心这一骂,实则破了两戒。出家人不说妄言,更不胡乱骂人。闻酒气是被迫,不得已为之,骂人则就是修为不到的缘故了。虽说净心也通晓佛理,但贼人在前,一概的修养不迫皆丢到脑后了。 王昊得知秋纹回来,虽不是自己做的肉食,但外头买的,也是一样。只是有一桩他不高兴,何以去了这么久?他的肚子都饿痛了。 秋纹就指指地上躺着的小罗罗:“都是他。他喝醉了,我摇了半天还不醒,就是这样耽搁。” 王昊见了现成的酒肉,饿殍大动。他身边的几个贼人两眼更是放出精光,抢着上前抱着酒坛,又拎牛肉,欲吃喝个痛快。 王昊就命令他们放下。“到底你们是王,还是我是王?” 呵呵,不过霸占了一个寺院,这王昊就飘然不知所以,真将自己当王了。 王昊要吃鱼肉和酒。他埋怨秋纹买得少。“你不知我们几个的酒量。算了,既买回来了,也就当零食一样地吃,你再去厨房,另备一些荤腥。” 那净心一听,当真两眼发黑。如今寺里死了人,更弄得地狱阎罗一般血腥,罪孽啊罪孽。其他几个尼姑改主意了,她们不说话,但是对着秋纹摇头,意即杀生的事儿她们干不了。妙圆过来,对秋纹道:“我可以破戒。” 小尼姑小能儿也跑过来,说道:“秋纹姐姐,我也可以的。” 如果让秋纹一人手上沾满血腥,她二人愿意分担。 净心忽然不言语了。妙圆在做她不敢做的事。惹怒了这些贼人,下一个脑袋摔地的就是她了。净心不想死,修了那么多年的佛,她还是怕死。 “不用,我一人烧煮。我又不是出家人,佛祖怪不到我头上的。”秋纹拦住小能儿,让她帮着妙圆劈柴。妙圆举着斧头,行动笨拙,秋纹担心她劈柴不成,反而伤到自己的手。小能儿与这方面却是利落。 秋纹害怕王昊催促,急急又去了厨房。 王昊身边一个贼人闲着无聊,就留心看小能儿怎么劈柴。他一抬头,又瞧见这妙圆师父虽然上了些年纪,但很有几分姿色。不,岂止是几分,若蓄上头发,再年轻一些,可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尽管妙圆已经五十上下了,但这贼人还是将歪心思打在妙圆的身上。“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我好这一口。”这贼人色眯眯的眼睛还在妙圆脸上打转,到底熬不住,一手欲拖住妙圆的下巴。 妙圆抗拒,后退数步,身子差点向后倒去。 “别怕,我会好好儿的。” “喵”地一声,串串不知从哪儿窜了过来,狠狠咬了这贼人一口。贼人痛得哇哇大叫,他的情绪就坏了,拿出短刀要跺串串的尾巴。串串松开他,又跳到一棵树上。贼人便在树下围堵串串。串串像和他故意捉迷藏似的,来回地蹦跳,弄得贼人疲惫不堪。小能儿悄悄对妙圆道:“咱们去那一处砍柴。” 那秋纹也就在厨房忙活起来。 今日,她要干一件大事。江城算是水城,三面环水。此时正是春季,河面铺涨,水里的江鱼往内河洄游产卵,正是渔民捕鱼的好时节。在史府时,秋纹就听说,这些江鱼里头除了刀鱼鲥鱼,还有一种叫河豚的鱼儿,这鱼江城人俗称江猪子。为何叫江猪子,只因捕到此类鱼后,它们因离开水面,腮帮会鼓涨,浑身圆滚肥胖,像一只微型的小猪。江城人不吃江猪子,不是说河豚的肉质不鲜美,而是因它们的内脏和血有毒,清洗河豚就是一个难题。秋纹去水边毫不费力用渔网兜了好几只河豚,端了一个盆,在河边清洗。 她洗得很小心。在草庐小厨房,因老太太突然想起吃秧草河豚,却又偏偏指明要草庐的人做。甄妈妈还在,她不放心让别人清洗,自己提了个面盆清洗。秋纹心细,就在一旁观察,看甄妈妈怎么个洗法。现在,秋纹不过依葫芦画瓢。不多长时间,三只河豚清洗完毕,她又摘了一点野菜叶子拿回去一起蒸熟。 秋纹会好心给王昊那些贼人吃江鲜河豚? 非也。 她是要借河豚之毒,毒死王昊等贼人。就算毒不死,让他们内脏受伤,无行动之力,然后遣送了去官府。虽然薛仁村回避城中一干贼人的打家劫舍之事,可他毕竟是官老爷,贼人送衙门里才是正统。 此外,秋纹也盼着史府的家丁前来救援。 她将河豚鱼和野菜放进大锅,添上热水,又小心翼翼地将有毒的内脏一并扔进锅内。煮熟的河豚鱼儿很香。香气从厨房飘进禅房,飘进王昊的鼻子里。他极满意,一边翘着腿子,一边挖着耳屎,嘴里自言自语:“这地方,真是来对了。”他对着一个手下,又道:“过几日,等接应的人来了,咱们将寺里的银子全部运走,好好办几桌酒我,我要让秋纹姑娘当我的大老婆,堂堂正正的压寨夫人!” 底下的人更是奉承。 话说,史府的看门家丁也就将秋纹的急信报送史渊和玉夫人。史渊正和玉夫人在书房,不知说着什么。史渊一听那个被撵出去的丫头竟然给他写信,又诧异又觉没面子。因他是朝廷官吏,职位也不低,一个小小的丫鬟竟如此不知好歹,史渊不禁又暴怒。玉夫人打开书信,神色大变。“什么?这些贼人竟将蟠龙寺霸占了?那妙圆和净心尼姑等……” 玉夫人十分焦灼。近来江城不安分。好几家大户因为畏惧,都计划着收拾金银细软,带领家人悄悄地走了。 史渊固也生气,好几次,要去找薛仁村,指责他当的是什么父母官?可一想起仁村也是个有后台的。若贼乱平息,仁村记了仇,告诉他的老师,那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如今新君已不疑他的忠诚,何苦有要兜揽上这些?史渊认为,这几个贼人虽然猖獗,但并不成气候。贪多嚼不烂,还是会撤退的。他们不过要钱,心满意足了就会离开。 史渊不赞同玉夫人的想法,带着几十个家丁前去救援。 玉夫人愤懑:“为何不去?到底那寺院里还有妙圆。” “妙圆又如何?一个被先皇赶跑的废妃,出事也就出事了。不必小题大作。”史渊还劝玉夫人冷静。 玉夫人更愤怒了:“什么叫废妃?那是一条人命!何况,我和她交情一向不错。你不救援,我领着人去!” 史渊拦住她。“何必生气?依秋纹的这封信,那些贼人若要取妙圆等尼姑的性命,早就取了。我看他们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杀几个尼姑,杀鸡儆猴。再观察几日动手不迟。” 玉夫人气极反笑:“史渊,我不与你废话。可叹墨儿不在,他若知道,定赞同我的主张!不,此番他已然去蟠龙寺,又哪里会等到现在!” 第116章问来处(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二人就争吵起来。 那孙姨娘自那一日没脸了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憋屈了几日,又开始出来闹腾了。她终究不甘心。史渊训斥过后,却也又去她的院儿就宿。史渊白日里严肃,晚上又是另番模样。史渊拿几句好话儿安慰,孙姨娘自以为得了脸,忘了那一日的羞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玉夫人也是个有趣儿的,并未将孙姨娘全部削了权,留了一个清闲的差使给她,让她帮着管理史府园子内的花草果树。 这是闲差,可也不是。 闲时闲得要死,忙起来却也没半条命。 老夫人已经醒了,知道丫鬟秋纹被撵出去了,孙儿溪墨也滞留在外,眉头就紧紧皱着,再不露开心笑容。 老夫人不知晓外头的骚乱,只知道秋纹就在蟠龙寺,一切安逸。倒是自己的孙子溪墨,却不知哪里去了,心里焦急。玉夫人就谎称溪墨去外地会客了,他结交的朋友一向多,总之无碍。玉夫人虽不知儿子去向,但心里猜测,儿子大概是去了一个地方。儿子行事还是稳妥的。史渊竟也信了。 史渊和玉夫人争吵,孙姨娘就在外头听。 她熬不住,哐当一下撞开门,对着玉夫人:“夫人也真是的,老爷都这样说了,夫人为何不听?” 玉夫人被撞门声吓一跳,见是她,更是没好气儿:“你来作甚?” “我……我是觉得老爷说得有理。蟠龙寺都是贼人盘踞,那般危险,为何要去?再说,这是官府衙门的事,老爷不过回来度假,又不是地方上的官儿,干嘛要理这档子事?” 玉夫人更是生气:“胡说!你懂什么?蟠龙寺里有尼姑,有与我交好熟识的人,你不懂就给我退下!” 孙姨娘不退。 她看出来了,老爷被玉夫人怼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自己在帮老爷,老爷能体会的。孙姨娘更是装作义愤填膺地道:“老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不顾他的安危,要他领人去蟠龙寺,你哪里是关心老爷,你分明就是要老爷的命!” 这话,史渊听得颇为顺耳。 他看着孙姨娘,语气温和:“你下去吧。你关心我,我知道就是。” 史渊的话无疑给孙姨娘极大的鼓励。哈哈,老爷是站在她这一边儿的。本来她就是老爷的宠妾,不过老爷当着下人的面,给正妻几分面子,到底她才是老爷心坎上的人。 不过,孙姨娘心里还有天大的怨气。老太太醒来了,她主动殷勤伺候,行动间委屈说起掌家的权儿被玉夫人剥夺的事,老夫人只瞥着眼睛,未曾与她多解释。孙姨娘不甘,又接着伺候的机会再诉苦,老夫人就郑重告诉她:“你想想以前干的事儿。她不追究你,就不错了。到底你是小,她是大。” 老太太和玉夫人的关系好么?这其中就很复杂。 老太太更多的是利用孙姨娘,掣肘玉夫人。可老太太又希望玉夫人能回来,史府团团圆圆的,看着有个家的样子。 老太太权衡利弊,便劝孙姨娘后退避让,该敬的礼数,还得敬。 孙姨娘见老太太面色缓和,又说起被玉夫人责打的事,添油加醋又痛哭流涕,老太太的床榻前无旁人,一时就听了孙姨娘的鬼话,说道:“到底她也行得过了。我知道,她是将以前忍下的气都发泄出来了。你也风光过,如此先忍一忍,且只看在你儿子的份上。” 这些,都让孙姨娘以为:老太太和老爷心里都是怜惜她的。数日过后,她就敢公然回怼玉夫人,都是因这些底气。 孙姨娘不肯走。 玉夫人恼火之极,不顾身份,伸手推攘了她一把。孙姨娘趁势跌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装作昏迷。史渊也恼了,口里叫着孙姨娘的名字。孙姨娘听见了只是不应。史渊就叫家人,去找郎中。 “你到底怎么了?不让你去蟠龙寺,是为你好。去了就是送死。那些贼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的性子,竟是一点没改,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样子!亏你还念佛经!” 玉夫人就要辩解,可一口痰涌上来,堵住她的喉咙,令她开不了口。玉夫人不禁想起往昔,想起那些遗憾过往,想起和史渊种种,气急攻心,身子竟也朝椅子倒去。 孙姨娘听见了动静,微微睁了睁眼睛,心里得意。 这下史渊更为着急,大声喊叫:“来人啊,来人啊!” 他才回来二十天,老太太还在床上,正妻昏厥,宠妾昏倒,还有一妾腿脚不便,长子负气出走,庶子在外流连,偌大家业,此时竟无一个可靠的人依傍。史渊长叹一声。 话说这昱泉胆儿也却是大。颇有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味。他就想邂逅邂逅那些打家劫舍的贼人,较量一番。 今日,昱泉又在外头喝酒,指望能几个贼人撞上。 要说,江城里的贼人不少。但他们不笨,都是有备而来。谁家能碰得,谁家不能碰,碰了准遭殃,他们摸清了底细,心里明镜似的。 比如薛仁村的后宅,比如史府大院,贼人像商量好的似的,一概不碰。他们还找人打听薛仁村的家人、史府的家人大致都有几人,都是什么长相。一个贼人见过雪雁,虽姿色让他动心,但得悉她是州官的宠妾,立马走人碰都不碰。 贼人不过要钱,这一点让史渊说中了。 只是蟠龙寺的王昊行事不同,胆儿大。别的贼人要钱要女人,并不取人性命。王昊却是连犯下数条人命,沾着血的刀尖又添几缕冤魂。 史渊找昱泉。昱泉自然不在。 问他何处? 下人就说他外头酒楼。 史渊就问酒楼何处? 家人就报了名字。 这家酒楼既卖酒菜,但行的却是风月生意。所谓喝酒,实则是玩弄女人。且这酒楼的名字不堪,狼藉在外。 史渊就气不打一出来,以往问昱泉,昱泉说在外应酬,结交的都是读书雅士,要不就是殷实的商家,都是正派的人。史渊方知受骗,跺脚大骂:“孽子!我竟是错看了他!墨儿和他比,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史渊后悔,懊恼不该气头上赶走了溪墨。几个婆子进来,将玉夫人和孙姨娘搀扶着送到各自的房间。史渊坐镇厅堂,等待郎中。 如此一来,史府就无人去蟠龙寺救人了。 那秋纹煮好了河豚鱼,并一锅清蒸的猪蹄。她将饭菜端到了桌上,又请王昊去厨房吃。“王大人,厨房虽小,但清静干净,鱼肉的香味又最浓,大人还是带着几位兄弟去厨房。”秋纹嘴里一会儿“大人”,一会儿“兄弟”,这些假意的奉承话,她自己听了也是又叹又苦笑。 王昊见秋纹果然听话,心里更是满意:“你是个识趣儿的。罢罢罢,我竟是不耽误了,吃过酒肉,晚上咱们就在这里洞房,小娘子你意下如何?” 秋纹就缓缓一笑:“大人还是先用酒饭。我是大人案板上的鱼肉,大人想怎样就怎样,不急。” 王昊更为得意,哈哈大笑:“你这小娘子说话有趣。”他抬手儿又在秋纹的脸上狠狠捏了一把。 各位看官,秋纹为甚要诱骗王昊等贼人去厨房? 不外乎方便行事。 做好饭菜后,秋纹就将窗户封死了,将门另换了锁。一旦这些贼人吃下有毒的河豚,死了自然最好。若不得死,还有气儿,想逃走,她便将门锁拴上,外头看着,不让他们逃走。那小罗罗醒来了,也跟在王昊后头要吃酒饭。 秋纹看着他稚嫩的脸,心里忽存了怜悯。 第117章问来处(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到底他还年轻。 不过十三岁的毛孩子,不该就这样死了。 秋纹和那小罗罗说过话儿,这小罗罗没害过人,虽有一把刀,但刀尖儿上并未沾了血。他干的,不过是跟在后头,帮着托运脏物。 王昊等在矮凳上落座后,秋纹就故意将小罗罗支使在外,与他道:“我有一桩难事,你需帮我办了。否则这一顿饭我就不给你吃。” 这小罗罗不肯。 秋纹就有点儿急,又道:“我要去寻猫,你帮我。” “一定要寻猫吗?” “是呀。你放心,找着了串串,我给你加餐。” 秋纹没说假话。她给小罗罗例外预备了碗,碗里添了许多鱼肉,但不是河豚内脏。小罗罗看着秋纹焦急,就道:“秋纹姐姐,我先去找。” “那好。一会儿我就将碗筷放在那边的石臼上。” 她看着小罗罗真的去寻串串了,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 那王昊等几人也就不知好歹地进了来。秋纹笃定这些河豚内脏吃下去,王昊等贼人必然毙命。因在烧煮熟了之后,秋纹逮了一只老鼠,给老鼠吃了一点河豚干,老鼠吃完当即抽搐断气。秋纹将老鼠埋在荒草旁,口里喃喃:“虽你也偷吃了不少寺里的米饭,但到底是一条生命,今天拿你做实验,不得已为之,你早点投胎,但愿别再做老鼠。” 秋纹于烹饪有天分,与平常素食皆能做出不同美味,荤腥当前,经她布置的鱼肉,更是鲜美异常,况她又在史府的小厨房呆过,不管做什么,一应的色香味不缺的。 王昊等人见了满桌子的大鱼大肉,咧着嘴儿就笑。秋纹赶紧走到外头,谎称说要赶蚊子。王昊不让,叫她进屋倒酒。 “王大人你不知道,如今虽是春日,但这寺院偏僻,香烛多,蚊虫也多。这些小虫肉眼瞧不见可一旦从门缝里飞进来,咬在人的皮肤上,又痛又痒,要起几个大包,半个月都不能好的。”秋纹说得真切,王昊也就信了。 “所以啊,王大人您带着手下好生喝酒吃菜,我在外头守着。一边赶蚊子,一边看着那些尼姑有没有好生劈材。” 王昊更是大乐:“你是个懂事的。不想我当了十来年的山贼,如今才遇上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奶奶的,我这辈子活得真值!”他还感叹起来了。 秋纹见王昊浑然不疑,心里冷冷一笑,又笑道:“如此,我就将门拴上了。门闭得紧,密不透风的,这才更好。我赶蚊子也可轻松一些。” 秋纹果真在外将门锁上了。 她一边留神听动静,一边驻足等着史府的人来救援。夫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虽秋纹做了充足的准备,但仍担心事有变卦。万一王昊等吃了河豚干无碍呢?究竟人不是老鼠。万一他们并不喜吃河豚内脏呢? 焦急等待间,那小罗罗来了。 他见厨房门用大铁锁锁着,心里好奇,就问:“姐姐,好端端的大白天儿里为甚要锁门?” “有虫子呢。” 秋纹将盛满鱼肉的饭碗递给他,小罗罗闻了闻:“真香!”他乖乖坐在一边的梨花树下吃去了。 小罗罗很听秋纹的话,他寻到了串串。 看见串串,秋纹这才勉强笑了一笑,将它抱在怀里:“串串,你也饿了,这些天你跟着我一直吃素,今天让你吃鱼。” 秋纹将一条小鱼放在一个瓷碗里,没想到串串不吃。秋纹起初不解,马上就明白了。串串跟在她身边,已经习惯吃素。 此时,寺外忽传来几声马蹄声响。秋纹内心激动,忙抱了串串朝寺前奔去。果有几个骑着白马的男子,为首的一人,秋纹看面容甚是熟悉,仔细一瞧,心里又惊又喜,那人风尘仆仆,眉宇间透着几分英气,不是柳剑染却又是谁? 各位看官,这柳剑染跟随宁北王本在燕山,但后被指派到另一处地方。因接到一封信,这信是奶娘甄氏说写,甄氏将此信寄往燕山。燕山的同僚又将此信转交剑染。剑染即刻飞鸽传信,将自己的住址告诉奶娘。甄氏离开史府后,恰和一个久不联系的好姐妹联系上了。她这姐妹昔日里也在柳家当过差,后柳家破败,这姐妹也被别家买下,颇受了一点苦,又因机缘离开买家,嫁了一个在酒楼打杂的厨子,平静度日。 甄氏遇见老姐妹,高兴得了不得,已将在史府的憋屈事儿忘了。她这老姐妹小名桂儿,桂儿拉着甄氏的手,叫她和自己家去住几天,一应的好菜饭招待。 甄氏也就答应了,一则她也想和好姐妹叙叙旧,二则也可安心在这里等干儿子的回信。桂儿夫妇将甄氏招待得极好,今儿馄饨面条,明儿就是饺子馅饼。桂儿夫妇并无儿子,只一个女儿,去岁上入赘了女婿,这女婿和岳父一起,同在酒楼打杂,一家子儿相处融洽。 甄氏瞧着就十分羡慕。 晚上桂儿与她闲话,说起柳家旧事,二人还觉得疑惑。 桂儿给她倒茶,说道:“也是奇了。那会儿我是柳家夫人的心腹丫头,夫人有什么事儿很愿意与我说道几句的。你说柳家破败,是因史家的人掺和坏了事,莫非还有别的缘由?” 甄氏就叹:“那史府史渊自然脱不了干系,因他嫉妒柳老爷的才华。不过,一个史渊又哪能扳得了堂堂柳家,究竟柳家祖上也是做过大官的。一定还有别的源头。” “那么是哪几家?”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念及当初柳家待我的恩情,这些年我在史府,一直暗中搜查,无奈查不到史渊诬陷柳家的证据,如此我也只好发几句牢骚。” “那咱们小柳爷可在哪?” “告诉你,他好着呢。如今二十出头了,出落得文武双全。现下在一个什么王爷跟前效力,我看光复柳家的门楣,朝夕可待了。” 桂儿一听,也十分高兴,口里直念“阿弥陀佛”。“都亏了你。可惜我打听不到小柳爷的下落。我若知道,定也随你在史府当差,只要能照看好小柳爷,吃点儿苦算什么?” “以后总有机会见着。” 甄氏在史府潜藏多年,一干人都未瞧出她的不对。只除了一人。这人就是史府老太太。甄氏疑心,柳家被抄,史老太太也不是无辜。这些,是她的臆想,苦无证据。 桂儿又夸甄氏有难耐:“真正我不及你。当初柳老爷就看中了你的能为,说过要纳你为二房的。这点,夫人也是同意了的。如今小柳爷叫你一声干娘,看来还是有缘分。” 甄氏就笑:“这都是他瞎叫,我也是瞎应。在我心里,他还是我的小主子。” 柳剑染在回信中告诉干娘甄氏,说他这几日有事绕江城周边一趟,正好过来探望。甄氏收了信,心里更是安定,当夜安稳睡下,一宿无梦。 柳剑染带领数名随从,本欲在蟠龙寺借宿一夜,歇歇脚,明日继续前行。再则,他也听说了溪墨已离开江城出发至燕山的消息,但并不确定。如来蟠龙寺,既可探望玉夫人,又能得知溪墨具体行程,也是一举两得。 剑染被老夫人变相撵出后,心里就不起再去史府看望之意。 虽如此,对于往昔史渊收留之恩,还是铭记在心。一有机会,还是会报。跟随宁北王,剑染方觉得昔日所学派上了用场。闲暇,除了思念甄氏,就是想念秋纹。 秋纹可好? 他懊悔给干娘的回信中,忘了问询秋纹。 甄氏先离史府,并不知秋纹随她后头被撵离府。却不想此时竟在蟠龙寺邂逅了秋纹,剑染当即下马,上下打量了秋纹,看了又看,方道:“妹子,你怎在这?” 分别数月,剑染还和以前一样,对秋纹充满了关切,这一声“妹子”也是叫得真切自然。 秋纹也很激动。 虽史府的人没来,但她意外盼到了一个柳爷,天可怜见! 柳爷并非单枪匹马,他还有几名随从,他们身上一应带了刀剑。这大大壮了秋纹的胆子。马儿鸣叫声已经惊动了空地上劈材的妙圆小能儿等人。那净心师父一个人在禅房里,也不知忙活什么。 剑染便问秋纹玉夫人可在? 他眼神锐利,已经发现了寺院里的异常。 且不说寺里一片狼藉,只看那空地上运放的几辆马车,剑染就觉出了不对。他嗅不到香火的气味,鼻间却有阵阵呛人的酒味袭来。 这寺院有男人,且还不是一人。 这些人,并非良家男子。 他拔出剑,用眼睛征询秋纹。 秋纹将嗓门压得低低:“柳爷,这里有贼人抢掠。寺里死了好几个人。” 言简意赅。 剑染已经明了一切。 “莫怕!一切有我,贼人何在?” 柳剑染振作疲惫精神,交代随从,既有贼人出没,今日务必一网打尽。剑染心里还是纳闷,他离开时,江城只如烟花三月,景色如画。数月过后,却又是另番景象。繁华富庶的江城,治安也算得良好,何以白日就有贼人大肆闯入?可恼可恨! 剑染还欲问一句:“玉夫人可在?” 秋纹摇头:“夫人回去了。” 剑染的心方放下了几分。不过,转眼四顾,看着这些尼姑面容恐惧忧愤,可见被贼人蹂躏之苦。剑染本就极具正义,又怎让贼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不见则已,见了就灭。 “贼人在作甚?” 剑染以为他们在小憩,如此正好偷袭。 “贼人一共十人。他们正在吃饭。饭食中我下了毒,可也保不定贼人不吃,或吃了不死。” 剑染一听,就赞叹秋纹的缜密心思。 “何毒?” “河豚肝脏。” 剑染重重点了点头:“你烹饪技术极好。那些贼人一定吃的。我这就领人去。” 秋纹便说也去。 “好!” 那妙圆见来了帮与的,心里也甚喜,就走到秋纹身边:“可有十分把握?” “他是我的干哥哥,武功极其高强的。那些贼人多行不义,今日就是他们的死期。”秋纹心里已经不奢望史府的人了,信早就送出去,如此时辰还不来,大概就是不来了。 不想此时还有人来相援。 寺院外又驶来几辆马车。那驾车的马夫秋纹认识。他果然守信,带了十来名马夫,他们手里个个都舞着大刀,一副要铲除毒瘤的凛然之色。 说实话,秋纹心里十分感动。邪不压正。 剑染也注意到了几名马夫,秋纹就说早上去史府送信,说寺里遭难,乘坐的这马夫的车,马夫大哥得知,当即回去联络同行,决意和贼人搏一死战。 剑染就深深点头:“你们不用,对付这几个毛贼,我手下的人绰绰有余。秋纹是我的干妹子,你们冒死前来相助,我柳某人表示感谢!” 柳剑染还对着几名仗义的马夫深深鞠躬。那妙圆看了也很动容,到底世上好人多。她打量柳剑染,越看越觉得此人面熟。 第118章问来处(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妙圆听他说姓柳,心里就起了恍惚,似乎有一个故人,也是姓柳的,面容也与他相似。 只是此时情势紧急,妙圆也想不了许多。她便也要与秋纹一起,去寺后厨房。小能儿也道:“秋纹姐姐,我也要去,我不怕的。” 秋纹就拉着她的手:“你去看看净心住持。她一直呆在禅房,不知做些什么,我有点担心。”此话提醒了妙圆,妙圆虽受过净心的怠慢,但大敌当前,孰是孰非,心里还是有杆子称。 “我去看她。” 各位看官,这净心此番在禅房作甚,可是令人想象不到。 她竟是用起了巫术,妄想通过巫咒,将贼人赶跑。净心出家之前,经历复杂,跟过一个江湖术士。这术士擅用巫咒,净心也学了一点。三十几年时间过去,那点子巫咒她还能记得。净心在房间里摆满了蜡烛,又烧纸,纸烧得满屋子纷飞,妙圆过去敲门,门还没开,就闻得呛人的纸屑味儿直窜鼻孔。 “净心住持,净心住持……”妙圆不免有些慌张,因不知净心到底在作甚? 这纸钱儿味儿这么大,莫非她要自焚? 可她连着敲了好几次,净心就是不开。她不开,是她耳朵里堵上了棉花,听不见。妙圆更是慌张,叫人不得,干脆搬来一个凳子,用凳子砸门。 砸门声响,净心听见了。 她以为是贼人闯入,更是害怕,也不点蜡了,无计可施,在房间里想了又想,心一横,干脆躲在床底下。 妙圆进去时,禅房空无一人,满屋子都是点着的蜡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蜡烛中间摆放着一个大火盆,盆里都是半烧的纸钱。 妙圆更是疑惑了。 “净心住持……” 净心趴在床底下,竖着耳朵,听开门的脚步声儿轻轻,似乎是个女人,又听说话的是妙圆,心即刻放下了,她一骨碌从床底下钻出来了,速度之快,倒将妙圆吓了好一跳。她一边拍着胸脯,一边看着净心:“住持,你到底在干什么?” 净心哪能让妙圆看出她是在施咒,就道:“我么,在和佛祖说话。” “和佛祖说话?” “不错,佛祖已经知道我在受难,很快就派人帮我了。” 妙圆知她不过是胡诌,但此时也不方便点破,因她也是为了让寺院早渡此劫。“你说对了,真的有人来帮与。秋纹姑娘也却是聪明,她弄来几条河豚鱼,将那有毒的肝脏并内脏一起煮了,现在那些贼人正在吃有毒的河豚鱼呢。这来的人偏又是秋纹姑娘的干哥哥,他手下的那些人,都是精明利落的。更想不到的是,外面还有几个马夫,也说要活捉贼人。” 这些话,在净心听来简直如甘霖一般,无比酣畅。 她瞪大了眼睛,张着口,还不敢相信。但她又清楚妙圆不会骗她。 “那我要去看看。” “慢着,我和你一起去。” “想不到你我竟是绝处逢生了。到底天可怜见,佛祖显灵了。今儿我要破戒,我要找一把刀,亲手将那个为首的头给剁了。”净心发了狠话,又说了妄语。 “到底不用你亲自送手,何须为他们破了杀戒?咱们是出家人,到底还要守出家人的戒律。” 净心就冷笑,就摇头,因觉妙圆这话儿不对。 “那也懦弱太过了,若为自保,佛祖会原谅的。出家人虽慈悲为怀,但并非凡事都讲究退让。退让太过,就是窝囊废了。” 净心知有人相援,心内不怕了,步子也走得快了,她想瞧瞧这来的救兵都是些什么人。殊不知,净心的话却中了妙圆的心病,她想了想,低头不言语了。妙圆虽冷僻,但前半生却也懦弱。若非懦弱,她好好一个宫妃也不会沦落到被迫出家,当一个苦修的尼姑。还有那个无辜死掉的孩子……二十多年了,妙圆一想起往昔,还是心意难平。 净心回头,还催她快一些。 那厢,柳剑染和秋纹一行已经到了厨房外面。小能儿没跟来,她将地上的柴火一个一个地都摞积起来,堆放好了。 厨房不大。 那小罗罗已经吃完午饭,百无聊赖,在外头的树干上打盹儿,听见了脚步声,好奇抬头。秋纹忙提醒剑染:“柳爷,其他人等你随意处置。只是这小罗罗年纪还小,虽混迹在山贼堆里,但却没有杀过人,柳爷还请你放过他。” 柳剑染点了点头。 秋纹就提醒小罗罗跳下树。 小罗罗果然下树。 秋纹就对他道:“你且出去买点儿酒,我再给你一点钱。” 王昊给秋纹的碎银,秋纹还没花完。 小罗罗就疑惑:“又要买酒?”他表朝着锁着的厨房门瞧了瞧。 “是呀。到底这酒越多越好,你快快去,耽误不得。” 小罗罗信了,他叹了气,捏着碎银:“今儿我竟是跑腿了,说吧,还有什么事儿,我一齐办了!” 秋纹惜他天真,就道:“你若愿意,就再买上一些馒头烙饼的干粮。” “干粮?” “是呀,寺里积余的粮食不多,整日大吃大喝,很快就光了,到底要买上一些现成的干粮备着。” 小罗罗点点头,快速地走了。 这就是秋纹的细致之处。她说的当然是谎话。王昊等人小命即将不保,又岂会给他们预备干粮?她是看出来了,柳爷柳剑染一行行色匆匆,待解决了山贼一事,还得远行,料定他们还没有预备充足的干粮。再则,柳爷来蟠龙寺,既有看望玉夫人,也有补给歇脚之意。为将这小罗罗支出去,做点儿实际的事,也就选买干粮来得。 可纳闷的是,柳剑染叫一个随从上前,在窗下听了一听,里头十分安静。 “秋纹,里面真的有人吃饭?” “不错。” 秋纹也很奇怪,她走的时候,屋子里还喧哗嘈杂,猜拳声不停的。莫非他们飞檐走壁一个个都离开了?不可能。房梁结实,门窗有锁,除非他们会打地洞,从地洞离开。就算有这本领,这么短的时间也挖不出几丈的土。 确实很诡异。 柳剑染倒不得不小心了。 他将长剑在木窗户上戳个洞,眯着眼睛从洞口看去,他大吃一惊,屋内十个贼人都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似是喝醉,但又不像。 “秋纹,你看。”剑染示意秋纹过来窥看。 秋纹也看了看,屋内的贼人都趴着,却像在睡觉。可他们躺着的姿势也怪异,有横着的,有竖着的,有彼此靠着的,还有叠在一起的。她又留神桌上的饭菜,杯盘皆空。那几碗河豚鱼一扫而空,都被吃光了,他们都是中毒而死? 秋纹还不敢确定。 柳剑染仅考虑了数秒,就轻轻一笑,对着秋纹竖了竖大拇指,赞道:“你想得周到,他们都被毒死了,省却了一番力气,好,极好!” 柳剑染连说了几个好字。 他身后的随从也跟着夸赞起秋纹,夸她聪明机智,简直是女中尧舜。这当然是过分了。他们是看着头儿对秋纹姑娘格外青睐,格外赏识,所以也跟着奉承。奉承归奉承,却也是真心赞美。 那跟来的几个马夫,得悉贼人已被毒死,就用大刀将铁锁砍断,要开门。秋纹说有钥匙,但马夫们等不得。 门开后,柳剑染四下一看,心里更为放心。贼人已死,如此正好取下人头,送去官衙。秋纹跟在剑染身后,看着这些贼人虽已毙命,但心里仍然疑惑。 那只老鼠,吃下河豚肝脏后,鼻子耳朵都窜血,可谓七窍流血。可这些贼人面容平静,鼻腔耳朵无一滴血迹,死法和老鼠一点不同。 她觉得不对。 她眼尖,突然发觉一个贼人的眼睛眨了一眨,面故意提高嗓门,对着柳剑染:“柳爷,你今儿领了一百来号兄弟,这里小了,真坐不下了。” 第119章问来处(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她这话里有深意。 柳剑染一时还不能回悟,便道:“我哪里有那么多兄弟,秋纹,这个当口,你莫和我开玩笑。” 这话令秋纹着急。 不过,看着柳爷等人皆刀剑在手,那跟着的几名马夫手里也执着大刀,总人数可是大大超过这屋里装死的贼人,又令秋纹宽心。 没错,王昊等就是诈死。死人不会面色如常,死人不会眨眼睛。 秋纹一边说,一边也朝柳剑染使劲眨眼,提醒他注意这些贼人的面部表情。剑染顿悟,他连连点头,对着秋纹道:“哎呀,我突然有些痒,你这里可有胡辣椒?” 胡椒是西域引植的,在天云国,富裕人家才买得起胡椒。胡椒在集市上也是天价。秋纹想了想,就去柜子里翻找。她明白柳剑染说胡椒的用意。胡椒性辣,扬撒在空中,人吸了会打不停打喷嚏。她因在史府厨房干过活计,认识胡椒。秋纹果然在柜子里翻找到了。 柳剑染就对冲着她眨眼,故意道:“你赶紧将胡椒粉末儿朝着屋子里各处撒一撒。”剑染说胡椒能止痒,是假话儿。他是要看看这些贼人鼻孔里吸入了胡椒粉时,是怎么个形容。 接下来的场景就引人发笑了。 果不其然,数个贼人受不了胡椒的辛辣气味,憋不住,也不知是谁,首先打了一个巨响的喷嚏,眼睛也睁开了。装不了死尸,只好站了起身,手里握着刀刃,要和进来的柳剑染等人拼命。 剑染大喝一声,示意秋纹出去。 那王昊也睁了眼,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怒目而视秋纹:“好你个贱人,老子这般相信你,你却使诈,想谋害老子的命!老子亏得见过这河豚,知道这是个毒物儿!” 原来王昊进屋坐下,见秋纹将门窗都用铁锁锁上,就觉出几分不对。赶个蚊子用得着这样的阵仗?待一坐下,又见桌上的酒菜中还有一味河豚。这让王昊更是狐疑。他常年在山中水边活动,闲暇也来水边钓鱼,知道水中有三鲜,河豚,刀鱼,鲥鱼。别的鱼儿都能吃,惟独这河豚却有些毒性,尤其内脏,谁吃谁死。这话也不对。除非有手艺十分高超的厨师,也能将河豚及内脏烧煮得鲜美有味。 可王昊不知道秋纹以前是作甚的。 这冷不丁的,桌面上放着一盘河豚,总让他怀疑秋纹有谋害他的企图。 秋纹也是疏忽了。她以为煮熟的河豚鱼肉和别的鱼儿看着没甚区别,王昊等应该识不出的。王昊便将河豚鱼放在厨房一个角落里。厨房老鼠臭虫不少,它们吃下了河豚肝脏果然中毒而死。王昊不想让秋纹看出破绽,遂将这些毒死的老鼠臭虫埋在柴草里。 因门窗被锁,暂不得出去。王昊等又听厨房外头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似是蟠龙寺请来的援手,他一合计,干脆令手下装死。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昊等贼哪里是柳剑染的对手? 不过此贼却也奸诈。 他哈哈一笑,又诡异冲着秋纹道:“想毒死我。可惜啊,你身上也中了剧毒。解药只我有。若不听我的,一个时辰后,你将七窍流血而死!” 秋纹不知他说得真假,不能不慎重。 “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臭婆娘,为甚要告诉你?” 王昊在厨房内设下了埋伏。秋纹和剑染皆不知。这埋伏就是房梁上的一张大网。大网是收着的,但长线拴在王昊的椅子上。长线细韧,方才秋纹和剑染竟是一眼未瞧出。 王昊冷笑一声,大网呼啦而下,困住了剑染等人,还有那六七个马夫。秋纹因在一边闪避及时,跳出了大网外,却也势单力孤。王昊一把揪住秋纹的头发,痛骂:“好你个臭娘们,今天爷爷我要你的人头!”他起了杀心,要将秋纹的人头剁下。 秋纹说不怕,那是假话。 可看着王昊闪着寒刃的刀明晃晃地就要朝着自己的颈上砍去,她的嘴里,还是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那铁丝网内,柳剑染也与她异口同声发出一声叫喊。“你这贼人,若伤我妹子一根毫毛,我将你碎尸万段!” 痛斥归痛斥,可他身陷大网,眼睁睁无一点办法。 说时迟那时快,“喵”的一声,那窗户竟是被咬开了,串串呼啦跳进厨房,猛扑到王昊的颈脖上,对着他的下巴狠狠撕下一块肉。王昊疼得哇哇怪叫,刀子松了,哐当掉落在地。那几个跟着王昊的贼人也团团围聚过来,要取秋纹的性命。 好个串串,还是串串,但见它张着口,又将铁丝网咬破一个大洞。柳剑染顺势将铁丝网的破洞撑大,从洞口钻出。其余人等鱼贯从大网钻出。那王昊一见,简直如疯了一般,命人逮住剑染等人。那几个马夫也出来了,他们都不是吃素的,一个个都拿着武器双方搏斗起来了。那小罗罗知头头不妙,要来帮衬。秋纹一个箭步窜来,捡起掉落地上的一个大刀,挡住小罗罗,示意他不要掺和。 “秋纹姐姐,你且让一让。我是贼,我和我们头儿都是一伙的。他们有事了,我也不能独活的。” 这小罗罗还颇讲“义”气,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秋纹就与他大声说道:“什么独活不独活的?你不过脚后跟略被水打湿了,到底水还没浸没你的脖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况你又没有杀过人!我告诉你,今儿正是你弃暗投明的好机会!那为首的是,是我的干哥哥,武艺高强,你跟着他,才有前程!” 秋纹说得义正词严,小罗罗怔了怔,竟似被吓着了。 突然,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秋纹要去帮柳爷。但明显的,柳爷等占了上风。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劝劝这小罗罗,他才十三,那么年轻,正可从军投戎。 “你哭什么?” “秋纹姐姐,我就是想哭。你以为……你以为我是自愿当贼人的么?要不是为了一口饭,要不是能活下去……我至于吗?” 他哭得更伤心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看得出,他的内心也在动摇。是呀,谁没有向善之心呀?除非是罪大恶极,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秋纹更一把拉住他的手,叫他往前头去。“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刀剑伤人,一不留神,就伤到你,你到前头去,好好想想。想通了,我叫我的干哥哥收下你,以后你跟着他,走正道,每月有军饷,吃穿都好,这才是干正经的事!” 小罗罗却是动心了,低着头,一步步地跟着秋纹朝前走。 秋纹将他带进一间僻静的禅房,又见小能儿过来,一脸惊慌地询问后头厨房“战事”如何?秋纹就与她微笑,坚定地说道:“自然是邪不胜正,今天就是那些贼人的末日。” 小能儿就猛拍胸口,嘴里又念一句“阿弥陀佛”,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净心住持说佛祖会保佑,佛祖果然来保佑了……” 秋纹还想转回厨房,她便将这小罗罗“托付”给小能儿:“他不是贼人,你别怕。我劝说他弃暗投明,向着我们。” 小能儿即刻懂了。 她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就提醒小罗罗跟她走。 小能儿和这小罗罗的年纪相仿。一是尼,一个是贼。秋纹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便有几分感慨。 秋纹再去厨房时,手里提了一把砍柴的斧子。斧子是新磨的,锋利。秋纹虽是女子,但自小干活之故,手脚皆有力气,力气还很大。一把看似沉重的斧子,秋纹握在手里,就和提菜篮子一样轻松。 妙圆突然走出来了,她拽住秋纹的衣襟,说道:“你不要去了,那里到底危险。”虽和秋纹相处不久,但她十分关心秋纹。 尤其这个危险当口,她一个弱女子夹在一群男人堆里,真的会送命! “我看你那个干哥哥是个极妥当的人,有他那一拨在,定能清缴贼人。” 秋纹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还是去妥当。贼人不是我干哥哥的对手,但他们狡黠,我在旁留神,或许能给一些帮助。 秋纹心里一点儿也不怕。 为甚不怕,到底是刀光剑影之事。一不留神,就会受伤没命。可秋纹觉得义不容辞,就算再危险也得去。 妙圆拦不住,就端详了她一会,说道:“既这么着,我也该去。到底你干哥哥是为了营救我们。不去,不仁义。” 秋纹一听,也拦住她:“妙圆师父,你上了年纪,你去使不得。一会儿,我干哥哥就会将贼人五花大绑地送去衙门,你和净心住持只管在旁作证。” 她语气郑重,说话严肃。妙圆觉得,眼前的秋纹更像自己那一位故人了。虽说人有相像,但相似到这般程度,还是罕有,若说无一点血缘关系,妙圆还只不信。 “那你就在一旁,不用加入其中。” “放心,那些贼人已经现出劣势来了,我自无碍。” 秋纹到底去了。 那串串从厨房里窜出来,寻找秋纹。秋纹一把抱住它,口里表扬:“好串串,今日你可是大功臣。若不是你,我的脑袋已经不在项上了。” 秋纹想找点儿东西奖赏它,但想起串串只吃素,恰好身旁有一棵枣树,枣儿已发红,秋纹顺势摘了几棵枣儿给串串吃。 今日与秋纹也算是历练。明知厨房内正邪两派斗成一团,秋纹却还有心情喂串串枣儿吃。从此以后,每逢遇到大事要事,秋纹都能冷静镇定,临危不乱。 第120章问来处(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提着斧子,到了厨房外头。 果然不出所料,柳剑染已经将那七八个贼人团团缚住,命他们蹲在地上。贼人还是少了一个。王昊不在。 柳剑染不欲让秋纹过来:“你回房去。这匪首狡猾,却不知躲在哪处,待我寻到,一并捉来,你再过来。” 方才,柳剑染等人和王昊等贼人好一番恶斗。 王昊使计,从衣袖里掏出“雾弹”,一甩手,绿色的浓烟就弥漫住柳剑染等人的眼睛。王昊借着烟雾逃走了。这自然是祸患。捉拿贼人要捉贼首。 柳剑染担心王昊也没逃远,或许就在暗处。只是此时要寻却也不易,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将捉住的几个贼人送往衙门。 “王昊孤身一人,一时半会的,应该不会再来。” 秋纹也就缓了心,忙收拾狼藉的厨房,给柳剑染等做饭。这七个贼人手脚捆绑着押在车上,一个个都垂头丧气。 柳剑染问询了他们的姓名年纪,记在了一张纸上。 秋纹做饭,小能儿就过来帮忙。妙圆师父也要来。秋纹忙说不用。妙圆不擅干活,自己的房间且打理不好,又岂会做饭? 那小罗罗也出来了。他被小能儿说动移转了心思,决心弃恶从善一心跟着柳剑染了。柳剑染便拍着小罗罗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年幼无知,不免走上歧路,知错改了就好。” 小罗罗就来到马车旁,想了一想,还是取来几碗水,倒给他们喝。他给出的理由是:好歹相处过一场,一个锅里吃过饭,一个炕上睡过觉。如今和他们分道扬镳了,临行前且与他们喝碗水,也是尽一场情分。 柳剑染允了。 这些贼人偏不喝水,其中一个痛骂这小罗罗,说他吃里扒外,兴许就是一个细作。小罗罗也不解释。 那人更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跟着头儿四处打劫,心里头从没惧过。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这样的茶水给我一百碗我,我也不喝一口!” 小罗罗就道:“我不是细作,有我这样的细作么?打劫到底不对。三百六十行,可没有打劫的这行。” 这人的脸就更怒了,只是手脚皆绑,不得行动,要不一个拳头就揍过来了。 小罗罗又道:“我能给的,也就一碗水。其他的,我也没有。何必骂我。王昊已经逃走了。他到底只顾着自己。” 这话让其他贼人哑口无言。 是呀,既然被捉,那就认怂。到了衙门,横竖就是个死。死么,自走了这一行,也就将脑袋提在裤腰上,不怕的。怕也就不做了。但头儿到底不该自己溜掉,将兄弟们丢下。 小罗罗再问他一次:“到底喝不喝?不喝,我倒掉就是。” 这人呢,不能不吃饭,也不能不喝水。方才一番激烈的打斗,这些贼人都渴得不行。柳剑染和手下,还有那几名马夫,也都一气儿喝了许多的茶水。 这贼人到底喝了几口,脸色铁青,再不说话。柳剑染心想:此人倒也是条汉子,只可惜跟错了人,手上已沾满了鲜血,等着他的,只有律法了。 秋纹麻利地收拾了厨房,又开火做饭。有小罗罗买的饼子馒头,她便做了一锅炒米茶与他们当点心。 净心也来了。 她叫几个尼姑将凌乱的房间一间一间都整理个安静。净心惊魂初定,又恢复了身为一寺之主的气派。 她走到这些被缚住的贼人面前,叫妙圆与她折下一根树枝,她有她教训的法子。这场景就有些滑稽。净心要用树枝当挠痒的用具,因这些贼人被绑,行动不便,最怕的不是大小解,而是身上痒了,没法无挠。 当净心手里柔软的枝条不停地挠着一个贼人的咯吱窝时,那贼人起先还憋着,一会儿还是止不住笑了,脸涨成了茄紫。 净心见他笑,嘴里就骂:“今天就算佛祖责怪,我都要骂。你们这些从地狱里钻出来的妖魔鬼怪,要依我的性子,今天就让你们见阎王!” 想起那个被砍了头的老居士,还有那三个被逼上吊的尼姑,净心也心痛。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但他们不是人,是恶魔,是魔鬼。净心拿起秋纹丢下的斧子,扔下树枝,她要上前将这几个贼人的手指剁下来,抛到河里喂鱼。 妙圆就道:“自有衙门处置。” “我管不了那许多。衙门都是不管事儿的。以后,那薛家的小娘子再来,你们只管将大门闭上,横竖不理。”净心重重嘱咐。 妙圆不知薛仁村的小妾雪雁是个何等相貌,听了也只点头:“这个自然。当官不为民出头,只管纳妾取乐,不是一个好官,确实不该理。” 秋纹在厨房煮饭做菜,这净心也就变着法子将这几个贼人折磨了够。而后,才带着尼姑,将死去的尼姑焚香安葬。 赶车的马夫不吃饭,他们告诉秋纹,如此就回去了,生擒了贼人,隐患不在,他们也放心了。还要去各处兜转,寻些生意,养活一家老小才是正经。 柳剑染不勉强,他问询过几位马夫的意思,他们若年轻一些,若无家室拖累,也就会如小罗罗一样,跟着他从军。柳剑染从包袱里取出若干银子,一一分给马夫们:“多谢你们仗义相助,这一点银子不成敬意,还请收下。” 马夫们不肯收。 秋纹就劝:“还是收下。若不是你们相助,今日这些贼人未必能顺利捉住。” 为首的马夫就笑:“哪里是我们相助?我们这来了,一点作用也没起,俱是柳爷自己的能耐。柳爷好身手,我们在旁眼睛都看傻了。” 这是真话。 王昊等贼人不过是胆儿大,其实都是乌合之众。若遇到真本事的江湖侠士,压根不是对手。 柳剑染又道:“你们也不必谦虚。到底因你们,我才这般顺利。只是你们离开蟠龙寺后,还要多加留意,依我看,王昊这贼人并不会离开江城。” 几名马夫重重点头。 秋纹很快将热腾腾的饭菜做好了。都是能饱肚子的菜肴。只是这厨房里已经杀过生,沾了荤腥之气,不管秋纹如何擦拭,厨房里还是留有一股浓浓的怪味。 秋纹就自言自语:“菩萨佛祖不要怪我。我是迫不得已。到底性命为大。”她又点了香,又磕了头,做了一番仪式后,方将灶膛里的火熄灭了。 那柳剑染听闻江城太守如何懦弱如何不管事,这些天儿里,任凭这些山贼胡作非为,听了早就一肚子气了。柳剑染也是见过这薛仁村数面的,印象虽不佳,但还不至于这般败坏。他捏着拳头,重重说道:“这样的人,就该引咎辞职,自己往牢里投。” 秋纹在旁,听柳剑染提及薛仁村,脑中一闪,马上想起薛仁村的小妾莺儿,就对他道:“那莺儿,被史府撵走后,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未在监狱,二未被流放,却当了薛仁村的小妾。我也是给史府递信偶然遇到的,不过她没看见我。” “什么?”柳剑染也很吃惊,这是大事。犯了罪的人,就该收监。如不执行,就是玩忽职守,连带坐牢的。到底何人这样大的胆子? “我不会看错的。你若去衙门找那州官,也可问询一二。” 柳剑染沉吟一会,说道:“我看,或许史府也有人暗中相助莺儿,才使她那样顺遂。” 黄昏时分,柳剑染又写几封信,给桂儿夫妇备了礼物,派几名随从赶去隔壁县城,将干娘甄氏先接回蟠龙寺。本则,他是要去桂儿夫妇家看望干娘的。但江城有乱,柳剑染不能坐视不管,暂且走不了。 另,他还有一桩事,要找史渊。待处理完了种种,方才能敛下心思,对着秋纹诉一诉离情别绪。 第121章一朵云生袖(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当晚,剑染便在寺中与秋纹用饭。 柳剑染已有安排,干娘在她姐妹桂儿家中住着,也非长久之计。干娘负气离开史府,也就断了再去的后路。 当然不必再回去。 那孙姨娘不善,史老太太城府,史渊更是个见风使舵的,孙昱泉也是个败家子儿,偌大史府,能令剑染眷顾的人,唯有溪墨了。 溪墨也去了燕山。 不日之后,他们能重聚的。 秋纹忙碌了一个下午,净心倒有些不过意了,过来告诉她:“秋纹姑娘你不必忙碌,这些饭菜该由我来张罗。” “无碍的。我知道自家干哥哥的口味。” 小别重逢,秋纹心里真的将剑染当成了自家亲哥哥看待了。她记得剑染爱吃的食物,荠菜汤团,香菜馄饨,她变戏法一样地,案板上咚咚咚,揉出许多汤团,捏出许多馄饨。妙圆也看住了,那小能儿更是瞪大了眼睛,拍着手掌,一派天真的模样:“秋纹姐姐好身手,如此手艺只叫寺里的一干居士惭愧了。” 提起“居士”二字,小能儿却又愧悔,到底经过这场浩劫后,蟠龙寺也大伤元气,一下死了四人,好好一所香火繁盛的寺院,却弄得这番模样,谁人不心痛? “我也是随便做做,到底还是寺院里的饭菜好吃。” 秋纹将汤团和馄饨下锅,一边打扫厨房。 不知净心心里怎么想,在秋纹看来,这厨房沾染了荤腥,也不干净了。铁锅洗刷得再干净,上面还会残留鱼肉等荤腥之物的气味,作孽。 那净心看出秋纹心中所想,反而主动与她道:“俗话说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也是无法之事。若推倒了重建,却也不必。那少林寺也经历过一番搏斗厮杀,死伤无数,收拾过后,照旧香火鼎盛。” 这就是净心的奇崛之处。她能在出世和入世间自由行走,还没阻碍。当年前任住持提携净心继任,也是取中她这一特别之处。 剑染吃了许多汤团。汤团这东西固然美味,但也涨腹。几只下肚,便能将肚皮儿撑得溜圆。秋纹为款待剑染,更刻意将每只汤团揉.捏得几乎有一个茶盏大。 剑染跟随的人,也对秋纹做的汤团赞不绝口。那燕山瘴气湿.重,不是江南莺啼之地,吃的食物也粗犷,不是牛羊肉,就是拌了辣椒的米饭。这一只只精致唯美的汤团,极大地满足了这些人的胃口。还有馄饨。 吃过晚饭,剑染便说要沿着寺里的小路走一走,消消食。月光之下,他对着秋纹微笑:“多日不见你,心里甚是想念你。” 柳剑染因在外头也磨砺了一番,看惯了生死荣哀,对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也自有一番领悟。既然喜欢秋纹,在乎她,念念不忘,为何不趁着今夜对她表白? “我也想念你。”此话,求我了脱口而出。她抬头看着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月亮,对着柳剑染微笑。 “什么?你……也想念我?”剑染不敢相信,声音哽咽,面色激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两手就扳上秋纹的肩头。 若是以往,秋纹定会抗拒的。干哥哥干妹妹又怎样?还是该注意分寸。但今夜秋纹没有抗拒。因为,她还沉浸在寺院劫后余生的惶恐和不安里,此时此刻,她更需要柳剑染的安慰。何况,她说的想念,不含男女之情。 秋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柳剑染如此郑重,方解释:“自然想念,咱们早在史府时便已订下以兄妹之约,自然比旁人更亲。与我心里,真的将你当哥哥待。” 剑染瞬间失落。 原来,他一直是单相思。当初在史府还不觉得,因能朝夕相见秋纹。可一旦离开,涌上心头的只有思念。他是在别离后,才深切体会这份真挚的情感。 现在,剑染需要秋纹的回馈。 他不要当她什么干哥哥,他要当她的心上人,意中人! “哦,原是这样。”剑染苦涩一笑,心中大大的祈愿瞬间化为了泡影。 “咱们继续走路吧。” 秋纹低着头,她是一个敏.感女子,看出了剑染眼眸中翻涌的波涛。但这又能怎样?她不愿意违拗自己的心。大爷临行之前,已经将心交给她了。 “好。” 二人经过关押着六七个贼人的小屋。剑染决意明日将他们送去官衙。这几个贼人已经没了猖獗自大的气势,蔫蔫儿的,知道一旦入了官衙,死期也就一日日地临近了,什么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是屁话,蝼蚁尚且偷生,谁人不怕死?那小罗罗又好心在厨房里偷了一点馒.头,与他们喂吃。秋纹看见了,想了想,并未伸张。常言道:秦侩还有三个朋友呢。这小罗罗虽然误入歧途,到底也吃过他们的饭食,如今就回馈一些。 柳剑染与秋纹说话,并未提及史溪墨的名字。 可秋纹忍不住,询问:“你可曾见过大爷?” “还不曾。”剑染只好如实回答。以前,他和柳剑染那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可因为一个女子之故,却也觉得这份友谊有了一点裂缝。 但剑染心里也清楚,这裂缝是可以缝补的。他喜欢秋纹,也尊重溪墨。情感上不会那么狭隘。更何况,即便史渊真是祸害他柳家抄家的元凶之一,他只取史渊问罪,半点不涉溪墨。 他的三观极正。 秋纹就喃喃:“也不知大爷到没到。他说一路无碍,可我心里还是担心。” “有多担心?”剑染的心更是凝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不,秋纹应是知晓自己心里的沟壑的。 他莫如还是退回干哥哥的位置上去,看着她,守着她。 “我也不知道,有时一想起来,也会忘记吃饭和睡觉。”秋纹真的像对亲人一样,对着柳剑染吐露心中秘密了。 这让剑染更加酸涩,不过他还是轻声安慰:“他无碍的。我都能无碍到达燕山,他又怎会有危险?” 秋纹想想,也就笑了一笑,羞涩低了头:“我果然是太过牵挂了。” 二人绕过几棵高大松树,在树下站立。一阵冷风吹来,秋纹忽觉得冷。剑染忙把身上衣衫脱下,要给秋纹披上。 秋纹摇头:“我不冷的。” “披着,到底你是女子,身体弱。” 这话,有些令秋纹想笑。虽知道剑染是出于好意关心,可她还是解释:“我自小就和男孩儿一样干活,这些年历练得手腕的力气和男的也差不多。常年干活,没让我病着,反而让我的身体格外的康健,真的不冷。” 秋纹将衣裳递给剑染。 “还是披着,到底夜深了。” “不用。” 二人彼此推让,就听那树梢里头有人发出阵阵怪叫:“哈哈哈,哈哈哈……爷爷我今儿非杀死你们不可!” 秋纹和剑染同时一怔。 这说话的,是那逃走的王昊贼人,不想他一直躲在松树里头等待时机。 王昊呼啦一声从树梢跳下。 他的手里,提着两把明晃晃的大刀。 柳剑染嘴里也发出一声冷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正要寻你,你可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可也省却我一番寻找的力气。今日不管怎样,都是你的死日!” 剑染改主意了。他本意要活捉王昊,一同送进衙门。可念及此人一日不死,就会有人断命与他手上,还是宜早早结果他的性命。 王昊左右开弓,两柄大刀挥舞不停,刀光瘆人。 剑染一点不惧。 他示意秋纹离开。 王昊贼人果然狡黠,擅使诡术。他的衣袖里不知射出什么东西,如磁铁一般,一下就将秋纹的身子紧紧吸住,秋纹身不得以,被迫黏在王昊的身后,如一个连体人。 剑染大惊。 “王昊,你以为这样我就不干杀你么?” 王昊是以秋纹为盾牌,又能拿她当人质,可谓一石二鸟。 他的举动让剑染气极。 秋纹却很淡定。 她对着王昊说道:“你瞧地上是什么?你的衣袖里落了东西了。” 王昊不免惊异,头就低了一低。这个当口,秋纹便镇定从头上取下发簪,从簪子里快速取出一点粉末,扬在半空,那紫色的粉末,瞬间化成无数个萤火虫一般的模样,只是幻景,不得触摸。 王昊见了就像疯了一样,丢了长刀,手舞足蹈,嘴里还哼起了歌儿。剑染也很诧异,以为他使诈,更不敢大意了。 王昊唱着唱着,突然扑通一声倒地。这猝然的倒下,让秋纹的身体也失去重心,也一并跟着倒在地上。 萤火虫的幻景散去后,王昊还是倒在地上。秋纹却得了自由,那似磁铁一般的束缚刹那失灵,她站了起身,剑染一把扶住她,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秋纹摇了摇头,笑了笑,指着地上的王昊:“他应该是死了。” “死了?到底怎么回事?”剑染更觉奇怪。 “算来,这也是我头一遭杀人。”来这蟠龙寺,本意是听从大爷的安排,安静度日,却不料世事无常,为求自保,为给死去的尼姑报仇,不得已选择了杀人。 第122章一朵云生袖(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是秋纹第一次杀人。 可这幻光粉末到底哪儿弄来的? 是妙圆师父给她的。妙圆师父哪儿来的?她却没告诉秋纹。秋纹也是送妙圆回房,无意在一个小桌上看到一个奇怪的小瓶。这小瓶装的到底是甚?绿绿的,稠稠的,又油又润。莫非是指甲油?秋纹没那样的好奇心,只因在史府当了一场丫鬟,看惯了那些丫头媳妇们,闲空下来时,也时常拿着一个小瓶儿,掏出里头的汁液,用棉签子抹在手指甲上。但她没见过绿色的指甲油。 妙圆就捏着小瓶,深深叹了一叹:“这便是我保命的东西。” “保命?” “我在外头苦行,风餐露宿,有时不免遇上一些歹人坏人。这时候,就得用上它了。”妙圆说得淡淡,更让秋纹好奇。 “这东西是我一个旧友所赠,是西域的一个僧人研制。看着油亮,实则能要人的命。我太过慌张了,那几个贼人闯入寺门时,我就该不慌不忙,将这个小瓶取出来的,都是我的罪过。”妙圆又对着壁龛佛像深深跪拜,口中不停念经。 待念完了,妙圆便叫秋纹取下发簪。江城女人戴的簪子,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以银质居多,簪子尖且长,中空,两头封闭。秋纹纳闷地拔下发簪,妙圆便打开小瓶,寻出一个很特别的小勺,自己先用手帕捂住鼻,又叫秋纹也照着做。她用小勺挖了一点油绿色的汁液溜进簪子的中空处,递给秋纹:“你要遇到危险,将簪子拔下,将这些汁液散入空中,它们就会释放毒素,幻化成小虫的样子。” 妙圆将一滴汁液撒在屋内一角。瞬间,秋纹果然看到汁液幻化成亮光闪闪的萤火从,只是不能触碰。 “记住,你撒出去的时候,千万要捂住鼻子,不然也会中毒。”妙圆重重叮咛。 这是防身之物,秋纹郑重歇过收下了。她问妙圆这瓶子装的何毒,妙圆却又说自己记性不好,想不起来了。秋纹只好不问。 柳剑染知晓了原因,又是一阵感叹:“听你说,这妙圆似乎是个奇人。” “玉夫人很尊敬她。” “那就更奇了。我看她的举止,透着一股不同净心的高贵之气。想来也是有一番跌宕。”柳剑染遂又将话题引导史溪墨身上,到底他这个名字是绕不过去的。 “史府你是不能回去了。那么在这蟠龙寺,你要住多久?” 秋纹就一笑:“我不知道。不过,我很得自在。” 经历一番龌蹉坎坷,“自在”二字,秋纹可是品出另一番滋味。凡事,就讲究个自在。自在,自由也。 蟠龙寺虽是出家之所,但地方偏僻,寺中之人也都为秋纹所喜,这已然难得了。那净心住持虽然古怪,但经历一番洗劫,也醒悟颇多。 柳剑染将就欲将毙命的王昊一并送去关押贼人的屋子。他虽死了,还得由仵作验尸。依天云国的律法,秋纹属自卫杀人。王昊不死,秋纹就得死。只是,王昊中的毒秋纹也说不出所以然。到了衙门,反而磨蹭。柳剑染便将王昊的尸首远远地扔在河里,夜晚河水湍急,水流裹挟王昊的尸首早就不知漂到何处了。 依剑染的意思,是要将干娘接来,也住在蟠龙寺,彼此都有个照应。 他问询过净心住持的意思。净心受了剑染的大恩,岂有不答应之理?她回的极为热枕:“这自然好,真正没有比这再好的了。柳爷年纪虽轻,但真的就如同我的再世父母。” 又隔一日。 剑染和几名随从带着几名被绑的山贼,亲送去衙门。 那薛仁村竟是不敢信,以为是个诡计,躲在衙门后舍,不敢出来。 剑染就急了,一脚踢开守门的衙役,自己过来推门。 仁村在后舍,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还有宠妾莺儿,如今改名换姓的雪雁。那雪雁贪图富贵,不想仁村有事,自己也跟着失了富贵。 “官人还是别去。我看就是有诈。在这偌大江城,那些达官贵人之家一概不出头,凭什么一个小小的江湖客,单打独斗的,就能活捉了那些狡猾的贼人?大人一旦开门,衙门的安全就不保了。” 雪雁的话,仁村相信。按理说,仁村饱读诗书多年,人虽胆小,但到底腹内有些谋略。纵有靠山,但能在州官位置上安然无恙,还是有一点儿本事,不至于被一个小妾蒙蔽了眼睛。但男女之间,偏有好多事儿说不清。仁村见到自己的正室夫人,无聊厌烦。可一转身,到了雪雁的屋里,说的也不过是一样的无聊话,却又那样的兴致盎然。无别的由头解释,只能说是喜新厌旧。 那剑染可就不耐烦了。 他捉住一个衙役,略略问询,便知这仁村和小妾躲在一处。 秋纹在剑染身旁,听了这话就问:“你说的薛大人的小妾可是叫莺儿?” 那衙役担心再挨揍,抱着头哭嚷:“哪里叫莺儿。究竟大人的小妾我们也要尊称一声二夫人。” “那么到底叫什么?”秋纹不免有些焦急,明明上次见的女子就是莺儿,怎地又不是了呢?若真不是,她还真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人。 这衙役也就认真回想:“大概叫什么大雁,不不,雪雁。大人的二夫人小命儿叫作雪雁。” “雪雁?” 秋纹眉头一皱,看来莺儿真的改名了。以前,她曾问询过她,为甚叫莺儿,可是因领着她们的戏班班主起的?莺儿摇头,说是自己改的。她打小儿就喜欢鸟儿鹊儿,不叫莺儿,也还会叫别的鸟名。 秋纹就想见见雪雁。 那柳剑染打听了路径,便直接闯入衙门后舍。 哐当一声,门被踢开了。仁村正和雪雁在一起啃鸭脖。这雪雁喜吃鸭脖鸡屁股,也将这一爱好传染给了仁村。仁村好吃鸭脖上了瘾。一边啃鸭脖,一边喝喝小酒,的确是人生乐事。 仁村想:可惜还得做官,不然手里的银子哪儿来?若有了丰足的银子,雪雁再给自己生一个儿子,后半生无忧,便也可以将此官丢了,带着几箱子的银子回老家做快活的员外。仁村是州官,自知政绩平平,除了一个靠山,并无别的路头,想要再往上高升,还是难。既不能升迁,一日日地,他便与公事上懈怠起来,且又受雪雁的蛊惑,雪雁说:人活一世,图的就是一个乐字。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什么前世,什么来世,都是蒙人的假话,有谁见过?死了就是死了,化为万年的枯骨。想临死以前,与其悔恨懊恼,不如将不敢做的不敢行的统统都做了行了,也不枉度了此生。 这些话,在仁村听来,犹如醍醐灌顶啊。 如此,也就更欣赏雪雁,认为她活得通透,的的确确是自己身边的一朵解语花。 话说,这仁村见有一提剑的轩昂之人闯进,吓得忙丢了酒杯,扔了鸭脖,战战兢兢,想躲在床底下。仁村以为这就是山贼无疑了。 那雪雁更是吓得哇哇大叫,听说贼人好色,撞见略有一些姿色的都不放过。雪雁自诩花容月貌,这下贼人更要往死里蹂躏她了。 秋纹在旁就叫了她一声:“莺儿,别怕,是我。” 雪雁立即抬了头,秋纹?那么,她身边这个提剑的人,该不是什么山贼了吧?秋纹又细细一打量,柳剑染柳爷? 如此果不是什么贼人,雪雁不惧了,将薛仁村从地上拉起,嘴里幽深笑道:“大人,无碍了,他不是贼人。” 第123章一朵云生袖(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仁村还有些不信。 雪雁就笑:“果真无碍,要我说,大人的胆儿也却有些小了。” 那柳剑染就盯着雪雁瞧了一瞧,果然就是被史府撵出去的莺儿。他皱着眉头,问她:“你不是该在牢里呆着吗?如何又混成了州官的小妾?” 小妾? 牢里? 仁村有些犯呆。 柳剑染就对着仁村冷笑:“你这个糊涂父母官,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小妾是被一大户人家撵了出来的,因她干了坏事,按理该被人扭送收监发落。她是罪奴,你想要小妾,又何必要她?如此惹来一身麻烦。” 仁村更是惊愕。 那雪雁似成竹在胸,冷冷一笑:“你错了,我并非什么罪奴,且我也不认得你。我说你不是贼人,并非我认得你们,而是真正的山贼不会带个女的来。” 秋纹就摇头:“何必死撑着不认?分明你就是史府被撵出去的戏子莺儿。你若不认,我可多叫一些人来,到时你就无可辩驳了。” 秋纹以为雪雁听了,该着急的,可她估错了。雪雁就看着薛仁村:“官人,您是最知晓我的底细的。我是怎么到了这江城,进了你的后宅,当了你的姨娘,你比谁都清楚。”雪雁搬出一个人来。谁?薛仁村的老父。 没错,这雪雁到仁村的身边,确系仁村老父一手安排。在柳剑染和自己老父二人中间,仁村当然信自己的父亲。 他想了想,就强作镇定,大声喝斥:“胡说!我薛某人难道买不到小妾吗?定要一个待罪的奴婢?柳剑染,你不要满嘴胡言乱语!” 这薛仁村方才处在惊慌之际,他见过柳剑染两次,虽未留下深刻印象,但到底瞧着也有一二分的眼熟。现在他想起柳剑染是谁了。此人不过在史府寄人篱下,前段日子听说走了,杳无音讯,却又折转回来了。仁村便对剑染的印象不好。 想来也是好笑。江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倘若仁村和史府多走动的话,或许也有机会认识这雪雁。不过话说回来,雪雁因是史府的低等丫头,又在内院厨房,仁村就算走动殷勤,却也无机会相识。雪雁一听仁村这话,小脸儿立刻装出委屈的神色,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官人,真正屈死我了。我哪里人士什么史府?哪里是什么罪奴?真正他们也太敢想了。”雪雁说自己不能白白受辱,好歹这里是衙门,白日里这二人竟敢大闯州官的衙门,可还是活得不耐烦了,凭他是谁,都得捉住好生打几十顿板子。 这雪雁心胸狭窄,那在史府挨的四十大板还死死记在秋纹的账上。她要以牙还牙。 薛仁村果然动怒,叫进几个衙役,喝问柳剑染:“太不像话!到底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过一介布衣,如此以下犯上,我将你收监了事!” 秋纹心里就十分感叹。 世上的事果真难以预料。想不到这莺儿曲曲折折的,已完全变了一个人。想当初她被迫卖进史府,可是还刚烈地触墙,以求死个痛快。 柳剑染一点不怕:“你要收监我,那就坏了事。我来,是给你送几个山贼。这些贼人骚扰的蟠龙寺鸡犬不宁,杀了一个老居士,又逼得三个老尼姑上了吊。贼人都是我收拾的。如此蟠龙寺又可宁静了。我一介布衣,干的却是你们衙门捕头的活计,我说薛大官老爷,您还得犒赏犒赏我!” 这一席话将薛仁村说得哑口无言。 那雪雁就过来帮腔:“你说的贼人,贼人何在?” “就在外头的马车上,一个个被绳索绑着。他们手上都犯有杀戒,一个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大人若好生审问,想定有不知的惊喜。” 剑染的意思是:这些贼人既不是初犯,那以前江城累积下来的那些疑案、悬案,说不定真凶就是这些人。 说完了这话,柳剑染便又将长剑出鞘,对着薛仁村:“你若真敢对我动一根手指头,我既要你的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若是你,这般无能为,早羞得辞官躲进山拗拗里去了。” 剑染遂给仁村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薛仁村,政治上也倾向于新帝昏君,自非向着宁北王。这一点上,他倒是和史渊一致。剑染略皱眉头,心里忽想离间这二人。虽他也知晓:仁村和史渊关系一直淡淡。 “我说,你这个州官,当得也憋屈,多半是你未去奉承那史渊。你若去了,与他一点奉承话,他高兴了,自然将你瞧在眼里。” 剑染说得刻薄,仁村听了极不悦耳:“真正我还需你来调教?史渊的官儿是比我大,但江城是我的地盘!” 剑染一听,就哈哈大笑:“你的地盘?薛大人真会说笑?这江城的四大家族,可有你姓薛的分?” 一句话却也戳中了仁村的软肋。仁村老父不过是一个县里的衙师。仁村也算是苦读的穷书生,这一路走来,也极为不易。他一介寒儒靠着老师举荐,当上江城的州官,已经是薛家整整一百年来最大的荣耀了。因非世代贵胄,底子薄弱,自然无法融入当地上层。 所以,他这个州官有时也当得尴尬。 缺丰足的银子,是仁村心里一大隐痛。 他其实不穷,买田置地不是问题,但手里的银子要和江城四大家族相比,那还是有差距。所以,因着读书人的清高,因着自卑,种种原因掺杂,本该在江城最活络的州官却在交际应酬上诡异地低调起来。 “那也不干你事!” 柳剑染不想与他抬杠,事情已交代完毕,也就提醒秋纹该出去了。 “慢着!” 那雪雁却又莫名跟了出来。 秋纹一怔,雪雁移了性子,心里又藏了仇恨,她们之间,早无任何交流的语言了。“你想说什么?”秋纹声音冷冷。雪雁不承认她就是莺儿,更无谈话必要。 “你说你住在蟠龙寺,可是真的?”雪雁的声音透着瘆人的冷意。 “干你何事?我为甚要告诉你,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吗?” “是呀,我不认识你。但我也去过蟠龙史数回。那寺里遭了殃,我也心疼的。过几日,我便也搬进去小住几日,烧烧香,念念佛,度度劫难。” 秋纹咬着唇,她到底打什么主意?不过她素来是个有城府的,听了就笑:“好啊。你要去,那我提前给你预备屋子。” “那我谢谢你了。” “不用。你不是薛大人的姨娘吗?你来寺里,也是寺里的荣幸。”秋纹话里透着讽刺,“哎呀,你说你不是莺儿。没错,那莺儿可是不能和你比。人家犯了错,不在监狱,也在流放的边疆。同人不同命。那莺儿可没你这样的好命。恭喜你呀,早生贵子,福泽多多。” 雪雁也听出她的反讽,遂将眉毛一抬:“我却不是莺儿。那叫莺儿的一定蠢笨之极。我搬进蟠龙寺小住,以我身份,你得日日给我请安,可记住了?” 秋纹瞬间明白雪雁的用意。 既重碰面了,那些旧恨新仇也就一并涌来。雪雁这是想报仇。呵呵,她绝处逢生,老天既给她这造化,她不反思赎罪,却还想行以前龌蹉之事。这可就有违天道了。 “好,我会给你请安的。”秋纹回的很干脆。 雪雁就动怒了:“你别得意。你也不过和我一样,被赶出来了。到底我混得比你好。” 仁村突然走出来,雪雁吓了一跳,将手捂着胸口。 仁村心在别处,雪雁说的后半句并没放在心上,反而安慰:“你要去蟠龙寺,那也极好。每日烧香求佛,心诚则灵,兴许就能怀个孩子。”这 第124章一朵云生袖(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隔几日,剑染已经出发去看望干娘。 那桂儿夫妇自是好酒好菜地热情招待。剑染十分过意不去。桂儿却又十分恭谨,仍将剑染当柳家繁华富庶时的公子看待。 剑染与他们一些银子,桂儿夫妇如何肯要? “小爷,我们夫妇若收下了,真正也不是人了。”桂儿性情憨厚,丈夫也一样的老实忠厚,见着白花花的银子,连连推阻。 剑染其实也很感慨。想以前在史府,虽溪墨与他十分大方,但使的到底不是自己的银钱,他出去买酒赏花,总觉得气短,像欠了史府什么似的。可如今口袋里的银子,实打实都是自己替宁北王干事儿得来的,拿着硬气,也有底气。 剑染想起干娘甄氏待自己的种种好处,一时感念上心,决意要竭尽所能与甄氏一个好的归宿。那甄氏也高兴,一边就对桂儿夫妇道:“这是小爷给的,如何又不要呢?若不要,一则和小爷生分,二则小爷也不要了。” 甄氏如此说,桂儿夫妇方又道谢收下了。 其实,依甄氏的意思,那蟠龙寺什么的,倒也不想就去。她和桂儿夫妇相处欢畅。无事时,两人一同回忆以前,说到可笑处,一起咧嘴儿笑。甄氏在史府忍辱负重,不过为的照顾剑染。如今剑染已算有半个出息了,除了平复柳家一事,甄氏也无其他遗憾了。 不过人就是这般复杂。到底她在史府呆了那么长时间,虽也质问过史渊,怀疑过史老太太,人缘儿也不是那么好,但还是有几个关心想念的人,若能一看,还是想看。 但现在到底不行。 史府当然不能去了。 当初实不该负气就走的。那孙姨娘算什么?甄氏知晓玉夫人已经回府,心里也暗暗懊恼。要查出当年柳家被抄真相,赖也要赖在史府。 不过,呆在蟠龙寺却也不错。玉夫人必常回来烧香,还是有盘桓的机会。 甄氏就打算听从干儿子的安排,连夜回蟠龙寺了。那桂儿夫妇多有不舍,也连夜做出几样精致的小点心,都是甄氏年轻时爱吃的。 甄氏就感叹:“不用,你们自己留着,给外孙女儿吃。我在那史府,早就操练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且不说我年轻时候也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我什么都会做,只是如今懒得做,好姐姐你歇着吧,将养好身子,以后我常来看你,你也来蟠龙寺找我,我们都活个长命百岁。” 这确是甄氏的心愿。 如自己死了,柳家的冤情,更无人去诉了。 桂儿不是自己,她虽也愤懑,念及柳家夫人的恩情,也难过,但她没有甄氏的勇敢。甄氏吃过桂儿亲做的茴香烙饼,和她夫妇告别。 一路上,那剑染亲自驾车,和甄氏有说不完的话。 甄氏就说她胖了。 “如何不胖?到底外头日日有酒喝。” “那敢情好啊。”甄氏心里十分轻松,干儿子瞧这不错,可见在外头却比窝在史府自在。 “如何不好?” “哟,出去了这几个月,人都变了。”甄氏不忘打趣。 “如何不变?” 几番来回,甄氏竟是说不过了。她便感叹一番:“我老了,你是重振柳家的唯一希望。看到你这么出息,现在我死了也甘愿。” 剑染忙说“别”。他知晓自己这个干娘,看着严肃刻板,实则心情好时,也会说一些幽默的话儿逗趣。 甄氏不免将话题扯到秋纹的身上。 “你在外头可有见过别的姑娘?”甄氏故意这样问。 剑染就笑,一边将马鞭地大力地甩了又甩:“那燕山还有青县都是苦地方,历来是军事要道,居住的人口稀少,又哪里有什么姑娘?” 甄氏眉头一皱,干儿子这话不对。军事要道?莫非,他跟着某位王爷是要去行军打仗不成?她倒也不是一个见识浅薄的妇人,但一听什么军事,心里还是留了神。如今天云国新君登基,根基不稳,但还未听说什么骚乱。 “剑染啊,你跟着的是什么王爷呀?”甄氏不放心起来了。 “王爷么,天云国中就那几个。”剑染故意卖关子,同时掂量这些话要不要说出口,让干娘知道。 两人小别重逢,甄氏已不像先前,对着剑染柳爷长柳爷短的,这“干儿子”叫得一声比一声亲切。 “哦,这么说没有姑娘。” “是呀。” “我这一去蟠龙寺,可就和秋纹重见面了。说实话,虽然在史家我和她时常磕磕碰碰的,你也知道的,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里还真的想她。” 提及秋纹,剑染的心也充满了异样的甜蜜和苦涩。只他这是单相思。如时间能倒回,打死他也不会说出与秋纹结拜干兄妹一事。 不过,就算他们不是什么干兄妹,秋纹可会喜欢上他?答案却也是否定。 “她也定喜欢见到你。” 甄氏就不确定了:“这丫头有心机呢,就算讨厌我,面儿上也不会露出半分的。” “有时,有心机不是坏事。她孤身一人,不然怎么保护自己?” 甄氏就感叹起来了:“也说的是。我现在可也等不及去那了。” 那净心已经早早打开寺院大门,与几个老尼在门口相迎了。蟠龙寺劫后余生,多亏侠客柳剑染,否则蟠龙寺萧索荒凉的也只有关门了。 剑染并未在蟠龙寺多逗留,到底他还有要事。宁北王交代的事不能不办。这趟行程,他亦有不少收获。净心将被王昊等贼人掠走的几箱白银都转赠了剑染,剑染大方接受。那小罗罗也随剑染去青县,开启另番不同人生。 秋纹、甄氏与剑染道别。 剑染却又笑:“不用这样郑重。我又不是不回来。届时,我与溪墨一道回就是。”说完这话,他朝秋纹做了一个鬼脸。 秋纹就朝剑染苦笑。大爷也应该来信了,且再等几日。 妙圆也给柳剑染送行,从甄氏口中悉知他竟是当年江城营缮柳家的后人,心里暗暗吃惊,又知甄氏又是柳家的忠仆,心里便添了几分亲近。 剑染离去后,那小能儿得了净心的令儿,将枣树上的枣儿的都打下来了,送一盘甄氏,送一盘妙圆。甄氏喜欢吃枣儿,妙圆摇头说不吃。见了枣儿,她就抚着额头,说头晕。小能儿又将枣盘送回净心房里。 净心就道:“我收留她,她倒还拿架子,不过一个老尼姑,还拿自己当娘娘了?”说着,遂扔一个枣儿在自己口里。 小能儿心里就嘀咕:“你也不是老尼姑?” 净心又道:“罢了,她不吃就不吃。正好我吃。寺里还有几棵橘子树,橘子也黄了,一并打下来,这个我看她爱吃。” 净心怨归怨,但妙圆到底是玉夫人口中的贵客,不能怠慢。且经历了一场生死,彼此都结下了一份特殊的情谊,净心这般,是拿妙圆当好姐妹待了。 小能儿又提了个棒儿去打橘子。 橘子落地,送给妙圆,妙圆道了谢谢。 净心给甄氏安排的住处本在自己禅房隔壁,但甄氏更愿意和秋纹一起住着。秋纹的屋子,左边是妙圆,右边甄氏。甄氏和秋纹擅调理烹饪,如今这蟠龙寺的一日三餐皆她二人做。饮食虽清淡,但每日不同花样,也可口。净心的心思竟不在念经上了,每日里只寻思着她二人都做什么吃食。 这日下午,雪雁带了一个丫头,坐了一顶小轿,真的从衙门出发,到蟠龙寺小住了。雪雁十分得意,行头准备十足。这小丫头叫作翠儿,翠儿年十三,和小能儿一般大,她不愿来蟠龙寺,因平日里最怕看见这些描上彩漆的菩萨佛祖,翠儿半点不觉菩萨佛祖慈祥,反看着阴森可怖。 雪雁见翠儿别别扭扭的,就给了她一顿毛栗。“让你跟着,是看重你。你再给我哭丧着脸,我将你两只手儿剁了。”这雪雁刚得宠时,对着薛家后宅的一干下人还客客气气的,时间一长,还是摆出主子的架势来了。见到不顺眼的,或态度不那么恭谨的,一时应了慢的,少不得叫来训斥一番,有时还用上了加法。那仁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有下人就对仁村的正妻哭诉:“太太,这样下去,真正这院儿里的人都成了雪姨娘的人了。” 仁村正妻三十出头,相貌已衰,加之膝下无之,早被冷落,纵有州官夫人之名,却无一点实权,听了下人哭诉,也只得叹息:“你们来告诉我,我又能怎样?就算不是她,也有旁人欺负你们,不是雪雁,还是麻雀,总之逃不掉的劫。” 仁村正妻这话迂腐懦弱。 下人就道:“太太何必这样一说?太太不出手,我们替太太出气。” 仁村正妻连忙阻止:“你们不懂我。我这里好好的念我的经,正是难得的清静,求也求不来的。俗话说的,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什么都知道,你们不用劳神费劲。” 听她这话,又似藏了大道理。 下人求了几次,仁村正妻始终不听,没法也就退下了。 雪雁下了轿,翠儿搀扶。雪雁有心先难为净心。以前,净心不知她的身份,这来了几次,净心总是淡淡,到底香火钱也投下不少。 雪雁就指着坑洼的地面,大声儿抱怨:“还出家人慈悲为怀呢?这是什么破地,刚一落脚,就要给人摔一大跟头呀?” 第125章一朵云生袖(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雪雁就是故意找茬儿。 翠儿以为是骂她:“雪姨娘,这地上还算平整呀?” 雪雁就骂翠儿笨:“真正我怎么挑上了你?我屋里的喜儿小红哪个不比你机灵?”雪雁叫她自抽一耳光,“人笨就少说话。” “是。”翠儿被打疼了,眼泪汪汪的,心里十分委屈。 那净心自然过来迎接。如今知道了雪雁的身份,虽是一个妾室,但到底是州官的宠妾,固也不敢怠慢。 雪雁鸡蛋里挑骨头,又说寺里的香火熏了她的眼睛,她要淌眼泪。“你们这寺院可以关了。到底里面死过人,又呆过强盗,早就六根不净的了。” 净心忍了又忍,心里有些生气,但还是陪笑脸儿:“姨娘说笑了,那些盗贼因有义士相助,已经送到衙门里的了,这些想姨娘也该知道吧?”净心又故意重重一叹气,又道:“说来,都是不幸的事。当日我该着人报与衙门,想衙门里的衙役一个一个都膀大腰圆就像天兵天将,听说有贼人一定神勇无比,轻轻松松就能将他们拿下的。我竟是走错了路头,白白让那位义士受累了。” 净心这话里含了满满的挖苦,雪雁如何听不出来? 亏她胆儿也大。实则她不该来。到底她是罪奴。虽仁村不信,但只要去史府一询问,还是能一知底细。 不过,雪雁还是可抵死不认。到底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不少。 雪雁便对着净心:“我听说,你这里来了一个秋纹的姑娘,可是不是?” “不错。”净心低着头,不知雪雁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雪雁就冷笑:“我听说她为人伶俐,虽被那史家主人赶了出来,但却在你这小庙混得风生水起。我又听说,如今你寺里的一应饮食也都是她经手,可有这回事?” “不错。”净心再次承认。她已经感觉到:这个州官的姨娘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是来寺里找茬来了。不然所行为甚?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 州官是父母官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过活儿,甭管是平头百姓还是出家的僧尼,都得听他的派遣。净心觉得自己真倒霉,送走了一伙杀人放火的强盗,又来了这么一个难缠的娇娘。说实话,净心生平看不起的,不是那烟花柳巷的风尘女,而是给人当妾室的。除了被父母所逼,不得已当人小老婆的除外,其余的,净心一概认为都是贪图富贵享受,放着好好的正妻不当,甘愿低人一等,撑扶不起来,墙头草一样的人。 “那么,只管将她叫来,我要秋纹搀扶我进去。” 净心就叹:“秋纹是正经姑娘,不是你的使唤丫头。”这一回,净心硬气了。 “这个我不知道。她是走了狗屎运。” “姨娘认识秋纹?”净心不免好奇。 雪雁就冷笑:“不认识。” 她已经知晓秋纹的卖身契被史溪墨烧了。自己当了姨娘,可谓吃了不少苦头。可秋纹轻轻松松的就也不是什么低贱的丫鬟了?这让雪雁大大的不服气。更不用说在史府她和秋纹之间已经埋下深深的过节。 “不认识,那还是别……”净心试探。 雪雁极不耐烦:“让她来就是。就算她是个平头百姓,但我也是堂堂江城父母官的二房。就凭这个名头,她敢不来?” 这话听在净心耳里大为不顺。 “好。那贫尼就去问一问。” 话说秋纹知晓雪雁就在寺外,就对着甄氏道:“她到底忍不住了。” 甄氏已知莺儿改名叫了雪雁,还当了州官薛仁村的姨娘,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这莺儿可恶。她的行径明明触犯了天云国的刑罚,如今自是罪加一等。怎能容她如此逍遥?我去会她,将她以前干的行径都揭露出来,我看她哪有那样的脸面住在寺里?” 甄氏虽和史府生了嫌隙,又疑心史渊的行径,还怀疑史老夫人的为人,但她到底不愿看着莺儿肆无忌惮地在寺院横行霸道。想那薛仁村堂堂州官,却纵容得小妾如此,也不是什么清廉正直有能为的官吏。 甄氏就做起美梦来。倘若有朝一日,干儿子剑染当了江城的州官,那她又是何等的扬眉吐气? “你不用去,我去。莺儿这贱蹄子究竟还怕我一些。”甄氏冷哼,“管她叫什么雪雁乌鸦,都是我眼里的劣等货。” 秋纹就将她挡住了:“干娘,到底我需去。你想,当初她顺当离开了史府,兜转了几回,却入了州官的后宅,想起来就觉蹊跷。这里头应该有什么帮着她。” 这一句话马上提醒了甄氏:“哎呀,秋纹,到底是你精细。不错。那史府该有人当她的内应。他们就该是一伙的。” “干娘,如今她来了,不在那衙门,正好可以观察观察,若有什么不对,总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脚。” 甄氏更夸秋纹聪明。“不过咱们要帮那史府作甚?出来了,横竖就不管了。管她是莺儿还是雪雁,只当不认识。” “树欲静风不止。这莺儿就是针对你我。她这是要报仇呢。不过,既然咱们都自由了,行的事也就不归史府辖制,我们随意行动。” 甄氏的想头儿很简单,就是要削削莺儿的锐气。到底她在史府干的那些,都是不光彩犯了法的龌龊事。 甄氏活了一把年纪,自以为看得通透,却不知,此番,莺儿来蟠龙寺,要的却是秋纹的性命。如甄氏敢在里头掺和,莺儿也一并结果了甄氏。 话说,那史府和劫后余生的蟠龙寺相比,是另一番天地。 史老夫人还躺在床上,玉夫人醒了,但心里失望悲观,只想着蟠龙寺的危急,恨不得立即要王贵家的,送她回蟠龙寺。她不要在史府躺着,她只愿回寺里去。史渊不让她走,因为愧疚,多拨了数名丫鬟伺候,每日郎中也来探望诊断。 那孙姨娘早就醒来了,她原本就是伪装。她一改之前的跋扈态度,假装孝敬,每日给老太太端茶喂饭,又回了史渊,说还想伺候夫人。孙姨娘是这样说与的:“都是我不懂事。到底太太才是太太。她是大,我是小。以下犯上,以小犯大,我真是不知好歹。如今太太病着,与其让那些不靠谱的丫鬟伺候着,还不如我进去。” 史渊被她说的动容,心里犹豫。 孙姨娘更道:“真正我也是一向伺候惯了人的。老爷还请相信我。”孙姨娘信誓旦旦,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弄得史渊无可无不可了。 他柔声道:“你有这个心肠,我当然高兴。我的心里是有谱的,凡事也不好乱来,但我心里头是有你的,这个你该知道。你要去伺候,我也不拦着你。我进去说一说。她这回来了,从此以后你们就住在一个屋檐子底下,彼此笑脸对笑脸的,看着也让人舒坦。” 那玉夫人见孙姨娘要过来伺候,连连摇头。 史渊又道:“这是好事。她是妾,当妾的,就应当照顾主母,你的心里就别有疙瘩了。” 各位看官,玉夫人是厌恶孙姨娘的行径,所以一口拒绝。那么,孙姨娘安的什么心呢?她已然起了杀心。杀心既起,就无法抹灭了。 趁着史溪墨不在,孙姨娘没了阻碍的人,真的想毒死玉夫人了。只是怎么个弄死法,一时半会的,孙姨娘还没寻到。 史渊没说动玉夫人,孙姨娘决定自己进房恳求。 还没进玉夫人的房门外,她就跪下了,一步一磕头,几乎是磕到了玉夫人的床榻前。 第126章一朵云生袖(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十分厌烦,无奈孙姨娘十分脸厚。 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旁人不知晓孙姨娘心里的小九九,反而被她的行径感动了。就有一个伺候玉夫人的婆子悄悄儿对着王贵家的道:“到底也难为了孙姨娘了。好歹她也在这府里呆了多年,还有一个儿子,是有脸面的。如今知道错儿了,一心想来伺候,做小伏低,却也难得。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婆子自然是被孙姨娘收买下的。 王贵家的颇不屑:“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夫人究竟是夫人。岂能为了一个姨娘不要脸面地哀求,就放下规矩,任凭她胡来?孙姨娘爱跪,那就跪着去,哪怕跪死了,也和夫人没任何干系。” 这婆子还是陪笑:“这话说的也是。只是孙姨娘跪着也可怜。反正她是来求伺候的。如此一来,夫人脸上还更有光彩一些,这当家主母的威风也更让人瞧见。” 王贵家的也笑,态度有些松缓。 晚间,玉夫人的精气神稍好了一些,王贵家的进来送参汤。玉夫人就问询起老太太的情况:“老太太还是不能下床?” “还不能。不过胃口儿极好。不知底细的,只当她是犯了懒,一日三餐只愿意在床上吃呢。” 玉夫人点了点头,想想又问:“老太太气色怎样?” “我也不知道,但听轩瑞堂伺候的人说,老太太气色极好。” 玉夫人又点了点头。 王贵家的就劝:“太太,要不就将孙姨娘进来伺候您。如此我还轻省一些。我也不是偷懒,只是想看着那孙氏如何给你洗脸梳头,想想就觉有趣儿。” 玉夫人沉吟了一下:“你都松缓了,看来她做了不少工夫。” “太太,我是什么人?岂是她几句话就能说动的?只是那孙氏自己犯贱,想她以前又干了那么多的龌龊事,如此正好整治整治。太太就该顺坡下驴儿。”王贵家的是想看孙姨娘的笑话儿。 玉夫人就淡淡道:“看来你也沾染上那些俗气了,在寺庙里竟是白呆了。” 这不是生气,这是打趣儿。 她改主意了,既然孙姨娘哭着喊着的这般殷勤,她这个当家主母不给她一点颜面儿也不好意思了。 “那么,就依了你的意思,且叫她进来。” “是。” 王贵家的就掀开帘子,到外面找孙氏。孙姨娘一见王贵家的脸上似笑非笑,心里还摸不着底儿,就上前殷勤说道:“王家姐姐,夫人可答应了?到底我是一片真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到底我还没害过人,不过年轻了一些,不知深浅,现在想起来,真吓得出一身冷汗啊!”孙姨娘假装掏出绢子擦额上的细汗。 王贵家的就道:“你也不用叫我什么姐姐,以前你也没这样叫我。这声姐姐我受不起,到底你才是老爷的姨娘,我只是跟着太太陪房,若再这样叫,真正也折煞我了。” 王贵家的一面表现得亲近,一面又显冷淡。 她也拿捏不定,这孙姨娘这是真的改了性子? 那么些年的嚣张跋扈,真的能统统都改了? 孙氏知王贵家的不信,更是捏着绢子低头叹息,声音还透着哽咽:“真正我是个不懂事的。如今竟是清醒过来了。那皇帝立太子,也只找皇后生的太子。若无太子,才找年纪最大的。我的儿子到底不能和夫人生的相比。方才,老夫人也训斥了我一顿。可怜我这么一把年纪,竟像个小孩儿家似的,半点人情世故不懂。” 王贵家的道:“你别说了,夫人已经应了你了。今儿晚上,你就去夫人房里,与她端茶倒水,还兼一样活儿。” “夫人应了?”孙氏心里还一喜,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忙问王贵家的到底还要干什么活儿? 王贵家的有喜逗趣她,就道:“这个活儿么,那皇宫里也是有人干的。” “皇宫里也有人干?”孙氏的眼睛还亮了一亮。 “是呀。”王贵家的不咸不淡,“皇宫里干这活计的还不是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那是什么人?” “都是拿皇饷的。” 各位看官,王贵家的也没说错,那皇宫里倒恭桶的,却不是一般人,而是弯腰驼背的老太监。他们阉割入宫,自然拿皇饷。 见孙氏真的信了自己的话,王贵家的不免又要笑,也真的笑了出声,她也学着孙氏的样儿,掏出一方手绢,擦了擦手,这才与她正经说道:“你也知道,夫人跟前伺候的虽多,可惜无一个人愿意每天倒恭桶。夫人认为,这个活儿交与你她才放心。” 什么? 倒恭桶? 孙氏反应过来,方知被王贵家的耍了,一张脸拉得比驴儿还长。 可要与她甩脸子,将手儿一撂,说出不干二字,又岂不白费了这几天的表演?若因为不肯倒恭桶,便也不能进入玉夫人身边,再行不轨之事。 到底怎么办? 忍还是不忍? 孙姨娘的心里可也不停打着小九九。 她到底也是秀才的女儿,韩信受了胯下之辱,方当了大将军,她倒几天恭桶,又算得什么?想通了,孙氏又点头笑:“这个容易,我愿意的。夫人就是我的姐姐,我伺候我的姐姐,亲人之间计较这些什么?” “那自然好。”王贵家的稳住了,没再让自己笑出声儿来。她看出来了,倒恭桶这事儿,是个难差,孙姨娘压根不愿意。看她又不想错过伺候夫人的机会。如此,王贵家的也更费了猜测,这孙姨娘一改先前倨傲作风,如此委屈自己,只当真改过了? “王家姐姐,以前我怠慢了你,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这一点金叶子,我送你。”孙姨娘就往王贵家的手里塞两片金叶子。 天云国的碎银,俗称金叶子。这个称呼的缘由是大臣们大朝,报奏的事儿让皇帝开心了,皇帝一高兴,就命内侍出来,在盘子里放几片金叶子,聊表赏赐。 史渊就得到过二十片金叶子。这还是在前朝。如今这些金叶子,他交与了孙姨娘保管。孙姨娘显摆,也为了让王贵家的知道,自己在老爷心里的确与众不同,私自拿了两片金叶子送她。 王贵家的一看,一愣。这是御赐之物。若无老爷首肯,想孙氏也无这样大的胆量。王贵家的心里就泛酸,替自家夫人抱屈。 “我不要。” “姐姐,无碍的。老爷知道了,不会怨我的。”孙姨娘更殷勤了。 王贵家的就一拢袖子,叹口气道:“我若要了,自然要说与夫人。她知晓你有这么好的东西,可她自己都没有,难免不生怨气,你来伺候她,她肯定找茬儿让你不痛快。所以呀,你房里若还有这些金叶子,一并都拿来,我什么都不要,全都送给夫人。如此,我落了个巧儿,你也落了好儿的,大家都高兴。” 孙氏愣了一愣。她房里也就剩十三片金叶子了。本来有二十片的,但送了两片给娘家人,还有三片给了儿子的干爹。这十三片,她真的不舍再送人了。 王贵家的如此一说,真叫孙氏犯难。 其实,真正也可笑儿。这孙姨娘一门心地要窝在玉夫人的房间干坏事儿,头脑就有点不清醒,钻了牛角尖儿了。若在平时,她早就觉出不对,王贵家的就是故意占便宜,她该早早甩袖走人,或者理论教训一通。 可现在,孙姨娘就像入了魔障一样,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对着王贵家的满脸堆笑:“这个不难的,不难的,统统我做主。姐姐你等会儿,我这就回房去拿。” 第127章一朵云生袖(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孙氏真的要往外走,王贵家的当然不拦。 待孙氏出了屋子,王贵家的就端着茶水进玉夫人房间,说笑了一回。玉夫人就叹:“你也太过了。我不过给她一个下马威,哪里又要什么金叶子?” “太太,饶是这样才好。” “既她取来了,你替我收着。不过,她这样的人,猖獗了半辈子,这会子哪里就容易收敛了?只怕她接近我,是有别的目的,你可小心一些才好。” 玉夫人出身高门大户,家里父亲也养了几个姨娘,生下一些同父异母的姐弟。她什么阵仗都见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也难免会在阴沟沟里翻了船。以前她以为孙姨娘就那么些骚毛人的本事,半点未曾将她放在眼里。不曾想进了蟠龙寺,才听得自己儿子溪墨被她如何如何了,这让玉夫人极不自在,如在火上炙烤一般。她到底还不能回去,因对一个人立下了重重的誓愿。她人不在溪墨身边,但派了一干心腹之人照看,加之史渊干涉,孙姨娘这才将那些坏点子绝了。 这人本就品行不端。 玉夫人心里从未相信过孙姨娘。她人在蟠龙寺,但身边有耳报神。这些年,这府里被撵出去的,大都因得罪了孙氏之故。孙氏这是要将整个史府都当成了她的小金库。玉夫人大度,但决不允许这样的人祸害整个史府。 王贵家的就道:“夫人,这我如何看不出来?叫她去拿金叶子,就是我的手段。这些年,她在府里也没少捞银子,恐怕她手里的银子比夫人您的还多呢。” “正当得来的,我管不着。可要是放贷,开钱庄,那我当然要管。”玉夫人还是担心蟠龙寺的险情,就问王贵家的,几天过去到底怎样了? “没事儿了。听说有个侠客带着几个手下一并收拾了,送到衙门里去了。”王贵家的只说了前半句,后半句没有说。她知晓那个侠士就是柳剑染。如今柳剑染在外也不知做些什么营生,只听说手头比以前阔绰多了。 离开史府的人,不管是谁,王贵家的都不想多谈。当下人有当下人的原则。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她心如明镜似的。 “竟是这样,那好,好。”玉夫人连说了几个好字。 王贵家也没说寺里还是死了人。 主仆二人就在屋里用饭。 玉夫人心念儿子:“到底我将他生下了。他怨我,我也知道。可他是个好孩子。见着我,只是将怨怼的心忍着。到底他在那燕山几时回来,却也没有准数。” 慈母多败儿。 玉夫人不是慈母。她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在哪儿,是繁华富庶之地,还是贫瘠荒凉之所,干出一番事业,才是正理。玉夫人听说过燕山,那地方贫瘠算不上,但是荒凉,且也远。溪墨要走时,可没对玉夫人说出具体到何处。这是玉夫人自己猜测出来的。这让她也担忧:宁北王到底要做什么?若是囤积粮食,增加兵力,那儿子去无可厚非,一来可以立军功,二来也是对自己的一番历练。 玉夫人不敢想下去。事情越来越复杂。史渊的政治倾向她知晓。新君登基,大肆屠杀旧党。宁北王远走燕山,名为守疆,但他心思缜密,究竟想做何举动,无人知晓。若他真的大举进攻都城,讨伐昏君,溪墨和剑染必然是他的左右手。可史渊是护着昏君的,如此一来,父子关系更如水火。 她也惧怕,倘若有更多的人看见了溪墨,更会疑惑,因为他的一张脸实在太像突然驾崩的先帝了。 玉夫人的手哆嗦了一下,汤勺儿丢在碗里,说不吃了。 “夫人,这鸡枞汤,市面上买不到的。” “不想吃,你替我吃了。以后,别嘱咐人买这样贵重的东西,吃在嘴里,都一样。鸡枞都长在深山,挖一次不容易,劳民伤财的,我是向佛之人,总觉不安心。” 王贵家的就笑:“鸡枞就该挖,挖了才能变钱,不然山民们要喝西北风的。” 玉夫人沉默不语,因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去寻一个故人,深夜进山,苦寻不得,痛哭流涕之际,是一对纯朴的山民老夫妇挽留她就宿,准备了丰盛的晚饭,绞尽脑汁,几乎将山里能有的珍馐都挖出来了。这让她十分不过意,临走之时,也留下了银子。 一会儿,文姨娘拄着个拐杖过来请安。 她腿脚子好点了,但需拐杖。她也要说来伺候夫人,但玉夫人如何忍心?如今,文姨娘仍在草庐住着。倒是府里的三位姑娘,怕文姨娘孤单,每日里也过来与她叙叙话,这让文姨娘感到莫大的安慰。 她膝下无子,倘若有个女儿,也就多个人说说话。 文姨娘吃过了午膳。 玉夫人叫她坐下,指着桌上的一碗汤:“这是鸡枞汤,极名贵的,不如你喝了。” 文姨娘就笑:“确实名贵,夫人不爱喝吗?” “我喝不下了。” 王贵家的就劝文姨娘喝掉,到底是银子买的。 文姨娘也就顺从喝了。 “如今墨儿也不在,你不如从草庐搬到我这里。” 文姨娘有些吃惊:“夫人的意思是?” “叫你来你就来,不过与我作伴。” 文姨娘还有些惶惑,她一个偏房,能搬去草庐度日已属优待了,夫人却又大发善心叫她跟着一起住?夫人住的院子是正院,宽敞,透亮,伺候的也多。她觉得自己不配,实在僭越了。 她忙站起来,恭谨回道:“夫人,我不配。” “没什么配不配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来,跟着我一同吃喝,晚上住到我房间隔壁屋子。伺候我的人也伺候你。另一个,那孙姨娘也来。” 文姨娘有些吃惊,夫人到底怎么了?大户人家,妻妾混住,要遭人耻笑的。 王贵家的就帮玉夫人将话儿续完:“文姨娘,她来么,是伺候夫人的。您要想什么,做什么,也可支使唤她。” 文姨娘吓住了,这可是以前从没有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夫人,这是真的么?” 玉夫人难得地与她诙谐:“难道还是煮的么?她来了,你不用畏惧,一切有我替你做主。你以前也颇受她的气,忍了这几十年,还活不出个扬眉吐气,这是要将委屈带到黄泉底下么?” 这话,大大激了文姨娘的羞愤之心,她的嗓门儿也大了:“这是夫人的意思,我如何不听夫人的?她压制了我这么些年,我忍了这么些年,真的要成忍成乌龟了。好,那我就大方一些,要什么只管嘱咐她。” 文姨娘也豁出去了。 玉夫人这才笑道:“就是这样好。” 这一个下午,玉夫人就和文姨娘坐在房内说话。玉夫人问询文姨娘何以这么些年她都不曾怀孕,到底有没看过郎中? “看过的。郎中说我先天不孕,还给开了药方子,不过喝了也是无用。” 玉夫人略一沉吟:“那郎中现在何处?请的是哪个医馆的郎中?” 文姨娘就叹:“记不得了,当时这些事儿都是孙姨娘打理的。我是命中无子,这些年也习惯了。” 玉夫人却不放过这个话题:“这就矛盾了。当初我叫人买你来,可是叫稳婆检查你的身体的。你若有什么不妥,稳婆会告诉我的。” 文姨娘又站起身:“夫人,真有这回事么?” “所以我才觉得蹊跷。老爷来你屋里固然时间不多,但总不至于不孕,一定有别的原因。” 文姨娘就失声:“那么,可是有人做了手脚,兴许就是孙姨娘……” 玉夫人叫她先闭口,她眼眸深深:“没个证据,也不能乱说。咱们继续扯别的,且等她来。” 第128章一朵云生袖(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话说那孙姨娘回到自己屋里,却是被羁绊住了。 昱泉屋里两个争宠的小妾打架,谁也不让谁,吵着吵着,竟跑到孙姨娘的屋里人,让孙姨娘评理,这可把孙姨娘气的。 她忙将藏着金叶子的柜门关上了,对着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小妾训斥了一通:“咱们是大户人家,怎地你们一点儿规矩都不懂?我是你们的婆母,这见了我,竟是下跪请安,横冲直撞地就进来了?” 孙姨娘叫她们赶紧下跪磕头。 这两个小妾天云国人的相貌,但自小儿却又是在番邦长大,中原人的礼数并不懂多少。况整日里只关在屋子里,和昱泉昏天黑地地胡闹,也无人教她们这些。 其中一个小妾,却又知道,当儿媳的却该对着婆婆下跪请安,但却不是对孙姨娘,而是去玉夫人的屋子。 但玉夫人这一回来,为图清静,早就命人通与昱泉的屋里各个小妾,每日早晚不必来,随处自在就好。 这个小妾就道:“姨娘你也是当小妾的出身,我们要跪,也不是跪你。” 这话就捅了篓子了,此话将孙姨娘炸毛了。她立马叉着腰,喝斥这小妾:“你不跪我你跪谁?你屋里的爷是我儿子,是我咯吱窝里生出来的,你吃喝的都是他,他又是从我这里拿钱,我非但是你的婆婆,更是你的祖宗!” 说完这话,孙姨娘又觉得该找个鸡毛掸子责打几番,叫她们以后学会说点儿人话。她叫两个小妾趴下,孙姨娘要揍她们的屁股。 两个小妾不干。 她们不是昱泉屋里的旧人,新来不久。昱泉屋里,前几个月不知为何,一个小妾莫名失了踪,另一个忽然变了哑巴,不能说话了。不能说话的人儿昱泉觉着讨厌,谁愿意回来对着一个咿咿呀呀五音不全的人?凭她是天仙也不能忍耐。昱泉当即就叫李显贵将这小妾卖了。 旧的去了,自然得添新人。 昱泉叫一个心腹过来,如此这番交代:女子要丰满,皮肤要白,会唱曲儿会舞蹈的更好。这心腹领命也就出去寻找。要说这昱泉别的事儿上都不长脑筋,惟独与这风月,却是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这心腹却给昱泉带回两个在勾栏杂耍的姑娘。皮肤却也白,也都丰满,练杂耍的,也会跳一些舞,唱上一唱。 这两女子番邦长大,本意到天云国寻亲的,因都在一个杂耍班子,交情不错,二人约好了,一齐从班子里逃出来,只管往天云国都城奔。一路走,一路就靠卖艺为生,从都城走到了江城。听这心腹说,有个好人家能收留她们,好的吃,好的穿,一辈子吃喝不愁的。两人就心动了。她们寻亲无果,反用掉了不少辛苦赚来的银子。若还回番邦,少不得那班主要报复,不如索性留下。 两人当夜见了昱泉,昱泉很是喜欢。 两女见昱泉花钱似流水,从耳门进了史府,已然呆了,和番邦的那些建筑相比,这些简直就如天宫。两女心满意足。但几天过后,却因争宠吵起了架。她们听了丫鬟婆子的挑唆,若要找个说理的人,只有去找当家的婆婆。 她们原想找的人是玉夫人。可其中一个婆子立即将玉夫人的告诫之语转递了她们。两女这才来找孙姨娘。 孙姨娘要揍她们,两女就站起身,动手将孙姨娘手里的物件夺了。 孙姨娘更是气得跳脚:“这可反了,真的反了!你们是什么阿物儿?不是我儿子的正妻,不是这史府的正房奶奶,你们是我哪门子的儿媳妇?来人,来人!” 孙姨娘大喊大叫,要几个婆子进来,将她们绑了,赶紧找人牙子过来,商量好价钱,卖出去得了。 两女更是不干。她们虽然是小妾,但并非昱泉买来的,孙姨娘不能做个主。两女仗着会杂耍,手腕有那么几下子,干脆撂倒追捕的婆子,奔着跑着回到自己屋内,取出装有银子的包袱,就从耳门飞也似的逃出去。 这下可就热闹了。 孙姨娘忙叫底下的小厮婆子上前堵截,因人多,看热闹的也多,惊的园子里的鸟雀扑棱棱地飞。 这动静大,弄得王贵家的都知道了。 那厢,轩瑞堂的老太太也知晓了。她皱着眉头,对着左右:“这些个混账女人到底怎么进的府里?你告诉孙氏,叫她别追了,出去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去传话,说老太太如何如何,叫姨娘只管歇着,养精神就好。孙姨娘只好弃了追赶的心思,十分不乐。儿子这一天儿都在外,不知哪处喝酒作乐。她又想起还得去玉夫人那处送金叶子,还得去她屋里伺候,再图以后。可看着儿子的白露院儿一团糟糕,她的心,忽然有些灰了,回到房内,一边取金叶子,一边又趴在床上嚎哭一场。 孙姨娘很会哭,这遗传至她的母亲。孙母虽是个秀才娘子,但跟着当哭丧人的爹爹打小儿走街串巷,练就的一副好嗓子。 孙姨娘哭她命苦,哭父母不该贪图富贵,又哭自己不该被史府的繁华遮蔽了双眼,到了最后,她就哭自己的命不好。 “老天爷不长眼睛,为甚要我当人的小老婆?”哭着哭着却又收了泪,到底正事儿不能误。她都想好了,若玉夫人看着她两只眼儿红红的,她自有话儿回。等到了玉夫人院儿前,王贵家的和几个嬷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哟,姨娘终于来了。我们都说,再不来,天儿就黑了。” 王贵家的假装不知道今儿二爷屋里出的事儿,一见孙姨娘,就面带笑容,手里打了个千。孙姨娘就将包袱递给王贵家的,说道:“怎会不来?究竟这件事才是我心坎上儿的。想你们也知道了,都是那两个小妾不懂事儿,毕竟番邦长大的,你能指望她们懂多少天云国人的礼仪?走了倒好。只是二爷回来了,若有人问起,你们且统一口径,就说她们是偷了银子,害怕被捉,大白天儿地溜走了。 王贵家的就点了点头。 她接过包袱,果然觉得沉重。 “孙姨娘,告诉你,夫人屋里还有一人。她腿脚不便,早晚你要尽一点心,别叫苦叫累。我这些话,我都提前告诉你,免得你没准备。” “谁?”孙姨娘觉得自己被耍弄了。 “文姨娘。夫人好心,见她反正也是一个人,就叫她暂且搬过来,与她一起住着。白日里有个人说话聊天,总是好的。” “什么?”孙姨娘不干了。她一把夺下包袱,就想朝外头走。她装作委屈,做小伏低来伺候玉夫人,为的是要玉夫人的性命。那文姨娘算什么?从来孙姨娘都瞧不上她一眼儿,一个渔家的姑娘,就算换上绮罗绸缎,还是遮掩不住臭鱼烂虾的腥臊之气。玉夫人竟叫她一并伺候文姨娘,这可真将她当下人使唤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孙姨娘撂摊子了! 无奈,王贵家的不给她包袱,还冷冰冰地提醒她:“孙姨娘,做人呢,要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不能当放屁。今儿早上你都对夫人说什么了,赌咒发誓,又连哭带嚎的,这都是做戏,做给夫人看哪?” 王贵家的甩了脸子,回说马上告诉夫人,孙姨娘言而无信,又中途变卦了。“孙姨娘,你让夫人没脸了,夫人生气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偏巧这时,那文姨娘住着乖儿从里屋出来。二人的眼睛一下对上了。 孙姨娘就冲着文姨娘吼叫:“你算哪根葱?从来我都不正眼瞧你一眼儿,如今竟是河水西流了,我要当你的奴仆?” 第129章一朵云生袖(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文姨娘得了玉夫人的调教,况也早改了懦弱的性子,她平静道:“奴仆不奴仆的,却也不用说这么难听。咱们都是小妾,都是老爷的屋里人,也都受夫人统辖。彼此和睦一些,安分一些,又有何不好呢?” “和睦安分我就要倒过来伺候你?”孙姨娘见她这不紧不慢的架势就来气儿。 “我不用你伺候,你不过给我搭把手儿。比如我口渴了,且请你帮我倒碗茶。又比如我头发乱了,也委屈一下帮我梳头。” 她的话,更让孙姨娘跳脚儿。 “你这不还是拿我当佣人?” 文姨娘的语气还是十分平静:“哪儿是佣人?方才我都说了,我们都是受夫人统辖的,听夫人的派遣。我不过是腿脚子不便,差遣人不动,这才请你帮忙。你若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我也照样伺候你。这话,我可以对天发誓的。” 孙姨娘无语了。 文姨娘敢这样嚣张,都是玉夫人的意思。 违拗文姨娘,就是违拗了玉夫人?这个理儿孙姨娘懂。她不能忍了这口气,也就不能行她的大计。 哎呀呀,她这当真好比当年的韩信啊。虽然文姨娘丢过来的不是大胯子,但也差不多这个意思了。 孙姨娘想通了,就对着她们哈哈一笑。 文氏,你少和我卖乖献巧儿。等我收拾完了玉氏,我再来收拾你。 她一手儿就搭上文姨娘的肩膀,装作笑呵呵的,语气也轻柔了好几分:“我的好妹妹,方才我竟是糊涂了。不错,咱们都受夫人管辖,当人小妾么,这是该有的自觉。我不过比比早进这府里几年,实则上你我的地位一样一样的。你腿脚子不便,我不伺候你,难道还敢虐待你不成?你膝下又没个一男半女,这点儿就是不及我的地方。以后我呢,是有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的人,只有享不尽的福的。你却比我凄惨一点儿。这是以后,咱们现论的是现在。也罢,我伺候老爷是伺候,伺候夫人是伺候,伺候你也是伺候。” 王贵家的在旁沉默不语。 这个孙姨娘,不但会见风使舵,心思更是机敏,极会审时度势,看似蠢笨,实则精明,却不好对付。 孙姨娘便对着王贵家的:“金叶子你还是赶紧送给夫人,真的是我的诚意。” “这个自然。” 玉夫人在里头,静静喝茶,方才孙姨娘如何闹腾,如何与文姨娘斗嘴,她都听得一清一楚。果然如此。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一个人想改好,却也不那么容易。这孙姨娘就是怀着叵测之心而来。果然不能不防。 玉夫人既留了个心眼,那便事事真的差遣起孙姨娘来,一点儿不客气。 晚间,玉夫人吃饭,就叫文姨娘过来,王贵家的在一旁打横,孙姨娘竟是不能上桌。起初,孙姨娘还以为这是玉夫人故意疏怠了呢,还过来说笑:“太太屋里的饭菜果然与别处不同,都是素食,却又滋味极好。如今我也坐下来,咱们一起吃。”她已然在桌上拿起了象牙筷子,又寻一根牙签剔牙。 她这个举动,令玉夫人十分不快。 孙姨娘立在那里,一概的作风真的和市井妇人无二。她觉得困惑,到底史渊看上孙氏哪一点儿了?史渊也是读过书的,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眼光不至于那么差。孙姨娘虽然是秀才的女儿,但读书不多,不会作诗,只是勉强认识几个字,且兼会打算盘。 大概,史渊就看上了孙姨娘的世俗? 自己太过冷清,文姨娘太过木讷,倒唯有这孙氏,蛮横市侩,牙尖嘴利,令史渊觉得有趣高兴? 大概就是这样了。 玉夫人就喝斥:“谁和你咱们?我和文姨娘是咱们,你这个咱们从哪里来?赶紧出去,别碍了我和文姨娘吃饭,破坏了我们的兴致。” 孙姨娘更是一愣。 她觉得自己被下套了。如今自己在套子里,要想钻出套子,唯有和玉夫人撕破脸,向史渊告状。这就有点儿危险。倘若史渊不相信自己呢?那自己里外都不是人,成了众人嫌弃的对象了。 她想发作,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 等等,一旦从玉夫人屋里出去,以后就不能再来了。 到底,还是要忍,真正百忍成金啊。 且就学那刘备,没了夫人要忍,失了地要忍,丢了孩子要忍,最后忍成了皇帝。孙姨娘就往后退几步,装作诚惶诚恐地道:“是我造次了,如此,我这就退出去。” 她真的退下了,还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孙姨娘在玉夫人这里有一间小憩的屋子。中午累了,就在这个小屋子歇上一歇,晚上回自己屋里。但几天过后,玉夫人说不用,说这样麻烦,费事儿,干脆就在小屋里睡下,也是便宜。早晚有事,找个人过来叫上一声,相当便宜。 玉夫人是要控制孙姨娘的行踪。 孙姨娘如何不知?只是这屋里全是玉夫人的心腹,她想调遣几个知心的人过来,竟是不能的了。这屋子狭小,里头被褥虽全,但到底不能和自己的院儿比。孙姨娘又看着桌上摆放的饭菜。一碗白米饭,一碟青菜,一碟萝卜豆腐,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孙姨娘不想吃,真想将这狗不吃的饭菜倒掉泄愤。可她又不敢,万一有人看见了,这就又说不清了。可自己又吃不下去。她一向被好酒好菜喂惯了,差一点儿的饭食看不上眼的。怎么办?不吃要挨饿。 玉夫人这就是变着法儿地折磨她。 呵呵,她看着慈善,实则心思歹毒呢! 不过,究竟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因这个,对玉夫人抱屈,少不得又要挨一顿训斥。想了想,孙姨娘叫来外头守着的一个婆子,她还有一点银子,从袖子里取出银子,提醒这婆子与她买一点酒肉。 这婆子有点儿聋,但也明白孙姨娘的意思,小跑地走了。 孙姨娘就坐在床沿上恨恨地想:“要对付玉氏,得先对付文氏。这个好办。”夜里,那文氏不是腿脚不便么?这就用得上她了。好不好的,装作不小心,让她摔着跌着,摔成一个瘫子最好。摔成了瘫子,她再主动照顾,饿死她拿烫茶烫死她。 那婆子拿着银子,一溜儿小跑后,并不曾出去,而是兜转进了一间耳房。耳房里的人正是王贵家的。 王贵家的就笑:“怎么,你拿了她的银子,怎地又不去买酒肉呢?” 这婆子就将银子双手奉上:“我有夫人给的,这点子我还瞧不上呢。再说,拿她的银子,还脏了我的手儿。” 原来,孙姨娘不知,这婆子是玉夫人的心腹,极其忠心的。将她安排在孙氏的屋子外头,也是为监视她的动静。 王贵家的还是劝:“好歹做做样子。” “我不想出去。那豆腐青菜如何不能下肚?她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金贵人儿?” “也罢,我这里有一些剩余的酒肉,你且用东西包着。她问起,你就说外头买的不就行了?”这婆子就笑。 “这银子么,你自己收下。你家里还有一个吃奶的孙子,拿着这钱,买一些牛乳酥酪,你儿媳妇只感激你不尽的。” 这婆子就说王贵家的是善人,口里还称“阿弥陀佛”。 “我不是善人,真正的善人是夫人。你好好地盯着她,每天她有什么举动都一并来这里告诉。她既吃不惯青菜豆腐,只怕以后天天儿要你帮忙买酒菜,你的外快儿也就多了!” 第130章一朵云生袖(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一席话说得这婆子又很高兴。 王贵家的用一个荷叶将一些碎牛肉鸡肉裹了,又递给她一小坛酒,对着这婆子道:“仔细看守,孙姨娘白日里见了什么人,拿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只管告诉我。” “是。” 这婆子白拿这些吃食,银子归自己,如何不高兴? 她兴冲冲地走了,到了孙姨娘的小屋,将荷叶和酒放在小桌上,还笑着对她道:“都买来了,姨娘可赶紧吃。” 说完这婆子又出去了。 孙姨娘就打开荷叶包,看了一看,心里并不甚满意,因想着如在自己院儿里,想要吃什么没有?下人们更拿她当太后一样地伺候。 孙姨娘觉得自己就是自讨苦吃。她不甘地吃着牛肉,喝着冷酒,又对着镜子自照。进入史府,生下昱泉,也当了二十几载的姨娘了,她也四十出头了,这辈子再不想辙儿,就要在姨娘的位置上老死了。今儿晚上就行动。她等不及了。那文姨娘一个人睡,她要上夜壶,行动不便,那自己就去陪着她,和她一块儿睡。 孙姨娘快速吃完了牛肉,又对着镜中的自己发出一声冷笑,估摸着这会子文姨娘在玉夫人屋里用完了晚膳,也该回自己屋里了。如此自己就过去。当孙姨娘在文姨娘的屋子外敲门时,文姨娘还吓了一跳。 “谁呀?” “是我。” 文姨娘已经躺在床上了,听出是孙姨娘的声音,少不得拄着拐棍过来开门。文姨娘身边也是有一个婆子一个丫头,但她良善,不愿让她们吃苦伺候,提醒她们吃完晚膳就不用过来了。“我躺下了,你有什么话儿?” “我没什么话,就是来告诉你,我一个人啊,不敢睡觉。以前在我院儿里,都有几个丫头婆子轮流陪我睡觉,如今我在夫人这里,一个伺候人的也不敢叫人伺候,你不是腿脚不好吗?正巧我也想有个人作伴,我莫如进来陪着你?” 这番话,孙姨娘说得十分恳切。她怀中抱了一个枕头,今晚非进文姨娘的房间不可。 “不用。” “很用得上,我愿意的。你要不开门,我就一直站在这儿。” 文姨娘在房门连连皱眉,这门到底是开还是不开?她是知晓孙姨娘的心性的。她这人很有些左性子。若是不开,只怕豁出去要站到天亮了。 “好,我开。” 文姨娘对着屋内的一名丫鬟眨了眨眼,示意她躲到屏风后头去。丫鬟会意,敛住呼吸,不发一声儿。 文姨娘慢腾腾地开了门,果见孙姨娘鬓发散乱,穿着一件袄子,抱着一个大红枕头,真的等着进来呢。 “这叫我怎么好意思。”文姨娘请孙姨娘就坐下。 “这是我该的。我比你大,又一起伺候老爷,咱们之间相处的就该和亲姐妹一样。以前,都是我不好,怠慢了你,今儿我一并向你请罪。说来,我是一个最良善不过的人,只是被一起小人儿撺掇,弄得架在台子上下不来了,都是她们离间得你我。于我心里,真的拿你当亲人一样地看待呢!” 这话,自然是哄人的。 文姨娘自然不信。白日里,她对着自己还牛皮哄哄的,这会子就变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换谁谁信? 不过,文姨娘并不戳破。 她只是淡淡笑道:“那我真的受宠若惊了。姐姐待我,是我的福气。”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如今我只是来伺候夫人的,顺带儿拉拔拉拔你。真正你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膝下没个儿女,又不受老爷的宠爱。我不帮你,谁来帮你?” 孙姨娘将枕头丢到床上,顺手儿就将文姨娘手里的拄拐扔了。这让文姨娘有些吃惊,虽然她心里已经做了充足的防御准备。一旦孙姨娘有什么图谋,她就喊人,那躲在屏风后当丫鬟就会出来。 孙姨娘虽然紧张,但还是及时将拄拐夺了回来。 果然如玉夫人所料,玉夫人告诉她,说不定孙姨娘晚间时分会来她的屋子,真的猜对了。文姨娘的房间里藏有家伙,一根棍子,还有一把锋利的大剪刀,这是为预防不测的。鬼知道孙姨娘会干出什么来? “你扔我拄拐作甚?到底我不能离了她。”文姨娘心里生气,但面儿还存了笑脸。 “当然得扔了,我来你屋里,陪你睡觉,我就是你拐棍儿。”孙姨娘十分有理,大模大样地就坐在了床榻上,朝着屏风看。 “你看什么?”文姨娘担心她看出屋子里躲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丫鬟。 “不看什么,只是你那屏风后有些古怪,我似乎听出一点儿动静,是不是猫儿?” “哪里有什么。你要上床就上床吧。你来陪我,我感激不尽。” “你不用感激。打从今儿起,我天天来陪你睡觉,让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我们感情好,以前的那些不愉快都忘掉了,从此冰释前嫌了。” 文姨娘听着她的鬼话,心里却又想笑,但她不想戳破孙姨娘的表演,便也附和着说道:“我们哪里有什么不愉快?方才姐姐你不是说都是一起笑人离间的你我吗?看来姐姐长我几岁,年纪大了,记性真的不好了。” 孙姨娘有些窘。 “罢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倒茶喝几口。” “茶水有的,在桌子上。”文姨娘指了指桌子,“我都喝的苦茶,你恐喝了嫌苦,还是不要喝的好。” “无妨。” 孙姨娘揭开茶水盖儿,倒了一杯在茶碗里,她真渴了,牛肉和酒吃下肚,就该喝足足的水解渴。不曾想文姨娘早就在茶水里做了手脚。茶是苦的,但她往里头添了连黄,还有腹泻之药。孙姨娘喝下肚后,哭得嘴巴张都张不开了,同时又觉腹中剧痛难忍,她咧着嘴儿,想骂文姨娘,但又不想前功尽弃,只得问她可有别的甜茶,可以缓冲调和调和?文姨娘就说没有。 “没有?” “一点没有。” “为甚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 孙姨娘不想与她废话了。这一会儿,腹中绞痛更为剧烈。她熬不住了,不行,得找便盆。文姨娘就说没有。 “为甚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晚上我不解手。” 孙姨娘咬着牙,不想与她磨嘴皮儿了。她哐当一下打开门,将枕头抱走,回自己屋里,还没进去,那些污秽之物就遗在身上了。 孙姨娘直骂自己倒霉。怎么就这么巧儿?去了文姨娘那一趟,就拉了肚子。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食物不洁净? 她可一点儿没想到,文姨娘给她的茶水里有猫腻。 孙姨娘拉完肚子,还觉得不舒服,换了衣服,洗了身子,折腾了半个晚上,她越想越气,干脆去找那看门的婆子,到底给她吃的是些什么阿物儿?只是,这大晚上的,黑不隆冬的,出门得提灯笼,孙姨娘又不知晓那婆子的住处,气得只将拳头打在墙壁上,嘴里自言自语地骂:“我这是自讨苦吃啊,自讨苦吃啊!我好好的主子奶奶不做,我到这里丢人现眼瞎折腾!我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呀?” 她骂骂咧咧,也不寻那婆子了,预备到了明天,逮住她,破口大骂一顿。担心还闹肚子,孙姨娘只得又找了几个赶紧的篾片,去附近一个厕所蹲着,不出来了。这就样断断续续地拉稀,断断续续地肚子疼,时间一直耗到了第二天早晨了。孙姨娘从厕所里出来,简直都快虚脱了。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扶着墙壁,就像一个半死人。 第131章清歌巧笑(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孙姨娘的心里又怨又气。 可又不知这怨从何而起,这气从何而起。 这些都是自找的,怪不到别人身上。 那婆子吃过早饭,照例在外头轮值。看到孙姨娘踩着三寸金莲儿摇摇晃晃地过来了,再一瞧她的脸色儿,这婆子唬了一大跳。乖乖!孙姨娘瞧着就像一个纸糊的纸片人儿! 孙姨娘瞧见了她,这一看,气不打一处儿来。她想振作振作,过来喝斥这婆子,叫她跪下。可还没走几步,“扑通”一声,支撑不住,还是倒下了。几人过来将孙姨娘扶起来进屋子里躺着,又去玉夫人那儿通报。 文姨娘已经起来了,洗漱了后,便去玉夫人那用早膳。文姨娘体弱,虽然玉夫人不食荤,还是命厨房做了一碗肉皮馄饨,再送几碟牛肉片,还有一碗肉松咸蛋粥。 文姨娘拄着拐,缓缓坐下,就说了昨夜里的事。 玉夫人就淡淡地笑:“我还以为她有多机警呢,看来我高估了她了。” 文姨娘也笑:“她是太过自大,以前一向瞧不起我,自然认为我还像以前,唯唯诺诺,老老实实地受她的欺。” 玉夫人就点头:“用膳吧。” 她指着桌上热疼疼的粥菜:“多吃一点,你太瘦了。过几日,再叫一名郎中过来,调理调理,你的腿脚也就能行动自如了。” “谢夫人。”文姨娘这声谢意是诚心诚意的。 “不用谢。你是我买来的。你要有个什么好歹,我的心里头也过意不去。”这句话,也是发自肺腑,诚心诚意。 二人就默默用早膳,一时无话。 外间儿,几个婆子就在外头报说孙姨娘晕倒了。王贵家的也在吃早饭,今儿她没和玉夫人一起吃,每个月里,王贵家的都好吃几口面食,什么鱼汤面、卤肉面、鸭腿面……炒面、烩面、云吞面……什么都来得。玉夫人就不好吃面。王贵家的馋嘴儿了,就背着玉夫人,有时也知会一声,自己去下面条,有时也叫人做。王贵家爱吃面条,只因她是北方人。每天只要吃上面条了,王贵家的心情就好了大半。 王贵家的一听孙姨娘昏厥了,忙忙儿地丢下饭碗,就进去报。 文姨娘一点不惊诧,玉夫人也是如此。二人对视了一眼,玉夫人方道:“既如此,请郎中给她看。” 可她马上又摇头:“不过因为腹泻多了,身体虚弱引起,委实也不该去请郎中。睡会子觉也就好了。” 玉夫人可不想给孙姨娘这么好的待遇。这些年,她在史府作威作福,怎么样虐待下人,她心里有数。 “是。”王贵家的巴不得与夫人这样嘱咐,赶紧出去提醒几个婆子不必多管闲事儿,“她就是犯懒了,多大的事儿?” 那史渊自那一日和玉夫人顶罪冲撞后,玉夫人的屋里也就少来。每日里,玉夫人又着亲信去告诉史渊:孙姨娘在她那里,怎样都好。文姨娘也住在那,她们三人好得就像亲姐妹似的。 史渊深信不疑。 他又有愧,因觉不该阻挡了夫人去蟠龙寺解救。 不过,他也听说,那蟠龙寺已经无碍了,虽死了几个人,但还是平静如常了。史渊想的是自己的事。他的心思不在那些什么寺院什么庙宇上。 他的官职是江城织造。 各位看官,织造是个什么官儿?前文已经提及,天云国只在江城一个地方设立专局,织造各种衣料,供皇帝和宫廷祭祀颁赏。这回史渊回来,也是有要事。他受了皇帝的命令,从外地回来,一方便搜寻江城反帝一党,另一方面便是遵照新皇的命令,在江城另外新建印染局。这也是大事,且又是琐事。 这是他的本务,不能丢的。 另,江城民间也兴起各种小型工场,生产绸缎布匹。这就与正统的织造局构成了矛盾和冲突。民间私自建立工场,并不交税,每年国库里的税丝就少了。史渊此番回来,也是为了让这一干人补交税丝。一旦补上,也是一大笔银子,更可为新皇充盈私人金库。 史渊忙的是这些。 与家事儿上,他是宁不问则不问,宁不管则不管。 再一个,他希望借此机会在家里,和儿子昱泉好好谈谈。他望着昱泉能沉稳一些,与他做一点儿事。 自然,史渊的心里是失望的。一回回地看下来,儿子昱泉并不似他预期的那样,只是一个看花喝酒之徒。 他的心里,又惦念起溪墨的好处来。溪墨能文能武。溪墨比昱泉稳重。溪墨更比昱泉会应酬,虽然他性子冷淡。 到底溪墨是嫡出,总是比昱泉血统高贵一些。 史渊心里就长长一叹。一时又想起柳剑染。 到底他也不知能瞒多久。俗话说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有一天,柳剑染还是会知道真相。届时…… 史渊摇摇头,暂且不想这些。 他得将眼前的事儿办好,办得滴水不漏,才能更进一步得到新帝的信任。眼前的形势不管如何复杂,史渊都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了。 如此家中妻妾相安无事,那自然好。唯有母亲,如能顺利下床,那便更好。各位看官,这史老夫人其实心明如镜,什么都知道。她知晓这个时候儿媳回到府里的用意,也知晓孙姨娘正在玉夫人屋里伺候。可她什么都不说,或什么都不说破。 该来的,还是要来。 所谓一报还一报。 当初孙氏得意忘形的时候,种下的恶,总得要还,或早或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也有些宿命的意思。 老太太是真的不想管了。 她满脑子筹谋的只是史府的生计。 其他,都是次要。有了生计,有了银子,才能指望一切。 老太太任由玉夫人随便处理家事。她知道儿媳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并不会超越该有的度,如此就好。 因此,老太太就继续装病。虽然她整日躺在榻上,吃得好,睡得好,但就是不下床。按说,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吃喝在榻上,总是与身体不利。老夫人有老夫人的法子。每到夜里,丫头婆子们都退下去的时候,她就站起来,在房中兜着圈,权当锻炼。 话说这孙姨娘一直昏睡到太阳落山,才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腹中又渴又饿,可要换人倒茶,偏生嗓子像冒了烟似的,干涉沙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终于,那婆子从外头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茶。 孙姨娘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坐起身,对她做了一个喝茶的手势。 那婆子就道:“姨娘,这茶壶是我自个儿喝的,你喝不惯的,苦。” “拿来。”孙姨娘终于吐出几个字,不管好歹,再不喝茶,她真的要死了。 那婆子只要将茶碗递给她,孙姨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全喝了进去。喝下去了,她才回过味来,“哇”地一下全吐了出来。 那婆子就讪讪:“早说过了,不能喝的,真的是极苦的茶,姨娘偏不信。” 孙姨娘懒得与她计较,现在她要吃饭,腹中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我饿了,快拿东西与我吃。” 话音刚落,门外头忽然就走进了玉夫人,还有拄着拐的文姨娘。孙姨娘一愣,心里矛盾,是继续伪装给玉夫人行礼,还是什么都不在乎,干脆回自己的房间。 玉夫人身后跟着一个婆子,那婆子端着个盘子,里头盛放的就是吃食。 “你饿了,我送东西给你吃。” 孙姨娘低着头,少不得说个“谢”字。 “你且说谢,看看这盘子里装的是什么?” 孙姨娘打不定玉夫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强撑着过来看了一眼。一碟腌菜,一碟黄瓜,一碟粗糙的高粱米饭,还有一碗酸酸的萝卜汤。 这是什么饭菜?分明连下人吃的还不如。孙姨娘气愤,不想伪装下去了,她红着脸,与玉夫人争辩:“这饭菜也太差了,我吃不下。” 玉夫人就呵呵一笑:“吃不下?我记得当日你来府上,错进了一个嬷嬷的房间,因肚子饿了,可是什么都不顾,将那老婆子摆放的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这些,你可还记得?” 这一席话,却叫孙姨娘想起了往事。 不错,当日她头一回进史府,那时还无名分,是史渊偷偷用一顶小轿子将她先接进来。史府大,院儿也多,有一回,孙姨娘就走错了屋子,进了一个吃斋多年的老嬷嬷房间。这老嬷嬷有些怪癖性子,吃食尽挑差的馊的。其实史府在饮食上并不亏待下人。时间长了,也就由着这老嬷嬷去。 那孙姨娘见桌上有饭菜,以为是送给她的,想也未想,接过筷子就吃了起来。吃完了,她还觉得极其美味。 她这些举动,偏巧落入玉夫人的眼中。 玉夫人有事经过这几间偏僻的厦房,透过镂空的窗户,一眼就看到孙姨娘不顾仪态地吃喝。这也是玉夫人头一回见到她,心里诧异。不错,孙氏的父亲是秀才,虽落魄,但家境儿也不至于就十分差。但孙姨娘家是个例外。只因她兄弟姐妹多,家中艰窘异常,能吃上高粱米饭,还有萝卜腌菜汤,已不错了。 现在,玉夫人不过还想用这些粗粝的饭菜敲打孙姨娘:这就是你的原形。如今你忘了根本,我非得提醒提醒你。 玉夫人又道:“这是二十几年前,我头一回见你,你躲在一个老嬷嬷的屋子里,偷吃她的饭菜,吃的就是这个,那会儿,你可是大吃大嚼,将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光了。” 第132章清歌巧笑(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这话里自然是含了十足的讽刺。 她身后一干人都听出来了。夫人这就是在敲打她:出头了,可别忘了以前狼狈的日子。提起这一桩旧事,孙姨娘的行径却为人不齿。 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或就给人当奴作婢,女孩儿家还是得做人,得清白。没有哪个未婚的女子,还没婚约,就与人私通相好,还不要脸面地住进了人家家里头,又不敢正大光明,只管晚上出来,活脱脱一个耗子精。 那王贵家的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倘若这孙姨娘规矩一些,正派一些,纵然以前失了格,也不是不能原谅。可她得了姨娘的名分后,仗着史渊宠,竟是一日日地嚣张起来了。 此番,玉夫人是要将她打回原形。 孙姨娘听了,又羞又气,可一句话又不能反驳。 “你看看文姨娘,人家虽是渔户的女儿,可不像你,半夜三更地去府里下人的屋子偷饭菜吃。” 此话一出,文姨娘也忍不住发笑。 她用手绢儿掩住了鼻子,她非刻意,实在想起以前被孙姨娘压制的十分憋屈,故而现在是真的想笑。 “你果然就是个下贱的。也经历了富贵,每日里也是山珍海味的,可不曾想吃着这些寻常粗鄙之食,仍旧觉得十分香甜。可见,史府的好饭菜竟是白养你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你顿顿吃萝卜豆腐。” 这话,玉夫人就是故意说的,她就是卸掉孙姨娘的颜面儿。 “姨娘,既然觉得香甜,那老婆子我再去为您添上一些,你看可使得?一时纵然吃不下去,无妨的,晚间再吃。以后,老婆子我可就记住姨娘您的喜好了,我每日里给您端豆腐萝卜,什么炖豆腐腌豆腐炸豆腐煮豆腐,什么红烧萝卜什么酱萝卜条儿,都给您留着。” 这婆子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角色,但胜在对玉夫人忠心,算是王贵家的留在夫人院儿里的一个可靠的人。 底下的人听了,更是要笑。 那孙姨娘的脸上已是红一阵白一阵儿,她势单力孤,明白是入了玉夫人布下的套儿。她来伺候玉夫人,本就心存了不诡,可不想却被玉夫人识破,借力打力,让她吃个哑巴亏,却又有苦说不出。 玉夫人打断彻底戳破她的锐气,又道:“你看,你在我这里才不过来了十来天儿,我也知道你伺候我颇受了一番苦。都是女人,我还是能体恤你的。你若要走,我也不拦着你。只是老爷问询起来,我也只有实话实说的份儿了。” 这话的意思再浅显不过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孙姨娘吃不得苦,娇气了,半途而废,撂摊子了。 孙姨娘眉头一紧。怎么办?她心里当真苦恼。那佩鸾被自己撵走了,身边又有几个老人儿被她找了错儿,一并赶出去了,她身边的几个心腹,不过是个没头脑的老婆子,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的。 这都是她咎由自取,担心底下人太聪明了,太会揣测了,心里起了疑惑,不放心了,这才使的这样的计策。如今看来竟是失算了。孙姨娘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不过她不认输,还想挣扎一番,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必一定要退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她便顺势低眉说道:“夫人不管说,都是对的。妹妹我只有听从的份儿。实在是我腹泻了一个晚上,饿极了,这才觉得豆腐萝卜都是香的了。” “原是这样啊。”玉夫人也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看来我误会了你。我就说嘛,一个人过上了好日子,怎还能将从前那些不堪的糟糕日子萦记心头呢?这人呢,过惯了好日子,苦日子可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 这话儿里,分明又含了讽刺之意。 底下人一听,又不禁笑出声儿来。几个婆子觉得夫人不开口,就是一个闷葫芦,可一旦训斥起人来,那一字一句都是金句啊。 王贵家的就在一旁帮衬道:“夫人到底是夫人,就是会说话儿。大家子的小姐就和小门小户的不一样。孙姨娘,今儿夫人教训你,提点你,你心里可都记住了?” 孙姨娘十分不服。王贵家的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陪房而已。就算有些脸面,那又怎样?自己好歹是开了脸伺候老爷多年的姨娘,且又有儿子。 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 孙姨娘想了想,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玉夫人镇定问她:“好好儿的,大家说着话,也是其乐融融的,这会子你又跪下做什么?可是以前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心里愧疚,越发不安,所以要告诉我,坦白坦白?” 孙姨娘方知玉夫人是个极不好对付的角色。以前,真是大意、大意了。她身上急出一声冷汗。“不是不是,我是一个顶顶良善的人,这些年可也帮着府上做了许多的好事善事儿,这些老太太都是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行什么不好的事儿呢,夫人真是说笑了!” 孙姨娘可劲儿撇清。 “那你跪着作甚?没来由的,叫人看见了,说我欺负你。若老爷来了,你这么一跪,真当我对了做了什么不少的事儿呢,快起来吧!” 可孙姨娘不起来。 她心里想好了对付的法子。玉夫人的院儿里不能再呆下去了,怎样都不能呆了,不管自己要行什么计策,都且先缓一缓,待自己缓口气,恢复元气了,不然这样下去,自己已然被玉夫人率先整死了! 孙姨娘的对策就是:她要去找一个人。这个人是个道婆。她在一个偏僻的道观里住着,有些神通。 “夫人,您说得极是,我却该起来。只是我想好了,就这样人前人后地伺候,也没什么大作用,如今您身子虚弱,我要替您去道光里祈福,让太上老君保佑您的身体一天天儿地好转起来。还有文姨娘,我也是一样地祈佑。” 玉夫人微微一笑。 果然,她耍花招了。 不想受苦,想离开这儿,找出什么求福的借口,想溜了。 “你错了,我信的是佛,不是什么太上老君,你的心意啊,我领了就是。你还是快快在床上躺着,睡一觉,晚上再与我倒恭桶。” 这“恭桶”二字,又彻底让众人抿嘴儿笑起来了。 玉夫人的话儿好生痛快。可谓滴水不漏,而又酣畅淋漓。 这些年,这府里受孙姨娘欺压的下人可不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勤快的,偷懒的,正直的,耍心眼儿的,都吃过孙姨娘的苦。 如今这孙姨娘也是报应来了。既然玉夫人都不给她脸了,这些下人也是历练过的,一个一个都顺着玉夫人说话的意思,过来奚落孙姨娘一句。奚落完了,再出去各做各的活儿。 一个说:“姨娘,夫人的意思可再明白不过了。那是说你老人家不会做人呢。夫人信佛,再改信别的教派,您可叫她怎么去蟠龙寺烧香?”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说的。孙姨娘有一次克扣了她的月钱,这嬷嬷就记在心里头了。为什么要克扣月钱?不外乎这嬷嬷见孙姨娘经过,上前请安晚了,孙姨娘以为她怠慢,就故意给她一点颜色看。 还有一个就道:“姨娘,快快将此话收了,究竟晚上倒恭桶是正经。我年纪老了,但也可教姨娘一个绝招儿,洗刷恭桶要用温热的水,一会儿就干净的。只是这热水还需姨娘自己烧。夫人仁慈,却又教导我们省俭,如需什么东西,最好自己动手,不要去烦请别人。” 第133章清歌巧笑(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不让她们说下去了。 王贵家的就道:“嬷嬷们都出去吧。各干各的。姨娘是个聪明人,夫人说了这么多,她心里该有数儿的。” 王贵家的掀开帘子,亲自送她们出去。 今儿,这些婆子都自觉得了脸面,一个个对夫人道了安,出去时,脸上都其喜洋洋。以她们的身份,竟能在夫人跟前说上话儿,真是天大的喜事了。就这事儿,回去对家里人说,对儿子媳妇,对孙子亲戚说,都是十分有面儿的,这比得赏赐还得意。 玉夫人自然知道孙姨娘不会这么好心眼儿。但她也奇怪,到底她去什么道观,所为何事?略略思索了一下,玉夫人就笑:“既然你有诚心,我为何要拦着你?这世上,只有行坏事儿把人拦住的,没人要拦着去做好事的人,真正我也糊涂了。罢了,你要去,几天过后就去。” 孙姨娘一惊,但随即心头一缓。 她以为,玉夫人这是被自己骗过去了。 “夫人,为甚是过几天后?我现在就想去。为您祈福的心,是一刻也不能等待呀。” 她表情夸张,一副过分谄媚的样子,玉夫人就觉恶心。 “你身子不好啊。现在就去,万一半路上又腹泻了,或者干脆死了,那可又是我的不是了。不知底细的,会说我苛待了你。” “夫人,不会的。” “怎么不会?嘴儿没有长在你身上。好歹你再吃几顿豆腐萝卜,再与我倒几天恭桶,我看你气色好了,再来知会你。” 说完这话,玉夫人就提醒王贵家的,与自己出去,让孙姨娘好生歇着。 那文姨娘腿脚儿不便,早就有一个小丫头进来,搀扶她,跟在玉夫人后头,一并出去了。 孙姨娘来玉夫人院儿里自取其辱一事,史府的三个姑娘也都知道了。这几天里,因玉夫人嘱咐,叫她们每日里不必过来请安,只管自己自在去。 玉夫人回府,本就担负保护三个姑娘的职责。她不让桐云几人过来,实不想让她们受累。各位看官见了一定奇怪,不过每日早晚请安,又谈何累?这是该有的礼数。只因史府的一些礼数是老太太定下的,有的是老太太的主婆婆定的。未出阁的姑娘们一旦要给主母嫡母请安了,就连老太太、老爷、老太太屋里的几个老姨娘,什么近支的亲戚,还有孙姨娘文姨娘,一并都得请安,这就累人了。究竟姑娘们每日里还得刺绣学女红,还得读书写字,且又体弱,何必早晚折腾?不如让她们痛快去。 这就是玉夫人的仁善。 话说,今儿个,桐云桑云梓云在一处吃早饭,吃着吃着就聊起了这桩事儿。 梓云一边吃铜钱大的蒸饺儿,一边就道:“这事儿,我不掺和。各人有各人的佛缘。孙姨娘也没亏待了我们,只是冷淡了一些而已。如今,她不管怎样,我们只管关起自己的门,既不帮与也不落石。” 这就是梓云的态度。 孙姨娘对府内的三个姑娘,却是行了怀柔政策的。只因在天云国,未出嫁的姑娘,在娘家有些地位。俗话说的抬头娶儿媳,低头嫁女儿。万一姑娘们出了阁,逢上造化,嫁的夫婿出息了,发达了,那时非但地位高了,也更能体恤娘家人。 好歹,孙姨娘是三个姑娘的庶母。 没想到,桐云却对梓云摇头:“你还是天真。她哪里待咱们好?不过当着祖母的面,略略做了一些功夫。你还帮她说话,真正太太听了得生气了!咱们的奶娘换了一拨又一拨。都是一些不正派的人。孙姨娘这是要让她们将我们挑唆坏了,最好弄得名声儿不佳了,好随意地打发我们日后嫁人。” 到底桐云年纪大,看待事儿也清楚。 那桑云就浅浅一笑:“不是一个娘生的,自然不会真心相待。咱们还是幸运的。我听说,在江城里,有些大户人家,因妻妾争宠,那些正妻啊小妾啊生下了孩子,都被谋害了的。咱们平安无事地长大,还算难得。” 梓云就道:“二姐,你就是这样佛性子。咱们哪里是幸运?分明小时候也是跟着老太太过活的。有老太撑着,这才相安无事。” 那桐云忽就想起起,小时候的几桩事来。她姐们三人喜欢吃柿子,孙姨娘投其所好,也就送来许多的柿子。送完了柿子,又请她们去她屋里吃螃蟹。秋天了,柿子熟了,螃蟹也肥了。姐妹三人也不好总是委托说不去。到了那里,吃了螃蟹,喝了酒,回来后总觉不适,三人躺在床上上吐下泻,简直要来半条命。那孙姨娘也请来郎中,郎中也与她们把看,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写了一个方子,也就走了。 后来,还是一个屋里伺候的婆子寻到了一个偏方,这才缓解了腹中疼痛,每日喝着稀粥,身体才好转了。 现在想来,那孙姨娘就是恶意的。桐云近来浏览医书,这才知晓,原来柿子和螃蟹是不能在一处吃的,吃了,就是慢性中毒。 她没将这桩陈年旧事兜出来,给孙姨娘留了颜面。因她担心,万一当着祖母的面儿捅出来,孙姨娘一来不承认,二来会说这是她的好意,哪里知道柿子和螃蟹不能一同吃呢?没得伤了她的心,辜负了她的好意。况且,那会儿祖母颇信任孙氏,又让她理家,又让她管这管那,桐云思怔,自己不过一个庶出的小姐,况还没到出阁年龄,告不倒孙姨娘,反落下许多不好的口碑,名誉一旦坏了,那就糟糕了。 桐云就道:“是呀。多亏了老太太。其实我知道,还有太太。太太人虽然不在跟前,但心里头一直有我们。” 一席话,说得桐云和梓云都沉默了。 妻妾争宠,却也有闹出人命的。她们的心里一时又想起了亲生母亲。到底亲生母亲怎么死的?她们若问人,旁人也说不出个究竟。 三人继续吃早饭,各自心里有了决定:虽不管孙姨娘的事儿,但以后太太那里出了什么,头一时间,只是和太太通融,站在太太的一边。 如今这姐妹三人的奶娘,经过玉夫人的调换,彼此和彼此的主子都处得极好。她们都是经过玉夫人调教过的,会手工,会编织,会裁缝,也识字儿。 桐云稳重,桑云安静,唯有梓云,每到闲暇,还是想起得寻一师傅,好歹还是要耍减,这成了梓云心里的执念。 这几日孙姨娘过得却也落魄。 到底她还没去找牛道婆,还在玉夫人的院儿里“受罪”。她身边的那婆子果然认真执行玉夫人的指令,一日三餐,单给孙姨娘送萝卜豆腐,这吃得孙姨娘两腿无力,眼冒金星,看见萝卜豆腐就想呕吐。这几日晚上,孙姨娘还得提着玉夫人的恭桶,去附近的厕子倾倒。其实恭桶也并无污秽,里头放了各种香料。但倒恭桶这活儿在孙姨娘看来就是毕生奇耻大辱。她铭记于心,时刻不忘的。 “等着。我不是好对付的。我不是软柿子,你想捏就捏,想揉就揉。别和我假慈悲。你怎么整治我,我就怎么整治你。” 话说,这孙姨娘落魄归落魄,但还是有一个人,瞧了不忍心。此人是谁?她便是昱泉屋里的一个小妾。这小妾相貌一般,只因会给昱泉按摩揉腿子,这才入了昱泉的法眼,心儿一软,就将她收了房。 这小妾被收房后,其实也受冷落,也颇受别的小妾姨娘们挤兑。但她都忍了。她这性子被孙姨娘瞧在眼里,见她沉默寡言,不争不抢,反生了几分好感,平时也就多留意几分。 第134章清歌巧笑(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昱泉的这个小妾,小名儿叫芸豆。 芸豆忠心,自以为孙姨娘待她好,早晚过去请安问好,也帮她揉腿子捶背。恰那芸豆儿的父亲没了,孙姨娘便大方赏了她五十两银子。芸豆儿万分感激,五十两在下人手里是一笔巨款了。按着史府的规矩,家生子收房的小妾,家中有父母哥嫂新丧的,赏钱一概不超过十两。若是外头买来的小妾,也不应超过二十两。这孙姨娘一给,就是大手笔,足足的五十两。芸豆是家生子儿,父亲没了,她也就没家人了。 芸豆儿拿着孙姨娘给的五十两银子,给父亲风光下葬礼,一时惹府中人羡慕。芸豆儿得了脸,虽在昱泉房中失宠,但从此也知道,靠着孙姨娘也还是有顺畅的路子走的。她本不是见风使舵会奉承的人,但却也一心一意地殷勤问候起孙姨娘来。 这些天,这芸豆儿见孙姨娘降低身段去了太太屋里伺候,心里就起怜悯之意。在芸豆儿的心里,孙姨娘又威风又气派,模样儿又标致,为人又爽利大方,浑身上下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倒是玉夫人多事,这么多年一直在寺院里呆着,那就一直呆着呗,何必再要回来?在她心里,孙姨娘就是自己的正经婆婆,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如今婆婆委曲求全,为求自保,什么脸面身段都放下,去伺候玉夫人也就罢了,到底她是正妻。可都是一样当人小妾,凭什么婆婆还得去伺候文姨娘? 这文姨娘地位只比婆婆低,论相貌,论能为,论气势,她哪一点儿及得上孙姨娘?这些天,偏偏二爷昱泉像中了邪一样,早出晚归,又是一整夜也不回来,不知他在外头到底干什么正经事。芸豆不过是昱泉众多小妾中的一个,且又不是得宠的,自然不敢问,也轮不上她问。 她更心疼孙姨娘了:这是嫡亲的儿子,可看着二爷并不将他的亲娘放在心上,却也令芸豆儿心寒,因此,她自告奋勇要去见玉夫人,有什么可帮着孙姨娘分担分担。比如每晚倒恭桶一事,她来倒。比如晚上伺候文姨娘睡觉,也是她来。 各位看官,这些天儿昱泉不在府内,不是他自甘堕落。昱泉行事儿是出格,但自从史渊回来了后,他还是收敛了好些。昱泉并不想被史渊逮个正着。 那一日,史渊思前想后,将昱泉叫了来,痛骂了一顿,又叫他下跪,又让他写悔过书,同时将书房的门紧闭,一概人不许进来。昱泉虽跪下了,但并不悔改,还是拿一些并不真诚的油滑话儿搪塞史渊。史渊恼怒,更甩了他几个耳光。这些,史里并无一人知道。史渊叫昱泉跪了一个晚上,自己回房歇息。翌日醒来,史渊就将修建织造印染局一事,分担一些给他,命他出去挑工匠,选合适的地址。 这些就是昱泉这些天儿像没头苍蝇的原因。 昱泉本不想出去,这是苦差使。但一寻思,如此正好出去逍遥,不在府里,反而落得个自在。他将寻访一事都交代给身边的随从,比如李显贵。这李显贵也苦着个脸,满心的不愿意。李显贵儿人在曹营心在汉。如今他做事儿很是懈怠,常出错儿。昱泉不管,凭李显贵随意去办。这些,史渊并不催促,他给儿子机会历练。儿子越是回来得晚,越显示他干事儿是上了心了。 这一日,芸豆儿想了想,理了理衣衫,梳了头,过来求见玉夫人。 这让玉夫人吃惊。 若不是王贵家的身边一个婆子告诉她,此女是二爷昱泉房中的一个小妾,玉夫人还只觉得面生,不知是府里哪处当差的。如今,玉夫人管上了事,虽低调,也不勤谨,但到底将府里的下人都认了十之八九。王贵家的又道:“太太不知道,二爷房中这样的,多着呢。可也不过是朝秦暮楚,腻了也就丢开手儿的,太太不用奇怪。” 玉夫人就点了点头,命人将芸豆儿进来说话。方才她是隔着帘子打量,就见此女一脸愤懑之色,奇怪之外,还觉纳闷。 芸豆儿也就进来了。 “芸豆儿给太太请安。”芸豆儿还是低着头,给玉夫人规规矩矩磕了几个响头。 玉夫人就叫她抬头,细细打量她。 此女虽然衣衫整洁,但都是半旧不新。头发虽梳得光滑,但并无什么贵重的簪子。想这样的姿色,因是昱泉一时兴起,兴致过了后,又丢在脑后了。 玉夫人就叫芸豆儿坐下,芸豆儿就说不敢,她低着头,突然又给玉夫人跪下了,声音里还透着哽咽:“太太,您行行好,且让孙姨娘回屋里去吧。她虽然看着年轻,但也是当婆婆的人了。比如伺候人,比如倒恭桶这些琐事儿,我替她干。” 玉夫人顿时明白,这是就是替孙姨娘抱屈儿的,想了想,她倒是笑了。 那王贵家的在一旁,可就不高兴了:“你可说错了。孙姨娘可不是你的婆婆,真正你的婆婆是你眼前的太太!你可是叫错了,还不赶紧给太太在磕头!” 芸豆儿不敢违拗玉夫人,也就听话地磕了几头,磕得重重的。 玉夫人就道:“起来吧,你爱叫谁婆婆,便叫谁婆婆,不干我的事儿。” 在玉夫人心里,唯有墨儿将来的儿媳妇,才能叫她一声婆婆。如果昱泉娶了正妻,那么他的媳妇儿过来请安,叫她一声婆婆,玉夫人也不会不应。芸豆儿不算,不管是家生子儿,还是外头买来的,只要是小妾,就没有什么婆婆儿媳妇儿之说。小妾不算屋里的正人,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儿媳妇。 芸豆儿不敢起来。她头一回见玉夫人,虽然胆怯,但口里说的话,却又是有条不紊的。芸豆儿并不是口齿极好的人,不识字,但因系孙姨娘之故,此番来见玉夫人,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所以纳罕地,这说起话儿来,反显伶俐。 “太太,您行行好,且让孙姨娘回去吧,我来伺候您。” 王贵家的看不下去了,这芸豆儿口口声声地只是替孙姨娘哀求,好像孙氏在夫人这屋里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我说芸豆儿,你的脑袋可是被夹板夹扁了,不好使了,满府里都知道,夫人体恤下人,最是宽仁不过的。夫人哪里要孙姨娘来伺候,是她自己丢下舒坦的日子不过,回了老爷,偏生要过来,赶也赶不走。你这莫名其妙地过来见夫人,又莫名地说这些,胆儿挺大,脑袋也糊涂。” 一席话将芸豆儿说得低了头。她的脸红了,浑身也开始颤抖起来,又磕起头来,口中细细解释:“太太莫怪,太太莫怪,芸豆儿只是见不得姨娘受苦,心里想帮与她。太太若是同意,且让我跟了姨娘一起,我照看姨娘。” 王贵家的更是笑了:“那孙姨娘就是来夫人屋里伺候的,现下,你说要去伺候孙姨娘,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她就摆手儿,提醒芸豆儿不用说这样的废话了,惹得夫人不高兴,还是赶紧走了吧。 芸豆儿不肯走,还跪在那里哀求。 玉夫人思索片刻,点了头,制止王贵家的,说道:“好,你要去,那由你。你帮着她,却可分担一些。” 王贵家的吃惊了:“夫人,这怎行?” 玉夫人淡淡道:“怎么不行?且就让她去。” 芸豆儿也很吃惊,因没想到玉夫人竟是改了主意,痛快答应了她。芸豆儿又哽咽了:“夫人,芸豆儿跟着孙姨娘,一定早晚殷勤伺候的。” “嗯。你过去吧。想她知道身边还有你这等忠心的人,一定高兴。” 芸豆儿这才退出去了。 那厢,王贵家的就不懂了:“夫人,她去,也是去伺候孙姨娘,又非伺候您,还有文姨娘。我真是弄不懂了。” 玉夫人就笑:“芸豆儿死心塌地,这就证明这孙氏笼络人还是有一套。孙氏不是要去什么道观吗?我看她见了这芸豆儿,一定喜欢,一定会将她一并带着。” 第135章清歌巧笑(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夫人真是什么都了然于心。”王贵家的笑起来了。 “你若不信,只管朝后看。”玉夫人垂下眼眸,心里竟是懒理了。她走到走廊下,看着半空中咕咕叫的信鸽,心里又思念起儿子了。 墨儿,你可到了燕山?想你也该到了。为甚不给为娘写一封信?昨儿个,玉夫人就收到长兄玉鼎的书信,信中告诉她,他在行军途中遇到了墨儿。 算算时日,墨儿却该到了。 玉夫人不但知晓儿子去燕山,还知道燕山有宁北王的军队驻扎。 他们要行何事,预备何事,玉夫人有一点预感。但她没法儿阻拦,许多事儿上她都有心无力。就像她亦知晓史渊现在已经成了新皇的心腹,可一样劝说不动,沮丧而又无奈。她的心里更升起不祥的预感,似乎,不久以后,史渊和墨儿会各自陷入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沿着不同的道路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父子亲情也会在那条道儿上渐渐淡漠,乃至消失无存。 玉夫人想罢又苦笑,他们是父子么? 在史府同一屋檐下,在别人眼中,自然是的。 这点,史老夫人也是深信不疑的。 可只有玉夫人自己知道,墨儿的父亲另有其人。这是一个秘密,无法启口的秘密,她这一生,与她而言,这是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要严守秘密,将它一直带到坟墓里去。 其实,她以前不慎透过口风,告诉了史渊。 毕竟,她的心里还是存了负疚的。 可史渊听了半信半疑,并不直接否定,却也不点头肯定。他的态度让玉夫人费解。这与史渊而言,是一件痛苦而羞耻的事。他只想回避,最好回避一辈子,可夫人偏偏要将谎言戳破,让他慌神,让他窘迫,让他不知怎么办。 正因为心里存了疙瘩,史渊这才在婚后放纵起来。 玉夫人强逼自己去想别的事儿。墨儿心里若真有她,会来信的。那孙姨娘不是说要去什么道观么,那她也想去蟠龙寺瞧瞧。 话说那芸豆儿得了玉夫人的允诺,出了屋子,几乎脚不沾地地就去找孙姨娘了。她着一个婆子打听,那婆子恰好是给孙姨娘送吃喝的,见了芸豆儿要找孙姨娘,就问她什么人?芸豆儿就说自己二爷昱泉的一个小妾,如今得了夫人的准,前来伺候孙姨娘。 这婆子就不信。 “二爷的小妾?老婆子我可是没见过你。” “姨娘知道的。” 芸豆儿就问孙姨娘在哪? 这婆子就指着院儿前的一棵梧桐树,说道:“在那呢。” 芸豆儿眺眼望去,果见树下有个人影,只瞧得不真切。“姨娘在树下作甚,这是拔草吗?”这话说出口,芸豆儿心疼不已。姨娘啊姨娘,你何必呢,好好的日子不过,真是受苦了,这是您干的活儿吗? “不是拔草,但也算是。” “嬷嬷,这话儿怎么说?”芸豆儿不解。 “那树下长了许多紫苏叶子。文姨娘想吃油炸紫苏,就叫孙姨娘出来寻,果然树下就有。”那婆子说要带芸豆儿去看。 “我自己去。” 芸豆儿的心里已经发酸了。姨娘何时干过这样的粗活?这婆子也真该死,竟然无动于衷,不上前帮与,可见姨娘都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这婆子不帮与,那是孙姨娘不让。孙姨娘心疑玉夫人改了主意,不会放她出去,所以故意虔诚地干活儿,好消除玉夫人的怀疑。 芸豆儿快步走上前去,看着孙姨娘摘叶子的背影,眼泪吧嗒吧嗒地就落了下来。她哽咽唤道:“姨娘,是您吗?” 孙姨娘就回了头,一看,竟是儿子屋里的芸豆儿,略略吃惊,站了起身,说道:“怎么是你?你来作甚?” 芸豆儿就跪下来了:“姨娘,我是来伺候您的。” “伺候我?”孙姨娘见她话里有话,遂压低了嗓音,问她,“谁叫你来伺候的?你怎么进来的?” 芸豆儿就将怎么去见玉夫人,玉夫人又怎么应了她的请求一事,统统告诉了孙姨娘。孙姨娘也不摘紫苏叶子了,她盯着芸豆儿的脸,叹了口气,面上又现得意之色,说道:“想不到你对我这般忠心,我很高兴。” 她摸了摸芸豆儿的脸,说自己的背真的酸了,如此她来正好,正可以帮她摘一点紫苏叶子。“姨娘,您进屋歇着,这些活儿我来干。” 孙姨娘也没进去,她叫芸豆儿寻了一个小凳,坐在凳上,暂且歇息。孙姨娘便眺望史渊书房的方向,她想去见史渊,诉说这些天里自己受到的种种委屈,可觉得又不能去。去了,可怎么说呢?出尔反尔,也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今儿,她又听说,老爷有事要出门一趟,还要捎带上儿子昱泉。孙姨娘还是想去看看。儿子跟着爹爹,不管去哪儿,总该对她这个当娘的说上一声。 孙姨娘不想说儿子不孝。 自打她进了玉夫人的院儿里,儿子昱泉可是没一次看望过她。 孙姨娘也寒心。 可她还是想起有儿子的种种好处。儿子小时候多可爱多乖啊,她搂着儿子,给儿子可劲儿地打扮,买一大堆的玩具,别的不说,就说拨浪鼓,各种模样款式的,就能装满一小床。可孙姨娘又不想去打搅儿子。儿子跟着父亲自然是妥当不过,何必要去打扰?儿子在前头,她这个当娘的在后头,给他扫清障碍。 有朝一日,儿子出息了,她这个当娘的比什么都开心。 孙姨娘又忍住了,没去史渊的书房。 这史渊也有自己的孤僻之处。此番出门,虽带着儿子同行,但他保持了低调。到底行修建染局收税丝之名,访江城隐匿的反.党,需低调,需谨慎,需小心。 他卸掉官袍,穿家常衣裳,一副商贾的寻常装束,令儿子昱泉也让改装束。昱泉精气神儿其实不高。这么一来,自己行动都得受父亲的拘束,不得便宜了。李显贵也一同随行。李显贵也气馁。但又不得不顺从命令。 那玉夫人闻听老爷走了,且还带着二爷昱泉,只淡淡一句:“老爷可有留下话?” 史渊书房的一个男仆就回:“回太太,没有。” “知道了。”玉夫人皱着眉头,看着窗外,嘴里自言自语,“如此鬼祟,想来总是行反常之事。” 孙姨娘虽然没有送别老爷和儿子,但整个人还是十分高兴。 “我的儿,到底你可靠,我竟是没有白疼你。”孙姨娘又拍着芸豆儿的手,“告诉你,过几日我就要去一趟道观,到时你可跟着我。” “道观?” “水晶观。” 那道观名为水晶,自然是因为道观附近有一条河,那河里产水晶。时间长了,附近村民干脆就叫附近的道观水晶观。 “芸豆儿怎样都跟着姨娘,芸豆儿没了父母,跟了二爷,也就是姨娘的人。”芸豆儿举着高高的日头,对着孙姨娘发誓了。 孙姨娘更是喜欢:“好。只是这几日咱们还没出去,得委屈你了。我在这里,吃喝都不好。别看这有些人长得慈面菩萨的样子,可心歹毒透了。” 芸豆儿一怔,她不傻,知道姨娘口中说的“有的人”指的谁,说的就是玉夫人无疑了。孙姨娘说什么么,芸豆儿就信什么。“姨娘,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孙姨娘就捉住她的手,深深一笑:“为甚?自然是为了斩草除根,给你二爷一个前程。”说完了,孙姨娘就将脚下的紫苏叶子都捋下来,踩在脚下揉碎,口里更是阴森说道,“她们,还有那文氏族,都是我脚底下的叶子。” 芸豆儿打了一个寒颤,手指儿也哆嗦了一下。 “芸豆儿,我是将你当知己。以前啊,我身边有一个佩鸾,她也极好,可我一时糊涂,竟将她撵走了,现在后悔来不及。幸好老天有眼,还有一个你。这就是我的图谋,今儿我都说出来了,从此,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 第136章清歌巧笑(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话里虽有那芸豆儿拿自己人的意思,可也透着一点儿胁迫。 那就是,不管以后怎么着,芸豆儿不能背叛了孙姨娘,否则就不得有好下场。芸豆儿心性单纯,听了这话,还只当孙姨娘疑她的品性,又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姨娘,芸豆儿当然是您的人。您在这里受苦了,芸豆儿只要有能为,怎样都要替姨娘您遮挡一点的。” 芸豆儿还怕孙姨娘不信,又咬着一根手指头,咬下了半截指甲,幸而没流血。孙姨娘就止住她:“你作甚呢?你好好的不就行了。你若有什么坏了,也就更不能帮我了。” 芸豆儿更是赌咒:“姨娘待我好,别的不说,就看在那五十两银子的份上,我也要以死相报的。” 孙姨娘更为满意。 二人摘完了紫苏叶子,芸豆提着篮子,洗干净了,送到文姨娘的屋子。文姨娘正在屋内梳头,见一个生人儿过来问安,觉得奇怪。其实,并非文姨娘自己要吃什么炸紫苏叶儿,而是今日是她的一个姐姐忌日。她姐姐生前就爱吃这个。什么面裹香椿头,什么油炸紫苏叶儿啦,就好这些个。她姐姐生前待文姨娘最好,虽然家中贫穷,但一有什么好的,总是想着她。 文姨娘腿脚不便,她叫身边一个婆子去采摘一些,不多,够炸一碗就好了。谁料婆子刚一出去,就撞见了倒完恭桶回来的孙姨娘,孙姨娘将恭桶挪到太阳底下晒。孙姨娘就让问这婆子要作甚?采摘紫苏叶子?她来,且叫婆子歇着。婆子无可无不可。 “你是谁?” “我是二爷的屋里人,是来伺候孙姨娘的,这些,夫人也是知道的。” 文姨娘点了点头。因得了玉夫人的提醒,以后出现什么蹊跷奇怪的事儿都不要大惊小鬼,且往后看。 “哦,那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我退下了。” 芸豆儿回到孙姨娘房内,看着四壁简陋,一概的摆设皆寻常,她去过孙姨娘的院儿,她那房间琳琅满目,如今竟是住在这一个不堪之所,芸豆儿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其实这屋子不差。各色设备还是俱全的。只因孙姨娘的院儿太过豪奢,二爷昱泉的住处更是奢华,两下相比,芸豆儿的心中更替孙姨娘叫屈。果然姨娘说得对,玉夫人就是假装好人,是个伪善人。 到了中午,那婆子还是给孙姨娘端来了萝卜豆腐。芸豆儿再次流下眼泪。姨娘吃的简直就是猪食。没错,芸豆儿虽是昱泉屋里一个不得宠的小妾,穿得差一些,但昱泉并不亏待了各房小妾的嘴。这些吃食,芸豆儿自己也瞧不上,姨娘又怎么能吃得下去? 孙姨娘就对着芸豆儿微微一笑:“芸豆,别嫌弃了,有这些吃食已然十分好了。” 芸豆儿擦着眼泪:“姨娘,您真的受苦了。” “哪里苦?萝卜豆腐么,也好吃的。真正我小时候吃的就是这些,不想现在又吃上了,心里只感念夫人的恩德呢。还有她给我的茶叶,真正味道也极好。小时候喝过的那种苦味涩味儿,如今又回转到舌头上了。好得很,实在好得很,想以后还要送我以前的穿戴,那才更好。” 孙姨娘自然在说反话。 这些,芸豆又如何听不出来? “姨娘,想不到夫人面儿上慈祥,心眼这么歹毒。这些豆腐萝卜的您必须吃吗?我去给您端另外的好的。” 孙姨娘一把拦住了她。 “休要多生事。只管吃,过几日咱们就出府去。” 吃过饭,那孙姨娘又规规矩矩地过来玉夫人,可否一齐将芸豆带出去,权当是个随从,一起去水晶观。 玉夫人便道:“如何不可?这些小事,不用禀报我,你自己看着办。” 孙姨娘心头更是一喜。 过几日,果然孙姨娘和芸豆儿简单收拾了一下,二人坐上马车,出史府,去水晶观找那牛道婆去了。 王贵家地看着孙姨娘出去,就叹:“夫人,这下将她放出去,只怕又要生事。” “无妨的。她走了,我还落得一个清静,正好可去看望老太太,且多和姑娘们处处。”玉夫人还一脸的轻松。 “那这孙姨娘到底什么时候回府?既舍得出去,也就一辈子不回来才好。”王贵家的心里,巴不得孙姨娘去了那水晶观,也做了道姑,出了家,也就不祸害人了。“可王贵家的也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臆想,孙姨娘这样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想回来时,自可回来。我看她要在外头呆上一阵。”玉夫人看着马车出了史府耳门,便又笑道,“走,跟我去看看姑娘们,那三个奶娘果然都是极妥当的人,如今桐云的刺绣竟是进步许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各位看官,你当那牛道婆是个什么人?年轻时候也是个放浪的。听说更进过山寨,跑过江湖,卖过老鼠药。也不知哪年哪月哪一天,她在路上识了一个人儿,这人是个经年的老道士,老道士看着她,就像看见失散多年的女儿一般是,十分投缘,将毕生所学的歪门邪道儿都一并传授给了牛道婆。牛道婆很学了一些旁门左道,她在水晶观里安顿下来,时间长了,也不知她学了什么法术,只将原先的老道姑赶了出去,只留下几个自己的心腹。 在附近村民的眼里,这水晶观很诡异,但又很有钱。观里的人一般不开门,也不让村民进来祈愿算卦。牛道婆不屑这些村民们的所谓“施舍”,她有别的财路。一月里头,她总要出门,去江城里头那些大户人家,通融交好,做些递香抄经的琐事,以博大户人家奶奶小姐们的喜欢。她们一高兴,自己就有赏钱。再一个,谁家奶奶们日子不顺畅了,或是被人得罪了,就悄悄儿地叫人去一趟水晶观找牛道婆,寻些偏门的法子,帮自己度过难关。只要攻克了“难关”,她们给牛道婆的赏钱,往往就更多了。 这牛道婆如今五十多岁,关上观门,和自己徒弟高乐起来,喝酒吃肉,什么都吃,神仙也没她快乐。 牛道婆与孙姨娘认识,有些年头了。二人之间,很有些说不清楚。 话说那雪雁自打住进了蟠龙寺,美其名曰要给薛仁村求子,也就有十来天儿了。这十来天儿里,她可是将蟠龙寺闹了个鸡飞狗跳。这话也不对,究竟蟠龙寺是出家修行人之所,不养鸡,更不养狗。还是不对,潘龙寺里还是一个生灵儿的,这就是秋纹的猫。 这猫有灵性儿,自打雪雁住进去后,时不时地就生事儿,如今雪雁竟是和串串结下仇怨了。她憎恨这只肥猫,更将恨意移转到秋纹的头上。再说她本就和秋纹不对付。说来也是好笑,明明雪雁和秋纹甄氏都认识,偏吃饭走路还得装出一副才熟识不久的样子。秋纹和甄氏也不戳破。甄氏也不服,好几次对秋纹说与,要去报官,去更上一级的地方,干脆就着人去一趟史府。 秋纹摇了摇头,告诉甄氏:“干娘,这使不得。史府是织造,并非地方官儿。我想夫人不会为了这么一桩事,就将莺儿怎么样呢。到底她出去了,且又有薛仁村做后台,碍不了她什么事的。” 秋纹已经打听到,玉夫人没有来支援,是因史渊阻拦,且因了这个,夫人还生了一点小病,卧床不起了几日。她又得知,过几日玉夫人竟要来敬香,到时依旧可以盘桓,心里也颇高兴。这雪雁也知晓蟠寺打扫院子摆放香果的,便知是玉夫人要来。雪雁心里也紧张,到时夫人见了她,到底怎么个形景,诧异之余,是勃然大怒,还是…… 雪雁却也不知晓。 但即便玉夫人见了她,她也抵死不会承认,自己就是被撵出去的莺儿。何况,亮出自己的身份后,玉夫人定也踌躇。 这一日吃过饭,雪雁绕了小路,过来找秋纹。 秋纹不想理她,只管走旁边的小道。 但雪雁不死心,秋纹走左边,她也走左边,秋纹走右,她也靠右。如此这般,秋纹只得回头,对她道:“你又要怎样?” 第137章清歌巧笑(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我不想怎样,就是看你不顺眼。”雪雁仗着有薛仁村做后台,已不将秋纹放在眼里。 这雪雁有自己的算盘。 没错儿,她是被史府的人撵出去的。可如今秋纹也被撵出来了。她能不要脸地在这里大摇大摆地住着,那自己就应比她更猖獗,更不要脸。 这年头,谁不要脸,谁就能过得好,活得滋润。与这点上,雪雁可是看透了。 且如今,她比秋纹混得好啊。 秋纹是有史府的大爷史溪墨负责,可他人不在啊。自己呢,却是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堂堂州官的姨娘,等有了儿子,仁村的夫人让位,她可就是正室了,以后要当诰命的。要说这雪雁有多喜欢仁村?呵呵,她爱的是自己,爱的是仁村的官帽子。 雪雁来蟠龙寺,一则是打压秋纹,二则是想歪招儿,要秋纹一辈子不畅快。雪雁来蟠龙寺之前,已经暗暗地知会了一个人牙子。她要行绑架之事,将秋纹从寺里绑出去,远远地发卖了事,卖到哪个大山里头,穷山恶水的,一辈子不得出来。 “看我不顺眼也没办法,真正我这容貌又不是长给你看的。” 秋纹就说有事儿,要去厨房做晚饭。秋纹做的饭菜好吃,如今寺里十来号人都爱吃她的饭。那甄氏倒是不怎么动手了。唯有小能儿跟着秋纹,也学了不少做饭的技巧。 净心就更懒了。 寺院经过劫难后,她更是躲在禅房里年轻,一呆就是一整天儿。 蟠龙寺后头有一块稻田,稻田是那三个上吊了的老尼姑开辟的。稻子熟了,空气中四溢着稻谷的芬芳。 秋纹就说要去割稻子。 她自小儿干农活,什么都会做。虽然养母家住在小巷子里,家里没有田亩,但这些粗活秋纹无师自通一学就会。 “我要去库房拿镰刀,你就不要跟着我了。” 雪雁停住了脚。 她也知道寺后头有一稻田。如果那些尼姑都不下田,只秋纹一人的话,那么……她行绑架之事是不是可以顺遂一点? “我要跟着你。” “为甚?” “我要帮你割稻子。” 秋纹就笑了:“你是唱戏的出身,以前你也说过,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如今你又是州官的姨娘,也算是个奶奶,人前人后都有丫头婆子地伺候,就不要跟来了,我承受不起。” 秋纹识破雪雁为人,早就绝了和她重修旧好的念头。 如今这秋纹年岁依然不大,但已经学会从险境中识人。比如这蟠龙寺,住持净心虽然有一些毛病,但并不干坏事。甄氏是旧人,她的秉性秋纹更是清楚。小能儿善良,勤快,也是个好人儿,余下的几个老尼都是虔诚的信佛之人,心思纯净,都极好相处。只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清静的寺院里头忽然来了一个州官的姨娘,摆着什么谱儿说要在这里小住,给菩萨磕头,求菩萨显灵。 众人不敢得罪雪雁,只因她背后有人。 但大家都疏远着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秋纹,我能帮你的。纵然不能割多少,也可在旁与你添点儿水,做做帮衬。”雪雁又换了一副腔调。 她这模样叫秋纹心里一紧。 “我不要你做帮衬,你只管做你的事。”阿弥陀佛,秋纹只想叫雪雁走远一点。 “我是好奇,没进过农田,就想看看你怎么割稻子。” “没什么好看的。我不过进去拔草,今天不割稻。” “哎呀,你早说呀,我会拔草啊。反正,我就是起了兴致了,再说那田亩也不是你家的,你能进得田,我也能。” 秋纹心里烦躁的不得了。想了想,她便咬紧牙关,说道:“也好,你要来就来,随你。只是那田里有许多的小虫子,癞蛤蟆,乌龟,兴许还有蛇,你要被咬了,可不要大叫,再说我也不会救你。” 她故意吓雪雁一吓。 她不知道,雪雁是豁出去了。她的想头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进稻田,又怎能让秋纹放下松懈? “我不怕的。”雪雁就说秋纹先去,她回房里和小丫头翠儿交代一声,另换一套便宜的衣衫,“我去去就来。” 说完这话,雪雁忙忙地走了。 那厢,秋纹就盯着她的背影,盯了有一会儿。 那徐而言回房,赶紧叫来翠儿,咬着她的耳朵,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翠儿就哆嗦着手脚,不敢点头,也不敢抬头儿。 “现在你就去找那牙婆,你倒是快去呀,像个木头桩子!”雪雁来气儿了。 “姨娘,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小翠的说话声也哆嗦了。 “你是谁的丫头?实话告诉你,我认识那秋纹,就是她害的我。这些,我也不想告诉你。我这还是宽待她了。将她卖给牙婆子已经是给她好路子了。要依了我的性子,只想雇几个杀手将她杀了的。” 翠儿一听,一步步朝后退。她是被吓着了。 “赶紧就去,我不耐烦了。你见了那牙婆,叫她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去寺院后头的稻田里等着。你若不去,我也一并将你给卖了。” 雪雁不想费口舌了,发了狠。 翠儿虽然胆小,但她也懂权衡利弊。真要惹雪姨娘不高兴了,得罪了雪姨娘,那真的没路可走的。翠儿就在心里对着秋纹喃喃:秋纹姑娘,你不要怨我。实在我也是没法儿。我只是个买来的丫头,要不听雪姨娘的,只怕下场比你更惨。 翠儿将心一横,答应出去找那牙婆了。 雪雁十分满意,又哄着翠儿:“这就对了。到底那秋纹是个坏人,别看她又殷勤又和善的,那不过都是装的。等我将秋纹拾掇了,回来将她的恶行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你。” 翠儿走后,雪雁就换衣裳。 一会儿工夫,雪雁就也提着一个篮子,一副要去农田的模样。出寺院,到了一条小道儿上,她看见那稻田里已经有一个身着湖绿色衣衫的身影晃动,一抹冷笑更是浮上面容。这时,恰好妙圆从田野里采摘蘑菇回来,见了这雪雁诡异的笑容,心里就犯了疑。 妙圆出身大家,虽不擅炊事,但捡个蘑菇,挑个野菜,还是会的。她不想白吃白喝,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心。净心起先是看不惯的,现在反而理解了她。凡事不能强求,有这份心就足够。净心倒难得地和妙圆一起,带着她寺前寺后地转悠,告诉她什么树叶可当菜吃,什么野菜儿滋味不错,什么野果子也能饱腹。妙圆人也聪明,听了都认真记在心里。 “雪姨娘,你这是上哪儿去?”妙圆存了戒备。 “我去稻田。” “你……也去稻田?” “是呀,我反正呆着没事干,也怪闷的。也不能一天到晚地跪在菩萨像面前不停地磕头。究竟菩萨也厌烦的。这命中有子总会有,命中无子莫强求。这帮着秋纹去田里拔拔草,聊聊天,却也能消除疲乏。” “雪姨娘,你很会说话。” 雪雁心里非常不耐。这妙圆又不是这寺里的正主儿,只是和秋纹一样,是个寄居的。虽说这尼姑模样不错,但雪雁总觉得她一双眼睛里,还是藏了掩藏不住的锐利光芒,这光芒让她害怕。 “不和你说了,我要过去了。”雪雁只想将妙圆甩了。 妙圆想阻挡她,但雪雁步子快,一阵风似的,就走出去了好几米远。妙圆的左眼皮儿狠狠跳了几下,她觉得预感不好,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发生,可到底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第138章清歌巧笑(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雪雁就到了田埂辺。 彼时正是秋天,田边有蝴蝶飞过,可也有别的虫儿。雪雁发鬓上抹了头油,散着香气,几只虫子就不停地往雪雁的头发上飞。 雪雁戏子出身,除了在学戏上吃过苦,与生活上却是安逸。她怕虫子,这飞过来的还是臭虫,别的不说,仅那气味儿,又臭又腥,就熏得她受不了了。她想甩下篮子,不干了,回去躺床上歇着。 可她又不能往回走。毕竟翠儿已经在帮她联络牙婆了。 她们认认真真地赶来,到了田头,知道雪雁不过是拿她们开玩笑,虽不敢生气,但心里一定不痛快。 雪雁就唤秋纹的名字。 秋纹听见了,她不想抬头。 “秋纹,有虫儿,你帮我扑打扑打!” 秋纹在田里忙碌,听见这话,又是一阵冷哼。这莺儿,不,如今叫雪雁,雪姨娘了,挺拿自己当回事儿,竟是将她当作身边的丫鬟了。 “我不来,不管是虫儿还是别的什么,哪怕就是一条毒蛇,你也自己想法儿吧。”秋纹的声音稳稳地传来。 雪雁气得跺脚,心里暗骂:“行,你给我等着,待会,你的噩梦就到了。一旦那牙婆领着几个精壮的男人过来,在你口里塞几块帕子,我看你怎么叫嚷!哈哈,我知道,史家的大爷待你好,可他也没将你收了房呀。再说,你的干哥哥柳剑染也不知在哪个鬼地方,有能耐的,都帮不了你。” 秋纹不帮,她只得自己赶虫子。 偏巧这时,她脚下恰好有一只癞蛤蟆跳过来。这只癞蛤蟆体积硕大,又吐着舌头,可将雪雁吓着了。她吓得连连怪叫:“救命啊,救命啊……” 那厢,秋纹听了就摇头叹息,又高声说道:“你心术不端,虫子蛤蟆都欺负你。” 雪雁看着那蛤蟆从她跟前跳过去,扔了篮子,她哪里会去田里拔草,只是干坐在田埂上等着那牙婆子来。如此,倒还要再迷惑秋纹一番。雪雁也亮开嗓子:“是呀,你有能耐。我却是害怕。我就不进去了,你安心干活儿,我就在这里看风景。” 这“看风景”三字说出口,秋纹真的忍不住笑了。“好啊,你爱看,那就看个够。只是我提醒你,你爱看,虫蛇也爱看。我可打声招呼啊,这田里可还有几条大蛇。一会儿它们就窜出来咬你的脚后跟,倒时我可不出来帮你。” 她的话,自然让雪雁害怕。可雪雁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咬紧牙关,就算蛇来了,也只好自认倒霉。 秋纹在田地里,一边拔草,一边就想唱歌。一时,鬓发松了,她用簪子重新理了理。这簪子里还藏着一点绿色的汁液,以防不备之用。秋纹也想不到,这些野草的根儿是可以吃的,微甜,微酸,滋味不错。 她表本就是一个劳碌惯了的人,干这些活计一点不觉得累,只觉得浑身轻省。不多时,她就将一茬稻田里的野草拔干净了。一抬头,瞧见那雪雁果然坐在一块石头上,还没走人呢。 秋纹不想管。 突然,耳边听得有马车哒哒的声音,她有些疑惑,但也并未觉得有多奇怪。因这条道时不时地也有人驾着马车抄近路经过,并不空寂。 马车哒哒的声音,雪雁也听见了。她赶紧翘首看过去,站在路口,对着那车上的人挥舞着手帕。那牙婆果然领着三个壮汉遥遥坐在车上。这牙婆姓徐,她卖了几个人在薛仁村的后宅,雪雁正好过来看验,是这么认识的。 牙婆也朝秋纹舞手帕子。 马车停下了。那车后又钻出一个人来,正是翠儿。翠儿干完了雪雁交代的事儿,但知道秋纹的劫难就在眼前,浑身还是止不住地哆嗦。 雪雁赶紧上前,叫她先回寺院去。翠儿不敢不从。 这徐牙婆本就不是一个正派人,不同于买卖秋纹的王牙婆。那王牙婆子虽也干过一些不着调的事儿,比如给人配冥婚,但她不害人,不做那些抢劫绑架的事儿。徐牙婆就不同了,哪里有钱,她的一双眼睛就出现在哪里。她身边跟着的几个大汉,就是她的娘家兄弟。姑娘卖出去了,得的钱他们均分。 雪雁对他们使了眼色,这几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秋纹还一点不知。这几人边睡循着她嘴里哼着的歌儿找到了田里拔草的秋纹。还没等秋纹醒悟过来怎么回事,她的嘴就被人堵上了,一个大口袋朝着她的身体直直地扣下来了。稻田里的土又湿又软,人走在上面即便穿着厚厚的靴子也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秋纹真的浑然不觉。待清醒过来后,人已经被这伙贼人强拉着在车上了。 这些人,掳掠良家女子,或卖进深山,或卖去勾栏,或卖给人当药引子。说他们是人牙子,还算是抬举了。 此时,最最得意的要数雪雁了。她激动的口里连发出几声哈哈地大笑,差点没笑岔过气。这下,可是一劳永逸了,既得了钱,又能让秋纹一辈子活在痛苦里。 这样的招术儿,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不不,那时也没那个胆儿,到底得离了史府方才能行便宜之事。 秋纹的嘴里塞了手绢,不能叫嚷。 耳辺,只听得雪雁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子似乎是这几个绑匪的头头,言语里头,还听她对着雪雁讨价还价,说什么不知这女子是否黄花闺女,万一不值这个价呢?秋纹心里更是一沉。 她得自救,必须自救。 只听那雪雁就道:“值当的,这个我敢打包票儿。她原先是个丫头,伺候人的。她要真的破了身子,也就被她伺候的爷收了房了。” 那牙婆就不计较了,痛快给了雪雁五十两银子。 雪雁只想早早离开这里,免得惹人生疑。方才,她一直东张西望,就是担心蟠龙寺里会有什么尼姑出来。可雪雁也知道,这个时辰,尼姑和居士们都跟着净心念经,那甄氏本是不信佛的,但近日里也迷上了念经,一听到那诵经声,一闻到寺院里的香火,就像着了魔上了瘾,比出家的尼姑还尼姑。 雪雁只觉得这是天在助她。 她不想啰嗦了,对着这牙婆道:“你们赶紧走吧,将这马车儿驾驶得快一些,只管朝深山里拉,我保管你们投出去的五十两银子能变出一百两来。” 如果按照市价,区区五十两银子买一个大活人,那是占了很大的便宜。雪雁不在乎银子多少。牙婆也知此地不宜久留,便对着身边的几个兄弟道:“走了吧。路上再找地方吃喝。” 一声“驾”,徐牙婆的几个兄弟甩着鞭子,随着地上扬起的灰尘,这伙贼人已经载着秋纹出了十里地之外了。 出了江城地界,这伙贼人只管将马车儿朝小路上赶,朝深山里拉。 秋纹知自己不慎,落入了雪雁的圈套,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她势单力孤,且又被绑匪缚住了手脚。如何才能行动自由?如何才能扭转劣势?马车真要驶进深山,山深地不熟的,山路十八弯,民风又彪悍,自己真的一辈子出不来了。 秋纹想起了头发里的簪子,簪子没掉,万幸万幸。 只是,如何才能从口袋里出来?她嘴巴又不能说话,手脚又不能动,只有一双耳朵能够听。秋纹想着,她们要的是活人,这一路驶往深山,并非一天里就能赶到。秋纹在溪墨的书房里看过江城周边的地图,江城附近是一些面积较小的县城,并非就是荒山野岭,离真正的大山还远着呢。路远,这伙绑匪得吃东西,也会给她喂水吃饭,不然自己就得渴死饿死。那这笔生意就不划算了。 第139章清歌巧笑(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似乎到了一处山坳口,马车激烈地震荡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 秋纹听到那牙婆对她几个兄弟说,她也饿了,看来晚上得在这里露宿了,最好是有个店家,权且借宿一晚上,弄些吃喝,明早再上路。 秋纹就听得她一个兄弟说道:“大姐,莫如咱们就在这里守着,总有山民从山里出来,经过这里,我看这里就是一条必经之道。咱们将这女子捆.绑在树上,贴上买卖的标签,就如卖猪肉一般,如此岂不省事?” 秋纹听了心头却是一喜。 这与她是好事儿。如何会是好事?但凡有人,她都会想计策,绝不坐以待毙。只要她能从这口袋里出来,总能有逃跑的机会。 只听那牙婆道:“咱们就在这里守着树桩等待兔子?” “如何不可呢?到底进了那山里,路也就更不好走了,如此也是遭罪。” 其他几个汉子也都赞同这人的意见。牙婆就没注意了:“也好,这走了一大溜儿,我也饿了,且将这女子从口袋里放出来,也与她吃喝一点。没得让人说我们虐待了人家。” 秋纹心头就泛起一声冷笑。她忽然疑惑起来:这牙婆干这桩子生意,轻车熟路,看似买卖了多年。那么,这些年头里,可有出过人命?到底每一桩生意不可能顺当。万一有遇到比她性子还烈的姑娘,抵死不从,干脆一头撞死了呢?口否也有被这牙婆虐待死了的?兴许还有别的死法? 秋纹觉得:这几人的手上一定沾了人命,充满了浓浓的血腥。 一个汉子上前,将口袋打开了。秋纹立即装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架势,有气无力地闭着眼儿,一动不动。 牙婆过来踢打了秋纹一下,秋纹忍着疼,还是不动。 这汉子就叫嚷:“大概是闷死了?” 这牙婆就道:“她哪里死了?死人的脸色是蜡白蜡白的,你看她的脸蛋,还透着红,不过是吓昏了,或者就是晕车了,死不了的。你还是赶紧去找投宿的地方,到底我口渴。” 这几个汉子虽然人高马大,但言语之间,都有些畏惧这牙婆。 “我去就是,我去就是。”那汉子果然大步朝别去搜寻去了。 牙婆就掐秋纹的脸蛋,秋纹心想:既被她识破,一味装死,兴许会惹这毒辣的婆子不高兴,还是将眼睛睁开了吧。秋纹一睁眼,这婆子果然就骂:“好好的,你装死作甚?到底你是我花银子买来的,你要死了,我问谁要这五十两白银?” 秋纹低着头,她知道哭诉哀求无用。 “我要小解。” 婆子一愣:“你要小解?”她没想到,这姑娘一开口,却是说这些。 “是呀,这大半天儿了,猪也要憋出尿来。” 这婆子更是一愣,没想到这姑娘一点儿不害怕,言语里还透着一点儿诙谐。婆子倒不淡定了,提醒她:“你可是被我们绑架了,心里头能不恨?” 秋纹还是低着头:“不恨。” “为甚?这不是我们,你现在可还在那寺院里,和那些尼姑一起念经拜佛呢!” 秋纹就道:“我讨厌那里。” “啥?” “我说讨厌那里,不能吃荤,不能干这干那,憋屈透了。” 婆子更是一惊,试探问:“那你干啥去了那里?” 秋纹更委屈道:“被逼的。我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因得罪了当家的主母,这才被撵出来。逼我去那寺里蓄发修行。” 这婆子将信将疑,那雪姨娘的丫头翠儿忙忙地叫她如此那般,可也没将这女子的身份说透说明白了。那翠儿丫头,说完了也就走了,神情儿也不大对付,瞧着很是低落古怪。似乎她不愿意和自己说这些。到底翠儿不能走,既是一桩买卖,就得落实了,徐牙婆又叫翠儿与她一同上马车,翠儿还捂着个脸,低低地哭起来。 “我真是被逼的。与其在寺里苦熬,还不如出来另搏一番天地呢。” 她的话,这婆子就听进去了。没想到,这女子想法儿和别人不同,如此奇崛。她一点儿不反抗,态度那样平静。 “你当真这样想?” “是呀。我父母都不在了,家中没任何人。卖进山里又怎样?也是一样光明正大地当人媳妇儿生娃。这李朝历代的宰相大官儿,山里出身的可也不少。我一点儿也不嫌弃,因我也是吃过苦的人。” 徐牙婆真的听住了。她想了想,便小心给秋纹取来一个水罐,递给她:“你且喝口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姑娘。若每个女子都像你一样,我这买卖岂不轻省许多?” 牙婆一拍大腿,认定秋纹是个有见识的,可想想又试探问:“姑娘,那我们可不是个好人,明着当牙婆,暗里干买卖人的勾当。我这样的,你就不怕?” 没想到,秋纹却又笑了。 “你笑什么?” “这有什么?俗话说的,杀人放火金腰带,只要胆儿大,什么不能做?” “这……” “我看你们的胆儿还是小了一些。造桥修路无尸骸。这世道就是这样,这人呀,越是老实忠厚,就越是被人欺负。就比如我。如今我跟着你们车辆颠簸了一路,脑袋疙瘩也颠簸掉了,我想开了。我就想换一种活法,那种痛快,我就活哪种!你们要是愿意带着我,我也一块儿干杀人放火的生意!” 这婆子听到这里,心里很是激动,真的引秋纹为知己了。 可她又低调谦虚起来:“到底我有时也干正经生意的,倒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买卖!就算有人在我们手里死了,那也是她不知好歹,非要对着干,性子又那般倔烈,这样的人,就算到了买家手里,也过不了安生日子的。她要一心想死,或投河,或撞墙,也只有随了她去。真正吃亏的是我!” 这婆子还委屈起来,对着秋纹抱屈。 秋纹的心口更冷了。果然这些人杀过人。逼死人和亲手杀人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她喝光了水,委婉道:“果然干一行有一行的苦楚。以前我当丫鬟,以为这天底下就数给人当奴婢最低贱了,不想还有你们这一行。” 这婆子也坐在石头上,也笑:“是呀,姑娘你真是一个明白人。你也不用跟着我们,到底风餐露宿,日子不容易。还是速速找个山里的汉子,过稳妥的日子。” 各位看官,听这牙婆话语,好似这附近山里的男人,一个一个都很富裕,手里有很多银子似的?好丢她买秋纹也花了五十两,这要卖给山里人家,少不得要双倍价钱。区区一个普通山里汉子能有现成的一百两二百两白银吗? 还真别说,真有。 这婆子干这昧良心的生意多年,早就将天云国各地的路程都摸熟了。穷的地方她哪里会去?这地方,是个山坳不错,但却是天云国稍有的富裕的地方。山中产玉石。当地山民什么都不干,山中都是石头,也种不了什么庄稼,他们以采矿为生,将采下的石头运送到别地。一块石头往往能赌上几百两银子。山民也狡黠。他们担心外来的人儿混进来,也参与开采,破坏了他们的营生,所以对陌生人怀有很大的敌意。一见有行商之人,往往将眼睛移了一边,问询什么都不理睬的。唯有一些做小买卖的,还有就是徐牙婆这样贩卖人口的,还受欢迎一些。 这婆子的几个兄弟分几路去寻就宿的地方,待回来时,都摇着头儿,说寻不到。 眼看天就快黑了,这婆子决定就在马车上胡乱歇上一夜。 秋纹就去小解,这婆子跟在后头。秋纹知道不能逃脱,便暗自查看了地形。似乎,这里没什么好路。不过,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她听见了哗哗的水声,那河岸旁还有一条小船。若能上船,求救渔公,小船顺流而下,便就能离开这里了。只是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如何才能甩掉? 还是先填饱肚子休息了再说。 那小河离这里也有些距离,一路小跑儿到那里,可也需要气力。 这几人就在马车旁生火。 他们带了干粮,秋纹看了一下,一些馒.头,一些馕饼,一些牛肉。牙婆就过来烤馒头,秋纹在旁细细观察,她发现这牙婆不会做饭,烤出的馒头都焦黄了,那几个汉子就说难吃。 秋纹自告奋勇过来:“我来与你们做饭。” “你会做饭?” 这几个汉子就上下打量秋纹一番,见火光之下,秋纹的容貌实在美貌,都忍不住动心了,丢了馒头,要过来与秋纹行好事。 秋纹惧怕,她最怕的就是这个,贞洁不保,失身于这些野蛮的贼人手里。这让她想起了王昊。都说太平盛世,夜不闭户,家里都没有强盗。看来这新帝登基后,天云国的治安差了许多。 秋纹一步步往后退,这几个汉子就一步步向前,眼里都散着狰狞的目光。 徐牙婆过来了,与他们喝道:“不行。” “怎地不行?大姐,以前也没见你对她们动过善心嘛?” 徐牙婆就一本正经地道:“她们是她们,这姑娘是这姑娘。我与她投缘,你们且忍着,一会儿有了银子,去城里找什么女人没有?” 徐牙婆力气大,一把手推开了这几个汉子。秋纹的心稍稍地安稳下来。她想起了头上的簪子,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机会是自己想出来的。没有机会得自己创造。 她稳定了心绪,还是告诉徐牙婆:“我会做饭。我在大户人家的厨房里干活儿,什么菜什么点心都会做的。你们这样吃,太单调了,也没滋味。且等一等,看我如何做饭。” 第140章清歌巧笑(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你真的会?”这牙婆还是不信,“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丫鬟,也是娇生惯养的。一个厨房里头,有专事洗菜的,有专门切葱的,有捏面食儿的,更有下锅煮的。” 秋纹就笑:“不管会不会,你见我做一次,不就知道了?” 那几个汉子也好了奇,见秋纹走到火堆前儿,也凑过来瞧。秋纹就问他们可有什么锅子,不管大的小的,只要是铁做的就可。徐牙婆想了想,就从马车内取来另一个战场上士兵戴的钢盔。“就是这个了。” 秋纹不免纳闷,怎么她有这么个东西?秋纹就随意儿问询:“这是个什么?瞧着像个锅子,可又不是,倒像是一个什么帽子,可哪有人戴铁帽子的?”秋纹就笑说,别真的将它架上了火,一时就融化了。 徐牙婆就道:“我捡来的。” “捡来的?哪里捡的?” 若是细心的人,见秋纹这样问,心里头就有些疑惑了。可徐牙婆心里对秋纹起了好感,明日到了,秋纹真的被一个山里汉子买走了,徐牙婆心里还舍不得呢。“自然是战场上捡来的。” “好好的,又哪里会打仗?” 她这一问,徐牙婆的话儿就多了起来,女人嘛,不管是好人还是歹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上了年纪的,本就爱说话,那天生文静的,却也是少数。“你不知道?呵呵,不过你也真不知道。我走南闯北的,哪里出了什么事儿,我总能第一时间清楚。就在几天前,那燕山发生了一场战事,究竟叫不叫打仗,我的心里儿也没弄清楚。反正就是路过那里,就见地上有活的人,也有死了的人,还有那丢在地上的刀箭。我也害怕呀,害怕被乱箭射死。那会儿就我一人驾着马车,去见一个卖家。路途儿也远,真的远,离江城可是远多了。那一次也不知我油葫芦蒙了心,为啥要接那样一个危险的单子?就算不被乱箭射死,万一中途被歹人撞上,抢劫夺财,要我的命可怎生办?可我又不甘心就此离开,到底也无人看见我。我想着,不能白来一回,好歹我看见过打仗啊。干脆,就从地上捡起一个钢盔,这才驾车儿火急火燎地走了。” 她这么一说,秋纹全都明白了。 不过,听及她说起“燕山”二字,秋纹心口还是咚咚咚地直跳个不停。燕山打仗了?燕山却是远。那燕山可有她最最在意的人。到底打的什么仗?谁赢了,谁败了,秋纹只想弄个明白。 不过,她也清楚,如再往下问,可也问不出什么由头了。因这婆子也说了:只是路过,也很害怕,顺便捡着了什么,也就赶紧走了。 大概,大爷没事吧? 可心之所系,秋纹还是不能不问:“这也有意思。咱们天云国也有打仗的地方。听你说,也是激烈得很,只不知何人赢了?是不是两拨山贼争抢地盘?” 这婆子就笑了。 “倒希望是。大概是驻扎在燕山的人赢了。那一路我离开后,沿途还有人叫卖吃食呢,说的都是燕山的方言,我东闯西荡了多年,那些口音不会听错的。” 婆子的话,叫秋纹悬着的心,大大地放下了。这就好,这就好。大爷去的是燕山。若燕山的人败了,燕山的百姓又岂能在附近买卖东西? “我赶紧来做饭。” 秋纹将钢盔洗干净,又问婆子寻了一个小刀,这婆子就疑惑不肯给她。秋纹就笑:“我都说了,我愿意去山里。山里人就不是人么?从古至今从,从山里出来的文人武士还少么?我比那刀子,是切割牛肉。你们拿馒头烤,实在是浪费食材,我给你们做一顿牛肉馍馍汤疙瘩。” 这婆子就拿来牛肉。 秋纹小心地切干净了。她提醒一个汉子将钢盔里贮满了水,用干草烧开了水,便将馍馍和馕饼掰碎了,再将牛肉放进去。“你可有盐?” “有的。” 秋纹就去附近一个草丛里找一样东西。这婆子不放心,还是又跟来。秋纹就与她解释:“我在寻找一种香料。我想这里应该有。” 牛肉馍馍汤疙瘩,仅仅放盐,滋味儿只一般,若寻得一味叫九角的香料,添加其中,那滋味果然馥郁特别。秋纹果然寻到了。这九角生长在天云国各处,只要有草的地方就会生长,寻起来特别容易。 如此,一锅喷香的牛肉馍馍汤疙瘩熟了。几个汉字用勺子尝了一下,果然好吃。这婆子也很馋。他们三下五除二地,一大口一大口,一块牛肉一口汤地都喝光了。 秋纹决定不等了。 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悄悄儿将发鬓上的簪子取下来,可头一摸,糟了,簪子不见了。哪儿去了?她想了想,该是刚才寻找九角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哪个草丛里了。怎么办?这可是自己唯一的武器。秋纹不甘心,她要寻找,就对着徐牙婆哭丧着脸儿道:“我的簪子掉了。这簪子还是我娘送我的,虽然便宜,但又很贵重,你且让我去那边找一找,我找到了就回来的。” 这婆子就道;“一根簪子而已,并不费力去寻找?明天,有山里的汉子出来买你,你什么东西没有?知道这山里的男人为什么要买女人么?按说他们也不穷,赌上一块石头就够全家人一年花销的了。只是那山里重男轻女。这习俗在咱们天云国不算什么,哪个地方的人都重男轻女。山里的女人一旦生下了女儿,就会被溺死,或扔在水里,或丢在恭桶里,只有生下男孩儿,这女人才能扬眉吐气,不过从此还是一接一个地生,多半还是男孩。这些男孩长大了,可不得娶媳妇?可山里都是男丁,去哪儿娶媳妇?所以这才仗着手里有一些银子去外头买,这也是我这桩人肉生意一直兴旺的原因。”婆子就问什么质地的簪子,金的,银的,还是木头的? 秋纹就说木头的。 这婆子更来劲儿了。“原来是根木头簪子,我当是什么贵重东西呢?不要找了,再找,我疑心你还是会逃跑。” 这婆子叫秋纹赶紧上车去。刚才秋纹煮的牛肉馍馍疙瘩汤,秋纹只喝了汤,没吃几口馍馍,更别说肉。“今天你就饿着,到底这些肉丝不多。我们还要赶回去,不吃饱可不行。你将就一个晚上儿,明天有人买你,你就能跟着他们回去,每日里吃肉喝酒了。不是我骗你,真正这岫山是个好地方。山里虽然不种庄稼,但到处都是野物儿,什么野兔,野鸡,野鸭,只要进了山,保管你看着能眼花。” 那几个汉子吃饱了,也命令秋纹上车。他们做人肉生意,不能保证手里的货出问题,只要是病了,残了,那价钱肯定要大打折扣的。 秋纹不想上车,可又十分无奈。明天一过,自己逃跑的希望更渺小了。眼前唯一的办法,只有趁着夜晚这些人都睡了,她趁机逃到那小河边儿,求摇船的人送自己离开。 “我当然听你们的。这里富裕,我听着就开心。好好好,我就上车。只是又一桩,你们还请别再绑了我,嘴里塞个东西,到底憋得难受。那口袋也别让我钻了,气味不好受。你们五个人,我不过就一人,人生地不熟的,你说我往哪儿逃呢?” 徐牙婆就道:“好,我不往你嘴里塞东西,到底你的脚儿还得绑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着,还是拿了一根绳子,果真将秋纹的脚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五人就围着火堆睡觉,只留秋纹一人在车上。 秋纹抬了抬 头,今晚的月亮圆、大。她很镇静。方才,这婆子将她的脚踝绑着时,她已经在怀中藏了一块尖利的小石子。这是她采九角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形似匕首的小石子儿,也没多想,本能地就藏在袖子里。很好。这几人到底愚蠢,忘了自己的一双手儿还是能够行动的。她歪了歪身子,袖口里的石子儿就掉落出来。秋纹用手捡起来,一下一下地慢慢地摸着脚上的绳索。她提醒自己不能着急,一乱就会出错。 没了簪子,不能下药,她只能自己想辙儿逃跑,最好一口气跑到那条河边。她相信自己的体力。就算没有吃饱,逃跑的力气还是有的。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秋纹已经将绳索磨开了,为防他们过来瞧,又在绳索上打了一个活结。秋纹轻轻掀开车帘门儿看了一看,那几个汉子,还有这牙婆,都睡熟了,睡在火堆附近,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鼾。周围很寂静,唯有草丛里的蛐蛐儿在嘈杂地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秋纹轻轻跳下了车。 待再抬头,月亮更大更圆了。 秋纹撒起腿儿狂奔。不料,那马儿嘶嘶地鸣叫起来,声音很响。这马儿是徐氏豢养的,很当宝贝。这马儿也有灵性,只是用在了歪处,一个畜生,也帮着这些贼人助纣为虐。马儿一叫,几个人就醒了。一个汉子觉察不对,赶紧掀开车帘,果然里头空空如也,人不见了,留下的只有一根大绳索。 “奶奶的,竟是让她跑了!”几个汉子骂骂咧咧。 徐牙婆也慌神了,一拍大腿,嘴里也在大骂:“我真是看走眼了,这姑娘贼精贼精,她就是个骗子,骗了我。咱们赶紧找,马儿叫了,我估摸她没走多远,待找到了她,看我不打断她的腿!”婆子气极了,几人就着硕大的月亮果然就在草丛里寻找。 秋纹慌神了。 回头一瞧,那几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自己真的要被抓住了。她不小心,脚下踩着了一块石头,咕咚一声,就栽倒在草地上了,手儿本能地摸着杂草,却不料摸着了一个长长的硬硬的东西。秋纹心里一惊,可又一喜。眼睛朝上瞥了一瞥,果然那是自己的簪子! 她不动声色地将簪子握在手里,悄悄拧开了榫。就在这时,这几个人也寻到了秋纹,到了她跟前。徐牙婆气坏了,寻了一根棍子就朝她身上乱打,秋纹不说话。 第141章同心字(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忍着,待这几个人全凑过来,她就将手里的簪子一抖,绿色的液体喷洒出来,溅到他们的脸上,自己便赶紧用手捂了,再求逃脱。 可她没料到,簪子里的液体即便不用,也会挥发。这几个人惊异地看到眼前浮现着几只绿色的萤火虫,不知是真是假,想赶,突然觉得不对劲,脑子一晕,人就栽在地上了。随后,萤火虫很快消失了。这几名汉子,还有这徐牙婆,只是昏厥过去,但没死,这一点绿色的汁液并不足以将他们毒死。 可秋纹认为他们死了。 她知道自己又犯了杀戒。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她行的是正义之事。如果她不自保,今天倒霉的就是她。何况,从那牙婆口里也得知,他们逼死过人,且还不知一个。这样的人,就是祸害,就是杀人犯,早该送了法场入刑的。 如此一想,秋纹心里一点儿也不怕了。 她朝那条河狂奔。可走着走着,却发现怎么也到不了那儿。秋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海市蜃楼。她的正前方,哪有什么小河大河,有的只是走不尽的草地。秋纹慌了,她累了,走不动了,蹲在地上,一时就不知怎么办好。可想想又不能不走,不走,就回不到江城。她想赶那马车,可那马儿诡异得很,见几个主人都栽倒在草丛里,嘶嘶鸣叫着就朝秋纹奔来。马儿要将秋纹踩死。这更令秋纹害怕。 没奈何,她只得朝小路走,朝茂盛的荆棘丛里走。那马儿吃了通,扎了蹄子,终于停住了脚。 秋纹在慌乱中走错了路,她沿着一条小路走,竟是走到这岫山里了。当天辺泛起鱼肚的颜色,日头要升上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山里了。 她看见了炊烟,听见了公鸡的鸣叫,还有几个在水边浣衣裳的妇女。秋纹迷路了。将心一横,她走到水边,询问一名妇女:“大姐,你有吃的吗?” 这几名妇女正在水辺拿着棒槌说笑,听见身后有人,都很诧异,回了头,见是一个满脸污秽可又十分标致的姑娘。“你是?” “我是江城人。因被人绑架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天黑了,不知往哪里走,哪儿有小路,我就朝哪儿走,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 世道险恶,尤其是人心。 这几名妇女谈不上坏,但是愚昧。她们见秋纹长相标致,就彼此用土话耳语了一番,秋纹听不明白。 其中一个妇女就咕咕地笑,另几名妇女也在旁附和。 岫山的山民,会说一点儿官话,也会说土话。她们的祖先都是从遥远的番外迁徙而来,一代又一代的,也学会了天云国的方言,但老祖宗留下的土话,却也不曾丢。原来,她们在商量,要将秋纹带进村子里,说给一户人家当媳妇。这户人家在岫山还是有点地位的,算是村民们采石的头头儿。只因这头头儿媳妇去年死了,家里又有一个娃娃无人照看,所以她们一眼就瞧中了秋纹。 “你喜欢小孩儿吗?”一个妇女洗好了衣服,端着木盆,提着棒槌过来问。这几名妇女的衣裳也保留了一点部落的古风,岫山女子,未婚的一概穿红,已经的一概穿蓝,那上了年纪就是一身黑,且她们的头上还用一块花布包扎起来。 秋纹点点头,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么问。“你们能给我一点东西吃吗?” 她是真的饿。 她记得大爷与她说过的:不管在哪儿,不管身处怎样的环境,头一个,就是不能饿肚子,想方设法,都不要挨饿。 “有的,你跟我们回去。” 秋纹以为,这些妇女看似淳朴,也都一副已婚的贤良样子,应该不会和徐牙婆那般,都该是良善的人。虽然,对她们溺婴的行径,秋纹还是摇头的。 这几名女人就将秋纹带着,一路走了老远,走进了一个山腰里,到了一户人家跟前。这户人家盖的不是茅屋,而是几间高大的青砖大瓦房,瓦房旁边还有两处小楼屋。秋纹已经看出来了,那徐牙婆子说得没错,这里的人的确不穷。家家户户不是瓦房就是二层的吊脚楼。这户人家应该是最有钱的。这几名女人虽然衣着普通,但颈上戴的璎珞,手腕上戴的金镯子,还是十分晃眼。 一个女人叫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一点畏惧。 院门就开了,出来一个面黧黑的男人。男人约莫三十多岁,听了这女人的一通唧唧哇哇,就笑了笑,走了过来,在秋纹面前瞧了一瞧。 他这神色让秋纹看了极不舒服。 这种眼神让她想起风月场所里那些常客,虽然那些地方她从未涉足。 又有一个女人过来说了一句什么。男人就微笑点头。 几名女人就端着木盆要走,秋纹连忙跟上。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跟着我们啦。他就是你的男人。你一个单身女子,进了我们岫山,哪能再出去呢?还是乖乖跟着阿邦哥回去,当他的婆娘。” 这一次,女人们倒是说着麻溜的天云国地方话。 秋纹真的懵了。她好不容易逃脱了徐牙婆等人的掌控,却不料误打误撞地进了岫山,还是要被这些人要挟。 “婚姻不是买卖,更不是绑架。我有婚约的,你们只是在和我开玩笑。”秋纹竭力镇静。 不料那称作阿邦哥的,突然过来拉住秋纹的手,将她一直往门里拽,这个行径无异于抢劫。秋纹害怕了,果然深山里的人不开化,就算有钱了又怎样? “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当了我的媳妇,就认识了。” 男子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婆娘死了后,仗着采玉有钱,他也去外面的勾栏找过姑娘。但眼前的这个姑娘简直就是天仙。 “我不要当你的媳妇。”秋纹想喊救命,但又知道喊叫无用。她已经在岫山了,她孤立无援,喊破了喉咙也没用的。 “我说了算,你不当也得当。” 男子拖着秋纹,一直拖到一个房间里面。屋子里出来一个老女人。老女人一身黑,头上也戴着花头巾。她盯着秋纹看了看,就咧着没牙的嘴儿笑,好像对这个进家门的姑娘非常满意。 这老女人正在做饭。秋纹闻出来了。她突然不激烈抗拒了,要吃饭,吃得饱饱儿的。她突然就问这老女人:“你在做什么?我饿了。” 男子一愣,看秋纹的神情松缓,以为她改主意了。 老女人是个哑巴,她朝着秋纹不停地比划,却说不出话。男子就告诉秋纹:“锅里煮的野鸡肉,野鸡炖蘑菇,还有一盘腌的兔子肉,还有熏猪肉。” 岫山的人口味重,除了喝酒,就是吃肉。他们于主食倒是少吃。秋纹一听是这些,兔子肉她吃不下去,熏猪肉太干太柴,不过她顾不的了,填饱肚子要紧。 “我想吃野鸡。” “我给你盛。”阿邦很高兴,果然给秋纹盛了满满一碗香喷喷的野鸡炖蘑菇。秋纹拿起筷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 那老女人更加高兴,又从屋里牵着一个三岁男娃的手,出来了。 这孩子看着秋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 “叫娘,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娘。”阿邦牵过男娃的手。 这让秋纹更加惊愕。天啊,她经历了什么?都是那雪雁。此女恶毒。如今她身陷囹圄,想一个人从山里逃脱,不是易事。 不如顺应而为。 她看出来了,这个叫阿邦的,就是要找一个女人,将这个家圆起来。虽然急吼吼了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坏人恶人。只是这岫山的人可知道,女人是也是人,女人不是货物,不能随意买卖。看中了哪家姑娘,可以请媒婆上门提亲,备注丰厚的礼品,拿出十分的诚意。 秋纹不说话,既不答应,也不摇头。 那小娃儿果然开口叫了一声“娘”,这听在秋纹耳里十分别扭。想了想,秋纹就对他笑了笑。笑,也是友善的表示。阿邦愚昧,但这小娃儿是无辜的。 秋纹继续吃小鸡炖蘑菇。 吃完了,她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儿。接下来呢?还要逃跑吗?不能了。不知道哪处是真正出山的地方,不能瞎跑。 可是,如果不试一试,搏一搏,自己将永远不能跑出去。 秋纹就对阿邦道:“你们这里的人不吃饭么?比如米面杂粮之类。总是吃菜,吃得我嗓子都冒烟了。” “你可以喝酒。整个岫山的婆娘都会喝。” 秋纹摇摇头:“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 喝酒怎能教?不过,若他因此喝醉了,不省人事了,一个哑巴妇人,一个小娃儿,自己还是有逃出去的机会,只要让这阿邦告诉她:出山口在哪儿。 “你要是有米,不如做一点儿米饭。” 那妇人虽然哑,但听得懂话。她马上就点头,用手比划了一通,进了厨房。 秋纹就道:“你想喝酒,你自己喝。我刚来你家里,还不熟悉,更不知道你的酒量,我要看看你能喝多少。” 阿邦一个山里的小头头儿,也是去外面见过世面的,听了秋纹这样一说,就笑:“你是想把我灌醉,然后逃走?我告诉你,岫山山里有老虎,还有狼。每一年,都有被虎狼吃掉的人。” 秋纹一惊。 因她不知真假,心中便更焦灼了。 第142章同心字(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真的困死在这?天长日久的,真的跟这叫阿邦的人成了亲,当了他的婆娘,生一大堆子孩子? 她心里焦灼,但面上却又不露出一分。 阿邦看出一点了,她不能再让他猜疑。“不是,我听说岫山的男人都能喝酒,所以才这样问。你不想喝,那当然随你的便。” 阿邦轻轻一笑,捉住秋纹的手,摸了又摸,一脸的春心荡漾。这是他活在人世三十年来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阿邦心里真舍不得。他知道,山里的那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将这姑娘带到他家门前,也是因为自己是山里采玉的头儿,每一季度,都是他领着她们的男人开采矿石,寻出藏了宝玉的石头,然后出山,一路兜售到山外各个地方。没错,阿邦是岫山的能人。自打婆娘没了后,孩子又小,山里的女人打心眼儿里同情他,都巴望他尽早娶个能干的婆姨。没曾想,他自己在外头见识了一回,眼光高了,山里一般的女人看不上。再说,山里女人也少。他有银子了,只想找个年轻的好看的。如今这秋纹真是符合了他的心意。 阿邦等不得了,今天晚上,就要拉着她同房。 “你叫什么名字?” 秋纹不想说实话,她想起了最憎恶的人:“我叫雪雁。” “雪雁?”阿邦不识字,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鸟兽。 “下雪的雪,大雁的雁。阿邦哥,你应该放了我,我是有男人的。”秋纹对着她一本正经。 “你有男人?”阿邦皱着眉头。 “我不骗你。我是被人绑架了上车的。我的男人是江城里的州官。” “州官?”阿邦虽然不识字,没文化,但知道州官是干什么的。他真的不敢相信了。这女子已经嫁了人,嫁的男人还是堂堂的州官?他……他这是抢了州官的老婆,要是州官问起罪来,自己岂不是要杀头? 阿邦和别的愚鲁的岫山男人不同。 他还知道一些轻重。如果得罪了州官,以后也别做采石的生意了。州官捉住他,肯定会剥了他的皮。 阿邦不想以身试法。 不过他心知道,这雪雁说的是真是假。万一她说的是谎话,为了逃脱而瞎编的呢? “你真是州官的夫人?我看着不像。一来你年轻,能当上州官的年纪都该挺大了。二来,州官的夫人一般人也不敢动的,可有人敢绑架你,这叫我怎么相信?” 秋纹一时语塞。 她小瞧了这阿邦。 阿邦看着笨拙,行动可恶,但说话还是很有条理。 “我是州官的姨娘,就是小老婆。”秋纹的声音低了一低。 “小老婆?” “是呀。天云国一个男人娶几个老婆算不得什么,只要有钱,我就是他的小老婆。因为我得罪过人,那还是在嫁给州官之前,那伙人怀恨在心,想法设法地想要绑架我。如今,也不知我丈夫知不知道?若知道了,总不会放过你。这是实话。除非你一辈子躲在山里。” 秋纹识字。 她细心,看到阿邦的家里,放着一个账册,账册的首页上写着许多数字,还有字。秋纹瞥了瞥,就知道阿邦在干什么营生了。原来他是贩卖玉石的。可见经常出去。 阿邦就犯起踌躇来。 他不定心了,站了起身,去了厨房和老女人比划着什么。 一会儿工夫,老女人已经做好了米饭。米饭是蒸的,揭锅的刹那间,真的很香。秋纹便又对着阿邦道:“如果你放了我,州官大人知道了,我只说是不小心误入了岫山的。是你招待了我,给我好的吃喝,他听了高兴,还会重重赏你。” 阿邦的眉头更是皱起来了。 他看中了秋纹的相貌。可她是有男人的。这个男人的身份是他不敢想的。 “你先吃。” 阿邦出去了。 秋纹只得收拾心情,低头吃饭。吃饭的时候,阿邦的母亲一直在旁看着她。秋纹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哑女人又进了屋子,咿咿呀呀的,好像在给那男娃儿什么玩具,让他听话一些。一时,老女人又从房里出来了,她的手上多了一个盒子。盒子还挺漂亮的,翠绿翠绿。老女人不会说话,她将盒子打开,故意地让秋纹看。 那盒子里有东西,且又在秋纹的面前,由不得秋纹不看。 秋纹只看了一眼,还是有些呆。 这岫山出玉,果然这里的人不将玉当作一个宝贝的东西。秋纹当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很是见过一些好的东西。可她还是一怔。盒子里的,全是琳琅的美玉,有玉镯子,玉戒指,还有玉做的璎珞,什么玉耳环,玉耳坠,玉项圈,都在里面。看来这岫山的人真的不穷,那徐牙婆说对了。 老女人指着盒子,又对着秋纹比划,脸上还笑了笑,好像在说:收下吧,都是你的。 秋纹摇了摇头:“我不要。” 老女人就急了,手舞足蹈的,还是要秋纹收下。 秋纹还是说:“我真的不能要。我不是你的儿媳妇。你留着给你真正的儿媳妇。” 老女人见秋纹总是摇头,突然嘴巴一咧,看上去要哭,也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这让秋纹无措。可她又不想上前安慰。 这时,那阿邦也就从外头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精壮的年轻汉子。秋纹站了起身,顿时预感不好。 阿邦就问秋纹吃了没有? “吃好了。怎么,你不想放我出去了?” “你很聪明,我改主意了。不管你是不是州官的女人,你这样年轻好看,我怎舍得放你出去?反正,我挣的钱已经够用了,以后也就不出去了。我就看着你,让你以后乖乖听话,当我的婆娘。” 秋纹听见这些话简直要昏厥了。 阿邦这行径和真正的强盗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她控制不住情绪,真的气坏了。本来,她一个留神,上了雪雁的道儿,被那几个人贩子折腾了一路,好不容易逃脱了,却又误打误撞进了岫山,落到这个叫阿邦的山里汉子手里。她再也受不了这憋屈了。秋纹顺手将桌上的饭碗都啪啪摔在了地上,口中大骂:“你们就和强盗一样!” 阿邦并不生气:“雪雁姑娘,这没办法,谁叫我看上了你。” “野蛮无知!难道你们还活在上古吗?” 阿邦也生气了,这个汉人女子太不知好歹。当他阿邦的女人,难道就这么难堪吗?他叫几个汉子按住秋纹的肩膀,自己要过来脱秋纹的衣裳。 那老女人本想拦阻的,但看着儿子这么生气,想了想,反而躲在了一边。 “撕拉”一声,秋纹左肩上的袖子就被扯下来了,露出白生生的胳膊。秋纹的胳膊上有一个天然的类似金盏花模样的烙印。这个烙印,秋纹自己也好奇。她问过养父养母,他们冷冷冰冰,说只是胎记而已。可秋纹不信,胎记不该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一朵花的模样,多半是认为。 阿邦大吃一惊。 那些帮与的汉子也大吃一惊。 哑巴女人也看见了,瞪大了眼睛,突然就朝秋纹跪了下来。她这一跪,阿邦也跟着跪下了,那几个岫山汉子也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她的面前。 他们的态度都很恭敬。 秋纹真的弄不懂了。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们……你们……”她张着口,却又不知怎么说。 哑巴老女人跪在地上,嘴里咿咿呀呀,还显得十分激动,她扯住儿子的衣袖,又不停地指着上天,像在提醒儿子什么。 第143章同心字(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哑巴妇人又跑出去,嘴里唧唧哇哇一通。 也不知是谁,用短笛奏了一个悠长的音,“呜……”地一声响,不多时,几个整个岫山的村民们都来了。 这叫秋纹更不知所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院门打开了,村民们都涌了进来,黑压压的,挤满了整个小院。哑巴妇人又对着她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村民们更是对秋纹跪下了。 还有人弄来了香,整个山里的人都对着秋纹三跪九磕。就好像,秋纹是他们的正头儿,他们的娘娘,那般郑重,那般恭谨。 秋纹当然不是娘娘。那宫里住着的,才叫娘娘。 岫山人不多,不过二三百人。男的多,女的少。他们一拨拨地上前,跪拜完了,一边呆着。待香燃尽了,再来一拨跪拜。如此循环往复,时间就拖到了下午。 哑巴妇人十分激动。 她跪着上前,乞求秋纹再次将胳膊举起,让整个山里的人都看见她手腕上的那朵醒目的金盏花烙印。 老妇人是哑巴,不会说话。但秋纹懂她的意思。 这是要做什么?区区一个烙印,值得他们这么大惊小怪吗?岫山的山民们对她虔诚叩拜,分明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难道,他们要将自己当成人祭,在弄死之前,装模作样地跪拜跪拜?想到这些山民并非中原人士,乃是番邦迁徙而来,秋纹还是觉得害怕。 可她不想死得稀里糊涂,到底是怎样,她只想弄个明白。 秋纹认出跪拜的人群中,有几个是上午遇见的浣洗的女人,就拉住一个人的衣袖,好奇地问了问。这女人吓住了,嘴里战战兢兢地回道:“金盏娘娘,您是我们的金盏娘娘。早上我得罪了娘娘,还请娘娘宽宏大量放我一马。”这女人又跪下不停地磕头。 金盏娘娘? 什么意思? 秋纹彻底地糊涂了。 前一时辰,她还在为如何顺利离开这里绞尽脑汁,现在可好,整个山里的山民都对她诚惶诚恐起来,还叫她一声金盏娘娘? 她可不是皇宫里的娘娘。不过,听他们说起这金盏娘娘,似乎也有些来头。秋纹想知道更多。 “我不是金盏娘娘,你们都跪错人了。” “娘娘,您就是。” “真的不是。” “娘娘,您手腕上的金盏烙印,就证明您是真正的金盏娘娘投胎而来。” 投胎? 秋纹想了想,心里忽地明白了:“你是说,金盏娘娘就如我这般,投胎后,手腕上会多一个金盏花的烙印?” “是,正是。” “金盏娘娘去世六十年了。这六十年里,岫山出了不少事,大家都说是娘娘还不肯投胎的原因。娘娘要是投了胎,就能保佑我们顺风顺水了。原来,娘娘早就投胎了,感谢上苍!” 这岫山的人也姓佛。但他们不供奉如来,或者菩萨,而是信奉金盏娘娘。传说,金盏娘娘就是一朵金盏花多变,这多金盏花在如来的后花园已经存活了上千年,默默开放,默默凋零,从无怨言。有一日,佛祖去后花园看铁树花,却不料在铁树花身旁看见了溢出彼岸花。佛祖大怒。彼岸花子开在幽冥,而非天庭,如此懈怠,到底是谁的过错?佛祖最终迁怒于金盏花神。金盏不敢解释,默默流泪。泪流多了,花儿一天天地也就枯萎而死了。死去的金盏花用魂魄告诉佛祖,她是无辜的。此番,她要下界历劫了,临行之前,还是不忘告诉佛祖一声。 佛祖悔恨。可已然来不及。金盏花到了人间,入了岫山地界,投胎成了一个绝美的少女。少女怜悯这里贫穷,将手一挥,令满山的石头变成了蕴藏宝玉的矿石,只待山民发现。每一任金盏娘娘只能活六十岁,下一任金盏娘娘毫无疑问,手腕上都会刻有一个天然的金盏花的烙印。每一任金盏娘娘都是在岫山山里的普通民户家出生。但最近几十年,整个岫山却找不出投胎的下任金盏娘娘了。他们以为这一定是金盏娘娘生气了,失望了,不想将魂魄留在此处,想去别处了。今天他们看见秋纹手腕上的金盏烙印,已经时隔六十年了。 山民中,只有一个年级最大的,见过上一任的金盏娘娘。这山民激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腿脚不便,不能下跪,但还是抖动着胡须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新任的金盏娘娘,长相和上一任一模一样,天意,天意啊。 阿邦的母亲哑巴妇人也激动地对着每一个人比划,大意是:她虽然没见过上一任金盏娘娘,但也看过她的画像。新任的金盏娘娘长得还真像。 秋纹弄懂了哑巴夫人的意思,心里只想笑。若她真是,刚才自己进门时怎么不说?小小一个金盏烙印,却让她迅速化险为夷,秋纹突然就想笑,这岫山的村民如此愚鲁。再说,这分明只是巧合,她不信佛,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投胎之说。她既知道自己是卫家抱养的,心里也奇怪,这烙印是人为刻上去的,到底是谁?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吗?可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刻上一个栩栩如生的金盏烙印? 不过,如此巧合,误打误撞,危急时刻,也恰好救了自己。 秋纹心中有了决定,这是一个绝妙的难得的天赐的机会,自己决计不能放过了。她就呵呵一笑,对她们安抚:“看来我的确是你们心心念念的金盏娘娘。投胎重生,再回到岫山,我也十分高兴,愿你们一切安好。” 阿邦过来请罪。 秋纹假装原谅了他。 “你不知道,毕竟你没有神灵的慧眼。” 秋纹就问上一任金盏娘娘都住在哪儿? “她一个人住在林子里。” 一听这话,秋纹还是感到害怕。按照阿邦说的,那林子里有豺狼虎豹。她进去了,岂不就成了它们的美餐? “那林子里可有屋子?” “有一个精致的房屋。” 有屋子就可住人。只是,秋纹还想知道,到底那林子里真的有无虎狼,她想确认一下,又问阿邦:“你曾告诉过我,说林子里有凶猛的虎豹,这是真的吗?” 阿邦赶紧摇头,又跪下解释:“那是我胡说的,请娘娘恕罪。” 秋纹心里有气,正没处撒呢,一听这话就道:“胆敢蒙骗金盏娘娘,当真活得不耐烦了?你们将他拖出去,找个陡峭的崖壁,让他一个人面壁思过一个月。” 安邦的母亲就过来求情,嘴里呜呜。 秋纹就道:“他是你的儿子,说来都是你教导的不好。既然崖壁陡峭,那么也不用上去了,罚你儿子去山里采石头,足足采上几百斤,将里头的美玉切割出来。” “是。” 既然山里美玉凶猛的野兽,秋纹便做了一个决定:去林子里看看,可有逃跑的机会?林子既然能进去,便也有出去的路。 “你们都退下吧,我累了。若有人愿意,可与我带路,我要去我前世住着的屋子看一看,遣怀遣怀。” “是。” 秋纹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引领下,果然进了林子。不想林子里的树木不少。那徐牙婆也说错了,岫山并非荒山,还是有不少佳木繁树。 她果然看到了蓊蓊郁郁的树林内,多了一幢精致的小楼。楼宇呈塔形建筑,外观看着大概有六层。 秋纹就问老人:“这楼叫什么?” “娘娘,它就叫金盏楼。” “好。你出去吧。一日三餐只管叫人送来,我需修身养性几天,若无我的指令,一概人都不许踏进半步。” 老人再次恭谨而应。 秋纹看着高高的小楼,心里不禁一喜。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只要上了楼层最高处,便能眺望整个岫山。那么,想找到离开的路也就不难了。 第144章同心字(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心里有气,正没处撒呢,一听这话就道:“胆敢蒙骗金盏娘娘,当真活得不耐烦了?你们将他拖出去,找个陡峭的崖壁,让他一个人面壁思过一个月。” 安邦的母亲就过来求情,嘴里呜呜。 秋纹就道:“他是你的儿子,说来都是你教导的不好。既然崖壁陡峭,那么也不用上去了,罚你儿子去山里采石头,足足采上几百斤,将里头的美玉切割出来。” “是。” 既然山里美玉凶猛的野兽,秋纹便做了一个决定:去林子里看看,可有逃跑的机会?林子既然能进去,便也有出去的路。 “你们都退下吧,我累了。若有人愿意,可与我带路,我要去我前世住着的屋子看一看,遣怀遣怀。” “是。” 秋纹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引领下,果然进了林子。不想林子里的树木不少。那徐牙婆也说错了,岫山并非荒山,还是有不少佳木繁树。 她果然看到了蓊蓊郁郁的树林内,多了一幢精致的小楼。楼宇呈塔形建筑,外观看着大概有六层。 秋纹就问老人:“这楼叫什么?” “娘娘,它就叫金盏楼。” “好。你出去吧。一日三餐只管叫人送来,我需修身养性几天,若无我的指令,一概人都不许踏进半步。” 老人再次恭谨而应。 秋纹看着高高的小楼,心里不禁一喜。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只要上了楼层最高处,便能眺望整个岫山。那么,想找到离开的路也就不难了。 待登上高楼,她果然能眺望整个岫山的全景。 林子里清静,静得鸟雀的声音都听不见。秋纹命人将阁楼打扫了一下,果然山林里没有什么野兽。她更起了逃跑的心思。 岫山的人愚昧,每个人都深信不疑,她便是投胎的金盏娘娘再世。可若今天走了,这时走了,却也会引起怀疑,好歹还得拖上几天。 到了第三天黄昏。 那哑巴老妇人照例送来饭,秋纹道了声谢谢。说实话,她对阿邦的母亲并不厌恶。她在这小楼里,一日三餐的吃喝,都是阿邦的母亲送来的。饭菜都是精心烹饪的,只是秋纹吃不惯。岫山的山民喜欢在食物里放辣椒。吃多了,口干舌燥。 这一日,阿邦来见她。 秋纹既是岫山的“最高统治者”,享有最高的权威,阿邦就算是头儿,事无巨细,也得过来请示她。 这真的很奇崛。 试想,前几天阿邦还强拉硬拽地要她当婆娘,可现在,阿邦看见秋纹,毕恭毕敬,规规矩矩的,大气儿不敢出。 “何事?”秋纹自然也摆谱,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 “山里有外客。” “你去接待不就行了,我只想在这里清静修为。” “以前一直我出面的。可那人听说是个什么将军,又听说山里有新任的金盏娘娘,所以一定要见您。” “不见。”秋纹转过身去。 阿邦就现出为难的神色:“娘娘,那些人惹不起的,他们身上都有刀剑。” “那又怎样?” “他们要不高兴了,就会在山里抢掠的。岫山不是荒山,石头就是宝贝。整座山,更是一个宝藏。”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个道理阿邦懂。在他眼里,手拿武器的武将没一个好东西。此前阿邦领着山民贩卖石头,返回半途之中,遇到了一个武将,这武将假借囊中羞涩,缺乏补给,将阿邦和山民辛苦卖玉石的钱都抢去,一点儿盘缠都不留。阿邦看到这些人就深恶痛绝。 “你的意思,非要我去了?”秋纹很不耐烦。 “不错,娘娘,恕我得罪了。”阿邦再次跪下。 秋纹想了想,也不能和阿邦的关系弄僵了。到底她人还没出去。“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令你吓成这样?” 阿邦的脸即刻红了,他也很羞惭。 岫山有接待客人的大厅。说大厅也不是大厅,不过是一个宽阔的大亭子。金盏娘娘的住处在山林里,接待的会客厅却又在别的较远的山腰,这就令秋纹不懂了。 阿邦在旁带路。 他又说些挖玉采玉辛苦之类的话是,活干这活儿很伤身体,也容易出危险。若不是为了一家老小,也没有谁愿意豁出去。这些都是辛苦钱,都是拿性命赌明天。 “你到底想说什么?”秋纹觉得他话里有话。 阿邦的胆子就大了。“我是说,不如将岫山的石头让山外面的人打理经营,一有买卖了,咱们与他们分成。或者五五,或者四六。这样一来,山民们也就轻松多了。” 秋纹便转头看了看他。 果然这阿邦有几分脑子。虽然不识字,可账本儿理的齐整,心里也会筹谋。唯一不足的,就是这山里人不将女人当回事。 这却是一个好主意。 “你真舍得让别人赚钱?” “有什么呢不舍得。每年采石头,每年都有出事故的。石头就那么多,可命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你的心里,看来还有几分同情心。” “那是。谢金盏娘娘夸奖。我是他们的头儿,当然希望他们既挣钱又能平平安安。”人都是复杂的,人性更是复杂。阿邦身上既有善良的一面,又有愚蠢的一面,既精明,又鲁莽。 待到了山腰,风景就更好看起来了。 这是秋纹第一次有心情欣赏岫山的风景。其实,能出产优质玉石的地方,风景差不到哪儿去。这里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突然,秋纹看见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包裹,匆忙行走,见了她和阿邦,似乎都没看见,低着头,只往前头的河水里去。她是要洗衣服么? 那妇女看着也有四十多岁了,是做祖母的年龄。秋纹看清了,那包裹里裹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 “站住!”秋纹大喝一声。 那妇女怔住了,停了脚步,回了头,见是金盏娘娘,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你要去哪儿?” “回娘娘,我……我要带着这孩子晒太阳。”这妇女的声音,一脸的不自在。 这分明就是假话。哪有黄昏头上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娃儿晒太阳的?秋纹又想起这岫山有溺婴的陋习,这妇女一定是嫌弃家里的儿媳妇生下了女婴,忙不迭地抱着她扔到河里去。她就故意问阿邦:“你说说,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阿邦如何不知? “大概,就是去晒太阳吧。” 秋纹生气了,她对着这妇女严厉喝斥:“自古男女平等。我想前一任的金盏娘娘也是这样的意思。是不是这么些年里,金盏娘娘迟迟不投胎,所以你们都将这些古训忘了?你也是女人,为何这样狠心?明明这上百年的时间里,岫山的女婴越来越少,弄得这山里的男子都要往外面买媳妇。买媳妇也不应该。人口岂能是买卖的,婚姻岂能买卖?一买,就要出事故。既然女子这么少,为何不加以珍惜?我早就看不惯了。从今天起,这岫山不管哪一个,只要有虐待、溺毙女婴的行为,仗责一百,打死为止。” 秋纹说的不是玩话。 以她现在的身份,也不会说玩话。阿邦就惧了,但他还想替这女人求情。“金盏娘娘,念在她是初犯,还是饶恕了。毕竟,这么长的时间里,溺婴这点事在岫山不算什么。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溺死女婴的。” 这话更叫秋纹生气。 “阿邦,你敢替她求情,那我连你一并仗责。”她连喝几声,山腰里既走出十来个男女。秋纹对她们下令:“将阿邦和这预备溺婴的女人带到林子里的小楼,待我会客回来,亲自惩罚。” 秋纹又问这女人的家人何在? 很快,女人的儿媳妇跌跌撞撞地来了。她衣衫不整,流着眼泪,看着婆婆手里的女婴,连忙夺了过去,又是低声哭泣。她就是这女婴的母亲。看来,她很不舍。将孩子交给婆婆,心里很不舍的。 秋纹又问这年轻女子的丈夫何在? 人群中的人多了起来。女子的丈夫别别仄仄地走来了。秋纹非常地厌恶反感:“这也是你的孩子,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这样狠心?” 男人低着头,说自己的亲骨肉也不忍的,只是不敢违拗的亲娘。岫山的男人都十分孝顺母亲,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做母亲的,哪怕叫儿子跳崖死了,做儿子的都不能反抗的。 这话,更叫秋纹听了不舒服。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况你还有妻儿。岂有为了听母亲的话,就不管老婆儿子的的死活的?看来,你也是个糊涂虫,来人,也一并将他绑了,带去小楼!” 秋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魄力,反正,既然心里看不惯,面儿上必要摆出一副严肃郑重的神色来。 “是。” 那年轻女子更是低声嚎哭,目光有些犹豫,似乎要对着秋纹说点儿什么。 秋纹明白她的心思,便对她摇头:“你不用替他们求情,他们就该受惩罚。你赶紧抱着孩子回去。” 第145章同心字(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此人一见亭子内的年轻女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还是不敢相信。 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一定是的。 可眼前的人儿又是那样真切,她分明就是秋纹,卫秋纹。怎么回事?秋纹怎么到了这里?岫山虽然依靠开采玉石闻名,但山里人愚昧封闭,并不怎么与外界来往。 秋纹的衣服也和以前不同,换成了岫山女子常穿的红色短袄裙子,头上也包着一块颜色鲜艳的头巾。 这其中一定有故事,曲折的故事。 当然是他先开口,无法不开口。他的秋纹,没有好生地留在蟠龙寺,却单枪匹马地到了这偏僻之所。 秋纹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刚要细细打量,突然之间,她就哽咽了。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轩昂之人,就是朝思暮想的大爷史溪墨。亦真亦幻,亦幻亦真。一阵风吹来,吹得她的心头,春暖花开。 春暖花开啊。可明明现在是秋天。这岫山里的野果子都泛了红,咬上一口,甜甜的,秋纹的心也甜甜的。 没有苦涩,全是甜蜜。 大爷看起来很好。气色好。精神好。燕山的日头一定很大,大爷的脸比在江城黑了不少,但也健壮了不少。 这样的大爷在秋纹眼里更具魅力。 她像傻子一样微笑,忘了一切。没想到,在岫山,她遇到了大爷。果然这世上的事都是福祸参半。 “秋纹,果真是你。”溪墨已经伸出手,要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了。 秋纹想拒绝,因这里是白天儿,不妥。她是岫山山民眼里的金盏娘娘,不可亵渎,不能被侵犯。若大爷的行径,在这些人眼里看来有什么不妥,那大爷可就危险了。岫山人愚昧,也崇尚血腥暴力,好斗殴和复仇。 秋纹轻轻推开了他。 这叫溪墨失落:“你为什么到了这里?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一番曲折。”他的声音很柔和。溪墨是懂秋纹的。她推开他,定有苦衷和缘由。 溪墨叫随从退至一边。 秋纹就与他微笑:“不错。” “怎样的缘由?” 秋纹不答,只是叫身后的一名岫山女人递上茶和果子点心。她只看了溪墨一样,就看出他来岫山,是有要事,因他的眉头紧锁,像是有一桩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麻烦事。秋纹跟在大爷身边,朝夕相处。大爷心里想什么,秋纹能够猜出七不离八。 “你先吃点儿东西。” “好。” “吃完了,再说不迟。” 溪墨心里,有许多疑惑想问秋纹,秋纹又何尝不是?二人凝凝相忘了一会,却又会心一笑。秋纹提醒身后的几名女人退下,她要和这位尊贵的客人好好说话。 待不相干的人都离开后,秋纹方得了自在,起身为溪墨续茶,就如以前在史府一样。她是他的忠心,他是她尊敬的主人。 秋纹将茶杯斟满,双手递给溪墨。 这叫溪墨感动,也让他不忍,遂也起身,接过茶盏,放在桌上,却又紧紧握住秋纹的双手,柔声道:“你一定受苦了。” 若是以前,秋纹一定受不住,眼眸微湿。可现在不同了,这是一个经历了成长和历练的女子。她虽然还年轻,但心智已经成熟。 “不,我没受苦,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秋纹故意将身子转了一个圈。岫山的饮食虽然不对胃口,但空气清新,水质甘甜,还是将她滋养的健康红润。 她的举动,让溪墨更心疼了。 可他已经看出来了,秋纹要的不是他的怜爱,更不是同情,而是一份认可,一份尊重。虽然他还不知道,秋纹都经历了什么。 “好。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好好的。”溪墨轻轻点了点头。 “还是坐下吧。对了,你来岫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去燕山了吗?对了,燕山有没有打仗?如果打了,是和谁?” 这些话,秋纹说得又急又快,想竹筒倒豆子一样,恨不得在极短的时间内知道个一清二楚。溪墨也很惊奇。不错,近日燕山却是打仗了,但只是小规模的战役,作战的另一方是一个戍边的将军。这将军从边关回来,路过燕山这三不管的地方,要安营扎寨。宁北王不在。如要扎寨,那也使得。只是这将军不知何故,到了后半夜突然对着宁北王手下的兵士偷袭,酿出数条人命,此举激怒了宁北王,过来交涉,这将军只是傲慢不理。 史溪墨分析,一个边塞将军,行事这般背晦,不按常理,显然是做好了准备,有备而来。他后面定有一尊尚方宝剑。宝剑是谁?宁北王和溪墨对看一眼,心里都有数。这后台不是别人,就是当今“皇上”。若无他的批准和暗示,小小边塞将领的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 没错,昏君忍不住,他要动手了。不,他在试探。他决定牺牲一个小小边关将军的利益乃至性命,来试探他疑心的那些王爷侯爷。宁北王虽然刻意低调,但从来都是昏君的嫌疑名单之内。 越是低调的,越是缄默不发声的,他越要着人骚扰,将他的底细揪出来。 燕山一战,结局叫人意想不到。 那边关将军竟在马上发作疾病,突然死亡。他的手下顿时分寸大乱,没了主意。可谓“群龙无首”。最后出面安抚的人,竟是史溪墨。此事,宁北王只让溪墨去办。溪墨便请这边关将领的几个部下坐下,诚恳谈话。溪墨做细致工作,这些部下带着士兵最后归顺了宁北王。此战,宁北王一方胜利,但也因此不能再蛰伏暗处,被迫站到了明处,公然和昏君一党对着干了。 宁北王有自己的“根据地”,有一拨忠心追随的人。此事,还未传到昏君耳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宁北王也并不想后退。除了昏君,能和他正大光明争夺天下的只有他了。 人员扩充了,也就多了一张嘴吃喝。很快,粮饷就不够了。已经是秋天了,冬天很快要来临,若准备不周,后方补给不足,士兵们必然怨声载道。军心不能丢失。溪墨自小研习兵书,此番又得到亲身实践,他已然是个成熟的军事策略者了。 这岫山虽离燕山有些远,但却是同出一脉。早在数百年前,此处都是汹涌澎湃的江水。后来,江水褪去,那凹下去的山脉就没入水中,岫山也就孤独立在水上,遥遥看向燕山。又经地震,那没入水下的土地又升起了一部分,但却移到了燕山的山脚之下,岫山还是一个杳无人烟的孤岛。再后来,岫山的水位退了一些,露出水面的土地多了一些。岫山和燕山不用驾船,可以地面行走了。各方迁徙的人也多了起来。燕山有一部分百姓和岫山同出一源,都是一个部落分化的。溪墨得知,岫山地理位置特殊,山中藏有巨富,他思前想后,决定带一个随从,轻装简从,前来化缘了。 他将这意思说给秋纹听。 秋纹就笑了。“看来,你是宁北王的亲信。这样重要的活儿,只交给你。”这话有逗趣的成分。 溪墨也就故意道:“是呀,我就是宁北王的总管。” “那你也辛苦。” “何止辛苦?除了钱财,还有文书誊写,还要草拟文件,更要慰劳士兵和安抚百姓,苦得很,苦得很。” “比黄连苦?” “当然。” 秋纹就叹息了:“大爷,原来你一直将这些瞒着我。如今我总算知道了。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溪墨觉得秋纹见外了,心里略觉酸涩。为了保密,也是为了保护她,溪墨这才死死瞒着秋纹。如今才将话儿说开,她心里一定有疙瘩的。溪墨就想解释,可又担心越描越黑。 “你跟着宁北王,宁北王是和当今皇上对着干的人。可大爷的父亲又是皇上的人。如此一来,史府就有两派,以后竞争对峙起来,不免有伤亡误会。大爷,这些你曾想过?” 她的话,自然说到了溪墨的心口最敏感处。 这一天是必然要到来的。 到时会出现怎样纷乱的局面?最好的是什么?最坏的又是什么?他不知道。也只能顺其自然。 “我不想,人间正道是沧桑。届时,每个人既然无法逃避,也只能各自遵循自己的本性了。” 秋纹就沉默了。 她想起了大爷的三位妹妹,还有大爷的母亲,史老夫人,还有那么多的史府下人。或许,整个繁华富庶的江城都将遭此大劫,更会血流成河,更会哀鸿遍野。 她打了一个寒噤。 若真如此,耗费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还不如保持现状,得过且过。 她说出了疑惑。 溪墨就坐下来,眸子透着无与伦比的坚定:“值得的。安定自由的生活总要付出代价的。就好像一间铁屋子,没有窗户,密不透风,没有阳光,与其大家呆在里面慢慢闷死,不如有人冲出来,将门砸了,带领一拨人反抗,是会死人,更会流血。可一旦深成功了,那便改了天地换了日月了。” 说着这些,溪墨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辉,这是秋纹从未见过的。 她也被感染了,但还不忘隐忧:“可若冲出去,还是失败了呢?那岂不是白白流血牺牲?” 第146章同心字(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我不想说虽败犹荣之类的话,但我们的计划,不是万无一失,但缜密周详,不会失败。”溪墨的神情依旧坚定。 秋纹被打动了。 “但愿。” “不是但愿,是一定会实现。” 秋纹也坐了下来。此时此刻,她的心中也翻滚着激动的难抑制情绪。书到用时方恨少。听了溪墨之言,她更觉腹中空空。 “秋纹只愿百姓安居乐业,家家丰衣足食,没有饥寒交迫,没有路边的冻死骨。”秋纹是被虐大的,因为一直身处底层,让她比别人领略了更多的人间悲欢。 “会的。” 溪墨又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秋纹这才用平淡的语气将自己如何从蟠龙寺被雪雁使了坏,上了人牙子的车,到了这岫山的。溪墨紧紧皱着眉头:“此人可恶,极是可恶。她的罪行,已不容她活在人世了。” 确实。雪雁身上背负了几个罪行,叠加起来,已经可以处死了。溪墨只叹息,当初就不该在梅花庵将她救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后患。 “看来,我竟是心肠软了,这是我的一桩毛病。以后,还是得‘看人下菜碟’。”从秋纹的遭遇中,溪墨便可看出诸多事情。人牙子猖獗,治安差,岫山山民重男轻女的狭隘观念,等等等等。 窥一斑而知全豹。 溪墨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那州官薛仁村也糊涂,拿一个妾,如此骄纵,且又粗莽,一点不问来历。这样的人,就该革职。 溪墨虽有筹谋,但此事他并不适宜出面。他也不想麻烦了宁北王。宁北王诸事缠身。溪墨有别的路子。 至于那牙婆和那几个同伙,溪墨能轻易寻到。 秋纹既是岫山山民中的金盏娘娘。她想要做什么事,自然无人敢羁绊质疑。这是一桩方便。她便笑问:“我猜,你就是来借银子的。” “不错。” “先吃饭。” “好。” 秋纹叫来阿邦,叫他去张罗饭菜。 阿邦一刻不敢怠慢:“是。“ 秋纹又叮嘱不要放辣。 溪墨却道:“无妨,我吃辣的。” “为何?”秋纹惊奇。 “偶尔也吃的。我到了燕山,那山里瘴气极重,我也跟着入乡随俗。说实话,有些食物,添一些辣,却能增味。” 秋纹就笑:“也好。” 阿邦就就不肯走了。他知道金盏娘娘不吃辣,这菜肴怎么做?一式两份,一份放辣,一份不放?此外,阿邦虽然敬畏秋纹,但心里却也含酸。他看出了二人之间的不一般,但是又不敢问。见他们说话,分明不是第一次相见,言语之间,行动之间,透出的暧昧情意,令他这个鳏夫一眼儿就瞧出了不对劲。 “娘娘,您不吃辣,我叫人另做一份?”阿邦还是开了口。 “今天,我就跟着史将军吃辣菜。” “史将军?” “是啊。他来,是来支借银子的。我知道,岫山山民都很富裕,毕竟山里有天然的玉石可以贩卖。所以,阿邦,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秋纹就问溪墨需要多少银子? “五千两。” “五千两?这么多?”阿邦诧异地摇着头,不干了,“就是将整个岫山卖了,也没有五千两?” 溪墨就笑:“我并不问你借,也不问岫山的山民借。” “啊?”不单阿邦,就连秋纹也很意外。 “你只管下去预备酒菜。总之,我能在不动你们分毫的情况下借出五千两的白银。” 这话更叫秋纹不懂了。 那阿邦张大着口,已经像木偶一样立在那了。 各位看官,史溪墨何以这般自信?又能说出这般话?实则是有原因。溪墨怀中藏了一只张地图。这张图是藏宝图,宁北王交给他的。宁北王告诉他:在岫山的山林附近,有一个天然的孔雀洞。洞中便藏着各色好宝贝。当时溪墨就问什么宝贝?不想宁北王也不清楚,只说:“总之就是宝贝,值五千两银子。” 溪墨遂领命而来。 溪墨说“借”,也是客气。不过,他非岫山人,见着岫山的当地人,说声“借”,又透着尊重。到底,岫山人无将东西借给他的义务。宁北王之所以知道这些,那是他一个故人临终将这幅藏宝图赠与他,并告知他埋藏方向,宁北王本不想动故人的藏宝图。怎奈何他的银库不在燕山以及附近,无奈之下,才动了藏宝图的主意。 “果真如此?”秋纹也不信。 “果真如此。” 那阿邦有点儿急,万一岫山真的藏有价值五千两白银的宝贝,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他很是舍不得。有这些银子不如山民们自己分了,从此不要冒着性命的危险出去采石头了。可他还是问询秋纹的意思,毕竟她是头儿。 “金盏娘娘,您同意他去搜宝贝吗?” “有什么不可的?” “可是……” 秋纹就笑:“不是说了吗?是借。有借就有还。史将军,您说是不是?” “自然会还。” 其实溪墨也不敢肯定。宁北王说那些宝贝和岫山山民有关,但也不相关。东西在岫山,但也是自己的。他去,也不过将宝贝取回来。 但到底要打一声招呼。 不过,溪墨又知道,既然山民都知道了,若依了宁北王的人品,日后还是会将宝贝折合成银两回馈山民的。 且等以后。 “那好。” 阿邦也放心了。 秋纹决定就在这小亭内招待溪墨,用完了饭,就带他去山里走一走,寻找藏宝的孔雀洞。阿邦离开后,溪墨就道:“你与我一起走。” 秋纹却又沉默了。可在几个时辰之前,她离开的心思还又那样迫切。可她现在犹豫了。还没将岫山整顿好,此刻不能离去。 她当金盏娘娘一日,就有义务将岫山治理好。 “怎么,你不愿意?”溪墨也是不解。 “不是不愿意,我还不能走。”秋纹说出了原因。她总觉得:依靠采石致富,并非长久之计。山就这么大,总有一天石头会采光。届时,山民依靠什么生活?这是其一。其二,这岫山的重男轻女之风,还没根除,有些陈腐的旧观念,还没改变。 她的心很凝重。 溪墨忽然也就懂了。 一时,他也想留下,与她共同承担。只是现在他没时间,必须早早寻到宝贝,带回燕山。或许,以后会有时间。 “秋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的你,真的和以前不同了。” 溪墨为秋纹高兴,也为她心疼。 可是,他若走了,心内又舍不得。到底如何才能两全?正踌躇之间,秋纹就问:“大爷,我问你,你既在军中效力,可收女兵?” 溪墨一愣。 “若回去了,也不过去蟠龙寺。可广阔天地,我想有另一番作为。或许参军对我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决不是秋纹一时的心血来潮,当初溪墨离开后,她的心里就有跟随他的愿望。只遗憾身为女子,不得与他一起,并肩同行,共谋苍生。 溪墨沉吟一会。 “真要去?” “自然。” “自古也不是没有女子从军,比如花木兰,比如妇好。可在军营,就要吃大苦。到底我不忍。” 秋纹就笑:“你可将我安排在后勤。” 这个主意好。 溪墨心里也灵光一闪。 “好,你就跟着去。到底我也不舍你。”这声“舍”字一出,他的心里是柔情万种,缱绻的情意都涌上了。 秋纹忍不住,真的扑向他的怀抱。 溪墨一把搂住,深深安慰。 “不要叫我大爷。你是自由人,无需叫我什么爷。你若愿意,只管叫我的名字,实在烦了,也可叫我一声‘喂’。” 秋纹的脸涨红了。 “这不可。” “有何不可?以后,我要正大光明地带着你回去,让你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我不想回你家。”这也是秋纹的真心话。 溪墨就道:“好。这也随你。” 温柔的秋风拂来,秋纹卧在溪墨怀中,真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不想什么江城,不想什么岫山,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只愿和天底下所有的女子一样,躺在意中人的怀中,一生一世,无怨无悔。 二人彼此诉说着离别的话。 饭菜就端上了。溪墨带着好奇看着桌上的佳肴。秋纹却是见惯不怪。阿邦走上前来呈报菜名。秋纹就笑:“不用了,我来招待史将军。” 阿邦讨了没趣,退了下去。 这满桌的菜肴确实很丰盛。阿邦是在外闯过的,见过一些世面。今天他刻意将菜肴做成江城人的口味。虽然也都是辣味,但滋味不错。秋纹也吃了饭,喝了一点汤。饭菜不是阿邦做的,是他挑出来的岫山几个烹饪手艺不错的已婚女人。溪墨也吃饭,也喝汤,更多的是吃螃蟹和虾。岫山水里产的螃蟹个儿大,蟹黄丰盈,虾也新鲜肥妹。这和在燕山相比,伙食其实不错。 “大爷,你的口味真的变了。” “不要叫我大爷,再叫,我可生气了。”溪墨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同时又喂秋纹一口虾仁。 “我不习惯。” “叫我溪墨,或者随我的母亲,叫我一声墨儿。” 秋纹的脸又红了:“溪墨也就罢了,墨儿叫不出。” 近情情怯。 虽然二人的心意早已相通,但要跨出这一步,秋纹还是矜持。 第147章同心字(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她不想说出口的是:这声墨儿,且还十分肉麻。 “不叫就不叫,总之随便你什么称呼,名字嘛,不过一个代号而已。”溪墨不看重这些。可他的心还是隐隐的失望。 “名字究竟不是代号。” “那我好奇了,你打算叫我什么?”溪墨放下筷子。 “一声将军可使得?” “将军?” “是呀,如果我跟随你去了燕山,届时我也是一副男子的装扮,又在军需营,我见了你,自然要称呼一声将军。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演练得熟稔了。” 溪墨沉吟了一下,也好。 实则,他这个将军是宁北王封的。并不名正言顺。但何为名正?一定要受了昏君的诰命封才显得光明正大吗? 溪墨一点不在乎什么将军的名头,但跟着宁北王举事,底下人见了他,总得有一声称呼。在燕山时,宁北王被称作大将军,王爷的名头一律是不叫的。 因溪墨的加入,宁北王的军队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每到庄稼成熟时,果子稻子丰收了,附近百姓就会举着篮子,背着筐子,来军营送吃的。 “都是一点野意,只是胜在新鲜。将军和各位小爷权当吃着玩,究竟比不得肥羊肥猪。”乡亲们很殷勤。 溪墨本是主张不收的。 乡亲们种一点东西不容易。 遇到年份不好时,全家还得挨饿。而且,如今昏君上位,那些废除的苛捐杂税又如雨后新笋般冒了出来,将百姓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宁北王的军队到了这里后,他将捐税废除了。 这令百姓们欢喜。 民心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来的,反之,也是这样一点一滴失去的。 在溪墨的建议下,宁北王还会给百姓发优良的种子,比如粟米,比如粳米。溪墨还着人去西域选上好的黑牛,引进燕山。 如今燕山家家户户都有犁田拉磨的大黑牛,日子真的是蒸蒸日上。 其实,暗流涌动之下,天云国国内,也有别的反对人马。都潜伏暗处。有的也在明处。只是位置都偏远。 奇崛的是,那些举事的,听得宁北王在燕山驻扎,都着人打听,因想着自己力量单薄,思前想后,都愿意主动归顺。 换句话说,燕山只是一个根据点。 这就是一个指挥中心,帷幄之处。 那柳剑染,在另一个分部,和那些投诚的队伍一样,等着宁北王的消息。一呼百应。 很具气势了。 二人继续吃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孔雀洞寻找宝藏。 小别重逢,二人心中几许欢喜,几许失落。 溪墨也得知,近日江城遭受土匪的洗劫,和以前繁华相比,竟是不大一样。 “那薛仁村真正混账。” 溪墨还是摇头。 “别说这些扫兴的。保存实力,将以有为。”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 溪墨也赞赏不已:“果然你进益了。” “近日我也没有读书,哪里就进步了?” “不。也不必读死书,也可从实践中学习。” 秋纹懂他的意思,就道:“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凡事真的要处处小心。”经历了几次险恶,秋纹学会了一点点地保护自己。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只要保护了自己,才能庇佑别人。 一阵风袭来,溪墨和秋纹的头上、肩上、身上,满是落花。溪墨就觉得此花清雅,闻起来也香。似乎,江城在这个节气,满城飘落的,也是这样的花。 他想念故乡了。 只是,现在不能回去。 与其让秋纹在寺院,还不如将她安置自己身边,早晚照看。溪墨是男人,与他心里,对秋纹的一抹怜惜,始终不曾抹去。 吃完饭后,秋纹就带溪墨去山林中的小楼休息,无人敢阻拦。 因山民都知道:前来的客人是位将军,听说又是金盏娘娘的朋友。 溪墨进入山林,顿觉清幽。 “初进山时,只道此三险恶,不想里面大有乾坤。” “是呀。” 秋纹请溪墨在房内喝茶。茶水是她自己煮沸的。溪墨也就喝了。他还是喝秋纹的茶,觉得亲切。 溪墨打量了一下屋子,又看了看小楼的建筑。 “这楼宇的构造和江城里的一模一样。” 秋纹不曾留意这些,听了此言果然细细看了又看,也连连点头:“是了是了。这屋檐的花纹,那墙壁的形状,还有那楼宇的神兽,真的一模一样呢。” 她倒揣测起来:这楼宇是金盏娘娘独住的。外人不得进入。莫非,上一任金盏娘娘也是江城人? 这些疑惑,她没告诉溪墨,因她也不肯定。 溪墨就从怀中取出藏宝图,摆在桌子上,秋纹就细细地看。 图绘得十分简单。 图中,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流两侧,都是巨大的石块。石块的罅隙处,果然有很多小小的洞口。藏宝图上绘的就这些。 秋纹倒疑惑起来:“分明没有什么孔雀洞呀?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溪墨已然看出端倪,便提醒秋纹:“岫山应该没有孔雀吧?” 秋纹摇了摇头。 “那么说来,这孔雀洞并非指的是孔雀,而是这洞口的形状形似一只孔雀。你看,这些石块之间,并非只有一个洞口,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洞穴的形状也各异。咱们只要找到最像孔雀形状的石洞进去就可以了。” 秋纹一听,果然也就细细地看。 “我看这个石洞倒是很像。那嘴上的尖末处,真的像一只孔雀的喙。” “我看也像。” 溪墨便又将藏宝图收回腰间。 “咱们何时去?” “黄昏时分。” “为何定要晚上?阿邦已经知道了你要做什么了。阿邦算是这里的头头。这岫山没什么保长,都靠留下的山规陋习自治。阿邦说的话,对山民来说是有权威的。他都同意了,你随便去哪儿里寻找都可以的。” 秋纹说得实话。 起初,她十分厌恶这里。 可现在,她的心里竟生出几分奇特的留恋之意了。 “我是说,晚上寻宝,比较方便。” 秋纹不懂。 “我这里有个宝贝。”溪墨又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颗闪闪发亮的夜明珠。顿时,明珠的光华将房间照得无比璀璨,秋纹差点睁不开眼睛了。这还是白天,如果到了晚上,万籁俱寂,灯烛俱灭,屋内放置一颗夜明珠,那是何等光华? “若是白天进去,洞口昏暗,而明珠光华又不能展现,不如晚上。” 那么,现在还没到晌午。 他们还有时间好好地盘桓。溪墨握着秋纹的手,无比留恋:“你可想好了,真要跟着我去军中,那就要受苦了,可比蟠龙寺还苦。” 秋纹就笑:“我吃过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怕那些苦?跟着你在军中,虽苦犹甜。” “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受苦。” “大爷,我去不是享福的。我可以去军需营,帮着缝纫补补,洗洗刷刷,干些杂活,还有做饭。” 溪墨就笑:“我真不忍心。” “这些对我而言,不苦啊。难道你要我一天不动地躺着么?” “我知道你很坚强,也很能干。我想,你的到来,的确会给军营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秋纹若进军营,溪墨还是建议她女扮男装。一来,方便,二来,也可避免不必要的猜测。他会安排一间单独的小屋给秋纹住着,更有单独沐浴的地方。 秋纹就对着镜子,试着将头发挽成一个男子发髻的形状。面貌立刻不同了。镜子中的她,添了不少英气。秋纹很满意,对着镜子咯咯地笑:“我这样装束,真的像假小子。可惜没有男人的衣袍。” “这岫山山民该有咱们汉人男子的衣袍,走的时候,问他们买几件干净的。” 秋纹又将头发放下来。乌发如墨,长眉如鬓。 溪墨的心里更添柔情,握住她的手:“歇息一会。” 他示意秋纹小睡一会,攒些精力,到了黄昏时分,又能精神焕发。那石洞溪墨并不想进几次,一次就够。寻到了,再请岫山山民运将出去。 依着溪墨的想法:最好寻到的宝贝,个儿小,价值又大,如此方便携带。若是一些沉重的,次些的宝贝,比如珠宝,比如翡翠,又要准备木箱,又要请人力,还要担心搬运途中是否损坏,极费事。 “我不困。” “真的不困?” “我从小干活,睡眠一向小。每天只睡这么多觉,就算闭上眼,也睡不着。” 溪墨叹息一声。 待到了黄昏时分,那阿邦却又带着几个男子来了。他是来询问可要帮手?秋纹想了想,看向溪墨。 溪墨摇头。 “现在不用。若需要,自然会叫你们。” 阿邦又退下了。 实则,阿邦心里也好奇。 虽然不敢违拗金盏娘娘的命令,但人都有贪念。虽这位史将军答应,若寻出宝贝,日后奉还等值的五千银两。 可他还是想一饱究竟。 “秋纹,我们需赶紧寻了,速速离开。我看这些山民都有觊觎之心。”溪墨沉声。 那阿邦在外,溪墨在里。透过木质的窗棂,他看到了阿邦等山民脸上的贪欲。虽说这里不算穷山,但到底人心难测。 第148章同心字(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该提防的还是要提防。 溪墨是稳重之人,且也周全,更兼细致。 若是无他,想宁北王的队伍不可能发展得如此迅捷。溪墨有功,有大功。这点,宁北王也是心知肚明。 彩霞满天之时,溪墨携着秋纹的手,不慌不忙,朝着那溪水边走。 溪水清冽,味道甘甜。 水中,各色鱼儿游来游去。 水底,是色彩斑斓的鹅卵石。 岫山,原来真是个好地方。 秋纹也注意看着水边,石头很多,全是石头。溪墨也很感慨,他抚摸一块圆石:“这里面,恐有一块碧莹的美玉。” “你真的这样肯定?” 秋纹也过来瞧了瞧。她与玉石鉴定自是外行。想来在这岫山,最懂行的人就该是那阿邦。不过,大爷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大爷饱读诗书,一定能说出一二。 溪墨点头。 他突然机警起来。 “怎么了?” 秋纹发现他有点不对劲,便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西南方向。 令她诧异的是,他们的身后果有跟踪的人。 阿邦和几个提着火把的精壮汉子尾随而至了。因天还没黑,火把裹着牛粪,还没点燃。他们是有备而来。 秋纹方信溪墨之言:人都有贪欲,只是时机不成熟,人性更是不可试探。 这阿邦看似忠厚,果然还是存了二心。 不不,他并不忠厚。 在他们将自己错认成金盏娘娘之前,阿邦觊觎自己,想逼迫自己当他的老婆。若不是有金盏娘娘的名头加身,天知道她现在会不会真的当了阿邦的老婆。当然是被迫的。不过,以自己刚直不阿的性格,或许会和他撞个鱼死网破。 阿邦一看溪墨回头,就露出讪讪的笑容,说道:“我们是给你们送火把的。到底天黑了,行走寻找不便。” 溪墨并不点破,还诚挚表示感谢:“那我收下了。” 说着,溪墨真的上前,将这几个汉子手里的火把一并没收。如此一来,阿邦等人手里就空空如也了。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溪墨再次询问。 “没。我们就是来看看史将军怎么寻宝。”阿邦没了火把,但仍赖着不肯走。 秋纹也窥破了他的用心,便冷冷告诫:“史将军要找东西,用得着你们在这里碍手碍脚吗?还不快快回去。” 秋纹做了一个挥手的姿势。 阿邦十分为难,他苦着脸儿,两只眼睛还是盯着水边的石头洞口,试探问:“娘娘,我们几个在外头守着也是一样。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史将军遇到什么不测呢?我们还可以帮上一帮。” 秋纹就失笑了。“你以为史将军不会武功,是个废物吗?” 她朝溪墨使了一个眼色。阿邦以为,这位史将军或许就是一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阿邦买卖玉石多年,也见过不少当官的。这些官老爷除了贪财,就是好.色。阿邦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因有了这些经验,连带着轻视起史溪墨来。 溪墨聪明绝顶之人,如何猜不透阿邦的心思? 他轻轻一笑,对着阿邦等人道:“你们如此忠心,我很高兴。我决定送你们一些礼物。”说罢,他将手掌朝着水中一击,水底立时飞溅出巨大的水花,震得阿邦等人身不由己地朝后退。水花飞溅到石头上,岸边。 秋纹看清楚了,石头上满是肥虾。溪墨将手掌从水中收回,水面恢复了平静,鱼儿不同虾米,依然在水底自由自在地游动。 秋纹好奇了。她瞪大眼睛,大爷是怎么做到的? 鱼儿安然无恙,水中的肥虾却都跳上了岸。阿邦也怔住了。这是什么奇怪的工夫?他和几个汉子情不自禁.地朝后退。 “这些大虾,便是我送你们的礼物。”溪墨与他们微微一笑。他便又指着一块石头,对着那上面的一只大乌龟道:“这也是我送你的。只是它沉睡在水底,也有些年纪了,你们若将它捉走,记得要好生伺候,切不可和这些大虾一样,将它煮熟吃了。” 秋纹更加震惊了。 她没有眼病,她就在大爷的身边,但大爷到底什么时候将水底的一只乌龟捉上来的?她看得没看清楚。大爷的手法之快,简直堪比杂耍魔术。 不,魔术是假的。大爷的手法是真的。 他在一眨眼的功夫内,仅靠击打水花,就能将陈年的乌龟给震出水面。这到底是什么工夫?她不但看傻了,阿邦和那几个汉子更是看傻了。他们一个一个张大着嘴巴,放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你们怎么像傻子一样,肥虾和乌龟不要了?”溪墨知他们吓住了,明知故问。 秋纹回过神来,却是无限欢喜。大爷果然有两下子。不过,大爷到底什么时候练就的这等工夫,可是在府里见过的很不一样呢? 她恨不得拍手鼓掌。 “阿邦,你傻了吗?大爷这等好功夫,还需要你们保护么,真正笑死人了!”秋纹不高兴了,沉下脸来,要将阿邦等撵走。 这下,阿邦不走也得走了。 不然,就是不知好歹,就是和金盏娘娘故意过不去。 阿邦就赔笑脸:“那我们就在外面看着,看热闹。” 秋纹火了。 “不行!我又没命令你来!你是要违抗命令吗?” “我并不敢。” 秋纹更是没好气:“岫山的琐事还很多。山里可还有虐待女孩的情况,你与我去统计。” 阿邦知道希望落空,这才蔫头蔫脑地,带着几个汉子不甘地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溪墨摇着头:“你知道我此行还有另外的目的吗?” “那是什么?” “便是收服岫山,归顺宁北王。” 秋纹略略思索:“这不是难事。我是他们的金盏娘娘。” “我知道。但人心难收。他们桀骜不化,就算收服了,也会生事。” 秋纹听见了几只狗的叫声。阿邦等人的身后,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好几只黑色的大狗。它们旺旺叫着,摇着尾巴,飞速地跑向山腰去了。 “哪来的狗?” 溪墨就叹:“这阿邦存了二心。他来时,就带了狗,只是这些够藏匿在暗处,都是驯化过的,只等他一声令下,这些狗就跳出来咬人了。” 秋纹心口一凉。 狗咬人?那咬的也是溪墨! 她感觉得到了险恶,抓住溪墨的衣襟,提醒道:“大爷,咱们找到洞口,搜出宝贝,连夜就走了吧!” 她并不知道出山的路,但她认为溪墨一定知道。他从哪儿进的山,便也能从哪处出口离开。 溪墨却对她摇头:“我若带你从路口离开,那里肯定有人看守。” 秋纹心一沉,他说得对。 阿邦并不全部信任她,他留了几手。 不从大爷认识的路口离开,那么从哪儿走呢? 溪墨就捉住秋纹的手,深深安慰:“别急。我们先找到宝贝再行商量。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定有法子的。” 二人就在水边的石头辺寻找。 绚烂的晚霞渐渐消散,天辺散尽一抹红,天色暗将下来了。半空中多了几只白色的大鸟,大鸟排成一字形,嘴里咕咕鸣叫。其中一只不知何故,却是落单了。它扑闪着羽毛,两只纤细的脚掌踩在一块青绿色的石头上。白鸟低着头,突然表现出异常烦躁的情绪。溪墨和秋纹都不解。 那只鸟不停啄着自己的羽毛,突然一伸双翅,飞向一个狭窄的石洞。 这令溪墨惊喜。 秋纹盯着那个洞口,观察它的形状,不停抚摸:“大爷,你看看,你看看,这洞口多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呀!” 莫非,那些白鸟就是孔雀? 不不,孔雀多为绿色,能飞,但飞不远。可刚才半空掠过的白鸟,身躯健壮,羽毛丰满,形状更接近一只天鹅,不可能是孔雀。 这些鸟的确不是孔雀。它们白天飞翔,晚上喜就宿石洞。这只鸟之所以落单,是因为它要产蛋了。石洞便是产蛋的最佳去处。 “我看,大概就是这个洞口了。宁北王说过,这孔雀洞也并不难找。只要细细搜寻,很容易就能找到的。” 秋纹点了点头。 溪墨又观察了一下洞口,虽然狭小,但也能容一个成人通过,这就够了。溪墨在前,秋纹在后。溪墨身躯高大,弯腰勉强能通过,相对溪墨,秋纹因是女子,进如洞中就容易多了。溪墨拉着秋纹的手,见洞口的光线越来越暗,便从怀中将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掏出来,放置在洞中一个稳妥的高处。 刹那间,洞内光滑无比。 咕咕……咕咕…… 溪墨和秋纹同时看见了那只白鸟。 白鸟匍匐着蜷在角落里,嘴里不停鸣叫。 “它在生蛋!” 这个秋纹熟悉。白鸟的模样就和她养过的鸡鸭一样。她的心里,突然想起了串串。串串还在蟠龙寺。这好几天过去,它不见了自己,会不会着急?虽然和串串相处也没多久,但她真的对它产生了感情。人和畜生,只要付出感情,日久生情,也是一样地重要。 “你往这边找,我去这边找。”溪墨做好分工,“洞穴不大,找寻起来应不费力,只不知是什么宝贝?” 第149章同心字(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二人认真找寻起来。 洞虽不大,但很嶙峋。许多古怪奇崛的石头贴着洞壁,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宝贝到底藏在俺儿,还真的不容易寻到。 那白鸟的嘴里还在咕咕地叫。或许是洞内进了生人的缘故,白鸟花了好长时间,还是不能顺利生蛋。 秋纹倒不忍了,是她和溪墨打搅了这白鸟的自在。 万物有灵,鸟兽更具灵性。 溪墨也觉得该出去避一避,好歹等鸟儿产下了蛋。 当他们出洞的时候,白鸟突然扑棱棱地飞来了,似要阻挡他们。这就奇了。 莫非,这是一只神鸟? 秋纹就回头,这一回头,可叫她大吃一惊。 白鸟的嘴里叼了一个东西,白莹莹的,方方正正,精致无比。溪墨也回了头。他怔怔地看着白鸟。秋纹还在愕然,但溪墨已然明白白鸟嘴里叼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了。 玉玺! 天云国皇帝专用玉玺! 宁北王曾告诉他:自天云国开国以来,不知何故,玉玺突然失踪,怎么找寻也找寻不到。而又据传言:唯有手握玉玺的人,才有资格当天云国的皇帝。失去了玉玺,就算功居伟业,也不是一个真正的皇帝。 想不到,消失的玉玺竟然在这孔雀洞中发现! 为何溪墨这么肯定,白鸟嘴里叼的就是真正的玉玺?那是他看过一张宁北王所绘的玉玺临摹图,当时他看得仔细,眼前的玉玺简直和绘的一模一样。 溪墨心里好一阵激动。 不,他的心不可扼制地砰砰砰地跳动。 宁北王心心念念地玉玺,却是被他发现了。他是第一次发现玉玺下落的人。 放佛心有灵犀,白鸟低下头,将嘴里的玉玺放在了溪墨的手中。溪墨紧紧握住。白鸟这才又咕咕几声,却是不飞回洞内生蛋了,反而扑闪着翅膀到别处去了。 眨眼之间,白鸟就不见了。 溪墨和秋纹还沉浸在惊奇的气氛中。 那么,还是继续找寻宝贝吧? 溪墨将玉玺端详了又端详,看了又看,方用手帕包好了,小心翼翼放回怀中。他对秋纹道:“这东西,是宁北王日夜思念的,不想到底寻到了。” “听你所说,似乎这位宁北王也挺看重权势?” 溪墨点点头,可马上又摇头:“宁北王到底不是昏君,这和看重不看重权势不是一回事。” 秋纹却摇头反问:“如何不是一回事?待我们回到燕山,你还不得将怀中的玉玺献给他?” 此话,说得溪墨哑口无言。 他面色微红,低声辩解:“只要他的心里有天云国的百姓,就断贪恋权势也没什么。” 秋纹就不想说下去了。 倘若宁北王真的是一个虚伪之人,那么跟随他的大爷,可又算得什么呢?真不能想下去了。到底大爷还是宁北王的属下。既大爷行的是正义之事,那宁北王就更无可指责的地方了。 “大爷,我们继续找宝贝。” 溪墨轻声提醒:“都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大爷,你看又忘了。” 秋纹就笑:“到底习惯了,总是说着说着又绕了口,改不回来了。” 却是如此。 二人失望了。洞中再也搜不出什么宝贝,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天儿早就黑了。 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搜下去? 溪墨就坐在石头上,默默思索了一会:“难道藏宝图里所说的宝贝就是玉玺不成?”洞并不大,若有什么,这会儿也都找出来了。 可见就是没有什么了。 再搜下去,一则耗时间,二则也是浪费气力。 “大爷,不如我们就此走了吧。”秋纹一时半会都不想呆在岫山了。她总觉得,迟迟不走,就会出事。或许,阿邦等人会将大爷和自己绑架了。 会吗? 她并不里了解阿邦等山民。她被迫入山,也没有多久。他们敬畏的只是金盏娘娘的名头。只要他们认定谁是金盏娘娘的转世,就会对谁服从命令。 可秋纹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金盏娘娘。 至于手臂上的烙印,只是一个巧合。再说,她不信佛,根本不相信人有什么前世来世!万一岫山的山民们清醒过来,那自己就岌岌可危了。 阿邦依旧会强迫自己当他的婆娘,她依旧会被软禁,会失去自由。而大爷呢,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势单力孤,还是处于弱势。 其实,溪墨并非一人进山,还有一个随从。 既然和秋纹重逢,溪墨已令这随从早早离开岫山,速速归队去了。 岫山的山民报复心重,阿邦为了得到自己,说不定真的会将大爷杀了。这些山民从番邦迁徙而来,身上还带有浓浓的野蛮习性,经过几十年的驯化还是改不了。 “大爷,咱们真得走了,宜早不宜晚。”秋纹再次催促。 溪墨还是面带犹豫。 莫非…… 他脑中灵光一闪,对着秋纹道:“难道说,我们迟迟找不到的宝贝,就是这块玉玺?” 秋纹一听,眼睛也一亮。 确实有这个可能。其他宝贝是宝贝,可玉玺也是宝贝,且还是宝贝中的宝贝。丢了别的尚可,但绝对不能将玉玺丢了。 “那么,大爷,这玉玺能值多少银子?” 如大爷能说出一个准确相当的数字,那果然就是了。 “大概五千两是有的。玉玺当人不能和普通的白银相比,我就是这样一比喻。且不说它是玉玺,仅看这块玉,五千两银子总是值的。” 这话,溪墨说得很中肯。如果将这块玉玺带回去,交给宁北王。相信宁北王也会认为他完成了寻宝的任务。 “大爷,既然如此,那我们更得走了。” 秋纹拉着溪墨的手。她的手小,溪墨的掌心宽大,手心还传来微微的温度。这让秋纹心里更起异样的情愫。 天儿早暗了。 为了安全起故,溪墨将夜明珠收回怀中,依旧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握着秋纹的手,徐徐走出洞口。 岫山的夜空很美,星星很大,月亮更是圆得像一个银盆。他们还未离开岫山地界,兴许身后还有危险,还有未知的陷阱,但秋纹真的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在一刻,永远不要流逝。她和她的大爷手拉着手,在紧紧的水边散步,一边听着淙淙的流水,一边看着皎洁的月夜,或讲故事,或聊天儿,或随处走动。 不去想什么蟠龙寺,不去想什么江城,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更不去想什么燕山,什么战争,什么人当皇帝,什么天下大事,社稷苍生,统统都不想。 一生一世一双人。 秋纹也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诗句,从此深深记在心里。 作为一名的女子,这一生她要的只是这些。这算不得奢侈。毕竟大部分女子都是这样的结局。在这个世上,真正遭遇负心人的,还是较少。 她只要平凡的琐碎的幸福。 可她又知道:自己的良人不是凡人,不是一个凡夫俗子。他有抱负,有追求,自己万万不能拖了他的后退,成他的累赘。 若能长久在一起,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加快脚步,尽快跟上他,亦步亦趋,亦步亦趋。最好能站在同一条平行线。 这是秋纹想的。 可在溪墨心里,他只认为自己再平凡不过的男子。每个人生下来都肩负不同的的使命,有不同的追求。世间有三百六十个行当,就有三百六十个不同的归宿,不同的使命。 只是,他选择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路。 人间正道是沧桑。 这条路,一旦走上,便无比崎岖,无比艰难。可他已经做好了一路前行的准备。不管多少崎岖,不管什么荆棘,都不会影响他继续前行的勇气。 溪墨拉着秋纹的手,步伐更迈得大了。 秋纹紧紧跟随。她微微喘气,脚步也是一样的坚定。 必须离开,今早离开。 她亏从小干活,手脚都练就的十分有力气。溪墨走的是一条小道。本来他说可以走水路,询问秋纹可会凫水? 秋纹会是会,但水性不好,只会几招狗刨,时间长了,还是会溺水。溪墨又沉思了一会。他会分析,竟然根据藏宝图提供的位置,在水边找出了一条走出去的捷径。这却是一条极幽静的小道,淹没在繁华想草丛之间,如果不仔细看,一点儿看不出来。可溪墨提醒秋纹小心,说这这条道虽然快,但却也无奈。 秋纹不知缘由,就问为什么? “这条道,瘴气极重。草丛里有毒蛇毒虫。我担心咱们一旦走上了,就会遭受毒蛇的攻击。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可若是不走,又难免不会让阿邦的人看见。这样,我在前头,清扫障碍,你在后头紧紧跟着。” 他这一席话说得秋纹也紧张了。 ”大爷,既然如此危险,那还是走水路吧?我水性还算不差。“ ”可是半夜的水,有点冷,我担心你会着凉。“ ”不妨事的。只要能得自由,这点冷算什么?这和我吃过的苦相比,不足提的。“ ”好。“ 溪墨就提醒秋纹待会潜入水中,只管屏住呼吸。可他又觉不妥。到底这涉及生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临走在即,溪墨又犯起踌躇来了。 第150章同心字(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和秋纹也没有潜水。 因这水边有一条现成的小船,确实叫人意外。到底是有人不经意遗落还是刻意送来的?不得而知。不过,不管是谁,此人就是个好人。 溪墨会划船。这让秋纹好奇。 他嘱咐秋纹上船。 船儿虽小,但是有舱。秋纹坐在舱中,东风吹来,正好驶船。 “你是如何会行船的?我听人说,行船看似简单,但能自在摇橹,却也不易。“ 溪墨就道:“我是无师自通。” 大爷本是聪颖之人,许多事上都有天赋,秋纹也就不问了。 看着小船从水面疾驰而过,秋纹悬着的心方落下了。“在蟠龙寺时,我也带过去一些书。咱们这样,就好似冬夜王子遒行船造访朋友,一日千里。” “你也知道他。” “如果不知道?真正这人的父亲更加有名呢。” 秋纹的书虽读得不多,但记忆力好,所有看过的一概铭记于心。 溪墨一边摇橹,一边和秋纹微笑。 东风吹在水面上,吹起微微的涟漪,一点儿也不冷。 到了天边鱼肚白,日头就快从云层辺跳跃出来的时候,溪墨和秋纹已经离开了岫山地带。“燕山到底在哪儿?” “待下了船,走陆路,我在一个驿站备着马。大概半日也就到了。” 秋纹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克制不住的期待。 早上的空气新鲜。 溪墨和秋纹虽然一夜未睡,但精气神极好。 只是,二人的肚子却是饿了。 溪墨没备干粮。 “到底要寻些吃的。” “你看那边……”秋纹眼睛尖,上了岸后,发现路边有一块荒废的田地。地里张着碧绿碧绿的叶子,她知道那是什么,“这是萝卜。” “哦,看来只能吃萝卜了。” 秋纹就上前拔了一下,一点也不费力,就拔出两只红色的大萝卜。 溪墨拿去洗干净了,咬上一口,真的又甜又脆。可是,单吃萝卜还是不能够饱腹的,还得有别的干粮。说白了,萝卜不算粮食,只是水果。 溪墨捉了几条鱼。 二人就地生了火,烤了几条鱼。 秋纹就叹:“这要在蟠龙寺,我这样的行径得被净心骂死。” “这里并不是寺院。” “我知道。但我到底受过佛门的熏陶,如此将好好的鱼儿杀了,还是心生罪孽,心里不安。” 溪墨就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如此也只能这样了。” 秋纹就又笑:“到底这鱼肉闻着也香。” “多行一些好事也可弥补,不必太过不安。” 秋纹就在这里等待。 溪墨吃完了烤鱼,已先去驿站将马儿牵来。 秋纹等了一会,心里已经幻想着在燕山的日子了。她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分明还是女子装扮。一路匆忙了。没有去找几件男子的衣衫。 那么,就先将头发盘成一个男子的发髻形状。正当秋纹将满头乌发解散开时,前方突然走来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一身黑色戎装,看着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她的手里,牵着一只似狗似熊的宠物,秋纹不识那叫什么。 男子在秋纹身边停了下来。 他被秋纹的一头黑发吸引住了。 这真是一个好看的姑娘。柔美的身躯,白皙的皮肤,标致的脸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健康灵秀的美。 男子忽然想认识她。 这里是一个荒地,杳无人烟。这姑娘一定是路过而非是这里的住户。 各位看官,你道此人是谁? 他就是溪墨口中的宁北王。宁北王一人来此,是为了勘查地形。他手里牵着的,是一只西域产的棕色大獒。大獒极通人性。见主人停下脚步,便也蹲在那里,不往前走了。 宁北王也想在这里歇歇脚儿。 “这位姑娘,不知家中可有清茶?再下路过此地,腹中口渴,想与姑娘讨一杯茶喝。” 宁北王是故意这样说的,为的就是套近乎。 秋纹有点惊愕。她再次打量了一眼宁北王,竟觉得他的身材长相和大爷差不离。只是,他们的气质迥然不同。 此人的眉宇之间,总透着几分捉摸不定的阴郁之气。当然,从整体看,一眼还是能看出其不凡。 秋纹就上前礼貌回道:“我也只是路过,并无什么茶。” “原是这样。” 宁北王颔首,可目光依旧盯在秋纹的脸上。 这让秋纹很不好意思。毕竟,男女有别。她指着附近的河流:“那水不脏,也是可以喝的。那地上还张着萝卜,萝卜也是可以吃的。” “哦,还有萝卜。” 但令秋纹惊异的是,此人竟然不会将萝卜拔出来。又或者说,他并不知晓萝卜是长在地里的,由泥土覆盖着的,还以为是站在叶子中间。果然,他开口了:“姑娘,萝卜不是红的,就是白的,再有还有紫的。可这地里长得都是叶子,并不曾有一个萝卜。” 他语气认真,态度也诚恳。 秋纹真想笑,但她忍住了。 看来此人一定出身高门大户,不识乡间萝卜。 “你用力拔一下,它就出来了。” “真是这样?”宁北王还不信。 “我不会骗你,你自己试一下。” 秋纹想:如果他还是笨拙地拔不出来,那只能自己代劳了。 宁北王的生活却是优渥。虽然一直在外,领兵或操练,也胸怀大志,也有谋略。但因身世之故,从小却是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他非但不识萝卜,也分辨不出韭菜和麦子的区别。 不,现在他已经知道,还是经了溪墨的提醒。韭菜和青麦的外表的确相像,但还是能一眼区别。 宁北王小时候吃鸡蛋,都是随身侍从亲手剥好了,盛在玉碗里恭敬地送过来。他还是长到五岁,见了鸡笼里的鸡,才知道鸡蛋怎么来的。 不过,宁北王还是顺利地拔出了两只大萝卜。他欣喜一笑:“好大的萝卜,一定好滋味。”说完他就要吃起来。 秋纹忙阻止:“要洗一下,你没看见上面沾有泥土么?” 她心里纳罕:这人与生活上,竟是半个傻子。若离了人伺候,一定难以周全。 那宁北王一听,也觉羞赧。 待他洗完了萝卜,吃完了,就又问秋纹,到底她从哪儿来的,听这口音,隐隐似是江城的人。”姑娘,这里荒僻,您是一人前来?还是有同行跟随的人?“ 他就是溪墨口中的宁北王。宁北王一人来此,是为了勘查地形。他手里牵着的,是一只西域产的棕色大獒。大獒极通人性。见主人停下脚步,便也蹲在那里,不往前走了。 宁北王也想在这里歇歇脚儿。 “这位姑娘,不知家中可有清茶?再下路过此地,腹中口渴,想与姑娘讨一杯茶喝。” 宁北王是故意这样说的,为的就是套近乎。 秋纹有点惊愕。她再次打量了一眼宁北王,竟觉得他的身材长相和大爷差不离。只是,他们的气质迥然不同。 此人的眉宇之间,总透着几分捉摸不定的阴郁之气。当然,从整体看,一眼还是能看出其不凡。 秋纹就上前礼貌回道:“我也只是路过,并无什么茶。” “原是这样。” 宁北王颔首,可目光依旧盯在秋纹的脸上。 这让秋纹很不好意思。毕竟,男女有别。她指着附近的河流:“那水不脏,也是可以喝的。那地上还张着萝卜,萝卜也是可以吃的。” “哦,还有萝卜。” 但令秋纹惊异的是,此人竟然不会将萝卜拔出来。又或者说,他并不知晓萝卜是长在地里的,由泥土覆盖着的,还以为是站在叶子中间。果然,他开口了:“姑娘,萝卜不是红的,就是白的,再有还有紫的。可这地里长得都是叶子,并不曾有一个萝卜。” 他语气认真,态度也诚恳。 秋纹真想笑,但她忍住了。 看来此人一定出身高门大户,不识乡间萝卜。 “你用力拔一下,它就出来了。” “真是这样?”宁北王还不信。 “我不会骗你,你自己试一下。” 秋纹想:如果他还是笨拙地拔不出来,那只能自己代劳了。 宁北王的生活却是优渥。虽然一直在外,领兵或操练,也胸怀大志,也有谋略。但因身世之故,从小却是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他非但不识萝卜,也分辨不出韭菜和麦子的区别。 不,现在他已经知道,还是经了溪墨的提醒。韭菜和青麦的外表的确相像,但还是能一眼区别。 宁北王小时候吃鸡蛋,都是随身侍从亲手剥好了,盛在玉碗里恭敬地送过来。他还是长到五岁,见了鸡笼里的鸡,才知道鸡蛋怎么来的。 不过,宁北王还是顺利地拔出了萝卜。他欣喜一笑:“好大的萝卜,一定好滋味。”说完他就要吃起来。 秋纹忙阻止:“要洗一下,你没看见上面沾有泥土么?” 她心里纳罕:这人与生活上,竟是半个傻子。若离了人伺候,一定难以周全。 那宁北王一听,也觉羞赧。 待他洗完了萝卜,吃完了,就又问秋纹,到底她从哪儿来的,听这口音,隐隐似是江城的人。”姑娘,这里荒僻,您是一人前来?还是有同行跟随的人?“ 第151章小桃风(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未婚妻?” 岂非宁北王,就连秋纹也一怔。 她,怎地就成了大爷的未婚妻了呢?这一定是大爷故意胡诌出来的。虽然她和溪墨心意相通,但还未谈论几及婚嫁。 这与她而言,还是遥远的事。 她也不敢想象,史府上下得知大爷要娶的人,竟是当日他的丫鬟,且还是被撵出去的,是否会引来一番争议,一番骚动。 虽然大爷说,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两情相悦才是唯一。是的。可他们到底是俗世男女,一日三餐,柴米油盐。不是超脱不管一切的出家人。方方面面,还是得顾忌。 但她也是积极的进取之人。 既然心仪大爷,想和大爷一起,那就要事事跟随大爷的脚步,而不能只当他的影子。不,只有跟随且也不够,还得和他肩并肩地同行。 错愕之后,秋纹的脸红了。 大爷是一本正经地对着这个陌生男人的。不不,秋纹在旁已经得知:此人不是一般人,而是大爷口中常提及的宁北王。他与大爷牵系复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形容一点没错。宁北王是举事的人。他若倒霉了,大爷是头一个要捉拿的人。 秋纹的心突然凝重起来。 她希望宁北王举事成功,这样大爷便也有了一个光明的归宿。若宁北王失败,大爷也得跟着上断头台。许多人要死。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确实是这个道理。大爷要死,那柳剑染也跟着要死。在昏君眼里,他们都是叛军,都该千刀万剐的人。 她对着宁北王,也行了一个大礼。 宁北王心里复杂,不过面色却是淡然。“快快起身,你是溪墨的未婚妻,那便是我的弟妹。” 宁北王套近乎,与溪墨已兄弟相称。 这就言重了。 溪墨赶紧改正:“王爷抬举我了。我是您的下属,一心只为您效力,不堪当您的兄弟。” 溪墨心里澄明,自始至终都有自知之明。 宁北王是帝王之后,他只是一个普通官吏的儿子。 “这有什么?你愿意的话,你我可在此结拜为兄弟。”宁北王报出自己生辰八字。他比溪墨年长一岁。 溪墨还是婉拒。 宁北王就拉着脸,不高兴了:“何必谦虚?” 溪墨正色:“并非谦虚。” “我看你就是谦虚。其实,我有这番心思,已不是一两日了。我看重你,真正你的能力在我这些下属之上,出类拔萃。缺了你,我就如折断一根翅膀,既疼痛,也难以高飞。那朝堂里做的昏君,我不认他为兄弟,我只认你。” 这更叫溪墨摇头了。 “王爷厚爱,溪墨当更勤勉辅佐追随左右。一旦王爷事成,溪墨也就隐居江湖之外了。” 宁北王就摇头。 “却是如此。溪墨心愿已了,功成身退,自然要离开。” 宁北王还是摇头。 “如此说来,你待我还是有疑虑。我非勾践,我绝不会让你当文种,或是范蠡。”宁北王拍拍溪墨的肩膀,又看着秋纹,“溪墨,我还不知你这未婚妻叫什么名字呢?” 溪墨便说了名字。 “不错。很容易记。实则我羡慕你的好运气。你这样是将她带至燕山军营?” 溪墨说了缘故。 宁北王就叹息了一番:“不想秋纹姑娘遭遇坎坷。既如此,何必要委屈了她女扮男装呢?那燕山军营附近也有空余的房舍。秋纹既去了,单独一间。我再寻一个人伺候陪伴。她若愿意,每日也可来军营帮一些忙。不愿意,自是随她的便。” 他这话,确实中了秋纹的心意。 一则,秋纹也觉得混迹军士之间,多有不便。二则,如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许多时尚当然便宜。 溪墨允诺过她,有单独房舍,但到底还需女扮男装。她嫌烦。如此将身份敞开了,也无人异议的话,那自然好。 “那我谢过王爷了。”溪墨遂也乐意。他本是担心宁北王不允,一旦识破,被人举报,说他违反军纪,这样宁北王也难做。 所忌惮的也无非就是一个宁北王。 既他同意,那自己不需多言了。 秋纹便也跟着溪墨谢过。 宁北王见他们“夫唱妇随”,心里就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有淡淡的失落,还有一丝嫉妒。他年纪和溪墨相仿,但心系别处,二十三四正当年华的年纪,身边还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子陪伴。 想来也是孤单。 不,还是有女子的。而且很多。 可他一概都瞧不上。 其实那些女子的姿容也生得不差,有些还会不凡的才艺。但自己就是不动心。为何视若无睹,心海无波?他也不知道。 可能,是不符眼缘吧。 宁北王这人,做事将就机缘,对人对事都求一个缘分。 他相信缘分可遇不可求。 “王爷,我需带着秋纹先行一步。” 他是骑马过来的,自然得带秋纹骑马回燕山。溪墨也知晓宁北王在此处还有要事。至于何等要事,他一概不问。 “好。”宁北王颔首。 溪墨就牵秋纹的手,示意她上马。 可马儿高壮,秋纹并不怕马,也不畏高,可她上不去,因她没有学过骑马。 溪墨明白,如此是要横抱着秋纹上马了。他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秋纹的脸刷地红了。倘若没人,那自随溪墨去。 可眼下有人,且还是宁北王,还是要矜持一些。秋纹内心并不想被人轻视了去。 她声音低低的:“大爷,有王爷在呢。” 溪墨就道:“不管了,到底你需上马。若真害羞,就将眼睛闭上。你是我未婚妻,早晚便是我的妻子。宁北王已经知道,不用多有顾虑。” 似乎看出秋纹的害羞,那厢,宁北王还对着溪墨口里咳咳有声。 这更让秋纹发窘了。 溪墨便低声道:“听我的吧。” 秋纹只好闭了眼睛,溪墨轻轻将她抱住,放在身子前侧,二人的衣服紧紧相贴。溪墨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搂住秋纹的纤腰,唇儿贴着秋纹的鬓发,柔声说道:“已经上马了,且将眼睛张开吧,这可是一路好风景。” 秋纹听从。 只听耳边哒哒的马蹄声儿响,摸甩动鞭子,二人共乘一匹马,已经走出去荒僻之地一里之外了。 路途平坦,溪墨减轻了骑马的速度。 “你是怎么遇到王爷的?” 秋纹简略说了一遍。 “每月上旬,他都一人去那荒野。” “为什么?” “我没问,也不想问。作为下属,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不管有多好奇也一概不问吗?” “当然。” “若熬不住非问上了呢?” “那也不能问。人不能太好奇,好奇害死猫。”溪墨紧紧叮嘱。 秋纹点点头。 “你在军营,不该问就不要问,总是与你有好处。” “好。” 溪墨遂又快马加鞭。 黄昏上头,二人方到了燕山境地。 秋纹十分好奇。她还不知军营在哪,但只觉前方十分热闹。可她又还看不见人。因前方有许多繁盛的大树遮盖。 可树木能遮蔽房舍人畜,遮掩不住人的说笑叫卖声。 溪墨便告诉秋纹:“这里是一个小集市。附近百姓们常在这儿做买卖。士兵们有空了,也出来买点儿东西,洗个澡,寄信,上馆子喝点小酒,都是可以的。” “你燕山百姓的房舍都安排何处?” “地方多着呢。其实燕山很大。” 溪墨便驾马儿走到一处稍高的坡地,好让秋纹看清楚整个集市的轮廓。秋纹瞬间喜欢上了这里。这和江城的菜场集市迥然不同,很粗犷,很阔大。 集市的房舍都是用木头搭建而成。一排一排。一间一间。卖蔬菜的很随意,瓜果干菜都堆在地上。不,也不是置于地上,而是放在一个用竹子编织的很大的竹筐里,很随意地叫卖。其实无人叫卖。菜农将瓜果干菜的价格用毛笔写在一个纸片做成的旗杆上,插在菜筐内。卖菜人一看就知,压根不用还价,也用不着还价。还有卖果子的。卖果子的人更逗趣了。果子堆放在一个大筛子里,并不分开。秋纹看不清什么果子,因距离远。但想想也不外乎是杏子、枣儿、李子、梅子之类。集市上不时传来牛羊的叫声,还有鹅的嘎嘎声。兵士们需要补给,不吃荤腥不行。秋纹就不敢看一旁的屠宰场了,她毕竟寺院呆过的人。 “并不虐杀它们。有孕的不杀,非壮年的不杀,病弱的不杀。” 集市上也有各种点心铺子,还有两层楼的茶馆酒楼。酒馆前也插着醒目的旗帜,招揽食客。 “你也常来这些馆子?” 溪墨摇头。 “为甚不来?我想这里头的饮食大概也不算不得差。” “我只在营房中吃。况见你之前,我又离了燕山一段时间,更没时间来这些酒馆饭店。” 溪墨没告诉秋纹,这些酒楼饭馆里,宁北王都安排了女子陪客。虽陪笑不卖身,但溪墨并不想去这些地方。 他曾建议宁北王遣送了这些女子,或令她们回家,或给她们安排其他去处,宁北王不允。 第152章小桃风(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宁北王的看法是:军中不可无伎。 这是士兵的消遣,也是乐趣。宁北王又拿春秋战国军营说事:伎自古有之,不足为奇,且有存在的道理。 今人不可反其道行之。 燕山军营中的女伎,大都是贫苦家庭里的姑娘,为解决一日三餐,没奈何,将自己卖了。更有被父母亲戚发卖的。少数才是自愿。 参军的大都是穷人的孩子,军中女伎又都是穷人家的姑娘。这让溪墨想起,心中总不是滋味。 他建议宁北王:莫如在空暇时间内,请人教授这些姑娘一些生存技能。万一日后解散乐营,也有一技之长。 溪墨自费请来远近擅女红裁缝之人。 宁北王倒无可无不可了。 今天天色一直不错。夕阳照射在林子罅隙,透出来的光线折射出万千光芒,尽数洒在集市的大小房舍上,给屋子披上一层瑰丽的金光。 秋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 但可以肯定,不管怎样,她都是和溪墨在一起的。 她的心里,还是充溢着浓浓的幸福感。 军营里响起了号角声,一声一声,悠远低长,雄浑有力。这是秋纹第一次听牛角发出的号角声。 “呜呜呜……”溪墨搂住她的手,也学着号角声,嘴里模仿了几句。 史溪墨从未这样顽皮过,也未这样轻松过。 秋纹很好奇:“你……” “怎么?我不可以吹着玩吗?” “这不像你。” “有你在我身边,我已然高兴得像个孩子了。” 溪墨将秋纹抱下马:“我们可以走着去军营。我刚来时,也有诸多的不适应,但现在已经习惯了。现在我若回到江城,再回家,只怕呆上一天都呆不惯。” 秋纹垂下了头,不说话。 “你,是不是后悔了?” 若她后悔,溪墨定快马加鞭,将她送回。 他虽在乎她,但更要她快乐自在。 “哪里?我不后悔。哪怕此刻你在天涯,我也愿意跟着你,无怨无悔的。”这是秋纹的真心话,但她还是有所顾忌,顾忌史府,顾忌溪墨的父母和老太太。 这是一道横在她面前无法逾越的沟壑、障碍。 “你在想什么?” 秋纹鼓起勇气:“方才,你说我是你的未婚妻,这太……草率了,但愿你是故意说给宁北王听的,而不是真的。究竟……我身份低微……你还是要慎重考虑。” 溪墨就笑了。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的事,从来都是我自己做主。旁人不能左右我半分。” “你的家人,可也是旁人?” “纵是家人,也不能左右我。我的婚姻,我自己掌控。” 这些话,溪墨说得一直都很坚定。 “可是……” “不用犹豫,没有什么可是。除非,你心里并没我,因觉得勉强,所以才……” 秋纹连忙摇头。 “我哪会勉强?我自然愿意的。”她不想看到溪墨脸上失望的神色,“我只是有所顾忌。” “不必有所顾忌。此话我已经说过多次。再迟疑我的诚意,我可不高兴了。”溪墨故意将脸儿拉得黑黑的,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秋纹就沉吟一会:“好。那这样的蠢话我以后不问了。我相信你。既然你心意坚定,那我还要犹豫踌躇干什么呢?我自当尽力辅佐你。不,我要将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充盈而踏实。即便没有你,我也要过出我的精彩来。” 秋纹恢复了自信。 溪墨为她最末一句话叫好。 “我想,在燕山军营,你会呆得比江城快乐百倍。” 黄昏将近。 溪墨一手牵着马,一手搂着秋纹的手,缓缓前行。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此情此景,真叫秋纹心中瞬间想起那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希望时间就此停止这一刻。 越是离军营近,嘈杂声也就越大。 溪墨看着秋纹:“我给你买几件女子穿的衣裳,这样你可替换。”他将马栓在一棵树旁,对着马的耳朵低声嘱咐了一句。马儿的嘴里即刻发出一声嘶鸣。 “这畜生极具灵性,我说什么它都懂。”溪墨又拍拍马儿的耳朵和脊背。 这让秋纹想起留在蟠龙寺里的野猫串串。如有可能,她真想将串串也一并带过来。串串一直在野外生长,那古板深幽的寺院,那每日必敲的钟磬声,想必一定令它头疼。串串不见了自己,一定心急如焚。 “溪墨,你如有办法,能帮我将串串带来吗?” 她实在不忍丢下那只猫。 其实,秋纹心中牵挂的还有数热人。比如干娘甄氏,还有妙圆师父,还有小尼姑小能儿。所有与她结下情谊的,秋纹心里都很想念。 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要说这史溪墨,和秋纹也是前世的知己,今生的情人。秋纹一低头,一蹙眉,她心里想什么,犹豫什么,一概逃不出溪墨的眼睛。 他就轻轻一叹,扳住秋纹的肩膀:“你放心,所有江城之事,我都会处理好。” “江城?”秋纹有点儿不解。 “是呀,包括蟠龙寺,所有亏欠你的,待你不好的,我都要将事情扭转了乾坤。”溪墨说得不具体,很宽泛,也很模糊。 可秋纹马上明白。 “我只想让串串在我身边。” “我的傻丫头,难道你不想报仇了吗?” 秋纹就道:“自然想报。” “你安心在这。我与你一桩事做。你擅烹饪。如今军营有教习女红的女师娘,但缺一个会烹饪的女厨师。你去了,且就教习军营你的乐伎一些面点菜肴手艺。如何?” “好。” 秋纹就怕没事儿做。 “如此,那就说定了。” 溪墨想想又道:“到底,我不能饶恕了那莺儿。她能如此猖獗,自然那薛仁村也有责任。我到底还要回一次江城,莺儿能安然无恙地逃了出去,还嫁给徐仁村为妾,这其中一定有史府的人相助。我需找出这个‘好心’帮忙的人。” 二人好不容易相聚。 秋纹内心很是不舍。“再等几天行么?我与这里还不熟悉,你走了,我会不自在的。” “当然不是现在就走。总需安顿好了你,让你在这里自在了,我再行事。何况,我的心里,是那么舍不得你。” 溪墨挽着秋纹的手,突然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秋纹的脸儿顿时绯红起来,灿烂的像三月里的桃花。除了挽手、搂抱,这便是二人最亲密的举动了。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待会到了军营,我要让他们全都知道。”溪墨却又惭愧一笑,“我疏忽了,还没送你定情之物,还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不用。” 秋纹不在乎这些。 “一定要的,这是礼数,也是我对你的尊重。在江城,我的草庐,倒是有许多不错的东西。可那并不是我的。一半是我母亲送的,还有是我祖母赠的,都不能代表我的心意。我在江城使的银钱,大半也都是那田庄上的租金,并非我挣的。只有在这燕山,我才真正依靠自己的能力有了月俸。我现在就带你去集市看看。那边有几个小铺子,也卖一些零碎首饰。你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 溪墨告诉秋纹,他积攒下的月俸,差不多能将整个集市买下来了。 “这么多?” 秋纹不是好奇溪墨的月俸之多,而是纳罕宁北王的富裕。他的下属不止一个史溪墨。那么多人,还有这些军士,他哪儿来那么多的银子? 而且,更令秋纹奇怪的是,分明溪墨在那荒僻制度已和宁北王见过面了,何以宁北王只字不提溪墨在岫山寻到的宝贝? 溪墨寻到了一块玉玺,也未告诉宁北王,这是故意不说还是疏忽忘记了呢? 这么大的事明明又不该忘记。 这真奇怪。 她移转了话题:“你藏着的玉玺,打算交给宁北王吗?” 溪墨就看着她:“你希望我交,还是不交呢?” “可是王爷派你去岫山寻宝,你总得交给他一点宝贝。” “宝贝可寻得可寻不得。这块玉玺,我现在并不想交给他。” “为什么?” “有了这玉玺,我恐宁北王会将战略步骤加大,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因这玉玺之故,王爷就更视自己为正统。心一急切,就会出错,出乱子,多无辜伤亡。这是我不愿看到的。还是等一切稳妥下来。” 秋纹品着溪墨之言。 从他的话语里,似乎也并不全然相信宁北王的为人。可他又处处袒护宁北王。这叫秋纹不懂了。 “秋纹,方才在那荒野,虽然王爷不曾问我什么,但见我两手空空,已经知晓我未曾寻到宝贝了。依着那藏宝图,并非就一定能寻到宝贝。他一点儿不苛责我。” “可你之前不是说,有了那宝贝,就能进一步缓解军需了吗?” “是啊。但宁北王也有别的办法。现在在那荒野,他正等一个人。那人既来,也会带上许多银票。” 秋纹就更不懂了。 “那是什么人?” “自然是可靠的人,皇宫里的人。” 溪墨就说这么多,秋纹马上明白。皇宫里的人,自然是那昏君身边的人。看来,昏君身边的人,也是心在曹营心在汉。宁北王已经成功策反了一批昏君身边的亲信。 “走吧,日落天黑了,集市也就关门了。我想那边的首饰簪子,一定有你喜欢的,因大都是西域番邦的款式,也算新颖好看。” 第153章小桃风(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其实秋纹对衣裳簪环压根就没什么兴趣,可她的心还是很激动。 这是溪墨与她的定情之物。 不管是否之前,但都一样珍贵。 秋纹抑制住激动,抬头看着依旧碧翠的天。十五被卖,如今也不过过去短短两年,人生就发生如此不同之变化。 她出身底层,来历不明,本以为这一世就是给人做牛做马了,却不想冥冥之中另有定数,她竟然和江城四大家之一的史家公子订了亲。 不不,这还没得到承认,属于私定终身。 她能接受溪墨的好意,却无法阻挡史府诸人对她的鄙视。 “走,我带你去看看。” 秋纹的手被他握着,情不得己,还是去了。 “待我返回江城,我会去见我的母亲,将你我之情况一一挑明。” 婚姻之事,属于大事,这点儿上,溪墨当然容不得自己含糊。这也是对秋纹该有的尊重。秋纹一听,心里更忐忑了:“真正折煞我了,想夫人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秋纹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夫人。当初对夫人答应了,要好好照顾大爷的。可谁想事情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若旁人对玉夫人说,这都是秋纹丫头心机重,拐着弯地将大爷勾引了,玉夫人也该相信的。 因事情却是朝这样的方向发展。 面对玉夫人,秋纹心内有愧。 “不管她应不应,我都要娶你。” “为何?” “因为这是你我的缘分。” “这话太过玄妙。缘分能生,也能解除。到底我命薄,不堪与你匹配。” “休要这样说,你既已打破藩篱,便就要一直勇往前行。休说我母亲,哪怕整个史府的人全部联合起来,我也是一点不惧的。因我知道,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 他的话,更令秋纹感动。 秋纹跟着他,到了集市几个买胭脂水粉首饰簪环的铺子前看了看,瞧了瞧。的确都很好看,也别致。不用挑拣,能摆放出来买卖,自然都是能入得人眼的。 溪墨挑了一支银簪子,簪子上还镶嵌了一些绿色红色的宝石,整支簪子绞成一朵绽放的玉兰花的形状,素雅而又精致。秋纹也看中了这一款。 “我帮你插在发鬓上。” 秋纹还梳着男式的发髻。她便顺手儿将发髻松了,随意挽成一个月牙形的发髻,溪墨见缝插针,赶紧将簪子插入发间,一边又问铺子老板娘可有镜子。他着意要让秋纹看一看。 这举动温柔而又殷勤,引得铺子老板娘咯咯地地笑,连声夸赞:“真正是一对恩爱小夫妻。” 方才溪墨带着秋纹来这间首饰铺子,三十开外的老板娘就低声询问溪墨,跟着的这个绝色女子是他何人。 溪墨如实说了。 秋纹的脸更红了。 老板年认识溪墨。在这偌大燕山军营,就数史将军是一人之下了。他人缘儿好,也有威信军营里的士兵们遇到口角,或是琐事儿,争论起来乃至打架了,都喜欢找史将军评断评断是非。至于那些酒楼饭馆里的姑娘,更是觊觎史将军。但史将军是个正人君子,就算没奈何,不得已来酒楼喝上几口,也绝对是正襟危坐,压根儿不瞧那些姑娘一眼的。就是这样惹人尊重。 老板娘笑呵呵的:“却原来将军大人您有了小娘子了,难怪瞧别的姑娘就和那猪狗一样。” 溪墨一概默认。 “这支簪子是我这铺子新进来的,款式好看,价钱也是最贵的。可我喜欢将军,这支簪子就当是我送给您家小娘子的礼物了。” 老板娘又对着秋纹左瞧右瞧,嘴里啧啧称赞:“您两个瞧着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军好眼光。” 老板娘是个粗放之人,早年也在勾栏瓦肆唱过曲儿,招呼过客人。如今三十出头了,经历了几个男人,还是孑然一身。年老色衰了,也不指望再嫁了,伺候男人哪有自己过日子舒坦?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手里又有几个闲钱,莫如开个首饰铺子,自由自在,虽小本生意,但也能潇洒度日。 各位看官,这就是在军营的好处。到底军营里的女人多半出身风尘,看待其他女子,一点不问家世渊源,父母高堂何在?溪墨和秋纹,即便已经订下终身,但因还未正式过门,到底不能旁若无人地亲密同行。这要在江城,或是别的什么热闹街市,若被人识出,可要指指点点的。 就算秋纹不在乎,可还是要背负压力。 可在这燕山重镇,一切都不一样。无人问询你的出身来历,无人打听你老家的底细。你若为男,只可一心一意立下军功;你若为女,只管做好自己的小本生意,经营好自己的买卖。那沦落风尘的,也只管伺候好来喝酒听曲儿的人。 溪墨就说不可,都是小本生意,这支簪子既贵重,那他更要给钱了。 老板娘连连推阻。 “你若真要付钱,那便是看不起我。史将军,你若不收,便是叫你家小娘子与我过意不去。” 老板娘故意拿这话儿堵住溪墨的口。 溪墨就有点儿犹豫。 秋纹不得不说话了:“这位姐姐,你既是做生意的,那就一切按做生意的规矩来。你的全部家当就这一个铺子,若今儿送一点,明儿送一点,几天可也就送光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到底这钱还是给。” 老板娘就笑,说这小娘子看着年纪小,但会说话。她收了溪墨的钱,还是坚持送了秋纹一朵可以戴在头上的红绒花。“小娘子生得这般俊俏,素面朝天地已然可惜了,若不再装饰一点头面,那委实可惜了这天生丽质的好相貌。” 老板娘极是热情,秋纹拗不过,最终收下了。 “将军,小娘子,下回一定要来啊!” 秋纹朝老板娘笑了笑,肚子却咕咕地叫唤上了。她猛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几个时辰过了,还没吃一点儿东西。 溪墨也听出秋纹肚子的叫声,柔声道:“竟是我疏忽了。走,我带你去吃一碗小馄饨,先充饥,而后,再带你去看房子。” 秋纹无可无不可。 现在她已经跟在溪墨的身边,且又有具体的事儿做,至于吃什么喝什么住什么地方,她横竖不放在心上。 “这簪子固然好看,但到底不算贵重,你且先戴几日,待我从江城回来,给你一盒子的首饰,尽管你挑。” 秋纹就笑:“这根簪子就很好了。” “还是太随意了。” “我就喜欢这样,刻意的我反而拘谨。” “你越是这样,我便越觉得亏待了你。”溪墨还感叹起来了。要说这秋纹,自打进了史府,好日子也没过上几天,便就一路折腾,直至现在。自己爱她、敬她,却又没有将她照顾得十分之好,想来多有愧疚。 如今在燕山,二人可朝夕相处。溪墨发誓定要好好弥补一番。 “溪墨,你待我够好了。我是被生活亏待的人。本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可因遇到了你,生命中有了你,我的人生才一点一点地不一样了。你不欠我的。你与我是有恩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感激上苍。” 秋纹虔诚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尽管她并不信佛。 溪墨轻轻拥住她:“请相信我。以后,你不会再受苦。” “可是,苦难对我来说,也是一笔财富。常言说得好,不知苦,怎知甜?对于受过的苦,我并不怨恨。但我不愿看到别人受苦。我来燕山,心里想的,就是竭尽所能去帮助别人。我很愿意教授坠入青.楼的女子一点技艺,以备不时之需。” 溪墨就笑着纠正:“她们也算不得是青楼女子,但到底也沾一点边儿。我虽不去酒楼,但也都知道,她们大抵都心性善良,只要有机会,很愿意向上的。” 溪墨没说是什么机会。 但秋纹知道,他为人严谨,并不会说什么无用的废话。 聪明的她,选择了不问。 “那更好了。” 溪墨就带着她往一个小小的店铺走去。店铺门口 挂着一个牌子。秋纹看清了,那是一个水牌,写着燕三娘馄饨店。 “这家的馄饨馅有些特别。以后,你一个人来集市,将各家的点心铺吃个遍,尝尝她们的手艺,和你的比起,可有什么不同和不足的?” 秋纹就笑:“大爷,现在我饿了。就算她们做得十分难吃,我也是照吃不误的。”秋纹不想和溪墨磨叽了,率先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可将秋纹吓了一跳。这家燕三娘馄饨店,挂着的点心铺子招牌,可里头却是三三两两的人在聚众赌博呀? 秋纹愣住了,里头的人也愣住了。 这铺子竟是隔音的。外面安静,里头噪杂。 铺子里摆了好几张厚实的大方木桌。每个桌子下都坐满了人。他们吆喝得欢畅。桌旁的酒碗空了又即刻续上。续酒的是一个二十出头身穿红衣的妖.娆女子。女子前襟开得很低,露出一段粉琢的雪脯,一边续酒儿,一边笑得娇声连连。 秋纹想将步子挪回去,放下帘子。 可这女子已经看见了她,她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将手插在细腰上:“想吃馄饨?” 秋纹不置可否。 溪墨也走了过来。 女子一看史溪墨,一脸慌张,即刻就要放下帘子,作势要将门栓堵上。 第154章小桃风(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其实秋纹对衣裳簪环压根就没什么兴趣,可她的心还是很激动。 这是溪墨与她的定情之物。 不管是否之前,但都一样珍贵。 秋纹抑制住激动,抬头看着依旧碧翠的天。十五被卖,如今也不过过去短短两年,人生就发生如此不同之变化。 她出身底层,来历不明,本以为这一世就是给人做牛做马了,却不想冥冥之中另有定数,她竟然和江城四大家之一的史家公子订了亲。 不不,这还没得到承认,属于私定终身。 她能接受溪墨的好意,却无法阻挡史府诸人对她的鄙视。 “走,我带你去看看。” 秋纹的手被他握着,情不得己,还是去了。 “待我返回江城,我会去见我的母亲,将你我之情况一一挑明。” 婚姻之事,属于大事,这点儿上,溪墨当然容不得自己含糊。这也是对秋纹该有的尊重。秋纹一听,心里更忐忑了:“真正折煞我了,想夫人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秋纹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夫人。当初对夫人答应了,要好好照顾大爷的。可谁想事情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若旁人对玉夫人说,这都是秋纹丫头心机重,拐着弯地将大爷勾引了,玉夫人也该相信的。 因事情却是朝这样的方向发展。 面对玉夫人,秋纹心内有愧。 “不管她应不应,我都要娶你。” “为何?” “因为这是你我的缘分。” “这话太过玄妙。缘分能生,也能解除。到底我命薄,不堪与你匹配。” “休要这样说,你既已打破藩篱,便就要一直勇往前行。休说我母亲,哪怕整个史府的人全部联合起来,我也是一点不惧的。因我知道,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 他的话,更令秋纹感动。 秋纹跟着他,到了集市几个买胭脂水粉首饰簪环的铺子前看了看,瞧了瞧。的确都很好看,也别致。不用挑拣,能摆放出来买卖,自然都是能入得人眼的。 溪墨挑了一支银簪子,簪子上还镶嵌了一些绿色红色的宝石,整支簪子绞成一朵绽放的玉兰花的形状,素雅而又精致。秋纹也看中了这一款。 “我帮你插在发鬓上。” 秋纹还梳着男式的发髻。她便顺手儿将发髻松了,随意挽成一个月牙形的发髻,溪墨见缝插针,赶紧将簪子插入发间,一边又问铺子老板娘可有镜子。他着意要让秋纹看一看。 这举动温柔而又殷勤,引得铺子老板娘咯咯地地笑,连声夸赞:“真正是一对恩爱小夫妻。” 方才溪墨带着秋纹来这间首饰铺子,三十开外的老板娘就低声询问溪墨,跟着的这个绝色女子是他何人。 溪墨如实说了。 秋纹的脸更红了。 老板年认识溪墨。在这偌大燕山军营,就数史将军是一人之下了。他人缘儿好,也有威信军营里的士兵们遇到口角,或是琐事儿,争论起来乃至打架了,都喜欢找史将军评断评断是非。至于那些酒楼饭馆里的姑娘,更是觊觎史将军。但史将军是个正人君子,就算没奈何,不得已来酒楼喝上几口,也绝对是正襟危坐,压根儿不瞧那些姑娘一眼的。就是这样惹人尊重。 老板娘笑呵呵的:“却原来将军大人您有了小娘子了,难怪瞧别的姑娘就和那猪狗一样。” 溪墨一概默认。 “这支簪子是我这铺子新进来的,款式好看,价钱也是最贵的。可我喜欢将军,这支簪子就当是我送给您家小娘子的礼物了。” 老板娘又对着秋纹左瞧右瞧,嘴里啧啧称赞:“您两个瞧着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军好眼光。” 老板娘是个粗放之人,早年也在勾栏瓦肆唱过曲儿,招呼过客人。如今三十出头了,经历了几个男人,还是孑然一身。年老色衰了,也不指望再嫁了,伺候男人哪有自己过日子舒坦?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手里又有几个闲钱,莫如开个首饰铺子,自由自在,虽小本生意,但也能潇洒度日。 各位看官,这就是在军营的好处。到底军营里的女人多半出身风尘,看待其他女子,一点不问家世渊源,父母高堂何在?溪墨和秋纹,即便已经订下终身,但因还未正式过门,到底不能旁若无人地亲密同行。这要在江城,或是别的什么热闹街市,若被人识出,可要指指点点的。 就算秋纹不在乎,可还是要背负压力。 可在这燕山重镇,一切都不一样。无人问询你的出身来历,无人打听你老家的底细。你若为男,只可一心一意立下军功;你若为女,只管做好自己的小本生意,经营好自己的买卖。那沦落风尘的,也只管伺候好来喝酒听曲儿的人。 溪墨就说不可,都是小本生意,这支簪子既贵重,那他更要给钱了。 老板娘连连推阻。 “你若真要付钱,那便是看不起我。史将军,你若不收,便是叫你家小娘子与我过意不去。” 老板娘故意拿这话儿堵住溪墨的口。 溪墨就有点儿犹豫。 秋纹不得不说话了:“这位姐姐,你既是做生意的,那就一切按做生意的规矩来。你的全部家当就这一个铺子,若今儿送一点,明儿送一点,几天可也就送光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到底这钱还是给。” 老板娘就笑,说这小娘子看着年纪小,但会说话。她收了溪墨的钱,还是坚持送了秋纹一朵可以戴在头上的红绒花。“小娘子生得这般俊俏,素面朝天地已然可惜了,若不再装饰一点头面,那委实可惜了这天生丽质的好相貌。” 老板娘极是热情,秋纹拗不过,最终收下了。 “将军,小娘子,下回一定要来啊!” 秋纹朝老板娘笑了笑,肚子却咕咕地叫唤上了。她猛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几个时辰过了,还没吃一点儿东西。 溪墨也听出秋纹肚子的叫声,柔声道:“竟是我疏忽了。走,我带你去吃一碗小馄饨,先充饥,而后,再带你去看房子。” 秋纹无可无不可。 现在她已经跟在溪墨的身边,且又有具体的事儿做,至于吃什么喝什么住什么地方,她横竖不放在心上。 “这簪子固然好看,但到底不算贵重,你且先戴几日,待我从江城回来,给你一盒子的首饰,尽管你挑。” 秋纹就笑:“这根簪子就很好了。” “还是太随意了。” “我就喜欢这样,刻意的我反而拘谨。” “你越是这样,我便越觉得亏待了你。”溪墨还感叹起来了。要说这秋纹,自打进了史府,好日子也没过上几天,便就一路折腾,直至现在。自己爱她、敬她,却又没有将她照顾得十分之好,想来多有愧疚。 如今在燕山,二人可朝夕相处。溪墨发誓定要好好弥补一番。 “溪墨,你待我够好了。我是被生活亏待的人。本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可因遇到了你,生命中有了你,我的人生才一点一点地不一样了。你不欠我的。你与我是有恩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感激上苍。” 秋纹虔诚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尽管她并不信佛。 溪墨轻轻拥住她:“请相信我。以后,你不会再受苦。” “可是,苦难对我来说,也是一笔财富。常言说得好,不知苦,怎知甜?对于受过的苦,我并不怨恨。但我不愿看到别人受苦。我来燕山,心里想的,就是竭尽所能去帮助别人。我很愿意教授坠入青.楼的女子一点技艺,以备不时之需。” 溪墨就笑着纠正:“她们也算不得是青楼女子,但到底也沾一点边儿。我虽不去酒楼,但也都知道,她们大抵都心性善良,只要有机会,很愿意向上的。” 溪墨没说是什么机会。 但秋纹知道,他为人严谨,并不会说什么无用的废话。 聪明的她,选择了不问。 “那更好了。” 溪墨就带着她往一个小小的店铺走去。店铺门口 挂着一个牌子。秋纹看清了,那是一个水牌,写着燕三娘馄饨店。 “这家的馄饨馅有些特别。以后,你一个人来集市,将各家的点心铺吃个遍,尝尝她们的手艺,和你的比起,可有什么不同和不足的?” 秋纹就笑:“大爷,现在我饿了。就算她们做得十分难吃,我也是照吃不误的。”秋纹不想和溪墨磨叽了,率先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可将秋纹吓了一跳。这家燕三娘馄饨店,挂着的点心铺子招牌,可里头却是三三两两的人在聚众赌博呀? 秋纹愣住了,里头的人也愣住了。 这铺子竟是隔音的。外面安静,里头噪杂。 铺子里摆了好几张厚实的大方木桌。每个桌子下都坐满了人。他们吆喝得欢畅。桌旁的酒碗空了又即刻续上。续酒的是一个二十出头身穿红衣的妖.娆女子。女子前襟开得很低,露出一段粉琢的雪脯,一边续酒儿,一边笑得娇声连连。 秋纹想将步子挪回去,放下帘子。 可这女子已经看见了她,她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将手插在细腰上:“想吃馄饨?” 秋纹不置可否。 溪墨也走了过来。 女子一看史溪墨,一脸慌张,即刻就要放下帘子,作势要将门栓堵上。 第155章小桃风(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三娘说这些,面上又是高兴的。 如此又生气又喜悦,矛盾曲折,秋纹已然一一都明了在心了。 不用说,这三娘就是喜欢溪墨,而且还痴心一片。 那厢,欢儿就拍着手叫道:“欢儿有福了,欢儿有福了,欢儿不用每天吃难吃的不得了的云吞,欢儿可以吃大鱼大肉了!” 孩子就是孩子。 他一高兴,顺手儿就将手里的蛐蛐儿扔了。三只肥大的蛐蛐见逃生有望,奋力地跳到幽深的草丛里,眨眼就看不见了。 溪墨不想在店里吃。 他宁愿带着秋纹去营房的伙房吃。 可三娘一脸幽怨地拉着他的衣服肘儿,不让他走。 秋纹见状,就笑:“我想在这里吃,且尝尝她煮的馄饨的味儿。不是说还有一桌子的菜要与你准备么?我饿了,只想吃点儿好的。” 其实,这燕三娘的一双眼睛,一直就没在秋纹的身上移转过。她好几个月没见到史溪墨了。打从他离开燕山去别的营地,她就觉得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看到将军了,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这怎不叫三娘嫉妒?她必要借着唠嗑的机会,好好打听打听,这姑娘到底是将军的什么人? “姑娘说的不错。瞧你和将军也是风尘仆仆地赶着来军营,一路上也定匆忙,一定也没吃上啥好的东西。别小瞧我这馄饨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风干的野鸡肉,什么腌制得喷香喷香的牛肉,什么水里的肥鱼大虾,什么山上的珍馐野菇,一概不缺的。姑娘你先坐着,好生喝茶,我这里就进厨房预备,别看我一人,实则极其麻利,不管怎样的饭菜,一会儿工夫就像变戏法似的,都给你端出来。” 说完了,这三娘并不走,她又笑嘻嘻地,说想知道秋纹的名字。 秋纹就说了。 “好听,真正好听,一听就是个文化人,大家闺秀。” 溪墨勉强坐下:“三娘,你要做饭,那便就去。” “将军,我和这姑娘一见如故,看见了,心里说不出的喜欢,好歹让我和她聊上几句。” “她是真的饿了。” “看得出。不过,将军你这样关心,莫非秋纹姑娘是您的……相好?”三娘不愿说什么未婚妻、夫人的名头,用了一个“相好”代替。 她心里存了疑虑,必要弄清楚。 可三娘也沮丧。这孤男寡女的,一路风尘而来,态度又亲密不避嫌疑,还能是什么关系?傻子都看得出来! 秋纹有点儿不好意思,微微低了头,佯作喝茶。 溪墨就坦荡道:“她是我老家的未婚妻。因遇到一点事,就将她一起带来。你若真和她投缘,她若闷了,你也可来找她说说话儿。” 溪墨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秋纹,只要和秋纹有关的,他才挂心。 三娘的脸冷了冷,心里说不出的苦酸。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她重重叹了口气,故意地在溪墨跟前扭了一下腰:“我的好将军,却原来你早已私定终身,亏我还痴心巴望着你能娶我呢?即便做不了正室,当你的外室偏房我也是乐意的!” 她其实是玩笑,溪墨也看出来了。 “三娘,若有好的,我也会替你留心。” “呵呵……将军真有趣儿,我燕三娘不图富贵,不图权势,只图两样,人品和相貌。真正将军这样的,才是我心坎儿上的!真正我睡里梦里都是将军您的影子!” 三娘大漠长大,性情飒爽,有什么心事,藏不住的,只管兜着说出来,不吐不快。没错,她喜欢溪墨,但也清楚,史将军史溪墨对她那是一点不动心。自打她来了燕山,一直就是热屁股贴着冷脸,可她心甘情愿。 这些话在别人耳里听起来那自然肉麻,且也出格。 秋纹也很惊异。可她方才听溪墨说,三娘不是燕山人,是从大漠出来的。这里头就有故事。她虽没去过大漠,但也听说,那些地方的姑娘一个个都热情奔放,喜欢上什么男子,都敢于主动表白的。 不知为何,秋纹一见这三娘,心里就喜欢上了。 三娘直率,真性情,一点儿不扭捏造作,她是真的喜欢。相反,秋纹还帮着打趣:“溪墨,三娘说喜欢你呢!” 溪墨喝着茶,就摇头:“此喜欢非彼喜欢。我待三娘,就是兄弟一般!” “这是为何?” 燕三娘就擦着手儿,嘱咐欢儿不要跑动,就在爹爹身边。“我真的要去厨房了,就算不招待你们,我自己也饿了。还有这小家伙,真正到了晚上最能吃,一天得吃掉我不少粮食!” 欢儿一听,这是在骂他,又朝着三娘做了一个鬼脸。 三娘去了厨房后,溪墨想了想,叫住欢儿:“你去看看那些蛐蛐儿还在不在,爹爹疏忽了,出去又回来,竟忘了给你买礼物,改天一定补上。” 欢儿就笑:“爹爹出去是有事,又不是去玩耍,欢儿懂的。” 他很听话,真的掀开帘子去找蛐蛐了。 溪墨如此做,那是因为他看出来了,秋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她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他。不用她问,且先让欢儿出去,自己一一告诉。 “你一定奇怪,欢儿为何叫我爹爹,叫三娘娘?” 秋纹点头:“你愿意告诉,我便听。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 “自然愿意告诉。” 溪墨又喝了口茶,这才道出其中缘由。“这欢儿却是个苦孩子。打小没了娘,亲爹应征入伍,放不下他,就求了上头,将儿子带在身边。可上回燕山之战,他爹爹不幸战死,这小娃儿就成了孤儿了。我不忍,就将他带在身边,权当儿子养着。他也愿意叫我爹爹。后来,我奉命离开燕山,外头危险,想来想去,还是将他留在燕山,托三娘照顾,也不知怎地,他也管三娘叫娘了。” “原来如此。只是,这三娘又是什么人?方才我听她说是从大漠里来的。我知道天云国国境有漠北和漠南,不知是哪个方向?” 秋纹说着三娘,心里却又十分同情欢儿。 无父无母,偏取名叫欢儿。但愿……他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这话说来就长了。” “怎么个长法?莫非,你真的有她有一段?“秋纹还不忘打趣。 “你要知道,我自然都告诉你,不过,却有些曲折,她原是我的俘虏。” “俘虏?” “这燕三娘实则是漠南一个驼匪的手下。她在里头负责做饭吃喝,也干了一些坏事,只不曾杀过人。这帮驼匪胆儿也大,一个晚上,竟带着人抢劫到燕山附近一个叫芝山的地方。我得了消息,便带了人马过去伏击,歼灭了几名驼匪,俘获了几人。其中一人就是这燕三娘。当日那芝山有虎狼出没,我射箭救下她,她便哀求我,说愿当俘虏,跟随我来燕山,以后再也不回漠南了。我问她什么原因,她便告诉我,回去了也还是受人欺凌。原来她父母俱被驼匪杀了,是被掳掠来的,她和那些驼匪本就有血海深仇,如此我还算帮她报了仇。三娘说她被掳后,明着在匪帮做饭打扫,到了晚上,匪头还逼迫她干不愿干的事。她也是个烈性子,也抗争了许多次。她说到燕山,还算得了新生。我见她说得恳切,便也同意了。” “漠南人也吃馄饨?” 秋纹弄明白了原委,对于三娘以前的遭遇,也很同情。 “吃,也吃饺子,也吃我们天云国人做的烙饼面条。只是做法不同。” 秋纹点了点头:“这燕三娘也是一个苦人儿。外表看着飒爽风火,却原来也背负了深仇大恨。怪道她又叫你恩人,你救了她,也帮她报了仇。她喜欢你,也很正常。” 溪墨却以为秋纹误会了,连忙纠正:“三娘性子就和男子一样,爱开玩笑。她说的喜欢,并非男女之间的情意。” “那还能有什么情意?我看见她盯着你,恨不得要将你吃下去。” “哈哈……秋纹妹子,你说对了,我见到将军,就是想吃了他!”没曾想,这话被三娘听见了, 她从厨房出来,找个辣椒,正巧将这话儿听在耳朵里,她便与秋纹打趣,“妹子你是将军的未婚妻,自然你为大。我么,就做个偏房外室。只要妹子你愿意,今儿晚上我就和将军圆房,将这桩心事了了!妹子,有啥不懂不会的,不要扭捏,我教你。咱们齐心,一起将将军伺候好!” 秋纹一愣,这三娘说话真是胆儿大。 漠南女子和天云国的女子不同,没有贞洁一说。女子婚前见了自己喜欢的男子,大可过去邀约同睡。如无感觉了,或是腻烦了,说上一声,也可自行离开。所以这三娘,虽然年轻,但与男女之事上,算是个熟稔的。 秋纹的脸红了。 溪墨的脸色也很不自然:“三娘,玩笑儿不能过大。 我和一生一世,只娶秋纹一人。以后,这样的玩笑一概不能说了。” 第156章小桃风(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不说不说,可只要秋纹姑娘答应,想你也没办法是不?”燕三娘装作无谓一笑,眼眸还是失落。 漠南非中原,那儿的汉子,可娶四个婆娘,且不分大小。三娘看着秋纹,真的指望秋纹点头。只要秋纹愿意,三娘愿意和秋纹融洽相处。 这难题儿可就交给秋纹了。 秋纹委实为难。她不想让三娘不开心,可又不愿意违拗了自己的心。 “这个,你且去问将军。” 三娘就叹气:“将军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就是瞧不上我。所以,我只指望你开金口。我想将军定然听你的。虽则我比你年长,但我愿意当小,叫你一声姐姐。” 那漠南地域,一直有天云国的百姓通商居住,三娘自小就学得一口流利的天云国方言。她目光流盼,实指望秋纹能帮着说与说与,让史将军改了心意。这些话若是让燕山的女子说起,定羞得不好意思抬头。可三娘却是抬着头儿,一脸的坦然,语气飒爽响亮。 秋纹的脸红了。 她的心里,就很欣赏三娘的性情。 她便带着微笑,对着溪墨:“这真是个难题。” 溪墨依旧摇头:“我既与你发过誓,又岂会背叛了誓言?三娘,这样的话,以后断不可提及了。我不管你是玩笑,还是刻意为之,都需断了念想。我燕山优秀的男子不少,你缺的是发现的眼光。” 三娘就坐下来,默了一默:“将军到底还是瞧不上我。当日你救了我,我心里想着就是要以身相许的。将军既不要我的身体,又不要我的银钱,可叫我怎生好?” 溪墨就道:“你只管好生照顾欢儿。” 那欢儿没寻到蛐蛐儿,蔫着脑袋回店里了。他叫嚷肚子饿,说现在能吃得下一头牛。三娘是漠南人,漠南人不吃牛。他的话立即引得三娘不高兴:“一只牛耳朵也不给你吃。那牛是什么?是神灵,吃了牛,要遭报应的。” 欢儿就噘着嘴:“你如今到了燕山,就得跟着燕山人吃牛肉。不吃牛肉,不长身体。你看军营的士兵那一日不吃肉?” “反正,这些话我不爱听。” 欢儿叫三娘“娘”,但心里诸多抱怨。 三娘刀子嘴豆腐心,只不会教导欢儿。欢儿在三娘的馄饨店里住了半年,二人并不曾培养母子感情。 “不爱听我偏要说,我就要吃牛肉,吃牛尾,吃牛眼睛,气死你!”欢儿叫嚷完了,还对着三娘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三娘就要拿身边的擀面杖揍他。 溪墨拦住了:“三娘,他还是孩子。” “孩子怎么了?孩子就揍不得了?我们漠南,孩子就是从小揍大的,越揍越听话,越揍越有本事。你不让我揍,就是偏袒他。” 三娘没当过母亲,也没读过书,她就是胡乱教导欢儿。 她真的要揍了,而且揍的是欢儿的头。 欢儿就捧住脑袋,叫嚷得更大了:“打人不大打头。若是将我打昏了,打残了,打死了,你可不就得坐牢了?” “坐牢就坐牢,小孩儿不听话就得打。” 溪墨听了直摇头,他心里暗生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将欢儿交给三娘照顾了。欢儿顽劣,但这样的教育方法不当。况馄饨店里的人也是鱼龙混杂,里头保不定就有细作,就有奸商,还有犯了人命逃逸的恶人。欢儿需要识字,需要有人教他念书。他整日在店里店外玩耍,学坏了,可也是头疼的事儿一桩。 他沉吟了一番,心里有了主意。 “三娘,小孩儿到底这样教育不得。越是苛刻,越会生虐反心思。这会儿我既然回来了,欢儿还是跟着我吧。” 欢儿一听,乐得拍手叫好。 “好好好,欢儿就要跟着爹爹,欢儿跟着爹爹,天天可以吃牛肉喽!” 那三娘的脸色已经全然地耷拉了下来,她捋了捋头发:“就是一个小白眼狼,真正我白带了,白吃了苦了。” 欢儿还在拍手:“我跟着爹爹,再不用叫你娘了。跟着爹爹,我就可以跟着美女姐姐,欢儿喜欢美女姐姐,姐姐长得可比你好看多了!” 欢儿小孩儿心性,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一点儿不遮拦。 三娘听不下去了,她指着秋纹:“我去墙角里寻点葱蒜。欢儿,且告诉你,不要叫她美女姐姐,她可是你爹爹的心上人、未婚妻。你呀,现在赶紧改口,叫她一声娘才是!” 三娘是气怨,但反话正说的,正中了欢儿的心。 欢儿再次拍手:“好好!欢儿不叫你娘,欢儿有了新娘了!欢儿喜欢新娘!”欢儿说完了,就要过去抱住秋纹的大腿。 三娘看着欢儿立马改叫秋纹“娘”,心里头不高兴,但又高兴。她听欢儿叫“娘”,也听惯了。高兴的是,她也知自己,委实不适合当他的娘,这下卸任掉,也是一身轻松。她可以给欢儿送吃的送喝的,但惟独不会教养人。史将军说的也没错儿,她忙着经营馄饨店铺,已经耗费掉不少气力,却是不知该怎么教导顽劣的欢儿。 “你去找你的新娘,可记得不要再来找我。找我,一没牛肉吃,二我又老揍你!”这话,三娘也是故意说的。 她到了店铺门前,拔着野葱儿,想想又自言自语:“我也糊涂了,到底心里还是喜欢欢儿这孩子的。为甚一定要打他呢?为甚?” 屋里,秋纹却是不好意思了。 “欢儿,你不用叫我娘。你这样,三娘会不高兴的!” “我就要她不高兴!秋纹娘,你不知道,爹爹不在燕山时,她待我可凶呢!” 欢儿从燕三娘的口中,知晓了秋纹的名字。这声“秋纹娘”在溪墨心里听来,别有一番萦绕意味。 这世上的男子,不管是骁勇的,还是温吞的,可都愿意和心爱的女子成亲生娃。他也梦想过一旦和秋纹成了亲,要生几个娃娃。 欢儿倒是个现成的,只不是亲生。 可他失去亲生父母,自己便就待他如亲生。三娘性情粗莽,不适合教导孩子,秋纹适合。且秋纹又是自己的未过门的妻子。由她教导欢儿,太适合不过。 “欢儿喜欢你,我心里更喜欢。你到了燕山,可有得忙了。”溪墨的话语里藏了深意。 “欢儿当真喜欢秋纹娘!” 欢儿见溪墨爹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秋纹的宠溺,更不失时机地过来拍马屁。他一手拉着秋纹的衣襟,一手拽着溪墨的衣角, 说道:“爹爹,那欢儿跟了秋纹娘,晚上可就要和秋纹娘一起睡哦!” “好好!” 溪墨的心里对欢儿充满了怜惜。 “爹爹不能反悔哦!” “不反悔!” 欢儿才六岁,还不懂未婚妻和妻子之间的区别。他以为,爹爹既然有了未过门的妻子,那晚上肯定要在一起睡觉的。当初三娘就这样教他的,三娘说:“欢儿,你长大了,一旦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就要将她讨过来当媳妇,不管她愿不愿意,先睡了她再说。这姑娘家啊,都害羞。只要你和她睡上了,她心里就有你了,什么时候都听你的了。” 别的话,欢儿一概没放在心上。倒是这一句,欢儿当真了。 欢儿还不相信,他眨巴眨巴眼睛,看来三娘说的也不对呀。爹爹喜欢秋纹娘,晚上却又不和秋纹娘睡一起,还纵容秋纹娘和自己睡。 爹爹真好! 欢儿更是紧紧抱住溪墨的臂膀。 秋纹见他父子和睦,便说到店门口瞧瞧。果然,那燕三娘闷坐着在一个小凳儿上,低头剥着葱蒜,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秋纹就笑,也找了个小凳:“做什么呢,我帮你!” “别!你是将军的未婚妻。我该伺候你的!这些野葱野蒜,一经了手,味儿重,还会脏了衣裳!” 秋纹还是笑:“我非大户人家的小姐,打小儿也干活的,活得干得并不比你少!我知道,欢儿改叫我娘,你不高兴是不是?他就是小孩子,嘴里就是混叫,你别放在心上!我看出来了,他虽然和你怼嘴,但心里并不讨厌你!” 燕三娘就摇头:“这还不讨厌呀?我算是白养了他了!” “他要讨厌,这燕山军营哪处都可以躲的。可他还是跟着你。” 三娘就笑了:“哎呀,他是没办法。到底到了夜里头,他睡不惯当兵的大通铺,还是要来找我。”三娘想想又道,“其实,我该高兴。欢儿是男娃娃,男娃娃就得跟着当爹的。史将军教他做人,你教她识字,真是再好不过了。” “走,咱们去厨房,一起做饭。” “哪儿行?就算你不是史将军的未来夫人,也是客人!你就坐着,有啥我来!我干活儿利索,不过一顿饭,很快就能弄好!” “不不,咱们一起做。” 二人推攘了一番,三娘还是牵着秋纹的手,说说笑笑,当着溪墨的面,一起去厨房了。 溪墨微微吃惊。 待进了厨房,秋纹拿着刀,熟稔地切菜。一眨眼功夫,豆腐切得方方正正,萝卜细得能穿针。 三娘呆住了,张着口:“好手艺呀!” 第157章小桃风(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也不算什么,我是当过丫鬟的人,打小儿更吃过苦,从五岁上起,我就在厨房切菜做饭了。” 此话一出,三娘就睁大了眼睛,放下了饭勺,不敢相信地又将秋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我的天爷,这是真的?你是未来的将军夫人,怎地吃过这许多苦?不像,我看不像,你看着文静,往那一坐,一站,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定是你故意说笑逗我玩儿的,我才不上你的当!” 秋纹的声音就轻轻的:“是真的,三娘,我当过丫鬟,且还当的是史将军家的丫头。起先,我还不是他跟前伺候的有头脸的丫头,只是厨房里欧一个烧火的丫头。” “啥?” 三娘更不敢相信了,惊的连打火石也丢下了。 “秋纹姑娘,你这玩笑也开得实在太大了!你莫不是怕我自卑,所以故意地编排说这些笑料,好让咱们能更亲近亲近?真正是这样,我劝你大可不必,一来,我并不自卑,二来,不管你什么身份,我都看你亲切面善。” 三娘让秋纹坐着,自己来灶膛点火。 秋纹就说自己来。 “不用不用,我点火快。” 三娘嘴上饶是说,可手里的行动并不快。她是在漠南长大的,漠南人取火用的是天然的火山喷薄遗留下的余火,用时,就拿一根木棍点上带回,或做饭,或烤肉。燕山人做饭用的是中原人常用的打火石。三娘来了燕山大半年,学会了说当地话,可一到做饭,一拿起打火石,还是玩不溜。 这就耽误时间。 平常店里有客,裹好馄饨,点火煮汤,虽然费些工夫,但吃客知晓她的来历,并不过多抱怨。可今儿不同,今儿是史将军和他未来夫人吃饭,三娘的心就很急,越急,手里的打火石不管怎样磕,只冒烟气,就是不冒火星。 三娘忍不住,嘴里骂骂咧咧。 秋纹就道:“我来。” 她取过打火石,轻轻敲击了一下,一丝蓝色的火星就冒了出来,秋纹赶紧拿松软的杂草点上,待火旺了,再扔进炉膛。 三娘的馄饨铺厨房烧的是木柴。木炭太贵,那是富贵人家才用的。燕山山多,木头多,杂草多,大凡在这里开铺子的,做饭取暖都用木柴。 “打火石这样敲,不用使力,力道越轻越好,一旦有烟,就赶紧添干草,极其点燃的。” 三娘按着秋纹的方法再试一遍,果然,火又燃上了。 这下,三娘全然信了秋纹的话,叹口气道:“看你这个架势,就知你是个会干活的。我信你的话。你是个有能耐的。史将军就喜欢有能耐的人。现在我学会了,你依旧一辺坐着,我做饭,你只管和我唠嗑就行。” 三娘想这话也不妥当。到底秋纹的身份与她不同。不管她是丫鬟,哪怕就是乞丐,说话也不能如此轻率了。究竟,她现在是将军的人。 三娘又陪笑:“我没念过书,不识字儿,心里想啥,嘴上就说啥。一不小心怠慢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秋纹就道:“我哪里会?我也是苦出身,生平最同情受苦受难的人。我没那些架子。再说,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只是将军自己的说法,究竟与我而言,还是不算数的。” 秋纹也对着三娘打开心窝子了。 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若是和女人看对了眼,哪怕才刚认识,也就好得像认识了几百年一样的。 “为甚不算数?” “因为,将军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他的婚事不是自己一人说了算的。我是他的丫鬟,天云国等级森严,一个当过丫鬟的,是不能当主子的正妻的。所以,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秋纹面色平静,但神情却又黯然。 三娘停下活计,摇着头道:“你万万不可这样想。在我们漠南,婚姻就是自由的,男女之间只要看对了眼,就没有父母什么事的,只管按着自己的心,投奔过去就是。我是过来人,虽没结过婚,但在漠南时,也和几个男的好过,虽然到了最后,他们都当了负心汉……唉,不提了。不过,我看将军看你的眼神儿,满满的可全是爱。男的喜欢谁,不喜欢谁,只一双眼睛,就能看出全部东西……” 秋纹就与她包馄饨:“我知道,整日胡思乱想也没用。既来到燕山,便也就要和男子一样,建立些功业。我想,人的出身不能改变,但可以后天努力。其实,我已然有些想开了,就是还没全然打开枷锁。” 说罢,她又朝三娘微微一笑。 这说话的工夫,秋纹已连着包好了三只馄饨。 三娘又讶异她包馄饨的速度如此之快,拿起一只馄饨看,发觉和自己包的不一样,就问秋纹有何诀窍。 秋纹就道:“却是有点儿诀窍的。你是开铺子的,滋味好不好的就不用多说。这煮汤要快,包馄饨自然也要快,有些特别的方法,是我以前在史家厨房学到的,你瞧……先将薄皮两面蘸上水,反过来一卷,将肉馅儿糊上……” 三娘也照着认认真真做,包馄饨的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她就感叹:“虽我才认识你,但真正服你。其实,我在这里开馄饨铺子,不知就里的人只当我是心灵手巧,擅长这个,实则我是没法。因我是漠南人,一不会女红,二不会家事。想来想去,既想留在这儿,也只有一样馄饨拿手,我们漠南人和你们一样,在家里也好吃馄饨。那会儿,我心里喜欢将军,就想了一个长久留下来的法子。在军营开一家馄饨店,既能挣点儿钱,又能常常见到将军……可没想到,将军也不常来……唉,总之就是我自个儿自作多情……可我这人最是想得开。将军是我恩人,今生我能报答一分,那就是一分。我要还想着当将军的女人,那就是不知好歹了。你比我厉害,若你是一个官家小姐,仰仗着父母的威风,门当户对地嫁给了将军,我打心眼里还瞧不上呢?将军也未必真的敬爱你。就是这样才好。这才显出将军的不同,还有你的特别。” 这三娘看着大大咧咧,一副卖弄风.骚的样儿,没想到心里头并不是个空心大萝卜。 秋纹就拉着她的手:“将军说得没错。我看你心地善良,人又能干,一定能找个好男人的。” “难呀。我这样的,高不成低不就。找个黄花郎吧,可我不是黄花闺女儿。找个死了老婆有娃娃的吧,我心里头又不甘。” “等着吧。” 秋纹安慰,二人齐心,很快将馄饨包好了,又做了满满一桌的菜肴。 到了吃饭时间,秋纹麻溜地将盘子都端了上来,桌子都放不下了。倒也不是菜特别多,而是燕山的盘子,底盘儿大,盘面阔,四五个一摞,就能将桌子堆满。三娘又倒酒,添加饭碗,就更显得小桌子拥挤了。 溪墨干脆将欢儿抱在大腿上。 馄饨的确好吃。欢儿一气吃了两大碗,吃得他直打嗝。 溪墨就拍他的后背:“以后定要细嚼慢咽。” 晌午过后,溪墨就带秋纹去看屋子。欢儿且就跟着她。溪墨给秋纹预备的屋子,也是先前他一个下属的家眷的。后来这下属说不想投军了,只想回老家和妻子孩子守着三十里的水田,安静过日子,溪墨报了宁北王,宁北王答应了。 如今那屋子里什么都有,床、被褥、桌椅,只需打扰一番,就能住人。 三娘看着欢儿真跟着秋纹走了,心里倒不舍起来。她叫住欢儿:“以后可要常来吃我的馄饨。我知道你喜欢吃。你来,我不打你了。” 欢儿就道:“知道知道。我又没走远,不过还在军营。你放心,我跟了秋纹娘,还是会叫你一声燕娘。我虽没了亲娘,但又多了两个娘,心里头只高兴得不要不要的。” 欢儿能说会道。 他这话儿,让三娘听得真的十分喜欢。 “甭管你真假,我只要叫你,你要不来,以后就不搭理你了。” 欢儿就笑:“我自然来。燕娘,你不是整天嚷嚷着没个好男人娶你吗?我这再回军营,一定替你好好相看。等几年一过,你生几个大胖小子,我替你照顾他们。” 他又小大人般地拍着胸脯保证。 “你这小家伙,可真想得长远。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思虑,我看你长大,也是当将军的料。” 这话,欢儿也爱听。 二人心照不宣一笑。 三娘说要跟着秋纹去打扫屋子,秋纹摇头:“不用,我知道你一定也累。只是,既然你拿我当好姐妹,有一句我还是得说,以后这店铺还是好好做生意,不要给人当赌场用了。你若忙不过来,只管找我。” 三娘脸色微红:“我知道。当初只为着能多进几个银子,没考虑周全。幸亏将军不惩罚我。即便要惩罚,我也一概听从的。” 秋纹是好意。 她觉得三娘脑子也不糊涂,但有事做事儿也是一根筋,热情上来了,利头看见了,就不管不顾了。 这不好。 不管她爱不爱听,还是要告诫。 这让她想起先前在史府,史老太太大半夜,强撑着精神,搜查下人可有聚众赌钱一事,这搜就扯出好多事情,拔出萝卜带出泥。 赌场开久了,必然不好,还是清静做生意稳妥。 “知道,我都知道。将军回来了,还带了你,我不寂寞了,以后没事儿,我只管去叨扰你,找你唠嗑。” 三娘脸红了,不让秋纹说下去了。 当溪墨带着秋纹领着欢儿离开军营铺子,走附近一条小道,小道两旁皆种着大片大片的荼蘼,地上更有一簇簇的野丁香,虽然地处嘈杂军营,但真的添了几分幽静。 秋纹觉得这里还算不错。 荼蘼后头,就是一排排的砖头搭建的小屋,不高,但是厚实。彼时正是深秋,这一排排的小屋墙壁都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 欢儿却对着那些绿植拍手:“哎呀呀,几天不来,这里的赖葡萄都发红,可以吃了!” 第158章小桃风(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癞葡.萄是燕山常见野生水果。 成熟的癞葡.萄果皮为红色,果肉为黄色,味美多汁。欢儿在燕山,一时无聊了,常去附近寻野果子吃。 什么野山楂、野葡.萄、野枣、海棠果……欢儿比附近的百姓还要熟悉。 欢儿忙不迭地就跑过去摘,摘下三个,一个给三娘,一个给秋纹,另一个留给自己。三娘就笑:“这孩子,有了新娘,倒是没忘记旧娘。” 秋纹就吃了一个,果然好吃。 三娘告诉秋纹:燕山附近的癞葡.萄一年四季皆有,极寻常,不稀罕。有时没煮茶水,就近摘几个解渴,极方便的事。 癞葡.萄的籽儿扁扁的,有点类似南瓜籽儿,秋纹不知何故,吐出几粒籽儿,藏在袖口里。三娘帮助秋纹打扫屋子,极卖力气。 她也算孤单一人,如今结交了一个好姐妹,心里真的拿秋纹当亲姐妹待了。这让秋纹很是感慨。她想起了莺儿。当初自己被卖入史府,看到同病相怜的莺儿,心里也真的拿她当亲生姐妹待,可没想到事情弄到后头,却变成了那样。 打扫完了屋子,三娘又带着秋纹去附近一个澡堂。 “澡堂是专为女子开设的,再则就是三岁以下的男娃也可进得。咱们都出了一身臭汗,若不好生洗洗,晚上睡觉真的不习惯呢。” 三娘是个爱干净的人,秋纹自然说好。 那欢儿也闹嚷着说要去。三娘就揪他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多大了?你要去了,还不让人都吓跑的?” 欢儿只是笑。 秋纹就告诫:“欢儿,你已经六岁,虽还是个孩童,但到底知道男女有别,玩笑话可说,但玩笑事儿不能做。” “我进去了,只管将眼睛闭起来不就好了?” 秋纹正色道:“那也不行。澡堂里还有和你还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你若进去了,她们定要害羞尖叫的。” 这欢儿,说是苦命,却也苦命。早在吃奶的年纪,母亲就一病死了。父亲将他带至军营,他也跟着士兵们睡大通铺,听士兵们开不痛不痒的玩笑。大人们不过消遣,可欢儿却当了真。有些事情上,欢儿确实懵懂,需要调.教。 “噢,那我不去。” 欢儿的脸有些红了。 因他在这里结识了一个小伙伴。小伙伴是个女娃娃,和他同岁,前几天跟着父母去别处买卖了,临走时说好了还要回来的,还和欢儿拉过勾勾的。欢儿当了真,真的一天天地等她回来。他想:若在澡堂看见了其他女娃娃,还是没穿衣裳的女娃娃,小梁知道了一定生气。 欢儿不想小莲生气。 秋纹和三娘去澡堂的时候,欢儿就在打扫干净的屋子里剥豆子。三娘送了秋纹一些粟米小豆,说可以用来煮粥。秋纹也去了集市又买了一些米面。 溪墨刚回燕山,自然忙碌,不过还是抽空儿给秋纹送来一百两银子,还有几件淡雅的衣裳。这让秋纹惊喜,同时也感叹溪墨的心细。银子倒也罢了。真正她作为女人,一时都没想到这上头。 溪墨着意要秋纹试一试。 “都好看的,你的眼光,一向错不了。” 自溪墨公开了秋纹的身份,秋纹与他说话,渐次不用“大爷”二字,说话自在自然多了。 “还是试一试,我瞧瞧。” 秋纹听了,就想解开衣带,但一想不妥。到底他们还未成亲,以后的路还崎岖不定。她并非故作拘谨,但还不习惯在溪墨的面前宽衣解带替换衣裳,该有的矜持自尊还是要的。 “你背过身去。” 秋纹的脸上挂了两圈红晕。 溪墨明白,他也尊重秋纹自然不会违拗了她。 秋纹将两件以上替换上了,果然不错。一件浅绿,一件绯红,皆衬托得她的皮肤如三月的桃花。 溪墨又将在燕山的一些注意事项告诉了她,什么地方可去,什么地方该回避,什么地方保持警惕,等等,秋纹都记在心里。 溪墨嘱咐完了,就要往军营大帐办公的地方去了。“宁北王要回来了,有些事,我需和他好好商量。” “很重要吗?” 秋纹并不想过多过问溪墨的公事,可到底关心,还是不能不问。 溪墨点头:“晚上我再来找你。” 溪墨的晚膳在军营里吃,若一日三餐都来找秋纹,秋纹会更忙碌。 “对了,明日我将酒馆茶楼里的姑娘集合起来,每月十天,你挑个时辰,教他们如何烹饪做饭做糕点。” “好。” 溪墨转身离去时,秋纹发现他后襟的衣服皱了,心想:好歹给他做一身新的。 其实溪墨在燕山,有操.练的服装,宁北王也发私服。但溪墨是简朴之人,多余的衣物还是送了别人。这身衣裳是他仅有的三件替换的袍子之一,溪墨还是很珍惜的。 黄昏上头,秋纹和三娘二人从澡堂出来,都觉神清气爽。三娘送给秋纹一把梳子,秋纹接过,觉得梳子好看,就问是什么做的? “象牙做的。” “那太贵重了。” “在漠南,也算得寻常之物。” “我还是不能收下。” 三娘的脸就拉下来了:“不收,就是瞧不起我。” “真的不能要。” “秋纹,我敬重你,你收下了,以后也可送我东西,大家不都扯平了吗?” 秋纹只好收下。 三娘拧着湿漉漉的头发,又捧着木盆:“我先走了,这会儿说不定有人来吃馄饨,我不好让铺子总是空着。” “那你赶紧去吧。要不,我帮你洗衣服。”秋纹夺过三娘手里的木盆。 三娘不让:“怎好意思?一点衣服,我自己洗完也就没事了。我要有空,可还帮你洗。” “没事儿,你赶紧去吧。衣服洗干净了,我回头送你。” 三娘低了头,想了想,忙忙地走了。 秋纹就在小道上慢慢地走。她将两个盆摞在一起,看着附近地形,以最快的速度都记在脑子里。打小儿秋纹的记性就不错,东南西北,高低错落,不管什么地方,只要去过一次,就能牢牢记在心里不忘。 说来,这些都是被养母打怕了,无奈记得的。 这燕山的风景却是好看。 明明已经过了黄昏头上,可天儿就是不黑,月亮和星星就是一个不见。秋纹想起来了,溪墨说过:燕山这地方是白天长,晚上短。真正的黑夜不过几个时辰,小睡一会后,天就大亮了,又能看到红红的日头了。这倒是和江城不一样。 突然,秋纹脚下被一粒石子儿绊倒了,因为抱着盆,腿脚难免不稳,可身边又无什么老树相扶,难免就要栽个跟头。 秋纹的手被人握住了。 她诧异抬头,这及时赶到的人,她认识,正是这燕山的最高统帅宁北王是也!如今人在燕山虽然溪墨并未说全,但秋纹已经明了:溪墨就是跟着宁北王起兵对抗朝廷的。朝廷里坐的是昏君,宁北王有意取而代之。非但溪墨,还有柳剑染,都是跟着宁北王打天下的。秋纹识字,也看过一写闲书。成王败寇。一旦遭遇不测,跟在宁北王身边都没有好下场。 如今看来,这宁北王却也像干大事的。 秋纹因心系溪墨之故,更盼着宁北王能取代昏君,登上皇位。 “原来是秋纹姑娘!”宁北王扶稳了秋纹,先开口了。 “是我不小心了,多谢王爷!”秋纹站稳了脚跟,将宁北王握着的手抽了开来,将身子后退几步,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 “呵呵……不要叫我王爷!”宁北王提醒。 “不叫王爷,那叫什么?民女不知,还请王爷提醒!”对着宁北王,秋纹还是保持了恭谨的态度。 “你就叫我一声大将军。” “这……” “就这样称呼。王爷的名头我是不屑的。在燕山,我的部下还有那些士兵,都习惯叫我大将军。” 宁北王解释了一下。 “是。”秋纹不敢违拗。可她还是疑惑:既然他不屑王爷的名头,那这桩造反之事,也就算师出无名了。宁北王召集天下仁人志士,用的就是先皇之弟的正统血脉的名义。他是天云国唯一拥有和昏君相同血脉的近支亲王。 第159章小桃风(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以为宁北王也就要走了。 毕竟,他是这样一个忙碌的人。自己又为溪墨的内眷,虽然现时还谈不上,但到底男女有别,且她和宁北王也不熟。 可宁北王却是对着秋纹微笑,这笑容看得秋纹浑身不自在。 “那么,且就叫我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叫我一声大将军,以后可也别忘记了。”宁北王的笑容,真的令秋纹想起溪墨,二人的笑容有八分相似。只不过溪墨的温润,使人如沐春风。宁北王的笑容更清冷,更叫人琢磨不定。 秋纹不愿多想下去。 “大将军。” “好。”宁北王很满意。 “大将军,我还有事……”秋纹想:他不走,自己走。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想溪墨也没与你说,是不是?” 这叫秋纹不知如何回应了。是点头呢还是摇头?她没甚心思知晓宁北王的姓名。他既是王爷,天云国的皇帝又姓云,想来这位宁北王也该姓云。 “看来你果然不知。我就告诉你,我叫云詹。白云的云,言詹的詹。” 云詹? 这名字有儿古怪。 “既告诉你,那你必须给我记住。以后我盘问,你若记不住,我便要生气的。”云詹说完,这才大踏步地走了。 他的话真弄得秋纹不解了。她怔怔地看着云詹的背影。 回到新住的屋子,秋纹放下木盆就忙着洗衣裳。屋子虽小,但门前有口井。井水清冽,既能洗衣裳,又能解渴。 秋纹唤欢儿的名字。 欢儿乖巧地在屋内挑拣豆子,活儿干得十分认真。 “你且歇歇。” 欢儿眨巴眨巴眼睛,更是认真说道:“我既跟了你,你当了我的新娘,自然我要听你的,要表现得乖巧。不然,你若不高兴了,想撵我走,我可不又要回到三娘的店铺子里去?” 秋纹就笑:“我不会撵你的。待我将水烧热了,你就来洗澡。” “好。” 秋纹打量他的衣着。衣裳短了,鞋子也小了点。他正在兴长的年纪,衣服很快就嫌小的。三娘粗心,忘了给他添置衣裳。 秋纹又想:无妨,既我来了,我给他做。什么衣裳鞋袜的,做上好几件好几双。她虽没成亲,也没孩子,但看着欢儿,心里真的泛起浓浓的母爱,就好像欢儿真的是她亲生儿子。 洗完了衣裳,秋纹就去灶房烧水。欢儿洗好了澡,秋纹已经将晚饭做好了。 “母子”两个就着低矮的木桌吃晚饭。 秋纹做的晚膳简单,一碗煮熟的红薯,一锅熬烂的红豆稀饭,再有就是几根她在屋外头寻来的野菜,切细了,腌制了,就着粥吃。 欢儿吃得极香。 秋纹不好意思了:“明天我去集市买些肉,做肉丸子。” 欢儿就笑:“秋纹娘,红薯也一样好吃的。” “你在长个头的年纪,应该多吃些肉。” “你要买,只管买猪肉,牛羊肉就不要了。我被三娘熏陶的的确不怎么吃牛肉了,嘴上是一说,但心里又是另一想。” “好。” 吃完了晚饭,欢儿乏了,早早就躺下了,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 溪墨来了。 他也洗了澡,换了一身素色的袍子,头发还未全干,用一根细长的木簪子挽着,整个人看起来清爽飘逸。 他又带了一包袱的银子,送给秋纹。 “你跟着我,我不可让你吃苦,你还是要将银子收下,我方放心。” 秋纹就叹气了:“真的用不完。” “我只不想让你受累。你若不高兴做饭,只管带着欢儿一日三餐地去集市上吃喝。一概记在我的账下。” 秋纹就笑:“我自己做,倒更自在一些。” “欢儿呢?” 秋纹指指卧房:“他睡下了,你听,欢儿还打起了鼾。” 溪墨果然就着窗户,细细一听,面上就笑,同时将声音压低了些:“他是个好孩子,虽然淘气了些,但大道理还是很懂的。” “我没说他淘气啊。” “你可喜欢他?” 秋纹点头:“喜欢。他虽不是我亲儿子,但一日日地相处下去,也可亲的没什么两样了。”秋纹这话是发自肺腑。 溪墨就叹:“他身世也可怜,但愿以后能顺畅一些。” 天色仍没暗将下来。 “燕山就是这样,白天长。太阳落山以后,天仍不黑。你若愿意,咱们就在这门前附近走一走,如何?” 溪墨想和秋纹说一说知己的话。 “好。” 两人并肩而行。 秋纹讶异发现,燕山附近的百姓,到了晚间喜出门散步的不少。有一家数口,有年轻的小夫妻,有上了年纪的老夫妇,三五成群,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徐徐往路口的那一头来。 “散步,也是强身健体的一种方式。” 不知为何,秋纹的心又凝重起来。她想起了酒楼茶馆里的那些卖艺女。她们谈不上是青楼女子。可纵是青楼,也和那勾栏瓦肆有区别,有卖身的,更有只卖艺的。 可秋纹也知晓酒楼茶馆里头,也甚复杂。比如有那位有钱的爷,看中了某个姑娘,提出包夜或是别的要求,给一笔钱,也会有姑娘答应的。到底干了这一行,不能不图钱。 “那些姑娘都什么年纪?”秋纹意有所指。 溪墨马上明白:“最大的二十几,小的也有十三四岁的。一共三十人。” “都是被爹娘卖掉的?” “也有自愿卖身的。” 秋纹黯然道:“纵是自愿,但还是因家庭所迫。都是穷人家的姑娘。” “是的。穷人家的男子当兵,穷人家的姑娘供人享乐,世道太不公了。”溪墨的心也很沉重。 二人都默然了。 “但愿一切如你所愿。” 秋纹知道,自己说的,溪墨能懂。 “快了。” 溪墨看了看天色,终究快暗下来了。天边已散尽最后一抹红润,晚霞也像游鱼一样地沉下去了。很快,月亮和星星就要上来了。 燕山的月亮很大,很亮,很圆。 这是溪墨说的,秋纹今晚就想好好看一看。 “如果真成了事,溪墨,你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你说呢?”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你还是不要留在宁北王云詹身边比较好。常言道,功成身退。鸟兽尽,角弓藏。如此再露锋芒,总不是好事。” 溪墨对秋纹的话大加赞赏:“看来,这就是多读书的益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切自然而然。对了,忘了告诉你,过几日,柳剑染要来燕山禀报军情,届时,咱们几人又可团聚了。” 秋纹十分高兴。自从那一日她和剑染在蟠龙寺告别,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了。 能再见到干哥哥,秋纹心里自然喜悦。 “秋纹,宁北王近日的势力很大。朝廷已然知晓。或许,再过一些时日,我们便要攻打都城,活捉昏君了。” 竟是这样快? 秋纹的心咚咚地跳。 这是正儿八经打仗。打仗,就是要死人的,要死很多人。 可她不想退却,不想躲在安逸的角落里。 她抬起头,坚定地对溪墨道:“我希望,到时你不要将我藏匿在什么安全地带。我不需要。我希望和你在一起,并肩作战。” 她的话,让溪墨吃惊。不过,他是理解秋纹的。吃惊过后,就是微笑。 “我当然牵挂你的安危。可是,我尊重你的意见。” “溪墨,谢谢。” “可是,你并不会武功,到了战场,你能做什么?”溪墨只是咨询,并不带一丝质疑的轻视。 “我会照顾伤员,我会给你们做饭。总之,我做你的后勤。一个精锐的部队里,是不能没有女人的。有时候,女子起的作用反比男子更大。” 溪墨被秋纹这句话震惊了。 他觉得自己了解她,可又觉得不了解。一切都是与时俱进的。他在前方,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秋纹,你这句,我记住了。” 月上柳梢头。 溪墨要回营地了。 他身为云詹的下属,在军营有单独的卧房。一概出入,也有跟随的人。 “我送你回去。” 二人走过一棵高大的柳树,溪墨还是情难自禁,伸手搂住秋纹,在她脸上印下一吻。秋纹嘤咛了一声,顺势倒在溪墨怀里。 这绝非她矫情。而是情不自禁,情难自控。 二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温存了片刻后,秋纹松开了搂住溪墨的胳膊,低着头:“你说过,你要回江城一趟的。” “不错。在宁北王北伐都城之前,我要回去。” 秋纹知道,溪墨回去,都会办什么事。可她还是忐忑:“你我之间的事,就先缓一缓吧。我不想让你家的人不高兴。” 溪墨安慰:“无妨的。或许我的母亲其实是很喜欢你的,只是说不出口。还是我祖母,她老人家心思缜密,喜怒并不形与色。” 溪墨的话,让秋纹稍稍宽解。 “你该相信我。可即便她们摇头,那也不算什么。不要为此担忧。我的终身我自己负责。秋纹,既然你已经学着强大,就不要想这些了。” 他握住秋纹的肩膀,眼眸之间,是藏不尽的款款深情。 第160章小桃风(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翌日。 秋纹起了个早,做了早饭,见欢儿睡得正香,就去收昨天晾晒的衣裳。燕山白天长,阳光好,大凡洗晒的衣裳,经一个晚上的风吹,明天一早也就干了。 秋纹洗了三娘的衣裳,要给她送去。 待走到馄饨铺子,秋纹抱着个木盆,一瞧,铺子已经开门了,里头早坐了几个吃馄饨的食客。三娘正忙碌。 “三娘,你的衣裳。” 三娘先时没听见,一个五十多的老头就过来提醒:“老板娘,有个漂亮姑娘叫你呢。”三娘这才回了头。 她热枕招呼秋纹坐下吃馄饨。 秋纹说有事。 “啥事儿?” 秋纹不瞒着她:“将军让我授课,给那些酒楼茶馆里的姑娘教授教授如何做饭捏面食儿。以后离开了,也是一个手艺。” 三娘就说这个好。 她抱着秋纹洗的衣服,闻了又闻:“真香?这是用什么洗的?为甚我洗的衣服就没这香味?” “皂角。” “皂角?那是什么?” “一种树上结的果实,掰开了,拿出里头的豆粒儿,放在衣服上搓洗,不管洗什么,衣服总是喷香喷香的。” 三娘就说懂了。她没见过皂角树。不,她见过,但没人告诉她,这就是皂角树。虽三娘长得风.骚好看,但燕山的百姓可对她有些偏见。一则,他们瞧不惯异域番邦的人,尤其是漠南人,在他们眼里,这些人不是做强盗,就是接帮的骗子,没一个好人。一则,三娘一个人来燕山,鬼鬼祟祟的,谁也说不上她是个什么来路。 看待虽不一,但这并不妨碍燕山的百姓起早儿来她的馄饨铺子吃东西。 “你不认识,有空我带你去辨识辨识。” 三娘就叹气:“实则我在这里没个朋友。我洗个衣裳可是尽往上面抹好闻的花露水儿,花露水儿也费钱。” 秋纹说不吃馄饨。 三娘就道:“你要给她们授课,可得小心一点。我听说那些姑娘都在里头混成了人精,极难对付。我担心你吃亏。” 秋纹就笑:“我只是教她们做东西,如何就能吃亏呢?” “你是不知道里头的厉害。那些姑娘,都是有人包.养着的,白天卖艺,晚上卖.身。她们不缺钱,压根不愿意跟你学技艺,将军估摸错了。” “真的?”秋纹不信,人都有向上之心,向善之心。难道自食其力不比依傍别人过活更好么? 三娘就道:“女子比不得男子。依我看呀,这天下的女子都是软骨头,没骨气的,既有现成的银子,又哪会愿意靠自己的双手劳动?” “到底要试一试。”秋纹并不赞同三娘的话。 “好,但我保定你会失望。”三娘见秋纹不吃馄饨,也不勉强,又去灶台忙碌了。 待秋纹回去,欢儿已经醒了来,正端坐在椅子上,吃着早饭。陪着他的,正是溪墨。欢儿吃得很香。秋纹定睛一看,发现欢儿的碗里多了几块大鸡腿。 “早上,吃油腻的鸡腿并不好。” “也并不油腻。” 溪墨疼欢儿,只想让他长得茁壮。 秋纹就不语了。早上她炖了嫩嫩的鸡蛋,还摊了煎饼,还有厚稠的粥,够饱了。 欢儿就道:“秋纹娘,这是爹爹的好意,我不吃不行的。”他一脸的满足。 吃过早饭,溪墨又教授欢儿写了几个字。欢儿聪明,一一记下了。欢儿年小,秋纹和溪墨有事,不宜让他一人独留房中,还是要找个妥当的人看着。 溪墨找来自己一个随从,交代了一番,那随从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九连环,送给欢儿,且与他玩耍。 秋纹便和溪墨往军营附近一个最热闹的酒楼去。 酒楼的老板已经悉知了溪墨的意图,面上并未多抗拒。到底人都有年老色衰之时,一旦不能唱了,不能跳了,靠什么营生?就靠年轻时候积攒下的几个银子,那也不够! 只是,这掌柜的提议,莫如还是等下午,到了下午打烊的间歇,无人来吃饭,姑娘们也都有空,如此才能愿意。究竟她们真愿意还是假愿意,掌柜的两眼一翻,天知道! 他不过顺着史溪墨将军的意,也有为姑娘们思虑前程的打算,存了一点善良之心,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将姑娘们一个一个地请来,广而告之。 姑娘们多有不屑。 她们虽然出身贫困,但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每天吃喝现成的,不过卖弄几下嗓子,跳几下曲儿,喝几口小酒,就能挣银子,有何不好?更有的,晚上还被经过的客商短包,住进精致的屋子,有婆子丫头伺候,心里还自以为美得很。 除了自愿卖.身的,其他的姑娘,也恨自己的爹娘哥嫂。心狠啊!家里一落魄了,没钱周转了,就想到买女儿妹妹。既卖出来了,也就与他们生死无干了。这样一想,心里一痛,就越堕.落。 越是堕.落,来的银子也就越多。 今儿,掌柜的可是好不容易将姑娘们召齐了。 为此,他也犯了一会难。因她们并不都在同一时辰出场。还有晚上熬了夜的,现在正睡觉,没奈何,掌柜的香气将军的命令,还是催促婆娘去她们的屋子叫醒了。 姑娘们大都不耐烦。 好好儿的,又要生事! 一个说:“大将军都不管,他一个老.二的尽多事儿!害得老娘觉都睡不安稳!” 另一个说:“大将军只管放手让史将军胡来!不过,史将军长得真的好看啊!你们说说,究竟是大将军帅气,还是史将军更英俊一点?” 这吵吵嚷嚷,叽叽喳喳的, 却又将话题扯到这上面来了。 掌柜夫妇听了,又气又觉得好笑,又不能得罪溪墨。待会,客人全走光了,这底楼的大厅,就是史将军训话的地方。 听说,今儿将军带了一个什么姑娘过来教授面点,总之,每天都不重样儿。掌柜的还不知道秋纹的身份,认为就是史将军从江城附近带来的一个技艺高超的厨娘。 客人走了后,掌柜夫妇和小二忙着将大厅打扫了又打扫,预备请史将军坐的椅子擦得铮亮铮亮一丝儿不敢怠慢。 在他们眼中,这位姓史的将军虽然不是顶尖的头儿,但也是个红人。 溪墨就带着秋纹进来了。秋纹打量了一眼酒楼里的摆设,很是惊讶。虽外表看着不起眼,但里头也算一等一的精致。这店老板是下了工夫了,这些器皿、花卉、桌椅、乃至墙上的绘画,都是好的。 秋纹也说不出哪里好。知道这些自然不是古董,但透着粗犷的豪气。 溪墨对着掌柜的嘱咐了几句,掌柜夫妻就拱手作揖,说在外头候着,甭管将军说长时辰的话儿,都不打紧,一天的生意不经营那是小事,惹得将军不高兴了那才是大事儿。 溪墨就与他们微笑,又说了什么。 一旁的秋纹可是更好奇,因为,她从这酒楼的另一侧过道里,看到下来的三三两两的姑娘,人脸儿还没瞧见,浓脂香粉的味道已经飘来。这味道令秋纹作呕,就好似自己回到了江城,在某一处青.楼。 店老板夫妇出去了。 本来大厅空空荡荡的,现在坐满了人儿,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个。 没有一个姑娘缺席。只因她们心存了好奇,到底史将军要与她们说什么要紧的事儿?是,前一段日子,将军说过,要给她们寻个技艺熟稔的裁缝娘子,教习她们女红。可将军临了有事又出去了,那裁缝娘子还没见个人影儿。 姑娘们更想看的,是史溪墨的相貌。 因溪墨不上这些地方喝酒吃饭,所以这里头绝大多数的姑娘们并未见过溪墨的容貌,只知他是一个极英俊极气度的男子,传言为虚,到底亲眼见了,才知真假。 所以,她们怨天怨地的,吵吵嚷嚷的,终究还是来了。 溪墨进了去,秋纹自然跟着他。 这些姑娘们本就打扮得花枝招展,这下冷不丁见外面进来一个英俊异常的男子,一下都呆住了。真的呆了。她们伺候的都是一些生意人,满脑肠肥,胸无点墨,长得也丑。和这些人比,史将军简直就是天上的仙人一般。没错没错,仙人下凡。 一时,姑娘们都激动的了不得。 她们的表情十分亢奋,各自在溪墨面前卖弄起风骚。有的扭着腰儿,有的噘着嘴儿,还有的摇着扇子,各色表情都有。 溪墨咳了咳。 秋纹在旁,倒是禁不住笑了。 姑娘们自然也发现了秋纹。她们瞧清楚了秋纹的脸蛋身材,面儿上就露出羡慕嫉妒神色了。她是什么人?怎么能轻易跟在史将军后头?他二人的关系定不一般。 有个胆儿大的,就询问溪墨,这姑娘什么来历?莫非,是新来的? 此言一出,就逗得其他姑娘哈哈笑。 溪墨更是咳咳。他表情严肃,实则并无多少对付年轻女子的经验。他的目光转向秋纹,示意她该说上几句什么。 秋纹收到溪墨信息,也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各位姑娘,实不相瞒,我就是将军请来教授你们烹饪的厨娘。” “哈哈……厨娘?”姑娘们就笑,并没什么可笑的,可她们就要笑,笑得合不拢嘴。 第161章约重会(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一笑,就笑个不停。 在秋纹看来,这里虽然是个嘈杂的吃饭喝酒的地方,但真的和江城里头那些热闹的勾栏瓦肆差不离了。 “没错,我就是厨娘。你们想学烹饪,面点糕点什么,只管和我学。”这些话,秋纹说得认认真真。 可她越是说得认真,大厅里的姑娘们越是笑得乐不可支。 秋纹就很尴尬。 看着她们一个个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看来是全然堕落,并不想依靠自己的劳动自力更生了。可秋纹并不想放弃。她们还有可救药。 “你们先别笑,我敢打赌,你们只要跟着我做菜捏点心儿,以后就会爱上。学会做饭做菜,也并不妨碍你们唱曲哼歌儿。只是这些,以后不能当成主业,只能图个消遣,权当是个乐趣。” 这话,秋纹说得还是正经。 “哈哈哈……真正笑死人了。什么主业不主业,副业不副业的,对我们姐妹说,真正的乐趣就是挣钱。就学点儿面点,也就和我小时候在家捏泥人儿一般,又哪里能挣钱?” 说话的女子,一声红衣,头上的簪子也最多,她看着年纪最长,似乎其他的姑娘都很听她的话。秋纹瞬间明白,什么人都有个头儿,这姑娘就是这里头的头儿。 秋纹依旧笑嘻嘻的:“捏泥人捏好了,也能挣钱的。难道你们没听说,江城里卖的泥人小像,一个一个也很值钱呢!” 秋纹说得并不是假话。但她后悔,没买上几个泥人,将泥人儿带来,与她们细细瞧一瞧。可她又知道,几个泥人又能有什么说服力?只怕她们瞧见了,又要大笑的。 秋纹又道:“干一行,爱一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对呀,三百六十行。我们这卖艺哼曲儿的,也算得一行。” 秋纹想辩解,但又闭了口。 且等她们说完,她们抗拒,无非是习惯了这糜烂的生活,好逸恶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若是操之过急了,反而适得其反。 这些姑娘就嚷嚷,说将军瞧不起她们,不管卖艺还是卖身,都是挣钱的门路,笑贫不笑娼。都是没办法儿了,被自家父母卖了,人生没指望了,就盼着能挣几个钱,并不犯法,就随她们怎样吧。 “将军哎,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到底我们不能脏了自己的手去学什么点心烹饪。这些活计别人做,我们不参与。但请将军行行好,让我们回去继续补觉吧。到了下午或者晚上,那就是我们忙活挣钱的时候。将军仁慈,想必也不忍心坏了我们的生意,弄得大家没趣儿。” 姑娘们都是被卖了来的。军营各处酒楼茶馆里的掌柜们,虽然收留容纳她们做生意,但手里却没有她们的卖.身契。卖.身契在哪儿?就是在宁北王云詹的手里。 果然,就有人搬出云詹的名头。 “大将军都没意见,史将军你就饶了我们吧。”一个姑娘故意作求饶状。 其他的也就跟着附和。 事情难办。溪墨又看了秋纹一眼。秋纹开口道:“这样,只要你们其中有愿意和我学烹饪的,我送她一个点心。每天不重样儿。” “哈哈哈……就拿这些蛊惑我,我们才不上当呢,除非拿银子出来。跟着你学烹饪,将军给我们掏银子,弥补我们不接客的亏空,真正我们才愿意呢!反正我们也湿.了脚,不干这一行,又能干哪一行?就算跟着你,将天下所有的点心都学会了,一旦人知道了底细,依旧瞧不起的,没用的。真正,就让我们这样下去。自己爹娘都卖了出去不要的人,您还指望我们有多大出息?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年岁最长的姑娘一边叹气,一边翘着腿子,故意和秋纹抬杠。 这姑娘说什么,其他姑娘总是附和,更是高声儿起哄。 秋纹很沉稳,她找出了这姑娘话里的破绽,故意沉着脸道:“究竟我也是和你们差不多大。什么接客不接客的,说出来不嫌害臊?你们到底还不是那青.楼的女子,这酒楼茶楼也无什么老.鸨逼迫你们。是,你们的爹娘不是人,讲你们卖了来,听悉你们生死。可这样,就是你们沉.沦放纵的理由了吗?俗话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到底你们还没杀过人。俗话又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烧一炷香。是你们那狠心的和畜生一样的父母不好,又非你们的错。他们越是作践,你们就越要过得好。以后见着了,扬眉吐气,权当不认识,看都不看一眼儿。到底这样才高贵。这样才是一个人。倘若你们还这样,昏天黑地的,他们拿着你们卖.身的钱,故意来酒楼玩耍,见了不但没有任何愧疚,相反还故意告诉别人,说你们就是天生下贱,如何如何,就是吃这行饭的,就算不发卖了,以后也会自个儿跑进来,对着男人抛媚眼儿扯衣裳的。弄得你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抬不了头。这样,才是真正没意思!” 秋纹说得很啰嗦,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其中一个姑娘低了头,低声儿啜泣,似乎秋纹说的,触动了她的心事。 秋纹继续仰着头,嘴里冷哼:“难道不是这样吗?你们人淌着泪水卖笑儿,他们拿着你们的卖.身钱挥霍。你以为他们可还会感激?只有自己快快醒悟,快快奋发,自重自尊起来,学些正经手艺,以后若有难,也可凭借这些,早些活儿干不至于饿死。唱歌跳舞的也不是不好,可任何事情都思虑长远。你们老了,残了,病了,还指望靠着卖笑过日子么?或许,又有人说,我积攒了银子了,怕什么?你们才十几岁,人这辈子很长,若是运气好,无病无灾,活个七八十岁也不是问题。靠卖笑儿,过了二十,也就无人问津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有人又说了,那么就嫁人。可你们又说既失了脚,又哪有正经男人看得上,所以更要自力更生,更要有个拿得出的技艺了。” 此话一出,大厅里鸦雀无声。 没错,她们被秋纹的话听住了。 秋纹说的,戳到了她们的痛处。这些姑娘平生最恨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有些家里并不艰窘,无非就是父母贪财,或又家里多兄弟,为了给哥哥娶个嫂子,父母一狠心,就将自己卖了。有些父母拿着卖女儿的钱,还只抱怨没再多生几个,如此就能多得一点钱。 大厅里,有个年纪最小的姑娘,眼圈儿红红的,突然就哭起来了。 秋纹知道她难过,也知她这样的年纪,定也没被父母卖来多久,赶紧上前安抚。“小妹妹,别哭,实话告诉你,当初我也是被父母卖掉的。” “啊?”这些姑娘就惊讶,有的说不信。 秋纹就道:“自然是真的。只不过,我的父母,不是亲生,而是养父母。打从我记事起,就不停地被吆喝,干活儿,一有什么差错儿,就是往死里打。待到大了些,我那养兄做生意蚀了本,眼看着补不了亏空,又在我身上打主意。亏他卖得急,等钱用,若不急,我也就去了那勾栏瓦肆了。当初我也想死了的。可我一想,干嘛要死?干嘛要让自己痛苦,让别人痛快?我非要好好活着,活出个精彩,活出个人样儿!” 这年纪最小的姑娘的哭声也大了些。 秋纹就轻轻抚.摸她的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才不信天生有人愿意对着不认识的人卖笑儿唱曲。是人都有尊严。我和你们其实是一样的人。现在你们想哭,只管哭个够!” 秋纹又转头示意溪墨:这个当口,他一个大男人,已然显得不尴不尬的,莫如还是出去的好。待哭声止住了,再进来说与。 第162章约重会(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明白秋纹的意思。 现在这些女子,在秋纹的劝解之下,有些人的确开始动摇了。可他也瞧出来,还有人不在乎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但这不行。溪墨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些姑娘全部改造。 这事儿,要来个先斩后奏。 堂堂的后方军营,不能有这些女子出现。可他也知道,此事也棘手。她们都是被父母发卖的了,或是无家可归自愿将自己卖了的,若是恢复了自由身,身无一技之长,可往哪里去?若离开这里,去了那繁华地方,还是去勾栏卖笑? 这是溪墨不愿意看到的。 他是真心希望这些穷苦人出身的姑娘能够改造成功,依靠自己的力量,得以新生。 他想:秋纹能做得,想她们也能。 之所以有些人将头儿摇得像拨浪鼓,无非是不自信,不知道离开这里,还能不能活下去。且不如依靠男人过一天是一天。 溪墨开口了:“这秋纹姑娘是极好的人。她有你们同样地方的遭遇,却照旧能够站起来。她能,你们也能。都是一样的人。且放心,你们若离了这里,我也会有法子让你们过安定的生活。” 末一句是重点。 果然,就有人开口了,还是那个年纪最大的姑娘,她打着胆子,离了一众姐妹,舞着手帕,一步三摇的走到溪墨跟前,还是嘻嘻笑地询问:“将军大人,那请问,您有啥办法让我们姐妹过上安稳日子?我这安稳日子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日日有银子拿,不比现下过得差。” 这问题很犀利。 “是啊是啊。放了我们,其实我们也愿意,只要将军您和大将军说一声。可以后的路却是长着呢,是人都有一张嘴,是人都要吃饭。我们总不能一离了这里,就吃西北风一日日地等死呀!既然您有这好心,那就好人做到底,将我们以后生活的银子一概给了!” 溪墨一听,眉头不免又一皱,她们觉悟还是低。归根结底还是不想依靠自己的劳动,还想当现成的寄生虫儿。 秋纹却是微笑:“自然是有法子。若无法子,今儿也不会召集你们来了。” “那你说说,到底都是什么法子?” 秋纹眼波流转,大声道:“这法子么,很多的。且听我说几例。这儿是军营,也算是后方。后方需要粮草,需要郎中,更需要后勤补给服务的人。女子能顶半辺天。若你们学了女红烹饪,就可来后勤干活儿,还可学一些药理,一旦有人受伤,也可帮着包扎清洗。总之,需要你们的地方很多。既干活,自然有银钱,但只能通过自己的劳动,不能依赖别人。” 溪墨已经站在大厅外辺了。 老板夫妇也没走,也缩着身子在一旁听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也不知他夫妇二人什么意思。 溪墨的心里就很感慨。 秋纹这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既为她们考虑,就必须考虑长远,不能给了自由,又将之丢弃。 这已然是最好的路子。 至于以后有没有更好的,溪墨不知道,也没琢磨出来。 只听那秋纹又道:“我真正想不通,依靠自己的一双手吃饭,有何不好?这钱干净,拿在手心,随意花销,无人质疑,堂堂正正做人,不用看别人的眼色。” 那个年纪最大的,绰号一招鲜的女子就道:“你说得固然好,也颇让人心动。只这里的人,都知晓我们的身份。就算洗白了,又怎样呢?别人一不高兴,还不得拿出这些旧事说我们。这样一想,心立马儿就灰了。” 秋纹一怔,脑中灵光一闪,马上就想到对策:“这个一点不难。” “这还不难?” “人往高处走。你们在这里,都用的化名艺名儿吧?” 姑娘们都点头,七嘴八舌地:“这个自然,都被父母卖了,谁还愿意用原来的名姓?一听心里就难受,再则,那些名儿说出来也土,客人们听见了也要笑的。” 这些都是实诚话。 秋纹就顺坡下驴:“却是如此。只要你们安心学习一门手艺,自然给你们改姓名。想你们的父母也不会来找你们。就算有认识的人,你们见了也只管摇头就行,到底这天底下的人相似的多。你们有了新的身份,不会有人寻你们的麻烦,只管放心干活儿。倒也不是一定要学烹饪女红,还有别的可学,只要你们有兴趣。比如那江城,还有别的地方,也有女子学捏泥人的,学装裱字画,学占卜算卦,学梳头理发的,学药理医术,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你们只要想开了,将军会逐个儿将你们送到那些地方,给予新的身份,在学成没有着落之前,月月给你们银子,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冻。” 姑娘们就不说话了。 只是……如这是真的,将军这样做,到底图的什么? 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询问了。 秋纹了解她们的心思,就道:“因为,这天底下的男子都是女人生的。善待女人,就是善待男人自己。将军只是想善待你们。因你们都出身穷苦,都受过父母的虐待。你们的质地是好的,只是被生活亏待了。他只想让你们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就如我这样!” 姑娘们继续沉默。 外边站着的老板娘夫妇突然不安起来。 有人过来了,为首的正是大将军云詹。 云詹似乎听到了什么,也赶着朝这酒楼过来了。 溪墨看见了云詹。 他知道:云詹是反对将这些女子遣散了的。他还是固执认为,军中不可无伎。女伎能鼓舞士气。若军中无女,想大半人是萎靡的。 云詹也看见了溪墨,二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 溪墨目光坦荡。云詹面色阴沉。 云詹大步走来,并叫随从退下。 那店老板夫妇赶紧上前请安问好。 云詹就道:“我想和史将军单独说几句,你们无事且回避。” “是是。” 店老板走后,云詹就顺势瞧了瞧大厅里头,那秋纹还在激动地劝解。云詹索性听了一听。不听则已,一听神情更为阴沉。 他压低着嗓音,看着溪墨:“你们这是故意拆我的台?谁都知道,我将这些女子买来的用意,你却要来个先斩后奏,不声不响地就让我损失一大把银子?损失银子是小,坏了北伐的事是大!” 溪墨胸有成竹:“大将军,这些女子与北伐并无干系。” “怎么没干系?自古男儿爱红颜。有她们在,我收下的士兵才能奋勇杀敌!” “没有女子就不能北伐了么?大将军,你且再听听秋纹说的,我认为极有道理。” 云詹忍住气:“秋纹姑娘是你未婚妻,你该管管她,而不是让她在军营扰乱人心!” “这并非扰乱人心!这些女子依旧在军中,只不过做别的营生。与其唱歌跳舞,不如学些药理医术,学些女红烹饪,跟着军队,在后方服务。这样,士兵们还更尊重一些。” 云詹便道:“道理我说不过你,但我不想改变现状!等北伐成功,活捉了昏君,我再行遣散之意!” 溪墨一听,便知云詹又犯左性子了。 “大将军,我的想法,不过想使她们在军中能有更好的作为。也是为她们思虑长远。还请大将军细细斟酌!” 这点上,溪墨丝毫不退让。 “呵呵……如此说来,这退一步的人就该是我了?”云詹的脸色十分生硬难看。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你哪里是我的属下,分明是我的上级,只怕北伐成功,你还要学你赵匡胤,来个黄袍加身,逼我下台!” 这话,已然很严重了。 溪墨一怔。 他马上道:“属下不敢。” “我看你很敢,究竟以后的事儿也难料。”云詹低着头,也不给一个说与,又快速走了。临走时候,又不忘回头再瞧大厅里的秋纹一眼。 溪墨盯着他的背影,并未再上前解释。因他知道,解释无用,一切看事实说话。 第163章约重会(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转头看向大厅。 他的眼眸里充满了缱绻的情意。 这个女子,他到底没看错,一直没看错。 这就是她想要的。 他们早就互明心意,并决意要共度此生。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秋纹便与他微笑:“刚才大将军来过?” 溪墨点点头。 “他……怎么说?” “自然是反对的。不过,我决心已下,且看以后。” 他们二人说话声音低沉,大厅里的姑娘们都没听见。那个年纪最大的已然受了触动,不闹腾了,低着头,想了一会,突然又抹着脸哭起来了。她这一哭声音就很响,谁都劝不住。 秋纹本想上前的,但还是停住了脚。这人在这里卖笑生涯最长,表面风光之外,心里的苦楚不是外人能够明白的。他必然受了天大的委屈。今儿若不让她痛快一哭,以后只郁闷于心,与自己为难的。 秋纹到底又上了前,她自然不是劝她止哭的,而是给她两条崭新的手帕。一招鲜接住了,泪眼汪汪地,突然一头怕在秋纹身上。她个儿大,身量还比秋纹高,这猛然一抱,着实把秋纹吓了一跳。 “秋纹姑娘,我心里苦,真的苦啊……” 一招鲜的眼泪又下来了。 “我知道,都知道。” 秋纹这一说,更是惹起一招鲜的眼泪,她捶打着秋纹的后背,连哭带嚎地:“秋纹姑娘,你不知道,你没干过这行,不知道这里头的苦楚,想我被我那狠心的畜生爹卖了来这里,才不过二十岁呀……” 一招鲜撒谎了。 她被卖不假,但绝不是十二岁。 宁北王十八岁起兵,与今一共六年时间,一招鲜将年纪往小里说,也是故意搏秋纹的同情。不过,不管十二岁,还是十四岁,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的命也真够苦的。 “秋纹姑娘,我来的时候呀,什么都不懂,就和个傻子一样,虽说也有人教授技艺,但她们一不是老鸨,二不是熟人,只是大将军外头聘请来的师傅,教的速度快,态度又严厉,教完了就走,我就想吐苦水她们也只管嘲笑我。真正,秋纹姑娘,你和她们比,那是天差地别的!后来到了酒楼,真正我就更苦了!我小小年纪,能懂什么?这里头吃了男人多少的亏!随便捡出几条,就够让人死好几回的了!我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我虽积攒了一点银子,但也不敢想以后。这女人,就像那花儿朵儿一样,过了一个春天,即便就枯萎的。实则,我也盼着能有别的路头,好让我这一辈子顺风顺水的!” 一招鲜说她不能老是受苦。苦了二十年,往后再苦二十年,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都说老天爷公平,可公平在啥地方? 一招鲜接过秋纹的手帕,使劲儿将眼泪抹了又抹,哭够了,突然又不哭了:“到底,我还是有了盼头,老天还是长眼睛的。先前,我可都以为老天是个瞎子,专欺负老实人,受苦受难的人!” 一招鲜的哭声有感染力,大厅里的姑娘们都争先恐后地哭上了。大家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像开诉苦大会似的,嚎哭个没完。 这个当口,秋纹也不好劝什么了。 溪墨便告诉秋纹:“你出的主意都很好,以前,我也这样筹谋过。不错,我要赶紧去江城一趟,处理完了私事,就去找几个医术高明的女郎中,教授她们如何敷药,如何照顾伤员。高深的药理知识,她们当然不懂,但这些个我看都还能够学习。” 秋纹点了点头,心里又有了一个主意:“溪墨,我想请她们吃饭。” “吃饭?现在已经过了午膳了,她们也该都吃过了。“ 秋纹就笑:“可以吃下午茶。地方我想好了,就在三娘的馄饨铺子里,我亲自掌勺,给她们做甜糯的汤团。” “为甚要做汤团?” “不告诉你。”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秋纹自信自己的点心,不敢说天底下最好吃,也是燕山独一无二的。 “好,都依你。” 溪墨素也知道秋纹是个有主意的,也就随她去。她做事,总有她的道理。他现下要做的,还是得去安抚云詹一番,再细细说出自己非这样做的理由。 说白了,都是为了稳定军心,为了燕山好,为了北伐大业好,云詹该点头的。 这厢,秋纹就告诉姑娘们,一会儿跟着她去馄饨铺子,她包汤团给她们吃。姑娘们都很诧异。一个就道:“到底,晚上我们还要上楼唱曲儿呢。” 另一个就怕误了时间。 秋纹就道:“我已经和店老板说了,今天就当是放假。” 一招鲜也过来问:“可是……酒楼里不能没有唱曲儿的跳舞儿的,客人来了,不见了我们,不高兴不乐意咋办?” 秋纹就叹息了:“休息一天,有何不好?” 一招鲜被男人奴役惯了,听了这话,立刻脸红了:“我就是随便问问,真正谁不愿意歇息?谁愿意当奴隶被人使唤?” “那果然好。” 这几个酒楼的老板,并不能决定她们的前程。真正决定她们命运的是宁北王云詹。秋纹决定,待到了明天,自己去找宁北王云詹。 她并不畏惧。晌午在三娘的馄饨铺子里,也听说了这些姑娘们的事儿。很乱。她们倒也不是一味陪酒取乐。真正陪的是军营里的兵士。一为慰藉,二为陪伴。但也不乏其中被客商暗暗包下的。更有怀了身孕不知孩子是谁的。还有几个姑娘数次堕胎,身子极为虚弱。 秋纹先着人去和三娘一说。 三娘起先不乐意。秋纹就自己先来,告诉她:“到底要借你的宝地。我的地方小。只是我不同意。那些姑娘我是看不上的。虽则这里的人说我风骚,但我和她们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儿。” 秋纹就道:“好姐姐,暂且借了一用,我磨了一下午的嘴皮,好歹将她们说得动心了。现在怎好放弃?她们都是可怜人,实则和你我一样。我呀,还要借你的灶台,煮汤圆,煮上一大锅,招待她们。” 三娘愣了,她盯着秋纹,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真的?你莫不是疯了?” 秋纹就笑:“我没疯,我好着呢。她们都是可怜人。到底你不了解她们。她们很愿意跟着我学点儿东西,史将军也说去江城给她们找各个行当的师傅,很快她们就走正道儿了。” 三娘就叹气:“你觉得她们好,那是没吃过她们的亏。我先来时,有一回一个客人点了我这里的馄饨,叫我送过去,我也就去了。端着盘子,也刻意打扮了一下,但因为口音不对付,穿的衣裳也有点儿寒酸,那里头的姑娘就嘲讽我,挖苦我。这些仇,我可都记住了。对了,有一个绰号叫一招鲜的女人尤其挖苦的我厉害。我就和她结下梁子了。她瞧不起我,我也鄙视她呢。真正我还是良家妇女。” 原来如此,秋纹已然明白了。 “这也不算是真正的冤家。都是一场误会。今天,在那酒楼,就数一招鲜哭得最伤心。” “哎呀,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别上她的当。听说她来的时间最长,可会耍圆滑呢。” “是人都有一颗向善之心。她如今已然改了,你就大方一点。” 秋纹差不多哀求上了,终于磨蹭的三娘心软了,答应让她们过来,不过嘴里却又这样说道:“到底我是不相信她们的。我只保佑她们一个一个早点离开了这里,方才是真的得了清静呢。不过,我也好奇,你是怎么个包汤圆法。我会包馄饨,因我们漠南人也吃馄饨,但包的到底没有你灵巧。如今我也跟着你学会了。可我不会汤团和粽子,这都要费时间学的。” “只要用心,什么都可学会。你这里可有现成的红豆泥和糯米粉?” 三娘点头:“东西是有的。我都预备得很惊喜。红豆泥是给客人做茶点的,并不为的煮汤圆。至于糯米粉,那是我这自个儿留着做糯米饼的。” “好极。你预备一下,你花多少银子买的,我一概算钱给你。” “这也不必,究竟你不看轻我,我自然拿你当好姐妹。现在这会儿我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只她们来了,我就回避,看都不看一眼的。” 秋纹就笑:“不要赌气。你不是要跟着我学包汤圆吗?躲起来怎么学呢?” “反正今天不行。我看着她们就烦,一点儿闻不得她们身上的味道。那味儿,夹杂着香粉味儿,汗臭味儿,茶水味儿,可比我这店里的烟火气难闻。” 实则,在燕山百姓眼里,他们是将三娘和酒楼里的这些女人当成了一路货色看待的。但三娘自视甚高。且她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更有些认死理儿。 “好好好。以后我再教你。你既答应了,那就不能反悔。一会儿,她们就要跟着我来了,到时这里热闹得很。” 秋纹是个利落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在灶台上煮了满满一锅的糖水,又在水里添了一点干果。那三娘就阻挡,秋纹就道:“一概算钱。” 第164章约重会(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三年倒笑了,笑得颇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谈钱,真正我也怕了你了。你身上有股狠劲儿,不达目的不罢休。” 秋纹就自嘲:“不是我狠。只是我同情她们。你若和她们聊上一句,看法儿就会改了。” 三娘就呵呵笑,同时将红豆泥和糯米粉取出,放在灶台旁的案台上,说道:“这会儿我可没这个心思。俗话说得好,三个女人就是五百字鸭子,她们三十个人儿,这齐刷刷地来,我这店铺子只怕都要吵翻了。” 这话说得风趣,秋纹就笑。 “三娘,总之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秋纹又忙忙地走了。今日她的确忙。待到了那酒楼,就见三十个姑娘已经站在台阶前,翘首以盼地等着她了。 “哎呀,你可来了。” “哎呀,我还当你不来了,从此溜了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明这秋纹才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将这些姑娘急的。秋纹心头一喜。她们在向她表达善意,这是再好不过。 “好了,咱们现在就去燕三娘的馄饨铺子。我给你们煮汤圆,大家一辺吃一边聊天,多美的事儿!告诉你们呀,我煮的汤圆那滋味儿在江城也算一绝!”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秋纹也吹了一点小牛皮。 别人还可,那一招鲜一听要去燕三娘的馄饨铺子,就有些不乐意了。她别别仄仄的,只管走一步退两步,一点儿提不起精气神。 秋纹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就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其实秋纹心知肚明,但她还想听一招鲜对此究竟都找了哪些借口,试探试探她是否真的不实诚。 “你是哪儿不舒服?” 一招鲜就讪笑:“是呀,却是不舒服,不知为何,肚子疼起来了。” “那要不要找郎中看看?” 一招鲜却又慌了神:“不用不用,我是贱骨头,肚子疼脑子热的,只管回去躺一会,熬一个晚上也就没事儿了。” “可万一……” “没什么万一。秋纹姑娘,我谢谢你的好意,到底今日不能去了,也无福消受你的汤圆了。”秋纹就笑笑:“无妨的。” 一招鲜既说不去,也就不跟着姐妹们朝前走了。她转过身去时,经过一个拐角,分明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这个当口,正巧有个挑着担子卖红薯戴斗笠的人经过,一招鲜就叫这卖红薯的停下,二人不知嘀咕些什么。 剩余的二十九名姑娘就陆续到了燕三娘店铺前头。 秋纹殷勤请她们进去,茶点煮好了,她亲自一碗碗地盛上,放在她们面前,请她们喝茶。这架势很惹人注目,附近的店铺,那些做生意的,都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敲着秋纹。有些人认识秋纹,有些不认识。但她们都为秋纹的行径奇怪疑惑。 那个卖簪子的认识秋纹,也悉知秋纹的身份,虽她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也懒得理睬别人的八卦,可看着堂堂的未来将军夫人竟领着一帮唱曲儿跳舞的女伎,嘴里还是不禁自言自语:“这都是怎么回事儿?” 她便将疑惑告知隔壁卖胭脂水粉的老缪。 老缪是个婆子,嘴里一向叽叽喳喳。一听秋纹的身份竟是史将军的未婚妻,这嘴张得就比碗口还大:“哎呀呀,她们可不能在一起呀。一个是将军夫人,要人伺候的主,在咱们燕山也是人上人。一个是伺候别人的贱婢子。这都能在一起,咱们燕山也真是怪!岂止是怪,这根本就是乱成一锅粥了嘛。一定是这位将军娘子,不知道这些姑娘们的底细,还以为她们穿的花枝招展的,就是什么人家的大小姐呢。呸!不过是村东头村西头那些脏兮兮臭烂瓜家的大妞二妞,粪坑里养大的,本都是粗手大脚的丑货,不过吃了几天精致的菜肴,更不用下地干活,这才将一张黑麻点的丑脸遮盖得有了几分姿色,她们这样的,只配给那位将军娘子提鞋抬轿……” 老缪婆子嘴里啰啰嗦嗦的,唾沫横飞。 各位看官,且扯一个话题,这老缪按说和这些姑娘无冤无仇,为甚心里这般憎恨?自然是有来由的。 只因这老缪婆子,年轻时候嫁了人,一连着生了五个儿子。儿子小时候看着喜欢,可大了,一个一个就要娶媳妇。娶媳妇就要彩礼,要房子。老缪婆子家里穷,一个儿子还置办得起,两个个三个就狼狈了。这五个儿子,直弄得这婆子快要出去讨饭。可巧就有媒婆来说亲,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二十五六开外的女子,想找个人家嫁了。 这婆子一听,两只眼睛就鼓得大大地询问,到底是什么姑娘? 这媒婆也不隐瞒,坦然告之:“是从勾栏里走出来的,因年纪大了,也不能给老鸨儿赚钱了,老鸨心情好,一甩手,就叫她将贵重的衣服首饰留下,自个儿提着包袱走人。她打小儿就被卖了那卖笑的地方,十几年时间过去,哪里还记得老家?想来想去,就沿途询问,可有合适的人家,干脆将自己嫁出去得了。她也不挑,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三件首饰,且这首饰还需是黄金打的。” 这些东西别人家不难,可对老缪婆子来说,是难事儿一件。她若有,也就给了。老缪婆子判孙心切,也不管这女子还能不能生娃娃,和老伴儿一合计,弄了几件假的的首饰,送给这女子。这女子高兴收下了,也同意嫁给老缪婆子的大儿子,二人的年纪倒也是难得的相仿。且那婆子的儿子也不嫌弃这女子的出身来历。穷人么,能有个媳妇儿暖床头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那婆子一家,都以为这事就成了。可哪知道,到底这女子是勾栏里混过的,不是那没见识的,新婚晚上,那女子就着灯光,细细检查了一番,发现戴的首饰都是假货,心里激愤,当即就脱掉新娘服,仍旧提着包袱,趁着天黑走了。她那包袱里,还是有老缪婆子辛苦一辈子积攒下的几两银子。那女子也不是使了什么法术,老缪一家在后头追,怎么也追不上,寻了好几天,那女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老缪从此大病一场,也不好意思在老家呆着了。因此就将房产卖了,一家七口人,推着一辆独轮车,到了燕山这里。既来了,独轮车也恰坏了。这婆子就认为是天意,嘴里喃喃,叫儿子不如当兵了事,一来混口饭吃,二来还有银子。她就和老伴搭了一个茅棚住下,熬到儿子发了月钱,才盘下一个店铺,专卖胭脂水粉。又过一个月,老汉死了,这婆子就一心一意地做生意,也不管儿子的婚事了。 她什么都顺眼,惟独看不得混迹在酒楼里的那些姑娘。一想起她们,老缪婆子就怒从心起。她想起了逃走的那个儿媳,将怒气都撒在这些姑娘们的身上。比如,那一招鲜有时来过来买胭脂,呵呵,这婆子就拿红色的石头粉充数,一招鲜不知情,抹上这假脂粉,害得她得了一个月的脸肿病。老缪婆子只要看见,就笑得不行,嘴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 如今,眼看着这些女子竟和将军娘子说说笑笑地坐在一处,装作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可叫她怎么看得下去? 老缪婆子必要告诉这军营附近的所有人,为的就是提醒秋纹疏远这些妖精们。这且不算,当秋纹笼起袖子在灶台揉糯米粉时,那些姑娘们也跃跃欲试地过来做帮手,这缪婆子也就恰赶来了。 她一甩袖子,对着秋纹就大声嚷嚷,可见秋纹吓了一跳,她不认识这缪婆子,不知道她什么来头。 “哎呀呀,我的将军娘子哎,您是什么身份?她们是什么身份?您怎可委屈了自己,给她们做东西吃?您这样做,菩萨也不保佑您的!” 秋纹更吃一惊,怎么回事? 缪婆子一嚷嚷,就有知道她底细的一个姑娘站出来,告诉秋纹:“她是那边买胭脂水粉的,平常尽卖假货,也不知坑了我们多少钱。她很我们,只因她的一个儿媳妇,新婚之夜逃掉了。因这婆子给她的都是假首饰。她那儿媳是勾栏出身的,从此这婆子就恨透了天下所有青楼出身的姑娘,到底我们还算不得青楼,她也一并恨上我们了,不用理她,且叫她一个人嚷嚷算了。” 这姑娘还故意将秋纹朝店铺里拉。 老缪婆子听了,更是不服气,嘴里破口大骂:“你们造谣,瞎造谣!我家几个儿子,跟着将军个个有出息,那些勾栏里爬出来的赃物儿怎堪当我家的儿媳妇,给我十打我都扔到河里去!我可不和你们开玩笑,这给你们端茶倒水的姑娘,可真正是咱们史将军的未来娘子!你们可有些分寸!” 什么? 是吗? 姑娘们都愣住了。 那史将军只说是聘请里的厨娘,其他可是只字未提。 难不成,这是真的? 想那史将军和秋纹姑娘说话的架势,甜蜜里透着尊敬,的确不大对劲儿。 那年纪最小的姑娘,就小声询问秋纹:“秋纹姑娘,您真的是史将军未过门的媳妇儿?” 第165章约重会(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如是真的,她也真的低调。 好好的将军娘子的名头不透露半个口风,害得她们真以为秋纹就是外头来的不知好歹的厨娘。 又有一个姑娘坐过来,对着秋纹叹口气:“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身份。如此就应该早说。早说了,我们还能早听你的劝告。” 秋纹不否认,但却又笑着问:“这话是怎么说?一个人不管什么身份,究竟说得话儿让人能听进去才是正理。” “到底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要早点知道,你就是史将军的未婚妻,也就不这么抗拒了。在我们眼里,史将军是个顶顶有本事的人,你既有他作靠山,自然不愁什么。你出的那些主意,也就有人傍着。我们自然都信你。” 秋纹又笑了,她有些弄不明白这些理儿。 “就算我不是他的什么未婚妻,可他终究是你们的依傍,这又有什么两样?” “还是不一样。” 秋纹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在这天云国,还是男尊女卑,女子以嫁得一个好夫婿为荣,夫荣妻贵。她要是将军夫人,那么在她们的眼中,地位自然不同,自然比所谓的厨娘高高在上。 “一个女子不管嫁给了谁,自己还要在这世上做出一番事业的。” 店铺里的姑娘们就笑:“秋纹姑娘,这就是说笑儿。俗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板凳抱着走。只有嫁人了,才是女人的终身。像我们这样的,也想挑个好男人嫁了,可真正又有谁要?” 言语之中,还是藏了深深的自卑。 秋纹不同意她这话:“首先,一个女子在这世上,首要的就是自立,依靠自己的双手过活儿。嫁人不嫁人的自在其次。唯有找到可心的,谈得来的,说到一处的,那才值得嫁。不管嫁不嫁人,不管嫁给谁,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那年纪最小的姑娘就问:“秋纹姑娘,那你嫁给将军,这么说是找到可心的了?” 秋纹就点头。 她很愿意听她们依旧唤她一声“秋纹姑娘”。 “不嫁给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嫁?当然,有些人是为了能有个地方住,为了有一口饭吃。可这样的婚姻真正也憋屈,因为不平等。所以,我的建议是,只有将自己养活了,不管在哪处地方,都能凭借一双手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婚论嫁。” 秋纹说得这些,道理浅显,可又深奥。这小姑娘就听不懂,张着嘴,一时点头,一时摇头。那外面站着的老缪婆子又熬不住了,怎地戳破了这秋纹姑娘的身份,她反而和那些贱婢子越发热乎起来了? 这怎了得?这怎了得? 莫如,还是去告诉大将军,请大将军出面,好好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子。但缪婆子又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实在是低微。站在大将军跟前就像个老奴仆似的,不敢抬头,更不用提说话了。 老缪婆子见过一次大将军,那是云詹偶然经过她的胭脂水粉铺,询问了几下,可把老缪婆子激动坏了,只恨不得跪在地上磕头。 “秋纹姑娘,将军娘子哎,您可和这些人远着些吧。她们可会将你带坏了!” 老缪婆子不肯走,颠来倒去的,还是这几句。 秋纹就有些不耐烦了:“带坏不带坏的,我一个成年人,有脑子有眼睛,自己知道。” “这……好姑娘,好娘子,我是好心提醒您!”老缪婆子依旧腆着脸,她瞧着秋纹一张秀气精致的脸素面朝天儿的,就叹,“姑娘真正太不爱打扮了,和这些妖精比起,姑娘您虽像一个仙女,但到底还要拾掇拾掇,到底您是有身份的人。一会儿,我给您送些胭脂水粉!” 秋纹只好说道:“不用,谢谢您的好心。” 她只想让这老缪婆子早些走,不想这婆子越说越啰嗦。 有几个姑娘见这缪婆子总是一口一个“妖精妖精”的,已经听不下去了:“谁是妖精?你才是妖精呢!自打你来了这里,开了这个鬼鬼祟祟的胭脂铺,你家老汉又死了后,你可整日地在脸上涂抹胭脂,这么一大把年纪,到底想勾引谁呢?” 此话一出,其他姑娘就哈哈大笑。 这可叫缪婆子下不来台。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缪婆子却有心事,她也却是不干净。怎地个不干净?只因这附近有几个客商,偏是看不上酒楼茶馆里的妙龄女伎,却是瞅上缪婆子了。缪婆子也上五十岁了,人老珠黄。但偏就有男人喜欢老榆树。还真的有人找过这缪婆子,相好了一阵,给钱送东西。缪婆子自以为行得鬼祟,别人不知道,还暗自得意了一番。没想到自己的丑事儿竟是被人知晓了,她的脸就害臊得像挂了两个猪腰子。 秋纹就对着缪婆子道:“大娘,您若是还在这,只怕您的铺子有人来打劫了,您想想,有没有在铺子里放上一些贵重的东西?” 此话,一下提醒了缪婆子。是啊是啊,方才来得匆忙,铺门没拴,钱箱就放在铺子里,只要有不知好歹的人经过,就能偷上一点碎银的。 缪婆子赶紧就道:“我是该走,是该走。不过,将军娘子,我的话儿可还没说完儿,待我有空过来,再和你说与,真正您是金玉一样的人,不该和她们混在一处。” 秋纹后头的几个女子就对着缪婆子起哄:“要你多管闲事!我们来这儿,也是大将军买了来的,一等一的光明正大。我们就算改邪归正,也是史将军点了头的。我们说白了,都是良家女子,用不着你来说嘴儿。以后若再听见,定去大将军那边告你的状!” 缪婆子走了后,姑娘们继续帮着秋纹揉捏糯米粉。 秋纹就对着她们演示,如何包有馅的汤圆。这事儿,放在江城任何一个女子手里,那都不叫事儿。可秋纹也知道,她们的老家都在这附近,燕山人没有吃汤圆的习惯,家家户户都不会蒸煮。 小小的汤圆,其实也有大讲究。如何揉得均匀,如何揉出一个剂子,如何包出一个好看的圆形,都是有学问的。看似简单,实则困难。 姑娘们就被秋纹灵活的手法吸引住了。 那个最小的,艺名儿叫艳鱼的小姑娘,就说秋纹这一双手根本不是在包汤圆,而是在变魔术。 秋纹就叫这艳鱼学着包一个。 艳鱼连连摇头说不会:“秋纹姑娘,你让我吹笛唱曲还行,要我做这个,我真的不行。” 秋纹就鼓励她:“你还没试过,怎知道行不行?” 艳鱼就硬着头皮,胡乱包了一个汤团,她看着手里的“丑小鸭”,脸红红地告诉秋纹:“我真的不会。打小儿也没人教我。” 她将手心里的“丑小鸭”一展出,其他姑娘更是哈哈大笑。 有的说:“这真的比鸭子还丑,就像被母鸡踩扁了头的小雏鸡。” 又有人凑过来笑:“哪里像雏鸡,这分明就是一个缩着头的毛毛虫。” 艳鱼更不好意思了。 秋纹就笑:“人都有第一次。艳鱼能包这样的汤圆,已很不容易了。我相信,她待会儿再包,一定包得更像。” 其他人听了,又是一笑。 馄饨铺子里的气氛就友好起来。 大家伙儿都试着来包汤圆。大的,小的,歪的,扁的,漏馅儿的,缺馅儿的,都一一地摆在灶台前的案板上。 “只要能吃就行。” “秋纹姑娘,我们就这能耐,委实不会做糕点面食儿。你若真想教,可得有足足的耐心。” 第167章约重会(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一时她们又笑。 这也真的怪。她们伺候客人,往往也面带笑容,但到底不是出自真心。 唯有被秋纹请了来,大家伙儿团聚一起,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这才笑得真心且又舒畅开怀。秋纹看着她们笑,心里也很感慨。 “今儿随便包,甭管什么模样,我只管下锅煮。” 艳鱼就道:“秋纹姐姐,我觉得今儿吃的一定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汤圆。” 艳鱼别看年纪小,关键时刻还挺会马屁。 大家伙儿又嘻嘻哈哈,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宁北王买来的歌舞伎。这就有意思了。那躲在店铺后托躺在床上的三娘可就憋不住了, 因这笑声实在太大太响了,穿过门板窗户直钻她的耳朵。三娘就捂住耳朵,嘴里自言自语:“都是一拨不要脸面的人,真正我这样的,可还比她们高贵。” 她还想再忍忍,无奈又忍不住。 三娘在床上辗转反侧,想来想去,干脆一掀被子,穿上鞋子,掀开门帘儿,进了店铺子里来了。众人看见了,都不说话儿。 秋纹也回过头来,汤圆已经在热气腾腾的锅里下着了,待会儿就可以装进盘子里吃了。秋纹就笑:“你也来吃。都是她们包的。” 这一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儿,三娘更是气鼓鼓地上来了:“今儿可真是奇崛,我的底盘儿,弄得我倒是像个客人,瘪瘪缩缩的。” “没让要你当客人呀!” 三娘就在一张长凳子上坐下,翘着腿儿:“她们来了,我不当客人也得当客人。我和她们不对盘!” 姑娘们就不高兴了。但她们看向秋纹。秋纹为大。她是个有注意的人,且听她说些什么。那艳鱼仗着年纪最小,走到秋纹跟前,低声说道:“这位三娘和我们吵过架,也不止一回。其实也不算是吵嘴儿,不过翻了几个白眼儿。和她吵架的也不是我们,而是一招鲜姐姐。但我们都听她的。她不让我们说话,我们就不说话。” 秋纹明白了。 三娘听了很不屑:“合着你们这么听话呀?” “也不是这样一说,究竟我们是一起的。” “所以,你们就欺负我这一落单的人?” “并不是。” 艳鱼有些说不过了。秋纹打定了主意,她们必须和解。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一些碎芝麻烂谷子的琐事儿,有什么好记仇的,有什么想不开的,睡一觉也就忘了。 除生死,无大事。 “好了。都不要说了。都是年纪轻的人,性子上来了,说什么的都有,真正也好意思将这些往心里头记,好没意思!三娘,快过来吃艳鱼包的汤圆,她包的且也精致。你们也过来,招呼三娘吃一些,到底这里是她的铺子,她是主人!以后,我可和你们说定了,时不时地,咱们这些好姐妹就得来这里聚一聚,叙叙,谈谈感情。” 秋纹将这些话说得很老练。 她说完了,自己也颇诧异。 那艳鱼听秋纹的话,果然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汤圆过来了,且还开口道:“三娘姐姐,请吃汤圆。如果一招鲜姐姐真的得罪了姐姐,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三娘起先不吃。 秋纹就笑:“好啦,真正我也看不下去了。艳鱼才十三,不过一个孩子。你不必这样动气!” 三娘也就缓过气来,接过盘子,但还是对着秋纹抱怨:“我是这样气量狭小的人么?真正你不知道,那一招鲜嘴里说话,可像铁齿铜牙,一点儿不饶人的。我就是气她,至于别人,我是不放心上的。” 秋纹赶紧接她的话头:“既如此说,这不就了结了?这一招鲜也没来,说肚子疼,回屋子歇去了。可她以后若是来了,你们两个说话,还请你放低一点身段,真正将以前的都忘掉。”这话,秋纹又重复了一句。 这弄得三娘无可无不可的,只得勉强笑道:“好了,我听你的就是。真正你就是我的克星。我遇到你,竟变得缩手缩脚的,什么都听你了的,你不是你的妹子,也不是什么将军夫人,竟是前世里我犯了错,这辈子你是故意来管教我的。” 一时,姑娘们又笑了。 气氛变得更好。趁她们吃汤团的当口,秋纹又 赶着做了几十个汤圆,都一溜儿地下锅煮了。她手脚麻利,动作又快,更让艳鱼生了羡慕之心:“姐姐,教教我,待会儿她们走了,你将我悄悄儿地留下,告诉我包汤圆的诀窍。我和她们不同, 我是真正有心的。” 这些话,艳鱼都是对着秋纹的耳朵压低了嗓音说的。 这弄得秋纹真想笑,但又不能笑。因她瞧出了艳鱼的认真态度。“好。我将你留下。” 这顿汤圆饭,姑娘们吃得十分开心,事情就好办了。她们都纷纷表态说愿意改变自己,随便秋纹怎么改造,就算是要她们当乞丐都是愿意的。 秋纹也很开心。晌午时分,姑娘们陆续地走了,说等着明儿秋纹过来给她们授课。地点溪墨已经找到了,在一个废弃的大屋子内,他叫人支了一个临时灶台,又采买了一些米面粮食,打制了几十张桌椅。屋子并非一间。这间是上烹饪课的,那间是预备手工女红课的。溪墨预备早些去江城一趟,请几个城府稳妥的郎中,教她们一点儿熬药护理的知识。 这弄得三娘倒有些羡慕了,也想丢了自己的馄饨铺子,混在这里头。可想想还是放弃了。那一招鲜上课最是殷勤,秋纹说什么,她总是头一个提问,态度认真恭谨得过了头。 这些,都被宁北王云詹瞧在眼里。 他已然知道溪墨要离开燕山一趟,决定忍住气,还提了一壶酒,来军营主动找溪墨。溪墨站起迎接。云詹就叫他坐下。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我们十余岁上就认识,已然快十年的交情了。你是为那些乐伎而来?” 云詹开门见山。 其实,这话题也矫情。因上回他们就为这事不欢而散。 溪墨就道:“不错。究竟我的主张还是好的。一旦她们年老色衰,军中也用不了她们,就是被抛弃的下场,纵然能拿一点银子,又能做什么?” 云詹沉默不语。 溪墨又道:“都是穷人家的女子,生存这世上已不容易,我们该善待。” 云詹便道:“你和何知我不曾善待?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一旦功成,便将她们遣往安老院。那里她们什么都不用干,只管安心度日,直至死去。” 溪墨摇头皱眉:“这样就好么?她们现在正值青春妙龄,如此就孤单一生,也是白活了这一世。” 云詹站起,将手中酒壶放置一边,说道:“这已然是最好的安排,衣食无忧,这世上许多人都不能做到,她们更感恩戴德的。” “大将军,她们是人,到底不是牲口。” “史溪墨,这几天,你是定要和我抬杠么?虽我说不同意,但你要做什么,我也丝毫不曾阻拦。到底我心里是尊重你的。凡事,还是不要太过分了好。”云詹告诫溪墨,他还是那句话:不管调教这些姑娘干什么,他不往军中掏一点银子。 “不用大将军掏银子,这点钱,我自己出。”溪墨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说,她们已然改了主意,都很愿意做些实际的有用的事情。” 云詹就挑了挑眉:“这都是你那未过门的娘子秋纹,都是她的蛊惑。我小看了她了。愿意为她是一个文静的人,却不想口舌这般厉害,不去做讼师实在可惜了。” 这话里,含了揶揄,却也带几分轻松。 第166章约重会(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一时她们又笑。 这也真的怪。她们伺候客人,往往也面带笑容,但到底不是出自真心。 唯有被秋纹请了来,大家伙儿团聚一起,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这才笑得真心且又舒畅开怀。秋纹看着她们笑,心里也很感慨。 “今儿随便包,甭管什么模样,我只管下锅煮。” 艳鱼就道:“秋纹姐姐,我觉得今儿吃的一定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汤圆。” 艳鱼别看年纪小,关键时刻还挺会马屁。 大家伙儿又嘻嘻哈哈,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宁北王买来的歌舞伎。这就有意思了。那躲在店铺后托躺在床上的三娘可就憋不住了, 因这笑声实在太大太响了,穿过门板窗户直钻她的耳朵。三娘就捂住耳朵,嘴里自言自语:“都是一拨不要脸面的人,真正我这样的,可还比她们高贵。” 她还想再忍忍,无奈又忍不住。 三娘在床上辗转反侧,想来想去,干脆一掀被子,穿上鞋子,掀开门帘儿,进了店铺子里来了。众人看见了,都不说话儿。 秋纹也回过头来,汤圆已经在热气腾腾的锅里下着了,待会儿就可以装进盘子里吃了。秋纹就笑:“你也来吃。都是她们包的。” 这一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儿,三娘更是气鼓鼓地上来了:“今儿可真是奇崛,我的底盘儿,弄得我倒是像个客人,瘪瘪缩缩的。” “没让要你当客人呀!” 三娘就在一张长凳子上坐下,翘着腿儿:“她们来了,我不当客人也得当客人。我和她们不对盘!” 姑娘们就不高兴了。但她们看向秋纹。秋纹为大。她是个有注意的人,且听她说些什么。那艳鱼仗着年纪最小,走到秋纹跟前,低声说道:“这位三娘和我们吵过架,也不止一回。其实也不算是吵嘴儿,不过翻了几个白眼儿。和她吵架的也不是我们,而是一招鲜姐姐。但我们都听她的。她不让我们说话,我们就不说话。” 秋纹明白了。 三娘听了很不屑:“合着你们这么听话呀?” “也不是这样一说,究竟我们是一起的。” “所以,你们就欺负我这一落单的人?” “并不是。” 艳鱼有些说不过了。秋纹打定了主意,她们必须和解。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一些碎芝麻烂谷子的琐事儿,有什么好记仇的,有什么想不开的,睡一觉也就忘了。 除生死,无大事。 “好了。都不要说了。都是年纪轻的人,性子上来了,说什么的都有,真正也好意思将这些往心里头记,好没意思!三娘,快过来吃艳鱼包的汤圆,她包的且也精致。你们也过来,招呼三娘吃一些,到底这里是她的铺子,她是主人!以后,我可和你们说定了,时不时地,咱们这些好姐妹就得来这里聚一聚,叙叙,谈谈感情。” 秋纹将这些话说得很老练。 她说完了,自己也颇诧异。 那艳鱼听秋纹的话,果然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汤圆过来了,且还开口道:“三娘姐姐,请吃汤圆。如果一招鲜姐姐真的得罪了姐姐,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三娘起先不吃。 秋纹就笑:“好啦,真正我也看不下去了。艳鱼才十三,不过一个孩子。你不必这样动气!” 三娘也就缓过气来,接过盘子,但还是对着秋纹抱怨:“我是这样气量狭小的人么?真正你不知道,那一招鲜嘴里说话,可像铁齿铜牙,一点儿不饶人的。我就是气她,至于别人,我是不放心上的。” 秋纹赶紧接她的话头:“既如此说,这不就了结了?这一招鲜也没来,说肚子疼,回屋子歇去了。可她以后若是来了,你们两个说话,还请你放低一点身段,真正将以前的都忘掉。”这话,秋纹又重复了一句。 这弄得三娘无可无不可的,只得勉强笑道:“好了,我听你的就是。真正你就是我的克星。我遇到你,竟变得缩手缩脚的,什么都听你了的,你不是你的妹子,也不是什么将军夫人,竟是前世里我犯了错,这辈子你是故意来管教我的。” 一时,姑娘们又笑了。 气氛变得更好。趁她们吃汤团的当口,秋纹又 赶着做了几十个汤圆,都一溜儿地下锅煮了。她手脚麻利,动作又快,更让艳鱼生了羡慕之心:“姐姐,教教我,待会儿她们走了,你将我悄悄儿地留下,告诉我包汤圆的诀窍。我和她们不同, 我是真正有心的。” 这些话,艳鱼都是对着秋纹的耳朵压低了嗓音说的。 这弄得秋纹真想笑,但又不能笑。因她瞧出了艳鱼的认真态度。“好。我将你留下。” 这顿汤圆饭,姑娘们吃得十分开心,事情就好办了。她们都纷纷表态说愿意改变自己,随便秋纹怎么改造,就算是要她们当乞丐都是愿意的。 秋纹也很开心。晌午时分,姑娘们陆续地走了,说等着明儿秋纹过来给她们授课。地点溪墨已经找到了,在一个废弃的大屋子内,他叫人支了一个临时灶台,又采买了一些米面粮食,打制了几十张桌椅。屋子并非一间。这间是上烹饪课的,那间是预备手工女红课的。溪墨预备早些去江城一趟,请几个城府稳妥的郎中,教她们一点儿熬药护理的知识。 这弄得三娘倒有些羡慕了,也想丢了自己的馄饨铺子,混在这里头。可想想还是放弃了。那一招鲜上课最是殷勤,秋纹说什么,她总是头一个提问,态度认真恭谨得过了头。 这些,都被宁北王云詹瞧在眼里。 他已然知道溪墨要离开燕山一趟,决定忍住气,还提了一壶酒,来军营主动找溪墨。溪墨站起迎接。云詹就叫他坐下。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我们十余岁上就认识,已然快十年的交情了。你是为那些乐伎而来?” 云詹开门见山。 其实,这话题也矫情。因上回他们就为这事不欢而散。 溪墨就道:“不错。究竟我的主张还是好的。一旦她们年老色衰,军中也用不了她们,就是被抛弃的下场,纵然能拿一点银子,又能做什么?” 云詹沉默不语。 溪墨又道:“都是穷人家的女子,生存这世上已不容易,我们该善待。” 云詹便道:“你和何知我不曾善待?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一旦功成,便将她们遣往安老院。那里她们什么都不用干,只管安心度日,直至死去。” 溪墨摇头皱眉:“这样就好么?她们现在正值青春妙龄,如此就孤单一生,也是白活了这一世。” 云詹站起,将手中酒壶放置一边,说道:“这已然是最好的安排,衣食无忧,这世上许多人都不能做到,她们更感恩戴德的。” “大将军,她们是人,到底不是牲口。” “史溪墨,这几天,你是定要和我抬杠么?虽我说不同意,但你要做什么,我也丝毫不曾阻拦。到底我心里是尊重你的。凡事,还是不要太过分了好。”云詹告诫溪墨,他还是那句话:不管调教这些姑娘干什么,他不往军中掏一点银子。 “不用大将军掏银子,这点钱,我自己出。”溪墨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说,她们已然改了主意,都很愿意做些实际的有用的事情。” 云詹就挑了挑眉:“这都是你那未过门的娘子秋纹,都是她的蛊惑。我小看了她了。愿意为她是一个文静的人,却不想口舌这般厉害,不去做讼师实在可惜了。” 这话里,含了揶揄,却也带几分轻松。 第168章约重会(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云詹便又故意转过话题,和溪墨聊别的什么。 溪墨此前已然向云詹告了假,云詹又提起溪墨的假期,知他要回江城,反而着意催促:“你既有事,那就去办。” 晚上,溪墨又来秋纹的屋子。 欢儿淘气,自顾自地寻了一些泥巴,在屋子里捏泥人儿,见溪墨来了,就乖乖上前,说道:“爹爹,你看我捏的小狗像不像?” 欢儿没捏泥人的天赋,但溪墨偏说像。 “爹爹,那你看看我捏的小鸟,秋纹娘说不像鸟儿,像一只顶顶漂亮的孔雀呢!” 溪墨就笑了,真正这秋纹比他还会奉承。 “你娘呢?” “屋里呆着呢。” “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做什么,秋纹娘拿着一只笔,在一张纸上不知写些什么。” “哦?”溪墨就好奇了,忙进里屋一瞧只见灯光下,秋纹端端正正地坐着,却不知写些什么。溪墨趁秋纹不备,就从后头用蒙住她的双眼。 秋纹吓了一跳。 “欢儿,是你么?” 但她又知道,铁定不是。欢儿没有这样长大的手。她马上知道来的是谁了。 “溪墨,真正你也顽皮。” “男人都顽皮,尤其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溪墨笑着并不否认。他没有松开双手,朝桌上看了一看。原来她在安排怎么给乐伎上课,课上都教些什么,针对不同的人,不同的教法,还举了一些例子。 这是秋纹自己的事,她有完全的自主权。 溪墨爱护她,尊敬她,自然不会去干扰。 “那你说说,你怎么个顽皮法?”秋纹也好奇了,她没见过溪墨少年时候,等她认识他,溪墨已然是一个沉默内敛的青年。 “多着呢。” “啊?”秋纹更好奇了。 她试图掰开溪墨的双手,岂料溪墨头一低,便在秋纹的颈脖上印上一吻。秋纹还没怎样乐,那门外忽然站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小人儿即刻用双手捂住眼睛,嘴里不停地说道:“哎呀,羞死我了,羞死我了……” 说这话的正是欢儿。欢儿正在天真烂漫之际,冷不丁见了这形容, 真的羞红了小脸。 溪墨松开了秋纹,走过去将欢儿抱起来,说道:“欢儿,这是你爹喜欢你娘。男人喜欢女人,才会这样做。” “那,爹爹,你也喜欢欢儿吗?是了,你喜欢欢儿,爹爹也亲过欢儿的。” “爹爹当然喜欢你。” 溪墨真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样,抱着欢儿去井口辺,将他的一双手洗干净,擦干净:“以后,你娘还教你读书识字,你也要多亲亲你秋纹娘才是。” 欢儿的脸更红了:“男生亲女生,欢儿不好意思啊!” 秋纹笑了。 “我是你娘,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嘛,现在就亲我一下!” 欢儿扭过脸去,嘴里却又说出一句令溪墨诧异的话:“欢儿当然是想亲娘的,就是怕爹爹吃醋呀!” 秋纹忍不住,哈哈笑了出声。 溪墨就摸了摸欢儿的头:“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呢,岂知你是人小鬼大!” 这夜,溪墨其实很舍不得离开。 夜深了,差不多到了子时了,欢儿早已沉沉睡去。 “溪墨,我困了。” “嗯。” “你,明天是不是就要走?” “是的。” “车马都备好了没有?” “早预备下了。” “你也早点休息吧。” “我知道。” 秋纹连声催促,但溪墨就是不走。秋纹疑惑了,难不成今天晚上他要在此歇息?这可不行。没曾想,溪墨主动招认:“今天晚上,我不想走。就让我留下。” “可是,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床。” 其实是有两张。只一张是很小的床。那是欢儿睡的。看来,溪墨是要和自己同床共枕?可是,他们到底还没拜天地呀!这要让别人知道了,一定又会传出对她不利的话来。不过,人活一世,图的就是一个惬意快活,何必事事情介意别人的看法? 秋纹的心正在打鼓,正在矛盾不已时,溪墨却又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我只是舍不得走,就暂时借住一宿,其他不会做什么。” 在给予正式名分之前,他不会逾越半步。 秋纹自然相信溪墨的话。她叹了口气,她的心里,也不希望溪墨走呀。这一去,说快也快,可说慢也慢,因到底也不知道半途会发生什么。她实则是想和溪墨一起去的,可既然答应了姑娘们,那便不能爽约。 秋纹从柜子里取出崭新的枕头被子。 二人虽然同床而卧,但各盖各的被子。 “秋纹,我什么都不会,你尽管放心。” 溪墨如此老实,倒令秋纹想笑。她也真的笑出来了。“你快快睡觉,我要歇灯了。” 秋纹不想让溪墨受累,只想让他多睡一点觉。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上路。对了,明儿秋纹还想起个大早,她要做足足的干粮,带给溪墨路上吃。 溪墨有银子,那军营里也有许多营养丰富的早膳,但秋纹就想自己做。 这是她对溪墨表达的爱意之一。 溪墨果然睡着了。 房间很安静。 欢儿也睡得很香,嘴里不发出一点儿鼾声。这让秋纹不禁心生恍惚,仿佛回到了史府,自己继续当着溪墨的丫鬟。溪墨已经沉睡,而她还在隔壁一间小屋里安静地绣着鞋样。 就是这样的错觉。 天很快就亮了。 燕山附近的百姓不养鸡。 秋纹是看着天蒙蒙亮了,抹黑起来点了灯,朝厨房里走去。 看着崭新的米缸,她想:给溪墨做点什么好呢?时节正是茄子上市的时候,她忽然想给溪墨做点儿茄饼,带在路上。 茄饼是江城普通人家的点心。所谓茄饼,就是取几只饱满硕大的茄子,切成薄片,在里头填上剁成丁的肉末姜丝,裹上面粉,放进油锅里煎炸。炸出来的茄饼,软糯喷香。她想让溪墨吃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 茄子有现成的。昨晚上有几个才菜农送了来的。不止茄子,还有南瓜萝卜大白菜。这些菜农秋纹并不认识。因他们的屋子就在附近隔壁,见搬来了新邻居,又知道了这位新来的邻居,来头竟是史将军的未来娘子,就殷勤上了。倒也不是巴结。几分真心还是有的。反正,南瓜蔬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吃不了,也可做个现成的人情。 秋纹本不要的。她不想白白欠别人的人情。奈何他们太过热情。 秋纹切好了南瓜,煮了一锅喷香地方南瓜粥。添柴火熬粥时,就在另一口锅里煎茄饼。肉末也是现成的,这个并非邻居所送,而是她起了个大早儿去集市上买的。这燕山人睡得早,起得也早。 集市上这会儿很是喧哗热闹。 秋纹还遇见了三娘。三娘还没洗漱,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挎着篮子,也来割肉。她只割猪肉。三娘也殷勤,割肉的时候顺带往秋纹的篮子里放了一块肉。 秋纹说不要。 三娘就道:“我送你的。” “你总是送我东西,可惜我一样还没能送你,真正过意不去。” “不,你送我了。” “我送你什么了?”一听这话,秋纹还回不过神来。 “你送我友情了呀,咱们不是好姐妹呀,这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福气。”三娘还挺会卖关子的。 秋纹只好收下了,她认认真真地对着三娘道:“真正,认识你,可也是我的福气呢。” 二人也不说笑了。 因秋纹说溪墨今天就要出发动身。 “你快去。” 三娘心里虽有溪墨,但她更愿意看着秋纹和溪墨二人,和和睦睦,白头偕老。漠南女子的心胸本就宽广。 秋纹很快离去。 当她将最后一块茄饼煎好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都说这附近不养鸡的,她意外听到了一声公鸡的打鸣声。这提醒了秋纹。附近百姓不养,她养,公鸡养,母鸡也养。母鸡生了鸡蛋,给欢儿吃。欢儿除了要吃肉吃菜,还要吃鸡蛋。鸡蛋是个好东西。 她想和欢儿一起养小母鸡崽子,这对欢儿来说,一定是一件极有乐趣的事。 秋纹端着粥碗,还有装着茄饼的盆子,轻手轻脚地进卧房,想提醒溪墨该起床了。出发动身,还是早些好。 一推门,她有些惊讶了。 怎地欢儿没有睡他的小床,反而爬到了她的床上。此刻,欢儿正窝在溪墨的怀里,爷儿两个睡得正香。 秋纹看着这和谐的形景,真的不忍心叫醒他们,可又不得不叫。 “该起来了,你!”她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溪墨,又将欢儿抱到他的小床上。 溪墨也就醒了。 他揉了揉眼皮儿,打了个挺,看着窗外,略略惭愧:“差点误了时辰。” 待溪墨洗漱完毕,吃完早膳,秋纹依依不舍地将她送至附近拴马的野松林,她讶然发现那松林里有一个人影走动。秋纹想叫住溪墨的,但想想还是不要耽误了他的行程。或许,那只是一个偷懒的小兵。 可是秋纹错了。 溪墨驾马儿扬鞭离开后,她陡然发现那人影儿很熟悉,似乎是认识的。 谁? 宁北王云詹。 第169章约重会(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真的纳闷了。 云詹一大早地到这里干什么?他也是来送溪墨的?想来,也只有这一个理由了。可他要送,只管正大光明,躲在这林子里干什么? 秋纹本想问询问询的,但一想及云詹的身份,就望而却步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来这燕山,只是为溪墨一人。 秋纹低着头,想快速地跑出这野松林。早晨林子里升起浓浓的雾霭,虽太阳升起来了,可林叶密密匝匝,一点儿光的罅隙透不进,还是非常阴暗。 秋纹想着:这会儿,欢儿也该起床了。万一他起床发现不见了自己,一定会着急的。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 她往外走,后头的云詹也跟在她后头。 这更让秋纹疑惑。 她故意放慢脚步,果然,头往后一扭,一看,云詹也刻意放下了步子。 他就是有意跟着她的。 这让秋纹不安了。怎么办?还是假装不知道,不管不顾地一直朝前走,待到了集市,人一多,他也就瞧不见了。 “秋纹姑娘,等一等!” 秋纹一怔,这不是她的幻觉。后头的云詹在唤她了。 她既不是聋子,又不能装作哑巴,少不得停下步子,将身子转过去,对着云詹行礼:“大将军好。” 云詹让她起身,却又不说话,一双眼睛锐利地打量她。 这眼睛让秋纹浑身发毛。 她没得罪云詹吧?但从云詹的表情,秋纹可以看得出,云詹的表情很不高兴。她心里一惊。怎么没得罪?早就得罪上了!自打自己听从了溪墨的安排,教那些酒楼里的乐伎,烹饪做菜,就已经得罪上了。这些,都是云詹不愿意看到的事儿。 溪墨得罪了,自己也得罪了。 想来,应该是宁北王云詹不愿意同溪墨撕破脸皮,所以只等他离开后,一个人来这里找她算账来了! 想到此,秋纹的胸口更是一凉。 “大将军,秋纹初来乍到,行的事儿可能背晦了,还请大将军包涵原谅!”秋纹又慌忙行一礼。 云詹依旧叫他起身,声音还是冷冷的。 秋纹心里就叹气,伴君如伴虎。虽云詹不是帝王,但在这燕山,他的地位也和那帝王差不多。 “你说叫我原谅,那么你是知道做错什么了?” “秋纹不该……” 此话还没说完,这林子里就飞来一只硕.大的野.鸡。云詹的注意力便放在那只野.鸡上。他疾速从地下寻出一块小石子儿,朝着野.鸡的胸颈稳稳当当地掷去,一刹那间,那这野.鸡就咕咕倒在地上了。 云詹将地上的野.鸡捡起,拔下几根漂亮的羽毛,送给秋纹:“拿着。” “这……”这很奇崛。 秋纹不能要这羽毛,宁北王的行为很古怪。 云詹见她拒绝,脸上表情就更不高兴了。“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我不能要。” “你是故意要违抗我的命令吗?”云詹的脸已经黑将下来了,他想了想,突然又将这两根羽毛扔在地上,嘴里说道,“我送你羽毛干什么?干脆将这只野.鸡送你。” 秋纹更是惊愕。 这下礼物就更显贵重了。 她真的揣测不出云詹的心意。 “这只野鸡又肥又大,我看还是大将军您自己拿回去送给哪位士兵吧。”秋纹的脸上陪笑。 “我的东西就这么不如你的意?”云詹质问。 “不是不是。是我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收下。”秋纹总觉得,不能无缘无故地要别人的东西,哪怕此人是高高在上的宁北王。 云詹的语气就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不,你有功的。你功劳大大的。你来了这里,不过几天时间,俨然就成了那些乐伎的头儿,她们只听你的。我看再过几天,你在这里混熟了,那些店铺,集市摊贩,一个个都臣服你了。我竟真是小看了你了。” 秋纹真的忐忑了。 云詹这话分明就在怪罪她。怪她不知好歹,怪她多事。 秋纹的冷汗都下来了。 “大将军,秋纹这样做,也是为了乐伎的 长远着想,更是为了燕山军队的长远着想。那些乐伎有了好的去处归宿,焉知这不是一件大大的善事?我和溪墨都是为大将军做事的,这些善事传扬出去,这让咱们天云国的百姓事,也会更加爱戴大将军,拥护大将军!这些,都是大将军您的福报呀!” 秋纹说得情真意切。 云詹听了,终于沉默不语。 很奇怪,溪墨讲述的道理其实和秋纹一样。但他的意见,云詹就是听不进去。反倒见了秋纹,云詹很愉快地接受了她的全部建议。 没错,云詹已然想通想透,心里是高兴的。可在面儿上,云詹偏偏不露出半点形容。他,也是城府很深的人。 “我的福报?”饶这样,云詹还又反问。 “当然是您的福报呀。这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些事儿,其实行起来,还是有点儿难的。一则,那些过往客商来酒楼客栈,坐下喝酒,见没有听曲儿唱歌的姑娘了,心里难免扫兴。二则,军营里的士兵,空暇之际,也过来喝几口,见姑娘们都不见了,也会懊恼。 云詹不在乎那些过往客商。之所以让乐伎陪酒,不过是想试探哪些人是昏君派来的奸细。秋纹不知道,这些乐伎里头,有好几人是云詹安插的眼线。比如那年纪最小的艳鱼姑娘就是。她们表面上唱曲儿唱歌,实则就是试探那些过往客商的底细的,若有什么不对劲,只管向云詹禀报的。 不过,若没了姑娘们唱曲儿,那些客商依旧纷涌而来的话,这其中就有猫腻了。 云詹只是担心,士兵们会因没了唱曲的女子,于操.练上懈怠懒惰了,这倒是大事。溪墨弄了这一出后,云詹当即就叫来几名下属,询问军中士兵的情绪如何。倒也问不出什么来。士兵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离开燕山,出兵北伐,活捉昏君,拥立自己登位。他们因有军功,方可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生儿育女,安稳一生,若能当一点小官,那便更高兴了。人活世间,想法儿都俗。他们有当官的愿望,自己不能浇他们一头冷水。 本则,溪墨还提出,乐伎上课归上课,其余时间仍可唱曲儿。但溪墨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可。既踏出这一步,最好不要一心两用。这偌大的军营如需女子的温柔,方才换得士兵们的骁勇,这样的军队作风便是有问题。 溪墨又呈报云詹,干脆那些酒楼就此取消乐伎唱曲儿陪酒。 云詹因想看到溪墨到底折腾出了一个什么结果,虽然盛怒,竟也默许了。 此番,云詹的心意已改,秋纹说的话,在他心里,当真如沐春风,动听,十分动听。他改了形容,微微一笑:“福报?那么,果真如此,借你吉言了。” “这……” 云詹的话,叫秋纹又是一愣。 宁北王的脸色,简直比翻书还快。溪墨有一句话说对了,他也说:云詹性子古怪,难以捉摸。 “怎么,我同意你的举措,你还不高兴了?”云詹又是一句反问。 “大将军,您能接纳我的建议,我自然高兴。”秋纹觉得,此刻不能不顺着他的意思。 云詹就道:“既然高兴,那就收下这只野.鸡。” 秋纹只好接过:“大将军,我需回去了,欢儿还小,一醒来不见了我,定然着急的。” 云詹点了点头,却又捉狭道:“真正这溪墨行事儿也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来了这燕山,竟成了一个六岁孩子的娘。他自己爱当现成的爹,让他荡去,却偏偏拖上你。” 秋纹就笑着解释:“我是溪墨的未婚妻,自然那孩子叫我一声娘。” 云詹垂了垂眼眸,转过话题,盯着她手里的野.鸡,淡淡来了一句:“你将野.鸡带回去,中午烧熟了,我来你那里吃鸡。” 什么? 这不是说,云詹要来吃午饭? 这真叫秋纹不习惯啊。 她自问和这位身带皇家血脉的大将军不熟呀。这一桌吃饭,别扭不别扭,难受不难受? “怎么,你不愿意?”看着秋纹躲闪的神情,云詹又冒出一句。 这真让秋纹没法儿接招了。“不不不,我愿意的,非常愿意的。大将军,您是要拿这只鸡煮汤呢,还是红烧?我可会十来种做法儿?” 云詹就露出满意笑容:“这才显出你的诚意。我知道,你在江城,是做得一手好菜饭。今儿,我却是想尝尝你的手艺。你怎么做最好吃,就怎么做吧!” 云詹说完这话,方大踏步离去。 看着云詹的背影,秋纹方抹了抹额头冒出的冷汗,自言自语:“乖乖,今儿我到底要怎么做?不如,就来个家常菜,小鸡炖蘑菇。” 她想到这个菜名儿,正是因为这野松林里到处都是冒出来的白嫩蘑菇。个大,看着如伞盖。秋纹捡了好些蘑菇。寻思没带篮子出来,信手儿折了几根松条,很快就编织出一个又宽又大的篮子。秋纹瞧着手里的篮子,未免得意,许久不编这些小玩意儿了,没曾想,手艺竟不曾忘掉。 第170章约重会(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不费多少气力,就采了满满一篮子。 出了松林,过了集市,回到屋里,那欢儿却还没醒,他翻了个身,嘴里还在梦呓。 各位看官,秋纹中午到底如何款待宁北王云詹,先略放一放。且让我们跟随史溪墨的脚步,悄悄现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出乎溪墨的意料,江城很乱。 那些盗贼或走或灭了后,消停了一段时间,但又有新的盗贼出没,他们首要去的地方就是江城这些繁华富庶之地。 为甚会有许多的盗贼? 是人,都有向善之心。又岂甘做盗贼? 实则是因为昏君近来推行了一项举措,加了一项赋税。富人还可,穷人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穷则生变。但把穷人逼上了绝路,穷也生贼胆。反正都是死,不如豁出去,干脆做盗贼。这些人就流窜到了江城,先洗劫那些有钱的人家。 那么,那薛仁村太守干甚去了? 那史渊又何在? 这其中就曲折了。 盗贼进入江城,人数本不多,不过乌合之众。但因许多穷人交不起赋税,乃至于活不下去,干脆带着自家的菜刀斧子,也加入了造反的队伍。没错,盗贼的一个头头名叫钱小五,还读过几年书,进过私塾,但竟弄到了卖田卖地也交不起赋税的地步,家中妻子生了病,死了。父母也饿病而死。这激将得钱小五不得不造反。他带着几十个弟兄潜伏江城,本只想打家劫舍,弄些现成的银钱,即刻就去另一个地方的,总之行踪不定最好。 岂料在他眼中一向繁华富庶的江城,竟也冒出这许多的穷人。他们都愿意归顺钱小五,愿意跟着他干事儿。更有的举着拳头叫嚷:“舍得一身剐,干将皇帝拉下马。古有陈涉吴广,现有江城钱小五!” 也不知是谁传开了,这钱小五的名声儿就大了,数日之间,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钱小五本不想这样的,无奈竟是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钱小五的人马很快控制了大半个江城。在此之前,那史渊已经带着二儿子史昱泉并一众随从家丁去了别的地方,置办印染局。江城的情况史渊一点不知。 薛仁村头疼的就是这些,怎地这些贼人还没玩没了了? 他的心里,一时竟感念起柳剑染的好处。到底他手下这些捕头,过惯了好日子,一个个都是怕死的。钱小五在众人的怂恿下,就要攻打衙门,他们叫嚷着要活捉仁村。仁村吓破了胆儿,来不及叫雪雁回衙门,为保全自身,连夜卷了金银细软,走小路,回了乡下他老父亲家里。那雪雁浑然不知。 史府自然是钱小五洗劫的对象。他打听得这府里的人虽是做大官的,但老爷公子都不在,留在府里的都是老弱病残。史老太太自打听说又有贼人进了江城,腿上的毛病立马好了,当夜下了床,来找玉夫人商量对策。玉夫人一脸的忧愁。老夫人就叹:“莫非,史府当真有一劫难,怎样躲都是躲不过的?” 孙姨娘文姨娘也过来了。 文姨娘就主张不如去蟠龙寺躲一躲。“那儿似乎是个福地。上回不也是有贼人来了,后来还不是被收拾了。我看,有了这前车之鉴,那些贼人定不敢去骚扰的。毕竟是佛门之地,他们心里还是有忌讳的。” 文姨娘这话就说错了。 那钱小五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还就拿蟠龙寺当根据地了。那蟠龙寺里净心妙圆莺儿等人到底如何了,各位看官,且听我慢慢叙来。 文姨娘见识少,说错了话,可这个当头,老太太和玉夫人偏认为文姨娘的话有道理。是呀,那处地方于盗贼来说,就是一个背晦之地,一旦得知来历,一定带着人马撤回的。 话说,这史渊和昱泉一走,孙姨娘的日子更是不好过起来了。玉夫人压根就不待见她。本则,孙姨娘和儿子的小妾芸豆儿已经去了那水晶观了。那牛道婆得了消息,异常欢喜。当夜,摆酒菜招待,又说了一夜的鬼话。牛道婆教授了孙姨娘许多旁门左道。当然,这些邪门七窍都是孙姨娘花了钱的。牛道婆可她感情再好,也不愿两嘴儿空空地告诉她。孙姨娘不过在水晶观住了三五日,就听闻江城出事了,又有贼人进城了。 孙姨娘害怕。水晶观是郊区。她担心贼人率先驻扎在这里,带着芸豆儿忙忙地道了别。牛道婆也是个精明人儿,她那水晶观有地道,也瞒了孙姨娘。孙姨娘一走,牛道就带着金银票子钻进那地道,走了半个晚上,就离了江城,压根儿不管那些小道姑和附近村民的死活。 孙姨娘和芸豆儿灰不溜秋地回来后,玉夫人自然不给她好脸色。不过,贼人已经在城中,玉夫人也不想与她多言语,这个当口,孙姨娘还是乖乖地别开口,少说些话,少惹她生气为好。史老太太就留下男仆管家,自己带着玉夫人和一概年轻女仆都去蟠龙寺避难。为甚留下男仆?到底男仆们还有一点血气方刚。年老的女仆也留在家中,贼人不会对她们起意。年轻的,有姿色的,都会遇到危险,还是跟着一起走。 史老夫人很快就收拾好了细软银票还有轻便的字画,预备趁着夜晚,大家伙儿乘马,火速赶到蟠龙寺。她已然派一个人去报信了。文姨娘的腿伤好了,跟在玉夫人后面做一点零碎的活计。玉夫人不想带上孙姨娘,便当着老夫人的面故意说道:“你向来是个有本事的。这史府你也当了不少年的家。。我知道你是个有才华的。现今,依旧让你施展才华,我和老太太要去寺院,你就留下看守门庭,若有贼人到了,你只管开门迎接。” 玉夫人做好了府里被洗劫的准备。这是逃不掉的。这府里的花草树木,带不走的玩器,皆要被破坏了。孙姨娘不干,她以为留下就是送死,嘴里呜咽大哭:“凭什么我就得留下?我也上了年纪,也该跟着老太太走的。”她又求老太太。 玉夫人就道:“你不同,留下你,是为当这些人的头儿。这是我对你的器重。” 孙姨娘一听,心里更惧了。 玉夫人虽这招棋走错了,但心里却也有敞亮的地方。她思前想后,觉得这伙贼人只为打家劫舍,并不就图钱财。她故意地在大厅里头一个显眼的地方放置了银两,贼人搜查出的。有了银子,就能保家中老仆的性命。她已经着人告诉了这些老仆,一旦贼人来了,故意地引领过来,让他们搜查。唯有孙姨娘不知。 孙姨娘就求老太太,老太太懒得理她,相反还喝斥:“你怎地这么啰嗦?你的命是命,这些下人的命就不是?大难临头,怎地不见她们啰嗦一句?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偏你金贵?赶紧地和我闭嘴,不然将你卖了出去!” 孙姨娘知自己入了玉夫人的套,地位一落千丈。玉夫人既在家,有些当年受过孙姨娘欺辱的下人,便将孙姨娘干的坏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地兜落出来。玉夫人想起溪墨小时受的苦,更添自责,但也更憎恶孙氏,只恨不得立时将她撵出去。不,撵出去是便宜了她,非得送到牢狱里,做一辈子的牢。 孙姨娘不肯闭嘴。 老太太、玉夫人、文姨娘,三个姑娘,共乘一辆大马车,孙姨娘在后呜咽嚎啕,还紧紧跟着。老太太就示意车夫加快速度。孙姨娘跟不上,摔了一个大跟头,待好不容易爬起来,马车已经走远了。孙姨娘摸着满是血的脸,嘴里恨恨地道:“这是要撇下我,不管我的生死是吧?姑奶奶不是好欺负的!你们既躲到寺庙,和尼姑厮混一起,就以为下场好了么?那我就在这府里,搜出你们的地契,趁着这乱的当口,全都一股脑儿地卖了!” 孙姨娘恼火到了极点,横竖不管了。 卖了史府的房产地契,带着银票,一门心地回娘家去。不不,娘家也回不得。他们都是一群不知道满足的吸血鬼,贪心不足。干脆就找一个地方,先躲起来,待安定了,就去找老爷儿子。哼哼!她眼珠转了几转,那些贼人不是喜欢银子么?那就主动找上门去,先送上许多银子,蛊惑他们杀了那该死的老太太和假慈悲的玉氏!不,连同那下贱的文氏,还有那三个不知好歹的丫头都一并杀了,不留后患! 现下,钱小五那伙贼人还没去蟠龙寺,暂且住在一个逃跑的姓王的大户人家家里,以主人自居。一应的吃喝,只比那大户还好上数倍。 老太太离开史府之前,已将昱泉的几个小妾都遣散掉了。有人愿意走,一声不吭,磕个头,领了银子,卷了包袱,即刻就走。有人不愿意走,哭哭啼啼。老太太一概不留情面。唯有一个芸豆儿,誓死不走,说宁不当妾室,愿当孙姨娘的丫鬟,说完这话又给老太太磕头,给玉夫人磕头,给文姨娘和三位小姐磕头。老太太就道:“罢了。” 孙姨娘摸着满是血的额头,那芸豆儿赶紧过来扶。 “姨娘,你没怎样吧?” 孙姨娘阴沉着脸:“我很好。”她将手上沾的血都用嘴吸进去了,冷冷道:“芸豆儿,我们回去。我且让你看看,姨娘我真正的好手段!” 第171章夜行(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姨娘,你要使什么手段?”芸豆儿看着孙姨娘狰狞可怖的脸色,心里一惧。 “她们太欺负人了!芸豆儿,她们实在太欺负人了呀!你也都看见了,都听见了,她们就是将我生生地踩在脚底下呀?我还有活路吗?没了!现在,我要干一桩事……” 文姨娘对着芸豆儿的耳朵嘀咕了一番。 芸豆儿吓得脸都白了,后退几步,连连摆手:“姨娘,芸豆儿也怕呀……芸豆儿不敢去!” “不去也得去!你可还记得,对我发的誓?你当初是怎么对我说的?说什么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现在这么快忘了?” 芸豆儿吓得冷汗都淌下了,低着声儿:“奴婢没忘,奴婢也不敢忘。”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奴婢……奴婢……”芸豆儿口中讷讷,半句话说不出来。 “你只管听我的话儿,照我的吩咐去做。” 回到史府,芸豆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流泪。可既然跟了姨娘,也就只能由着她生死了。这孙姨娘是叫芸豆儿去办一件事,叫她去找贼人头子钱小五,告之钱小五明儿晚上,孙姨娘要在一家酒楼里宴请钱小五。 芸豆儿不敢去,进了那贼人窝里,自然是凶多吉少,命都没了,今儿出了这门,明儿就回不来了。 明儿宴请,今儿就要去知会。 芸豆儿一步一回头,实指望孙姨娘能够改了心意。 “别怕,你只是个送信儿的。自古两国相争,并不斩来使的。” 孙姨娘这话也没说错儿。她还觉得高兴,若不是这伙人破了江城,在城里头为非作歹,又哪能有她的好机会儿? 机会不是等来的,而是寻来的。 孙姨娘索性要将史府大闹一番。不不,她是有仇憋在心里,此时非报不可。日后见了史渊,她一应的说辞都想好了:无非是,城中遭劫,当官的,商贾之家,自然是头一个倒霉。老太太罹难了,玉夫人也自尽了,三个丫头也都被贼人抢去了。想史渊不信也难。如此,她就等于给自己报了仇了,以后就守着儿子过逍遥的日子。 芸豆儿前脚走,真正这孙姨娘速度快,赶集集合府内留下来的一干男仆和老弱女仆,悲戚说道:“老太太和夫人不捎上我,我心里也并不敢埋怨。只是,去那蟠龙寺就定是个好的去处?我看倒也未必。只是现时不同往日,我的话她们是不听的。我这左眼皮,横竖跳个不停,想来想去,总觉得要出事儿。若真如此,那可是史府大大的不幸了。” 孙姨娘会演戏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惹得留守在府内的下人都不禁叹息。到底人都有好的一面,孙姨娘纵然干了坏事,但心里到底还想着老太太和夫人,这就难得了。因此,几个上了年纪的反而过来安慰。孙姨娘一面顺势擦了泪,一边得意自己撇清了嫌疑。 话说那芸豆儿就去了钱小五驻扎的张员外家。张员外一家人早溜走了。钱小五住着这深宅大院,一时还迷了路,找不到茅厕在什么地方,他手下的人也闹了不少笑话。有些人是山沟沟里的,没见过夜壶,见了这精致好看的东西,以为是倒酒的,只欲提起来喝,却又闻得不少臊味。钱小五倒是花了一点精力,告诉手下,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钱小五和以前那些贼人还是有些不同,读过书,脑子会思考。什么行为做不得,什么行为可做,什么不能行得太过。他还有一个心思,别人不知道,就是巴望着事情闹大了,朝廷过来招安。这样一来,自己就轻省了,投了降,接受朝廷的封赏,当个小官,也是一样地封妻荫子。钱小五一边打家劫舍,还一边儿做善事。在街边支起免费的粥棚,发放免费的衣物,引得穷苦人纷纷加入他的队伍。 钱小五不胡乱杀人。他看重钱财,更看重人命。 进了这江城后,钱小五前后共杀了五人。这五人是比钱小五还要混账的抢劫杀人犯。钱小五是应了那些穷苦人的要求,挥刀前方,来个瓮中捉鳖。 既想着招安,就不能让城中这些富户嫉恨上了,总有留点和缓的余地。大户人家不知底细的,起先就溜了。被迫留下来的,发现这钱小五为人还颇讲义气,且只要钱财,不取人性命,各自安了心,有的还主动给他送银子。钱小五一概手下。因他知道,收下他们的东西,便就意味着他们的家人也就得了平安,从此不用战战兢兢胡乱瞎想了。 不过,这钱小五因是穷苦人出身,于吃喝上,就不可控制。日日想吃好的。日日想吃不同的饮食。今儿肥猪,明儿大鸭子,后天就是各色精致的小菜,大后天又是味美的海鲜。他贪吃,但不贪色。有些大户人家还拿自家的丫头送来,供钱小五享乐,钱小五一概不收,怎地送来的,还是怎地送回去。 这更惹大户人家感慨。一时就联想起逃走的徐仁村。有人就骂这仁村简直比不上钱小五的一根手指头,他这逃了,以后甭想回来,回来大家伙儿也联合起来将他撵走,再请人去朝廷参上一本,革了他的职位,进了牢狱才好。 各位看官,这仁村却也不像话。上回山贼来了,他就是那么个表现。这回儿依旧当个缩个乌龟,任谁能忍得下去? 不管仁村有多大的后台儿,江城里的穷人,还是那些大户人家,都将仁村视作瘟神一般看待了。这仁村也知事无退路了,躲在乡下也在想着对策,心里又还担心在寺院里的雪雁。仁村的元配,听说仁村跑了后,欲哭无泪,躲在家中,因不知贼人的底细,担心抢劫,竟自上吊死了。 话说这芸豆儿见无退路,也就斗胆儿来到了王家大院的门前。两个身穿黑衣的小罗罗就挡住她的去路,二人手中捏着的明晃晃的刀,的确吓破了芸豆儿的胆。芸豆儿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总算将孙姨娘嘱咐的事儿说清楚了。 两个罗罗就笑:“且等我们进去。” 芸豆儿惨白着脸道:“二位哥哥,既说完了,那也就走了。” “不用走,好歹进去走一走。” 这两罗罗的意思是让芸豆儿进去说话。可芸豆儿会错了意思。她以为这“进”便是要遭遇不测,扑通一声就对着他们跪了下来:“好哥哥们,且绕了我。我还要回去给我家主子复命呢。” 两个罗罗就哈哈大笑。 这个当口,门内就走来一个人。 芸豆儿抬头看了一眼。此人身量短小,但双臂又显力气,是个粗犷的人。这人正是钱小五。钱小五见门口跪着一个妙龄女子,以为这又是看守的起了色心,拿着哪家的女子寻乐呢,这是他深恶痛绝的,当下就将手里的酒坛子扔了,大声喝斥:“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两家妇女,不得觊觎!” 罗罗就赶紧解释,说如何如何。 钱小五半信半疑,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芸豆儿,问道:“果然如此?” “是,大王哥哥。” 芸豆儿知道他们是贼人,只管用那书里的称谓。她的脑袋已经吓成一团浆糊了。钱小五叫她起来说话,但芸豆儿就是爬不起来,她是真的失了心神了。 钱小五便伸手拉她。 这更让芸豆儿害怕。“啊……”她的嘴里还惊叫了一声,“非礼啊,非礼啊……”说完这话,芸豆儿就晕了。 钱小五一愣,随即摸了摸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想了想,又细细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芸豆儿,瞧见她还有几分姿色,心念一动,就将她抱起来了,往门里走。 两个罗罗瞪大了眼睛。 那厢,孙姨娘就在史府门前焦急等待。这芸豆儿怎么回事?都黄昏头上了,怎地还不回来?莫非,她真出了事儿了? 她又等了半个时辰,太阳就快落山了。 终于,有两个身穿黑衣的人执着大刀过来了。他们告诉孙姨娘,那芸豆儿被钱大王留下了,不过明天的宴席,大王依旧会赴。 什么? 留下了? 孙姨娘马上明白他们说的什么,遂赶紧从衣袖里掏出一点碎银送给这两个报信的人。“谢谢两位小哥,小哥辛苦了!” “不辛苦。” 两个罗罗又抬头打量了一眼史府大宅,互相使了个眼色。这里,钱大王还没来过,似乎……明日也可来一来。这样的人家,家底定是一等一的好。 其中一个罗罗就道:“或许,是大娘子的运气来了,你家丫头现在正陪着我家大王,一时被我家大王看上了,你老可不就死现成的老安人?” 这一席话听在孙姨娘心里,却是滋味复杂。没曾想,果然羊落虎口。那贼人看上了芸豆儿,从此芸豆儿就身陷狼窝了。孙姨娘心里一叹。不过,这样一来,她也兜转和贼人攀上了交情,彼此可以来往了。 那么,老夫人,玉夫人,这些人等,她也可对钱小五提要求,将她们一概除了。孙姨娘阴沉着脸,既想哭,却又忍不住想笑。 第172章夜行(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话说,那芸豆儿醒过来,天儿已经黑了。 她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房间里的摆设不错,有屏风,有精致的玩器,桌椅都是昂贵的檀木。 这是哪里? 她摸着头,一时摸不着头脑。 “别怕。” 冷不丁地,房间里走来一个男人。不,男人就在房间里头,坐在她床榻的另一侧,两只炯炯的虎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啊?大王哥哥?饶命啊饶命啊!”芸豆儿畏缩在墙角,试图拿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但这无用,钱小五一把扯下,异常不悦:“你这样怕我干什么?我是山上的老虎吗?” 芸豆儿更怕了。 “你不用这样,我是人,和你一样的人。” 钱小五说完这话,又将酒壶朝角落里一扔。那空酒壶就哐当发出一声碎裂的声响,芸豆儿更怕了。 一时房间里弥漫了浓浓的酒气。 芸豆儿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衣裳,衣裳都还好好的,浑身上下也无别的异样。她以为自己被这贼人逮了进屋子,多半就是失身了,不想没有。 芸豆儿既当过昱泉的妾,已然就是知晓风月的过来人。 不过,男女这事儿还得本人自愿,芸豆儿可不愿让这粗犷的贼人夺了身子。 她只想回去,她要告诉孙姨娘,这贼人已经知晓,且明日会按时赴宴,她得回去。芸豆儿就朝他哀求:“大王哥哥,让我回去吧。我家里有主子等着我呢。” 钱小五就道:“不是不让你回去。你这不是昏过去了吗?等一等。” “那,大王哥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钱小五就将一张满是胡茬的脸儿凑过来,说道:“不能。” “啊?”芸豆儿惊慌问道,“你是要将我留下不成?” 钱小五也就坦白告诉她:“不错。” “大王哥哥,这是为甚?” “因为,我看上你了。所以,今天不管怎样,你都要留下。” 芸豆儿一听,又差点晕过去了。 各位看官,这钱小五虽然读过一点书,但行事偏又不守规矩,否则又怎会带人造反?这世上的事儿说不清楚,尤其男女之事。钱小五看不上那些大户人家送来的丫头,偏偏瞧上了报信儿的芸豆儿。 “都说了,你别怕。告诉你,我今年快三十了,可家中还没娶老婆个,更没一个儿子。这是天意。我就是看你顺眼。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我身边,什么活儿都不用干,我另寻个人伺候你。”钱小五的话,让芸豆儿昏过去又醒过来。 “大王哥哥……你……你……”她想再问询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什么来。 “你不用担心什么,你那主子娘已经知道,我已经派人去告诉了。这以后起,你就和她平等了。”钱小五又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他们就喝交杯酒,叫人做几个酒菜,买一身喜服,一应的蜡烛干果置办下,合了欢,明天一起来,他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 “好事”来得太快,芸豆儿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她张着口,看着眼前这个胡茬浓密的陌生男人,深深呼吸又呼吸,终于逼自己冷静下来:“好个大王哥哥,你且让我好好想想。” “你要想到多少时候?” “一盏茶的工夫,可使得?” 芸豆儿已然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 她就是案板上的鸡鱼,就是羊圈里的小羊羔,怎么都逃不脱这贼人的手掌心了。 “使得。” 钱小五说完这话,就出去了,为得就是让芸豆儿寻个自在。门关上后,芸豆儿就捂着嘴儿,伏在床榻呜呜哭泣。她又不敢哭出声响,因怕外面的钱小五听见。 芸豆儿哭自己命苦,父母没了,卖身葬父母,想来,这最好的日子便是在孙姨娘的庇佑下,过了几天舒坦的日子。再一个,在二爷昱泉屋里,虽然受冷落,但饮食上没亏待过。罢了罢了,自己已然身陷这贼人的魔掌,想来翻身不易,不如就从了吧。从了他,也能帮助姨娘行事。姨娘是自己的恩人,只要是对她有利的事,芸豆儿都愿意干! 芸豆儿想通了,也就不哭了。 她走到门前,打开门,果然钱小五就站在外头。他看着芸豆儿,神情还有些紧张。芸豆儿心里更叹息了。 她声音柔和了一些,说道:“我饿了。” 这句包含了很多信息。 若她想走,绝不会说饿。说饿了,也是妥协,是缓和,是认命,是愿意留下了。 钱小五一怔,马上就哈哈一笑:“好!今儿晚上,我陪你好好吃上一顿!”钱小五一声令下,就有小罗罗过来一盘接着一盘地上菜。芸豆儿真的呆了。菜肴真的很丰盛。还有好酒。钱小五叫她坐下,和她把盏。芸豆儿无奈,只好喝了几口。 “哈哈,娘子,我还不知你叫什么?且都一一告诉我。” 芸豆儿是个实诚人,不但将名姓说了,身世说了,也说自己不是完璧,自己本是史府二公子的一个小妾。因二爷屋子里姨娘也多,她便主动提出去照顾主子孙姨娘。“我是破了身子的人,大王哥哥还请不要嫌弃。” 钱小五也一愣。 不过,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事儿。 “这不算什么。你卖身葬父,可见是个有孝心的。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你也别瞧不起我的现在!” 芸豆儿心里又一惊,这话怎么说? 钱小五见芸豆儿喝下交杯酒,心里已经将她当作自己人看待了。“现下,我是江城人人唾骂的贼人。他们骂的什么,我都知道。真正,我钱小五是干大事儿的。你以为我真的想造反?” “难道不是?”芸豆儿失口,她这话问得也实诚。 “当然不是。我是要将阵势闹大了,逼得朝廷将我招安。到时,我当了官儿,你就是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 芸豆儿听了,心里低了头。诰命不诰命的,芸豆儿压根不敢想。 “你别不相信。今儿个,我钱小五出门遇到一个算命先生,我没告诉他我的来历,他偏拦着我,要给我看相。我不信这些的。但今日竟是邪门地停住了脚,且听听他嘴里胡诌什么。这算命的要我测一个字,装模作样地演算了一番,便测出我以后是要当将军的,且还说,今日我会遇到一个登门的年轻女子,若遇上了,只管收在家里,不管以后。呵呵……将军不将军的另有一说,只这一桩却是叫他说中了。芸豆儿,或许遇到你,就是我钱小五命中的福星!” 钱小五的话,更叫芸豆儿惊骇。 这钱小五好生狂妄!既做下这等逆事,竟还想着招安,想着当将军?她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可叫钱小五瞧着浑身不舒坦:“怎么,你不信我?” 芸豆儿怕他再“哐当”摔酒杯,当即就应:“相信的,毕竟世事难料。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你以后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威武将军!” “芸豆儿,不是说不定,我铁定是个将军!” 二人继续吃饭喝酒。 一辺吃,一辺说话,夜就深了。 钱小五又带着芸豆儿去另一间屋子。这屋子宽敞阔朗,布置一新,正是今夜钱小五和芸豆儿的新房。 “娘子,请进去吧。”钱小五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芸豆儿的脸刷地红了。 待她换上崭新的红装,钱小五忙忙地关了门。 她本是过来人,到了这一刻,也只有闭眼认命了。不过,穿上这身喜服,还让她有点儿感慨。以前,她是昱泉买来的妾,也和他喝过酒,但却从没穿上这等喜庆的衣裳。妾室姨娘是不能穿大红衣裳的,一辈子都不能穿。今天却是穿上了。从此以后,自己就是贼人钱小五的人了么? 不容她多想,钱小五的手已经伸过来了。 到了明日,在芸豆儿的再三哀求下,钱小五放她回史府,和孙姨娘说几句话,临走之前,钱小五又告诉她:“今天,我一定找个女人,给你当丫鬟使唤。” 钱小五说到做到。 当芸豆儿挪着脚,坐上轿子,浑身上下也穿戴一新地返回史府时,钱小五果然着人四处寻找。这一找,果然找来一个年轻的女子。 各位看官,谁也? 莺儿也。 怎地就这般巧?贼人钱小五进江城扫荡,蟠龙寺的人都知道。莺儿自然也知晓。但她不甘,得知薛仁村竟然一个人出城躲起来了,又听仁村的夫人还上了吊,莺儿就气得跳脚。她不同情上吊的仁村夫人,只痛骂仁村不讲情义,这个当口,不该不知会她,将她丢下。莺儿猜准了仁村躲避的地方,定是他的老家。莺儿便也盘算着要去。她不听净心的劝告,一个人张罗了包袱,又觉身边跟着的丫鬟也是个多事儿的,找了一个借口,将她撵走了事,自己一大早地,偷偷进了城,打算雇辆车马。莺儿本想寻那人牙婆的,无奈那一趟将秋纹绑了离开江城后,那几人就再没了消息。莺儿打听不得,也就懒得打听。 一大早儿,她提着个包袱,打扮妖艳地经过王家大院,不曾想就叫钱小五看上了。莺儿在那蟠龙寺,只知城里的大概情况,并不知王家大院已成了贼人钱小五等人的巢穴,也料不定现下情形到底有多糟糕,所以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人群中格外触目。 钱小五不过随意看着大街,一时就注意到她了。 第173章夜行(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莺儿就此遭了殃。 钱小五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芸豆儿年纪相仿,若是掳掠来,当她的丫鬟,定然不错。钱小五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做了。他叫两个手下径直上前,扳住莺儿的肩膀,将她拖着进了王家大院。 莺儿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何事,嘴里大嚷大叫。可偏巧截面儿上无什么人影,就算有什么,也没人敢回头,上前帮助。钱小五确实做了一点好事儿,但他本质还是土匪强盗。若惹他不高兴了,只怕拿起大刀将自己的脑袋给砍下的。去救别人却丢了自己的脑袋,傻子才这样干。 莺儿嚎叫着一直进了王家大院。几个罗罗这才将她放下来。莺儿不知面前的钱小五是什么人,但看这宅院处处透着不对劲儿,走来走去的都是一些贼人打扮的汉子,而非花团锦簇的丫鬟婆娘,心里已经明白大半,莺儿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些人到底要怎样?先奸后杀?还是…… 正忐忑间,钱小五却挥手叫人下去,这更让莺儿害怕。她想摆出江城太守夫人的名头,可一时又说不出口。说甚呢?薛仁村早就溜了,人人都知他的夫人上吊死了。莺儿不知他到底要作甚,这看情形知他是这里的头儿。莫非…… 莺儿突然就跪下了。这热莫非就是城中人人传说的贼人钱小五? 钱小五叫她起来。 “我不杀你,你不用害怕。我掳你,只为了让你当我娘子的丫鬟。” 就是这个? 莺儿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只要不杀她,其他都好说。 “当我娘子的丫头,一应进出陪她,你可愿意?”钱小五又问一句。 “自然愿意,愿意的。”莺儿点头如捣蒜。 她当过丫鬟,没想到颠来倒去的,又从头干起了。这真是世事难料。 “那好。以后就由你伺候我娘子的起居。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莺儿。” 如今太守都逃了,她也不想再用雪雁的假名儿了,莫如还是用原来的名字。 “我娘子今日有事出去,晚上就回来,你先去她屋里收拾收拾。”钱小五有些痴处,分明这莺儿的容貌比芸豆儿要好看好几分,可他心里既然有了芸豆儿,就视别的女子如泥土了。 就这样? 莺儿按着胸口,竟还觉得庆幸。 这些贼人也未对她怎样,其实还招待的不错,有吃有喝,人身安全也有保证。倒比在蟠龙寺担惊受怕好不少。既然仁村将她丢下了,那她就得另找山头。如今身陷贼窝,反而落得个意外的周全,真正也是意想不到。 莺儿只盼着,那贼人娘子是个好相与的。 不好相与莺儿也有办法。她早练就得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刀枪不入。 那芸豆儿也就坐一顶小轿回了史府。孙姨娘早就翘首以盼了。一见芸豆儿下轿,上下打扮一新,真有几分新嫁娘的模样,孙姨娘心里还颇复杂。 “姨娘。”芸豆儿麻木地叫了一声。 “好,我的儿,真正你还是有本事的,如今大难临头,我竟是要托你的福了。”孙姨娘变了一副模样,真的拍起芸豆儿的马屁来了。 芸豆儿心里一叹。 这钱小五是个贼人,如今自己成了她的娘子,竟也是个贼婆了,以后朝廷清剿,钱小五被凌迟,自己也跳不掉一个死。 也不知能活多久? 芸豆儿心里凄凄惨惨,但她还是强颜欢笑:“这不是福气。姨娘,到了你跟前,我还是伺候你的人。” “瞧你说的。”孙姨娘拉着她,往里走,说酒席已经备好了,让她先吃,“待到了黄昏头上,咱们一起出去,我也想瞧瞧那钱小五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儿。” 孙姨娘开始筹谋上了。 她要取老太太玉夫人等人的性命,自然需要钱小五的帮助。她要借钱小五之手杀了她们,这怎能不需筹谋?她非但要和钱小五打通关系,更要取得他的信任。不管怎么说,不出点血是不行的。 孙姨娘已经备下了五百两银子。 芸豆儿知晓孙姨娘作甚。她本想阻拦的。到底不能害人性命。这是大事。可她又不能阻拦。芸豆儿受过孙氏的恩惠,就不想违背了她的意愿。芸豆儿心里委实也矛盾复杂。 “那钱小五待你怎样?”孙姨娘看着芸豆儿的脸色,浑身上下也无什么伤痕。 芸豆儿点了点头。 “这儿说来就是不错了?” “确实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本以为,只要是当贼大王的,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没曾想在这男女之事上,钱小五却又是顶顶温柔的,真正叫我无法可想了。那个当口,我只有屈从的份儿。我想,这就是我的命吧。” 芸豆儿不想多说什么了,因觉说了也没用。 孙姨娘只想拿自己当棋子儿,如今棋子派上了用场,能在那贼人眼前说上几句,孙姨娘已然觉得得意了。 芸豆儿只叹自己命苦。 孙姨娘拉着芸豆儿的手,请她喝茶,帮她梳头,一副殷勤备至的神态,芸豆儿像个木头人一样,随意孙氏“摆弄”。 不然还能怎样?不然又能怎样? 芸豆儿吃完了饭,闷闷地就在史府的园子里前前后后地走。偌大的史府,竟显出几分衰败之色。芸豆儿知道孙姨娘此刻在干什么,她在收拾金银细软。 到了黄昏时分,二人就同乘一辆马车,真的往宴请钱小五的酒楼而去。 史府留下的家下人,一点不知芸豆儿已经和贼人钱小五同了房。他们也看出芸豆儿和孙氏行踪诡异,但这上头,各人只求自保,谁人也不想管谁人的闲事儿。 那钱小五真的就在酒楼里等了。 孙姨娘已经和掌柜的打了招呼,今儿宴请一个客人,还请将里头清场了,孙氏的银子她添。掌柜的心情不好,少了客人,但多了银子,也是一样的进益,有何不好?那钱小五半天不见芸豆儿,真的如隔三秋,拉着她的手,一齐坐下,一点儿不避孙姨娘。 孙姨娘一瞧,喜在心里。 真是各花入各人的眼。要说这芸豆儿其实长相不咋地,要不能在昱泉屋里失宠?自然是相貌差了些。芸豆儿身量虽然苗条,脸蛋儿也白净,但眼睛小了一些,嘴巴略大了一些,顶多就是中人之姿,走在街上,并不出挑,极普通的人儿。 “哎呀,钱公子,我家芸豆儿找了你,可算是找对人儿了。”孙姨娘着意奉承钱小五,故意叫他一声“钱公子”,这声钱公子可将钱小五听了如掉进了蜜罐子里。 他的脸上马上笑开了花儿。 “钱公子,俗话说的话,乱世出英雄,您就是再世的吴广韩信。”孙姨娘读过一点书,也就趁势胡诌起来。 这话偏巧儿说到钱小五的心口了。 他最崇拜的还就是吴广。吴广和他一样,也识字读书,都是穷苦人出身,吴广不管怎地说,动摇了那始皇帝的江山,那他钱小五也要在这天云国翻天覆地地闹上一番。这话也说过了。他并不想像吴广那样闹。没好处。他只是崇拜吴广的名儿。钱小五想招安的心思一点没变。 “不敢当,不敢当。” 钱小五已经知道孙姨娘和芸豆儿的关系。 他的心里,忽然有个想头,芸豆儿既然是自己的娘子,那身边就得有几个亲戚。钱小五的爹娘早死了,芸豆儿又是个孤女。如若让孙氏当芸豆儿的干娘,那岂不正好? 钱小五也就直白地说出来了。 孙姨娘更是大喜,她巴不得这样。这钱小五真正和自己前世有缘分儿。各位看官,这江城里别的人看钱小五络腮胡子一大把,瞅着还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儿,唯恐避之不及的,可孙姨娘却是越看越喜欢,只恨不得自己有个女儿,钱小五就是她的女婿。只有他是自己人了,才好开口求他,什么见不得台面龌蹉肮脏的事儿,才能与他密谋。 想不到,天可怜见,这钱小五就好像老天刻意为他打造的一样,不早不晚,来得刚刚好,刚刚巧!孙姨娘心里是一百二十个愿意! 她一拍大腿,赶紧从怀中掏出一百两的银票,双手递给钱小五,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当然愿意当芸豆儿的干娘。别说干的,就是亲的也愿意。平常也就她和我最亲。说难听一点,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为的她。这点银子,就当我这个干娘给你们的嫁妆。” 钱小五也大喜。 此番,不但有了老婆,还得了一笔银子! 他真正觉得江城是自己的福地,更相信那算命老头的话了。 当下,酒菜备齐,三人就坐下喝酒。 真正高兴的,是钱小五和孙姨娘,她二人喝一口酒,聊一句话,一旁的芸豆儿反倒沉默寡言,一句话不说了。 酒席上,孙姨娘可劲儿对这儿钱小五倒苦水儿,说到动情处,眼泪就汪汪地淌了出来。钱小五就问她怎么了? 孙姨娘就咬着牙儿,苦大仇深地告诉他:“好女婿,我命苦啊,我命好苦啊,我的命比那黄连还苦啊……” 第174章夜行(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孙姨娘是着意要打动钱小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个不停。 芸豆儿始终很平静,在旁不停地给她提手绢儿。这顿宴席,三人都没吃什么,且也就孙姨娘一人表演。 孙姨娘要钱小五一个准话。 “好女婿啊,如今我竟是被那家的人逼得活不下去了,一个当人小妾的,你说有什么路头?若不是我强撑着过了这么些年,只怕尸体都烂在地里当了花肥了。” 钱小五还是疑惑,因觉孙姨娘虽然说得可怜,但一身穿戴依然不改富贵,大概也不至于那样惨吧?倒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干娘,那些大户人家表面上的文章还是要做一做的,他们若真想弄死你,大概也不会迟迟不下手吧?” 孙姨娘一听,有嚎啕开了。“哎呀呀,好女婿啊,大户人家的人读过书,底下心腹一大溜,他们要杀人,哪里会主动下手?都是将人逼迫得自己了断。亏得我坚强,哪怕当奴作马,就是不去死,他们才奈何不得。” 孙姨娘又对着钱小五诉说自己的种种痛苦,什么被史府老太太欺压,被太太凌辱,被底下的仆人嘲笑摆弄……这一说,只说到了天黑,酒楼快打烊了。 芸豆儿就道:“干娘,好歹别哭了,哭瞎了,也只有自己倒霉的。” 孙姨娘一听这话,心里有点儿不高兴,因觉芸豆儿不是那般听话了,可这会儿她身价不同了,还得仰仗她,所以少不得将那些不悦的情绪又收了回去。孙姨娘也就不哭了,咧着嘴笑道:“不说了,不说了,真正说了也没意思。今儿是我请你喝酒,净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儿也扫兴呢!” 钱小五是个聪明人,心里已经猜到孙姨娘的意思了。 说白了,就是要他杀人。 红刀子白刀子出,对钱小五不是难事儿。 可他并不想错杀了好人,冤枉了坏人。谁是坏人?钱小五也并不认为孙姨娘就是坏人,毕竟她是自己娘子的干娘,与娘子有恩的人。 钱小五的心里就在盘算得失。 孙姨娘又笑盈盈地将脸儿凑过来,告诉钱小五:“我知道好女婿你要壮大队伍,要拉人脉,这些都需要银子。所幸我藏了三千两的私房钱。这些,我都愿意拿出来。” 这话说得钱小五心里大动。 三千两不是小数目。若真有这些银子,他便能行好些事情,手头宽裕了不说,更能抚恤那些投奔的人。 三千两对他来说,很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 那么,到底要不要收下?一旦收下,便就要替她杀人,且听她的话儿里,要杀的还不止一人。 不管杀不杀人,钱小五都想把话儿问清楚。 “你说这史府,除了那史老夫人和史渊夫妇,便是他们嫡出的大儿子史溪墨,还有你的儿子 史昱泉,再一个,就是那三个未成年的小姐?可就这么多人?” 孙姨娘一听,知道有戏,赶忙就道:“就是这么多人。那史溪墨虽是嫡出,但和我的儿子可没法儿比。他打小儿就不正经,如今已然被他老子撵出去,不知在哪处混呢。我的儿子是个听话的,也最中用,现在跟着他老子出去干正经的事了。好女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要的,只是那老太太和太太的命,其余三个丫头,还是个孩子,她们当然谋害不了我。只到底碍事儿。因她们受着玉氏的熏陶,越来越不待见我。对了,还有一个人,这人也是史渊的小妾,姓文。我只要史老婆子、玉氏、文氏,这三人的性命,至于那三个丫头,也可捉了来,往大山或者往勾栏里卖了去。” 钱小五沉吟起来了。 这孙姨娘开口闭口的就是杀人,眼睛一点儿不眨,嘴里说得流利自然,像是筹谋了许久。钱小五不得不问孙氏:“你是第一次杀人?” 这问题问得有趣。 孙氏是第一次杀人么? 自然不是。 她有过多次杀人的计划,但都不了了之。她想过谋害幼年的史溪墨,想过谋害玉夫人,还有史老夫人,但有贼心没贼胆,或者计划只行了一半,就因了种种,不得不放弃。 正因为筹谋得多,所以她才不像初行那般慌乱。 “好女婿,这怎么是杀人呢?这分明是报仇雪恨呀!她们害我,害得好苦好苦,我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孙姨娘瞪着眼睛,心里抱怨钱小五不该这样问。 芸豆儿就绞着手帕,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没错,她是孙氏的人,但这人命关天的,不想管还是得管。史老夫人待下人不错的。公正地说,玉夫人的心肠也不是那样歹毒。那会儿,她去求玉夫人,玉夫人半点不曾为难,即刻答应了自己去伺候孙姨娘。文姨娘在下人眼里就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这样的人,若是将她杀了,真正菩萨也不高兴的。还有府里的三个小姐,她们也没做错什么,孙姨娘就怨气连天地连带着要将她们往那污.秽不堪的地方送,天雷地母也不答应的。 芸豆儿的心里斗争激烈。但她还是没说什么。有什么,回那王家大院好好说。 芸豆儿只想做点儿好事。 “可你还是活着的。到底也没什么损失。”钱小五又说她能存下那么多的银子,委实还是受了照拂的。 这话,孙姨娘可就不爱听了。 “好女婿啊,这点钱你以为多吗?不多!只够玉氏打赏下人塞牙缝儿的。我辛辛苦苦了这么些年才攒下这么点,真的一点不算什么。总之,今儿我给好女婿你接风,就是想请你替我出这口恶气!如今,那几人都在郊外的蟠龙寺里躲着。什么时候你将事儿办妥了,我……我将史府大院都一并赠送给你!” 孙姨娘这就说大话了。 好歹史渊还在。这史府的宅院就算史渊不在了,也是由长子史溪墨继承,轮不到孙姨娘说话。 但孙姨娘顾不得了。 按说那史老夫人待孙姨娘不薄,孙氏恨玉夫人也就罢了,为何连老太太也一并恨上?只因某一天夜里,孙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突然想明白了,这老太太是个精人,这么些年,就是利用她,将她做个棋子,从没有半刻的真心。关键时刻,这老太太总是偏向玉夫人,她们才是一伙的。醒悟过来的孙姨娘心里自然愤懑。她被当猴儿耍了这么些年,还替老太太做牛做马地卖命,背地里这老婆子不知有多得意! 孙姨娘要报复。 她也没忘记当初进史家门时,老太太给的种种刁难。这写刁难都在暗处,让她下不来台又说不出口。 只有这对婆媳死了,她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 钱小五就笑了:“到底我也不要这么大的宅子。” “好女婿,人只有嫌屋子小的,没有嫌屋子大的!我是真心送给你。只是,到底这事儿你帮不帮我?” 天黑了,小二都过来掌灯笼了,钱小五还没给她一个准确的话儿,确实叫孙姨娘不放心啊。 钱小五也是鸡贼的人。三千两银子不能不收,但事儿不能现在就应了。 “你先给银子。” “这个我马上就着人送来。” “我可在王家大院等着。” “那么,好女婿,如此说来,你是答应我了?” 钱小五就点头。 芸豆儿看了他一眼。 那厢,孙姨娘信以为真,拍着手儿嘴里止不住地笑:“阿弥陀佛,我这才算过出日子来了。阿弥陀佛,从此我就高枕无忧了。” 宴席结束,钱小五也就带着芸豆儿回王家大院去。他告诉孙姨娘,此事慎重,还是要等上天,寻个合适的机会下手儿。 孙姨娘赶紧就道:“不急不急,一点不急。好女婿,你先忙你的事儿去。” 芸豆儿看着孙氏,幽幽开口:“姨娘,你也回去吧。” 这孙姨娘回去后,思来想去,决定还要去蟠龙寺一遭。她要亲自做一点老太太玉夫人爱吃的糕饼,亲自送过去,看着她们吃下了,然后黄泉路上永不相见。 话说,那芸豆儿跟着钱小五回到王家大院,一进屋子,钱小五看着灯光下芸豆儿两个明晃晃的坠子,更透着她皮肤粉嫩白皙,钱小五的心里又不安分了。 芸豆儿看出来了,一把将他挡住,正色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咱们如今已经是夫妻了,你就别忸怩了。” 芸豆儿就一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今天我干娘请你吃饭,说的那些事情,你的心里到底怎么个想法?” 钱小五就坐了下来,想了一想,笑道:“也没有什么想法。” “她要你杀人,你不是答应了么?” “我没答应。” “啊?”芸豆儿即刻不明白了,“可你明明说收下她的三千两银子,就替她办事儿的。你忘了?” 钱小五哈哈大笑:“没错,你干娘的银子,我很需要。但是要杀人,此事还要斟酌斟酌。” 钱小五不是傻孩子,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有自己的一个账本。 钱小五进了江城后,当然杀过人。哪有当贼人刀子上不沾血的?但钱小五没杀过江城里的大户人家。不管是当官儿的,还是经商的,连带他们的家眷亲人,一概没动半点杀人的念头。钱小五知道,这些人都有人脉,错综复杂,树大根深的,一不小心,真要杀了人,以后投诚就难了。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都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听说那玉夫人的娘家轻易也不能得罪。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血海深仇,钱小五没那个心思去要她们的性命,除非他疯了。史渊还好好地当着官儿,他去杀了他的亲娘老婆,以后一旦被捉,仅这一桩,就是个凌迟三百刀的命。 银子,钱小五想要。 人,钱小五不想杀。 “我的娘子,我并不想去杀她们。” 芸豆儿一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过心里还是不信:“真的?” “还是煮的呢。娘子,咱们洗漱了安歇。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史老夫人和玉夫人相安无事。” “为甚?” 芸豆儿只想知道为什么。 钱小五轻轻一笑:“你别看我五短三粗的,实则我是一个精细的人。方才在宴席上,我就看出你神情不对。你干娘一提要杀人,你紧张的身子都在抖,我就看出端倪来了。” 芸豆儿又是一阵叹息。 “到底我是要招安的人,不想胡乱杀人。胡乱杀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芸豆儿就道:“只是这招安也不是随意能招安得了的。有人要你死,你还是得死。”老实说,芸豆儿自被逼嫁给这钱小五,就已经将自己的脑袋提在裤腰上了。 这话却是戳中了钱小五的心事。钱小五也皱着眉头:“我就知道此事不会这样顺遂。我又听说,如今朝廷里坐着的是昏君。昏君当道,天下人谋反的很多。并不止我一个。若有人能拉我,进了他们的队伍,我也愿意跟着他们一起谋反。我只想让你有个好前程。不管谁当皇帝,只要谁让我有好日子过,我就跟谁。” 芸豆儿就叹:“别想了。越想,我这心里越发不安心了。” 芸豆儿这人就有这样的痴处。跟了谁,就一心为谁着想。跟了贼人钱小五,也就一心一意地思计起他的前途来。 一宿无话。 那孙姨娘也就在府里忙碌,真的做了几盘糕点,有红豆馅的,有枣泥馅的,有莲蓉馅的,有牛肉馅的……当她带着这些点心,坐上马车,在蟠龙寺里停下的时候,那净心尼姑很是吃惊。 她也略略听说史府里的事儿。 这番“逃难”,史老太太和玉夫人明摆着就是要甩开她。可这位倒好,没点儿自知之明。 这几天,这蟠龙寺却也不安静。那妙圆见了玉夫人固然欣喜,可甄氏却是被老夫人撵出去的,此番又在寺里相见,难免尴尬。 若是以前,老夫人定然不屑甄氏,毕竟是她收留了甄氏,与她一口饭吃,她是主子,甄氏是逃难的下人。 可现在情势还是有点儿微妙。因这会儿老夫人是来避难的,对着寺里的尼姑等,也不能拿起以往的威风。 甄氏又想起柳家那场抄家之祸,面儿上对史老夫人更是没有半点的尊敬。没错,她是当了多年的史府下人,可她一没偷懒,二也勤谨,三任劳任怨。甄氏又觉得,还是得忍,到底还不知柳家的旧案,史老夫人有没有牵连进来。所以,思虑了半日后,甄氏在面儿上又对着史老夫人恭恭敬敬的,就像自己没被她撵出去。 话说这净心看着孙姨娘,少不得就道:“姨娘这是来看望老太太的?” 第175章夜行(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净心认识孙姨娘。 以前,孙氏也常跟着史老夫人来蟠龙寺上香祈愿。那会儿的孙姨娘正在得宠的兴头上,架子大,气焰高,行事儿高调嚣张,她护送老太太来蟠龙寺,一则是显摆自己的能耐,二则是为了挫挫玉夫人的威风。不过这也是笑话。玉夫人既在寺里念经,又哪里想摆什么正室外的威风?所以,这孙姨娘在蟠龙寺一干尼姑的眼里,就是个里外不是的洋货,招笑话儿的。 “可不是?” 孙姨娘忙忙地就将手里的点心盒子递了给净心瞧。 以往,孙姨娘可是正眼儿不瞧净心,不过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老尼姑,就算是一寺之主,那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不同了。孙姨娘到底落魄了些。老爷史渊和儿子都在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孙姨娘更是讨好地送了净心一点银子,说是给寺里的香火钱。 净心也就收下了。 收归收,但心里对孙姨娘的鄙夷一点儿也没落下。 在净心心里,孙姨娘就和那逃跑了的州官小妾莺儿一样,是一类货色。 “师太,我这就进去瞧瞧咱们老太太还有夫人,如何?她们这来了几天了,我这一直没能有空看望她,也担心得很。到底街面儿上和以前不一样,人少不说,走的也是奇奇怪怪的人。一不留神,兴许就会被人捉住,污了清白的。所幸,今儿个街上还安静。” 孙姨娘说完嘴里又念一句“阿弥陀佛”。 净心见她滑稽的样儿,心里直想笑,但到底忍住了。 “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贼人相扰。大概贼人也听说过蟠龙寺里的事儿,为图一个吉利,所以不愿来搜。都是尼姑住的地方,又能搜出什么?果然,我也问了,那伙贼人还是挑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住下了。阿弥陀佛,但愿这些贼人早早离开了江城才好!” 这却也是净心的心愿。 孙姨娘心里就冷笑一声,心想:贼人走不走的,与你们有碍,与我却是无碍。只因我到底比你们聪明,舍弃了一个芸豆儿,就换得如今这番安逸。哼哼,在贼人的头头如今已然和我是一家人儿,想以后,你们的一干小命都捏在我的手心里。我且也不和你多啰嗦,我只管去见老太太太太,送些点心,再扯些阴不阴阳不阳的话,隔几日,自会有人送她们上西天。 “师太,那我就进去了。对了,我还不知她们都住哪里,还请指明方向,免得又闹笑话儿。” 净心就叫过尼姑小能儿来。 小能儿也就带了去。蟠龙寺虽然偏僻,所幸空屋子还多,当日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忙忙地赶来寺院避难,那净心也颇殷勤地收拾出几间屋子,请她们住着。文姨娘说只要一个小小屋子,不随老太太和太太一起,因她有自知之明。可玉夫人还是让她一同住着。玉夫人一来,就又寻妙圆,妙圆是个僻静的人,但玉夫人还是请她和她一起住着,方才放心。 老太太一个房间,玉夫人一个房间,文姨娘临着玉夫人一个小单间。那妙圆的房间又在玉夫人隔壁。三个姑娘的屋子又都绕着老太太。 如此数人,竟是真热闹。 这些时日,蟠龙寺也无人来烧香求佛了,出乎意料的清冷。 可因添了这些人,说不热闹那是真热闹。 如此,也就只剩甄氏就一人依旧住在前头那间屋子。甄氏心里有疑惑,到底柳家一事还没弄清楚,还是要探一探老太太的底细。所以,也自告奋勇地说过来当老太太的仆人,就和以前在史府一样。 史老夫人疑惑,就问她:“你不生气我将你赶出来?依我看,你也是一个有心性的人,既都这样了,何必又低声下气地?” 甄氏就道:“一日是主子,终身便就是主子。当日若不是老太太您收留了我,我又岂能有那么多年的安逸?这份情,我一直记在心里不忘的。我被撵,也并不敢埋怨老太太,都是那孙氏挑唆的。我心里知晓老太太待我一向是极好的。” 甄氏也会说话。 且如今史老夫人却也知道孙姨娘在府里为非作歹了几十年,委实不是个好东西,心里对甄氏的疑虑也减轻了几分。 “你也不用伺候我,到底我还带来了两个婆子。你若要伺候,只管伺候我这儿媳妇,真正她比我年轻,但身体却没我好。” 史老夫人说的是玉氏。 甄氏疑心史氏,并不怀疑玉氏,想了一想,便道:“玉夫人我看着身体不错,她一向吃斋念佛,这诚心也感动了上天,佛祖庇佑, 一定会没灾没病的。老太太,当日我在史府,可也为您梳过头的,莫如,还是我替您梳上几天头。依我看,这伙贼人还是不成气候,不过打家劫舍一番,还是像过江风一样,早晚要走的。老太太您别怕。” 史老夫人就强作欢颜:“你真会说话,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没见过?这些阵仗就让我怕了?不过,你说会梳头,我却也想起来了,你梳的一些样式,我看着还喜欢。既是你愿意,那你就替我梳上几天。” 那厢,玉夫人便和妙圆关在一个小房间里,说一些私密的紧要的话。 孙姨娘也就由小能儿领路,到了史老夫人的屋子里。那甄氏正给老夫人梳头,抬眼一见这进来的人竟是孙氏,顿时心里没好气儿,口里说道:“你来干什么?” 老夫人想训斥小能儿,不经通报就带人进来。 可她又生生将话儿憋了进去,到底不能说,如今她们算寄人篱下。小能儿不是她的丫头,是这寺里的人。 “我来呀,是给老太太太太送点儿吃的,我知道,这些天在这寺院里,想你们也天天稀汤寡水地吃够了,我特意做点好吃的孝敬孝敬你们。” “我也不用你孝敬。我和太太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老太太目无表情。 “这……老太太,儿媳是一片诚心啊!您不知道,如今街面儿上很不安分,时不时地就有贼人提着刀儿大模大样地路过,儿媳坐着马车,可算经历了几回动魄呢。” 孙姨娘故意叹息自己的不容易。 史老夫人就更不高兴了:“这是我让你来的吗?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太太的直觉很灵敏,这孙氏压根就是没好事儿。 孙姨娘就装得委屈得不行,眼泪儿吧嗒吧嗒下来了。 “老太太,儿媳想尽点儿孝心,又哪里错了?” 她这番委委屈屈的,可将一旁给老太太梳头的甄氏给逗笑了。没错儿,甄氏心里另有乾坤,本不想笑的,但还是咧了咧嘴。 她以前受过孙姨娘的欺压,如此正可还上。 甄氏就道:“姨娘,老太太的令子你都不听了?可是觉得老太太这会儿在寺院避难,所以就不将她的话儿放在心上了?” 什么? 听得这说话的人,声音很熟悉,孙姨娘就将眼睛朝后看了一看,发觉是离开史府多日的甄氏,孙姨娘还是一愣。这不都给撵出去了吗?怎地又回到老太太跟前了?这里头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孙姨娘立马怼回去:“我和老太太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甄氏就道:“姨娘,今儿我可不是你们史府的人。我是个自由人,来这里替老太太梳头,不过是出于往日的情分。当日,我是怎么走的,姨娘心里可也有点儿数。” 果然,果然如此! 这甄氏拐弯抹角地,还是和老太太联系上了,要报以往的仇! 若在以前,孙姨娘定要发作。 可现在到底不能。不能因小失大。她要结果老太太太太的命,这一局棋又岂能被小小的甄氏破坏掉? 少不得忍一忍。 孙姨娘就陪笑:“哟,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那敢情好。老太太就喜欢这样,不管那府里走了多少人,以前见面还是能绽开笑脸客客气气的。我也替老太太喜欢。” 孙姨娘这假模假样的,可让甄氏又忍不住咧嘴而笑了笑。她心里冷哼一声:这史府的人,除了史溪墨和玉夫人,一个一个都擅长伪装。 “姨娘要真喜欢,那我也高兴。” 孙姨娘就打开点心盒子,又询问玉夫人怎地没来?还有文姨娘在哪? 老太太就道:“怎地,你是做了许多点心不成?” 孙姨娘就又笑:“老太太可说对了。老太太您爱吃的枣泥馅儿,太太爱吃的莲蓉馅儿,文姨娘爱吃的蛋黄馅儿,都有呢。” “你有心了。” 老太太拖长了尾调。 “她们是和老太太您住一起,还是另住的别的屋子?” 这个,孙姨娘得打听仔细了,免得弄错了屋子,记错了方向。一会儿回去再找钱小五,将路线图及屋子方向一概地画下来。 如她们住一处,那更便宜。 “都在一起。”老太太嘴里哼了一声。 孙姨娘一听,心里窃喜,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甄氏疑惑孙姨娘的主动。她不是一向嫉恨玉夫人一向鄙夷文姨娘的么?如此行径,当然可疑。小能儿就去禀报。 一时,玉夫人果然和文姨娘出来了。 那孙姨娘更像马屁精一样地:“太太好,姨娘好。” 玉夫人见了她,很不自在:“你不在家看着,到这里做什么?” 那文姨娘听了她的话,也就纠正:“我也是只是一个妾,你不用叫我姨娘。” 孙姨娘就道:“我做了一点点心,到底想你们了。平时早不见晚见的,不觉得怎样,这会子真不见了,心里可也真正想呢。”孙姨娘又看向文姨娘,“以前,是我的疏忽,对你照顾不周,现在我向你赔罪。在我心里,你才是老爷的姨娘,我不算。” 这自谦的也就有些过头了。 文姨娘也想笑了。 “姐姐何必这样说?你对我很好的。” “不好不好。” “那怎么个不好?” 文姨娘这一问,自然是将了孙姨娘一军,她一时就不知怎么回答了。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问你哪!” 孙姨娘只得硬着头皮道:“都是以前的老黄历了,不提那些了。总之,我以前要是做错了的,向你赔罪。” 文姨娘就看了看玉夫人,不说什么了。 这孙姨娘又借着出恭的工夫,查看了蟠龙寺一番地形。待回来后,就说要走了。 老夫人就问她一些城里的状况,到底不能不问。 孙姨娘一心报复,自然不希望老夫人回去,她就添油加醋地胡诌了一番:“不好,很是不好!日日有人死了的。咱们家还是幸运的。也有贼人破门骚扰,多亏了我这张巧嘴儿!” “果然近期回不得?” “不能回,不能回。贼人是知晓咱家的正人不在,我又是一个说不上话做不得主的,这才没太难为,不过,银子还是抢去了一些。” “银子?”老夫人立马想起藏在院子里的那些银两。 孙姨娘不知就里,便道:“抢的是我的银子,我辛苦积攒了几十年的体己。唉,不能想,只要一想,我难过得立马就不想活了的。” 老夫人沉默不语。 净心就遣人过来,可否吃一点斋饭? 她这不是对孙姨娘说的,而是单对着老太太说的。玉夫人食量少,文姨娘也一样。妙圆更是一日两餐。三个姑娘并不喜吃甜的。只有这史老夫人,年岁上了,但日日都得吃好几餐,她胃口好。 这蟠龙寺的斋饭做得很对老夫人的胃口。 各位看官,要说这蟠龙寺做的斋饭,老夫人也吃过,也不觉得滋味怎样。秋纹走了,她却留了一点做斋饭的技艺,尼姑们都学会了,就连小能儿也做得得心应手有。净心每日吃着斋饭,就念及秋纹的好,一时又担心,她到底去哪儿了,竟是弄得音讯全无。 老夫人和玉夫人来寺院时,秋纹早就被那人牙子一行弄了往岫山去。前后没碰着。初时,那净心妙圆也不着急,只因莺儿报了谎,说什么秋纹是被柳剑染的人接走了,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也不知道多晚回来。莺儿怕她们不信,更是拿出薛仁村的名头,说她要是扯了谎,即刻就被天雷地母劈成两半的。 净心妙圆等人便又半信半疑。 莺儿掩饰得好,且如今又去了城里,更无人知晓秋纹到底去了哪里。一日,妙圆又问及净心,净心就道:“我想秋纹是个稳妥的人,她行事稳重,大概不会出什么错儿。那雪姨娘大概也不会胡诌,兴许就是去看望她干哥哥了。” 妙圆还是不信:“若真如此,那甄氏也该知道,可我问过甄氏了,甄氏也很懵懂,也很担心,也是一问三不知。” 净心想了想:“大概有些事儿,不能让甄氏知道。咱们且也别多疑,我想秋纹总会回来的。” 那净心还巴望着秋纹不要回城里才好。若回了,兴许就会遭殃。到底她有些姿色,不,秋纹的姿色是上等的,这要是撞上了贼人,被贼人瞧上了,可不就进了虎狼窝了么? 老太太就问孙姨娘,可要留下来吃一点斋饭? 孙姨娘就摇头说不用。 “一点不吃?” “我不饿的。” 老太太就冷冷道:“好。你送我糕点,我请你吃斋饭,可你就是不领情。也罢,明日你再来。” “明日又有何事?” 这蟠龙寺,孙姨娘以后就不想来了。若来,也是给老太太等人收尸。 老太太的语气变得郑重了:“明日,你将府里的地契房契带来。我和你太太来时,因匆忙之故,只带了银票细软,究竟那些也是重要。” 孙姨娘当过史府的家,而且是很长时间。 府里的地契文书她当然知道放在哪个地方。这些东西不能送给老太太,她有另用。既想窃为己有,又怎么甘心送来给老太太? 所以,她想杀死老太太的心思就更强烈了。 今儿晚上,非要去一趟王家大院,让钱小五下手快一些。 孙姨娘就阴沉着脸道:“好歹放我回去寻一寻,一时寻上了,这就送来。” “那你就回去找着。” 老太太一挥手,叫她下去。这架势还是透着一股在府里当家作主的尊贵之气,孙姨娘最看不惯的也就是这个。她心里冷哼一声:“且让你们再快活一天。真正你们死了,还不知道竟是谁害的呢。” 第176章夜行(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孙姨娘别别仄仄地来,却又得意洋洋地出去。 那净心将她送到寺院门口,看着她前后态度迥异,心里就疑惑上了。 “姨娘这是怎么了?来的时候蔫头蔫脑,走的时候春风满面?” 孙姨娘已然将老夫人等一干人的住处摸清楚了,这里头的地形也都熟悉了,也就不将净心瞧在眼里了。 她冷哼一声儿道:“你这老尼,我高兴不高兴,管你什么事儿?” 这一席话可是惹恼了净心:“我好生问你,你怎地这样?亏你们老夫人说你不是个省心的玩意儿,我看一点不假!” 孙姨娘就冷笑:“你有好生与我说过话?哪回不是阴阳怪气的?” 她想着:这净心实在讨厌,若她再疯言疯语,干脆连她也一并杀了,省得多事。 “姨娘,你需知道自己的身份。说好听了,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可说白了,你的地位还不及我。在我们天云国,妾通买卖,你知道不知道?你们家的人,比如老太太,一不高兴,就可卖了你,但我是能 让你随便发卖的人吗,除非我犯了罪!” 净心一点儿不示弱。 孙姨娘一时口塞。行呀,你们瞧不起我,看不上我,我马上就去找钱小五,你这秃驴也得跟着她们一起殉葬! 孙姨娘就冷笑:“我的好师太,我自然不及你,你满意了吧?只是呀,想你这一辈子却也憋屈,连个男人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呢,就要赶着去见佛祖爷爷。哼哼,你以为那西天真的有菩萨有佛祖么?你这样,顶多在地狱里打旋磨。” 这席话,可将净心气得倒仰。 她扶住身旁的一棵松树,气极反笑:“好好好,我进不了西天,我只配进地狱。我倒要看看你这样的,死后是上天还是入地?” 说完,就命人将木门关了。 孙姨娘也不理会,上了马车就赶紧去找芸豆儿。此番,芸豆儿的心里也正不自在。为甚?自然是因钱小五给她送的一个丫鬟。这丫鬟芸豆儿也认识呀,这人就是以前大少爷那边,好像是小厨房里头的一个烧火丫鬟,名叫莺儿的。因她不安分,惹了一些事,后来被府上撵出去了,据说要进牢狱的。怎地她又好生无事地出现在街面儿上? 这里头的曲折缘由,芸豆儿是弄不懂了。 她试探地问了她一句,可叫莺儿?可是在史府里伺候过人的? 芸豆儿见过莺儿,但莺儿不识芸豆儿。 这就奇崛了。 莺儿已然知晓,自己被这贼人掳了来,便是要她当他婆娘的丫头,没曾想,这贼人的娘子看着白净秀气,模样儿还有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 莺儿一愣,赶紧摇头,可想想干脆又点头。都进了贼窝了,又何必再用假名姓儿?她已然被薛仁村遗弃了,以往的那些所谓恩爱就成了如花泡影,再不想了。 “是,我是在史府里当过丫头,后来,出了一点事,被撵出去了。” 这叫芸豆儿又是疑惑。 看来,这其中别有隐情。 她试探问:“后来,你就一直在江城?我恍惚听说你是被下了牢狱了?” 莺儿早知她会有此问,就淡淡道:“不曾。其中费了一点曲折, 不过我已然是个自由人了。” 莺儿也是没处可去了。 或许进了这贼窝,还能有一番奇遇?她被这贼人看上,本以为要失身的,没曾想竟是让她来伺候贼人的老婆,若和她关系处好了,那自身也就安全了。 莺儿就斗胆问询芸豆儿的名字。 芸豆儿也就说了:“实话告诉你,我也是史府的人。” “啊?”这可让莺儿惊慌。 “我本是二爷昱泉的小妾,后来又跟了孙姨娘,如今既然嫁给了这里的贼大王,也就只有认命的份儿了。俗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板凳抱着走,真正我也是没法儿了。” 芸豆儿深深叹息一声。 莺儿一听,眼睛一眯。原来都是故人! 这孙姨娘她是知晓的,当日一直和玉夫人大爷不和睦。可她不也是玉夫人.大爷给撵出去的?如此,她和这孙姨娘还算得一伙儿的。 莺儿顿觉又有了希望。本想借着仁村的势力,打击打击史府的,没曾想仁村是个胆小鬼,压根不敢触碰。可现在不同,贼大王就是贼大王。贼大王不怕天不怕地,没有那许多的忌讳。莺儿觉得江城很小,绕来绕去的,还是又绕见了。 莺儿便也叹息:“我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当日被老太太撵出去后,我也万念俱灰,一心想求死的。但死了又怎样呢?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我又活了下来。当日我在府内,只听说孙姨娘和玉夫人不对付,只不知现在怎样了?” 莺儿想知道更多一些。 芸豆儿因觉是旧人,心里也高兴,一点儿不设防,就道:“姨娘的日子自然是难过的,从古至今,有几个当人小妾的,命有那么好的?” 莺儿就点头:“如今我看你倒是得了巧了。贼人又怎样,只要待你好。” 芸豆儿就沉默不语。 一时又告诉她:“如今我认下孙姨娘当干娘,她来了,你也上前行个礼,告诉她那些旧事儿。你只是钱小五抢来的,我心里并不拿你当下人看待。再说,一个贼人的老婆,又有什么资格遣派你丫鬟,真当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奶奶了?” 莺儿就道:“不是奶奶,过得也是奶奶的日子。” 钱小五就进了房间,他发现芸豆儿和这抢来的丫头,说话还很投机,心里就疑惑上了,稍加询问,也就明白。 “看来这史府却是家大业大。你们既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那在我这里,就当姐妹一样。” 钱小五不免又看了莺儿一眼。 那莺儿急想寻个靠山,也就故意地瞥了钱小五一眼,将胸脯挺得高高的。 她原有几分姿色,且又唱过戏,明眸善睐。钱小五的眼里自然只有芸豆儿一人,但这会儿在屋子里再细细一打量莺儿,方觉此女生得不差。 趁着芸豆儿不备,莺儿又朝着钱小五笑了一笑,这一笑,更添姿色。 钱小五也不禁心神一动。 很快,孙姨娘也就过来了。钱小五似预料到她会来,嘱咐芸豆儿,说他出去了,孙姨娘来时,只说他不在。 芸豆儿点头。 莺儿在一旁,心里想着:若她来了,自己定要当面讨好,取得她的信任,再诉当日自己被撵,是何等的冤屈。 孙姨娘进了房间,一看芸豆儿,就忙忙地问钱小五可在? 芸豆儿就说不在。 孙姨娘就恨恨道:“我去了那蟠龙寺了。老太太一伙人都在呢。她们依旧仰着鼻子高高在上羞辱我。那净心老尼姑也可恨,竟然也和我过不去,都不是好东西。一会儿,我要告诉好女婿,且再添上那个老尼姑的名字。” 这一席话,莺儿听来是惊心动魄。 芸豆儿又是一阵低头不语。 莺儿倒是耐不住了,她走上前,对着孙姨娘就跪下磕头。这阵势,可叫孙姨娘觉得意外。莺儿还没抬头,孙氏就问芸豆儿,这可是那钱小五找了女子来伺候你呢?可见他对你上心,你真是得了好福气了。 莺儿也就抬头。 她这一抬头,更将孙姨娘吓一跳。 这……这……这女子不是以前大爷屋里哪个烧火丫头?后来犯了事,被老太太撵出去的人? 这丫头怎地又了落在钱小五的手里? 孙姨娘疑惑不已,她叫莺儿起来。 莺儿就说自己是罪人,不肯起来。 “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孙姨娘不耐烦了。 莺儿就继续道:“实在我是罪婢。只是,当日被撵,我是受了冤的,都是绮兰姐姐指派的我,只是绮兰姐姐照顾过我,我也不能揭她的短儿,所以才这样了。” 孙姨娘这会儿哪有心思听什么真假? 都是黄花菜儿,过去的事了。 如今她身边只是缺人,缺可靠的人。想了一想,孙姨娘就笑问:“我见了你,又想起一些旧事来了,听府里人说,那会儿你一心想跟在大爷身边伺候,无奈那史溪墨就是瞧不上你,可有这回事儿没?” 听孙姨娘提旧事,难免叫莺儿窘迫。 窘迫过后,莺儿心里又恨上了,但她只轻描淡写地道:“那是莺儿不懂事,不自量力。明知大爷喜欢的是秋纹,还不知死活地冲上去,却是丢死人了。” 此言一出,真叫孙姨娘对莺儿添了几分好感。 “看来,你是憎恨那秋纹了。” “如何不恨?只我没本事儿,赢的是她,输的是我。” 莺儿不过是表演。提起秋纹,她心头是得意的。那秋纹如今在深山被哪个汉子蹂躏,弄得不知死活,逃又逃不出来呢。 赢的是自己,输的是秋纹。这些话不能告诉孙姨娘。 “好,只要你讨厌史溪墨,厌恶秋纹,你便就是我的人。芸豆儿有你伺候,我也放心。” 孙姨娘两手一拍,更觉心里安逸。只要收买下莺儿,自己便就又多了一个心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切只等着钱小五点头,去那蟠龙寺杀人了。 史溪墨便是这个时候返回江城的。 他头一个去的便是蟠龙寺。黄昏到达江城,夜里去了寺院。净心开了门,一见是溪墨,几乎不敢相信,连忙着人告诉老太太玉夫人。 溪墨见过祖母,还有三个妹妹。他也想说长短,但更想知道如今江城到底是什么状况。那甄氏也过来了,询问起剑染的去向,是否秋纹也一同在那? 溪墨微微吃惊,就笑着告诉她们:“秋纹很好,秋纹此刻在燕山。” 老夫人等更是惊愕。 溪墨也不隐瞒:“秋纹一直与我在一起。她既是自由人,我便生了要聘请她的想法。不管你们赞不赞成,今生我娶定她了。”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不带一丝儿犹豫。 老夫人和玉夫人对视一眼。唯有妙圆却是露出恬然的欢喜状,本不多言的她,开口说道:“我先恭喜公子了。” 老夫人就叹:“哪里是什么好事,倒也不值得就恭喜。” 妙圆就道:“婚姻之事,虽然讲究门当户对,但到底还需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我看这桩婚事不错。” 妙圆喜欢秋纹,真心盼望二人能在一起。 溪墨就道:“谢谢妙圆师父。” 玉夫人开口了:“如此说来,你们既在一处,那些紧要不紧要的事情也都一概做下了?” 溪墨知道母亲何意,便道:“不曾。我尊重秋纹,更照顾她的想法。不到新婚之夜,我不会亵渎了她。” 玉夫人又陷入沉默。 她心里想的是另一桩事。 第177章夜行(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儿子溪墨一直在燕山。那宁北王一定也在燕山。毫无疑问。他是主谋,溪墨是辅佐的,如何又能不在? 看来,这是宁北王一项长久的事业了。 既长久,也危险。 玉夫人充满了担心。一旦兵败,便就有杀头的危险。 可是玉夫人又希望宁北王云詹起兵。人人都知道昏君行事荒谬。人人都盼着昏君倒台。玉夫人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又不希望儿子有事。 她很矛盾。 她也想知道,当年先帝之死的真相。 她更想告诉儿子,实则他的真实身份是…… 不,不能说,一点也不能。 她不想让儿子身上背负不必要的枷锁。 万事劝他小心。 这就是一个当娘的祈愿了。 “秋纹是个不错的孩子。”玉夫人又道。 “那孩子是不错,机灵,稳重,也聪明。会女红,还会烹饪。”老夫人也道。 “这不就就好了嘛。”妙圆笑道。 老夫人还是轻叹:“就只家世儿差。” “皇帝还有草鞋亲呢。家世算什么?” 老夫人看着溪墨,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且问你,这些时日,你都在外头做什么?” 老夫人发现孙子变了,不只精神气质上的改变,相貌也改变不少。他身躯本就轩昂,立在屋子里,更显得威风凛凛,真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老太太就想知道,孙子在外,靠什么营生? “自然是做恰当的事。” 溪墨说得很隐晦。 “恰当?这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我并没有干坏事儿。” 溪墨并不想解释清楚。这些事儿,老祖母还是不必要知道的好。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你都不想让我知道,你都靠什么活着?”史老夫人生气了。 溪墨就说自己做点生意。 “你会做生意?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一点儿散生意。” 老夫人就叹:“你是存心想瞒着我。罢了,你不想说,我又何必一直追着不放?你虽然出去了,但到底手里不缺银子,别的不说,只算你母亲留给你的田庄银票,也够你用几辈子的了。” 没错,溪墨是不缺钱。 但这些钱都被他折合送去燕山军营了。 “祖母说的是。” 一时,几人就坐下吃饭。妙圆听说秋纹无恙,自也放了心。那净心也过来吃,因吃的都是斋饭。溪墨三个妹妹围着哥哥,问长问短。 气氛很是融洽。 这令溪墨觉得又好似回到了家中。 许久不吃斋饭,溪墨喝了几口汤,便觉唇齿留香。这饭菜里有秋纹的手艺,他能品尝出的。净心又送上萝卜芋头南瓜饭,溪墨连吃了三大碗。 桐云等就笑。 那梓云就道:“大哥出去到底干什么了?饭量好生儿大!” 溪墨就呵呵地笑,又大口大口喝着汤。 这动作潇洒,且也粗犷,引得三个姑娘更是捂嘴儿笑。 那净心又将话题扯到城中.出没的一干贼人身上。只是隐患,且隐患就在眼前。净心先前祈望柳剑染能够相助,这会儿就将心思盯在史府的这位大公子身上了。 史溪墨返途时,已然发现城中异样。 只是他归心似箭,并未多加询问,看着祖母一家人儿都在寺院住着,心里已经猜到十之八九了。江城的富庶,惹人羡慕,也惹贼人惦记。 “可知贼人在哪处驻扎?” “怎么?你要去搜查?”玉夫人担心儿子,皱眉告诫,“你单枪匹马的,太过危险。” “也是。” 溪墨假意答应,实则不过为了安慰母亲。 一旦自己离了寺院,便就潜入城中,细细搜寻。 那净心不知就里,见这史家大公子,临阵退缩,还不及那飒爽诙谐的柳剑染,一时心里失望。 “那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下。” 玉夫人有些话想单独和儿子说。 “明日。” “为何一定要明日?”玉夫人又不明白了。 “今晚,我还要回府里一趟,拿些东西。” 这话,溪墨却又是真的。他在草庐一个私密之处,藏了一点东西。这些东西都是要送给秋纹的。 毕竟,那集市上买来的簪子太过寒酸。 寒酸不寒酸的也不打紧,礼轻情意重。可既然有现成的,为什么不将好的送与秋纹?这世上的男子,只要喜欢上哪个女子,无不愿将自己所有的赠送与她。 “到底你要拿什么?”玉夫人担心儿子的安危,并不主张他回去。 “这江城也诡谲。不错,你们说有贼人,我也觉察到了。可到了晚上,街面儿固然安静,但也没别的骚乱之处。有机会,我倒想会会这贼人。” 溪墨却起了一点好奇之心。 “总之,你不可小视了。万一……” “母亲莫怕,孩儿自有分寸。”溪墨还是坚持走人。 玉夫人规劝不得,心里既无奈又叹息。儿子的性子就和先帝一模一样,长相似,性子似,声音也极相似。她的心里更是不胜悲戚。 溪墨走之前,答应母亲,明天早上定来寺院吃早饭。 夜半时分,溪墨单人走在空寂的街上,心里涌起怪异的舒畅。先折回宅院,还没走到门前,就见一人鬼鬼祟祟地提着个包袱出了来。 溪墨便躲在一棵树下,借着皎洁的月色,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孙姨娘。 是了,家中诸人除在外的,一概都在寺院避灾。只剩下孙姨娘带着剩余的家丁住在家里。这深更半夜的,她不回房睡觉,独自出来为哪般? 各位看官,你倒是为甚? 这白日里,孙姨娘一听老太太要问她拿契据,心里就起了疑。如今城中不安定,家中一概房产地契自然是自己保存妥当,可老太太不信任她,这个当口,却偏偏还要送到寺院。一旦没了这地契字据,自己就不能转移财产窃为己有了。只怕以后,老太太还得叫她再送别的值钱的东西来。 那日老太太匆忙出去,她屋子里真的有好些值钱的东西没来得及带走。别的不说,就说那桌上的琉璃灯,那挂着的金銮镜,都是顶好的东西。老太太的枕头边还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里都是她昔日戴的簪子环佩。 孙姨娘想一一地挪出来,先送到芸豆儿那里藏着。 只是她命运不济,偏巧就被刚回来的溪墨撞上了。她在明,溪墨在暗。孙姨娘做什么溪墨都知道。 如此夜色,孙姨娘前头走,溪墨就在后头悄悄跟随。 这一走,就走到了王家大院前。 溪墨就觉奇怪,王家人素和史家没什么来往。看着这孙姨娘却是轻车熟路,且那门边还站了两个看守的人,孙姨娘只和他们打了一个手势,那两个看门的就让她进去了。 这更不对劲了。 溪墨打量两个看门人。这不像是王家的家丁。 虽他和王家人不熟,但彼此都在江城,谁家宅院门口什么人看守,还是能辨识出来。看他们舞刀的架势,不像是普通守宅院的下人,倒像是哪处打家劫舍的贼人,莫非…… 溪墨留了心眼,不能从门口进去,他便轻轻一跃,将身子跃过王家门口的一棵树上,从树梢翻越,攀到靠院墙的一个屋子顶上,如此连续在屋顶探访。 溪墨发现,孙姨娘进了宅院后,径直来到东边的一个二层小楼。小楼里点着灯,透过半开的窗户,溪墨发觉楼内有一男一女二人。男的身形矮壮,髯须满面。女的年轻一些,正背对着男子坐在梳妆台前,说着什么。 溪墨当然不知这男子是谁?因那女子背着身子,他也看不出是谁。此时就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上楼了。女子手中捧着一盏茶,她一抬头,溪墨正巧看了对眼。 莺儿? 第178章夜行(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怎么会是她? 不过,溪墨没在蟠龙寺见到莺儿,就猜她大概是逃了。 没曾想,她却在这里。 溪墨并不想打草惊蛇,她想看看莺儿在这里到底干的什么?但见她端了盘子进了屋子里,似乎对着那个髯须汉子十分恭敬,奉了茶,又退至一边,心里也就明白了。 溪墨蜻蜓点水般落下屋檐,隐匿在暗处,且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这一听,他更是吃惊。原来这髯须汉子就是那贼人,且他还在城里娶了妻子,这莺儿不知何故,竟到了这里给这贼人夫妇但丫鬟使唤。 溪墨再一想,也就明白了。 那薛仁村不是溜了么?且是一个人偷偷地溜了,他老婆却也因此自尽了事,又怎会带上莺儿?这莺儿定是想离开寺院,又无处可去,被这贼人盯上了,到了这里干差使。溪墨又想起她干的恶事,只待她出来,将她浑身定住。 果然那莺儿出来倒残渣,溪墨在她背后,伸手两下就封了她的穴道。莺儿大惊,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但嘴里不能说话,手脚也不能动弹,只能呆愣愣地立着。 这个当口,溪墨也就走到莺儿面前。门关着,里头的贼人夫妇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莺儿瞪大了眼睛,史溪墨! 溪墨心里冷哼了一声,并未多理她。 而后,径直开门走了进去。 门内的钱小五和芸豆儿二人见有脚步声,以为又是莺儿,不禁回了头,正巧和溪墨打了一个照面。这一瞧钱小五自然觉得奇怪,他本以为这进来的是哪个鲁莽的手下,可此人瞧着面生,岂止面生,他浑身上下更有一种夺人的风采,还有令他羡慕的英武之气。此人,定是个不凡的。 芸豆儿也吓着了。 虽然史府宅院大,她一直呆在二爷昱泉的院儿里,但大爷是什么长相,芸豆儿还是认识的。 大爷……为甚来了这里? 难道…… 芸豆儿想也未想,就对着溪墨一头跪了下来。 这更让钱小五纳闷。 芸豆儿就道:“大爷,恳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夫君一命。” 溪墨不识芸豆儿,只略觉得有点儿脸熟。听她一说,便明白二人果然是夫妻,可她对着自己称“大爷”,可见又是认识自己的。 溪墨遂问:“你也在府里住过的?” 芸豆儿一听,就解释:“大爷,我原本是二爷屋里的人,后来跟了孙姨娘,那会儿您已经出去了,所以见我面生。” 溪墨也就明白了。 只是这其中却也曲折,既是昱泉的小妾,又为何嫁给了这贼人? “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芸豆儿便三言两语地就说了出来,只在嫁给钱小五一事上,将心里原先那些委屈一概儿掩去了。 “大爷,实则我夫君这般行径也都是被逼,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穷字。且他和别的贼人不一样,进了江城以后,并不胡乱杀人,城中的大户人家,小户平民皆能保全性命。他所杀的,都是那些该杀的人。我夫君还与我说了,说他生平志愿便是投诚招安,倒也不是要将这贼人做到底的。” 溪墨就看着钱小五,钱小五也看这溪墨。 钱小五并不敢多看史溪墨几眼,就埋下了头。 芸豆儿以为大爷夜半三更地是要来为民除害了。溪墨就叫钱小五坐下,一副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模样。各位看官,事情就是如此奇崛。贼盗钱小五在世家出身的史溪墨面前,就是矮了半截气焰,露出自卑的架势。 溪墨略略沉吟,就问钱小五手里有多人。 钱小五说了一个数字。 溪墨就笑了笑,这点人马,也够不上招安。 溪墨一笑,钱小五更是慌神,一概的豪放性子看不见了。 “你不胡乱杀人,这自然好。若胡乱杀人,我也不会坐下来听你说话,手中的剑早将你结果了事。” 这话溪墨也不是随便说的。 钱小五心中一凛,便问:“不知大爷您现下做什么营生?” 钱小五是个聪明人,知道溪墨如此问,自然有原因。他便要提醒莺儿再去沏茶,口中也叫了一声,外头的莺儿听见了,只不能答应。 溪墨就告诉她:“她暂时开不口了。” “啊?”钱小五和芸豆儿同时一惊。 溪墨就起身开门,月光之下,莺儿手中端着盘子,像石雕一样站立,一动也不能动。钱小五会一些武功,马上就看出不对了。莺儿浑身已被封住了穴道,不到天明解不了封。 溪墨就道:“这人原是我家里的丫鬟,一向心术不正。她犯下罪行,本是逃奴,不想又到了你这里,恰被我撞上了。离开史府后,此女又不思悔改,生生做了好些恶事,这样的人,已经不宜留在世上。” 溪墨话儿说得决绝。 他的话,莺儿自然都听见。 溪墨掩住深深的厌恶,告诉莺儿:“你设计绑架秋纹,将她卖进山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但吉人自有天相,如今秋纹正和我在一起,她将什么都说了。你是要自行了断,还是我一剑结果了你?” 当着钱小五和芸豆儿的面,溪墨给莺儿解了穴道。 那莺儿丢下茶盏,仓皇丢要逃跑。 溪墨哪容她逃跑?一手将她制住,就问钱小五要绳索捆住。 芸豆儿诧异地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莺儿就哈哈大笑:“自然都是假的!不过,却也都是真的!我恨秋纹,因有她,处处显得我不好。不错,我就要卖了她。我要泄恨,我要报仇!” 那钱小五也就将绳子拿了来。 溪墨喝斥:“她与你有何仇怨?都是你心胸狭隘。早知如此,当初在那梅花庵我就不该救你。早知你如此歹毒,当初就让你死了!” 溪墨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莺儿继续冷笑:“好啊,你想让我死,那我就死给你看!” 这莺儿既撞见溪墨,便知大事已完。不管秋纹是生是死,溪墨总要与她报仇。且不说以前种种。这旧的新的加在一起,自己的确无活路了。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这怨不得谁。要说恨,莺儿只恨自己运气不好。 她和秋纹比,不差什么。 都是命运捉弄,造化使然。 人都要是死,或早或晚。反正自己也活够了。可即便死了,也不能史溪墨看扁了! 莺儿就对着钱小五,冷冷说道:“何必要用绳子?这是要捆着我,怕我逃跑?姑奶奶不会逃,更不会跑!” 芸豆儿就道:“莺儿,你不要嘴硬,这对你没好处!” 莺儿就仰着头,对着天道:“史溪墨,我知道,一旦看见了你,我就没活路了。算来,就是我倒霉。不过,我对秋纹干的那些事,一点儿不恨。如果我能得自由,遇到了她,我还会那样做。可惜,天不随我愿。总之,我对干过的事儿无怨无悔。” 她一步步往后退。 溪墨拧着眉,猜测她要干什么。 莺儿忽然转过身,一跃而起,当着三人的面,就着小楼跳了下去。 芸豆儿口中发出一阵惊呼。 随着“咕咚”一声沉闷地响,莺儿整个人已经摔到了地面,脸朝地,狗啃泥的姿势。钱小五就问:“史大爷,且让我看看,她有没有死?” 钱小五得知这莺儿原来是这么个来历,心里也出一声冷汗。此女就是个毒蝎心肠。若留在身边,总是祸端,既干下坏事,以身试法,与其在牢狱里受酷刑,真不如死了的好。 钱小五下了楼,弯腰,一摸莺儿的鼻翼,抬头告诉溪墨:“果然没气了。” 第179章夜行(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莺儿果然就是死了,这也是罪有应得。 芸豆儿还有些慌张,钱小五便镇静叫人过来将她拖去埋了。 溪墨淡淡看着这一切。 已然是夜半,可他仍然不想离开。因钱小五提起“招安”二字。他的人马固然不多,但合并至燕山,也算一支颇振奋人心的队伍。钱小五的加入,也会让其他的匪帮移了心思,丢弃眼前的利益,筹谋长远的举措。 此事究竟怎样,溪墨有完全的决定权。 此前,云詹也在大帐和几个重要下属开会,研究如何扩充队伍之事,天云国各处潜伏的盗贼匪帮,也都列在云詹的名单上。 这钱小五还算误打误撞地送上门来。 不过,溪墨还想与钱小五进行一番深谈。 那芸豆儿捂着胸口,还是一脸的恐惧。溪墨便道:“此女死有余辜。她若不死,只会害更多的人死。恶人之死,不必惋惜。” 芸豆儿低着头,不发一言。 钱小五就叫芸豆儿早些去睡。 溪墨便道:“你与我下楼,咱们边走边谈。” 溪墨此举也是自信,因他知道这王家大院里外全是钱小五的人。此时若他起了杀心,虽自己武艺高强,怎奈孤家寡人,钱小五还是能生擒了他。 他这样做,也是告诉钱小五,自己的满满诚意。 钱小五是个聪明人,史家大爷都这样说了,他怎有不从之理?自然要听从,自然要去。今晚月色依旧很好。 溪墨与他一前一后下了楼,到了前方一簇深深的桂丛阴影前,溪墨方告知他:“你可曾听说过燕山有支队伍?” 钱小五一愣,不明白史大爷这样问出于何意。 “听说过。” “那便就好。” “史大爷,您这样说,是想告诉我什么?” 溪墨轻轻一笑:“你想招安,这固然好。这说明你有向上之心。你这样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了,多早晚不是遣散,就是被人歼灭。这话虽然难听,但却是事实。” 此言一出,钱小五的心就凝重了一些。 这支小队伍是自己亲手创建的,里外如何,他焉能不清楚? 钱小五就勉强笑道:“是呀,我到底是个小人物。那么,还请史大爷指点一二。” 钱小五看出史溪墨不是凡人,此番真的想听他的见解,因此就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溪墨也很坦白:“若你要招安,且招安之后还需无后顾之忧,你投的人,必须是明君。但你想想,当今算是明君吗?倘若不是,你这招安就是白白招了,即便遣散部队,日后也一样不会安宁。” 此话,令钱小五惊出一声冷汗。 何尝不是? 他忙忙请教:“那我到底应该如何?” “你可读过书?” 钱小五羞赧道:“略读过几年私塾,只未考中秀才,一应的读书写字并无问题。” 溪墨点了点头:“你是个识字的,这就难得了。” “史大爷,我若不招安,那么该干什么?” “那燕山,是宁北王盘踞的地点。宁北王云詹乃先帝幼弟。如今天云国天下,就数他的人马最多。我说这么多,想你该明白了吧?” 钱小五眼睛一亮:“我似乎明白了。” “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史大爷的意思是,要我去燕山投诚?” “不错。想你去了,宁北王一定非常高兴。” 可钱小五也有钱小五的顾虑,他疑虑问道:“可若是宁北王举旗失败了呢?” 溪墨就道:“不会的。若真失败,也会卷土重来。” 钱小五思怔半响,就将牙关一咬,跺了跺脚,说道:“也罢,我且就跟这儿您,跟着那宁北王,速速离开江城,赶去燕山。” 溪墨就与他微笑:“这就对了。你这才是走上了一条明路。” 二人又说了一番话。 这一晚上,溪墨对钱小五的人品又有了另番了解。大抵这当贼人的,都是家中苦贫的人。谁吃饱了没事干会去干造反的事?钱小五有些文化,人也通情理,若以后还有骚乱的贼人,也可派他过去安抚。 天明时分,钱小五方和溪墨告辞。 “史大爷,您给我两天时间,两天一过,我的人马将离开江城。” 钱小五还有事,便是安顿芸豆儿。别的还好说,到底芸豆儿应该怎么办?她算家眷,但又是女流,也跟着他去燕山,似乎不大好。 溪墨也有事。他还要去一趟蟠龙寺,与母亲等告别。 话说溪墨走后,钱小五并未睡觉,告诉芸豆儿,他要去燕山一事。芸豆儿有些迟疑,这事儿来得太快,她的心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燕山在哪里? 燕山有多远? 钱小五叫她不必顾虑,因那里史家大爷史溪墨也在。 芸豆儿一听,心里又是一惊。 “大爷也在?那么……那么……” 她已然知道大爷在燕山做什么行径,那么钱小五去,自是跟在大爷身后,这是生生地和朝廷对着干,是律条里写的谋反。 谋反失败,便要坐牢的,而且是死罪,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的罪。 不过,芸豆儿还是同意了。还是那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板凳抱着走。一听钱小五要去燕山,芸豆儿震惊过后,心里还又高兴的。 别的她不知道,可钱小五说要跟着大爷干,她就觉得安逸。 芸豆儿事轻,此番溪墨要去蟠龙寺,却是要将自己在外做的种种和盘托出。他不想隐瞒了。隐瞒实则痛苦。 如今,不如坦荡说开。 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他都不会轻易改了主意。 溪墨到蟠龙寺时,寺院里正做早饭。因溪墨答应了母亲,所以玉夫人亲自下厨,在厨房忙碌,做了许多的糕点小菜。 老夫人倒感叹起来了,对着文姨娘说道:“一辈子也没见她这么忙碌过。” “太太是慈母心切。” 老夫人对这话却又不以为然。 慈母? 在她心里,这个儿媳妇算不得慈母,也算不得是好妻子。可老太太的心里就取中她,真正也是没法之事。 老太太的心里,还有另一桩疑惑。 只是不敢说。 那便是:她一直疑心自己的长孙生父另有其人。因他长大后,和自己的儿子一点不像。性子不像,脾气不像,长得不像,由不得老夫人不怀疑。 “她哪里是慈母?不过儿子要走了,心里有点舍不得。” 文姨娘就笑:“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亲母子。” 老夫人的嘴里就哼了一声。 那净心殷勤请溪墨去厨房吃饭。待进了去,果然闻见香喷喷的各种味道。溪墨从没见母亲下厨。今见她捋起袖子,弯着腰,一副认真忙碌的样子,心里就起几分感慨。 那么,心中的话,到底要不要说? 若说出来,想她们定然震惊,定然死死拦住自己,不让自己前往。 可若不说,时间长了,纸包不住火,到时会让她们更加惊骇。怎么办?溪墨真的犹豫了。三个妹妹走了过来,各人手中托着一盘糕点。这些糕点都是她们自己做的。见溪墨来了,桐云就道:“大哥哥,你且吃吃我做的烧麦。” 溪墨就说好。 梓云也道:“大哥哥,你吃吃我的做的煎饺儿。” 溪墨也说好。 最小的桑云顽皮一些, 便将手里的芸豆饼掰开,径直往溪墨嘴里塞:“大哥哥,你只管说,我做的是不是最好吃,胜过她们两个?” 顽皮眨眨眼睛,偏要让溪墨点头。 溪墨就笑:“你的最好吃。她们的也最好吃。” 桐云就问:“大哥哥,这最好吃的只能有一个,怎么都最上了?” 溪墨又道:“你们都是我的亲妹妹,我都是一样的喜欢吃。” 那厢,玉夫人听得动静,就擦了擦手,从厨房里面出来了。今儿她做了许多,足够整个寺院的人吃上三天的。玉夫人本不擅烹饪,但因为爱子心切,又一心想要补偿,心之所系,做出来的食物格外好吃。 厨房的案台上,滚烫的面条,精致饱满的小馄饨,白玉般雪白的糯米团,各色小粥,各色小菜,各色小点心,满满地堆了整个台面。 “墨儿,进来吃吧,你们也进来。” 溪墨看着母亲,觉得母亲面容衰老了一些,昨天也不觉得。 罢了。 还是不要说了。 头一转,那边祖母在甄氏的搀扶下,也颤巍巍地拄着拐走了过来。祖母也更觉老了。何必扰得她们的生活不安? 文姨娘就笑着请他进去。 这净心通人情世故。今儿一早有心叫别的尼姑提前吃完早饭,也在早些做功课。这厨房就留给史家的人备着,让他们好好说话,好好聊天。 玉夫人本要妙圆也在一处的。 妙圆就道:“我还是不要来了,你们一家人,说话方便。” “你算得我一家人。” 玉夫人的确将妙圆当作一家人看。玉夫人和皇室有很深的渊源,妙圆又曾经入过宫,当过受宠的宫妃。 虽然都是过往云烟,但玉夫人同情妙圆的遭遇,多年来一直救济与她。妙圆待玉夫人却也不同别人。 “我还是走了。你知道我的,人多我反而不自在。” 玉夫人一听,也就不勉强了。 第180章夜行(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就和三个妹妹走了进去,这顿早饭,溪墨委实吃得饱。 可他有心事,吃着吃着还是不免走神。 那桑云就笑:“大哥哥,你成日家忙的什么?” 溪墨就道:“也并不忙什么。” “那你怎么拿错了筷子了?” 溪墨一低头,发觉自己沉思之中,错拿了小妹妹的筷子,一时自己也不禁笑了。桑云就冲着他做鬼脸:“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并不怎么。” 溪墨既不打算开口,那便撑死了要做个锯了嘴的葫芦。可他越是如此,就越引得桑云的好奇,那桑云又问起柳剑染的下落。 溪墨自然知道,也就告诉她:“他在另一个地方,那地方距离江城也算不得远。” “到底是什么地方?好歹你告诉我。” 溪墨本不想说的,但无奈磨不过,也就如实告之:“孤山。” 溪墨和柳剑染常有联系,柳剑染离开蟠龙寺,在花山呆了几天,见过花山的一个地下组织,便就辗转到了孤山。 桑云就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到底我羡慕你们。” “这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你们是男子,男子就比女子自由,我也想出去,想四面八方地走上一走,奈何就是不行。” “女孩儿家也有女孩儿家的好处。这世间既有男女,分工自然不同。” 玉夫人在旁告诫:“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史老夫人坐在主位,听了小孙女的话,却当作聋子一般,一点儿不言语。老太太精明,只听得溪墨说喝什么花山孤山,心里已经明了几分了。 她这孙子,定是当强梁去了,如此一来,岂不和这城里的那伙贼人是一伙儿的?那花山孤山历来是土匪盘踞之处。儿媳妇和孙女儿不知,她知道。她年轻时候,嫁入史家,大红花轿十里红妆经过花山,可是费了一番艰险。往难听点儿说,差点就认就被截了。一晃四十多年时间过去,可史老夫人一想起来,心里还是畏惧。 那两个地方,地方官吏三不管的,一来蛮荒,二来偏僻。可孙子口中一提起那两处,说不出的自然淡定。这些,都让老夫人心忧。 孙子一定不是出去做生意,他孤身前来,又孤身离去,一概车马随从没有,哪里像是做生意的料?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对于天云国的异动并非一点不知。昏君登基,国中暗流激涌。那宁北王的队伍就是光明正大地一支反对昏君的前锋。宁北王是老皇帝的儿子,虽然排末,但毕竟有皇家血脉,他举旗讨伐,倒也不算谋逆。那昏君登基,也是用了不明不白的法子。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 儿子已经投了诚,如今是皇帝身边的人。可孙子却是另一个阵营。孙子说漏了嘴儿,也提到了燕山。那燕山自然是宁北王的军营所在。想他二人少年时候就玩得极好,如今宁北王正是佣人之际,岂会放过溪墨?自然要让溪墨跟着他。 老夫人微微闭眼,想着以往孙子的那些异样,心里越发明白。 她长长叹息一声。 不必开口,不必细问,一切都是明了的。 孙子就是和宁北王一处,为他死心塌地地效力卖命。 那柳剑染和宁北王的关系也不错,他离开史府后,又一直和溪墨联系,他们三人一直是一处的。 老夫人真是越想越凝重了。 这到了最后,宁北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归顺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军队一旦攻入皇城,若真将昏君捉住了,那儿子也算是其中遭殃的人。 这是必然的。 昏君身边也笼络了一帮前朝旧臣,儿子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此,老夫人不免又暗恨儿子目光短浅,安分低调地当官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卷入这些帝王将相地纷争?又何益处? 但有句话说的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放之余朝堂之上,其实也一样。儿子当官的年头不小了,倘若总是这样特立独行,什么辺儿都不沾,似乎也不行。到底上面的人不会放过。且也不说上面的人,只说她的下属,观看形势,跟着也不放心的,必然要怂恿一二的。 真有那日,儿子和孙子正面交锋上了……到底是何结果? 史老夫人真的不敢往下想了。 一刻儿也不能想。 她不知道,此时玉夫人也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看了溪墨一眼,又朝着老太太的方向望去。老太太心里想什么,玉夫人心里知道。 这婆媳俩是想在一块去了。 玉夫人也清楚儿子离开家里后,在外的行踪。 儿子是自己生的,可因当年的种种误会隔阂,她想说又不能说,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陷入危险的境地。 儿子处境危险吗? 是,但也不是。 儿子的背后有北宁王,他们有一支强大的队伍。这支队伍有极大的可能性,代替跟随昏君的将士,取得天云国的统治权。 玉夫人决意不将此事说破,就如同溪墨也刻意瞒着母亲。 玉夫人给儿子盛了一只甜糯的汤圆,放到他碗里,说道:“我只盼着你顺顺利利,一切圆满。” 溪墨就笑了笑,点了点头。 吃过早饭,溪墨在寺院停留了一会。那钱小五突然来到蟠龙寺拜访溪墨。这让寺里的人大吃一惊。 且钱小五来的时候,一点儿不隐瞒自己的身份,说自己就是什么什么人。 初时,钱小五这副样貌只将净心吓的几欲关了寺门。但这无用。不过,净心还是给他开了。因她发现,钱小五是一人前来,身后并无别的罗罗。 净心放心了一些。 “师父,别怕,我虽是个河里走的,但我不杀出家人。当初我娘在世的时候,也是一个潜心向佛的人。” 钱小五如此解释,净心并不想听。 “你来,就是为了找史大爷?” “是的,我有急事。” 钱小五的话让净心疑惑:“你和……史大爷又能有什么话儿?” 在净心看来,这钱小五虽是一人前往,但开口闭口的就是史大爷史溪墨,可见就是来找茬的。在净心眼里,出身高贵的史家大爷和这贼人能有什么纠葛交集?他们又怎有可能认识?一定是这贼人使诈,假充善人,骗得她的信任,借机接触史大爷,而后行不轨之事。 净心就摇头,说寺里无一个叫史溪墨的人。 钱小五不信,说干脆自己往里找。他信任史溪墨,史溪墨说这两日他一直住在蟠龙寺吃住,那就一定会在。 史大爷这样的人,不会忽悠他的。 一定是这老尼说谎。 那厢,净心也很慌,一怕惹怒了这贼人,二悔自己不该开了这寺门。史家大爷在这里头,如今晌午上头,他正和他三个妹妹说话。若钱小五真的进去,一时撞见了,可就知道自己是撒谎了。 钱小五有脑子,但一时情急,又变成了一个大老粗。 他瞪着眼儿,跺着脚儿,大嗓门像唢呐一样地响起了:“史家大爷,史大爷,史溪墨……我是钱小五,我有急事,你出来,出来……” 他这模样就像是在喊山。 一眨眼的工夫,就引得寺里所有的尼姑出动了。 她们本出于好奇的心思,出来看看到底这吼叫的人是谁?待知道了情由,知道来者竟是那贼人钱小五,都吓得躲入禅房不出来了。 净心拦不住钱小五,钱小五还是大嗓门地在寺院各处儿找人。 溪墨也听见了。 他顿了顿,皱了眉头,心里想:“钱小五看着粗莽,但心思儿不粗莽,他大喇喇地就过来着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第181章寒烟翠(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就和三个妹妹走了进去,这顿早饭,溪墨委实吃得饱。 可他有心事,吃着吃着还是不免走神。 那桑云就笑:“大哥哥,你成日家忙的什么?” 溪墨就道:“也并不忙什么。” “那你怎么拿错了筷子了?” 溪墨一低头,发觉自己沉思之中,错拿了小妹妹的筷子,一时自己也不禁笑了。桑云就冲着他做鬼脸:“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并不怎么。” 溪墨既不打算开口,那便撑死了要做个锯了嘴的葫芦。可他越是如此,就越引得桑云的好奇,那桑云又问起柳剑染的下落。 溪墨自然知道,也就告诉她:“他在另一个地方,那地方距离江城也算不得远。” “到底是什么地方?好歹你告诉我。” 溪墨本不想说的,但无奈磨不过,也就如实告之:“孤山。” 溪墨和柳剑染常有联系,柳剑染离开蟠龙寺,在花山呆了几天,见过花山的一个地下组织,便就辗转到了孤山。 桑云就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到底我羡慕你们。” “这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你们是男子,男子就比女子自由,我也想出去,想四面八方地走上一走,奈何就是不行。” “女孩儿家也有女孩儿家的好处。这世间既有男女,分工自然不同。” 玉夫人在旁告诫:“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史老夫人坐在主位,听了小孙女的话,却当作聋子一般,一点儿不言语。老太太精明,只听得溪墨说喝什么花山孤山,心里已经明了几分了。 她这孙子,定是当强梁去了,如此一来,岂不和这城里的那伙贼人是一伙儿的?那花山孤山历来是土匪盘踞之处。儿媳妇和孙女儿不知,她知道。她年轻时候,嫁入史家,大红花轿十里红妆经过花山,可是费了一番艰险。往难听点儿说,差点就认就被截了。一晃四十多年时间过去,可史老夫人一想起来,心里还是畏惧。 那两个地方,地方官吏三不管的,一来蛮荒,二来偏僻。可孙子口中一提起那两处,说不出的自然淡定。这些,都让老夫人心忧。 孙子一定不是出去做生意,他孤身前来,又孤身离去,一概车马随从没有,哪里像是做生意的料?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对于天云国的异动并非一点不知。昏君登基,国中暗流激涌。那宁北王的队伍就是光明正大地一支反对昏君的前锋。宁北王是老皇帝的儿子,虽然排末,但毕竟有皇家血脉,他举旗讨伐,倒也不算谋逆。那昏君登基,也是用了不明不白的法子。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 儿子已经投了诚,如今是皇帝身边的人。可孙子却是另一个阵营。孙子说漏了嘴儿,也提到了燕山。那燕山自然是宁北王的军营所在。想他二人少年时候就玩得极好,如今宁北王正是佣人之际,岂会放过溪墨?自然要让溪墨跟着他。 老夫人微微闭眼,想着以往孙子的那些异样,心里越发明白。 她长长叹息一声。 不必开口,不必细问,一切都是明了的。 孙子就是和宁北王一处,为他死心塌地地效力卖命。 那柳剑染和宁北王的关系也不错,他离开史府后,又一直和溪墨联系,他们三人一直是一处的。 老夫人真是越想越凝重了。 这到了最后,宁北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归顺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军队一旦攻入皇城,若真将昏君捉住了,那儿子也算是其中遭殃的人。 这是必然的。 昏君身边也笼络了一帮前朝旧臣,儿子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此,老夫人不免又暗恨儿子目光短浅,安分低调地当官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卷入这些帝王将相地纷争?又何益处? 但有句话说的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放之余朝堂之上,其实也一样。儿子当官的年头不小了,倘若总是这样特立独行,什么辺儿都不沾,似乎也不行。到底上面的人不会放过。且也不说上面的人,只说她的下属,观看形势,跟着也不放心的,必然要怂恿一二的。 真有那日,儿子和孙子正面交锋上了……到底是何结果? 史老夫人真的不敢往下想了。 一刻儿也不能想。 她不知道,此时玉夫人也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看了溪墨一眼,又朝着老太太的方向望去。老太太心里想什么,玉夫人心里知道。 这婆媳俩是想在一块去了。 玉夫人也清楚儿子离开家里后,在外的行踪。 儿子是自己生的,可因当年的种种误会隔阂,她想说又不能说,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陷入危险的境地。 儿子处境危险吗? 是,但也不是。 儿子的背后有北宁王,他们有一支强大的队伍。这支队伍有极大的可能性,代替跟随昏君的将士,取得天云国的统治权。 玉夫人决意不将此事说破,就如同溪墨也刻意瞒着母亲。 玉夫人给儿子盛了一只甜糯的汤圆,放到他碗里,说道:“我只盼着你顺顺利利,一切圆满。” 溪墨就笑了笑,点了点头。 吃过早饭,溪墨在寺院停留了一会。那钱小五突然来到蟠龙寺拜访溪墨。这让寺里的人大吃一惊。 且钱小五来的时候,一点儿不隐瞒自己的身份,说自己就是什么什么人。 初时,钱小五这副样貌只将净心吓的几欲关了寺门。但这无用。不过,净心还是给他开了。因她发现,钱小五是一人前来,身后并无别的罗罗。 净心放心了一些。 “师父,别怕,我虽是个河里走的,但我不杀出家人。当初我娘在世的时候,也是一个潜心向佛的人。” 钱小五如此解释,净心并不想听。 “你来,就是为了找史大爷?” “是的,我有急事。” 钱小五的话让净心疑惑:“你和……史大爷又能有什么话儿?” 在净心看来,这钱小五虽是一人前往,但开口闭口的就是史大爷史溪墨,可见就是来找茬的。在净心眼里,出身高贵的史家大爷和这贼人能有什么纠葛交集?他们又怎有可能认识?一定是这贼人使诈,假充善人,骗得她的信任,借机接触史大爷,而后行不轨之事。 净心就摇头,说寺里无一个叫史溪墨的人。 钱小五不信,说干脆自己往里找。他信任史溪墨,史溪墨说这两日他一直住在蟠龙寺吃住,那就一定会在。 史大爷这样的人,不会忽悠他的。 一定是这老尼说谎。 那厢,净心也很慌,一怕惹怒了这贼人,二悔自己不该开了这寺门。史家大爷在这里头,如今晌午上头,他正和他三个妹妹说话。若钱小五真的进去,一时撞见了,可就知道自己是撒谎了。 钱小五有脑子,但一时情急,又变成了一个大老粗。 他瞪着眼儿,跺着脚儿,大嗓门像唢呐一样地响起了:“史家大爷,史大爷,史溪墨……我是钱小五,我有急事,你出来,出来……” 他这模样就像是在喊山。 一眨眼的工夫,就引得寺里所有的尼姑出动了。 她们本出于好奇的心思,出来看看到底这吼叫的人是谁?待知道了情由,知道来者竟是那贼人钱小五,都吓得躲入禅房不出来了。 净心拦不住钱小五,钱小五还是大嗓门地在寺院各处儿找人。 溪墨也听见了。 他顿了顿,皱了眉头,心里想:“钱小五看着粗莽,但心思儿不粗莽,他大喇喇地就过来着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溪墨就和三个妹妹走了进去,这顿早饭,溪墨委实吃得饱。 可他有心事,吃着吃着还是不免走神。 那桑云就笑:“大哥哥,你成日家忙的什么?” 溪墨就道:“也并不忙什么。” “那你怎么拿错了筷子了?” 溪墨一低头,发觉自己沉思之中,错拿了小妹妹的筷子,一时自己也不禁笑了。桑云就冲着他做鬼脸:“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并不怎么。” 溪墨既不打算开口,那便撑死了要做个锯了嘴的葫芦。可他越是如此,就越引得桑云的好奇,那桑云又问起柳剑染的下落。 溪墨自然知道,也就告诉她:“他在另一个地方,那地方距离江城也算不得远。” “到底是什么地方?好歹你告诉我。” 溪墨本不想说的,但无奈磨不过,也就如实告之:“孤山。” 溪墨和柳剑染常有联系,柳剑染离开蟠龙寺,在花山呆了几天,见过花山的一个地下组织,便就辗转到了孤山。 桑云就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到底我羡慕你们。” “这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你们是男子,男子就比女子自由,我也想出去,想四面八方地走上一走,奈何就是不行。” “女孩儿家也有女孩儿家的好处。这世间既有男女,分工自然不同。” 玉夫人在旁告诫:“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史老夫人坐在主位,听了小孙女的话,却当作聋子一般,一点儿不言语。老太太精明,只听得溪墨说喝什么花山孤山,心里已经明了几分了。 她这孙子,定是当强梁去了,如此一来,岂不和这城里的那伙贼人是一伙儿的?那花山孤山历来是土匪盘踞之处。儿媳妇和孙女儿不知,她知道。她年轻时候,嫁入史家,大红花轿十里红妆经过花山,可是费了一番艰险。往难听点儿说,差点就认就被截了。一晃四十多年时间过去,可史老夫人一想起来,心里还是畏惧。 那两个地方,地方官吏三不管的,一来蛮荒,二来偏僻。可孙子口中一提起那两处,说不出的自然淡定。这些,都让老夫人心忧。 孙子一定不是出去做生意,他孤身前来,又孤身离去,一概车马随从没有,哪里像是做生意的料?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对于天云国的异动并非一点不知。昏君登基,国中暗流激涌。那宁北王的队伍就是光明正大地一支反对昏君的前锋。宁北王是老皇帝的儿子,虽然排末,但毕竟有皇家血脉,他举旗讨伐,倒也不算谋逆。那昏君登基,也是用了不明不白的法子。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 儿子已经投了诚,如今是皇帝身边的人。可孙子却是另一个阵营。孙子说漏了嘴儿,也提到了燕山。那燕山自然是宁北王的军营所在。想他二人少年时候就玩得极好,如今宁北王正是佣人之际,岂会放过溪墨?自然要让溪墨跟着他。 老夫人微微闭眼,想着以往孙子的那些异样,心里越发明白。 她长长叹息一声。 不必开口,不必细问,一切都是明了的。 孙子就是和宁北王一处,为他死心塌地地效力卖命。 那柳剑染和宁北王的关系也不错,他离开史府后,又一直和溪墨联系,他们三人一直是一处的。 老夫人真是越想越凝重了。 这到了最后,宁北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归顺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军队一旦攻入皇城,若真将昏君捉住了,那儿子也算是其中遭殃的人。 这是必然的。 昏君身边也笼络了一帮前朝旧臣,儿子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此,老夫人不免又暗恨儿子目光短浅,安分低调地当官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卷入这些帝王将相地纷争?又何益处? 但有句话说的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放之余朝堂之上,其实也一样。儿子当官的年头不小了,倘若总是这样特立独行,什么辺儿都不沾,似乎也不行。到底上面的人不会放过。且也不说上面的人,只说她的下属,观看形势,跟着也不放心的,必然要怂恿一二的。 真有那日,儿子和孙子正面交锋上了……到底是何结果? 史老夫人真的不敢往下想了。 一刻儿也不能想。 她不知道,此时玉夫人也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看了溪墨一眼,又朝着老太太的方向望去。老太太心里想什么,玉夫人心里知道。 这婆媳俩是想在一块去了。 玉夫人也清楚儿子离开家里后,在外的行踪。 儿子是自己生的,可因当年的种种误会隔阂,她想说又不能说,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陷入危险的境地。 儿子处境危险吗? 是,但也不是。 儿子的背后有北宁王,他们有一支强大的队伍。这支队伍有极大的可能性,代替跟随昏君的将士,取得天云国的统治权。 玉夫人决意不将此事说破,就如同溪墨也刻意瞒着母亲。 玉夫人给儿子盛了一只甜糯的汤圆,放到他碗里,说道:“我只盼着你顺顺利利,一切圆满。” 溪墨就笑了笑,点了点头。 吃过早饭,溪墨在寺院停留了一会。那钱小五突然来到蟠龙寺拜访溪墨。这让寺里的人大吃一惊。 且钱小五来的时候,一点儿不隐瞒自己的身份,说自己就是什么什么人。 初时,钱小五这副样貌只将净心吓的几欲关了寺门。但这无用。不过,净心还是给他开了。因她发现,钱小五是一人前来,身后并无别的罗罗。 净心放心了一些。 “师父,别怕,我虽是个河里走的,但我不杀出家人。当初我娘在世的时候,也是一个潜心向佛的人。” 钱小五如此解释,净心并不想听。 “你来,就是为了找史大爷?” “是的,我有急事。” 钱小五的话让净心疑惑:“你和……史大爷又能有什么话儿?” 在净心看来,这钱小五虽是一人前往,但开口闭口的就是史大爷史溪墨,可见就是来找茬的。在净心眼里,出身高贵的史家大爷和这贼人能有什么纠葛交集?他们又怎有可能认识?一定是这贼人使诈,假充善人,骗得她的信任,借机接触史大爷,而后行不轨之事。 净心就摇头,说寺里无一个叫史溪墨的人。 钱小五不信,说干脆自己往里找。他信任史溪墨,史溪墨说这两日他一直住在蟠龙寺吃住,那就一定会在。 史大爷这样的人,不会忽悠他的。 一定是这老尼说谎。 那厢,净心也很慌,一怕惹怒了这贼人,二悔自己不该开了这寺门。史家大爷在这里头,如今晌午上头,他正和他三个妹妹说话。若钱小五真的进去,一时撞见了,可就知道自己是撒谎了。 钱小五有脑子,但一时情急,又变成了一个大老粗。 他瞪着眼儿,跺着脚儿,大嗓门像唢呐一样地响起了:“史家大爷,史大爷,史溪墨……我是钱小五,我有急事,你出来,出来……” 他这模样就像是在喊山。 一眨眼的工夫,就引得寺里所有的尼姑出动了。 她们本出于好奇的心思,出来看看到底这吼叫的人是谁?待知道了情由,知道来者竟是那贼人钱小五,都吓得躲入禅房不出来了。 净心拦不住钱小五,钱小五还是大嗓门地在寺院各处儿找人。 溪墨也听见了。 他顿了顿,皱了眉头,心里想:“钱小五看着粗莽,但心思儿不粗莽,他大喇喇地就过来着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溪墨就和三个妹妹走了进去,这顿早饭,溪墨委实吃得饱。 可他有心事,吃着吃着还是不免走神。 那桑云就笑:“大哥哥,你成日家忙的什么?” 溪墨就道:“也并不忙什么。” “那你怎么拿错了筷子了?” 溪墨一低头,发觉自己沉思之中,错拿了小妹妹的筷子,一时自己也不禁笑了。桑云就冲着他做鬼脸:“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并不怎么。” 溪墨既不打算开口,那便撑死了要做个锯了嘴的葫芦。可他越是如此,就越引得桑云的好奇,那桑云又问起柳剑染的下落。 溪墨自然知道,也就告诉她:“他在另一个地方,那地方距离江城也算不得远。” “到底是什么地方?好歹你告诉我。” 溪墨本不想说的,但无奈磨不过,也就如实告之:“孤山。” 溪墨和柳剑染常有联系,柳剑染离开蟠龙寺,在花山呆了几天,见过花山的一个地下组织,便就辗转到了孤山。 桑云就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到底我羡慕你们。” “这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你们是男子,男子就比女子自由,我也想出去,想四面八方地走上一走,奈何就是不行。” “女孩儿家也有女孩儿家的好处。这世间既有男女,分工自然不同。” 玉夫人在旁告诫:“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史老夫人坐在主位,听了小孙女的话,却当作聋子一般,一点儿不言语。老太太精明,只听得溪墨说喝什么花山孤山,心里已经明了几分了。 她这孙子,定是当强梁去了,如此一来,岂不和这城里的那伙贼人是一伙儿的?那花山孤山历来是土匪盘踞之处。儿媳妇和孙女儿不知,她知道。她年轻时候,嫁入史家,大红花轿十里红妆经过花山,可是费了一番艰险。往难听点儿说,差点就认就被截了。一晃四十多年时间过去,可史老夫人一想起来,心里还是畏惧。 那两个地方,地方官吏三不管的,一来蛮荒,二来偏僻。可孙子口中一提起那两处,说不出的自然淡定。这些,都让老夫人心忧。 孙子一定不是出去做生意,他孤身前来,又孤身离去,一概车马随从没有,哪里像是做生意的料?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对于天云国的异动并非一点不知。昏君登基,国中暗流激涌。那宁北王的队伍就是光明正大地一支反对昏君的前锋。宁北王是老皇帝的儿子,虽然排末,但毕竟有皇家血脉,他举旗讨伐,倒也不算谋逆。那昏君登基,也是用了不明不白的法子。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 儿子已经投了诚,如今是皇帝身边的人。可孙子却是另一个阵营。孙子说漏了嘴儿,也提到了燕山。那燕山自然是宁北王的军营所在。想他二人少年时候就玩得极好,如今宁北王正是佣人之际,岂会放过溪墨?自然要让溪墨跟着他。 老夫人微微闭眼,想着以往孙子的那些异样,心里越发明白。 她长长叹息一声。 不必开口,不必细问,一切都是明了的。 孙子就是和宁北王一处,为他死心塌地地效力卖命。 那柳剑染和宁北王的关系也不错,他离开史府后,又一直和溪墨联系,他们三人一直是一处的。 老夫人真是越想越凝重了。 这到了最后,宁北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归顺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军队一旦攻入皇城,若真将昏君捉住了,那儿子也算是其中遭殃的人。 这是必然的。 昏君身边也笼络了一帮前朝旧臣,儿子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此,老夫人不免又暗恨儿子目光短浅,安分低调地当官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卷入这些帝王将相地纷争?又何益处? 但有句话说的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放之余朝堂之上,其实也一样。儿子当官的年头不小了,倘若总是这样特立独行,什么辺儿都不沾,似乎也不行。到底上面的人不会放过。且也不说上面的人,只说她的下属,观看形势,跟着也不放心的,必然要怂恿一二的。 真有那日,儿子和孙子正面交锋上了……到底是何结果? 史老夫人真的不敢往下想了。 一刻儿也不能想。 她不知道,此时玉夫人也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看了溪墨一眼,又朝着老太太的方向望去。老太太心里想什么,玉夫人心里知道。 这婆媳俩是想在一块去了。 玉夫人也清楚儿子离开家里后,在外的行踪。 儿子是自己生的,可因当年的种种误会隔阂,她想说又不能说,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陷入危险的境地。 儿子处境危险吗? 是,但也不是。 儿子的背后有北宁王,他们有一支强大的队伍。这支队伍有极大的可能性,代替跟随昏君的将士,取得天云国的统治权。 玉夫人决意不将此事说破,就如同溪墨也刻意瞒着母亲。 玉夫人给儿子盛了一只甜糯的汤圆,放到他碗里,说道:“我只盼着你顺顺利利,一切圆满。” 溪墨就笑了笑,点了点头。 吃过早饭,溪墨在寺院停留了一会。那钱小五突然来到蟠龙寺拜访溪墨。这让寺里的人大吃一惊。 且钱小五来的时候,一点儿不隐瞒自己的身份,说自己就是什么什么人。 初时,钱小五这副样貌只将净心吓的几欲关了寺门。但这无用。不过,净心还是给他开了。因她发现,钱小五是一人前来,身后并无别的罗罗。 净心放心了一些。 “师父,别怕,我虽是个河里走的,但我不杀出家人。当初我娘在世的时候,也是一个潜心向佛的人。” 钱小五如此解释,净心并不想听。 “你来,就是为了找史大爷?” “是的,我有急事。” 钱小五的话让净心疑惑:“你和……史大爷又能有什么话儿?” 在净心看来,这钱小五虽是一人前往,但开口闭口的就是史大爷史溪墨,可见就是来找茬的。在净心眼里,出身高贵的史家大爷和这贼人能有什么纠葛交集?他们又怎有可能认识?一定是这贼人使诈,假充善人,骗得她的信任,借机接触史大爷,而后行不轨之事。 净心就摇头,说寺里无一个叫史溪墨的人。 钱小五不信,说干脆自己往里找。他信任史溪墨,史溪墨说这两日他一直住在蟠龙寺吃住,那就一定会在。 史大爷这样的人,不会忽悠他的。 一定是这老尼说谎。 那厢,净心也很慌,一怕惹怒了这贼人,二悔自己不该开了这寺门。史家大爷在这里头,如今晌午上头,他正和他三个妹妹说话。若钱小五真的进去,一时撞见了,可就知道自己是撒谎了。 钱小五有脑子,但一时情急,又变成了一个大老粗。 他瞪着眼儿,跺着脚儿,大嗓门像唢呐一样地响起了:“史家大爷,史大爷,史溪墨……我是钱小五,我有急事,你出来,出来……” 他这模样就像是在喊山。 一眨眼的工夫,就引得寺里所有的尼姑出动了。 她们本出于好奇的心思,出来看看到底这吼叫的人是谁?待知道了情由,知道来者竟是那贼人钱小五,都吓得躲入禅房不出来了。 净心拦不住钱小五,钱小五还是大嗓门地在寺院各处儿找人。 溪墨也听见了。 他顿了顿,皱了眉头,心里想:“钱小五看着粗莽,但心思儿不粗莽,他大喇喇地就过来着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溪墨就过来了。 到底他不能不问钱小五。 钱小五也是个练家子,但为了找史溪墨,却也在这寺院走得气喘吁吁。溪墨从树丛阴影下走出,看着他:“何事?” “史大爷,出事了。” 钱小五不停地说着出事,溪墨便叫他说仔细一些。钱小五还是一脸惊骇的表情,溪墨真的纳闷了。 “史家大爷,城里进了不少带刀带枪的兵士,他们是奉命而来。” “奉命而来?兵士?” “领着这些人的是一个姓王的将军,这将军说是奉了当朝张宰相的命令,前来搜剿贼人。那姓王的将军带了足足五千人马。他们就是来搜捕我的。我手下这些人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一千人。史家大爷,实则我不过是小打小闹,哪里领过兵打过仗?听了那车马响,我就怕了,只想着来找你。” 钱小五和芸豆儿一样,都有些痴心。 既认定跟着一个人,那从此以后就一心一意地跟着他了。 钱小五一听罗罗来报,说有朝廷的正规军队进了江城,逮住人就问贼匪首领钱小五的住处,本还想带着一众罗罗前去抵抗的,但一听说对方人马皆是自己的数倍之多,钱小五还是觉得不能贸然进攻,不然全“军”覆没。 溪墨便叫他镇静。 “我没法儿镇静呀?那王将军的人马就在街上,黑压压地站着呢。” 史溪墨不认识什么王将军李将军,但那位张宰相他略听过大名,此人就是一个媚上欺下的主儿,人称张林甫。他自然不叫林甫,只因他的品行性格就和唐朝的奸相李林甫一般,所以才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溪墨也并不惧怕什么张宰相。 他只是疑惑:何以在这样一个时间内,朝廷中人就知晓江城有个钱小五,忙不迭地就要来剿匪?他们到底因何而来?江城也不是第一次遭贼人骚扰,此前闹出的震动还更大一些,但也迟迟未见朝中有人关抚出动。 溪墨真拿捏不准了。 不过,溪墨想会一会那位李将军。 “我去街上。” 玉夫人和老太太过来了,二人竭力劝阻溪墨不必前往。 那厢,钱小五急了:“我可是投靠了大爷的人。我不找他,还去找谁?” 此言一出,即热祸端。 老太太和玉夫人对视一眼。 这钱小五是贼匪头头,可他说出的话,分明溪墨又和他是一伙的,且还是这贼人的上级。她们就不懂了。 溪墨的三个妹妹一听,也露出诧异的眼神。 那净心更是纳闷,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儿。 人群之中,倒是妙圆,相对冷静。 “实不相瞒,我离开家里后,就去了燕山,追随宁北王。这钱小五却是贼首,但听了我的劝告,已经决意归顺。不日他将和我一起离开江城,共返燕山。” 这些话,溪墨刻意说得淡淡。 老夫人和玉夫人再次对望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但又无可奈何。 果然,果然让她们蒙对了!妙圆开口了:“史家大爷,想来你做的事儿,秋纹姑娘都知道了?” 溪墨点头:“她一概而知,且一直支持我。” 妙圆就道:“你再去燕山,且给我托一句话儿,就说我想她。” 妙圆着实想念秋纹。 若有可能,她也想去燕山。 秋纹与她在蟠龙寺共住的那些时日,更让她觉得,秋纹和自己的弟媳妇,太像太像。看见秋纹,会让她心生抚慰,仿佛弟弟一家就在眼前,他们没死,还好好地活着。 “一定。” 溪墨的注意力只在祖母和母亲身上。 今日,这钱小五贸然来访,误打误撞地逼他将心里藏着的事儿说出了口,既忐忑,从此也打开了禁锢。 不管她们赞不赞同,这条路是走定了。 第182章寒烟翠(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就过来了。 到底他不能不问钱小五。 钱小五也是个练家子,但为了找史溪墨,却也在这寺院走得气喘吁吁。溪墨从树丛阴影下走出,看着他:“何事?” “史大爷,出事了。” 钱小五不停地说着出事,溪墨便叫他说仔细一些。钱小五还是一脸惊骇的表情,溪墨真的纳闷了。 “史家大爷,城里进了不少带刀带枪的兵士,他们是奉命而来。” “奉命而来?兵士?” “领着这些人的是一个姓王的将军,这将军说是奉了当朝张宰相的命令,前来搜剿贼人。那姓王的将军带了足足五千人马。他们就是来搜捕我的。我手下这些人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一千人。史家大爷,实则我不过是小打小闹,哪里领过兵打过仗?听了那车马响,我就怕了,只想着来找你。” 钱小五和芸豆儿一样,都有些痴心。 既认定跟着一个人,那从此以后就一心一意地跟着他了。 钱小五一听罗罗来报,说有朝廷的正规军队进了江城,逮住人就问贼匪首领钱小五的住处,本还想带着一众罗罗前去抵抗的,但一听说对方人马皆是自己的数倍之多,钱小五还是觉得不能贸然进攻,不然全“军”覆没。 溪墨便叫他镇静。 “我没法儿镇静呀?那王将军的人马就在街上,黑压压地站着呢。” 史溪墨不认识什么王将军李将军,但那位张宰相他略听过大名,此人就是一个媚上欺下的主儿,人称张林甫。他自然不叫林甫,只因他的品行性格就和唐朝的奸相李林甫一般,所以才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溪墨也并不惧怕什么张宰相。 他只是疑惑:何以在这样一个时间内,朝廷中人就知晓江城有个钱小五,忙不迭地就要来剿匪?他们到底因何而来?江城也不是第一次遭贼人骚扰,此前闹出的震动还更大一些,但也迟迟未见朝中有人关抚出动。 溪墨真拿捏不准了。 不过,溪墨想会一会那位李将军。 “我去街上。” 玉夫人和老太太过来了,二人竭力劝阻溪墨不必前往。 那厢,钱小五急了:“我可是投靠了大爷的人。我不找他,还去找谁?” 此言一出,即热祸端。 老太太和玉夫人对视一眼。 这钱小五是贼匪头头,可他说出的话,分明溪墨又和他是一伙的,且还是这贼人的上级。她们就不懂了。 溪墨的三个妹妹一听,也露出诧异的眼神。 那净心更是纳闷,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儿。 人群之中,倒是妙圆,相对冷静。 “实不相瞒,我离开家里后,就去了燕山,追随宁北王。这钱小五却是贼首,但听了我的劝告,已经决意归顺。不日他将和我一起离开江城,共返燕山。” 这些话,溪墨刻意说得淡淡。 老夫人和玉夫人再次对望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但又无可奈何。 果然,果然让她们蒙对了!妙圆开口了:“史家大爷,想来你做的事儿,秋纹姑娘都知道了?” 溪墨点头:“她一概而知,且一直支持我。” 妙圆就道:“你再去燕山,且给我托一句话儿,就说我想她。” 妙圆着实想念秋纹。 若有可能,她也想去燕山。 秋纹与她在蟠龙寺共住的那些时日,更让她觉得,秋纹和自己的弟媳妇,太像太像。看见秋纹,会让她心生抚慰,仿佛弟弟一家就在眼前,他们没死,还好好地活着。 “一定。” 溪墨的注意力只在祖母和母亲身上。 今日,这钱小五贸然来访,误打误撞地逼他将心里藏着的事儿说出了口,既忐忑,从此也打开了禁锢。 不管她们赞不赞同,这条路是走定了。 事情倒也出乎溪墨的意料,母亲和祖母并未表现出多大的阻拦。他的心里反而有一丝歉疚。史老夫人只是悲叹:“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掺和,因也掺和不进。到底你想怎样就可怎样。我到底还要说一句,以后……你和你父亲可怎么办?” 毕竟,这做儿子的和当老子的不是在一条线上。 以后,只怕当儿子的还要杀了当老子的。这世上这样的事少么?帝王之家,父子兄弟屠戮太多太多了。 可孙子溪墨只是辅佐别人成事。 老太太就想劝一劝:“你可知像你这样的,结果下场都不得好?” 老太太并不读史书,她爱看戏文,所知道的一些鸟尽弓藏的事都是从戏台上从小戏子里的嘴里听出来的。自打这钱小五胡乱进了江城,老太太此前已经将一概小戏子都解散打发了。昏君爱听戏,底下的人也竞相效仿,至于懂不懂戏,那是不管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倒也不是亡了半个国,只是昏君不干正事儿,弄得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加之赋税也重,又添了人丁钱,这大好的云国江山给弄得乌烟瘴气。 老太太是过来人,知道这样下去,这昏君的下场必不得好。 不用多想的。只参考那商纣夏桀,还有隋炀唐庄。 可老太太到底不想让自己家里的人动了杀戮。儿子不在眼前,她能做的就是劝一劝孙子。 “孙儿只想让天云国的江山恢复清朗。” 老夫人就点头:“好好,你有大志气,大胸怀。我是过时的人,说不过你。但你可想过,一旦失败,你这番行为可就牵连了全家?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你三个妹妹,也都将人头不保?” 溪墨自然想过。 “父亲可以移了方向的。” 他这话藏了深意,老夫人、玉夫人皆能知晓他说的什么。 玉夫人就苦笑:“罢了,你去就去,唯一的法子我也只能装聋作哑。就算有一天,我被捉住了杀头,也不怨你,就当我欠你的,毕竟你小时候,我没有陪着你,这些就当是补偿,我拿我的命赔给你。” 这话说得重了。 溪墨一想,就要下跪。 玉夫人及时拉住了他。 “何必跪下?虽说我是你母亲,但将你生下,却是疏于照管你。这是事实,谁都知道。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 “可母亲终究是母亲,没有母亲,又哪能有我?” 玉夫人更是苦笑:“你不必被那些圣贤之书弄得糊涂了头脑。我既生了你,但你终究是要死的。人终有一死。有生就有死。你去干.你的,我在后方也不会拖你的后腿。我虽然是妇人,但也知道邪不胜正,知道何谓正.义。大敌若是当前,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溪墨对母亲的话非常感动。 他哽咽了又哽咽,还是对着母亲下跪。 “母亲,孩儿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溪墨转过身,带着钱小五大步离开蟠龙寺。 钱小五还是慌神。 溪墨劝他一点不需惧。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将那王将军逼走。谁都不知,这王将军到这江城,一为奉命剿灭土匪,二便是奉了张宰相的命令寻找先帝之遗孤。 且后者为重。 这就奇崛了。 先帝乃昏君的长兄,莫名驾崩之前,膝下是有两个幼儿的。但都死得不明不白。先帝又哪来的儿子? 只因这张宰相也是知道一点当年旧事的。 他心里头一直有个疑惑,在二十多年前,先帝到江城避暑,邂逅了一位年轻女子,这位 女子据说也出身于高门大户。当先帝最后一次离开江城后,这名女子据说怀孕在身。倘若她生下了这个孩子,且还为男,那此男就是先帝在世唯一的儿子。若他知晓自己身世,定然不甘平庸,定要蠢蠢欲动,到时只怕被云詹所利用。 张宰相是昏君心腹,扶持昏君登基上位的就数他功劳最大。昔年他就隐隐听说先帝在江城有遗留之子,只不知究竟真不真。但到底不能放过。 王将军是张宰相以前的下属,也和他沾些远亲。既得了令,也就速速而来。老实说,这姓王的将军,其实算不得个将军。因他如今已然解职,正在朝中听旨。这以后干个什么职位,他也不知晓。 但这趟跑腿之事,王将军还是很殷勤。干好了,有了结果了, 回去复命,张宰相满意了,才会与自己举荐举荐。 天云国既实行科举制,可也同时并行九品中正制。 路上,钱小五就问溪墨有何办法。 “你这就主动上门去找他。” 钱小五不明所以,讷讷后退几步,说道:“这怎可行?大爷这般,便是将我送进牢狱,还谈什么去燕山投诚?” 钱小五的心里,更不放下的是婆娘芸豆儿。 如今他正尝到夫妻之间的乐趣,一旦生离,必然内心煎熬。 “你去,他并不敢拿你怎样。” “这又是为何?人家可是奉了命,有令牌的。” 溪墨轻轻一笑:“那位王将军师出无名,他奉的是张宰相的命,并非当今皇帝,既有令牌,说不定就是个假的?” “啊?” 溪墨听过云詹说起过张宰相一些旧事。那个姓王的将军,是他的马前卒,狗腿子。但因在军中不好好效命,也是因为能力差,一直得不到晋升。他一个卸职的将军,哪里能够像大理寺一样,有逮捕犯人生杀予夺的权力?也不同于衙门,能命捕快出去搜捕一概嫌疑之人。他奉的,不过是旧日上级的令子,这就只能行隐.晦的私人之事,不能放诸台面上来。那张宰相也太过肆意,贸然地,借了兵,堂而皇之气势汹汹地来江城,说要剿匪。 这就是一个笑话。 溪墨有法子叫那位王将军回去。 如今偌大的江城,已无太守,这又是一个笑话。有无太守是一回事,可王将军领着借来的兵马来捣乱,又是另外一回事。 城中有贼,百姓可自发聚集守卫,也可往上禀报, 但轮不着王将军这样的人多管闲事,既不在官中,不管张宰相如何发威,也是一概无用的。 “史大爷,可我到底是贼匪。” “你还没见着他,他还没问你,你为何定要招认?” 钱小五更是一愣。 溪墨就笑:“你跟着我,什么都不用怕。他若问你,我就说你是这城中的百姓请了来维持秩序的。什么贼匪不贼匪的,他说了不算。” 钱小五再次一愣。 “你是贼匪,可你并未在城里杀了良家百姓,你杀的是该杀的人。再则,你劫的那些金银财宝,可一概认定是别人赠与你维持秩序的佣金。” 钱小五恍然大悟。 “不会有人反对,更不会有人公然与你对抗。” “这是为何?” 溪墨洞察其中利弊,便笑:“江城太守已逃,令城中百姓非常失望。他们憎恨那些当官的更甚过你。” 钱小五忙不迭地点头。 “不错,若我是江城百姓,关键时刻,这当官的溜了,我还更愿意去巴结那些贼人呢,只要他们不杀人不掠夺,也愿意维持江城的日常秩序。” 说到此处,钱小五还是脸红了。 因他现在虽有改变,但到底刚入城中时,还是行了抢劫之事。 “万一有人告发我呢?”钱小五想思虑得更周全一些。 溪墨就道:“并不会。百姓们都不想生事。如今你只需做一件事……”溪墨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钱小五明白。 不过一个时辰,江城就传来我一个不妙的消息,说什么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被贼人劫走了。群龙无首,那员外不知该去找哪个求救,干脆带着全家老小来到大街上,找那个姓王的将军。 这就是溪墨的一出计。 那个老员外是溪墨幼时的一位书法师傅。 溪墨很笃定:那王将军一时半会的,压根不能断案,不能将员外的女儿寻找回来。到了最后,便是那钱小五出场。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筹谋之中。 待钱小五将员外的女儿“寻出”,也就没有王将军的事了。他虽然雄赳赳地来,但必然颓丧地走。 溪墨嘱咐完了钱小五,便一人来大街上饮茶,且看这出好戏。 老员外找着了王将军,痛哭流涕,几欲痛不欲生。王将军很是烦躁,因觉事情出了茬子。他的本意不是替江城的百姓搜人断案,他另有要事。 他已经预备在城中一个最大的馆舍住下了。江城富庶,王将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江城的美食,各色特产,还有周边的美景,他一个不想落下。听得这老员外啰啰嗦嗦,王将军只好敷衍几句了事,无奈这员外性子执着,非要他带着人各处搜寻。 老员外又故意掩着袖子夸张说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想我女儿一定进了虎狼窝了,还请将军四处找一找,兴许那些歹人听得将军的名声,一时唬住了,便将小女送出来的。” “歹人?不是说这里有贼人,对了,叫个什么钱小五的?我正要搜他呢?是不是他?” “这个,老朽也不知道。” “哼哼,能有这样大的胆儿的人,就是他了。” “那么,将军,您是带人搜不搜?” “我……我要保存实力,你且等一等。” “这还要等?再等,我女儿的命就没了。”老员外又大哭起来,这惹得街上围观的百姓十分同情,有几个胆儿大的,就 上前请命王将军,事不宜迟,很该去救人。 王将军还是很犹豫。 他试探问道:“那贼人会不会就是钱小五?” 他初来乍到,与各处还不熟悉,不想预先栽了跟头,惹人发笑。 老员外的夫人也在一旁哭泣起来了。这哭声凄惨,路旁的群众也都跟着哭。王将军就不停地骚着脑仁儿,在街上来回踱步,心里因找不到合适的计策烦恼。 王将军习武出身,本是个粗人,身边又没带个谋士,确实焦虑。 这一切,都被在楼上喝茶的溪墨瞧在了眼底。他轻轻一笑,提醒坐在他对面的钱小五:“你的手下,都嘱咐好了吧?” 钱小五点头。 “那便就好。” “过一会,你就下楼会会那个将军,说出这江城,唯有你能救出那老员外的女儿。经过这一件事,江城百姓便不拿你当敌人了。” “多谢多谢。” 钱小五认认真真鞠了个躬。 溪墨依旧坐着喝茶,一副看好戏的态度。 果然,那钱小五也就挺着胸脯去会那将军。人群骚乱。有人害怕,有人躲避。钱小五拍着胸脯,说出自己愿意去救老员外的女儿。 王将军还不信。 “给我半个时辰,我带着苦主女儿到这大街上。” 钱小五说完,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街上的人议论纷纷。 王将军看着钱小五的背影,突然大嚷:“来人,给我捉住他!” 贼人就在眼前,他还得回去复命,此人送上门来,这大好的机会,焉能放过?王将军竟觉得自己方才傻了。 不想围观人群不让他捉拿钱小五。 王将军大怒:“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他是贼匪,在城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你们若再敢拦,格杀勿论!” 但是人群还是不让。 王将军真的不理解了,他挥舞胳膊:“你们贪.腐这是为甚?这可是公然和朝廷作对!”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叟就过来道:“将军,这话可也不对。这钱小五虽是个贼人,但并未干什么坏事。他就算抢劫,劫的也是有钱人家。何况那些有钱人家的银子都来路不正。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我们那州官溜了后,城里的治安一直不好,还多亏有钱小五坐镇,不然城外的一些流寇歹人,更得趁此进入城中行不轨之事。依我说,钱小五可比薛仁村有格儿。 这老叟心里鄙视薛仁村,根本不拿他当州官待了,开口闭口的只管叫名字。 人群中,又走来一个年轻的读书人:“如果钱小五果然将老员外的女儿寻得,且捉住了贼人,那他就是江城里的英雄。以后,若哪家出了事,只管找他便是。” 这人群里,夹杂了钱小五的几个罗罗。 他们一听,赶紧在人群中大叫:“是啊是啊,经了此事,钱小五自然是英雄!” 几番叫嚷,弄得人群更加振奋,他们窃窃私语,都认为这钱小五有几分血性,想当贼匪,也是出于无奈,如今他既愿意改邪归正,岂有阻拦他之理? 各位看官,硬是这江城百姓竭力阻拦,他们手中无一点兵刃,但却生生地抵挡住了王将军的一千手下。 大街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店老板和店伙计也丢了生意,前去伸援抗议了。 王将军就有点儿狼狈。围观的人群中有不缺头脑的,就有人询问 王将军既来了,且还带了士兵,那手里可有朝廷颁发的公文,若有,那才名正言顺。 “对啊对啊,且拿出公文来!” 王将军就有些窘迫。 “你们瞎嚷嚷什么?我既能来,自然是奉了宰相大人的命令。你们质疑我,便是和宰相大人作对,便是和皇上作对!” 他说这些,企图镇住这些围观的人。 但是这没用,因口说无凭。 一时,就有人说,这姓王的将军该就是个骗子。 王将军更是恼怒,可他始终拿不出江城百姓要看的公文。 愤怒的群众更是挥舞着拳头叫他滚蛋。 王将军到底带了兵士来的。他底下的兵士虽不是吃素,但见惹了众怒,便也提醒他干脆走了的好。 “如何能走?怎么能走?到底老宰相交代我办的事儿一概没办呢。我若回去了,非但要挨一顿责骂不说,更别提升官发财了。” 王将军不愿走。 人群就更少量了。 这个当口,那钱小五果然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又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了。人群即刻发出一阵欢呼。 钱小五身后,果然跟着一个鬓发松乱的妙龄女子,此女正是那老员外的女儿。父女家人相见,抱住大哭。 不肖说,此时街上所有的人都知晓,这女子果然就是钱小五救回来的。 钱小五假意叫来几个罗罗,命他们押送这个所谓的“采花贼”,带去王家大院,他要用江湖的手段结果了这个贼人。 老员外就带着家眷对着钱小五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老员外要送钱小五许多许多银子,说即使卖房卖舍,也决不亏了这个人情,钱小五就是他们一家的恩人。 人群也感动了。 有人说别看这钱小五出身草莽,关键时刻,竟是比那薛仁村高尚一万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钱小五以前干的啥,江城百姓决定全不计较了。他们纷纷上前,掏钱请钱小五去饭馆吃饭喝酒。 钱小五一一摇头。 那王将军可就受不了了,他被江城百姓冷落了。岂止冷落,还有失落。可他又不甘心走。 这个时候,溪墨就从茶楼下来了,施施然地走到王将军的身边。 “你是何人?” 溪墨便道:“我是织造史渊的儿子。” 王将军自然听过史渊的名字,和老宰相也有往来,都是一派的人,王将军处于劣势,非常需要有人援助。这个时候,溪墨的出现,简直雪中送炭一般。 “都是故人,都是故人。” 王将军以为,史渊的公子史溪墨出现,便是与他说情的。不曾想,这史家的公子却也好言好语劝他离开了事。 “犯不着和这些无知百姓计较。” “你……我确实是奉了命来的,只无公文。你好歹与我说几句。” 王将军认为,史家是大户人家,史渊的公子一开口,与人群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溪墨就笑:“将军还是听我的,我这是肺腑之言。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王将军一时就犹豫起来了。 “将军真需听我的。这钱小五如此嚣张,摆明是得了江城百姓的支.持。如此还怎么捉拿?且他又未曾干过伤天害理之事。这下更是将功赎罪了。” 王将军沉吟良久,一声叹息:“如此我真该走?” “很该。” “可我……可我……”王将军想告诉史溪墨,他还有一桩隐晦之事,但到底不能泄了口风。可要不说,心里也憋屈。不如,将此事托付史渊的公子。此人是史渊的儿子,自然也都是一个派系的。他是江城人,有他帮着打听寻找,自然更是便宜。 这王将军就将溪墨自己人待了。 他压低了嗓音,拉着他到了街上一个角落,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溪墨即刻明白。他也疑惑:原来先帝在江城还遗留了一个孩子,昏君便是知道了首尾,欲斩草除根了。 “将军可知是哪家的女子?” “不知道,若知道,也就不这样难办了。你是本地人,你帮着打听,若知道了,不会少了你好处的。” 溪墨点头。 王将军又颓丧道:“到底我不该来。这江城有些邪门。人邪门,事邪门。那薛仁村也是混账透顶,但我回去狠狠参他一本。这样的人就不该当官。虽说没有哪个当官不贪的,但紧要时刻,也得站起来做做样子,撑撑门面。他可倒好,一概儿卷起金银不管了。” 溪墨也恨仁村,就接了他的话茬道:“却是如此,这样的人就该杀头了事。” “对对,就该杀头。”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王将军发觉再呆不妙,还是蔫巴走了。 他这一走,后脚儿,这钱小五就对着史溪墨猛然跪下。溪墨一惊。他和钱小五商榷的可没这个戏码。 老员外一家都是演戏的。 自己和钱小五也不过在演戏。 如此跪下,他这是为哪般? 溪墨叫他起来。 钱小五偏不肯起,当着街上百姓的面,钱小五的声音异常诚恳:“史家大爷,您救了我。您是我的再世恩人,我的亲爹亲娘都是不能和你比的。” 溪墨诧异,这钱小五到底想说什么? 围观人群也很诧异,也很好奇。 钱小五非但不起来,声音还哽咽了:“史家大爷,若没有你,我还是那不知好歹的强盗,只往水路里越走越深的,是你让我迷途知返。我谢谢你,我谢谢你八辈祖宗……”钱小五又咚咚咚地给溪墨磕头。 钱小五自然不便说方才的一出戏,但他真心感激史溪墨。 若不是有他,自己定在邪道上越走越远了,是史溪墨及时地拉了他一把。没错,他也想过招安。但那更是一条邪路。如今昏君当道,天下一团乱麻。他还想着招安,那就是助纣为虐。 唯有跟着史家大爷,去燕山,走另一条道路。 因为有了方向,有了目标,钱小五的内心异常坚定。他已在心里发了誓言:以后不管怎样,都要跟着史溪墨,护他左右,当他保镖。 如此一来,这史溪墨在江城中的威望就更高了起来。 本则,史溪墨的名声儿就不坏,只是他保持了刻意低调。想不到全城人中,令钱小五害怕和尊敬的,只有这史家的大公子史溪墨。一时,就有人请溪墨干脆入驻衙门,代理薛仁村行事。溪墨拒绝。 他像江城人保证,不管钱小五以后在不在,不管有无太守辖制,这江城将会一如既往地安静。 溪墨很笃定:一旦风声过了,这仁村便会回来。可他一旦回,便也就是他的死日。到底他触犯民愤大了。 溪墨并无官职。 他是史渊的儿子,也过了科举,如无意外,朝廷也会授予一官半职。偏巧那一年先帝驾崩,死因有诸多疑点,待昏君上位,加之宁北王云詹秘密造访,溪墨便将当官的心事看淡了。 若他和钱小五走人,那江城百姓就需自治,确实该有个人管一管才好。溪墨想到了一个人,柳剑染。他当即快书两封,一封告知云詹,不日自己就回燕山;一封告诉柳剑染,有关江城的事,溪墨知道他近来并无特别紧要的事,既如此,不如回江城。 那柳剑染得了书信,也快马加鞭而回。 溪墨就捎带上钱小五,与剑染酒楼喝酒。钱小五对剑染也是一样的恭敬。 剑染就爽朗大笑:“溪墨,你的确让我惊喜。” “却也不喜。那孤山的贼匪你剿的如何了?”这也是溪墨关心的。 孤山贼匪,不同钱小五,都是一伙亡命之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且不知悔改。 “剿了几个头人,剩余的我让他们跑了。” “为何?” “剩余之人,我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的左耳剁了,一旦他们重出江湖,我便知道是谁,如此再剿却也不难。” “为何要这样?” “我喜欢这样。” 溪墨想想,就不问了。到底剑染行事有他的道理,虽然古怪一点,但并不会出格。 柳剑染又对钱小五举杯:“贼人,我也敬你一杯。” 钱小五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恭喜你,溪墨,又收下一个听命的死士。” 溪墨就摇头:“你还是说点儿好听的吧。” 那钱小五喝了酒,心里 高兴,嘴上就开始胡诌了:“柳爷,我死不了的,一个算命的告诉我,这辈子,我有当将军的命呢!” 柳剑染哈哈大笑。 “真的!”钱小五又拍着胸脯保证。 柳剑染就道:“你有当将军的命,那我就有当郡王的命!” 钱小五着意拍马:“我愿柳爷梦想成真!” 那柳剑染看这溪墨一本正经的,突然就道:“溪墨,你可有找人算过命?” 溪墨摇头。 “哈哈……溪墨,我若有当郡王的命,那你一定是个帅才!不不,岂止是帅才,兴许有一日,你是万人之上!” 溪墨就觉得这话太过了,叫他闭口。 第183章寒烟翠(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溪墨就过来了。 到底他不能不问钱小五。 钱小五也是个练家子,但为了找史溪墨,却也在这寺院走得气喘吁吁。溪墨从树丛阴影下走出,看着他:“何事?” “史大爷,出事了。” 钱小五不停地说着出事,溪墨便叫他说仔细一些。钱小五还是一脸惊骇的表情,溪墨真的纳闷了。 “史家大爷,城里进了不少带刀带枪的兵士,他们是奉命而来。” “奉命而来?兵士?” “领着这些人的是一个姓王的将军,这将军说是奉了当朝张宰相的命令,前来搜剿贼人。那姓王的将军带了足足五千人马。他们就是来搜捕我的。我手下这些人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一千人。史家大爷,实则我不过是小打小闹,哪里领过兵打过仗?听了那车马响,我就怕了,只想着来找你。” 钱小五和芸豆儿一样,都有些痴心。 既认定跟着一个人,那从此以后就一心一意地跟着他了。 钱小五一听罗罗来报,说有朝廷的正规军队进了江城,逮住人就问贼匪首领钱小五的住处,本还想带着一众罗罗前去抵抗的,但一听说对方人马皆是自己的数倍之多,钱小五还是觉得不能贸然进攻,不然全“军”覆没。 溪墨便叫他镇静。 “我没法儿镇静呀?那王将军的人马就在街上,黑压压地站着呢。” 史溪墨不认识什么王将军李将军,但那位张宰相他略听过大名,此人就是一个媚上欺下的主儿,人称张林甫。他自然不叫林甫,只因他的品行性格就和唐朝的奸相李林甫一般,所以才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溪墨也并不惧怕什么张宰相。 他只是疑惑:何以在这样一个时间内,朝廷中人就知晓江城有个钱小五,忙不迭地就要来剿匪?他们到底因何而来?江城也不是第一次遭贼人骚扰,此前闹出的震动还更大一些,但也迟迟未见朝中有人关抚出动。 溪墨真拿捏不准了。 不过,溪墨想会一会那位李将军。 “我去街上。” 玉夫人和老太太过来了,二人竭力劝阻溪墨不必前往。 那厢,钱小五急了:“我可是投靠了大爷的人。我不找他,还去找谁?” 此言一出,即热祸端。 老太太和玉夫人对视一眼。 这钱小五是贼匪头头,可他说出的话,分明溪墨又和他是一伙的,且还是这贼人的上级。她们就不懂了。 溪墨的三个妹妹一听,也露出诧异的眼神。 那净心更是纳闷,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儿。 人群之中,倒是妙圆,相对冷静。 “实不相瞒,我离开家里后,就去了燕山,追随宁北王。这钱小五却是贼首,但听了我的劝告,已经决意归顺。不日他将和我一起离开江城,共返燕山。” 这些话,溪墨刻意说得淡淡。 老夫人和玉夫人再次对望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但又无可奈何。 果然,果然让她们蒙对了!妙圆开口了:“史家大爷,想来你做的事儿,秋纹姑娘都知道了?” 溪墨点头:“她一概而知,且一直支持我。” 妙圆就道:“你再去燕山,且给我托一句话儿,就说我想她。” 妙圆着实想念秋纹。 若有可能,她也想去燕山。 秋纹与她在蟠龙寺共住的那些时日,更让她觉得,秋纹和自己的弟媳妇,太像太像。看见秋纹,会让她心生抚慰,仿佛弟弟一家就在眼前,他们没死,还好好地活着。 “一定。” 溪墨的注意力只在祖母和母亲身上。 今日,这钱小五贸然来访,误打误撞地逼他将心里藏着的事儿说出了口,既忐忑,从此也打开了禁锢。 不管她们赞不赞同,这条路是走定了。 事情倒也出乎溪墨的意料,母亲和祖母并未表现出多大的阻拦。他的心里反而有一丝歉疚。史老夫人只是悲叹:“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掺和,因也掺和不进。到底你想怎样就可怎样。我到底还要说一句,以后……你和你父亲可怎么办?” 毕竟,这做儿子的和当老子的不是在一条线上。 以后,只怕当儿子的还要杀了当老子的。这世上这样的事少么?帝王之家,父子兄弟屠戮太多太多了。 可孙子溪墨只是辅佐别人成事。 老太太就想劝一劝:“你可知像你这样的,结果下场都不得好?” 老太太并不读史书,她爱看戏文,所知道的一些鸟尽弓藏的事都是从戏台上从小戏子里的嘴里听出来的。自打这钱小五胡乱进了江城,老太太此前已经将一概小戏子都解散打发了。昏君爱听戏,底下的人也竞相效仿,至于懂不懂戏,那是不管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倒也不是亡了半个国,只是昏君不干正事儿,弄得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加之赋税也重,又添了人丁钱,这大好的云国江山给弄得乌烟瘴气。 老太太是过来人,知道这样下去,这昏君的下场必不得好。 不用多想的。只参考那商纣夏桀,还有隋炀唐庄。 可老太太到底不想让自己家里的人动了杀戮。儿子不在眼前,她能做的就是劝一劝孙子。 “孙儿只想让天云国的江山恢复清朗。” 老夫人就点头:“好好,你有大志气,大胸怀。我是过时的人,说不过你。但你可想过,一旦失败,你这番行为可就牵连了全家?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你三个妹妹,也都将人头不保?” 溪墨自然想过。 “父亲可以移了方向的。” 他这话藏了深意,老夫人、玉夫人皆能知晓他说的什么。 玉夫人就苦笑:“罢了,你去就去,唯一的法子我也只能装聋作哑。就算有一天,我被捉住了杀头,也不怨你,就当我欠你的,毕竟你小时候,我没有陪着你,这些就当是补偿,我拿我的命赔给你。” 这话说得重了。 溪墨一想,就要下跪。 玉夫人及时拉住了他。 “何必跪下?虽说我是你母亲,但将你生下,却是疏于照管你。这是事实,谁都知道。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 “可母亲终究是母亲,没有母亲,又哪能有我?” 玉夫人更是苦笑:“你不必被那些圣贤之书弄得糊涂了头脑。我既生了你,但你终究是要死的。人终有一死。有生就有死。你去干.你的,我在后方也不会拖你的后腿。我虽然是妇人,但也知道邪不胜正,知道何谓正.义。大敌若是当前,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溪墨对母亲的话非常感动。 他哽咽了又哽咽,还是对着母亲下跪。 “母亲,孩儿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溪墨转过身,带着钱小五大步离开蟠龙寺。 钱小五还是慌神。 溪墨劝他一点不需惧。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将那王将军逼走。谁都不知,这王将军到这江城,一为奉命剿灭土匪,二便是奉了张宰相的命令寻找先帝之遗孤。 且后者为重。 这就奇崛了。 先帝乃昏君的长兄,莫名驾崩之前,膝下是有两个幼儿的。但都死得不明不白。先帝又哪来的儿子? 只因这张宰相也是知道一点当年旧事的。 他心里头一直有个疑惑,在二十多年前,先帝到江城避暑,邂逅了一位年轻女子,这位 女子据说也出身于高门大户。当先帝最后一次离开江城后,这名女子据说怀孕在身。倘若她生下了这个孩子,且还为男,那此男就是先帝在世唯一的儿子。若他知晓自己身世,定然不甘平庸,定要蠢蠢欲动,到时只怕被云詹所利用。 张宰相是昏君心腹,扶持昏君登基上位的就数他功劳最大。昔年他就隐隐听说先帝在江城有遗留之子,只不知究竟真不真。但到底不能放过。 王将军是张宰相以前的下属,也和他沾些远亲。既得了令,也就速速而来。老实说,这姓王的将军,其实算不得个将军。因他如今已然解职,正在朝中听旨。这以后干个什么职位,他也不知晓。 但这趟跑腿之事,王将军还是很殷勤。干好了,有了结果了, 回去复命,张宰相满意了,才会与自己举荐举荐。 天云国既实行科举制,可也同时并行九品中正制。 路上,钱小五就问溪墨有何办法。 “你这就主动上门去找他。” 钱小五不明所以,讷讷后退几步,说道:“这怎可行?大爷这般,便是将我送进牢狱,还谈什么去燕山投诚?” 钱小五的心里,更不放下的是婆娘芸豆儿。 如今他正尝到夫妻之间的乐趣,一旦生离,必然内心煎熬。 “你去,他并不敢拿你怎样。” “这又是为何?人家可是奉了命,有令牌的。” 溪墨轻轻一笑:“那位王将军师出无名,他奉的是张宰相的命,并非当今皇帝,既有令牌,说不定就是个假的?” “啊?” 溪墨听过云詹说起过张宰相一些旧事。那个姓王的将军,是他的马前卒,狗腿子。但因在军中不好好效命,也是因为能力差,一直得不到晋升。他一个卸职的将军,哪里能够像大理寺一样,有逮捕犯人生杀予夺的权力?也不同于衙门,能命捕快出去搜捕一概嫌疑之人。他奉的,不过是旧日上级的令子,这就只能行隐.晦的私人之事,不能放诸台面上来。那张宰相也太过肆意,贸然地,借了兵,堂而皇之气势汹汹地来江城,说要剿匪。 这就是一个笑话。 溪墨有法子叫那位王将军回去。 如今偌大的江城,已无太守,这又是一个笑话。有无太守是一回事,可王将军领着借来的兵马来捣乱,又是另外一回事。 城中有贼,百姓可自发聚集守卫,也可往上禀报, 但轮不着王将军这样的人多管闲事,既不在官中,不管张宰相如何发威,也是一概无用的。 “史大爷,可我到底是贼匪。” “你还没见着他,他还没问你,你为何定要招认?” 钱小五更是一愣。 溪墨就笑:“你跟着我,什么都不用怕。他若问你,我就说你是这城中的百姓请了来维持秩序的。什么贼匪不贼匪的,他说了不算。” 钱小五再次一愣。 “你是贼匪,可你并未在城里杀了良家百姓,你杀的是该杀的人。再则,你劫的那些金银财宝,可一概认定是别人赠与你维持秩序的佣金。” 钱小五恍然大悟。 “不会有人反对,更不会有人公然与你对抗。” “这是为何?” 溪墨洞察其中利弊,便笑:“江城太守已逃,令城中百姓非常失望。他们憎恨那些当官的更甚过你。” 钱小五忙不迭地点头。 “不错,若我是江城百姓,关键时刻,这当官的溜了,我还更愿意去巴结那些贼人呢,只要他们不杀人不掠夺,也愿意维持江城的日常秩序。” 说到此处,钱小五还是脸红了。 因他现在虽有改变,但到底刚入城中时,还是行了抢劫之事。 “万一有人告发我呢?”钱小五想思虑得更周全一些。 溪墨就道:“并不会。百姓们都不想生事。如今你只需做一件事……”溪墨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钱小五明白。 不过一个时辰,江城就传来我一个不妙的消息,说什么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被贼人劫走了。群龙无首,那员外不知该去找哪个求救,干脆带着全家老小来到大街上,找那个姓王的将军。 这就是溪墨的一出计。 那个老员外是溪墨幼时的一位书法师傅。 溪墨很笃定:那王将军一时半会的,压根不能断案,不能将员外的女儿寻找回来。到了最后,便是那钱小五出场。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筹谋之中。 待钱小五将员外的女儿“寻出”,也就没有王将军的事了。他虽然雄赳赳地来,但必然颓丧地走。 溪墨嘱咐完了钱小五,便一人来大街上饮茶,且看这出好戏。 老员外找着了王将军,痛哭流涕,几欲痛不欲生。王将军很是烦躁,因觉事情出了茬子。他的本意不是替江城的百姓搜人断案,他另有要事。 他已经预备在城中一个最大的馆舍住下了。江城富庶,王将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江城的美食,各色特产,还有周边的美景,他一个不想落下。听得这老员外啰啰嗦嗦,王将军只好敷衍几句了事,无奈这员外性子执着,非要他带着人各处搜寻。 老员外又故意掩着袖子夸张说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想我女儿一定进了虎狼窝了,还请将军四处找一找,兴许那些歹人听得将军的名声,一时唬住了,便将小女送出来的。” “歹人?不是说这里有贼人,对了,叫个什么钱小五的?我正要搜他呢?是不是他?” “这个,老朽也不知道。” “哼哼,能有这样大的胆儿的人,就是他了。” “那么,将军,您是带人搜不搜?” “我……我要保存实力,你且等一等。” “这还要等?再等,我女儿的命就没了。”老员外又大哭起来,这惹得街上围观的百姓十分同情,有几个胆儿大的,就 上前请命王将军,事不宜迟,很该去救人。 王将军还是很犹豫。 他试探问道:“那贼人会不会就是钱小五?” 他初来乍到,与各处还不熟悉,不想预先栽了跟头,惹人发笑。 老员外的夫人也在一旁哭泣起来了。这哭声凄惨,路旁的群众也都跟着哭。王将军就不停地骚着脑仁儿,在街上来回踱步,心里因找不到合适的计策烦恼。 王将军习武出身,本是个粗人,身边又没带个谋士,确实焦虑。 这一切,都被在楼上喝茶的溪墨瞧在了眼底。他轻轻一笑,提醒坐在他对面的钱小五:“你的手下,都嘱咐好了吧?” 钱小五点头。 “那便就好。” “过一会,你就下楼会会那个将军,说出这江城,唯有你能救出那老员外的女儿。经过这一件事,江城百姓便不拿你当敌人了。” “多谢多谢。” 钱小五认认真真鞠了个躬。 溪墨依旧坐着喝茶,一副看好戏的态度。 果然,那钱小五也就挺着胸脯去会那将军。人群骚乱。有人害怕,有人躲避。钱小五拍着胸脯,说出自己愿意去救老员外的女儿。 王将军还不信。 “给我半个时辰,我带着苦主女儿到这大街上。” 钱小五说完,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街上的人议论纷纷。 王将军看着钱小五的背影,突然大嚷:“来人,给我捉住他!” 贼人就在眼前,他还得回去复命,此人送上门来,这大好的机会,焉能放过?王将军竟觉得自己方才傻了。 不想围观人群不让他捉拿钱小五。 王将军大怒:“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他是贼匪,在城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你们若再敢拦,格杀勿论!” 但是人群还是不让。 王将军真的不理解了,他挥舞胳膊:“你们贪.腐这是为甚?这可是公然和朝廷作对!”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叟就过来道:“将军,这话可也不对。这钱小五虽是个贼人,但并未干什么坏事。他就算抢劫,劫的也是有钱人家。何况那些有钱人家的银子都来路不正。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我们那州官溜了后,城里的治安一直不好,还多亏有钱小五坐镇,不然城外的一些流寇歹人,更得趁此进入城中行不轨之事。依我说,钱小五可比薛仁村有格儿。 这老叟心里鄙视薛仁村,根本不拿他当州官待了,开口闭口的只管叫名字。 人群中,又走来一个年轻的读书人:“如果钱小五果然将老员外的女儿寻得,且捉住了贼人,那他就是江城里的英雄。以后,若哪家出了事,只管找他便是。” 这人群里,夹杂了钱小五的几个罗罗。 他们一听,赶紧在人群中大叫:“是啊是啊,经了此事,钱小五自然是英雄!” 几番叫嚷,弄得人群更加振奋,他们窃窃私语,都认为这钱小五有几分血性,想当贼匪,也是出于无奈,如今他既愿意改邪归正,岂有阻拦他之理? 各位看官,硬是这江城百姓竭力阻拦,他们手中无一点兵刃,但却生生地抵挡住了王将军的一千手下。 大街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店老板和店伙计也丢了生意,前去伸援抗议了。 王将军就有点儿狼狈。围观的人群中有不缺头脑的,就有人询问 王将军既来了,且还带了士兵,那手里可有朝廷颁发的公文,若有,那才名正言顺。 “对啊对啊,且拿出公文来!” 王将军就有些窘迫。 “你们瞎嚷嚷什么?我既能来,自然是奉了宰相大人的命令。你们质疑我,便是和宰相大人作对,便是和皇上作对!” 他说这些,企图镇住这些围观的人。 但是这没用,因口说无凭。 一时,就有人说,这姓王的将军该就是个骗子。 王将军更是恼怒,可他始终拿不出江城百姓要看的公文。 愤怒的群众更是挥舞着拳头叫他滚蛋。 王将军到底带了兵士来的。他底下的兵士虽不是吃素,但见惹了众怒,便也提醒他干脆走了的好。 “如何能走?怎么能走?到底老宰相交代我办的事儿一概没办呢。我若回去了,非但要挨一顿责骂不说,更别提升官发财了。” 王将军不愿走。 人群就更少量了。 这个当口,那钱小五果然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又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了。人群即刻发出一阵欢呼。 钱小五身后,果然跟着一个鬓发松乱的妙龄女子,此女正是那老员外的女儿。父女家人相见,抱住大哭。 不肖说,此时街上所有的人都知晓,这女子果然就是钱小五救回来的。 钱小五假意叫来几个罗罗,命他们押送这个所谓的“采花贼”,带去王家大院,他要用江湖的手段结果了这个贼人。 老员外就带着家眷对着钱小五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老员外要送钱小五许多许多银子,说即使卖房卖舍,也决不亏了这个人情,钱小五就是他们一家的恩人。 人群也感动了。 有人说别看这钱小五出身草莽,关键时刻,竟是比那薛仁村高尚一万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钱小五以前干的啥,江城百姓决定全不计较了。他们纷纷上前,掏钱请钱小五去饭馆吃饭喝酒。 钱小五一一摇头。 那王将军可就受不了了,他被江城百姓冷落了。岂止冷落,还有失落。可他又不甘心走。 这个时候,溪墨就从茶楼下来了,施施然地走到王将军的身边。 “你是何人?” 溪墨便道:“我是织造史渊的儿子。” 王将军自然听过史渊的名字,和老宰相也有往来,都是一派的人,王将军处于劣势,非常需要有人援助。这个时候,溪墨的出现,简直雪中送炭一般。 “都是故人,都是故人。” 王将军以为,史渊的公子史溪墨出现,便是与他说情的。不曾想,这史家的公子却也好言好语劝他离开了事。 “犯不着和这些无知百姓计较。” “你……我确实是奉了命来的,只无公文。你好歹与我说几句。” 王将军认为,史家是大户人家,史渊的公子一开口,与人群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溪墨就笑:“将军还是听我的,我这是肺腑之言。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王将军一时就犹豫起来了。 “将军真需听我的。这钱小五如此嚣张,摆明是得了江城百姓的支.持。如此还怎么捉拿?且他又未曾干过伤天害理之事。这下更是将功赎罪了。” 王将军沉吟良久,一声叹息:“如此我真该走?” “很该。” “可我……可我……”王将军想告诉史溪墨,他还有一桩隐晦之事,但到底不能泄了口风。可要不说,心里也憋屈。不如,将此事托付史渊的公子。此人是史渊的儿子,自然也都是一个派系的。他是江城人,有他帮着打听寻找,自然更是便宜。 这王将军就将溪墨自己人待了。 他压低了嗓音,拉着他到了街上一个角落,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溪墨即刻明白。他也疑惑:原来先帝在江城还遗留了一个孩子,昏君便是知道了首尾,欲斩草除根了。 “将军可知是哪家的女子?” “不知道,若知道,也就不这样难办了。你是本地人,你帮着打听,若知道了,不会少了你好处的。” 溪墨点头。 王将军又颓丧道:“到底我不该来。这江城有些邪门。人邪门,事邪门。那薛仁村也是混账透顶,但我回去狠狠参他一本。这样的人就不该当官。虽说没有哪个当官不贪的,但紧要时刻,也得站起来做做样子,撑撑门面。他可倒好,一概儿卷起金银不管了。” 溪墨也恨仁村,就接了他的话茬道:“却是如此,这样的人就该杀头了事。” “对对,就该杀头。”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王将军发觉再呆不妙,还是蔫巴走了。 他这一走,后脚儿,这钱小五就对着史溪墨猛然跪下。溪墨一惊。他和钱小五商榷的可没这个戏码。 老员外一家都是演戏的。 自己和钱小五也不过在演戏。 如此跪下,他这是为哪般? 溪墨叫他起来。 钱小五偏不肯起,当着街上百姓的面,钱小五的声音异常诚恳:“史家大爷,您救了我。您是我的再世恩人,我的亲爹亲娘都是不能和你比的。” 溪墨诧异,这钱小五到底想说什么? 围观人群也很诧异,也很好奇。 钱小五非但不起来,声音还哽咽了:“史家大爷,若没有你,我还是那不知好歹的强盗,只往水路里越走越深的,是你让我迷途知返。我谢谢你,我谢谢你八辈祖宗……”钱小五又咚咚咚地给溪墨磕头。 钱小五自然不便说方才的一出戏,但他真心感激史溪墨。 若不是有他,自己定在邪道上越走越远了,是史溪墨及时地拉了他一把。没错,他也想过招安。但那更是一条邪路。如今昏君当道,天下一团乱麻。他还想着招安,那就是助纣为虐。 唯有跟着史家大爷,去燕山,走另一条道路。 因为有了方向,有了目标,钱小五的内心异常坚定。他已在心里发了誓言:以后不管怎样,都要跟着史溪墨,护他左右,当他保镖。 如此一来,这史溪墨在江城中的威望就更高了起来。 本则,史溪墨的名声儿就不坏,只是他保持了刻意低调。想不到全城人中,令钱小五害怕和尊敬的,只有这史家的大公子史溪墨。一时,就有人请溪墨干脆入驻衙门,代理薛仁村行事。溪墨拒绝。 他像江城人保证,不管钱小五以后在不在,不管有无太守辖制,这江城将会一如既往地安静。 溪墨很笃定:一旦风声过了,这仁村便会回来。可他一旦回,便也就是他的死日。到底他触犯民愤大了。 溪墨并无官职。 他是史渊的儿子,也过了科举,如无意外,朝廷也会授予一官半职。偏巧那一年先帝驾崩,死因有诸多疑点,待昏君上位,加之宁北王云詹秘密造访,溪墨便将当官的心事看淡了。 若他和钱小五走人,那江城百姓就需自治,确实该有个人管一管才好。溪墨想到了一个人,柳剑染。他当即快书两封,一封告知云詹,不日自己就回燕山;一封告诉柳剑染,有关江城的事,溪墨知道他近来并无特别紧要的事,既如此,不如回江城。 那柳剑染得了书信,也快马加鞭而回。 溪墨就捎带上钱小五,与剑染酒楼喝酒。钱小五对剑染也是一样的恭敬。 剑染就爽朗大笑:“溪墨,你的确让我惊喜。” “却也不喜。那孤山的贼匪你剿的如何了?”这也是溪墨关心的。 孤山贼匪,不同钱小五,都是一伙亡命之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且不知悔改。 “剿了几个头人,剩余的我让他们跑了。” “为何?” “剩余之人,我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的左耳剁了,一旦他们重出江湖,我便知道是谁,如此再剿却也不难。” “为何要这样?” “我喜欢这样。” 溪墨想想,就不问了。到底剑染行事有他的道理,虽然古怪一点,但并不会出格。 柳剑染又对钱小五举杯:“贼人,我也敬你一杯。” 钱小五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恭喜你,溪墨,又收下一个听命的死士。” 溪墨就摇头:“你还是说点儿好听的吧。” 那钱小五喝了酒,心里 高兴,嘴上就开始胡诌了:“柳爷,我死不了的,一个算命的告诉我,这辈子,我有当将军的命呢!” 柳剑染哈哈大笑。 “真的!”钱小五又拍着胸脯保证。 柳剑染就道:“你有当将军的命,那我就有当郡王的命!” 钱小五着意拍马,大着声道:“我愿柳爷梦想成真!” 那柳剑染看这溪墨一本正经的,突然就道:“溪墨,你可有找人算过命?” 溪墨摇头。 “哈哈……溪墨,我若有当郡王的命,那你一定是个帅才!不不,岂止是帅才,兴许有一日,你是万人之上!” 溪墨就觉得这话太过了,叫他闭口。 第184章寒烟翠(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今儿这孙姨娘就是撞在枪口上了。 不管她怎么辩解,史渊一点儿不听。 这恶婆娘,他竟是眼睛瞎了,这么长时间半点没有察觉,如此还委屈了玉夫人。呵呵,其实谈不上委屈,毕竟是玉夫人自己要去寺院清修的。可史渊就将这笔账记在孙姨娘的头上了,只因孙姨娘在家可没少挑唆,少拿这个说事儿。 新账老账通常是一起算的。 玉夫人便淡淡对史渊道:“该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不用我说,你该知道怎么办。我现在要搜家里的房契,你好歹再问问她。我只担心,这些天,趁着我和老太太在寺院,她会先下手为强,将房契给卖了。” 玉夫人的担心不无道理。 今天她的任务就是将房产地契找出来。其他事情,任凭史渊处理。 说完这话,玉夫人就进了老太太的屋子。 那辺厢,孙姨娘就抱住史渊的大腿一个劲地恳求。史渊不改注意了,他的心里头,对孙姨娘那是厌烦透顶。到底是将这婆娘撵出了事,还是送到衙门里头? 只撵出去,又太便宜了。 可送到衙门里头,偏那薛仁村不在。史渊一路进城,也知晓江城出了事,既有贼人侵入,又有州官躲匿一事。 史渊更得知,最后出面收伏了贼人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溪墨。 史渊不知过程,只知结果,但听了心里自豪。 他的心里,再将溪墨和昱泉对比,对孙姨娘的憎恶就多了几分。昱泉行为恶劣,不学无术,从小到大劣迹斑斑。这么长的时间,这母子二人将他哄得团团转,弄得他将昱泉当成个难得的稀罕宝贝,匡扶门楣的不二人选。 史渊叫人取来鞭子。 不管怎样,他要狠狠揍这该死的贱人! 就算揍死了,心里也不解恨! 孙姨娘见下人果然拿来了又粗又厚的鞭子,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她披头散发,像个无常鬼一样,在地上撒泼打滚。 这就更让史渊厌恶了。 刷刷几下,史渊的鞭子就打在孙姨娘的身上脸上,孙姨娘大喊救命。 这叫声凄惨,连在老太太屋里的玉夫人都听见了。玉夫人依旧没搜到地契,听了这叫声,心想:倒不要叫他立刻打死了,地契也算大事。 玉夫人与这上头是不看重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人啊,不管在世上积累了多少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是老太太看重。在这上头,玉夫人尊重老太太。 老太太还在寺院急切地等着呢。 这些地契,是整个史家的底气儿,丢不得的。只因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姑娘,姑娘要嫁到好日了家儿,手里必得有丰足的嫁妆。就算一辈子不嫁人,那要养活自己,手里更得有房产银子。老夫人操的是这份心。 玉夫人叫一个婆子过去询问。 婆子不敢怠慢,忙忙地去了。 院子里,史渊可是来真格的,将孙姨娘通身上下好一顿暴打。孙姨娘给揍的遍体鳞伤,一副快要咽气的样子。 饶是这样,孙姨娘嘴里还是嚎叫:“昱泉,昱泉,我的儿,你在哪里啊?你这个不孝子,你知道你娘在受苦吗?” 她不提昱泉还好,一提这名字史渊更是暴躁。 那婆子就过来,先向着史渊行礼,又过去问孙姨娘:“好歹说出来吧。” 孙姨娘咬紧牙关,依旧冷笑:“老太太的屋子就那么点大,真想搜,搜得出的。”临到死了,孙姨娘的嘴风倒也紧。 “姨娘这是何苦呢?”那婆子还是劝。 这个当口,院门外就有动静,且这动静还不小。 各位看官,你当是谁? 原来是这昱泉和李显贵回来了。 这其中就有周折。 按理说,他二人应比史渊提前回来才对。只因这一路上昱泉可是走马观花,走一路,玩一路,决意要将携带的银子花光才休。 李显贵也陪着他花钱。 史渊本要去别地的。可却也折回来了。只因那地方发生了瘟疫。史渊不想染病,便在路途修书一封,告知王宰相,诉说种种难处,这印染院必得朝后延迟了。真正这也是没法之事。 这父子俩前后脚进府,彼此一愣。 昱泉是害怕,史渊则是愤怒。 “好你个不肖子!你竟还敢回来!你们……你们将他绑了,将这该死的贱人母子绑在一起,我一并将他们打死!” 昱泉看清楚了地上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妇人,正是自己的母亲,他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是惊是怒,是惧是恨。 “来啊,你们拿绳子啊!”史渊再次喝令。 家丁们就上来了,将处在懵懂之中的昱泉捆了个结结实实。那李显贵见势不对,就想溜,但史渊怎容他溜走? 这李显贵在他眼中就是一只老狐狸。狐狸不管隐藏得多好,总要现形的。 露了尾巴的狐狸在史渊眼里那就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耗子,必要除之后快的。想必,这府里还有很多和李显贵一样的耗子。 但史渊也觉出了不对,下人们少了,少了很多。这上前的家丁前后也不过二十多人,和以前的排场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就询问左右怎么回事?那婆子就回说,是夫人将一应用不着的人都裁减了。 史渊点头。 他的心里不禁生出别样滋味。到底夫人是夫人,正妻就是正妻。关键时刻,总是将家里生计放在第一位。小妾就是小妾,贱人就是贱人,这个时候,竟还不肯将地契交出,真是逼得他打死她! 没曾想,这昱泉当真没骨气。 鞭子还没上身呢,就一个劲地求饶。 孙姨娘就看着儿子:“你是我生的,叫什么?就让他打死好了。” 孙姨娘的心里一丁点指望都不生了。死了就死了。可她这话是 故意说给史渊听的,为的就是让史渊手软。 她是干了坏事,但都是迫不得已的。可儿子是史家的人,他身上流着史家的血脉,史渊打死了儿子,就是断了史家的根脉! “老爷,他可是你的儿子啊!就算糊涂了一些,莽撞了一些,可他心眼儿不坏呀!你忘了平时他都怎么孝敬你的?” 果然,孙姨娘话风一转,又苦苦哀求上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孙姨娘企图用儿子绑住史渊,让史渊存了怜悯。可昱泉马上就大叫:“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我要是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哪里就遇到这么些个事?从此以后,你就不是我的娘了。你生了我,是给了我命,但也让我从小到大遭受嘲笑,这还不如让我死了好!” 昱泉梗着脖子叫嚷,孙姨娘不被打死,却是被自己的亲儿子气死了。“好啊,好你个兔崽子,你娘都要死了,你还这样诅咒你娘!天爷爷,地奶奶,就让我死,就让我现在死得了!” 史渊看着面前这一对活宝,气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赶紧的,将他们一起丢出去,丢到那荒郊野外,谁都不许救济!” 史渊一时想不到好的处置办法,就命人将这对母子送上马车,送去偏僻的荒郊,不给他们一点银子,身上的衣物全都卸下,只除了贴身的衣物。史渊也灰心了,任凭他们自生自灭,既离开史家,就和他再无干系。 什么地契不地契的,史渊也不问了。 没了,可以等江城平静了,以后补登上,到底眼前这对母子让他难受。 昱泉不想走。 “爹爹,我没犯错啊?” “你还没犯错?你和李显贵干的自演自导的好戏!休要再管我叫爹,从今日后,我不是你的爹爹!” 史渊浑身颤抖地将身子转过去。 “爹爹!爹爹!我只是一时贪玩,都是李显贵挑唆的我……爹爹,您不能不管我呀!”昱泉还在嚎叫。 史渊想想,干脆叫人将他们的嘴巴堵上,让自己的耳根子清静一些。 很快就有马夫将马车驶了过来,又有家丁将母子二人捆绑了送上马车。马车疾驰而去,全府人没一个敢说话的。 李显贵则像筛糠一样,腿脚站立不住,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李显贵也是咎由自取。太过贪婪,太过小算,以至弄得晚节不保。想他是个多精明多得体的人儿,以前多得府里信任? 对于他,史渊不想多言。 他挥了挥手,叫人将李显贵关到柴房里去。既然江城衙门空荡,那史渊便要以家法伺候。“绑去柴房,不许任何人送来吃喝,七日之后,再来看他的死活。他若能活,我便也饶他一死。他若死了,那是老天爷看不过去,代替我收了他。” 此言一出,家下人更是噤然无声。 李显贵一声儿不吭。 史渊又道:“这李显贵必然不干净。你们去他房中,好好搜搜,这些年他在府里都贪了多少银子?只要稍有不对付,就来报我。” 交代完了这些,史渊方觉头十分疼,站立不住,下人们赶紧叫玉夫人,史渊由下人们先搀扶入房。 玉夫人也就过来了。 史渊一躺到榻上,非但不觉好转,更觉头里有千万细针戳在脑壳,剧痛难忍,几欲要昏死过去。 “痛煞我也,痛煞我也!真正痛煞我也!” 他抱着头,在床上不停打滚儿。 第185章寒烟翠(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今儿这孙姨娘就是撞在枪口上了。 不管她怎么辩解,史渊一点儿不听。 这恶婆娘,他竟是眼睛瞎了,这么长时间半点没有察觉,如此还委屈了玉夫人。呵呵,其实谈不上委屈,毕竟是玉夫人自己要去寺院清修的。可史渊就将这笔账记在孙姨娘的头上了,只因孙姨娘在家可没少挑唆,少拿这个说事儿。 新账老账通常是一起算的。 玉夫人便淡淡对史渊道:“该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不用我说,你该知道怎么办。我现在要搜家里的房契,你好歹再问问她。我只担心,这些天,趁着我和老太太在寺院,她会先下手为强,将房契给卖了。” 玉夫人的担心不无道理。 今天她的任务就是将房产地契找出来。其他事情,任凭史渊处理。 说完这话,玉夫人就进了老太太的屋子。 那辺厢,孙姨娘就抱住史渊的大腿一个劲地恳求。史渊不改注意了,他的心里头,对孙姨娘那是厌烦透顶。到底是将这婆娘撵出了事,还是送到衙门里头? 只撵出去,又太便宜了。 可送到衙门里头,偏那薛仁村不在。史渊一路进城,也知晓江城出了事,既有贼人侵入,又有州官躲匿一事。 史渊更得知,最后出面收伏了贼人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溪墨。 史渊不知过程,只知结果,但听了心里自豪。 他的心里,再将溪墨和昱泉对比,对孙姨娘的憎恶就多了几分。昱泉行为恶劣,不学无术,从小到大劣迹斑斑。这么长的时间,这母子二人将他哄得团团转,弄得他将昱泉当成个难得的稀罕宝贝,匡扶门楣的不二人选。 史渊叫人取来鞭子。 不管怎样,他要狠狠揍这该死的贱人! 就算揍死了,心里也不解恨! 孙姨娘见下人果然拿来了又粗又厚的鞭子,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她披头散发,像个无常鬼一样,在地上撒泼打滚。 这就更让史渊厌恶了。 刷刷几下,史渊的鞭子就打在孙姨娘的身上脸上,孙姨娘大喊救命。 这叫声凄惨,连在老太太屋里的玉夫人都听见了。玉夫人依旧没搜到地契,听了这叫声,心想:倒不要叫他立刻打死了,地契也算大事。 玉夫人与这上头是不看重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人啊,不管在世上积累了多少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是老太太看重。在这上头,玉夫人尊重老太太。 老太太还在寺院急切地等着呢。 这些地契,是整个史家的底气儿,丢不得的。只因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姑娘,姑娘要嫁到好日了家儿,手里必得有丰足的嫁妆。就算一辈子不嫁人,那要养活自己,手里更得有房产银子。老夫人操的是这份心。 玉夫人叫一个婆子过去询问。 婆子不敢怠慢,忙忙地去了。 院子里,史渊可是来真格的,将孙姨娘通身上下好一顿暴打。孙姨娘给揍的遍体鳞伤,一副快要咽气的样子。 饶是这样,孙姨娘嘴里还是嚎叫:“昱泉,昱泉,我的儿,你在哪里啊?你这个不孝子,你知道你娘在受苦吗?” 她不提昱泉还好,一提这名字史渊更是暴躁。 那婆子就过来,先向着史渊行礼,又过去问孙姨娘:“好歹说出来吧。” 孙姨娘咬紧牙关,依旧冷笑:“老太太的屋子就那么点大,真想搜,搜得出的。”临到死了,孙姨娘的嘴风倒也紧。 “姨娘这是何苦呢?”那婆子还是劝。 这个当口,院门外就有动静,且这动静还不小。 各位看官,你当是谁? 原来是这昱泉和李显贵回来了。 这其中就有周折。 按理说,他二人应比史渊提前回来才对。只因这一路上昱泉可是走马观花,走一路,玩一路,决意要将携带的银子花光才休。 李显贵也陪着他花钱。 史渊本要去别地的。可却也折回来了。只因那地方发生了瘟疫。史渊不想染病,便在路途修书一封,告知王宰相,诉说种种难处,这印染院必得朝后延迟了。真正这也是没法之事。 这父子俩前后脚进府,彼此一愣。 昱泉是害怕,史渊则是愤怒。 “好你个不肖子!你竟还敢回来!你们……你们将他绑了,将这该死的贱人母子绑在一起,我一并将他们打死!” 昱泉看清楚了地上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妇人,正是自己的母亲,他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是惊是怒,是惧是恨。 “来啊,你们拿绳子啊!”史渊再次喝令。 家丁们就上来了,将处在懵懂之中的昱泉捆了个结结实实。那李显贵见势不对,就想溜,但史渊怎容他溜走? 这李显贵在他眼中就是一只老狐狸。狐狸不管隐藏得多好,总要现形的。 露了尾巴的狐狸在史渊眼里那就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耗子,必要除之后快的。想必,这府里还有很多和李显贵一样的耗子。 但史渊也觉出了不对,下人们少了,少了很多。这上前的家丁前后也不过二十多人,和以前的排场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就询问左右怎么回事?那婆子就回说,是夫人将一应用不着的人都裁减了。 史渊点头。 他的心里不禁生出别样滋味。到底夫人是夫人,正妻就是正妻。关键时刻,总是将家里生计放在第一位。小妾就是小妾,贱人就是贱人,这个时候,竟还不肯将地契交出,真是逼得他打死她! 没曾想,这昱泉当真没骨气。 鞭子还没上身呢,就一个劲地求饶。 孙姨娘就看着儿子:“你是我生的,叫什么?就让他打死好了。” 孙姨娘的心里一丁点指望都不生了。死了就死了。可她这话是 故意说给史渊听的,为的就是让史渊手软。 她是干了坏事,但都是迫不得已的。可儿子是史家的人,他身上流着史家的血脉,史渊打死了儿子,就是断了史家的根脉! “老爷,他可是你的儿子啊!就算糊涂了一些,莽撞了一些,可他心眼儿不坏呀!你忘了平时他都怎么孝敬你的?” 果然,孙姨娘话风一转,又苦苦哀求上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孙姨娘企图用儿子绑住史渊,让史渊存了怜悯。可昱泉马上就大叫:“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我要是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哪里就遇到这么些个事?从此以后,你就不是我的娘了。你生了我,是给了我命,但也让我从小到大遭受嘲笑,这还不如让我死了好!” 昱泉梗着脖子叫嚷,孙姨娘不被打死,却是被自己的亲儿子气死了。“好啊,好你个兔崽子,你娘都要死了,你还这样诅咒你娘!天爷爷,地奶奶,就让我死,就让我现在死得了!” 史渊看着面前这一对活宝,气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赶紧的,将他们一起丢出去,丢到那荒郊野外,谁都不许救济!” 史渊一时想不到好的处置办法,就命人将这对母子送上马车,送去偏僻的荒郊,不给他们一点银子,身上的衣物全都卸下,只除了贴身的衣物。史渊也灰心了,任凭他们自生自灭,既离开史家,就和他再无干系。 什么地契不地契的,史渊也不问了。 没了,可以等江城平静了,以后补登上,到底眼前这对母子让他难受。 昱泉不想走。 “爹爹,我没犯错啊?” “你还没犯错?你和李显贵干的自演自导的好戏!休要再管我叫爹,从今日后,我不是你的爹爹!” 史渊浑身颤抖地将身子转过去。 “爹爹!爹爹!我只是一时贪玩,都是李显贵挑唆的我……爹爹,您不能不管我呀!”昱泉还在嚎叫。 史渊想想,干脆叫人将他们的嘴巴堵上,让自己的耳根子清静一些。 很快就有马夫将马车驶了过来,又有家丁将母子二人捆绑了送上马车。马车疾驰而去,全府人没一个敢说话的。 李显贵则像筛糠一样,腿脚站立不住,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李显贵也是咎由自取。太过贪婪,太过小算,以至弄得晚节不保。想他是个多精明多得体的人儿,以前多得府里信任? 对于他,史渊不想多言。 他挥了挥手,叫人将李显贵关到柴房里去。既然江城衙门空荡,那史渊便要以家法伺候。“绑去柴房,不许任何人送来吃喝,七日之后,再来看他的死活。他若能活,我便也饶他一死。他若死了,那是老天爷看不过去,代替我收了他。” 此言一出,家下人更是噤然无声。 李显贵一声儿不吭。 史渊又道:“这李显贵必然不干净。你们去他房中,好好搜搜,这些年他在府里都贪了多少银子?只要稍有不对付,就来报我。” 交代完了这些,史渊方觉头十分疼,站立不住,下人们赶紧叫玉夫人,史渊由下人们先搀扶入房。 玉夫人也就过来了。 史渊一躺到榻上,非但不觉好转,更觉头里有千万细针戳在脑壳,剧痛难忍,几欲要昏死过去。 “痛煞我也,痛煞我也!真正痛煞我也!” 他抱着头,在床上不停打滚儿。 第186章寒烟翠(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渊这是得了史家祖传的头疼病。 当初,史老太爷就是得了这样的病疼死的。也请过医生诊断,不过开点药方,又哪里能够好?倒是有一个江湖郎中,主动告诉史老夫人,说这病他能治,但得寻一把斧子将老天爷的头颅劈开了,再拿细针诊治。史老夫人一听,吓得心口儿漏跳了一拍,忙忙地就叫人将这个不知好歹的江湖郎中给撵出去。 那郎中也不勉强,一边被人托着往外,一边嘴里就笑:“如此,府上老太爷死定了,死定了……” 他说了好几个“死”字,字字戳在史老夫人的心上。 倒是被这野郎中说中了,不出三天,史老太爷果然疼死在床上。 如今,这头疼的毛病果然遗传给了史渊。 史渊嚎叫着叫人去请郎中。 玉夫人就叹息一声,也就去找郎中。郎中来了,不管能不能诊治,至少于心理上说,是一个安慰。 只是二十载的时间过去,在这偌大江城,仍旧没有一个能治得了头疼病的医生,那皇宫里只怕也没有。 如此,就让史渊疼死? 玉夫人也于心不忍。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到底是夫妻。 玉夫人想起老夫人的话。头疼病治不了,谁遗传了谁倒霉。但到底可以用一味药缓一缓。这一味药就是人参。 史府虽然清简了人数,但藏着的人参还是有的。 一个婆子就将藏了人生的罐子抱了来。玉夫人命人取出来,衔在史渊口中,吊着他的气儿。史渊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疼痛稍缓一些了,史渊就悲泣:“想我这一生,实则也悲哀。” 玉夫人就强颜欢笑:“你这一生,也是丰丰富富的,想许多人,就是及不上你的。”玉夫人着意安慰。 史渊就苦笑,将手勉强抬起,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是恨我的。是我错了,是我一念之差,毁了你。” 玉夫人便沉默不语了。 房门关上了,一应的无关人等都出了去。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还有那铜壶滴漏里的水,还在嘀嗒作响,叫人觉得有几分微弱的生气。 史渊说的,玉夫人当然懂。 “都这样了,就不必说了。”玉夫人提醒他少说话,不要太过损耗元气。她记得,老夫人说过,头疼病是史府的绝症,而且传男不传女。本以为这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这世上能有研制出破解头疼病的神医。 结果却又叫人失望。 老夫人又以为,即便复发此病,也需到了那六十岁后。史老太爷是在花甲之年才得此绝症。可不想史渊还未到五十,前方就横了一道鬼门关卡。 “我要说,当日若不是我刻意讨好先皇,你也不会……”史渊坚持要说下去。他终非恶人,只是贪图富贵,一心想往上爬,这才弄出一桩意想不到的风月之事。 各位看官,你道何事? 这就要往二十几年说起。 二十三年前,先帝下江南,途径繁华富庶之地江城,停船上岸,立即被江城美景吸引。先帝名云玳,才二十出头,生得风流倜傥,英俊不凡。 云玳刻意低调,微服游玩。这一日恰好到了玉家门外。云玳走得有些累,也甚是渴,偶尔一抬头,看见玉家宅院的墙上冒出一簇繁盛的杏枝,此时正是五月季节,杏子成熟的季节,那红红的杏果累累地垂在枝头,叫人垂涎欲滴。况大杏子树又生长得高大,云玳一时兴起,纵身一跃,就爬上了树。云玳摘了几只又红又大的杏子,正暗自得意,眼角一瞥,就发现宅院之中有一个身穿杏黄裙裳的年轻小姐。她约莫十七八岁,生得肌肤胜雪,婀娜多姿。云玳是年轻皇帝,不是没见过美女,宫中也有美人妃子,但还是惊艳了一下。 十七岁的玉夫人正在韶华最美的年纪,不,她那时待字闺中,闺名叫芳华。芳华已然定下亲事了,这要嫁给的人就是史府的公子史渊。那史渊彼时也恰在玉府赏花。他未和芳华一起,而是和大舅哥玉鼎在后院喝酒。 云玳见了芳华,一时失神,袖中的杏子就掉落了地上,也忘了捡。那芳华也发现了异样,见地上陡然滚了几只杏子,心里好奇,也抬起了头。二人的眼睛就对上了,四目相望,彼此都觉得面熟,像在哪儿见过。 云玳是皇帝,虽微服出行,但到底胆儿大。可他又懂礼貌分寸。他告诉芳华,自己是出游的远客,路走得多了,必然口渴,就想寻些解渴的果子吃。不曾想果然有。他非有意,实则无心,还请小姐不要介意为好。 芳华见此人如此有礼,且又生得如此出众,一时心里有好感,当即就原谅了。几只果子而已,又不是贵重的东西。况这位公子衣服锦绣,必是身家高贵之人,定是真的渴了,否则不会行如此之事。 彼时天云国风气开花,陌生男女之间,也可叙话。 玉夫人便叫来一个丫鬟,用小篮将树上的杏果子都摘下来,且对着云玳说道:“这些,且都赠与公子了,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云玳道谢,冒昧问了玉夫人的名姓。云玳方知道这玉家就是江城赫赫有名的将军世家。一时云玳又翻墙离去,史渊也恰好过来了。玉家和史家都是这江城中的高门大户,两家做亲本也是门当户对。芳华说不出厌恶史渊什么。那史渊更是喜欢芳华。这史渊在后院与大舅哥叙话,说的便是云玳微服私访江城一事。因这城中人并未有人见过皇帝容貌,所以人人皆在猜测,但又不知街上何人才是。 史渊是个精细之人,早存了巴结之心。 他来找玉夫人,那丫鬟就多了句嘴儿,说方才有个什么登徒子从院墙上爬下来见了小姐一面,小姐还送了他好多杏子。 史渊就问是谁? 玉夫人说不知道。 还是那丫鬟眼睛尖儿,一下看见地上有个明晃晃的东西。丫鬟赶紧弯腰捡起来,且递给玉夫人看:“小姐,您看这是什么?” 这丫鬟本知道这玉佩一样的东西是方才那个登徒子遗下的,却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阿物儿。玉夫人接过,细细瞧了瞧,心里虽疑惑,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黄澄澄的,像个玉佩的模样,却又打造的精致隽永,玉佩粗看是普通的长方形状,细看上面分明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在天云国,能佩戴龙纹饰状的美玉的,自然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都是身份非同小可的。史渊也惊呆了。他接过玉夫人手里的玉佩,瞧了又瞧,又发现在玉佩的腹部刻了一行小字:天云国皇帝云玳小印。 说白了,这块玉佩,就是云玳的私章。不想却遗落在玉家宅院。史渊盯着这块玉,突然哈哈一笑。玉夫人问他为何发笑,史渊就说了这块玉佩的来历,且那佩戴玉佩的,就是当今天云国的皇帝云玳。玉夫人.大惊,且不能相信,因说这云玳,谦虚有礼,看着只像一个温和的读书人,并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史渊不解释,抱着这块玉又去找玉鼎,玉鼎也大惊。二人一合计,就出门找云玳。 云玳丢了这块玉,肯定要折回来的。 果然呢被他二人猜中了。翌日,云玳又登门了。这一次,史渊玉鼎玉夫人三人诚惶诚恐,跪地迎接,弄得云玳非常扫兴。他将玉佩在身上,两只眼睛却又情不自禁.地朝玉夫人的脸上望去。他来玉府,名为寻玉,实则是为了再看几眼玉芳华。 史渊和玉鼎自然殷勤相待。 云玳自然常来。 过了半月,史渊便察觉出云玳的真正用意。皇帝竟是喜欢上了芳华。芳华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室,但名花已有主。云玳也不便夺人之美。可史渊有向上攀爬之心。他觉得,这是一出现成的美人计。一个晚上,云玳和玉鼎喝酒,云玳喝得半醉,回到预备的客房中,恰好玉夫人也被史渊灌得半醉。 云玳看着床上微醺的人儿,分明就是自己的心仪之人,酒力上涌,云玳一时顾不得,抱着瘫软的玉夫人,就行了好事。醒来的玉夫人既惭愧又愤怒。她是不怎么喝酒的,如此这般,都是因为史渊之故,这分明就是史渊的计谋。玉夫人伤心之极,提出和史家解约。玉夫人早年丧母,其父年事已高,去岁上已经下世,家中大小事务都是长兄玉鼎料理。玉鼎也惭愧,点头同意了。 这下云玳打听玉夫人住处,更是殷勤登门。一来二去,玉夫人终究心软了。她已解了婚约,如今是自由身,与感情上无障碍了,接纳了云玳,但说自己不愿意进宫。 云玳是皇帝,还是要回宫的。 回去那一天,他还是对玉夫人立下誓言,他一回宫,就颁布诏令,封她为妃。岂料云玳这一去,就没再回来。玉夫人非常失望。她以为云玳遗忘了她,毕竟宫中美女如云。可日复一日,她却珠胎暗结。玉夫人恐慌地告诉玉鼎。玉鼎告诉她,不如依旧去找史渊,二人再圆起来,成亲了事。 第187章寒烟翠(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的心里更涌起深深的悲戚之感。 世事无常。 她和史渊二十多年的夫妻,夫妻情分有吗?有的,但更多的只是彼此当亲人相处。可他们终非真正的亲人。 玉夫人也想不出,史渊她这名义上的丈夫,究竟对她的一生意味着什么?都说前世有缘,今生才能结为夫妇。可她和史渊分明也是怨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何必再从前呢?又何必再要计较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然当了史家二十多年的媳妇了。她的儿子流着先皇的血液,可她也是这偌大家宅里的女主人。 老太太老了,她有这个责任义务重振史家。 史家败落了吗?没有。 史渊如愿地当着织造营缮郎,还有爵位。只是他走错了路子。一旦宁北王的军队攻破京城,生擒了昏君,那么史渊的靠山也就倒了。大厦将倾,史渊还能保住他的官职吗?兴许还得下牢狱。这些都是说不定的。 想那死,老太太定然受不住,即刻就要赴黄泉的。 三位姑娘的终身更得耽误了。可老天爷却往往也会选时机,这个当口,史渊偏偏得了祖传的不治之症,不早一步,不晚一步。 兴许,这是成全了史渊。 玉夫人不敢想下去了,因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她该像一个平常的关心丈夫的妻子一样,留在丈夫身边,端茶倒水地陪伴。 稍后,等溪墨出来时,自己就进去。 玉夫人问一个婆子,家中还藏了多少人参?婆子说了一个数,玉夫人就道:“赶紧去街上再买一些。” 人参能吊气。 史渊就是靠人参吊着一口气,才没有断气。 这头疼病据老太太说,到了断气时,头是不疼了,但却又浑身疼痛,当初老太爷就是依靠几两人参一直吊了整整七日的气。 玉夫人当然不希望史渊断气。 史渊为官多年,当然不干净,一定也有许多苦主仇家憎恨。有些人更巴不得他立时死了的好,种种旧账也可以清算。 在朝为官,被迫不被迫地总是要得罪一些人,这是难免之事。 玉夫人心中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万事皆有因果。她是虔诚的信佛之人,又觉得史渊五十未到的年纪,就得了如此绝症,实则也是上苍的惩罚。 她知道,史渊杀过人,而且是错杀。史渊以前当过通判,断了一个错案,让无辜的人死在法场。事后无人追究。史渊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待当了织造官,更是贪赃枉法。史渊的私人体己,玉夫人从来不用,因觉不干净。史渊的钱都在孙姨娘那里,孙姨娘挥霍了不少,藏在娘家不少,余下的,玉夫人搜出来,决定捐给苦主家属,剩下的全部捐出去。 她是在替史渊做好事,另一方面也希望菩萨开恩,念在他悔改的份上,与他延长一点寿命。这是玉夫人的祈愿。但她又深知,这些行的再好,也是于事无补。因那些受冤的人,一旦死了,没有再活的机会。 人命大过天。 史渊既欠了,就得拿自己的命还。 溪墨进了屋子,低低叫了一声:“父亲。” 史渊点了点头。恍惚间,觉得儿子的长相更似先帝云玳了。不,二人简直一模一样,就 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走路的样子,这说话的声音,太像,太像了…… 他突然觉得,此生最大的荣幸,不是当什么织造官儿,不是袭什么爵位,而是身边有一个携带皇家血脉的儿子。 这才是他的骄傲。 “溪墨,我回来就好,让爹爹好好看看你。” 溪墨是聪明人,一进屋子,就发觉不对劲了。爹爹形容枯槁,嘴里还含了贵重的人参。莫非…… 他不敢想下去了。 方才,他就觉得母亲的形容大大地不对。 父亲到底怎么了? “孩儿就在爹爹身边,爹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溪墨的声音也温柔无比。他在史渊床前坐下,史渊又伸手握住溪墨的手。 “爹爹老了。” “爹爹还年轻。” “爹爹真的老了。” 史渊得了头疼绝症,就靠人参吊气。所幸这人参皆是上好的质地品种,他含着人参,确实觉得不那么难受了一些。 “爹爹你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养病。” 此时此刻,溪墨依旧不知史渊得的是什么病症。但见一旁的郎中低着头,那眼中分明带了浓浓的悲戚。又见角落里站着几个下人,他们都蔫头蔫脑的,一脸的悲伤,溪墨也就猜着了七八分。 他想站起来询问郎中几句。 史渊像猜中了溪墨的心事,主动告知:“你不要起来,爹爹难得和你好好说话,你陪陪爹爹。” 他像一个孩子似的,祈求儿子不要离开。 溪墨又重新坐下了。 “爹爹,我不走。” 史渊满意一笑,闭了闭眼:“爹爹明白你,今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爹爹不阻拦的。” 溪墨的声音更柔和了:“儿子不好。” 他想起往昔,自己和爹爹多有隔阂,如今他竟能说出这般动情晓理的话,溪墨又感动又惭愧。 他也听出了爹爹话里的意思。似乎爹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明说,他给自己留了面子。 “儿子真的不好。” 溪墨又重复一句。他只想宽慰史渊,让他的心舒坦一点。 史渊重重地叹息:“是爹爹不好。爹爹名利心太重,纵在家里,也不好好与你说话,总是逼着你干这干那,更拿你和昱泉那畜生比较。如今我才知道,你才是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只有你一个。” 这话,却也含了太多的沉重与酸楚。 溪墨的心也酸了。 “爹爹,你想吃什么, 儿子给你做。” 史渊摇头:“爹爹不想吃什么。既然咱们爷俩感情这么好,那爹爹也不想说什么了。我累了,你出去,叫你母亲进来。” 史渊的头又开始疼了,这疼痛已经蔓延至颈脖,还有肩缚,更向着心脏等处弥漫。他忍着疼,可豆大的汗珠还是滚落下来。 史渊不想在溪墨面前示弱。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弥留之际,当着儿子的面,展现自己的坚强。 儿子的内心,一直是轻视自己的。 他要让儿子知道,自己也是一个男人。 溪墨发现了爹爹的不对,他弯着腰,突然抱住史渊的头,深深安慰:“爹爹,别怕。” 这一声“别怕”,史渊的眼泪就出来了。 “爹爹,就让我这样抱着你。我记得,小时候,你让我去书房读书,可夜晚天空响起了巨雷,我很害怕,是你进来抱着我,摸着我的头,说一会儿就不响了。” 史渊浑身颤抖起来,这是激动的颤抖。 这么一件微小的事,没想到儿子还记得。 “爹爹,还有……小的时候,我爱吃甜食,你说甜食吃多了不容易消化,故意训斥我,我哭了,说要去寺院找娘亲,你就搂着我,说你就是我的娘亲。” 史渊留下了浑浊的热泪。 溪墨也一下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五岁那年。 父子间的壁垒打开了,隔阂不在了,绕着病榻,他们坦诚相见。 房门外,玉夫人一直在偷听。 她的心里,也非常非常的不好受。 她太过自私,只顾自己内心的痛苦,却忽视了小小年纪的溪墨,最最需要的是娘亲的陪伴。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玉夫人的眼泪就下来了,哽咽着走进房门。 溪墨转过身,看着史渊和儿子,擦擦眼泪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寺院报信了,一会老太太就带着姑娘们回来了。” 在史渊生命的最后一刻,整个史家人都在一块,必须在一块。 溪墨听着母亲的话,呆了又呆。 爹爹……爹爹真的命不久矣了么? 他紧紧地握着史渊的手,万分难过道:“母亲,爹爹到底得的什么绝症?” 此情此景,玉夫人也不好再隐瞒了。 “你爹爹他得的是史家祖传的头疼病,当年你爷爷也是因此病而死!” 溪墨深深一叹:“原来如此!看来,终有一天,我也因此病离开人世!” “不……”玉夫人纠正,可她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当着史渊的面,谈论生死,实在太过残忍。就让儿子难受一会。儿子不是史家的人,儿子不会遗传这样的绝症。 “母亲,你想说什么?”溪墨察觉出玉夫人的不对。 “我没说什么,你爹爹累了,让他休息休息。” 史渊就艰难叹息:“我不累。溪墨,我的儿子,你一辈子都不会得爹爹这样的绝症的。爹爹这是报应,爹爹做过的亏心事,爹爹自己知道……你不会的……你将来会飞黄腾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溪墨第二次听此话了。 此话还出自自己的父亲。难受过后,他只觉得悲凉。即便如此,爹爹心里的那些陈腐观念依旧未除。爹爹还是希望他当官封爵,光耀门楣! 可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子。 宁北王云詹暗示过他,这条路虽然艰险,但一样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 溪墨淡淡聆听。 荣华富贵白驹过隙,唯有天下苍生安宁才是他心之所系,心之所盼。若得这一天,他宁愿卸下所有盔甲,带着心爱的女人,过隐居自在的日子。 第188章寒烟翠(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老夫人还是晚了一步。 当她带着文姨娘还有三个姑娘坐上马车匆忙回府的时候,史渊已经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 跟着老夫人来的,还有一人。 何人?柳剑染的干娘甄氏。 剑染返回江城后,在那蟠龙寺,也和自家干娘说了一车子的话。都是一些私密的话,这些话不外乎柳家的败落,不外乎史渊有无牵连在内。 柳剑染在油灯下,听着干娘的话,心里愈发沉重了。 “我也只是猜测。当日柳家败落了,我也不是无处可去,但我就要蛰伏史家,找了人说了情,刻意在老太太的身边当差,为的就是调查当年的情况。这么久了,到底没个眉目,说来我也愧对九泉之下的柳夫人。” 甄氏是个重情之人,当日既在剑染父母的坟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便就要做到的。不想十几年时间过去,搜查竟是僵持了。 不,还是有疑点的。 那史渊就很不正常。虽然没从精明的史老夫人嘴里听出些什么,但史渊的话就足够使她疑心了。史渊若和柳家无半点瓜葛,甄氏不信的。 所以,一听史渊病重了,甄氏心里就生出几分高兴来,又借着搀扶老夫人的机会,也坐着马车再次进了史府。 当老夫人看到儿子的时候,史渊真的断气了。 玉夫人已经命人在府里披上缟素,操办丧事了。老夫人颤巍巍进来,看着儿子已经故去,伤心不已。毕竟她就这一个儿子,且得的还是祖传的不治之症。白发人送黑发人。三个姑娘也很伤心。文姨娘也在旁抽泣不已。 溪墨忍住悲伤,置办棺木。 他是长子,且是史渊现在唯一的儿子,父亲去世,自然是嫡子操办一切。没想到从燕山返回江城,不但遇上那么多事 ,也正逢上置办父亲丧事,溪墨也觉得人生无常。 一时灵堂就置办好了。 如今江城既已平静,那些大户人家得了报丧信息的,也过来吊唁。 溪墨一一接待。 那钱小五也带了芸豆儿登史府吊唁。 芸豆儿已经得知孙姨娘和二爷昱泉的下落,心中悲戚,但也无可奈何。这也是孙姨娘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且她现在也不是史府的人,不甘自己的不能询相问了。 柳剑染也来吊唁。 人群之中,甄氏帮着史家下人忙着搬运碗盘。见了干儿子,甄氏就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拽进一个空屋子里。 “干娘,如此咱们以后怎么办?” 剑染却也苦恼。史渊去了,这陷害柳家的人更是查不到了。 “这些时日,我都会跟着老夫人,顺其自然吧。” 甄氏认为,剑染还是跟着溪墨,一起去燕山。现在他不能一心二用。 “当日史府将你撵出去,如今你再进来,可有人为难你?”这却也是剑染关心的。 “哪里?为难我的人,都被老夫人撵走了,留下的都是一些忠厚老实的人。昨日黄花了,无人再提旧事。你难道不知道孙姨娘的下落吗?到底作恶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她的一概行径,也害了她那个蠢儿子。如今这母子俩纵然不死,也回不来府里,说不定就是四处当乞丐了。” 剑染想起昔日孙姨娘母子的猖狂,内心却也一阵轻松。 “干娘,你若喜欢,那便留下。你若不喜欢,那便依旧回蟠龙寺。反正哪里呆着都使得。” 甄氏就道:“都一样都一样。” 甄氏又寻了一点酒菜,让剑染坐下悄悄吃一点。 夜里,明月初升。 剑染就来找溪墨。 剑染这几日都住在溪墨的草庐,自己那间屋子内。房间的摆设没变,依旧有人打扫。剑染看着昔日自己盖着的被褥,心里反而有点复杂,一时又想起了秋纹。 秋纹在燕山,还什么都不知道。 蛐蛐儿在窗外低低地鸣叫。剑染在灯下与溪墨说话:“置办完了丧事,你大概几日动身?” “一月之后。” 他必须尽儿子的孝道,同时心里也觉得愧疚,若父亲还在,他定将隔阂丢开,与他谈论一些闲话琐事,增进感情。 剑染不说话了。 “我已经修书一封给云詹了。” “却要如此。” “大哥哥……”有人在门外敲门,是桑云的声音。 “这几日.你也疲累,今日好不容易能早点休息,赶紧睡觉去吧。”溪墨开了门,灯光下,十一岁的桑云浑身缟素,更显清幽脱俗。 桑云是来看剑染的。 “柳哥哥……” 柳剑染点头。 溪墨有点儿疑惑,夜深了,这个小妹子到底为了何事前来? 桑云将门关上了。 “大哥哥,柳哥哥,我来找你们,有一件事。”桑云开门见山了。 “你说。” “我要……我要跟随你们去燕山。” 什么? 溪墨一惊。 他和剑染对视一眼。 “你才十一岁,不好好在家呆着,去什么燕山?” 溪墨是反对的。 剑染却笑:“为什么你要去那里?总不会去玩耍吧?” 桑云年纪比剑染小足足十一岁,剑染是看着她慢慢长大的。剑染对桑云的印象一直不错。淘气,可爱,活泼。 “当然不是玩耍。我听说燕山有军队操.练,我就想去历练历练。” “哦?” “那里招女兵吗?” 剑染眨巴眨巴眼睛:“你要参军?” “是呀。如今我爹爹没了,我虽伤心,但也少了羁绊。我和两位姐姐不同,打小儿我就要一番大事情的。从小,我就烦那些针线女红,我只想练兵习剑,打靶射箭。柳哥哥,你们走的时候,不如带我一起去?” 剑染就看向溪墨。 这事儿,溪墨做主。 溪墨摇头说道:“不行。你若去了,老太太是头一个不依的。” “先斩后奏。老太太关心我吗?关心,但到底不如对大姐姐好。夫人和文姨娘也关心我。可我到底有我的志向。整日关在这笼子一样的家中,总有一天我要闷死的。” 桑云长长地叹了口气。 剑染就道:“你是认真说与的?” “如何不认真?我听说,秋纹也在那,她能去得,为何我不能去得?”桑云撅起嘴儿,一脸的不服气。 剑染就叹息了:“真正她的事儿和你不同。告诉你,秋纹如今是你大哥哥的未婚妻了。她去,名正言顺。” 剑染知晓溪墨和秋纹的事儿。 他们果然早就生情,只是死撑着不肯承认罢了。如今造化适宜,果然也就公开了。剑染失落之余,又暗自替他们庆幸。到底史渊不在了。想他是头一个反对的。余下的老夫人玉夫人,纵然不同意,但拗不过溪墨的坚持。 不过,就算史渊还在世上,也依旧无可奈何。 溪墨比过去更显成熟,秋纹也似脱胎换骨一般。 柳剑染就在心里暗暗叹息:想这一辈子,都只能和秋纹当哥哥妹妹了。 剑染的话让桑云不高兴了:“柳哥哥,我不赞成你这话,我若去了,怎么就不是名正言顺了?我是大哥哥的亲妹子。我去燕山,也能和秋纹一样,帮得大哥哥。” “可你还是小孩儿。”剑染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小孩儿又怎样?人都从小孩儿长起,我今年十一了,再过一二年,便也就大了。”桑云说得一本正经的,令剑染想笑,可到底又不能笑,这还在丧期之内呢,纵然心里对史渊的死,漠不关心,但面儿上还得装出稍许悲痛的神情。 “溪墨,我说不得了,你说。”剑染将手一摊,桑云年纪是小,但却是史府三个姐妹里头口才最好的。 溪墨就正色道:“你若想去,待大一些,到底你现在还小。” 桑云就苦着脸:“我哪里小嘛?再说,我又不缺胳膊少腿,我去了,也还能和秋纹姐姐作伴呢。”桑云已然打听过了,那芸豆儿本来是二哥哥昱泉屋里的人,被孙姨娘折腾得成了贼人钱小五的婆娘,如今贼人钱小五投诚大哥哥,也要跟着去燕山,那芸豆儿也是要随行的。桑云的确不痛快,难道她还不及芸豆儿么? 提起二哥哥昱泉,桑云更是伤心。好好儿的,怎么弄到了这般田地?都是孙姨娘带累的二哥哥。桑云又听家人说起二哥哥干过的一些恶事,便就坐在一旁不吱声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二哥哥说来也不值得同情。 这被撵出去了,想以后也不能回来了,在外头,但愿能够弃恶从善,改过自新,人生还能走一遭儿。 溪墨仍不同意。 他提了一盏灯笼,将桑云送出草庐,送回她的房间。 桑云一晚上气得没睡着,白日里又要戴上缟素哭灵,十分哀苦。 妙圆和净心也来吊唁。 玉夫人见到妙圆,遂拉了她的手,入房说私.密话。 “史老爷不在了,想你也解脱了。究竟……那些事儿,他知道不知道?” 玉夫人点头。 妙圆一惊:“果然他知道。” “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倒是我显得蠢。” 妙圆一叹:“方才我进灵堂,见溪墨一身缟素,那形容真像极了先帝。” 玉夫人听了不免苦涩:“却是像,有时我见了也恍惚,恍如先帝在世,又来到江城,依旧在玉家大宅和我说话。” 第189章寒烟翠(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史老夫人还是晚了一步。 当她带着文姨娘还有三个姑娘坐上马车匆忙回府的时候,史渊已经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 跟着老夫人来的,还有一人。 何人?柳剑染的干娘甄氏。 剑染返回江城后,在那蟠龙寺,也和自家干娘说了一车子的话。都是一些私密的话,这些话不外乎柳家的败落,不外乎史渊有无牵连在内。 柳剑染在油灯下,听着干娘的话,心里愈发沉重了。 “我也只是猜测。当日柳家败落了,我也不是无处可去,但我就要蛰伏史家,找了人说了情,刻意在老太太的身边当差,为的就是调查当年的情况。这么久了,到底没个眉目,说来我也愧对九泉之下的柳夫人。” 甄氏是个重情之人,当日既在剑染父母的坟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便就要做到的。不想十几年时间过去,搜查竟是僵持了。 不,还是有疑点的。 那史渊就很不正常。虽然没从精明的史老夫人嘴里听出些什么,但史渊的话就足够使她疑心了。史渊若和柳家无半点瓜葛,甄氏不信的。 所以,一听史渊病重了,甄氏心里就生出几分高兴来,又借着搀扶老夫人的机会,也坐着马车再次进了史府。 当老夫人看到儿子的时候,史渊真的断气了。 玉夫人已经命人在府里披上缟素,操办丧事了。老夫人颤巍巍进来,看着儿子已经故去,伤心不已。毕竟她就这一个儿子,且得的还是祖传的不治之症。白发人送黑发人。三个姑娘也很伤心。文姨娘也在旁抽泣不已。 溪墨忍住悲伤,置办棺木。 他是长子,且是史渊现在唯一的儿子,父亲去世,自然是嫡子操办一切。没想到从燕山返回江城,不但遇上那么多事 ,也正逢上置办父亲丧事,溪墨也觉得人生无常。 一时灵堂就置办好了。 如今江城既已平静,那些大户人家得了报丧信息的,也过来吊唁。 溪墨一一接待。 那钱小五也带了芸豆儿登史府吊唁。 芸豆儿已经得知孙姨娘和二爷昱泉的下落,心中悲戚,但也无可奈何。这也是孙姨娘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且她现在也不是史府的人,不甘自己的不能询相问了。 柳剑染也来吊唁。 人群之中,甄氏帮着史家下人忙着搬运碗盘。见了干儿子,甄氏就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拽进一个空屋子里。 “干娘,如此咱们以后怎么办?” 剑染却也苦恼。史渊去了,这陷害柳家的人更是查不到了。 “这些时日,我都会跟着老夫人,顺其自然吧。” 甄氏认为,剑染还是跟着溪墨,一起去燕山。现在他不能一心二用。 “当日史府将你撵出去,如今你再进来,可有人为难你?”这却也是剑染关心的。 “哪里?为难我的人,都被老夫人撵走了,留下的都是一些忠厚老实的人。昨日黄花了,无人再提旧事。你难道不知道孙姨娘的下落吗?到底作恶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她的一概行径,也害了她那个蠢儿子。如今这母子俩纵然不死,也回不来府里,说不定就是四处当乞丐了。” 剑染想起昔日孙姨娘母子的猖狂,内心却也一阵轻松。 “干娘,你若喜欢,那便留下。你若不喜欢,那便依旧回蟠龙寺。反正哪里呆着都使得。” 甄氏就道:“都一样都一样。” 甄氏又寻了一点酒菜,让剑染坐下悄悄吃一点。 夜里,明月初升。 剑染就来找溪墨。 剑染这几日都住在溪墨的草庐,自己那间屋子内。房间的摆设没变,依旧有人打扫。剑染看着昔日自己盖着的被褥,心里反而有点复杂,一时又想起了秋纹。 秋纹在燕山,还什么都不知道。 蛐蛐儿在窗外低低地鸣叫。剑染在灯下与溪墨说话:“置办完了丧事,你大概几日动身?” “一月之后。” 他必须尽儿子的孝道,同时心里也觉得愧疚,若父亲还在,他定将隔阂丢开,与他谈论一些闲话琐事,增进感情。 剑染不说话了。 “我已经修书一封给云詹了。” “却要如此。” “大哥哥……”有人在门外敲门,是桑云的声音。 “这几日.你也疲累,今日好不容易能早点休息,赶紧睡觉去吧。”溪墨开了门,灯光下,十一岁的桑云浑身缟素,更显清幽脱俗。 桑云是来看剑染的。 “柳哥哥……” 柳剑染点头。 溪墨有点儿疑惑,夜深了,这个小妹子到底为了何事前来? 桑云将门关上了。 “大哥哥,柳哥哥,我来找你们,有一件事。”桑云开门见山了。 “你说。” “我要……我要跟随你们去燕山。” 什么? 溪墨一惊。 他和剑染对视一眼。 “你才十一岁,不好好在家呆着,去什么燕山?” 溪墨是反对的。 剑染却笑:“为什么你要去那里?总不会去玩耍吧?” 桑云年纪比剑染小足足十一岁,剑染是看着她慢慢长大的。剑染对桑云的印象一直不错。淘气,可爱,活泼。 “当然不是玩耍。我听说燕山有军队操.练,我就想去历练历练。” “哦?” “那里招女兵吗?” 剑染眨巴眨巴眼睛:“你要参军?” “是呀。如今我爹爹没了,我虽伤心,但也少了羁绊。我和两位姐姐不同,打小儿我就要一番大事情的。从小,我就烦那些针线女红,我只想练兵习剑,打靶射箭。柳哥哥,你们走的时候,不如带我一起去?” 剑染就看向溪墨。 这事儿,溪墨做主。 溪墨摇头说道:“不行。你若去了,老太太是头一个不依的。” “先斩后奏。老太太关心我吗?关心,但到底不如对大姐姐好。夫人和文姨娘也关心我。可我到底有我的志向。整日关在这笼子一样的家中,总有一天我要闷死的。” 桑云长长地叹了口气。 剑染就道:“你是认真说与的?” “如何不认真?我听说,秋纹也在那,她能去得,为何我不能去得?”桑云撅起嘴儿,一脸的不服气。 剑染就叹息了:“真正她的事儿和你不同。告诉你,秋纹如今是你大哥哥的未婚妻了。她去,名正言顺。” 剑染知晓溪墨和秋纹的事儿。 他们果然早就生情,只是死撑着不肯承认罢了。如今造化适宜,果然也就公开了。剑染失落之余,又暗自替他们庆幸。到底史渊不在了。想他是头一个反对的。余下的老夫人玉夫人,纵然不同意,但拗不过溪墨的坚持。 不过,就算史渊还在世上,也依旧无可奈何。 溪墨比过去更显成熟,秋纹也似脱胎换骨一般。 柳剑染就在心里暗暗叹息:想这一辈子,都只能和秋纹当哥哥妹妹了。 剑染的话让桑云不高兴了:“柳哥哥,我不赞成你这话,我若去了,怎么就不是名正言顺了?我是大哥哥的亲妹子。我去燕山,也能和秋纹一样,帮得大哥哥。” “可你还是小孩儿。”剑染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小孩儿又怎样?人都从小孩儿长起,我今年十一了,再过一二年,便也就大了。”桑云说得一本正经的,令剑染想笑,可到底又不能笑,这还在丧期之内呢,纵然心里对史渊的死,漠不关心,但面儿上还得装出稍许悲痛的神情。 “溪墨,我说不得了,你说。”剑染将手一摊,桑云年纪是小,但却是史府三个姐妹里头口才最好的。 溪墨就正色道:“你若想去,待大一些,到底你现在还小。” 桑云就苦着脸:“我哪里小嘛?再说,我又不缺胳膊少腿,我去了,也还能和秋纹姐姐作伴呢。”桑云已然打听过了,那芸豆儿本来是二哥哥昱泉屋里的人,被孙姨娘折腾得成了贼人钱小五的婆娘,如今贼人钱小五投诚大哥哥,也要跟着去燕山,那芸豆儿也是要随行的。桑云的确不痛快,难道她还不及芸豆儿么? 提起二哥哥昱泉,桑云更是伤心。好好儿的,怎么弄到了这般田地?都是孙姨娘带累的二哥哥。桑云又听家人说起二哥哥干过的一些恶事,便就坐在一旁不吱声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二哥哥说来也不值得同情。 这被撵出去了,想以后也不能回来了,在外头,但愿能够弃恶从善,改过自新,人生还能走一遭儿。 溪墨仍不同意。 他提了一盏灯笼,将桑云送出草庐,送回她的房间。 桑云一晚上气得没睡着,白日里又要戴上缟素哭灵,十分哀苦。 妙圆和净心也来吊唁。 玉夫人见到妙圆,遂拉了她的手,入房说私.密话。 “史老爷不在了,想你也解脱了。究竟……那些事儿,他知道不知道?” 玉夫人点头。 妙圆一惊:“果然他知道。” “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倒是我显得蠢。” 妙圆一叹:“方才我进灵堂,见溪墨一身缟素,那形容真像极了先帝。” 玉夫人听了不免苦涩:“却是像,有时我见了也心生恍惚,恍如先帝在世,又来到江城,依旧在玉家大宅和我说话。” 第190章寒烟翠(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的心里更涌起深深的悲戚之感。 世事无常。 她和史渊二十多年的夫妻,夫妻情分有吗?有的,但更多的只是彼此当亲人相处。可他们终非真正的亲人。 玉夫人也想不出,史渊她这名义上的丈夫,究竟对她的一生意味着什么?都说前世有缘,今生才能结为夫妇。可她和史渊分明也是怨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何必再从前呢?又何必再要计较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然当了史家二十多年的媳妇了。她的儿子流着先皇的血液,可她也是这偌大家宅里的女主人。 老太太老了,她有这个责任义务重振史家。 史家败落了吗?没有。 史渊如愿地当着织造营缮郎,还有爵位。只是他走错了路子。一旦宁北王的军队攻破京城,生擒了昏君,那么史渊的靠山也就倒了。大厦将倾,史渊还能保住他的官职吗?兴许还得下牢狱。这些都是说不定的。 想那死,老太太定然受不住,即刻就要赴黄泉的。 三位姑娘的终身更得耽误了。可老天爷却往往也会选时机,这个当口,史渊偏偏得了祖传的不治之症,不早一步,不晚一步。 兴许,这是成全了史渊。 玉夫人不敢想下去了,因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她该像一个平常的关心丈夫的妻子一样,留在丈夫身边,端茶倒水地陪伴。 稍后,等溪墨出来时,自己就进去。 玉夫人问一个婆子,家中还藏了多少人参?婆子说了一个数,玉夫人就道:“赶紧去街上再买一些。” 人参能吊气。 史渊就是靠人参吊着一口气,才没有断气。 这头疼病据老太太说,到了断气时,头是不疼了,但却又浑身疼痛,当初老太爷就是依靠几两人参一直吊了整整七日的气。 玉夫人当然不希望史渊断气。 史渊为官多年,当然不干净,一定也有许多苦主仇家憎恨。有些人更巴不得他立时死了的好,种种旧账也可以清算。 在朝为官,被迫不被迫地总是要得罪一些人,这是难免之事。 玉夫人心中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万事皆有因果。她是虔诚的信佛之人,又觉得史渊五十未到的年纪,就得了如此绝症,实则也是上苍的惩罚。 她知道,史渊杀过人,而且是错杀。史渊以前当过通判,断了一个错案,让无辜的人死在法场。事后无人追究。史渊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待当了织造官,更是贪赃枉法。史渊的私人体己,玉夫人从来不用,因觉不干净。史渊的钱都在孙姨娘那里,孙姨娘挥霍了不少,藏在娘家不少,余下的,玉夫人搜出来,决定捐给苦主家属,剩下的全部捐出去。 她是在替史渊做好事,另一方面也希望菩萨开恩,念在他悔改的份上,与他延长一点寿命。这是玉夫人的祈愿。但她又深知,这些行的再好,也是于事无补。因那些受冤的人,一旦死了,没有再活的机会。 人命大过天。 史渊既欠了,就得拿自己的命还。 溪墨进了屋子,低低叫了一声:“父亲。” 史渊点了点头。恍惚间,觉得儿子的长相更似先帝云玳了。不,二人简直一模一样,就 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走路的样子,这说话的声音,太像,太像了…… 他突然觉得,此生最大的荣幸,不是当什么织造官儿,不是袭什么爵位,而是身边有一个携带皇家血脉的儿子。 这才是他的骄傲。 “溪墨,我回来就好,让爹爹好好看看你。” 溪墨是聪明人,一进屋子,就发觉不对劲了。爹爹形容枯槁,嘴里还含了贵重的人参。莫非…… 他不敢想下去了。 方才,他就觉得母亲的形容大大地不对。 父亲到底怎么了? “孩儿就在爹爹身边,爹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溪墨的声音也温柔无比。他在史渊床前坐下,史渊又伸手握住溪墨的手。 “爹爹老了。” “爹爹还年轻。” “爹爹真的老了。” 史渊得了头疼绝症,就靠人参吊气。所幸这人参皆是上好的质地品种,他含着人参,确实觉得不那么难受了一些。 “爹爹你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养病。” 此时此刻,溪墨依旧不知史渊得的是什么病症。但见一旁的郎中低着头,那眼中分明带了浓浓的悲戚。又见角落里站着几个下人,他们都蔫头蔫脑的,一脸的悲伤,溪墨也就猜着了七八分。 他想站起来询问郎中几句。 史渊像猜中了溪墨的心事,主动告知:“你不要起来,爹爹难得和你好好说话,你陪陪爹爹。” 他像一个孩子似的,祈求儿子不要离开。 溪墨又重新坐下了。 “爹爹,我不走。” 史渊满意一笑,闭了闭眼:“爹爹明白你,今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爹爹不阻拦的。” 溪墨的声音更柔和了:“儿子不好。” 他想起往昔,自己和爹爹多有隔阂,如今他竟能说出这般动情晓理的话,溪墨又感动又惭愧。 他也听出了爹爹话里的意思。似乎爹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明说,他给自己留了面子。 “儿子真的不好。” 溪墨又重复一句。他只想宽慰史渊,让他的心舒坦一点。 史渊重重地叹息:“是爹爹不好。爹爹名利心太重,纵在家里,也不好好与你说话,总是逼着你干这干那,更拿你和昱泉那畜生比较。如今我才知道,你才是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只有你一个。” 这话,却也含了太多的沉重与酸楚。 溪墨的心也酸了。 “爹爹,你想吃什么, 儿子给你做。” 史渊摇头:“爹爹不想吃什么。既然咱们爷俩感情这么好,那爹爹也不想说什么了。我累了,你出去,叫你母亲进来。” 史渊的头又开始疼了,这疼痛已经蔓延至颈脖,还有肩缚,更向着心脏等处弥漫。他忍着疼,可豆大的汗珠还是滚落下来。 史渊不想在溪墨面前示弱。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弥留之际,当着儿子的面,展现自己的坚强。 儿子的内心,一直是轻视自己的。 他要让儿子知道,自己也是一个男人。 溪墨发现了爹爹的不对,他弯着腰,突然抱住史渊的头,深深安慰:“爹爹,别怕。” 这一声“别怕”,史渊的眼泪就出来了。 “爹爹,就让我这样抱着你。我记得,小时候,你让我去书房读书,可夜晚天空响起了巨雷,我很害怕,是你进来抱着我,摸着我的头,说一会儿就不响了。” 史渊浑身颤抖起来,这是激动的颤抖。 这么一件微小的事,没想到儿子还记得。 “爹爹,还有……小的时候,我爱吃甜食,你说甜食吃多了不容易消化,故意训斥我,我哭了,说要去寺院找娘亲,你就搂着我,说你就是我的娘亲。” 史渊留下了浑浊的热泪。 溪墨也一下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五岁那年。 父子间的壁垒打开了,隔阂不在了,绕着病榻,他们坦诚相见。 房门外,玉夫人一直在偷听。 她的心里,也非常非常的不好受。 她太过自私,只顾自己内心的痛苦,却忽视了小小年纪的溪墨,最最需要的是娘亲的陪伴。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玉夫人的眼泪就下来了,哽咽着走进房门。 溪墨转过身,看着史渊和儿子,擦擦眼泪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寺院报信了,一会老太太就带着姑娘们回来了。” 在史渊生命的最后一刻,整个史家人都在一块,必须在一块。 溪墨听着母亲的话,呆了又呆。 爹爹……爹爹真的命不久矣了么? 他紧紧地握着史渊的手,万分难过道:“母亲,爹爹到底得的什么绝症?” 此情此景,玉夫人也不好再隐瞒了。 “你爹爹他得的是史家祖传的头疼病,当年你爷爷也是因此病而死!” 溪墨深深一叹:“原来如此!看来,终有一天,我也因此病离开人世!” “不……”玉夫人纠正,可她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当着史渊的面,谈论生死,实在太过残忍。就让儿子难受一会。儿子不是史家的人,儿子不会遗传这样的绝症。 “母亲,你想说什么?”溪墨察觉出玉夫人的不对。 “我没说什么,你爹爹累了,让他休息休息。” 史渊就艰难叹息:“我不累。溪墨,我的儿子,你一辈子都不会得爹爹这样的绝症的。爹爹这是报应,爹爹做过的亏心事,爹爹自己知道……你不会的……你将来会飞黄腾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溪墨第二次听此话了。 此话还出自自己的父亲。难受过后,他只觉得悲凉。即便如此,爹爹心里的那些陈腐观念依旧未除。爹爹还是希望他当官封爵,光耀门楣! 可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子。 宁北王云詹暗示过他,这条路虽然艰险,但一样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 溪墨淡淡聆听。 荣华富贵白驹过隙,唯有天下苍生安宁才是他心之所系,心之所盼。若得这一天,他宁愿卸下所有盔甲,带着心爱的女人,过隐居自在的日子。 第191章千嶂里(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妙圆听了,又是一阵叹息。 “你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那么,就要瞒上一辈子吗?” “不知道。” 玉夫人说了好几个不知道。她是真的茫然。先帝已经故去,且死因不明。史渊也已然不在。以前,因为心里揣着种种复杂的情感,她活得沉重压抑。现在。斯人都已经不在,可她心里的负荷依旧没放下来。 溪墨还是不知道的好。 若知道了,心海定生波涛。 罢了罢了,就让他当个普通人,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可眼下的溪墨又在注定当不了普通人了,毕竟他跟在宁北王身前身后效力。宁北王是皇族,溪墨也是。论辈分,他们是叔侄。只是宁北王是老皇帝的幼子,而溪墨又算是先帝最大的儿子,他们虽年纪不差几岁,但真的隔了辈分。 想宁北王也应该听说一些宫闱旧事。天云国的皇族都有一副轩昂的相貌。即便是那昏君,于相貌上也不差,只是气质暴戾了一些。若宁北王以之为奇,探听溪墨的身世,寻出些蛛丝马迹来,那便就不妙了。 玉夫人的心里又纷乱起来。 “依我看,还是告诉他比较好。” “为何?” 在玉夫人心里,妙圆师父就是一个她可以信任的姐妹,不管她还俗还是依旧当出家的尼姑,不管她什么身份,情意不变。 “你瞒着,便是对他的不尊重。即便是自家孩子,也还是尊重。 你将他生下来了,也就等于那树上的果子落下来了,再也管不了了。他若是知晓了身世,知道你刻意隐瞒,一定会恨你的。” 说完这话,妙圆嘴里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的话,让玉夫人听来更为揪心。 是么?会么? 玉夫人嘴里喃喃:“溪墨,为娘到底要怎么做?” 妙圆就握着她的手:“我知道,现在你心里很乱。依我说,现在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再等等。” “好。” 玉夫人点点头。 二人从房内出来,那妙圆也不由地朝溪墨看了又看。 果然像,却是像。 七日之后,史渊下葬。 史老夫人悲痛至极,办完丧事,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就这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的生不如死。 办完了丧事,溪墨就要走的,到底燕山的军务繁忙,且他又是宁北王手下最最紧要的一个人。溪墨又是一个做事顶顶认真的人。 那剑染也是如此。 还有那钱小五,如今既然成了溪墨的手下,自然迫不及待要去燕山看一看,瞧一瞧,那燕山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钱小五更是在丧礼上对着溪墨表忠心:“史家大爷,不,史将军,我钱小五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可咱们竟是遇上了,这就叫缘分。想来,便是老天爷要我来江城,为的就是遇到你。我既跟了你,从此就愿意跟着你鞍前马后的效劳,你让我向东,我不敢朝西,你让我朝南,我不敢向北。总之,我钱小五就是你的马,你的奴才……” 这钱小五虽读过书,但到底不改草莽之气,且又长得粗壮,乍一眼看, 委实不像是个读书人。尤其这几年跟着一帮落草的贼人久呆一处,气质上更是熏染得猥琐。不过,如今这钱小五却也像换了一个人。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打他跟了史溪墨,这整个人就看着清爽起来了。衣服换上了干净的,那是芸豆儿给他做的,鞋袜也都齐整,头发上也插了素净的簪子。钱小五想的是:不能替史家大爷丢人。史家大爷那么英俊潇洒的人,这跟在他身边的,就也得是长相齐整的人。钱小五自知自己的长相不如柳剑染,脸蛋是爹娘给的,除非易容。但可往干净清洁上打扮。 溪墨不让他将这话说下去。 钱小五落草是因为活不下去。这世上,又有谁家里存了米,手里有银子,却出去干打家劫舍的事儿?都是没有办法。他能理解。 况这钱小五还不糊涂,还知道放下屠刀,溪墨就更不难为他了。 “小五,休要说这些。既然你决定跟着我,那就是我的兄弟。我待你,就如待柳剑染一样。” 溪墨重重拍了拍钱小五的肩,又不忘提醒他,到底不能喝酒,喝酒伤身不说,且还误事情。溪墨的拿燕山的士兵举例。燕山的士兵,不管什么职位,什么来头,一概不许喝酒。天云国的酒水分荤酒和素酒。荤酒和素酒是不同的。素酒是用果子酿的,两种口味,一是甜,一是酸。荤酒味道多种,一般用米粟酿制,浓烈而又刺鼻。荤酒喝了易醉,素酒不管多少杯,随便喝,越喝滋味越甜。 “燕山的士兵喝素酒,与荤酒是滴酒不沾的。” 不错,就连那些酒楼客栈,卖的也是果子酒。燕山人喝果子酒喝惯了,都忘了荤酒什么滋味了。有的去外面经商走贩的,夜里投宿,一见店家送上来的荤酒,无不摇头说不喝,或者偷偷倒掉的。 溪墨又告诉钱小五燕山的一些规矩,钱小五都认认真真地听着。 “士兵们都是从贫苦的百姓里招募的,都是极好相处的。小部分也是落草为寇的人投诚的。都是一样的看待。你若想买什么,什么都可买得。你又带了家眷,我自然会给你分配屋子。” 钱小五更是喜欢。 “史家大爷,我钱小五和大爷您一定有缘,一定有缘。这缘分二字,便就是这样说不清!想我钱小五前世一定做了好事儿!” 溪墨就道:“不过,你如果犯了错,或者触犯了纪律,那谁人都帮不了你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的手下犯了错,我也是朝死里打的。” 溪墨就摇头:“可以 惩戒,但不能朝死里打。若是打死了,就是另一说了,有理也变成没理。惩罚不是目的,以儆效尤才是主要。” 这钱小五终究是贼人出身,为预防不必要的麻烦,该说的还是得提前说清楚,所以溪墨不厌其烦。 这钱小五虽读过书,但到底不改草莽之气,且又长得粗壮,乍一眼看, 委实不像是个读书人。尤其这几年跟着一帮落草的贼人久呆一处,气质上更是熏染得猥琐。不过,如今这钱小五却也像换了一个人。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打他跟了史溪墨,这整个人就看着清爽起来了。衣服换上了干净的,那是芸豆儿给他做的,鞋袜也都齐整,头发上也插了素净的簪子。钱小五想的是:不能替史家大爷丢人。史家大爷那么英俊潇洒的人,这跟在他身边的,就也得是长相齐整的人。钱小五自知自己的长相不如柳剑染,脸蛋是爹娘给的,除非易容。但可往干净清洁上打扮。 溪墨不让他将这话说下去。 钱小五落草是因为活不下去。这世上,又有谁家里存了米,手里有银子,却出去干打家劫舍的事儿?都是没有办法。他能理解。 况这钱小五还不糊涂,还知道放下屠刀,溪墨就更不难为他了。 “小五,休要说这些。既然你决定跟着我,那就是我的兄弟。我待你,就如待柳剑染一样。” 溪墨重重拍了拍钱小五的肩,又不忘提醒他,到底不能喝酒,喝酒伤身不说,且还误事情。溪墨的拿燕山的士兵举例。燕山的士兵,不管什么职位,什么来头,一概不许喝酒。天云国的酒水分荤酒和素酒。荤酒和素酒是不同的。素酒是用果子酿的,两种口味,一是甜,一是酸。荤酒味道多种,一般用米粟酿制,浓烈而又刺鼻。荤酒喝了易醉,素酒不管多少杯,随便喝,越喝滋味越甜。 “燕山的士兵喝素酒,与荤酒是滴酒不沾的。” 不错,就连那些酒楼客栈,卖的也是果子酒。燕山人喝果子酒喝惯了,都忘了荤酒什么滋味了。有的去外面经商走贩的,夜里投宿,一见店家送上来的荤酒,无不摇头说不喝,或者偷偷倒掉的。 溪墨又告诉钱小五燕山的一些规矩,钱小五都认认真真地听着。 “士兵们都是从贫苦的百姓里招募的,都是极好相处的。小部分也是落草为寇的人投诚的。都是一样的看待。你若想买什么,什么都可买得。你又带了家眷,我自然会给你分配屋子。” 钱小五更是喜欢。 “史家大爷,我钱小五和大爷您一定有缘,一定有缘。这缘分二字,便就是这样说不清!想我钱小五前世一定做了好事儿!” 溪墨就道:“不过,你如果犯了错,或者触犯了纪律,那谁人都帮不了你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的手下犯了错,我也是朝死里打的。” 溪墨就摇头:“可以 惩戒,但不能朝死里打。若是打死了,就是另一说了,有理也变成没理。惩罚不是目的,以儆效尤才是主要。” 这钱小五终究是贼人出身,为预防不必要的麻烦,该说的还是得提前说清楚,所以溪墨不厌其烦。 第192章千嶂里(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妙圆听了,又是一阵叹息。 “你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那么,就要瞒上一辈子吗?” “不知道。” 玉夫人说了好几个不知道。她很茫然。先帝已经故去,且死因不明。史渊也已然不在。以前,因为心里揣着种种复杂的情感,她活得沉重压抑。现在。斯人都已经不在,可她心里的负荷依旧没放下来。 溪墨还是不知道的好。 若知道了,心海定生波涛。 罢了罢了,就让他当个普通人,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可眼下的溪墨又在注定当不了普通人了,毕竟他跟在宁北王身前身后效力。宁北王是皇族,溪墨也是。论辈分,他们是叔侄。只是宁北王是老皇帝的幼子,而溪墨又算是先帝最大的儿子,他们虽年纪不差几岁,但真的隔了辈分。 想宁北王也应该听说一些宫闱旧事。天云国的皇族都有一副轩昂的相貌。即便是那昏君,于相貌上也不差,只是气质暴戾了一些。若宁北王以之为奇,探听溪墨的身世,寻出些蛛丝马迹来,那便就不妙了。 玉夫人的心里又纷乱起来。 “依我看,还是告诉他比较好。” “为何?” 在玉夫人心里,妙圆师父就是一个她可以信任的姐妹,不管她还俗还是依旧当出家的尼姑,不管她什么身份,情意不变。 “你瞒着,便是对他的不尊重。即便是自家孩子,也还是尊重。 你将他生下来了,也就等于那树上的果子落下来了,再也管不了了。他若是知晓了身世,知道你刻意隐瞒,一定会恨你的。” 说完这话,妙圆嘴里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的话,让玉夫人听来更为揪心。 是么?会么? 玉夫人嘴里喃喃:“溪墨,为娘到底要怎么做?” 妙圆就握着她的手:“我知道,现在你心里很乱。依我说,现在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再等等。” “好。” 玉夫人点点头。 二人从房内出来,那妙圆也不由地朝溪墨看了又看。 果然像,却是像。 七日之后,史渊下葬。 史老夫人悲痛至极,办完丧事,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就这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的生不如死。 办完了丧事,溪墨就要走的,到底燕山的军务繁忙,且他又是宁北王手下最最紧要的一个人。溪墨又是一个做事顶顶认真的人。 那剑染也是如此。 还有那钱小五,如今既然成了溪墨的手下,自然迫不及待要去燕山看一看,瞧一瞧,那燕山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钱小五更是在丧礼上对着溪墨表忠心:“史家大爷,不,史将军,我钱小五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可咱们竟是遇上了,这就叫缘分。想来,便是老天爷要我来江城,为的就是遇到你。我既跟了你,从此就愿意跟着你鞍前马后的效劳,你让我向东,我不敢朝西,你让我朝南,我不敢向北。总之,我钱小五就是你的马,你的奴才……” 这钱小五虽读过书,但到底不改草莽之气,且又长得粗壮,乍一眼看, 委实不像是个读书人。尤其这几年跟着一帮落草的贼人久呆一处,气质上更是熏染得猥琐。不过,如今这钱小五却也像换了一个人。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打他跟了史溪墨,这整个人就看着清爽起来了。衣服换上了干净的,那是芸豆儿给他做的,鞋袜也都齐整,头发上也插了素净的簪子。钱小五想的是:不能替史家大爷丢人。史家大爷那么英俊潇洒的人,这跟在他身边的,就也得是长相齐整的人。钱小五自知自己的长相不如柳剑染,脸蛋是爹娘给的,除非易容。但可往干净清洁上打扮。 溪墨不让他将这话说下去。 钱小五落草是因为活不下去。这世上,又有谁家里存了米,手里有银子,却出去干打家劫舍的事儿?都是没有办法。他能理解。 况这钱小五还不糊涂,还知道放下屠刀,溪墨就更不难为他了。 “小五,休要说这些。既然你决定跟着我,那就是我的兄弟。我待你,就如待柳剑染一样。” 溪墨重重拍了拍钱小五的肩,又不忘提醒他,到底不能喝酒,喝酒伤身不说,且还误事情。溪墨的拿燕山的士兵举例。燕山的士兵,不管什么职位,什么来头,一概不许喝酒。天云国的酒水分荤酒和素酒。荤酒和素酒是不同的。素酒是用果子酿的,两种口味,一是甜,一是酸。荤酒味道多种,一般用米粟酿制,浓烈而又刺鼻。荤酒喝了易醉,素酒不管多少杯,随便喝,越喝滋味越甜。 “燕山的士兵喝素酒,与荤酒是滴酒不沾的。” 不错,就连那些酒楼客栈,卖的也是果子酒。燕山人喝果子酒喝惯了,都忘了荤酒什么滋味了。有的去外面经商走贩的,夜里投宿,一见店家送上来的荤酒,无不摇头说不喝,或者偷偷倒掉的。 溪墨又告诉钱小五燕山的一些规矩,钱小五都认认真真地听着。 “士兵们都是从贫苦的百姓里招募的,都是极好相处的。小部分也是落草为寇的人投诚的。都是一样的看待。你若想买什么,什么都可买得。你又带了家眷,我自然会给你分配屋子。” 钱小五更是喜欢。 “史家大爷,我钱小五和大爷您一定有缘,一定有缘。这缘分二字,便就是这样说不清!想我钱小五前世一定做了好事儿!” 溪墨就道:“不过,你如果犯了错,或者触犯了纪律,那谁人都帮不了你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的手下犯了错,我也是朝死里打的。” 溪墨就摇头:“可以 惩戒,但不能朝死里打。若是打死了,就是另一说了,有理也变成没理。惩罚不是目的,以儆效尤才是主要。” 这钱小五终究是贼人出身,为预防不必要的麻烦,该说的还是得提前说清楚,所以溪墨不厌其烦。 这钱小五虽读过书,但到底不改草莽之气,且又长得粗壮,乍一眼看, 委实不像是个读书人。尤其这几年跟着一帮落草的贼人久呆一处,气质上更是熏染得猥琐。不过,如今这钱小五却也像换了一个人。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打他跟了史溪墨,这整个人就看着清爽起来了。衣服换上了干净的,那是芸豆儿给他做的,鞋袜也都齐整,头发上也插了素净的簪子。钱小五想的是:不能替史家大爷丢人。史家大爷那么英俊潇洒的人,这跟在他身边的,就也得是长相齐整的人。钱小五自知自己的长相不如柳剑染,脸蛋是爹娘给的,除非易容。但可往干净清洁上打扮。 溪墨不让他将这话说下去。 钱小五落草是因为活不下去。这世上,又有谁家里存了米,手里有银子,却出去干打家劫舍的事儿?都是没有办法。他能理解。 况这钱小五还不糊涂,还知道放下屠刀,溪墨就更不难为他了。 “小五,休要说这些。既然你决定跟着我,那就是我的兄弟。我待你,就如待柳剑染一样。” 溪墨重重拍了拍钱小五的肩,又不忘提醒他,到底不能喝酒,喝酒伤身不说,且还误事情。溪墨的拿燕山的士兵举例。燕山的士兵,不管什么职位,什么来头,一概不许喝酒。天云国的酒水分荤酒和素酒。荤酒和素酒是不同的。素酒是用果子酿的,两种口味,一是甜,一是酸。荤酒味道多种,一般用米粟酿制,浓烈而又刺鼻。荤酒喝了易醉,素酒不管多少杯,随便喝,越喝滋味越甜。 “燕山的士兵喝素酒,与荤酒是滴酒不沾的。” 不错,就连那些酒楼客栈,卖的也是果子酒。燕山人喝果子酒喝惯了,都忘了荤酒什么滋味了。有的去外面经商走贩的,夜里投宿,一见店家送上来的荤酒,无不摇头说不喝,或者偷偷倒掉的。 溪墨又告诉钱小五燕山的一些规矩,钱小五都认认真真地听着。 “士兵们都是从贫苦的百姓里招募的,都是极好相处的。小部分也是落草为寇的人投诚的。都是一样的看待。你若想买什么,什么都可买得。你又带了家眷,我自然会给你分配屋子。” 钱小五更是喜欢。 “史家大爷,我钱小五和大爷您一定有缘,一定有缘。这缘分二字,便就是这样说不清!想我钱小五前世一定做了好事儿!” 溪墨就道:“不过,你如果犯了错,或者触犯了纪律,那谁人都帮不了你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的手下犯了错,我也是朝死里打的。” 溪墨就摇头:“可以 惩戒,但不能朝死里打。若是打死了,就是另一说了,有理也变成没理。惩罚不是目的,以儆效尤才是主要。” 这钱小五终究是贼人出身,为预防不必要的麻烦,该说的还是得提前说清楚,所以溪墨不厌其烦。 第193章千嶂里(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妙圆听了,又是一阵叹息。 “你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那么,就要瞒上一辈子吗?” “不知道。” 玉夫人说了好几个不知道。她是真的茫然。先帝已经故去,且死因不明。史渊也已然不在。以前,因为心里揣着种种复杂的情感,她活得沉重压抑。现在。斯人都已经不在,可她心里的负荷依旧没放下来。 溪墨还是不知道的好。 若知道了,心海定生波涛。 罢了罢了,就让他当个普通人,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可眼下的溪墨又在注定当不了普通人了,毕竟他跟在宁北王身前身后效力。宁北王是皇族,溪墨也是。论辈分,他们是叔侄。只是宁北王是老皇帝的幼子,而溪墨又算是先帝最大的儿子,他们虽年纪不差几岁,但真的隔了辈分。 想宁北王也应该听说一些宫闱旧事。天云国的皇族都有一副轩昂的相貌。即便是那昏君,于相貌上也不差,只是气质暴戾了一些。若宁北王以之为奇,探听溪墨的身世,寻出些蛛丝马迹来,那便就不妙了。 玉夫人的心里又纷乱起来。 “依我看,还是告诉他比较好。” “为何?” 在玉夫人心里,妙圆师父就是一个她可以信任的姐妹,不管她还俗还是依旧当出家的尼姑,不管她什么身份,情意不变。 “你瞒着,便是对他的不尊重。即便是自家孩子,也还是尊重。 你将他生下来了,也就等于那树上的果子落下来了,再也管不了了。他若是知晓了身世,知道你刻意隐瞒,一定会恨你的。” 说完这话,妙圆嘴里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的话,让玉夫人听来更为揪心。 是么?会么? 玉夫人嘴里喃喃:“溪墨,为娘到底要怎么做?” 妙圆就握着她的手:“我知道,现在你心里很乱。依我说,现在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再等等。” “好。” 玉夫人点点头。 二人从房内出来,那妙圆也不由地朝溪墨看了又看。 果然像,却是像。 七日之后,史渊下葬。 史老夫人悲痛至极,办完丧事,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就这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的生不如死。 办完了丧事,溪墨就要走的,到底燕山的军务繁忙,且他又是宁北王手下最最紧要的一个人。溪墨又是一个做事顶顶认真的人。 那剑染也是如此。 还有那钱小五,如今既然成了溪墨的手下,自然迫不及待要去燕山看一看,瞧一瞧,那燕山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钱小五更是在丧礼上对着溪墨表忠心:“史家大爷,不,史将军,我钱小五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可咱们竟是遇上了,这就叫缘分。想来,便是老天爷要我来江城,为的就是遇到你。我既跟了你,从此就愿意跟着你鞍前马后的效劳,你让我向东,我不敢朝西,你让我朝南,我不敢向北。总之,我钱小五就是你的马,你的奴才……” 这钱小五虽读过书,但到底不改草莽之气,且又长得粗壮,乍一眼看, 委实不像是个读书人。尤其这几年跟着一帮落草的贼人久呆一处,气质上更是熏染得猥琐。不过,如今这钱小五却也像换了一个人。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打他跟了史溪墨,这整个人就看着清爽起来了。衣服换上了干净的,那是芸豆儿给他做的,鞋袜也都齐整,头发上也插了素净的簪子。钱小五想的是:不能替史家大爷丢人。史家大爷那么英俊潇洒的人,这跟在他身边的,就也得是长相齐整的人。钱小五自知自己的长相不如柳剑染,脸蛋是爹娘给的,除非易容。但可往干净清洁上打扮。 溪墨不让他将这话说下去。 钱小五落草是因为活不下去。这世上,又有谁家里存了米,手里有银子,却出去干打家劫舍的事儿?都是没有办法。他能理解。 况这钱小五还不糊涂,还知道放下屠刀,溪墨就更不难为他了。 “小五,休要说这些。既然你决定跟着我,那就是我的兄弟。我待你,就如待柳剑染一样。” 溪墨重重拍了拍钱小五的肩,又不忘提醒他,到底不能喝酒,喝酒伤身不说,且还误事情。溪墨的拿燕山的士兵举例。燕山的士兵,不管什么职位,什么来头,一概不许喝酒。天云国的酒水分荤酒和素酒。荤酒和素酒是不同的。素酒是用果子酿的,两种口味,一是甜,一是酸。荤酒味道多种,一般用米粟酿制,浓烈而又刺鼻。荤酒喝了易醉,素酒不管多少杯,随便喝,越喝滋味越甜。 “燕山的士兵喝素酒,与荤酒是滴酒不沾的。” 不错,就连那些酒楼客栈,卖的也是果子酒。燕山人喝果子酒喝惯了,都忘了荤酒什么滋味了。有的去外面经商走贩的,夜里投宿,一见店家送上来的荤酒,无不摇头说不喝,或者偷偷倒掉的。 溪墨又告诉钱小五燕山的一些规矩,钱小五都认认真真地听着。 “士兵们都是从贫苦的百姓里招募的,都是极好相处的。小部分也是落草为寇的人投诚的。都是一样的看待。你若想买什么,什么都可买得。你又带了家眷,我自然会给你分配屋子。” 钱小五更是喜欢。 “史家大爷,我钱小五和大爷您一定有缘,一定有缘。这缘分二字,便就是这样说不清!想我钱小五前世一定做了好事儿!” 溪墨就道:“不过,你如果犯了错,或者触犯了纪律,那谁人都帮不了你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的手下犯了错,我也是朝死里打的。” 溪墨就摇头:“可以 惩戒,但不能朝死里打。若是打死了,就是另一说了,有理也变成没理。惩罚不是目的,以儆效尤才是主要。” 这钱小五终究是贼人出身,为预防不必要的麻烦,该说的还是得提前说清楚,所以溪墨不厌其烦。 十日之后,众人就在路上了。 剑染并没有即刻跟溪墨走,还是根据溪墨的嘱咐,留在了江城。 那甄氏见了自然喜欢。 不过,想着史渊已经下世,而柳家抄家之秘密依旧没寻出,甄氏心里又不免失落。史渊下葬后,史老夫人依旧让甄氏留在她身边,只是这性质变了,以前她是下人,现在差不多就是史府的客人。 甄氏想继续套老太太的底儿,无奈史老夫人像察觉出来什么似的,只要甄氏稍一将话题往这边扯,史老夫人就不露痕迹地一带而过。 好几个都如此,弄得甄氏着实气馁。 史渊不在人世了,玉夫人的精气神就也一天天地不好了起来。她的模样看起来衰老了许多,早起梳头,白发总是一根根地增加。起先,文姨娘还帮她拔掉几根,过几天后,玉夫人就说不必了。 “人都是要老的,哪能到老了没有白头发的道理?” 史老夫人却像得了灵气一般,儿子过世后,也难过了一些日子,但几天的中药一调理,人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史老夫人比玉夫人受得住打击。 话说那逃跑的江城太守薛仁村,在钱小五走了后,还又偷偷儿折了回来。不巧被敲锣的更夫发现,打了个半死。仁村又打听得雪雁已经死了,究竟因何而死,却又无人告诉他真相,不免沮丧,又回到宅院,夫人一惊吊死多日,被几个看门的下了葬。仁村知如今上头也在 查他的去向,便赶紧掏出银子贿赂了几个擅长骑马的马夫,连夜将他送出城外,依旧回老家。仁村在半路,却又遇到一伙盗匪,劫了银两不说,人又被打了个半死。之前的伤且没好,又增添伤,况身上也没了钱,一个大雨夜,仁村就死在半道儿上。 剑染为了陪甄氏,自然也留在史府。 史府上的下人已经走了大半,又精简了大半,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前门后院统共十个下人。有些活儿玉夫人就和文姨娘自己做,虽然比以前辛苦了一些,但都还充实。那妙圆也没回蟠龙寺,且就跟着玉夫人一起居住。妙圆也直觉,虽然不擅炊食,可栽花弄草的还在行。净心师父发了慈悲,当日妙圆说好了不回寺里后,小能儿就求师父将她放了出来,跟着妙圆。 净心就问她:“可是寺里亏待了你了?” 小能儿就道:“不是的,徒儿去史府,只是想陪着妙圆师父。” “这又是为什么?” 小能儿不肯说明原因。 净心追问了几回,小能儿总是咬得死死的,净心就叹气,说道:“罢了,我不问了,你要去就去,我不拦你。” 小能儿就给净心磕头,拎着小包袱,雇了辆车,到了史府,从后头的耳门进来了。 那妙圆见了,心里自然欢喜。 小能儿在史府,自然也帮着干活,什么粗活脏活她都抢着干。史老夫人和玉夫人都很喜欢她。 一日,妙圆就提醒小能儿:“你不如还了俗。” 小能儿一愣。 第194章千嶂里(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的心里更涌起深深的悲戚之感。 世事无常。 她和史渊二十多年的夫妻,夫妻情分有吗?有的,但更多的只是彼此当亲人相处。可他们终非真正的亲人。 玉夫人也想不出,史渊她这名义上的丈夫,究竟对她的一生意味着什么?都说前世有缘,今生才能结为夫妇。可她和史渊分明也是怨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何必再从前呢?又何必再要计较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然当了史家二十多年的媳妇了。她的儿子流着先皇的血液,可她也是这偌大家宅里的女主人。 老太太老了,她有这个责任义务重振史家。 史家败落了吗?没有。 史渊如愿地当着织造营缮郎,还有爵位。只是他走错了路子。一旦宁北王的军队攻破京城,生擒了昏君,那么史渊的靠山也就倒了。大厦将倾,史渊还能保住他的官职吗?兴许还得下牢狱。这些都是说不定的。 想那死,老太太定然受不住,即刻就要赴黄泉的。 三位姑娘的终身更得耽误了。可老天爷却往往也会选时机,这个当口,史渊偏偏得了祖传的不治之症,不早一步,不晚一步。 兴许,这是成全了史渊。 玉夫人不敢想下去了,因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她该像一个平常的关心丈夫的妻子一样,留在丈夫身边,端茶倒水地陪伴。 稍后,等溪墨出来时,自己就进去。 玉夫人问一个婆子,家中还藏了多少人参?婆子说了一个数,玉夫人就道:“赶紧去街上再买一些。” 人参能吊气。 史渊就是靠人参吊着一口气,才没有断气。 这头疼病据老太太说,到了断气时,头是不疼了,但却又浑身疼痛,当初老太爷就是依靠几两人参一直吊了整整七日的气。 玉夫人当然不希望史渊断气。 史渊为官多年,当然不干净,一定也有许多苦主仇家憎恨。有些人更巴不得他立时死了的好,种种旧账也可以清算。 在朝为官,被迫不被迫地总是要得罪一些人,这是难免之事。 玉夫人心中便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万事皆有因果。她是虔诚的信佛之人,又觉得史渊五十未到的年纪,就得了如此绝症,实则也是上苍的惩罚。 她知道,史渊杀过人,而且是错杀。史渊以前当过通判,断了一个错案,让无辜的人死在法场。事后无人追究。史渊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待当了织造官,更是贪赃枉法。史渊的私人体己,玉夫人从来不用,因觉不干净。史渊的钱都在孙姨娘那里,孙姨娘挥霍了不少,藏在娘家不少,余下的,玉夫人搜出来,决定捐给苦主家属,剩下的全部捐出去。 她是在替史渊做好事,另一方面也希望菩萨开恩,念在他悔改的份上,与他延长一点寿命。这是玉夫人的祈愿。但她又深知,这些行的再好,也是于事无补。因那些受冤的人,一旦死了,没有再活的机会。 人命大过天。 史渊既欠了,就得拿自己的命还。 溪墨进了屋子,低低叫了一声:“父亲。” 史渊点了点头。恍惚间,觉得儿子的长相更似先帝云玳了。不,二人简直一模一样,就 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走路的样子,这说话的声音,太像,太像了…… 他突然觉得,此生最大的荣幸,不是当什么织造官儿,不是袭什么爵位,而是身边有一个携带皇家血脉的儿子。 这才是他的骄傲。 “溪墨,我回来就好,让爹爹好好看看你。” 溪墨是聪明人,一进屋子,就发觉不对劲了。爹爹形容枯槁,嘴里还含了贵重的人参。莫非…… 他不敢想下去了。 方才,他就觉得母亲的形容大大地不对。 父亲到底怎么了? “孩儿就在爹爹身边,爹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溪墨的声音也温柔无比。他在史渊床前坐下,史渊又伸手握住溪墨的手。 “爹爹老了。” “爹爹还年轻。” “爹爹真的老了。” 史渊得了头疼绝症,就靠人参吊气。所幸这人参皆是上好的质地品种,他含着人参,确实觉得不那么难受了一些。 “爹爹你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养病。” 此时此刻,溪墨依旧不知史渊得的是什么病症。但见一旁的郎中低着头,那眼中分明带了浓浓的悲戚。又见角落里站着几个下人,他们都蔫头蔫脑的,一脸的悲伤,溪墨也就猜着了七八分。 他想站起来询问郎中几句。 史渊像猜中了溪墨的心事,主动告知:“你不要起来,爹爹难得和你好好说话,你陪陪爹爹。” 他像一个孩子似的,祈求儿子不要离开。 溪墨又重新坐下了。 “爹爹,我不走。” 史渊满意一笑,闭了闭眼:“爹爹明白你,今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爹爹不阻拦的。” 溪墨的声音更柔和了:“儿子不好。” 他想起往昔,自己和爹爹多有隔阂,如今他竟能说出这般动情晓理的话,溪墨又感动又惭愧。 他也听出了爹爹话里的意思。似乎爹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明说,他给自己留了面子。 “儿子真的不好。” 溪墨又重复一句。他只想宽慰史渊,让他的心舒坦一点。 史渊重重地叹息:“是爹爹不好。爹爹名利心太重,纵在家里,也不好好与你说话,总是逼着你干这干那,更拿你和昱泉那畜生比较。如今我才知道,你才是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只有你一个。” 这话,却也含了太多的沉重与酸楚。 溪墨的心也酸了。 “爹爹,你想吃什么, 儿子给你做。” 史渊摇头:“爹爹不想吃什么。既然咱们爷俩感情这么好,那爹爹也不想说什么了。我累了,你出去,叫你母亲进来。” 史渊的头又开始疼了,这疼痛已经蔓延至颈脖,还有肩缚,更向着心脏等处弥漫。他忍着疼,可豆大的汗珠还是滚落下来。 史渊不想在溪墨面前示弱。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弥留之际,当着儿子的面,展现自己的坚强。 儿子的内心,一直是轻视自己的。 他要让儿子知道,自己也是一个男人。 溪墨发现了爹爹的不对,他弯着腰,突然抱住史渊的头,深深安慰:“爹爹,别怕。” 这一声“别怕”,史渊的眼泪就出来了。 “爹爹,就让我这样抱着你。我记得,小时候,你让我去书房读书,可夜晚天空响起了巨雷,我很害怕,是你进来抱着我,摸着我的头,说一会儿就不响了。” 史渊浑身颤抖起来,这是激动的颤抖。 这么一件微小的事,没想到儿子还记得。 “爹爹,还有……小的时候,我爱吃甜食,你说甜食吃多了不容易消化,故意训斥我,我哭了,说要去寺院找娘亲,你就搂着我,说你就是我的娘亲。” 史渊留下了浑浊的热泪。 溪墨也一下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五岁那年。 父子间的壁垒打开了,隔阂不在了,绕着病榻,他们坦诚相见。 房门外,玉夫人一直在偷听。 她的心里,也非常非常的不好受。 她太过自私,只顾自己内心的痛苦,却忽视了小小年纪的溪墨,最最需要的是娘亲的陪伴。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玉夫人的眼泪就下来了,哽咽着走进房门。 溪墨转过身,看着史渊和儿子,擦擦眼泪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寺院报信了,一会老太太就带着姑娘们回来了。” 在史渊生命的最后一刻,整个史家人都在一块,必须在一块。 溪墨听着母亲的话,呆了又呆。 爹爹……爹爹真的命不久矣了么? 他紧紧地握着史渊的手,万分难过道:“母亲,爹爹到底得的什么绝症?” 此情此景,玉夫人也不好再隐瞒了。 “你爹爹他得的是史家祖传的头疼病,当年你爷爷也是因此病而死!” 溪墨深深一叹:“原来如此!看来,终有一天,我也因此病离开人世!” “不……”玉夫人纠正,可她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当着史渊的面,谈论生死,实在太过残忍。就让儿子难受一会。儿子不是史家的人,儿子不会遗传这样的绝症。 “母亲,你想说什么?”溪墨察觉出玉夫人的不对。 “我没说什么,你爹爹累了,让他休息休息。” 史渊就艰难叹息:“我不累。溪墨,我的儿子,你一辈子都不会得爹爹这样的绝症的。爹爹这是报应,爹爹做过的亏心事,爹爹自己知道……你不会的……你将来会飞黄腾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溪墨第二次听此话了。 此话还出自自己的父亲。难受过后,他只觉得悲凉。即便如此,爹爹心里的那些陈腐观念依旧未除。爹爹还是希望他当官封爵,光耀门楣! 可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子。 宁北王云詹暗示过他,这条路虽然艰险,但一样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 溪墨淡淡聆听。 荣华富贵白驹过隙,唯有天下苍生安宁才是他心之所系,心之所盼。若得这一天,他宁愿卸下所有盔甲,带着心爱的女人,过隐居自在的日子。 第195章千嶂里(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还俗? 她没想这一层。 小能儿从五岁上就被亲爹亲娘抛弃,被人送到蟠龙寺,如今已经七八年。寺院虽然不富裕,但到底也让她一日三餐地不饿着,衣服也是有替换的。 “妙圆师父,我非得还俗不可么?” 小能儿很迟疑,心里拿不定主意。不过来了史府后,有一桩事确实不甚方便。那就是史府干活,都是男女一起的。如今这留下的女仆,都是成了亲的,就只小能儿特别,她既未长成,又是个出家的尼姑,跟着这拨人干活,多有尴尬。 妙圆想得周到。 “还俗还是趁着年纪轻好,你孤身一人,想怎样就怎样,反正没有什么顾虑,不会有什么人说教你。” 小能儿摇了摇头:“师父她老人家不高兴的。” 小能儿说的是净心。 没想到,净心竟同意了。 “我早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自从你跟了妙圆去了史家,魂儿就走了。到底妙圆是个修行多年的人,定性好。可你不同, 你还是个孩子,这史家不是寺院佛堂,是个俗人呆的地方。你受了他们的熏染,心里只更想还俗的。也罢,我就成全了你。” 净心竟鼓动小能儿离开,且还给她银子。 小能儿也就下跪磕了头,从此就死心塌地跟着妙圆。 那剑染身在史府,心却在燕山。但为了查寻当年抄家的真相,到底还要留着,一来也却需陪一陪干娘。 这一日。 史府后花园。 皓月当空,清风徐徐。 剑染从草庐出来,没料到前方有数人提着灯盏,朝他这里过来。提着灯盏的不止一人,她们簇拥搀扶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 借着灯光,剑染走近一看,竟是史老夫人,不禁一愣。 这么晚了,老夫人来草庐,定有要事。 剑染的心里不禁一凛。 “我就是来找你的。” 老夫人一开口,就是这句话,剑染更是一凛。她叫下人退至一边。 “今夜也并不冷。” “是。” “今夜也并不凉。” “是。” “今夜很适宜说说话儿。” “老夫人想和我说什么?” 老夫人的心里就一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留在府里究竟想干什么。”此话已然再明了不过。 剑染想了想,也就道:“老夫人都知道了?” “如何不知道?” “那好。” “那也不好。” “这是何意?” “我知道,你和甄氏一直疑心这府上,是这府上坏了你们柳家的事,是不是?” 老夫人不想废话,一语中的。 剑染一愣,但随即就道:“老夫人爽快。” “我也并不爽快,也是憋在心里好久了,现在趁你还在府里,不如主动告诉你,省得你一天到晚地猜忌。” 剑染就冷笑:“我也并不猜忌。” “你就是猜忌。” “那么,我倒要问一问了,既然老夫人都这样说了。当年……” “当年事,与我们史家无关。” 这话,老夫人说得十分干净利落。 “我不信!” “你不信也要信!” “除非你拿出证据,证明你是无辜的!” “这不需什么证据,没有就是没有。” 各位看官,史老夫人说得是真话吗?非也。老夫人因何要这样做?她有她的目的。当年的事,确系因为儿子史渊的告密,但儿子已经死了,这个秘密也就该带进坟墓,永远不被人知晓。若再被翻出来,那么孙子便会和他结下仇怨。 老夫人思前想后,还是死咬住不松口,坚决不认。 “不管怎样,你们柳家的事和我们史家没有关系。你就不要再试探什么,鬼鬼祟祟的。我不方便和你干娘说,只嘱咐你,你去转告她。” 剑染还是不信。 “我干娘告诉我,此事他质问过史渊伯父,史伯父语句躲闪,神情可疑,要说全无干系,我的心里是不信的!” 老夫人就冷笑:“你干娘就一定对你说实话了?可笑!” “她是我的乳娘,又怎么会骗我?” “这个你要自己问她!” 老夫人说完这话,就要左右过来搀扶她走人了。剑染还想拦住的,但想想退却了。到底他并无证据。 史老夫人刻意将事情搅浑,为的就是让剑染迷住唬弄住了。 这一夜,剑染却是不曾入眠。 翌日。 他郁闷无比地在草庐练剑。 那桑云又过来瞧,手里托着个盘子。 “柳哥哥。” 剑染不想理她。 “柳哥哥,我做了你爱吃的糕点。”桑云又道。 剑染遂将身子转过去,还是不理,但手下的动作更快了。他心里有气,有憋闷的无处发泄的气。 桑云不懂,歪着头:“柳哥哥,你怎么了?我好心好意给你送吃的,你怎地不理我呢?” 剑染僵硬着身体将长剑收回剑鞘里,郁闷地道了一句:“这都是什么吃食?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又怎么知道?” “啊?你不是爱吃红豆饼吗?我特地做的,除了这盘子,还有好多呢。” “呵呵……”剑染冷笑一声,“什么红豆饼?那不过是你哥哥爱吃,我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吃上一点,怎地就喜欢了?” 桑云就很窘迫,她盯着剑染手里的长剑:“你不喜欢,也是我用心做的呀,再说糕饼又不难吃,你还是吃上一点吧,也不枉了我的一点心意。” 那剑染听了,就在一棵桃树下坐下来,盯着身量还未足的桑云,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升起。他淡淡一笑:“我问你,你还想去那燕山吗?” “想啊。”桑云的脸色即刻惆怅了,“可是哥哥不带我去,我也没办法。” “呵呵……他不想带你,我能带你啊。” “什么?你能带我?”桑云一下变得喜悦,声音也甜润多了。 剑染就叫她将糕饼拿过来,一边吃,一边道:“倒也不难吃。真正也难为了你,小小年纪,这么有心。” “柳哥哥,我只问你,你怎么带我去?”桑云又变得很激动。 剑染就压低了嗓音,慢吞吞地道:“自然我是偷偷儿地、悄悄儿地,带着你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没几日,我也要去燕山了,你若不跟着我,这以后就再无机会。”柳剑染说得一本正经,唬得桑云一愣一愣的。 “只有这样吗?”她眨着一双天真的眼睛。 “你说呢?” 剑染鼓动桑云赶紧下决定,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她思考。 “好,我答应你,咱们就偷偷地走。” 剑染得意一笑:“不错,素日你最听我的话,不想是真的。” 剑染心里冷冷地道:“史老夫人,休要怪我。我不信你们史家那么清白,那么无辜。到底我要带上你的孙女儿,让你们一路好找。” 这剑染也糊涂了,倘若桑云跟这儿他去燕山,必然要撞上溪墨,还有秋纹。过不久,史家的人还是会知道桑云的下落。 剑染暂且无计可施,只得将这桑云拐跑为上策,且叫史家的人急上一急。 桑云的脸儿就红了,但她又无比坦率地承认:“柳哥哥,我自然最听你的话。对了,我还有一个要求,你也得答应了我才行。” 这还提上要求了? 剑染的脸就黑了一半。 “我要你教我练剑。” 这个要求,桑云以前也提过。剑染总是一笑置之,不想小妮子又提上了。 “你要不教,我就不跟你走了。” 剑染的脸全黑了。 “休要威胁我,我带你走,那是我给你面儿。你若还想得寸进尺,那这件事就不要再提。”剑染提剑要走了。 “等等……”桑云又一头挡住剑染的去路,“我记得,你说过要教我的。” “不错,那是等你再长大一些。” “这真是奇了,练剑不是要小时候才适宜吗?大了,身板不灵活了,练习起来也僵硬了。” “呵呵,你真会说话。” 桑云就不言语了,她蹲在树干上,托着下巴作思考状。 气氛就安静了许多。 剑染觉得身后有些不对付,不禁回头,一看,吓一跳。 一条小蛇,不知怎地,就绕在了树上,那尖锐的蛇头,正好对着桑云的头发,似乎只要蛇一伸出长长的信子,桑云就会遭殃。 这是一条不长的小蛇,但也是一条毒蛇。 “小心!”剑染惊叫一声,赶紧上前将桑云抱住。 桑云一惊。 她不知道树干有什么状况,只觉得柳哥哥突然之间不避男女嫌疑抱住了她,着实让她羞恼,也让她……窃喜。 这种感觉有点复杂。 剑染没有说话,径直将桑云抱到一张石桌上。 “柳哥哥,你……”桑云的脸红成了个柿子。 剑染就飞跃过去,拔出长剑,刷刷两声,那树干上的小蛇,就被斩成了两截。此时,蛇依然是活着的。剑染又将蛇头斩下,从怀里取出两块打火石,将蛇头蛇身烧了个一干二净。 桑云这才明白怎么回事。 她惊魂未定,拍着胸脯,连连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柳哥哥,看来今天我是逃过一劫了!若不是你,我当真要被这 毒蛇死死咬上一口,恐怕命也没了!” 第196章千嶂里(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剑染动身的心越发迫切了。 他叮嘱桑云:“若要去燕山,一切只有听我的,不能擅做主张。” 桑云点点头。 “自然是听你的。” 只要能去燕山,能离开这死气沉沉的江城,去外面好好探险一番,桑云也只有对祖母和嫡母说不对起了。还有两个姐姐,也罢,离开之前,且就修书一封,细说详情。不,且也不说清楚,只说自己外出,饱览饱览风光,待游历够了,也就回来的。 小丫头的天性就是烂漫。 她哪里知道柳剑染的心思。 黄昏时分,剑染牵了一匹马,桑云悄悄过来了,剑染见她挎着一个小包袱,却也是一副远行的模样,心里就想笑。可到底笑不出。 他只是想撒气,报复。 “柳哥哥,咱们现在就走?” “不然,你以为什么时候?”剑染白了她一样,提醒她脚下安静一些。桑云性子像个假小子,来一阵风,去一阵风的,和她的两个姐姐很是不同。剑染给马儿喂了一点中草药,马儿不叫,走的时候脚下也无声。 二人从角门出去。 黄昏日落,街上的行人稀少。 如今的江城已不复往日的繁华,无人注意两个一高一矮的男女。 回望史府那幢萧瑟的楼瓦,桑云又觉得难过。自己不辞而别,祖母和嫡母知道了一定伤心,这也算是不孝。 她是个不孝女。 “怎么,犹豫了?”剑染出言讥讽。 “不是。”桑云将脖子转回来。 剑染就摸了一下马尾:“改主意了,现在就回去。只是我提醒你,以后休想再有这个机会。” “不改主意的,柳哥哥,咱们这就走吧。” “嗯。” 剑染就将桑云抱起,桑云更羞得不好意思,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她虽是小孩子,但男女授受不亲。 “你怎地了?” 剑染倒觉得奇怪。 “你该将手松一松。” 剑染就蹙眉:“真是奇怪,我不抱着你,待会你从马背上摔下来,可怎么办?出了人命,那就对不起你哥哥了。” 桑云只好不言语了。 晚间,二人投宿一家偏僻客栈。 客栈小而脏。桑云是大家姑娘出身,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进了客栈里头,因好奇,也是东看西看。 那老板娘就过来询问,要什么吃喝? “这里都有什么?” “看二位是兄妹吧?” 剑染点了点头:“这里有几间客房?” “只有一间。”店老板过来了,手里抱着一只鸡。这是只母鸡,嘴里还咯咯咯地叫唤。桑云就觉得奇怪,定要去看他怀里的鸡。 “姑娘,就是一只家常的生蛋母鸡,没啥可看的。” “我还是要瞧瞧。” 店老板就笑,干脆将母鸡递给了桑云。没想到这母鸡刚跳到桑云手里,就用嘴儿啄她的手掌心儿。很疼。桑云叫了一声,将母鸡丢了。 母鸡咯咯咯地摇着尾巴走了。 剑染再次打量了一下客栈的环境。 有点古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偏偏有这么一家店。店里也无什么摆设,无一个伙计。各处都是空空荡荡。 剑染试探问这店开了有多久? 店家就笑呵呵地说有年代了。 这不像。 一个盘营多年的老店,不该如此荒僻。至少得有一个温酒的酒台,那屋梁上得吊着风干的鱼肉,地下得堆着一坛坛的酒水。柜台上还得摆放一碟一碟的小酒菜。 这些都没有。这店家似乎让人疑心,故意地抱了一只母鸡。可这附近又没有鸡舍鸭棚。剑染觉出了不对劲,但料定也不是什么黑店。就这一对夫妇,还不是他的对手。一旦有什么不对劲,他能安然带着桑云离开。 剑染疑惑的是这对夫妇的来头。 但天色已晚,到底还得有一个借宿的地方。 桑云没吃过苦,叫她露宿野外,小丫头定然不愿的。 “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吃喝?” 屋子里倒是有一个灶台,但剑染没看到灶台冒着热气。 “只有牛肉。” “牛肉?” 店老板就揭开一个盖子,里面的确是切得均匀的一块块的牛肉。 “除了牛肉可还有酒?” “这个也有。” 店老板从后面一个屋子内抱出一个酒坛。酒坛是新的,上面有卖家的标志。 “那好,就来一盘牛肉,两碗酒。” 桑云不能喝这样的烈酒。剑染就问可有米饭或粥? 不想店老板夫妇摇头说没有,这就让剑染有点儿恼怒了。他和桑云是这荒僻小店仅有的两个客人,按理老板夫妇该高兴才是。不曾想态度竟这样冷淡。哪个客人来了,除了喝酒,不就要吃饭? 没有,可以做。 老板娘就道:“小店里没有米。可吃的东西,只有牛肉。” 剑染忍住气,不想与他们计较。 “那这里可有好一点的房舍,且就将就一晚。” “后面有一间。” 老板娘却又殷勤地领着剑染和桑云进去瞧瞧。她举着油灯,脸上的笑容阴森,桑云莫名觉得害怕,伸手就牵住剑染的衣襟。 “屋子还是不错的,牛肉和酒也可送到房间里来。” 老板娘将油灯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剑染和桑云就坐下歇息。骑马却也疲倦。剑染进店前将马儿拴在了一棵树旁。 “一会儿就将牛肉送来。” “酒不喝冷的。” “这个……只有冷酒。” “你们开店,给客人的只有冷酒冷菜吗?”剑染异常不高兴。 “这个……” 老板娘结结巴巴,眼珠儿咕噜咕噜转。门吱呀又开了,店老板进来了,他的手里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 桑云吓了好一跳。 这是要作甚? 她忙躲到剑染背后。 剑染也一凛。 只见这店老板就嘿嘿地笑:“二位客官别怕,我拿这斧子,是给你们预备山贼用的。” 山贼? “是呀,小店里就我们夫妻二人,却也常遇山贼。若夜半时分,山贼来了,且也不必惊慌,只管用这斧子和他们搏斗。” 说完这话,店老板夫妇就走了。 这就更奇怪了。 桑云好奇,就拿起这把斧子,左看右看。不料,这斧子突然乍现一缕蓝光,又冒出一股白烟,刹那间,屋子里冒起了火。 屋子里的摆设都是木头,火势很快就大了起来,浓烟呛得桑云不停咳嗽。屋子内没有窗户,剑染推着门,无奈门竟被反锁了,横竖打不开。 难道,就要被烧死在这? 这家店并非黑店。 黑店不是这般摆设。 此时,剑染似乎有些明白了店主夫妇的来历。如此这般,并非黑店,而是仇家。只有仇家才置人于死地。 “柳哥哥,我们该怎么办?“桑云着急哭出了声。可她还是坚强,擦了擦眼泪后,又说没事,“柳哥哥,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剑染施展起轻功,霍霍两声,墙壁就裂了个洞,洞口虽小,但能容人通过。剑染忙拉着桑云从洞口逃出。 偌大的响声自然惊动了店主。 这两人也不是真夫妻,假扮的而已。 这二人见墙壁裂了,人逃出来了,大惊,各自抄了一根棍.子,就朝着剑染扑来。柳剑染但看二人抄棍子的姿势,就知是练家子。 他的心里更是猜到了七八分。 剑染对着树旁的马儿吹了一声口哨,马儿挣脱了缰绳,朝着剑染奔来。刻不容缓。剑染拉着桑云的手,急急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所幸今晚月亮硕大,照得路面亮如白昼。 驾……驾……驾…… 剑染指挥马儿,直往燕山方向奔去。 桑云惊魂未定,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剑染:“柳哥哥,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朝廷的人。” “朝廷?” “不错。” “朝廷里的,干嘛要化妆成客栈的店主?”桑云不明白,她固然知道大哥哥溪墨在燕山,跟随宁北王举事,但不知道其中的凶险。 “你说呢?自然他们是知晓了我的来历,要将我害死在半道。” 剑染的心情十分凝重。溪墨也对他说过:燕山也有奸细。那些奸细就混迹在来往的客商,甚至那些做生意的小商小贩里。 时间长了总要暴.露的。 但一暴.露,也就意味着一场恶战。 燕山举事,朝廷定要反扑的,或早或晚。溪墨只懊悔,这走得苍匆忙,没将那伪装的店主二人活捉了干净。 若他一人,这事定然要干。 但他必须顾及身边的桑云。 剑染就心生懊悔,悔不该一时起意将她带了来。 桑云不说话了。 她只想早点见到大哥哥溪墨。 “柳哥哥,到了燕山,当着大哥哥的面,你帮我好好说说。我怕他骂我。不过他也不会。可我到底是偷溜出来的。” “有我。”剑染做了保证。 桑云到底年幼,马儿一路奔腾颠簸,还是阻挡不了她的浓浓困意。天明时分,剑染仍在半路,想停马休息,却发现怀中抱着的桑云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小丫头睡得很沉。 剑染就寻了个干净的草堆,将她放在草堆上,看着她的一张俏脸,心里却又在想那两个细作的事。他们的面容剑染都认识。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定也要追到燕山的。 第197章千嶂里(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只是在哄欢儿,溪墨到底什么时候回燕山,她并无准确的音信。 溪墨尚未回时,剑染还在其后,燕山却又发生一桩事情。 话说那细作飞镖射死一招鲜遁逃后,张宰相就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召集了军队(实则这是违法,张宰相是文臣。)派了一支五千人的敢死队,就朝燕山闯荡。 事情突然。 说来不可思议。 那一日,偏巧云詹外出,且带走了不少兵士,这燕山可就空了。也不是空,到底还有人。但带走了兵士,留下的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还是一个赶猪崽的老汉发现了不对劲。他告诉集市,说他一大早地出去买猪,发现那边好大的不对劲。往日热闹的集市不见了,都是一些身穿一模一样衣服的人在那里吃早饭。只有那些人,其余人等都被驱赶干净了。 想想也是好笑。张宰相命敢死队先行,却又不令他们换上士兵服装,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黑色的紧身衣。张宰相也是刻意报复。那王将军沮丧离开江城后,自然对上司张宰相添油加醋胡说一番。说什么江城乱作一团,就是一个土匪呆的窝儿。又说什么如今江城压根就去不得,都是那史家的一个什么儿子作践的。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不当,非要和贼匪搅合一起。这王将军虽夸大其辞,但诡异的是,在薛仁村之后,并无新上任的太守前来江城。后任者自然是有的。但都在出发之前,不是说病了,就是有急事,总之是不能来,各种理由。 这江城俨然就是百姓自治。 张宰相也叫下属去燕山打听。 可这下属贪生怕死,只说去过燕山,都是道听途说,那里并不怎样,什么宁北王的,并不成气候。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张宰相听信了,他认为:派上一个敢死队,五千人,应付那些乌合之众,自然绰绰有余。 那个老汉知前头情况不妙,赶了猪仔儿就回来禀报军营。不料大将军不在。老汉就慌了。二将军史溪墨也不在。怎么办?想来想去,听了人的提醒,就去找秋纹。 秋纹正在军营后的一个厨房里教四个姑娘厨艺。听了这话,吓得忙洗了手,认真问询:“可是真的?” 这老汉就拍着胸口,指天发誓:“自然是真的。那些人就是冲着咱们燕山来的。若来了,大将军又不在,咱们这就遭了灭顶之灾了。” 这话,听得秋纹心头沉重。 果然如此,那真的大大不妙。 她派一个烧饭的伙夫骑马去探。半个时辰,那伙夫回来了,却也是满脸的慌张。“不错不错,我也见着了,那些人就是冲着咱们燕山来的。今日偏巧大将军不在。如此怎生好?” 秋纹默默思索。 士兵大多不在。 燕山等于就是个空巢。 留下的,不是家属,就是附近做买卖的。 都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 “那些人手里,都拿着家伙,铮亮铮亮的,怪吓人的。” 秋纹当然不想今日这里血流成河。等云詹和溪墨回来了,一看,燕山已成死城。不行,她要自救。可是,如何自救? 那四个姑娘也很害怕,她们就给秋纹出主意,不如趁着这伙人没来,大家提着包袱各自逃跑,如此,时间还来得及。 跑? 不是上策。 因她们都是步行。那伙人据说有车有马。 就算逃走了,也还会被抓获,反耗了半日的力气。 这四个姑娘又找来学熬药的四个姑娘,那老中医也来了,老中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也得知前方的危险情况,就叹了口气,问秋纹:“走不是上策,那么请姑娘拿拿主意。” 一时,集市买菜的人也知悉了危险,都围着秋纹。 欢儿去三娘店里吃馄饨,也得知了。三娘背着欢儿也来了。 大家伙儿又又紧张又害怕。 一个说:“那伙人,大概要把整个燕山的人都杀光了才罢休。” 另一个说:“岂止是杀光,整个燕山都要夷为平地的。” 这些话,秋纹不爱听。岂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便对着大家伙:“大家安静,安静。大伙儿既然信任我,那秋纹也自不会让大伙儿失望。” “姑娘你有什么法子,快快说出!” 还别信,燕山这里的百姓,大多是不识字的,要数识字最多的,当数秋纹。秋纹脑中灵光一闪,燕山地临古蜀国,那里可有一个大名人。谁?诸葛亮孔明。 秋纹想起了诸葛亮的三十六计之一:空城计。 如今燕山就是一出空城,确实宜用空城计。 为赶时间,秋纹就找来军营附近的猪倌马夫,在燕山地界摆放了许多马粪牛尿。一时,燕山附近臭味熏天。 那欢儿也加入了摆放屎尿的“部队”。 三娘让他不用干。 可欢儿不听。 三娘就问秋纹:“到底你这招可行不行?若是不行,白耗了我们一身臭气。” “可行。” “真的可行?” 秋纹点头,又叫来陪酒的姑娘们,叫她们赶紧的,将屋里藏着的乐器都拿出来,在这儿附近搭建一个临时的高台,大家都在高台上奏乐。 “秋纹,你这样,不是让她们置于危险的境地吗?” “并不危险,且听我的。” 那艳鱼如今已经转而伺候云詹,听了这话,就道:“大帐里也有几只琵琶弦索,我都一一取了来。” 但即便如此,艳鱼也并不知秋纹为何要这样做。 三娘就替艳鱼询问。 秋纹就道:“便是叫你们在高台上跳舞奏乐助兴。就好比咱们真的打了胜仗,大将军和二将军都在底下看歌舞。因为兴奋,外边的马粪牛尿都不想收拾了。这样,侵入的人不知就里,就不敢贸然进来了。” 秋纹又叫买菜的赶集的都站在四周,假装围观,一边跟着大声喝彩。 “这样就更逼真了。如此一来,那些人真以为咱们在庆贺一场胜仗。这要进来了,便以为要被咱们活捉了。” 秋纹的话让许多人附和,表示赞同。 但还是有人提出疑虑。 “秋纹大姑娘,将军娘子,万一那些人就是不信,就是要进来看一看呢?那不就露馅儿了吗?”说这话的,是一个白胡子老者。 还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也过来问询:“将军娘子啊,就凭这几个姑娘,这些个臭熏熏的屎尿,就能引得人上当了?我看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世上的人有多狡猾!” 秋纹沉默不语,他们有反对的道理。 没错,这些还不够。 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服众? 秋纹便问一个伙夫,那军营附近的仓库里,可有过年过节留下的鞭炮? 伙夫说有。 这下秋纹就很高兴。 “这就行了。一会儿,你便将那些鞭炮都拿出来,一排排地放掉。鞭炮声响,那些人定会听见。如不够,你们就去燕山后头的几个集市上赶紧再买一些,多买一些。” “是。” 这伙夫知时间紧急,赶紧驾马儿揣了银子去了。 燕山是个三不管的地方。作战多在前线,后方是大本营。因特殊的地势,后山较安全,可以和山后的几个村子联系,可采购,可串门,可出门。 可即便这样,还是有人不信:“到底只是鞭炮,又不是战场上的大炮!也只是糊弄鬼的!” 秋纹就叹:“这便是我想到的最好的法儿了,到底要搏一搏。若不搏,也只有等死的份儿。” 这个时候,还是有人过来献计献策。 他说的,却是一个好主意。 “秋纹姑娘,还差一个。” “差什么?” “差酒肉的香气。既然做戏,那便要做全了。” 秋纹点头。 是呀,有歌舞助兴,又放鞭炮,怎么能少了吃喝呢? 行,这个简单。 秋纹知道军营的伙房里不缺猪肉牛羊肉,至于酒呢,那就更多了,一坛一坛的好酒都藏在了酒窖,只需搬上来,打开了,让浓烈的酒香散溢各处,啥人一靠近,啥人就能闻得见。 一伙人就去搬运酒坛子。 一伙人就去伙房煮肉,煮得香气浓郁,十里之外,都能勾得人的馋虫。 果然,那五千人也就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说是五千人,不过是号称,实则没有。满打满算不过三千多。可即便三千多,对付燕山的妇孺老幼,还是绰绰有余。 此战,秋纹没有一兵一刃,但必须不战而胜。 不是你走,就是我亡。 半个时辰后,猪肉牛羊肉都熟了。 那领头的人,首先嗅到了浓烈的鞭炮气味和酒肉香气,就想寻一个附近的村民问,到底前方怎么回事? 说来也可笑,这村民也是燕山的一个自告奋勇的菜农装扮。 他便揉眼睛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听口音可不是当地人。” 这领头的自然说是。 “你说话有京城口音,可是京城里的?” 这领头的人只能说是。 “哎哟,我劝你们不要去。那燕山最近可邪门得很。” “怎么个邪门?” 这菜农就压低了嗓子,说道:“怎么个邪门?自然是处处邪门。话说那燕山里住着的大将军,叫了什么来着的,现在是各处打胜仗!” 第198章千嶂里(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秋纹这档口昏厥了后,那三娘就跟着阿福推一辆小车,将猪羊和酒坛,都绑在车上,就要从后山绕出去了。 众人都来送信。 那阿福却又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意即于性命是无碍的。 那三娘却有些不舍,她看着欢儿:“好好照顾你秋纹娘,她醒来了,你也只管替我瞒着,不许告诉她我跟阿福出去了。” 欢儿就做小大人一叹:“三娘,这有用吗?” 三娘就想了想:“算了,你就实话实说吧。总之,我是为你秋纹娘好。” “三娘,你要小心。” “会的,有我儿子的吉言,我到哪儿都顺顺利利的。” 三娘挽了挽头发,上了车,那阿福挥着鞭子,也就慢悠悠地转出去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儿众人还是叹息议论上了。 一个说:“到底这一去便是凶多吉少。” 另一个就道:“咱们只有等消息了。如那些人信不过阿福,他们冲将进来。那咱们也只有等死的份了。” 那头一个开口的却又表情忿然起来:“这话也过了。什么叫等死?咱们虽不是个兵,但家里都有家伙,抄起什么木头棍棒的,也过来是撕打一番。不斗,那却是等死。抖了,就有活的希望。” 也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我听我儿子说,军营有一个地下室,那屋子里还藏着许多上好的兵器,咱们且去寻一寻,分发给燕山的每一个人。咱们这就组织成一个临时的队伍,也不用操练,就地上阵。” 这个想法,得到所有人的应和。 “好好,那咱们这就去找。” 众人都一呼啦地朝着军营地下室走去。 话说那秋纹,由艳鱼照顾着,还躺在馄饨铺子里的一块临时搭建的床铺上,头不疼了,秋纹悠悠地睁了眼睛。 “秋纹姐姐,你醒啦?” 艳鱼很高兴,忙过来递给秋纹一口茶。 秋纹就喝了半口。她皱着眉,恍惚想起来了是怎么回事,摸摸后脑勺,她便叹息一声:“艳鱼,三娘可是跟着阿福走了?” “是呀。” “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招。” 秋纹摇了摇头,那欢儿听说秋纹娘醒了,也赶紧跑过来。 “娘,你醒了,可见是没事了。” 欢儿将头埋在秋纹的胸前,一脸的欣悦。 秋纹也摸着欢儿的头,说道:“娘没事。”她发现馄饨铺子里其他人都不见了,心里好奇,就问艳鱼,“其他人都去哪儿了?难道,也跟着三娘去敢死队了?” 如这是真的,此举无异于送死。 “他们没有,他们在军营的地下室寻找武器。” 原来是这样。 秋纹缓了口气,可马上又觉得胸口沉重。如此歌舞停歇,酒肉香气已经殆尽,那马粪牛尿气味也渐渐散尽,那些人定要进来。此计固然好,但骗不了狡猾的狐狸。 还是要拿起武器,自卫自保。 秋纹就坐起来:“我也要去地下室看看。” 艳鱼就道:“等他们拿来武器了,也就过来了。” 秋纹便去馄饨铺子外等着。 一时,果然人群过来了,他们手里的兵器不一,只看得秋纹眼睛有些缭乱。不过,她能识得出这些兵器都是什么。有的是要双手举的,这个上战场迎战很累赘,除非是武艺高强的人。有的兵器太过小巧,并不实用。 秋纹因在史府看过溪墨和剑染练习过剑法,也看过一本简易的兵器知识概全。这要上了战场,对于素人而言,最拿手的,莫过于长剑和弓箭。弓箭和长剑比,前者操作需基本功,比较难,不如后者简单易学。 也只有这样了。 艳鱼也去挑了一把长剑,在手中来回比划。 她又挑出其中一柄最锋利的,递给秋纹:“这剑漂亮,秋纹姐姐你拿着,真的很威风呢。”秋纹是个极聪颖的人,她想起往西溪墨和剑染练剑最惯常用的一个招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的缓缓试着模仿了起来。 模仿的惟妙惟肖。 一众人都看的有点儿呆。 那艳鱼更显激动:“秋纹姐姐,你这个架势,看着就像一个从沙场上回来的女将军呢!” 众人就道却是像。 秋纹就叹:“如今大将军二将军等人都不在,燕山遇敌,的确是一桩棘手之事,但大敌当前,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更何况,那些人等皆在燕山之外,并不敢贸然进来。我们退敌的希望仍是很大。” 敢死队既未闯入,大家就在一个空旷的地上练习如何熟练使剑。 那阿福也就赶着车和三娘到了那敢死队驻扎的营地辺儿。三娘跳下马车,看着阿福:“咱们就是在这里继续耗时间?” “耗时间不难,难的是不能一直耗下去。他们看不见燕山里有士兵出没,心里就会起疑的。疑心一起,大家伙儿真的就要遭殃了。” 阿福不知道,三娘来的时候已有准备。 她在一个酒坛子里藏了几包土雷。将酒坛子随便往什么人身上一扔,那土雷就会爆炸,只要是挨着辺的,都会被炸死。 三娘此行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几包土雷,充其量只能最多只能炸死十来个。但多杀一个是一个,免得他们闯进燕山,滥杀无辜。 三娘就捋了捋头发,又看着阿福:“没事儿的。很多耗一会就多耗一会。我还带了许多馄饨皮子,还要现成的馅料儿。待哄得他们吃下馄饨,我再想辙儿。” 三娘留了好几手。她在搅拌的馄饨馅料里也添加了迷药。只要那些人吃一口,不多时整个人就会像喝醉了酒一样,怎样叫也叫不醒。 三娘不知道,阿福也背着自己留了一手。 阿福携的是毒药。他在那些猪内脏羊内脏里都撒了剧毒的药粉。现在这药粉已经渗入猪羊的五肺里去了。人一吃上,就要死的。 这阿福也盼着多死几个人,能杀一个是一个。 “三娘,待会咱们就以夫妻相称,现在先练习练习。你叫我老公,我叫你婆娘。” 说这话,阿福脸色一点儿没红,反而显得十分郑重。 三娘也就轻轻地道:“我还是叫你阿福吧。” 她已决定和这些人同归于尽了,阿福是有福之人,他要好好地活着,以后还要娶一个漂亮贤惠的老婆。 “好,我还是叫你三娘。” “唉。” 二人便一同去寻那领头儿的。 领头的人正在大帐里喝酒,听说阿福来了,也就出来看,到底都买的什么。 “军爷,您瞧……可是不是上好的肥羊肥猪?” 阿福指着车上的猪羊肉。 领头的人就很满意,点了点头:“不错,看着却是新鲜。”他的眼睛骨碌一转,目光就锁在站在一旁的三娘身上。 领头的眼睛里就闪出贪婪的光。 “阿福,她是谁?” 阿福就过来谦卑地笑:“她是我的媳妇儿。” “你的媳妇儿?”这领头的已经看出三娘并非中原女人,她的皮肤白,她的眼珠蓝,她的鼻梁高,她就是一个番邦女子。 “是呀,我的媳妇儿。”阿福又重复了一句。 这领头的就笑了。这驻扎的地方没有女人。不,女人是有的,但都是些良家女子。这领头的不想在半道儿上惹事。不过他的心里的确痒痒。活了半辈子,他没开过番荤。这第一眼乍见三娘,就让领头的称心不已。 他就点着头儿,对着阿福道:“哎呀,你真是好福气。小小一个菜农,竟也娶得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 领头儿的动了歹心,就拉过阿福,在一旁低声说道:“我且与你商量个事儿,就问你乐意不乐意?” 说完,领头儿的又在阿福的袖口里赛进一点碎银。 “这……军爷,您有啥吩咐小的就是,何必再给小的银子?”阿福就装作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呵呵……来来来,我知道你车上有酒有肉。你且就去帮我烧煮。我这里也有酒,就不喝你的了。只我一人喝酒冷清,你莫如叫你的婆娘进来陪我,如何?” 这话说得已然再明白不过了。 阿福一听,心口气血上涌。 这领头儿的是要拿三娘当粉头。呵呵……阿福真想一刀结果了他。他忍住怒气,还是做小奉承道:“这是小的荣幸,军爷是什么人?军爷能看上小的媳妇儿,也是她的福气。这有什么难的?待小的对我婆娘好好一说。” 没想到此事如此简单,这领头儿的也高兴不已,又给了阿福一点银子:“你若帮我劝说动她,好处还有你的。” “是是是。”阿福赶紧鞠躬,出了营帐就来找三娘。 他将那领头儿的话稍稍转述了一下,三娘的肺都要气炸了。“这都是什么人?老娘进去骂他!” 阿福一把拉住了她。 “休要生气,休要生气。我知道你不愿,只我觉得,这却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阿福从怀中掏出一点毒药,递给三娘,“只管往酒水里下毒,他只要喝下去,即刻就死的。我记在账外烤猪,听得有什么不对,即刻就进来。” 三娘冷静下来了,也说好。 此时此刻,二人都不互相瞒着了。阿福就说那猪羊肚儿里都放了毒。三娘就说好几个酒坛子里,自己藏了炸药。 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那我进去了。论陪酒我还在行。这早晚看着军营里的那些姑娘,真正学也学会了。”三娘故意轻松一笑。 “你与我做个暗号。我一听着酒杯摔地的声音,即刻就进来。酒杯摔地,意味着事还没成,只是要提醒我,赶紧做好准备。” 阿福就在账外烤猪羊,一听酒杯声音,即刻就端着烤的半熟的猪肉进账房,二人一同行事。 三娘就赞阿福:“没想到你挺有计谋的,你这样的是人才,只去集市买菜,真正亏了。” 阿福就笑:“算你识得我的本事。我也是想当兵的。但看着每日经营的菜苗可爱新鲜,就又犹豫了。” 二人再次相视一笑。 那三娘就略整理了一下,听着阿福的嘱咐,将阿福给的毒药取出一点儿,藏在指甲缝隙里。“这么点也够了。放心,我一定将那不要脸的军爷迷得不要不要的,然后毒死他。” “若他有所察觉,那也不打紧,你一放暗号,我就进来。” 这领头儿的既是一个小头头,但自然是一人单独一个账房。这反而便宜了阿福和三娘行动。 那三娘也就扭着腰肢进去了。 进了帐内,灯光之下,那领头儿的一见这卖菜的婆娘姿色更甚刚才,不禁心花怒放,忙搂住她的手,叫她坐下陪酒。 “来,且陪我喝几杯,你这样大方,我真高兴。我本以为你放不开,是个贞洁的烈女。” 第199章千嶂里(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三娘就笑:“军爷说笑了,我本不是燕山人,不过因了一点机缘,嫁了我那草包丈夫。真正他只是一个卖菜的,哪方面都不能和军爷你比。今日有缘分来伺候军爷喝酒,真是我三娘前世修来的缘分。” 三娘还又感叹了一下。 这领头儿的就很得意,也觉得这燕三娘不迂腐是个识趣儿的。 “哈哈……你这话甚得我心,那敢情好,敢情好,你既放得开,也省得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今日你从了我,以后只有你们夫妇的好处。” 领头儿的就叫三娘给他倒酒。 三娘就起身,打量了一下账房四周,那角落里放着一把长剑,还有一张弓,其余就没什么紧要的兵器。 三娘又试探问:“军爷的胆儿大。我听人说,这当了将军的人,不管是什么等级,账营里都有安置几个伺候的人,寸步不离左右的。” “你果然聪明。但我这人一则不是将军,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威风。二则,我是个随心随性的人,不喜那些虚的东西,一个人倒是清静自在。” 三娘又继续给他倒酒,此人喝了个不亦乐乎。 “哈哈,小娘子,你不要只叫我喝,你也喝一点,这账营里暖和,且还有一张宽大的褥子,咱们赶紧喝酒暖暖身子,就将那好事行了。” 三娘心里冷冷一笑,嘴上却又道:“军爷,你这样也是违反军纪,就不怕你上头知道了怪罪你?到底,我是无可无不可的,还是那一句话,伺候军爷是我的福气。但……到底我是良家女子,又是有夫之妇,这被军营里别人的知道了,一时报了上去,恐对军爷您不利吧……” 三娘依旧在试探。 “哈哈……小娘子,这你不用担心。今夜良辰美景,能得一点官衔儿的,都有人陪着。他们有他们的路子。这个,你就不要打听了。总之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只要能得一官半衔的人,不管是文的武的,谁又比谁干净?” 这话,让三娘放心。 看来,今夜确实可以便宜行事。 一则,这军爷的账营不会有什么人打扰;二则,他们也不会检查各自账营里都钻进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或许会查一查,但也不过走走形式。至于女人么,那是绝对不会搜的。 三娘就对着这领头的妩媚一笑:“那么,小女子我再敬军爷一杯!”趁着这人不备,燕三娘已经将指甲缝里藏着的一点毒粉掺进了他喝的杯子里。 此人也就点头一笑。 突然又道:“小娘子,不如咱们来喝交杯酒,你喝我的酒,我喝你的,替换着……” 这让三娘一惊。以为对方看出了什么破绽。 但见这领头儿的脸上还是色**的笑容,不似看出她有什么不对,一时又放了心。 三娘依旧解劝:“军爷,何必喝什么交杯酒呢?真叫我听了心里怪害臊的。到底,您不是我的正头丈夫。只有等那死鬼死了,这交杯酒我才能喝呢。” “这又有什么?难道我看上了你,你丈夫还不肯把你交出来么?”因为觉得阿福太顺从听话了,所以这人半点不将他瞧在眼里。 “话儿也没错,但只是军爷这样做了,也太欺负我那没用的老公了。他虽然穷了丑了点,但对我还是不坏的。” 此言一出,这领头儿的就使出左性子的脾气,猛然站起来,在一个角落里搜什么东西。这又让三娘一惊。 难道他又疑心上了?想着阿福就在外面,这辈子到底是摔还是不摔?心里正紧张,只见这领头儿的过来,手里多了一样黄灿灿的东西。就着灯光,三娘一瞧,见是一只厚重的金镯子。这领头儿的就道:“这镯子也是我在半道儿上抢的。不,是别人送的。本想着回去,给我家里的胖老婆,但想着你我既然有缘,不如将这镯子送给你。” 这领头儿的,在使钱上极是大方。 三娘也就收下了,脸上堆起笑容:“谢谢军爷,来,咱们继续喝酒。” 这金镯子很值几个钱,收下了,卖了,也可给燕山的军营当月例。三娘坚持不喝这军爷的酒。喝了,那死的人就是她了。 如此折腾来回,这人忽然羞恼了:“在我老家,客人喝自己的酒,那是喜欢和尊敬。你若不喝,心里便还是瞧不上我,这让我怎好意思与你燕好?” 这…… 三娘真的一愣。 什么地方,竟有这样的风俗? 不过,三娘脑筋活络,赶紧就解释:“哎呀呀,我是真不知道啊。我不是中原人,本是番邦女子,就连燕山好些民风规矩我都不懂呢,军爷莫怪,军爷莫怪……” 三娘假模假样地举起了酒杯,正要与这人对换,见时机到了,猛然就将就被摔滚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外面的阿福听见了。 事不宜迟,阿福连忙拿着刀斧大步走了进来。 那领头儿的还不知怎么回事,还以为这酒杯是这小娘子故意摔落,并没有别的由头。又见她老公也进来了,领头儿的还有些尴尬:“怎地?阿福,你不是答应了我让你婆娘陪酒的吗?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又变卦了?” 阿福和燕三娘同时冷冷一笑。 这领头儿的还觉得纳闷。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阿福将手里的斧子骤然砍向他的颈脖,此人方明白这就是一个圈套。他们这是串通好了的。 阿福扔给三娘一副手铐。 三娘利落地将这人拷上了。 这领头儿的就想叫救命。 三娘赶紧在他的嘴里塞上一些破布。 “阿福,你是现在杀了他,还是……” 三娘改主意了,杀了,并无多大用处。倒不如带着进燕山,或许是一个筹码。阿福心里正有此意。 “活捉住,然后绑了在车上,速速回燕山。” “可是……”三娘指的是车上的那些有毒的猪羊肉,还有装了炸药的酒坛子。 这要安稳回去,这些东西必须率先处理好,不能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这个简单。我现在就将他绑在车上。眼下他们都在睡觉。你是我的婆娘,那巡逻的人不会为难你。你先回燕山。我速速跟上。” 三娘点头,可马上又摇头。 阿福这是在保护她。让她自己先走。这酒坛子一旦爆炸了,发出了响声,必然引起惊动,那些人一定过来搜寻,一旦抓住了阿福,阿福必死无疑。 这样不行,他们是一起来的,自然也要一起走了。“阿福,你不能这样,要走,我们一起走!”但要将这领头儿的绑在车上,还需费一番功夫。只因这人身壮体硕,拽走,带走车上,也很费力。 这人不得开口,嘴里也不得发出叫声,两只眼睛就瞪得像个铜铃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栽到了一对菜农夫妇手里。 终于,好歹将这人弄上车了。 三娘忽然有了主意,对着阿福:“这就猪羊肉就放在这人的营帐里。别人并不知有毒没毒,见了这么肥妹的羊肉,一定对吃上的。就是这些炸药怎样解决?” 阿福就道:“也一并放进屋里?” 三娘就点头:“只有这样了。别人不知就里,打开酒坛子,只以为是酒,仰头就要喝的。却不想只是炸药。” “三娘,坛子需摔碎了,那些炸药才能起作用。” 三娘只想抓紧时间回去,到底她应了秋纹,不想让她们担心:“没用就没用。有那些毒肉就行了。赶紧地,走吧。” 三娘说完驾着鞭子,让阿福前头坐着,阿福想了想,决意听从三娘的。 二人一前一后,将车子正要赶出驻扎营地,那几个巡逻的敢死队兵士,因见出去的是阿福和他婆娘,也未当一回事,径直就要放行。 岂料,关键时刻,因路上颠簸不平,马车受了惊,嘴里惊叫起来,车子一倾斜,非但将阿福和三娘摔将下来,更将那绑着的领头给摔滚下来。 巡逻的大吃一惊。 他们忙上前将领头嘴里塞着的布条儿扯出来。 阿福和三娘都慌了神,知道不妙,爬起来就朝前狂奔。 后面的人紧追不止。 那领头儿的意外得了解脱,更是扯着嗓门,不要命地喊:“来人,来人!抓出他们,抓住他们!”领头的快气疯了,这阿福和他老婆就是混进来的奸细,是要他小命的。 这传出去,他这差使也别干了! 今夜,这领头儿的务必捉住阿福和三娘,回来也绑在树上,开膛破腹地杀掉! 阿福和三娘慌不择路,幸而前方有大片大片幽深的草丛。二人躲在草丛里,听着后面不断追赶来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三娘就紧紧地握住阿福的手,低声说道:“阿福,我看咱们逃不过这个劫数了。不,你能走的,我掩护你。” “三娘,休要干傻事。” 阿福捂住她的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可是……这样咱们能少死一个人!我走到前头去,引他们跟着我。这样你就安全了。”生死关头,燕三娘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阿福受了感动,更不想丢下她了。 “别说了。别出声。我们不一定就被捉住。” 三娘也闭口了。 所幸此时天上的月亮躲避进了云层,天上也无星星,此时又是半夜,外面黝黑一片,即便带上火把,也还是看不清什么。 这么大的草丛,真要将人搜出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阿福和三娘屏住呼吸,那些搜寻的人已经嘈杂地过来了。 第200章千嶂里(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二人的心咚咚咚地跳着。 他们的前方,果然来了许多人,一束火把的光本是微弱的,但每人手上都举着火把的话,那也能将草丛照得亮如白昼。 大事不妙。 阿福和三娘的手,紧紧地拽着茅草,额头因为紧张,布满了汗珠儿。三娘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怎么个死法?不管是砍头,还是破腹,还是五马分尸,还是千刀万剐,有什么来什么吧。 这草丛里不想有老鼠。 老鼠很多,个儿肥大。 一只老鼠就跳到了阿福的头上。老鼠见阿福一动不动,以为是个尸体,就在他的肩膀上咬肉。阿福忍着疼,紧闭牙关,一声不吭。 这下老鼠就更放肆了。还有一只老鼠跳到了三娘的隔壁上,也开始大咬起来。三娘是女人,纵然熬得住,但到最后,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嘴里就大叫了一声。 完了。 这叫声自然惊动了前方搜寻的人。 阿福看了她一眼,突然就起身从草丛里站出去,甩起步子,朝草丛的另一头狂奔而去。三娘的眼泪下来了。她知道这是阿福故意保护他。但是……她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三娘也站了起来。 “阿福,你这个傻子……你这样对我,我放鬼都不会饶了你!” 敢死队们发现要寻的正是这两人,心里大喜。那领头儿的得知了,也过来指挥:“你们去捉阿福,这个小娘们我来捉!” 阿福和三娘俱手无寸铁,那些敢死队的士兵都有锋利的兵器。 阿福忽然不想跑了。 死就死呗!只是这三娘到底蠢笨,他明明给她指了一条活路,怎么就不走了呢?那三娘见阿福一副从容就义的神态,也不跑了。她也压根没想跑。 “哈哈……老娘就在这,有种你们过来!” 阿福不知,三娘的袖口里还藏了一只极小的手雷。这是她从地下室的兵器库里偷的。拧开这只小手雷的盖子,也能炸死三五人。 三娘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别人不知她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那领头儿的更是催促:“你们别怕,这小娘们不过虚张声势,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就是耍你们的,上,赶紧上啊!” 三娘更是哈哈一笑。 此番,她方觉得自己活出了滋味。以前,那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带着一身的伤口来到燕山。卖了那么久的馄饨也没让她将在番邦的那些痛苦的事儿忘掉。 可她现在方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人。 她觉出了人活着的价值。 “阿福!”三娘大声叫道,“我先去了!若有缘,咱们来世再见!”说完,她将手雷的盖子拧开,奋力朝前面的人掷去。 霎时间,草丛发出一声轰响。 阿福呆呆看着这一切,脑中一片空白。 三娘…… 三娘……等等我…… 许多话,还藏在阿福心里,没有对三娘说明白…… 他不甘心,不甘心…… 那三娘也惊呆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错,手雷是爆炸了,但强度太小,掷在草丛上,发出沉闷地一点响声后,什么人都没炸死。她也好好地活着,毫发无损。这发出的巨大响声,来自草丛! 草丛塌了!真的塌了! 诡异的是,这些前来追捕的人,都恰好站在塌方草丛的正上面,此时猝不及防,一个一个都摔进了塌方的壕沟。 可是这还透着古怪。 没错,塌方之后的草丛,就像一条战时挖掘的壕沟。壕沟长方形,四米多深,人一摔进去,不死即伤。 眼看着这些人在底下鬼哭狼嚎。 那领头儿的也掉了进去。 三娘呆呆看了半响,阿福过来了。他抓住三娘的手,看了看上天,突然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嘴里说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阿福我本不是吃斋念佛之人,但从今以后,每天都给菩萨您烧香磕头。” 阿福认为,这是老天相助,是上天的意思。 看来娘给自己取名阿福,真的没取错啊。阿福又对三娘哽咽道:“本来,我以为咱们一定死了。那么多人的人,咱们又不会武功,肯定没跑了,可是,老天它什么都看得见啊……” 阿福擦了擦眼泪。 三娘也很激动。 “那你还等什么,赶紧跑啊……” 趁着驻扎的营地还没有更多的士兵追来,阿福和三娘赶紧跳上马车,阿福对着马儿安慰道:“老伙计,接下来,你得给我走快一点。” 月亮依旧没升上来。 二人就着深沉的夜,饶了个圈子,从燕山后头进了军营。回来时候,天色已大亮。而秋纹一夜未睡。 二人更不知道的是,那条壕沟,就是溪墨住持修建的,一桩防御工事。那坍塌的草丛,还有“自我修复”的能力。二人刚一走,草丛就又“弹跳”着立在平地,与周边的草丛齐平,依旧野草蔓生,远远一看,压根瞧不出什么不对。 只是这人工的草丛底下,有人,有刚才掉进去的人。他们摔伤了,但不会被闷死。这人工的草丛设计精妙,一旦坍塌,人工草皮又“弹跳”上去,这下面就类似一个中空的屋子,像地下室,留一点空气的缝隙。这些人在地底下嚎叫,无奈远处的人听不见,因而也无人相救。 当初修建这个壕沟,宁北王是持反对态度的。 他觉得这个也无用。 既然打仗了,那就得真刀真枪地上阵,不弄这些玄虚的东西。 但溪墨说服了他:“敌强我弱,还是要修。总是有好处。有好处的事,为什么不做呢?”说来,这壕沟修建完工已经有数月了,一直未派上“真正”用场,不想今天晚上却做了一个成功的实验。 溪墨在燕山附近不止修建了一处壕沟。 地形不同,他修建的壕沟形状也不同。 比如这里是长方形的,那辺就是圆形、正方形,不是用草皮遮盖,就是在上面覆盖一些奇怪的石头,甚至还会刻意修建一座惹眼的茅草棚子。 话说这秋纹,可是睁着两只眼睛熬到了天亮的。 阿福和三娘,到底会不会有事?秋纹一会儿左眼皮跳,一会儿右眼皮跳。心神不定,辗转反侧。秋纹没睡,其他人也睡不着。 天亮了。 有人就在馄饨铺子里煮起了早饭。 那些集市上买饮食的,也提了个篮子,用布遮盖了,将篮子里的吃食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与大家分发。人人脸上都裹着愁气。 大家吃完了早饭,就来“请示”将军娘子,到底该用个什么行动?秋纹就问大家伙吃饱了没?没有牛粪马粪,那就继续喝酒吃肉,继续请姑娘们在台上跳舞唱曲奏乐。 秋纹问艳鱼:“你可还愿意?” 艳鱼就大声儿道:“姐姐,我怎会不愿意?我的命都是大将军给的!为了咱们燕山,为了大家的安逸,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秋纹说“愿意”是不想姑娘们唱坏了嗓子。可她说完,也知这话不妥了。 都这个当口了,性命重要,还是嗓子重要? 艳鱼是也燕山的一份子,当然应该为燕山做事,与燕山共存亡!这是留在燕山每一个人的责任! 于是,早饭一过,大家伙儿又是该喝酒的喝酒,该猜拳的猜拳,该在高台上唱曲儿的唱曲儿。那敢死队的统领,早上起来数点,发现少了人数,心里起疑,又见那领头儿的也不见了,心里更是纳闷。 “这是始终了还是?” 统领的大帐离这领头儿的有点远,并不知晚上发生了什么。但马上就有人报,说昨晚如何如何。 这统领听了还半信半疑:“那白来十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是见鬼了!” 第201章 麾下炙(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三娘就笑:“军爷说笑了,我本不是燕山人,不过因了一点机缘,嫁了我那草包丈夫。真正他只是一个卖菜的,哪方面都不能和军爷你比。今日有缘分来伺候军爷喝酒,真是我三娘前世修来的缘分。” 三娘还又感叹了一下。 这领头儿的就很得意,也觉得这燕三娘不迂腐是个识趣儿的。 “哈哈……你这话甚得我心,那敢情好,敢情好,你既放得开,也省得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今日你从了我,以后只有你们夫妇的好处。” 领头儿的就叫三娘给他倒酒。 三娘就起身,打量了一下账房四周,那角落里放着一把长剑,还有一张弓,其余就没什么紧要的兵器。 三娘又试探问:“军爷的胆儿大。我听人说,这当了将军的人,不管是什么等级,账营里都有安置几个伺候的人,寸步不离左右的。” “你果然聪明。但我这人一则不是将军,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威风。二则,我是个随心随性的人,不喜那些虚的东西,一个人倒是清静自在。” 三娘又继续给他倒酒,此人喝了个不亦乐乎。 “哈哈,小娘子,你不要只叫我喝,你也喝一点,这账营里暖和,且还有一张宽大的褥子,咱们赶紧喝酒暖暖身子,就将那好事行了。” 三娘心里冷冷一笑,嘴上却又道:“军爷,你这样也是违反军纪,就不怕你上头知道了怪罪你?到底,我是无可无不可的,还是那一句话,伺候军爷是我的福气。但……到底我是良家女子,又是有夫之妇,这被军营里别人的知道了,一时报了上去,恐对军爷您不利吧……” 三娘依旧在试探。 “哈哈……小娘子,这你不用担心。今夜良辰美景,能得一点官衔儿的,都有人陪着。他们有他们的路子。这个,你就不要打听了。总之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只要能得一官半衔的人,不管是文的武的,谁又比谁干净?” 这话,让三娘放心。 看来,今夜确实可以便宜行事。 一则,这军爷的账营不会有什么人打扰;二则,他们也不会检查各自账营里都钻进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或许会查一查,但也不过走走形式。至于女人么,那是绝对不会搜的。 三娘就对着这领头的妩媚一笑:“那么,小女子我再敬军爷一杯!”趁着这人不备,燕三娘已经将指甲缝里藏着的一点毒粉掺进了他喝的杯子里。 此人也就点头一笑。 突然又道:“小娘子,不如咱们来喝交杯酒,你喝我的酒,我喝你的,替换着……” 这让三娘一惊。以为对方看出了什么破绽。 但见这领头儿的脸上还是色**的笑容,不似看出她有什么不对,一时又放了心。 三娘依旧解劝:“军爷,何必喝什么交杯酒呢?真叫我听了心里怪害臊的。到底,您不是我的正头丈夫。只有等那死鬼死了,这交杯酒我才能喝呢。” “这又有什么?难道我看上了你,你丈夫还不肯把你交出来么?”因为觉得阿福太顺从听话了,所以这人半点不将他瞧在眼里。 “话儿也没错,但只是军爷这样做了,也太欺负我那没用的老公了。他虽然穷了丑了点,但对我还是不坏的。” 此言一出,这领头儿的就使出左性子的脾气,猛然站起来,在一个角落里搜什么东西。这又让三娘一惊。 难道他又疑心上了?想着阿福就在外面,这辈子到底是摔还是不摔?心里正紧张,只见这领头儿的过来,手里多了一样黄灿灿的东西。就着灯光,三娘一瞧,见是一只厚重的金镯子。这领头儿的就道:“这镯子也是我在半道儿上抢的。不,是别人送的。本想着回去,给我家里的胖老婆,但想着你我既然有缘,不如将这镯子送给你。” 这领头儿的,在使钱上极是大方。 三娘也就收下了,脸上堆起笑容:“谢谢军爷,来,咱们继续喝酒。” 这金镯子很值几个钱,收下了,卖了,也可给燕山的军营当月例。三娘坚持不喝这军爷的酒。喝了,那死的人就是她了。 如此折腾来回,这人忽然羞恼了:“在我老家,客人喝自己的酒,那是喜欢和尊敬。你若不喝,心里便还是瞧不上我,这让我怎好意思与你燕好?” 这…… 三娘真的一愣。 什么地方,竟有这样的风俗? 不过,三娘脑筋活络,赶紧就解释:“哎呀呀,我是真不知道啊。我不是中原人,本是番邦女子,就连燕山好些民风规矩我都不懂呢,军爷莫怪,军爷莫怪……” 三娘假模假样地举起了酒杯,正要与这人对换,见时机到了,猛然就将就被摔滚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外面的阿福听见了。 事不宜迟,阿福连忙拿着刀斧大步走了进来。 那领头儿的还不知怎么回事,还以为这酒杯是这小娘子故意摔落,并没有别的由头。又见她老公也进来了,领头儿的还有些尴尬:“怎地?阿福,你不是答应了我让你婆娘陪酒的吗?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又变卦了?” 阿福和燕三娘同时冷冷一笑。 这领头儿的还觉得纳闷。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阿福将手里的斧子骤然砍向他的颈脖,此人方明白这就是一个圈套。他们这是串通好了的。 阿福扔给三娘一副手铐。 三娘利落地将这人拷上了。 这领头儿的就想叫救命。 三娘赶紧在他的嘴里塞上一些破布。 “阿福,你是现在杀了他,还是……” 三娘改主意了,杀了,并无多大用处。倒不如带着进燕山,或许是一个筹码。阿福心里正有此意。 “活捉住,然后绑了在车上,速速回燕山。” “可是……”三娘指的是车上的那些有毒的猪羊肉,还有装了炸药的酒坛子。 这要安稳回去,这些东西必须率先处理好,不能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这个简单。我现在就将他绑在车上。眼下他们都在睡觉。你是我的婆娘,那巡逻的人不会为难你。你先回燕山。我速速跟上。” 三娘点头,可马上又摇头。 阿福这是在保护她。让她自己先走。这酒坛子一旦爆炸了,发出了响声,必然引起惊动,那些人一定过来搜寻,一旦抓住了阿福,阿福必死无疑。 这样不行,他们是一起来的,自然也要一起走了。“阿福,你不能这样,要走,我们一起走!”但要将这领头儿的绑在车上,还需费一番功夫。只因这人身壮体硕,拽走,带走车上,也很费力。 这人不得开口,嘴里也不得发出叫声,两只眼睛就瞪得像个铜铃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栽到了一对菜农夫妇手里。 终于,好歹将这人弄上车了。 三娘忽然有了主意,对着阿福:“这就猪羊肉就放在这人的营帐里。别人并不知有毒没毒,见了这么肥妹的羊肉,一定对吃上的。就是这些炸药怎样解决?” 阿福就道:“也一并放进屋里?” 三娘就点头:“只有这样了。别人不知就里,打开酒坛子,只以为是酒,仰头就要喝的。却不想只是炸药。” “三娘,坛子需摔碎了,那些炸药才能起作用。” 三娘只想抓紧时间回去,到底她应了秋纹,不想让她们担心:“没用就没用。有那些毒肉就行了。赶紧地,走吧。” 三娘说完驾着鞭子,让阿福前头坐着,阿福想了想,决意听从三娘的。 二人一前一后,将车子正要赶出驻扎营地,那几个巡逻的敢死队兵士,因见出去的是阿福和他婆娘,也未当一回事,径直就要放行。 岂料,关键时刻,因路上颠簸不平,马车受了惊,嘴里惊叫起来,车子一倾斜,非但将阿福和三娘摔将下来,更将那绑着的领头给摔滚下来。 巡逻的大吃一惊。 他们忙上前将领头嘴里塞着的布条儿扯出来。 阿福和三娘都慌了神,知道不妙,爬起来就朝前狂奔。 后面的人紧追不止。 那领头儿的意外得了解脱,更是扯着嗓门,不要命地喊:“来人,来人!抓出他们,抓住他们!”领头的快气疯了,这阿福和他老婆就是混进来的奸细,是要他小命的。 这传出去,他这差使也别干了! 今夜,这领头儿的务必捉住阿福和三娘,回来也绑在树上,开膛破腹地杀掉! 阿福和三娘慌不择路,幸而前方有大片大片幽深的草丛。二人躲在草丛里,听着后面不断追赶来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三娘就紧紧地握住阿福的手,低声说道:“阿福,我看咱们逃不过这个劫数了。不,你能走的,我掩护你。” “三娘,休要干傻事。” 阿福捂住她的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可是……这样咱们能少死一个人!我走到前头去,引他们跟着我。这样你就安全了。”生死关头,燕三娘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阿福受了感动,更不想丢下她了。 “别说了。别出声。我们不一定就被捉住。” 三娘也闭口了。 所幸此时天上的月亮躲避进了云层,天上也无星星,此时又是半夜,外面黝黑一片,即便带上火把,也还是看不清什么。 这么大的草丛,真要将人搜出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阿福和三娘屏住呼吸,那些搜寻的人已经嘈杂地过来了。 第202章 麾下炙(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三娘就笑:“军爷说笑了,我本不是燕山人,不过因了一点机缘,嫁了我那草包丈夫。真正他只是一个卖菜的,哪方面都不能和军爷你比。今日有缘分来伺候军爷喝酒,真是我三娘前世修来的缘分。” 三娘还又感叹了一下。 这领头儿的就很得意,也觉得这燕三娘不迂腐是个识趣儿的。 “哈哈……你这话甚得我心,那敢情好,敢情好,你既放得开,也省得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今日你从了我,以后只有你们夫妇的好处。” 领头儿的就叫三娘给他倒酒。 三娘就起身,打量了一下账房四周,那角落里放着一把长剑,还有一张弓,其余就没什么紧要的兵器。 三娘又试探问:“军爷的胆儿大。我听人说,这当了将军的人,不管是什么等级,账营里都有安置几个伺候的人,寸步不离左右的。” “你果然聪明。但我这人一则不是将军,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威风。二则,我是个随心随性的人,不喜那些虚的东西,一个人倒是清静自在。” 三娘又继续给他倒酒,此人喝了个不亦乐乎。 “哈哈,小娘子,你不要只叫我喝,你也喝一点,这账营里暖和,且还有一张宽大的褥子,咱们赶紧喝酒暖暖身子,就将那好事行了。” 三娘心里冷冷一笑,嘴上却又道:“军爷,你这样也是违反军纪,就不怕你上头知道了怪罪你?到底,我是无可无不可的,还是那一句话,伺候军爷是我的福气。但……到底我是良家女子,又是有夫之妇,这被军营里别人的知道了,一时报了上去,恐对军爷您不利吧……” 三娘依旧在试探。 “哈哈……小娘子,这你不用担心。今夜良辰美景,能得一点官衔儿的,都有人陪着。他们有他们的路子。这个,你就不要打听了。总之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只要能得一官半衔的人,不管是文的武的,谁又比谁干净?” 这话,让三娘放心。 看来,今夜确实可以便宜行事。 一则,这军爷的账营不会有什么人打扰;二则,他们也不会检查各自账营里都钻进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或许会查一查,但也不过走走形式。至于女人么,那是绝对不会搜的。 三娘就对着这领头的妩媚一笑:“那么,小女子我再敬军爷一杯!”趁着这人不备,燕三娘已经将指甲缝里藏着的一点毒粉掺进了他喝的杯子里。 此人也就点头一笑。 突然又道:“小娘子,不如咱们来喝交杯酒,你喝我的酒,我喝你的,替换着……” 这让三娘一惊。以为对方看出了什么破绽。 但见这领头儿的脸上还是色**的笑容,不似看出她有什么不对,一时又放了心。 三娘依旧解劝:“军爷,何必喝什么交杯酒呢?真叫我听了心里怪害臊的。到底,您不是我的正头丈夫。只有等那死鬼死了,这交杯酒我才能喝呢。” “这又有什么?难道我看上了你,你丈夫还不肯把你交出来么?”因为觉得阿福太顺从听话了,所以这人半点不将他瞧在眼里。 “话儿也没错,但只是军爷这样做了,也太欺负我那没用的老公了。他虽然穷了丑了点,但对我还是不坏的。” 此言一出,这领头儿的就使出左性子的脾气,猛然站起来,在一个角落里搜什么东西。这又让三娘一惊。 难道他又疑心上了?想着阿福就在外面,这辈子到底是摔还是不摔?心里正紧张,只见这领头儿的过来,手里多了一样黄灿灿的东西。就着灯光,三娘一瞧,见是一只厚重的金镯子。这领头儿的就道:“这镯子也是我在半道儿上抢的。不,是别人送的。本想着回去,给我家里的胖老婆,但想着你我既然有缘,不如将这镯子送给你。” 这领头儿的,在使钱上极是大方。 三娘也就收下了,脸上堆起笑容:“谢谢军爷,来,咱们继续喝酒。” 这金镯子很值几个钱,收下了,卖了,也可给燕山的军营当月例。三娘坚持不喝这军爷的酒。喝了,那死的人就是她了。 如此折腾来回,这人忽然羞恼了:“在我老家,客人喝自己的酒,那是喜欢和尊敬。你若不喝,心里便还是瞧不上我,这让我怎好意思与你燕好?” 这…… 三娘真的一愣。 什么地方,竟有这样的风俗? 不过,三娘脑筋活络,赶紧就解释:“哎呀呀,我是真不知道啊。我不是中原人,本是番邦女子,就连燕山好些民风规矩我都不懂呢,军爷莫怪,军爷莫怪……” 三娘假模假样地举起了酒杯,正要与这人对换,见时机到了,猛然就将就被摔滚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外面的阿福听见了。 事不宜迟,阿福连忙拿着刀斧大步走了进来。 那领头儿的还不知怎么回事,还以为这酒杯是这小娘子故意摔落,并没有别的由头。又见她老公也进来了,领头儿的还有些尴尬:“怎地?阿福,你不是答应了我让你婆娘陪酒的吗?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又变卦了?” 阿福和燕三娘同时冷冷一笑。 这领头儿的还觉得纳闷。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阿福将手里的斧子骤然砍向他的颈脖,此人方明白这就是一个圈套。他们这是串通好了的。 阿福扔给三娘一副手铐。 三娘利落地将这人拷上了。 这领头儿的就想叫救命。 三娘赶紧在他的嘴里塞上一些破布。 “阿福,你是现在杀了他,还是……” 三娘改主意了,杀了,并无多大用处。倒不如带着进燕山,或许是一个筹码。阿福心里正有此意。 “活捉住,然后绑了在车上,速速回燕山。” “可是……”三娘指的是车上的那些有毒的猪羊肉,还有装了炸药的酒坛子。 这要安稳回去,这些东西必须率先处理好,不能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这个简单。我现在就将他绑在车上。眼下他们都在睡觉。你是我的婆娘,那巡逻的人不会为难你。你先回燕山。我速速跟上。” 三娘点头,可马上又摇头。 阿福这是在保护她。让她自己先走。这酒坛子一旦爆炸了,发出了响声,必然引起惊动,那些人一定过来搜寻,一旦抓住了阿福,阿福必死无疑。 这样不行,他们是一起来的,自然也要一起走了。“阿福,你不能这样,要走,我们一起走!”但要将这领头儿的绑在车上,还需费一番功夫。只因这人身壮体硕,拽走,带走车上,也很费力。 这人不得开口,嘴里也不得发出叫声,两只眼睛就瞪得像个铜铃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栽到了一对菜农夫妇手里。 终于,好歹将这人弄上车了。 三娘忽然有了主意,对着阿福:“这就猪羊肉就放在这人的营帐里。别人并不知有毒没毒,见了这么肥妹的羊肉,一定对吃上的。就是这些炸药怎样解决?” 阿福就道:“也一并放进屋里?” 三娘就点头:“只有这样了。别人不知就里,打开酒坛子,只以为是酒,仰头就要喝的。却不想只是炸药。” “三娘,坛子需摔碎了,那些炸药才能起作用。” 三娘只想抓紧时间回去,到底她应了秋纹,不想让她们担心:“没用就没用。有那些毒肉就行了。赶紧地,走吧。” 三娘说完驾着鞭子,让阿福前头坐着,阿福想了想,决意听从三娘的。 二人一前一后,将车子正要赶出驻扎营地,那几个巡逻的敢死队兵士,因见出去的是阿福和他婆娘,也未当一回事,径直就要放行。 岂料,关键时刻,因路上颠簸不平,马车受了惊,嘴里惊叫起来,车子一倾斜,非但将阿福和三娘摔将下来,更将那绑着的领头给摔滚下来。 巡逻的大吃一惊。 他们忙上前将领头嘴里塞着的布条儿扯出来。 阿福和三娘都慌了神,知道不妙,爬起来就朝前狂奔。 后面的人紧追不止。 那领头儿的意外得了解脱,更是扯着嗓门,不要命地喊:“来人,来人!抓出他们,抓住他们!”领头的快气疯了,这阿福和他老婆就是混进来的奸细,是要他小命的。 这传出去,他这差使也别干了! 今夜,这领头儿的务必捉住阿福和三娘,回来也绑在树上,开膛破腹地杀掉! 阿福和三娘慌不择路,幸而前方有大片大片幽深的草丛。二人躲在草丛里,听着后面不断追赶来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三娘就紧紧地握住阿福的手,低声说道:“阿福,我看咱们逃不过这个劫数了。不,你能走的,我掩护你。” “三娘,休要干傻事。” 阿福捂住她的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可是……这样咱们能少死一个人!我走到前头去,引他们跟着我。这样你就安全了。”生死关头,燕三娘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阿福受了感动,更不想丢下她了。 “别说了。别出声。我们不一定就被捉住。” 三娘也闭口了。 所幸此时天上的月亮躲避进了云层,天上也无星星,此时又是半夜,外面黝黑一片,即便带上火把,也还是看不清什么。 这么大的草丛,真要将人搜出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阿福和三娘屏住呼吸,那些搜寻的人已经嘈杂地过来了。 第203章 麾下炙(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又恢复了自信。 她继续喝酒吃肉,大声说话。 “军爷,一时酒肉都吃完了,再要好的也没有了,如何不过来?” 那艳鱼等人,又浓妆艳抹地出来,手里抱着琵琶,弹奏起来。这更引得这统领心烦意乱。 “军爷,你若不来,那我可将这门关上了。” 秋纹示意阿福一扇一扇地将门关上。 这统领便命人先行。 果然,不出所料,此人还没走几步,就“唉哟”一声,掉入壕沟。 统领大骇,过来低头一看,壕沟的机关又阖上了,面前的草皮看着就和刚才一样,这不知就里的,哪里能想到这地底下竟然有一个人躺着唉哟叫唤呢? “你这个狡猾的姑娘……”统领气得命人上前逮住秋纹。 可底下的人不敢。 “你们……你们放出弓箭……” 这统领不求活捉,只求报复。 秋纹早料到,当即命人迅速躲入军营大帐之内。退可守。军营里有弓和箭。只是擅射箭的少之又少。但现在秋纹顾不得了。 “姐姐妹妹大叔大伯们,你们只管埋伏在这窗沿,拿着弓箭朝着他们就胡乱射一气。总是能射倒几个人。我们是进可攻,退可守。他们就带了武器,粮食什么的都没有,最后赢的一定是我们。” 艳鱼等听令。 三娘是番邦姑娘,打小儿就跟着大人狩猎,是这里的女子射箭最好的。她就叫艳鱼等过来看,看她怎么射。她也并不会教,但姑娘们都学得认真。看着三娘嗖嗖地射箭,都拍掌叫好。 “别只管叫好,你们也射,不难的,只要一心一意。” 确实不难。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者难者易矣。不为,则易者难矣。 那阿福也射得有模有样。 那些年纪大的,射不动,干脆就帮着他们从武器库里搬运箭靶子。每人都有每人的分工。秋纹练习了几下,却也觉得不难。只是这射箭需要力气,目力还是其次。秋纹打小儿干活,手臂虽然不粗,但是非常结实有力。 如此双方就混战起来。 也不是混战。那人工壕沟就是一个天然的障垒,护着秋纹等。那统领和手下执着刀剑左右挥舞,挡了不少箭靶子,但还是免不了有人受伤。 受伤了,就要有人包扎。 一包扎,就需要有人掩护。这就少不了要后退。 一旦后退,那便军心涣散,等于承认战败。 这统领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半生倥偬,怎能容忍自己败在一个十七八的姑娘面前?他的左肩被秋纹射了一箭,捂着伤口,还想继续奋战。 秋纹见了,便命左右停止放射。 那三娘和阿福正在心头儿上,见秋纹叫他们停下,都很不解。 三娘就道:“秋纹,如此正是形势大好,怎地不放箭了呢?此战结束,大将军若问起,你就是头一个功臣。以后,你肯定也要当将军的。” 秋纹就道:“这统领到底没有伤及我们。我又何必伤他们的性命?我看他也算仁慈。” “他怎么个仁慈了?” “你们看,他明知前方就是壕沟,壕沟是圆形的。只管叫人往一处跳下去,人摞人的,后面的人也能从壕沟过来,如此我们还是有危险。这样简单的办法,这话统领未必想不到。但他没有这样做。可见不想牺牲无辜。他既人性未灭,那我就放他一马。” 三娘和阿福听了,默默不言。 艳鱼就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秋纹就道:“我们歇一歇。我看,他们也需要歇一歇。” 这真奇崛。 秋纹更命人从窗户里丢出许多的软坐垫,丢在那人工草皮附近。若那统领需要,只管寻一个长长的钩子勾住,叫受伤的人躺在坐垫上歇息。 这统领也觉诡异。 不过,他还拿不定秋纹到底想干什么,就扯着嗓门问:“丫头,你还想打什么鬼主意?我们既是敢死队,自然不怕死,有种的,继续放箭射过来!” 这统领昂首挺胸,真的一副不怕死的模样。 秋纹就在窗户里道:“且让你们歇一歇。” “不用!” “反正我们累了!” “这打仗不分疲累!”这统领还妄想讥笑讥笑。 秋纹就道:“这也不是打仗。我们就是累了,不想玩了。待会儿,我们还要做晚饭。你有两条路,一条,是走人;另一条,就是放下身段求我,我给你们晚饭吃。” 这统领嘴里就哼一声:“谢谢姑娘,我并不需要什么晚饭。” “你不吃,你的士兵需要吃。你这里还有受了伤的,本来就流血了,再不吃点东西,只怕太过虚弱就要死了的。” 统领一怔。 秋纹继续道:“我们这里,虽然是女的多,男的少。但我们的姑娘一个个都有绝技。更有的,会替受了伤的包扎换药。” 这统领的眼睛顿时一亮。可他马上又道:“这定是你的诡计。从古至今,没有这样的事!” 秋纹就笑:“我刚才说过了,这里并不是战场。你我,也不是敌我双方。” “这又怎样?” “这不怎样。因为我觉得,你手下的士兵,既名为敢死队,那么就该是将生死都放下的。可我还是觉得悲哀。真正人活在世间,有父有母,有妻儿有兄弟,又怎能放得下?说来,都是为了钱。我敢说,你这所谓敢死队的兵士,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也是吃过苦的。燕山人都是穷人。燕山的士兵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穷人打穷人,我于心不忍。” 这一席话,说得非常动情。 这统领身后,就有几个兵士眼睛红了。 秋纹继续说道:“如今,朝廷是怎么个局势,想你也知道。就算你们打赢了,那又怎样?你们毕竟是助纣为虐。那昏君都干了什么事,你也一清二楚。何必呢?不如早早弃暗投明。只要你投降了,我且还告诉你一件事。你兵营里那些失踪的兵士,也都是被燕山设下的人工壕沟所套。他们现在还困在壕沟底下。只有我知道将壕沟掀开的按钮在哪。我想,你也不想看那些士兵都闷在底下,结果都闷死了。你不让你的手下继续走壕沟陷阱,可见你还是有良心的。既如此,何必又往深坑里跳?如今整个天下人都愿意归顺宁北王,我看你既有缘来到燕山,不如趁此投诚算了。” 众人都被秋纹的话惊呆。 不止这统领,更有身边的三娘等人。 这统领一呆,既有些本口本舌了。“你……你这不知好歹的女人,我是朝廷遣派来的,没能捉拿逆贼,又怎会投降于你,可笑,可笑!” 这统领遂又放声大笑。 秋纹静静等他笑完了。 方又道:“我说的是大实话。你在燕山赢不了的。宁北王等人皆不在,仅仅遇着了我,你就狼狈成这样。若等宁北王大军一行回来,试问,你和你的手下,还有可能活命吗?” 秋纹的话十分实诚。 这统领就梗着脖子道:“那我也不能投降!” 这些敢死队的士兵一个个却是穷人家的孩子,是他从穷人家招募来的。他们年纪不大。但都很忠心。除了那领头儿的。那领头儿的不是他的嫡系,是别的军队遣散,他无处可去,央求了人,送了礼,跟着他的。 “你以为投降就意味着屈辱么?我看不然。” “小姑娘,休要大话。” “不是大话。自古投降的将军多着呢。你还算不得将军。你若想要有所作为,必须投靠明主。你未能捉拿住宁北王,一旦回去,上头知道了,还是要责罚你,轻则痛打一顿,重则丢了性命。你仔细想想。你若不在了,又怎能护佑你的手下安全?” 这话,秋纹问到了点子上。 这统领身后的士兵们,就用钩子勾住软垫,坐在软垫上,低声儿议论起来。 “跟着宁北王,就跟对人了。宁北王和当今昏君相比,你认为谁更……” 此话未完,就听一人在军营前方有人.大声叫唤:“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 云詹回来了! 秋纹就开窗眺望。 真的是大将军一行浩浩荡荡回来了! 一霎时,秋纹忘记了和云詹的不快,真心实意地欢迎他快快赶回营地。前方的云詹已经觉察出了不对。 那统领也吃惊不小。 云詹回来了? 那么…… 看着前方黑压压的士兵,统领大感不妙。 今日,他竟是来错了,大大地错了。这一日是自己的死日。 这秋纹就从军营里出来,带着一众人迎接。她的心里还是有遗憾的。因没看到溪墨。云詹远远地,已经注意到了秋纹。他也看出了不对,大大的不对。燕山遇敌,敌人侵入燕山地盘,企图不利。 秋纹走到统领跟前,低声说了一句:“弃暗投明,就在此举。你赶快做出决定。” 云詹的部队如山。黑压压的人。相比之下,这统领的几个敢死队士兵就显得单薄多了。云詹一返回,等于他们就被包围住了。 不是投降,就是杀将出去。 杀出去? 那等于自取灭亡。 可要投降,这统领心里还是矛盾。 第204章 麾下炙(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钱小五于是放心。 自此以后,他发誓在这燕山便要一心一意地呆下去了。 溪墨与他们的屋子不差,还带了一个小院子。虽然偏僻了些,但离集市不远。芸豆儿打量了又打量,摸着木门上的花纹,对着钱小五道:“真正的,到了这里,我的心里才安逸了。” 芸豆儿全然安逸了吗? 也不尽然。 她知道,孙姨娘和二少爷此番流落在外,也不知是死是活。她的心里还是牵系的。二人身无分文,离开史府,能行的路只有一个乞讨。 芸豆儿想:若是她们一路西行,到了这燕山,遇到了怎办? 大少爷会放一马么? 她自然希望孙姨娘和二少爷都活着。一个与她有恩,虽然后来扯平了;另一个好歹将她收作了屋里人,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芸豆儿就是这样善良。 钱小五是个粗人。看着芸豆儿低头不语,只当她思念江城,反而过来安慰。“你看这里都是齐全的,从此也就稳定了。我明日就去军营报到,好歹我手下有人,大将军见了我,一定不会亏了我。你呢,就在屋里洗衣做饭,最好给我生几个娃。” 芸豆儿勉强笑了一笑。 钱小五高兴,一高兴,又将芸豆儿抱着转了好几圈儿。 这边厢,秋纹自然十分高兴,若非有人,她已然要拉住溪墨的手了。小别胜新婚。 那云詹也高兴。 只是这高兴中,还是带了一点复杂心情。 周统领是过来人,一看便知,这进来的,在燕山也是一个人物,位置只低于宁北王。且他也看出来了,这秋纹姑娘便是这二号将军的心上人。他的心里,再次想起了守在老家的妻儿,一丝沉重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溪墨,此番可还顺利?” 溪墨点了点头。 他看着周统领,见他身上的衣着打扮,已经猜出了来历。此人该是个头儿。此人领着敢死队的人,就是来燕山挑衅的,大将军何以要招待他吃饭? 况秋纹也在这。 溪墨的心里就涌起淡淡的嫉妒。 是男人都会嫉妒。 爱情本来就是独占排他的。 以前是他疏忽了。可凭着男人的直觉,他发现:似乎大将军待秋纹也有别个不同。略略沉吟一会,溪墨就道:“我可以坐下吃饭吗?这一路之上,我却也疲惫。” 云詹就道:“自然可以,何以这般生分了?” 他又问溪墨江城情势如何。 因二人有书信来往,所以即便云詹未去江城,但对于江城里发生的一举一动都知晓,也知晓溪墨带回了一个叫钱小五的贼匪。这钱小五似乎有些有趣。他并非孤身一人前来,还带了一些手下。 云詹是满意的。 若非要劝降这周统领,云詹决意去见一见这钱小五。 溪墨听了,便与云詹微笑。 那秋纹早就另去预备了碗筷酒杯之物。溪墨来了,虽有一肚子的话,但现在并不能说。秋纹就预备走了。 “溪墨,我且回屋看看,看看欢儿。哎哟,我记性不好,欢儿并不在屋内,而是被三娘拉着四处敬酒去了。他还是个孩子,如何能喝酒?” 秋纹真的想走。 既溪墨回来了,既有溪墨在旁,那她就该退避一避了。 凭溪墨的本事,一定能将周统领顺利说服。秋纹很有信心。 溪墨心里也念着欢儿。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小玩意儿,递给秋纹,温柔说道:“你先去,过一会我来找你们,这个小玩意儿是送给欢儿的。” 秋纹就很惊喜。 云詹也瞧了瞧。 那周统领见他们说的“欢儿”该是一个小男孩的名字,心里却也一叹。他有三个孩子,一女三男。最小的男娃也才不过六七岁,似乎和他们口中称呼的“欢儿”一般大。 周统领的心里就难过的不行。 他不怕死,但就是心里放不下。 便是这“放不下”,折磨人要人命。 “这是什么?”秋纹不认识这玩意。 “这叫泥哨,俗称泥狗子。” “小孩子怎么玩?” “可以吹,就和口哨一样。” 溪墨与她演示了一番。秋纹就明白了。那云詹微微一笑,这样的小物件,他见识过的。只是你宫中的泥哨不管是外形还是声音,都比溪墨买的精致。 周统领也是识得这泥哨的。 那是他的家乡之物。 史溪墨一演示,这声音吹得这统领的心里泛起了万千哀愁。周统领更想家了。他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这一叹气,便就被史溪墨注意到了。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大将军和秋纹和此人一桌吃饭,大概是为了劝降与他。 秋纹很高兴,也试着吹了一下,声音虽然单调,但极清越。 “我这就去找欢儿,我想欢儿会喜欢的。” 房间内,就剩下三个男人。 那周统领又是一声长叹。 “不用叹息,只要你转变了心意,一切都能挽回。” 说这话的,不是云詹,而是溪墨。 云詹就朝着溪墨微微一笑。 他承认:溪墨在谈判方面的高手。可以说,没有他劝降不来的人。 于是,云詹就默默喝酒,默默想着心事。 溪墨给周统领倒酒。 周统领就说不想喝了,再喝会醉,再喝,会连自杀的力道都没有了。 溪墨就笑。 “还是要喝。”他将周统领的杯子斟满了酒。 酒满了,他依旧在倒。 云詹就道:“溪墨,不用倒了,倾出来了。” 溪墨就微笑;“便是倾出来才好。” “这又为何?” 问这话的,不是云詹,而是周统领。 溪墨就答:“倾出来了,没出来了,可见区区一杯酒也盛不满这许多酒水,终究有一部分要辜负。这就好比人,在世上,总要面临许多选择。得到这样便是失去那样。不能凡事称心如意。” 周统领不说话。 云詹就看着溪墨说。 溪墨又道:“有句难听的,叫‘知识务者为俊杰’。孔子又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番,你若是回去,弊处大于利处。你若是留下,利处多于弊处。只要你愿意,我即刻就命人去你老家,将你的妻儿老小接回燕山,从此你们一家团圆。我想你不是一个糊涂人,只是暂时的面儿上抹不开来。昏君实乃篡位,前朝皇帝死于谁手中,虽凶手不明,但人人心里都有一笔账。只是不敢说。天云国人人知晓,新君就是篡位之君,人人皆可叛离。这算不得什么,且不必升起什么罪恶之感。若为明君,天下太平,百姓富裕,宁北王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做,千里迢迢到这燕山作甚?我乃是江城人,城中尚有祖母母亲妹妹,若非为了天云国的苍生考虑,我又怎会愿意跟随宁北王?这些,都不是出自私心,都是为了一个大公大义。这杯酒喝完,这顿饭吃完,我希望你的想法能有改变。” 周统领默了一会,听循了溪墨的话,果然举杯将酒喝干了,将饭菜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个干净。 溪墨等他说话。 云詹决定出去一会。 此时,房内不宜多人。 溪墨是劝客。 且就将这件事让溪墨行到底。 “溪墨,我去军营看看。”云詹起身,又对溪墨小声嘱咐了一番。 溪墨点头。 云詹出去后,周统领放下了戒备,又是失声痛哭。 “哭吧,哭出来你会好点儿。” 周统领也不知呜咽了多久,终于将眼泪擦净了,对着溪墨道:“其实我当兵,为的就是一个生计。都说在天云国,行武的人容易升迁。只要有一身好力气好武艺,日子就能有盼头。果然也是如此。我没想那许多。我就是个庸人。今日听了你之言,我方知错了。原来,这人活在世上,还得有大智慧大情怀。这些都是我不懂的。” 溪墨的声音更柔和了:“也不用什么智慧情怀。我说的也很虚。你可听可不听。说白了,我就一句话,你跟着宁北王,更有前途。” 溪墨又拿跟来的钱小五做比喻,说钱小五一个悍匪,也都被他感化的成了一个行侠仗义的正派人,如今是一心一意地要立足燕山,为宁北王效力。 这对周统领来说,无疑是刺激。 盗贼都愿归化,可见如今朝廷的举措有多么失尽人心。 他再次长叹,用拳头在桌上重重击打了几下,点头说道:“也罢也罢,我愿意归顺。但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跟随我的敢死队士兵,很多人都没成亲。他们没有妻子,但有父母。二将军你能否也将他们的家人接了来?不然,他们的心和我一样牵挂不安的。” 溪墨了然于心。 “好。这个我会安排。” 如此一来,这周统领就无甚担忧之处了。 “多谢二将军!” “不用谢我,要谢你自己。是你自己想开了。” “却是。”周统领有些惭愧。 话说那欢儿在酒桌上已经醉的动摇西晃。待见了秋纹娘,就笑嘻嘻地过来,说还要喝。秋纹摸着他的脸,有点烫,小孩儿家不能喝许多酒的。这三娘和阿福,也是大意了。 “二将军回来了。将这个玩意儿送给欢儿。” 秋纹举着手里的泥哨。 三娘就道:“这小东西很能喝酒。秋纹,不是我们硬拉着他喝,是他趁今天热闹,将平日里没喝成的酒,今儿都一并补上了。你问他,你叫他说。” 三娘就又揪着欢儿的耳朵。 欢儿涨红着脸争辩:“哪里是这样?哪里是这样?如今我爹爹回来了,你还这样虐.待我,真正也别叫阿福叔当兵了!” 欢儿故意与他们玩笑,因心里高兴。 第205章 麾下炙(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此时的燕山一派喜气洋洋。 但溪墨的心却异常沉重。 这周统领投诚,正无意向朝廷释放一种信息。 燕山也就异常危险。 毕竟,燕山的势力不是足够的强大。 溪墨知道云詹也得悉这样的危险。可已然低调不了,唯有一鼓作气,直抵黄.龙。 清风明月子夜。 云詹邀溪墨喝酒。 “白日里已经喝了许多,晚上不宜多喝。” 溪墨喝酒,只是浅尝辄止,从无喝醉酗酒的习惯。 “那么,就以茶代酒如何?” “也好。” 云詹器重溪墨。他是他的股肱。失去了别人尤可,唯一不能失去溪墨。 二人就在军营附近的一个小亭里饮茶对坐。 云詹又笑:“你与秋纹小别胜新婚,可你却也愿意出来陪我。我很高兴。” 溪墨微微一笑:“我与秋纹来日方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此时此刻,正是你侬我侬之时。” 溪墨就道:“我与秋纹,一直紧守最后的底线,并不会胡来。” “你又曲解了我的意思。” “那么,大将军,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在你的心里,原来也极看重友情。” 这话,溪墨爱听。 “愿大将军您一切顺利。有朝一日主持我和秋纹的婚礼。”溪墨将此话说得滴水不漏。 云詹就笑了笑,这笑容极其复杂。 “不错,我也愿意自己顺遂。只是,我羡慕你,更多的,是嫉妒你。” 男人之间的嫉妒不像女人,不是含而不露,而是径直了当。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云詹不信,他站了起身,抬头看着天空皎洁的圆月,苦笑了笑,“你既知道,为何不愿意说出来?” 溪墨也起身。 “秋纹是好女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将军您属意与她,原也十分正常。” “哦?” “若大将君您喜欢的是一干拜金世俗女子,那溪墨得知,心里只怕要看低大将军您几分了。” 云詹就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果然了解我。秋纹的确不错,既可红袖添香,又可驰.骋沙场。真正难得,真正齐全。英雄不问出身,女子也一样。我想着,你若不在,我定将她留在身边,好好待她。” 溪墨又笑了。 “可惜,有些事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我和秋纹那是三生有缘。” 对于自己所爱的人,溪墨是从来不会放弃和退却的,不管自己面对的谁,不管面前的对手是强大还是弱小。 他的目光透着坚定,他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坚毅。 云詹就不想往下说了。 “我既是那坦荡之人,又岂会行小人之事?我只是羡慕。于我心里,也是希望你们白头到老的。” “谢谢大将军。” 二人便又筹谋起如何进宫京城,从哪条道,用什么方法。 溪墨主张速战速决。 这一运筹,很快天就亮了。 天亮时分,溪墨才又推开了秋纹的院门。 秋纹已经起来了。她正精神都是地举着一根棍子在石臼里咚咚咚地敲击。秋纹干活一向卖力。溪墨闻到了芝麻的香味。 “这是做什么呢?” 秋纹知溪墨回来了,就笑:“捣芝麻呢,包芝麻团子。” “哦。” 溪墨就接过棍.子,说道:“我来。你歇着。” “不用。” “我来。欢儿呢?” “他呀,鬼灵精呢。知道你回来了,自然也欢喜的,可到了夜里,不知何故,硬说要去陪三娘,去她的馄饨铺子,找阿福说什么话。我不让,可他非要去,真正我也奈何不得。” 溪墨低头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欢儿人小鬼大,这是刻意要给秋纹和自己独处的时间。 秋纹又道:“待包好了团子,我叫欢儿还有三娘阿福一起来吃饭。”她要告诉溪墨,真正是多亏了阿福和三娘。若不是他们胆大心细,能说会道,这燕山还是有危险,到底那周统领初心就是要灭了他们的。 秋纹又问那周统领现在的心情如何? 溪墨就道:“他行伍出身,说过的话,自然都是算数的。此人虽然急躁了一点,但极讲信用。” “那么就好。” 溪墨一夜未睡,秋纹看出了他眼底的血丝,一时就心疼:“你赶紧补个觉。中午到了,我叫醒你。” “你怎知我没睡觉?” “我当然知道。你呀,是和大将军议论什么事儿去了。” “可你不拦着我,你若拦着,我定不去的。” 秋纹就叹:“你是去商议要事的,我为什么要拦着?若拦着,就显得我不懂事了。我固然心疼,但也只有眼睁睁地让你去。因我拦住了,虽你一时心软听了我的,但日后想起还是会责怪我不懂大义,所以我何必呢?不如痛痛快快地让你过去。” 溪墨就点头赞叹:“你果然与众不同,难怪大将军那么赞赏你。” 秋纹一惊,停下手里的动作。 “大将军……赞赏我?我莫不是听错了吧?其实你不在这些时日,我心里都战战兢兢的。因见了他,总觉得害怕。这个云詹,别人看着还好,我就觉得他的眼底有一点阴森之气,这个你觉察没有?” “你多虑了。云詹只是因少年一段经历,为人孤僻多疑了一点,他为人还是不错的。” “但愿是我多想。不过,即便如此,他又哪里赞赏我?他见了我,不是批评就是挖苦,从不会说一个赞字。” 秋纹说的也是实话。 溪墨想瞒着她。 但他也是非同凡响心胸磊落的男人。 “我若说,大将军他……喜欢你,你可相信?” 秋纹一怔,突然就笑起来了,笑得咯咯咯,声音很好听。 “溪墨,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你真的不会开玩笑。” “我说真格的。” “这不是真的呀!真正笑死我了!我这样的,只怕云詹大将军心里讨厌得紧呢,不过碍着你的面子不说而已。” 溪墨就笑了:“他若是真的喜欢你呢?” 见他一脸严肃的神情,秋纹就笑:“就算他真的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啊。” “为什么?”此刻溪墨的心里已然是柔情万种。 “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呀。” 秋纹站着的地方距离一棵海棠树。海棠花绽放的红艳艳,秋纹站在树下,脸蛋儿也被海棠花映得红红的。 美极了。 溪墨再也忍不住了,走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真高兴。” “你高兴什么?傻瓜?”秋纹蜷在他的怀中,微微闭眼。直到现在,他们才算真正地在一起,才能无拘无束地说上一些私房话。 “我高兴,你也喜欢我。” 溪墨抚摸她的发丝,感慨上苍的宽容慈悲,让他在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了同样最美的秋纹。 如此,一生足够。 他们不知道,此时院子哇不远处,立着一人。 此人一声黑衣长袍,一双眼睛复杂地看向海棠树下紧紧依偎的二人。默视良久,方低沉离开。 这边厢,海棠树下的芝麻香味越飘越浓了。 溪墨便说去馄饨铺子里将欢儿接来。 “那泥哨还有好几种吹法,我且去教教他。” “你去吧。” 芸豆儿过来了。 “秋纹,我来帮你的忙。” 当初在史府,二人并不认识。现在彼此才知道以往都在一个地方呆过,只是伺候的人不同。因都是故人,虽然第一次见面,但芸豆儿和秋纹都觉得对方亲切。 “不用,你是客人。” 芸豆儿重新跟了男人,也算得了新生。秋纹赶紧倒了茶的,当她树下坐着。 “秋纹,你干活儿熟稔,我不如你。” 她二人虽出身一样,但经历不同。严格地说,芸豆儿并未算是吃了多少苦。相比秋纹,芸豆儿还算是享过福的。 芸豆儿不舂臼,但她自告奋勇说来揉米团。 “这个我在行。” 秋纹就让她做了。 二人聊了一会天儿。这话题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孙姨娘和史昱泉的头上。 芸豆儿道:“他们也是罪有应得,大概这没了钱,从此也就流浪在外头了吧。” 她这话儿听得秋纹心里一紧:“孙姨娘不是那样简单的女人,她肯定还会搞事情,你小瞧了她了。” “是吗?” 芸豆儿的心里也一紧。 “如今那府上的老爷也没了,都是女眷。孙姨娘固然狼狈,但一有机会,还是会反扑一口的,还是要小心。” 秋纹已然脱离奴籍,但她对史府的事依然关心。那史老太太,有些城府,虽上了年纪,但那一双眼睛,依然精光四射。可到老了,也难免糊涂。玉夫人是帮过自己的。从头至尾,秋纹对玉夫人都充满了好感。还有溪墨的三个妹妹,都极可爱。倘若孙姨娘和史昱泉将黑手再次伸向史府,那秋纹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么说来,那府上还是有危险?” “不错。孙姨娘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会儿她一定匿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在找大树,在寻靠山。一旦羽翼丰满,一定会将史府搅得天翻地覆。” 秋纹提起孙姨娘,右眼皮儿就跳个不停。 她的预感不好。不错,只怕日后史府还会遭更大的殃! 第206章 麾下炙(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二人一起包好了芝麻汤圆。 下了锅,煮熟了,十分香甜。 欢儿骑在溪墨的背上,一边撒娇,一边吹着泥哨。 中午的太阳正好。 秋纹倚在门口,看着这对“父子”欢笑前来,心里突然想起一个词“岁月静好”。似乎,在燕山她的内心得到了平静。对那些坎坷的往事,内心也有稍许释怀。 秋纹也请了三娘和阿福。 但二人没来。 阿福爱吃三娘做的馄饨。三娘做了好几箩儿,只怕要吃上十来天儿的。那阿福就说多了。三娘就笑:“哪里多?根本只包了那么一点。” “只怕就坏了。” 阿福是替三娘可惜。 “哪里就坏了?吃不了,拿来煎熟了,吃煎馄饨。放在竹篮里,吊挂在衡量上,上面用一只毛巾蒙着。饿了,就当点心吃。” 阿福认为有理,也就点头。 他二人是要过甜蜜的二人世界。有一个欢儿固然热闹,但一时要亲热了,也不是那么自在。 秋纹也请了钱小五。 她只匆匆见了他一面。但觉他虽然是个贼匪,但为人还忠厚仗义。芸豆儿误打误撞的,竟是得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想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难以预料。 想得了开头,想不了以后。 所以,凡事不如顺其自然。老天什么都看得见。 芸豆儿煮好了汤圆,却也说不吃,要回去。秋纹就道:“也好,你捎带几只,给你家小五。” “也好。” 秋纹就取了一个柳条编的小箩将煮沸的汤圆沾了叶子放进去。 芸豆儿见了这个篮子,突然失笑起来:“秋纹,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史府,我却是见过这样的小篮儿。我还向别人打听,这么俊的篮子究竟是谁编织的?” 秋纹也一笑。 秋纹继续道:“我们也都知道这些细巧的玩意儿是大少爷屋里的丫鬟编了玩的,却没想到出自你之手。” 芸豆儿提起“大少爷”这个名字,不由朝着溪墨看了一看。 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不是二少爷昱泉的丫头,她是个自由人。 不过,与她心里,一直敬重大少爷。起初,芸豆儿受了孙姨娘的蛊惑,也对大少爷的人品起了怀疑。可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大大错了。一切都是孙姨娘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真正龌蹉不堪的人,是二少爷昱泉。 芸豆儿醒悟了,也就更忠心于溪墨秋纹。 况钱小五又对她说道:“时势造英雄。英雄不论出身。别看我是个盗匪,但时势到了,便也能成事。天下的是奇,俱都说不定的。” 钱小五说这些,那是十足的底气。 芸豆儿也就笑:“那么,机会到了,不管是人,还是个牲口,都能一样地飞黄腾达了?” “也不能说是飞黄腾达。” 钱小五提起这些,还是略略得意。 “我明白,我都明白。” “不错。时势对了,只要在风口上,哪怕是一只猪,照样能成事。” 这些,都是夫妻之间关起门来说的悄悄话。 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些小玩意儿,很容易编的。”秋纹淡淡一笑。 她的才艺很多。 闲来无事,也教艳鱼等 姑娘编草鞋儿编竹篮儿编门帘儿。 “我就不会。” “拿着。可要再添几只?” 那柳箩里秋纹送了芸豆儿二十只芝麻汤团,都是个儿很大的,一个顶俩。 “够了够了,我家小五看着草莽,但不吃多少东西,他只喝酒。” 秋纹想了想:“也罢。” 芸豆儿走了。 溪墨秋纹和欢儿就坐在院前的矮桌上吃饭。 欢儿吃得很香,砸吧砸吧嘴儿,真的像出栏的小肥猪。 溪墨就叫欢儿慢慢吃。 “爹爹,实在好吃,这猪油芝麻,又甜又软,欢儿能吃得下二十只。” 秋纹就摇头,汤团不能多吃,不管什么馅的,吃撑了肚皮儿,那就坏事了。 溪墨也提醒欢儿:“欢儿,你可记住,这世上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人是吃不尽玩不到头的。凡事慢慢来。喜欢吃就慢慢吃,不要一口气吃完了。” 欢儿似懂非懂。 “难道自己喜欢的,还得装作讨厌吗?” “不是。” “那爹爹的意思是……” “喜欢,但不要贪婪。越是喜欢,心里就越是要尊重。” 欢儿还是不懂。 秋纹就道:“别说了,且让他自己慢慢地领悟吧。” 这一顿饭,欢儿果然吃撑了,洗了手,躺在床.上,抚着肚皮儿,嘴里直哼哼。这边厢,溪墨就和秋纹沿着军营的小道散步。 夜晚的燕山很安静。 远处,有狗吠的响声。一声一声。溪墨要去看,秋纹不放心,也说要去。 原来这集市上的一家商铺里进了贼人。 那贼人抱着一捆衣料,挣脱不开后头跟着的狗,心里烦躁,便寻了一个棍.子打,奈何手里不便,少不得丢下衣料。 夜晚的燕莎虽然安静,但四周依旧明亮。 云詹接受了溪墨的提议,在道路旁,都高高悬挂了灯笼。灯笼值夜的人一晚替换一次,通宵达旦地明亮。 借着这灯光,溪墨便上前喝问来人。 那人本慌张,又见询问的人,衣着不凡,形貌高贵,料定不是一般的兵士,也不知怎地,就跪下了。 溪墨就叫他起来,好生问了问。 原来此人在燕山附近种田为生。只因家中遭了变故,妻子难产,父母病亡,他便喝酒消愁,不思进取了。半夜潜入商铺,摸清了门路,打算偷几匹上好的绢布,明天到临近的集市卖掉,再换酒喝。 秋纹就问他年纪? 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溪墨就问他可愿意参军? 那人就摇头,说自己三代单传,一旦参了军,便就生死未卜,真死了,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爹娘。 不错,燕山招募军士,确实也下达了一条命令,那就是:无父母兄弟者,不得参军。只是,此人刻意颓废下去,却也要给他指一条明路,让他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秋纹就提醒了一下溪墨。 溪墨会意,就道:“你可愿意养鱼?” “养鱼?” “这燕山伙房不远处,有一个新开辟的池子,池子里引进了许多鱼苗。如今正缺几个人喂鱼,你若愿意,明日就来招募处报名。” “可这样一来,小的还不是当了兵了?” 此人已知道溪墨的身份,原来他便是燕山赫赫有名的二将军史溪墨。 “我可以给你编外的身份。” 这人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 溪墨是缜密周全之人。上次,燕山和朝廷的先遣队已有一次恶战,双方都有死伤。那些死亡兵士的家属,需要安慰,但最重要的,是要领着她们走出伤痛。必须要给她们一点事做。 溪墨在燕山附近挖了池塘养鱼,种植了桑树养蚕,还刻意开辟了农田,专门着人耕作。军民一心,生机勃勃。 那人走后,秋纹就对着溪墨:“人人都知道在这燕山,大将军云詹最忙碌。但在我看来,你才是真正那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溪墨就道:“我只是辅佐于他。” “有句话说的好,鸟尽弓藏。你可曾想过以后?” 这个话题,她盘桓心内多日,此时才出言相问。因不得不问,不问心里不痛快。 溪墨轻轻一笑:“很简单,归隐啊。” “说得容易做到难。” 秋纹摇头。 “对我来说,真的极容易的。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秋纹就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看到时,我们都是身不由己,无法后退。” 这是她的直觉。 女人的直觉都很准。 这个云詹,这个宁北王,虽然与她释清了误会,但她还是看不透他。 云詹的那双眼睛,依旧叫她捉摸不透。 但愿自己是多想。 不错。溪墨这番回来,又大肆整改了一番。 整个燕山上下一新。 那周统领吃了早饭,沿着军营四周散步小跑,看着周遭绿树成荫,红花绿草,一片生机。远处,又有生长的茂盛的农田,还有新辟的池子,耳边不时听见军士操练的吆喝声,一声声,都在提醒他,这里是燕山,这里不同于京城,这里是他重新整装出发的地方。 那钱小五也很激动。 不知是谁,告诉这周统领钱小五的来历。恰一个早上,二人坐在一处吃饭,钱小五的大碗撞着了周统领手里的油条,彼此就争执不下了。 周统领自诩是朝廷的人,瞧不起钱小五这样贼匪出身打家劫舍的,偏云詹授予二人的职位是一样高低。 钱小五得意,那周统领就受不了了。 “什么意思?我怎堪与这样的人为伍?” “怎地?英雄不问出身。” 周统领就将手里的油条扔给了另一个士兵,咕嘟咕嘟喝着豆浆,不打算吃早饭了。 钱小五却啃着个大白馒头,不让周统领走:“大将军都说了,以前的事咱们都丢掉不提。从此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好朋友。” 这更让周统领难受。 他立马跳将起来:“谁和你兄弟朋友?你不配!” 二人就斗气嘴儿来了。谁也不服谁。 底下的士兵就建议二人不如去那空旷之地将衣服脱了搏斗。谁赢了,谁就威风。 “好!”钱小五巴不得如此。他仗着有几分蛮力,并不将精瘦的周统领瞧在眼里。 周统领哼哼一笑。 “只比力气,那没意思,那耕田的牛也有力气,我也和他比么?要比,就比射箭。” “射箭?” 这恰是钱小五的短板。 “就比射箭,钱小五,你愿不愿意?”周统领得意了。 “射箭就射箭。爷爷我三岁就进山射野猪了,谁怕谁?” 钱小五在说大话,实则他最怕的就是野猪。钱小五擅长耍大刀,他也提议射箭过后,再比耍刀。 周统领就道:“也行。” 他是行伍出身,十八般武艺都会。会,不代表精通。但周统领今日也着意要让身边的士兵都知晓他的厉害。没错,他十个投诚的人,但也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周统领底下有跟随的三千士兵。这领头的一发声,底下的士兵更是欢呼雀跃。那些本跌入壕沟的两拨士兵,如今伤势也好了,每日好酒好菜地吃喝,个个都滋养得红光满面。 钱小五手下的弟兄满打满算不足一千。 他们也不敢示弱,爬到树上摘下树叶吹着口哨,给自己的头儿助威。 气氛就很有意思。 两拨人各站在一边,看着周统领和钱小五各自卸下外衣,伸出拳头,看是谁先出手。那一双双眼睛可是睁得比铜铃还大。 第207章 麾下炙(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瞧着真的热闹。 许多人都过来了,集市买菜的过来了,经营铺子的也来了,厨房伙夫来了,马厩马夫也来了。大家伙儿就想瞧瞧,到底是落草为寇的山大王略胜一筹呢,还是参加朝廷正规军的统领厉害? 论身材,自然是钱小五壮硕。 可论个头,周统领又高出他许多。 “你先出手。”周统领假惺惺地让钱小五先伸拳头,也是为了试探他的底细,到底几斤几两,一个甩出去的拳头就能略知一二。 “不,还是周大哥你先揍我。” 钱小五是粗人,不会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不过这一声“周大哥”,他又惹周统领不高兴了。在周统领看来,自己不管咋地,都比面前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钱小五高贵。他才不愿意与他称呼一声兄弟,这是对他身份的辱没。 这钱小五,真太不知好歹了。 “我不揍你,你先揍我吧。”周通里嘴里冷哼了一声。 如此几个来回,虚虚实实的,钱小五就不耐烦了,嘴里叫嚷:“咱打架,就得来真格的,你让我,我让着你可是不行。再这样折腾下去,天只怕就要黑了,好没意思。你既如此谦让,那我少不得就先揍你了,让你领教领教我的厉害。” 钱小五会说话么? 会。 不然怎地当上贼匪的头子? 钱小五真的会说话么? 却也不尽然。 至少在这周统领面前,他好几处地儿让周统领不爽。什么叫领教厉害?论领教,论厉害,也是他姓周的说。钱小五只有听从的份。 “好,你出就你出。” 周统领瞪着眼儿,底下一拨儿给他叫喊助威的。毕竟周统领带来投诚的人多。这一声声喊叫,可谓响彻天空。 那边,钱小五自然也不甘于人后。 原先他的那些弟兄,干脆就爬到了树上,在树上敲着锣,给钱小五助威。 钱小五真的伸出拳头了,刷刷两记老拳真的揍向了周统领的胸膛。咚咚……广场上的人都听得见。 周统领没半点反应。 因为他觉得不疼。 “哈哈……该我了。”周统领大笑两声,反而在钱小五后背给了他一记铁拳。 钱小五也没半点反应,因也觉得不疼。 二人都留了心眼,使出的都不是自己真实的水平。 “周大哥,你太谦虚了。” 钱小五哈哈一笑。 这笑声可是刺激了周统领。想他也是威风过一阵的人。好歹统领是个官儿。他当官的时候,这钱小五还不知在哪处撒野呢。 “谁是你周大哥?你周大哥哥在天上看着你呢。” 说完,周统领可是牢牢实实给钱小五的胳膊甩上一腿。钱小五觉得疼。但他不服。人群有骚动声。他认为周统领的行径和偷袭没什么两样。 周统领的话有问题,是陷阱。什么周大哥哥在天上看着他?就是这一句让钱小五分了心。好哇,竟然敢玩阴的,自己难道就不会? 钱小五就指着天,叫道:“哎呀,真的邪门了,天上怎么有两个太阳呀?” 旁人不知就里,围观的都齐刷刷地抬起脑袋,看向天上的日头。没有啊,天上不就一个太阳吗?怎么回事?那周统领也中了招,疑惑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说时迟,那时快,钱小五甩起一个扫狼腿,对准了周统领的两个脚丫,狠狠踢了两下,周统领咕咚一声就栽倒在地。 钱小五再次哈哈大笑。 “三、二、一……起来,起来!” 钱小五原先一个罗罗看着可着劲了,过来奉承他,嘴里说道:“头儿,您要连着数上三声,他不起来的话,那就是你赢了!” 那边厢,围着周统领的人就要上前拉他。但周统领不让。 他嘴里骂骂咧咧:“好你个贼人钱小五,做的事这般不光明磊落。搏斗就搏斗,你嘴里说的什么玩意儿让我分心?论实力,我是你的百倍。” 周统领嚷嚷着站起来,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时半会的,就是站不起来。 原来,这周统领有腰伤的旧疾,这跌倒了损着腰了,就得人搀扶。反正,人群见他跌跌撞撞爬起来的样子,也着实狼狈。 剑染和桑云,就是这个时候回了燕山的。 这一路,二人知道仍有细作潜伏,但不知在何处。 人群轰然大笑。 周统领今日着实丢下了面子。 有一个伙夫说:“哎哟哟,大将军真是看错人了,这朝廷里的统领出身的人,就这几下身手?我这个伙夫也强过他许多嘛。我要做统领,兴许比他还强。” 另一个马夫就道:“哎呀,看来朝廷真的是混账,真的腐败。周统领这样的三脚猫儿,不,还不及一只真正的猫儿呢,亏大将军还这么重用。看来,我们是跟对人了。” 底下的一拨人话儿就更多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这真叫周统领没有面子啊。 钱小五看着都不忍了。他想走过去,对周统领说点儿什么,可又怕他不高兴。没错,自己就是偷袭了,但谁叫他也不规矩呢。 说来,自己这偷袭还是跟他学的呢。 周统领是丢了脸面,正无计可施之际,只见一个以前的下属又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周统领点头,那下属就将一张弓递了过来,恰好天空有两只鸟嘎嘎飞过。周统领就对着围观的人说道:“你们都看好了。看看我到底是真有本领呢,还是只一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你们的大将军二将军看走了眼!” 说完这话,周统领就张弓射箭。 刷地一声,那两只空中飞翔的鸟儿,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突然就被锋利的弓箭刺了个穿心过。 “一箭双雕啊,今儿我总算看见了!”一个卖菜的老头,赞叹不绝。 另一个人就赶紧上前将两只鸟儿捡起来,当作战利品一般,展示给围观的人看。 如此,周统领总算搏回了一点面子。 溪墨过来了。 得知怎么回事,神情不禁严肃了。 “小五,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来到燕山,得收起以前的那一套,待人谦和,为人宽厚。你看你…… ” 钱小五就显得十分委屈。 “二将军,这也怨不得我。围观的人都叫嚣着要我和周大哥比试比试。我要老是窝着拳头不伸手,也显得我没那几下子,镇不住人啊。” “镇服人,靠的是人心。” “这个……这个我也知道,但这种情形下,我也想不了那许多了……” 钱小五还有点儿怨气,为啥二将军只怪自己,不去责怪周统领呢?就因为,他的来头是朝廷里的一个什么统领。哼!没想到二将军看着平易近人,超凡脱俗,却也这般不能免俗。钱小五越想,心里越觉得丧气。 溪墨就想安慰几句,他的本意不是如此。 “溪墨……” “大哥哥……” 两声呼喊,立马吸引了围观人群的目光。 熠熠的晴空之下,一匹健硕的马儿朝着这空旷之地飞奔过来。马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出头,女的身量未足,看似只有十岁有余。 听着这声音,溪墨略略吃惊。 再一抬头,只见马上的人已经下了来。 剑染牵着桑云的手,走到溪墨跟前,说道:“抱歉,我把她带来了。” 那桑云知道大哥哥见到自己会吃惊,会不高兴,因此就躲躲闪闪。可她到底年轻。一则,这燕山附近的风景吸引了她,令她想四处看看,转悠转悠。二则,她想快速找到秋纹,还有那芸豆儿。 溪墨想了想,便对着一旁的钱小五道:“或许,是我错怪了你,下不为例。” 那周统领却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如此僵,也就过来道:“二将军,我和小五兄弟就是比划比划,没有别的意思,小五兄弟,对不对?” 他这是不想让史溪墨不高兴。 不想,钱小五听了他这话,心里并不爽快。这周统领真不愧是军营里混过的,挺会做人的嘛。好的歹的都让他说了。 那自己还说什么呢? 因此,钱小五就一声不吭了,但脸上却现出十分不耐的神色。 溪墨就各自拍拍他的肩膀:“晚上,我请你们喝酒,不许不来。就在那馄饨铺子里。不来,就是不给我史某人面子啊。” 溪墨的心思更在自己的妹妹身上。 他将剑染云带至一边,低声问道:“剑染,到底桑云怎么来的?” 剑染还没开口呢,桑云就赶紧解释:“大哥哥,不关剑染哥哥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也是素来知道我的志向,这辈子不出来见识见识,也是枉过一辈子。” 溪墨就叹:“谁让你不出来?只是你还太小。不用说,你是偷偷出来的。家里人肯定不知道。” 桑云不言语了。 “好不容易江城安定了一些。祖母和母亲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你却又……” 桑云就低了头。 剑染就道:“反正都来了,一时半会的,也回不去。莫如,你就修书一封,告诉他们不就行了?” “哪里这么简单?” “不然呢?” 溪墨便责怪剑染:“我以为你行事儿变得稳重了呢。这桑云就算哭天哭地地要来,若没有你的马儿,没有与你同行,她就算想上天也是没法儿。说来,她有错字只占三分,这七分都是你的错。” 柳剑染的脸上便现出几分复杂之色:“是呀,你妹子不过离了家,暂时看不到家人,你就这般紧张。倘若有别家,因受了以前共事的同僚栽赃,或者陷害,或者就是落井下石,以至于弄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阴阳相隔,这里头的痛苦酸楚又同谁去诉去?” 溪墨便皱起眉头,因觉得剑染话里有话。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柳剑染冷哼一声,却也及时住了口。 “我不想和你说什么,不过将心比心。你这妹子我看出来了也好,省得在那窒息的家里,憋闷了,变成个古板的妇人。你那祖母,自诩精明一世,真的就能将她的孙女儿教育好了?我看未必。” 溪墨更疑惑了。 剑染,一定和他隐瞒了什么,说话古怪,说一句留半句的。 “到底怎么了?” “呵呵……我的意思就是……你别干涉桑云。她早出来早好。” “就是这个?” “不然还能是哪个?” “不对,你的意思,分明想告诉我一点别的事情。” “呵呵……我是开玩笑,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我的史家大少爷,二将军,你就别多想啦。” 剑染转头,又问桑云饿了没?这燕山可有一个极棒的烧烤铺子,那铺子里烤的羊肉滋味可是一绝。 剑染不想和溪墨啰嗦下去了。 桑云也怕和大哥哥继续盘问,听了这话,也就笑:“好啊?在哪里?我现在就想去。” 溪墨就道:“好个馋嘴的丫头。我只问你,你就不想知道晚上住在哪吗?” “我已经想好了,待会儿,柳哥哥带我去找秋纹,这个就不劳驾你了。你事情多,忙。”桑云已然知道秋纹和大哥哥的关系,又听说了她在燕山的一干作为,心里既好奇,又钦佩,更有羡慕。 “你……” 看着桑云蹦蹦跳跳地跟随剑染走了,溪墨更觉头疼。 他只得转过身,返回军营。 还没走几步,前面就遇上一人。 “怎么?剑染回来了?怎么不向我报道一下,就带着一个小姑娘逛街去了?”这可不是剑染的作风。虽然他行事常常先斩后奏,但礼节上还是过得去的。 今天,却是异样。 溪墨就苦笑:“那个小姑娘,正是我家里的一个小妹子。” “啊?” 云詹也表示惊讶。 “她是跟着剑染偷跑出来的,我这里正觉得头疼。” 云詹就看着他二人一大一小的背影,拍拍溪墨的肩膀,说道:“看样子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很好。如此我燕山就更热闹了。” 云詹又借口有事,要与溪墨去看一个更堆好的沙盘。 溪墨不知,此时云詹心中极为不快。 方才,他已经在军营的一角落看见了钱小五和周统领搏斗。两拨的人虽然各自给以前的头儿助威,但最后都听命于史溪墨。 人人都知道溪墨是燕山的二将军,地位其在自己之下,但人人都尊敬他,甚至崇拜他,尤以燕山的百姓为甚。 加之他自己刻意低调,时间一长,人人都认为史溪墨才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这是云詹不能忍的。虽然大权没有旁落,但他不允许别人夺了他的风光。 云詹想想,又借口说沙盘还要改动,他另有要事。“你家妹子既然来了,柳剑染又与你交好,莫如你赶紧去陪陪他们。” 溪墨便道:“好。” 云詹回到帐中,因心里郁闷,拿着笔,就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草书的“溪墨”。那艳鱼是给云詹端茶倒水的丫头,并不识字,只见大将军一回来,情绪就十分低落烦闷,猜不出由头,又见他在纸上写了许多比划一样的字,心里好奇,便叫来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请教。这随从其实是个太监,跟随云詹有那么十几年了。 第208章 麾下炙(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太监是个多心的。 他处处替云詹着想,着想的有些过了头。 他将这纸条儿攒在手心,借着上茶的机会,走到云詹身边,低声说了那么几句。都是一些不好的话。 云詹默然不语。 又对这老随从道:“休要多疑。我待他,就和兄弟一样,他待我也如是。” 老随从就悠悠地笑:“王爷,这话儿是不错。但就怕人生了贪婪之心,那就不好了。” 不错,在这燕山,人人都称云詹一声大将军,唯独这老太监始终称呼云詹为王爷。这一声王爷里头,包含了很多的意思。 云詹继续不语。 老随从就笑:“到底王爷还是要提防一点。” 云詹就试探:“提防什么呢?到底我是这里的头儿。他再强还是要听从我的。” 老随从就道:“这理儿是不错,但老奴听说,这燕山内外,可有不少人都受那史溪墨的直接调遣。” 这话更是说给云詹听的。 云詹果然心动,呆呆站在窗前,默立了许久。 老随从又道:“王爷,还是要提防,宜早不宜晚。依老奴看……” 云詹如雕塑般依旧不动不动。 这个夜晚,云詹没有入睡,他失眠了。 想起溪墨日渐赶上的名望,还有秋纹…… 就算为了那个女人,他应该自私一点。 史溪墨,对不住了。 剑染归来,云詹便决意北伐了。 云詹令溪墨先行。 剑染反对。 云詹就问:“先遣队始终要有的,不是你,就是他。” 剑染就道:“溪墨留后,我带兵先行。” “为何?” 云詹异常不满。 “因为我擅长先遣,溪墨擅长善后,你这是将我和溪墨的位置调反了。” 剑染并未疑心云詹的举措,只是单纯觉得,此种安排不当。 云詹嘴里冷哼了一声:“到底这里是谁说了算?我说行就行。”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说了,我意已决。不管是先遣还是善后,两个位置上都需有人。你也不能总是先遣,溪墨也不能总是搞军队的管理工作。” 溪墨便过来圆场,这个当口,何必再行生事。 先遣就先遣。 秋纹也是善后的。云詹一改,秋纹和溪墨的行程就不在一处了。 晚间。 秋纹心事重重,茶饭不思。 “怎么了?” 如今这桑云来了,也住在秋纹一处。 “大哥哥,真的要先走么?” “不错。” 秋纹有心于溪墨一处,只是不放心欢儿和桑云。 起初,桑云来时,秋纹还不好意思,颇不自在。毕竟,她以前史溪墨的丫鬟。且她又未跟着溪墨回江城,只在燕山公开,还是有点私奔的意味。 不料这桑云一点儿不在乎。 她刚见了秋纹,就捉狭道:“别叫我三姑娘。如今我只叫你嫂子。我也来了燕山,那就将从前的种种都丢掉不问了。其实,我早看出我大哥喜欢你,你们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秋纹更羞怯了。 过了好日后,她才和桑云自在说话了。 那欢儿见了桑云只比他大二三岁,按着辈分却又叫桑云一声小姑姑,欢儿心里就不服啊。欢儿和桑云年纪相若,虽为姑侄,实为朋友。 有了桑云作伴,欢儿不粘乎秋纹了,也不去找三娘,更不去军营瞎转悠了。他改了性子,一天到晚,就像桑云的跟屁虫一样,四处粘着转。 秋纹莫名地不放心溪墨。 似乎,这一次先遣,她一定要和溪墨一处,不然就有危险。 可她又不放心欢儿和桑云。 她若是跟着溪墨走了,他俩怎么办? 一概请柳大哥照管? 秋纹的心着实矛盾。 还是,一起将欢儿和桑云带走了事? 当然,燕山还有留下的人。不如三娘,比如阿福。没错,那阿福是嚷嚷着要当兵的。可溪墨思前想后,还是请他留下。为此,三娘生了老大的气。 溪墨就对他们解释:“是这么回事。阿福还是留下为好。” “这是为什么?”三娘非常生气。她认为溪墨此举,分明就是不给阿福面子,不给她面子。到底,阿福也是给燕山立过功的人。 “阿福留下来,可以照顾燕山的百姓。” “可是……” “百姓们不能跟着军队走,还是要有人管理。阿福是最合适的。三娘,留下来和打前方,都是一样的重要。” 溪墨更道:“留下来,和秋纹一起,帮着运粮草。后方不能无人。” 这让阿福无话可说。 确实,后方也同样重要。 经过溪墨的解释,阿福平衡了。溪墨另交待他:还有那十来个会熬药会包扎的姑娘们,也都要重点保护,一旦重头部队上战场了,这些姑娘就成了急需人才。 三娘就叹了气,说道:“懂了,还是你运筹得周全,我们不叨扰你了。” 彼时三娘已经和阿福成亲,两口子异常齐心,干什么都是有商有量的。 那秋纹真的不放心溪墨。 散步时,走到一棵树下,秋纹提出自己不如女扮男装,带着欢儿和桑云,一起加入先遣部队。 溪墨大摇其头。 可他看着天边一轮圆月,突然改了主意。 欢儿是自己认下的儿子。 他已经修书一封,告诉祖母和母亲,自己认下了一个孤儿,此儿年七岁,十分淘气可爱。倘若自己先行,又心系后方,不如将秋纹桑云和欢儿都一并送回老家江城,方可放心。 他有这个想法,但不知秋纹是否同意。 趁着散步时候,溪墨缓缓启口:“欢儿年幼,桑云也小。我这走了,你照顾他们,也颇辛苦。” “我不辛苦。” “秋纹,我是懂你的。怎能不辛苦?我想过了,莫如趁此机会将桑云和欢儿送回江城。你也跟着去。” 这叫秋纹吃惊。 她摇着头:“不行。我不能离开燕山,不能离开你。” “你听我说……”溪墨扳住她的肩膀,神情郑重,“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分心。你要跟着我,我更会分心。我知道你很能干。可是,你还是听我的为妙,早早返回江城。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的祖母并不会怎样为难你。事实上,她很喜欢你。只是因为不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才设置了障碍。现在,她只后悔当初薄待了你。” 溪墨的解释,秋纹半信不信。 “可是,我到底不能回去。” “不,你必须回去。” “那这样,你让桑云和欢儿回去,我跟着你,跟着你先遣。” “不行。” 秋纹不高兴了。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不愿意当缩头乌龟。” 二人僵持住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夜半时分,溪墨回营房,秋纹返回屋里,在等下又思索了半个时辰。莫如就听了溪墨的,先回江城,安顿好了桑云和欢儿后,再悄悄跟随溪墨。 此计,只能自己一人知道。 翌日。 秋纹起来煮粥,将溪墨的意思告诉了桑云。 桑云摇头不干。 “秋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瞧打仗的,这会儿你让我回去,我怎么甘心。” 没见过真正的战场,桑云不回。 秋纹就劝:“你哥哥是担心你出事。” “这个不用他担心。” “可你毕竟年幼,不回刀枪,不会保护自己。这上了战场,千钧一发之际,还得弄几个人看着你,累不累?” 此话也说到了点子上。 桑云就托着下巴,面色犹豫:“我来时间也不长,还没玩够呢。我还是不要回去,莫如跟着三娘去她的馄饨铺子如何?” “你大哥答应你,只要你返回江城,会给你请一位剑术高超的师父,教授于你。” “真的?” 桑云眼睛一亮。 “自然是真。此高人轻易不出山,此前也教授过柳大哥。极难请的。” 桑云就犹豫了。 她叹了口气:“大哥哥为了让我回去,也是煞费苦心啊。” “欢儿也和你一起。” “欢儿也回?” “是啊,欢儿是你大哥哥的干儿子,也是你的侄儿,这番回去,也就算认亲。他和你亲,你带着他,他方不觉得拘束。你若是将欢儿带好了,你大哥哥只会更高兴。以后,想上战场有的是机会。” 秋纹还在竭力劝诱。 “那……秋纹,你也回去吗?” “回啊。你们都回,我也回。” “不跟着我哥哥打仗?” “不跟了。我思考了一下,还是返回江城,照顾你们。” “好。有你陪着,那我才愿意,不然,我总是不甘心。” 秋纹将桑云暂时骗住。 又一日。 溪墨已然在军中整装待发,准备届时一并将秋纹等人送回江城,那云詹却又过来与他说话。 “明日就动身?” “是啊,宜早不宜晚。” “真舍得丢下秋纹?” “不然,怎么办?” 云詹就微笑:“如此,还是让她返回江城为妥。” “是啊。” 秋纹就在房中收拾回江城的行李。 有人敲门。 进来的不是溪墨。而是云詹。 云詹在院子里坐下,秋纹给他倒茶。 云詹就道:“你着走了,燕山就冷寂了。” “只暂时回江城。以后还有来的。” 云詹就摇头:“不,以后也不能来了。” “为何?” “以后,军队只朝前行。久而久之,这燕山只会成为远郊耕耘之地,存放物资之所,越来越冷清的。” 第209章 麾下炙(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太监是个多心的。 他处处替云詹着想,着想的有些过了头。 他将这纸条儿攒在手心,借着上茶的机会,走到云詹身边,低声说了那么几句。都是一些不好的话。 云詹默然不语。 又对这老随从道:“休要多疑。我待他,就和兄弟一样,他待我也如是。” 老随从就悠悠地笑:“王爷,这话儿是不错。但就怕人生了贪婪之心,那就不好了。” 不错,在这燕山,人人都称云詹一声大将军,唯独这老太监始终称呼云詹为王爷。这一声王爷里头,包含了很多的意思。 云詹继续不语。 老随从就笑:“到底王爷还是要提防一点。” 云詹就试探:“提防什么呢?到底我是这里的头儿。他再强还是要听从我的。” 老随从就道:“这理儿是不错,但老奴听说,这燕山内外,可有不少人都受那史溪墨的直接调遣。” 这话更是说给云詹听的。 云詹果然心动,呆呆站在窗前,默立了许久。 老随从又道:“王爷,还是要提防,宜早不宜晚。依老奴看……” 云詹如雕塑般依旧不动不动。 这个夜晚,云詹没有入睡,他失眠了。 想起溪墨日渐赶上的名望,还有秋纹…… 就算为了那个女人,他应该自私一点。 史溪墨,对不住了。 剑染归来,云詹便决意北伐了。 云詹令溪墨先行。 剑染反对。 云詹就问:“先遣队始终要有的,不是你,就是他。” 剑染就道:“溪墨留后,我带兵先行。” “为何?” 云詹异常不满。 “因为我擅长先遣,溪墨擅长善后,你这是将我和溪墨的位置调反了。” 剑染并未疑心云詹的举措,只是单纯觉得,此种安排不当。 云詹嘴里冷哼了一声:“到底这里是谁说了算?我说行就行。”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说了,我意已决。不管是先遣还是善后,两个位置上都需有人。你也不能总是先遣,溪墨也不能总是搞军队的管理工作。” 溪墨便过来圆场,这个当口,何必再行生事。 先遣就先遣。 秋纹也是善后的。云詹一改,秋纹和溪墨的行程就不在一处了。 晚间。 秋纹心事重重,茶饭不思。 “怎么了?” 如今这桑云来了,也住在秋纹一处。 “大哥哥,真的要先走么?” “不错。” 秋纹有心于溪墨一处,只是不放心欢儿和桑云。 起初,桑云来时,秋纹还不好意思,颇不自在。毕竟,她以前史溪墨的丫鬟。且她又未跟着溪墨回江城,只在燕山公开,还是有点私奔的意味。 不料这桑云一点儿不在乎。 她刚见了秋纹,就捉狭道:“别叫我三姑娘。如今我只叫你嫂子。我也来了燕山,那就将从前的种种都丢掉不问了。其实,我早看出我大哥喜欢你,你们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秋纹更羞怯了。 过了好日后,她才和桑云自在说话了。 那欢儿见了桑云只比他大二三岁,按着辈分却又叫桑云一声小姑姑,欢儿心里就不服啊。欢儿和桑云年纪相若,虽为姑侄,实为朋友。 有了桑云作伴,欢儿不粘乎秋纹了,也不去找三娘,更不去军营瞎转悠了。他改了性子,一天到晚,就像桑云的跟屁虫一样,四处粘着转。 秋纹莫名地不放心溪墨。 似乎,这一次先遣,她一定要和溪墨一处,不然就有危险。 可她又不放心欢儿和桑云。 她若是跟着溪墨走了,他俩怎么办? 一概请柳大哥照管? 秋纹的心着实矛盾。 还是,一起将欢儿和桑云带走了事? 当然,燕山还有留下的人。不如三娘,比如阿福。没错,那阿福是嚷嚷着要当兵的。可溪墨思前想后,还是请他留下。为此,三娘生了老大的气。 溪墨就对他们解释:“是这么回事。阿福还是留下为好。” “这是为什么?”三娘非常生气。她认为溪墨此举,分明就是不给阿福面子,不给她面子。到底,阿福也是给燕山立过功的人。 “阿福留下来,可以照顾燕山的百姓。” “可是……” “百姓们不能跟着军队走,还是要有人管理。阿福是最合适的。三娘,留下来和打前方,都是一样的重要。” 溪墨更道:“留下来,和秋纹一起,帮着运粮草。后方不能无人。” 这让阿福无话可说。 确实,后方也同样重要。 经过溪墨的解释,阿福平衡了。溪墨另交待他:还有那十来个会熬药会包扎的姑娘们,也都要重点保护,一旦重头部队上战场了,这些姑娘就成了急需人才。 三娘就叹了气,说道:“懂了,还是你运筹得周全,我们不叨扰你了。” 彼时三娘已经和阿福成亲,两口子异常齐心,干什么都是有商有量的。 那秋纹真的不放心溪墨。 散步时,走到一棵树下,秋纹提出自己不如女扮男装,带着欢儿和桑云,一起加入先遣部队。 溪墨大摇其头。 可他看着天边一轮圆月,突然改了主意。 欢儿是自己认下的儿子。 他已经修书一封,告诉祖母和母亲,自己认下了一个孤儿,此儿年七岁,十分淘气可爱。倘若自己先行,又心系后方,不如将秋纹桑云和欢儿都一并送回老家江城,方可放心。 他有这个想法,但不知秋纹是否同意。 趁着散步时候,溪墨缓缓启口:“欢儿年幼,桑云也小。我这走了,你照顾他们,也颇辛苦。” “我不辛苦。” “秋纹,我是懂你的。怎能不辛苦?我想过了,莫如趁此机会将桑云和欢儿送回江城。你也跟着去。” 这叫秋纹吃惊。 她摇着头:“不行。我不能离开燕山,不能离开你。” “你听我说……”溪墨扳住她的肩膀,神情郑重,“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分心。你要跟着我,我更会分心。我知道你很能干。可是,你还是听我的为妙,早早返回江城。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的祖母并不会怎样为难你。事实上,她很喜欢你。只是因为不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才设置了障碍。现在,她只后悔当初薄待了你。” 溪墨的解释,秋纹半信不信。 “可是,我到底不能回去。” “不,你必须回去。” “那这样,你让桑云和欢儿回去,我跟着你,跟着你先遣。” “不行。” 秋纹不高兴了。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不愿意当缩头乌龟。” 二人僵持住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夜半时分,溪墨回营房,秋纹返回屋里,在等下又思索了半个时辰。莫如就听了溪墨的,先回江城,安顿好了桑云和欢儿后,再悄悄跟随溪墨。 此计,只能自己一人知道。 翌日。 秋纹起来煮粥,将溪墨的意思告诉了桑云。 桑云摇头不干。 “秋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瞧打仗的,这会儿你让我回去,我怎么甘心。” 没见过真正的战场,桑云不回。 秋纹就劝:“你哥哥是担心你出事。” “这个不用他担心。” “可你毕竟年幼,不回刀枪,不会保护自己。这上了战场,千钧一发之际,还得弄几个人看着你,累不累?” 此话也说到了点子上。 桑云就托着下巴,面色犹豫:“我来时间也不长,还没玩够呢。我还是不要回去,莫如跟着三娘去她的馄饨铺子如何?” “你大哥答应你,只要你返回江城,会给你请一位剑术高超的师父,教授于你。” “真的?” 桑云眼睛一亮。 “自然是真。此高人轻易不出山,此前也教授过柳大哥。极难请的。” 桑云就犹豫了。 她叹了口气:“大哥哥为了让我回去,也是煞费苦心啊。” “欢儿也和你一起。” “欢儿也回?” “是啊,欢儿是你大哥哥的干儿子,也是你的侄儿,这番回去,也就算认亲。他和你亲,你带着他,他方不觉得拘束。你若是将欢儿带好了,你大哥哥只会更高兴。以后,想上战场有的是机会。” 秋纹还在竭力劝诱。 “那……秋纹,你也回去吗?” “回啊。你们都回,我也回。” “不跟着我哥哥打仗?” “不跟了。我思考了一下,还是返回江城,照顾你们。” “好。有你陪着,那我才愿意,不然,我总是不甘心。” 秋纹将桑云暂时骗住。 又一日。 溪墨已然在军中整装待发,准备届时一并将秋纹等人送回江城,那云詹却又过来与他说话。 “明日就动身?” “是啊,宜早不宜晚。” “真舍得丢下秋纹?” “不然,怎么办?” 云詹就微笑:“如此,还是让她返回江城为妥。” “是啊。” 秋纹就在房中收拾回江城的行李。 有人敲门。 进来的不是溪墨。而是云詹。 云詹在院子里坐下,秋纹给他倒茶。 云詹就道:“你着走了,燕山就冷寂了。” “只暂时回江城。以后还有来的。” 云詹就摇头:“不,以后也不能来了。” “为何?” “以后,军队只朝前行。久而久之,这燕山只会成为远郊耕耘之地,存放物资之所,越来越冷清的。” 第210章麾下炙(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秋纹就默然了一会。 她与这里,还是存了几分眷恋的。 虽然也知道,燕山与所有人而言,都呆不长,不过是暂时的安置之地。 可时间久了,还是不舍。 颇有几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之意。 “我祝大将军一切顺利。” 这句话,实心实意。 溪墨是云詹的手下,且还是最得意的手下,云詹好了,溪墨也才得好。他们一同起兵,一同作战。云詹为主,溪墨为副。一旦得了天下,云詹便是新的君王,而溪墨,便是他的臣子。 君君臣臣。君为臣纲。 秋纹读过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到那时,她宁愿溪墨与她放弃一切,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隐居。要么,干脆还是回江城,做个自由自在的员外郎。 但这些,都需得到云詹的默许。 一时之间,秋纹只觉得云詹能够决定她和溪墨的生死。她心里有几分紧张,几分凝重,几分严肃,又好像为往日里自己不知好歹和他争执懊恼。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都一一地顺从了。 若他秋后算账,只怕…… “我谢谢你。” 云詹并不知道秋纹内心所想,相反还多问了一句:“若是战争平息,一切顺利,只怕你要与溪墨成亲了吧?” 秋纹就笑笑:“眼下时势紧迫,秋纹不想这些。” “也该想一想。” “我和溪墨都是以大局为重的人。我们心里想的都是大将军您的事。” 云詹也一笑:“好,知时务者为俊杰。” 云詹走了。 他的心中,还是不甘。 不过,从和秋纹的谈话中还是可以得悉:她的确心系史溪墨。这更让云詹苦酸了。那么,是否要听那老随从之言,先下手为强,在行军途中寻找一些意外,干脆让史溪墨死了,如此就一了百了。 云詹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经历了心里千百次挣扎的。 他和溪墨也算发小。虽然深宫繁琐,但云詹也算是养在宫外的。打小儿就和史家的大公子认识。现在为了一个女人,就要变相地还死溪墨,云詹也于心不忍。 溪墨对他有很大的用处。 不过,他有多大的用处,日后就有多大的阻碍。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与公与私,云詹都觉得老随从说的言之有理。既然是个隐藏的祸害,不如早点除之。除去了,一则可以得到秋纹,二则与自己登基无碍。溪墨的声名儿日渐壮大,保不定那一天在军士的眼中,他的威望就超过了自己。 云詹独自走在高高的小山顶,眺望整个军营,心里默默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苍天一定要保佑我顺利度过此关,才不枉费我幼时的艰辛。苍天有眼啊,我云詹在这里跪拜苍天,给你磕头了!” 回到大营,云詹又叫来老随从,如此这般地嘱咐几声。 老随从笑了笑,领命而去。 溪墨的先遣队就出发了。 同时,他也带上了秋纹欢儿桑云一同前往。待绕道经过江城,就将她们送回去。 那钱小五和芸豆儿就给秋纹等送行。 芸豆儿的心里非常不舍。 钱小五也恨不得跟随溪墨一同前往。依他的意思:自己是史家大爷招降了来的,自己理当只听从史家大爷的吩咐。大将军虽是大将军,但自己却应是史家大爷的嫡系。 他将这个请求提出,招到了云詹的否决。 钱小五依旧哀求。 云詹就道:“你留在我身边,跟随我同行。” 还有那周统领,听说二将军领着先遣队先往北讨伐了,心里一紧,这作战开始,先遣队一方总是凶多吉少。按理说,二将军是军营要人,这个时候,不该以他为先遣队主力官,怎么样都不妥当啊。 他心里存了疑问,也就大胆儿询问大将军云詹。 得到的答复是:这是他和史溪墨共同商议的大计,余下诸人,对此不得有任何的异议。周统领只得闭嘴。 溪墨不知秋纹的打算。她已经想好了一旦回到江城,将欢儿和桑云安顿好后,就男扮女装混在溪墨的队伍中,待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出现与他面前,给他一个惊喜。 这一路并无什么阻碍。 却也是十分奇怪。 溪墨以为朝廷会设埋伏于路上,可偏偏又没有。 真是奇崛。 尽管如此,溪墨仍旧不敢大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将整个先遣队都至于危险的境地。就这样,五千大军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小镇,眼看就要经过江南富庶之地江城。溪墨的心,也就因此缱绻不定起来。 各位看官,你道为何? 非朝廷不用心,只是这写地方官,因为贪生怕死,因为怕流血牺牲,都暗自装聋作哑,在史溪墨绕道之前,都一一吩咐好了手下,只管当作什么都看不见。一个兵不出。又命百姓们都将院门紧闭了,不出街口,不去串门,更少上街。 所以,当溪墨经过一个又一个干净空旷的大街时,还疑惑是到了什么不该来的受了巫蛊的死城。 这一日,溪墨找了一辆马车,预备带着秋纹等返回江城了。他叫来几名部下,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 不外乎,就宿的时候,尽量不去打扰平头百姓,只管去找偏僻的驿站,哪怕晚上就找个古墓借宿一晚。若有人无路可去,来投诚的,也只管先收下。是否细作,一概等他回来。 那欢儿却高兴得很。 这一路跟着大军,他便自以为也当了一回兵士了,嚷着要溪墨给他一柄小点的宝剑。溪墨就摇头,说等他大一点儿。 那剑染未曾和溪墨同行,心里有点遗憾。 他也是被云詹迷惑住了,一点儿没能察觉云詹潜藏的祸心。 桑云回江城了,与他而言,也等于胸口卸下了一块很大的石头。不然,他得被史府的老太太念叨诅咒死。 对于家里被抄,对于父亲的离奇死亡,剑染与一次喝酒时,曾将心里的这个秘密告诉过云詹。云詹沉吟了一番,也就告诉剑染:“好。这是你的家事,可你却对着我袒露无遗,可见心里是信任我的。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里。我向你保证,一旦我登基,头一个,便是替你查出害你家的真凶。” 云詹既已做出丢弃溪墨的举动,那么对于三号人物柳剑染也就要竭力拉拢了。他觉得,这柳剑染和史溪墨不同,外面爽朗,内里也是一样的不拘小节,此人没有什么心计,对于自己说的,不管什么,往往都是深信不疑。 这样的人,假以好处,一定能为自己重用的。 剑染认为以溪墨的能力,充当先遣队的统帅,实则有些大材小用了。他认为溪墨在途中不会遇到任何的难处。 欢儿得不到一柄宝剑,就嚷嚷着说,不想去什么江城,不想去什么史家。“那又不是欢儿的家,欢儿是爹爹的养子。再说,欢儿到底不姓史。” 桑云就过来道:“好侄儿,别生气。其实江城很好玩的。我陪你。我家很大很大,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慈祥的老祖母,一个整天念佛的嫡母,还有一个不说话的庶母。我家里还有一个念经的尼姑,她们都是顶好顶好的人。” 欢儿一听,就问:“怎么听着都是女人,没一个男人呀?” 桑云想想也是:“是啊。都是女子。就是这样才好啊,你去了,方才显得你的金贵。我家老祖母见了,一定欢喜得紧。” 欢儿自小在军营长大,确实不曾经历这么复杂的家庭。一时觉得好奇,一时又觉得头疼。一时很向往,一时又畏惧。 “爹爹家里是当官的人家,欢儿害怕。” 溪墨就安慰:“不用怕,爹爹家里的人,真的都是好人。你去爹爹的书房住,爹爹的书房里,有很多好玩的兵器,一点儿不用买个小的宝剑。爹爹书房还有书,还有文房四宝。爹爹不是答应了你吗,一旦你去了,便有一位高手爷爷教你练剑。你在江城,才成有如此安逸的环境安心练剑。” 欢儿到底孩子心性,还是被溪墨的几句话骗过了。 欢儿就拉着秋纹的手,又笑眯眯的:“我怎么忘了?我不孤单,也用不着害怕。秋纹娘不是一直跟着欢儿嘛?欢儿就跟着娘,娘到哪里,欢儿就在哪里。” 此言一出,溪墨连连点头,连夸欢儿聪明。 桑云也说他孺子可教。 唯有秋纹,站在那里,摸着欢儿的头,心里却很内疚。到底,她骗了他们。 溪墨就对着秋纹道:“相信我,我家里不比以前了。我爹爹去世后,家里也算衰落了,遣了许多佣人,宅子大,就更显得冷清。” 秋纹已然知道:史家的确精简了不少人。戏子更夫什么的,都不在了。 经历了这种种,再回想以前,秋纹已然十分淡定。 “我不怕见你祖母,还有你母亲。” “当真?” “这不是你教诲的吗?”秋纹还开起了玩笑,“我得自信。事实上,我压根不在乎她们心里怎么看待我。我喜欢你,看重你,我要和你在一起,这就够了。” 第211章你一笑,春风现(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是她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自然动人。 溪墨受了感动,亦柔声道:“是我错了,我早知经历了这些事,你已改变,不是从前的你了。” 秋纹就笑:“不,我还是以前的我。” “是你亦不是你。不过,一切又还是你。” “溪墨,你这是与我参禅打偈吗?”这半途之中,行程本紧迫。但此间,气氛却又轻松欢愉。 “爹爹,什么叫打偈?”欢儿正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什么都想知道,什么却又弄不懂,但他还是不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气。 “打偈呀,就是和尚和和尚说话。” “和尚和和尚说话,又有什么费劲吗?就算他们要念经,还不得和我们一样地吃饭睡觉?”欢儿摸着头,更不解了。 溪墨就笑。该怎样解释? 这却是一个简单然则高深的问题。 桑云就插话了:“欢儿,打偈就是和尚们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想出来刁难人的东西。” “呵呵……”溪墨摇了摇头,他这个小妹子一向精灵古怪,想法儿总是与众不同。 “大哥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桑云还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其实,这一趟跟着大哥哥回江城,桑云并不高兴。 没错,她不愿意回家。 一则没玩够,二则不想和柳大哥哥分开。 一想起柳大哥哥,桑云的心里还很痛。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概,是她和柳大哥哥玩得不错,这一下陡然分开,心里不舍吧? “很对。你说的都对。” 溪墨驾马儿,翌日黄昏时分到了江城。 再回这熟悉的地方,溪墨的心里就很复杂。 也不知江城可有新任的太守上任,大概是有的。不,肯定有。毕竟,江城江南繁华富庶之地,这么长时间没个知府管理,看着也不像话。 但愿,这新上任的知府,不是那薛仁村一样的人。 马儿轻轻前行。 溪墨的心又变得轻松起来了。 看着自家的院墙渐渐迫近,他还是转头,看向秋纹:“你若是不愿住进府里,我给你安排别的住处。” 秋纹淡淡一笑,未说可行不可行。 “祖母和母亲等人都知晓,你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史溪墨未过门的妻子。虽然未曾过门,与礼上有点不符。但我家里人不会说什么。” 秋纹还是一笑。 这让溪墨疑惑了。“那么,你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 若她真的不愿,溪墨一点儿不勉强。 秋纹只好说道:“若住进史府,我还愿意以你书房丫鬟的身份。” “为何?” “不为何。” “可是……” “还是这样好。我喜欢这样。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还是等以后吧。我更愿意当你的助手。” 秋纹的话,令溪墨不安。 难道,秋纹跟随了他这么久,情分上反而淡漠了? 秋纹有秋纹的小九九。 不日之后,她就要潜出史府,继续跟随溪墨北上的。就算回史府,横竖也住不了几天。算了,一切还是听溪墨的安排吧。 “我脑子里很乱,还是听你的吧。”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得了消息,二人都拄着拐棍在门口迎接。 马车停下了。 溪墨等一一下车。 那欢儿就很慌张。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 虽然知道爹爹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但爹爹家里的阔气程度还是超过了欢儿的想象。 其实,史府已经败落了。 因家里也无人当官了。 荣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桑云也很慌张。 她是私自跟着柳剑染溜出去的。这一回来,祖母定要责备。 秋纹也很不自在。 唯有溪墨,对着祖母和母亲淡淡一笑:“墨儿见过祖母和母亲。”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对视了一眼。 史老夫人叹了口气,对着他们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现在不是以前,哪里论及那么多?” 史老夫人留神看了看欢儿。欢儿受了桑云的提醒,赶紧甜甜叫了一声:“欢儿拜见曾祖母,祖母。”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又对视一眼。 这一眼是愉悦的。 虽然已经从家书中知道,欢儿并非溪墨亲生的儿子。但这孩子的确天真可爱。只见了一眼,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心里同时爱上了。 “起来,起来。真是一个可爱的好孩子。”玉夫人身旁的文姨娘抢先一步,搂住欢儿的手。桑云又提醒他:“这是你的庶祖母。你赶快也叫一声。” 欢儿也甜甜地叫了。 一时,梓云桐云也出来了。 欢儿一一地叫“姑姑好”。 桑云故意表现殷勤,然而史老夫人还是忍不住骂了她几句。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就死在外面了呢?” 桑云低头不语。 “你年纪最小,胆儿却最大。真正我是低估了你了。真正以后,你还要当女将军不成?” 史老夫人想起素日里的担心,还是敲着拐棍,气愤难平。 玉夫人就过来劝:“好啦好啦,桑云还只是个孩子。何必吓着了她。哪个孩子小时候不顽劣?知道回来就好,就好。” 那妙圆也出来了。 看着溪墨秋纹等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面上也带喜色。 一家子也算团聚了。 史老夫人最留意的,自然还是秋纹。 这秋纹,还真的和她预料的那样,成了孙的跟前人。不,她远比跟前人厉害,竟成了孙子的未婚妻了。 这以后,她二人还要在世史家举行婚礼的。 玉夫人看着秋纹,上下打量一番:“不错,这在外头,却出落的越发超逸了。” 秋纹言行举止,并不像什么丫头。经了一番历练,她看上去就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没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 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娇娇弱弱的,足不出户,没走几步,就累得不行。 可秋纹不是。 她虽年轻,但一举一动都带着成熟,带着自信的光芒。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被她吸引。秋纹的相貌固然吸引人,但真正勾魂摄魄的,却是她行走之间的那一份从容淡定。 玉夫人打量了又打量,目光始终不曾移开。 “不错。” 她又说了一遍。 这一声“不错”,含了对她的默认。 英雄不论出身,对女人又何必苛待? 史老夫人何尝不知道玉夫人心中所想。这是间接的承认。本则,玉夫人对秋纹就充满了好感。好感归好感,但真正涉及到二人的婚配,玉夫人也逃不过世俗的藩篱,内心很是挣扎犹豫了一番。最后才终于豁然开朗。 她的婚姻就是一个悲剧。 既然儿子喜欢,为何不痛快成全? 儿子高兴,自己自然也高兴。 这天底下做父母的,到了临了,不都是替子女着想吗? 玉夫人想通了,只担心史老夫人想不开,想不通,还会想法儿做一些叫秋纹为难的事情。没错,这会儿史老夫人心里还是有一些不痛快。她忘不了秋纹刚进史府那一会儿落魄的模样。那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啊,一个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啊。 “秋纹,你这回来了,你在溪墨身边,到底是个身份呀?”老夫人明知故问。 她眯着眼,虽然史府落魄了一些,但她还是仰着头,装出一副封建大家长至高无上的样子:“我的乖孙儿啊,你倒是给奶奶说一说啊。这秋纹本是一个被赶出去的人。后来,又在庙里呆过。我不知道你们在外头都干了什么?但这要回来了,还得听史家的规矩。她如今还是你的丫头吗?” 玉夫人就觉得这话尖利刺耳,有些听不下去。 她给史老夫人使眼色,但老夫人佯装看不见。 那厢,孙姨娘也急了,不停地咳嗽。那边,梓云桐云怕秋纹不高兴,差不多都要跺脚抗议了。“奶奶,您就不要说啦。大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您就不能让我们高兴高兴吗?秋纹姐姐有什么不好的呀?我们三姐妹都喜欢她。” 呵呵。 老夫人的脸色就变了。 她将拐棍儿往地上重重一敲:“我在和秋纹说话,轮得着你们插嘴吗?赶紧的,给我进去。” 梓云桐云就和秋纹又使一个眼色。 其实,史老夫人不管说什么,说还是不说,都对秋纹的心情起不了什么破坏作用。她并不在乎这史家的任何一个人议论她。好的坏的,歹的还是恶的,都不在乎。 不过,秋纹心里还是充满了安慰。 除了老夫人,其他人等都对她包含了善意。 这就够了。 秋纹就对着老夫人亲切一笑,说道:“老夫人,这趟我回来,自然还是充当大少爷的丫鬟,就和以前一个样。” 溪墨不得不开口了。 “奶奶,不管你喜不喜欢,秋纹就是我媳妇儿。这样的话,不要说了,秋纹都要被您吓着了。” 溪墨心疼秋纹。 “媳妇儿?呵呵……去了一躺外面,真的会说话了。这媳妇儿可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关起门来说的低俗话,如今你竟也学会了。” 史老夫人脸色更难看了。 “这又怎样?我已经和秋纹订下了三生之约,她就是我的媳妇儿,我就想和她过平凡的日子。” 当着史家诸多人的面,溪墨干脆搂住秋纹的手,不让她挣脱。 秋纹的脸还是红了。 感谢支持,谢谢订阅。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是她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自然动人。 溪墨受了感动,亦柔声道:“是我错了,我早知经历了这些事,你已改变,不是从前的你了。” 秋纹就笑:“不,我还是以前的我。” “是你亦不是你。不过,一切又还是你。” “溪墨,你这是与我参禅打偈吗?”这半途中,行程本紧迫。但此间,气氛却又轻松欢愉。 “爹爹,什么叫打偈?”欢儿正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什么都想知道,什么却又弄不懂,但他还是不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气。 “打偈呀,就是和尚和和尚说话。” “和尚和和尚说话,又有什么费劲吗?就算他们要念经,还不得和我们一样地吃饭睡觉?”欢儿摸着头,更不解了。 溪墨就笑。该怎样解释? 这却是一个简单然则高深的问题。 桑云就插话了:“欢儿,打偈就是和尚们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想出来刁难人的东西。” “呵呵……”溪墨摇了摇头,他这个小妹子一向精灵古怪,想法儿总是与众不同。 “大哥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桑云还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其实,这一趟跟着大哥哥回江城,桑云并不高兴。 没错,她不愿意回家。 一则没玩够,二则不想和柳大哥哥分开。 一想起柳大哥哥,桑云的心里还很痛。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概,是她和柳大哥哥玩得不错,这一下陡然分开,心里不舍吧? “很对。你说的都对。” 溪墨驾马儿,翌日黄昏时分到了江城。 再回这熟悉的地方,溪墨的心里就很复杂。 也不知江城可有新任的太守上任,大概是有的。不,肯定有。毕竟,江城江南繁华富庶之地,这么长时间没个知府管理,看着也不像话。 但愿,这新上任的知府,不是那薛仁村一样的人。 马儿轻轻前行。 溪墨的心又变得轻松起来了。 看着自家的院墙渐渐迫近,他还是转头,看向秋纹:“你若是不愿住进府里,我给你安排别的住处。” 秋纹淡淡一笑,未说可行不可行。 “祖母和母亲等人都知晓,你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史溪墨未过门的妻子。虽然未曾过门,与礼上有点不符。但我家里人不会说什么。” 秋纹还是一笑。 这让溪墨疑惑了。“那么,你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 若她真的不愿,溪墨一点儿不勉强。 秋纹只好说道:“若住进史府,我还愿意以你书房丫鬟的身份。” “为何?” “不为何。” “可是……” “还是这样好。我喜欢这样。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还是等以后吧。我更愿意当你的助手。” 秋纹的话,令溪墨不安。 难道,秋纹跟随了他这么久,情分上反而淡漠了? 秋纹有秋纹的小九九。 不日之后,她就要潜出史府,继续跟随溪墨北上的。就算回史府,横竖也住不了几天。算了,一切还是听溪墨的安排吧。 “我脑子里很乱,还是听你的吧。”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得了消息,二人都拄着拐棍在门口迎接。 马车停下了。 溪墨等一一下车。 那欢儿就很慌张。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 虽然知道爹爹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但爹爹家里的阔气程度还是超过了欢儿的想象。 其实,史府已经败落了。 因家里也无人当官了。 荣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桑云也很慌张。 她是私自跟着柳剑染溜出去的。这一回来,祖母定要责备。 秋纹也很不自在。 唯有溪墨,对着祖母和母亲淡淡一笑:“墨儿见过祖母和母亲。”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对视了一眼。 史老夫人叹了口气,对着他们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现在不是以前,哪里论及那么多?” 史老夫人留神看了看欢儿。欢儿受了桑云的提醒,赶紧甜甜叫了一声:“欢儿拜见曾祖母,祖母。”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又对视一眼。 这一眼是愉悦的。 虽然已经从家书中知道,欢儿并非溪墨亲生的儿子。但这孩子的确天真可爱。只见了一眼,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心里同时爱上了。 “起来,起来。真是一个可爱的好孩子。”玉夫人身旁的文姨娘抢先一步,搂住欢儿的手。桑云又提醒他:“这是你的庶祖母。你赶快也叫一声。” 欢儿也甜甜地叫了。 一时,梓云桐云也出来了。 欢儿一一地叫“姑姑好”。 桑云故意表现殷勤,然而史老夫人还是忍不住骂了她几句。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就死在外面了呢?” 桑云低头不语。 “你年纪最小,胆儿却最大。真正我是低估了你了。真正以后,你还要当女将军不成?” 史老夫人想起素日里的担心,还是敲着拐棍,气愤难平。 玉夫人就过来劝:“好啦好啦,桑云还只是个孩子。何必吓着了她。哪个孩子小时候不顽劣?知道回来就好,就好。” 那妙圆也出来了。 看着溪墨秋纹等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面上也带喜色。 一家子也算团聚了。 史老夫人最留意的,自然还是秋纹。 这秋纹,还真的和她预料的那样,成了孙的跟前人。不,她远比跟前人厉害,竟成了孙子的未婚妻了。 这以后,她二人还要在世史家举行婚礼的。 玉夫人看着秋纹,上下打量一番:“不错,这在外头,却出落的越发超逸了。” 秋纹言行举止,并不像什么丫头。经了一番历练,她看上去就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没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 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娇娇弱弱的,足不出户,没走几步,就累得不行。 可秋纹不是。 她虽年轻,但一举一动都带着成熟,带着自信的光芒。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被她吸引。秋纹的相貌固然吸引人,但真正勾魂摄魄的,却是她行走之间的那一份从容淡定。 玉夫人打量了又打量,目光始终不曾移开。 “不错。” 她又说了一遍。 这一声“不错”,含了对她的默认。 英雄不论出身,对女人又何必苛待? 史老夫人何尝不知道玉夫人心中所想。这是间接的承认。本则,玉夫人对秋纹就充满了好感。好感归好感,但真正涉及到二人的婚配,玉夫人也逃不过世俗的藩篱,内心很是挣扎犹豫了一番。最后才终于豁然开朗。 她的婚姻就是一个悲剧。 既然儿子喜欢,为何不痛快成全? 儿子高兴,自己自然也高兴。 这天底下做父母的,到了临了,不都是替子女着想吗? 玉夫人想通了,只担心史老夫人想不开,想不通,还会想法儿做一些叫秋纹为难的事情。没错,这会儿史老夫人心里还是有一些不痛快。她忘不了秋纹刚进史府那一会儿落魄的模样。那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啊,一个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啊。 “秋纹,你这回来了,你在溪墨身边,到底是个身份呀?”老夫人明知故问。 她眯着眼,虽然史府落魄了一些,但她还是仰着头,装出一副封建大家长至高无上的样子:“我的乖孙儿啊,你倒是给奶奶说一说啊。这秋纹本是一个被赶出去的人。后来,又在庙里呆过。我不知道你们在外头都干了什么?但这要回来了,还得听史家的规矩。她如今还是你的丫头吗?” 玉夫人就觉得这话尖利刺耳,有些听不下去。 她给史老夫人使眼色,但老夫人佯装看不见。 那厢,孙姨娘也急了,不停地咳嗽。那边,梓云桐云怕秋纹不高兴,差不多都要跺脚抗议了。“奶奶,您就不要说啦。大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您就不能让我们高兴高兴吗?秋纹姐姐有什么不好的呀?我们三姐妹都喜欢她。” 呵呵。 老夫人的脸色就变了。 她将拐棍儿往地上重重一敲:“我在和秋纹说话,轮得着你们插嘴吗?赶紧的,给我进去。” 梓云桐云就和秋纹又使一个眼色。 其实,史老夫人不管说什么,说还是不说,都对秋纹的心情起不了什么破坏作用。她并不在乎这史家的任何一个人议论她。好的坏的,歹的还是恶的,都不在乎。 不过,秋纹心里还是充满了安慰。 除了老夫人,其他人等都对她包含了善意。 这就够了。 秋纹就对着老夫人亲切一笑,说道:“老夫人,这趟我回来,自然还是充当大少爷的丫鬟,就和以前一个样。” 溪墨不得不开口了。 “奶奶,不管你喜不喜欢,秋纹就是我媳妇儿。这样的话,不要说了,秋纹都要被您吓着了。” 溪墨心疼秋纹。 “媳妇儿?呵呵……去了一躺外面,真的会说话了。这媳妇儿可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关起门来说的低俗话,如今你竟也学会了。” 史老夫人脸色更难看了。 “这又怎样?我已经和秋纹订下了三生之约,她就是我的媳妇儿,我就想和她过平凡的日子。” 当着史家诸多人的面,溪墨干脆搂住秋纹的手,不让她挣脱。 第212章 你一笑,春风现(二)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也看不过。 她对着秋纹:“你们一路颠簸,想也劳累,饭菜都预备下了。赶紧进去吧。” 玉夫人经历变故,心里已奢求。 一家人,快乐平安就好。 她的心里,已经接纳了秋纹。 史老夫人固然明白儿媳的意思,但心里头还是有疙瘩。她一辈子排场惯了,即便儿子死了,也还是改不了诰命夫人的高傲神气。 “慢着。” 史老夫人还是挡住了。 没错,她就是在刻意为难秋纹。 溪墨就道:“祖母,若你真的难为秋纹,那便是难为我。那我即刻带着秋纹走人。” 这是他的真心话。 时过境迁。 他原以为奶奶会不那么固执,甚至会喜欢上秋纹。 可他错了。 喜欢不喜欢的,是另外一回事儿。 仅仅因为秋纹的身份,奶奶就刻意将史家的大门给秋纹堵上了。 “好。那你带着她走。” 老夫人赌上气了。 玉夫人就打圆场:“何必如此?” 欢儿聪明,一下看出这位须发皆白的老祖母并不喜欢秋纹娘。当下,欢儿就握住秋纹的手,对着史老夫人笑道:“你不喜欢秋纹娘,就是不喜欢我。我也跟着娘走算了。” 史老夫人一听,心里有些不舍。 欢儿这孩子虽然是孙子的养子,但粉嘟可爱,实在是个叫人心疼的孩子。史府这几年,一直没听过孩子的哭叫,老夫人着实喜欢欢儿,喜欢得紧。 “别,我只是在和你说笑儿。罢了,看在这孩子的份上,且让秋纹一起进来吧。” 老夫人又改了颜色。 真正,玉夫人人等也就很无奈。 自打史渊过世活,老夫人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说话叫人摸不着头脑。比如,昨天里头,她嚷嚷着要吃桂花糕,吩咐厨房做了十来只。可尝了几口,就说不吃,不好吃。 如今似乎依然有钱。 但这些钱大半靠玉夫人的田亩收入。 如今世道不稳,必须低调。 玉夫人还想着,将宅子卖了,换一所小一点的清静一点的。这么多人,住着这么一所大宅子,实在是浪费。 玉夫人转而一想,忽然就盯着溪墨,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墨儿,莫如你还是走了的好。” 溪墨看着母亲,心里也一紧。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大意了,实在大意了。 果然,接下来玉夫人就道:“新任的知府,是朝廷里刚……” 点到为止,就这么多。 秋纹也听出了额外的玄机,也看着溪墨,心口儿也咚咚咚地跳。没错,此地危险。溪墨的先遣队还在不远的一处郊外。 当初钱小五跟着溪墨走的时候,也算赫赫扬扬。 那会儿江城乱,百姓们虽不知道钱小五到底要去哪儿,但都知道他跟着史家大爷是去干事儿的。究竟干什么,城里居民并不知道。但人都会猜测,都猜测溪墨去干的事儿,是大事,是和朝廷有关和皇帝有关的。 和朝廷有关,但又似乎是走在了相反的道儿上。 这很可怕。 保不住有些人的嘴皮儿到处乱说,人心隔肚皮。 虽然,江城里的百姓都恨透了当今高居皇位之上的昏君,恨不得立刻驾崩,或者干脆让贤了事。 人心惶惶。 谁都知道,这天下或许就要易主。 明日眼睛一睁,保不定这皇位坐着的人就换了,换成别人了。 所以,贸然说出谁谁谁,要去什么地方,要行什么什么事,都是三缄其口,或者遇陌生人就是浑混说一气。 总之,人人都还顾惜着史家,只看在玉夫人和史溪墨的份上。 秋纹低着声音,说道:“溪墨,却是如此。我看,我还是跟着你走了为好。” 这是上策。 在秋纹看来,自己已然从史家离开,但自己也是跟着溪墨走了的。这个,史家下人也清楚,一概瞒不过去。 如此一想,欢儿也危险,桑云等姐妹也危险。 倘若朝廷发现溪墨真的行谋反之事,那么史家一概人都是要被捉住送去京城问罪的。家里的下人也都难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不,就连江城里的一干百姓也都跟着倒霉。 怎么办? 倒不如,趁机将江城拿下,收归了宁北王。 可这是大事。 且不在北伐的计划之中。 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秋纹心里有了想法,便装作低声下气地对老夫人陪笑:“老太太,是我错了。我出身低贱,原不该巴着您孙子,是我不好,随便您怎么说我,我一概都是不放在心上的。” 史老夫人一愣。 她怔怔地看着玉夫人,一时之间,就没了堵着的话了。 没错,秋纹改了注意,如此惶然离开,还不如趁此将江城拿下。如此,也算一捷。只是,溪墨会同意吗?所以,还是要和他一起,晚间商量。 她料定这会自己和溪墨的处境并未危险。为了整个江城百姓的性命,她顾不得了,哪里还会在乎老太太的几句不中听的话? 玉夫人更是拉住秋纹的手,说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你在溪墨身边,真是溪墨的福气。” 玉夫人已经设下宴。宴席很丰盛。 欢儿吃了许多。 用他的话说:肚皮都撑圆了,实在吃不下了,再吃,就要撑死了。 这不是假话。 桑云摸着他圆滚滚的肚皮儿,却也吓一跳。 “我的小祖宗,你可真能吃。” 欢儿在席间吃了一整只鸡,还有半只小猪蹄。这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然是很大的胃口了。 吃饱了的欢儿就被老夫人牵走了,去她的屋子消食了。 那妙圆在席间,一直不曾说话。 她吃素。 玉夫人吩咐下人给她另做一份素食。妙圆慢慢地吃着,一脸的平静。 桐云梓云有许多问题要问桑云。比如那燕山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儿,比如那里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比如那里的人儿都说什么方言? 桑云知此关逃不过去,少不得晚上费灯熬夜地说上一番。 吃完饭。 玉夫人特意留下。 她有话儿要对溪墨,以及秋纹说。 “妙圆,你也别走。”玉夫人拉住妙圆的手,示意她坐下。 妙圆就笑笑,还是未说话,但听从了玉夫人的意见。 她二人对面坐着的,就是溪墨和秋纹了。 气氛又变得严肃。 溪墨和秋纹心有灵犀一点通,已经知道秋纹想说什么。不用她开口,一切还是自己说出来为好。 “如此,我走了,与你们反而不利。我想过了,既然这新来的太守在江城无根无业,干脆就策反了算了。” 他故意用一副轻松的语气。 玉夫人还是吓一跳。 虽然她隐约预感到儿子大概想说什么。没想到,心里想的果然就是儿子要说的。 玉夫人就低着眉:“策反,你说得轻巧。若是失败,许多人要被杀头的。到时,江城又要血流成河了。” 溪墨就道:“我心里已经有周全的法子。” “周全?” “不错。” 溪墨已经修书一封给先遣队的一名属下,叫他趁着晚上领一千精兵过来支应。 他更想好了:自己还是要北上的。随后,云詹的队伍会陆续跟上,这是大部队。届时一定会收复沿途州县的。秋纹留下,活捉住太守,就命秋纹管辖整个江城的治安。溪墨相信她的能力。 但这个主意,但宁愿写在纸上,而不愿开口说出来。 为何不愿说出? 只因怕秋纹拒绝。 写出来,方还委婉一些。 玉夫人看着儿子在纸上将功城策略一一写下,她在旁细细地看,惊出一声疙瘩。 妙圆也过来看。 她和玉夫人的态度不同。 看罢,只轻轻说上一句:“明白了。” 溪墨就与妙圆微笑。 “师太明白就好。” “不错,就是这样好。”妙圆又加上一句。 这些,都让玉夫人糊涂了。“什么明白,又什么好的?” 妙圆就正色道:“如此,江城只能如此了。不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溪墨说要拿下江城,那他自然不是和我打诳语。我相信他。我看呀,这个时候,也到了江城变天的时候了。” 说完这话,妙圆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玉夫人还是摇头。 “你呀,怎么竟是站在他们一边了呢,这是多危险的事。” 妙圆就笑:“其实,我和你早知道墨儿和秋纹去燕山干什么。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闭口不言。既然决定谋反,眼下又是如火如荼之时,为甚还要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古至今,那些起义的人,都吃了这个亏。我看,溪墨做得很对。江城是溪墨的老家,也是剑染的老家。这俩人兴许早就在张宰相的黑名单上了。只是他们处于种种顾虑,迟迟不去燕山讨伐。不,兴许燕山已然去过了,只是吃了个败仗,变得谨慎了而已。” 玉夫人一愣。 好个妙圆,虽然出家多年,但头脑依旧保持了睿智和冷静。 妙圆又道:“既然不得幸免,那就该起来反抗。我看,溪墨得胜的几率很大。有了这个好开头,再拿其他的城池不在话下。” 第213章 你一笑,春风现(三) - 一品丫鬟 - 芳苓 玉夫人也看不过。 她对着秋纹:“你们一路颠簸,想也劳累,饭菜都预备下了。赶紧进去吧。” 玉夫人经历变故,心里已奢求。 一家人,快乐平安就好。 她的心里,已经接纳了秋纹。 史老夫人固然明白儿媳的意思,但心里头还是有疙瘩。她一辈子排场惯了,即便儿子死了,也还是改不了诰命夫人的高傲神气。 “慢着。” 史老夫人还是挡住了。 没错,她就是在刻意为难秋纹。 溪墨就道:“祖母,若你真的难为秋纹,那便是难为我。那我即刻带着秋纹走人。” 这是他的真心话。 时过境迁。 他原以为奶奶会不那么固执,甚至会喜欢上秋纹。 可他错了。 喜欢不喜欢的,是另外一回事儿。 仅仅因为秋纹的身份,奶奶就刻意将史家的大门给秋纹堵上了。 “好。那你带着她走。” 老夫人赌上气了。 玉夫人就打圆场:“何必如此?” 欢儿聪明,一下看出这位须发皆白的老祖母并不喜欢秋纹娘。当下,欢儿就握住秋纹的手,对着史老夫人笑道:“你不喜欢秋纹娘,就是不喜欢我。我也跟着娘走算了。” 史老夫人一听,心里有些不舍。 欢儿这孩子虽然是孙子的养子,但粉嘟可爱,实在是个叫人心疼的孩子。史府这几年,一直没听过孩子的哭叫,老夫人着实喜欢欢儿,喜欢得紧。 “别,我只是在和你说笑儿。罢了,看在这孩子的份上,且让秋纹一起进来吧。” 老夫人又改了颜色。 真正,玉夫人人等也就很无奈。 自打史渊过世活,老夫人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说话叫人摸不着头脑。比如,昨天里头,她嚷嚷着要吃桂花糕,吩咐厨房做了十来只。可尝了几口,就说不吃,不好吃。 如今似乎依然有钱。 但这些钱大半靠玉夫人的田亩收入。 如今世道不稳,必须低调。 玉夫人还想着,将宅子卖了,换一所小一点的清静一点的。这么多人,住着这么一所大宅子,实在是浪费。 玉夫人转而一想,忽然就盯着溪墨,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墨儿,莫如你还是走了的好。” 溪墨看着母亲,心里也一紧。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大意了,实在大意了。 果然,接下来玉夫人就道:“新任的知府,是朝廷里刚……” 点到为止,就这么多。 秋纹也听出了额外的玄机,也看着溪墨,心口儿也咚咚咚地跳。没错,此地危险。溪墨的先遣队还在不远的一处郊外。 当初钱小五跟着溪墨走的时候,也算赫赫扬扬。 那会儿江城乱,百姓们虽不知道钱小五到底要去哪儿,但都知道他跟着史家大爷是去干事儿的。究竟干什么,城里居民并不知道。但人都会猜测,都猜测溪墨去干的事儿,是大事,是和朝廷有关和皇帝有关的。 和朝廷有关,但又似乎是走在了相反的道儿上。 这很可怕。 保不住有些人的嘴皮儿到处乱说,人心隔肚皮。 虽然,江城里的百姓都恨透了当今高居皇位之上的昏君,恨不得立刻驾崩,或者干脆让贤了事。 人心惶惶。 谁都知道,这天下或许就要易主。 明日眼睛一睁,保不定这皇位坐着的人就换了,换成别人了。 所以,贸然说出谁谁谁,要去什么地方,要行什么什么事,都是三缄其口,或者遇陌生人就是浑混说一气。 总之,人人都还顾惜着史家,只看在玉夫人和史溪墨的份上。 秋纹低着声音,说道:“溪墨,却是如此。我看,我还是跟着你走了为好。” 这是上策。 在秋纹看来,自己已然从史家离开,但自己也是跟着溪墨走了的。这个,史家下人也清楚,一概瞒不过去。 如此一想,欢儿也危险,桑云等姐妹也危险。 倘若朝廷发现溪墨真的行谋反之事,那么史家一概人都是要被捉住送去京城问罪的。家里的下人也都难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不,就连江城里的一干百姓也都跟着倒霉。 怎么办? 倒不如,趁机将江城拿下,收归了宁北王。 可这是大事。 且不在北伐的计划之中。 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秋纹心里有了想法,便装作低声下气地对老夫人陪笑:“老太太,是我错了。我出身低贱,原不该巴着您孙子,是我不好,随便您怎么说我,我一概都是不放在心上的。” 史老夫人一愣。 她怔怔地看着玉夫人,一时之间,就没了堵着的话了。 没错,秋纹改了注意,如此惶然离开,还不如趁此将江城拿下。如此,也算一捷。只是,溪墨会同意吗?所以,还是要和他一起,晚间商量。 她料定这会自己和溪墨的处境并未危险。为了整个江城百姓的性命,她顾不得了,哪里还会在乎老太太的几句不中听的话? 玉夫人更是拉住秋纹的手,说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你在溪墨身边,真是溪墨的福气。” 玉夫人已经设下宴。宴席很丰盛。 欢儿吃了许多。 用他的话说:肚皮都撑圆了,实在吃不下了,再吃,就要撑死了。 这不是假话。 桑云摸着他圆滚滚的肚皮儿,却也吓一跳。 “我的小祖宗,你可真能吃。” 欢儿在席间吃了一整只鸡,还有半只小猪蹄。这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然是很大的胃口了。 吃饱了的欢儿就被老夫人牵走了,去她的屋子消食了。 那妙圆在席间,一直不曾说话。 她吃素。 玉夫人吩咐下人给她另做一份素食。妙圆慢慢地吃着,一脸的平静。 桐云梓云有许多问题要问桑云。比如那燕山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儿,比如那里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比如那里的人儿都说什么方言? 桑云知此关逃不过去,少不得晚上费灯熬夜地说上一番。 吃完饭。 玉夫人特意留下。 她有话儿要对溪墨,以及秋纹说。 “妙圆,你也别走。”玉夫人拉住妙圆的手,示意她坐下。 妙圆就笑笑,还是未说话,但听从了玉夫人的意见。 她二人对面坐着的,就是溪墨和秋纹了。 气氛又变得严肃。 溪墨和秋纹心有灵犀一点通,已经知道秋纹想说什么。不用她开口,一切还是自己说出来为好。 “如此,我走了,与你们反而不利。我想过了,既然这新来的太守在江城无根无业,干脆就策反了算了。” 他故意用一副轻松的语气。 玉夫人还是吓一跳。 虽然她隐约预感到儿子大概想说什么。没想到,心里想的果然就是儿子要说的。 玉夫人就低着眉:“策反,你说得轻巧。若是失败,许多人要被杀头的。到时,江城又要血流成河了。” 溪墨就道:“我心里已经有周全的法子。” “周全?” “不错。” 溪墨已经修书一封给先遣队的一名属下,叫他趁着晚上领一千精兵过来支应。 他更想好了:自己还是要北上的。随后,云詹的队伍会陆续跟上,这是大部队。届时一定会收复沿途州县的。秋纹留下,活捉住太守,就命秋纹管辖整个江城的治安。溪墨相信她的能力。 但这个主意,但宁愿写在纸上,而不愿开口说出来。 为何不愿说出? 只因怕秋纹拒绝。 写出来,方还委婉一些。 玉夫人看着儿子在纸上将功城策略一一写下,她在旁细细地看,惊出一声疙瘩。 妙圆也过来看。 她和玉夫人的态度不同。 看罢,只轻轻说上一句:“明白了。” 溪墨就与妙圆微笑。 “师太明白就好。” “不错,就是这样好。”妙圆又加上一句。 这些,都让玉夫人糊涂了。“什么明白,又什么好的?” 妙圆就正色道:“如此,江城只能如此了。不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溪墨说要拿下江城,那他自然不是和我打诳语。我相信他。我看呀,这个时候,也到了江城变天的时候了。” 说完这话,妙圆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玉夫人还是摇头。 “你呀,怎么竟是站在他们一边了呢,这是多危险的事。” 妙圆就笑:“其实,我和你早知道墨儿和秋纹去燕山干什么。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闭口不言。既然决定谋反,眼下又是如火如荼之时,为甚还要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古至今,那些起义的人,都吃了这个亏。我看,溪墨做得很对。江城是溪墨的老家,也是剑染的老家。这俩人兴许早就在张宰相的黑名单上了。只是他们处于种种顾虑,迟迟不去燕山讨伐。不,兴许燕山已然去过了,只是吃了个败仗,变得谨慎了而已。” 玉夫人一愣。 好个妙圆,虽然出家多年了,但头脑依旧保持了睿智和冷静。 妙圆又道:“既然不得幸免,那就该起来反抗才是。我看,溪墨得胜的几率很大。有了这个好开头,再拿其他的城池不在话下。” 第214章 你一笑,春风现(四) - 一品丫鬟 - 芳苓 这是她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自然动人。 溪墨受了感动,亦柔声道:“是我错了,我早知经历了这些事,你已改变,不是从前的你了。” 秋纹就笑:“不,我还是以前的我。” “是你亦不是你。不过,一切又还是你。” “溪墨,你这是与我参禅打偈吗?”这半途之中,行程本紧迫。但此间,气氛却又轻松欢愉。 “爹爹,什么叫打偈?”欢儿正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什么都想知道,什么却又弄不懂,但他还是不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神气。 “打偈呀,就是和尚和和尚说话。” “和尚和和尚说话,又有什么费劲吗?就算他们要念经,还不得和我们一样地吃饭睡觉?”欢儿摸着头,更不解了。 溪墨就笑。该怎样解释? 这却是一个简单然则高深的问题。 桑云就插话了:“欢儿,打偈就是和尚们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想出来刁难人的东西。” “呵呵……”溪墨摇了摇头,他这个小妹子一向精灵古怪,想法儿总是与众不同。 “大哥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桑云还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其实,这一趟跟着大哥哥回江城,桑云并不高兴。 没错,她不愿意回家。 一则没玩够,二则不想和柳大哥哥分开。 一想起柳大哥哥,桑云的心里还很痛。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概,是她和柳大哥哥玩得不错,这一下陡然分开,心里不舍吧? “很对。你说的都对。” 溪墨驾马儿,翌日黄昏时分到了江城。 再回这熟悉的地方,溪墨的心里就很复杂。 也不知江城可有新任的太守上任,大概是有的。不,肯定有。毕竟,江城江南繁华富庶之地,这么长时间没个知府管理,看着也不像话。 但愿,这新上任的知府,不是那薛仁村一样的人。 马儿轻轻前行。 溪墨的心又变得轻松起来了。 看着自家的院墙渐渐迫近,他还是转头,看向秋纹:“你若是不愿住进府里,我给你安排别的住处。” 秋纹淡淡一笑,未说可行不可行。 “祖母和母亲等人都知晓,你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史溪墨未过门的妻子。虽然未曾过门,与礼上有点不符。但我家里人不会说什么。” 秋纹还是一笑。 这让溪墨疑惑了。“那么,你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 若她真的不愿,溪墨一点儿不勉强。 秋纹只好说道:“若住进史府,我还愿意以你书房丫鬟的身份。” “为何?” “不为何。” “可是……” “还是这样好。我喜欢这样。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还是等以后吧。我更愿意当你的助手。” 秋纹的话,令溪墨不安。 难道,秋纹跟随了他这么久,情分上反而淡漠了? 秋纹有秋纹的小九九。 不日之后,她就要潜出史府,继续跟随溪墨北上的。就算回史府,横竖也住不了几天。算了,一切还是听溪墨的安排吧。 “我脑子里很乱,还是听你的吧。”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得了消息,二人都拄着拐棍在门口迎接。 马车停下了。 溪墨等一一下车。 那欢儿就很慌张。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 虽然知道爹爹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但爹爹家里的阔气程度还是超过了欢儿的想象。 其实,史府已经败落了。 因家里也无人当官了。 荣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桑云也很慌张。 她是私自跟着柳剑染溜出去的。这一回来,祖母定要责备。 秋纹也很不自在。 唯有溪墨,对着祖母和母亲淡淡一笑:“墨儿见过祖母和母亲。”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对视了一眼。 史老夫人叹了口气,对着他们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现在不是以前,哪里论及那么多?” 史老夫人留神看了看欢儿。欢儿受了桑云的提醒,赶紧甜甜叫了一声:“欢儿拜见曾祖母,祖母。” 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又对视一眼。 这一眼是愉悦的。 虽然已经从家书中知道,欢儿并非溪墨亲生的儿子。但这孩子的确天真可爱。只见了一眼,史老夫人和玉夫人心里同时爱上了。 “起来,起来。真是一个可爱的好孩子。”玉夫人身旁的文姨娘抢先一步,搂住欢儿的手。桑云又提醒他:“这是你的庶祖母。你赶快也叫一声。” 欢儿也甜甜地叫了。 一时,梓云桐云也出来了。 欢儿一一地叫“姑姑好”。 桑云故意表现殷勤,然而史老夫人还是忍不住骂了她几句。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就死在外面了呢?” 桑云低头不语。 “你年纪最小,胆儿却最大。真正我是低估了你了。真正以后,你还要当女将军不成?” 史老夫人想起素日里的担心,还是敲着拐棍,气愤难平。 玉夫人就过来劝:“好啦好啦,桑云还只是个孩子。何必吓着了她。哪个孩子小时候不顽劣?知道回来就好,就好。” 那妙圆也出来了。 看着溪墨秋纹等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面上也带喜色。 一家子也算团聚了。 史老夫人最留意的,自然还是秋纹。 这秋纹,还真的和她预料的那样,成了孙的跟前人。不,她远比跟前人厉害,竟成了孙子的未婚妻了。 这以后,她二人还要在世史家举行婚礼的。 玉夫人看着秋纹,上下打量一番:“不错,这在外头,却出落的越发超逸了。” 秋纹言行举止,并不像什么丫头。经了一番历练,她看上去就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没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 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娇娇弱弱的,足不出户,没走几步,就累得不行。 可秋纹不是。 她虽年轻,但一举一动都带着成熟,带着自信的光芒。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被她吸引。秋纹的相貌固然吸引人,但真正勾魂摄魄的,却是她行走之间的那一份从容淡定。 玉夫人打量了又打量,目光始终不曾移开。 “不错。” 她又说了一遍。 这一声“不错”,含了对她的默认。 英雄不论出身,对女人又何必苛待? 史老夫人何尝不知道玉夫人心中所想。这是间接的承认。本则,玉夫人对秋纹就充满了好感。好感归好感,但真正涉及到二人的婚配,玉夫人也逃不过世俗的藩篱,内心很是挣扎犹豫了一番。最后才终于豁然开朗。 她的婚姻就是一个悲剧。 既然儿子喜欢,为何不痛快成全? 儿子高兴,自己自然也高兴。 这天底下做父母的,到了临了,不都是替子女着想吗? 玉夫人想通了,只担心史老夫人想不开,想不通,还会想法儿做一些叫秋纹为难的事情。没错,这会儿史老夫人心里还是有一些不痛快。她忘不了秋纹刚进史府那一会儿落魄的模样。那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啊,一个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啊。 “秋纹,你这回来了,你在溪墨身边,到底是个身份呀?”老夫人明知故问。 她眯着眼,虽然史府落魄了一些,但她还是仰着头,装出一副封建大家长至高无上的样子:“我的乖孙儿啊,你倒是给奶奶说一说啊。这秋纹本是一个被赶出去的人。后来,又在庙里呆过。我不知道你们在外头都干了什么?但这要回来了,还得听史家的规矩。她如今还是你的丫头吗?” 玉夫人就觉得这话尖利刺耳,有些听不下去。 她给史老夫人使眼色,但老夫人佯装看不见。 那厢,孙姨娘也急了,不停地咳嗽。那边,梓云桐云怕秋纹不高兴,差不多都要跺脚抗议了。“奶奶,您就不要说啦。大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您就不能让我们高兴高兴吗?秋纹姐姐有什么不好的呀?我们三姐妹都喜欢她。” 呵呵。 老夫人的脸色就变了。 她将拐棍儿往地上重重一敲:“我在和秋纹说话,轮得着你们插嘴吗?赶紧的,给我进去。” 梓云桐云就和秋纹又使一个眼色。 其实,史老夫人不管说什么,说还是不说,都对秋纹的心情起不了什么破坏作用。她并不在乎这史家的任何一个人议论她。好的坏的,歹的还是恶的,都不在乎。 不过,秋纹心里还是充满了安慰。 除了老夫人,其他人等都对她包含了善意。 这就够了。 秋纹就对着老夫人亲切一笑,说道:“老夫人,这趟我回来,自然还是充当大少爷的丫鬟,就和以前一个样。” 溪墨不得不开口了。 “奶奶,不管你喜不喜欢,秋纹就是我媳妇儿。这样的话,不要说了,秋纹都要被您吓着了。” 溪墨心疼秋纹。 “媳妇儿?呵呵……去了一躺外面,真的会说话了。这媳妇儿可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关起门来说的低俗话,如今你竟也学会了。” 史老夫人脸色更难看了。 “这又怎样?我已经和秋纹订下了三生之约,她就是我的媳妇儿,我就想和她过平凡的日子。” 当着史家诸多人的面,溪墨干脆搂住秋纹的手,不让她挣脱。 秋纹的脸还是红了。 第215章 你一笑,春风现(五) - 一品丫鬟 - 芳苓 二人一起包好了芝麻汤圆。 下了锅,煮熟了,十分香甜。 欢儿骑在溪墨的背上,一边撒娇,一边吹着泥哨。 中午的太阳正好。 秋纹倚在门口,看着这对“父子”欢笑前来,心里突然想起一个词“岁月静好”。似乎,在燕山她的内心得到了平静。对那些坎坷的往事,内心也有稍许释怀。 秋纹也请了三娘和阿福。 但二人没来。 阿福爱吃三娘做的馄饨。三娘做了好几箩儿,只怕要吃上十来天儿的。那阿福就说多了。三娘就笑:“哪里多?根本只包了那么一点。” “只怕就坏了。” 阿福是替三娘可惜。 “哪里就坏了?吃不了,拿来煎熟了,吃煎馄饨。放在竹篮里,吊挂在衡量上,上面用一只毛巾蒙着。饿了,就当点心吃。” 阿福认为有理,也就点头。 他二人是要过甜蜜的二人世界。有一个欢儿固然热闹,但一时要亲热了,也不是那么自在。 秋纹也请了钱小五。 她只匆匆见了他一面。但觉他虽然是个贼匪,但为人还忠厚仗义。芸豆儿误打误撞的,竟是得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想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难以预料。 想得了开头,想不了以后。 所以,凡事不如顺其自然。老天什么都看得见。 芸豆儿煮好了汤圆,却也说不吃,要回去。秋纹就道:“也好,你捎带几只,给你家小五。” “也好。” 秋纹就取了一个柳条编的小箩将煮沸的汤圆沾了叶子放进去。 芸豆儿见了这个篮子,突然失笑起来:“秋纹,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史府,我却是见过这样的小篮儿。我还向别人打听,这么俊的篮子究竟是谁编织的?” 秋纹也一笑。 秋纹继续道:“我们也都知道这些细巧的玩意儿是大少爷屋里的丫鬟编了玩的,却没想到出自你之手。” 芸豆儿提起“大少爷”这个名字,不由朝着溪墨看了一看。 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不是二少爷昱泉的丫头,她是个自由人。 不过,与她心里,一直敬重大少爷。起初,芸豆儿受了孙姨娘的蛊惑,也对大少爷的人品起了怀疑。可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大大错了。一切都是孙姨娘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真正龌蹉不堪的人,是二少爷昱泉。 芸豆儿醒悟了,也就更忠心于溪墨秋纹。 况钱小五又对她说道:“时势造英雄。英雄不论出身。别看我是个盗匪,但时势到了,便也能成事。天下的是奇,俱都说不定的。” 钱小五说这些,那是十足的底气。 芸豆儿也就笑:“那么,机会到了,不管是人,还是个牲口,都能一样地飞黄腾达了?” “也不能说是飞黄腾达。” 钱小五提起这些,还是略略得意。 “我明白,我都明白。” “不错。时势对了,只要在风口上,哪怕是一只猪,照样能成事。” 这些,都是夫妻之间关起门来说的悄悄话。 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些小玩意儿,很容易编的。”秋纹淡淡一笑。 她的才艺很多。 闲来无事,也教艳鱼等 姑娘编草鞋儿编竹篮儿编门帘儿。 “我就不会。” “拿着。可要再添几只?” 那柳箩里秋纹送了芸豆儿二十只芝麻汤团,都是个儿很大的,一个顶俩。 “够了够了,我家小五看着草莽,但不吃多少东西,他只喝酒。” 秋纹想了想:“也罢。” 芸豆儿走了。 溪墨秋纹和欢儿就坐在院前的矮桌上吃饭。 欢儿吃得很香,砸吧砸吧嘴儿,真的像出栏的小肥猪。 溪墨就叫欢儿慢慢吃。 “爹爹,实在好吃,这猪油芝麻,又甜又软,欢儿能吃得下二十只。” 秋纹就摇头,汤团不能多吃,不管什么馅的,吃撑了肚皮儿,那就坏事了。 溪墨也提醒欢儿:“欢儿,你可记住,这世上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人是吃不尽玩不到头的。凡事慢慢来。喜欢吃就慢慢吃,不要一口气吃完了。” 欢儿似懂非懂。 “难道自己喜欢的,还得装作讨厌吗?” “不是。” “那爹爹的意思是……” “喜欢,但不要贪婪。越是喜欢,心里就越是要尊重。” 欢儿还是不懂。 秋纹就道:“别说了,且让他自己慢慢地领悟吧。” 这一顿饭,欢儿果然吃撑了,洗了手,躺在床.上,抚着肚皮儿,嘴里直哼哼。这边厢,溪墨就和秋纹沿着军营的小道散步。 夜晚的燕山很安静。 远处,有狗吠的响声。一声一声。溪墨要去看,秋纹不放心,也说要去。 原来这集市上的一家商铺里进了贼人。 那贼人抱着一捆衣料,挣脱不开后头跟着的狗,心里烦躁,便寻了一个棍.子打,奈何手里不便,少不得丢下衣料。 夜晚的燕莎虽然安静,但四周依旧明亮。 云詹接受了溪墨的提议,在道路旁,都高高悬挂了灯笼。灯笼值夜的人一晚替换一次,通宵达旦地明亮。 借着这灯光,溪墨便上前喝问来人。 那人本慌张,又见询问的人,衣着不凡,形貌高贵,料定不是一般的兵士,也不知怎地,就跪下了。 溪墨就叫他起来,好生问了问。 原来此人在燕山附近种田为生。只因家中遭了变故,妻子难产,父母病亡,他便喝酒消愁,不思进取了。半夜潜入商铺,摸清了门路,打算偷几匹上好的绢布,明天到临近的集市卖掉,再换酒喝。 秋纹就问他年纪? 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溪墨就问他可愿意参军? 那人就摇头,说自己三代单传,一旦参了军,便就生死未卜,真死了,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爹娘。 不错,燕山招募军士,确实也下达了一条命令,那就是:无父母兄弟者,不得参军。只是,此人刻意颓废下去,却也要给他指一条明路,让他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秋纹就提醒了一下溪墨。 溪墨会意,就道:“你可愿意养鱼?” “养鱼?” “这燕山伙房不远处,有一个新开辟的池子,池子里引进了许多鱼苗。如今正缺几个人喂鱼,你若愿意,明日就来招募处报名。” “可这样一来,小的还不是当了兵了?” 此人已知道溪墨的身份,原来他便是燕山赫赫有名的二将军史溪墨。 “我可以给你编外的身份。” 这人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 溪墨是缜密周全之人。上次,燕山和朝廷的先遣队已有一次恶战,双方都有死伤。那些死亡兵士的家属,需要安慰,但最重要的,是要领着她们走出伤痛。必须要给她们一点事做。 溪墨在燕山附近挖了池塘养鱼,种植了桑树养蚕,还刻意开辟了农田,专门着人耕作。军民一心,生机勃勃。 那人走后,秋纹就对着溪墨:“人人都知道在这燕山,大将军云詹最忙碌。但在我看来,你才是真正那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溪墨就道:“我只是辅佐于他。” “有句话说的好,鸟尽弓藏。你可曾想过以后?” 这个话题,她盘桓心内多日,此时才出言相问。因不得不问,不问心里不痛快。 溪墨轻轻一笑:“很简单,归隐啊。” “说得容易做到难。” 秋纹摇头。 “对我来说,真的极容易的。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秋纹就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看到时,我们都是身不由己,无法后退。” 这是她的直觉。 女人的直觉都很准。 这个云詹,这个宁北王,虽然与她释清了误会,但她还是看不透他。 云詹的那双眼睛,依旧叫她捉摸不透。 但愿自己是多想。 不错。溪墨这番回来,又大肆整改了一番。 整个燕山上下一新。 那周统领吃了早饭,沿着军营四周散步小跑,看着周遭绿树成荫,红花绿草,一片生机。远处,又有生长的茂盛的农田,还有新辟的池子,耳边不时听见军士操练的吆喝声,一声声,都在提醒他,这里是燕山,这里不同于京城,这里是他重新整装出发的地方。 那钱小五也很激动。 不知是谁,告诉这周统领钱小五的来历。恰一个早上,二人坐在一处吃饭,钱小五的大碗撞着了周统领手里的油条,彼此就争执不下了。 周统领自诩是朝廷的人,瞧不起钱小五这样贼匪出身打家劫舍的,偏云詹授予二人的职位是一样高低。 钱小五得意,那周统领就受不了了。 “什么意思?我怎堪与这样的人为伍?” “怎地?英雄不问出身。” 周统领就将手里的油条扔给了另一个士兵,咕嘟咕嘟喝着豆浆,不打算吃早饭了。 钱小五却啃着个大白馒头,不让周统领走:“大将军都说了,以前的事咱们都丢掉不提。从此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好朋友。” 这更让周统领难受。 他立马跳将起来:“谁和你兄弟朋友?你不配!” 二人就斗气嘴儿来了。谁也不服谁。 底下的士兵就建议二人不如去那空旷之地将衣服脱了搏斗。谁赢了,谁就威风。 “好!”钱小五巴不得如此。他仗着有几分蛮力,并不将精瘦的周统领瞧在眼里。 周统领哼哼一笑。 “只比力气,那没意思,那耕田的牛也有力气,我也和他比么?要比,就比射箭。” “射箭?” 这恰是钱小五的短板。 “就比射箭,钱小五,你愿不愿意?”周统领得意了。 “射箭就射箭。爷爷我三岁就进山射野猪了,谁怕谁?” 钱小五在说大话,实则他最怕的就是野猪。钱小五擅长耍大刀,他也提议射箭过后,再比耍刀。 周统领就道:“也行。” 他是行伍出身,十八般武艺都会。会,不代表精通。但周统领今日也着意要让身边的士兵都知晓他的厉害。没错,他十个投诚的人,但也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周统领底下有跟随的三千士兵。这领头的一发声,底下的士兵更是欢呼雀跃。那些本跌入壕沟的两拨士兵,如今伤势也好了,每日好酒好菜地吃喝,个个都滋养得红光满面。 钱小五手下的弟兄满打满算不足一千。 他们也不敢示弱,爬到树上摘下树叶吹着口哨,给自己的头儿助威。 气氛就很有意思。 两拨人各站在一边,看着周统领和钱小五各自卸下外衣,伸出拳头,看是谁先出手。那一双双眼睛可是睁得比铜铃还大。 第216章你一笑,春风现(六) - 一品丫鬟 - 芳苓 瞧着真的热闹。 许多人都过来了,集市买菜的过来了,经营铺子的也来了,厨房伙夫来了,马厩马夫也来了。大家伙儿就想瞧瞧,到底是落草为寇的山大王略胜一筹呢,还是参加朝廷正规军的统领厉害? 论身材,自然是钱小五壮硕。 可论个头,周统领又高出他许多。 “你先出手。”周统领假惺惺地让钱小五先伸拳头,也是为了试探他的底细,到底几斤几两,一个甩出去的拳头就能略知一二。 “不,还是周大哥你先揍我。” 钱小五是粗人,不会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不过这一声“周大哥”,他又惹周统领不高兴了。在周统领看来,自己不管咋地,都比面前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钱小五高贵。他才不愿意与他称呼一声兄弟,这是对他身份的辱没。 这钱小五,真太不知好歹了。 “我不揍你,你先揍我吧。”周通里嘴里冷哼了一声。 如此几个来回,虚虚实实的,钱小五就不耐烦了,嘴里叫嚷:“咱打架,就得来真格的,你让我,我让着你可是不行。再这样折腾下去,天只怕就要黑了,好没意思。你既如此谦让,那我少不得就先揍你了,让你领教领教我的厉害。” 钱小五会说话么? 会。 不然怎地当上贼匪的头子? 钱小五真的会说话么? 却也不尽然。 至少在这周统领面前,他好几处地儿让周统领不爽。什么叫领教厉害?论领教,论厉害,也是他姓周的说。钱小五只有听从的份。 “好,你出就你出。” 周统领瞪着眼儿,底下一拨儿给他叫喊助威的。毕竟周统领带来投诚的人多。这一声声喊叫,可谓响彻天空。 那边,钱小五自然也不甘于人后。 原先他的那些弟兄,干脆就爬到了树上,在树上敲着锣,给钱小五助威。 钱小五真的伸出拳头了,刷刷两记老拳真的揍向了周统领的胸膛。咚咚……广场上的人都听得见。 周统领没半点反应。 因为他觉得不疼。 “哈哈……该我了。”周统领大笑两声,反而在钱小五后背给了他一记铁拳。 钱小五也没半点反应,因也觉得不疼。 二人都留了心眼,使出的都不是自己真实的水平。 “周大哥,你太谦虚了。” 钱小五哈哈一笑。 这笑声可是刺激了周统领。想他也是威风过一阵的人。好歹统领是个官儿。他当官的时候,这钱小五还不知在哪处撒野呢。 “谁是你周大哥?你周大哥哥在天上看着你呢。” 说完,周统领可是牢牢实实给钱小五的胳膊甩上一腿。钱小五觉得疼。但他不服。人群有骚动声。他认为周统领的行径和偷袭没什么两样。 周统领的话有问题,是陷阱。什么周大哥哥在天上看着他?就是这一句让钱小五分了心。好哇,竟然敢玩阴的,自己难道就不会? 钱小五就指着天,叫道:“哎呀,真的邪门了,天上怎么有两个太阳呀?” 旁人不知就里,围观的都齐刷刷地抬起脑袋,看向天上的日头。没有啊,天上不就一个太阳吗?怎么回事?那周统领也中了招,疑惑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说时迟,那时快,钱小五甩起一个扫狼腿,对准了周统领的两个脚丫,狠狠踢了两下,周统领咕咚一声就栽倒在地。 钱小五再次哈哈大笑。 “三、二、一……起来,起来!” 钱小五原先一个罗罗看着可着劲了,过来奉承他,嘴里说道:“头儿,您要连着数上三声,他不起来的话,那就是你赢了!” 那边厢,围着周统领的人就要上前拉他。但周统领不让。 他嘴里骂骂咧咧:“好你个贼人钱小五,做的事这般不光明磊落。搏斗就搏斗,你嘴里说的什么玩意儿让我分心?论实力,我是你的百倍。” 周统领嚷嚷着站起来,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时半会的,就是站不起来。 原来,这周统领有腰伤的旧疾,这跌倒了损着腰了,就得人搀扶。反正,人群见他跌跌撞撞爬起来的样子,也着实狼狈。 剑染和桑云,就是这个时候回了燕山的。 这一路,二人知道仍有细作潜伏,但不知在何处。 人群轰然大笑。 周统领今日着实丢下了面子。 有一个伙夫说:“哎哟哟,大将军真是看错人了,这朝廷里的统领出身的人,就这几下身手?我这个伙夫也强过他许多嘛。我要做统领,兴许比他还强。” 另一个马夫就道:“哎呀,看来朝廷真的是混账,真的腐败。周统领这样的三脚猫儿,不,还不及一只真正的猫儿呢,亏大将军还这么重用。看来,我们是跟对人了。” 底下的一拨人话儿就更多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这真叫周统领没有面子啊。 钱小五看着都不忍了。他想走过去,对周统领说点儿什么,可又怕他不高兴。没错,自己就是偷袭了,但谁叫他也不规矩呢。 说来,自己这偷袭还是跟他学的呢。 周统领是丢了脸面,正无计可施之际,只见一个以前的下属又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周统领点头,那下属就将一张弓递了过来,恰好天空有两只鸟嘎嘎飞过。周统领就对着围观的人说道:“你们都看好了。看看我到底是真有本领呢,还是只一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你们的大将军二将军看走了眼!” 说完这话,周统领就张弓射箭。 刷地一声,那两只空中飞翔的鸟儿,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突然就被锋利的弓箭刺了个穿心过。 “一箭双雕啊,今儿我总算看见了!”一个卖菜的老头,赞叹不绝。 另一个人就赶紧上前将两只鸟儿捡起来,当作战利品一般,展示给围观的人看。 如此,周统领总算搏回了一点面子。 溪墨过来了。 得知怎么回事,神情不禁严肃了。 “小五,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来到燕山,得收起以前的那一套,待人谦和,为人宽厚。你看你…… ” 钱小五就显得十分委屈。 “二将军,这也怨不得我。围观的人都叫嚣着要我和周大哥比试比试。我要老是窝着拳头不伸手,也显得我没那几下子,镇不住人啊。” “镇服人,靠的是人心。” “这个……这个我也知道,但这种情形下,我也想不了那许多了……” 钱小五还有点儿怨气,为啥二将军只怪自己,不去责怪周统领呢?就因为,他的来头是朝廷里的一个什么统领。哼!没想到二将军看着平易近人,超凡脱俗,却也这般不能免俗。钱小五越想,心里越觉得丧气。 溪墨就想安慰几句,他的本意不是如此。 “溪墨……” “大哥哥……” 两声呼喊,立马吸引了围观人群的目光。 熠熠的晴空之下,一匹健硕的马儿朝着这空旷之地飞奔过来。马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出头,女的身量未足,看似只有十岁有余。 听着这声音,溪墨略略吃惊。 再一抬头,只见马上的人已经下了来。 剑染牵着桑云的手,走到溪墨跟前,说道:“抱歉,我把她带来了。” 那桑云知道大哥哥见到自己会吃惊,会不高兴,因此就躲躲闪闪。可她到底年轻。一则,这燕山附近的风景吸引了她,令她想四处看看,转悠转悠。二则,她想快速找到秋纹,还有那芸豆儿。 溪墨想了想,便对着一旁的钱小五道:“或许,是我错怪了你,下不为例。” 那周统领却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如此僵,也就过来道:“二将军,我和小五兄弟就是比划比划,没有别的意思,小五兄弟,对不对?” 他这是不想让史溪墨不高兴。 不想,钱小五听了他这话,心里并不爽快。这周统领真不愧是军营里混过的,挺会做人的嘛。好的歹的都让他说了。 那自己还说什么呢? 因此,钱小五就一声不吭了,但脸上却现出十分不耐的神色。 溪墨就各自拍拍他的肩膀:“晚上,我请你们喝酒,不许不来。就在那馄饨铺子里。不来,就是不给我史某人面子啊。” 溪墨的心思更在自己的妹妹身上。 他将剑染云带至一边,低声问道:“剑染,到底桑云怎么来的?” 剑染还没开口呢,桑云就赶紧解释:“大哥哥,不关剑染哥哥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也是素来知道我的志向,这辈子不出来见识见识,也是枉过一辈子。” 溪墨就叹:“谁让你不出来?只是你还太小。不用说,你是偷偷出来的。家里人肯定不知道。” 桑云不言语了。 “好不容易江城安定了一些。祖母和母亲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你却又……” 桑云就低了头。 剑染就道:“反正都来了,一时半会的,也回不去。莫如,你就修书一封,告诉他们不就行了?” “哪里这么简单?” “不然呢?” 溪墨便责怪剑染:“我以为你行事儿变得稳重了呢。这桑云就算哭天哭地地要来,若没有你的马儿,没有与你同行,她就算想上天也是没法儿。说来,她有错字只占三分,这七分都是你的错。” 柳剑染的脸上便现出几分复杂之色:“是呀,你妹子不过离了家,暂时看不到家人,你就这般紧张。倘若有别家,因受了以前共事的同僚栽赃,或者陷害,或者就是落井下石,以至于弄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阴阳相隔,这里头的痛苦酸楚又同谁去诉去?” 溪墨便皱起眉头,因觉得剑染话里有话。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柳剑染冷哼一声,却也及时住了口。 “我不想和你说什么,不过将心比心。你这妹子我看出来了也好,省得在那窒息的家里,憋闷了,变成个古板的妇人。你那祖母,自诩精明一世,真的就能将她的孙女儿教育好了?我看未必。” 溪墨更疑惑了。 剑染,一定和他隐瞒了什么,说话古怪,说一句留半句的。 “到底怎么了?” “呵呵……我的意思就是……你别干涉桑云。她早出来早好。” “就是这个?” “不然还能是哪个?” “不对,你的意思,分明想告诉我一点别的事情。” “呵呵……我是开玩笑,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我的史家大少爷,二将军,你就别多想啦。” 剑染转头,又问桑云饿了没?这燕山可有一个极棒的烧烤铺子,那铺子里烤的羊肉滋味可是一绝。 剑染不想和溪墨啰嗦下去了。 桑云也怕和大哥哥继续盘问,听了这话,也就笑:“好啊?在哪里?我现在就想去。” 溪墨就道:“好个馋嘴的丫头。我只问你,你就不想知道晚上住在哪吗?” “我已经想好了,待会儿,柳哥哥带我去找秋纹,这个就不劳驾你了。你事情多,忙。”桑云已然知道秋纹和大哥哥的关系,又听说了她在燕山的一干作为,心里既好奇,又钦佩,更有羡慕。 “你……” 看着桑云蹦蹦跳跳地跟随剑染走了,溪墨更觉头疼。 他只得转过身,返回军营。 还没走几步,前面就遇上一人。 “怎么?剑染回来了?怎么不向我报道一下,就带着一个小姑娘逛街去了?”这可不是剑染的作风。虽然他行事常常先斩后奏,但礼节上还是过得去的。 今天,却是异样。 溪墨就苦笑:“那个小姑娘,正是我家里的一个小妹子。” “啊?” 云詹也表示惊讶。 “她是跟着剑染偷跑出来的,我这里正觉得头疼。” 云詹就看着他二人一大一小的背影,拍拍溪墨的肩膀,说道:“看样子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很好。如此我燕山就更热闹了。” 云詹又借口有事,要与溪墨去看一个更堆好的沙盘。 溪墨不知,此时云詹心中极为不快。 方才,他已经在军营的一角落看见了钱小五和周统领搏斗。两拨的人虽然各自给以前的头儿助威,但最后都听命于史溪墨。 人人都知道溪墨是燕山的二将军,地位其在自己之下,但人人都尊敬他,甚至崇拜他,尤以燕山的百姓为甚。 加之他自己刻意低调,时间一长,人人都认为史溪墨才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这是云詹不能忍的。虽然大权没有旁落,但他不允许别人夺了他的风光。 云詹想想,又借口说沙盘还要改动,他另有要事。“你家妹子既然来了,柳剑染又与你交好,莫如你赶紧去陪陪他们。” 溪墨便道:“好。” 云詹回到帐中,因心里郁闷,拿着笔,就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草书的“溪墨”。那艳鱼是给云詹端茶倒水的丫头,并不识字,只见大将军一回来,情绪就十分低落烦闷,猜不出由头,又见他在纸上写了许多比划一样的字,心里好奇,便叫来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请教。这随从其实是个太监,跟随云詹有那么十几年了。 第217章你一笑,春风现(七) - 一品丫鬟 - 芳苓 此时的燕山一派喜气洋洋。 但溪墨的心却异常沉重。 这周统领投诚,正无意向朝廷释放一种信息。 燕山也就异常危险。 毕竟,燕山的势力不是足够的强大。 溪墨知道云詹也得悉这样的危险。可已然低调不了,唯有一鼓作气,直抵黄.龙。 清风明月子夜。 云詹邀溪墨喝酒。 “白日里已经喝了许多,晚上不宜多喝。” 溪墨喝酒,只是浅尝辄止,从无喝醉酗酒的习惯。 “那么,就以茶代酒如何?” “也好。” 云詹器重溪墨。他是他的股肱。失去了别人尤可,唯一不能失去溪墨。 二人就在军营附近的一个小亭里饮茶对坐。 云詹又笑:“你与秋纹小别胜新婚,可你却也愿意出来陪我。我很高兴。” 溪墨微微一笑:“我与秋纹来日方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此时此刻,正是你侬我侬之时。” 溪墨就道:“我与秋纹,一直紧守最后的底线,并不会胡来。” “你又曲解了我的意思。” “那么,大将军,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在你的心里,原来也极看重友情。” 这话,溪墨爱听。 “愿大将军您一切顺利。有朝一日主持我和秋纹的婚礼。”溪墨将此话说得滴水不漏。 云詹就笑了笑,这笑容极其复杂。 “不错,我也愿意自己顺遂。只是,我羡慕你,更多的,是嫉妒你。” 男人之间的嫉妒不像女人,不是含而不露,而是径直了当。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云詹不信,他站了起身,抬头看着天空皎洁的圆月,苦笑了笑,“你既知道,为何不愿意说出来?” 溪墨也起身。 “秋纹是好女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将军您属意与她,原也十分正常。” “哦?” “若大将君您喜欢的是一干拜金世俗女子,那溪墨得知,心里只怕要看低大将军您几分了。” 云詹就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果然了解我。秋纹的确不错,既可红袖添香,又可驰.骋沙场。真正难得,真正齐全。英雄不问出身,女子也一样。我想着,你若不在,我定将她留在身边,好好待她。” 溪墨又笑了。 “可惜,有些事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我和秋纹那是三生有缘。” 对于自己所爱的人,溪墨是从来不会放弃和退却的,不管自己面对的谁,不管面前的对手是强大还是弱小。 他的目光透着坚定,他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坚毅。 云詹就不想往下说了。 “我既是那坦荡之人,又岂会行小人之事?我只是羡慕。于我心里,也是希望你们白头到老的。” “谢谢大将军。” 二人便又筹谋起如何进宫京城,从哪条道,用什么方法。 溪墨主张速战速决。 这一运筹,很快天就亮了。 天亮时分,溪墨才又推开了秋纹的院门。 秋纹已经起来了。她正精神都是地举着一根棍子在石臼里咚咚咚地敲击。秋纹干活一向卖力。溪墨闻到了芝麻的香味。 “这是做什么呢?” 秋纹知溪墨回来了,就笑:“捣芝麻呢,包芝麻团子。” “哦。” 溪墨就接过棍.子,说道:“我来。你歇着。” “不用。” “我来。欢儿呢?” “他呀,鬼灵精呢。知道你回来了,自然也欢喜的,可到了夜里,不知何故,硬说要去陪三娘,去她的馄饨铺子,找阿福说什么话。我不让,可他非要去,真正我也奈何不得。” 溪墨低头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欢儿人小鬼大,这是刻意要给秋纹和自己独处的时间。 秋纹又道:“待包好了团子,我叫欢儿还有三娘阿福一起来吃饭。”她要告诉溪墨,真正是多亏了阿福和三娘。若不是他们胆大心细,能说会道,这燕山还是有危险,到底那周统领初心就是要灭了他们的。 秋纹又问那周统领现在的心情如何? 溪墨就道:“他行伍出身,说过的话,自然都是算数的。此人虽然急躁了一点,但极讲信用。” “那么就好。” 溪墨一夜未睡,秋纹看出了他眼底的血丝,一时就心疼:“你赶紧补个觉。中午到了,我叫醒你。” “你怎知我没睡觉?” “我当然知道。你呀,是和大将军议论什么事儿去了。” “可你不拦着我,你若拦着,我定不去的。” 秋纹就叹:“你是去商议要事的,我为什么要拦着?若拦着,就显得我不懂事了。我固然心疼,但也只有眼睁睁地让你去。因我拦住了,虽你一时心软听了我的,但日后想起还是会责怪我不懂大义,所以我何必呢?不如痛痛快快地让你过去。” 溪墨就点头赞叹:“你果然与众不同,难怪大将军那么赞赏你。” 秋纹一惊,停下手里的动作。 “大将军……赞赏我?我莫不是听错了吧?其实你不在这些时日,我心里都战战兢兢的。因见了他,总觉得害怕。这个云詹,别人看着还好,我就觉得他的眼底有一点阴森之气,这个你觉察没有?” “你多虑了。云詹只是因少年一段经历,为人孤僻多疑了一点,他为人还是不错的。” “但愿是我多想。不过,即便如此,他又哪里赞赏我?他见了我,不是批评就是挖苦,从不会说一个赞字。” 秋纹说的也是实话。 溪墨想瞒着她。 但他也是非同凡响心胸磊落的男人。 “我若说,大将军他……喜欢你,你可相信?” 秋纹一怔,突然就笑起来了,笑得咯咯咯,声音很好听。 “溪墨,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你真的不会开玩笑。” “我说真格的。” “这不是真的呀!真正笑死我了!我这样的,只怕云詹大将军心里讨厌得紧呢,不过碍着你的面子不说而已。” 溪墨就笑了:“他若是真的喜欢你呢?” 见他一脸严肃的神情,秋纹就笑:“就算他真的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啊。” “为什么?”此刻溪墨的心里已然是柔情万种。 “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呀。” 秋纹站着的地方距离一棵海棠树。海棠花绽放的红艳艳,秋纹站在树下,脸蛋儿也被海棠花映得红红的。 美极了。 溪墨再也忍不住了,走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真高兴。” “你高兴什么?傻瓜?”秋纹蜷在他的怀中,微微闭眼。直到现在,他们才算真正地在一起,才能无拘无束地说上一些私房话。 “我高兴,你也喜欢我。” 溪墨抚摸她的发丝,感慨上苍的宽容慈悲,让他在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了同样最美的秋纹。 如此,一生足够。 他们不知道,此时院子哇不远处,立着一人。 此人一声黑衣长袍,一双眼睛复杂地看向海棠树下紧紧依偎的二人。默视良久,方低沉离开。 这边厢,海棠树下的芝麻香味越飘越浓了。 溪墨便说去馄饨铺子里将欢儿接来。 “那泥哨还有好几种吹法,我且去教教他。” “你去吧。” 芸豆儿过来了。 “秋纹,我来帮你的忙。” 当初在史府,二人并不认识。现在彼此才知道以往都在一个地方呆过,只是伺候的人不同。因都是故人,虽然第一次见面,但芸豆儿和秋纹都觉得对方亲切。 “不用,你是客人。” 芸豆儿重新跟了男人,也算得了新生。秋纹赶紧倒了茶的,当她树下坐着。 “秋纹,你干活儿熟稔,我不如你。” 她二人虽出身一样,但经历不同。严格地说,芸豆儿并未算是吃了多少苦。相比秋纹,芸豆儿还算是享过福的。 芸豆儿不舂臼,但她自告奋勇说来揉米团。 “这个我在行。” 秋纹就让她做了。 二人聊了一会天儿。这话题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孙姨娘和史昱泉的头上。 芸豆儿道:“他们也是罪有应得,大概这没了钱,从此也就流浪在外头了吧。” 她这话儿听得秋纹心里一紧:“孙姨娘不是那样简单的女人,她肯定还会搞事情,你小瞧了她了。” “是吗?” 芸豆儿的心里也一紧。 “如今那府上的老爷也没了,都是女眷。孙姨娘固然狼狈,但一有机会,还是会反扑一口的,还是要小心。” 秋纹已然脱离奴籍,但她对史府的事依然关心。那史老太太,有些城府,虽上了年纪,但那一双眼睛,依然精光四射。可到老了,也难免糊涂。玉夫人是帮过自己的。从头至尾,秋纹对玉夫人都充满了好感。还有溪墨的三个妹妹,都极可爱。倘若孙姨娘和史昱泉将黑手再次伸向史府,那秋纹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么说来,那府上还是有危险?” “不错。孙姨娘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会儿她一定匿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在找大树,在寻靠山。一旦羽翼丰满,一定会将史府搅得天翻地覆。” 秋纹提起孙姨娘,右眼皮儿就跳个不停。 她的预感不好。不错,只怕日后史府还会遭更大的殃! 第218章你一笑,春风现(八)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领头儿的就笑:“你既是燕山人,那位大将军又打胜仗什么的,如何不好呢?” 这菜农就苦着个脸,却也陪笑:“哎呀,军爷,你不知道,这位大将军自打驻扎在燕山,可就是我们的灾难,就是个灾星!” 一听“灾星”二字,领头的人更是哈哈大笑。 “这话可也是奇了。如今天云国的人都知道,这驻扎燕山的大将军,是当今皇上的二哥,也是天家血脉。按说,你们跟了他,一旦造反成功了,得势了,岂不大家都有好处?” “瞧军爷说的。到底他是谋反。自打这位王爷来到燕山,从此我们小老百姓就提心吊胆,无一日不将脑袋拴在裤腰上。军爷,虽然我在这附近买菜,但也略识几个字,从古至今,那造反成功的人有多少?就算一时成功了,日后还不是被人拉拔下来?真正一点用都没有的。我们哪,倒盼着你们能早点来,将那位尊贵的王爷给抓获了,从此就可太平无事地过安定日子去了。” “哈哈哈……”这领头的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正有趣。不来不知道。却原来燕山的老百姓心里头还是想着朝廷的!” 他的口气轻缓了下来。 这菜农就又道:“可不是。到底朝廷才是名正言顺。小的还是那句话。走,军爷,小的给你带路。带您们进燕山,来个瓮中捉鳖!” 这领头人也就信了。 不想走了几里,这领头的骑马闻着前方不时飘来酒肉的香味,还隐隐有歌舞的声音,心里奇怪,就问这菜农:“小哥儿,你莫要哄我。万一前头就是个坑,将我们带到坑里去,我可将你碎尸万段!” 这领头儿的不是玩笑,他杀过人,且不止一个。 既然名敢死队,但这里头的兵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这菜农却是害怕。 可他既然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当着秋纹的面儿拍着胸膛保证了,那就无所谓畏惧躲避了。何况他认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是男子就该替燕山的一干弱女子挡着,岂有躲在女子羽翼下的道理? “哪里,哪会?”这小菜农陪笑,部队又朝前走。 眼看着就快到燕山军营了。 小菜农却又将步子放轻缓了。 “哎呀,军爷,今日不巧,还是不得进去!” “这又是为何?” 领头的警告这菜农,若是使诈,他手中的利剑马上就把他的头砍了。 这燕山周围,云詹都曾设下埋伏。 这埋伏,那便是隐蔽在草丛里的壕沟。 只是云詹和溪墨都不在,无人告知秋纹,燕山外头是设下了障碍的。若她早知,也不会用上一出空城计。 不过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歪打正着。 这三千人马已不知不觉到了云詹设下的壕沟附近了。小菜农不知,只苦劝他们回去。 “军爷,各位爷,实不相瞒,且听见这里头的曲儿了?哪有那酒肉的香气?甭说,这就是大将军狩猎回来了。这趟行程一定收获了不少野物。大将军就好狩猎,这弄得阵仗这么大,可见是逮着了几只寻常不见的大物了。我说,你们还是别去了。他们都在兴头儿上,人马是你们的几倍,你们这一去,他们为给大将军挣面子,一定将你们往死里打的。何苦来?且等一个合适的日子,再来。” 领头儿的不信。 “小哥儿,你不说自己只是一个小菜农,与燕山军营的事不怎么熟悉,我看你是熟悉得很哪!”领头儿的说完这话,就将刀剑架在他的颈脖上,这菜农心里十分害怕,究竟人哪有不怕死的? 他不免哆哆嗦嗦、战战兢兢。 “军爷,您若不信,真正我也无法!不过听说,大将军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那军营内外,早就设下了埋伏,军爷还请小心!这燕山能有多大,我又常进去 贩卖果蔬,一打听,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说的句句是实。” 这菜农又指天发誓。 领头儿的就道:“不管你说的真假,到底我要去一探虚实。” 如此,这三千人越发走得快了。 越往前妻走,果听丝竹音乐动听刺耳。不错,是有酒肉香气,但也夹杂屎尿的阵阵臭气。这领头儿的就自言自语地道:“莫非,这贼王爷真的从外头回来了?” 他不敢怠慢,便去报请领军的将军。 这敢死队里并无将军,只是论官衔儿是个统领。那么这领头的就是个下级官吏。这统领习武出身,有用无谋,越往燕山走近,就越是道:“既然来了,那就要打出个结果,更要进去瞧个究竟。人人都说,这谋反的人里,就数这行二的贼王爷势力最大,好歹进去瞧瞧。” 一行人黑压压到了燕山军营前头一里的地方。 早有人站在高台将情况报给了秋纹。 秋纹就像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一样,拿着瞭望筒看了看前方。 确实不少人马。 只要有人识破了计谋,那燕山将血流成河。 秋纹很紧张。她不怕死。但别人不能死。那统领下了马,心里也狐疑,并不敢贸然进去。那菜农更道:“将军,且听小的。小的深受这贼王爷之苦,与将军您说的都是真心话。今日不行,还是等过几日再来。” 再过几日,大将军和二将军会及时赶来。 秋纹已经命人放了烟花筒。 那鞭炮还在燃放,响声震天。 统领不敢怠慢,思前想后,又不能走。这是一支敢死队,那自然手下的兵士都不怕死。可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 若是退回去,王宰相追问,那自然不妙。 可若进去,万一就被里头的人设下埋伏,活捉了,看下头颅……这统领就领着人马不进也不退,看似等待时机。 这就僵住了。 毕竟,买来的鞭炮总有放完的时候。 那些马粪牛粪,也会被太阳烤干。 姑娘们唱歌跳舞的,也总有歇息的时候。 但燕山毕竟是军营。 若再等一二天,被人瞧出破绽,发现这里并无操练痕迹,也并无兵士走动,那岂不露馅了?那统领思前想后,干脆命人在附近驻扎下来了。 他不敢贸然,想观察几天。 这让小菜农更是着急:“将军哪,你还敢领着手下在这里安营扎寨?您就不怕这半夜里头有人过来,放冷箭飞镖什么的?” 这统领就道:“你且一边去。你不过一个种菜的,在我跟前充什么内行?再说,就将你杀了。” 小菜农这才唯唯诺诺闭了嘴。 可他心头到底焦灼。 更要命的是,这统领并不许他走,非要他跟着一起。 小菜农来之前,已经告诉秋纹:天黑之前,他一定赶回燕山。 如此,是要让秋纹失望了。 不不,也不是失望。秋纹一行定以为自己晚间不回,是遭了敢死队的毒手了。 这领头儿的却叫菜农过来,嘱咐:“你既是菜农,相比这里都是你的熟人。你也看见了,我们要在这里驻扎几天,没好吃好喝的不行,你有法子,去给我们弄几只猪,几只羊,还有酒菜,赶紧去。” 敢死队的人要吃喝,但却不给菜农银子。 就算给银子,这菜农也不会去买。 只是这领头儿的催促,该如何是好? 不过,只有出去采买了,才能得自由,这却又是一个机会。 菜农就笑:“这真是一笔好买卖了,军爷,弄些酒菜不难,且只需给银子。好歹你们是朝廷的军队,若是吃喝只问小老百姓要,却一毛不拔的话,让燕山的贼王爷知道了,恐又会大做文章啊!” 这领头儿的就冷笑几声,说道:“哈哈,我低估了你了,你确实是个人才,只可惜不得统领欣赏。不错。银子么,自然是有的,你随我来。” 就这么着,这菜农就借口东市有肥壮的猪羊贩卖,又说要绕一些远路,不过一个时辰总会赶回。因他有一辆牛车。 这领头儿的被他说得有些绕了,就道:“别啰嗦了,赶紧去。” 菜农便取远道儿,绕过燕山,又折回燕山后头,寻找秋纹等人。 此时,燕山里的人都很紧张。 不管是开酒楼的,开铺子的,卖蔬菜水果的,一色儿的都聚拢在了三娘开的馄饨店,询问情况。 他们视秋纹为主心骨。 “娘,到底我们要不要紧啊?” 小小年纪的欢儿,也知危险就在前方。 “不要紧。” 自己这边不能乱。 三娘一边下馄饨,一边询问秋纹:“那菜农阿福又不知哪里去了,兴许就是死了呢?” 一个“死”字出口,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第219章你一笑,春风现(九)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领头儿的就笑:“你既是燕山人,那位大将军又打胜仗什么的,如何不好呢?” 这菜农就苦着个脸,却也陪笑:“哎呀,军爷,你不知道,这位大将军自打驻扎在燕山,可就是我们的灾难,就是个灾星!” 一听“灾星”二字,领头的人更是哈哈大笑。 “这话可也是奇了。如今天云国的人都知道,这驻扎燕山的大将军,是当今皇上的二哥,也是天家血脉。按说,你们跟了他,一旦造反成功了,得势了,岂不大家都有好处?” “瞧军爷说的。到底他是谋反。自打这位王爷来到燕山,从此我们小老百姓就提心吊胆,无一日不将脑袋拴在裤腰上。军爷,虽然我在这附近买菜,但也略识几个字,从古至今,那造反成功的人有多少?就算一时成功了,日后还不是被人拉拔下来?真正一点用都没有的。我们哪,倒盼着你们能早点来,将那位尊贵的王爷给抓获了,从此就可太平无事地过安定日子去了。” “哈哈哈……”这领头的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正有趣。不来不知道。却原来燕山的老百姓心里头还是想着朝廷的!” 他的口气轻缓了下来。 这菜农就又道:“可不是。到底朝廷才是名正言顺。小的还是那句话。走,军爷,小的给你带路。带您们进燕山,来个瓮中捉鳖!” 这领头人也就信了。 不想走了几里,这领头的骑马闻着前方不时飘来酒肉的香味,还隐隐有歌舞的声音,心里奇怪,就问这菜农:“小哥儿,你莫要哄我。万一前头就是个坑,将我们带到坑里去,我可将你碎尸万段!” 这领头儿的不是玩笑,他杀过人,且不止一个。 既然名敢死队,但这里头的兵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这菜农却是害怕。 可他既然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当着秋纹的面儿拍着胸膛保证了,那就无所谓畏惧躲避了。何况他认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是男子就该替燕山的一干弱女子挡着,岂有躲在女子羽翼下的道理? “哪里,哪会?”这小菜农陪笑,部队又朝前走。 眼看着就快到燕山军营了。 小菜农却又将步子放轻缓了。 “哎呀,军爷,今日不巧,还是不得进去!” “这又是为何?” 领头的警告这菜农,若是使诈,他手中的利剑马上就把他的头砍了。 这燕山周围,云詹都曾设下埋伏。 这埋伏,那便是隐蔽在草丛里的壕沟。 只是云詹和溪墨都不在,无人告知秋纹,燕山外头是设下了障碍的。若她早知,也不会用上一出空城计。 不过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歪打正着。 这三千人马已不知不觉到了云詹设下的壕沟附近了。小菜农不知,只苦劝他们回去。 “军爷,各位爷,实不相瞒,且听见这里头的曲儿了?哪有那酒肉的香气?甭说,这就是大将军狩猎回来了。这趟行程一定收获了不少野物。大将军就好狩猎,这弄得阵仗这么大,可见是逮着了几只寻常不见的大物了。我说,你们还是别去了。他们都在兴头儿上,人马是你们的几倍,你们这一去,他们为给大将军挣面子,一定将你们往死里打的。何苦来?且等一个合适的日子,再来。” 领头儿的不信。 “小哥儿,你不说自己只是一个小菜农,与燕山军营的事不怎么熟悉,我看你是熟悉得很哪!”领头儿的说完这话,就将刀剑架在他的颈脖上,这菜农心里十分害怕,究竟人哪有不怕死的? 他不免哆哆嗦嗦、战战兢兢。 “军爷,您若不信,真正我也无法!不过听说,大将军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那军营内外,早就设下了埋伏,军爷还请小心!这燕山能有多大,我又常进去 贩卖果蔬,一打听,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说的句句是实。” 这菜农又指天发誓。 领头儿的就道:“不管你说的真假,到底我要去一探虚实。” 如此,这三千人越发走得快了。 越往前妻走,果听丝竹音乐动听刺耳。不错,是有酒肉香气,但也夹杂屎尿的阵阵臭气。这领头儿的就自言自语地道:“莫非,这贼王爷真的从外头回来了?” 他不敢怠慢,便去报请领军的将军。 这敢死队里并无将军,只是论官衔儿是个统领。那么这领头的就是个下级官吏。这统领习武出身,有用无谋,越往燕山走近,就越是道:“既然来了,那就要打出个结果,更要进去瞧个究竟。人人都说,这谋反的人里,就数这行二的贼王爷势力最大,好歹进去瞧瞧。” 一行人黑压压到了燕山军营前头一里的地方。 早有人站在高台将情况报给了秋纹。 秋纹就像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一样,拿着瞭望筒看了看前方。 确实不少人马。 只要有人识破了计谋,那燕山将血流成河。 秋纹很紧张。她不怕死。但别人不能死。那统领下了马,心里也狐疑,并不敢贸然进去。那菜农更道:“将军,且听小的。小的深受这贼王爷之苦,与将军您说的都是真心话。今日不行,还是等过几日再来。” 再过几日,大将军和二将军会及时赶来。 秋纹已经命人放了烟花筒。 那鞭炮还在燃放,响声震天。 统领不敢怠慢,思前想后,又不能走。这是一支敢死队,那自然手下的兵士都不怕死。可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 若是退回去,王宰相追问,那自然不妙。 可若进去,万一就被里头的人设下埋伏,活捉了,看下头颅……这统领就领着人马不进也不退,看似等待时机。 这就僵住了。 毕竟,买来的鞭炮总有放完的时候。 那些马粪牛粪,也会被太阳烤干。 姑娘们唱歌跳舞的,也总有歇息的时候。 但燕山毕竟是军营。 若再等一二天,被人瞧出破绽,发现这里并无操练痕迹,也并无兵士走动,那岂不露馅了?那统领思前想后,干脆命人在附近驻扎下来了。 他不敢贸然,想观察几天。 这让小菜农更是着急:“将军哪,你还敢领着手下在这里安营扎寨?您就不怕这半夜里头有人过来,放冷箭飞镖什么的?” 这统领就道:“你且一边去。你不过一个种菜的,在我跟前充什么内行?再说,就将你杀了。” 小菜农这才唯唯诺诺闭了嘴。 可他心头到底焦灼。 更要命的是,这统领并不许他走,非要他跟着一起。 小菜农来之前,已经告诉秋纹:天黑之前,他一定赶回燕山。 如此,是要让秋纹失望了。 不不,也不是失望。秋纹一行定以为自己晚间不回,是遭了敢死队的毒手了。 这领头儿的却叫菜农过来,嘱咐:“你既是菜农,相比这里都是你的熟人。你也看见了,我们要在这里驻扎几天,没好吃好喝的不行,你有法子,去给我们弄几只猪,几只羊,还有酒菜,赶紧去。” 敢死队的人要吃喝,但却不给菜农银子。 就算给银子,这菜农也不会去买。 只是这领头儿的催促,该如何是好? 不过,只有出去采买了,才能得自由,这却又是一个机会。 菜农就笑:“这真是一笔好买卖了,军爷,弄些酒菜不难,且只需给银子。好歹你们是朝廷的军队,若是吃喝只问小老百姓要,却一毛不拔的话,让燕山的贼王爷知道了,恐又会大做文章啊!” 这领头儿的就冷笑几声,说道:“哈哈,我低估了你了,你确实是个人才,只可惜不得统领欣赏。不错。银子么,自然是有的,你随我来。” 就这么着,这菜农就借口东市有肥壮的猪羊贩卖,又说要绕一些远路,不过一个时辰总会赶回。因他有一辆牛车。 这领头儿的被他说得有些绕了,就道:“别啰嗦了,赶紧去。” 菜农便取远道儿,绕过燕山,又折回燕山后头,寻找秋纹等人。 此时,燕山里的人都很紧张。 不管是开酒楼的,开铺子的,卖蔬菜水果的,一色儿的都聚拢在了三娘开的馄饨店,询问情况。 他们视秋纹为主心骨。 “娘,到底我们要不要紧啊?” 小小年纪的欢儿,也知危险就在前方。 “不要紧。” 自己这边不能乱。 三娘一边下馄饨,一边询问秋纹:“那菜农阿福又不知哪里去了,兴许就是死了呢?” 一个“死”字出口,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第220章你一笑,春风现(十)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领头儿的就笑:“你既是燕山人,那位大将军又打胜仗什么的,如何不好呢?” 这菜农就苦着个脸,却也陪笑:“哎呀,军爷,你不知道,这位大将军自打驻扎在燕山,可就是我们的灾难,就是个灾星!” 一听“灾星”二字,领头的人更是哈哈大笑。 “这话可也是奇了。如今天云国的人都知道,这驻扎燕山的大将军,是当今皇上的二哥,也是天家血脉。按说,你们跟了他,一旦造反成功了,得势了,岂不大家都有好处?” “瞧军爷说的。到底他是谋反。自打这位王爷来到燕山,从此我们小老百姓就提心吊胆,无一日不将脑袋拴在裤腰上。军爷,虽然我在这附近买菜,但也略识几个字,从古至今,那造反成功的人有多少?就算一时成功了,日后还不是被人拉拔下来?真正一点用都没有的。我们哪,倒盼着你们能早点来,将那位尊贵的王爷给抓获了,从此就可太平无事地过安定日子去了。” “哈哈哈……”这领头的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正有趣得很。不来不知道。却原来燕山的老百姓心里头还是想着朝廷的!” 他的口气轻缓了下来。 这菜农就又道:“可不是。到底朝廷才是名正言顺。小的还是那句话。走,军爷,小的给你带路。带您们进燕山,来个瓮中捉鳖!” 这领头人也就信了。 不想走了几里,这领头的骑马闻着前方不时飘来酒肉的香味,还隐隐有歌舞的声音,心里奇怪,就问这菜农:“小哥儿,你莫要哄我。万一前头就是个坑,将我们带到坑里去,我可将你碎尸万段!” 这领头儿的不是玩笑,他杀过人,且不止一个。 既然名敢死队,但这里头的兵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这菜农却是害怕。 可他既然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当着秋纹的面儿拍着胸膛保证了,那就无所谓畏惧躲避了。何况他认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是男子就该替燕山的一干弱女子挡着,岂有躲在女子羽翼下的道理? “哪里,哪会?”这小菜农陪笑,部队又朝前走。 眼看着就快到燕山军营了。 小菜农却又将步子放轻缓了。 “哎呀,军爷,今日不巧,还是不得进去!” “这又是为何?” 领头的警告这菜农,若是使诈,他手中的利剑马上就把他的头砍了。 这燕山周围,云詹都曾设下埋伏。 这埋伏,那便是隐蔽在草丛里的壕沟。 只是云詹和溪墨都不在,无人告知秋纹,燕山外头是设下了障碍的。若她早知,也不会用上一出空城计。 不过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歪打正着。 这三千人马已不知不觉到了云詹设下的壕沟附近了。小菜农不知,只苦劝他们回去。 “军爷,各位爷,实不相瞒,且听见这里头的曲儿了?哪有那酒肉的香气?甭说,这就是大将军狩猎回来了。这趟行程一定收获了不少野物。大将军就好狩猎,这弄得阵仗这么大,可见是逮着了几只寻常不见的大物了。我说,你们还是别去了。他们都在兴头儿上,人马是你们的几倍,你们这一去,他们为给大将军挣面子,一定将你们往死里打的。何苦来?且等一个合适的日子,再来。” 领头儿的不信。 “小哥儿,你不说自己只是一个小菜农,与燕山军营的事不怎么熟悉,我看你是熟悉得很哪!”领头儿的说完这话,就将刀剑架在他的颈脖上,这菜农心里十分害怕,究竟人哪有不怕死的? 他不免哆哆嗦嗦、战战兢兢。 “军爷,您若不信,真正我也无法!不过听说,大将军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那军营内外,早就设下了埋伏,军爷还请小心!这燕山能有多大,我又常进去 贩卖果蔬,一打听,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说的句句是实。” 这菜农又指天发誓。 领头儿的就道:“不管你说的真假,到底我要去一探虚实。” 如此,这三千人越发走得快了。 越往前妻走,果听丝竹音乐动听刺耳。不错,是有酒肉香气,但也夹杂屎尿的阵阵臭气。这领头儿的就自言自语地道:“莫非,这贼王爷真的从外头回来了?” 他不敢怠慢,便去报请领军的将军。 这敢死队里并无将军,只是论官衔儿是个统领。那么这领头的就是个下级官吏。这统领习武出身,有用无谋,越往燕山走近,就越是道:“既然来了,那就要打出个结果,更要进去瞧个究竟。人人都说,这谋反的人里,就数这行二的贼王爷势力最大,好歹进去瞧瞧。” 一行人黑压压到了燕山军营前头一里的地方。 早有人站在高台将情况报给了秋纹。 秋纹就像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一样,拿着瞭望筒看了看前方。 确实不少人马。 只要有人识破了计谋,那燕山将血流成河。 秋纹很紧张。她不怕死。但别人不能死。那统领下了马,心里也狐疑,并不敢贸然进去。那菜农更道:“将军,且听小的。小的深受这贼王爷之苦,与将军您说的都是真心话。今日不行,还是等过几日再来。” 再过几日,大将军和二将军会及时赶来。 秋纹已经命人放了烟花筒。 那鞭炮还在燃放,响声震天。 统领不敢怠慢,思前想后,又不能走。这是一支敢死队,那自然手下的兵士都不怕死。可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 若是退回去,王宰相追问,那自然不妙。 可若进去,万一就被里头的人设下埋伏,活捉了,看下头颅……这统领就领着人马不进也不退,看似等待时机。 这就僵住了。 毕竟,买来的鞭炮总有放完的时候。 那些马粪牛粪,也会被太阳烤干。 姑娘们唱歌跳舞的,也总有歇息的时候。 但燕山毕竟是军营。 若再等一二天,被人瞧出破绽,发现这里并无操练痕迹,也并无兵士走动,那岂不露馅了?那统领思前想后,干脆命人在附近驻扎下来了。 他不敢贸然,想观察几天。 这让小菜农更是着急:“将军哪,你还敢领着手下在这里安营扎寨?您就不怕这半夜里头有人过来,放冷箭飞镖什么的?” 这统领就道:“你且一边去。你不过一个种菜的,在我跟前充什么内行?再说,就将你杀了。” 小菜农这才唯唯诺诺闭了嘴。 可他心头到底焦灼。 更要命的是,这统领并不许他走,非要他跟着一起。 小菜农来之前,已经告诉秋纹:天黑之前,他一定赶回燕山。 如此,是要让秋纹失望了。 不不,也不是失望。秋纹一行定以为自己晚间不回,是遭了敢死队的毒手了。 这领头儿的却叫菜农过来,嘱咐:“你既是菜农,相比这里都是你的熟人。你也看见了,我们要在这里驻扎几天,没好吃好喝的不行,你有法子,去给我们弄几只猪,几只羊,还有酒菜,赶紧去。” 敢死队的人要吃喝,但却不给菜农银子。 就算给银子,这菜农也不会去买。 只是这领头儿的催促,该如何是好? 不过,只有出去采买了,才能得自由,这却又是一个机会。 菜农就笑:“这真是一笔好买卖了,军爷,弄些酒菜不难,且只需给银子。好歹你们是朝廷的军队,若是吃喝只问小老百姓要,却一毛不拔的话,让燕山的贼王爷知道了,恐又会大做文章啊!” 这领头儿的就冷笑几声,说道:“哈哈,我低估了你了,你确实是个人才,只可惜不得统领欣赏。不错。银子么,自然是有的,你随我来。” 就这么着,这菜农就借口东市有肥壮的猪羊贩卖,又说要绕一些远路,不过一个时辰总会赶回。因他有一辆牛车。 这领头儿的被他说得有些绕了,就道:“别啰嗦了,赶紧去。” 菜农便取远道儿,绕过燕山,又折回燕山后头,寻找秋纹等人。 此时,燕山里的人都很紧张。 不管是开酒楼的,开铺子的,卖蔬菜水果的,一色儿的都聚拢在了三娘开的馄饨店,询问情况。 他们视秋纹为主心骨。 “娘,到底我们要不要紧啊?” 小小年纪的欢儿,也知危险就在前方。 “不要紧。” 自己这边不能乱。 三娘一边下馄饨,一边询问秋纹:“那菜农阿福又不知哪里去了,兴许就是死了呢?” 一个“死”字出口,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第221章有悔(一) - 一品丫鬟 - 芳苓 那领头儿的就笑:“你既是燕山人,那位大将军又打胜仗什么的,如何不好呢?” 这菜农就苦着个脸,却也陪笑:“哎呀,军爷,你不知道,这位大将军自打驻扎在燕山,可就是我们的灾难,就是个灾星!” 一听“灾星”二字,领头的人更是哈哈大笑。 “这话可也是奇了。如今天云国的人都知道,这驻扎燕山的大将军,是当今皇上的二哥,也是天家血脉。按说,你们跟了他,一旦造反成功了,得势了,岂不大家都有好处?” “瞧军爷说的。到底他是谋反。自打这位王爷来到燕山,从此我们小老百姓就提心吊胆,无一日不将脑袋拴在裤腰上。军爷,虽然我在这附近买菜,但也略识几个字,从古至今,那造反成功的人有多少?就算一时成功了,日后还不是被人拉拔下来?真正一点用都没有的。我们哪,倒盼着你们能早点来,将那位尊贵的王爷给抓获了,从此就可太平无事地过安定日子去了。” “哈哈哈……”这领头的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正有趣。不来不知道。却原来燕山的老百姓心里头还是想着朝廷的!” 他的口气轻缓了下来。 这菜农就又道:“可不是。到底朝廷才是名正言顺。小的还是那句话。走,军爷,小的给你带路。带您们进燕山,来个瓮中捉鳖!” 这领头人也就信了。 不想走了几里,这领头的骑马闻着前方不时飘来酒肉的香味,还隐隐有歌舞的声音,心里奇怪,就问这菜农:“小哥儿,你莫要哄我。万一前头就是个坑,将我们带到坑里去,我可将你碎尸万段!” 这领头儿的不是玩笑,他杀过人,且不止一个。 既然名敢死队,但这里头的兵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这菜农却是害怕。 可他既然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当着秋纹的面儿拍着胸膛保证了,那就无所谓畏惧躲避了。何况他认为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是男子就该替燕山的一干弱女子挡着,岂有躲在女子羽翼下的道理? “哪里,哪会?”这小菜农陪笑,部队又朝前走。 眼看着就快到燕山军营了。 小菜农却又将步子放轻缓了。 “哎呀,军爷,今日不巧,还是不得进去!” “这又是为何?” 领头的警告这菜农,若是使诈,他手中的利剑马上就把他的头砍了。 这燕山周围,云詹都曾设下埋伏。 这埋伏,那便是隐蔽在草丛里的壕沟。 只是云詹和溪墨都不在,无人告知秋纹,燕山外头是设下了障碍的。若她早知,也不会用上一出空城计。 不过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歪打正着。 这三千人马已不知不觉到了云詹设下的壕沟附近了。小菜农不知,只苦劝他们回去。 “军爷,各位爷,实不相瞒,且听见这里头的曲儿了?哪有那酒肉的香气?甭说,这就是大将军狩猎回来了。这趟行程一定收获了不少野物。大将军就好狩猎,这弄得阵仗这么大,可见是逮着了几只寻常不见的大物了。我说,你们还是别去了。他们都在兴头儿上,人马是你们的几倍,你们这一去,他们为给大将军挣面子,一定将你们往死里打的。何苦来?且等一个合适的日子,再来。” 领头儿的不信。 “小哥儿,你不说自己只是一个小菜农,与燕山军营的事不怎么熟悉,我看你是熟悉得很哪!”领头儿的说完这话,就将刀剑架在他的颈脖上,这菜农心里十分害怕,究竟人哪有不怕死的? 他不免哆哆嗦嗦、战战兢兢。 “军爷,您若不信,真正我也无法!不过听说,大将军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那军营内外,早就设下了埋伏,军爷还请小心!这燕山能有多大,我又常进去 贩卖果蔬,一打听,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说的句句是实。” 这菜农又指天发誓。 领头儿的就道:“不管你说的真假,到底我要去一探虚实。” 如此,这三千人越发走得快了。 越往前妻走,果听丝竹音乐动听刺耳。不错,是有酒肉香气,但也夹杂屎尿的阵阵臭气。这领头儿的就自言自语地道:“莫非,这贼王爷真的从外头回来了?” 他不敢怠慢,便去报请领军的将军。 这敢死队里并无将军,只是论官衔儿是个统领。那么这领头的就是个下级官吏。这统领习武出身,有用无谋,越往燕山走近,就越是道:“既然来了,那就要打出个结果,更要进去瞧个究竟。人人都说,这谋反的人里,就数这行二的贼王爷势力最大,好歹进去瞧瞧。” 一行人黑压压到了燕山军营前头一里的地方。 早有人站在高台将情况报给了秋纹。 秋纹就像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一样,拿着瞭望筒看了看前方。 确实不少人马。 只要有人识破了计谋,那燕山将血流成河。 秋纹很紧张。她不怕死。但别人不能死。那统领下了马,心里也狐疑,并不敢贸然进去。那菜农更道:“将军,且听小的。小的深受这贼王爷之苦,与将军您说的都是真心话。今日不行,还是等过几日再来。” 再过几日,大将军和二将军会及时赶来。 秋纹已经命人放了烟花筒。 那鞭炮还在燃放,响声震天。 统领不敢怠慢,思前想后,又不能走。这是一支敢死队,那自然手下的兵士都不怕死。可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 若是退回去,王宰相追问,那自然不妙。 可若进去,万一就被里头的人设下埋伏,活捉了,看下头颅……这统领就领着人马不进也不退,看似等待时机。 这就僵住了。 毕竟,买来的鞭炮总有放完的时候。 那些马粪牛粪,也会被太阳烤干。 姑娘们唱歌跳舞的,也总有歇息的时候。 但燕山毕竟是军营。 若再等一二天,被人瞧出破绽,发现这里并无操练痕迹,也并无兵士走动,那岂不露馅了?那统领思前想后,干脆命人在附近驻扎下来了。 他不敢贸然,想观察几天。 这让小菜农更是着急:“将军哪,你还敢领着手下在这里安营扎寨?您就不怕这半夜里头有人过来,放冷箭飞镖什么的?” 这统领就道:“你且一边去。你不过一个种菜的,在我跟前充什么内行?再说,就将你杀了。” 小菜农这才唯唯诺诺闭了嘴。 可他心头到底焦灼。 更要命的是,这统领并不许他走,非要他跟着一起。 小菜农来之前,已经告诉秋纹:天黑之前,他一定赶回燕山。 如此,是要让秋纹失望了。 不不,也不是失望。秋纹一行定以为自己晚间不回,是遭了敢死队的毒手了。 这领头儿的却叫菜农过来,嘱咐:“你既是菜农,相比这里都是你的熟人。你也看见了,我们要在这里驻扎几天,没好吃好喝的不行,你有法子,去给我们弄几只猪,几只羊,还有酒菜,赶紧去。” 敢死队的人要吃喝,但却不给菜农银子。 就算给银子,这菜农也不会去买。 只是这领头儿的催促,该如何是好? 不过,只有出去采买了,才能得自由,这却又是一个机会。 菜农就笑:“这真是一笔好买卖了,军爷,弄些酒菜不难,且只需给银子。好歹你们是朝廷的军队,若是吃喝只问小老百姓要,却一毛不拔的话,让燕山的贼王爷知道了,恐又会大做文章啊!” 这领头儿的就冷笑几声,说道:“哈哈,我低估了你了,你确实是个人才,只可惜不得统领欣赏。不错。银子么,自然是有的,你随我来。” 就这么着,这菜农就借口东市有肥壮的猪羊贩卖,又说要绕一些远路,不过一个时辰总会赶回。因他有一辆牛车。 这领头儿的被他说得有些绕了,就道:“别啰嗦了,赶紧去。” 菜农便取远道儿,绕过燕山,又折回燕山后头,寻找秋纹等人。 此时,燕山里的人都很紧张。 不管是开酒楼的,开铺子的,卖蔬菜水果的,一色儿的都聚拢在了三娘开的馄饨店,询问情况。 他们视秋纹为主心骨。 “娘,到底我们要不要紧啊?” 小小年纪的欢儿,也知危险就在前方。 “不要紧。” 自己这边不能乱。 三娘一边下馄饨,一边询问秋纹:“那菜农阿福又不知哪里去了,兴许就是死了呢?” 一个“死”字出口,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