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夫凡立书传记者,皆将相王侯,闻达圣贤,或名动天下,抑合青史标名。我陋居穷乡僻壤,晨起暮伏,颠佩流离,行年近知天命年纪,终碌碌无为,无寸功缕绩立言立德。乡野痴长四十余年,虽无寸功可表,然识人识事却不少。识得本邑一老太太长辈,自幼耳闻目染,深感教育,懂些做人做事道理。自多年前,便立意为她写些字以表相识相遇执教之恩。因长年为生计四处奔波,无论精力还是时间都不充许。去年来,谋得一闲事,工资低但一日三餐尚好,最大妙处是有充足时间感悟岁月,感恩所有。于是今年仲春起,便执笔写了些东西,从老太太艰辛苦难、坚韧刚毅八十余载的往事中,选录其民国内争、抗战、解放新时代,改革开放三五传闻故事。不论风月,无关说教,管中窥豹述说本地风土人情,传略普通人之家国情怀。 世人谓:红尘路,前程渺渺红尘望断。殊不知,红尘望断,红尘岂是能望断的?多少路,淹没于埃埃黄土;多少人,苦难飘零自风流;多少事,没于僻野山乡,唯遗佚事任人谣。 零七年南方那年的冬特别的怪,农历十一月时天气气温奇高,天天20多度,快接近初夏时的感觉了。不想进入腊月后天气忽然出现了  逆转,初五那天中午仍然艳阳高照的,下午时分天开始慢慢灰蒙蒙,太阳钻进了云层,继而刮起了北风,大地迷漫着满天尘雾。先是凉,到黄昏时呼啸的北风卷起满天的灰尘,各种轻质垃圾塑料袋之类物品在空中零乱飞舞,夹杂着沙砾打得门窗乒乓作响。从门窗缝隙处传来阵阵悠长的凛冽寒风呼啸怪叫声音,空气中透着刺骨的冷。傍晚时分,大街小巷僻野乡村原来人来人往的各处大道小路上空无一人,大家都各自归户,各找各妈了。 在离镇十里外的一处名叫丁香堡的地方,一大家子人正围在一个名叫丁香的老妇人病塌前。几个孙辈正在手忙脚乱的发炭火取暖——显然忽然而至的寒冷多多少少有些意外,本来看天气预报明天才降温,更想不到天气会陡然下降这么多。 “周康,周祥,周瑾,辛苦你們哒,你们大家都歇会,给你们添麻烦啰。”丁香老人略显无力但坚毅的言语中透着丝丝无赖,老人一贯独立特行,能自己办的事绝不依赖别人。 几十年了,爹娘赐的那付好身板不论寒冬酷夏,从不要打针吃药,有个头痛脑热时凭着自己祖传的医术扯点早药应付一下就好了。而今却只能无力的躺在床上,好多次想努力挣扎着起来,一是周边儿孙们不肯,二来自己也有心无力了。 “奶奶,不累叻,”周瑾憨憨的脸蛋满面通红,己旺盛的炭火照在满屋明亮,炭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丁香老人惨白的脸也映得一丝通红,全没了二十天来的颓废。 老人十一月初时都身板硬朗,初九开始老人忽然觉得吃什么都无味了。头二天尚自己弄点稀饭拌糖吃上一小口,慢慢的只能喝点水了。开始时儿女孙辈都不在意,毕竟老人几十年来有个茶饭不思时,老人自己鼓捣一下三五天就自然好了。 等到十二那天,大儿子终于发现了老娘这次不同往日,有些佝偻的身板撑不住了瀛弱的身子,无人时偷偷的扶了扶墙壁——老人八十多了,从来没有拄过拐杖,哪怕过坑爬垄的。 急切之下,忙打电话给其它几个老弟老妹。中午时,陆陆续续的儿女们都来了,这次儿女们已经明白从不服输的老娘身体出问题了,七嘴八舌的求着老人去医院看看。 老人一如即往的固执,四十多年前丈夫医院求治无效故去及二年后四儿的伤夭让老人对医院怀了不好的印象,周边亲人的死是医院的问题,老人多年来遇人便说医院是不能去的。 折腾一天后儿女们请来了一个叫七胜的村医。村医是侄辈,忙乱一番后悄悄的拉了老人大儿子去了另一屋,明白的告诉他,婶这次病很重,搞不好会回老家去的。大儿子一听急了,当着全屋上下,说架也要架老人上医院去。 “你敢,试试?!”丁香老人语气中透着不容反驳的坚毅。几番车轮劝说下也终无结果,连让打一点点滴老人都不退步,最终七胜只好拿了几盒葡萄糖液叫儿女们每歺当茶饭给老人喝了。 到十四那天下午老人连水也喝不下去了,在嘴里咕咙几下全吐了,不论是茶水还是葡萄糖水也全不济事了,身子也一天沉似一天。 十五那天老人一始既往的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院中晒晒太阳,喂一下她己养了三个多月的鸡,有些疲痊的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空洞的眼神投向了对面二里地外那座名叫凤形岗的山峦,那里有她的伤心,也有她的寄托守护。她已故去的挚爱丈夫与遗腹生的四儿都静靜躺在那片荒山,天人永隔!无人时老人常嘴中念念叨叨的,儿孙们也见惯不怪了,怕打扰了老人。 晌午时分,孙子周祥来到奶奶身边,轻声叫奶奶回屋吃饭——其实老人已一礼拜再也不能进食任何饭食了。 “噢,”老人应了一声,显然孙儿打断了老人的思绪,迟疑片刻后老人用手扶了扶椅,努力的撑起,可这次撑不起身来了。孙儿看到奶奶的囧态,偷偷用手托了托老人的后腰背——老人一生刚毅,从不求人,也告诫儿孙辈诸事需亲力亲为,断不能随便麻烦他人的。显然这一动作被老人发现了,她略显恼怒的推开了孙儿的手。周祥顿时似做了什么亏心错事一样,拘促的垂手站在老人身边左侧,脸上讪讪的。 老人略休息了片刻,再次试着撑起身体,却再次失败了。当她再三尝试撑起时,周祥再也不管不顾的扶着老人的后背,哪怕招来老人训斥。 老人教育儿孙从不高声大叫,更别说打骂。老人一生常说,世上的事总有个说道,声音大不代表你有理,好好讲有什么讲不清的理。 这次周祥的动作老人没有推开抗拒,缓缓的将撑起一半的身体又坐了下来,歇口气后,老人缓缓讲道“周祥,你几时见过人是别个撑得起来的?” 多年以后,周祥在不顺意时常时不时想起奶奶那天讲的那句话,什么苦什么累咬了咬牙,能挺不能挺的都过来了。 最终奶奶还是在周祥的帮助下才回了屋。不想自那天以后老人再也没有离开她那个房子,再也不能看远处她梦萦夜想的丈夫四儿长睡的那片山岗。 听闻这个情况,晚歺时刻儿女们都再次陆续聚在一起。大家担心怕有个闪失,开始商议轮流值班守护,小儿子政府上班值周未二天,另家中二个儿子值守四天,远嫁的女儿值守一天。 如真有个不是,儿孙们会内疚的。毕竟她们的老娘奶奶不同别人,老人吃过太多的苦,四十多年的寡居,付出的也是比别人爹娘更多的心血。 自十六起,老人一则不愿让儿女担心,二则也自感将会找丈夫四儿去了,活动范围己缩小到里外二间房里。但上厕所,偶尔起床在屋里走几步老人都是依靠自己的余力独自完成,她是不充许别人包括儿孙们来帮助的! 儿孙知道老人的稟性,也为不伤及老人心中那股执念自尊,只是在旁小心看护,断不敢随意造次。 渐渐的,到二十几,忘了具体哪天,老人连起床在屋里走几步都成了奢侈。终于老人不抗拒儿孙们的帮助,好几次起床都是儿孙们帮忙完成的。 到初二那天,老人除了上厕所外,像起床在屋里扶着转几圈的事也全免了——老人瀛弱的身子也撑不起她的刚毅信念。 尽管如此,老人从不谈及生死,死后的安排早在十几年前老人曾慎重的向儿孙们做过交代。丈夫四儿死在六十年代,在丈夫四儿坟地边己葬满了其它同族长辈往者,虽不能葬一起,葬在同一座山岗也算是团聚了。每每议及此事,老人曾一次次语重心长的交代。 初五那天的夜特别长,呼啸的北风挟着怪声闹了一个整晚,整个世界除了肆掠的大风外,其它都静寂了。丁香老人用空洞乏力的眼光扫视了床边的儿孙们一遍,缓缓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讲道,“夜深哒,你们上班的要上班,做事的要做事,都回去睡吧,寒香你就在这里睡,这里暖和,有炭火!” 围了一圈的儿孙们对视了一眼后,都陆续起身请安告退。今天本来是大儿子值守,因天气突变,大伙忙着储备炭火和后几天将会下雪时的必备物质,到傍晚时都过来陪护老人,明天各有各事,嘱咐安排一番后都离开了。周祥临走时添加了一些炭火,打开一半一页靠后山的窗户,冬天烤火是最忌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的。 众人走后,寒香凑到老娘旁,用手理了理老娘多日卧床有些脏乱的头发,轻声的叫道“妈,你头发有些脏,天气好些我给你洗。” “好叻,——只怕妈等不到开天啰。”丁香语气沉缓的应道。眼神游离在帐顶,老人一生都有盖蚊帐习惯,不论寒暑。 “妈,不会昵,前些天你说春上还要买只羊看的。”寒香笑着试着转移话题。“嗯,怕不行哒噢。”丁香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了一声,全没了往日坚强口吻,话毕闭上双眼再不言语。 望着这一生从不服输的妈口中嘣出的这句话,站在床前的寒香呆立了好一刻,静静的看着生她养她曾给她鼓励勇气的妈己瘦得有些脱形的脸,竟好久不知如何说话。 怔了好一会,寒香才缓缓轻声轻脚的走到炭火边用盖子盖好火,去外边把开了一半的窗户关得只剩2寸宽的缝。凛冽的风灌了她一脖子,刚还暖意十足的身子不由打了个寒颤,轻轻走回内屋靠着妈内侧躺下。轻抚着老人已骨瘦如材的躯体,不觉鼻子一酸,晶莹泪珠已滑落枕头,凝望着因炭火火光消失又恢复得像纸一样惨白的老妈的脸无法入睡。 整个上半夜老人很安静,略显短促的呼吸倒也让人放心,渐漸的寒香敌不过睡意,恍惚迷忽睡了。 风仍一阵紧似一阵的吹,不晓得过了多久,寒香忽然听到老妈梦中呢喃着什么。迷糊的睁开眼看了看妈,这时丁香忽然叫了声“桂先生,你来接我是的不?”——桂先生是寒香故去的老父,在那个物质医疗奇缺的年代死去的丁香一生挂怀如兄般丈夫。 “妈,怎么了,我怕。”寒香望着梦中呢喃的老妈有些亢奋的脸,用手轻摇着丁香的胳膊,生怕一不留神妈也走了。 这时丁香却没有醒来,她已听不见女儿的呼唤。她在幽暗的维度中思绪,远远的,她看见了一个略显清瘦但脸蛋中有些黑里透红的汉子正拥着一台红红的花轿向她走来,周围的田地正开着金黄的油菜花。 忽的一下她男人不见了,却又看见了她裹着小脚的妈追着她骂,“一个女孩子,叫你野叫你野,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刚还在的妈也不见了,却看到身着长衫的老父掀起长衫拿着长长的烟杆轻磕了一下鞋底,慈爱的俯身递过一颗糖,轻声得意的唤道“满妹,你看,爹给你带来了汉口的糖,要不要??噢?” 丁香刚想答话时爹也不见了,儿时公祠里枫树下散落着头首分离的尸体。血污狼藉中叔叔站了起来,伸着双手对丁香笑呵呵的说道:“满妹啊,叔叔带你回家咧!”丁香刚想扑进叔叔怀抱,忽然叔叔却已经躺奶奶棺材里面了,丁香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丁香一急,叔叔也不见了,却看见梓阳在常德城内与日酋血战。轰隆的爆炸巨响中,梓阳拉响了怀中炸药与日酋坦克同归于尽,硝烟迷漫中,梓阳的破碎征衣,残肢碎肉随着热浪飘荡。 丁香不忍赌视,转头就跑,却撞上了一身烫伤的四儿,四儿跌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叫着:“妈,我痛,妈,我要呷白米饭!”丁香忙弯腰去抱时,爹、妈、秋生、叔他们却笑着过来拉起四儿走了,丁香在后面拼命的追啊,喊啊!可他们就好像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的走了! 到三四更时,风早停了,天上已沙沙的下起了雪,整齐划一的扑向大地。寒香好几次推了妈妈几下,可丁香没有醒来。 她还在梦萦中神往,曾经的往事,熟人,亲友,一生挚爱,走马灯灯似的在眼前一个个,一幕幕的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第一回      完 第二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回 丁香原不叫丁香,叫丁香是遇到一个叫桂秋生的男人然后嫁到丁香堡以后的事了。 丁香其实一生蛮坎坷的,她幼时出生在湘中古邑安化一个叫落英寨的地方。 据安化县志载,安化古称梅山峒瑶,可信史能远朔至前秦楚汉相争年代。当年楚霸王挟各路诸侯进关中,灭暴秦,分封各路诸侯。其中一名叫梅绢的将领与项羽刘邦同列十八王侯,封十万户,封地今粤梅州——司马迁史记载:梅绢功多,封十万户侯。讲到这里大家懂史的可能有点迷糊,十万户侯多大封地,汉初留侯张良多大功,才3万户?华夏自古以来能封地万户侯者多是当时人杰名标青史的,况十万户侯乎?可这梅绢除太史公一句梅绢功多,封十万户外,可信国史似乎再也没有梅绢的下文。细心的读者一细究,终于发现其中奥秘。十万户侯是真,封地今粤梅州有假,想想秦将赵佗开南越自立成王,雄据岭南,梅州早是他老人家的王化之地了!他老人家不挥师中原问鼎天下已很厚道了,你梅绢一小小诸侯如何能在他老虎嘴里讨肉吃?说来这个项羽更不厚道,随便给梅绢封个将军都比十万户侯实惠管用,梅绢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說不出,只好带部曲手下进入今湘中广西边境讨生活。 到汉初,刘邦再次分封,据安化县史载,梅绢开梅山,族人称莫傜,免赋税。刘邦初开天下,能不闹事免你点钱买个平安算个逑,梅绢乐于做个化外神仙,两家都很划算,都偷着乐呢!山野之人,崇神尚武,民风慓悍。进入唐未五代战乱年代,梅山峒瑶固守家园,不与中国通。扶汉阳,顿汉凌等等数代梅王固守梅山,至今高明乡司徒岭成了五代楚国王仝司徒的伤心岭葬身处,五代诸国终不能染指梅山。 历史车轮辗转至北宋开国,有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称的太祖赵匡胤数次征讨,最终于宋神宗年间派章悙历尽艰险,万骨成枯终于平定梅山!神宗寻思,这梅山山高林密,峒民聚心,不找个法还治不了这些山民悍夫。于是将梅山十峒一析为二,置新化,安化二县分而治之,安化寓“归安德化之意,”自此安化真正成为王化之地。老辈子常有新安二化是一家之说,时至今天,讲起老乡,新安二化乡民在外打拼时多能互相抱团取暖,两肋拔刀之情份犹在。虽已王化然民风慓悍,崇神尚武之精神却在历代先民传承下延绵不息!新化贵为全国有名的武术之乡,大熊山是历代武者神往之地,安化乡野,习武之人亦源远流长!在今天,部队招收侦察兵,特种兵,警卫员之类的人才新安二化籍是部队首长优选之列。巫傩文化,佛道之盛亦为两地之特色! 丁香家中姓曹,上有二兄一姐,因排行老幺,周边长辈唤为满妹,晚辈都叫满姑。久而久之大名无人知晓。父亲祖上系明未自江西迁居湖南,繁衍己十多代。安化山高林密交道闭塞,物产极丰,像桐油,茶油,茶叶,树木,棕绳等等胜不胜数,但像生活必需品如盐巴,鱼虾,竹器,工业成品之类缺乏。 用今人话讲,有需求就有市场,互通有无让先人们找到了讨生希望。落英寨座落于离县城二十余公里一处大山山腰,山的北边有一河道可溯伊水出资江直达洞庭湖地区。翻过山的东南边出十余公里有一河道可通宁乡沩水直达湘江长沙。安化周边崇山峻岭,物质进入完全凭借马拉肩挑外,就是逢涨水时节撑排顺流而下直达江湖地段。因此就在山民中形成了一群靠贩买转运为生的大小商贾。 丁香祖父自幼孔武有力,年青时凭着一身胆气进入撑排贩运之列,在草尾街行商时与一伙本地混混把头起利益冲突时生生凭一条扁担从街头打出街尾,成名立佛名闻四乡八里。 也是因为这次械斗结识了新化大熊山一名龚姓武师,后来这名武师对他青睐有加,将其长女许配给他为妻。这名女子从小耳濡目染在父兄教导下习得一身武艺,七十多岁尚脚穿重达十余斤的铁锏鞋。习武之人多数懂点医药,扯点草药,收魂作坛之类,自她始传至丁香。不承想在五六十年代那段全国饥荒年代正是奶奶传的这点技能救了丁香一大家子的命——这是后话。 丁香老了常同孙辈们讲起她祖父母故事时满脸傲骄,诸如祖父与人角力,对手挑战飞身上房梁踏上二个脚印,祖母手执抹布飞身上房梁抹去脚印从而让对手知难而退俯首称教,如何给人行医治病的故事等等。尤其是飞身上梁抹脚印一段尤为精采,老人讲这事自己满面虔诚,好像身临其境般。 “自那回刘姓武师打败后,他从此到处求师苦练,也多次与高手拆招自觉能一雪前耻了。正月耍龙的时节来到你们太姥外公家,当天只有你姥外公在家,刚巧你们姥外公伤寒在身大病无力,一顿寒暄递茶后刘姓武师环顾左右上下,忽然抱拳对姥外公道:‘曹师父,你家房梁上有个啥东西在动,我上去看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刘武师一个纵步,沿中柱踏上二步嗖的跃到房梁处,而后用脚倒踢房梁二脚,末了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当当落在姥外公五步之外处。 当日姥外公伤病在身不晓得如何应对。正窘迫时刚好姥外婆窜门回来,看到堂屋里震落的瓦片,再瞅瞅房梁屋顶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只见你姥外婆冲刘武师道个福后假装有些恼怒的对姥外公讲:‘你看看,勇伢几这个畜生也太顽皮哒,耍得梁上去哒!你也不管一下,让刘师傅见笑啰!’——勇伢几就是指的你们叔外公呢。只见你们姥外婆手提水壶抹布,一个纵步只在中柱踏上一脚就一个燕子翻身倒挂在房粱上,不紧不慢的用抹布擦去房梁上脚印后,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堂屋中间,水都冒溅一点。刘武师自知不敌,一番特来虚心求教还请两位大师父指点教授话语后告辞去了,从那后刘武师再也没有在落英塞附近四里八乡露脸了!” 每次讲到这些时孙辈们有的膜拜深信不疑,有的孙辈则不以为然,大的孙辈如周康则经常大煞風景的反驳,“奶奶骗人,我们老师讲过世界冠军才跳2米多高,姥外婆比世界冠军还历害?不信!!” 每当此刻,丁香总一板正经的训道,“你老师懂个么子,你姥外婆历害着呢!!!”唬得周康他们不敢吭气。 及孙辈年长了,丁香仍一遍遍的向他们讲述,孙辈们都不再置可否了,权当陪老人聊天唠嗑。 丁香祖父生了二子一女,一辈子纵横行走湖湘到中年时积下了可观财富,同古时多数财主一样,除了买田建房置产外,首要的是请师延教教授子辈,毕竟行商走贩江湖讨吃终不能算人上人生活的。 自古来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说。据可考史湖南近代史人才辈出很大程度源自清中后期湘军平定太平天国后,劫掠天京一空的湘军诸将士满载金银回湘后广植田地产业外,另一事就是重金培育子弟,各种私塾学堂遍布三湘四水,正是因为这种人文熏陶下才能人才辈出,湖南人在整个中国近代史贡献重大,夸张一点的讲,影响了我们整个中国近代走向。 俗话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能打洞。丁香父亲两兄弟继承了父母辈的尚武秉性,尤其是他那个叔叔,不晓得打闹吓跑了多少任塾师,笔墨文采没见长,拳脚功夫却日益精进。最后生生秀才不成却中了个清末最后一届武举,也算是种瓜得豆意外收获吧。丁香父亲情况好点,作为长子,管束多些,虽骨子里多的是三侠五义肚里却多少还是有点文章经济的。 丁香祖父痛定思疼,重金礼聘了一位姚秀才女儿给长子婚配,这姚秀才女儿正是丁香她妈,用今人话讲属基因优化吧。书香家庭多有裹脚习惯,与婆婆大脚习武之人比,小脚媳妇多了些文秀之气,可能丁香遗传了母亲外在文秀柔弱身板,骨子里却秉承着父亲豪迈刚毅。多年后丁香同孙辈讲到父母时,有些得意的讲多亏母亲裹了脚跑不快跑不远的缘故才免了许多的打骂皮肉之苦。 讲到这里时,孙子们都顽劣的哄堂大笑。 丁香出生在民国11年,等到她出世时爷爷已经过世了,自刘武师来讨教那次后身体再没好过,在她二哥出生的隔天过世的。丁香七八十岁都能记得从未面世的爷爷忌日,主要缘自她记得二哥生日。 自爷爷过世后,家里开始有了许多的变故。父亲接过了爷爷衣钵,父亲大号玉石,行当里人年轻的尊称玉石爷,年长都喊曹老板。爷爷留下的长杆旱烟壶传给了父亲,长杆烟壶在古时有两种用处,一则是抽烟二则是行走江湖时的防身必备利器——长杆烟壶和一袭长衫成了丁香儿时对父亲的深刻印象。 那个从小顽劣厌文的叔父中武举后没几年皇帝没了,龚妈四处托人给儿子在县衙弄了份差,名为班头实则是为县长跑腿护卫而已。叔父隔三差五领着手下几个弟兄四乡八镇瞎溜达,仗着县长名头结交了不少三流九教之流,也偶尔干些出格事,末了龚妈给他善后擦屁股,回家自然少不了一阵训,只是记性不好,过几天正月打灯笼——照旧(照舅)。 丁香最快乐的时光停格在六岁前,几十年后她同孙辈们讲起儿时的快乐都是六岁以前的,那是家里除了妈妈姚氏偶尔认为她不像个女孩子整天同一帮男孩子们打闹野疯,颠着小脚追着打骂之外其它回忆都是甜的! 姐姐生性文静,像极了她妈姚氏,姐姐年长丁香十二岁,十六岁时许了王家垅上王姓一户殷实人家,第二年就出阁了,也许是从小性格差异,对姐姐最深的印象只余下姐姐追着她给她洗头擦面的事了。 上面二兄长都宠着她, 没事就带她同一帮子大她三二岁的男孩子们漫山遍野的去玩 。至今额头上有一处伤疤,就是大哥带她爬屋后的石头山摔伤的。事后大哥带她用冷泉水洗去血迹处理好伤口后哄她说,“满妹不哭,满妹勇敢,爹爹带糖回来我那份全给你,你不要讲我带你来的,是你一个人来的,好吗?” 后来还是让大人们知道了,少不了大哥又挨一阵打。 这时满妹拉着爹的手,“爹,莫打大哥,真的是我自己摔的,不关大哥的事。”事后颠着个挨打屁股的大哥仍守信的把属于他的糖果全给了丁香。 几十年后她仍给孙辈们看额头上的伤疤,满脸的幸福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的有趣。 俩个哥都上学了,上学时也带她去学堂玩(民国了,前清私塾进了历史博物馆),带她一起爬学堂后的矮土墙,偶尔也怂恿她去偷先生的毛笔描红纸之类的。 先生有时发现了也不打骂丁香,每次都是欠下身子轻声问道:“满妹,乘,告诉先生是哪个要你拿的?”这个时候满妹总是仰着个头先盯着先生,然后眼晴偷偷瞟向怂恿她的二个哥哥或其他哥哥同学,头一偏咕噜一句:“就不告诉你!” 余下的事情就是先生精准的找到始作俑者,或是罚站或是打手板等各种惩戒鬼哭狼嚎的。剩下丁香站在教室外边忍不住跳起来拍着手笑咧! 那个不着调的叔叔先后找了两个老婆,一个来两年就病亡了,另一个实在受不了她男人整天胡天海地的,听人讲终于跟一个游商走贩跑了,以后就再没有音信,娘家人也来找过,最终这事不了了之。 自那后叔叔仍旧没心没肺一个人自行自乐全不当回事,只是愁坏了奶奶龚妈,两母子一见面就是一阵吵。 虽如此,叔叔对丁香极好,每次回家可能会疏忽其他长辈亲人但给丁香捎带点糖果小玩意是必须的。两个大侄子小孩心性有时惹了丁香时,叔叔总端起长辈架子训斥:“满妹小些,是女的,你们不会让着她?!”这可能是两个婶都没给叔叔留下个一儿半女的缘故吧! 最疼她莫不过爹了,爹常年行商走贩,回家一趟总是风尘赴赴的,今天张掌柜家讨儿媳妇,明天刘老板六十大寿,隔天又是哪家亲戚要拜访的,但这有一点怎么忙也不会影响对丁香的爱护。 每次爹回来丁香总是老远小跑着迎过去,爹总是惯例放下手中的物品烟杆,一边用右手从长衫内衣掏出一把汉口或益阳的糖果还有其它什么小玩意的,然后偏着头呵呵,“满妹——想爹吗?在屋里听话吗?听话就给你!” 满妹总是一把抢过爹的糖果之类的,认真低着头讲,“听话呢,想死爹了!”爹这时用左手一把抱起满妹,右手拣起烟杆物品什么的一路有讲有说的回屋。 拜亲访友时也总带上丁香,丁香同大人一起从不怯生。朋友们总哄她给某某或某某某做媳妇时,丁香总是一板正经的回道:“才不咧,我要给我爹做媳妇!”哄得一众大人们饭都喷出来了! 奶奶懂些医术,家中院内院外经常有她挖的草药,剖成片片用竹制工具盛着。丁香总是颠在奶奶屁股背后,有时偷偷用小手捏上一小片含在嘴里嚼起来。嚼起来时清香清香,有甜有苦。奶奶发现了反手一巴掌打到她手上,嘴上念叨,“你个祖宗,莫顽那,药不能随便吃的!” 事后就不厌其烦的告诉她,这是见痛消,那是鱼腥草,都是做什么用的等等。一来二去,丁香也识得了不少药材,天气好时还随奶奶一起到山上挖草药。祖孙俩奶奶负责挖,丁香负责把草药扔进背篓,到饭点才一起回家。 五岁半那年丁香进学堂读书,从那年开始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用丁香的话讲她只做了六岁的人,其余几十年都在做牛做马咧。 第二回  完 第三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三回 丁香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正式进过学堂门的女子。 因为经常同二个哥哥上学堂,先生们都认识她,学堂放假时学堂一名王先生在路上碰到丁香和一帮男孩子们玩过家家游戏时逗她一句想不想跟他们一样一起到学堂读书耍,丁香头一偏说想。 当天回家丁香就同奶奶妈妈讲,丁香也要读书。奶奶唬了句女孩子家读个啥书,奶奶就冒进过学堂,学点其它什么都比读书强!丁香一听当时急了,躺地上嚎起来了。 这时妈妈站在边上一把拉起丁香,少有的没有打她,只讲了句,等你爹回来你爹做主。 十多天后爹终于回来了。不巧那天丁香随奶奶回新化姥外公家走亲戚去了,等到回来时爹又出了门。 回家后妈妈拉她到里屋,慎重的交给丁香一支毛笔和一叠描红纸对她说:“你爹答应你读书哒,要用心学,超过哥哥他们。” 丁香一听,高兴地一晚都没睡好。事后才知道,爹走南趟北眼界不同乡下普通种田的,妈妈自己也从小同秀才外公念过书,所以都是支持丁香念书的,只是那天婆婆发话了,不好驳老人家面子才那样讲。 一个月后,大哥把丁香架在脖子上,二哥拎着文具书包两兄弟撒疯般的跑,妈妈姚氏颠着小脚一路追来,口中叫道:“你们三个慢点,莫摔哒!!” 丁香死的前二个月仍同三孙子周祥讲起,她们读的语文书第一课就是“天地日月,山水土木”八个字。 教二哥大哥的先生有一位是外公家的舅舅,他早年就同外公念过子乎者也,以至于教大哥他们时经常拖着长音,摇头晃脑的,大哥他们老在背后模仿取笑他。教丁香的是逗她的那位王先生,论起来是平辈,他是姐夫家的一位堂兄。 这个王先生读过新学,在省城念过书的,兼着校长,听大人讲还是什么县上的代表。论起来二位先生与丁香他们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呢。 王先生有一个儿子叫王梓阳,同丁香是同学,还一桌咧。半年前姐姐出嫁时做满舅(当地结婚时女方上宾中年幼贵客的一种称呼)时见过面。 丁香在同班同学中是最小的,梓阳还大她1岁多,上学第一天王先生叫他喊丁香满姑,逗得其他同学窃笑不止,王梓阳涨红着脸怎么也不肯叫她姑。 后来丁香姐姐挺个大肚子来学堂看看丁香时,梓阳叫了丁香姐姐一句婶婶好,顺便也喊了丁香一声姑。从那以后就一直叫姑再也没有改过口。 学堂读书是丁香不多的人生快乐事,只是太短暂。大概半年多后家中发生重大变故,丁香永远没有了快乐童年。 丁香是民国16年正月入的学,就在丁香入学后几个月,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进而影响了中国后面几十年的社会发展,直至今天。安化作为湘中古邑,也不可避免的卷入风暴眼里。 民国初期,伟人毛润芝曾三次入安化,对安化进行了广泛的社会调查并亲自指导和发展了安化农民协会和共产党组织,安化是湖南最早成立共产党支部的县之一,在国共第一次合作期间有着良好的合作。 落英寨背靠大山,自古以来匪患严重,为求自保,曹,王,刘,姚几个大族先民祖辈结寨自守,农作闲瑕时请武师教授青壮习练拳脚刀棍,此特色在湘中,湘西地区极为普遍。丁香奶奶也加入这一行当,教当地妇女小媳妇们一些防身之术。 自国共合作以来,落英寨也成立了农协,并常年入驻了民军自卫团一个班十来号人住在了寨中公祠里——公祠是曹,王,刘,姚四大姓共同修建了的,年岁久远何时修建己不可考,大概是四族祖先为团结互守才形成这一与古时一姓一宗祠略有不同的原因吧。因此也水晏河清了好几年。 大概5月中旬,丁香照例跟两个哥哥上学,一进学堂就发现了异样,学堂有两个斜垮着长枪的自卫团兵搬个长凳坐在学堂门口叨着旱烟聊天,王校长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在门口照例迎着学生们点名。 第一节课是穿着长衫的舅舅,与一位穿中山装上口袋上有个甚是好看有国旗太阳状的圆片片牌子的先生一起上的课。先是介绍他姓蒋,好像是县里什么主任,然后任命舅舅担任临时校长,丁香班以后由他来教,王先生好像犯了什么事,不能来了。然后激奋的讲了许多丁香他们都没听懂的事,大概好像大义灭亲,除奸必净,后来是三民主义万岁之类,还叫大家一起跟着嚎了几句口号什么的。这时丁香才发现王梓阳也没有来上学。 因此丁香还一个人单独坐了好几天,直到重新安排新的同学与她一起上课,因此她郁闷了好几天。 回家后嘟着小嘴很是不开心,晚饭时大哥讲了学堂里发生的事。当时妈妈怔了好一会,低下头没说什么。奶奶扫了大家一眼,训道:“小孩子读你们的书就是,不要瞎打听!” 大家都不敢吱声,闷声闷气吃了饭早早睡了。 过个一个多月后爹也回来了,照例捎了东西给丁香兄妹。只是晚饭时同奶奶妈妈他们讲,外面乱得很,今年暂时不出去了,等太平时再说,还有什么汉口长沙杀了好多什么共产党的,好像有一个卢先生爹还给他送过货,爹还讲那人挺和气大方。 讲到王先生时,爹瞟了妈一眼,就没有再说什么了。临睡时奶奶同爹唠了几句,其中奶奶说了句,都是亲戚礼道的,何必赶净杀绝,皇帝我都见过换几朝哒,还不晓得明天哪个做噢。 爹忙止着奶奶,说,老人家莫乱讲,外面有点关连的都不晓得杀了好多,听刘老板讲长沙的血都染红哒江,卢老板尸都冒人收,都喂鱼哒! 不多久学堂放假了,那个假期落英寨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自那次假期后丁香再也没有回过学堂,苦难也在后面等着她! 七八月的一天早上九点,落英寨公祠早已经人山人海。 那个三伏天太阳毒得很,九点时就晃得人不敢抬头。坎坎上梯田禾苗都抽穗了,有些缺水的田里,稀疏得都能看见已微白的泥巴干裂的像八十岁老太婆的脸。 缺水抽不出穗的禾苗叶子都卷起来了,叶尖都带着红,远远看去像火燎了一样。靠河溪的水车在吱呀吱呀的转动,从河沟抽上已不多的河水——晶莹的河水在太阳照射下发着一闪一闪的亮光,亮闪时晃得丁香眼都睁不开,平时坎田里吊水担水的农夫一个也不见了。 那天爹带丁香一起去看的热闹。因为人太多,爹架着丁香在脖子上钻进人缝。远远的看见公祠堂前原本临时用来正月唱戏打地花鼓的台子又架了起来,一溜长桌后坐着许多穿长衫或胸前带牌子穿中山装的人危襟正坐。 台前两长溜双手反缚的人被身后背着长枪的挨乡团士兵按低着个头,背后都插着长长的牌子——原来的自卫团变成了挨乡团。 在公祠门口还看到了叔叔和一些人忙里忙外的,丁香喊了一声叔叔,可能没听到转身进了祠堂就没看见了。台下四里八乡围观看热闹的人吵嚷嘻笑乱糟糟一片。等挤近些才看清楚,台上舅舅也在,身着长衫哈着个腰欠身在一个头戴礼帽胸前挂了圆牌的人耳语着什么。 说完后舅舅直起身子,用双手示意安静,用拖着长音的嗓子说:“各位乡邻父老,大家稍安勿噪,下面有请我们林县长讲话训示!”接下来那个胖胖的中年人讲了一大通,唾沫横飞甚是激奋。 大多丁香都不懂,有一点丁香听懂了,王先生是匪首现已潜逃,他们抓住是要杀脑壳的,连梓阳都是匪属崽子,务必斩草除根,谁能捉住按体重结算8元大洋一斤,如有包庇或知情不报的按通匪共产党处理格杀勿论。接着是一个身着军装腰挎短枪的军官站了起来,他身后齐嚓嚓的站着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很是威风,同寨里平时驻守的民团大不一样,听旁边大人议论这是省城长沙派来的张营长。 只见他大声念着许多名字,然后大手一挥咆哮大叫一声,行刑! 刚还押着牌子上面划了圈圈加叉叉的犯人有一个裤裆已经湿了,没画的犯人中间也有几个小腿肚子在抖动!接着民团兵拖着一个画了的犯人走向丁香她们站的那个位置——公祠旁边的大枫树下,拉开平日锄牛草用的锄刀,把犯人强按下去,犯人挣扎着甩了几下还是被制住用脚踩住后背,锄刀下去脑壳滚到离丁香她们只有十多步的地方,张着嘴眼晴都没闭上,惨白的脸上还溅了几滴血。锄刀起来时颈腔的血像山涧流下的泉水一样还在喷,没了脑壳的身子像极了丁香她们玩耍时抓住剥了皮的青蛙一样抖着!! 这时人群中看热闹的小孩有些都吓哭了,丁香爹忙放下丁香抱怀里用手遮着她的眼努力向外挤,可后面人太多了已走不出去了。整个杀头的过程除了犯人偶尔呼叫外再也没人吱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迷漫在空气中,锄刀咔嚓声清晰可闻。 被爹蒙着眼的丁香大气都不敢出,没有哭。不晓得过了好久,只听见那个营长报告行刑完毕,然后台上一阵骚动,等丁香爹拿开蒙住丁香脸的手时,看热闹的的人已陆续嘈杂回家去了,台上兵士押着没有砍脑壳的犯人已经到了公祠下面溪边的水车边回县城的路上。 丁香几十年都记得,那天树下躺了整整十二具没有脑壳的躯体和四处滾散的脑壳。猩红的血流成了小沟,边边上的血已变成了暗红色,还有些没散去可能是犯人亲戚的人在边上抽泣,一群绿头苍蝇在尸体上飞来飞去的!! 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饭点,丁香才发现她们父女俩全身都已经湿透,爹的脖颊淌着的汗水都流成了小水沟。叔叔没有回来,一整天一家人吃饭时少有的都没人说话。晚上丁香和奶奶睡觉时偷偷问奶奶,王先生怎么是土匪,他们两父子也会被砍脑壳吗?奶奶抚了抚丁香的头,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那天夜里,丁香做了一夜的恶梦,其中竟然梦到了梓阳父子也被砍了脑壳倒在枫树下,可一转眼又不见了。 第二天早饭时,奶奶发现丁香额头发烧滚烫耳根都红了,人都已经迷迷糊糊说胡话。奶奶抱怨了爹好一阵,忙着去里屋挑拣草药给丁香熬好药,然后在堂屋中点了三柱香,念念叨叨作了一阵法,把作了法的茶水连同草药给丁香一并喝了。 吃药后的丁香迷迷糊睡着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听到外面爆竹声响,惊的从凉席上爬了起来,只听外面一阵嘈杂恭喜恭喜的声音,不一会姐夫进到丁香屋内,笑着对她说:“满妹,恭喜你做姨娘哒!”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很是忙碌,妈妈带着两个哥哥去王家垅照顾姐姐,爹忙着去县城置办小外孙礼物,家中剩下奶奶照看生病的丁香。 第二天 丁香已经好了很多,奶奶一早照例去山上采草药去了。可不到一个时辰奶奶就急匆匆的回来了,神色有些紧张。奶奶到厨房弄了些吃的装进采药的背篓,然后交待了丁香几句不要乱跑,等奶奶采了药回来再做饭,要是饿了随便找点东西吃,说完后急匆匆的走了。 到中午过了好一阵奶奶才回来,匆忙胡乱弄点东西给丁香吃了。整个下午奶奶没有出门做事,只是把前二天剖好的药片一包包装好放入里屋,闲下来时用个棕叶扇子在门口扇凉,偶尔朝王家垅去的那片石头山望上二眼,心事沉沉的样子。 傍晚时分,奶奶早早弄好了饭菜叫丁香快吃,说一会奶奶还有事要出门一下,很快会回来的。丁香闹着要一起去,奶奶生气的说不听话姐夫外甥满月酒时不带她去,到时一个人看家。 丁香没有吭声。当看到奶奶去的王家垅方向,就以为是奶奶看姐姐外甥去了,远远的也偷偷跟在奶奶后面。 跟上一阵子后丁香终于发现了不对,奶奶七拐八弯的来到了以前挖草药的石头山悬崖边的五雷洞。 以前奶奶累了曾带丁香到洞里歇凉休息过,里面有很多像菩萨或竹笋之类的石头,很漂亮的。因比较偏僻,平时很少人去。奶奶向周围张望了好一阵才进去山洞,这时天色已暗,加上丁香刚好在下面还有百多米拐弯处满是荊棘的山路上,奶奶完全没有发现丁香。 等到丁香爬到洞边上坎转弯处的时候,忽然一双大手捂着她的嘴,“满妹,好崽,不要吱声。”这是奶奶有些颤抖的声音。这时丁香凭着微亮的暮色认出了两个熟悉的人,惊讶又紧张的望着她。 这是好久没看见的王先生和梓阳。胡子拉碴的王先生还是那么和气,几天不见平时爱说爱笑的梓阳却警惕的像只小猫四下张望,脏兮兮像个平日随大人们乞讨的小乞丐,口中小声咕噜:“满姑,你来干什么,爹讲会连累你们的。” 这几天发生的事让丁香一下长大了很多,虽然她还不明白大人世界的事。在处理好洞边痕迹后奶奶急匆匆的带丁香离开了五雷洞,丁香走时像个小大人一样对梓阳说:“王梓阳,莫怕,明天姑再来看你。”这时在洞口探出个头的梓阳朝丁香用力的挥着手,小声有点紧张的叫道,“满姑,求你不要来了,真的会连累你们的!” 回去时天已漆黑,黑暗中奶奶抱着丁香小心意意的摸索着前行。一路上小声讲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件事,如果被人发现了王先生梓阳要砍脑壳,奶奶爹妈都会砍脑壳。黑暗中丁香虽然看不到奶奶表情,但仍感觉到奶奶有些气息不匀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丝恐惧。 第三回       完 第四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四回 还是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看见家里的油灯已亮起,县城买货的爹早回来了。他见到祖孙俩,忙从奶奶怀中接过丁香放下来,嗔怪着道:“妈,黑灯瞎火的你们去哪里哒?” 奶奶沉默了一下,缓缓的说:“夜些同你讲。”然后头也不回的去厨房弄吃的去了。爹有些惊愕,没有再追问。 晚饭刚吃完后奶奶正准备打水和丁香洗脚的时候,一个手提着长衫前摆的人正迈过门低个头走进院内,连油灯都没提一个,丁香一看原来是舅舅。奶奶忙放下手中的洗脚盆,忙不迭的说:“噢,舅舅来哒,这么夜深了有什么好事,黑灯瞎火不打个亮莫摔哒,快进屋!”这是舅舅忙摆手,示意奶奶不声张,快步走进后面厨房。 这时爹正在厨房烧洗脚水,一见舅舅忙起身招呼,舅舅这时同爹寒喧了几句,又回头同奶奶招呼,说些恭喜老人家做了姥外婆,然后大人小孩可否平安的客气话。奶奶忙着去找鸡蛋给舅舅弄点吃的之际,舅舅同爹说道:“姐夫,我同你讲点事。”说完迈向客房里间,丁香也忙牵着爹的手走向里间。这时舅舅抚了丁香头一下,说:“满妹,今天舅舅来得匆忙,都忘了带吃的,下次舅舅买糖给你呷。” 说完停顿了一下,缓缓的对爹讲:“姐夫,今天我来是有大事,你也晓得而今共产党的事,各地都查的严,老弟我蒙县里林县长垂爱,晓得好多事。”说完眼晴停在爹面上好几秒,然后低下头说道:“今天刘局长提审了疮疤佬,疮疤佬招了,说五月间你给卢主任送过什么货,卢主任在汉口还陪你耍了二天,卢主任你晓得的,如今尸首无存,都扔湘江河里喂肉哒!姐夫,你是明白人,跟老弟讲句实话,你到底跟卢主任有什么牵连吗?有么子事一家人老弟也好晓得如何帮你!”这时舅舅又扬起了头盯着爹的眼晴,好像要从爹眼晴里找到什么。 这一下可唬的爹不轻,忙不迭的辨道:“志鹏,上次是真给卢主任送过货,你也晓得,我这哒讨吃行当是吃百家饭,加上卢主任是熟识的,在汉囗时当时冒得么子事,卢主任请的客!我那是也糊涂,哪晓得国民党与共产党会闹的这个样子,再讲我一个做生意的哪晓得这么多事,老弟在林县长面前替老兄多说几句好话,解释清楚!” “嗯,那不要讲,一家人应该的,只是这几天县里会来人的,你多少做些准备。今天我来告诉你,已冒哒好大的风险的——你晓得的。” 说完后两郎舅又聊了好久,这时奶奶端着几个荷包蛋进来讲,“舅舅你快点趁热呷点东西,这么夜深屋内没得什么准备,实在对不起!” “不哒,奶奶,只是半夜三更打扰哒!”说完后,荷包蛋也没吃急匆匆一下子就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一阵嘈杂声打断了丁香的清梦。等丁香爬起来走到堂屋时,屋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有二个还斜垮背着长枪,院门囗土墙边还有两个背着枪的探头向外四处张望。 只听见带头的一个身穿绸衣的络腮大汉冲爹抱拳道:“曹老板,事情老哥也讲清楚哒,烦劳您走一趟,老哥呷这碗饭也不容易,放心,来的时候勇哥给我打过招呼了,有么子事将来陈团长那里我老哥还是讲得上几句话的!” 爹怔了一会,顺手拿起长烟杆,缓缓说道:“有劳几位弟兄哒,我这就同您走一趟。”然后转身对奶奶说:“妈,冒得么子事的,放心!” 临出屋时欠下身子对丁香嘱咐道:“在家听奶奶话,爹回来带你去王家垅吃酒。” 话毕用手示意一下请,然后在背枪的挨乡团兵的拥促下走了,丁香追了老远。 当天中午,丁香偷偷去了五雷洞,王先生和梓阳父子都不见了,洞里干干净净的好像从没人来过。 快晚饭时候,叔叔风急火燎般从县城回来,一进门便冲奶奶嚷:“妈,快点搞点饭,饿死了,中饭都冒呷!”说完提起茶壶咕咙咕咙灌得脖子都是茶水。奶奶忙递过毛巾,嘴里说道:“慢点,莫呛哒!你哥咋了?” 叔叔一把接过毛巾,抹去满头汗水和脖子里的茶水,歇口气说:“这哒砍脑壳死的疮疤佬一囗咬死哥送的货,还同卢主任吃饭时讲哒卢主任的好,咬死哥是一伙的!多亏平日我的弟兄手下留情,少挨哒几餐打!现在是陈团长亲自过问,我托了几回人,都搭不上话哒!丁香舅舅也是的,林县长一句‘志鹏,上次挖出王晖匪首你是立哒大功的,党国待你不薄。作为县清乡办主住,希望你这次也能站稳立场!’后屁都不敢再放一个,嘴里只会讲,是、是、是,志鹏晓得,志鹏晓得。我再去找他寻主意时人都不晓得跑哪里哒!!” 这时见惯场面的奶奶也慌了,同叔叔讲,这次你哥一定不能出事,你要懂点事哒,不管好多钱你也要把你哥弄出来!叔叔扬起埋在碗里呷饭的头,一边嚼一边说:“妈,我晓得的!!” 连夜叔叔同奶奶一起出去了,到夜深才回来。 天一亮叔叔又同奶奶出去了,临走时托隔壁叔祖父照看几天。丁香后来同人讲,当年奶奶为营救我爹,只要能搭上关系的讲得上话的都送钱请饭,连奶奶几十前的陪嫁都搭上了,花光了爷爷父亲二代人攒下的家当。 落英寨柏树凹,寨子对面王家垅坡上的山林,寨下姚家通十多亩早涝保收的饱水田全卖给了寨子里几家富户。尤其是那柏树凹青山莽莽从林巨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都有,当年丁香爹翻修扩建屋舍都舍不得砍。部分水田山林还是老爷太爷祖辈传下来的。 写文契那天,奶奶眼中噙着泪,对保人望爷爷不无愧色的说道:“羞先人,卖我们自家兴起来的产业就已经对不起祖宗哒,柏树凹青水托还是太爷手里传下来的……” 望爷爷也有些惋惜,安慰道:“风水轮流转,一家屋里有些磨难难免的。嫂子,只要保哒玉石出来哒,三五年光景,还是你们的噢!” 奶奶望着苍松翠柏,似是回答又似自言自语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只有千百年的屋堂坟山,从冒见过几代人传下来不动的山河田土。我家玉石出来哒,天底下好的好山好土哪里冒得……” 后来绪宗做生意搛了钱,执意多花了十个银元,请人从中说和,好话讲尽。终于从刘拓夫手里赎回来了柏树凹太爷传下来的那片山林,了却了奶奶一桩心事。 几天后祠堂里又杀了三个人,还带了二十多个陪杀的犯人,丁香去了,踮着脚尖没有看见爹,回家时心里甜滋滋的。 几天后妈妈和哥哥们在王家垅吃了外甥满月酒回来了,当时屋里来了很多客。舅舅,姑奶奶,姐夫等等。 叔叔也回来了,忙着招待大家。这时舅舅对叔叔说:“勇哥,这回姐夫的事我想尽哒办法,有些事我不能亲自出面,林县长那里我是顶着骂霸蛮送的礼,能够收监待审已是尽哒力,待风声缓些再想办法!” 叔叔忙回道:“舅舅,你帮哒大忙,几个外甥都晓得,一家人没得讲,将来几个外甥大了会报答你的!” “冒呢,一家人讲么子客气,应该的,应该的!”舅舅忙不迭的答应。 当天一大家人欢天喜地的喝酒聊天甚是尽兴,只有姐夫心事沉沉的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还别说,送出去的钱财起了作用,爹的案子暂时挂了起来。听叔叔回来讲,爹住的是两个人的监舍,条件最好,探视自由。奶奶听闻,心中十分欢喜,有些得意的说:“有钱使得鬼推磨,阳钱阴钱,得一分使一分力,做不得假的!” 那年头,冤死的太多了。听叔讲,前阵子拷问一个犯人时,打得急了 ,那人实在受不了。他血污狼籍被凉水泼醒还阳过来,审讯官员再次张牙舞爪逼问。他张眼一望,瞥见窗边一群观看的人群中,有一个汉子戴着一个斗笠,上面写着蒋正阳。他已招无可招,心下 又怕再打,张口说道,带他去汉口的还有蒋正阳,现正在外面窗户边探看我噢! 可怜见的,那蒋正阳只是看了个热闹,转眼便成了要犯。上回杀的三个人中,蒋正阳就是其中一个。 又过了几天,妈妈因为小脚出行不方便,由奶奶带着丁香姊妹去县城看爹,这是丁香头次上县城。 从落英寨到县城有四十多里地,走累了在路上打了个尖,拿身上带的干粮讨了点茶水混着吃。 到县城时已是中午,城里店铺甚多,各种好吃的好看的琳瑯满目,丁香姊妹晓得这次救爹花了很多钱,咽了咽口水都不敢同奶奶讲要。 县衙很大,正门有高耸的门牌坊式建筑,比落英寨的公祠还要气派!正门前有一对怒目圆睁的石狮,门前广场上有几棵高耸入云的皂荚树,树干一个人都抱不过来,上面还长满了刺。 这时叔叔迎了出来,穿过几道门后看到一溜的一层房子,门口还站着2个背着长枪的兵,看见叔叔忙叫道:“勇哥,伯娘来哒!?” 叔叔忙从奶奶挎篮里掏出一瓶酒和一些吃的,说:“兄弟们幸苦哒,一点意思大家收哒等下呷!”当兵的推脱了一下收下了。其中一个领着丁香她们又穿过一条走廊,冲里头一间房叫道:“玉石爷,伯娘看你来哒咧!” 走廊两侧是一排排的房子,每间房里面关着三五个不等的人,因为天气热,或立或坐的。爹在左侧尽头的一间房里,里面有几个人在聊着什么,看见奶奶来了,忙站起来,说:“妈,让你老人家担心,没事的,好着呢!” 说完一把拉过丁香姊妹逐一问了一遍。房里还有仨人,问完情况对他们介绍道:“三哥,这是我妈,——这是我仨小的。” 这时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穿个短衫的汉子冲奶奶问好:“婶娘好,路上辛苦!这是我二哥,这是我侄,来看看我的!” 这时丁香看到另外一大一小二个人。其中一个男孩同大哥差不多大小,十来岁左右的,腼腆的望着丁香他们,眼晴一眨一眨的。 奶奶把带给爹的东西全拿出来嘱咐爹收好,顺便拿了几个糍粑送给同监的三叔侄。那汉子客气一番后收下了。 接下来大家聊起了自己的官司,讲各自的委曲与冤枉。 这个桂孝桐是离县城十里地的丁香堡团总的三儿子,父亲前二月才亡故,在当地有脸面,算家境不错的。他父亲在世时担任团总,性情耿直为人仗义,邻里也都和睦的,但也得罪了些小人。 父亲死后,乡保长捏造了事实,把许多公帐亏空全算死去的桂团总。桂孝桐咽不下这囗气,与保长理论起来,三两言不合竟打起来了,失手之下竟把保长摔到桥下,腿都断了,花了不少钱银还冒结案。 不想一聊就半个时辰,这时叔叔同看守过来冲奶奶说道:“时候不早咧,弟兄们已开恩了不要让他们为难,下次再来接哥回家。”说完后大家起身一番嘱咐后一起离开监牢,出门时还对看守说了些拜托照顾的话。 一来二去桂家二哥同奶奶叔叔熟识了,几个小孩也没了刚才的拘谨,扯东扯西的不大一会竟似儿时长大的小伙伴般亲昵。 到街上临饭铺时,桂家二哥执意做东请丁香她们几个吃饭,叔叔拗不过他,最终是桂家二哥付的帐。 回来时又同桂家父子同了五里路。一路上桂家儿子同丁香几个竟混得似多年好友似的,丁香知道了这个男孩因为秋天生的,所以他爷给他取名叫秋生。 快分路时桂家二哥看天色近暮,诚意邀请祖孙几个去他家歇住一晚明天再回家。奶奶推辞家里有一大摊子事急需回去,称下次有机会一定讨扰。 这时秋生帮着他爹说道:“我家地方多,随便睡,家里还有好多前天捞的鱼虾,好吃着咧,叫我奶奶做给你们呷!” 这一下把奶奶逗乐了,逗笑着说:“哟,秋生是看上我家满妹了是不,都晓得留客哒!” 这时羞得秋生低个头红着脸跑去老远,从不怯生的丁香拉住奶奶衣袖眨巴着眼望着远去秋生脸上抹上了一丝红晕。丁香几十年后想起这事时对孙辈说,这是前世注定的。 回到家时天已漆黑。 因为爹爹的缘故,丁香三姊妹开学时都再也没有上学。 大哥已满10岁,奶奶托旧时爹爹认得的熟人,送去新化锡矿山一个熟识的棕匠老板做学徒做棕绳去了(棕绳是工业尼龙纤维绳具未出现前的家庭及社会必需品,)。那时家里除了那栋爷爷留下的房子已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姐姐姐夫带着小外甥也来送行,丁香第一次见到外甥,粉扑扑的,像姐一样好看!拜师的礼面是姐姐凑的,爹的事他们夫妻也破费不少。走的时候妈妈哭成了泪人,颠着个小脚送了好几里地。丁香把昨天晚上属于她晚餐的糍粑没吃硬塞给大哥,叔叔低着头不言语拿着行李亲自送的大哥。 大哥走时很豪气,说将来学了本事赚好多的钱给大家买好多的好东西回来。 快年关时候,爹的案子还没眉目,舅舅也来过二次,大意是现在各地暴动,安化是严重区,上头抓的严,爹年前是出不来的。舅舅来一次,妈妈哭一回。 叔叔自爹坐监后懂事好多,隔三差五的给家里带点呷的。最后一次见到叔叔是小年,到再次见到叔叔时,叔叔已经躺在给奶奶装备的棺材板里了。 那天叔叔置办了年货,买了很多好吃的回家,少有的给侄儿,侄女,妈,嫂人人都买了礼物。给丁香的是一面好看带脚的铜边圆镜,一个长方形的梳状盒,里面有一把棕色的木梳。比以往好的年岁都买的多,买的好,还人人俱到。那面镜和梳丁香嫁给秋生时当陪嫁一起带到了丁香堡。为此奶奶还嗔怪他不懂过日子,现在是什么时候。不过奶奶背身时,丁香发现从没哭过的奶奶眼中噙满了泪! 叔中午才回,弄好饭菜已是太阳斜西了,那餐饭吃了好久,直到点起了油灯。丁香和二哥自爹出事后从未呷过这么好的东西,时不时还饥一歺饿一顿的,今天放开肚皮吃了个肚儿圆。 叔叔不紧不慢的喝酒,和奶奶,妈妈聊了很多。爹的事,大哥学艺的事,回忆爷爷,家中历代等等,还不忘教育鼓励二哥丁香们听话上进之类的。 说到爹的事时,惹得妈妈哭了一回,奶奶平静的脸上有一丝丝幸慰。吃着吃着叔叔一把抱起丁香放在膝上,对妈妈说道:“嫂嫂,老弟是个没用的人,三十几岁的人哒,堂客都去了两个,而今还是光棍一个,尽招妈妈哥哥嫂嫂担心!而今我呢也有个打算,万望嫂嫂成全!” “这么子事,一家人有么子成全不成全,而今屋里就你一个男人家,好多事都靠你一个人,侄儿侄女将来都会晓得的!”妈妈应道。 这时叔叔又转过头,对着奶奶一字一顿的说道:“妈,如果嫂嫂同意,我想抱养满妹做我的女儿,将来死了也有个人披麻带孝。”说到这,眼圈都红了。 妈妈见状,忙应道:“叔叔要是喜欢满妹,满妹就随叔叔哒!”这时叔叔放下丁香,竟冷不丁朝妈妈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个头。妈妈忙拉起叔叔,“叔叔呷多哒,你看你这是弄的么子事!” 叔叔没有再讲,重新抱起丁香放在膝头上喝起了酒。 这时奶奶的眼中欢喜之余掠着一丝丝不安。 第四回       完 第五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五回 过大年那天,奶奶妈妈早早做好了中午年饭。全家人从中午等到太阳偏西也没回来,菜都热过一遍了,也没有等到叔叔回来。丁香和二哥去寨下水车边都接了二次,丁香和二哥失望的看着一个个回寨过年的人,可就是没看见叔叔的身影!早上呷的那点东西早已经消化,肚子饿的第二次回家时连门槛都迈不过去了。 掌灯时分,奶奶说道:“不等了,可能你叔有事晚些回,我们先吃,给他留着份咧。”当晚丁香和二哥吃得挺香,饿的。奶奶和妈妈没怎么大吃,一晚上都没有说话。 初一那天没有按惯例去舅舅家拜年,一家人都在等叔叔回来。又是太阳偏西了叔叔仍未回家,这时奶奶妈妈都急了,商议着明天姐夫要是来拜新年就派姐夫去县城看看。 初二茶时姐夫两口子早早带着小外甥来拜年来了,吃茶时奶奶同姐夫说了叔叔没回家过年的事。姐夫怔了一下,姐姐忙说:“你快去,免得妈妈奶奶担心。” 姐夫忙起身急匆匆下寨子去了。 丁香和二哥时不时跑到路口向山下张望,看叔叔回来没有。到中午时丁香看到一群人正在山下向上走上来,打头的是舅舅。这下丁香高兴的掉头就往家跑,过门槛时大声叫道:“奶奶,妈妈,舅舅和叔叔回来哒!!” 听到丁香叫喊,奶奶妈妈忙放下手中的活,小跑着来到土墙院门外迎接。院外没见叔叔,只有二杆黑洞洞的枪对着妈妈奶奶,两边路口还有几个拿枪的在探头探脑的张望。舅舅没来,在公祠旁的大枫树下低着头垂手蹲着。当时妈妈一见这阵势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 领头的还是上次带爹走的那个络腮胡,上次来穿的绸衣,今天穿的棉沃。只是这次没有了上次的和气,一进门就大手一挥,冲路口的兵丁嚷:“给我搜,莫跑了匪徒曹玉石!”听到玉石二字,妈妈手一摊已倒在地上,丁香和二哥忙跑去推着照看妈妈,姐姐也抱着外甥俯身查看。 这时路口兵丁已迈过门槛,全然不顾倒在地上的妈妈,有一个还直接从妈妈身上跨过冲进了堂屋。好一阵乒乒乓乓搜寻后,几个拿枪的兵丁回到院内,对络腮胡说道:“报告陈队长,冒发现曹玉石!”这时抱着个手的络腮胡把手放了下来,转头语气略显凶狠的对奶奶说:“伯娘,讨扰了!你家曹勇窜通共产党抢监牢,已就地正法!嫌犯曹玉石已逃窜藏匿,如发现曹玉石回家不得包庇,劝其立即自首从宽,一经查实有知情不报情形,国法不容严惩不贷!!” 听到这个消息,一生刚强坚毅的奶奶已泪流满面,好久才缓缓对络腮胡说道:“今天仍叫我声伯娘我满意,只是玉石真冒回来,今天白幸苦你们跑一趟,只是烦劳队长讲下曹勇咋了,现在停哪?”这时络腮胡示意手下倒杯水来,喝完水后语气和气好多了:“伯娘,曹勇同我一起也搞过好几年,算知根底的,这回子也不晓得犯的么子疯,蒋晔带人抢牢时他监守自盗,还帮共产党打开牢门,放走曹玉石——当然弟兄情义可以理解,可上面有国法啊。他人还在县里停着尸!”说完冲奶奶拱下手,又说道:“明早叫人来领一下,伯娘,做侄的吃衙门饭,今天得罪哒!”说完朝手下摆摆手,全一个个拎个枪走了。舅舅一直蹲在树下没动,当络肥胡到公祠时同他们一起走的。 从那以后,丁香再也没有进过舅舅家门。 等兵丁走后一柱香工夫,姐夫左右张望着回来了,一起帮忙把已搬到躺椅上的妈弄回屋里。半个时辰后同族亲友都来了,大家你一嘴我一句商量着明天怎么安排。 第二天天刚发白未亮,姐夫带着一群族人一起去县城接叔叔,另一拔人去山边荒地挖坟坑去了。中午过一刻时姐夫他们抬着叔叔上山回了家,丁香姊妹已被同族婶娘拉到了一边,没看到叔叔死的样子。在奶奶的执意要求下,处理停当后叔叔装进了奶奶60大寿时为她准备的已做好的棺材里。 这时丁香姊妹才被大人们领到棺材边看一眼叔叔。叔叔睁着的眼睛没了往日的精神,泛着像死去多时的鱼的眼睛一样的灰白色,丁香还特意仔细看了叔叔的头,发现叔叔的头和脖子好好的连在一起,没像公祠被锄掉的人那样,虽这样丁香还是哭得很伤心。 叔叔第二天就出葬了,没有像以往寨里死的人那样摆上二三天,是族长不允许。主要是因为情况不同,二则怕连累乡里族亲。 虽如此奶奶还是坚持请了道官法师,热闹了一整晚。安葬的开销是把房子抵给了寨中富户刘三爷,族长做的担保,二哥同妈妈画的押。 抵押是活当,定下一个月的期限,出了正月冒得钱就得交房屋。这还是刘三爷与玉石爷平时交好,怕落个趁人之危夺人产业的话柄。恐倘若日后丁香爹出来哒,大家脸面不好看。 下葬时丁香带孝走在头里,奶奶安排的,因为叔叔过小年时已认下丁香做女儿。叔叔的坟地是一块边角废地,因时间只有一天,加上土中夹有石砾不好挖,棺材放下去时棺盖离地面只有尺把深。 80年代后丁香回寨子给叔叔立碑时还哭过一回,同儿子们讲当年二外公冒埋好深,对不住他老人家,二儿子还安慰她说:“浅葬后人缘。” 丁香听了,抹去泪水,虔诚的说:“你们二外公对我好着咧,肯定会保佑你们的。” 过了几天才搞清,过年那天九龙乡的安化共产党县委书记蒋晔带着他的人攻进县城,打开了牢门,救出了关押的一百二十多人,其中有玉石爷。 其实过小年认丁香做女儿时叔叔已同某个共产党人有联系,牢门都是叔叔打开的。当时爹开始怎么也不肯出去,他想要个清白,毕竟还有一大家子人。最后叔叔都跪下同爹讲:“哥,你走南趟北的见过不少阵势,应该晓得比我还多,你在重犯区关了半年哒,没砍脑壳的这里只有二个人哒,前些天清塘熊家湾那个送的钱和礼比我们还多,半个月前都送长沙哒,你醒醒吧!!!” 说完后兄弟抱头痛哭,爹拉起叔叔一起走,叔叔却摆了下手,说:“哥,你先走,莫回屋里,去洞庭湖草尾街等我!我有点事忙完就来找你!”爹没得法交待几句叔叔一定小心后,依依不舍同监友一起先跑了。 爹走后刚一柱香工夫,陈团长率挨乡团杀回来了,丁香堡的桂孝桐爬到土城墙上却怎么也不敢往下跳时,叔叔急的一脚将他踹下了城墙滚到洢水河了。这时背后一个挨乡团兵丁开了一枪正中叔叔后背,子弹都从前胸射出嵌入了土城墙,喷出的血把墙都染红哒。当放完枪的兵丁上来查看时,一身血的叔叔突然跃起,抱着他从土城墙台阶边沿着阶梯,一直滚到了城墙下街边的路中间,那个兵丁半天才从他身下爬出来。 叔叔一生都不着调,年少时顽劣成性,成年后狐朋狗友,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来日在何方;爷爷奶奶先后给他娶了两房媳妇,一个死了,一个跑了,却仍一个人自娱自乐没心没肺的胡闹;生死关头,为了亲哥拼死一博打开牢门,尽现孝悌仁爱;县衙城墙头上,为一萍水相逢牢友两胁插刀舍身相救,真正义薄云天;作为前清武举,叔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证明了他的武勇刚毅。 叔叔死了,爹下落不明,家中只剩下妇儒老幼四个,叔叔安葬时还欠下大笔的债,虽如此,生活还要继续的。 出了正月,族长领着借钱给奶奶的刘三爷上了门。进屋时刘三爷递过一个纸封礼包给奶奶,口中念道:“龚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一点小意思给二个孩子呷!” 奶奶迟疑一下,接下了礼包,带些愧意的答道:“三爷,前些日子你帮哒大忙,还要让你破费,实在过意不去。”这时堂屋里妈妈已摆好茶水,大家一起坐下,刘三爷没在吱声,用眼望了望族长。族长叫曹望生,论辈份与爷爷同辈,平日里丁香他们都叫望爷爷。 族长回了刘三爷一眼,偏过头看了看我们一家,怔了好一会,缓缓说道:“老嫂子,你们屋里出哒这么大的事,我作为族长,都是曹家里的人,无能啊,也帮不上手,玉石他们弟兄——唉,不讲哒。”族长停了下来,略思一下又说:“刚才来的路上三爷同我说了,当时情况紧急才签的协议。玉石的事还没了结,那个抵押房屋协议可以不要做数的。匆忙把房子抵掉等将来玉石回来哒,大家都不好讲话,还是等等玉石看看。三爷是个心肠慈软菩萨心好人,地方上没得讲的。” 说到这,族长又停了下来,用双手撑着桌子用手指轻敲了几下,想了好一会才又讲道:“这样吧,我来讲句话做个中,对与不对老嫂子三爷你们两个都担侍些,房子呢还是暂时不动,协议重新改一下,等到八月间,嗯,八月间如果玉石还冒回来再来交房不迟,三爷你好人做到底,吃些亏!如果将来玉石冒得事哒,二年工夫又发哒家,那还不报恩报答你老人家!” 说完望着刘三爷,刘三爷忙不迭说道:“都一个寨里一个祠堂的人,帮忙应该的,慢些日子不要紧!” 奶奶听了,忙谢道:“将来玉石回来哒,一定感谢三爷再造之恩德!望爷爷,我替三个侄孙向你感谢哒!” 听到这,族长摆了下手,说道:“一家人讲么子客气,只是有些话当讲不当讲还请老嫂子担待,定八月间主要是为你们作想,如果玉石三五年都回不来,屋里老的老,小的小,总要点用度,将来还要过下去的,你们两婆媳讲呢是的不?”妈妈奶奶忙谢道:“感谢您两个长辈可怜,将来玉石——还有仨侄孙一世都记得您们的好呢!!” 吃茶后又重新签下抵押协议。留饭时两位执意不肯。望着远去的背影,奶奶忍不住对妈妈讲:“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妈妈是小脚出门做不了事,在家操持家务,干些洗涮缝补的事,奶奶虽年事已高,仍带丁香,二哥开园种菜,上山挖野菜摘些野果,挖些草药艰难渡日,期待着爹的回来!姐姐日子也不好过了,作为亲堂兄弟,王先生的事多少连累了他们,姐夫胆子越发的小。加上爹的事花费不少,日子也苦了好多,根本帮不了丁香她们,偶尔送点吃的都是牙缝里抠出来的! 三月油菜结籽的时节,丁香有一天照例挎个竹筐去山上挖野菜。快中午时候,又累又饿在山上胡乱找些熟识的野果走到五雷洞去休息吃点东西。忽然山下一顿嘈杂声,丁香转头望去,只见舅舅领着一伙兵丁沿河边寻找什么,丁香再回头时,幽深洞内传出一声机警的叫唤声:“满姑,进来!” 这是梓阳的声音,循着声音丁香小心走近洞口,还没来得及看清,早被梓阳一把拉入洞内,跌跌撞撞进入二十余米时,梓阳松开了手,漆黑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看不见梓阳的样子。只是梓阳的呼吸极为平和,不似自己一般。 平静了二柱香的工夫,原来漆黑的洞内能些许看见梓阳样子。面孔不是很清晰,却能看到梓阳明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丁香忍不住顺着梓阳的眼沿耳朵直摸到梓阳的脖子,头和脖子还连着好好的。 丁香鼻子一酸,小声抽啜了一下。“好着呢,满姑!”黑暗中梓阳露出了笑着时雪白的牙。 这时梓阳又小心向洞口挪去,约摸一柱香工夫又回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如释大负般的说道:“狗腿子走远了,冒事哒。”接下来梓阳与丁香摸黑聊了好久,关于爹,王先生,叔,还有梓阳自己。 现在梓阳已经是共产党的小交通员了,还是那次学堂不见时就帮王先生送过一次信。上次大年暴动时王先生带梓阳从长沙又回到了安化,初二那天就传来失败的消息。丁香爹和几个监友还与梓阳他们照过一次面,王先生告诉了叔叔的死讯,后来爹执意不同王先生他们一起走,决定一个人去汉口讨生活去了,说待将来日子好了接丁香他们姊妹几个一起去的。 几个月了第一次听到爹的消息,丁香忍不住哭了起来,梓阳忙掩着她的嘴,用另一个手抚着丁香的背,“满姑,莫哭,你爹好着咧,”说完后转头朝洞口望了一眼,口中念道:“招来人了就不好了!”丁香停着哭声,停了一会,忽然自个笑了,爹还好着呢,这是大半年来最好的消息呢! 接着梓阳讲到王先生,王先生几天前被人告密抓走了,抓的时候梓阳没在。在街上梓阳远远看见了王先生,王先生也看见了他,王先生假装漫不经心的眼睛示意梓阳不要过来。三天前绑在县衙前丁香上次见过的长满刺的皂荚树上,满身都是血,后来还打了枪。说到这时梓阳自己也忍不住小声抽啜起来。 后来梓阳又同丁香聊起学堂时伙伴们开心的事,无意中聊到丁香舅舅时,梓阳小声咕噜一句:“就是姚先生告的我爹,平日里和我爹好着咧!”说到这,两个都沉默了好一会,丁香想起了叔叔死的时候带着兵丁来家时蹲着枫树下的舅舅。 等回家时天己黑,站在洞口的丁香听到了对面奶奶妈妈焦急的呼唤:“满妹,满妹!!”但丁香没有答应,一个人慢慢地摸索下山,背后洞口梓阳还在小声叫:“满姑,小心莫摔哒!” 在河边水车边碰到用油灯照着河坑的奶奶,见到奶奶时,奶奶一把拉过她,“妹几,你如何搞得这么夜深,你妈妈都担心死哒!”丁香轻声淡定回道:“走远了,弄刺窝里了出不来。”奶奶听了用油灯上下照了一遍确认无事后才放下心来牵着丁香回家,走到院门时,在暗淡的油光中看到了妈妈担心的惨白的脸。 吃过饭丁香小声的向妈妈奶奶二哥讲了今天的事,那一晚全家人都很高兴,很少出门的妈妈半夜好几次走到土墙外张望,好像在等着什么。 第五回    完 第七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七回 正月十八的那天,二哥去了离家二十里地的王姓地主家看牛,走时妈妈又哭了一回。奶奶劝了妈妈,说与其在家挨饿等死去外面讨口吃是件好事。其实妈很明白,在那个年月,能出去找事讨口吃的就能给家中减少一张吃饭的嘴,能活着下去就是最大的奢侈,苦不苦和活着来比,前者与后者来讲太不值得提了。 家里从此就只剩下丁香仨老小了,日子却少有的看到了希望。奶奶买的小羊羔已有20来斤了,每天丁香放羊回来都抱一下,看有没有重一点,丁香明白,家里还指着它生小羊呢!家中的鸭每天从水车边小路下去,沿着河坑找寻小鱼小虾吃,晚些时候放一点点食它们自己回来进窝,也很少惹祸,很省心的。小鸡则不一样,除了每天它们自己去山边树下找些虫子野食外,有时还跑人家菜地田头糟害庄稼,田地的主人都投诉了好几回,每次都是奶奶腆着脸赔个不是才了事的,有一次还从丁香她们菜地扯了几颗白菜赔了人家。 后来奶奶丁香她们仨个在屋前屋后围了一圈的竹围栏,围栏里外还种满了瓜疏菜果。到六七月间时,长满围栏的诸如南瓜,东瓜,葫芦瓜,长豆荚,刀豆等等。这时小鸡鸭也长成大鸡鸭了,当时鸡生第一个蛋时,丁香高兴的揣在怀里,小跑着进厨房告诉奶奶。当天晚上就打了个雪花蛋汤,放了一点葱花,满屋都飘着香咧!吃的时候你推我让的,最后还是奶奶分成三份吃了。吃时丁香偷偷夹了一小块给妈,妈转过头抹泪了。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大哥二哥没有回家,爹也没有出现路口,妈妈颠个小脚去了寨外路口,到擦黑才回,神经失落的样子让奶奶丁香都不敢乱说话。 辞岁时丁香点的香上的祭。 到三月时,母羊终于生了两头小羊,小羊咩咩的叫着,耸拉着耳朵跪着吃着奶,高兴的丁香没事就去抱一下这只,又抱一下那只。有一次奶奶偷偷的挤了一小碗羊奶,要妈妈喝了。长年来营养不良加上思虑成疾的妈妈,已肉眼可见的日益消弱焦悴。妈妈执意让给丁香,丁香懂事的跑了,留下妈妈在三月尚寒的春风中叫唤。 小羊羔到断奶时卖了一个小公羊,还清了欠下赊羊的欠款,鸡鸭生的蛋攒下来到赶集时在市场卖掉换些粮食盐巴之类的生活用品。这个时候丁香都已经同奶奶学会了很多的医术草药知识,每次奶奶给人瞧病时都会带上丁香,以期以后传授技艺给丁香。 日子渐渐一天天转好,妈妈的身体却一天天变差了。奶奶不知什么时候打听到某座山的寺庙很灵的,于是带了丁香一起走了二十多里去还愿,还献上卖蛋攒的钱买的供品上供。寺庙中各形各色的神像峥嵘威武,香绕庙宇。寺庙的庄严肃穆,让丁香即好奇又兴奋。她在奶奶的带领下叩拜了各式各样的菩萨。 菩萨们有怒目圆睁的,也有大腹便便笑态慈严的,但最让丁香觉得亲切的是观音菩萨。她虔诚的跪在慈眉秀目的观音大士前,许了好多愿,希望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包括爹,大哥,二哥,妈妈,奶奶,还有自己。 住持是本地修行半世的居士,她同奶奶聊了好一顿工夫,了解了丁香家的遭遇,为此她特意劝慰了奶奶一番。临走时,好心的住持还送了一尊尺来高的陶瓷白色观音大士的佛像给丁香,说,小姑娘,以后只要诚心事佛,菩萨随时都会在你身边。 丁香不是甚懂,但自觉有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在身边随时陪护是件好事。她听闻后十分欢喜,冲住持深深躹了一躬。 回家后几天,多日病怏怏的妈妈好像有些起色。二天后赶集时丁香用卖蛋的钱扯了二尺红布,回家时在奶奶的帮助下用红布把观音菩萨披上了红,放在祖先牌位边,吃茶吃饭时祷告请安! 外国人认为中国人神佛太多,没有真正意义的宗教信仰。丁香却是真正的虔诚佛教徒,逢佛都拜。但真正信奉一生供奉一生的莫过于观音菩萨了,自打给妈求神许愿后,丁香一辈子风雨无阻虔诚信奉观世音菩萨。 以至于后来孙辈们读书了,不屑于神灵佛祖。丁香总是虔诚的对孙辈们讲:“你们不晓得观音菩萨的好,古话讲‘不学法看蛇法,不信神信雷神!你们不晓得有些做了差事坏事的都让雷劈了!’”说完后立即跪在红布已泛白发黑的观音菩薩前祷告求宽恕。 多年后孙辈想起此事仍觉得对不起奶奶,当初童言无忌不该悖逆冲撞老人家。 到年底时候,母羊又生了两只小羊,头生的小母羊找其它有公羊的人家适配,已怀胎待产了,适配时还拿了十个鸡蛋给公羊主人。奶奶后来一思量把家中那只公羊与人家置换了两头一公一母两只小羊,自家公羊适配自家母羊生的小羊是不健康的,不利于繁殖生息。这样家中就有了两头母羊,四只小羊羔了。丁香每天赶着羊群像个司令一样指挥它们出去吃草,傍晚回家入栏。因羊多了,又沿河边架空新建了羊舍,羊屎是难得的肥料,用羊屎种的菜又香又甜呢! 大年二十八那天大哥二哥先后回来了,大哥是提了些东西回家的——他师父真心对他不错,好多年后,丁香大哥仍记住师父的好,七十年代老师父去世时,大哥带着丁香一起去吊唁祭拜,大哥一个大男人老爷们哭得那个伤心,惹得孝家一顿唏嘘陪哭了一回。 二哥天擦黑回的,穿着脏破像个乞丐,眼神空洞无神中透着不安恐惧,垂着个头也不言语,让大家都急了!急切之下大哥追问了好一阵才晓得二哥是闯下大祸一个人偷跑回来的。 二哥看牛的主家是个乡下土财产,靠着祖辈几代幸劳才攒下30多亩水田和几处山林地,平时二哥除了看牛外还要随主家做很多农活。自那次老屋起火后落下了迟纯木讷自闭的毛病的二哥在东家眼中是不称职的,少不了挨骂,气急了打二巴掌也有的。吃的也不见得好,一年了,二哥仍像去的时候般高,丁香都高了他半块豆腐,脸色瘦黄比在家时更差!就是这样苦挨苟凑的过下去也好,不料昨天发生的一件事让二哥撑不下去跑回来了! 湘中西地形山高林密交道闭塞,加上饥荒时有发生,匪患由此衍生。昨天晚上近子夜时分,一股土匪闯入二哥东家村寨,睡在牛棚边杂屋的二哥被惊醒,土匪的喧哗凶狠让二哥吓得倦缩在屋里不敢吱声,眼睁睁的让土匪牵走了牛。东家发现了后呼叫,众多村民合力追赶,抢回了部分牛及物品,但仍有一头牛被土匪们掠走。 在整个事发过程中,二哥一直倦着没有敢动,追牛回来的东家迁怒二哥,当晚就结结实实打了二哥一顿,二哥一如即往的没有哭喊,咬牙忍住。第二天近中午了,东家也不让二哥吃点东西,惊吓饿极之下二哥午后凭记忆爬山越岭偷跑回来了! 是夜全家人都是在忐忑不安中渡过的。 第二天近午时分,怒气冲冲的东家偕同介绍二哥去的远房亲戚一同来了,远远瞅见的二哥顿时吓得躲进羊圈干草堆里躲了起来。面对气势汹汹的东家,已长成小伙的大哥无论见识还是胆量,在这个家最需要的时候,展示了他作为一个家男子汉顶梁柱的勇气与担当。 他先是安抚并不失礼节的接待平息了二哥东家的怒火与情绪。当东家提出是二哥坐视东家牛被抢而未及时告诉东家而造成的后果,且事后一跑了之,所以二哥应赔偿牛的损失,且要如何如何才肯罢休的话。大哥耐心听完后说道:“伯伯,你的牛被抢时我老弟在旁没有做声是真,是不对不应该的!不过呢你老也替我老弟想一下,一个十一二岁的人如何能阻得了一伙明火执仗的土匪,一叫嚷万一土匪惹毛了,弄死我弟了——那还不是踩死一只鸡一样!” 大哥停顿了一下,眼晴从东家与远方亲戚面上扫了一遍,见他们没吱声,又道:“我们家现在孤儿寡母的,爹都没有下落!如今我老弟摊上这事,如果当时让土匪弄死哒,伯伯,只怕那个时候弄个安葬身后事怕不是一头牛的事哒,你老莫生气,我后辈就是一个比喻!” 大哥一番话后震得东家与远房亲戚都塔不上茌了。这样一来二去后面的事好办多了,大家议论后达成共识,二哥仍然去东家看牛,只是头三年只管饭没工钱。 二哥年都没过,东家的事还等着他做呢!太阳偏西时走的,妈妈眼都哭得浮肿了,塞了几个煮熟的鸡蛋给二哥,颠着小脚送了好半里地,瘦弱的身躯在近暮寒风中颤晃——妈的身体已日渐差了。冬日斜阳下,二哥和东家亲戚三人长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寨外路口尽头,直至完全不见。 三十那天晚上天气突然变了,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继而刮起了北风,寨外回家收帐或从外地赶回家过年的人们拢着个手缩着个脖子一个一个陆续从丁香茅屋边走过。寒风中妈妈站在竹围栏边从一个个来来往往的人们中找寻,遇到远归的乡邻挨个寻问爹的下落。乡邻们或是摇头或是低默不语的,有些不忍心的乡邻宽慰几句什么玉石爷在外兴许好着呢,待时世好些就回的。妈妈听到这些时,失落的眼神中透过一些亮光,转瞬间眼神又陷入死寂,呆呆在站在寒风中伸长着脖子眺向寨外大道尽头,全然忘了刺骨的寒风,零乱的枯黄头发在风中飞舞。 近午时分,漫天的砂雪已扑天盖地来了,沙沙的撞击着妈妈惨白腊黄的脸、颈脖,渐渐的棉衣领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砂雪。奶奶见了很是心痛,忙叫道:“满妹,绪宗!你们俩个快些把你妈叫回来,天寒地冻的,感冒哒如何是好?!” 丁香和大哥听到叫唤,忙放下手头的活跑了出来,砂雪迎头劈面的两姊妹眼都睁不开了!妈妈没有挪动的小脚都被砂雪淹没了。两姊妹没有言语,一左一右搀住把已失魂落魄的妈拉回厨房,灶蹚里窜动的火焰㬇在妈妈失神的脸上,惨白腊黄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 丁香忙拍打清理妈妈身上颈脖处的积雪,眼泪已有些不争气的涌出,滑到嘴角,咸咸的!妈妈却浑然不知,呆立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这世界已与她隔绝。 年夜饭时,妈妈早早躺在床上了,丁香小心凑到妈妈面前,低声唤道:“妈,吃饭了,还要祭祖咧!”好半晌妈才悠悠回道:“妹几,你同奶奶讲,妈累了休息下,不思得呷——你们先呷,听话。” 奶奶听了很是着急,走到床前探了探妈的额头,有些急切的问道:“家秀,你是不是不舒服,娘给你看看!”妈没有吱声,空洞的眼神望着屋顶的杉木皮,眨都很少眨动。 奶奶一番忙碌后叹了口气,转身低头找了些往日挖的治风寒感冒类的草药去厨房给妈熬制草药去了。 祭祖时是大哥上的香,丁香奶奶也磕了头,磕完起来时奶奶叫大哥丁香再替妈妈磕了一回头。 年夜饭妈妈没有起床来吃,丁香他们祖孙仨就在沉闷中吃过了年夜饭。饭后奶奶将熬好的草药亲自送到妈妈床边,对妈说道:“家秀,赶紧趁热喝了,明天一早就好哒!——这些年苦了你,我们曹家对你不住咧!” 说到这时奶奶转过了头,声音都有些哽咽失声了。妈见惹得奶奶伤心心中不安,忙支起身子回道:“娘,冒呢,这些年是我们都靠你一个老人家,要讲对不住也是我们后辈没能力,让你老人家苦噢。” 说完一口气喝完草药,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又缓缓躺了下去。奶奶转身拿起药碗准备出去时,妈突然拉着了奶奶的手,喃喃地说道:“娘,我想和你聊一下!娘,几年了,怎么就没有他爹的一点消息呢?……” 奶奶怔着了,爹的话题是丁香全家人的禁忌,尤其是在妈妈那里更是不能提起的——妈多年来对爹的思念已摧垮了她本就柔弱的身子。 好一会奶奶才又坐下,此刻多年积压心头的情绪已彻底击垮了这个一生刚强的老人,她颤抖的用双手握住妈的手,头埋在棉被上,已失声痛哭起来!丁香是记事起从未见过奶奶如此痛哭过,哪怕是当年叔叔被打死时也没有如此大哭! 哭声惊动了丁香和大哥,看到婆媳二人的情景,不知所措的都放声大哭起来。就在那个万家喜聚团年夜里,远处山腰寨里响起鞭炮,欢喜的家家户户燃起大火围坐一起喝酒玩乐,丁香一家也燃起大火,却没有过年的欢喜,是在悲伤中渡过的。 好多年后,丁香同孙辈们讲起这事还说道:“那年好大的雪,人家都是全家烤火喝酒呷饭开开心心的,我们屋里哭的那个惨噢!” 子夜时分,已烧得有些迷糊的妈妈说起了梦话胡话。紧张得奶奶起来了好几次察看又弄了些治头痛发热的方子。到下半夜时,妈终于安静的睡去了,丁香和奶奶才放心入睡。 第七回     完 第八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八回 每年的正月初二丁香都会摆茶摆饭祭祀的,这是因为初二这个新年访亲拜友的吉日却是丁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忌日。那个寒天雪地的年初二,丁香永远失去了那个小时候颠着小脚经常追着她打骂却常常够不着的妈。 好多年后她逢人讲起妈时,无不感慨的说除了小时顽皮野性招惹妈生气追骂外,其实妈对她也挺好的。例如支持她上学,教她将来如何做一个贤淑女子,还有爹多年离家不在时的苦难岁月中有一口吃的都会先留给她吃! 说起妈的小脚时,丁香总唠叨着,旧时候什么都好,就是女子裹脚不晓得是哪位先人想出来折磨女人的,我妈就是裹个小脚不晓得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累! 许多年后丁香仍清楚的记得,初一那天妈妈差不多在床上躺了一天,除了按时吃服奶奶的草药外,妈妈只吃了热姜汤和少许稀饭。 到初二那天妈妈的感冒发热好了很多,一早上同大家起床了。当时呷早饭时奶奶还高兴的有些得意神态对丁香讲道:“满妹,你看你妈今天精神好多了,一是祖宗菩萨保佑,二是我的草药方子灵着呢!你学好了医术将来嫁到婆家不光能够帮济乡邻积德一方,还能攒口吃的咧!” “幸苦娘了,我身子骨弱,这些年拖累了你老人家。”妈不无歉意的回道。转头时又对丁香和大哥说:“妈这身子不晓得能不能撑到你们讨堂客嫁人家那天?你们将来要晓得孝顺挂记奶奶老人家噢!” “吥,呸,呸!大新年的讲些不讨喜的话!将来只有越来越好,人兴财旺!观音菩萨阿弥陀佛!”奶奶忙拦住妈妈的话,起身在堂屋里在菩萨祖宗前上香,念叨了一番才作罢。 年前下的那场雪好大,整个寨子上下一片洁白,院子内的积雪都差不到有尺来深了。饭后奶奶安排丁香兄妹铲开院内院外路上的积雪,自已背个背篓去远处山上菜园扯些蔬菜准备中午食材——按惯例姐姐他们是今天会来拜年的!大哥虽已是大小伙了,但平日和丁香兄妹感情甚好,加上妈也好了,今天格外开心!两兄妹一边铲雪还一边用雪球互相打闹追逐。挨了大哥几雪球的丁香都把大哥追到外面已白雪皑皑覆盖得分不清界限的田地去了!远远的还听见妈妈在身后叫唤:“你们莫冻哒,你们这些祖宗崽几,看你奶奶去园里扯菜做事去哒,不晓得帮忙还淘气!” “冒得事,玩一下就去做事的!”远处田野打闹的大哥回了一句再也不理妈了。拉起丁香在田里堆起了雪人,丁香还扒开雪地挖了个野萝卜给雪人装了个鼻子,好好看的! 苍茫洁白原野中两兄妹尽情嘻闹玩耍,几年来的苦难日子全抛脑后,琼河玉树间响起两兄妹清脆的欢声笑语。 不晓得过了好久,远远的从山路上走来了几个人。丁香一看,原来是姐姐带着外甥来了,姐夫还背起了奶奶的背篓,奶奶扛个锄头跟在后面呢!丁香两兄妹见了,高兴地不再打闹,蹦跳着在田间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姐姐他们,老远就听见小外甥大叫着大舅,姨娘呢! 迎接着姐姐一家丁香兄妹甭提多高兴!大哥弯下身子架起外甥就在田埂上跑,姐姐在身后嗔怪的笑骂:“你们俩舅甥莫摔哒,奶奶你看绪宗讨堂客的人哒还跟个小孩似的,冒得个舅舅的样子!” 还在院外,外甥骑在大哥脖子上一边用手拍着大哥的头一边奶声奶气的叫道:“外婆,外婆!!!” 屋内一片静寂,往年时早在院外竹围栏边等待的妈妈没有出现!奶奶忙放下锄头,院内院外找寻,口中叫道:“家秀,你外孙伢几给你拜年来哒呢!” 屋内一番找寻后却没看见一个时辰前还在竹围栏边追喊两兄妹的妈妈!这时奶奶脸上掠上一丝不安,口中念叨着:“冰天雪地的,感冒都冒好,你妈到哪儿去哒?” “姐夫!快来,妈妈好像掉河里了!”外面水车旁突然响起大哥的尖叫声。 这一下唬得大家一惊,大伙忙放下手中的热茶,刚还欢快的情绪化为了冰点! 当跑到水车边时,只见大哥早攀着冬天已不汲水的水车下到了河沟边。 平日里清澈的河水已经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靠水车边有一两个人深的河坑冰面砸开了一个洞,冰面上还溅落了零星的冰块和水车上滑落的雪花! 见此情景,岸上的姐姐已经一边推着姐夫一边哭叫起来:“妈,妈!!!”刚还同大哥外甥逗笑的丁香却还没回过神来,紧张地睁大个眼盯着大哥和姐夫用木棍在在冰面下找寻!她心中默念着观音菩萨保佑,怎么也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妈妈会从这里掉进冰河里! 直到妈妈从冰面下出来的那刻,丁香终于忍不住放声悲哭起来!刚还欢天喜地的一家顿时哭成一团,真正是祸从天降,喜极悲生! 茅屋的堂屋一下成了灵堂,泪流满面的奶奶把从床上拿来的已经破了两三个洞的竹席铺在堂屋中间,丁香姊妹几个七手八脚地把养育他们的妈妈放在竹席上。 多年后丁香仍清楚记得刚从冰水中捞出放在竹席上的妈妈的模样!妈妈原本俊秀的脸上已没有了往昔的腊黄菜色,鹅儿蛋形的脸庞上挂着水花洁白如纸,却透着丁香儿时记忆中的文秀美丽;早年乌黑亮丽而今枯焦发黄的头发已经整理好了,湿漉漉还挂着冰珠。 唯美的样子像极了堂屋里供奉的观音菩萨。 妈妈的死因,有些寨里的伯娘婶婶猜测是妈妈多年想念爹爹思虑成疾,穷苦多病一时想不开自己跳河死的。 寨子里的老邻居们闻讯先赶来了。在妈妈脸上已经蒙上手帕的尸首边上,有位婶娘哭着诉说着,玉嫂噢,你要到阎王屋去亨点福啊!鬼差轿夫哟,过奈河桥忘川河时,你们抬轿的时候要轻缓些哎,孟婆婆哟,你那个忘魂汤里多加点糖噢! 这一顿哭, 惹得一屋子的亲邻好友好是一顿伤心悲怮! 可丁香明白,那位婶娘只说对了一半,妈确实是因为思虑成疾的,却不是自杀!当天妈妈是习惯性的走到水车边眺望期盼远方的爹,因雪天路滑不慎掉进河里的,路上的脚印与水车上冰雪的抓痕能说明一切!几十年来丁香一直自责,如果当天她们兄妹没有在雪地里的嬉闹,可能就不会发生;既使发生了失足滑入河里也许有机会来得及施救! 到中午时分,寨上的亲邻好友已经络绎不绝的赶了过来,都是些族里长辈,昔里邻里叔伯婶嫂。 几年未曾踏足茅屋的舅舅舅娘还未进屋就嚎了起来,“家秀你命苦,哥哥嫂嫂来看你来哒!哎哟,造蘖呢!这个时辰哒还躺得地板上冒人管噢!!” 干嚎几句后,舅舅端起长辈架子,训了丁香大哥一顿,好好的一屋人一个娘都看不住管不了。大哥他们不敢争辩,只顾低头痛哭! 训完大哥舅舅转头找到曹姓长者们商议,舅妈却乘机溜到妈妈她们房内找寻什么。 舅舅与曹姓长辈一起围坐在堂屋妈妈尸体边的八仙桌边,族长望爷爷先发了言,说道:“舅舅,我呢先代表我们曹家里——你几个外甥表示歉意!我们侄媳妇到我们曹家来哒二十几年,吃哒不少的苦,遭哒不少的罪!如今我们侄媳妇的身后事,我们作为族里亲行,一定尽心尽力量力办好,——你舅舅也晓得外甥伢几都只有这么大,体不体面的,担待些!俗话讲,娘亲舅大,爹亲叔大,能大肆帮助的有好多的力就发好多的光,不要招人笑话!” 舅舅仔细听完,思虑了好久才说道:“望叔爷,我呢同你老人家比是晚辈,今朝我们妹妹出哒这号事,我做哥的心痛!我的妹妹嫁过来二十几年哒,只过得几年好日子,这几年比叫花婆还要过得差,叫花婆还有个叫花佬带着讨米!如今她解脱哒,身后事不比上,也齐不得下,在些中还是要的。那年她小叔子还埋的奶奶的棺材!我妹妹在曹家里生儿育女,棺材起码不能比她小叔子差吧?!法事道场还是要做的,该起的幡寿布置也应该配置起噢!至于我们做亲戚娘屋里的人,只边上看得,曹府上的事,还请望叔爷多费些心!我们做为娘家的人只有多烧些纸钱,能让我这个苦命的妹妹到阎王屋里有些钱就好哒!” 这时站在边上抹泪的奶奶忙说道:“舅舅放心,家秀来我屋里二十几年哒,我们婆媳就跟人家屋里娘女一样的。要不是你姐夫出哒事,日子还是过得的。是我们曹家里积的德少没福分,这些年家秀呷哒好多亏,遭了好多罪!我七十岁的人哒,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能力有限,只要借得到,办得到的,一定交待绪宗他们姊妹办好!” 一番计议后大家筹划算计了一下,棺材装饰,道官法事,人员开支等等一一议计清单停当后,一件事难住了众亲邻好友。上次是抵押老屋才把救爹时的欠款与叔叔的丧事办好的,今天又拿什么来借款呢?! 整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在妈妈尸体边争论商议起来,曹家亲族与舅舅娘家你推我,我推你的。剩下丁香兄妹冲着长辈亲戚们磕头求助帮忙,灵堂整时乱哄哄的。 过了好一顿,望爷爷面上挂不住了,用长烟杆大力敲了火盘两下,咳了几声才止住混乱。待众人不再言语后,望爷爷威严的扫了大家一眼:“你们看看!你们像个么子样子!而今我们这个侄媳妇扶起来还呷得饭,你们就推推让让的,让人寒心!今朝一日我这个老家伙说话要是还做得用,大肆都听我讲几句!” 望爷爷停了一会,见无人喧闹便又说道:“如今玉石生死不明,屋里只剩仨小一老,曹家族上,姚府娘家都出点力,把家秀的百年大事先办好再说!论理曹家里死哒人是我们曹家里的事,只是玉石下落不明,曹勇也犯事死了,论在座的亲行都出五服哒!但今天事不寻常,我代表族上先从公中拨款三分之一,老嫂子你呢想办法老亲新戚中聚个三分之一,舅舅你看几个外甥面上也借个三分之一渡过难关!当然,舅舅那三分之一等日后外甥长大成家哒要晓得感恩还给舅舅!大肆讲如何?!”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外甥是只狗,呷哒就跑!你们曹家里死哒人还要我们娘屋里出钱,不寻你们,不找你们亏空已经很不错哒!冒得这号理!老姚,快点走,你妹妹就是死尸一个让他们曹家里跺碎喂了鱼也算哒!”这时舅娘一边嘴里冒着粗话一边一把拉起舅舅就往屋外走了。 舅舅愣了一会,架不住舅娘嘶吼,只得随舅娘回去了。走时还是回了头向众人打了个招呼。 这一走彻底激怒了满屋族亲,顿时什么难听的话都响起来了,还有俩个行叔婶娘跑到院外,冲着远去的舅舅舅娘骂将起来:“亏你们做舅舅的讲得出口,还在县里当劳什子官!那年还亲自带人上门抓姐夫,今朝一日还推三推五的!挂张人皮不干人事!” “你们放心,我们曹家里不吃绝户,玉嫂我们曹家里要给她风光大葬的!” 听到绝户一词,丁香兄妹一下趴在已冰冷的妈妈身上号啕大哭起来——吃绝户是古代时没有子嗣或仅有女儿没继承人死后任由亲族们利用安葬把家产瓜分尽绝的一种封建陋习。 从妈妈灵堂舅舅被舅娘拉走那一次起,虽然大家同在一个寨子里,却好多年再也没有聚在一起过了,就连二天后妈妈出葬时舅舅也没有来。 最伤心的是舅娘还趁乱顺走了妈妈陪嫁时的一对手镯,今早时妈妈还讲等丁香出嫁时当嫁妆呢! 妈妈的葬礼办得比较体面,用奶奶的话讲,家秀同我娘女一样的,命不好,来我家做牛做马二十几年哒,就是一屋人明天去讨米也要先把她安葬好! 奶奶咬紧牙关东凑西借,还卖了寨子山上的一片树林才办好这场事。买山的还是当年买老屋的刘三爷,他比其他有意愿的买主多出了一个光洋,办丧事还另外上了一份奠金,比其他人的礼还重呢! 后来解放后工作组组织群众在大队部开批斗会,批斗地主时要大哥二哥上台诉苦。万般无耐下二哥只好上去喊了几句口号,讲到买老屋时,二哥讲房子给他烧了一间半刘三爷还多给了三个光洋,买山时硬是比别个多出了一个光洋咧! 当时吓得工作组组长赶紧把他弄下了台!只是几天后二哥在小生产队上被狠批了一阵才过关了事。 第八回      完 第九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九回 自妈妈过世后,丁香与奶奶两祖孙相依为命,平日放羊养鸡喂鸭,空闲时同奶奶挖些草药,农忙时帮人插田干些农活搛个三瓜两枣。一年下来余不了几个钱,安葬妈妈还欠了债呢,只能逐年还一点,好在都是些亲戚邻友,知道她们的难处,也催的不急。 族里公中那份是不要还的,多年后大哥做棕绳与行商走贩搛了钱,在族里翻修祠堂时比其他人多出了不少,算是还了族里亲人当年的帮助情份!用大哥话讲,当年我家落难时不是族里拉一把,早就家破人亡没立锥之地了,这时不出份力都对不起头上的几根人毛。 奶奶已经七十出头了,身体虽较同龄老年人身体好,但仍架不住年岁已高,已不复年轻时的体力,有时攀岩下沟时都是丁香干的。 就这样日子相叠祖孙俩过了三两年,丁香和奶奶一般高了,补丁相摞的衣裳已掩不住日渐发育的身体,玲珑有致的身段有了当年妈妈的模样。寨里婶娘伯娘嫂子们逢着奶奶时夸丁香俊着呢,将来嫁个好孙婿老人家有福享咧,羞得丁香跑去老远,剩下奶奶乐的和大家唠着,脸上的皱纹都绽开成了花。 大哥一年回来三两次,手艺已经不错了。大哥师父人好心善,见丁香一家艰难,坏了三年学徒、三年为师效力的惯例,年尾都给大哥好些钱带回来帮衬丁香她们。只是大哥出门时奶奶又原封不动的交给大哥,叮嘱他多孝敬师父,有钱余的话全存放师父那里,将来娶妻生子还有着用钱的地方呢。 二哥一年回一次,头发蓬乱,补丁衣服脏的像个讨饭的,黑瘦的身板还没丁香高。回家吃饭时能吃个好几碗,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惹得奶奶暗自伤心。 爹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每到年尾时,房后的水车边寨外的大道上留下了丁香一家子瞧盼的身影。 民国二十四年农历十月左右,闭塞的落英寨突然迎来了一群当兵的队伍。许多年后丁香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太阳天,当时丁香正赶着羊群去放牧。远远的打着红旗的队伍从寨外大道走来,羊群惊得四处窜散,丁香死死拽着头羊,脸涨得通红。 这时队伍停了下来,几个当兵的下到田坎土坎下把惊散的的羊一只只赶上大道上方山地上,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片长官模样的走到丁香面前,连声抱歉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惊到你的羊了!老乡。” 丁香抿着嘴没有吱声,低着头死死拽着头羊靠到路边,小心脏打战鼓似的颤抖。自几年前见到祠堂里当兵的用锄刀锄人、舅舅领着挨乡团兵丁挨家搜寻后,丁香从内心产生了对当兵的厌恶与恐惧。 这时眼镜片长官揣测到了丁香内心的排斥,连忙指挥队伍尽量靠边行走,然后回过头和蔼的对丁香说道:“妹子,莫怕,我们是红军,穷人的队伍,专门为穷苦大众服务的。”这时丁香才抬起头打谅起眼前的长官和队伍。发现和以前见过的队伍不同的是,虽然除了所有官兵衣服杂色不一外,帽子上却有着一样的红色五角星,衣领上也缝着红色的领章,与县上兵丁帽子上的圆领章不一样。 队伍里的士兵们也十分和气,有好些年纪和丁香一样大,脸上还透着稚气,冲丁香笑着招呼两声,虽然衣服破旧,精气神好着呢! 丁香拽着头羊,望着长长的队伍直接开往半山腰的寨子,前头已经进了寨,后头还在丁香家的茅房边呢,怎么说也得有百多号人吧! 不一会奶奶正火燎急赶的从山下回来了。看见丁香还怔在那望着已进入寨子的队伍,急切的忙问道:“丁香,刚才那么多当兵的,你也不躲躲,没事吧?” “没事,这些兵与县上的兵丁不一样,挺和气的。”丁香呆了一会才缓过神回答奶奶。 “哦,那就好!”奶奶有些不置信的喃喃说道。 过一会,奶奶若有所思的对丁香说道:“妹几,今天羊吃饱了不要赶回家,全赶到五雷洞里放个晚上。” “为什么要赶山洞里,奶奶?”丁香有些不解的问奶奶。 这时奶奶放下背上的背篓,手拄着锄头,缓缓语重心长的对丁香说道:“你细伢子不晓得,俗话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何况我们老百姓!老班子传下来不少兵匪抢东西强买强卖的事,奶奶年轻时亲自见识过的呢!小心点总不会错的。” “噢,晓得了。”丁香一边应着一边赶着羊上山去了。 到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丁香正准备做晚饭时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丁香见过的眼鏡片长官,后面还跟着一个和丁香年龄相仿的士兵。一进屋那个脸上还有些稚气的士兵赶忙向丁香介绍说道:“妹子,这是我们李政委,今天来是想向老乡们买些物质什么的。我是李政委的警卫员。” 丁香一听,心忽的紧了一下,怔着了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从这个孩子气的士兵明亮的眸子里透出的和善多少让丁香没有太多的害怕。 这时奶奶正急匆匆赶回来了,眼镜片长官见了忙帮奶奶取下背上的背篓,然后和气的对奶奶说道:“老人家,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为广大劳苦大众打江山打天下的。今天路过贵地,扰了大家。有二件事想同老乡们说说,一件事是我们向大伙介绍农民翻身做主人,打倒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剥削的道理。二件事是部队打仗行军需要广大农民朋友支持,卖些物质给我们吃了饭才有力气帮大家打倒国民党匪军咧!” 奶奶平静的听完长官的话,然后不卑不亢的对眼镜片长官说:“恕长官不恼,我们老百姓只晓得种田吃饭,打天下坐江山做皇帝的事我们不懂。队伍行军打仗要吃粮该征的我们尽力,只是我们家男人家都不在家,屋里实在没得什么,长官能高抬贵手可怜一下我们孤孙寡老婆子那就感恩戴德不尽。如果实在摊派下来定要出的,行个方便等明早再去求邻告友促一下。” 眼镜片长官见奶奶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解释道:“老人家,您误会了,我们来不会向老百姓征粮的,要征也要地主土豪们出!打了土豪地主还要分财产粮食给农民穷苦大众呢!今天上午我们经过您家时见您家妹子去放羊,如果方便的话卖个两个给我们开庆功会,明天大伙一起去寨子里吃酒吃饭。老人家放心,红军的队伍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不强买强卖,值好多钱您老人家说了算,绝不讲价。” 看到刘政委的满脸诚意和一番亲切的说话,奶奶也不好再讲什么,只好回道:“大羊只有三只,有二头母羊还带着崽呢,要买就买那头公羊吧。要多的您再去其他人家访访,长官您看行不?!” “老人家肯帮忙太好了,行!” 见如此奶奶便吩咐丁香去山洞牵羊回来,丁香望着奶奶没有动身。奶奶见了,忙催道:“快去,莫误了长官们的事。” 这时旁边那个孩子气的警卫员笑着说:“大妹子是舍不得噢!我在家时养了一头狗,那年我亲戚要卖了去我还不肯追了好几里地,被老爹骂了好一顿才回的!” 听到这丁香才有些不情愿的上山牵羊去了。 牵羊回家时只见奶奶和刘政委坐在院里聊着什么,还挺开心的样子。见到丁香牵着羊回来,忙站起身来,刘政委还打趣着说道:“老人家,你看羊司令回来喽,明天吃羊肉时大家都来!羊司令看羊也辛苦了,一定要多吃几块羊肉才是!” 称好秤后那个警卫员付了钱,是光洋,比平时卖给其它人还多的钱。后来用羊钱还了一部分债剩下的钱还买了一头同样大小的公羊呢。 临走时奶奶有些过意不去,叫丁香抓了只阉鸡给他们,刘政委死活不肯,说这会坏了部队纪律的。 望着牵着羊远去的刘政委他们,奶奶若有所思的口中念叨着:“真正的是仁义之师,说不定天下还真是他们的?!” 第二天奶奶带着丁香去了寨里。自搬到山下,丁香很少去寨子,除了去帮工做活或者寨里婚丧娶嫁大事外。好多年后丁香清楚的记得,那天寨子祠堂可热闹,人山人海的。 先是照例在祠堂门口搭起了正月唱戏才架的戏台子。刘政委讲了话,大意同在丁香家讲的一样,要翻身做主人,打倒地主老财,北上抗日等等大道理。 讲完后把寨里几个富户地主拉到台上,舅舅躲在县城没有回来,那些个挨乡团丁早作鸟兽散跑了,几个腿脚慢的被押到戏台,刘三爷也赶到了台上。然后刘政委让大伙检举控诉,有两三个平日里刻薄的地主团丁被批斗戴了高帽。平日里在寨里耀武扬威的他们脸色惨白,腿哆嗦的人都快站不稳了。刘三爷平日为人较好,陪着批斗而己。祠堂大枫树下没有锄刀,人群里有人嘀咕着会不会用洋泡子打脑壳,可到会散了也没有人被杀,批斗完后押到祠堂里去了。像刘三爷那种平日口碑不错的只是口头教育了几句,讲了些政策之类的就当场放了让他们回了家。 接下来就是分浮财粮食,台上的红军按名册报名报到谁,谁就上台领取粮食财物。当念到丁香家时还强调了丁香家是革命群众,表扬了他叔和爹,说他们是反抗腐杇阶级压迫的模范代表。 当时领到的是自家老屋里的一台雕了花的洗脸架和一袋粮食。不过回去时奶奶又偷偷的把洗脸架还给了刘三爷,刘三爷推让了一番才收下。 临午时分,就在祠堂门口架起了四口行军锅灶,不一会寨里到处迷散着饭菜的香味,尤其是丁香家卖的羊散发的香气泌人心脾。据到场的老辈子讲,寨子像这种几百号人一起聚餐的场景很少见,尤其是这种不分老幼贵贱都一起更是绝无仅有。 饭后还唱了戏。是红军自编自演的,与往年正月唱的那些皇帝才子佳人或者孝子忠臣不一样的是,他们演的全是反剥削翻身做主人的现代戏。可能与往年唱的演的不一样,台上红旗翻滚刀来枪往的,全寨老幼都看得津津有味。到晚上打起火把还在演,台下还是人山人海的。那个热闹劲几十年后寨子里仍然老幼口口相传。 大概十多天后部队走了,天亮时人们才发现祠堂内外干干净净的,除了各处墙上留下了部队来时贴的标语外,没有其它红军留下的痕迹,好似从未来过一样。 解放后,安化县县志记载,1935年贺龙肖克红二、六军团自沅陵官庄桃源两地进入安化。11月底,肖克率红六军团十六、十七师进入安化湖南坡,26日开始陆续攻克东坪,烟溪,平口等地,在各地积极扩红,打击地主恶霸,缴获物质若干,并将部分缴获物质分发穷苦百姓。27日在平口召集群众大会,公开处处决恶霸地主饶益山。短暂停留15日后离开安化继续转向湘黔边界,开辟新的根据地。 红军走后的第二天,舅舅回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十号县里官员差役与兵丁。当天中午,舅舅已叫寨里各族长者召集全寨乡亲来祠堂集会。午后全寨上下老幼陆陆续续来了,还是那个戏台,台上台下还是人潮汹涌的。丁香和奶奶也去了,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寨里族人些许担忧,尤其是分了浮财粮食的穷苦族人,从他们慌乱的神色与言辞中表露无遗。 台上兵丁差役正在忙乱张罗之际,只听到一个身着中山服挂着国民党党徽的官员用手示意安静,大声宣布道:“大家安静,下面姚主任有重要讲话。” 这时身背长枪的兵丁们已前后分列站在戏台各处,人群也渐渐平静下来了。这时祠堂内走出来七八个或中山官服或长衫的人来,一个个分别就座在戏台中央的讲台。舅舅是最后出来的,穿着中山官服没有在讲台就座,径直来到讲台前面中间。他站定后扫视了台下一圈,片刻后摘下礼帽,冲台下躬身九十度,好一刻才直起身来。又是好一刻没有吭声,全场上下一片死寂,静得连口针掉地下也听得清楚。 舅舅把摘下的礼帽重新戴好,干咳了一声,徐徐说道:“各位叔伯弟兄,婶几伯娘,今天我这个姚家不忠不孝的孽子回寨里来了。惭愧啊,一是负了党国,二是对不起祖宗!自民国十六年起共产党闹事,几年来乡里乡亲的碍于情份,做好人上下通融,虽在寨里讨了大家的扰,但也没像其他乡寨一样搞得血雨腥风。一则想诗书礼化大家,二则寨里乡邻几百年都聚一起,谁家有事都不好,能带过带过些,能帮扶的拉一把——起码年关暴动后寨里再冒杀过人吧?!慈悲心重哒,冒想到到头来误了党国。就拿这次匪军逃窜我们寨里,寨里一些人人穷志短,眼珠子只看到眼睫毛,胯里都看不见哒!抢浮财抢粮食一个比一个狠,不讲国法,就论族风也是不容的!” 讲到这时舅舅语调激昂,手都挥到半空舞动  ,眼晴瞟向讲台就座的四姓族长。族长们个个危襟正座,没有搭话吭声。 “想我祖上积德幸苦好几辈子,搛下这点家业不易啊,出哒我这个败家子,在我手上败光哒,钱财我看得淡,穷亲难邻的张个囗,借个一升半斗的我姓姚的还是肯的,明抢啦,寒心!全寨上下好几家都遭哒抢,要是我姚某一家就算哒。世风日下啦,这种歪风断不可长,国法也不容!今天当大伙面讲,国法家法一并执行,土匪思想行为与好做懒做的穷鬼要好好惩治一回哒,清源正本势在必行,下面我宣布由县里黄局长与各族族长执行镇压反省行动!” 讲到此时,舅舅都掉眼泪了,后来奶奶同丁香讲舅舅滴猫眼泪是心痛家财,才不关党国啥事呢。 接下来各家各户分的浮财粮食又堆到了祠堂前,好多人还拉上了戏台。当时丁香奶奶正要被拉戏台上时,刘三爷忙冲着讲台上的官员与兵丁们作揖,辩解说奶奶当天就把雕花洗脸架还给了他,奶奶清白着呢。舅舅正眼都不瞧一下,嗯了一声兵丁们停止了拉扯。 当天戏台上跪着一长溜的人,身后手拿鞭子的兵丁们劈头盖脸一顿好打,鬼哭狼嚎的甚是可怜。太阳快落山时一个平时穷苦又有些小偷小摸的分了浮财的一个名叫厉三伢仔的后生还被族里以辱没门风的名义,被拉到寨下丁香屋后水车边的河坑边。绑着下山时厉三沿路哀求哭嚎再也不敢了,叫得烦了押送的人在路边扯了一把草扒开他的嘴强塞了进去。 厉三伢子平时偷鸡摸狗,邻里讨厌他的人不少, 按旧时族里族规凡有族人偷抢或妇女不守妇节淫乱毁家的都可以执行族规淹死。他刚好撞上这个档口,姚志鹏便有意拿他祭旗,煞煞威风。他估算过,杀鸡骇猴这把戏拿厉三伢子最合算的,料寨子四族族长长者不会反对的。一则是美其名曰净化地方风气,二来灭了共产党在寨子里搛下的人心,一举两得! 也许是幼时礼法熏陶,再加上成婚后夫妇情好,以至于桂秋生死后守寡几十年,丁香从未与任何男人有苟且之事。古稀之年后同孙辈们讲起古时礼法,还有些神情惆怅的讲,如放在古时候,守节几十年朝廷有奖赏给盖个贞节牌坊的,放以前,你们桂家还欠我一个牌坊呢! 在河坑两岸满坑满谷挤满了看热闹的乡邻。在族长一声令下,已经结结实实绑在长梯上的厉三伢仔头朝下脚朝上放入河坑深处。河面上冒着挣扎的水花与气泡,约一柱香的工夫河面才平静下来。 舅舅他们走时还带走了几个分浮财的前农协成员回县里了。 好些日子丁香都不敢去水车边,好多年后回娘家时再也没去过那里。 丁香讲,水车车水时那吱呀吱呀的声音听了让人闹心。听到那声音不光会想起水坑淹死的厉三,更多的会想起失足掉水溺死的可怜的妈。 第九回  完 第十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回 丁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拥有几门技艺,尤其抽棕丝的棕挂子成了陪伴她一辈子的最好伙伴。学棕匠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丁香被迫离开奶奶跟大哥去学的手艺。也感谢这些经历,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因为拥有了几门讨吃的手段,才能不管是民国时期的苦难颠佩流离、还是困难时期的饥荒夫死儿丧、抑或以后岁月负重兴家,全仰仗自儿时起练就的技艺让她在人生一次次窘困苦难中逆风起航,风一程雨一路的挺过来了。 自舅舅他们来祠堂抓人大约半个月后,寨里迎来了另外一支队伍,三四十号人打着青天白日旗来的。祠堂成了他们的兵营,领头的是个叫杨连长的四川人,三大五粗。驻扎时同寨里四姓族长打了个招呼,说是上头叫他们来防共剿匪,借祠堂办公使用,连部就设在祠堂里,祠堂口架起了两挺机枪,另外二个排驻扎在山外的两个村子里。 族长们不敢违了杨连长的意,只得同意了。 刚来那顿子倒也安逸,平时大家见面该招呼就打个招呼,却不敢同上次红军来时那样随意来往了。自上次红军走后寨里人人自危,用奶奶话讲,兵荒马乱的不晓得哪个是真皇帝真神仙,任他哪个也要多个心眼,别搀和坏事咧! 队伍扎下来个多月了,却没有一点要开拨的意思。舅舅回来时杨连长还请族长们一起呷了酒,后来望爷爷路过丁香家时还同奶奶讲,杨连长他们团部在宁乡,奉上头命令开了一个营的队伍来安化防共剿匪,可能是长期驻在这里了。 来的时间一长,队伍里的官兵们渐渐有些不安份。先是杨连长同几个连副排长啥的耐不了寂寞,弄了些钱勾搭上了寨里丈夫出远门或丈夫懦弱的不安份势利眼的小媳妇们。 那个杨连长甚至公开霸占了一个现在人还关在县里的原农协委员的老婆。 那女人也身世蛮可怜的,娘家在云台山,名叫胡桂娥,家中穷苦姊妹七个。他爹营生手段不行却脾气暴燥,一不顺心便冲儿女撒气非打即骂的。十六岁时村里来了一个县城走贩的游商叫张顺生,那人能言善道有些哄骗小媳妇大姑娘的手段。 那胡桂娥年纪小不谙世事,从小缺乏关爱的她三头两回竟让那张顺生用些吃的和花言巧语骗了,失了身。因怕被爹知道又要遭一顿毒打,心一横随张顺生私奔了。 那张顺生家中原有老婆的,开始贪图姑娘身子,偷偷在县城租了个房养了起来。日子一长新鲜劲一过便有些腻厌了,对她日渐冷淡,有时甚至一不开心就打骂起来,丢开她几天不管不顾饿个一天半日也有的,为此胡桂娥只能自个夜里偷哭一场。那张顺生也不是什么大富之人,家中妻小几个,加上胡桂娥日常开销也是一笔不小开支,便寻思如何打发她了事。那时落英寨一个叫姚武强的穷后生刚好给他做过几回工,胡桂娥他也见过几回,晓得她的情况。一日张顺生和姚武强做完事一起喝酒时,张顺生趁着酒意讲了他的苦闷为难与想把胡桂娥甩手转人的想法,当时姚武强一听精神上来了。就这样可怜的桂娥竟被张顺生嫁给了姚武强——其实是三块光洋卖给姚武强的。 那姚武强家徒四壁,三十岁年纪三块光洋娶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心中暗喜,便一心一意同胡桂娥过起日子来,就这样胡桂娥同他过了几年虽苦但还算平安的日子。二年前落英寨闹起了农协,那姚武强也随着时势入了农协,不想这一回国共翻面他作为农协成员被拿了下了县里监狱,胡桂娥腆着脸上县城找了同为姚家族亲的丁香舅舅姚志鹏几回,开始姚志鹏还见过她一面搪塞了一下,后来就人都不愿见了。就这样救夫心切的桂娥找上了杨连长,三回两回让杨连长弄上了床。 开始时杨连长还拍个胸脯保证只要胡桂娥从了他,十天半个月的准把她丈夫从县里监牢弄出来。自得手后杨连长就不再提她丈夫的事了,三天两头的给胡桂娥几个钱,日子久了胡桂娥也乐个吃香喝辣的便宜快活日子。开始时还问过杨连长两回丈夫的事,三下两下让杨连长用些小玩意吃喝对付过去了,时间一长竟忘了丈夫的事,苟且混着和杨连长搭伙过日子了。 当兵的见长官们这个德性,有样学样的干起些不三不四的混帐事来。今天几个乘人不便偷个鸡打个狗开个荤,明天闲逛顺手摘个瓜果啥。遇个落单的大姑娘小媳妇开个荤段子调戏是小事,动手动脚的都有,胆大的半夜偷偷爬进丈夫不在家或寡居的女人家行不轨的都有。那个年代名节很重要,吃了亏的小媳妇姑娘们都不敢吭声,只能心里操他们八辈祖宗不得好死再也没其它法了。次数多了,寨里上下都有些风言风语了,各家各户都只得看紧了自家门户,但求不要哪天惹出什么祸事来就好! 这伙国民党兵在寨里名声臭了,各家各户都防备着呢,他们见没什么油水便宜可占,三三五五的结伙出寨外其它村寨惹事去了。 来年五六月间时节,一个赵姓班副带个外号叫麻坑的满面麻子的士兵游荡到丁香家旁,当时奶奶正在厨房弄饭,丁香在屋后喂鸡。他们四下瞅了一下看见没人,竟脱了上衣军服,摘起了丁香院里的桃子李子瓜果,满满的包了两大包正准备离开时惊动了厨房的奶奶。奶奶见了顺手操起吹火筒,快步赶到他们前头拦着,平静的说道:“长官你们这是干什么,吃三两个冒得讲,不兴这样大包小包的拿吧?!”那二人见奶奶孤老婆子一个,平日里养就的兵痞流气禀性使出来了。那个赵班副竟还聒不知耻的冲奶奶吼道:“你个老麻皮嚷个啥,老子们脑袋挂裤裆来给你们抓共产党保平安,吃你几个桃子是看得起你,滚一边去莫误了我们的事!” 奶奶一见,怒气顿生,拿着吹火筒朝地上一顿,大声喝斥道:“长官,有你这样说话做事的吗?!古话讲,七十杖于朝,八十杖于国,我老妇人杖朝杖国的人哒,容不得你们两个黄口小儿满口喷粪,快些给我放下桃李,不要伤大肆的和气!!”听见奶奶的叫嚷,丁香连忙赶了过来,这时附近农作的族叔族兄听见吵闹也闻声拎个锄头跑过来瞧瞧什么事。 赵班副两个见了,忙把衣服包着的桃李瓜果全倒地上,抖了抖泥土又穿回身上。嘴里却仍嘴硬嚷道:“叫什么叫,哪个希罕你几个烂果子,走走走,不搭理你个老不死的家伙!” 说完后旁若无人的走了,其中那个叫麻坑的走时还上下瞄了丁香几眼。 瞅着赵班副他们走远了,丁香早已拣起路上的瓜果用水洗得干干净净盛好。这时奶奶忙招呼两个堂叔堂哥进屋吃些果子,在堂屋里奶奶与叔叔哥哥聊了好久。气愤时都讲这些部队连山上的土匪都不如,山上土匪还晓得抢远些,他们是只要摸到到手的什么东西都要,寨子百十年第一回碰到这样的强盗。 出屋告辞时族叔还叮嘱丁香祖孙夜里警醒些,单家独屋的注意安全,卖只狗崽屋里有个响动也好些,真有个事叫人还有办法。 奶奶听了觉得有些道理,第二天便到寨里堂叔祖家买了个满月不久的狗崽回来,肉嘟嘟的很是讨人喜欢。三两天后狗崽就养熟了,见了生人会奶声奶气狂吠,平日里追着丁香奶奶摇着尾巴跑上跑下的。 七月十三那天发生的一件事,丁香几十年后仍心有余悸。 当地农村古俗,七月初十至七月十四是家里祭祖的传统节日,据老班子讲,七月初十那天是阎王爷给地下鬼魂放假回家的日子。初十那天鬼门关大开,各家各户下祭烧纸钱迎接已过世祖先回阳间过节,等十四地府开中元大会时才重回地府,到十四那天各家各户午后烧纸钱送别亡魂。祭祖是件大事,照例大哥会回家祭祖的。 十三那天中午饭后,奶奶去寨里叔祖家借用一下打纸钱的凿子打好明天祭祖用的纸钱。叔祖识字的,顺便请他老人家写一下封包纸,已半大的狗摇个尾巴跟奶奶去了。临出门时交代丁香一番记得关好羊鸡鸭,做好晚饭。到天色近暮时奶奶仍未回家,丁香早已关好牲畜,寻思奶奶也该回家了,于是她准备做起饭来。 厨房柴不多了,丁香转身去屋后杂物棚取柴火,正当丁香弯身抱起柴火时,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死力捂住她的嘴。耳边响起一阵急促有些紧张且凶狠的声音:“妹子,莫声张,叫唤一下小心老子弄死你!” 刹那间丁香呼吸窒息了,心脏乒乓打战鼓似的跳,瞬息间脑中一片空白,世界都仿佛静止了。 这时来人已用搂着腰的手把丁香掀倒在茅材上,就过身子用一条腿死死压着丁香的双腿,然后顺势整个身子压到了丁香身上。因为从背后偷袭双手需要交换位置的缘故,那个人松开了丁香的嘴,用松开的这只手摸压到丁香的腰腹间,那搂腰的手就势上来准备重新捂住丁香的嘴。就在那人换手松开的那瞬间,丁香深吸了囗气,一下子人也阵时清醒了,这时看清了对她欲行不轨的畜生是前阵子偷她家桃李的叫麻坑的兵。 就在麻坑直起身那瞬间,丁香已踡起的双脚顺势把麻坑蹬了个仰面朝天,口中大叫:“奶奶,奶奶!!” 趁着麻坑倒地,丁香顾不得衣衫零乱裸露,爬起身来就朝棚外跑,这时倒地的麻坑翻身抱住丁香一条腿,用力一掀,再次将丁香摔在棚屋外路上。见丁香倒地,麻坑拖着丁香双腿再次弄进了棚屋。此刻丁香一边与麻坑厮打挣扎,一边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 丁香虽然长年劳作习得力气,不似其他女子柔弱,但体力终究抗不过大男人。丁香再次被麻坑制住,他的一只手已在撕扯着丁香的裤头。 就在丁香万念俱灰之际,棚屋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小伙,只见他一胳膊㧜住麻坑脑袋用力向后一掀,麻坑整时一趴叉仰面倒在路上了。 麻坑跌撞着爬起身,扭头就跑。 丁香一身狼狈,忙整起衣裤,扭头缩成一团踡在茅材中。小伙一见不好意思连忙扭过头去,竟忘了追赶麻坑。 这时只听得路口一声惨叫,家养的狗正在狂吠,奶奶在院门口吼叫着:“你个畜生,没王法的家伙,找死!!” 丁香一听奶奶声音,顾不得狼狈爬起跑了出来,只见麻坑已经再次仰面倒在院门前水田沟里,在泥水中挣扎着呢。 奶奶见到丁香这付模样,忙急切的问道:“满妹几,冒得事吗?!”丁香顾不得回话,冲进院内拿起长扫把,朝刚才祸害她的麻坑劈头盖脸一顿好打! 这时刚才帮助丁香的小伙子也来到了院门口,奶奶不明就理,手拿扁担拦住了小伙。丁香急了,红着个脸冲奶奶叫道:“奶奶,搞错哒,刚才是他救的我咧!!” 奶奶一听,忙对小伙连声道歉:“小老弟,对不住,对不住,误会哒!!” 正在大家寒喧时,那麻坑早已经爬出水沟跑得老远了。 奶奶忙招呼小伙进屋,丁香忙去厨房弄茶。在丁香转身去厨房泡茶时奶奶上下打量了丁香一下,关切的问道:“妹几,刚才吃亏吗?” “冒呢,”丁香低个头一边应着奶奶,一边拿眼瞟向了小伙。这时小伙听见了脸早已腓红忙扭过去头去打量屋里摆饰。刚才慌乱,这时平静下来才看清楚救她的小伙容貌。一身短褂,结实的腱子肉透着红紫,笔直挺拨的鼻粱,明亮的眼晴上覆着长长的睷毛一眨一眨的很是好看。 吃茶时奶奶再次千恩万谢,小伙有些窘迫的有一搭没一搭应答着。奶奶见小伙拘谨,顺便问了一下小伙的情况。不料这一问,巧了,小伙却是当年爹坐监时丁香去探望时见过的桂秋生,那时他才十岁,七八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小伙了。 秋生现在跟寨里王昌成掌柜当伙计,王掌柜有事回不了,托秋生先回来捎些东西给他家里人。可凑巧今天还没进寨就碰到了丁香差点被麻坑害了这事。 这时丁香想起奶奶当年戏说秋生是看上丁香想留客那事时不由的一下耳根都红了,再想想今天这事脸更红了,低个头望着地下都不敢动弹了。秋生这时知道丁香就是当年三叔坐牢时见过的小女孩,也觉得不好意思,同奶奶讲话时竟结巴了起来。奶奶过来人,心里有了些明白。 几十年后,丁香同孙辈们讲起这段往事时还有些唏嘘,说这个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许多人和事是天注定的。有缘的,一万年都会碰得到的,无缘的,站在面前他都会跑的!丁香还说道,我和你爷爷是前世的缘,其实第二次见到你爷爷我就看上了,认准了你爷爷将来会是我男人。 正在大家有些沉闷尴尬之际,只听见院外大哥喊道:“奶奶,满妹!” 听到大哥叫唤,奶奶与丁香忙去屋迎接大哥去了。进得屋来,大哥见着秋生忙打着招呼:“老兄好!奶奶,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奶奶听到忙介绍起来,也顺便讲了刚才发生的事。大哥一听,气得毛都炸了,直嚷嚷待明早一定去寨里找那群畜生算帐,接着以兄长身份代表全家再次向秋生道谢。秋生一听急了,忙说道:“老兄,我们好多年前就弟兄姊妹一般,丁香也是我妹。哥哟,你们要再客气当我外人哒!” 哥的回来一下化解了尴尬气氛,丁香和奶奶忙着去弄晚饭去了。这时秋生起身告辞准备走,大哥一见一把拉住,口中说道:“刚刚老兄还讲姊妹一般,呷饭时节哒还讲么子客气,你才真把我们当外人了!”这时奶奶听到也忙从厨房出来拦着一定不能走,秋生见了也不再推辞。就在丁香与奶奶弄饭菜时,大哥与秋生聊得很是开心投机,毕竟他们年纪相当,话题多着呢。弄饭菜时丁香时不时偷看了秋生好几眼,奶奶见了假装没看见。 晚饭弄得很丰盛,腊肉,干鱼这种过年才使得上的菜都上来了,大哥还拿出来明天祭祖准备的烧酒。大哥陪着秋生一边呷酒一边聊天,奶奶也陪着一起呷了酒,只有丁香一个人有些拘谨的吃着饭。那阵饭吃了好久,黑了奶奶叫丁香点起了平日里很少点的茶油灯盏,菜都热了二回,大哥他们聊得开心轻松时还时不时爽朗的笑了起来。其间大哥提出结拜姊妹时,在一旁很少说话的丁香冷不丁的插了一句:“大哥你同秋生哥结拜兄弟就好,我叫你们哥就行!” 晚饭时大哥还同奶奶商议了一番,大哥觉得寨里这些匪兵一天不走,寨里一天就不得安宁,丁香今天这事也保不齐哪天还会发生。大哥手艺已学到手了,师父正式开工钱了,如果丁香也一起去学个棕匠也不妨是个好事。一则有一个手艺,嫁人后能给婆家赚些生活,二则大哥现在完全可以照顾好丁香。奶奶寻思了一下觉得好,当下决定等明天祭完祖后十五那天一起去锡矿山。秋生一听,说道:“那最好不过了,刚好我也要替王老板去新化城里拿货,大家几个还可以同一段路咧。” 当夜大哥与秋生睡在一床,有些酒意的两个年轻人聊了半宿。是夜正值月将圆时节,七月的天气气温仍高,皎洁月光透过打开支起的窗户照进房里,院外明亮如昼。丁香面对窗台睡着,望着天上明月,心中有些涟漪澎湃。 十五那天一大早吃过饭后大哥秋生同丁香结伴上路了。临走前十四那天中午,怒气冲天的大哥带着丁香去了寨里找杨连长讨一个说法,进公祠前找了望爷爷等几个寨里长辈一起去的。寨里好多人都对这伙队伍恨着呢,好些后生媳妇老婆子也跟着一同去壮胆看热闹。秋生正在王掌柜家,闻讯也赶了过来。 站在祠堂口值班的士兵见了这阵势,忙跑进祠堂通报杨连长。当时杨连长敞着衣服撸起袖子正和连副司务长喝酒胡天海地吹侃,那个胡桂娥在一边陪着服侍着。正喝在兴头的杨连长听到外面嘈杂扭头察看时,卫兵忙报告说外面寨子曹族长正领一帮老乡找连长有事禀报。 杨连长听了,冲卫兵吼道:“晓得了,叫他们有事的进来,嘈杂人等轰散个莍,快去忙你的!”说完起身扣好敞开的衣服,又回过头对连副司务长说道:“兄弟几个稍候,待我会会等下再喝。” 这时望爷爷带着丁香大哥秋生进来了。刚还服侍杨连长他们一起唱酒的胡桂娥见了觉得不好意思,低个头蹑手蹑脚的溜出去了。一进屋望爷爷冲杨连长抱了抱拳,说道:“杨连长各位长官辛苦了,今天老杇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关些各位老总的事想向杨连长汇报一下,求各位长官明辨。” 杨连长听了忙让了座与望爷爷,自个拉了条长登坐了下来,冲望爷爷回了个礼,说道:“族长今日来有啥子指教,请明示。” 望爷爷便一五一十将昨天发生的事及平日乡亲的种种怨恨讲给了杨连长听,大哥和秋生也在一旁插话补充,说到激奋时大哥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听完大伙的控诉,杨连长斜了斜身孑,眯着个醉薰薰的眼,停顿好一会才说道:“各位稍安勿躁,兄弟我奉上头命令驻守贵地,保卫靖守一方平安。平日里讨扰乡亲不少,往常我也有教导弟兄们克守遵纪。族长你老也晓得,各位弟兄来自五湖四海,行为粗鲁,犯冒的地方望你老周全,至于昨天这位姑娘的事待我查实后再给各位一个说法。” 说完后冲连副说道:“赵连副,快去传麻坑个龟儿子来见我。”这时赵连副朝杨连长眨了下眼,回道:“报告连长,麻坑今一大早已同刘班长去宁乡团部采办物资差事去了,三天才得回。” “哦,曹族长你看我这记性,今早我刚打发他个龟儿子才去的,事一多全忘了这茬子事。待麻坑这王八羔子回来再审查清楚,如确有此等事情,一定军法从事严惩不贷!族长您老看如何?!”望爷爷见了也没得法,只得道个谢带着大哥仨个悻悻出了祠堂,外面围观的乡邻早给卫兵们轰散了。 后来丁香听人说才知道,那个麻坑是赵连副老乡,赵连副眨眼后杨连长明白了才那么说的。 当天麻坑同几个兵痞还在其它村寨祸害呢,丁香她们刚一走,杨连长就派人四下找到麻坑真的安排了个差事打发到宁乡去了。后来奶奶同望爷爷还去找过杨连长,却被杨连长口口声声麻坑被调去宁乡不归他管没法处理为由搪塞过去了。 这伙队伍直至抗战暴发后前方军力吃紧才拨驻走的,当天寨里放了炮子,唱了戏。 私下里大家都庆辛不已——这些瘟神终于走了! 丁香秋生大哥仨个一路走一路聊,丁香七八年来第一次出远门,沿路上各种景致让丁香充满了好奇,有一搭没一搭与大哥秋生聊了起来,全没了两天来同秋生的拘谨。半路上丁香额上沁出了汗,秋生见了默默的不吭声一把抢过丁香背上的包袝背在自已背上。累了渴了找户人家讨些茶水喝,秋生懂事的给大哥丁香两个倒茶。 丁香心中暗思,这哥哥心细着呢。 在大哥与秋生的谈侃中丁香才知道,自叔叔把秋生三叔推下土城墙后,他三叔捡了条命,怕连累也不敢回家,心一横竟舍了家中三岁的女儿与老婆,随便跟了一支队伍走了。秋生可怜的三婶左盼右盼不见音讯,再加上挨乡团三天五天的上门找碴搜寻,惊吓忧思交加不到三个月,年纪轻轻未满二十五岁的她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半夜上偷偷跳了塘。 三岁的女儿随了秋生他们,秋生上头还有一哥二姐,按当时风俗,由秋生爹做主把秋生过继给了三叔,那个叫金花的堂妹成了秋生亲妹。三婶死后两年,三叔还从队伍里写了信,信封里夹了三个光洋。信中讲他在收尸队当兵,好着呢,叫家里不要担心,但仅仅通过一回信后再无音讯。 八十年代未台湾开放老兵回乡时丁香堡回来了几个老兵,丁香二儿子很兴奋,同人讲可能我们还有个爷爷在台湾呢。可是当丁香一家逐个追问同堡的老兵三叔下落时却纷纷表示不晓得。九几年后丁香全家才死了心,在可怜的三婶坟边垒了个衣冠冢同三婶合葬立了碑,刻碑时按地方风俗刻上了丁香全家姓名以全过继情份。 立碑当天丁香以儿媳妇身份领着全部儿孙烧了纸磕了头。虽然丁香从未与三叔三婶见过面,但丁香一再强调,我们过继了就要尽儿孙本份,清明扫祭时要同亲生公婆一样才对得二位老人。 到新化时秋生同大哥丁香分手了,一路上仨个不知不觉已经结了下很深的情份。丁香望着秋生孤生一人远去的背影时竟有些不舍,手提着个包袝呆立了好一刻。 到天黑好一会才到大哥师父家,师父师母见了丁香姊妹很是热情,连忙打了四五个荷包蛋弄了饭。临睡时安排丁香与师父一个十岁的幺女睡下,自那夜起,丁香两年都是同幺女睡的。 休息二天后,丁香拜了师,棕匠这行当很少有女的。大哥按规矩头天去乡里街上铺子扯了衣服布料,买了些礼品在拜师时孝敬了师父师母。师父讲究,吩咐师母替丁香扯了几尺青色布料请裁缝师傅做了一套衣服做回礼。丁香后来同人讲起这事时还不忘师父师母的好,说她自爹出事后第一次穿那么好的衣服,以前都是补丁摞补丁,肉都露出来了还在穿。 第十回  完 第十一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一回 自那天起,丁香一生都与棕挂子,棕纺子结下了缘。丁香随师父大哥学起手艺走遍邻近四乡八镇的每个地方,闲瑕无事在师父家做些农活家务。丁香心灵手巧,加上呷得亏,师父周边邻里都喜欢上丁香,幺女更是姐姐长姐姐短的与丁香处得一母所生一般。师母也很怜爱丁香,常常空闲时教会了丁香许多女人当家的手艺活结。师母过世时丁香吊过孝,师父过世时家中有事没赶上。这事丁香一直心有惭愧,常常说当年师父一家待我像女儿一样好着呢。 虽拜了师,手艺却基本是大哥教的,师父也乐个清闲。丁香很是发奋呷苦,不到一年工夫已学会了打制各种棕绳,只是制作捆棺材的力索需用好多股小棕绳合成,制作这类大型棕绳时丁香只能勉强打个下手罢了。 丁香和大哥就这样在师父家呆了二年。只是夜深人静时丁香常常担心一人孤身守在家里的奶奶,想起十多年不见音讯的爹,还有已经过世的苦命的妈和小时对她特别好的叔叔。难受时泪水都打湿了枕头,有一次还忍不住都抽啜起来惊醒了幺女。 幺女揉了揉迷蒙的眼,有些惊恐的问道:“满姐,怎么啊?是不是受气了还是人家欺负你啦?”“没呢,幺妹,睡觉吧!”丁香抹了下泪又假装睡下。 这时幺女把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捏着丁香头发绕在指头上,小心意意地小声问道:“想家啊?”丁香听了不言语,泪水却如开闸的水一样浸透了枕头。 有时也会想起秋生,尤其是师父家隔壁嫂子说丁香这么心灵手巧,干脆嫁给她做老弟嫂好了时,丁香红个脸嗔道:“不理你啊,”说完扭头就跑开了。乐得那嫂子在身后笑说:“你们看你们看,丁香怕羞呢!”其实她们哪知道丁香心里早有人啦。 后来她真的见到了秋生,更开心的居然秋生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多年未见的爹有下落了。 那是十一月的一天,当时丁香和大哥从邻村做完工在老板家呷了晚饭回家。到师父家时天已擦黑,远未进屋,幺女早在路口迎过来冲丁香他们叫道:“绪哥哥满姐,家里来了一个客找你们!”丁香姊妹进到院里正准备放工具时,屋内出来一人,冲他们喊道:“绪哥,满妹,” 丁香听到声音,背上的工具却已掉在地下,原来是秋生来了——多少有些意外。大哥一见忙迎上去,问好道:“老弟太有心哒,今儿个有什么事还是专门看我们两个的?!” 秋生挠了下头,望了望丁香,又看着大哥说道:“一来是专程看你们两个的,二来有一件大事告诉你们,坐下来慢慢说!”听秋生讲是来看望他们的,丁香心里甭提多高兴。 “绪宗,满妹,你们两个快进屋,你师娘打了擂茶,屋里坐哒讲。”这时师父出来唤道。 当下几个坐下边喝茶边说着话,这时秋生告诉了丁香他们一个好消息,秋生在华容县遇到了爹,爹还好着活着呢。 秋生讲自那次与丁香他们分伙后他在新化办完事就回了益阳,这一两年随王掌柜也学了些本事。像放排押送瓜瓢、木材、结算帐款等等业务王掌柜已经放手让秋生带个新来学徒单干了。 十天前秋生受王掌柜托付去华容县城做干鱼生意的周老板那里结一下帐,到华容县城时天已黑。秋生一寻思这么晚讨扰人家不好,不如找家店息一晚待一早再去。华容是湖区平原,不像安化山区那么拥挤,街铺多有些零散,秋生转悠了好一会才选好一家饭铺呷饭息住。呷过饭后秋寻思时候尚早不如去街上逛逛,于是同店老板打个招呼说去街上店铺看看有什么东西可卖的,晚些给留个门。店老板应道:“好咧,客几您到时支应一声我等着呢。” 秋生一路走一路逛,好些店铺都关门打烊了。秋生进了几家未关门的杂货铺面,挑来挑去没有什么中意的心想不如回店休息明天再挑。这时街道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行人,路过一个巷口时,黑灯瞎火的冷不丁窜出一个女人突然拉住秋生的衣袖,神神秘密的小声唤道:“后生几,耍一下啰,有好多漂亮的姑儿姑娘呢。”秋生冒看见唬了一跳,原来是暗娼,这一带口音称未嫁女子为姑儿,小媳妇女人为姑娘。 待明白过来,顿觉不好意思用力一甩逃也似的跑开了。因慌不择路,不想在十字街囗一头撞上一人,只听哎的一声,来人已躺地上了。 秋生一见,心想坏了,忙上去拉,却怎么也拉不起来。仔细一看,这人瘦削衣服褴褛旁边还有一副拐杖,街上昏暗脸上瞧不太明白,大约上年纪五十来岁吧。秋生还未开口,此人已死死拽住秋生腿裤,哀嚎大叫:“哎呦,哎呦,来人呢,” 秋生一听此老汉竟夹杂着安化口音,忙半蹲俯身察看问道:“伯,撞到哪啦,放心,待我看看,我不会跑的。” 此老汉听得秋生说话,怔了一下,搂住秋生的手松开了。片刻后复又拽住衣裤,口中说道:“后生家,一身都痛,如何得了噢?!”言毕打量了秋生一下,迟疑片刻复又问道:“后生家,你是安化的?” 这时街上已凑过来三两个闻声看热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其中一个胖子还低头冲老汉戏谑道:“张拐子,你发啰,这十天半月的你有现在食吃啰!”说完后抬头盯着秋生,大声唬道:“你个后生仔,急个啥?也不好好看路,这张拐子孤苦零仃的现今让你撞得起不来了,还不想办法!”说话时暗暗用脚踢了踢老汉。老汉会意嚎得更凶了。 秋生一见慌了,显然众人欺他外地口音,暗思人生地不熟的惹上这事连帮腔的也没有,一下子不晓得如何是好。秋生没得法只好央了众人帮忙把老汉搀到一家店铺门外,好声好气讨了条长凳把老汉安置好。 老汉斜靠着墙板,口中拉着嗓子干哼着。借着店铺亮光,秋生看着老汉憔悴枯白的脸,怎么都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到底什么时候在个什么地方见过。迟疑一下试着问道:“伯,您老也是安化哪里的,我们以前好像见过?您来这里做么子好事?” 不待老汉开口,店铺老板娘早抢着回答:“后生仔,张拐子好多年前就流浪到这里,无儿无女的。靠摆个摊测个字算个命,字写得好,替人写个信春上卖些对联,有时还讲段戏文白话赚口吃的。平日里住在桥亭桥洞里,呷得上餐冒下顿,过一天活一日。今儿个你倒楣认了吧,给些钱散了才好!” 此时老汉停住不再哼叫,仔细打量了秋生一下,复又摇头然后垂下个头说道:“我离家十来年哒,记不得哒——你又是哪里的?” 秋生听了忙讲了自已的姓名家里情况。老汉开始时低头仔细听着,后讲到他家地址名字家中老小情况时老汉突然惊愕的张着嘴抬头仔细端祥了秋生好一会。 看热闹的众人也不再喧闹,过了好一阵老汉悠悠问道:“后生家,你是丁香堡的?你家姓桂?是不是有个叔叫桂孝桐?” 秋生一听,忙回道:“是呢,是呢,我三叔叫桂孝桐,伯您怎么称呼?”老汉没有回答,却冲围观的众人抱了抱拳,说道:“幸苦大伙啰,这后生是我侄,冒事了,费各位心哒。” 众人听了原是熟识的,便无趣一一散了。 这时老汉和气的冲秋生说道:“贤侄,方便同叔去一下我的狗窝吗?叔有话同你说!” 秋生听完口中忙应道:“好的,好的,应该应该,”说完后忙去街上捡回拐杖,俯身问道:“刚才撞到老叔,碍事吗?要不找个郎中瞧瞧?!” 老汉接过拐杖,抬头望着空中,有些歉意的说道:“贤侄,叔冒事呢!你看看叔弄的啥事,惊到你了,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走,叔行着呢!” 说完柱着拐蹦起来了,这时秋生才发现,这位老叔的一条腿是完全拖着的,好像是挂在腰上的木头没有任何用处。 乌七八黑的穿过好几条巷道终于来到河边桥洞边,河边一片幽静,老叔停了下来,有些不安的满面歉意的对秋生说道:“贤侄,刚才街上人多嘴杂,有些话不能说。”说到这老叔看了看桥洞,用拐杖指了指,口中抠挪着说道:“我那狗窝乱着呢,就不请你进去了。” 突然老叔丢了一个拐杖,用那只手扶着秋生胳膊有些激动地说道:“贤侄,你还记得吗?当年你三叔关县城里,我还同你三叔住一起半年多啊!!” 秋生一听惊了,仔细再打谅了一下,原来老叔就是丁香爹啊。当时秋生双手一把扶住丁香爹上下打量,关切的问道:“哎哟,原来是曹叔!可巧了,前二年我还同绪哥满妹一起打伴到过新化。曹叔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这个样子哒?!” “唉,一言难尽,还是进桥洞里讲吧!”说完丁香爹转身推开桥洞口的旧门板,摸索着进了桥洞,点亮了油灯,秋生忙跟着进了桥洞。桥洞是拱形的,有个四五米高,借着昏暗的灯光,秋生仔细看了一下,只见桥洞的另一头已经用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封死。靠下边用石头垒了床脚,上面铺了块旧木板,厚厚地堆了些稻草,稻草上铺了块旧床单,被窝像和尚的百衲衣般补丁摞补丁,床单和被窝破旧的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四边墙上已被烤火煮饭的烟熏黑不少,连洞顶都有些黑了。 丁香爹挪着身子递过一张树櫈,满怀歉意的对秋生说道:“哎哟,贤侄,曹叔就这条件,茶水都冒得哒,对不起啰,你不嫌弃曹叔很开心哒。” 当晚两叔侄聊了半宿,秋生讲了有关秋生三叔的事,丁香他们全家的每个人的情况。当说道丁香妈和叔死的情况时,丁香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伤心,顾不得竟在秋生后辈面前嚎啕大哭起来,秋生慌的劝解了好久才平息下来。 丁香爹向秋生讲述了他多年为什么没有回家,讲了他十来年遭的罪。 当年丁香爹自那次共产党劫狱与叔叔分手后,随逃散监友一囗气跑到城北,想先去益阳然后寻机辗转去南县草尾街按与叔叔约定在那里会伴。刚到望城方向,远远的听见前头有放枪声,跑在头前的倒了一二个,其他人见状已四下逃窜。 丁香爹一见形势不对,右转径直朝洢水河方向狂奔。跑到河边的丁香爹听到身后喊叫枪声,扭头一看,挨乡团黑压压已经就在一里开外的杨家湾附近杀来。 丁香爹心一横也顾不得多想,脚踏露出河床的石头跳将过去,到河心时已无石可踏,便脱下鞋来夹在腋下,趟水跑将过去。当时正值隆冬枯水时节,河水不深,水仅漫到小腿肚,但刚入河水便觉得双脚如针锥般刺骨的痛,寒气直贯脑顶。丁香爹加速狂奔,竟已不觉痛疼。 到岸时一个趔趄摔倒在河床上,腋下鞋都摔开一丈开外,爬身起来时看见河对岸小路上兵丁正在奔来。丁香爹捡起双鞋拿在手上复又奔向黄土塘,对岸兵丁站在对岸小路上看了看,一不放枪二没追赶,顺小路径直回县城交差去了。 丁香爹来到叫李元本的一户人家,李元本同他有过交往。敲了一下门后,李家女儿出来了,惊讶的叫道:“玉石爷,您怎么了,光个脚的为么子?!” 刚才刚下河时双脚锥刺般疼,一会便麻木了,这时停下来才觉得有些麻胀,全身充满寒气。 丁香爹哆嗦着回道:“春妹几,你,你,你爹在不?!”春妹忙回道:“我爹他们出幺叔家呷饭去了,只得我一个在家呢。玉石爷,我去倒些热水,烫烫脚,小心冻坏了!”一会春妹倒了一大盆热水,拉过一条凳。丁香爹双脚浸在热水中,回头又冲春妹唤道:“好春妹,再给伯弄两只干稻草来,放屋外。” 这时双脚已有些暖和,身上仍有寒意。一会春妹弄来了稻草,丁香爹用火镰点燃稻草,前胸后背烤了个遍。待全身暖和了便起身告辞说不等他爹,还有急事就不打扰了。 等李元本回家时看到屋外的稻草灰,便问怎么回事。春妹忙讲了丁香爹来过这事。李元本听了忙吩咐春妹赶紧把灰扫干净,然后再三嘱咐不论什么人问起都不要讲玉石爷来过,讲了会被砍脑壳的。 第十一回  完 第十二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二回 因挨乡团兵自益阳方向赶来,丁香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以身犯险去了。寻思之下径直过东山下宁乡,辗转到了长沙。可怜他身无分文,靠半乞半讨好些日头才到长沙,平日里手头宽绰,行走江湖几时受过如此羞辱。说到这时丁香爹感慨的讲是真真应了龙搁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的古话。 饥寒交困下丁香爹试着去长沙找些熟人,希望筹些盘缠好再辗转去南县草尾街与丁香叔叔会面。兜兜转转寻了好几个熟人都没得下落,有些心灰意冷丧气的他漫无边际的在街市中游走。 转过一个街角时一不留神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当时那人被撞的跌在地上,爬起来时口中胡咧着骂道:“瞎眼哒,急哒去奔丧投胎啊!”丁香仔细一瞧,顿时眼中发光,大声叫道:“哎,肖经理,撞到您老哒,真是不撞不成交,可巧我正找您咧。” 那人一看,先怔了一会,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复又满脸堆笑,说道:“噢,原是玉石爷,幸会幸会,有何讨教?”丁香爹听了忙拉过肖经理走入一饭铺,礼让坐下后述说了他的情况与来历。 胖嘟嘟的肖经理眯着小眼认真听丁香爹讲话,当说到逃狱时刚还满脸笑意的脸僵住了。待丁香爹讲到借钱筹盘缠时他用一只手支在桌上,用食指轻轻敲着。忽回头冲店里伙计叫道:“老板,来一碗面,加量!”复又转过身来扬起另一只手打断丁香爹说道:“玉石爷,您老瞧得起我相信我同我讲,按理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的。只是实在近来手头紧——刚出门时带了几个钱打算卖些米油,全给你了也不要还了,兄弟有些急事就不陪您老了。”说完抱了抱拳起身就走,临出门时回头说了一句:“玉石爷,现兵荒马乱的,自个小心点,全当兄弟冒见过。” 望着远去的肖经理和桌上这几个钱,丁香爹心里五味杂陈。想当年这肖经理经营木材、桐油生意时,丁香爹帮衬过他不少。 有一回肖经理顺河放排时,排散了木头飘下十余里。当时丁香爹用自己威望名气,唤得好十来个同行一起沿河捞起木材。有十余条木材飘到下游弯里已经被宁乡沩山陶姓名叫枭爷的同行捆好绑在自己排上,当时丁香爹硬是仗着人多,半哄半吓才夺了回来。 自此两人成了莫逆,每到长沙肖经理必会款待,生意上也互有照顾,不成想今日情形。 丁香爹用肖经理那几个钱付了面钱,暗思余的钱凑合混个肚饱用个三五天还不成问题,去南县就算了。出得店门,丁香爹心神暗伤,已然断了寻友访故求助的心。心想待明日到各处碰碰运气,有啥能干的哪怕苦力也好,先求个三歺肚不饿慢慢筹些钱再做打算。 当晚找个通铺十来人挤了一晚,早饭未吃便四处寻事,走遍了好几个码头终于在溁湾镇江边一码头寻得扛米下船的苦力行当。当时怕惹事端,假装不识字让管事工头虚填了个李本初的假名混了进去。头先几日丁香爹吃了不少苦,收工时腰背酸痛,肩上通红破皮渗出血水,半个多月后渐渐习惯了。 就这样干了四个多月,除去押扣的一个月工资,已凑得路费。当时有一米船正好去益阳,丁香爹好说歹说央求混熟的船工游说老板,几番纠缠下终于让船老板同意捎带。只是生活开支多付些,为此丁香爹为感谢那个船工,把平日置办的带不走的东西全送给他了,那扣押的工资也舍弃不要了,坐船顺湘江去了益阳。 到益阳后立即动身前往南县草尾街,因怕被人认出,尽沿僻野乡村步行。饿了随便找家小店打个中伙,一天就吃一顿,店都不敢住,天黑找个桥亭桥洞凑合和衣睡个囫囵觉,天一亮继续赶路。洞庭湖区平原地区,河港众多,一路过了好几个渡口,终于在六月时到了草尾街。按照与丁香叔叔约定,丁香爹在草尾街寻了个住处蛰伏下来,夜深人静时常常惦记起家中老小,白天无事在约定地方附近等待他弟弟的出现。 左等右等下没有等到丁香叔叔消息。 终于一日中午在桥头饭铺吃饭时听到三个人在喝酒吹牛聊着时事,无意中得知了叔叔的消息。 其中一人说道:“去年过年安化城里共产党攻城,跑了好几百犯人。我表哥在县长手下管事,后来随大军杀回县城,各地清剿杀了好多匪众。那个县衙曹勇,原在县长下面同我表哥同事,受了共产党蛊惑做了内应,被当场击毙在城墙上,滚到城下血都染红哒街!那个惨噢...” 听到此,丁香爹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忘了付饭钱起身如无魂之人径自出得店门。店里伙计眼尘,忙追上陪笑说道:“客几,您老还冒付饭钱呢?”丁香爹闻听匆忙付了也不言语,身子轻飘地走了。站在店门拿着钱的伙计望着远去的丁香爹,口中嘀咕着:“这啥人...” 回到住处,丁香爹蒙头睡了整整一天一晚,门都没出。伙铺老板见了以为出了啥毛病,一天问候了好几回。第二天中午才起床,抹了把脸结帐走了,走时店老板瞥了瞥他苍白失神的脸,心中有些小庆幸这人可走了要是真有个病在店里有个长短就坏事了。 二天下来,丁香爹终于冷静理出些头绪,决计先去武汉谋些事做,搛些钱待风声小些再行计议。主意已定,当天下午去了渡口,一望无际的洞庭湖面已长空碧水成一色,影影绰绰中稀疏可见几条船舢。 等了好一刻,终于等来一条小渡船,丁香爹背好包袱腋着雨伞快步迎了过去。船上并无渡客下船,丁香爹跳上渡船,冲船老板说道:“老板,过个渡去华容。” 船老板上下打量着,口中应道:“好咧,客几坐好。”丁香爹放下包袱,将雨伞置于膝头坐下,这时船舱钻出一女人,壮实黝黑,一双小眼嵌在圆盘似的脸上眨巴着看了丁香爹一眼,又钻进了船舱。 船在湖中缓缓划行,翻动的撑槁泛起湖水,天气闷热透着一股股鱼腥味,远处茫茫一片天也暗了下来,看来是快下雨的节奏。一路上船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同丁香爹聊着天,问丁香爹何处高就,去何处有甚事之类的,丁香爹谎称自己是收帐回武汉路过。这时船舱女人提个水壶冲了碗茶水递与他喝,回舱时盯着他的包袱瞟了好几眼。船到湖心,船老板停下划船,用手捊了把汗,冲丁香爹说道:“这鬼天,又闷又热,敢情会下雨了,呷口茶先。”说完转身进了船舱。 淅浙索索好一会也未出来,里面听到那两口子船老板窃语什么。丁香爹有些警觉,多年行商走贩经验告诉他,这两口子不是善类。丁香爹假意眯了下眼,余光瞟着舱内。这时只见那女人已经手中挚着一把马刀藏在身后正慢慢挑开舱帘观察适机图谋,男的跟在身后。 就在那女人拔刀欲砍时,丁香爹伸脚用力一踩脚下横着的一条扁担,那女人卒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在船板上。那汉子见他女人失手,操着马刀冲过作势欲劈丁香爹。这时丁香爹早已顺手操起扁担,先拨开劈来的马刀,然后顺势一扁担扫中那贼汉子腰身,只听得那人一声惨叫早跌入湖中。 这时渡船一顿摇晃,那女人见他男人已打落水中,心有不甘,爬起抓起船头撑槁横扫过来,丁香爹见状连忙扔了扁担,身子一低,撑槁贴脸扫过正中船舱,那女人用力过猛,人都震得有些站立不稳。 丁香爹眼尖手疾一把抓住撑槁,用力甩了过去,那女人连人带槁,咣的一下跌落湖中,激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脸。因为惯性,渡船已冲出好几丈,湖水中那两贼汉子贼婆娘还在水中扑腾挣扎着。 渡船在湖中倾晃,丁香爹弯腰用双手撑着船板,好一会才平稳下来。丁香爹左右察看,撑槁已经随那贼婆娘落水,寻思之下操起扁担,奋力划水向影影绰绰的对岸划去。好一顿工夫才划到离岸百余米地方,这时天上夹着闷雷声下起了大雨,到岸时一身湿透,丁香爹顾不得挎起包袱拿着雨伞跳进水中淌水爬上岸来。 大雨滂沱中丁香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到擦黑才寻得一伙铺,一身雨水入得店里。伙计见了忙上前招呼,丁香爹从湿透的包袱里摸出几张湿滤滤的钱来。进入房内,伙计早打好热水,丁香爹脱了衣服,连同包袱里的湿衣一并隔着门板扔到门外,冲伙计说道:“老板,烦劳您洗一下,算房费里是了!”伙计捡起衣服,回道:“好咧,客几安心。” 洗完后抹干一身,光着身子钻入被窝睡下,到第二日晚上才起床,饭都是伙计送到房内吃的,衣服未干呢! 自逃狱半年以来,一路颠沛流离,再加上这次湖中遇险淋了大雨,丁香爹在店里病倒,还病得很沉。头先只是不思饭菜,三天后竟床都下不了,迷糊发烧说胡话了,店老板一见慌了,愁的忙请了个土郎中弄了不少药。 服药几日后烧退了,竟又打起了秋摆子,七八月刚立秋节气,堆了二床被子也直觉冷,哆喽的像筛糠似的抖,老板好几回追问丁香爹家人情况,在华容有何熟识亲友可联系,丁香爹只是默不作声。 店家没得法,趁丁香爹某天身子能动弹时当着一众店客劝将出去,走时冲丁香爹说道:“客几,不是我狠心,您又无亲友可托。我店小家微,你的病会传染,如万一有些不是官家追寻下来我一家大小会逼上梁山无退路哒!店钱我也不要了,全当行善,除了付郎中医药钱,你包袱里还有几个钱我也未动你的,你出去好生找个出处才是正事!”话已至此,丁香爹也不好再说,道了谢拖着病体出了店铺。 说来也怪,在店时郎中用尽药草病未好,出店后丁香爹凭自个懂的些医术扯些草药,栖宿桥亭几晚后竟然不打秋摆子了,只是身子骨一天弱似一天。身上止得几个钱,武汉是一时半会去不得的,丁香爹只得在华容城里寻些短工苦力做做。二月下来,不大的华容县城里人人识得有一外地口音的张师傅会做事,工钱也要的少,传闻之下家中有些急事苦差的都乐得请他帮忙做工,虽搛不了多少钱,混个肚饱已不成问题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兴许有个出头翻身日,可半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让丁香爹断了回乡的路,彻底流落他乡了。 华容地处湖南北部,向北可达湖北,南接常德益阳,西临湘西从山众莽,东靠岳阳。地虽不大,各地物资转口生意甚是繁荣。在混熟些人后,丁香爹托人拜了当地一个叫陀爷的堂会大爷的码头,做工有了保障,不再三天两头的单干找事做,工钱也高些。 陀爷早年入过袍哥会,有些名气。袍哥是清朝年间以来流行于川湘鄂三省的民间江湖组织,上至达官贵人,下达流民乞丐商贩苦工,三流九教林林总总的都有。旧时入得帮会有些好处,做工行商甚至当官从政只要报个名号,同是帮会的人都会互相提携,蒋委员长还入过青帮呢!坏处是一旦入得帮会,万一帮会与其它帮会发生利益冲突时,帮会老大是随时可征召会员挺身出力的,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伤残丢命。 初入帮会,丁香爹凭着早年行商走贩的经历,又识文断字处事妥当,不出二月渐渐得到陀爷青睐,倚为膊臂。 当时华容县城有三五帮会,除陀爷外另有两个最为闻名,一个叫吴三癞的,一个叫谢宝生的。 吴三癞早年混迹长沙、岳阳、武汉三镇码头,以凶残心狠著称,因早年生了癞疮,头顶尽是坑疤,人人称为癞脑壳。年纪大些也积了些钱财,带着在武汉时哄骗拐来的老婆回了华容本地,组了些人强揽各色事情来捞钱。许多年后两个儿子也大了,如狼如虎像极了他老子,欺男霸女的胜似老子。只是吴三癞嫌癞脑壳不好听,便让下面的唤为吴三爷,熟识的仍私下叫着癞脑壳。 谢宝生外乡人,是后生晚辈新起之秀,仗着一表哥在岳阳做了水警缉私的差事,人脉广做事泼辣胆大有些手段,久而久之竟青出于蓝胜于蓝强压了吴三爷这本地蛇头。陀爷是常德人,舅家华容,常年生活在此,算得半个本地人。 却说那吴三爷两子中以二儿子为人最为张狂,排行老二却人称三少爷,因旧时帮会都敬关二哥,二爷名号是江湖忌讳。平日母宠父护,再加上入了浑水袍哥一宗,像包娼包赌,贩毒走私之类伤天害理之事干尽。那谢宝生虽仗他表兄之势,走私违法之事也干不少,却做事循些章法,人缘盖过吴家父子,明路生意抢了吴家不少,渐渐与吴家积了不少怨恨。陀爷属清水袍哥一宗,做事低调好多,乐得两家相争相斗,私下两家拱火,落个两家争取,日子波澜不惊。 当时华容县明妓暗娼不少,城中警察局边一家妓院一名16岁叫丽红的小雏成了达官富贾最爱。这丽红被拐骗失足风尘,私底下心里盘算找个良人跳了这苦海深渊。吴家三少爷平日罩着妓院老鸨,妓院里来了新货必先过他手,称心的常是要随叫随到,丽红被三少爷传唤几回后识得他的手段为人,心中实有不愿却不敢违了他意,只得虚以委蛇应付着。那谢宝生虽有妻子,不知为何却多年未生一儿半女,有日偶同朋友游逛,见识了丽红,心中暗暗惊为天人。 闲时照顾了丽红几回生意,不想与丽红两个都生了好感,一来二去,那谢宝生竟有了赎身丽红为妾的想法。 有一回那三少爷传召丽红,丽红婉拒爽了约。三少爷从不把妓女暗娼当人,觉得拂了面子,当即着人强请来了。见面扇了她两耳光,还当众扒衣强辱一回。 后来丽红见了谢宝生诉苦,谢宝生一听火了,过几天使了个坏,暗中监视趁三少爷贩卖枪火时,通报缉私队的表哥。就在洞庭湖中公报私仇,以军火资匪拒不配合调查果断枪杀了三少爷,船上其它人豪发无伤,关个一年半载便无事出来了。 如果就这样人不知天晓得也无事,偏偏三少爷暴毙才几天,那谢宝生竟给丽红赎了身,当个小妾天天栖住一处。吴三爷对儿子打丽红一事有些耳闻,加上儿子死于缉私队之手,更甚的是儿子七夕未过那谢宝生竟赎了丽红,新仇旧恨那个恨就不消说的! 那吴家老大,大名瑞祥,道上人称瑞大爷,谐了红楼梦里贾瑞名号,可此人不似红楼梦里瑞大爷般偷情好色,于男女之事从来都是明火执仗,没得贾瑞半点耐性。这瑞大爷平日对人浑,可自家兄弟却是心痛的,自二弟出事后他常私下放话决不放过谢宝生丽红两个。 一日终让瑞大爷找了个由头,原来华容有几处码头做着各色生意,其中一处向武汉贩运物质的生意由谢宝生包揽。那谢宝生处一个叫阳哥的手下欺谢宝生外乡人一个,反节叛了他,与瑞大爷暗中勾结,被谢宝生清理门户,暴打一顿驱走了事。那瑞大爷以阳哥是他堂口的人,打阳哥就是打他们父子的脸。他托陀爷传话,清明前二天三月初一那日约架名为阳哥讨个说法,实是谈下这个码头的经营归宿问题,顺便帮他枉死的兄弟出口气。 这事本与陀爷一帮无事,传个话就完了。可那陀爷不知怎想的,那谢宝生与吴家父子决斗那天竟带了丁香爹去充和事佬,心中盘算着趁机看热闹收些人心。 第十二回   完 第十三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三 三月初一那天茶时,码头早已黑压压的聚了两家人马,陀爷带了丁香爹和另一个手下站在中间充当和事佬。当日吴家二父子带着阳哥还有一众手下全来了,那谢宝生也不晓得怎么想的,那日竟带了丽红一起来,全当逛庙会了。 当时两边按江湖规矩行礼后互诉对方不是,没讲上两句双方火药味十足,陀爷本是看热闹的,随便应付几句便抽身正想走人。这时不晓得吴家那边哪个犯疯的叫了句:“做了那对狗娘养的狗男女!”谢宝生那边一听火了,回了句:“灭了反水的狗东西!”语音刚落双方便纠在一起火拼起来。 那阵势,好多年后华容人人囗口相传,传得津津有味。 当时喊叫打杀声一片,哀声惨叫响彻四下,混乱中丁香爹和另一同伙护着陀爷退出是非之地。 当退到交叉路口时,丁香爹见到熟识的谢宝生方一名手下大腿被劈,倒在地下,血流一地惨叫不已。丁香爹见了心生不忍,跑了过去扯下那人衣褂绑扎起来。那瑞大爷见了怒火顿生,抢过一名手下的锄头,冲丁香爹背后死力砸去,那倒地的熟人瞧得真切,把丁香爹往身上一拉,这时锄头结结实实砸在丁香爹的大腿上,差一点就砸后背脑壳上。 丁香爹一阵剧痛疼彻心肺,竟昏死在那人身上。 那场恶斗,共计二死三十余伤,为头的吴谢双方均被警察局缉拿入狱。至于丁香爹伤残后那陀爷以丁香爹不是因堂口争斗受伤连安家费也免了。仅支付了医药费,弄了二个月的生活费了事,对外还宣称是看在丁香爹平日效力的情份。 丁香爹被人救回后休养了近三个多月才下床活动。后来陀爷见他委实可怜,把他荐给一瞎子学了算命测字的手艺,帮里有迷津困惑的弟兄也来他摊上测个字算个命帮衬生意,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好多年。 刚才在街上帮腔的胖子是袍哥巡风六爷,实是想讹上秋生一笔钱财的。 说到这,丁香爹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带有愧色。 当晚秋生没回店铺,和衣与丁香爹混睡了一宿,天亮后秋生拿出了身上仅余的一块光洋硬塞给丁香爹,并约定最快半月,最多一月定让丁香姊妹来接老人家。当时丁香爹感动得老泪纵橫,坚持拄个拐送了秋生好远。 秋生片刻不敢停留,匆忙办理好事情连日返回益阳。与王掌柜交割清楚后同王掌柜告了个假,一刻也不敢停留风急火燎的赶到丁香他们这里来了! 听完秋生的讲述,绪宗和丁香两姊妹内心激动,悲喜交加。忧的爹吃尽了苦,人也残了,更多的是开心,爹好着呢! 多少年来,寨外大道,屋旁水车边留下了他妈妈、奶奶及他们姊妹仨个太多的期盼等待,今天第一次听到爹的音讯,甭提有多开心!当时绪宗决定明天带丁香同秋生一起接爹回家,一刻也不能等了。 让奶奶高兴,也让长眠地下的妈妈叔叔心慰。 还是师父心细,思虑好久开囗说道:“绪宗,满妹,听师父一句。玉石爷的官司还在,如不嫌弃,不如先让绪宗和秋生一起接了玉石爷来我这里。现在全国抗日国共合作,玉石爷的事先去梅城活动活动一下,争取消案了结,日后光明正大的居家过日子多好,你们看如何?!” 绪宗听完师父见解,忙回道:“还是师父明事看得远,只是给您添不少麻烦的。” “你这什么话,明天同秋生接你爹回来才是正事!”师父不容置疑的做了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绪宗同秋生两个就动身去了华容。 半个月后的一天,丁香收工回家,那时天未黑时候尚早。远远的看见一个无数次梦起的熟悉身影,丁香见了鼻子一酸,快步跑将起来,到路口时,爹身影面容渐渐清淅。 还有十余步远,丁香停了下来。 爹与儿时记忆中不同的是面色苍老好多,脸上泪流满面。一袭青衣长褂褪成灰白,腋下夹着双拐,长袍下看不出双腿情况,身后左右站着大哥与秋生二个。 此时丁香再也抑不住情绪,俩行热泪夺眶而去,从心底颤声迸出一声:“爹...” 话毕冲过去抱住爹,此时爹早弃了双拐,颠着身子张臂搂着丁香,泣不成声的口中喃喃哽咽道:“满妹...我的个崽...爹对不起你们姊妹噢...” 当天晚上,师父一家还有丁香大哥秋生爹一起聊了半宿,还商议了明早由大哥先回家去梅城走动一下,待爹的官司了结了再行决议。那晚大哥秋生爹睡一个房间,丁香怎么都睡不着,生怕一闭眼爹又像那年一样又不见了。 第二天一大家子吃过早饭,大哥同秋生结伴回了家。回到家中,大哥同奶奶讲了爹的情况,已逾古稀的奶奶喜泣油生,祖宗菩萨都拜好几回。 回家第二天天未亮,大哥揣了几个粑粑就直奔梅城,秋生告别回了丁香堡。那天事情办得很顺,巧的是大哥一进县衙就碰到了原来同叔叔一起同过事的同僚。 那老叔了解了大哥来意和爹的情况后,替大哥谋划出了主意。大哥听了后谢过老叔,返身在街铺买了几份礼品,在那热心老叔的帮助下把礼送出去了。警察局长,法院院长等等大小管事做得了主的人员都送了,其中一份还送给了已是县政府议长的舅舅。 大哥腆个脸随那老叔去得舅舅办公室,当时舅舅正与人议事谈话。看见大哥提着礼盒低个头叫声舅舅时,舅舅有些错愕,愣住了一会后点了点头。 那老叔忙凑过去替大哥说明来意,最后还说道:“娘亲舅大,爹亲叔大,再不是您老也要看外甥他娘份上帮个忙,县长跟前帮忙说说好话!” 舅舅看了看低着头的外甥,思虑好一阵子回头对那老叔说道:“黄队长老兄哥,我姐夫出事后我出力不少,牵连我好多,而今才弄个议长虚职不得实权。我认栽,从未讲过半句话!只是他们姊妹眼中冒得我个舅舅——罢了,不同他们小孩计较,县长那里我尽力说说!” 这时老叔忙冲大哥努了努嘴,大哥会意忙递上礼盒,有些尴尬的低声说道:“劳烦舅舅了。”舅舅冷冷的嗯了一声,说,晓得的。 爹共产党嫌疑本是子虚乌有的事,疮疤佬当年死咬爹同卢主任有往来才有以后的事。当时奶奶送过不少礼,当官的拖着不决无非是想多坑奶奶些钱,不想后来共产党年关暴动劫了狱,放跑了百多人,断了他们财路。只是可怜对丁香一家来讲爹没了清白,被迫流浪他乡,叔叔也搭上了一条命。而今南京国都沦陷于日本人之手,国共早已不弃前嫌携手共同抗敌了,正儿八经的关了好多年的共产党都已放了,况丁香爹一个假共产党。 回到家中没几天,县里派人来了丁香家,向大哥说明只要爹回来在逃狱一事上做个悔过书,族上做保不犯事就行,半点也没提爹共产党嫌疑的事。大哥听了喜出望外,同奶奶商量一番决定马上接爹回来,一家人从此平平安安过日子。 大哥再次风急火燎的赶回师父家,众人听了个个欢喜,只是爹听了抑不住失态嚎哭起来。 当天爹决定立即回家,家里还有老娘,土里还埋着为他搭上命的叔和妈呢。师父执意留住了二天,把大哥多年存放他那里的钱一并给了大哥,备了份礼送给丁香爹与奶奶,并嘱咐丁香俩个代为问好!丁香学艺二年,师父也打发了一份礼钱,爹让丁香辞了好意,执不过师父真心实意,没办法让丁香大哥跪下冲师父师娘磕了头。 当秋香同爹大哥回家时,姐夫一家已在院里等候,姐姐已生了两个外甥一个外甥女,小的外甥女都满地跑了。爹一进院,跪在奶奶跟前,全家抱头痛哭。待大家心情平复下来,爹迈步进屋,奶奶见了忙一把拉住爹,执意让爹换了新衣,从堂屋搬出一盆炭火,让爹从火盆跨过,去去晦气。 上得台阶,洗脸盆早备了新毛巾,爹见状洗涮一净方进堂屋跪在祖宗牌位前痛哭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跛着腿的爹在丁香大哥搀扶下去了叔叔,妈妈坟地。在叔叔,妈妈坟前,爹跪地趴在两人坟堆上嚎陶大哭,惹得丁香俩个也陪哭一场,未了父女三个培了些新土重整了一下坟头。 第三日,爹一早在大哥丁香帮助下上了梅城,半日工夫就办妥了所有文书手续消了案,在悔过书上按过手印鉴了字就了结所有事情。 晚上赶回家时天已黑,院里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亲友近邻,望爷爷,买他家屋的刘三爷也来了。刘三爷有些歉意的对丁香爹说道:“玉石爷,当年你外出冒问你主意就匆忙应急卖了你家屋,事出有因还望见谅...” 丁香爹忙拦住打断说道:“三爷,看你说的什么话,如果冒得你仗义疏财,我一家老小全饿死成土哒,快些莫讲,我一家还欠你一个大人情呢!!!” 第二天奶奶破费办了几桌饭,寨里近邻亲友,姐夫一家,旧亲老戚都请到了,众人还送了礼,奶奶开始不收,后来抵不住大家心意只得收了。舅舅舅妈没有来,打发表哥送了些礼呷过饭就告辞走了。 几天后秋生也来过家中看望爹爹,见到丁香时瞧瞧四下无人时偷偷塞了一个圆镜给她。丁香羞的推让了一下,又怕众人看见忙揣在怀中。当时奶奶正抱柴火路过瞧见,假装没看见进厨房烧火煮饭去了。 当晚秋生与大哥讨论计议一晚,两个都认为现在全国抗战,武汉成了陪都,各种物质奇缺,贩卖桐油,棕绳,瓜瓢等紧俏物质大有利益可图。秋生随王掌柜伙计多年懂得不少生意门道,大哥秋生两人多年做事也都积了些本钱,认为现在放手一博说不定二年工夫就发达了。 爹在一旁仔细听着两位后生的主意,也赞同他们主张,也出了好多主意,提点了些经验,教了些行走江湖的规矩——如进陌生店铺吃饭尽量面冲门口背靠墙,扁担随身靠;睡觉时鞋子要顺放,家伙什物藏床头防不测等等。 两人计议已定,便合伙四乡八镇的收购物质,丁香也跟着帮些忙,直到三四月间终于筹购齐物质,只待下雨发河水便撑排顺流先去益阳,在益阳转售货物销售武汉。 空闲时间,大哥还带着丁香拜访了秋生家——这是丁香第一次去丁香堡,二年后丁香就在那里生活了六十多年。 第十三回     完 第十四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四回 丁香堡四面环山,中间洼地犹如一个碗地势平坦,自齐天岭沿溪沟七弯八拐下来,到一转弯处便到了河边堡口。靠河边大道有一茶亭,旧时各个交道隘口均有茶亭驿站,专供路人休息时免费饮口茶,费用由地方乡绅或宗族补贴   。 秋生停住向河边大声叫道:“冯奶奶,您在吗,费心弄三碗茶噢!”这时丁香顺着秋生叫唤方向看去,只见河边有一水磨,一老妇人正在水磨磨米呢。那个老妇人闻声抬头一望,应道:“原是桂家老幺,就来,就来!” 话毕停了水磨弯着腰上来了。冯奶奶见了丁香几个,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说:“秋生,有客来哒,你们坐坐息下,今天不凑巧茶没了,不过水烧开了的,加把火一会就好哒。” 秋生正与老妇交谈时,丁香忽然闻得一股清香,便左右张望。原来是亭子上方小土坡上有一颗郁郁葱葱,遍体白花的不知名的树,香气就是那里飘来的。只见此树高达十来米,树冠呈球状散开,枝繁花盛占了半分地。 丁香觉得此树此花甚是好看,转头冲秋生大哥俩个说道,“大哥,秋哥,你们看,那树长的真好,我去看看!”说完便沿小路爬上土坡,秋生见了跟着上来了。大哥斜着身靠着亭柱,冲秋生丁香叫道:“你们真是精神好,爬了齐天岭还要上土坡。我要息下哒。” 站在树下面闻得花香更浓,丁香围着树转了半转,停下问道:“秋哥,这么子树,长这么好!花还一串一串的,你看,这树周围都一样浑圆浑圆,难不成特意削剪过?” “满妹,这树有来头呢,我们这里叫马暴子。堡里何家大少爷讲,书里记载的叫丁香树,好像还能做药。据老辈子回忆,他们的爷爷的爷爷时就有这么大颗树,成精哒,不晓得有几百岁哒呢?!不信你对着这老树神许个愿,包你灵!”秋生看着丁香,说着说着偏排起丁香来。 丁香被秋生盯着好一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闭上了眼。秋生见了,便笑起来了,“你不会是真信了吧?真个许起愿来!” “我奶奶讲,天上地上各路神仙都是凡世间成精的飞禽走兽、鱼鸟草虫得道的。这树活了几百岁,肯定成仙成佛哒!”说完真个闭上眼合起手虔诚的许起愿来。秋生瞅着闭着眼的丁香一头乌发如山涧瀑布俊秀的脸蛋粉里透红甚是好看,却不敢出声惊了她。 等丁香许完愿张开眼时,秋生玩笑着问道:“好满妹,你刚才许的什么愿告诉我,看这树神能答应你不?”丁香眼一瞪,生气的说道:“秋哥,你再胡说不理你哒,神灵真有的,冒犯不得!”说完又合手对着丁香树作了三个揖,默念道:“树神爷爷,秋哥是无心的,您老不见怪!”秋生听了也觉不妥,冲丁香树躹了一躬,说道:“树神爷爷,原谅我嘴臭!你保佑满妹心想事成!” 见到秋生这幅模样,丁香忍俊不住捂嘴笑了起来。秋生见了,忙对丁香说道:“满妹你看,我都给你求树神哒,你总得告诉我你许的什么愿?!”丁香一听,脸更红了,忙转身冲下土坡,回头冲秋生说道:“就不告诉你!” 秋生一头雾水,纳闷的一边走一边嘀咕:“这么子情况...” 这时绪宗正在喝茶,冲丁香秋生两个说道:“你们看花看痴哒,茶都凉了,快些喝哒好赶路。” 喝完茶仨个又赶起路来,边走边聊。绪宗问起秋生刚才他们看的那树是什么名称有啥来历。秋生把树的情况和丁香许愿的事说了一遍,最后笑着对丁香说道:“满妹,这马暴子树我觉得何大少爷讲的书上名字好听,不如你改个名叫丁香,蛮有味的,好不?!”丁香听了,头一甩,说道:“你先叫一个听听试试,好听我就改!”秋生乐了,有些夸张的大声叫道:“丁香妹!!” 丁香站着,略一回神,自个说道:“你还别说,丁香,丁香,是好听叻!”大哥听了也乐了,对丁香笑道:“好,好,好,回头给爹说一下,把你改成丁香得了!” 仨人有说有笑的不觉一会就到了秋生家。秋生爷爷在世时家境丰裕,水田二十余亩,山林有好几个山头。自秋生三叔惹事后赔了不少钱,无奈之下秋生大伯一狠心以长兄身份做主卖了十多亩水田才渡过难关。虽如此,房子还是秋生爷爷当团总得势时盖的,典型的湖湘围墙庭院式建筑。正面是五个排扇正屋,右手边是厨房,左手边五个排扇的二层楼房。楼房下面一楼前面是仓房、杂物间、农具房,后面是猪栏牛圈。二楼前面是客房,从正房过道一付装设扶栏的板梯上去,客房顶上还有仓阁堆放杂物。后面则是堆放牲畜草料用的,从牛圈边有个板梯可上下。楼房边是一偏檐,卷檐飞角的很是威风好看!正屋檐口还有瓦当,同丁香家老屋一般。 屋下首有一棵十余丈高的参天枫树,刚发的绿叶已渐渐长满枝头,自枫树起一堵土墙沿楼房正屋围了半圈,上面覆着青瓦。屋上首是大门,大门门槛边放置了一对石鼓门当,门顶上雕有一双木楣户对。 秋生带着绪宗丁香入得屋来,一个五十余岁的妇人领着个十多岁的女孩出来。秋生忙介绍道:“妈,这是我同你说过的绪宗哥,这是满妹。” 秋生妈身材娇小,鹅儿脸蛋,头上裹着绣了花的黑色头巾,身后女孩眨巴着眼盯着丁香二个。大哥递过礼品,说道:“一点小意思,伯娘不要嫌弃。”秋生妈接过,忙笑迎道:“稀客,稀客!哎,看你们客气的还带哒礼物!早就听秋生讲过你们姊妹挺懂事,识理能干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进屋呷茶,坐,坐,没啥好招待的,千万不要客气,就当回自家屋里一样!你们不嫌弃才是呢!” 寒暄后,她同那女孩忙碌起来,不一会便变戏法似的弄了一桌子瓜子花生糖果。果品丰盛,盛具很考究。雕花的七星盘,茶杯是带盖的青花瓷具。 这是丁香有生以来喝过最好的茶,用过最好的器具,呷过最好的糖食瓜子。 后来嫁给秋生后,有一次丁香还旧事重提说道,第一次去你家,你妈那个热情,招呼的那么讲究,像招待上宾一样,其实我就是这样被你娘俩哄来的。 秋生听了,还有些得意的回道,不哄你,你给别个哄走了我去找谁? 趁秋生妈弄饭菜的工夫,丁香同那女孩混熟了,原来她就是金花,秋生三叔的女儿,现在随了二伯也就是秋生他爹,所以管秋生叫二哥。 秋生上面还有二姐一哥,大姐叫红莲嫁给邻村陈姓一小地主做媳妇,大姐夫叫陈致远,自幼体弱,早年念过几年洋字,对他大姐挺好的,现在在屋里帮他爹管些闲事。二姐叫完莲,据秋生讲,她妈头先生了大姐,后来连生四个女儿,都不到三岁早夭了,其中一个还在月里。生二姐时,秋生爷爷还在世,给取了个名叫完莲,意思是最后一个女娃,寓意将来好带,且下一胎再生就是男娃。果不其然,秋生妈下胎生了个男孩,就是秋生哥哥。 秋生爹娘人近中年得子,平日里免不了娇生惯生,秋生哥哥读过几年书后便不读了,终日游手好闲不说,还赌宝耍牌。娶了二回媳妇,头一个他哥嫌那婆娘木纳,竟执意休了,秋生爹妈娇溺惯了,只得依了他。第二个堂客倒是玲珑八面会讲会说,终日随他打牌玩耍两个好似情深。不料三天两头识人多了,前些日子竟被牌桌上的好友看中,暗中勾搭上结伙跑了,私奔时还卷走秋生爹娘不少细软。气得秋生爹病在床上几天下不了地,身子好些又去外头营生搛钱去了,好补大哥捅的窟窿眼。他大哥闷了二个月,昨天心情好些一早出去二天了,现今还没回来。 那金花自幼母亲早死父亲又弃她而去,平日里十分乖巧懂事,姊妹中和秋生关系最好。说来也怪,头一回丁香与她识得,不出半日就亲昵了。金花姐姐长姐姐短的聊得很是投机,后来丁香讲起这可能是她们同样早年有着一样的遭遇有关。 大哥和丁香告辞走时,金花还送了丁香好远,最后分手时有些不舍得,拉住丁香的手一个劲说道:“满姐姐,你有空要常来噢!” 芒种时节下起大雨,河沟里涨水了。大哥和秋生把架好的木排推入河中湾里,装上收购来的桐油,棕绳,做好的瓜瓢,满满当当装了三条排,因此还雇了三个撑排的船工。走的那天,瘸着腿的爹执意送到河边,给大哥和秋生包了红包。秋生正要推让,旁边年长船工止住秋生,说道:“桂老板,这是发财利是,快些接哒!!”秋生听到,忙双手接过,连声谢道:“多谢曹叔!!” 爹这时弃了拐杖,一手拉住大哥,一手拉住秋生,说道:“希望你们兄弟二个路上互相关心照应。有道是,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这样才能兄弟齐心,其义断金!好了,祝你们是湾滩无阻,顺风顺水,一本万利!” 秋生和大哥上得排上正要撑起时,爹突然将手中长烟杆扔上木排,冲大哥说道:“这是你爷爷传给我的,今天我给你了!”当时大哥捡起烟杆时一脸慎重严肃,朝爹和秋香挥了挥手。秋生望着岸上众人一个个挥手告别,看到丁香时还叫了句:“满妹,丁香!” 当时丁香听得真切,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明白秋生啥意思。后来排走了才想起去丁香堡那天秋生让丁香改名的事。 那天晚上,丁香失眠了,想大哥。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想起秋生来了! 第十四回    完 第十五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五回 一个多月后,在全家人日夜挂念中大哥和秋生回来了。除去本钱开销,赚了以前一年都掙不了的那么多钱,全家老小众人甚是欢喜。大哥还带回了一个如丁香年纪的俊秀女子,后来成了丁香娘家大嫂。 说起来大哥与大嫂的相识还蛮离奇有缘。 自那次秋生与大哥撑排下益阳那天起,一路上顺风顺水。 撑排犹如下海,水中讨吃很是凶险,涨水时节,急流暗滩乱石,全凭船工熟悉该水域水情道路技高心细人胆大,稍有不慎会导致排覆人货双亡。 亏得秋生他们雇的船工多年常在这条河道行走,深谙水情且做事稳当,顺流而下多处急弯险流从容避让渡过。好几处浅滩都是众人下得排来,齐心协力缆绳拉仟过去,饿了就地吃些东西打个中伙继续前行。 当天晚上,排已行得四五十余里地,这里河面宽阔有一河弯浅滩,老船工识得此地唤作烟云湾,是天然泊驻之地。当天正巧弯里没得其他船排,众人下排用缆绳将排牢牢固定在岸边柳树上。那个叫刘鼎开的老船工有些不放心,反复检查确认安全后众人在滩涂就地生火煮饭。 饭后大家就在排上架起铺盖,坐在铺盖上聊天扯淡。刘师傅平日看了许多传记故事,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知晓不少出门讨生的禁忌与各地奇闻逸事。那刘师傅口若悬河,从三侠五义到隨唐演义,江湖帮派相争到某家儿子十年忍辱终报得父仇,还有出门讨吃各种禁忌规矩,那个精采听得秋生众人津津有味。 讲累了刘师傅眯着个眼,欠了欠身子,打了个哈欠。那年轻的船工王进义见状忙端茶递水点烟服侍着刘师傅,口中还央求赔笑说道:“刘师傅,再来段罗通扫北,上一回你才讲到罗通挂帅还冒开打呢!等下我打扇给你驱蚊好不好!” 这时那刘师傅深吸了囗烟,歇了口气兴头上来说道:“好咧,今儿个老夫让你猴崽子听个饱,”话毕把长烟杆在排上磕了磕烟灰,继续说道:“话说那罗通领得帅印...” 这时夜已近亥时,周边村寨一片静寂,百姓都已入睡。沉寂的乡野繁星满天,苍茫四野在星空下呈现出一幅深黛朦胧景色,稻田水沟时不时传来几声蛙叫。 忽然远处隐约传来阵阵嘈杂声,绪宗放眼望去影影绰绰中二里开外有几个人手执火把沿河道山路走来,好似是找寻什么。绪宗暗思长夜漫漫,不如下排到河边岸上散散心,主意已定便暗暗推了秋生一把,“老弟,去河岸散心如何?” 秋生正听得入味,头也不回说道:“不去,我听传书咧。”绪宗见秋生不去,便自个上到河岸,走走停停,星光下沿河欣赏村落景致,不知不觉中已离排半里地。 绪宗正走过一个小溪石拱桥时,忽然旁边一小路冲来一人与他撞了个满怀,把绪宗撞开三五步外,顿时唬得绪宗不轻,差点都叫出声来!来人重重摔在石板上,却咬牙没吭一声。绪宗借星光一瞧,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头发散乱面色惊恐望着他。 绪宗正欲开口询问,那女子忽然跪地磕起头来,带着哭声低声抽啜道:“好兄弟,千万莫声张,你一声张我冒活路哒!”绪宗惊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思虑中,那姑娘早瘸着脚爬进石拱挢下刺窝丛中不见了。绪宗站在石拱桥上来往走了几回,心想出门之人不管闲事最好。 主意已定便走过拱桥继续沿路散步,到一个水塘边遇上打火把人群。头前一个四十多岁左右汉子见到绪宗便开口说道:“后生家,你是哪里人?这么夜行?”绪宗听得忙回道:“叔几,我是放排去益阳路宿贵地,无聊睡不着溜下。”这时旁边那个同绪宗年纪大个几岁的小伙子急切问道:“好兄弟,刚才你在这河边散步可见得什么人没有?” “冒,我从河弯过来的冒看见什么人,你们找什么人?”鬼使神差般的绪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哦,真冒看到一个女的,那是我女儿,有些疯痴夜半深更跑出来了,要真见到行个好告诉一下!”旁边另一个四十岁左右妇人满面泪痕哀求说道。见此情形,绪宗心生隐测正欲告知,转念一想,刚还说冒见到这会说出来恐招来事端或不是。思虑间便说道:“婶,黑灯瞎火的冒留意,真冒看见。不如你们试试沿河再找找?!”绪宗回头指了指石拱桥方向,心想就算从石拱桥边找出那女的也没什么可让人家言语的。 那几人听了,道声谢沿溪继续找寻起来。绪宗站在原地未动,看着众人沿小溪找寻着,在石拱桥上还用火把照了照,过桥后没去河湾船排处,转头沿小溪另一边继续找寻去了。过了好一阵,绪宗见得那些人已走远,便回转返回河湾船排。 刚到石拱桥上,那女子已爬出刺窝坐在路边,用手抓着脚髁,星光下看到那女子咬着下嘴唇,额上沁出了汗珠,看来这女的崴脚走不动了。绪宗见了,忙关切问道:“妹子,崴脚啦?刚才那些人说是你爹娘,你为什么夜深跑出来?有什么事一家人说得清楚,我看他们还蛮挂记你的。不如我追上告诉他们,夜半深更不安全,再说你一个女的又到哪里去得?你看行不?” 那女子听绪宗这么一说,顾不得脚痛,一手抓住绪宗裤脚,近乎哀求说道:“老兄哥,你做做好事!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回头告诉他们我真死定哒!你修修阴骘,求你哒!”绪宗一时没得主意,仔细瞧看这女的神态言语也不似那中年女人说的那样是疯痴之人,于是说道:“妹子,真如你所讲,现在你走都走不动,又如何是好!”那女子听闻忙感激地说道:“冒事,就是拖着走我也要逃了这牢笼!喂老虫喂狼也不会后悔的。” 绪宗听了,弯腰仔细瞧瞧那女子的腿,忽然想起刘师傅会治跌打损伤,便冲女子说道:“妹子,我们是放排去益阳卖货的,今夜在前头烟云湾息伙。我们中有一个刘师傅会治跌打损伤,要是相信我不如试试扶着你找师傅治好脚再说,好吗?” 那女的上下打量了绪宗一遍,望了望不远处烟云湾还在听着传书的人们。略一沉思,头一低说道:“劳烦老兄哒。”绪宗听得,想伸手去扶,又觉得男女有别终有所不便。那女子知会绪宗顾忌,指了指路边瓜架木桩,说道:“麻烦你扯了那木桩来!”绪宗听到忙下坎拔了木桩递与那女子。 好在路不长,绪宗跟在后面,那妹子拄着木桩一蹦一蹦的来到了河弯排边。这时绪宗冲排上叫道:“刘师傅,帮个忙,这里有个妹子崴脚哒!”刘师傅听到忙停下讲传书,众人见了也一个个离排上岸。 刘师傅瞧了瞧那姑娘的脚,又看了看绪宗,问道:“这怎么回事?!”绪宗见问忙说道:“刘师傅,刚才我觉得无趣便到处走走,不留神一不小心撞的!”刘师傅听了不再言语,一手握着那妹子小腿,另一手握着她的脚掌活动活动了一下,口中说道:“妹子,放松点,我先看看。”那妹子刚应道“好...”只听见咔的一下,那妹子哎的叫了一声。这时刘师傅已放下她的脚,说道:“好了,冒事了,休息下就好了!只是这二天注意不要太劳累,尽量不行走。” 那妹子试了试,果真没事了。那刘师傅正要仔细询问情由,不料那妹子突然跪地冲秋生他们几个磕起头,囗中叫道:“各位叔几伯伯,哥哥几,你们好事做到底,搭我去益阳舅舅家,要不然我死定哒!你们行行善,好人有好报的!” 众人见了一时不知所措,都拿眼望着绪宗,绪宗便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众时大家默然,片刻后刘师傅拉了拉秋生,冲绪宗说道:“两位少老板,借一步说下话!”回头又对那妹子说道:“妹子,我同二个老板讲下子,回头再跟你讲。” 于是秋生绪宗随刘师傅来至无人处,刘师傅四下瞅瞅后缓缓说道:“两位老板,按理讲今天这事我一个架排的不该讲,但玉石爷同我相交半世哒,今早还一再交待我说,你们头次当家要我多指教点多关些心——指教是不敢的,只是那妹子要搭我们的排去益阳,情况也不明了。冒冒失失带人实在犯了出门人不惹事生非的忌,究竟怎么办,我个人是坚决反对的!最终还是你们自己拿主意,有个不是将来莫怨我就好!” 秋生绪宗两个听了都沉默不言语,最后还是秋生说道:“刘师傅听您的,等下同那妹子说说劝下。” 刘师傅仨个又返回到河湾边,那妹子正在诉说着什么。见他们过来,王进义走到刘师傅身边嘀咕道:“这姑娘确实造蘖,要不带她一路?”刘师傅别过身子,背对那女子,眼一瞪,小声吼道:“你个细伢子晓得么子?!” 说完后转身对那女子轻声劝道:“妹子,我们二位少老板说真的带不了。我们出门的人最忌怕的是生闲惹事,不是我们狠心!再讲你看我们5个人挤一个排上睡觉,你一女的也太不方便。还有这排比不得江里的大船,万一翻了出哒事你们家里找上门我们如肆搞!我看你还是趁下半夜月亮出来哒,不如找个熟人或者亲戚住一晚再讲,好吗?” 那妹子听了,忽然冲下河岸,涉水爬上排,站在排头冲刘师傅叫道:“老师傅,不是我今儿个有意为难你们,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就跳到急水滩死了算哒!” 众人见了面面相觑,绪宗见状顾不得了也涉水爬上排。这时那妹子向排头又后退了二个小步,顿时吓得绪宗不敢再动,好声哀求道:“妹子,依了你就是,千万莫做蠢事!!”复又回头冲岸上秋生说道:“桂老弟,今天这祸我惹的,如有麻烦我一个人受哒!” 秋生这时也已经小心上得排来,他拉着绪宗手说道:“看你讲的么子话,有事也是我们两个一起担!”复又对那妹子说道:“妹妹几,既然我们答应哒,你就放心,明早一定带你去益阳的,小心莫摔河里哒!”那妹子听了,顿时一屁股坐了下来,小声抽啜。 刘师傅见此情形也没得法子,与秋生绪宗二个一合计,趁下半夜月亮升起有些亮光,赶紧收拾东西拆了铺盖,觉也不睡了先走为好。实在是害怕等到天亮本地有人瞧见,拿一个拐骗女人的罪名那就大事不妙了。 于是大家一顿忙乱,收拾停当后解开了系在柳树上的缆绳,在洁白月色中撑排顺河而下。因是涨水行排,绪宗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搂过坐在排头的那妹子挪到排中间,口中叫道:“你个祖宗,莫害我!” 那妹子早停了抽啜,望着身后河中泛起的水花,然后回头一字一顿对绪宗说道:“老兄哥,你的恩情我会一世记得,要我做牛做马还都行!” “做么子牛马,乌七八黑的你抓牢些,莫摔河里就修哒阴骘!”绪宗说完后起身帮刘师傅帮忙撑排去了。 到第二日天明,排已顺流下去了一二十多里地。 第十五回完 第十六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六回 第二天茶时,绪宗他们行排到一处河面宽阔浅水弯滩。连夜奔波众人眼中都充满血丝,饥疲顿倦就地泊驻生火煮食。那妹子甚是殷勤,又是岸边采集柴火,又是四处汲取净水煮饭。只有绪宗一个人独自跑到岸边耸着肩闷闷不乐,还在为昨夜之事生她气呢!饭熟时秋生大声叫道:“绪哥,呷饭哒!”绪宗没有吭声,垂下个头夹在胯间。那妹子见了默默打好饭菜小心意意地走到绪宗身边,屏声慑气的说道:“哥,呷哒饭呾...” 绪宗猛地把头从胯间扬起,别过头去看向对面群山没有吭声。那女子见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怔在原地手拿着饭菜。呆立了好久,那妹子忍不住咽咽小声抽啜起来,绪宗听见转身夺过饭菜,大口大口蒙头大吃起来。那女子站在原地没动,绪宗见状停了下来冲那妹子吼道:“你还不去呷饭!昨夜跳河今朝想饿死...” 这时 那妹子已嚎啕大哭起来,绪宗见了忙放下碗筷,声调降了好几档,近乎哀求的的盯着梨花带雨的妹子说道:“好妹子,刚才心烦,你莫见气!先呷哒饭呾,衣食住行呷为先,算我错哒好吗?” 那妹子停了哭声,抽啜了一下低下了头说道:“你还是生我气的?” 昨夜天黑绪宗没有仔细看清这妹子模样,此刻绪宗打量着眼前这个已头发拢好背后拖条乌黑光亮大辫,低垂着头仍掩不住面容姣秀眸明齿白的妹子,心情好了许多。 他语气和缓的哄道:“妹啊,是我不对,不该生你气的,你千万莫见怪。真的,哥说的真心话。”那妹子听见抬起了头,盯着绪宗看了好一会,忽然破涕笑了一下后转身下河边船排去了。绪宗呆愣的望着那妹子下去,待那妹子上得船排,才捡起地上碗筷大口大口呷起饭来。 那船上众人见了都笑起来了,秋生还冲绪宗笑着吼将起来:“还是这个妹妹面子大,我喊你呷饭理都不理,她送给你呷,你就砍了脑壳直接往肚里倒!”那妹子听得脸都红了,羞的随便弄了碗饭菜一个人跑排头坐下来低头吃了起来。 呷过饭后,秋生几个顾不得初夏已经有些毒辣的阳光,在排上架好的铺板上躺起尸来,不一会疲倦不堪的众人昏昏睡去。那刘师傅还打起了呼噜,只剩下那妹子一个人在排头垂下个脚在河中,用手拨弄着河水,心事重重的望着河水出神。绪宗躺在铺板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索性爬起来走到那妹子旁边坐下。 那妹子见了,不无歉意的对绪宗说道:“哥,真的给你添麻烦了,我也是没办法了。”绪宗捞起河水中一根水草叨在嘴里,说道:“妹子,你有什么心事,方便的话同老兄哥我说来听听?!” 就这样在泛着阳光的荡漾河水中船排上,两个年轻人聊起来了。 那姑娘叫吴瑛,生世离奇坎坷,也是吃过不少苦的。吴瑛亲生父亲是个铁匠姓熊,吴瑛本名叫熊瑛,才二岁时,父亲上山同大伙围猎一头带崽的母野猪,不幸被急了眼护崽的野猪生生顶下悬崖,脊柱都摔断了,弄回家嚎了半夜天未亮就过世了。所以吴瑛自小对亲生父亲没什么印象。三岁时随母亲改嫁到现在的家庭,改姓了吴。 继父早年是个游乡走贩的货郎,原来娶了老婆的,生了个儿子比吴瑛大八岁。后来因为继父与人赌宝输了钱竟将老婆抵押了,那个老婆自此竟弃了儿子随了那人。 她娘家也没有劝和,谁让吴瑛继父太混蛋让二老伤透了心。后来在那里又生了二男二女,远比在吴瑛继父家日子过得舒坦,那二老高兴还来不及呢。 继父虽然混蛋,游村走寨嘴巴子却是甜的。他走贩到清风寨吴瑛外公家时看上了吴瑛娘,就是凭一番天花乱坠的说腔加上一担子小商品货物打动了吴瑛外婆、说服了外公,哄到她娘的。 刚来时继父待她娘俩还好,货担里的糖果干枣吴瑛记得小时候也呷过不少,后来还生了个妹妹,叫吴钰,今年才十二岁。自打妹妹出生后继父对她们姊妹几个分了彼此,继兄是家中天王老子,说要月亮决不能给星星的。 吴瑛从此除了带妹妹做家务什么脏活重活都要干外,还要挨不少打骂甚至冤枉气。那继父赌宝赢了钱那天还好,输了钱还背着她妈骂吴瑛赔钱货背时鬼。但吴瑛不会告她母亲——以前告过一次,妈只是同继父提了一下,继父当时应着,回头趁妈妈不在时揪着她的辫子劈头盖脸一顿好打。那个继兄完美的继承了他老子的习性,游手好闲不说,还寻花问柳,什么脏的臭的也不挑。几年前继父请人提了几回亲,人家明晓他们父子德行,说死了也不肯让自家闺女往火坑里跳。二十好几光棍一个,媒婆都躲开不上门了。 自今年以来继父对吴瑛突然好了起来,正月时还破例给吴瑛吴钰扯了同样的布料做了套新衣不说,单独还给吴瑛买了一盒雪花膏和一面镶铜架的镜子。继兄也对吴瑛殷勤好多,平日游手好闲的他还主动帮吴瑛分担些家务,只是看吴瑛的眼神有些异样,有时看得吴瑛心里都有些发毛。 二月初二那天,继父继兄出门走亲戚去了,吴瑛妈妈同吴瑛在院里做着腌菜。二娘女一边做事一边聊着天,忽然妈妈撩了下劳作时弄乱的头毛,有些似乎漫不经心的对吴瑛说道:“瑛妹几,你看你哥都二十好几的人哒,屋里堂客都冒一个,你爹和我都愁死哒!以前他不懂事,今年我看好多哒,唉,不晓得么子时节有孙带?” 吴瑛这时正在用刀使力剁着干萝卜,头也不抬回道:“妈,哥变好了好多姑娘等着上门咧,明年我就帮你带侄儿子呢!”妈妈听了,忙止住吴瑛剁干萝卜,拉着吴瑛走进厨房,说道:“瑛妹几,娘跟你讲件正事大事。妈也晓得你自小在家里做了不少事,你爹平日看在眼里也是满意。你爹前些日子同我商量,只要你愿意,就让你同你哥结了婚,真正一家没了彼此。你哥以前没个正形,但人脑子活络好使学好了将来还是要得的。你意思如何?” 吴瑛听到顿时人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好一刻才低着头手捏住衣边吞吞吐吐说道:“我也姓吴,一家人是绝对不可以,惹人家笑话。” 她妈一听急了,忙说:“不碍事的,你本姓熊,又不是亲生姊妹,要是你觉得不光彩索性改回你死去的亲爹姓熊!凭他哪个也冒得半点话碎子讲!”吴瑛眼盯着脚尖,抿着嘴低声说道:“妈,哪怕嫁得远远的我也不想呆这家了!”说完扭头跑了,留下她妈呆立厨房好一会都没挪步。 当天晚上继父继兄回家了。晚上睡觉时吴瑛隐隐听到妈妈他们房里传出了妈妈的啼哭与继父的叱骂声。从那以后继父又恢复了以前对吴瑛的德性,吴瑛多年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还是像以前一样起早贪黑做马牛。那继兄倒没什么,同往常一样。只是有时有意无意的毛手毛脚,吴瑛一躲避,他就甩手走开也没有再为难吴瑛。 如果就这样熬到嫁人也没什么,可昨夜发生的一件事让吴瑛彻底寒了心,舍命跑出了她累死紧活呆了十几年的这个家。 昨日晚饭时继父回得家来,难得高兴冲吴瑛叫道:“瑛妹子,弄几个好菜,今天爹老子赢了大钱,顶好几个月,大肆打打牙祭!”吴瑛听了忙下锅弄好饭菜,呷饭时继父继兄两父子喝起了酒打起了擂台。一高兴竟拉上吴瑛母女同喝,吴瑛有些不愿意,妈妈忙劝道:“难得一家人开心,莫违了你爹的意,呷几杯无妨。” 吴瑛听到再也不好推辞,应付着喝了两杯。吴瑛平日极少喝酒,二杯下去有些晕头便推辞洗了把脸先睡了。临走时继父望了妈一眼,妈低着头呷饭没有抬头。 吴瑛上床睡了一会,头没那么晕了,正想起床解个小手。这时突然吱呀着房门慢慢打开了,黑暗中蹑手躡脚走进一个人,正欲喊时见是继兄。 吴瑛刚想开口问询时忽然继兄扑到她身上,用手捂着她嘴轻声说道:“妹啊,莫声张,今日我们就做了夫妻!爹妈同意了的,特意安排的!”说完后酒熏熏的嘴巴在吴瑛脖颈脸上乱拱乱亲,强行扒拉起吴瑛衣裤。 这时吴瑛眼中留出一行绝望的泪水,心冰凉冰凉的,完全像死尸般任他肆乱豪无反应。 就在继兄已把她裤头褪到膝盖时,人顿时清醒了。忙一手推开了正欲进一步动作的继兄身子,另一手抓住褪她衣裤的手。没有任何表情的说道:“哥,依你行,但你也要等我先上个茅厕解个手先。”继兄听了,得意的捏了她脸蛋一下:“行,哥等你,乌七八黑的莫拌哒脚!” 这时吴瑛起床整好衣裤,去得门来从茅厕后面土坎跳下去,头也不回的逃走了,直到在石拱桥边遇上绪宗。 绪宗听完后眼中顿时充满对吴瑛怜惜,半晌后问道:“妹子,你去益阳投舅舅,你舅舅靠得住吗?!”吴瑛双手撑着排沿,双脚在水里踢打着水花,抬起了头眯着眼望着天上炙热的太阳,好似同绪宗讲,又好似自言自语的喃喃说道:“应该靠得住吧?再靠不住冒得活路哒!” 说完后转过头向绪宗讲起了她舅舅的情况。 舅舅现在在益阳码头干搬运,这几年混得不错,带着益阳讨的老婆回过几次,出手大方。除了给外公外婆的钱物外,沾亲带故的都有礼物,连吴瑛一众小辈都给红包。今年正月拜年时还同吴瑛父母讲带吴瑛去益阳见见世面,弄不好还嫁到城里有钱的婆家吃香喝辣的比窝在山沟里强多了。 当时继父没有搭腔,用脚暗中踢了她妈一下后,她妈忙说道:“我们山里人冒得那么多讲究,有碗饭呷就行!只是她老兄都冒讨堂客,等她哥娶哒堂客再嫁也不迟!”舅舅听了拉了舅娘衣袖一下,舅娘便拉开了话题讲起了其它事情。 二天后绪宗几个顺利来到了益阳。吴瑛从未出过远门,也不晓得舅舅住在哪里,绪宗无法只得交待秋生同刘师傅先下货,自个带着吴瑛各个码头找寻吴瑛他舅。 几番打听后找寻终于找到一个同乡的码头工人,他晓得吴瑛舅舅的住处。那人热情的给吴瑛绪宗带路,一路上还讲起她舅舅的情况。 她舅舅白天在码头干搬运,她舅娘在码头旁开了个杂货店。店后空坪搭了个棚,棚下放几个桌子,收工回来吴瑛舅舅还要帮忙看店做杂活,有点空也常常溜到院后挤进围个大圈赌桌上试上二把。 赢了钱时舅娘甚是高兴,输了免不了舅娘一顿臭骂,接下来的几天脏活累活抢着干。精着呢,谁叫他往日吃过舅娘不少亏——长记性了。讲到这时那人看了吴瑛一眼,觉得当他外甥女面说这些有些过了头,忙岔开话题聊起了其它事。 不一会吴瑛找到了她舅,当时他舅正在料理杂货店,店子生意好着呢,后面赌宝的工友还在高声嚷叫着,舅娘却正躺在睡椅磕着瓜子呢。见到吴瑛时舅舅舅娘都有些错愕意外,舅娘张着个嘴都忘了抹去嘴角的瓜子壳。 绪宗在外闯荡多年,自然理解这些情况。旧时候码头上的苦力们平日里满头臭汗,没多少文化的他们身上也没几个钱,城里的妓院就兜儿那几个钱自然去不了。去吴瑛舅娘杂货铺沽上半斤酒点上碟下酒小吃胡吹海侃是他们最大的乐趣也是最现实的去处。结了工钱兜里那几个钱作痒的工友大伙围个大圈打起跑胡子或掷骰子押宝作乐也是有的。 赢了钱便三三五五找资江河边的喑门子私娼鬼混作乐,输钱的便回家蒙头大睡,想着下回扳本大赢一把,吴瑛舅舅他们想不挣钱都难啊! 第十六回     完 第十七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七回 当吴瑛舅舅舅娘知晓吴瑛的情况后,舅舅搔了搔头,望了舅娘一眼。舅娘见状,忙安慰吴瑛道:“瑛妹,你妈真糊涂,莫理他们!你放心住下来,就当自个的家。你先住二天,有合适的事就做一些事,冒得合适的事安心住下来,舅舅舅娘再想其它法子。赵老倌,愣站那搞么子,快去给瑛妹腾一间屋安排休息一下,她坐了二天排哒!” 吴瑛舅舅叫赵有能——平日舅娘唤作赵老倌。 吴瑛顿时忍不住鼻子一酸,哭了起来,跪在舅娘跟前。舅娘一边忙拉起吴瑛,口中忙不迭的说道:“莫哭,快起来!娘亲舅大,当舅舅舅娘应该的,我们不管你谁管你?!” 当天舅娘他们就在杂货店大棚弄了些酒菜招待绪宗。在饭桌上舅舅感谢了绪宗,并了解了绪宗在益阳的住处和情况,并表示大家以后多来往,生意上互相照顾帮忙之类的。太阳斜西时有些醉意的绪宗告辞众人,吴瑛望着离去的背影心底萌生一种莫名的好感。 绪宗回船排处时已天黑,秋生与众人已将货物搬运整理好只待明天联系货船再次转运武汉,船排也已解散成木材堆放在码头等待联系卖主。 陪都武汉已被日军包围,随时有大战的迹象,人心惶恐。据往来船客们讲,武汉是守不住的,委员长已去了重庆,长江江面来往的船只穿流不息的在渝鄂间往来。人人都讲,看来武汉是守不住了的,再往下日本人就打长沙了。 益阳各大小码头船货拥堵,尽现大战前的繁忙。绪宗与秋生忙活了一二十来天,终于把货物送上货船,船排木材也售卖一空。 绪宗秋生两兄弟拿到结算到的货款心里美滋滋的,三四个月的忙乎抵得上一年的光景。行走时装满了钱的搭裢敲击着有些小激动乒乒跳的心脏,那个高兴劲头甭提了! 秋生路上提议去他以前随王掌柜呷过饭的临江楼庆祝一下,绪宗连声说,好,好,应该的。 去临江楼的路上,秋生他们意外碰到了一个熟人,是强搭他们船排同来的吴瑛。 当时吴瑛有些慌乱四下察看,看见绪宗俩个时,远远的招手叫道:“曹哥,桂哥!”绪宗俩个见了忙迎了过去,绪宗关切的问道:“瑛妹...” 刚说一句吴瑛随即将他们拉到一偏静无人处,犹未言已经泪眼婆娑。秋生见状忙道:“妹子,有啥事同我们说说!” 吴瑛抺了一把泪,便讲起了这些天来她的遭遇。 自绪宗走后那天起,头先两天舅舅一家对她甚好,尤其是舅娘一日三餐关怀备至。到第三日,舅娘从外面回来,兴冲冲的对吴瑛说道:“妹子,舅娘托人给你找了个事,是益阳县城有名的栖月楼。那唐老板是唐生智老总的族侄,吃得开,生意红火着呢,平日你在客房里头给客人抹个桌扫扫地端茶送水啥的,事杂些轻闲着呢!你平日机灵讨些巧客人高兴了打些赏都是有的。来,舅娘给你好生打扮收拾一下,去见下经理。” 还别说舅娘打扮还有一手,几番整理下,换上碎花青褂的吴瑛全没了来时乡里的土气。 吴瑛随舅娘来到了栖月楼,眼前一切让她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新奇。宽阔的大厅摆了七八大桌,随着舅娘从装有精致扶手的楼梯上去,穿过带有围廊的大小不一的包房,在里头一间装修雅致的客房见过了唐经理。 当时那唐经理正与一粉妆女人逗笑着,见到吴瑛舅甥俩,忙冲那女人摆了摆手,那女人媚笑了一下出去了。 那唐经理四十来岁年纪,干瘦的脸庞却白析油亮,他上下打量了吴瑛好一刻。吴瑛有些拘谨的不晓得手放哪里才合适,低着个头大气也不敢出。这时舅娘一脸谄笑的说道:“唐经理,我个外甥女叫吴瑛,从乡下来的。拜托您老赏口饭吃,乡里人冒见过世面,求您看着随便找个事就可以的。”那唐经理正盯着吴瑛看得出神,好一会才回道:“噢,噢,你个外甥女蛮水灵秀气的,很好,很好!”说完冲外面叫道:“月英,进来一下!” 刚刚出去的那女人应着进来了,唐经理对她说道:“这妹子放客房里,你好生教她一下,妹子叫吴瑛是吧?”吴瑛低着头嗯了一声。舅娘听了很是高兴,忙说道:“多谢唐经理,多谢唐经理。”又回头冲吴瑛说道:“瑛妹子,你要好好听经理他们的话,把事做好勤快讨巧些。” 舅娘走时有些不放心还交待了吴瑛一番才走,吴瑛当即留了下来做事。 那月英是酒楼管事的掌柜,她领着吴瑛熟悉了半天工作,还手把手教了她许多事,告知了许多禁忌与服待客人的技巧。二三天后吴瑛便熟悉了各种工作要领,甚至一些常来的客人都晓得新来了一位年轻秀气的服务招待员。事情繁杂但还轻闲,没有乡里种田地辛苦。只是让吴瑛不习惯的是,有个别的客人逗笑甚至毛手毛脚揩油让她很不舒服,想着自己的处境,便强忍下来不敢冲撞了客人。 却说那唐经理两天三头常来店里,吴瑛见过好多次。后来还特意叫吴瑛去他房里送茶送饭服待了几回,还扯东扯西的留她说话,有次喝酒时还叫她坐下陪他一起喝,那看吴瑛的眼神不知怎的让她有些心慌。吴瑛推说不会他也没强要她喝,陪着呷了饭走了。 十来天后的一天打烊时,月英掌柜留下了吴瑛,上下端祥了吴瑛一顿,有些神秘的笑说:“吴妹子,有件好事同你说下,你这段时间工作很好,唐经理瞧着也十分满意!那唐经理老家是东安县的,家里只得一个老婆,又长年不在身边。像他这种有钱有势的哪个没个三妻二妾,好多回他想找个相好的娶个小,一直莫得中意的。你看,你看,你来个几天就把他迷住了,你若同意他便收了你做个小,日后能生个一男半女的你日子就好过了!” 吴瑛一听,顿时不知所措,惊慌中羞得满面通红,好半晌才回道:“掌柜,我是来做事的,您讲这事我没想过,他一个有钱老板怎会真看上我个乡里妹子,您莫拿我开心取笑了!如没其它事我先走了。”说完不管不顾扭头逃似的走了。 第二天回舅舅家息住时,老远就看见舅娘迎了上来,笑容满面的对吴瑛说道:“妹几,今早月英掌柜找过我,说唐经理看上你了!那是你前世祖上修来的福,你要是攀上了唐经理这棵大树,以后福有的享!” 吴瑛听了,呆立了一会抿了下嘴,低头说道:“听店里厨房杨师傅他们讲,这唐经理家里有老婆的,在这里几年来,都不晓得睡了好多女的,也冒见得一个有名份。舅娘,我看这事就算了,我一个乡下妹子他哪会真心看上我呢?” 舅娘顿时脸上有了一些不悦,片刻后又满面堆笑劝说道:“瑛妹几,那有权有势的哪个在外头冒得几个相好,再讲平日抛头露面的那些女人又怎么能与你相比,唐经理都传话了,他是看上你清白秀气,才有意真心收你做个小,不是权当玩耍取个乐子。真要是做哒小,你舅舅都要沾些光。他家有老婆怎的,做小又如何不好?你好歹不见她就是了,二年三年后生个一男半女你还怕他弃了你不管不顾——就是他腻了你,也不会不管亲生骨肉死活的!” 吴瑛呆立原地,未了回道:“舅娘,你回一下唐经理说我还小也配不上他,我一乡里人将来找个乡下人,天生是吃苦命,吃香喝辣的命里冒得的东西不想哒!” 舅娘听罢,平素那张和善堆笑的脸变了样,声音也尖酸幸厉起来:“妹几,你真是不晓得好!你一个乡下妹子还挑三拣四的,这事回头我同你舅舅说。你也不看下你是啥情况,回去你娘把你强嫁了脑壳生疮坏透哒顶的老兄就好哒?!到时你哭的地方都冒得,看哪个管你?!” 吴瑛望着暴怒有些峥嵘的舅娘脸孔有些胆怯,忍不住掉起了泪。舅娘见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去,去,把后面桌子收拾一下!夜里再同你舅舅讲!” 当天晚上夜里,舅舅房里传来舅娘阵阵数落与斥骂声。舅舅只有几声小得模糊的回答,却瞬间被舅娘的尖叫怒骂声盖过,再也没有回音。 是夜吴瑛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舅舅有些怯意的试探着问吴瑛:“吴瑛,你舅娘昨天跟我说了唐经理的事,我看你舅娘也是好意。你若从了唐经理我觉得也好,舅舅也不压你,主要你自己意思。” 吴瑛看着面前木讷老实的舅舅,叹了口气哽咽着说道:“舅,给你添麻烦了,这事我真不敢答应,人生地不熟的,那唐经理老家那么远,根底全不知!就是将来有个一男半女,要是他屋里头大老婆不容,到头来真个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完竟抽啜起来,舅舅一见有些手足无措,忙劝道:“妹几,莫哭,舅不压你。你不同意,你辞了那事,回头舅舅再想办法,好吗?!” 吴瑛看着眼前这个唯一可靠的亲人,忍不住抱住舅舅痛哭了起来。 当天就辞了工作,那唐经理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没刻意为难,叫掌柜结了工资,走时吴瑛冲掌柜躹了躬。 回到舅舅家中,舅娘得知情况暴跳如雷,数落了吴瑛舅甥俩个好半天,舅舅都骂得像个孙子不敢吭声动弹。以后几天,吴瑛在杂物店帮着做事,舅娘怒气未消喝三骂四。舅舅更惨,几天来连呷口水都要怯怯的望着舅娘,怕又招她什么不是。 今天吴瑛舅娘回了趟娘家,她才难得抽空上街散下心,不意碰上绪宗他们俩个。听完吴瑛的话,绪宗望着眼前愁容秀气的吴瑛若有所思,片刻后冲吴瑛说道:“妹妹几,如信得过我,先同我们回我们住处,到时我有个法子,看你同意不?你若应了你舅舅他们冒得话讲的!桂老弟,饭不呷了,回去,省下钱还有用呢!” 吴瑛望着眼前这个自己心底认为诚恳可信的小伙,嗯了一声便随秋生俩个回了他们的住处。 回到住处仨人弄起了饭菜,仨个年轻人边呷边聊,绪宗秋生他们俩兄弟还喝起了酒。 酒至中巡时绪宗突然放下杯筷,有些酒意上头颈脖发红的两眼死死盯着吴瑛,嘴唇濡动了几下却没说话。吴瑛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站了起来帮绪宗把那空了大半的酒杯重新斟满。就在吴瑛斟满酒准备坐下那刻,绪宗忽的双手握住吴瑛还拿着酒壶的手,顿时窘得吴瑛一脸通红,试着想抽出手来却被绪宗握得更紧了! 旁边秋生也看得呆了,有意醉意的咕噜着:“绪哥,你,你醉了吧?”绪宗此刻握住吴瑛的双手都在抖着,双人四目相对只有一尺远。绪宗一字一顿的对吴瑛说道:“瑛妹,如果你信得过我,你不嫌弃我,明早我同你舅舅舅娘去提亲!一生一世讨米都带起你一起讨!!” 此刻吴瑛豪无准备,心头的血都快涌出来了,却一时忘了应答。俩人就这样僵住了像俩泥塑一样都没动,秋生睁着有些醉眼朦胧的眼望着俩人没有作声。 好一刻吴瑛才缓过神来,望着绪宗期盼虔诚的脸,好一刻后慎重的点了下头,说道:“只要你绪哥不嫌弃我,今后一生一世我都听你的!”这时旁边的秋生如获大释,自个倒了杯酒,笑着冲绪宗大叫起来:“绪哥,你看你搞的好事,白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来,来,来,先罚你两杯,今儿个不放倒你,我不姓桂!!” 这时绪宗俩个才松开了手重新坐下,只是吴瑛觉得有些害羞了,给绪宗倒酒时酒都满出来了。这时秋生闹着让绪宗替吴瑛也喝一杯才算,怎么说现在是他俩个对他一个。绪宗听了,望着低着头娇羞动人的吴瑛,二话不说头一仰,就差酒杯未落肚里。 当天喝酒直到掌灯时分,绪宗已烂醉如泥,秋生也跌跌撞撞云山雾海了。吴瑛和秋生搀住瘫在桌上的绪宗架入屋里脱了鞋袜躺下,吴瑛还倒了水给绪宗抹了把脸。这时秋生咕嘟着:“未过门的媳妇都给洗脸哒,绪哥你赚大发哒!”吴瑛听到转身拿毛巾在秋生脸上用力胡乱涂了一下,转身出去倒洗脸水去了。这时烂醉的绪宗全无反应,睡得死沉死沉的。 当夜吴瑛有些不放心绪宗俩个,留下来和衣拼了两条长橙躺在绪宗他们房里没回舅舅家。夜里绪宗秋生俩个都呕吐了两回,吴瑛忙着服待了半夜,鸡叫头遍时才抗不住睡意在櫈上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绪宗俩个酒醒起来,看见躺在长橙上的吴瑛慌得忙叫醒了她,绪宗口中还满怀歉意的说着:“看我们净误事,让你一个人冻一晚上,要是还困就躺床上睡会!”吴瑛一边爬起身子,一边说道:“不碍事,冒得那么金贵呢!” 吃过早饭绪宗与秋生计议一番,决定留下吴瑛留在他们住处,由秋生作伐,绪宗一起同去吴瑛舅舅家。 他俩个来到吴瑛舅舅家时,她舅舅正满面愁容蹲在地上抱着头。看见绪宗俩个的到来,他有些惊讶的忙站了起来,这时斜躺在睡椅上的舅娘也慢慢支起身来。秋生递上绪宗在街上买的丰盛礼物时,吴瑛舅舅口中忙不迭的说道:“看你们搞的么子事,提这么多东西,当不起呢!”舅娘看了看花钱不斐的礼物,又瞧了瞧秋生俩个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客气了一声回屋倒了茶水上来。 这时秋生便将绪宗与吴瑛的情况说了一遍,言辞恳切并表示一应礼数都不会亏待。舅舅舅娘俩个静静听着秋生讲话,间歇中吴瑛舅舅偷偷拿眼瞟了舅娘一眼,舅娘全无觉察认真听着秋生的说伐。 当秋生讲到娘亲舅大,以后吴瑛结婚就由舅舅操办,男方的礼数也送给舅舅安排处置时,舅娘平静的脸上慢慢堆上了笑容。 待秋生说完,舅娘面色灿若桃花的望着绪宗说道:“你看你早些来提亲就冒得这么多事,我忙前忙后也是为她好,瑛妹几不晓得还记恨我吧?她娘老子继父没良心把她千里迢迢逼到我们这里来哒,我们不管谁还管她?!这门子亲事只要屋里男人家做哒主,我个做舅娘的冒得意见的。” 说完冲吴瑛舅舅看了过去,吴瑛舅舅认真揣摸清了舅娘意思,有些结巴了,说道:“要,要得的,只要绪宗将来对瑛妹几好,我们做舅舅舅娘的同意。”这时他又回头看了舅娘一眼,怯怯的说道:“堂客,吴家里嫁女我们操办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要不要让瑛妹几回去同他们商量一下...” 话未说完,舅娘偷偷从桌下用脚狠踩了他舅舅一下,口中说道:“你看你赵老倌,冒得一点主见!瑛妹遭难几百里来寻你,你还把她推回烟云湾鸟不拉屎的火坑去?瑛妹回去哒还不打个半死,被迫嫁你那烂赌的嫖客子野外甥我就不信哒?!桂老弟,赵老馆人冒老但是脑壳进哒水,莫信他的,我做舅娘的当回男人家做个主。拟个日子,在益阳订个婚,把事定下来再讲!” 在绪宗住处焦急等待的吴瑛见到有说有笑的绪宗俩个,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肚。当天下午绪宗送了吴瑛回了舅舅家,舅舅一家甚是热情,舅娘也似刚来那几日一样的好,在栖月楼的不快好似从未发生,日后也从未提起。 二天后由绪宗花钱在舅舅家办了好几大桌订婚酒席,来的都是舅娘娘家亲戚长辈。绪宗照礼数人人封了红包,那一日舅娘忙前忙后招待来客,满面喜气。当秋生送上聘礼时,舅娘客气的说道:“今儿个我个做舅娘的权当回娘,瑛妹几吃哒苦,回去时我要置办些嫁妆才对得起当的这回娘!” 第二天舅娘带着绪宗吴瑛几个上街置办些细软衣裳。绪宗这趟赚了不少,给的礼金在当地算得中上了,舅娘给吴瑛里里外外置办了好几套,在银器铺打造了手镯耳环,还特意给绪宗置办了一身长袍作完婚礼服。用她话说,安化地方比益阳小,花同样钱肯定办不了这么好的东西。 绪宗他们走的当天,舅娘拉着绪宗吴瑛俩个,递过一个包袱,说道:“绪宗,瑛妹就交出你照顾哒,你来的礼金做舅舅舅娘的不敢乱花你们的。人家嫁女都要赚个家户,我们是白捡一回爹娘做的不敢乱花。你来的礼金除了酒席开销外,我留了一些将来你们生哒崽女时帮外孙崽几办些家伙,其它的全交给瑛妹你自己做主。要买么子,办么子不要同我们商量,莫让别个瞧不起你们!只要你们好,我们只有欢喜的。” 当时感动得吴瑛泪流满面,抱住舅娘哭了起来。 后来吴瑛同丁香聊起她舅娘时还讲,舅娘利辣,算盘打得好算计精细,做事圆滑果断。但仍觉得她不错,一辈子都感激她。如果当年没有她收留不晓得何处存身,同绪宗的婚事不是她一言九鼎就舅舅那木讷胆小的性恪是办不成事的。 第十七回   完 第十八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十八回 大哥他们中秋节前二天完了婚。 那时可怜的二哥从东家家里回来了,矮瘦木讷的好似不是同丁香他们一个爹娘生的,大哥说再也不让他去那家看牛了,说随便帮大哥做点啥也不会饿到他的。那段时间大哥带着二哥把已破漏的茅棚屋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这样结婚时才不会太寒酸。 忙着准备完婚的同时,绪宗与秋生收购了批货物,在七月底的时候丁香和叔祖跟着一起去了益阳,叔祖和丁香是作为男方接亲代表去的。 办完事后接了吴瑛舅舅舅娘作为娘家代表来落英寨见证他们婚礼。按本地风俗老规矩当娘的结婚是不送亲的,架不住那时武汉已经大战,日本人随时会攻陷。各种谣传,不出三个月,日本兵会打下长沙,益阳到时也会来日本兵。吴瑛舅娘有些担心益阳不安全,趁着这个机会随舅舅回趟安化,如果益阳有一天真让日本人占了,安化这种山区是避乱的最佳场所。 大哥他们结婚那天很热闹,瘸了腿的玉石爷坐在堂屋祖宗牌位下接受了新人的叩拜,新人敬茶时玉石爷失态掉泪了。完婚第二天绪宗领着舅舅舅娘到山寨各处转转,最终选中了离现在茅屋半里地外寨子上坡的一处菜地,计划待明年开春重新修建瓦顶木板屋。 那块地背靠山,前面开阔且座北朝南冬暖夏凉,是屋场的最佳方位——这是大哥十年前离家学艺的心愿,到而今终于可实现了。 吴瑛结婚三天后,她舅娘心里放不下益阳的杂货铺回益阳了。绪宗和他们约定,如益阳呆不下去了就回安化,大家子共同想办法应对。 婚后不到一个月,绪宗和秋生再次贩送货物去了益阳。这次绪宗秋生把往年的积蓄全部压上,还借贷了刘三爷一百个光洋,装了整整六个船排的各种物质。吴瑛同丁香一起去帮忙照看,船工仍请的刘师傅王进义他们,人手不够还加了三个人。 一路沿河而下,从未搭过船排的丁香觉得新鲜有趣,河岸沿途村寨农舍、青山阔野唯美如画。 大哥大嫂同一船排,秋生与丁香刘师傅一起,能与秋生同一船排丁香心底甭提多高兴! 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秋生对丁香关怀备至。过浅滩拉仟时秋生偷偷将丁香的缆绳缩紧,身后看得真切的刘师傅笑起了他们俩个:“桂老板,你一个人拉俩个人的冒拉一样,干脆帮我也带一把,我个老家伙也冒得力哒!” 顿时河滩上众人哄笑起来,羞得丁香忙用手推开了秋生的手。吴瑛见状,回头白了大哥一眼:“你看人家秋生多晓得关怀人的,你就不晓得学学样?!”大哥听到,望了望秋生丁香俩个,忙伸手攥紧了大嫂那头的缆绳。 中午休息打中伙时大家围坐一起,那刘师傅趁兴说唱起了孟姜女哭长城。这回刘师傅不比以往,临出门时带了他那视如珍宝的琵琶,一边说唱,一边弹奏伴乐。 “各位,孟姜女背着那万喜良,一步一步行,日行夜晓到天明。……”每说唱一段,中间便又弹奏一段琵琶,那忽而低沉忽而高亢的音调夹杂着琵琶的和奏,音律悠远亢奋,众人一片叫好! 当唱到夫妻双双把家还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瞥了瞥听得入神的秋生丁香一眼,冲大哥说道:“曹老板,我看桂老板和你妹妹蛮般配的,我作个伐,要是他们同意,媒保月老我当仁不让,如何?” 丁香羞得低下了个头,大哥望了望他们俩个,复又盯着秋生的眼晴,笑道:“桂老弟,如何?” 刘师傅这一出来得突兀,秋生豪无准备有些窘迫,回头瞥了瞥丁香,丁香此刻抱膝伏头于上。 秋生搔了下头,眼晴没离开丁香,颈脖红通声音有些结巴起来,“只要满妹看得起我,我哪有,有,有么子不愿意的呢?!” 这时吴瑛转到丁香身后用手在她腋背处捅了她几下,笑道:“你呢?”丁香没有抬头,小声说道:“全凭大哥爹爹做主,我听他们的。” 这时刘师傅站起身来,亮了亮身段,高声唱道:“锵!锵!锵!成啰...”众时大家哄闹起来,要秋生敬烟贺起喜来。 刘师傅高兴起来,摆开架式,转了个圈行礼抱拳,望了秋生俩个一眼,有腔有板的唱起了西厢记:“喜事喜事,今日老夫高兴,给诸位来段西厢记乐下子!!……咚,锵,咚,锵!……各位看官听分明,听我刘子元唱段乱弹琴。……且说那张生别了崔莺莺主仆俩个,只身一人上了路,日行夜伏京城寻取功名……” 那天中午,刘师傅唱得尽兴,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音色低亢悠长的湘中传书说唱贯透河湾峡谷,不觉竟在那河滩停留了二个时辰。 大哥见太阳已斜西,与秋生讨论后决定索性就在此地过夜。当天夜里,秋生他们男人们挤在一个排上,吴瑛与丁香睡在一处。 是夜明月空悬,四野明亮如昼,姑嫂俩个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聊了半宿,关于大哥,秋生,各自幼时的苦,也憧憬了未来的前景。 因吴瑛同丁香幼时同样吃过苦,自那天夜聊后俩姑嫂感情深厚——用丁香话说,我们娘屋里的大嫂跟我是亲姐妹一般的,几十年从冒红过脸。 自捅开那层窗户纸后,丁香与秋生反倒拘谨起来,不似往日般有说有笑的,船排上有些沉闷。 后来在一处拐弯处,秋生偷偷靠近丁香,拉了她衣袖一把,关切的说:“丁香,小心点,站稳实些!”丁香听到,一时未反应过来,回道:“你叫哪个?...”迟疑片刻又想起丁香堡树下秋生要她改名丁香的事,她深情望着秋生回道:“要得,即然你喜欢这个名字,回头我叫我爹干脆改了得啦!顺了你的意,要得吗?”自此秋生不再叫她满妹改叫丁香了。 到益阳后拜访了吴瑛舅舅舅娘,舅娘急着清理杂货铺货品准备收拾回安化避乱,忙得焦头烂额都顾不上好生招待大哥一行。秋生他们也有忙不完的事,吃了顿茶后客气一番便告辞走了。 那时武汉被日本人攻陷,得胜的日本兵继续南犯,此时洞庭湖对岸的岳阳已经落入了日本兵之手。昨天益阳上空都来了日本人的飞机,在空中转了几圈又飞走了。虽如此整个码头一片慌乱,人们都在忙着装运货物上船,天晓得哪天日本人真扔几个炸弹下来,没得遮掩的码头起不成了活靶! 秋生他们忙着联系货船,求爷告奶的终于联系上了一艘过路的货轮。当天众人七手八脚忙乱了一个下午才装好船,众人累得瘫坐在尘土飞扬的码头空地上,望着洞庭湖面上船来船往的出神。秋生大哥汗都来不及擦,正在岸边与货主结算货款,旁边那船老板蹲在一边还等着付货轮运费呢。 正当秋生他们结完货款回饭铺时,忽然远处天空中隐隐传来一阵轰鸣声,大家都觉得新鲜,停了下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那湖对面残阳如血的霞云里钻出来几架飞机,长着长长的翅膀像大雁似的飞了过来。这时不晓得谁惊奇的叫了句:“飞机,飞机来哒!”大家便抬着头望向那几只大鸟般的家伙没人吭声。 大家只听说过,却都从未见过真正的飞机,此刻大家都傻傻的看得出了神。丁香偎在秋生身边,悄悄用手捅了捅他腰,好奇的问道:“秋哥,那长着胖脑壳四个翅膀的做么子的,是不是像封神榜传书里讲的那些神仙们般腾云驾雾?!”这时秋生正看得入神,忘了回答。丁香有些生气,大声叫道:“桂先生,问你呢?!” 秋生被丁香一乍唬,回过神来,刚回了句:“我看这...” 忽的其中一架飞机向刚开出了几里地远的搭载了秋生他们货物的货轮俯冲了下来,从它那肚皮底下扔出几个东西。就在飞机拉起复返冲上天空的一瞬间,湖面轰隆轰隆几声巨响,激起的水柱把货轮都遮掩得看不见了。不一会,湖面激起的水浪一波一波拍向岸边码头,撞击着堤岸传来一阵阵回响。此刻湖中的货轮起火了,摇晃着开始下沉,货物炸得七零八落飘散水中,湖面一片狼藉。 这时大家还没缓过神来明白咋回事,大哥急了忙大声叫道:“大肆快跑!!!”这时众人清醒过来掉头狂跑,丁香奔跑时鞋都掉了一只。正回头准备去捡时,秋生一把拉住,口中大叫:“命都冒得哒,还捡么子鞋子!姑奶奶,回头我给你买新的!!” 就这样丁香被秋生拽拉着光着一只脚跑出了半里地。 这时十多里远吴瑛舅舅他们住的方向传来更密集的爆炸声。大家惊魂未定停下驻足张望,只见舅娘他们那处码头燃起了遮天蔽日的乌黑浓烟,浓烟中还夹杂着红光。 这时秋生掉头沿路去找丁香跑掉的鞋子。丁香望着远处开始飘散的浓烟,心中忽的一紧,正出神时秋生喘着气跑了回来,弯着腰用一只手撑住膝盖,另一只手拿着丁香的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丁香说道:“‘姑奶奶,鞋!” 丁香正要接鞋穿时,大嫂忽的哭了起来:“绪哥,我舅舅他们那里炸了!”说完便朝起火的方向狂奔过去,绪宗丁香见了也忙跟着跑过去。秋生一见,回过头去匆忙交待刘师傅他们先回店等他们,然后也一路追了上去。 还未到舅舅杂货店,远远的瞧见平日繁忙的码头一片零乱,一股股刺鼻的硝药味扑面而来,未来得及装船的货物炸得散落一地。码头各处惊魂未定的人们三三两两开始收拾散落货物,呼天抢地的找寻亲人朋友,叫嚷中还夹杂着操他日本鬼子祖宗的咒骂声。 吴瑛舅娘的杂货铺夷为了平地,废墟中飘散着股股青烟。吴瑛见状,疯了似的冲进了废墟中,不顾不管用手扒拉找寻起来,大哥他们也赶了过去一起小心搬挪东西。 一阵找寻后,终于在店后面大棚下找到了大嫂舅舅他们。炸弹轰倒的大棚横梁不偏不倚的压在了大嫂舅舅身上,炸塌的杂物堆得只剩露出半个身子,身下还压着两个人,吴瑛哭喊着叫唤没有回答。大哥与秋生小心翼翼翻开一看,身下躺的是吴瑛舅娘和她唯一的五岁儿子。绪宗用手放鼻子下逐个试了试呼吸,不幸已经全部断气了。 可怜吴瑛舅舅劳苦半世,三十多岁才在益阳挣些钱娶了舅娘生下这么唯一一点血肉。更可怜的是吴瑛小表弟平日常由益阳外婆带住乡下,这次本来是准备随父母回安化避难,可巧刚好碰上了这么一趟子事。 大家合力将舅舅仨个抬到屋外空旷处,吴瑛趴在舅舅身上嚎哭起来,丁香惊恐的陪在身边劝慰着大嫂。见到哭声,路人们围了过来个个摇头叹息,几个青壮男子还同绪宗秋生俩个在炸塌的杂货店废墟中一点点的翻找着她舅舅的遗物。秋生翻到了一个包袱,一看里面全是吴瑛舅舅舅娘半辈子挣下的家当——原本她舅娘计划清完货物就同绪宗一起回安化避乱另讨生活的,不想全家遇上这趟祸事。 天黑时她舅娘娘家来了人,众人打着火把摸黑把舅舅一家抬回了她舅舅娘家屋里。 当夜大伙商议起后事来。经过半夜商量决定,吴瑛舅舅一家运回安化下葬不现实,路途遥远不说,兵荒马乱也不安全,一致同意就近买块坟地葬在舅娘娘家附近。 留下的钱财首先用来安葬,有剩余的分成二份,一份留给舅娘年迈的父母,一份由绪宗带回负责吴瑛还在世的外婆生活。二天后安葬了舅舅一家,临走时绪宗还拿出来五个光洋给舅舅兄弟,嘱托他们将来给舅舅一家打个碑留个记号,日后绪宗他们来祭拜舅舅时,还能找到地方。 办完丧事后第二天,绪宗几个回了趟原先落脚的饭铺,这时刘师傅他们已经先行回去了。收拾好东西,绪宗几个回了安化,一路上吴瑛啼哭不已,绪宗丁香姊妹一路劝慰着。 回到安化县城梅城,街上人群明显比往日多了,许多操着外地口音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在各处张贴标语。 街上人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上个月日本人还冒打到长沙,当官的的就下令放火烧城,长沙城都烧了一半,不晓得死掉好多人。还有人讲,长沙城的学校都要搬来安化,省政府好多机关也可能搬过来,主要看中了安化山高地险,日本人打不进来的。 旁边一位老者听了,打断众人议论,手舞足蹈地说道:“你们后生家晓得什么,日本人不是打不进来,连打都不敢!我们有梅王老爷阴中保佑,来了也会迷路摔死山涧悬崖下!剩下几个残兵,梅王老爷派阴兵阴将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到这,路人有随声附和的,那些年青学生们听了笑着摇了摇头走了。 时局一天天紧张,日本人真的打到了离长沙不远的浏阳,虽在薛岳将军的指挥下国军终于击退了日本人,但保不齐哪天日本人又会卷土重来。长沙未开战时妙高峰中学早就搬来了安化蓝田,后来省城的各个学校如长郡,周南,岳云等等都陆续迁来了安化,光蓝田一个地方一下子涌进好几万人,落难逃生携家拖口的也不少。抗战风暴眼中的湖南,安化成了湖南境内不多的世外桃源,涌入的人流也造就了安化抗战期间畸形的繁华。 那年秋末,安化县城来了一位贵客。 第十八回完 第十九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  十九回 那位贵客的来临,给平日闭塞的小城带来了不少的快乐与新奇。也是那位贵客的来临,开阔了丁香的视野,懂得了现在的战乱是国家的不幸,每个老百姓都应该为国家出力,也是能够尽自己绵薄之力支持国家抗战的。 那位贵客的来临纯系偶然。 中秋过后,丁香与吴瑛两妯娌一起上张古山采摘茶籽。 一路上两妯娌有说有笑,从这棵树采到那颗树,从这个山坡爬到那个山坡,不知不觉已是响午。 这时吴瑛对丁香道:“妹啊,都呷饭时刻哒,我们先呷些东西,歇息下再忙也不迟。” “好咧,大嫂啊,你看我们捡了这么多,也该有个二百来斤茶砣哒。以前我爹兴旺时,茶山比现在还多好几处呢,最好的年景榨了二百多斤油啊。一年下来,奶奶光是拜庙时都贡十来斤呢。云峰庵的住持讲,贡的油是点佛祖前的明灯,贡的多了,菩萨们自会保佑。妈身体不好时,家里都揭不开锅哒,奶奶仍咬牙赊了半斤清油供奉佛祖爷爷。现在想来也是对的,正是当年奶奶的虔诚,才换得现在全家的重新安泰兴旺。今年是大哥买回以前遭难时被逼卖掉山林的第一年收成,虽比不得爹风光时的光景,捡个十几担茶砣,榨百多斤油还是可能的……” “妹啊,放心,过不了三二年,绪哥不光会赎回原来公公遭难时所有的山林,还要买更多的山呢。到那时,你我在家里弄弄饭菜,请个长工自己也不要那么幸苦爬上爬下啰!——只是到时你早嫁了秋生当太太去哒,亨清福,哪还轮得上你累的像个赶山狗似的。你家秋生挺疼人的,不似你大哥榆木脑壳死不开窍。有时真的气死我哒,一点都比不得秋生察言观色懂得体贴人。” 说到秋生,丁香脸都红了,心中高兴嘴上嗔恼道:“大嫂,看你又说么子哒,无缘无故又扯上他……” “哎,我的妹子还不让讲她的人。以后结了婚你干脆把他装衣兜里,不让别个看见,免得让人惦记上哒……” 两妯娌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来到山涧边,用长茅草做个涧饮些清洌的山泉水就着干粮吃。 丁香与吴瑛一边呷着干粮一边闲聊着。突然,吴瑛对丁香唤道:“妹妹唉,你看,对面山上那棵茶树上挂的么子,白色的那么大颗树都罩了一半!” 循着吴瑛手指的方向,丁香看到那树上洁白一大块挂在树上,风起时还一鼓一鼓的飘动着。 两人顿时来了兴头,一边呷着干粮一边往那边山坡上爬去。 来到树下,原来那是好大一块雪白的布挂在树上,布的四周还绑着好几根绳子呢。 丁香摸了摸那布,丝滑丝滑的,比家里纺的土布好看多了,就是城里的丝绸也不过如此。吴瑛扯了扯那绳子,口中啧啧称奇道:“货比货,气死人!这绳比你和绪哥打的棕绳强多哒!你看,这绳又结实,还光滑不勒手,这又是么子东西制的呢?……” 丁香也仔细扯了扯,揣测了好一顿,道:“这原是好东西,我们山里是造不出这玩意。许是大城市里来的,可荒山野岭又是谁弄这里来的,还爬树上去挂着?……” 正疑惑间,忽然不远处草丛里传来蟋蟋嗦嗦一顿响动。 这一下不打紧,唬了丁香两个一跳。 那年月比不得现在,山里狼啊,野猪,豹子出没山林是可空见惯的事,就是老虎也不希奇。 丁香叔祖家曾经就来过一回老虎。那天黄昏,丁香正好在叔祖家呷擂茶,坐在火炕边。突然屋后棕叶窝里传来一阵响动,还未回过神来,砰的一声巨响。丁香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窗户一只什么野兽掉了下来,尾巴都把窗户打了一个洞。 循着窗户洞望去,只见一只毛色斑黄间黑的野兽一屁股坐在窗台,头还朝着屋后山上,嘴里扑哧扑哧喘着粗气呢。 丁香当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她晓得那就是老人们说的山老虫——老虎。 正慌张间,那老虎却没理会丁香,掉头向牛栏猪圈边去了。 不大一会,猪圈便传来了叔祖辛苦养了半年的猪的惨叫声。 回过神来的丁香连忙大声呼叫叔祖。 等众人赶到猪圈时,猪圈里空空如也,叔祖那头已七八十斤重的猪不见了。 第二天,叔祖一家在青木托找到了那头猪,可惜的是猪已被老虎啃食大半,只剩下头脑四脚了。 想到这,丁香不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抱紧吴瑛。 吴瑛也吓坏了,两妯娌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空气顿时像凝固了一般。 那草丛却安静下来,再也没有发出响动。丁香她们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确认没有什么声音后,两个才敢小心意意靠近那片草从。 丁香胆大,顺手捡了一个石头扔了过去。 “哎,……”草丛中传来一声惨叫。 吴瑛一听,坏了,原来草丛里是人呢! “妹啊,看你冒失的,用土块就好了,这下好了,一石头下去,人都被你砸坏哒……” 丁香心想坏事了,忙循声快步赶了过去,口中连声道歉道:“哪个在草窝里,我原是害怕有野兽才扔的,对不住……” 来到声响处,看到一个男人半蹲在草窝里,手揉着肩膀。 那人碧眼金发,与寨里人不一样,好似城里得了一种叫什么白化病的人一样。 那人见已藏身不得,只好站起身来,呲着嘴还痛着呢。 那人一起身,丁香唬着了。 好家伙,这人比秋生还高半个头呢,秋生在男人中也算中等偏上了。 那人见到丁香两妯娌,便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还一边打着手势。 丁香两个一句也没听懂,却只听懂了中国两个字。 看着丁香她们懵头懵脸的,那人也急了。他一边指了指天上,然后作了个从天下掉下来的姿势,好似讲他是从天下下来的。 吴瑛被他逗乐了,扑哧笑道:“妹妹啊,这人可能被你砸傻了,还天上来的……” 丁香也迷糊了,看那人高大威猛,像极了庙里的金刚。想到这,她小心对吴瑛说道:“还别说,这人兴许真是金刚下凡呢……” “金刚个鬼!妹啊,我刚才突然想起在舅娘那里时,舅娘曾同人聊过,外国人都是黄头发绿眼珠。这可能就是我舅娘讲的外国人,错不了!不管他是哪里的,从哪来,反正你用石头砸了人家原是不对,先弄口呷的给他,然后带他下山,免得他真让老虎呷了!” 丁香一听有理,便递上自己未呷完的红薯递了过去。那人会意,连连冲丁香两人点头示好。 接过丁香红薯,那人也不客气啃了起来,一边啃还一边冲丁香两个竖起了大拇指,口中还叽哩呱啦。 话没听懂,手势看懂了,他在感谢她们呢。 等那人呷完后,丁香冲他也打起了手势。 那人明白了丁香意思,晓得是丁香要带他下山。 那人走到树下,扯了那白布下来,折叠好后放到他藏身的草从中——那草丛中还有一堆不知名的东西。 那人收拾停当后,便随丁香她们下山,那些东西就搁山里了,下山时他还帮丁香她们提了一袋茶籽。 回到家里,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整寨子。 寨里人都来看希奇,舅舅得了讯也赶回了寨。 经沟通,这人是美国援华志愿者,名字叫杰克,开飞机帮中国人打日本鬼子的。舅舅当即连夜叫人把杰克藏的那些东西背回来了。 当天夜里,杰克把他藏山里的那些玩意弄了些戏法,让寨里祖祖辈辈没去过外边的山里人开了眼界。 杰克用他那个方形箱子弄了些线,连了一个叫电泡的东西。鼓捣了几下,那电泡发出刺眼的白光,整个屋子都亮堂堂了,好似白天一样,远比油灯和柴火发出来的光明亮。 当时还闹了个笑话,丁香叔祖用他那长烟杆凑到杰克的电泡处点火吸烟,却怎么也点不燃。 当时杰克一边耸了耸肩,头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无奈的尬笑着:“N0,N0,N0……” 这一笑柄传了好几辈人。 第二天,杰克便被舅舅和安师校长熊邵安接走了。 那熊邵安原来是真共产党,不似丁香爹是假的。 熊邵安早些年还蹲着舅舅他们国民党的牢呢,抗日后国共合作又与舅舅他们一起了。用当时话讲,全民团结一致对外抗战保国。 只是听舅舅讲,那熊邵安已脱离共产党好多年了,早就不属那里的人。蹲牢好像是带学生闹事什么来的。 舅舅后来后悔了,那熊邵安脱党多年是真,只是后来重新回到党内,并且还当了安化地下党的总头头,梓阳后来还成了他手下。 1949年6月,正是这个曾与舅舅称兄道弟的熊校长鼓动安化自卫团长张甫成反正,组织学生游行,驱赶走国民党县长,于18日和平解放安化。当时在县城访友的武岗县长舅舅因临时有事先走了,走迟一步兴许成了熊邵安他们的俘虏呢! 当时舅舅自豪的介绍是自己外甥媳妇,外甥女救助的杰克。熊邵安知道了救助杰克的情况后,激动的分别握了丁香妯娌的手。 丁香当时还觉得难受害羞,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大防是古训,握手这洋名堂她们还接受不了。 当时熊邵安说道:“两位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真英雄,真豪杰,为民族,为国家立了大功!你们晓得么,这个杰克是飞行员,开运输机的,他们一个飞机可运来一个屋子那么多的货物,是前线将士们急需的,我代表县府,全中国有良心的中国人感谢你们,你们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表彰后还发了两块牌子给丁香她们,是什么勋章名字忘记了。解放后,丁香她们怕惹事,便把牌子扔河里了。 后来丁香还有些惋惜,说,那是当时国家对她们的肯定,是光荣的,唉,冒法子,留那劳么子怕招祸啊! 好多年后,众人津津有味同丁香聊起这段往事时,丁香却说道:“么子英雄,当时是我砸了他一石头,还对不起人家呢!再说那个么子杰克走的时候还送了我那个白布降落伞,而今屋里那个白色的被套就是用降落伞做的。说来那白布贼好,挺结实还柔滑,几十年哒还新的一样没掉么子色。虽然后来有福他伯在朝鲜同美国人打起了仗,不过那个杰克比不得朝鲜战场上的美国鬼子,他当年是来帮我们忙的。” “再说一屋人有当官做大善人,也保不齐出一个混帐人。美国人也一样,有好人也必有坏人。我娘屋里厉三伢仔做贼打抢被溺死哒,可他家大哥二哥寨里出了名的好人啦!” 说起当时舅舅与原共产党熊校长来屋里表彰她们时,丁香有着自己的见解。 她说,当时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哒,一家人再怎么不对付也不至于让外面的人欺负吧!想当年,我娘屋里刘拓夫兄弟不和,争屋堂地基时刘奥夫还用扁担打刘拓夫,刘拓夫伤了肋巴骨二个月都下不了地。后来寨里发洪水,刘奥夫掉山涧里了,刘拓夫扛把锄头正好路过。听到求救时,刘拓夫循声赶了过去。看着随时有被洪水冲走危险的刘奥夫,他心中一软,虽然脸色不好,嘴上骂着,畜生,你要活命扯着我锄头把上来。 丁香讲, 自那事后,刘奥夫待刘拓夫毕恭毕敬,两兄弟又好似一人哒。这世上的争争吵闹,怎么闹怎么吵就像屋里俩兄弟争屋堂地基。寨里发洪水,就好比日本鬼子进了寨,此个时候兄弟伙还打架记仇,到时候会被洪水冲走溺死的。 人们听到丁香这番高论,称道这个比喻好,现在呆那岛上那帮子人还不如当年抗战时光头呢!老是胳膊肘往外拐,整天不消停,靠美国佬大腿,还帮日本人背书。但凡他们晓得自己哪来的,也不至于说那些胡话。 丁香闻听,疑惑的问道,真有这事,竟敢帮日本人抢中国人地方?放在旧时候,他就是汉奸卖国贼,要挫骨扬灰。换在我们寨里,会像厉三伢仔一样溺死在河坑里,臭名万代传。 第十九回完 第二十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十回 一年多的行商挣了不少,尤其是最后日本人炸益阳的那趟虽然有些惊险,但获利不少。 第二年开春时大哥便用这些年挣下的钱财在选好的屋场修起了新屋,到中秋节时新屋落成。 搬家那天,全家个个欢天喜地,大哥摆了二十多桌宴请寨里老幼,亲朋戚友。宴席间大哥逐桌敬酒,敬到望爷爷刘三爷他们长辈那桌时,大哥动情的说道:“十几年来,我们家里出了那么多事情,全赖寨里各位叔伯婶娘,哥兄老弟帮忙才有今天翻身一仗!将来不论哪家有个搬桌抹櫈,打打扫扫的事只要大家吭个声,我曹绪宗一定随叫随从绝无二话!” 众长者个个连声称好,说大哥有爹当年风范,果然将门无犬子,一代强过一代。说到这时邻桌瘸了腿的爹爹用双手撑着桌边颤歪歪的站起身子,身子靠着桌腿冲大伙抱了抱拳,嘴唇哆嗦了几下终没有说出声,深陷的眼窝乏着泪花。 大哥走到刘三爷旁边时满斟了一杯,说道:“老辈子讲买人田产房屋是招恨的,可您老买我家老屋我们一家子还记着恩呢,不说了,一切尽在这杯酒中!您老随意,晚辈干了!”说完脖一仰,酒杯放下杯中一滴不剩。刘三爷忙起身,口中念道:“莫提那档子事了,惭愧,惭愧啦!后生家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新雏胜过老凤声!老杇七十古稀之人,也见识过不少人物,你也算得一号了。今天你侨迁华堂大喜,老杇豁出去,干了!” 大哥大婚时舅舅有事打发在省城读书回家探亲的表妹来的,这次舅舅不知何故,竟推了公事亲自来了。 大哥特意走到舅舅旁边,给舅舅斟满,说道:“爹亲叔大,娘亲舅大。三年前爹爹平反的事还真有劳您老哒,亲不亲,打断骨头连哒筋!做晚辈的敬您!” 舅舅摆了摆手止着大哥表示有话说,慢腾腾站起身来,冲全场亲友抱挙致敬,缓缓说道:“我姐夫一家十几年来遭哒不少罪,我个做小舅子吃的公家饭,在国法人情间也想尽哒办法。终因能力有限,致使他远避他乡,颠沛流离落个身残,今天我们绪宗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三两年工夫重新兴家创业。做舅舅的高兴得很,你们后生家要再接再厉,将来生意通四海,财路达八方!嗯,好,做舅舅也干了!!” 走到望爷爷旁边时,大哥已酒意上头,双手握住他老人家的手,深情说道:“族长爷爷,望爷爷,爷爷!今天我曹绪宗有今天,一赖全寨乡邻相扶相助,二赖曹家列祖列宗保佑!!今天我作为曹家子孙表个态,如果公祠要重新修葺,只有您老发个话,只要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一定照办!!!” 说到这,大哥泪都出来了,顿了会又挥了挥手,斩钉截铁的说道:“当年冒得大肆的关照,我们这一脉怕早寸草不留哒?!而今有点力还不出,那我还算个人吗?!” 望爷爷见大哥有些醉了,忙说道:“绪宗,好样的,曹家里的好儿孙!我老家伙干了,你留些量陪陪其他亲戚朋友。”大哥握着望爷爷的手重重摇了摇,转到其它桌敬酒去了。 敬完酒后回到秋生丁香一桌,他冲秋生说道:“老弟,今年立冬时你们就正式订个婚,明年立夏时把婚完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将来我们兄弟郎舅联手何愁不打出一片江山?!” 秋生望了丁香一眼,满斟一杯,说道:“好咧,为我们兄弟前程干!!!”说完脖子一仰,整杯酒入到肚中。 当天大哥喝得烂醉,大着肚子的大嫂在丁香的帮助下,才把他弄到床上躺下休息。 自绪宗兴家之后,平日已不来往的舅舅走动亲昵起来。修葺祠堂时,寨子四姓族长及德高望重家境不错的长者后辈共聚商议,舅舅姚志鹏还特意向长辈们提议推荐大哥参予筹划。 二个月后,修葺一新的祠堂气派非凡,门柱上镌刻着舅舅撰写的“树发千枝根同本,溪河汇聚四族兴’’描金对联,门楣上挂着镏金“同心同德”四个大字门匾。 落成那日舅舅还请了桃江有名的汉戏班子,就在那个十多年前杀了十多个脑壳的祠堂前搭的戏台上唱了一晚的戏,台上刀来剑往,令旗翻卷,一片祥瑞和睦。 乡里乡亲各家各族,平日里虽然恩恩怨怨家长里短明争暗斗。但同在一方水土极少深仇大恨也都讲个妥协平衡化解,自民国十六年以来被时势撕裂的乡邻关系又一次得以弥合。 丁香和秋生订婚前一个月,前后十来天逝去了两位长辈,一个是秋生爹,一个是丁香相依为命十余年的奶奶。 秋生爷爷在世时兄弟就分家了,大伯止生得一女,后多年不育抱养本姓一男孩改名桂春生为嗣。爷爷在世时大伯染病先弃世去了,留下那堂兄与伯母艰难渡日。 自民国十六年爷爷过世后不到二年功夫,那大伯娘耐不了寂寞贫苦熬不下去了便下堂改嫁一方姓地主做了小妾,堂姐按大伯在世时定下的婚约嫁了何家二少爷。 堂哥家境贫寒三十余年了尚孑然一身,后来出嫁的堂姐玉碧念在姊妹情份,日夜在丈夫耳边吹着枕边风,去年二月终于寻得一家殷姓贫苦人家女子,由堂姐夫一家包揽才成了个家。 那四叔自三叔县城越狱后四处寻找,三叔未找到,四叔自己被同乡族人诓了去被卖了猪仔抓了壮丁,之后便下落不明。 秋生一家也景况不好,他那大哥夏生自两任妻子一休一跑后便日渐沉沦。三天五天流留赌坊风尘地,本已家道中落的家给他弄得一盆如洗,秋生爹急切之下染下重疴。这几年秋生虽挣了不少,但他爹身子一日沉似一日,终于在重阳节过后撒手人寰。 丁香与秋生虽有婚约,但未正式订婚,秋生爹葬礼时她未去,大哥以异姓子侄身份随了礼。 丁香奶奶死的当天,早上还照例在院里院处打扫卫生,忙完后拿出年轻时练武穿的铁锏鞋穿在脚上试走了几步,在上台阶时不晓得怎么回事竟倒在阶下不能言语,起不来了。 等二哥从菜园回来发现时,奶奶止剩出气无进气了,二哥慌忙叫唤起来。闻声赶来的丁香绪宗和瘸着腿的爹,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把奶奶架回了屋里。在众人叫唤哭喊中奶奶不一会出气也没了,当时爹伏在奶奶身旁一顿撕心裂肺般嚎哭,哭声中夹杂着数落自己的不孝,让老人家担心受苦一辈子。 出葬前一天,舅舅和秋生来吊唁,舅舅还以亲戚加寨中管事身份全力协助办理了奶奶身后事。秋生见丁香啼哭不已有些心痛,偷偷几回劝慰着她。 丁香晚年同孙辈讲起奶奶时说,你们姥外婆一生坚强从不求人麻烦别个。哪怕当年我们娘屋里遭多大的难,她都一个人一头背着,二头担着,比男人家还男人家! 立冬那天丁香与秋生订婚了,媒人请的刘师傅。 订婚那天爹,大哥,姐夫一家,叔祖,堂叔作为女方代表去了秋生家参加了订婚酒席。那天舅舅也特邀参加了,按当地风俗舅舅姨娘是外戚不参加的。主要是因为丁香叔叔死了,曹家已没有至亲,再加上舅舅是县里议长身份高贵有脸面。 那时薛岳将军在长沙率国军击退日本兵后,湖南自岳阳以下国土得以保全。长沙作为全国几个重要的抗战中心,各种物质急需保障,从而衍生繁荣各种商贸往来。 绪宗与秋生做起了各种物质贩运生意,姚志鹏作为县里议长与省城各色官员有些交情,过关过卡税收方面能上下打点通融,姚志鹏见外甥他们赚了钱,心底里有了想入股赚些钱财的心思。 腊月初六那日,绪宗和秋生去县城收购桐油,在西街时正好碰上舅舅在一家面馆吃面。看到秋生他们两个,姚志鹏忙站起了身,朝两人招了招手,关切的唤道:“秋生,绪宗,好巧!来,没呷早饭吧?大肆一起呷碗面填下肚子!” 绪宗他们见是舅舅,便忙进到店里。 坐定后,秋生真切的对姚志鹏说道:“舅舅早,我们上次长沙还有赖您那个同学刘处长刘叔,报上您名头,那个关卡捐税少了一半!我们有些过意不去送了些土产,请他呷了一顿饭,呷饭时还托我们问您好呢!”说后转身冲面馆老板叫道:“老板,来二碗面。” 绪宗两个坐了下来,这时绪宗从搭裢里拿出一个里面大约装着十个大洋的包封,递给了舅舅,口中说道:“这是外甥们的一点心意,望舅舅莫嫌少就好?!” 姚志鹏有些不悦,脸一沉,把包封用手推了回去,一板正经的喝斥道:“绪宗,你们这弄的啥事?莫非舅舅是贪你们几个钱才肯帮你们打通关节的?!快些收起来莫让人看笑话!” 说完转头冲面馆老板说道:“王胡子,这两个是我外甥,面钱算我帐上,回头一起结帐!” 秋生听闻忙拿出钱起身递给那面馆老板,舅舅一见忙一把拉住秋生让他坐下,满面慈详的微笑道:“秋生年纪轻眼力劲不错,我个外甥女能嫁你算是有福哒!不过今天你们到县城来,好歹我也是县里议长,算是这里主人,应该尽地主之谊!将来到了你们丁香堡,我个做舅舅的大鱼大肉一定讨你的扰!”秋生一听便不好再推辞了。 说话间面上来了,舅甥三个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说道间姚志鹏忽然有些神态落寂的说道:“绪宗,秋生,你们有头脑呷得亏现在都成老板了,做舅舅也为你们高兴!唉,我们一家人,做舅舅的也不怕你们笑话,你那俩个表弟表妹在长沙读书不晓得阳世上的事,大手大脚花钱没个尺度。尤其姚衍还整日随着一帮同学宣传抗日捐款捐物,自以为爹老子当议长家财万贯开口就是几十几十大洋的要。这不前日回家找我要支助逃难学生要钱,我没给,回校时他竟偷偷撬了我的箱柜,拿了我幅黄自元的书贴当死给了南门街上喻记掌柜。后来我逛到他店里看见了这书贴,我还花了十五块光洋才赎回的,他还是看我县议长的面子不敢拂了我脸面才同意赎的!你们舅娘整日跟帮婆娘打牌逛铺子更冒个正形,东街好几家铺子还等我去付帐呢!舅舅这个议长比不得县长,冒得好多油水,再讲你们舅舅也是读书人出身,风骨还是有的。这世道,孔方兄难住好多的人,说句外甥们见笑的话,舅舅有时真想辞了这份磨人的差事,像你们一样做个陶朱公岂不快哉?!” 说完后瞄了绪宗两个一眼,绪宗原是聪明人,琢磨了一下,明白了舅舅的意思。 他瞥了秋生一眼,试探着说道:“舅舅,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做生意是有些风险,不过头上耍刀搞得好还是有些想头的。上回仗舅舅的势,过关斩将还算顺畅,做外甥的自然晓得您的好!” 说到这,他转头望着秋生,说道:“秋生啊,要不我让二股你让一股给舅舅,舅舅出二股本钱占三股的利,那一股算舅舅上下关照通融的花销,如何?!” 秋生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忙说道:“那感情好,只要舅舅肯,有什么不好的,将来湖南地界有么子事还不是舅舅打一句招呼的事?!” 姚志鹏一听,满脸堆笑招呼绪宗两个起身,说道:“你们看,你们看,这聊的些什么?!走,走,走,这里不是讲这些事的地方。哦,舅舅家还有对上次刘专员视察时呷饭时剩下的好酒。今早你们舅娘应该还冒出去打牌,我们舅甥仨这就回去,让她整几个好些的下酒菜。也让她幸苦一回,莫让她给我这个舅舅惯坏哒,将来饭菜都不会弄哒,将来你们外甥侄儿们来我屋里只打得饿肚啰!” 舅甥仨个回到舅舅县衙住处,舅娘正好没出门,见到绪宗俩个忙热情接待起来。不一会弄了九大碗招待他们喝起了酒,就在呷酒间商定了由绪宗秋生经营,舅舅负责打通关节出资二股本钱占三股利润的方案达成协定。只是协议上仅注明秋生占四股,绪宗三股,舅舅三股的合作分配方案,未注明出资具体情况。 舅甥仨个第一次合作极其顺利,去长沙时平日在家做棕匠活的丁香也随同去了。趁绪宗去办事的间隙,秋生还带丁香逛了好些街铺,丁香第一次到省城甚是兴奋,又加上有秋生在身边甭提多高兴。 在乘坐渡船上橘子洲玩耍时,望着岳麓山层林尽染枫红的山头与湘水北去的美景。秋生有些陶醉,俯身在丁香耳边说道:“丁香,将来我们发达哒我就在这洲上买块地建个四合院,平日里你养个鸡啊鸭啊鹅啊什么的,我呢天天在江上钓些鲜鱼,日日整上两口子烧酒呷他个天昏地暗活似神仙日日消遥多好?!” 丁香正望着那江中觅食的野鸭出神,听他一说,头一扭回道:“看把你美的?!”嘴上虽这么一说,心里实在美滋滋的。 那日俩人在洲上玩到太阳斜西,才乘最后一班渡船回他们长沙息住的饭铺。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湘江水面上,映掩着身心都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的长长身影。 小年前一天回的家,第二天舅舅与舅娘来到丁香家一起过的小年。当分算这趟生意利润时舅娘很是高兴,还特意从分得的钱中拿出来五个光洋递给丁香,口中说道:“满妹,这些年你呷哒不少苦,你娘在世时你舅打发我送过一回钱,唉,你娘也是硬气怎么也不肯接我的钱,搞得后来一家人都生疏哒!这几个光洋是舅娘给你的,无论如何你要收哒,改天你让秋生带你去梅城南门那个张银匠那里打个手镯啥的。那张银匠手艺好着呢,舅娘好多首饰都是他打的。” 丁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推让起来,舅舅见状,忙笑呵呵的对丁香说道:“满妹,快些收哒,你舅娘一片真心实意莫客气!再说今后舅舅舅娘将来还要仰达你家秋生发财呢!” 舅娘这时不由分说强塞到丁香手里,起身在丁香身边转了一圈,停住说道:“明年二月我带你去县里梅城街上找家店面,从头到脚给拾缀一番。你舅娘啥本事都冒得,花钱的本事还是有的!照这样下去,你家秋生三五年赚的钱够在城里买几个大铺面了,你将来做起老板娘不会妆扮,岂不让眼力劲差的小瞧哒!” 这时舅舅抠挪着说笑起来:“我家满妹像极了我姐,穿个麻袋片片都比别个家的姑娘们强!再一装扮我那外甥郎秋生还不日日舍不得出门赚钱哒?!”说完后惹得一屋子的人哄笑起来。 舅舅舅娘年前上了长沙找表哥劝他回家,那表哥姚衍长丁香一岁,听人讲他在长沙书也不读,写信回来说什么不回家过年了,要去参军报国打日本鬼子啥的。这一来急坏了舅舅舅娘俩个,火急火燎赶到长沙,见到姚衍时已是大年二十九。 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在‘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的感召下,姚衍已入了国军74军57师当了兵。因表哥有文化,当了团部的文书。舅舅舅娘见事已致此,也没得办法,舅舅垂着个头半天没吱声,舅娘却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姚衍见状忙安慰起来:“妈,莫哭啦,你一哭我心里也难受!再说儿子是去杀敌报国的,您这哭天哭地的岂不晦气?!” 说完后转头对舅舅说道“中国都这样了,爹啊,妈不懂,你还不明白?如果人人退缩,二十年后说不定我们子孙后代都要穿和服,讲日本话的!就冲这点我们年轻人就该出份力的,你们也应该支持儿子才对!爹,你劝劝妈,莫让人看笑话!” 舅舅听完后,看了看舅娘正想开口。舅娘一见顿时把气撒舅舅头上来了,歇斯底里冲他吼叫起来:“都是你个砍脑壳的,平日里姚衍要个钱捐些款抗个日,你死舍不得,我花几个钱割你的肉一样。现在好哒,崽伢几自家上战场让别个捐钱给他哒!崽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如得了,姚志鹏,真要是我们姚衍伤个手伤个脚的,看我将来整不死你!” 舅舅见旁边人多不好发作,只得压低声音安抚道:“堂客唉,姚衍是去团部当文书,又不是拿枪操炮跟日本人面对面干。再说姚衍有文化,说不定半年一年的升个参谋,随团长师长一起冒得么子危险的。噢,莫哭哒,现在已经登记造册板上钉钉,就是国军一份子了,冒得办法哒的!再一个,崽也讲哒,部队都还冒开拔你一哭岂不晦气?!”舅娘听了忙止住嚎哭抽泣起来。 临走时舅舅拉过姚衍一边说道:“姚衍,刚才你妈担心的也是我挂记的。你虽在机关,但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脑壳要灵泛些,莫一味霸蛮逞狠!唉,不晓得这场仗还要打好久噢?!姚衍,听爹一句,队伍里混个两年退了役,爹托熟人替你重新找份好些的差事!” 姚衍看着一脸愁容的舅舅,有些感动但脸上还是掠过一丝丝鄙夷的神色:“爹啊,晓得的,你和妈尽管放心,能伤我的子弹日本人还冒造出来咧!爹啊,你好歹也是吃了国家一二十几年俸祿的人,也应该晓得要报效国家哒!” 整个正月舅娘都呆在长沙,舅舅冒得法只得天天陪着舅娘。忙里偷闲趁舅娘外出,便寻朋觅友寻欢作乐,舅娘每日必修工课是天未亮就去新兵训练处操场看姚衍晨训跑步。后来被管理的军官发现盯上了,闹了个误会以为是日军细作被当场询问。搞得姚衍大不好意思,成了战友们艰苦作训后找乐子的话由佐料。 姚衍为此生气了。但看着腊月寒冬吹气成冰的节气,冻得哆嗦着缩着脖子在操场外围墙边偷看的妈妈,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半是欺哄半是骗的对她妈说:“妈,您不要再来哒,再来的话,教官讲了立刻将我调新墙河前线蹲战壕了!到时你想见也再也见不着我的,明白吗?!” 当日舅娘回到住处,推了推喝得有些醉熏熏的舅舅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舅舅咕噜着回道:“他讲有这么回事就有这么回事,寒冬腊月你一大清早站那里不怕冻死你自己的?!” 舅娘一听急了,回到街上买了好多礼物,站在操场对面马路守了一整天,瞅着那教官出来便堵了上去。说明来意后那教官又好气又好笑,最后打发人叫来姚衍才打发走他妈的,那些礼物成了战友们的战利品! 自那后舅娘偷偷租了对面饭铺二楼的一个房间住了下来。风雪无阻雷打不动的日日看姚衍他们操训,直到正月廿十四姚衍下了部队,来了其他的新兵才作罢! 舅舅他们正月廿十五日离开长沙回了梅城,二月初三那天他约了绪宗和秋生在梅城呷了顿饭。席间讲起他在长沙会了一个后方重庆陪都的朋友,说重庆急需些药品油料等等紧俏物质,送到重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事一旦成了抵个七八趟跑长沙的利润。 此次货物昂贵,成本高了以往好几倍,后来一合计,舅舅设法筹个四成成本,秋生绪宗俩个各筹三成本钱,到时按股分红。 因这次生意极其重大,舅舅还请了一个月的假同去长沙收购物质,上下打通关节。 这时丁香与秋生婚期将近,两方一番准备忙碌后,三月初八那天丁香出嫁了。 出嫁那天,绪宗把婚礼搞得很是隆重,旧亲新戚,乡邻好友办了三十余桌。 刘三爷还好心送了当年红军没收的,奶奶退还没要的雕花洗脸架作为嫁妆。奶奶推辞了一番,刘三爷言辞恳切的同奶奶讲,这原是你家老物,我赚个人情做哒。 秋生家请了二班吹打,雇了台大花轿八个轿夫抬着丁香去的丁香堡。 坐大花轿出嫁成了丁香一生的骄傲。同孙辈讲起那段往事时,她漾盈着满脸幸福。她说,我是你们桂家里八台大轿抬进的屋,那年头没有几家能坐轿,尤其是八台大轿。 看着奶奶满脸的神往表情,孙辈虽不完全明白,但也晓得那是女人一辈子的荣耀。 出嫁那天,寨里堂婶叔祖母精心打扮着丁香,那天的丁香是最美丽动人的。 出嫁路上,沿途油菜花开,一片金黄,浓浓花香泌人心脾。丁香心情无比激动,十多年来苦尽甘来终于可与自己相爱的秋哥一起比翼双飞双栖双宿了。 一路上她忍不住偷偷掀开轿帘,欣赏起路上美景。当走到丁香堡堡囗那棵丁香树旁时还停了轿,轿夫吹打们讨囗茶水休息了一下。 趁此机会还同秋生绪宗上了土坡看了看那棵丁香树,丁香慎重的拜了拜树,回头对绪宗秋生说道:“刚喝过了你们丁香堡的水就是你们丁香堡的人。以后我就改名叫丁香,大哥,要得不?!” 绪宗听了,迟疑一下望了秋生一眼,笑道:“今天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依你哒!” 下了土坡,那茶亭的冯奶奶还讨了喜钱,鼓乐声中,丁香上了花轿继续去往丁香堡秋生家。 离秋生家还有半里地,堡子里一众老幼早迎上来看新娘子,一路上讨喜的乡邻追着秋生他们嘻闹。 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中,丁香进了秋生家。拜了天地父母双亲后,由秋生领着入了早妆扮一新的洞房。 喧闹了一整天后的秋生,有些醉意熏熏的进了洞房。尺来高的两支红烛映照下,丁香一脸娇羞平添秀丽姿色,看得秋生有些痴了。 洗过脚洗过面后两人上床睡觉。那秋生与丁香虽相识多年,但都是初经人事,一时不知如何入港,一番紧张慌乱中秋生早泄了。 丁香偎在秋生胸前,幸福的流了泪。 初十那天秋生带着丁香回了落英寨娘家。临走时,高兴的婆婆还这嘱咐那叮呤的交待秋生各种礼节礼数,强调说每样事都马虎不得的。 十五那天,新婚不久的秋生便离家同绪宗舅舅仨个,去了长沙收购物质。 第二十回      完 第二十一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十一回 秋生去长沙走的那天,下着濛濛细雨。三月的天犹如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前二天还艳阳高照酷热似夏,十四那天却开始急剧降温下起了雨。 十五日,天刚发白未亮时,秋生便收拾上路了。丁香一遍又一遍的替秋生检查各种携带的物品,婆婆半夜早早起来已经弄好了早饭。天还未亮掌灯呷过早饭,婆媳两个送到了院门外。丁香有千般不舍,撑了把伞跟在秋生后面,婆婆见了识趣没有言语返身回了屋。 丁香默默跟在后面,二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送到了二里地外的堡口丁香树下。这时丁香已经满脚泥泞,衣服早就被飘雨打湿了一块,春寒料峭的觉得身上有些寒意。 忽的河口夹着飘雨吹来一股寒风,丁香不由的哆嗦了一下。秋生有些觉察,忙回身用身体遮住丁香,两人四目相对凝望好一刻,最后还是秋生用手拨了拨丁香额前沾了雾雨的头发,小声说道:“丁香,回吧!好好照顾妈。”丁香没吭声,重重点了几下头。秋生转过身去,加快了脚步,渐渐消融在雨帘中直致模糊不见了身影。 雨渐渐大了,丁香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田野中回了家。可丁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别就是好几年。 秋生舅甥仨个进到省城长沙第二天,舅舅便带着绪宗他们拜会了那个刘处长,中午呷饭是在长沙一家有名的饭铺吃的,同席的还有省卫生处的杨科长。那时药材紧缺,日本人要,国军要,共产党要,尤其是前方紧缺的青霉素之类的西药更是一货难求。盘尼西林更是以黄金计价售卖,内地根本很难买到,除少数权贵从香港黑市购得一些家中备用外,普通人根本用不起也买不到的。 那杨科长有些门路,从香港倒了一批青霉素类的西药,舅舅好说歹说托他那同学刘处长牵线弄了一批。那杨科长也是狠人,转手给绪宗他们就赚了两三倍的差价,当时秋生有些担心,这么金贵的玩意要是有个磕磕碰碰那真个会倾家荡产。终架不住转售脱手还能最少赚个一倍差价的利润诱惑,加上舅舅绪宗又轮番动员做工作,最终秋生也同意了。 经过两三天的忙碌,货终于备齐了,普通的货物装了一个货轮由秋生与绪宗押运,舅舅和原来长期给秋生他们撑排的刘师傅带着十来箱西药坐的另一艘客轮。当刘师傅把一箱箱西药扛上客轮放到床位下时,从未吃过苦的舅舅因为几天来的忙碌,早已累得瘫躺在床上。 当刘师傅弄好停当时舅舅欠了欠身没有说话,用文明棍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刘师傅坐下。二艘船一前一后启航了,船行过五十余里舅舅休息好了,起床来有一搭没一搭同刘师傅拉起了家常,问刘师傅家几口人,平日生活可好之类的。因舅舅是县议长,刘师傅有些拘谨,不似同秋生他们一起时那么放得开,总是舅舅问一句他答一句的。 舅舅见气氛有些尴尬,便说了句,“幸苦刘师傅好生看好这些药品,我休息休息。”刘师傅应道:“姚议长,您放心,我当自家性命看着呢!”不多久舅舅斜躺着打起了呼噜睡过去了。刘师傅不敢怠慢,眼都没眨一下坐那看着那些西药。 第二天中午船到益阳靠岸打个中伙,舅舅他们船快先到,刘师傅小心意意的推了推舅舅,说道:“姚议长,船靠岸了!”舅舅睁开眼,一边起身一边说:“噢,刚睡个大觉就到了,好,好,好!”走了二步回过头对刘师傅说道:“刘师傅,你就不下船了,幸苦好生守着药箱,等下秋生他们来了我们呷过饭给你带饭来。”刘师傅应道:“好呢,您放心!” 大约半个时辰后秋生他们船也到了,舅舅站在码头岸上挥着手招呼着他们。绪宗俩个忙下得船来,舅舅笑容满面迎上去说道“绪宗,秋生,我已叫对面那间店铺老板弄好酒饭,我们这就去呷饭,等下还要给刘师傅送饭呢!” 舅甥仨正在呷饭时,不晓得店外那个叫了句,“飞机,日本鬼子的飞机!”绪宗他们一听,心咯咚一下紧张起来,忙丢开碗筷跑出店外望湖面一看,只见晴空中泛着白色亮光机身上还贴着日本太阳旗的十余架飞机迎面俯冲着飞了过来。 掠过湖面停泊船只的飞机扔下一串串炸弹复又拉起冲上天空不过几秒,剧烈的爆炸声顿时响彻湖面,击中的船只浓烟滚滚火苗乱窜,未击中的炸弹在湖中掀起几丈高的巨浪,掀起的浪花拍打着掀翻了旁边的已击中的摇摇欲坠船只。 众人正在惊恐时,又有三架飞机径直朝秋生他们方向扑了过来,舅舅拄着文明棍呆呆的望着日本飞机没有反应。秋生绪宗见识过日军飞机轰炸,忙冲过去俩人一齐抱住舅舅摔趴在地上,头也不抬趴着纹丝也不敢动。只听得几声尖锐的呼啸声划过,几秒后轰隆轰隆几声巨响过后,巨大的气浪夹着扑天盖地的尘土落在了身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又过了不到一泡烟的工夫,嗒,嗒,嗒的响起一顿刺耳的机枪声,溅起的泥土都落到了绪宗秋生脸上。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空中已没有飞机声音,在确认日本飞机已飞远了,绪宗秋生俩个才抖了抖身上的尘土爬了起来,这时秋生才发现压在身下的舅舅已背过气昏了过去。 秋生绪宗俩个又是拍又是掐的忙活了好一会舅舅才舒过气来。舅舅用手撑起身子坐在地上,满身满脸都是尘土惊恐地四下看着。身后二十余米的十来个饭铺仓库早夷为了平地,冒着黑烟窜着火苗,码头上中了机枪未死的人们哀嚎哭叫,死去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未中弹中枪的人们惊恐地四下张望找寻,胆大的冲日本飞机离去的方向叫骂嘶吼。 湖面上一片狼藉,飘散的货物和炸碎的船板碎片在湖面随湖水荡漾着,离码头远的尚未沉入湖底的轮船只剩下个樯桅露出湖面,靠在码头吃水深的船只倾斜在湖面或码头堤岸旁,都还在冒着浓烟火苗乱窜呢。 舅甥仨个来到岸边,秋生他们坐的货轮早已倾覆沉入湖中,飘散的货物碎片散满湖面,舅舅他们坐的客轮后半部已全部沉入水中,只剩下船艏朝天露出湖面。三人正茫然无措时,忽然湖中客轮传来了刘师傅的叫唤,“桂老板,曹老板...”绪宗听得真切,一瞧那刘师傅正趴在刚露出半截的客舱顶部双手抓住铁栏杆,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 秋生忙叫道:“刘师傅,莫乱动,我们想办法救你!” 后来在旁边众人协助下终于将刘师傅弄上了岸,三月的河水乍暖还寒,在水中泡了半个时辰的刘师傅嘴唇都白了。 这时舅舅急切的问道:“刘师傅,我的药呢,我的药呢?!!” 那刘师傅一听火了,抖了抖身上的湖水,生气的吼道:“命都冒得哒!你不问我的人怎样,就晓得问你的药,姚议长,你们这碗饭我不呷哒,行吗!!” 舅舅闹了个没趣,讪讪的站着再没吭声。秋生一听忙说道:“刘师傅莫见气,先脱了这身湿衣服莫着了凉!”说完后绪宗他们就在码头上找了些残椽断木生起了火。 刘师傅脱得只剩个裤衩,把湿了的衣服拧干用木头架起放在火边烤着。这时秋生从倒塌的饭铺废墟中找了些饭食,土啊灰的顾不得了,用个碗盛了过来。刘师傅也不讲究,把沾了灰土的筷子在身上擦了擦便吃了起来,刚才惊恐受怕现在真的饿了。 这时绪宗雇了两个水性好的船工从搭了跳板的客轮上爬到船顶,试图找到沉在水里的西药。舅舅在岸上指手划脚的提示大概位置却不得要领,潜水下去的船工无功而返回到了舱顶。这时刘师傅身子已经烤得暖和,冲绪宗说道:“曹老板,我晓得药在哪,我这就去试试!!” 在刘师傅的帮助下,花了近一个时辰,反复几次下水后用吊篮将泡在水里的西药捞上了岸。药箱早已浸泡烂,一支支的西药堆放在火堆边。 舅舅结了工钱给那两个船工,这时太阳已经斜西,绪宗秋生刘师傅仨人到处找木头门板等等搭窝棚的材料。 不一会众人动手就在火堆边临时搭了个窝棚。小心的一支支把西药抹干装入临时找的箱篮清点装好,到天黑好一会才搞好。西药止剩下八成,那一二成西药要么落入水中,要么损毁。是夜刘师傅绪宗秋生仨人轮流守着仅余的这点西药,舅舅唉声叹气的倦在窝棚里也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秋生给了刘师傅几个钱去买些包子油条啥的填下肚子,自昨天中午到今天一早滴水粒饭未进了。刘师傅走后,舅甥仨个商量怎么办。最后决定由舅舅带着秋生继续等去重庆的船,绪宗带刘师傅先回家。 绪宗和刘师傅一路辗转回了安化,回家第二天绪宗便去了丁香堡妹妹家。丁香见到大哥很是惊喜,才十来天就回来了,这和以往跑长沙差不多的时间。 又转念一想怎么秋生没有一起回呢,心里不由咯咚起来。大哥看出了丁香的心思,刻意隐瞒了益阳发生的事情,轻描淡写的说道:“妹妹啊,去重庆开支太大,能省一个毫子就省一个毫子。秋生同舅舅俩个重庆送药就行,我和刘师傅在益阳就先回来哒。” 丁香信了,忙和婆婆一起下厨弄酒菜招待大哥。 大哥走时丁香送到院外,临下台阶时大哥忽然回头对丁香说道:“以前我们学的手艺你冒丢,大哥生疏两三年了,还要重新操下手才行噢!” 丁香懵住了没明白大哥啥意思,顺口应道:“上身的家伙忘不了的,大哥你还挂记你那些棕挂子啊!要是嫌碍手碍脚放我这里,需要什么棕绳啥的我帮你做几根就好哒。” 大哥随口应道:“好的,到时候再说!”说完便头也没回走了。 因秋生不在家,丁香白天和婆婆忙些农活与家务,晚上早早睡了。 只是长夜漫漫的有时会常常想起秋生。 就这样浑浑愕愕又过了个来月,大哥再次来到丁香家,进门便把丁香拉到一边,神态有些凝重。丁香整时紧张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大哥,是不是秋生...” “冒呢,你想多了,秋生好着呢!”大哥打断了丁香的说话,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妹妹,上次去长沙路过益阳时我们的货出了些事,头回我来冒告诉你,怕你担心...” 然后便一五一十讲了那天在益阳被日本人炸的情况。后来他又讲了舅舅前天回了梅城,昨天去了落英寨找了绪宗,讲了他和秋生去重庆送药的情况。 据舅舅讲,那日自绪宗同刘师傅回安化后,他和秋生在码头等了三天才搭上了一班去重庆的货轮。那时日本飞机沿长江轰炸过往货船,那船为躲避日本飞机,沿路走走停停,舅甥俩个历尽艰苦十多天才到的重庆。 找到卖主后,那卖主见到西药外箱包装不对便刁难起来,说这药是真是假尚不明了,倘若治死了人谁也担待不起。 舅舅秋生百口难辨,又不敢说起药曾落水重新找箱装好的,只得撒谎说在货轮上时下雨药箱被雨淋湿了,他们怕影响药的品质自做主张重新换箱的,那些原包装箱白天晒干忘了收,晚上被人偷走了。 好说歹说,求爷告奶的找了当地卫生部门鉴定了真伪。舅舅还偷偷送了五大大洋给那鉴定的医生,后来那医生才肯做证证明药是真的而且没有质量问题。那卖主却依旧不依不饶,吃准了秋生他们急于出手的心态,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西药以原来议定的价格六成成交的。 这十箱西药在益阳炸丟了差不多二箱,剩下的这八箱赚的利润还填不了掉水里的窟窿呢。那卖主付钱时还说:“姚议长,桂老弟,我这是看你们舅甥俩个出门在外不容易。要是换作别个,人家理都不理你们哟!”秋生舅甥俩个听了只有点头道谢的份。 结得货款后,秋生原打算给丁香和妈妈买些洋落,舅舅也计划在重庆交往些官场朋友。可此时此刻他们已无心思再作逗留,次日一早便去朝天门找船回安化。 秋生他们刚至朝天门渡口又遇上了日本飞机轰炸,一时重庆上空到处空袭警报声起。 秋生他们正要躲避,忽然对面来了一队兵士。见到他们围了上来拿枪指着秋生两个,为头的一名军官说道:“现在国难当头,前面防空设施急需加固需要人手,幸苦你们快跟我们去修建洞壕!” 舅舅一听急了,忙掏出烟来分散众兵士,囗中说道:“这位兄弟,我是湖南安化县议长。是县政府派来重庆公干的,这是我外甥郎同我一起来的,各位行个方便!” 说完递上证件给那军官。那人瞧了一眼,打量了舅舅秋生一下,后来目光落在秋生身上,说道:“姚议长,你有公干自己先走,你这外甥郎先委屈几天,我部暂时征用了!” 舅舅一听慌了,忙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几个银元正想送给那些兵士。不料那军官一手推开舅舅拿钱的手,凶了起来:“这十来天日本人炸了几次了,你让我去哪里找人?!姚议长别说兄弟不给你面子,再啰嗦连你也一块拿了去修战壕!” 舅舅一听,唬得脸都青了,不敢再言语。秋生一见也知道没法了,只好将身上装着沉甸旬银元的褡裢递给舅舅,口中交待道:“舅舅,你先回家,我帮老总们修好战壕过几天再回,回家你替我向屋里的人问个好报个平安!” 舅舅接过褡裢背在肩上,把刚拿出来的几个银元给了秋生,口中交待道:“秋生你自己机灵些,小心保重身体,舅舅先回了!” 那些兵士没再为难舅舅,带着秋生去了。 据舅舅讲他回安化坐的黑船,花了平时3倍的价钱,吃尽哒苦头,九死一生才回的安化。 这时从外面赶回的婆婆站在门外听得真切,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丁香来不及细想,连忙出屋搀起婆婆,绪宗姊妹轮流劝慰着婆婆。 第二日一早,大哥带着丁香和她婆婆一起去了县城找到了舅舅。 当时舅娘还正在数落斥骂着舅舅,见丁香她们来了停住了斥骂,但脸色仍然难看。 已到吃饭时节,舅娘有些不情愿的在厨房随便弄了几个菜煮了饭。 草草吃过饭后,大家商量起正事来。舅舅坐在太师椅上朝舅娘使了使眼色,舅娘会意便去书房去了。 舅舅与绪宗丁香核对了这次购货的成本及各种开销。只是去重庆的开支全凭舅舅说了算,因为秋生还没回来。 从重庆回来的开支舅舅执意加了3倍,说第二天他千辛万苦才找的黑船回的,再加上一路背着药款担惊受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绪宗丁香姊妹对望了一眼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婆婆插了句嘴,说道:“舅舅,您是平安回来哒,那我家秋生又如何算呢?” 这时舅娘从书房拿了一份协议出来,说道:“亲家奶奶,秋生身上有几块银元,说不好帮忙修好战壕,队伍里还给个三瓜两枣呢。再说他不急着一定要同我家老姚一样花高价坐黑船回安化,有个顺风船说不定钱都免了!” 丁香心中不是滋味,碍于舅娘是长辈忍下来了。 这时婆婆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舅娘,您这话说的...” 舅舅怕她们吵起来,忙起身挥了挥手,止住舅娘婆婆俩个,说道:“亲家奶奶莫见怪,我屋里堂客讲话有些直。这样吧,秋生我给的那几个银元当他重庆的开支,路费按去重庆时的价钱算。绪宗,丁香,你看舅舅讲的有理吗?” 绪宗一股闷气积在胸口不晓得如何说,深吸了口气回道:“我怎么都行,问题要亲家奶奶丁香她们同意??” 丁香一时语塞,婆婆忍不住便争辨起来。舅娘也是厉害角色,一时闹闹纷纷。 最后还是绪宗作中,再多补贴秋生5块银元才达成共识,舅娘还阴个脸心不甘情不愿的。除去开支后分配剩下的钱时,舅娘不紧不慢递过一份当初第一次合作时的协议。舅舅拿起协议,瞄了绪宗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就依以前商定的协定办吧,我三,你三,秋生四!!” 绪宗拿过一瞧,肺都气炸了,再也忍不住争辨起来:“舅舅,你这事就太不地道了!这次筹钱时明明你四成,我和秋生三成,现在血本无归,你倒成三成了,这样实在对不起秋生他们哒!” 舅娘一旁听了,尖着嗓子冲舅舅吼起来,“他们到底是亲姊妹,眼里哪有你个做舅舅的!” 就这样,一家子吵了起来。最后大家不欢而散,绪宗带着丁香婆媳回去了。 几天后,丁香绪宗请了寨里望爷爷几位长辈做中,以秋生占股三成四,绪宗占股三成三,姚志鹏占股三成三达成协议分钱了事。自那后,丁香绪宗再也不认姚志鹏这个舅舅了,舅舅一家与丁香绪宗他们彻底断了往来。 第二十回     完 第二十二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十二回 丁香和婆婆拿着分得的银元回了丁香堡,一路上婆婆走一段哭一回。丁香一路也暗自神伤,此次秋生他们重庆之行倾尽了秋生十来年的积蓄,还借贷了堂姐夫何二少爷家二百银元,议好二个月期限,利钱都要二十块银元,分到手的这一百六十几个银元还本都不够。再想到秋生孤身一人在重庆,听说那地方三天两头日本飞机还来轰炸时,丁香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担忧。 在齐天岭下丁香堡的山路无人处丁香抱着婆婆,就这样婆媳两个相拥嚎哭起来,哭声惊散了山间的鸟雀。过了好久,婆媳两人才一路搀扶一路悲泣,到天黑才回到家中。 第二天婆婆带着秋香带了些礼物去了堂姐家,堂姐一家很是热情,堂姐夫婆婆吩咐帮佣刘妈弄了饭菜。 呷饭时婆婆忍不住悲切的讲起了秋生的遭遇,堂姐玉碧听了也有些伤心,忙安慰起婶娘与堂弟媳来,说钱财身外物,只要将来秋生回来了,何愁日子好不起来。 堂姐夫何二少爷也放下筷子,言辞恳切地表态说道:“婶娘,老弟嫂,莫哭哒,哪家子冒得个七灾八难的。再说亲戚理道的,你们有多少还多少,剩下的钱等秋生回来再讲。息不息的不讲了,将来要是秋生赚哒钱再给个十元八元的也行!” 婆婆听了,忙止住哭声谢道:“有佳,玉碧,你们两口子帮哒大忙,将来秋生老弟回来哒一定叫他来感谢姐姐姐夫两个!”饭后丁香把拿来的一百七十个银元还给了堂姐一家,其中几个银元还是婆婆历年攒下的体己钱,想到此丁香忍不住鼻子一酸,不争气的泪水掉了出来。这时堂姐见了有些不忍,临出门时偷偷塞了一块银元给婆婆。 回的路上婆婆还对丁香说道:“碧妹几两口子还是要得的,不枉当年她出嫁时我给她做的鞋。” 虽如此,日子仍要继续。 二天后丁香便搬出了从娘家带来做棕匠的工具,到各家各户有棕树的人家收了些棕片,就在家中打起了棕绳。 隔天那不争气的夏生回家了,看了看在院里架起棕车打棕绳的老弟嫂。回到屋里悄悄对婆婆说道:“妈,秋生媳妇真是生得贱,也太勤快闲不住了,我老弟跑个长沙哪回不挣个十个二十个大洋的。” 婆婆一听急了,忙把夏生扯到里屋,朝他头上就是一巴掌,口中小声骂道:“你再胡说小心我打烂你的脑壳!”夏生被他妈拍得糊涂了,大声嚷叫起来:“妈,你这是搞么子?...” 婆婆急得小声哭了起来,夏生一见事情不对,愣愣站在那,好一会才问道:“妈,怎么啦?”婆婆止住小声抽泣,小声的一五一十讲了秋生的情况。夏生听完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耸拉着头,口中咕噜道:“秋生怎么就碰上这么个倒霉事呢?妈,莫急,说不定三天五天老弟就回来哒,他熟悉生意,一两年又发财哒也说不定的。” 婆婆听了有些宽心,但口中仍在数落着夏生:“崽呀,你从今以后要懂事些,屋里的事勤快多做些,莫冒得事只往外面钻!还有,你老弟不在屋,你少招她,莫让她生气!” “晓得的,妈,你放心!”夏生应道。 自那后,夏生收敛好多了,也很少到处闲逛胡混,屋里屋外,田间土里勤快多了。丁香婆家已没有多少水田,除种自家的外,夏生还租了附近地主龙二老爷家三亩稻田,婆婆也帮忙做些农活。夏生有时收工早点还帮老弟嫂丁香抽抽棕丝,整个卫生收拾工具啥的。 几天后,绪宗又来家了,呷饭时绪宗讲从此以后他要重新拾起棕匠行业,有大的业务叫丁香一起做事。绪宗盖房不久,家底还次于秋生家,欠下的债多达一百多块银元。这时吴瑛头生的儿子半岁了,肚里还怀了一个,以后的日子苦着呢! 一个多月过去了,秋生仍未回来,绪宗托相识的朋友四处打听都未有音讯。自那后丁香白天忙着打棕绳,晚些还要帮婆婆做些家务。打好的棕绳放在家中,附近乡邻有要的上门购买,有剩余的逢赶集时挑集市去卖。时间一长,周边村寨都晓得了丁香堡桂家湾有一个年轻小媳妇是棕匠,口碑也慢慢传开不愁生意了。有时绪宗也带上丁香出些远门,工价比附近收得贵好多,吃住都是在老板屋里,刨出开支比在附近做事要强不少。只是丁香一介女流,年轻小媳妇单独一人出门做事太不安全,除了绪宗带她出去外,平时就在附近揽些棕匠活做。 丁香每到黄昏便在院外张望,期待秋生拎个箱包突然出现,但每次都失望了。有时丁香还跑到丁香堡口那棵丁香树下翘首盼望,久而久之施茶的冯奶奶也晓得了秋生的事。她也同情丁香遭遇,留丁香喝过几回茶,有次还劝慰丁香,说桂家老幺媳妇,你三天两头跑也不是个法,桂老幺要回来他自会回来,他人精着呢呷不了亏的,说不定哪天他赚好多钱回来你们亨福哒! 丁香情绪低落,谢了冯奶奶好意。 在那棵丁香树下,她还许了愿,有次还从集市扯了二尺红布缠绕在丁香树树杈上,求树神爷爷保佑秋生平安。无论多忙,家中供的那尊还是娘家带来的观音菩萨早晚必上供燃香的。 后来丁香逢人便说,她幼时在娘屋里水车边等爹,出嫁到丁香堡又在丁香树下等男人,命里注定的要呷那么多的苦。 过年前那几天,丁香一家都焦急盼望着秋生回来,吃中午年饭时夏生还跑到堡口等了个多时辰,太阳偏西了才缩着个头,双手笼在衣袖里回来了。婆婆不敢多问,一家人在沉闷的忿围中呷过了年饭。 祭祖时夏生上的香,婆婆还在旁念叨着,秋生他爹你要在阴中扶助,保佑秋生脚踏红地,路遇贵人,平平安安。 大年夜里,丁香失眠了,想起了妈,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叔叔,更多的是想起远在重庆不知音讯的秋生。到大年初一天快亮时睡了个反觉,到快茶时婆婆进房叫醒才起的床。 正月初二玉碧和有佳回了弟弟春生家拜年,第二天一早给婶娘拜年来了。婆婆留住吃了早饭,吃饭时玉碧顺便问了秋生的情况,言谈中好似无意的提到有佳大哥何大少爷在隆回新任了县长,有个捞钱的差使有意让他弟弟去办,本钱比较大,钱有些吃力,她们两口子都发愁不晓得如何办。 丁香听出了话外之意,便说道:“碧大姐,我家还欠着你钱,让你和姐夫为难了,迟些我们想想办法。”玉碧听了,好似有些不在乎的说道:“幺嫂,新年大吉不提那荏,你们能想办法就帮个忙,实在不行你姐夫再想办法!唉,你和秋生都极能干的,不似春生他们两口子,做事拉拉松松,又不会找些门道,半年三个月就跑我屋里来哒!要不是秋生出了那档子事,我们还要仰仗你们呢!” 玉碧夫妇吃过早饭告辞回去了。中午丁香也回了趟娘家。大哥不在,听吴瑛讲去年过年都没有回来,在宁乡新化一带做棕匠赚钱还帐。只是腊月廿八托人捎回来十个大洋,讲欠的帐其它人的可以不还,撑排的刘师傅他们和梅城西街桐油铺的王广生一定要还的。他们拖家带口,指着那点钱活命,比绪宗他们家还苦咧! 从腊月十八日起,讨帐的来了好几拨,三十那天年夜饭都没吃好,应付了好几趟催帐的债主。自己寨子里刘云达家的婆娘到吃年夜饭还不走,刻薄的话都丝豪不顾及平日脸面了。说什么你家曹老板外头那么威风体面,寨子翻修公祠时,大把捐钱捞体面博名声。如今个欠的几个辛苦钱都不给,也太欺侮人了吧。 后来瘸腿的爹熬不过,咬咬牙将仅余的二个银元还了一个给了她才走的。走时她还阴阳怪气的讲,早给了就是嘛,玉石爷您还指着这块钱生崽不成? 那婆娘走后,气得爹瘫在躺椅上,半天都没吭声。 看着大个肚子背着侄子忙着弄饭的大嫂吴瑛,丁香有些不忍,自个忙活起来。吃饭时二哥闷着头叭嗒叭嗒的呷着,丁香一阵辛酸,一年前大哥还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就是原来姚武强的媳妇胡桂娥。 那胡桂娥自姘了杨连长后,那杨连长几个月后带队伍走了,走时给了胡桂娥几个银元就打发了。胡桂娥也知足,晓得他们是露水夫妻没有奢侈的想法,杨连长走时她还不顾脸面送杨连长一直到寨子外的大路上。 当时搞得那杨连长都有些舍不得,硬是让司务长留下一袋白米给胡桂娥。还说,今世老子是与你有缘无份了,你对我的情份我记得。只是我脑袋挂裤裆,有今天冒明日,来世再碰哒你我们做对真夫妻! 望着远去的杨连长,胡桂娥抹了泪。 后来姚武强从大牢回来了,他家嫌弃起胡桂娥,非打即骂的,还四处放话只要有人出得起他当初花五块银元买她的钱,他就卖给谁。 那时大哥秋生他们正忙着重庆那趟生意,手头紧但还是跟刘武强去说过,只待绪宗他们忙完那趟生意就给二哥讨了胡桂娥做老弟嫂。那姚武强见大哥有钱,便要价十个银元,最后讨价还价八个银元成交的,当时还放了一个银元做订金。 后来大哥他们出了事,便上门推了那门亲事,并提出那订金退个一半也成。那姚武强见绪宗这么一说,肚里一顿怒火大声嚷道:“你曹老板也是做大事的人,世上哪有退订金的事,再说我也是没得法才嫁老婆的,如今寨里都晓得我冒得用才嫁枕边人,名声都臭哒,而今你赖婚我不找你说道你还上门要订金,你不是自个找不自在吗?!” 当时弄得大哥灰头土脸回去了。那胡桂娥虽有亏妇节,人心地还是善良的,过了没多久偷偷找到吴瑛,将大哥放的订金还给了吴瑛——那是杨连长当初走时给她的体己钱,姚武强打骂威逼之下她都藏得死死的没敢拿出来。 后来大哥知道了,还叫大嫂送了些瓜疏给她。 去年十一月那姚武强转手将胡桂娥用五块银元的价钱,嫁给了丁香堡一个四十多岁叫胡又生的人。听说那人老婆生了六个女儿,只养活了一个大的,生第七个时生死了,那人娶胡桂娥还指着她生儿子呢! 第二天丁香回了家。她满屋上下看了一遍,然后到厨房找到婆婆,说道:“妈,现在秋哥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碧大姐她们也是好意帮我们,那天她虽没讨钱但我们还是要晓得。妈,我想跟您打个商量,我出嫁时我大哥给我办的这些嫁妆,有些不必的不如找些人卖了,凑一凑还给碧大姐,您看行吗?” 婆婆听了,放下手中的水瓢,哭起来了,“崽呀,我们桂家对你不住,你的嫁妆哪用得着问我噢?!只是将来秋生回来哒,我不晓得如何跟他开口?!” 丁香忙扶着婆婆,脸色镇定的说:“妈,莫哭,我们也只是暂时的为难!等秋哥回来哒,将来攒了钱再办一套新的还不是一样?!” 婆婆五味杂陈,拉着丁香的手小声抽泣。 十一那天丁香上县城赶了趟集,卖了些棕绳顺便找了当初给她打手镯的银匠,把首饰手镯折价六个银元全抵给了他。 十二那天下午,丁香托夏生找了田主龙二老爷来看家具什么的,二老爷带着他宠溺的二女儿来了。家中除了一些粗木傢私必用的东西外,只要二老爷挑上的都卖给了他。 只是二老爷看上的雕花洗面架丁香没给,说道:“二老爷,这洗面架原是我娘屋里老屋的东西,后来卖给了刘三爷。他老人家出嫁时好意打发给我作陪嫁,我想留着做个念想。” 那二老爷听了也没再提,只是他那二女儿看上了丁香叔叔给她买的铜镜闹着要。丁香花了好多工夫劝说也没用,最后丁香送了她一个漂亮的荷包没算钱给她才完事。 二老爷看好东西算了算钱一共十八个银元,当时就付了钱,打算明天再搬。 丁香想了想,便对夏生说道:“哥哥,卖田卖产卖祖业都是对不起祖宗的事,不如趁黑搬了去免得招人笑话。” 婆婆夏生也觉得有理,当时便和二老爷商议这事。二老爷一听,歪着头想了想,手拐文明棍说道:“也行,你们有难买你家东西我原是好意,大白天搬东搬西,嚼舌根子的还会说我趁火打劫呢。桂老大,你去叫桂顺达那猴崽子来,你们两个一起趁黑搬了好!” 当天夜里,丁香打着亮,夏生与顺达两个来往跑好多趟才搬完了东西。 忙完睡觉时已是子时,半夜里隔壁房里还传来婆婆的哭泣声,“天杀的,贼轱子上门一样,屋里搞了个净空!秋生他爹,你死在阴间也出来管下事唉……” 是夜丁香也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中午,丁香和婆婆带着买嫁妆与首饰的二十四个银元去了玉碧家。 当玉碧接过丁香的银元后,口中说道:“哎,婶娘,你看你们这弄的么子事。我就那么一说你们还当真了!来,来,来,刘妈弄着饭呢,我们仨婶娘姑嫂先聊聊。” 呷完饭后便回家了,还欠的六个银元丁香说等过年时攒下了钱再还。 玉碧一听便道,你们挺不容易,到时有了还我们就好,实在不行莫勉强,秋生不在屋里,幺嫂你要自个保重自己。 回的路上,丁香还对婆婆讲,碧大姐一家子还是好的,我大哥他们那欠帐的日子比我们难过多哒! 第二十一回    完 第二十三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十三回 秋生大姐夫是个抠搜的人,家境较好但家口众多,小孩都三个了,平日除过节生日外大姐一家很少回来,帮助是指望不上的。三叔生的金花在丁香嫁来丁香堡的头一年已由婆婆做主嫁了菏叶湾一个吴姓人家,金花也是命苦,没到半年她男人就染病死了。 那吴家有些家业,她公公做主留下金花招了个上门郎继起死去的儿子这行血脉。招的那个男人是当时吴家族上亲行,一个大地主家的管家长工叫熊薄生,孔武有力,父亲早死只有一母,十多岁便在吴家做事。 那熊薄生虽五大三粗,头脑还是很活络。二十多岁便成了当家长工,除自己吃住吴家外,一年另有十二担谷的酬劳,比其它长工多二担谷,养家糊口没得问题。 自秋生出事后金花回过好几次,回家帮婆婆做些家务帮些工,有时还帮丁香打棕绳时当个下手干些杂活,同丁香好似一母所生姐妹。金花现在肚里怀的孩子都六七个月了,婆婆心疼叫她不要再来回跑,免得伤了胎气。 吴瑛生第二个侄子时绪宗回来了,侄子满月后他带着丁香去了岗口乡,在那里做了二个多月才回。 那一趟除去开支还挣了五块银元,回家时还给婆婆买了件青布汗衫。婆婆心中欢喜嘴上却埋怨说,我个老婆子穿烂旧的就好,花那个冤枉钱搞么子噢。 自从岗口回来后丁香就在附近村寨做些棕匠活早出晚归。有时路程远的到家时天已漆黑,婆婆每次到路口接到丁香时,嘴里念叨着,路远你同老板讲一下早些收工,不要等呷哒饭再回来,屋里再冒得呷的也不能饿哒你做事的人。 婆婆讲过好几回,丁香嘴上应着却都是吃过晚饭才回的。家里夏生种的那点粮食缴完租完成政府的摊派很难喂饱夏生和婆婆两张嘴了。 那时时局又紧张起来,日本兵再次打到了长沙,薛岳将军率国军奋力击败了日本兵。因为打仗,地方要出钱出人,按规矩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生子在免征之列,大伯一家只有春生一个属免征对象,婆婆二个儿子本也可免征壮丁,多给些摊派就可应付了事。 只是后来战事紧,壮丁不够,二个儿子的也成了征用之列,恰巧抽鉴时丁香家又抽中了。 十月初四那日,刘家湾的刘保长带着两个团丁挎着枪上门来了,说你们家夏生在征壮丁之列,限他三日内到刘家铺子保公所报到应征,如有违抗按律问罪。当时婆婆讲尽了好话,说我家秋生出去二年了音讯都冒得,屋里只有夏生一个男人家如何去得。 那刘保长眼皮子一翻,唬道:“谁晓得你家桂秋生是不是为了躲避国家征壮丁故意不回的?何妈,不是我为难你们,实在是上头催得紧征不到人才上的门!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愿意得罪人,今朝上门是好讲,下回直接绑人!” 当时唬得婆婆不轻,送走刘保长后便到族长桂顺鉴家问主意。 桂顺鉴听完婆婆的述说,在堂屋里转了几圈,又停了下来沉思了片刻,然后冲婆婆说道:“何婶娘,有些话到屋里讲方便些。” 婆婆便随他进了里屋,这时桂顺鉴朝屋外张望了一下确认无旁人后,低声说道:“婶几,我有个法子看行不行,一则免了一个人的摊派,二来你家夏生老弟也不要抽壮丁了。” 婆婆忙问道:“顺鉴,你有么子好办法?婶娘先谢谢你哒!” 桂顺鉴深吸了口气,说道:“婶几,恕做侄儿的直言,你家秋生老弟平日走南趟北,料很难有困在重庆二年都回不了的道理。不是我妄猜,兵荒马乱的秋生老弟有可能不在哒...” 顺鉴讲到这里时触动了婆婆的心事,便哭了起来。 桂顺鉴一见慌了,忙安慰起来,“莫哭,莫哭,我就这么一猜测,当不得真的!我的意思是你夏生老弟单身一人,秋生老弟死生未卜。你同秋生堂客讲下,让夏生娶了秋生媳妇,如果丁香嫂子忘不了秋生,守在家里假嫁也行,秋生要是回来哒晓得实情也不会怪你们的!若能忘了秋生真嫁夏生也未尝不可,就是回家哒秋生也会理解丁香嫂替他守了二年的节,冒得办法哒才走这条路的,日后秋生再娶一个也是要得的!夏生老弟与丁香嫂一结婚,我去同刘保长讲一下,说秋生死在外面了,这样即可免了秋生的摊派,夏生老弟也不要抽壮丁了。我就这么一说,行不行婶几自己拿主意!如果你觉得行,主要是要问问丁香嫂愿不愿意?夏生那里料想必会同意的!” 婆婆想了好一会,站起身来对桂顺鉴说道:“大侄子,今天这事就你知我知天晓得,八字没一撇九字没一横的你莫同别个讲,我还要想想看行不行。怎么的也要先谢谢你操心,如这法子行婶几再来感谢你!”桂顺鉴一听马上说道:“婶几放心,我侄儿子是那种嘴上把不住风的人吗?! ” 回到家中婆婆思前想后了二天,觉得桂顺鉴说的法子可行,却不晓得如何同丁香开口。第三天等丁香出门做事出去后她叫住去地里干活的夏生,讲了桂顺鉴的意思。 夏生想了好久,最后说道:“只是委屈老弟嫂,要不您亲自找个机会先问下她的意见,这事旁人开不得口的。十年八年老弟回不了哒,以后的事再讲。如果她要下堂嫁人只要她不嫌弃我,我冒得讲的。” 婆婆听完夏生的话,便说,“要得的,丁香这么好的媳妇是我们桂家里的福气,不管秋生是死是活,我们都要想办法留哒她!” 晚上丁香回来后,忙完事睡觉时婆婆对丁香说道:“崽呀,妈有些心慌,今晚你同妈睡,我们俩婆媳唠些家常打发日子。”丁香一听,忙回道:“好的,我也觉得有些闷,我们娘俩唠唠磕散散心好咧!” 婆媳两人熄灯睡下,婆婆先扯了一些平日的琐事,看丁香正聊得起兴时,婆婆试着讲了前天刘保长上门征壮丁的事。丁香也没得办法,便要婆婆找下族长再同刘保长说说能不能通融一下。 婆婆一听觉得机会来了,便把去桂顺鉴家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带着哭声说道:“妈也觉得这法子不好,一对不起你,二是如果秋生活着回来哒我还对不起他呢?  ” 丁香听完后沉默了好一顿,最后幽幽的说道:“妈,这一辈子我生是秋哥的人,死也是秋哥的鬼,如果秋哥真不在了,我替他守一辈子节也不后悔。要是秋哥真的一辈子回不来,您就当多生了一个女,要得吗?” 婆婆听罢,不无愧疚的搂着丁香哭诉道:“妈糊涂,你就当妈冒讲过,只是我们桂家对你不住呢!” 这时窗外叮当一声,丁香听到,正要起床去看。婆婆一把拉住她,说道:“冒事呢,多半是屋里那只猫捉老鼠吃!累了一天哒你早些困觉。” 窗外的响动是躲在窗下听壁脚的夏生,当听到丁香表态时一不小心碰倒了窗下的锄头。他连忙小心把锄头放好,蹑手蹑脚的悄悄回了屋。 从那晚起,丁香一家再也没提起这事,自那后,夏生对丁香多了一份敬重。有一回打跑胡子时有一后生开玩笑说,你家老弟长年不在家,你做老兄的要帮帮老弟嫂的忙,肥水不流外人田噢!当时夏生一听急了,牌一丢便同那人打起来了,口中还说,你骂我祖宗都行,不能侮辱我家秋生堂客! 从那晚起,丁香一直同婆婆睡一张床上,直到秋生回来。 第二天,婆婆去了桂顺鉴家。后来桂顺鉴以族长的名义同刘保长说情做中,婆婆请了饭,丁香和夏生各凑了两块银元给了刘保长才了结抽壮丁这件事情的。 日子就这样熬到了民国三十二年冬。 就在丁香一家都觉得秋生已不在人世的时候,秋生突然回来了。 那时丁香早已还清了秋生欠玉碧家的债,家里还花钱买了二头猪养着。 回的那天猪贩子来家里买猪,称枰的时候丁香正和猪贩子争着枰的阴阳平望时,忽然一只手摸向她的头发。丁香当时头一甩,正要开口骂时却怔着了,眼前站着伸手过来的男人正是她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魂萦梦绕的秋哥。 当时她抓住称砣的手往下一扒拉,称砣砸在阶基石板上叭的一声,称杆翘起险些差点打到了正抬着猪笼的夏生脸上。夏生一看是秋生,还未张口,丁香已扑到秋生怀里。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情绪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泪水倾刻湿透了秋生的胸膛,丁香又哭又笑的念叨数落着秋生。此刻秋生已然紧紧拥抱着丁香,不时用手拈去沾在丁香头上的草屑灰土,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正在厨房听到响动的婆婆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扔掉水瓢跑了出来,一看是秋生,便也跌跌撞撞过去抱着秋生嚎哭起来。秋生一边抽泣,一边两手拥着他人生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半天都没有松开。站在旁边的猪贩子不晓得怎么回事,傻傻的站在那看着他们仨人,旁边的夏生蹲在地上也抽泣着。 当天夜里,丁香躺在秋生怀里听他述说自去重庆后的情况,丁香也向秋生讲了自他离家后家里发生的事,互相倾诉着对对方的思念。聊到鸡叫三遍时两人才相拥着昏昏睡去。 那天夜里,丁香才知道秋生这么多年经过的事,呷过的苦。 秋生在重庆的那天被当兵的拉了去修战壕,走到半路时日本飞机飞走了停止了轰炸。到防空壕时一股股刺鼻的硝药味与血腥气迎面扑来,战壕炸得坑坑洼洼,时不时的看到炸死的兵士血肉模糊的横七竖八倒在战壕里,有些死人还被炸起的尘土堆得只剩个手脚露在外面,残肢断臂零乱散落。走到一个战壕转弯处时,一个抱着枪的兵土睁着眼一动不动,秋生过去时打了声招呼也没回答。秋生转弯时不小心碰了那人一下,那人咘的倒向秋生,秋生冷不及防被那人扑倒在地。当时吓得秋生连声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老总放过我!” 然而那人没有吭声,但却仍死死压在秋生身上,没有从秋生身上爬起来。 这时身后的士兵将那人从秋生身上翻开弄到一边,将吸了大半的烟头塞在那人嘴里,口中念叨着:“兄弟你亨哒福,奈何桥上等个三两天,老哥兴许也会同你打伴去阎王爷案前报到归位。” 听那个兵士这么一说,顿时唬得秋生三魂去了两魂,爬了起来拔腿就跑。 那士兵一见急了,连忙大声叫道:“跑么子跑,再跑老子真开枪哒!” 惊恐中秋生脚下又绊到一个死人,重重摔倒在地。身后那兵士气喘吁吁跑过来,一手拎着秋生脖子提了起来。 看到秋生惊魂失措的样子,那兵士气消了大半,掏了根烟递到秋生嘴边,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小兄弟,会抽烟吗?抽口烟就好了,死人第二十四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十四回 秋生和梓阳俩个在那里修了半个来月的防空壕。那些看守警戒的兵士混熟了也蛮好的,给个钱他们还帮秋生他们带些吃的或者烟啥的,跑腿费给些烟抽就行。偷个闲磨个洋工当兵的睁只眼闭只眼,只等日子满了,人没跑就行——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犯不着较真。 生活也过得去,一天二干一稀,在当时缺吃少喝的年代来讲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洗澡不方便,那时二三月的天,水温太低下不了河洗澡。几天后防空洞里馊臭不堪,还有偷偷抽烟的,有一次有个人抽烟时还不小心将毯子点燃了,一时洞里烟雾迷漫,众人合力才将毯子踩灭。 事发第二天来了几个军官进来视察了一遍,走时一个军官被汗水馊臭味熏得捏着鼻子走出来的。 就在那天下午,带队的王连长叫大家提前1个钟头收了工。大家回到防空洞时,只见洞口空坪架起了十囗行军锅灶,锅盖边已冒出了热气。那王连长叫口令让大家排好队后宣布了几件事情,主要是防空洞内严禁烟火,如有私带烟火进洞的一经查出,军法从事——就是用扁担打背心。另一件是好事,昨天来视察的刘团长回去后训了营长一阵,说老乡兄弟们挖战壕辛苦了几天,澡都没洗太不像话,特别安排自今天起一周二次烧水给大伙洗澡,依次排队进行。大家一听高兴坏了,来得久的都快十天没洗澡了,臭得像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一样。 就在洗澡时秋生出了意外。洗澡时大伙都是一批批扒得精光排队去洗,扒掉的衣服堆作一处。秋生同梓阳洗完澡回来时看到先洗好的人早把衣服翻得乱七八糟,秋生找了好一会才找到自己衣裤。秋生穿好后一摸汗衫里袋,却发现当初舅舅给他的那八个银元不见了,秋生当时心都凉了,那是他回家的路费啊。 秋生当即找了王连长说了这事,那王连长一听火了,立即带了几个士兵进了防空洞,大声吼道:“妈拉个巴子的,哪个龟儿子手脚不干净拿了人家银元,如果主动站出来就当冒事。不吭声让喀老子查出来了,仔细扁担死命打烂个龟孙的背心!” 当时洞里一阵骚乱,没人出来承认。那杨连长阴着脸手一挥,身后几个兵士逐个搜寻起来,一番搜寻后没有发现。正当杨连长慠恼出去时,在拐弯处踢到什么东西,仔细一瞧,原来地上有二个银元,其中一个还夹到砖缝缝里去了。 那杨连长拿着银元看了看好一会,然后朝秋生挥了挥手示意过来。秋生见状忙跑了过去,那杨连长睁着双圆眼,拍了拍秋生肩臂膀,说道:“兄弟,你讲是丢了八个银元是的唦?喀老子在这里捡了二个银元,与你的数不对咧,想来不是你的!你的让他妈的王八龟孙藏起来哒唦,喀老子是袍哥出身,讲义气得很,俗话讲的好,地上捡的,见人分一半!你一外地人不容易,我也给你一个银元唦!你要记得我的好,将来打仗到了你湖南你记得请老子喝酒噢!!”当时秋生接过银元时千恩万谢,有一个也是好的! 秋生当晚还同丁香讲,那王连长除了脾气火爆点,人心肠不坏,挺仗义很不错的,换作其它人你只有在旁看一眼的份了。 半个多月后,防空壕修好了,秋生和梓阳离开了那里,走的那天下午王连长召集大伙吃了顿肉,说谢谢各位老乡兄弟们共赴国难,辛苦大家伙了,走的时候每人还发了双新鞋。 秋生身上仅余一块银元,回家已是不可能了,只好随梓阳去了他窝棚,寻思如何做些事攒了路费回家——丁香妈妈哥哥他们都等他回家呢。 战时的中国,因华北东南尽陷日本人之手,勋贵名流、富商巨贾、流夫难民尽数流入大后方的西南腹地,尤以陪都重庆成了各色人等首选。 山城重庆全国四大火炉著称,以酷夏多山而闻名。尤其朝天门一处是襟带两江,壁垒三面,气势雄壮;石壁上,藤萝垂青,黄角树穿岩抱石,绿茵融融;崖边古亭,飞阁临江;两排石阶,比肩而降,至抵下水,乃全国不可多得的风景胜地。因为山路崎岖夏炎冬寒之故,重庆衍生了独异于其它地方抬轿出行的滑杆背伕行当。 梓阳根据自己多年在此生活的经验极力向秋生介绍了这一行当。 滑杆是用两根长竹子中间装个带伞盖的椅子两人抬着出行的方式,行走时竹杆一颤一悠,坐在上面的人很是安逸。背伕则是一个人倒背了一个椅子让客人反坐在身后登山赏景的方式,只是比不得两人抬着滑杆省力。累是累点,好处是背伕比两人抬滑杆挣的钱多得多。 重庆各处庙寺,名胜之地,留下了秋生迎来送往的脚步。 烈日下汗透胸背,严寒时霜雪裹身。 开始时秋生有些辛苦吃力,日子一长渐渐适应了这一行当。秋生不论阴晴落雪、刮风下雨都争着去抢活干,他晓得,只有这样才能攒到更多的钱,只有这样离家的路才会近些。 他都记不清他有多少次去朝天门码头看那长江上东流而下的船帆,期待着早日回到丁香身边,与妈妈哥哥他们一家团聚。 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日子叠日子的过了二年多后,他终于攒下了二十多块银元。 民国三十年,日本人作死攻击了美国珍珠港,美国随后向日宣战。紧接着美苏英中组建了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同日本人打了十年仗后终于在当年公历十二月九日正式向日宣战了,并同时向德日意三国宣战。反法西斯同盟的建立极大的减轻了中国战场的压力,日本人分兵开辟了东南亚战场,日本人自民国二十九年起兵锋止于湖南岳阳一线,恢复了二次长沙会战前的原状。 见湖南情势转好,民国三十二年夏,思乡情急的秋生约了梓阳一起回了湖南。梓阳虽多年脱离组织,但一想起绑在县衙门前皂荚树上鲜血满身惨死的爹时仍心有余悚。后来架不住思乡心切,终于下定决心同秋生先回益阳,打理好关系观察下情况再作主意。 计议已定梓阳贱买了在重庆多年攒下的坛坛罐罐坐船东归,因日本人控制了武汉,船未到宜昌就下了船。那时宜昌已陷入日本人之手,秋生他们想尽办法,兜兜转转,一个多月后经石首到了常德,离家已咫尺之遥了。 那时的常德已处于大战的边缘,国军74军57师驻守常德,防备日本兵即将随时发动的进攻。就在秋生他们准备继续南下益阳之际,在这里梓阳意外的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日梓阳他们刚到城门囗,却发现城门口的兵士们架起了机枪,检查出城逃难的百姓。轮到秋生梓阳他们时,值守的班长上下打量了秋生他们俩个,又掀开秋生他们两个的肩膀看了看,问道:“瞅你们俩位肩上有背枪的勒痕,老实交待哪个部分的?!!”秋生他们一听慌了,忙解释他们是老百姓,冒当过兵,他们肩上勒痕是背东西背带勒的。 那班长岂肯相信,凶狠起来,秋生他们说尽好话也无用。后来秋生偷偷塞了一个银元给那班长,那班长装作不知,态度却好了很多,对秋生他们说道:“逃兵是要枪毙的,你们也晓得!今天看俩位兄弟还有妻儿老小的份上,我做回善人。这样吧,你们随我去营部修下工事充当劳役,逃役就不追究了,若不依送军法处惩治!” 秋生梓阳他们没见过这阵势一听脸都白了,又怕若真送了军法处让他们弄成了逃兵岂不丢了小命,没得法只好随那班长去了营部报了劳役的名。 大战在即,修建战壕工事的差事比不得在重庆修防空壕时安逸,做事拖拉些当兵的都用枪托打,偷闲想都不用想。洗澡更是奢望,几天下来,秋生他们汗臭熏天,吃饭时手脚慢点就只能望着饭桶看个寂寞。 连日来的辛苦,加上不卫生的饮食梓阳近二天老是腹痛拉稀。开始跑二趟时当兵的骂骂咧咧,跑到三五趟后那些当兵的不干了。这不梓阳刚举手喊报告时,一下子上来二个当兵的,其中一个一枪托砸在梓阳肩膀上,另一个照他屁股就是一脚。口中骂道:“就你事多,给老子拉裤裆里!”梓阳卒不及防,一个趴叉摔在地上。 秋生他们见状,刚想上前劝说时,那个端枪的士兵端起枪对着秋生他们,凶道:“造反啦?!快点滚回去!”秋生他们不敢造次,低头回去做起事来。 这时坑道传出一股恶臭,原来是梓阳真的忍不住拉裤裆里了。这时刚才踢梓阳屁股的士兵再次踢了梓阳两脚,口中骂道:“王八蛋,你真给老子拉裤裆里,装死是不?!” 这时旁边秋生他们再也忍不住了,便围了上来叫嚷起来。那端枪的士兵一见情况不对,连忙一边后退一边吹起了哨子。不一会从远处跑过来一队持枪士兵,打头的是一个佩戴着中尉军衔的军官。 那军官跳到坑里,大声斥诉:“么子事?!都给我站着不动!” 秋生听得真切,那军官杂着安化口音,便上前一步胆大说道:“长官,我们一个兄弟肚子不舒服,报告这二位老总上个大号。老总们不同意,屎拉裤裆里了,二位老总还……”秋生本想说当兵的还打人,话到嘴边咽下了肚,后怕当兵的将来报复。 那军官这时闻到了屎臭,用手捂了一下鼻子又放了下来,他瞪了那俩个兵士一眼,斥道:“人有三急,怎么不让人拉屎?!今天你们俩个代他干半天活,刘向前,王有轮你们来代他们替下岗!”那两个兵士听了,灰溜溜的放下枪拿了铁镐去做事去了。 这时那军官弯下身,关切的问梓阳:“兄弟,你那不舒服,你快些回住处搞干净。今朝你不要做事哒,休息半天明朝好些再讲,行不?” 梓阳一听口音,这军官竟同他是同乡,便爬了起来,仔细看了那军官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忙感谢道:“谢谢长官,我是路过常德回安化的,少了人老总们拉我们过来挖战壕打日本鬼子。这二天肚子不争气老拉稀,误了长官们的事,真对不起。” 那军官一听,仔细上下打量了梓阳一遍,有些惊奇的说道:“兄弟,你是安化的?我们好像哪里见过,你叫么子号?”梓阳多年在外改了名姓,不料这次在老乡面前脱口而出道:“长官,我叫王梓阳,落英寨的,长官是……” “梓阳,原来是梓阳!!我怎么瞅着你眼熟,我是姚衍,梓阳!”未等梓阳说完,那军官已冲过来双手扶着他双肩摇了起来。 梓阳一听是姚志鹏儿子姚衍,心中一惊暗思大事不妙。但一看到姚衍热情诚挚的表情,心又宽了下来。 姚衍拉着梓阳的手,说道,“梓阳,走,去我连部洗个澡,换身干净些的衣服。” 回到远处挖着战壕的秋生停了下来,望着被军官带走的梓阳,心里生出一丝丝担忧。正入神时监工的兵士走了过来,用脚朝下面战壕里的秋生踢了一把泥土,口中吼道:“看么子看,快点挖!” 秋生唬了一跳,忙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赶紧拿起铁锹又干了起来。 当下梓阳随姚衍回了连部,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姚衍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自拉来挖战壕以来梓阳从未洗过澡,那个舒适比过年的感觉都好。 姚衍还是当年在落英寨念书的姚衍,热情善良,诚恳亲切。 梓阳忍不住鼻子酸了起来,他忙转过头去怕姚衍看到。心情平复下来后回头对姚衍说道:“姚衍,满姑男人——你表妹夫同我也在一起挖壕了,我们一起从重庆回的……” 姚衍一听,刚要回答时,外面急冲冲进来一名士兵,口喊报告,“报告姚连副,营长找您有事,叫您马上过去!” 姚衍对那士兵说道,晓得了,你去忙你的。复又回头冲梓阳有些歉意的说道:“梓阳,我去趟营部,今早日本人开炮了,可能要打大仗。你哪都不去,呆我连部,困了躺我床上休息。晚些我去工事找表妹夫,我们仨个老乡聊一晚上,我表妹夫是叫桂秋生是吧?他我还不认识,结婚时我在浏阳咧!”说完便风急火燎出去了。 下午五点钟还未到开饭时间,姚衍带着秋生回来了。 一进屋,姚衍解开扣得笔挺的上衣军服扣子,招呼秋生道:“妹郎子,这儿个我和梓阳两个同学陪你喝几杯,权当给当初你们结婚时未亲临祝贺补个礼!” 秋生忙应道:“表哥,只是草烦你哒!!” “哎,妹郎子,看你讲的么子话,一家人出门同哒路,还讲草烦那真见外哒!王有能,叫刘师傅好些整几个菜,说我有贵客,搞好了给我端进来呷!” 等饭的功夫仨人坐了下来聊起了家常,他乡遇故知,兄弟仨滔滔不绝的打开了话匣子。姚衍同梓阳聊起了当年在学堂的事,说到他们偷先生们的纸笔偷爬学堂矮土墙时还开心的笑了起来。 只是聊到王先生时姚衍心情沉重,不无歉意的说道:“王先生直爽人,当年我爹同你爹要好着呢!唉,……我爹对不起你爹呢,这党那党的,一个寨里喝一条河水长大的真犯不着!梓阳,忘了那些糟心事吧,我们还是好弟兄,行吗?!” 梓阳当时心情沉重,听姚衍这么一说,心情豁然开朗起来,用左手抓住姚衍手臂摇了摇,语气沉缓的回道:“好咧,前辈人前辈的事。我们好兄弟,当年那样,以后还都一样!” 说话间,刘师傅端上了弄好的辣子鸡,土豆丝等等六大碗菜。 姚衍正要招呼梓阳他们呷饭时,刘连长回来了。他瞅了瞅满桌的饭菜复又打量了秋生他们一眼,笑着冲姚衍说道:“姚连副,平日你抠抠搜搜,今天出哒大血!怎么?来哒贵客是不,今儿个老子有口福哒,也呷回你一回,赚一些利息回来!” 说完后便同秋生他们打招呼道:“两位兄弟咋称呼?!连副你介绍一下第二十五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十五回 该来的总会来的,第二天一大早日本人就开始攻城了。姚衍随刘连长率兵上工事抗击日寇去了,临行前把秋生梓阳两个托付给了后勤刘师傅,帮帮他弄弄饭做些杂事。姚衍这是关心秋生梓阳两人安全,在后方总比去前方帮部队搬运弹药运送伤员安全多了。 日本人先是一通炮火猛烈轰击城内各种军事工事设施与城墙,隆隆炮火中炸得土石枕木到处横飞,千年古城常德一处角楼在头轮炮火下冒着浓烟瘫塌了,城墙被崩塌了好几处口子。炮袭过后大队的日本兵跟在乌龟装甲坦克车后向城内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在城墙下几番争夺后国军奋力击退了日本鬼子。 午后常德上空乌压压的飞来一群如蝗虫般的日本飞机,一阵狂轰烂炸后城内升起一股股浓烟,着了火的板壁房噼哩叭啦燃烧着,城内到处是人间炼狱。 前方战事紧,梓阳秋生他们第三天后才又见到姚衍。 当时姚衍浑身尘土,两眼通红,肯定是激战几天几夜未眠了。姚衍有些紧张的对梓阳他们说道:“梓阳,妹郎子,德山失守了,外围石门,桃源皆陷入日寇之手,常德已经是孤城了。你们随时准备行李,有机会我找关系让你们随部队突围出去。” 秋生他们一听紧张了,梓阳忙着去给他弄饭,姚衍未等饭熟便和衣倦在床上,不大一会沉睡过去了。秋生拿来军毯给他盖上,期间日本飞机又来轰炸起来,疲惫沉睡过去的姚衍在炸弹爆炸中没有醒来,他真的太累了。 天近黄昏时连部临时变成了伤员收护站,领队的军官叫醒了姚衍。姚衍埋怨着梓阳怎么不早叫醒他,匆匆忙忙呷过饭后便又上了前线。临行前对秋生他们说:“跟据战时条令,你们暂时被征用共击日酋,你们的任务协助看护伤员。” 临出门时压低嗓门对梓阳说:“常德守不住了的,日本人突进城内几回哒,你们做好随时跑路准备。我是军人,理应守在自己的位置。你们是老百姓,犯不着同这个地方陪葬!” 受伤的兵士们坚强的强忍不出声,有些断手断脚的兵士哀嚎不已,还有两个抬进来不大工夫便断了气,胸腹的伤口还在从绷着纱带间渗出血水。那些个兵士多数与秋生他们年纪相仿,有些小的才十六七岁,看到他们血肉模糊的样子,秋生他们心有不忍,忙前忙后的服侍着。 再次见到姚衍是三天后,那时日寇已攻入城内巷战二三天了,国军57师伤亡殆尽。地方警察局、机关人员、青壮男子已于三天前临时紧急征用加入防守作战,逐街逐巷一个房屋一个屋子的同日寇争夺。 秋生梓阳随卫生所辗转了好几处地方,姚衍那个连部早陷入敌手。见到秋生他们,姚衍很是兴奋,激动的连声喃喃说道:“你们还活着,活着好,活着好!要不然我真对不起你们,我说过要送你们出城回家的咧!”秋生他们也很高兴,看着军服脏破还染着暗红血迹的姚衍,梓阳还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姚衍见状,满面污迹的脸露出一口白牙,笑说:“好着呢,一个零件也没少,杀死我的日本子弹炸药他们还在临时造咧!”秋生看了看姚衍身后仅存的十余名兵士,问道:“刘连长呢,他不同你在一处?!” 说到这时,刚还笑说的姚衍一下神情低落下来,抿着嘴不一会眼角滑下一行热泪。姚衍强忍住没哭,抹了一把脸平复了一下心情对梓阳说道:“刘老哥昨天走了,当时我和他各率剩下的两队兄弟们分头出击日本鬼子,会合后在城南米粉厂被日本人飞机炸死哒。当时他扑在我身上,后来飞机走了我们起身还好好的,他爬起来了靠柱子坐地上,我拉了他一把叫他快些一起走。当时我粗心,真该死,没发现他已后背中了日本飞机的弹片!拉他时他不动,咧开他那口脏不拉稀的黄牙冲我笑着,说了句,‘老弟,老哥累了,走不动了,以后你要自已照顾好自己。亲兄弟明算帐,上回我欠你一条命,这回还给你!好好活,你堂客还在益阳七里桥等你噢!’不一会嘴里喷出一股黑红黑红的血,我身上的血就是他的!你们说,我不是王八蛋吗?!让他给我挡炸弹,真的前世造的孽,我对不起他老哥哥噢!” 说完时姚衍已经再次泪流满面,秋生他们也伤心起来,前段时间还活蹦乱跳还说等打完仗后,要亲自送他们出城回家的刘连长就这么没了。伤心片刻后姚衍抹干脸上泪痕,对卫生队的军官说道:“兄弟,这两个是我亲戚,专程来看我的,前些日子帮了你们几天,今天人我要回去了!”然后回头对秋生他们说道:“从现在起,你们就同我们一起行动,生死大家同一处!” 就这样,秋生梓阳随姚衍一处流动作战于街角巷尾,一路上姚衍紧张的寸步不离看护着他们俩个。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姚衍他们趴在残椽断壁间活下来了又三个日头,有几次还与小股日军交了火,打没打死日本鬼子不晓得,只是自己这边又少了三个人。有一次日本乌龟王八壳隆隆开过一地狼藉的街道时,趴在废墟里的他们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从门板的缝隙里秋生都看见了端着枪坐在坦克车上的日本兵,那些日本兵其实长得和秋生他们模样年纪差不多。当时秋生还纳闷了,心里寻思,都是一个模样的人,跑那么老远来我们国家拼个你死我活的犯得着吗?! 最后与姚衍生死分别是在一间杂货铺里,当时姚衍他们与一队日本兵遭遇了,一轮火拼后姚衍带着秋生梓阳突出了重围,身边已没有了一个兵士。 在炸塌的杂货铺里姚衍仨个找寻了好一会呷的东西,忽然姚衍发现了一个地窖,打开盖板发现了先前主人藏下的呷的红薯干粮啥的,里面还有满滿二桶水。姚衍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了一下,命令道:“梓阳,妹郎子,我以八连代理连长身份命令你们,你们的任务是呆在地窖里静待援军,援军未来之前不得离开地窖半步。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秋生梓阳他们连忙下到窖里,梓阳招呼着姚衍,说道:“姚衍,你也下来吧,你一个人干不过日本兵的!”姚衍没有答声,把地窖盖板一块块盖好,顿时地窖里一片漆黑没了亮光。上面姚衍还在搬着什么东西压着地窘,尘土随着窖盖缝悉悉索索掉在秋生他们头上脸上。 好一顿后姚衍终于停了下来,隔着窖盖,说道:“你们好好活着,仗总有停的时候,援军来了你们就得救了,援军来不了等仗停个几天,你们半夜趁黑逃回家去!”秋生一听,忙叫道:“表哥,你还是下来吧,仗打成这样你也对得起国家哒,你一个人逞强没得用的。” 姚衍没吭声,过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妹郎子,莫劝哒,我自已的事我自个明白。如果你回哒家,告诉我爸妈,我是为国尽忠的,尽不了孝!他们要好好保重自己,衍伢几对不起他们!还有我在益阳七里桥的堂客香芹孩子也该生了,如果我真不在了,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带回落英寨。你同我爸妈讲,香芹不要给我守么子节,有合适的趁年轻嫁了,说我姚衍这辈子对她不起,有下辈子我一定做牛做马还给她的!”复又对梓阳大声说道:“梓阳,你要好好活下去,我老姚家欠了你王家里一条命,我爹对不起你爹,莫记恨我爹,我替他给你讨个情,我能活着回落英寨我们下半世做对异姓好兄弟!行吗?” 说到这,姚衍还有些自嘲的说道:“梓阳啊,我们公祠大门前还写着我爹写的同心同德门匾呢,那对联还说树发千枝根同本,溪河汇聚四族兴啊!” 黑暗中秋生他们已没了刚进来时那么漆黑,摸黑中影影绰绰能看到窖里的东西。就这样仨个隔着地窖家长里短聊了半个时辰,忽然外面街道隐隐传来一阵坦克轰鸣声,震得地窖都轻微抖动。 这时上面的姚衍伤感的声音有些颤抖,近乎狮子般的低声吼道:“仗打成这样,大半个中国都落日本人手里哒。这里离我们屋里就百几十里地,再退我们家都冒得!事已至此,全天下没有可以无辜可怜的人。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以前还是我爹和王先生教过的。作为军人,日本人想去我们安化,就让他们先踏着我姚衍的尸身过去!梓阳,妹郎子,来世我们再做弟兄!” 梓阳一听急了,不管不顾叫了起来:“姚衍,你莫犯傻!你一个人干不过的!”姚衍没有回声,轻步离开了。 大约半柱香的工夫,街道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窖都晃动起来。灰土沙沙掉在秋生他们身上,那是姚衍身绑仅存的手榴弹与日军坦克殉爆了。姚衍生前老说打死他的日本子弹炸弹日本人还没造出来呢,硝烟中他的确没死在日本人子弹炸弹下,却拉响了自己的手榴弹与日本人的坦克同归于尽! 那个在长沙求学救国的青年没能成为未来的学者大师,为了华夏将来不说日本话,不易唐装汉服,用一个军人的躯体捍卫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最后的一点尊严与脸面! 此时此刻,趴在地窖里的秋生梓阳捂着嘴哭着不敢发出声音,梓阳流下的鼻涕眼泪连着泥土湿透了一大片。 说来好巧,秋生日后才知道,就在姚衍拉响手榴弹殉爆的那天那个时辰,远在二百余里地的益阳七里桥一间简陋的板壁屋里,姚衍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当时刚生产完的香芹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还对接生婆说道:“是个男孩啊!挺好的,他爸还在常德打日本鬼子呢!姚衍,你晓得吗?你们姚家有后了!” 二个月后香芹知道了姚衍的死讯,带着孩子去了安化县城,参加了抗日烈士姚衍的祭祀典礼。 祭祀当天,不大的梅城万人空巷,在英气逼人的姚衍烈士遗像前堆满了花圈,临时扎起的灵堂横幅写着英烈千古,两侧高耸入云的挽联是县长亲笔题写的:“一战长沙,再战赣北,书生从军诛日寇;转师鄂西,喋血武陵,壮士殉国尽风流。” 作为烈属也同为县府领导的丁香舅舅,见到未曾谋面的儿媳孙子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在祭祀典礼上丁香舅娘哭得死去活来,当场昏了过去。 几个月后,香芹将幼儿交给了丁香舅舅舅娘一个人去了北方。走时姚志鹏夫妇哭着送了好远,硬塞给她好些银元。 后来听人讲她参加了江北新四军,在一次日军扫荡中中弹落水溺死了,尸首都冒找到。 姚志鹏夫妇闻讯后痛哭起来,找了几件她上次来梅城换洗留下的衣服葬在姚衍公墓旁算是他们夫妻地下阴间团聚了。 秋生梓阳俩人呆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渴了喝桶里的水,饿了呷那些红薯干粮,拉撒都在地窖一角。地窖昏暗,不晓得过了多少个日夜,终于等来了击退日寇的援军。 当众人扒开堆在地窖上的杂物打开第一块地窖盖时,一股刺眼的亮光射得秋生他们睁不开眼。好一顿工夫才适应环境,从地窖里爬了上来。 就这样秋生梓日一路辗转回了安化。梓阳去了梅城出具悔过书,姚志鹏也未刻意为难他。一来一个寨子乡里乡亲的现在时势也变了,二来姚衍的殉国让他哀伤心灵触动不少。 自那后梓阳在县城打些临工艰难渡日。 第二十四回    完 第二十六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十六回 劫后余生的秋生便一心一意同丁香过起了日子,秋生从重庆攒下的那些银元沿途花销只剩下二个银元。秋生已没有本钱,只能从头再来,他与夏生两兄弟一合计,过年后租了六亩水田,加上自家三亩地共计有个八九亩水田。农闲时帮丁香收些棕叶,打些下手帮帮忙。 历经了重庆常德的生死离别,秋生感悟了更多,一家人和和睦睦,穷老一处比什么都强。 就在日本人投降的那年春上,丁香生下了他们的第一男孩,那年丁香二十四岁,嫁到秋生家五六个年头了。男孩的降生让全家上下一片喜悦,婆婆忙前忙后服侍着丁香,夏生做伯伯的也忙里忙外,准备着侄儿的满月酒席。孩子出生五天那个晚上,秋生逗弄着孩子。 丁香一见,咧着嘴笑道:“才几天你就想他叫你爹不成?”秋生侧过身子,看了看丁香,目光又停在闭着眼偎在丁香身边的儿子粉扑扑的小脸蛋上,说道:“丁香,我想过了,就看你同意不?我们的崽取名叫有福,桂有福!再生第二个崽叫有贵,福贵双全寓意将来日子有个盼头!” 丁香深情望着秋生,俏皮的说道:“你是儿子爹,你说啥就叫啥,依你了!名字还不错,到底做过老板的人,取的名都有学问!桂先生,是不?!” 秋生让丁香臊得一脸通红,不好意思笑道:“你个丫头片子拿我开心,还老板呢,田里土里搞口呷的就不错了。”说到这时突然有些伤感的复又说道:“这些年苦了你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丁香一听,忙安慰起来:“秋哥,冒事呢,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从小就是苦水里泡大的。再说孩子大点交给妈妈带,我出去做些事,你也呷些亏,三五年光景日子就好过哒!”秋生听了心潮汹涌,伸出手揽着丁香的头,一家三口幸福地偎在一处。 满月那天,大哥和吴瑛带着两个侄子来了,大哥一家日子比丁香他们还苦。两个大人面带菜色,两个侄子也瘦骨憐憐,衣服破旧,煞是可怜见的。吃酒席时两个侄子狼吞虎咽,一看就是平日饥肠饿肚。 丁香一阵辛酸,晓得是大哥急着还债,缺吃少喝闹的。走时偷偷同秋生打了个商量,回的纸包封里夹了个银元——其实丁香他们日子也苦着呢! 孩子四五个月大时丁香再也闲不住了,临产前二个月至今已有半年多了她没挣一分钱,一家老小全靠秋生顶着。夏生快三十的人了,屋里人都没有一个。 丁香狠了狠心,将有福交给婆婆,说明天她要去做些事补贴家用。开始婆婆死活不同意,说有福太小怎么也要呷个十个月奶才行。 丁香几回央求相托后,婆婆考虑到家里实在捉襟见肘,便同意了丁香的托付。自那后丁香就近在寨子周围揽些棕匠活做,一到茶时,奶子胀得生痛。丁香怕奶水胀得厉害胀脱了没了奶水,到晚上有福再也没有奶水呷,丁香偷偷于无人处,撩开上衣挤掉一些奶水。 婆婆在家带着有福,一到茶时有福便哭闹起来,婆婆用开水兑些糖水,冷了喂服。 有福吃不饱,哭闹得厉害时,婆婆抱着有福,少的三五里,远些十里地的爬垅过凹找到丁香,只为给有福弄口奶水呷! 好几回远远看见瘦弱的婆婆抱着有福来呷奶水时丁香眼角都湿润了,内心深感对不起婆婆有福两祖孙。这日子过得那个糟心,可是没得办法啊。 丁香走乡窜村时碰到了一个熟人,就是原来大哥准备给二哥娶的胡桂娥。 那天丁香去了一个叫胡家冲的地方一户人家做棕匠时,一进屋便看见了胡桂娥。当时两个都愣了一下,胡桂娥憔悴了好多,比丁香才大不了几岁不到三十岁的她可看个三四十多岁了。 还是胡桂娥先开的口,她拢了拢有些枯黄的头发,说道:“曹师傅来得早,你先息一下,早饭快弄好了的!”丁香回道:“胡嫂嫂好,不想在这里碰到你,日子还好吧?几个崽女哒?” 胡桂娥听到,身子颤了一下,低着头说道:“生哒两个女,都没了!” 丁香晓得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便安慰了一句,“冒得事呢,我嫁到这里五六年哒也才生了一个崽。” 胡桂娥听到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好一晌才又似对丁香说,又似自言自语的,“崽啊,好,崽啊,好,我就不会生崽只晓得生女呢!” 丁香闻听不敢再多说了,便岔开话題讲起了其它的事。 丁香在胡桂娥家做了几天的活。她男人胡又生快五十岁的人了,先前老婆生的两个女儿早早嫁了人家。那胡又生人看上去挺老实忠厚,却不知那胡桂娥见了她男人浑身都不自在,是骨子里害怕的那种情形。 丁香出门讨吃的人,不愿沾惹口舌也没有多打听。几天相处下来,丁香与胡桂娥聊得多了起来,讲起了落英寨时的一些事,也讲了大哥他们。 有一次丁香无意中讲了一句,当初要是我大哥没出事,我还要叫你二嫂呢。 闻言胡桂娥情绪立刻低落下来,她咬了咬下嘴唇,半晌后幽幽说道:“要是有得我选,我就是同你二哥呷糠呷草都愿意,饿死也比这里强!” 丁香当时愣住了。 胡桂娥神色有些紧张,起身在屋外周边转了一圈复又回到屋里,有些神色可怕的轻声对丁香说道:“嫂子,你不晓得,我屋里那俩娘崽不是人,是恶魔呢!” 丁香听道,有些害怕没有吭声,停下了手中的活。 胡桂娥心情平复后,便同丁香聊起了她男人与婆婆的事。 那胡桂娥男人胡又生早年那个老婆前后生了七个女儿,五个死了只剩下二个,那死的五个女儿是她婆婆用盆子装水活活溺死的。生第七个时老婆死了,但不是他们讲的生产死的,是胡又生和他那老不死的娘弄死的! 这时丁香禁不住毛骨悚然,忙说道:“胡嫂嫂,冒得的事莫乱讲,传出去会扯祸的!” 胡桂娥见丁香不信,便说道:“胡又生这畜牲亲口讲的,现在何家里陶妈十多年不再接生哒,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偷偷问过陶妈真有这回事!” 当时惊得丁香棕纺子都掉地上了,见此情形,胡桂娥便一五一十讲起了那些往事。 胡桂娥刚被胡又生从姚武强那里买过来的时候,他娘俩对她还好,怀胎七个月后便不要她做事了。临产前还杀个了嫩鸡母煲好等她生了再呷,当时胡桂娥还挺感动的。 当生下孩子时接生的陶妈小声嘀咕了一句:“千金呢,嫂子。” 胡桂娥没在意,她头生第一个,崽女都高兴呢! 这时屋外的婆婆听见,进来时脸色冰冷冰冷的。瞧都没瞧刚生产不久的胡桂娥一眼,从陶妈手中接过孩子抱住出去了。 陶妈没有说话,等她婆婆出了房门便起身向胡桂娥告辞了。 胡桂娥一见急了,顾不得刚生产时的虚弱,说道:“陶妈,孩子都冒洗好,我们不懂的,还要辛苦你一回。” 走到门口的陶妈回了下头,意外深长说道:“你家娘晓得弄的,你莫操那么多心!” 等好一会婆婆回来时她两手空空,胡桂娥忙问道:“妈,孩子呢?”婆婆看都冒看她一眼,冷冷说道:“死了,埋了!” 母女连心,当时胡桂娥当时泪如泉涌,胡桂娥心中明白女婴给婆婆溺死了。 那个时代,穷苦人家生了一个女儿再生女儿时溺掉的情况极为普遍,多养一个女孩日后也会饿死,能养个二三个女孩的都是家境不错的。 有些心慈手软的自己下不了手便会给接生婆几个钱,让接生婆弄死处理掉,心硬的想省几个钱的自己溺死了事。接生婆这行当许多女人都不愿干,用老人们的话讲,许多接生婆弄死的命比救的命多,造的孽诵经悔忏都消不了罪。 这时胡又生进来了,递过一碗饭来,里面拌了一碗汤没有一点鸡肉,汤面上只漂着几小块鸡皮。 胡桂娥晓得婆婆丈夫不高兴,不敢哭只得强咽下了那碗鸡汤饭。婆婆出门时还冲胡又生说了句:“又是一个背时货,浪费哒一年的阳春!” 生第二个前,胡桂娥婆婆找了会看男女的阴阳先生算了算,看了胎像。 那人满口奉承是个男孩,当时婆婆咧着嘴笑了,管了中饭还打发了那先生几个钱。 到后来生下来又是女孩时,婆婆不是冷言冷语了,弄死埋掉后对胡桂娥凶了起来:“下回再生个赔钱货,同李秀英一样吃铁夹鸡腿巴!” 李秀英是原来胡又生的前妻。 几天后胡桂娥等胡又生心情好些便问了句,你妈讲再生女的便请我呷铁夹鸡腿巴是什么东西。 胡又生当时怔了一会,后来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就是烧火的铁夹,你也想呷啊?!李秀英就是这样死的,晓得吗!!”当时唬得胡桂莲不敢吭声。 过了一段时间,胡桂娥偷偷找到早已吃斋念佛不接生了的陶妈问起这件事。 陶妈当时一怔,手里捏着好佛珠都掉地上。她缓缓弯下身子,去捡那地上的佛珠,语气平缓的说道:“你听谁说的,没根没据的听人家乱嚼的舌根头,你也当了真?” 见陶妈不肯说这件事,胡桂娥大声说道:“陶妈,冒得别个说,是我屋里死鬼子讲的!” 陶妈闻听,闭上了眼,长叹一声道:“造孽呢,造孽……” 然后便一五一十讲起了几年前的往事,昏暗的油灯在凄惨的往事述说中忽明忽暗,甚是渗人。 那李秀英生了七个女儿都是陶妈接的生,生第二个时,胡桂娥婆婆就要陶妈弄死,多给她几个钱。 当时溺的时候那女婴突然睁开了眼,瞄了陶妈一眼。刚生的婴儿眼晴都是闭着,差不多要个来月才睁眼的。 当时陶妈有些心软,也有些后怕。便抱了回去,编了个鬼话对胡桂娥婆婆说道:“刚才去溺时,你们神龛上有声音,好像讲这个女儿有出身,溺不得的!” 那老婆子听到便信了,对着神龛作了几个揖,便留下那二女儿的性命! 后面几个是那老婆子亲自溺死的。 那李秀英生第七个时,孩子一下地,她瞧了一下婴儿裆里,人顿时便昏了过去。 陶妈以为是产后风,连忙掐着李秀英的人中。好一会李秀英才悠悠醒转过来。 胡又生不管不顾李秀英还在昏死中,便抱起女婴出去了。他娘在火炕里烧着火,脸阴着甚是吓人。 李秀英见他们母子都不在,便小声哭着对陶妈说:“陶妈,今晚你不要回去,陪我一个晚上,明早等我娘家来人了你再回去好吗?!你老人家发发慈悲,你一走我就冒得命哒!我婆婆讲了再生个女的就拿铁夹烫死我噢!!” 陶妈见状忙安慰道:“你婆婆是生气吓唬你的,下回争气生个崽就好过哒,唉,女人都是一般的命!” 说完便告辞走了,当时躺在床上的李秀英还在哭求着陶妈别走。 走到山弯转角时下了几滴雨,这时陶妈突然想起忘了一把雨伞没拿,便返身回了胡又生家。 到门口刚想喊时,忽然李秀英房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惨叫。 陶妈透过窗户一看,只见油灯下,胡又生用被子死死压着李秀英的头,她妈妈用烧得通红的铁夹捅进李秀英刚生产不久还流着血露的下身。 一股皮肉的焦臭扑鼻而来,火红的铁夹瞬间变成暗红。血水顺着李秀英的大腿流了出来。 陶妈当时惊得跌倒在地,弄出的响动屋里的母子全然不知,他们正在忙着处理李秀英呢。 陶妈缓过神来,偷偷爬起身来,下了台阶,一路跌跌撞撞腾云架雾,人都麻木了。 走到半路腿肚子打转,只得息了几回才回到家。 自那以后陶妈吃斋念佛不再干那行当,也从未对人说起。 丁香听完胡桂娥讲述,虚汗都冒出来了。她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胡嫂嫂,你讲的我信,只是这事太大,你同我说了,便不要再同别个讲。要是传到他们娘崽耳里,你娘屋里说话的人都冒得,真有个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你自个好好保重,想方设法找下娘家,有个娘屋里的人帮衬还是好些。 第二十六回   完 第二十七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当天收工时,丁香晚饭都冒呷早早回了家,回到屋时婆婆他们早呷过了饭。 丁香便同秋生说:“秋哥,屋里有呷的吗?我还没呷夜晚呢!” 秋生一听,一边准备弄些剩饭菜,一边撇着个嘴说道:“这胡又生屋里也太抠门了,夜饭都不弄!” 丁香息了口气,说道:“不是呢,我自己不呷的,晚些我再同你讲!” 当天晚上丁香便同秋生讲了白天胡桂娥讲的事。 秋生听完后慎重的对丁香说道:“丁香啊,这事你就同我说说。人命关天的会惹祸的。” 丁香回道,“晓得的,不讲那些糟心事,看看我们有福多乘,秋哥,他噢公,噢公叫你呢!” 秋生瞅了瞅有福,便逗起了孩子。 过了半晌,秋生有些神祕的对丁香说道:“丁香,前些天我见到了梓阳——你猜,他同哪个在一起,干些么子吗?” “噢,梓阳?他不是在县城里打零工吗?唉,他也是个可怜人。想当年,要是他爹好好教书,不惹出那些事,也不至于二十好几还是孤身一人,呷哒上餐冒下顿,烂哒衣裤草绳缠……”丁香不无惋惜说道。 “嗯,每个人每个人的命,想当年8元一斤的肉价拿他,硬是命大才活到今天。在重庆常德时,我与他同过生死,好人呢!这世间就容不了他,如果不是姚衍的事,说不定他连家乡都回不了……” 一顿唏嘘后,秋生突然凑到丁香耳边。 虽是当了娘的人,丁香仍然被秋生这一举动臊得面红。 黑咕隆咚的,秋生没有觉察到丁香表情,他继续呢喃着小声说道:“那个梓阳,现在又和那边混一块了。前些天天蒙蒙亮我上街时就看见了他,他正和一帮学生崽几学生妹子在铺面上贴么子东西。我正要上去打招呼,他身边一个妹子拉着他就跑。打中伙时,我正在面铺呷面,衙门那刘边光带人上门查问,这时我才晓得那些个铺面墙上贴的都是那种标语——他又和那边搭上伙哒……” 丁香一怔,臊红的脸一下青了,她连忙捂了秋生的嘴:“你嘴巴稳当些,会出人命呢!可怜王先生那么好的先生,就梓阳一根独苗,好歹也给他们王家里留点血脉……” “晓得,我还同他生死弟兄,过命交情。这事天知地晓,我们权当冒见过冒听见。唉,我们自家都顾不过的人,帮不了他。要是像当年一样做生意跑远门,我真想拉他一把……唉,讲那废话搞么子,自家那包盐都管不住,呷淡饭操闲心。不说了,困觉!” 说完秋生一把扳过丁香身子,兴致高涨弄起了那事。 此时丁香没有一点兴致,任凭秋生在身上动作,心里却在暗暗替梓阳担心。 二个月后一天早上,玉碧大姐夫家来报丧了,报丧的人讲是玉碧大姐与堂姐夫都辞世了。 当时唬得婆婆一惊,忙追问怎么回事,好好的也冒听见他们有个什么病痛怎么就会没了,那报丧的支支唔唔没有讲个所以能。 正在疑惑伤心时,春生夫妇哭哭啼啼来了,婆婆一思虑,决定打发秋生,夏生同春生夫妇一起去何家探个活。 到天黑时秋生三兄弟回来了,婆婆便追问玉碧他们两口子咋回事。 秋生看了春生夫妇一眼,回道:“春生大哥他们也累了一天,回头明早和你说!”春生媳妇对婆婆说了句:“幺婶几,姐姐姐夫他们是前世的命,注定哒的!”便回去了。 等春生夫妇一走,秋生便同丁香与婆婆讲了玉碧夫妇的情况。 那玉碧大姐同堂姐夫夫妻相好,虽然何二少爷家境不错,但只娶了玉碧大姐一个,没有纳妾娶小。何二少爷在外头混久了,瞒着玉碧大姐沾花惹草的事却免不了。 他在大少爷哥哥那里做事,一年到头见不了玉碧大姐两回,便耐不了寂寞与同在县长哥哥手下做事的胡又生弟弟胡满生媳妇秦巧云,勾搭上了。 本来是二少爷图个快活,那女人图个钱财两不亏欠的事。不料那女人与二少爷上了几回手后心都飘飄然了,看上二少爷家势便痴心要二少爷休了玉碧大姐,登堂入室做个正主。 二少爷当时慌了,连忙多与了她些钱财,申明从此了结那段露水情缘。 秦巧云有些不甘心,死死纠缠。但二少爷铁了心,他明白这野花虽香,是屋里堂客碧大姐比不得的。秦巧云恨得牙痒痒,但也没得法,只得答应断了来往。 事情到此,本就两清了。不晓得怎么大少爷县长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竟把那胡满生辞退了。 那胡满生自辞退后便没了生计,日日醉酒为生,他那水性杨花的婆娘日子也苦了起来。 日子一长,心中对二少爷痴怨日深,她便将她与二少爷那些破事和盘告诉了胡满生。还假意说是二少爷哄骗她上的手,玩腻了让他哥哥把他们轰走了事,你要是是个男人就想个法报复下他们哥俩。 胡满生家境一般,但兄弟众多,亲生兄弟都有六个,在丁香堡也算得人强马壮称霸一方 。 胡满生一寻思,何家也太不仗义了,老二搞了他婆娘,老大马上找个由头辞了他,这口气怎么也得出。 恶向胆边生,胡满生与秦巧云这俩人本就是男盗女娼臭味相投天造地设一对。俩人一番计议下,很快就想出一招仙人跳的谋略来。 主意已定,秦巧云又想法设法勾上了二少爷。这回她没有打草惊蛇,表明只图个露水情缘不要名份。 那二少爷欲拒还迎,寻思那女人就是那号货色,渐渐放下心来。闲时花了几个钱混帐睡了几回,却不晓得她藏了那么多祸心。秦巧云见二少爷上了手,有一回在县城碰上了他,便假意同他说,胡满生去远门要二个多月才回,晚些来家里聚聚快活些。 前日子夜,二少爷如约去了秦巧云屋里。看见楼房二楼亮着油灯,二少爷精虫上脑,急不可待从草房爬上楼去。 那秦巧云迎上,熄了油灯,两个便云雨起来,好不快活。那秦巧云行完房后伏在二少爷胸前,开口便要二少爷借个一百银元用用。 开始二少爷以为她开玩笑的,搂着她亲了一下,说道:“我的个乖乖,你就是把我卖了也换不了那么多钱,你别拿我开心噢!” 那秦巧云顿时脸色一变,一把推开二少爷,光身起床大声嚷叫起来:“哪个同你讲笑,你污了我身子用了几个小钱?!多问你要几个钱不应该吗?!!” 二少爷心下一惊,晓得这婆娘不善,忙爬起来去找衣服穿上。 秦巧云见状,忙一把扯过二少爷衣裤,说道:“今儿个你给个一百银元就桥断路断,要是不依有你好看!明着告诉你,胡满生胡又生胡再生三兄弟就在楼下,拿你个入室奸淫,看你县长老兄兜得住吗?!!” 二少爷急了,衣裤也不要了,不走房门扒开窗户就从窗台往下跳。 秦巧云见二少爷跳了窗,廉耻都不要了,拉开房门光溜着身子扯着嗓子大叫道:“何云光跳窗哒!” 这时埋伏在楼下的胡氏三兄弟听到信号,手执梭镖斧头转向屋后。 就在楼房后面牛栏处,慌不择路的二少爷一头撞上了手持梭镖的胡再生。 黑暗中胡再生持着梭镖,拦住二少爷。 二少爷急着脱身,狂奔中一头撞到胡再生梭镖上。梭镖穿透了二少爷胸口,镖头都从后背肋巴骨露了出来。巨大的冲击将胡再生压倒在身下。 胡再生大叫起来,其他两兄弟闻声过来一看,忙把二少爷拉开,梭镖松动时血喷了胡再生一身一脸的血。 三兄弟掌灯来看,这时二少爷还能说话,央求道:“我纵有千般不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先弄我回去好吗?!” 那胡氏兄弟一合计觉得趁他有口气弄回去也好,到时弄他个拿奸逃亡误伤至死就冒得事了。 胡家老大胡达生马上连夜报知了何家,何家连夜打发族人弄了回去。回到家梭镖冒拔出来一会就咽了气,临终前对玉碧大姐连说了七八回对不住她。 凌晨时,玉碧大姐哀伤之下又羞又急的偷偷找了根绳子吊死在楼房横方上,随她那前世冤孽的丈夫去了。 秋生讲述时,夏生在旁有些不自然,好像有些什么心事。 第二十七回     完 第二十八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何家大少爷县长回家主持了玉碧大姐夫妇的身后事。 何家族亲原本想上胡家里讨些说法,何县长一思量,便说道:“这事原是我家云光不对,再说自古以来奸盗出人命,官府也不究的!云光回来还讲得话,自己也讲晓得错哒!真追究起来,顶多讨付棺材钱,这又何必呢?!倘若日后人家评论起来,我何家里的脸面又放哪里?!这事我长兄为父做主哒,胡家里不去哒,好些安葬云光夫妻才是正事!” 玉碧夫妇安葬后不久的一天早上,夏生呷过早饭时对婆婆说,“妈,我上梅城赶场去,看有么子家伙要买的买些回来。” 婆婆放下碗筷,回道:“你去搞么子,要早些回来。屋里还有大把的事冒搞完。”夏生应了句,晓得的。 临出门时还逗了逗丁香抱在手里的有福。说道,有福听话,伯父上哒街帮你卖个好耍的把戏回来。丁香用筷子夹了些米饭喂了有福,口中应道:“有福先谢谢伯父啰!” 不料自那天早上夏生出门后十多天也不见回。 婆婆急了,忧心沉沉的对秋生说道:“秋生,你哥这哒短颈鬼不晓得又扯了什么祸,十几天冒看见他打眼哒?!”——夏生脖子短,婆婆一生气便骂他短颈鬼。 秋生也有些担心。丁香忙安慰道:“妈,冒得事的,哥哥可能有么子好事同别个出去挣钱去哒,冒来得及同你讲也有的!”婆婆一边走一边唠叨着:“为愿,这砍脑壳死的总让人不放心。” 又过了二天,夏生没有回来,却等来了胡家里胡又生胡满生兄弟上门。 那胡满生排行老幺,年纪比二哥胡又生小个二十来岁,与秋生同年,原来同在学堂念过一年书是相识的。 胡满生一见秋生,便拉到一边,有些气愤的说道:“秋生哥,你家夏老兄有些不地道。听梅城打更的吴老馆讲,前些日子天冒亮就看见他同我屋里二嫂在街上行走。自那天后我二嫂就再冒回过屋,这哒事如何搞呢?!” 秋生闻讯一惊,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迟疑片刻后便回道:“满生老弟,吴老倌讲的话你也只信个一半就好!再说我哥出门时同我讲是去外头做一番工的,就算两个在街上同哒伴,也不见得是我哥带你二嫂跑路的。退一万步讲,我哥真与你二嫂有么子事,也要拿哒双才讲得的!” 这时婆婆丁香闻声也赶了出来,胡又生忙迎过来同婆婆讲了一通。秋生一见,未等婆婆开口,便用刚才的话堵了回去。 那胡氏兄弟见秋生讲话滴水不漏油盐不进也冒得办法,只得悻悻的走了。只是走的时候胡又生放了狠话,说要是让他拿到夏生与他婆娘在一起,到时候打断夏生的手,打断夏生的脚,莫讲冒顾及乡里乡亲脸面。 秋生没有接声,不想激怒他们。 胡氏兄弟一走远,婆婆便抽泣起来。丁香见状便安慰起婆婆,说,“冒事的,就算哥哥与那胡桂娥有么子事,找到哥哥让他再也不去招惹她,就冒得么子事,谅他胡家里也不能怎么着。” “话是这么说,只是胡家里兄弟豺狼性恪,都是些狠角色!前些天你堂姐夫让他们用梭镖杀死哒,他县长老兄都拿他们弟兄冒得法的!唉,这哒砍脑壳死的短颈鬼尽招气来受!”婆婆唉声叹气道。 二个多月后的一天黄昏,夏生终于回来了,当时是在山脚下与做棕匠回家的丁香碰个正着。 丁香一见夏生,忙说道:“哥哥,你一去就是二三个月,搞么子事去哒也不回个信,妈妈在屋里都急死哒!” 夏生停了下来,对丁香说道:“老弟嫂,我去了趟岗口砌哒两个月岩堤,让你们在屋里担心哒!” 回到家里,婆婆一见夏生便数落起来。秋生在旁,忙给夏生说了几句:“妈啊,哥出去哒你念记,刚一回来你又长的短的!有么子事你等大哥稍稍息囗气再讲要得吗?” 婆婆嘴上骂着,心里还是疼夏生的。听秋生这么一说,便去厨房给夏生弄些呷的去了。 秋生一见妈妈出去了,忙把夏生拉到外面。讲了胡氏兄弟来讨说法的事,并问夏生是不是与胡桂娥有什么事。 夏生一听,晓得瞒不住的,便一五一十同秋生讲了他与胡桂娥的事。 去年胡家冲的胡达生家里修屋,会砌岩堤的夏生去他家做了一个多月的事。 胡达生老婆忙不过来,请了独居在家的婶子胡桂娥过来帮忙搞茶饭招待匠人师傅,一来二去夏生与胡桂娥混得熟了。 夏生单身一个,胡又生出了远门,男男女女有些暖昧,乡下人粗鲁平时偷偷摸下屁股抓下奶子是有的。 那胡桂娥男人不在身边,夏生中午休息时常常帮个忙给那胡桂娥做些粗重活。胡桂娥心生感激也乐意让夏生揩些油不上真就好,内心里也有些喜欢夏生。 胡桂娥晓得了她婆婆娘崽弄死李秀英的事,心中一直恐惧。 不久刘家湾逝去一个老人,夏生去送个人情,在路上遇到了也去送人情的胡桂娥。 在山路无人处,胡桂娥偷偷把这件事告诉了夏生,说到伤心处时梨花带雨,夏生忙安慰起来甚是贴心。 那胡桂娥看着贴心的夏生,身子便偎了上来。夏生也是血气方刚年纪,干柴烈火地便一把抱起胡桂娥到山凹无人处,天当被地作床作了一回欲火鸳鸯。 自那后,只要有机会,夏生都会去找胡桂娥好上一回。 何二少爷被胡家兄弟合谋弄死后,胡桂娥更加后怕,便想法设法找上夏生讨个主意。 夏生思虑好久,心一横带着胡桂娥跑路了。俩人去了益阳耍了几天,找不到合适的生路,后来一计议去了胡桂娥娘家。 那时胡桂娥母亲在世父亲已死,兄弟姐妹都成家了,有两三个姊妹还家境不错。见到胡桂娥,一家大小都很开心,十几年的分离勾起了浓浓的亲情。 她大哥长兄作父,说胡桂娥这十几年呷哒亏,如今回了家,先每个姊妹屋里轮流住上一个月,等胡桂娥有了稳妥的去处再说。 夏生在那里做了一段临时工,回来时桂娥大哥还送了他一程。说,只要小伙子不嫌弃,想法把那胡家里的事搞清哒,他们姊妹全部亲自送胡桂娥来夏生家来完婚。 秋生听完便埋怨起夏生,说:“哥,天底下那么多女的,你偏去沾惹那胡桂娥那货搞么子噢!” 夏生听春生这么一说,心中有气便冲秋生吼道:“胡桂娥怎么哪?你饱汉不晓得饿汉子饥,你堂客崽女一起日子红火,我就单身打定哒?!” 秋生见夏生生了气,怕惊了妈妈,不敢再劝便回了屋。 晚上婆婆还是知晓了情况,同夏生吵了一晚。最后还是丁香从中说和两个,劝了一番才散的场。 几天后胡又生晓得夏生回来了,堵在路上与夏生理论起来。 夏生承认了在梅城同胡桂娥打伴去了她娘屋里,还在那里做了二个月事,但矢口否认与胡桂娥有奸情。他说与胡桂娥是在梅城街上偶遇同的伴,不信你有本事可以去胡桂娥娘屋里亲口问胡桂娥! 那胡又生急眼了,当时便和夏生打了起来。秋生丁香两口子得了信,急匆匆赶了过去。这时夏生与胡又生已经被人扯开了,夏生与胡又生两人一身的泥,手上脸上都挂了彩。 当时打架时周围来了好多人,胡家也来了两兄弟。 这本是伤风败俗辱没家风传不得的事,胡又生不敢宣扬。胡家兄弟心知肚明,但也只得打脱牙齿和血吞,拉着自家兄弟回了家,暂不追究回去了。 自那后,胡家兄弟与夏生结下了仇恨。 夏生也不敢明目张胆去娶胡桂娥,只是隔着三二月去看上她一回。胡又生兄弟虽在丁香堡算得一霸,却也不敢真去胡桂娥娘家讨要,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自民国三十五年起,国共两军打了二年了,作战死了不少人,兵员急待补充,各地抽壮丁拉伕日渐急迫。 那年冬天,丁香家又不幸抽中了签,要出个人。 因为胡桂娥的事,婆婆与 夏生经常拌口。这回抽上了鉴,婆婆又唠叨是夏生惹上胡桂娥那烂货沾了晦气,夏生一赌气便说道,你是见不得我,看见我就刺眼。老弟妻儿崽女,要征的话让我去得啦,眼不见心不烦。在家也是受尽哒的气,弄不好打不死,立了功当个官都不一定。 婆婆平日虽骂夏生,心里还是疼的,便和秋生丁香商量能不能大家伙都凑些钱买了壮丁抵个数。 丁香一听,说道:“现在兵荒马乱,打仗不晓得死好多人!这三四年来我们也攒了些,哥哥一个人在外头也攒不少。干脆二一添作五,我和秋生出一半,哥哥凑一半,卖个人头过哒这个坎先,妈你看行不?!” 婆婆心中欢喜,忙说道:“只是你们盘家带口的,先委屈你们些!有福他伯父家都冒一个,以后还要辛苦麻烦你们的!” 丁香忙说:“那自然,一家人只要过得下去,都要互相帮忙应该的。” 几天后婆婆四处托人找到了一个叫刘子平的穷苦汉子,他刚从部队退了役是免征的。起初说好用法币,那时物价涨得快,几天一个价。 到交人前两天,他变了卦,说要现大洋50元,还说有些地方一百元银元都找不到人。婆婆没得法只好答应。 丁香夫妇一年到头就存了个十来个大洋,这一下三年攒的钱都搭上了,剩个十来个大洋还要防灾年呢。 交了钱送了人,第二天还请了刘保长来家里呷了饭,走的时候还打发了腊肉叫了轿子送他回的保公所。 走时那刘保长执意叫夏生送他,婆婆不明就里依了刘保长。 晚些时候那刘保长打发一个团丁来到家中,夏生没有同伴回来。 那团丁对婆婆说道,今天早上刘保长来呷饭前就晓得了你们卖的那个壮丁刘子平昨晚上在五里牌跑了,上头说壮丁不要你们自己买了,只要重新出一个壮丁的钱就行!夏生现在扣在保公所,三天内一手交钱一手放人。三天冒看见钱,夏生就交给兵役部门送部队了! 婆婆一听着了急,忙叫人找回秋生丁香两口子商量办法。丁香他们只有十来个大洋了,冒得办法全给了婆婆。 第二天秋生带着婆婆去了田主龙二爷家。 听完婆婆来意,龙二爷在屋里踱了二圈,驻住文明棍说道:“何妈,你家夏生兄弟种我家田也几年哒,今朝夏生出哒这样的事不帮忙也说不过去。这样吧,借你三十个大洋,多的我也冒得哒。只是先说好,稻谷熟哒你们还谷给我,钱我不收的,利息就三斗谷,只是意思一下,冒按规矩来的!你们看要得吗?” 秋生心中明白,现在粮价一天一个价,到明年六七月间不晓得这三十个大洋又能买多少谷。但也没有其它法子,只得在按现在粮价折合明天应还的稻谷数量的借据上按了手印。 走时还要对龙二爷千恩万谢呢! 第二天婆婆请了族长桂顺鉴一同带着这四十个光洋去了刘保长保公所。桂顺鉴与刘保长周旋了一番,看在他面子上短了十个光洋放了夏生。 回到家婆婆还捉了只鸡给桂顺鉴,桂顺鉴客气一番收下了。 因夏生壮丁一事,婆婆一家花光积蓄还欠下了债,平日里不顺心时婆婆少不了埋怨夏生。 夏生也一肚子气,有一天因为下耕的事与婆婆争了几句。婆婆这时又骂了起来,说他个短颈鬼背时鬼,屋里让他弄个精光还不听话。 当时夏生一生气,扔了犁耙,洗了一下脚趿着鞋子就跑了。婆婆当时还追在后头骂着,有狠的你死外头不回来哒! 夏生头也不回走了! 那一走就是好几年,直到抗美援朝时才风风光光回的家。 夏生走后三个月,收的稻谷先还了龙二爷。几个月前借的钱,到而今现在买稻谷连一半都买不到了。 秋生和丁香担着谷子往龙二爷家送,丁香担谷进仓时都忍不住掉了泪。 秋生一见,忙关切的问道:“丁香,怎么啦?!”丁香头一甩,抹了一下泪,说道:“冒得么子事,谷灰跑眼晴里去哒!”秋生见状忙过来帮丁香吹了吹眼晴。 回的路上,秋生夫妇两个都心情沉重。打的粮食给了龙二爷后,家中只剩下四五百斤谷了。老少四口人,一个人平均才百来多斤谷,这日子有得熬啊! 丁香在外赚些吃的,没事在家还要呷上一半的时间,何况屋里还有三张嘴呢! 从那后,丁香在外做事那天,晚饭尽量多呷些,第二天中午在家打个擂茶顶顿饭。不是饿得厉害还装个头痛脑痛的省口吃的给秋生。秋生是主劳力,饿不得的,他垮了一屋子都冒得主心骨了。 十月间的时候绪宗来了趟家。说,蓝田龙塘那里有些活干,如果抽得身一起去干到年底兴许能挣几个光洋回来。 丁香想都冒想答应了。走的时候,有福哭闹着要娘,一直追到了山脚下。 后来丁香哄他说,有福乘,有福听话!妈妈去外面挣钱,挣哒钱帮有福买个风车回来  。 有福哭着说,有福不要风车,有福要妈妈!后来秋生霸蛮抱他回去的。 听到身后有福的哭叫,丁香一边走,一边心痛的抹着泪。 第二十八回      完 第二十九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二十九回 丁香随大哥到了蓝田七星街殷福临老爷家做起了棕匠。 殷家在当地算是富户,家中大公子不久前病故,留下孤儿寡母四个。二儿子在成都国军里当了个团长,妻小在家。 那时东北共军已击败国军入了山海关围着了北平,徐州的国军共军也打成一片。各种传言,当年的红军又要打回湖南了,有些家势的人家个个人心惶惶,怕又像当年一样被红军抄了家财,殷老爷也有些忧心。 七星街上已经驻扎了国军一个营的部队,据闻是从武汉撤过长江来湖南的。那时的国军比不得抗日那会的国军,连续败战撤逃军心已有些不稳。当官的吃饷喝兵血,当兵的四处游窜顺手牵羊捞些油水,号称保靖一方,实是干着扰民坏纪的勾当。 那殷老爷平素为人很好,待绪宗他们匠人也和气。因二儿子同是国军军官且在抗战时在石首打过一次照面的缘故,驻防七星街的杨营长来拜访过殷老爷一回。 来的时候丁香绪宗正在院后打棕绳,丁香认出了赵营长就是当年驻扎落英寨的赵连副,同赵营长来的王排长一脸麻子烧成灰丁香也认得——他就是当年欺侮她的麻坑。赵营长与殷老爷寒喧时那麻坑还到了丁香打棕绳的后院转了转,他已不认识丁香。 丁香有些厌恶,转身去了厨房找水喝,那个王排长还同绪宗闲扯了二句。殷老爷管了他们的饭,走的时候代二儿子出于袍泽情谊捐了些银元给队伍里。 赵营长的队伍在四里八乡祸害,却从不会,也不敢上殷家滋事寻衅的,他们都晓得赵营长与殷老爷家交好。 在殷老爷家做了半个多月,事做得差不多了,绪宗留下来一个人做剩下的事。 殷老爷结付了丁香工钱,还好意介绍丁香去了邻村大媳妇刘氏娘家弟弟屋里做事。 刘氏带着丁香去了他弟弟家,进屋时她弟媳在独自垂泪哭泣。刘氏以为弟媳同弟弟怄气了,忙关切的追问:“嫂嫂,有么子事吗,净云去哪啦?你们前些天要请的曹师傅来哒。” 她弟媳止住抽泣,说:“姐,王净云去县城帮人起屋去了,还要几天才回。” 刘氏见状以为弟媳想念弟弟,便安慰了几句,没有细细追问。 丁香当天便抽起了棕丝,准备起明天要的材料。 那一整天刘氏她弟媳都神情恍恍惚惚,情绪极其低落。刘氏也觉察到了弟媳的异常,旁敲侧击询问了几回。 后来她弟媳终于忍不住拉着刘氏进了里屋,不一会房里传出了刘氏低声哭泣诉说。 丁香放下手中活计,走向房间准备也去劝慰几句。到门口时寻思了一下,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难以示人的事,便停住了脚步。 就在正要转身的时候,屋内传来了刘氏怒气冲冲的声音,“老弟嫂,莫哭哒!哭也冒得用,你就权当让狗咬了一口。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以后谨重些就好!要是下回那个畜生再来,安排些家伙让他半夜里丢性命有去无回!” 丁香明白这不是她能得知的事,忙快步回到坪里做起了事。 呷完夜晚后息了一会,丁香一个人早早睡了。刘氏还在屋里和她弟媳聊着天,安慰她呢。 当天夜里睡得将醒,丁香不时想起了家中的有福秋生他们。半夜时分,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丁香连忙爬起床从窗户格子望外面一看,只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已到了刘氏姑嫂的窗户下偷看,趁着星光月亮丁香认出了其中一个就是前些天在殷老爷家见过的麻坑。 丁香心中一惊,隐约明白了些白天刘氏弟媳哭诉的原因。便连忙偷偷抵住房门,侧着身子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从窗外格子向外望着动静。 手里紧握纺棕绳的棕纺子,心脏打战鼓似的跳。 隔壁屋里一片死寂,麻坑捅破了窗户皮纸,侧着身子伸手进去拨弄屋内的门闩,另一个就站在丁香门外抽着烟四处张望。不一会门闩弄开了,那麻坑进了屋里。突然隔壁屋里传来哎的一声,然后砰的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 屋外抽着烟的那个男人见状,连忙向隔壁屋里急步走了过去。丁香一见坏了,也不晓得哪来的勇气,一把撕开房门,紧握着棕纺子冲了出去。 刚到阶基边,那男人又复返从屋里狼狈地退了出来,正好与丁香撞个满怀。当时丁香被撞得一个趄趔险些摔倒,下意识里扬起了手中的棕纺子胡乱抡了过去。 这一下恰好击中那人下巴,顿时身子不稳,脚下又拌了台阶一下,一个趄趔倒在了臭水沟里。 这时隔壁屋里冲出来了刘氏弟媳,她见到倒在臭水沟里的那个男人,便操起丁香抡出去的棕纺子,劈头盖脑的疯了似的击打起来。口中还骂道:“打死你们这些畜生,打死你们这些畜生……” 皎洁的月色下,那男人哼叫了一声后,便再也没有起来,趴在泥水里脚弹了两下便没动静了。 那弟媳却疯了似的继续击打着他的脑壳,棕仿子断了,又捡起坪里的木桩死力敲打,直至脑壳渗出白花花的脑浆。 站在旁边的丁香看得头皮发麻,呆呆的也没有劝止。好一刻后那弟媳打累了,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这时刘氏也早已来到身边,见她弟媳嚎哭,便连忙上前捂着她的嘴。口中低声叫道:“快些莫哭,招来人就出大事哒!!” 她弟媳止了哭泣,月色下,披头散发的看着渗人。 刘氏与丁香也瘫坐在土坪地上,望着倒在泥水中脑浆迸裂的那个男人沉默了好久。 后来刘氏起了身,对丁香说道:“曹师傅,今夜里连累了你,这已是冒得办法的事!这事你我知道,天看哒,万万不能让别个晓得的,我们想个法子处理一下才好?!” 丁香嗯了一声,便随刘氏复又进了她们屋里,这时那躺地下的麻坑又挣扎着试着起身,刚才是被刘氏用擂茶棒敲昏了,现在醒了过来。 刘氏一见,慌忙又捡起地上的擂茶棒死力敲了一下麻坑的后脑壳,麻坑再次倒在了地上。刘氏有些不放心,顺手拿起掉在床下的枕头,骑在麻坑身上死死捂住他的嘴鼻脑袋,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才松开手。 刘氏歇息了一会,便从麻坑身上坐起身来,对丁香说道:“曹师傅,今夜里冒牵连也扯到你哒,你帮下手,我们把这两畜生先弄红薯窖里,待明天天亮再问问我公公主意!你一外乡人,结了工钱早些回家冒得事的!追究下来,我们死也不会扯到你的,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 丁香一听,说道:“要得的,这也是冒得办法的事,谁让我撞上哒!”说完便和刘氏把麻坑同那同伙抬到了薯窖里,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连擂茶棒与烂了的棕纺子一起扔进了地窖。 昏暗中,隐约看到那满面麻子,脸色白得像纸,口鼻还渗出了血沫的麻坑,丁香一阵阵恶心。 想起当年麻坑欺侮她的往事,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 天未亮时便同刘氏回了殷老爷家。 殷老爷听闻后连声唉声叹气,念叨着:“真的气数尽了,气数尽了!这样的军队,这样的政府岂有不亡的道理!……” 说完便差人叫醒了绪宗,同他讲了原故。 当下结清了工资,另外多给了丁香他们每人二个银元,让他们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余下的事他自有办法。 绪宗连忙收拾了工具行李,丁香连放在刘氏弟媳家的工具也不敢要了,匆忙辞谢过殷老爷回家上路。 回到家中,有福便跑了过来趴在丁香怀里,吵着丁香要她出门时许下的风车。 丁香有些气闷心慌,闹久了忍不住打了有福一巴掌,顿时有福号嚎大哭起来。 婆婆见了,忙把有福拉到一边,口中哄道:“有福乘,有福听话,赶明儿奶奶给你买一个比显祖屋里还大的风车,馋死他!” 听婆婆这么一说,有福偎在婆婆身边止住哭声,望着失神的丁香。 长大成人后,有福还同丁香说,当年妈去蓝田做事许了我的风车,不买不说还打了我一巴掌呢! 当天夜里,丁香惊恐的同秋生讲了在蓝田的事。 秋生静静听完丁香的述说后,将丁香揽在怀里心痛的说道:“丁香,以后你莫出远门做事哒,一是有福小,馋娘,二来兵荒马乱的我也不放心啊?!” 丁香偎在秋生胸前叹气说道:“我也不想出远门,只是这日子过得让人糟心!”秋生搂紧了丁香一下,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会让尿憋死?!想点方,屋边上找囗呷的总找得到的。” 第二年春上,丁香又怀上了二胎,反应比怀有福时厉害,家里又没有什么呷的,还呷么子吐么子。 婆婆见了心疼,一狠心将仅有的一只雄鸡卖了,隔三差五的弄上一个鸡蛋让丁香开开荤,呷的时候还守着她呷完才放心离开。 嘴上说着:“丁香啊,你是二个人,饿哒将来细崽仔不好带,更加划不来的!” 那年春夏,县城里闹闹纷纷的,物价也涨得没了边。前些年一摞子金圆券能买一头牛,到现在只能买几盒洋火了。 前几天胡又生那老娘夜里闹鬼吓死了,糊棺材都直接用金圆券糊的。不是他家多有钱,实在是金圆券太不值钱了! 丁香屋里只剩下了殷老爷多给的那两个银元中的最后一个了,丁香贴身带着,心里才有一点点安全感。 好多年后她自豪的对儿孙们说,我一世没差过钱,就是欠帐冒饭吃的时节,我身上也要揣个把银豪子防身用。老班子讲的冒得错,积谷防饥!我死后什么也不要,手里你们一定要记得放几个钱。阴间地府,饿鬼野鬼子是要钱才开散得的。 丁香永远都记得,那年谷子黄的时候丁香堡来了戴着当年红军五角星帽的解放军。 那天中午刚呷过饭,秋生正要到田里做事,远远的楼房台上月光塘塘坎上走来一支队伍,打头的兵士打着红旗。 秋生有些害怕,忙回到院中,把丁香她们弄回了屋里。兵荒马乱的又不晓得来的是哪路子神仙。 隔着窗户丁香看见打头的兵士已把红旗插在了院门土墙上。一个跨着手枪的军官正在同秋生打着招呼:“老乡,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来解放劳苦大众的,是农民的子弟兵。现在我军路经贵地,需要借住你们房子一段时间,讨扰了。” 秋生只得同意领着他们进了院。两个解放军在院门外架起了机枪,其他的士兵在院里整了队,估摸着有三四十来人。 那个军官整好队后讲了话,大概是严守纪律加强防备之类的。训话后解散了,准备住宿和晚餐。 忙碌中来了一个士兵,他刚想取下丁香和婆婆藏身的房间门板。 这时丁香不知哪来的勇气,挺着有些显怀的肚子走了出来,对那士兵说道:“老总啦,俗话讲,男子的书房,女子的绣房!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怀胎在身也不方便,门板取不得的。” 这时那军官听到声音便忙走了过来,训斥着那个兵士:“刘华你怎么能取老乡门板呢?群众纪律忘啦?!快些给老乡把门板上好!!” 说完后,连声对丁香和婆婆说道:“婆婆嫂子好,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婆婆惊恐的没敢答声,丁香见状上前答道:“谢谢长官。” 就这样五六个人一间,挤满了整个楼房。军官那个房里用长凳架起从楼房二楼拆来二块门板,临时当起了会议办公室。 军官看见地上秋生挖回的土豆,问道:“老乡,这个咋卖?你说个价。” 秋生有些怕,便说道:“老总们喜欢随便拿,一些土里的东西值不了什么,不敢收钱。” 那军官笑了笑,掏出一个银元递到秋生手里,说道:“土豆是我的了,钱归你了!” 秋生忙推了回去,说道:“不敢呢,长官,再说也值不了这个钱啊。” 那军官突然朝秋生敬了个礼,吓得秋生愣住了。 那军官一见,忙放下手来,笑着说:“老乡啊,钱你收着,要不能我们吃不成土豆的,我们北方人吃这个长大的,喜这口。解放军是人民子弟兵,不能强卖强买,你就当行个方便。”秋生一听话已至此只得收下。 丁香这时晓得这些队伍比不得蓝田那伙国军,便试着指了指那军官头上帽子上的五角星:“你们是当年来安化的红军吗?你们还会走吗?” 那军官一听忙对丁香说道:“嫂子,是的,我们就是当年的红军,还要去解放全中国呢。不过放心,你们安化解放了,以后是我们穷苦大众自己当家做主,不再受那国民党反动派地主老财的气了。” 听到这些,有些似懂非懂的婆婆也不怕了,走了出来。 当天下午丁香与婆婆一起帮解放军们做起了饭,有福不怯生,一会便同那些兵士打成一片,追前追后的。 吃晚饭时那军官邀请了丁香一家一起呷,丁香呷了三大碗白花花的白米饭。那个香甜,丁香许多年后还同人家笑说,半饥半饿几个月了,才呷了那么整饱饭,夜里困觉时身子都不敢张天睡,侧着身子困的觉。 解放军在他家的日子里,秋生意外遇到了一个熟人,那是在重庆挖战壕时的那个王连长。他是炊事员,当时秋生认出了他,他也认出来了秋生,只是当时十分紧张,装着上茅厕去了。 秋生是个明白人一下懂了,也装作不认识他的。第二天那个军官打发王连长去和秋生商量买些劈柴时才有机会与他单独见面。 当时秋生偷偷将他拉到屋后柴房装作看柴火成色,左右看了看没人,便问道:“王连长,你咋混到解放军里当起了伙夫?” 那王连长有些佝促不安的回道:“小老弟,你不会出卖我吧?我冒得法子才降的解放军唦。” 原来那王连长自重庆与秋生别过后,转战川鄂一带,二年前都升到了团副。 四个月前部队打溃了,穿着士兵衣服逃命中被解放军抓了俘虏。他不敢泄漏自已身份,假装说自已是被抓的伕,家中父母过世,妻子跟人跑了。 抓他的就是秋生家的那个军官吴连长。吴连长听他这么一说便信了,说道:“即然老哥家里没啥人啦,那你就继续在我们队伍里当个炊事员,等解放了全中国,部队再根据你的情况,联系你的当地人民政府落实下你的生活工作,中不中?!” 王团副一见自己撒的谎圆不回来了,只得随了吴连长他们一路打到了安化。 王团副说到这里时,一个大男人嘤嘤小声哭了起来。 说,他在国民党队伍里就早想退役的,家中还有七十几岁的老母,妻儿老小五六口人。行伍多年攒些家当,在湖北溃逃时丟个干干净净。一家人不晓得现在有冒得一囗呷的都不晓得,有机会逃跑,哪怕讨米也要讨回重庆去。 秋生听闻,心中不是滋味。想起当时王团副对他的好,心中生了隐恻之心,当下便安慰了他几句。 夜间秋生同丁香聊起了王团副的情况,丁香听完后思虑了好久,便说道:“秋哥,这王团副有些可怜,况且当年在重庆时还给过你一个光洋。这样吧,你弄一身你的衣服给他。昨天那个吴连长买土豆时给了你一个银元,那玩艺值不了那么多钱,得了也不安心,你干脆给了那王团副,让他在路上也能应付些日子。” 秋生一听,忙说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怕你不同意不敢说呢!” 第二天一早,秋生和丁香偷偷把那王团副领到屋后那条通往邻村的山路,把准备好的衣服银元交给了王团副。 当时王团副感动得当即跪在秋生夫妻面前,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小兄弟你们两口子的大恩大德我王胡平永世记得,到得屋里天天供长生牌位咧!!” 秋生慌忙一把扯起,怕有人看见不好,催他快些走,并顺手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给他戴上。 回的路上,丁香对秋生说,打仗真是造孽的事,不晓得哪天才太平啊?! 秋生没有应声,这时他想起了赌气出走的夏生。 走出半里远地的王团副突然转过身来,冲着秋生夫妻的背影又磕了三个响头。 当日中午,吴连长发现了炊事员老王不见了,整整查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结果。 第二天吴连长找到秋生,说,他们今天中午移驻到伪县长何鸿光家里去,这些天讨扰了你们,我代表连党委谢谢你们的支持!! 归还物品时一口大锅烂了一个洞,吴连长执意又给了秋生两个光洋当赔偿。 当日呷过中饭,吴连长率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了丁香家。 起先一直担心害怕的婆婆都送到月光塘边,望着远去的解放军口中念叨:“仁义之师啊!天下不是他们坐谁又坐得稳呢?” 一个月后,丁香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出走一年多的夏生有了音信。信上说,二个月前当上了解放军,让妈妈弟弟他们放心,等打完仗就回来的,信里还夹了二块银元。 当时婆婆接到信的手都抖了起来,哭得让秋生丁香他们都忍不住流下了泪。 第二十九回      完 第三十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解放后不久安化来了不少的南下干部,丁香堡和落英寨没有了以前的保长甲长。丁香堡改了名叫红星村,村长是一队的陈新运,读过二年书初识文墨为人正直。 丁香娘家落英寨改名叫柏英村,村长就是兼着副乡长的王梓阳。他在解放前夕参加了地下党工作,为县城和平解放做出了贡献。 新成立的农村政权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减租免租免息支援抗美援朝运动,地主龙二爷他们收租放贷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 丁香舅舅姚志鹏民国三十七年终于高升一级外调武冈县做了一任县长,解放军南下时地下党与姚志鹏联系过反正的事宜。 湖南长沙起义时姚志鹏暗中答应了地下党起义反正的事,后来武汉行营主任白崇禧偷偷暗中又联系湖南各地官员与起义部队。姚志鹏权衡之下又投入国民党阵营,他害怕与那些地下党联系的事被发现,竟下令偷偷地将那些地下党抓了起来杀人灭囗。 衡宝战役后白崇禧败退广西,武冈终于被解放军解放了。姚志鹏早在解放军入城前溜了,从此下落不明。 玉碧大姐夫家大哥何鸿光当时在隆回当县长,誓死不降共产党。一番激战后随三兵团司令长官张淦败退广西,后来颠沛流离去了台湾,这是后话。 那时夏生回过信,说他们部队打到广东阳江县后正在休整时,接到了部队全员北上入朝作战的命令。 信中详细的讲了他参军的过程。 他那次与妈妈赌气出走后,想去宁乡做些事挣点钱,路过驿头铺时遇上了国民党部队正在设卡抓伕。本来说好只给队伍当挑伕,送到后即可回家。送到后,当兵的翻脸不认帐了,发了一杆不晓得打不打得响的汉阳枪给夏生,不让走了。 可怜丁香婆婆为了夏生买过二回壮丁,终究逃脱不了这条路,被抓了伕后来强征入了伍。 后来夏生部队在新化鸡叫岩与解放军遭遇,打了几枪几炮后全部当了俘虏。 解放军干部做了大量的思想政治工作,夏生深受感触便加入了解放军。打广东时陈新运村长代表新成立的红星村村委上门给丁香婆婆送来了夏生在部队的立功嘉奖书。当时婆婆感动得老泪纵横久久不能平复,秋生夫妻也很是高兴。 解放后丁香他们日子好了起来,他们租种龙二爷家的田地也减免了不少田租。 龙二爷以前见到秋生他们这些佃户时总是拄着文明棍眼睛向天从不正眼瞧的,现在见了佃户们都是低头哈腰打着招呼。 因为夏生在队伍的缘故,秋生也被陈村长任命担任了村里的民兵组长,发了支枪,当天他还背回了家中让丁香婆婆她们看。 这时丁香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有贵。只是生他时家里缺吃少喝,出生时瘦弱多病。着实让丁香与婆婆操碎了心,担惊受怕的,像是捧在手里的油。 村里后来又划分了成份,秋生家定的是佃下中农,春生家自姐夫过世后家中一盆如洗定了个贫农。 五二年进行了土地改革,秋生家分了田地,分的是原来租种龙二爷家的那几亩田中的一亩多地,其他租种的田地分给了贫农春生大哥。 分田那天龙二爷远远的拄着文明棍,看着自家田地里丈量分地的春生秋生兄弟,心里的那个痛就像刀子割似的。 分田不久后开起了诉苦批斗地主的大会。开大会那天县乡都派了干部来主持,秋生作为民兵组长带着民兵把龙二爷、何县长三个成年儿子等等地主或反动官僚地主们押上了台。 开会时陈村长进行了介绍,县里干部进行了动员。动员过后好似点燃了火药引子一样,各家各户平时因为地主们催租逼债放高利贷的历代仇恨被催激出来。 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使会场有些失控,部分村民还上台冲与自己有仇怨过节的地主打了耳光,秋生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了混乱。 县乡干部离开后,村里一些村民依旧不依不饶,胡满生兄弟他们还想出来了个毒辣办法惩治地主们。 何鸿光在家里平日为人很好,佃户们灾荒之年借粮食时总是满平借平斗还也不收利息,囗碑甚好。如果不是何鸿光作为伪县长,他那几个儿子可能批斗都免了。 龙二爷就惨了,平日逢灾荒必放贷收息,丁香他们家就因为夏生征壮丁借了三十个大洋呷过大亏的。 胡满生想的方子是砍根新竹子,退去的竹杈扎成把,竹干一劈二开。然后把龙二爷推到劈开的刀刃般的竹片上跪着,膝弯处又夹了另一半劈开的竹子,两头两尾有仇怨的人踩在竹片上跳着,背后还有人用竹杈把抽打。 当竹片嵌入骨肉中时,膝盖骨的白筋都露了出来,鲜红的血水沿竹片流到地上,土都染成了暗红色。当时龙二爷痛得昏死了过去,秋生平日虽对龙二爷有些怨恨,见到如此惨烈场面仍心有不忍,背过身去回了家。 可叹的是龙二爷平日刻薄乡邻,对自家人还是好的。不想他平日宠溺的十六岁大女儿因与年轻长工桂顺平偷偷好上了,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划清界线,她在桂顺平鼓惑下也偷偷在父亲背后打了两竹杈把。终是有些心虚愧意,气力用的不大,但仍被龙二爷发现了。 已让其他人折磨得昏死几回的龙二爷转过头去,眼中充满怨恨仇火的盯着大女儿念叨:“大妹几啊大妹几,你要遭报应的唉!” 多年以后嫁了桂顺平的大女儿落下个腿痛的毛病,走几步都要息几回。左邻右舍嚼舌根子的女人们都说那是他爹鬼魂缠上了她,那大女儿也有些后怕,叫了道官请神开坛作法也无济于事。 后来龙二爷活活被斗死了,死后胡满生兄弟将他扔进他家平日喂马的马槽,在屋后随便挖个坑埋了。 听老人们传说,当年龙二爷作为次子派去丁香堡管理庄园,路过梅城高墙巷子时看到三三两两的算命先生。当时龙二爷突然起了兴趣,冲那外号周神仙的瞎子嚷道:“周瞎子,人人讲你是神仙,今天少爷我高兴,你给我也算个命,准了,赏你几个钱呷几餐饱饭!” 那周神仙循声转向龙二爷方向,卑谦的欠了欠身回道:“原来是二少爷赏脸,老朽先谢了!” 报上生庚八字后,周神仙翻着只剩白珠子的眼睛掐着指头算了起来。半晌后,周神仙脸上有些复杂的表情,他对二少爷说道:“二少爷,你的八字有些奇,摸下手相更准些!” 龙二爷听罢,犹豫了一下便挽起袖头伸出左手,笑骂道:“你这死老鬼棺材板盖脸哒,平日里给大姑娘小媳妇看相算命,动不动就要哄她们摸手摸脚,顺带还摸腰呷奶摸惯哒!你摸人家大姑娘小媳妇是揩油过下手瘾,摸我是想沾些财气富贵不成?” 那周神仙讪笑了一下,后又正声说道:“看你二少爷说的,我们这讨家行当是师父的传道,欺天欺地欺不得心啊!” “得了,装神弄鬼唬其他人就好,我是不信的。来,来,来,快点!我还着急出门办事呢。” 那周神仙便捏着二少爷的手鼓捣起来。 摸完手相后,那周神仙便算起了八字。还别说,周神仙算的还很准,什么兄弟姐妹,过往运程八九不离十。 龙二爷听闻,有些得意,嘴上却玩笑道:“你个鬼子,早就打听了我的底细,今日挖好坑等着我呢!你们那些伎俩哄得了乡下人哄得了鬼却哄不了我的!你真有本事,算下我的晚景才算真的狠!” 那周神仙迟疑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说道:“二少爷,是要我直些讲还是隐晦些?” “ 随你,反正今天少爷我就图个乐子,花二个钱施舍你个死瞎子几个毫子当做善事哒。”龙二爷漫不经心,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应道。 那周神仙思索片刻,昂着头翻着白眼珠念道:“二少爷,你百年之后,千人送终,张天入棺,卧龙马处。” 龙二爷闻听,嘴上笑骂道:“这千人送终好解,少爷我风光大葬嘛,可张天入棺,卧龙马处实是不懂。” “二少爷,这是玄机,还是不道明的好!”周神仙回道。 “得,得,得了,装么子神扮幺子鬼!少爷我比别个多赏几个钱。你千万莫把这钱不喂饱你上面那张嘴,转头去蒋家巷子去喂那些个娼妇们下边那张嘴!”笑说完后,扔下几张法币便带着管家长工去了丁香堡。 循着龙二爷远去方向的响动,周神仙一边整理着钱一边摇了摇头。 后来人们讲,龙二爷怎么也不会想到,周神仙讲的千人送终是开批斗会斗死的,张天入棺是死后连堂屋都冒进,露天野外入殓。更想不到的是,龙二爷富贵一世,年纪轻轻就打制好的上等棺材终究派不上用场,卧龙马处竟是躺自家喂马的马槽里裹尸入土。 可怜龙二爷广积家财一世,最后落了个尸首棺材都没有埋一具,便草草归了土。 改革开放后他那两个读了书远走他乡参加了工作的儿子,回家重新给他入殓立碑安葬。 他那腿脚不便的女儿满怀愧疚长跪在父亲新坟前号嚎大哭,为她当年年轻不谙犯下的忤逆忏悔! 五五年那年秋天,久别家乡的夏生风风光光回了红星村。用夏生的话讲,当年他负气出走,时间一长便日夜思念家中的人,尤其是婆婆。 夏生在朝鲜战场上立过二回功,嘉奖四五个,本来部队安排了工作去新疆建设兵团提干呷公家饭的。他挂念婆婆三番五次要求退伍回乡,首长也没得法只得批准了。退伍回乡时首长开了介绍信给安化县乡政府,希望能够合适安排个工作。 回家那天丁香一家早得了信。 虽如此,当夏生在乡长和陈村长陪同回家时,一进院门便双膝跪在婆婆面前长跪不起。母子两个相拥哭了好久,才在秋生丁香他们的劝慰下进的屋。 回家不久夏生即被乡里任命为高级社长,后来小社并大社,当起了包括红星村在内的三个自然村片区的公社社长。 分给个人的土地山林又重新入股进了公家的合作社。天底下自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次实现了土地物质全民共有国家化。 后来办起了集体伙食,平日勤俭居家过日子的习惯丢了。 丁香她是趟着灾难过来的,心里有些不塌实,晚上睡觉时对秋生说:“秋哥,人民公社好是好,只是这样大呷大喝的,最大的家户也经不起!当年龙二爷他们那么大家当,灾荒年早饭也就呷碗粥……” 秋生听了,有些满不在乎的说道:“丁香,你操多了心!你也就同我说说。同别个一讲,人家告你个思想落后会给哥哥添麻烦的。” 丁香听闻忙回道:“那是自然,我晓得的!” 虽如此,丁香心中仍隐隐一丝丝担忧,又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离家时没有吃喝的年代。 第三十回   完 第三十一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五七年下半年时,久未露面的丁香舅舅姚志鹏突然从长沙被公安部队押回了梅城。 夏生从县里开会回家时告诉的秋生夫妻。 说,姚志鹏武冈城未破时早两脚擦油跑到了长沙,后来他用多年来积下的钱财盘下了一个面粉厂,抗美援朝时以民族资本家身份捐款捐物,躲过了解放后六七年来的历次运动。 后来公私合营时,终于露出马脚被检举揭发落了网,据传闻,他犯的是死罪。 他被抓颇有戏剧性。 却说当初他在大军攻城前夕,口中叫着与城共存亡,私下却早已打点细软,携带多年积下的钱财,带着县府那个相好的女秘书跑路了。 一路昼行夜伏,辗转来到他老婆落脚长沙的住处——女儿女婿家。姚志鹏武岗当县长时,他老婆去过一次,呆了不到十来天便受不了那穷地方的苦,于是便携些钱财去了长沙省城经商的女婿家亨福去了。日子久了,姚志鹏孤寂之下便勾上了那个娇嫩的小秘书,破城前夕还忘不了捎上她。 半年前,共产党还没打过长江,他那家财万贯的女婿夫妇早把能带能拿的都带着去了香港,留下她守着长沙那处宅子,当个免费看护,省心还不花钱。 姚志鹏见了老婆,佯称那相好是武岗一位同事女儿,让相好以侄女身份相认了她。 居住一处,姚志鹏与那女秘书不敢张扬,好那么一回都似做贼般瞒防他那河东狮。 这也不是久居之计,一番计算后,姚志鹏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低价盘下一家面粉厂,安排他那女秘书去那面粉厂当了经理。 那个风声鹤唳时期,有钱人逃命还来不及,什么厂,什么铺面只要是现大洋,很少谈不拢的。 从此以后,他便面粉厂,女婿宅子两头跑,亨尽了齐人之福。 可惜姚志鹏早年向往的这种陶朱公悠闲富贵的日子不是太长久。因为他贪恋那女秘书年少身子,女婿宅子自然去的少了,久而久之,他那老婆子终于发现了猫腻。 他那婆娘是个直性子,掖不着东西,当即杀上门来。 这一闹不打紧,搞得面粉厂职工人尽皆知。 结果可想而知,乔装多年的姚志鹏终于浮出了水。 抓的那天,姚志鹏老婆心一横,愣是从她女婿那三层的洋房上跳了下来,摔死成了一滩血肉。他那娇嘀嘀的女秘书早在她老婆上门兴师问罪那天后,便逃之夭夭,从此人间蒸发。 押解梅城后,经审查姚志鹏的过往历史,属于罪大恶极的反动官僚地主,尤其是他出尔反尔,解放时毒杀了谈判的地下党,犯下了血债,只要开过万人大会后就会枪毙。 虽然平日舅舅舅妈对丁香她们不咋的,终架不住血肉亲情,秋生丁香夫妻听到舅舅舅娘消息,仍能心生恻隐之心,在夏生的带领下见了舅舅最后一面。 在监牢里见到舅舅时,舅舅当时有些惊愕。 好一会他才缓过神来,望着丁香秋生时,眼晴湿润了。自他抓获以来,还没有一个亲人来看过他,他激动的嘴唇抖了抖却没发出声。 最后还是秋生打破的沉闷,他问道:“舅舅,你有什么要带的,有些什么要交待的?我和丁香与你去办。” 舅舅定了定神,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晴,眼缝里滑下两串清泪。 又过了好久,他睁开有些血红的眼睛,深情望着丁香,不无愧疚的说道:“满妹啊,你和秋生来看我,我心里不安啊,我当舅舅的不配!想我姚志鹏一世,钱也赚哒,官也当哒,福也亨过一二十年,老天待我算不薄的!只是回头一想,对不起亲戚家人!想当年落英寨公祠上我还写了树发千枝根同本的联,羞人啊,羞死个人!” 说到这里时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丁香见了忙递过了一块手帕。姚志鹏推开了外甥女的手,使劲摇起了头。 过了好久心情平复了许多,才又说道:“满妹,你两口子不记恨舅舅,舅舅明日上路心安许多!想当年你爹出了事,开始我是有心救的,真心话,我将死之人不会哄人的!后来疮疤佬咬死你爹,我明哲保身,还带人去你屋里抓人,我心里其实也是不安的!后来国共斗争厉害了,我就只顾自己前程哒,我晓得你娘恨我这个当哥哥的,到死她也不肯再见我哒,我对不起我妹妹噢!我姚志鹏为么子就这样混帐,还念过圣贤书?!绪宗秋生混得好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又好到一处哒。如果重庆不出事,我们亲戚一起和和气气多好?都怪我功利心太重!姚衍死后王梓阳找过我,我主动帮他开脱的。自姚衍死后舅舅心里明亮了好多,想通了许多道理!绪宗名义上欠我的十个光洋我从没讨要过,我也晓得他日子苦,暗中让保公所少征了他的摊派,谁让我短欠哒他太多。去武冈当县长时我在梅城看见哒秋生一眼,我晓得你们苦,想上前给些银元。终究迈不开脚,开不了那个口,内心一直有愧啊!” 秋生闻听,不觉黯然神伤,往昔意气风扬的妻舅如此景地,以前种种不愉快的事早已抛下,“舅,不说啊……我们是晚辈,也有不是……” 姚志鹏挥了挥手,打断秋生说道:“唉,我这人,投机取巧一世,忠孝仁义全无。王晖当年同我共一间屋批作业,为圣贤传教,一个锅里呷饭……。名利当头,我又算个么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临到头了,犹豫不定,还背信弃义,关这里这些日子,我只要闭上眼,武岗那几个共产党人就老在我眼前晃……,而今之事我也想明白哒,冒得怨言,玩鹰耍鸟一辈子,到头来让鹰啄死……。今天你们来哒,我讲出来心里就敞亮哒!你们两口子好好过,舅舅死哒,如还有魂一定保佑你们的!” 说道这时姚志鹏再次泣不成声,丁香秋生也忍不住掉了几滴泪水。 后来秋生要去给舅舅置身干净衣服,弄些酒饭来。姚志鹏死活不依,拉住秋生道:“你们的情我领哒!只是即然想开哒,就不要拘那些俗礼的。人嘛,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况我身上还披哒几块布片呢?” 丁香秋生起身告辞走的时刻,舅舅一直坐着没动。 等他们走远后他号嚎大哭起来,第一次在监狱看守面前失态了。 枪葬那天秋生带着丁香去了,人山人海上万之众。枪响时,丁香他们还远远的没有挤进去。 等过了好久后,人散场了,丁香他们也没见到尸首,只见到了泥土中那一滩暗红色的血,尸首早让公安部队拉走了。 后来丁香提议顺路去表哥公墓看看。 刚到姚衍烈士公墓时丁香秋生傻眼了!他表哥那块顶部v字形的石碑让人推倒打得七零八碎的,坟萦都让人给平了。 秋生与姚衍有生死之交,见到如此凄惨场景,再也抑不住心中悲愤,泪水溢到了颈脖,疯了似的用手捧扶泥土覆盖挖得乱七八糟的坟堆。 口中念叨着:“表哥,你抗日立过大功保过国的,是哪些畜生平了你的坟!你地下显显灵,劈了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噢……” 后来秋生丁香合力给表哥堆了个米来高的坟堆,虽不似早年气派,但也总算有了个记号。 好多年后重修姚衍烈士陵园时丁香准确的提供了表哥坟萦的位置,原地重建了烈士陵园,苍松劲柏的比当年还要气派! 第三十一回   完 第三十三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三十一回 自五三年开始进行全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到五七年时获得了喜人成绩,自上而下全国进入了亢奋状态。在三年超英五年赶美的宏伟目标下,从五八年下半年开始,全国开始社会主义xxx运动,全民大炼钢铁,期待早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红星村也不例外,村子里架起了几座炼钢炉。家中的烂锅废铁都拿了去炼钢,过激的生产队还把多余的好锅铁瓢都砸了填进了炼钢炉,男女老少到几十里外的韭菜坪煤矿挑起了煤。 后来煤不够了,便把目光瞄向了山上的树木,生产队长一声令下,便把满山的树木伐个精光。因为大炼钢铁,男女劳力都砍树挑铁矿石去了,秋收时红薯都烂在土里没有人收了。 那时夏生在王书记的关照下,又推荐当了红星大队十二队的生产队长。看到其它生产队都在砍树炼钢,冒得办法咬牙也带人把祖祖辈辈留下的莽莽青山砍成了秃头。 其实他心里晓得这是作孽,但由不得他了。 五八年开始的集体生活倡导放开肚皮吃、菜品不重样、呷好饭才有劲抓生产搞革命的思潮下,把积蓄的粮食畜类吃得所剩无多。望着山上所剩无多的树木杂草和队里那点余粮,夏生有时心里也有些发毛了。 五七年开始各地争先进不实虚夸渐露苗头,各个生产队报喜不报忧,生怕扯了革命的后腿,攀比之风盛起。十队生产队长原族长桂顺鉴五七年报了个粮食亩产八百,邻近的队就报个一千、一千二。 来年挨了批的桂顺鉴吸取了教训,等其它队先报一千五、二千后,直接报个三千! 看着其它队长批得灰头土脸,桂顺鉴心里那个痛快甭提了。心中暗暗念道,小样的,我还治服不了你们,真当老子十年族长白当哒,老子才不那么傻呢。 那时候九队田地多,每年春种秋收工作进度拉后腿,历任队长在公社大队两级政府开会时老成了落后生产队长受批评,王书记亲自撸了二届队长还是年年落后。以前当队长要民主推选公社大队批准,人人争先进抢着干,到后来这差事冷门了,队长干脆没人当了。王书记和大队陈支书做思想工作甚至点名点将也没人敢答应干那生产队长了,宁肯当初被书记支书臭骂一阵也比日后公社大队受批斗舒服多了。 后来王书记陈支书冒得法,组织了九队全体社员开了几回思想动员会,愣是选不出一个队长。后来没有办法了,在陈支书的监督下定了五六个生产标兵作为候选人抓阄决定队长人选。 当时队上那个憨包唐耀祖抽中了,他一见不干了,当时说道:“陈支书,抓阄认命我冒得二话讲!只是我们队上田土太多,年年产的粮食人均最高,年年公社大队受批,是个三孩细伢几都晓得问题在哪?!要我当队长也行,除非把麦山垅与河坝上那十来亩田让给十队。再说那里也靠十队近,做工方便,老时候那也是地主龙二癫子他们家的,土改后才划给我们!要是达不到这个条件,不是我唐耀祖拆你支书的台,就是明天上公社杀我的头我也不当这个生产队长!”后来陈支书只好上十队桂顺鉴家做工作,半哄半压要他接受九队的田土。 桂顺鉴那时是公社标兵先进生产队长,没得法只得同意了,只是要求九队送田土也要送头牛,那十亩水田总不能人去犁耙吧?!嘴上说着,心中暗思认准了唐耀祖那憨包肯定舍不得他们的牛。陈支书一听也觉得在理,便又去九队开了会,不想九队社员一致同意送一头大水牛当陪嫁送给十队。 第二天陈支书和九队看牛的陶结巴牵着大水牛去了十队,桂顺鉴当场就傻眼了,怎么九队这些憨包连牛都不要哒?! 后来十队的社员开会时大家一起讥讽攻讦桂顺鉴,说你个队长咋当的,加个十亩水田不说,你还要个牛祖宗来伺候。你平日是个人精,呷不到亏的,你这是当先进当上了瘾,不管我们死活哒。当天晚上桂顺鉴让全队男女老少批得垂头丧气,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后来还是跑到十二队夏生那里套近乎,说:“夏生老弟,当年国民党抓壮丁时我还帮过你的,今天我遭了难,老弟无论如何拉老兄一把!要不然我年都过不了,天天上你们队来吃住算哒!” 夏生冒得法,思考计较了一番后说道:“我说老兄哥,你一辈子精明,今朝一日你咋犯傻呢?这样吧,水田离我们太远,我们队也不能种的!那个水牛给我们队上,春耕你们要借用要看一个月的牛,你看行不行,行的话明天牵牛来。我也就这能耐了,还不晓得安排哪个伢几看牛呢?!” 桂顺鉴一听,马上说道:“行,行,行!还是自家兄弟好讲话!也是的,老子平时精着呢,咋今朝让唐耀祖那些憨包阴了呢?真的是放一辈子的鹰抓鸟,到头来让鹰耍哒,真晦气!” 若干年后搞起了单干责任制,九队的村民又私下抱怨起唐耀祖败家十亩水田不说,还搭上一头牛呢。话传到唐耀祖耳里时他火了,当场骂起来了,当年你们把我放火炉子上烤,现在单干分田了你们又眼红那十亩田,讲这号子话的是真的冒良心生崽冒腚眼! 十队的桂顺鉴当年为了接受那十亩水田受了不少气,队里插田时他月光下带他几个儿子夜里摸黑插过好几回。儿子们口里不敢说,心里那个怨气甭提了,私底下说爹平日人五人六精得像个猴,遇这事怎么迷糊哒?单干后分责任田时,人均多分了那么一二分地的十队村民个个囗里鉴爷爷当年好计谋,白白赚了九队十亩水田呢。桂顺鉴老些爱听奉承话,有些小得意对后生晚辈说:“你鉴爷爷早年熟读三国水浒,孙子兵法烂熟于胸,眼光远着呢!唐耀祖那憨包哪是我的菜噢?!”话传到唐耀祖耳里,当时气得背过了气。 夏生生产队是三个小组合一起办的食堂,近二百号四五个姓的人同时吃饭做工在一起,乡里乡亲平日多是熟识的。旧时候以宗族乡绅治理有着一套在那个时代合时宜的道德行为规矩,现在新社会了,原来的乡绅地主完蛋了。土地革命的进行彻彻底底的打破了地方千百年来的思想禁锢,原先那套老幼尊卑进了臭水沟,人与人之间被新的革命秩序代替了。 当时在县中读书的易涟云给他爹老子易达生写了信,他老子不识字,请了队里念过私塾的三弟念的信。那三弟拿起信纸,张口念道,易达生同志…… 当时叔伯兄弟婶嫂正在一起呷茶,一听乐了,当时三弟媳茶都笑喷了出来!易达生一听羞得脸都红了,冲三弟吼道,我是他爹老子,怎么成同志了,书是从腚眼子里读进去的!莫读哒,丢人现眼……他三弟一见忙说道:“大哥莫发火,涟伢几写得冒错,现在老老少少都是革命同志了!中央领导给儿子写信都称同志的呢!” 丁香那时在食堂里做饭菜,平日里分饭菜时公平公正很得人心。其中一个同她一起做饭菜的是易政柱婆娘桂丁娥,她同丁香挺合得来的,做事有商有量从不偷奸犯懒。另一个是桂丁娥幺嫂喻月云,她平日做菜时大口大口的尝菜盐味的咸淡,煮好饭后总抓一大把塞嘴里嚼着,嘴上还说好像饭有些夹生,又抓了一把塞嘴里。后来有人提意见了,便用一个个的碗装了再蒸煮。 丁香有技术会打棕绳,平时给队里打棕绳按男劳力算的,外出邻近公社大队是按外调工分计算,抵得上二个男劳力工分,当时队里好多人眼红着呢!有福读起了五年级,学后看牛有二分工,寒暑假同大人一起劳作算个六分工,快抵上伯娘胡桂娥的七分工了。有贵也能挣个三分工,秋生十分工,一家收入不少能年底有些积余的,日子过得还好。 只是胡桂娥自嫁夏生半年多了,还冒得身孕。丁香婆婆又开始整天指桑骂槐讲什么鸡婆子跑野,蛋都不会下一个,猪婆子不生猪崽还发几回栏之类。婆婆有时叫唤胡桂娥做这做那,她指东胡桂娥不敢往西的! 自那后胡桂娥落下了个潜意识里对婆婆的恐惧心理,几年后婆婆过世了她仍然害怕,只要身体有个头痛脑热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打针呷药,而是在堂屋里给婆婆下茶敬香。几十年如一日重复着这件事,不晓得的人都讲胡桂娥孝顺呢。 因为婆婆平日对丁香很好,胡桂娥内心产生了对丁香些许嫉妒甚至怨恨,同在一个屋里说话没有了住日的亲密无间多了些客气。 胡桂娥自此与丁香有些疏远,反而同堂嫂春生媳妇贴心好多了。 当时大队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五八年就在丁香屋对门不远的山洼洼里修起了水库。秋生参加了一个冬天的修建工作,寒冬腊月的干到五九年上半年才竣工蓄水。因为赶工期,公社大队干部驻点监工抢进度,累坏了不少人,批斗了不少磨洋工不积极的人。 秋生他们每天从洼地上方挑土筑坝,挑来的土先用大石滚子十多个人拉着碾压好几遍,然后七八个人抬着石墩用力砸紧夯实。秋未至寒冬,工地一片繁忙紧张,望着才筑了不到三分之二的大坝,公社的刘副书记急了。他干裂的嘴唇,嗓子都吼得沙哑了,着急上火催这个训那个带队的队长。 三队有个唐有光的富农,平时本就气力小,磨磨蹭蹭的还脚步慢了些。当时刘书记见了,便吼道:“唐子云,你们那组的那个歪脑壳咋回事,走路都冒得劲,是故意跟大搞农田水利建设方针作对吗?!全部停下,思想根源上找下原因!” 当时唐有光一听吓得趴地下了,他本就成份不好,弄个反面典型那还有活路?!当时众人听到开会心中高兴了,手中家伙什一扔,都聚到新筑的坝上瘫坐在地上喘着气呢! 唐子云这时也冒火了,跑到唐有光身边,冲他结结实实踢了一脚,口中骂道:“你个五类分子想害死我,快点起来给我上坝开会受批评去!” 那唐有光不敢爬起来,躺地上哆嗦起来。这时五队队长胡满生见了,忙讨好刘副书记说道:“刘书记,这唐有光是脑子作崇,我弄个法让他清醒清醒一下就好哒的!” 刘副书记听了,望了胡满生一眼说道:“好的,你去弄他上来,惩治惩治一下,莫过哒火就行!”胡满生得了令,便带了两个人过去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哆嗦瘫在地上的唐有光拎到了堤坝上。 胡满生看了看堤坝上的石滚石墩顿时有了主意,他让人把石滚子朝天掰翻,在石墩石滚中间的洞里穿进两根树杆,树杆顶上绑好两个滑轮。然后把唐有光用绳子分别绑着一只手和一只脚,把绳子穿进了两个滑轮里面。 这时唐有光吓得脸都白了,口中冲刘副书记唐子云胡满生他们讨起饶来,“刘书记,我晓得错哒!满生老弟,你莫扯绳,饶我一回!子云,我还是你叔爷辈呢,你快些跟刘书记讲句好话,修哒阴骘噢!!” 唐子云与唐有光同宗,晓得这扯“半边猪”不是好耍的,心中不忍,便对刘副书记说道:“刘书记,唐有光反动是我做队长的平时思想教育冒搞好,我收工回去夜里好好开个会批评教育惩治他!大白天搞这个耽误工不说,唐有光累得这样子了怕也经不起吊的。” 刘副书记看了看唐有光,回头轻声对胡满生交待道:“吓下他就要得哒,莫搞出事来!”刘副书记也知道胡满生活活打死龙二爷的事,晓得他心狠手辣的特意嘱咐了一句。 胡满生一见得到了刘副书记许可,兴奋得迫不及待冲另一边扯着绳的周汉兵叫道:“汉兵老弟,扯起来!!”话音刚落胡满生便扯了起来,周汉兵望了刘书记一眼,也一把扯起了另一头绳子。 只听得悬在半空的唐有光一声‘娘啊……’的尖锐惨叫,便再也没有出声了。头朝下垂着,身体在空中晃悠。 寒风凛冽中,唐有光裤裆里流出来了黄色的尿液来。周汉兵看见,连忙对刘副书记叫道:“刘书记,唐有光松了阳关,拉屎尿哒!”一边说一边松开了绑在树杆上的绳子。 刘副书记有些害怕了,忙冲胡满生喊道:“胡队长,快些放下来,吓下他让他记个教训就好!” 那胡满生听见,满不在乎的回道:“冒事的,刘书记!唐有光这条死蛇子是在装死呢!” 刘副书记听到忙说:“叫你放下来你就放下来,莫啰嗦!”这时旁边的唐子云听闻马上冲过去解开了绳子把唐有光放了下来。 这时大家才发现唐有光不光拉尿了,屎都拉了一裤裆,人不能动弹了脸色惨白渗人有些可怕。 刘书记捏了捏鼻子,冲唐子云说道:“唐队长你看看这唐有光自己能走吗?能走让他提前下工回去弄干净。” 这时斜躺在地上的胡满生用脚踹了唐有光一脚,口中笑骂道:“你个死老鬼,还不快谢谢刘书记,今朝你又能偷一顿工夫的懒哒!!”那唐有光身子弹了一下后,便没有其它反应。 刘副书记见情况不妙,便对唐子云说道:“唐队长啊,你找个人搭把手先把他弄回去得了。” 唐有光一身屎尿,唐子云不好下手,便找了个土筐把唐有光装了抬回去的。 可怜的唐有光又惊又吓,回到家,茶饭未进。他那婆娘哭哭啼啼给他弄干净后换了衣服,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时便咽了气。 后来王书记晓得了,调查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作出的结论是唐有光生病死的,给他家特批了些粮票布票,他婆娘还对王书记感恩戴德呢。一则是唐有光本身成份不好,还偷奸耍滑罪有应得,二来刘副书记是年轻积极分子,平时工作公社有囗皆碑,况他一再交待只吓唬教育一下唐有光,根本无心闹出事。至于胡满生作为积极分子革命群众领路人,更不能打击他的。 多年后,人人都说胡满生不应该,造哒孽。 第三十回     完 第三十四章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三十四回 五八年快过年的时候,秋生也差一点被打了楠竹杈。 那天早上秋生去工地挑了十来担土后便觉得肚痛难忍,便向夏生说道:“哥,今天不晓得是呷坏了什么东西还是怎么的,我回趟屋里找些肚痛药呷呷看好些吗?” 夏生停了下来,看了一眼秋生,头瞥向远处刘副书记那边,小声说道:“你快些回来,上头催得急,人都会逼疯的。” 秋生回到家中上了趟茅厕,没有拉稀,拉完后肚子仍隐隐作痛。他试着按了按腹部,又翻了几片有贵肚痛时吃剩下的药,坐了一会觉得好了一点,便打算回工地做事。 刚走到半路,远远的听见夏生与人吵架了,旁边乱乱纷纷有人劝和着。 秋生一见忙快步小跑了过去,只见好几个人分别拽住夏生与胡满生两个。胡满生使劲挣脱,向夏生冲过去想打人呢,口中还胡咧着:“桂夏生你个屄崽仔,以前你当社长威风,我怕你,而今你开除工作开除党籍哒,也就是个队长跟我一样的,今天看老子弄不死你!你包屁你老弟偷懒耍去哒,讲你二句,你还反了天哒!我告诉你,你偷我二嫂的事还冒跟你算帐呢,今朝旧帐新帐一起还!!” 夏生气得满面通红,也努力挣扎着向他冲过去,口中还击道:“胡满生你是我的崽,今天你早上呷的屎,满嘴喷粪啊!我行得稳坐得正,你咬我个冉毛毬!!” 这时刘副书记听到争吵匆忙赶了过来,大声叱道:“你们还是队长呢,像话吗?吵么子吵!都给我停下来,看你哪个敢呲毛?!” 夏生与胡满生见到刘副书记发火了,便都消停下来。这时胡满生对刘副书记告起了状,“桂夏生作为队长,徇私让桂秋生回屋躺着睡大觉,让我们大家伙做牛背犁!我讲了他一句他还骂我放狗屁!” 夏生正要辩解,秋生忙拦着对刘副书记说道:“刘书记,这胡满生是挟私打击报复!刚才我是肚痛回屋里上了个茅厕呷了片药,我哥晓都不晓得,关他么子事呢?”夏生见秋生这么一说,就不好再作声了。 刘副书记望了望秋生他们几个一眼,皱着眉头对秋生说道:“桂秋生,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肚痛为么子不打个报告给桂队长,真的属实桂队长报告一下我还是会同意的!你私自回屋不经批报就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今天中午呷饭开个会检讨一下思想!” 当时秋生不晓得犯了那门子的疯,冲口还了句:“刘书记,人有三急,肚痛屙泡屎尿也要做检讨,这是犯哪门子的纪律?!” 那刘副书记还没开口,旁边的胡满生在旁起哄拱火了,“刘书记,这桂家弟兄也太不把你书记放眼里哒,我们讲不得,你也讲不得的,干脆人人回屋抽根烟歇一顿再来就好哒!” 秋生一见胡满生在旁扇着阴风,便气不打一出的冲胡满生咆哮起来:“你个尖脑壳,要你在旁边放么子屁!” 当下两人便大吵起来,坝上坝下的人们都拥了上来,刘副书记这时面上挂不住,恼了!冲周汉兵几个吼道:“这桂秋生也太无法无天了,不打顿背心是不晓得东南西北的!”胡满生一听来了劲,便吆喝起来:“周汉兵,快些拿楠竹条来,惩下他的威风!” 这时旁边易政柱见了事风不对,早去叫了丁香赶了过来。丁香赶来时秋生已被胡满生他们几个扭住按在地上,周汉兵去拿楠竹条去了,夏生站一旁干着急却没有一点办法。 丁香与易政柱一路赶来已经晓得事情缘故,她一把拦在秋生面前,对刘副书记说:“书记,我屋里男人在工地几个月哒,是那种偷奸耍滑的人吗?今天你书记要是执意要打背心,你打我就是的!我男人家有病不舒服不经打,免得像唐有光一样不打死也会吓死的!” 刘副书记听到唐有光三个字顿时像被蜂蛰了似的,思考了一会便说道:“嫂子,不是我故意针对他,他也太无组织无纪律了……” 夏生见刘副书记语气和缓些时,连忙说道:“刘书记,今天是桂秋生不对,今夜里我组织全队对他进行批评教育,写一份深刻检讨交给刘书记亲自道歉!” 秋生挣扎了一下还想辨解几句,丁香劈头给了他一巴掌,“你还不谢谢刘书记晓得错哒?!” 秋生一见这阵势便软了下来,说道:“刘书记,我不打报告是不对,只是我今天确实肚痛得很。加上胡满生一旁乱说,气上来了乱讲的,回头我做个检讨给你!” 刘副书记见秋生服了软,他面子也足了,便冲胡满生几个说道:“松开,他既然晓得错哒,认识了思想,就给他个机会!” 这时胡满生听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悻悻的走开了,这时周汉兵早扔掉了手中的楠竹条。 自那后,秋生经常闹起了肚痛的毛病。到五九年四五月间时隔个三五天便发作一回,看过几次乡村赤脚医生愈治愈厉害,有时痛得连工都上不了哒。 这样一来误工不算,还摊上了医药费,加上五八年以来大吃大喝,队上粮食呷得所剩无多。到五九年时开始限量供应粮食,标准是大人四两,小孩二两,还是十六两一市斤的老称。大人四两都饿得咕咕叫,半大的孩子二两正在长身体更是受不了。丁香三崽一女还有婆婆年迈要供养,秋生又病痛在身,日子日渐艰难。 自此后秋生脾气日渐暴燥易怒,近二十年来的恩爱夫妻也开始经常为一点点小事拌嘴吵起了架。丁香心疼理解秋生,处处让着他。 丁香懂些医理,便用在娘家时同奶奶学的草药方子挖了些降肝火的药,呷了一个多月后仍然起色不大。 五九年阴历七月半,丁香打发有福上街按赤脚医生开的药方给秋生买些中药回来煎着喝。 有福上街买好药后便回了家。回到半路天上飞了几滴雨,这时才发现新买的斗笠忘了戴,便连忙赶回了药铺找寻。这时人来人往的早让人戴起走了,有福一路忐忑不安的回到了家中。 秋生本就身体不好,已个来月做不了么子事了,一听有福还弄丢了新斗笠,这时心情更坏了,便冲有福吼道:“死人还守副棺木,你戴脑壳上的斗笠都守不住,明朝你不要上学哒,替我上工得啦!” 当时有福心中愧疚又心痛新斗笠便流下了泪,这时旁边的丁香一把拽过有福,冲秋生埋怨道:“你这几个月来呷哒火枪药,拿堂客出气还不够,还拿崽女撒火?!丢个烂斗笠你至于发咕大的无名火吗?!” 秋生正在气头上,回头又冲丁香吼了起来,“都是你惯坏了,早晚要饿死讨饭的!” 看着病怏怏的秋生,丁香眼中噙着泪,拉着有福走了。 秋生晓得自己发脾气过了火,本想解释缓和一下,但丁香却十多天赌气都不同他说话。绪宗来家里邀约丁香外去打棕绳,丁香招呼不打便出了门。 秋生自与丁香呕气后,也后悔不已。没有丁香在家的日子,他百无聊赖,自我感觉时日无多,便想做点什么,留点什么给丁香娘崽。 思来想去,东瞅西望,他终于打上了自家屋堂那棵蓄了不知多少春秋的枫树。他寻思,若砍了这树,起码能整个几十担柴块,丁香娘崽烧个几个月不成问题了。 说干就干,那几日身体似乎好些。他扛个斧头,乒乒砍将起来。那树也太大了,冠盖如云,树干三人都合抱不过来。 秋生砍累了歇歇,闲了又砍,几天下来,那树已砍了一个可钻进一个孩童的囗子,只剩下中间十余寸还连着,砍下的木屑都有二三担细柴火,树却仍巍然不倒。 秋生接着又砍了一天,快黄昏时,那树似乎摇动了一下。秋生忙着察看时,春生正好路过,他有些责备的说道:“三老弟,那树砍不得的,那树几百年哒,招你惹你……” 话音未落,那树咔嚓响了一下,遮天蔽日乌压压的径直朝秋生方向扑了过来。那树也倒的怪,明明砍的口子是应该向秋生反方向倒的,却偏偏冲着秋生过来。他卒不及防,后退跳将下去,就势躺倒地下。 还好那里是个坎堤凹口,树没砸中人,树枝树叶压住了秋生。春生吓坏了,,连忙上前帮忙,好半天才把秋生弄了出来。 还好人无大痒,只是又累又惊吓,秋生爬不起来了。 那日恰巧丁香回了家,得讯后小跑着赶了过来,又是气又是心疼的骂道:“你个砍脑壳的,古树都有灵气,你砍它搞么子……” 虽招了丁香一顿骂,秋生心里却是暖呵呵的,自此两人又重归于好。 枫树后来劈成了柴火,秋生过世后有福兄弟一刀一斧弄了好几个月。 树蔸太深,有福兄弟弄不了,送给春生挖掉的,劈碎有一二十担干柴。 夏生晓得秋生家困境,一天夜里便对胡桂娥说道:“桂娥啊,秋生他身体不好,三四个崽女平时每日张口都要呷的,我们只有两个大人,平时嘴里余二口给邹龙寒香一口呷的,邹龙还才断奶呢!要不娘那份口粮只要秋生他们出三分之一,你看要得吗?唉,这日子赶上国民党灾荒年哒!” 胡桂娥听了,有些不悦抱怨起来:“平日你娘骂我鸡婆子跑野,野蛋子都不会生一个!老弟嫂是能生,而今冒得呷就好哒,你娘不多省口呷的给他们?!” 夏生沉默没有吭声,胡桂娥一见便晓得勾到了夏生的心事讲错了话,忙安慰道:“男人家,莫生气,我也就看你娘平时太偏心了,兄弟间要帮还是要帮的!我晓得我来哒一年多还冒给你生个一儿半女你心里慌,要不干脆把丽妹几带过来带。反正丽妹几来住过二三回了,和你合得来,你比谌永年那呆木头还对她好,丽妹几都喊你继父了。说不定丽妹几一来,我们就像母鸡抱引窝蛋一样来年就有亲生崽女哒,要得吗?” 秋生默默听完,沉默一会后说道:“要得的,这样你也放心,屋里也热闹些。” 十多天后,胡桂娥在谌永年家生的女儿谌丽华来了,她小有福二岁,夏生待她如同己出。不久后在胡桂娥授意下丽华改囗叫了夏生爹爹,叫丁香婆婆奶奶。 但丁香婆婆却对这个忽至而来的孙女内心深处是有些不待见的,只是碍于夏生夫妇均四十几岁的年纪了,晓不晓得有冒得生都是个问题的情况下只好接纳了她,只是待她与亲生孙女寒香还是不一样的。 胡桂娥看出了婆婆心思,私下教丽华凡事小心,不要惹奶奶生气。 丽华自她爹娘离婚后日子过得不好,她亲爹有些不如意便因为胡桂娥的事迁怒于她拿她出气,年纪不大便有了察言观色投机纳好的心机,慢慢也懂了在这新家的相处之道。 五九年的安化先是在春夏时节大水山洪频发,后来到六月后又迎来了大旱灾。 当时夏生他们当队长的忙得焦头烂额,先是组织社员人工吊水抢救已龟裂的稻田。后来小溪坑,水塘都已取不了水了,公社配发了柴油机轮流支援各个生产队从小河里抽起了水。夏生带了人为了争抢柴油机还与九队的唐耀祖九队的人差点动起了手。后来还是桂顺鉴及时报告了大队支书陈新运,才及时制止这场差点酿成冲突的事件。 到禾苗打苞时节,小河里的水也见底了露出了河床石板,千百年从未干涸过的好些水井都不冒水了,人畜喝水都要去低洼的六、七队担水,形势一天天恶化。当时陈支书眼都红了,干裂的嘴唇如同龟裂的稻田,他奔上奔下,上面要公社支持更多的柴油与柴油机,下面组织各队队长开会协调如何统筹从外村大河里引水。 经过连续一天一夜的激烈争吵讨论下各队终于达成共识,先用公社支援的三台大功率柴油机接替抽水至十队的大塘里,然后再机动柴油机按田亩数平均轮流给各个生产队按小时抽水。 散会时累了无数个日夜的陈支书,起身时头一黑跌倒在地。当时慌得一众队长打扇的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一会陈支书才缓过劲来。 陈支书幽幽回转过来后,张了张迷糊的眼,看到围了一圈的队长们,他扯起嘶哑的嗓子吼道:“老子还冒死,守哒我就有哒水吗?!快些去大河里找个水深的坑,到时要不能只能抽河卵石哒!” 众队长看到陈支书没了事都放下了心,便分头计划去实施抽水事宜。丁香代替生病的秋生参加了抽水工作,同男人们一起抬柴油机拉水管,累得晚上一沾床就沉沉睡了过去。 有病的秋生甚是心疼,瞅着劳累一天沉睡过去的丁香,他颤抖着捋了捋她那已枯黄失色的头发,落泪了。 一个月后,抗旱工作胜利结束。因为丁香工作突出,公社书记通报表扬,说古时花木兰代父出征,她是代夫出征,了不起!后来评奖时,村里授于丁香三八红旗手荣誉,表彰她为集体做出的不凡贡献。 改革开放后,丁香那代人辛苦修建的渠道荒废了,茅草个多人深。 丁香甚是心疼,逢人便说,那时候我们披星戴月,冬天脚踩冰窖子,饿着肚皮勒紧裤腰带,累死累活才修成。到你们这代人倒好,说废了就废了,造孽啊! 尽管夏生丁香他们尽了一切可能的手段,那年仍只保住了六成多的水田,大片大片已打苞或抽了二三成穗的禾苗像火烧了似的一片枯红,后来各队割了那些禾苗储存起来当了牛羊的饲料。 收割那些禾苗时,人们偷偷把已抽了穗灌了一点稻浆的干瘪的稻谷放嘴里嚼了一遍才堆成了稻草垛。一到晚上,又有大人小孩偷偷来嚼过的稻草中找寻遗漏的谷粒再嚼上一遍。春生家显祖就带着有福他们一大群孩子来过好多回。 有一回寒香找遍了稻草穗也没寻到一粒谷粒,失忘中无意嚼了一下刚收割不久的禾苗茎,禾杆清香中透着一丝甜味。 于是她对有福说:“大哥,这杆杆甜甜的,像黄丝茅根一样好呷呢!” 众小孩听了,也试着找那些青嫩些的禾苗茎嚼了起来,把那些堆好的稻草垛翻得乱七八糟。 远处的易政柱看到他们刚堆好的草堆翻个稀散,便吼了起来:“你们这些细伢几玩得冒得名堂,稻草都让你们耍得稀散的,告诉队长罚你们冒得夜饭呷!” 当时显祖他们听到,便一哄而散跑了。剩下年纪小的寒香吓得一边拿着嚼过的稻茎,一边哭了起来。 当赶过来的大人们看到寒香手里紧紧攥着的已嚼过的青嫩稻苗的时候,大家默然了。 丁香听到寒香哭声,以为是小孩子们打架闹的,忙赶了过来。 她刚想开口斥骂,旁边的桂丁娥忙劝慰道:“莫骂她,莫吓哒她!唉,这是么子世道啊。” 丁香一看明白过来,没有吱声一把抱起寒香低着头回了家。  回的路上眼泪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滴在了寒香肩上。 寒香见到丁香流泪,怯怯的小声说道:“妈,我再也不同显祖哥他们来翻稻草哒,你莫哭。” 丁香没有应声,泪水迎风倾泻而下。 五九年下半年开始的饥荒开始漫延全国,连出外讨米的路也彻底堵死了。 土里的白菜根,各种野菜早给人们清过一遍又一遍,芭蕉蕊枇杷皮都成了裹腹之物。有人吃起了观音土,那玩意细腻耐事,呷上一顿够饱一天。只是那东西吃多了拉不出屎,邻村有一个人吃多了肚子胀得像个鼓,后来活活憋死了。人们面带菜色,好多人都浮肿起来,有传言其它地方都饿死了人。 秋生的病时好时坏,肚子肿胀得像怀了五六个月胎的妇女一样。丁香给他挖了不少的草药,还上过公社卫生院看过,医生讲秋生已经是肝硬化了,病情不容乐观。 在那个缺医少药连饭都呷不饱的年代,这种病死亡率等同于现在的癌症晚期。为了秋生,丁香偷偷给藏了起来的观音菩萨祷告还过愿,虔诚的供茶礼拜过,尽管那个年代搞封建迷信是要冒风险的。 虽如此,秋生仍抱病出些工做些事,只是评工分时队上一些人有意见了。说秋生干的都是些女人活,只能评个七分工——那个年代,评工分时为了一个两个工分大家争得头破血流的事都时有发生。 夏生当队长的也冒得办法,后来看弟弟一家实在撑不住了,才咬牙豁出面子为秋生争取到了评个八分工。 因为这事,会计易桂云他们兄弟还满肚子不服气呢,会上公开反对,私底下说东说西。好在多数人看在平日丁香他们本分勤快,支持同情的占了多数,几番讨论开会才勉强过关。 中秋时绪宗兴冲冲找到丁香,说王梓阳在云峰公社当了书记,前些日子对他说公社要一批棕绳请了他去,并偷偷讲工钱可以用粮票代替。 那个年代,粮票是个稀罕物,只有梓阳他们非农业人口才能凭粮票购粮。丁香她们农民是靠工分吃饭的,挣的粮票,绪宗讲梓阳可想办法折成食品粮食给他们。如果丁香能够去,就 可以多挣口呷的,孩子们也不至于饿肚子。 这时丁香又怀孕了,看了看全家老小,对秋生说道:“秋哥,我去做二个月事,你管好家中老小。自已有病能少做就少做些,工分少些不同他们争,跟哥哥讲七分就七分,有我呢!” 秋生一脸愧色,对绪宗说道:“大哥,我这身子骨拖累丁香了,不晓得明年还能呷得饭吗?只是以后丁香就苦了,拖着几个崽女,肚里还有一个呢!” 绪宗看着腊黄肿胀得不成人形的秋生,心中不忍,忙安慰道:“秋生,冒得事的,丁香出去挣些呷的回来,营养上来了就会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丁香随绪宗去了云峰公社。梓阳见到丁香很是热情,还像儿时一样叫着满姑——“满姑,当年要不是你和姥妈去五雷洞给我父子俩送口呷的,说一定我现在都冒得命哒!以后你要常来公社,只要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你就当我这里自己家一样,不要见外就好!” 梓阳媳妇是个中学老师,人白白净净很斯文,她也同梓阳一样一口一句满姑满姑的叫。当天梓阳堂客还从公社食堂弄了好多好多的包子油条回了家,自己在家里熬了一大锅放了绿豆红枣的粥。 那晚绪宗兄妹大半年来第一回呷了一顿饱饭,只是丁香呷的时候想起了家中饥肠辘辘的秋生有福他们几个。 第三十一回        完 第三十五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在云峰公社干了二个多月的事后丁香他们回了家。 回家时梓阳媳妇杨老师从公社食堂学校食堂等等他们能弄到呷的地方托人弄了两袋包子油条之类的分别给了绪宗丁香他们,把丁香他们挣的粮票全部兑成了粮食、花生、红枣之类的装了两大包。 走的时候,梓阳嘱咐公社开车的刘师傅顺路把他们送到了三里大队。下车后,丁香用扁担担着沉甸甸的东西回了家。 到家时天已黑,看到担着东西回家的丁香,全家老小都很兴奋,邹龙颠着跑过来抱住丁香的腿,口中叫着:“妈,妈……” 夜深人静时,丁香偷偷把粮食打开给秋生看,秋生浮肿得变了形的脸庞的眼晴里射出惊喜的目光。 半夜三更,丁香!夫妇叫醒了孩子们。望着白花花的包子和金黄的油条孩子们个个欢喜得不得了,寒香还兴奋的叫了起来。 秋生忙喝道:“你再嚷嚷试试,等下哥哥老弟呷的时候你就只有在边上打望的份哒!” 当时唬得寒香不敢再吭气,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的望着那些个包子油条啥的入了神。 丁香给每个孩子一人一个包子,油条给了秋生,剩下的还能呷个一二回。 秋生看丁香自己没有呷,便说:“丁香,你自个咋不呷呢?!”丁香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心中酸楚,口中应道:“我在外面天天呷这些都腻了,再说回来时我呷得饱饱的,不饿呢!” 呷完东西后,丁香对孩子们说:“你们不要同别个讲家里有包子么子呷的,谁讲出去了谁以后就冒得份哒!晓得吗?!” 孩子们懂事的点着头,个个回屋睡了。 丁香秋生上床刚睡下,丁香思虑了好一会后,推了推秋生说道:“哥哥嫂嫂他们也不容易,要供养妈妈,再加上丽妹几一张嘴。要不你去送四个包子给妈妈他们呷,他们也不容易!” 秋生一听,早一翻爬起来,回道:“要得的,我怕孩子多冒得呷的你不愿意呢!” 丁香也爬了起来,摸摸索索的从夹壁里藏好的粮食袋里取出四个包子,清了清只剩下五根油条了。丁香小心把剩下的油条拿了出来,用烧纸包好塞到床铺草角上平整了一下仔细藏好才放心。 当秋生夫妇半夜敲门叫醒夏生婆婆他们送上包子时,他们个个欢喜得不得了。 平时对丁香有些疏远的胡桂娥眼晴都湿润了,口中说道:“幺嫂,你屋里人口多,不要想着我们,给一个妈妈呷就行呢!” 丁香忙说道:“一屋人讲么子客气,有口呷的大家都呷一口,俗话讲多呷咸菜味,少呷多多味!” 丽华拿起包子张口就咬了起来,婆婆有些不悦的瞟了她一眼,丽华见状忙低下头小口小口的吞咽着。 好多年后,丽华嫁人后回娘家时还多次提起幼时饿死人的事时,幺婶几给她的那个香喷喷的包子。 剩下的那五根油条分二回才呷完,呷之前丁香先把油条撕成六份分均匀后才在半夜里叫醒孩子们偷偷呷,那些花生、红枣之类的粮食撑了好几月呢! 多年后邹龙还养成了一个毛病,到半夜一点多会准时醒来,他笑着说都是当年妈妈半夜里弄呷整出来的毛病! 其它人家就没那么乐观了,春生家孩子一大串四五个。春生夫妻又冒得丁香那点本事,偷偷搞口呷的还半夜三更二夫妻呷了,不敢叫醒孩子们。孩子们太多,也分不下去,只好大人呷了白天才有劲挣到十分工。 有一回显祖还半夜醒来拉尿时,偷看到春生夫妻偷呷的事。几十年后都一直耿耿于怀,说爹娘当年只顾他们大人,都不管他们兄妹死活。 会计易桂云还用职务之便偷了队上一小袋粮食藏进了他老母亲的棺材里,后来还是他亲侄子易涟云举报给夏生。 为这事易桂云丢了会计挨了批评,好在当时夏生不计恩怨强压了下来,没有上报大队才不了了之。当时感动得易桂云五尺男儿当场掉了泪,以至于第二年秋生病逝后他知恩图报力主给有福评了十分工,有贵评了个八分工。 这是后话。 一到半夜,队里大人小孩都偷偷摸黑跑到山上翻过的地里找遗漏的花生红薯什么的来呷——有些红薯花生还是人们白天干活时故意只拨了苗,只等晚上又偷偷来挖取。 甚至队上有些女人半夜爬起来,偷偷溜到生产队去地里掰几个老玉米回家。有时不小心弄出响动让守夜的男社员抓住了,脸面都不要,就在玉米地里同男社员弄上一回,拉起裤头抱着玉米回了家。 那年头,人饿昏了,脑回路还是挺灵光的,都变着法弄口呷的,饿急了讲道德廉耻是件奢侈的事。 四队还因为呷的弄出了人命。 四队的保管员清点仓库时发现仓里少了一袋花生,惊慌的他连忙报告了队长桂子正。 桂子正二十岁年纪,积极冲动,当日连夜召开社员开会查找偷取花生的社员。社员们一个个举报曾靠近仓库的人,排查来排查去只有桂重阳的老婆胡秀莲有重大嫌疑。当天中午时她一个人独自经过了仓库附近,与保管员声称的丢失时间相近,且没有人能证明她当时在做么子事。 桂子正十分兴奋,为他福尔摩斯的头脑洋洋得意,连夜叫来了陈支书共同审问胡秀莲。 胡秀莲根本没有偷取花生,但百口难辩无法自证清白。折腾到子夜时分,胡秀莲只是哭哭啼啼死也不承认偷了队里花生。陈支书见没有办法,便提议明天接着审今夜就算了。 陈子正一见扫了兴,他便窜通队里几个积极分子向支书提议,说胡秀莲死不承认悔过是抗拒总路线的行为,建议把她关进丢花生的仓库里关上一晚,让她好好反省。 陈支书听了,觉得也有些道理,便同意了他们的意见。 第二天一大早,当桂子正他们打开仓库时发现胡秀莲已经解下了自己的裤带吊死在仓库顶上的挂钩上,没了裤带的裤子褪到了脚髁处。 桂重阳父子得讯后哭得悲天怆地,把胡秀莲取了下来弄回家早早安葬了,可怜的是胡秀莲最小的儿子刚刚一岁半呢。 后来胡秀莲弟弟改革开放后当上了村支书,他对姐姐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来四组处理纠纷时都有些情绪,与四组多数人家都不对付。 八十年代后偷取花生的一队桂青山抱养的侄子桂三娃,在一次酒后透露了是自己当年偷的花生。话传到桂重阳父子耳里他们十分愤怒,自此后与桂三娃家断了往来。 桂重阳自胡秀莲死后一直鳏居没有再娶,一个大男人即当爹又当娘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五个儿子养大成人,其中的艰幸无以言履!临终时他看了看五个儿子,指了指头下的枕头,说道:“崽呀,我死哒后你们翻开我枕头下的床单,下面有点东西你们一定记得不要烧了,要葬到我的棺材里放在我胸口上,只有这样我才会安心!” 当天夜里桂重阳逝世后儿子们依照老父亲遗言翻开枕头下的床单一看,下面整齐的叠着一件白色衬衣。大儿子当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年他娘穿过的衬衣,他哭着向弟弟们讲了这件衬衣的来历,弟弟们听了当场嚎啕大哭,哭声绕梁穿宇。 那年头,饿坏冤死的人像地上的蝼蚁一样,听天由命。 丁香后来看见孙辈们呷饭时,把没脱壳的饭粒挑出来扔在桌上时。丁香总是默默用手捏起来,剥了谷壳咽了下去,嘴里念叨着:“你们冒呷过亏,当年你姑姑她们还嚼稻草杆呷呢!” 秋生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到冬至时肚子胀得像个临产的孕妇一般,比丁香怀胎的肚子都要大,撑起的肚皮发着亮光,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见。 丁香见秋生这副模样,便央了春生夏生兄弟抬着去了卫生院。卫生院的刘医生按了按秋生肿胀的肚子,摇了摇头,悄悄把夏生拉一边对他说道:“你这兄弟横竖三五天光景了,还是拉回去好好养着!也不要忌口哒,他想么子呷的弄些给他呷,尽下心意好哒!” 夏生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呆住了,没得法只好随便弄了些止痛药和春生抬着秋生回了家。 回的路上,三兄弟都没有说话。秋生也晓得病情严重反而平静许多,睁着眼看着沿路的景致与熟识的人家,生怕今后永远看不到了。 秋生自冬至后便上了床,下不了地。丁香婆婆白天寸步不离,守着这个从来不惹她生气的儿子整日以泪洗面。 秋生自知时日不多,死撑着咬牙忍住疼痛不在丁香婆媳面前哼一声。实在受不了,身子倦着,双手死死掰着床沿,豆大的汗沿颈脖滴落床单湿了一大片,床沿都留下了他十个指头抠出来的深深掐印! 丁香看着床上病得不成人形的秋生心如刀绞,思来想去还是明天打发有福上公社卫生院买些药回来治治——有福有贵自秋生重病后双双辍学出工做事服侍秋生。 第二天天未亮有福叫上春生家显祖一起打伴上城里买药。 路过村口一个旧时土地祠时,显祖有些惊讶的对有福说道:“福哥,刚刚我在窑那边明明看见一个男的进了那个土地庙,出来时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转眼那一男一女就都不见哒?!” 有福有些胆怯的看看了晨昏中大柳树下那座仅仅1米多高,有些阴森的残破土地庙。心中顿生恐惧,忙说道:“显祖啊,那个破庙才半个多人高,那里钻得进人?你眼花了,千万莫乱讲,快些走噢!” 有福这么一说,显祖也有些后怕,两人逃也似的跑了起来。 奔跑中,鞋子溅起的沙土打在显祖后背上。显祖心中更加恐惧,以为是老人们讲的鬼追人,便没命的狂奔起来! 有福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追了好一路才赶上显祖。 这时天已大亮,有福气喘吁吁的拉着同样上气不接下气汗如豆下一脸惊恐苍白的显祖,问道:“显……显祖,你……你搞么子!跑那么快干嘛?!” 显祖惊魂未定的讲了刚才的事。有福摇了摇头,缓了口气说道:“冒得的事,学校的老师们都讲世上冒得鬼的!” 虽如此,有福他们买了药后仍然不敢再从那个土地祠路过了,他们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家。 丁香看到有福他们有些异样,尤其是显祖脸色惨白有些渗人,便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福便偷偷把丁香拉到院外,同丁香讲了大清早发生的事。 丁香听了,忙进屋抓了几片茶叶冲了杯茶,对着藏着观音菩萨的地方作了几个揖,口中念叨了一番让显祖喝了。 丁香此刻心灰意冷,她虔诚的相信秋生已经走了生魂要离她远去了。想到这,泪水夺眶而去,丁香没有去擦拭,任它顺下巴滴落地上溅起泥地的尘沙。 几天后,秋生病在床上多日冒得么子事,隔壁春生家平日壮实的殷嫂嫂却豪无征兆的死了。 当时春天哭哭啼啼的跑到丁香婆婆屋里诉说时,婆婆还不信。春生哭着说昨天夜里他媳妇偷偷呷了一些生的豌豆,早上起来时,发现她竟然在睡梦中被未咽下的豌豆活活噎死了! 丁香他们一家帮着春生料理完殷嫂子的身后事的当天晚上,秋生精神出奇的好了很多。 当天夜里,秋生同丁香聊了很多。 当讲到他们第一回见面时,秋生邀请丁香奶奶她们来丁香堡做客被丁香奶奶开玩笑的往事时,秋生腊黄的脸上泛着一丝红晕神情还有些得意。 他拂了拂丁香有些散乱的头发说道:“丁香,妹啊,有些事天注定了的,是你的永远是你的,跑不掉,你信吗?!” 丁香静静聆听着重重点了下头。 然后秋生又讲起了第二回救丁香然后打伴去新化,后来在华容遇上他爹的事。 秋生有些开玩笑的说:“丁香啊,人家做女婿的头回见丈人,丈人都是招待上宾一样!你爹倒好,躺地上想讹我的钱呢!” 说到这时丁香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回道:“谁叫你当年人模狗样一个大老板样子,他不讹你,讹谁呢?!” 接着丁香回忆了当年秋生在外经商时她担心受怕的往事,讲了她自秋生他们益阳被日本人飞机炸了货物困在重庆几年回不来的往事。 讲到这时两人都沉默了,他们晓得,那回是暂时离别,以后可能就永远见不到了!想到这,丁香落泪了,她怕被秋生看见偷偷脸转到床单上揩了一下头把泪水拭掉了。 后来他们又聊起了丁香舅舅,秋生聊起了姚衍的勇敢仗义时,秋生有些伤感的说:“舅舅那人不说他,虽然他后来有悔意也属罪有应得。可姚衍是抗日功臣,还救过我和大哥的命,他们那些王八蛋怎么能扒了他的坟呢?!怎么说舅舅犯的错,不应该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啊!” 丁香听完默许的点了下头,说道:“是的呢,听说姚衍他们遗下的宁伢几人挺聪明的,活脱脱像极了年轻时的姚衍。上回我去梓阳他们公社做事时,听杨老师讲他蛮听话上进学习好,还挺孝顺梓阳夫妻呢。去年念完高中后执意去当了兵,说要继续他老子遗愿保家卫国。秋哥,你说人啊这一世讲不清楚的!想当年我舅同王先生同在一个学堂教书平日兄弟一般,后来国共争天下我舅出卖了王先生,我舅还带人抓过梓阳父子好几回,明码标价八元光洋一斤的肉呢!最后王先生还惨死在县衙门的皂荚树上!当年梓阳与你在常德落了难时,姚衍却丝豪不记前辈人的恩怨救了你们两个,种下了善缘!今朝梓阳夫妻反过来收养了姚宁也算是王家与姚家的奇缘了!” 秋生静静听着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说道:“是的呢,所以老辈子们常讲,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乡里乡亲平日有个恩仇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个村寨代代住在一起,冒得化不了的仇怨!你看我们大队玉碧大姐夫妻双双去了世,他老兄何县长就冒去报复过胡家弟兄,那是他聪明有远见!你想想龙二爷活活让胡满生他们打死哒,却没有动过何县长崽女一根豪毛!不是胡满生是善男信女,实在是他也晓得已欠了何家里两条人命,再把何家里往死里整,他也心里总有些愧!” 讲完这些后秋生忽然双手捧住丁香的脸,盯着丁香的眼晴一字一顿的说道:“丁香啊,千里搭长棚终有分别日!我病哒年把哒,拖累了全家苦哒你!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真去了……” 听到这些,丁香泪水奔涌而出,摇起了头,哽咽着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秋生缓了一下情绪,平静的说道:“俗话讲,只治得了病救不得命!我的事我明白着!你听我讲,我死哒你如果遇上单身品性好的男人家不要拘节,一屋的崽女你一个人扛不住的,我在阴间也会不安心!这冒得呷的朝份我也才见过,不晓得么子时节才是个头!如果实在养不了,把寒香、邹龙送了人,也是给他们一条活路!肚里的生出来还要呷奶冒人要的,你以后日子我不放心啊……” 这时秋生自己也抑制不住,悲恸哭起来了。丁香一边流泪一边抚着秋生已骨瘦如材的后背安抚着。 那一夜长夜漫漫,丁香彻夜未眠。 第三十五回    完 第三十六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三十六回 五九年阴历十一月初三那天,在床上躺了二个来月的秋生还是抛下丁香她们娘崽去世了。 丁香很镇定,她挺着个大肚子亲手给秋生擦试好她熟悉的每一寸肌肤,里里外外换上了新的寿衣。换衣时她掰开秋生有些僵硬的手,从怀里颤抖着掏出还有些体温余热的三两张二角五毛纸币,放在他掌心后再次慎重合上。 婆婆见状,一边嘤嘤哭着,一边对丁香说:“现在你日子艰难,自个留着,日后多烧几张钱纸也是一样的。” “妈,秋生以前当过老板,体面人。去了,阴间,也不能让鬼使们小瞧了。再说,趟黄泉道,过奈何桥时,阴阳一线,什么时候都是钱开路,或许有着大用场呢?!” 她从秋生咽气到用冒刷油漆的白木薄棺材板抬上山的过程中都没有嚎啕大哭,泪流进了颈脖也没有哭出声。她晓得,她已经没有了悲痛伤心的时间了,一家子还要等着她要呷呢! 悲痛欲绝的丁香婆婆看着以泪洗脸却没哭出一声的丁香,心里有了一丝丝担忧,怕她憋出什么毛病来。 秋生上山第二天,丁香便挺着个大肚子出门做事。丁香婆婆本想劝她在家休息几天再出去做事,后来转念一想让她出去做事散散心也好。 腊月廿二那天,在四队打棕绳的丁香忽然感到一阵阵肚痛,有些想解大手的感觉。 经验告诉她,孩子要出生了。 她不慌不忙走到四队准备解散的大食堂,对正在做分伙饭菜的刘了娥说道:“嫂子,帮把手,我可能当生了!” 刘了娥听了忙搀着丁香进了隔壁房间内,刚刚躺下解开衣裤,羊水已经破了,孩子头都露了出来。 寒冬腊月的刘了娥来不及细想,返身到食堂灶堂里弄了一大火盆柴火炭跑了过来。 刚到门口时,一声清脆洪亮的婴儿哭声响彻满屋。刘了娥一看一个男婴已爬出了丁香体外,脐带还连在丁香体内。 刘了娥虽也生过多个孩子有经验的,但这情况还是头回见,一时傻傻的站着不知所措了。 这时丁香用输弱的声音唤道:“嫂子,你帮把手,先用那块旧衣包一下孩子,然后你去厨房打盆热水。噢,先找一把新些的布剪刀过来!麻烦你哒!” 刘了娥这时反应过来,匆忙然找来了把七成新的布剪刀。 刘了娥照丁香吩咐把剪刀在碳火上高温烧了一遍后,便去帮忙剪去婴儿的脐带,可刘了娥哆哆嗦嗦总下不了手。 丁香见状,挣扎着直起身子,拿过刘了娥手中的剪刀自己干净利索的一剪刀下去剪断了脐带。 刘了娥连忙扶着丁香躺下,口中惊恐的说道:“嫂子,你吓坏我了,你真的霸得蛮,阿弥陀佛噢!”说完后转身找了一床厚些的棉被给她盖上,然后再去把婴儿清理包裹好放在了丁香身边偎着。 丁香看着身边粉嘟嘟的四儿,想起了秋生。不知不觉中滑下了一行清泪。 得到消息的丁香婆婆天寒地冻的赶了过来,一进屋便怜惜的对丁香说道:“丁香,崽呀,你太霸蛮哒!观音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说完后,看了看新生的四孙笑得咧开了嘴。逗弄了一会,抬头对丁香说,“这孩子随你东奔西跑,肚里就呷得亏,将来出息大着呢!” 丁香回道:“为愿,秋哥晓得也会安心的。” 婆婆听到秋生二字,忙转过身出去。 过门槛时泪水横流。 婆婆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还同四队的队长桂子正打过招呼,这几天吃住就在他们队上,到时结算工钱时扣就好了。 交待忙完事后,婆婆对丁香说,她回趟家带夏生有福他们来,白天晚上由她和胡桂娥轮流服待她们母子。 晚上时夏生夫妇带着有福他们姊妹都来了,寒香还懂事的跑前跑后帮着做事呢! 胡桂娥带了十多个鸡蛋给丁香,丁香感动的拉着胡桂娥的手,“嫂嫂,这年月呷都冒得,太费心哒!” 胡桂娥笑道:“冒呢,有福他伯父去公社时找王书记办事,王书记念旧给了些粮票让她老婆换些粮食给我们。他伯父晓得你要生了,留了心让她换了这些鸡蛋的!” 丁香听到,忙感谢夏生,“他伯父,麻烦你有心哒!” 夏生搔了下头,有些得意的瞥了婆婆一眼,对丁香说道:“你安心养好身子就好,明年你就要做婶几哒!” 丁香一听,惊喜的拉住胡桂娥祝福起来:“嫂嫂你有了,太好哒!这下我们屋里就热闹好多哒!” 婆婆心中乐开了花,嘴上却说道:“你们夫妇有了小孩,夏生你懂些事多帮衬些,这年头呷都冒得如得了呢?” 当天晚上,一家人欢天喜地的聚在一起聊了好久。尤其是夏生夫妻有了,也终于了却了婆婆的一大心事。 说来也是奇了,胡桂娥来了一二年没有动静,却在没吃没喝的年岁偏偏怀了身孕。据中国出生人口年鉴记载,1960年出生人口仅1千多万人,比正常年份要少生一半以上的人口,全是饥荒冒呷闹的。 也是从那时起,胡桂娥夏生夫妻便让丽华不叫丁香婶几了,改叫丁香幺叔,以后出生的桂玲、桂雄英兄妹也这么叫。 用胡桂娥的话讲,叫幺叔显得比叫婶几更亲昵,婶几是外姓,幺叔才是自家人。 廿三那天四队就分了伙,各自回家起伙造饭。那天已下起了大雪,丁香婆婆同队长桂子正讲尽好话才借了四队的锅碗瓢盆借住了几天,直到廿八那天夏生和春生用竹轿抬着丁香母子回家过的年。 回的路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婆婆一路上给丁香挟紧了好几回被子。 也就在丁香回家那天晚上,队里组织社员们点着油灯开起了年终决算与工分重新评定工作。 未开会前夏生私下和队里易武、易桂云兄弟、郑宗德兄弟他们打过招呼,希望他们能够在今晚的评工分会上帮有福兄弟说说公道话。看在丁香她们孤儿寡母的实际情况下,能够尽量多给他们兄弟评一点工分。 评工分时出了个小插曲,评易冬云老婆工分时他与堂哥易政柱发生了争执。 原因是易冬云老婆身强体壮与易政柱养父易模干着同一样的活,但评工分时她才七分工,易模因是男劳力却评了个八分工。 当时易冬云有些气愤,冲夏生易武他们说道:“桂队长,大伯父,你们当队长会计的要讲句公道话!我屋里堂客做事哪一点不比三叔强,茶场里粗重累活哪一件不是我堂客做的?三叔痨病客一样,三五十斤的茶叶都背不起,我堂客担个一百五六十斤的茶包一天不晓得跑好多回,大家眼冒瞎都看得见的!真的当我家黑五类,不让人活哒!我屋里三四个细伢几张嘴要呷啊!” 夏生和易武还未开口,却先惹火了易政柱,他对易冬云开口讲他养父易模是个痨病客甚是恼火,气冲冲吼道:“你还晓得我家爹老子是你三叔!你还当是你爹四叔在何鸿光手下当狗腿子风光的时候啊?!当年四叔从何鸿光县衙门回来,弟兄间摆么子谱,呷东西臭讲究这不要那不呷,好像县老爷一样!还么子要洗脸水热些,漱囗水要冷些!” 易合与易冬云是兄弟,见堂哥攻击了曾在何鸿光手下当差的父亲,便两兄弟合伙攻击起了易政柱来。一来二去易家十多个堂兄弟拉起了帮派全不顾了同宗同祖的情谊吵翻了天,陈年烂谷子的往事都翻了出来数落一遍,会场一片混乱。 已是大队副支书的郑宗德见情况不对,便大声吼起来:“看看你们像个么子样子,是不是对社会主义路线不满反攻倒算?!易冬生,你屋里婆娘茶场呷哒亏,明年茶场不要去哒,秋生堂客生哒细伢几出不了工,要你堂客顶哒,评个六分工行吗?!有一点事先讲清,不要讲秋生堂客原来七分工,你堂客才六分工欺侮你!秋生堂客给队里打棕绳计的工分,比她给外队打棕绳少要好几个工分呢,全队都记得她的好,你们应该晓得!易政柱你们也不要吵了,易模工分不动还是八分工,只是送茶叶那几天你要帮忙担几担茶包,你爹老哒担不动!” 那易冬云兄弟让郑宗德这么一说,气焰低了下来。易合瞥了他哥一眼偷偷挪到夏生身边,说道:“桂队长,我嫂嫂一家人口多,你做做好事讲句公道话。我嫂嫂还是在茶场做事,那担茶包的事还是她做。再讲就算给三叔担也是应该的,我哥讲错哒话就原谅一下莫计较算哒!” 夏生听完后,便望了郑宗德一眼,说道:“郑支书,你看行吗?我觉得冬云嫂子茶场做事还行的。” 郑宗德没接夏生的话,转头盯着易冬生说道:“你老弟讲的,你同意吗?有意见可以提第三十七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三十七回 六一年端午那天丁香带着孩子们去柏英大队看望了年迈的父亲。 看着一大串的外孙外孙女,七十多岁的玉石爷即高兴又心酸。姐姐也来了,大的外甥都已结婚生了外甥孙了。 中午呷饭时吴瑛看着已经会走路的念祖,试探的同丁香说道:“妹妹啊,妹郎子走了,现在冒呷冒喝的你一个人拉扯一大家子也不容易,男人屋里娘屋里两边做姊妹的也帮不上忙!我看如果有合适的人家把小些的抱出去一个情况会好一些,也给细伢几一条生路。柏英六队那个曹轶夫你认得的,他屋里只有一个女,他堂客十多年都冒生哒,他娘老子急得狠,端午那天呷茶时还同我们一桌,讲过有合适挑得上眼的想抱养一个。妹妹啊,不管你舍得舍不得都先去了解一下他屋里情况再做决定也冒得么子的。”听吴瑛这么一说,姐姐姐夫一大家子也附和着劝说起来。 望着外公一家人劝说着丁香的寒香有些懂事了,偷偷躲到丁香背后用手攥着她的衣摆不敢伸手,害怕她也会和弟弟一起被送人。众人劝说下丁香心里五味杂陈,把她与秋生生的孩子亲手送人就像用刀挖去她心头肉般的难受,可现在看不到头的饥荒让孩子们挨饿甚至于饿死她又更加难受。 过了好一会,她木讷的呢喃了一句,“送人是大事,怎么也要跟我婆婆她们讲一下才好,毕竟是桂家里的子孙。”听丁香这么一说,众人松了口气,这时绪宗说道:“满妹,你讲的也有理,要不你把邹龙寒香姊妹放我屋里耍几天,你回屋问下老人家意思再决定也不迟!曹轶夫他们看过了满意你也舍得事就成了,如果抱养不成就当在外公屋里打住几天罢了!” 当晚丁香送寒香邹龙去绪宗家中息住,第二天天未亮便带着念祖有福有贵三兄弟偷偷撇下邹龙俩姊妹回了家。 路过村口那棵丁香树时,她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伤痛心情爬到丁香树下,抱着丁香树哭了起来。 念祖还小,懵懵的站在旁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有福走到丁香身边,语气中透着坚定的对丁香说道:“妈,你要是舍不得老弟就不送人哒!有我和有贵决不会让邹龙饿肚子的!” 这时丁香像蹦上岸濒死的鱼突然又跳回河里一样,刚才暗淡的目光中亮着亮光。她回头拉着有福兄弟,口中不无悔恨的说道:“崽呀,今天娘差点犯哒错!对不起你们死去的爹!娘就是讨米也不把你们兄弟拆散哒,饿死我们也一屋人要在一起!” 丁香主意已定,便安排有福有贵先带着念祖回了家,她顾不得歇口气,便爬山越岭二十余里地赶回了绪宗家。 绪宗见到风尘赴赴的丁香有些㤞异,一边忙着倒茶一边说道:“看你满头大汗先呷口茶息一下哒,你怎么这么快就打了回转?!” 丁香顾不上接绪宗的茶,急切的问道:“大哥,邹龙他们姊妹呢?刚才一路上我想哒好久,就是我和有福他们几个一人匀一口呷的也不把邹龙送人,我怕死哒将来阎王屋里见哒秋哥不晓得跟他如何讲啊?!” 绪宗见状默默递过茶水,迟疑了片刻说道:“满妹啊!即然你硬是舍不得我也不强迫你,个人的命只有自个做得主的,以后有个难处姊妹帮得上忙的我做大哥的尽自己的力!邹龙姊妹我这就去曹轶夫屋里给你去接,你在屋里等我。” 绪宗说完便出了屋,丁香等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起身往曹轶夫家方向赶了过去。在离曹轶夫家还有半里地时,只见绪宗吴瑛夫妇领着邹龙寒香走了过来,后面曹轶夫两口子还在后面送咧。 见到丁香,寒香急不可待的拉着邹龙小跑着过来,邹龙却有些不舍的向后张望着曹轶夫夫妇,囗中说着:“叔叔婶几,我妈来接我哒,下回我再来你们屋里的,好吗?”曹轶夫老婆朝邹龙挥了挥手,笑着回道:“邹龙乘,听话的话下回来我屋里婶几再打薯粑粑给你呷噢!” 丁香觉得有些对不起曹轶夫夫妻,便迎了上去说道:“轶夫老弟,老弟嫂,今天我屋里俩个吵包麻烦你们哒!只是送人这事我屋里老人家还不晓得,我做不得主还要同邹龙两个大老兄母子几个商量才行,今天讨扰了实在对不住呢!” 曹轶夫听了,忙回道:“满姐,看你讲的么子话!一撇写不出一个曹字,怎么说我也是算邹龙他们的堂舅舅,细伢几呷二顿饭还讲么子客,你千万莫放心上!邹龙这个外甥我们都看得起,是我屋里水浅哒养不起这么大的龙。将来如果你姐姐舍得哒随时随地送哒来,我们就是一屋人该帮的能出力的,我个做老弟的绝无二话!” 丁香与曹轶夫夫妻绪宗吴瑛几个扯了几回乡亲邻里情份家常后便回了家。走时曹轶夫夫妇还打发了邹龙姊妹一些呷的,殷切的对他们说,下回来外公屋里再来轶夫舅舅家。 丁香执意不要他们夫妇的东西,曹轶夫有些生气的说道:“满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又不是给你的,我个做舅的送给两个外甥伢几也是应该啊!做生意还讲个生意不成仁义在,何况我们都是曹家的子孙?”丁香见他这么一说便不好再推辞了,千恩万谢后同他们挥手告别了。 回的路上,邹龙还记着曹轶夫夫妻的好,嚷嚷着说道:“妈,那个舅娘屋里好多好呷的,那个舅舅还讲下回去他屋里给我做弓做箭耍呢!” 寒香在旁听了,早就一巴掌打到邹龙脸上,口中骂道:“就你跟饿死鬼似的前世冒呷过家伙一样!你下回再去他家,你就最也回不得自己屋里哒,你晓得吗?!只晓得呷,呷,呷!” 邹龙不明就里冷不卒防挨了寒香一巴掌后便嚎哭起来,口中还哭说道:“妈,姐姐打我!下回去舅舅屋里不带她去!” 丁香一顿心酸,没有说话,用手拉着邹龙就走,泪水迎风溢出眼眶。 到屋时天已凌黑,黑暗中瞎了眼的婆婆闻声摸着到了已塌陷扒掉土墙的院子里,循着响动问道:“邹龙,崽呀,是你们回哒屋吗?” 丁香忙迎了上去回道:“妈,是我们呢,夜哒就不要出来啊!”婆婆听到,摸着拉了邹龙的手一边回屋一边对丁香说道:“崽啊,娘一个瞎子白天黑夜一样的,冒得事呢!” 夜里安顿了孩子们后,丁香装备睡觉时,婆婆摸索着过来,黑暗中她拉着丁香的手,说道:“今天的事有福同我讲哒!其实如果你舍得的话,把邹龙送人也好,老时候好多妹几刚出生就溺死哒!送人也是给细伢几多条活路,也算修的福!做娘的瞎哒眼帮不得你的忙,还拖累你真的过意不去的,要不下回你回娘屋里还是把邹龙送了?!” 昏喑中,丁香盯着婆婆塌陷的眼窝一字一句的说道,“娘,我想清楚哒就是饿死也不一会把崽女送人的,一篼露水一篼草,日子总有开天的时节!” 这时婆婆深陷的眼窝泌出两行浊泪,囗中念叨着:“崽呀,只是苦哒你噢!” 自那后,婆婆总是无人时偷偷把邹龙拉在手里,掏出藏在床铺稻草的呷的东西塞给他,反复嘱咐道:“你快些呷,莫让别个晓得哒!千万莫让伯娘伯伯晓得,这囗呷的还是他们供的呢!” 许多年后,邹龙深情的回忆起当年奶奶偷偷给他呷的事时,不无感慨的说,我现在个头能比两个老兄高大,全倚仗了奶奶嘴里省出的那口呷的。 过些日子金花夫妇回过一次娘家看婆婆,她平日与丁香姑嫂挺合得来,虽然她自家孩子多帮不上什么忙,但也时常挂记关心丁香她们孤儿寡母。 闲聊中金花讲起她男人熊薄生有个堂弟叫熊稟生,人老实忠厚勤快,结过一回婚,婚后多年没有生儿女。后来他那女人偷上了村里死了老婆的村长,事发后那女人便绝情去了那个村长家里当了3个儿女的后妈。熊稟生找过公社书记调解过好几回,可惜那婆娘去意坚定不愿回头,后来他们只好协商离了婚,那个村长也因作风问题免了职。 去年春上,熊稟生邻队一女人死了老公,自己也染病在床。那个队的队长见熊稟生孤独一人,便搭起了红线做起了媒佬,让熊稟生去照顾那个女人娶了她。那个女人平日素知熊稟生忠厚可靠便依了队长,只是熊稟生自娶她起,她的病情便一日日见重,豪无起色。可怜熊稟生忙前忙后一个多月那女人仍然终究撒手人寰,熊稟生日夜照顾换来的是空空担了一个多月的夫妻名份! 旁人都讲那女人临终还是有福气,有个知暖知冷的人。也有些老妇人讲那是前世熊稟生欠了那女人的债,倒屎倒尿擦身照顾一个多月还讨了他一副棺木! 说到这时,金花偷偷瞟了丁香一眼,似乎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这堂小叔子人品极好只是命不好,小半世积下的福,不晓得将来老天爷还他一个下半世平安日子吗?!” 丁香默默听完,有些感触的说道:“我信哒半世的观音菩萨,我信这阳世上还是好人有好报的!” 金花一听,放下手中的针线路,思索片刻后缓缓说道:“幺嫂啊,做妹妹的有些话不晓得当讲不当讲,讲出来怕你误会哒。” “一家人有么子当讲不当讲的,你只管说就是的!”丁香回道。金花看了看丁香,眼中充满怜惜的说道:“幺嫂呀,我幺哥去了一二年哒,屋里冒得个男人家莫讲屋里冒得个顶梁柱,连一个问主意的人都冒得,终究不是个办法啊!要不你招了那熊稟生来屋里,我们姑嫂又亲了一层,相互帮些忙也日子好过些!那熊稟生也四十多岁的人哒,来你屋里还不是尽心尽力同你共同撑起这个家,只有这样他老了也有个依靠啊……” 未等金花说完,丁香早打断她的话回道:“妹妹,幺嫂晓得你的好意,只是你幺哥死哒后,我人还在世上,心早同他葬在凤形岗哒!上回我娘家大哥要我把邹龙送人,讲实话我当时动了心,但要我再去找个男人家过日子万万不可能的!我一生泥里来水里去苦命的人,在这世上能替你幺哥守一辈子的节,也算我为来世修些缘份阴骘。” 金花听闻没有再劝,扯过话题聊起了她们队上的一些事。 自那后,亲戚们都晓得丁香志向,便再也没人在她耳边提起那些事,亲邻好友自此对丁香多了一份敬重。 六一年下半年红星大队迎来自五九年以来最好的收成,从大队到生产小队都人人欢喜。夏生和会计一合计,组织社员们开了个会,提议搞个聚餐庆祝一下。 这时易涟云说道:“这三年以来,冒呷过几回饱饭!要我讲即然会餐,就要整点酒,到时请陈支书他们大队领导一起来。俗话讲的好,无酒不成席,不搞热闹点不能激起广大社员搞好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冲天热劲!” 易涟云这么一说,人人情绪激动众口附合赞成,易政柱还调侃道:“我屋里侄儿子读过书的就是水平高,搞餐呷的都能附上革命形势,了不得呢!” 大家嘻笑闹骂中,易建平偷偷附在易涟云耳边小声说道:“老弟,你想呷餐饱饭就呷餐饱饭,关无产阶级革命么子事!”当时臊得易涟云一脸通红。 夏生他们一见众人意愿,便咬牙搞了几百斤红薯米交给易冬云,嘱咐他这几天酿一缸好酒出来。夏生再三交待酿好酒这是个光荣伟大的政治任务,是给十二队在陈支书他们大队领导们面前露面争气的事。 易冬云因父亲是地主狗腿子成份不好,这些年受了不少岐视白眼窝囊气。今天队长派了他一个露面的活,他内心很是激动。他用了平日酿酒的绝活手段,日夜小心,终于几天后酿了一缸好酒。 聚餐那天,陈支书他们几个大队领导全来了。看着满桌几年未见的荤腥,闻着满院飘香的薯米酒,陈支书都有些飘了。 他端起满满一碗薯米酒,语气高昂的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无产阶级社员们,今朝我陈新运借这碗薯米酒讲几句话!当前革命形势大好,凭借在座的各位社员同志们的团结艰苦奋斗,终于战胜了三年以来的自然灾害!了不起,了不起!成绩可喜可贺,来日可期!将来的日子我们更要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奋发向上,我深信我们的日子会更来更好!我们伟大的革命事业一定更上一层楼!今朝我借花献佛端起伟大社员们亲酿的美酒,祝各位男女社员同志们身体健康,干了!!!”说完他脖子一仰,咕咚咕咚一大碗薯米酒下了肚。 众社员一顿叫好,纷闹中大家敞开肚皮喝起了家乡的酒,呷起了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大人小孩个个欢天喜地。平日有些鸡长鸭短矛盾的乡里乡亲,在酒水交错碰碗间消融了。 酒到半酣时易政柱有些微醉的搂着同样眼圈泛红的易冬云说道:“五老弟,今朝你给我易家里长脸了!不是老兄讲狠,全红星大队有哪个人能酿这么好的酒?!这个是大功劳,我们要队长支书给你记一功!你屋里五嫂帮我爹担过茶包,以前老兄哥骂过你,你千万莫放在心上,老兄哥晓得好孬的!” 易冬云有些得意,醉眼朦胧的揽着易政柱的腰,说道:“四哥噢,那给三叔担茶包的事莫讲哒,羞死人!自家屋里应该的,关起门杀家兔子算么子好汉!只是今朝这酒不是老弟夸口,当年我爹在何县长屋里做事时,邵阳附近几个县衙门的官老爷都晓得我爹的酒酿的好,远近闻名呢!今朝我子承父业,服务广大社员群众也不枉了这门手艺!” 旁边春生他们一众男人见此情形,便敬起了易冬云的酒,人人称道! 敬了男社员们一圈酒的陈支书郑副支书他们来到丁香她们妇女这几桌时,他端起酒碗说道:“伟大领袖讲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这里我代表大队特别表扬一下曹丁香同志,她凭着自己棕匠手艺,给各个生产队打了不少的棕绳,出哒大力!其它女同志们也辛苦哒!我们敬大家一杯!” 丁香她们见支书亲自敬酒,忙起身也斟满了酒。平日不喝酒的妇女们,个个壮着胆子硬咽了下去。 那顿会餐热闹非凡,却也乐极生悲。因平日饥肠饿肚的,突然这么放开一呷,好些社员都出了些状况。尤其是易武那个二儿子平日食肠肥大,这几年来冒呷过一顿饱饭。今日放开肚皮这么一呷,竟把肚皮撑得受不了啦,痛得满地打滚差点丢了小命,好在及时送到十来里外的公社卫生院才保着了命! 至于那些男人们个个喝得东倒西歪云山雾海不管世事了!尤其是春生醉得人事不知,后来是有福和显祖两堂兄弟用土筐抬着回的屋。 好多年后红星村不再缺呷少喝了,人们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时仍然津津乐道。 第三十七回     完 第三十八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三十七回 第三十六回 六二年春上,红星大队开始了小自由,原先炼钢砍伐得光秃秃的山头全部分给了个人开荒种地,陈支书他们领导讲了地里产的庄稼不用交公全归个人所有,社员们听闻人人高兴干劲十足,都期盼着今年不要再挨饿。 丁香一家按人头分了水家山半个山包的荒地,有德有贵兄弟第二天便去自家的荒山里点了把火,顿时噼哩啪啦的火焰夹着青烟窜上半空,茅草的灰烬在空中飞舞犹如蚊蝇觅食。 骄阳下,烤得脸狭淌着汗水的有福对有贵说道:“有贵,明朝我们姊妹几个加上妈趁早把这荒地挖了,不等舅舅姑父他们来帮忙哒,还来得及种花生黄豆呢!剩一块大的将来种玉米红薯,下半年就有饱饭呷的!” 有贵看着脚下已成白灰还有些热气的烧荒灰烬,抑不着内心的高兴说道:“哥哥,老辈子讲的田荒三年冒得哒,土荒三年是个宝!这么厚的火烬灰连肥料都省哒,翻土时全弄进地里种的红薯肯定小不了的!” “嗯,是那么回事呢!”有福应道。 有福兄弟回家同丁香一说,丁香略想了一下回道:“也好,我们娘崽明早就去把地翻了。你们舅舅姑父姨父表哥自己家里也有不少地,他们有那份心就不错哒,就不麻烦他们哒!” 说干就干,丁香一大早起了床,随便弄了些呷的应付了一下,将已经满地跑的念祖托付给了瞎眼的婆婆,领着有福有贵邹龙寒香几姊妹浩浩荡荡上了荒山。 丁香领着有福有贵两个大小伙拿着锄头挖起了地,寒香拿着柴刀砍了捆柴火的棘条,带着邹龙把丁香他们刚挖出来的杂木树蔸捆好。到中午呷饭时丁香他们挖地的挖了好大一块了,寒香邹龙他们打柴火的也弄好了大小不等四五担呢! 丁香和有福兄弟寒香一人挑着一担火烧柴回了家,邹龙年纪小担不起,执意让寒香弄了捆小的,用牢实的藤条捆了一小捆柴火,将藤条搭在肩上拽着拖在地上拉回家,沿路扬起一阵阵尘土。 看着满头大汗胀红着小脸的邹龙,路过的易政柱笑着对丁香说道:“丁香嫂子,你家劳力来哒,邹龙都成号子哒噢!有福亨呢!”丁香抹了一下满面的汗,回道:“嗯,亨福不敢想,弄口呷的养大他们才是真的!” 经过连续三天的幸勤劳动,大半个山头的土地翻得只剩一小半了。闻着脚下新翻土地的清新泥腥气味,丁香语重心长的对有福姊妹们说道:“穿不穷呷不穷,盘算不清偷懒滑头一世穷!人呀,只要动得就动一天,天不欺诚,只要发得狠呷得亏就饿不死人的!” 第四天近茶时,丁香一家正在山上挖着剩下的那小块土地。这时邹龙忽然叫道:“妈,快看,屋里来了好多客呢!”丁香驻着锄头停了下来,一看原来是绪宗夫妇金花夫妇和娘家姐姐三个外甥们来帮忙来了。 丁香一见,忙放下锄头回家迎接他们去了,在半路上遇到了绪宗他们。姐姐大儿子王治平看着挖得差不多的土地,对丁香说道:“姨娘,我妈老惦记着您家那么多土要挖,叫我们兄弟自己家的地先摞下来先给你们打个助兴!不想表老弟他们比我们还勤快,土都挖得差不多哒!” 丁香忙回道:“你们大家有这份心我很满足哒,大老远的幸苦你们真过意不去呢!” 熊薄生四下看了看,说道:“幺嫂,看你讲的么子话,一家人本来就要互相帮个忙的!走,大家伙去先挖完土,有空打好窖眼放好土木灰肥,将来种红薯只要栽插就快好多哒!我们一大伙人也要做点事对得起今朝的中饭啊!” 人多力量大,到中午饭时土全翻好了,窖眼都打好了一小半才回屋呷中饭。呷完饭后丁香再次感谢大家说道:“今朝幸苦大肆哒!你们趁早回去还能给自家干一顿子工夫呢!” 绪宗眼睛扫了一圈,便说道:“来都来哒,大伙一人挖一个窖眼就好几个,总比你们娘崽自家挖快些,原来打算我和治平他们几个今晚息哒明天才回去的,不想你们自己挖完哒。莫讲哒,大肆下午继续,搞好哒回家还大早呢!” 说完领着大家上了山,不到一个多小时整个土里的窖眼全部挖好,红薯土的肥料也施放完了。 回屋大家呷了茶后,都告辞回了家。走的时候丁香送了好半里地,一路上千恩万谢的。 从那以后,丁香总是孜孜不倦的告诉儿孙们,要他们记得当年亲戚们的好,说什么滴水恩永世报的话。也是在这种亲情血脉的感召下,苦难寡居的丁香在日后的岁月里多了份精神上的支助。 从翻土到下完种,有福兄弟出完队上的工,只要一有空便去自家地里伺候着这块他们寄与厚望的土地。到四月份时,满山郁郁葱葱的庄稼长势喜人,虫害却很少,丁香一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苍天不负苦命人,到六七月时开始地里陆续有了收获,先是花生玉米,后面便是黄豆红薯了。尤其是九月开始,长大的红薯把土都胀得裂开了,丁香一家甭提多高兴!嫩玉米出世时丁香掰了一篮筐的玉米回了家。 丁香婆婆瞎着眼打起了擂茶,叫了周边左邻右舍二三桌人尝了个鲜。 念祖端着盛了嫩玉米的擂茶跑上跑下,不小心磕了个小石子摔了一跤,擂茶洒了一地碗却还稳稳抓在手中。 看着地上洒出的玉米,念祖趴在地上,用手一粒一粒捏着放入嘴里嚼着。 有贵一看急了,气得跺了念祖一脚,口中叱道:“以后有得你呷呢,泥巴兮兮的捡那几粒玉米搞么子噢!” 念祖没有因为二哥跺他哭闹,认真的捡起夹在阶基缝里的一颗饱满嫩玉米籽,歪着头高兴的冲着有福奶声奶气的叫道:“大哥,这里还有粒大大的呢,差点让小蚂蚁它们抢回屋里哒!” 有福有些心酸,一把拉起念祖,把自个碗里喝得只剩下花生末玉米粒的擂茶全倒进念祖碗里,哄着念祖说道:“你不要捡地上的玉米呷,地上的玉米粘个虫子呷到肚里,虫子发一窝的小虫子把你肚子钻一个眼!到时你想呷都冒得肚子装哒咧!” 念祖仰着个小脑袋,感激的看着大哥。一边大口吞嚼着玉米粒花生末,一边说道:“晓得哒,刚才我把玉米粒咬烂才吞肚肚的,有虫子也给我咬死呷掉哒的!” 一屋子大人们听闻顿时哄笑起来,旁边桂丁娥笑得茶都喷了出来,丁香陪笑着,心底却升起一阵阵酸楚。 等到红薯开挖的时候胡桂娥又生了一个,是个男孩白白胖胖的。 男孩的降生,让夏生两口子都乐坏了。尤其是瞎了眼的婆婆最是高兴,摸着跪在堂屋里冲原来祖宗牌位的方向磕了好几十个头,深陷的眼窝流下了一串串浊泪,泥地上湿了好大一块,后来在夏生的搀扶下回的屋。 回到屋里坐下后,婆婆板着脸训教着夏生,说道:“你个砍脑壳的短颈鬼,四十几岁哒才得了个崽,是祖宗菩萨保佑赐给你的,你要晓得珍惜,屋里大的小的你都要多操些心!” 说完后停了一下,语气缓了好多继续说道:“胡家嫂四十几哒,不晓得有冒得奶水下?!你去弄些催奶的呷的,只有大人好哒,细伢几才有奶水呷啊!” 这时在隔壁房里竖着耳朵偷听的胡桂娥,第一回听到婆婆嘴里那声胡家嫂的称呼,她抚了抚熟睡男婴粉嘟嘟的脸,不争气的泪水顿时喷涌而出。 她心中明晓,此时此刻才真的被婆婆接纳视为一家人,虽然来得迟了点,她内心还是暖呵呵的。 夏生请桂顺鉴给新生的男孩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雄英。自那后,婆婆对胡桂娥日渐和气关心。 新生的雄英让她开心不已,有回她摸着用手探向雄英胯内。摸到雄英小鸡鸡时,旁边的夏生忍不住笑出了声,说道:“妈啊,难道你怕我们哄你是个女的,要验下货才放心呵?!” 婆婆一听也不恼,难得好心情的语重心长的说道:“夏生啊,你们两口子都四十几岁的人哒,以后不晓得还有生冒得生?娘的月事四十几岁就冒来哒的,你们夫妇以后少做些事也要好些带哒雄英,大意不得的——胡家嫂,以前妈对你不好,你莫在意,妈瞎哒眼的人活不成几年哒,死哒后会保佑你们一大家子人的!” 胡桂娥听闻心中很是感动,有些哽咽失声的回道:“家娘噢,你老人家长命百岁远着呢,雄英我们会尽心带好的!” 心情平复下来的胡桂娥怜爱的看着怀里的雄英,忽然笑着对婆婆说道:“娘,你还别说,雄英还挺和夏生相像,短脖子一个模子出来的一样!” 婆婆听闻,又摸索着在雄英颈脖上摸了一回,有些得意的说道:“嗯,是像夏生刚生时的模子,这颈脖子跟夏生一样将来力气大着呢!桂家的子孙不像夏生还像狗呀猫的不成?” 胡桂娥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抠挪着说道:“你老人家以前短颈鬼长短颈鬼短的,今朝雄英也是短颈的,莫必以后叫他做小短颈鬼吗?!” 婆婆不乐意了,说道:“以后都不兴再提短颈鬼的话了,谁提我撕谁的嘴!我以后也不喊夏生短颈鬼的!” 自那后婆婆果然再也没有叫过夏生短颈鬼了。胡桂娥有时还拿这事打趣夏生道,你是沾了崽的光! 自红薯出来后家里再也不缺呷的了。虽如此,丁香仍有些不放心,她领着有福兄弟把屋后挖的薯窖装得满满的才放心。她是过哒灾年苦月的,积食防饥是刻印在骨子里的意识! 红薯玉米黄豆这些五谷杂粮是极其养人的,丁香一屋子大人小孩脸上气色一扫几年来的黄腊菜色,念祖呷了这些东西二三个月后手都胖得堆起了肉圈。看着日渐红火的日子,丁香喜在眉头乐在心,心中暗自庆幸去年没有把邹龙送人。 就在一片祥和安宁的日子里,突然发生了一起让丁香一生悔恨自责的事。 念祖没有饿死在缺呷少喝的年代,却在呷饱饭的六二年年底烤红薯时,被火炕里烧开的开水活活烫死了。 那是一个冬至的前几天,已经上小学一年级的邹龙上学前一大早弄了几个红薯埋在火坑热灰里煨着。 放完牛后,他扒开火灰里红薯吃了起来,递给旁边一边蹲着的念祖一个已经烤熟的小红薯,说道:“老弟,幺哥先呷哒去读书,你先呷个小的。火里面还煨着一个大的冒熟,你自家莫去搞,小心烫伤手,等过一会熟哒你再叫奶奶给你挖出来呷!”说完后便一边呷着红薯一边背着黄书包上学去了。 念祖呷完那个小的红薯后坐在小凳子上一会后,便按捺不住小跑去了夏生屋里,叫道:“奶奶,你帮我去火坑里拿一下红薯好吗?” 婆婆眼瞎,耳朵却灵着呢,忙叫屋里哄着雄英的胡桂娥,“胡家嫂,去下幺家嫂屋里帮念祖拿下煨红薯,拿出来哒叫他过屋里来,他娘出工时交待哒的!” 胡桂娥听到,忙放下雄英,领着念祖去了火坑边。她把红薯扒拉出来按了按,对念祖说道:“念祖啦,红薯还有一边冒熟呢。你同伯娘一起去看老弟,红薯我先埋好等下再来给你拿!” 说完将红薯翻了个边重新埋好,领着念祖回了她们屋里。 在胡桂娥屋里逗了雄英一小会后,念祖偷偷溜出了屋。 过门槛时弄出的响动被瞎眼的婆婆听见了,她连忙叫道:“念祖,好崽,莫乱跑,火坑里开不得玩笑的!”念祖停了一下,对婆婆说道:“奶奶,我就在屋外耍一下,不去火坑边的!” 说完后,便出到院子里玩起了石子泥巴。婆婆尖着耳朵听了一会才放下了心。 在院里一个人玩了一会的念祖觉得有些无聊,终于按捺不着小孩心性,一个人偷偷回了自己屋里。 他学着大人的样双手拿着铁钳将红薯扒拉了出来,就在他用手拍了拍火热的煨红薯时,烫得他猛的缩了下手。 就是这缩手的瞬间,一不小心撞倒放在旁边三脚架上早上烧开的茶水壶,尚有八九十度高温的热茶水顿时顺着念祖的颈脖倾流进他幼嫩的躯体。倾刻间,一阵火热的刺痛贯透念祖全身,他痛得瘫坐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叫起来! 胡桂娥屋里的婆婆一听心都抽起来了,连忙唤道:“胡家嫂,你快些去幺家嫂屋里看看!念祖那个伢几在哭呢!” 胡桂娥不敢怠慢,忙快步跑进了丁香家火坑屋里,一见痛得在地上打滚全身冒着热气的念祖,慌得一边抱起湿滤滤的念祖,嘴里一边念叨着:“念祖莫哭,伯娘帮你找你妈噢!” 等到闻讯回来的丁香看见念祖时,已经被胡桂娥与婆婆小心剥去衣服。一身皮肉绽开露出红嫩血肉和泛起了满身水泡的念祖,躺在婆婆床上一丝不挂。 丁香顿时眼前一黑差点坠在地上,她努力扶着门框定了下神才急跑到床边。这时见到妈妈的念祖嚎得更凶了,大声哭叫道:“妈!,妈啦,痛!妈啦,我痛!” 丁香一边哄着,一边察看着念祖伤情,“好崽,不哭,妈在呢,妈带你去医生那里看看,回来就不痛哒!” 胡桂娥请来的大队赤脚医生刘子望看了看烫得全身皮肉模糊的念祖,一边简单抺了些消毒药水,一边说道:“嫂子,你这孩子烫得不轻,我是冒得法的,快些送梅城治治!” 丁香一听,晓得事大了,连忙叫赶回家的有德有贵兄弟用轿杠子抬着念祖往梅城跑! 抱着上轿杠子盖被子时弄痛了念祖,他杀猪般的嚎叫了起来。 母子连心,丁香心痛得心都揪了起来,泪水涧水般的滴落在轿杠子铺垫上,自责着哄着念祖:“都是妈不好,都是妈冒带好念祖!崽呀,莫哭哒,医生看下就不痛的!” 半路上已有些发烧迷糊的念祖记起了火坑里的红薯,他念混不清的嘴里嘟噜着:“妈,我不呷红薯哒,我要呷白米饭!” 在旁边扶着招架的丁香,听了鼻子一酸,泪水迎风飘落。 抬进二人民医院时,念祖已经浑身发烫迷糊不再哭闹。医生一见伤情严重,便立马组织人手将念祖推进了二医院那条长长通道尽头的手术室。 丁香想跟了上去,医生拦着了她,说道:“你还是在外头候着吧,手术室不能进的,感染哒就会更加麻烦哒!”说完后关上了手术室那二扇沉重的大门。 丁香没得办法,只好和有德有贵兄弟在手术室焦急的等候着。来回踱了几圈后丁香有福有贵三母子干脆瘫坐地上,望着手术室外墙上那座圆钟分秒的转动,那秒针走动的嚓嚓声让丁香三母子揪心般的心痛着急。 不晓得过了好久,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丁香仨母子一见,忙爬了起来围了过去。 这时戴着口罩的女医生拉下了口罩,对丁香他们说道:“孩子的情况不容乐观,全身百分之五六十的地方深度烫伤,人已做了处理,睡过去了!这是病危通知,你们家属识字的签个字。” 丁香一听心里喀咚了一下,心里有些迷惑紧张,刚进去二个小时前还只是发烧迷糊的念祖,咋就病危了呢?! 在医生的帮助下,有福在该签名的地方代签了丁香的名字。虽然有福晓得老弟危险,却不晓得签下这名字意味着什么。 当天从早至晚,丁香母子仨个只在医院呷了一顿饭,其它时候母子仨个哪也没去一直守在那扇手术室门外。 天快黑时医生们推着念祖出来了,全身上下裹着白色的纱布,眼睛紧闭,微胖的脸蛋有些惨白好似睡着了一样。 丁香她们立马围了过去,问道:“医生,我小孩今天睡哪间病房,到时麻烦多开个床位,我好招呼他!孩子晚上离不开我的!” 这时那个让有福签病危通知书的女医生缓缓拉着丁香的手,心痛怜惜的说道:“嫂子,孩子没啦!我晓得你们守了一个下午,我也有孩子,晓得当娘的心,你自家好生保重自家。” 丁香一听顿时愣住了,好一会,明白了过来便发疯般的抱着念祖嚎哭起来,医生们劝了好久也不济事。 后来哭累了的丁香,拒绝了医生留住一晚再回家的建议好意,连夜与有福兄弟抱着念祖摸黑回了红星大队。 那是个十六的日子,皎洁月色下,丁香执意让有福兄弟抬着空轿杠子,她自己抱着念祖在怀里回的家。 洁柔月光旷野下,丁香母子四人亦步亦趋,一路上丁香无数次逗抚叫唤着念祖,可念祖静静的躺在丁香怀里再也没有回答她。丁香溅落的泪水滴了念祖一头一脸,丁香一路用手抹去滴在念祖安静的脸庞上的泪水,又一次次泪水滴落念祖脸上。 回到家时已子夜时分,惊醒的夏生夫妇和瞎眼婆婆赶了过来。 大家都十分悲痛,瞎眼婆婆捶胸捶腹的哭诉道:“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们噢!谁让我瞎哒眼,一个孙伢几都看不住噢!祖宗菩萨唉,你们如何不接哒我去,保哒念祖噢……” 按照旧时规矩,像这种没有成号子的孩子死了是草草随便去荒山刨个坑埋掉了事的。 丁香有些不舍,执意让夏生帮忙拆了楼房两块楼板做了个棺柩。她小心的拆了裹在念祖身上的纱布,换上念祖平时的衣服。 夏生连夜带着有福抬着念祖去了自家自留山地刨了个坑埋掉了。 裹着念祖的纱布丁香舍不得扔掉,她洗干净上面沾着念祖血水的纱布后用它做了一双鞋底。布料不够,她还拆了好些烂布头掺在一起才做好的。 鞋子做好后她从来没有穿过,只有在想起念祖时,她才会拿出来瞧上一眼。 丁香临死时还交待有福兄弟,一定记得把那双鞋子葬在她的棺材里。 念祖死后,平日身体硬朗的丁香病倒了,在家发烧迷糊了好几天。 她梦中梦到了秋生,她刚想扑过去和秋生诉说这些年来的不易。可秋生总是微笑着远去,怎么也赶不到他身边。 梦醒时全身都湿透了。 自那后,丁香更加虔诚信奉佛道,不管是真武大仙,还是荒山土地破庙,她都虔诚礼拜。丁香只念过半年书,不晓得太多道理,只是认准了诚心向佛为人善良总冒得错。另外信奉佛道还有个原因是,她深信佛信多了神灵总会保佑她们一家人。 秋生与四儿的早逝,成了她心头永远的痛。她认为只有更加虔诚信奉菩萨,菩萨们才会垂怜保护像她那样苦命的人。 第三十八回 第三十九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三十七回 年轮辗转进入了六六年,一些变化让人有些感到思想赶不上变化。 原来队里的自留地也不让人种,种了的也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扯掉。丁香她家院门外塌了的土墙平整后种的一行黄瓜豆荚已经开花都结了果,结果让春生屋里那个戴着红袖章的侄女新娥带人连根拨了,丁香为此心痛了好几天。 村里原来的那些五十年代未来得及扒掉的土地庙、祠堂、和尚庙又扒了一遍,家藏的古书只要是半文肓的红袖章毛孩子们整不明白的全部一把扯了放把火烧掉,神佛、家中祖宗辈位也拿去堆在一起浇油烧了。 村头那个存在了不晓得哪个朝份修的祖祠庙被新选拔的大队长兼副主任胡满生派人给彻底平毁,几百年香火的古庙从此给后人只留下了个地名。日后的改建扩建,地形地势发生了变化,如今能晓得那庙具体位置的人都瘳瘳无己。 庙里长住了一个挂单远方老和尚,俗家无考。 那老和尚在当地种下了不少善缘。他弘扬佛法之余,用自己俗家时懂些的医术帮助四邻八乡的百姓,周济众生,香火自然旺了起来。他佛理精通,洞悉世事,常为人解惑指点迷津,在周边百十里地都是有名的寺庙。 老和尚最让人称道的是,他真修佛。梅城城里以前民国时来了天主教,刚来时那高鼻子绿眼珠黄头发的外国人走在街巷成了怪物,大家都看希奇,看洋主教带来的那些新奇玩艺。洋人那西药的功效是丁香她们祖传的草药不能比的,头痛脑热呷几粒玉米粒大小的药片,一两天就精神气爽,重些的痛用一带着药水的针筒用尖尖的针头直接扎进屁股肉里,两个时辰便立马见效。 洋人收费不高,碰上些贫苦无钱的也做善事免了,慢慢地在当地聚了不少人缘。 时间久了,洋人传教的那套礼拜仪式也不讨人嫌。做礼拜时,众人跟在洋教的身后,朝着教堂中央那个十字架上挂着个批头散发裸着上身的洋人祈祷。 祈祷时,众人跟着主教祈祷起来。只是唱赞歌时,人人唱成了本地音译,“虾米录(捞)哒放嘎……”不伦不类成了小孩子们的笑料。 洋人好是好,不过后来整出了事。那些洋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个穷乡僻壤,一天一月还好,一年又一年下来,便耐不了寂寞。年老的洋人还好,年轻的平日和小媳妇姑娘们交道打多了,免不了弄出些风月之事。 你情我愿,天晓自知就没什么事。可民国三十八年时,西街一户人家媳妇生下了个黄发碧眼的玩意。夫家追问之下,原是自家媳妇经常去教堂做礼拜,与那年轻的洋人好上了。 那夫家是有些地位脸面的人,羞愧的立马将那血淋淋还未张开眼的逆障弄死处理掉。那妇人又羞又急,半夜趁人不注意自家扯了绳子吊死在房间里。 夫家咽不下那口气,带领东西南北四街相识乡邻操起家伙什找上了教堂。 多亏有人通风报了信,那一老一少两个洋人脚底抹油,溜了。那教堂自不消说,砸个满地狼藉。 后来人们讲,还是祖祠庙那个老和尚道行高,几十年如一日,冒得半点碎肉沬子让人家讲。 自那后,庙里香火更旺。 解放后,新政府主张僧侣还俗。老和尚遣散了弟子,自己却呆在庙里哪都不回。老和尚平日口碑好,加上无人知他俗籍,陈新运支书特意划了几亩田地让他伺候,不入社,自力更生。 胡满生得了势,便打起了老和尚主意,可老和尚油盐不进,誓不还俗。胡满生发了狠,派了手下上庙里将那和尚揪了起来, 批斗游村好几回。每回批斗,老和尚都闭眼嘴里念巴着什么,任人打骂,好似那皮囊都不是他自个的。 后来,在六六初秋的一个早上,老和尚叫已经还俗的两个徒弟在破庙里架了堆劈柴,自个坐在柴堆上双手合什,让徒弟们点火把自个烧化去见佛爷。 坐化那天,大队邻近许多男女老幼都去看。丁香挤在人群中,看到老和尚双手合什后,便吩咐那两个徒弟点火。 徒弟们有些不忍不敢点,这时那老和尚睁开了闭着的眼,扫了徒弟们一下,嘴里念道:“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化却凡胎肉,西去谒佛音!你们不要执着了,点了吧!” 徒弟闻言,似有所悟,跪下冲师父磕了个头行了礼便点起了火。 不大一会,夹着青烟火势渐大,窜动的火苗包裹了老和尚。老和尚纹丝不动,任凭火苗燃烧着他的破旧袈裟胡子眉毛,口中一阵紧似一阵的念着经文。倾刻间,燃起的大火竟把破庙也点燃了,噼哩啪拉间一阵饭的工夫老和尚同那破庙全部化为了灰烬,烈焰中柴炭味夹着呛人的皮肉焦臭味弥漫开来让人窒息作呕。 等到那群红袖章们赶来时,破庙已化为灰烬,止剩老和尚烧化的骨架还在燃烧着。小将们看到老和尚烧化双手合什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叫嚷着将这冥顽不化的秃驴扔大河里喂鱼让他去见他的佛祖去吧! 说干就干,众人捏着鼻子将那老和尚骨架踢散,用土筐装了老和尚尸骨,抬着扑咚一声扔进了庙前二十余米处的大河深水湾里,激起的水花一柱香工夫后水面才恢复平静。 丁香后来偷偷去河湾边给那老和尚上过香供,多年后她对孙辈们讲,那老和尚是得了真道的,火烧皮肉也不晓得痛,他是羽化成仙做了菩萨佛爷。 最让丁香痛心的是村口那颗丁香树也当成旧风俗迷信活动破了,砍树时是胡满生亲自带着人干的。 用他的话讲,他早就瞅那树不顺眼了,长年累月的树下不晓得是些什么人老在那里烧香烧纸钱,是典型的封建迷信。 可怜那颗长了不晓得几百上千年的丁香树,熬过了千百年来的风霜雨雪,挨过了灾年旱月鼠侵虫害,却躲不过刀斧加身,化作了平常社员百姓们灶膛里的柴火。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差点让丁香坠入万古不复的深渊,多年后丁香仍心有余悸。 那是重阳时的一个晚上,丁香收工后服侍老人小孩后照例去牛栏上草楼看看她藏的从娘家带来的观音菩萨像。 黑暗中忽然有人叫了声:“幺家嫂,莫作声,是我!”丁香开始吓了一跳,仔细循声一听,原来是桂顺鉴! 只见黑暗中桂顺鉴背着一个包,里面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丁香刚要开口询问,桂顺鉴有些神色慌张的对丁香说道:“幺家嫂啊,这是我们桂家自江西来安化的开头祖宗添璇公的牌位。我当族长十年,一直供在家里。现在那些人来家抄了几回了,就差揭了我屋里的瓦顶哒!我东藏西挪哒个把月,寻思之下藏你屋里安全些,想你单身寡妇一个,他们怎么也不会抄到你家来的!当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回头我把它扔山里石洞里算哒!添璇公唉,子孙们不孝,保您老人家牌位不住哒!” 丁香一听,想都冒想便说道:“鉴老兄,看你讲的么子话?来,你爬草楼上去,藏到最里面那几捆我婆婆回老家时烧坟坑准备的芝麻卡里,冒人晓得的!”桂顺鉴听了忙翻身爬了上去,翻开芝麻卡一看,里面还有丁香藏的观音像呢! 桂顺鉴藏好牌位后不敢久留,道过谢后,急匆匆消失夜色中。 因为桂氏牌位,胡满生带人威逼拷问了桂顺鉴好几回,桂顺鉴咬死说解放不久后早扔大河里让水冲走了。气急败坏的胡满生只好扔下句,如果让他们在桂顺鉴屋里找到牌位,一定会踏上两脚让他坠入万古不复的深渊! 一番折腾后,一个叫唐抗美的小队长忽然灵光一现,拍着脑门说道:“我说我们斗争方法肯定有问题!大家想想,而今眼目下的革命浪潮,料那桂顺鉴老东西不敢留那祸根在屋里!大家想想,桂家的牌位,肯定藏在桂家的子孙屋里,桂顺鉴那老滑头早就将那劳么子转移其它桂姓子孙屋里头哒,明儿个大伙一起沿家挨户搜,一个两尺多高的木牌牌不是一口绣花针,想藏也藏不住的!” 胡满生一听,顿时高兴的夸道:“你小子不错,脑子灵光有前途,搜到东西记你头功!周汉兵啥东西,也配当主任?!小子,好好干,将来等我高升哒,这个副主任位子就是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浩浩荡荡的人马在胡满生的亲自部署下分成若干小组,分头挨家挨户上桂姓人家搜寻。 搜到丁香家时,丁香正在草楼上翻稻草下来去换床铺草。 胡满生见到丁香,客气的唤了声:“秋生嫂嫂好!今朝无事不登三宝殿,上面革命要求破除旧风俗,家家户户都要检查的!你是冒得讲的,料也跟那些东西沾不上边。工作该章节已被锁定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四十回 六八年,丁香身边发生了好多的事。 先是八十余岁的瘸脚老爹辞世,接着是家中瞎眼婆婆也走了。还有一件事是有福不当保管员了,接了夏生队长的班,大队的陈支书老了,光荣退了下来,临退时向公社刘书记推荐了年富力强的郑宗德继了他支书的职位。让丁香高兴的事是有富成了家,由吴瑛大嫂做媒娶了娘家曹轶夫的大女儿。 一想起当年没呷时差点将邹龙送给曹家当崽的事,丁香不无感慨说道,当年我亲家想抱养我屋里邹龙不成,不想今天把女儿送我屋里当了媳妇,这是上天早就注定我们是一屋人呢! 瘸腿老爹是二月间过的世,正月初五丁香拜年回家时,执意让有福兄弟用轿杠子抬着瘸腿的爹来家里打住。 开始瘸腿的玉石爷怎么也不愿意麻烦丁香,后来架不住丁香说,以前日子苦没能力,现在我屋里劳力多挣的也多,日子好过了,爹你不来我屋里住一阵,将来你老了我会一辈子后悔的! 看着诚意满满眼中噙泪的幺女,玉石爷动心了,说道:“满妹啊,你呷哒半世的苦,看你现在日子好了,做爹的打心里高兴!得啦,依了你,我去你屋里住几天,就当是我去你屋里辞路哒!” 丁香一听,忙回道:“爹啊,莫讲辞路的话,你老人家春秋还早,以后你要多去我屋住几回!虽讲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但女儿也顶半个儿啊!孝顺谈不上,养女十八年我也应该啊!” 原来 玉石爷计划只在丁香屋里打住三二天便回家的,不料那年春寒料峭雨雪频繁,自玉石爷去到丁香屋里,大雪下了三五天,后面又零零散散下起了小雪,直到正月二十几才开天。 丁香婆婆瞎眼后一人孤苦摸着过日子,亲家的到来让她很是开心,就这样瘸腿的玉石爷和瞎眼的亲家婆天天在屋里扯起了家常,聊起了各自家庭的过往,地方上的奇闻趣事。聊到秋生时,两个老人泪眼婆娑,讲到丁香半世的不易时两老怜惜不已! 晚上更是热闹,收工放学的外孙们围聚一起,玉石爷便发挥他年青时见多识广的长处,讲起各种奇谈异事和传书。尤其是讲传书时吸引到周边邻居老老小小都来了,丁香在堂屋架起火盆,瞎眼婆婆和胡桂娥打起擂茶招待大伙,传奇入胜的传书听得众人津津有味。 后来二月间玉石爷回家时,周围邻居都舍不得了,走的时候打发了玉石爷好多的礼物,坐在轿杠子上的玉石爷身上堆满了各色物品。好多年后,十二队的老少们聊起玉石爷时,都讲那老先生了不得,别看他老了瘸了腿,年青时是个人物呢! 玉石爷回家半个月后便过世了,走的时候很安祥,是白天躺在睡椅上在梦中去世的,绪宗发现时老父亲死去的脸上还挂着一丝丝微笑呢! 丁香后来同人讲,她的爹早年最疼她哒,幸亏当初她执意让有福有贵兄弟抬着老爹来打住几天,要不这样她一辈子都会觉得亏欠不安的! 丁香爹葬礼那段时间,丁香从绪宗那里得到了梓阳自绝于人民的消息。震惊悲痛之余丁香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公社书记怎么会想不开自寻短见呢?! 据绪宗讲,梓阳在柏英公社当书记十来年,历经了人民公社到大运动的艰苦岁月,为人做事谨小慎微不张扬,兢兢业业为人民做了不少事,在群众中有口皆碑。 姚志鹏被人民政府枪毙后,姚衍与香芹的遗腹子姚宁沦为了孤儿,当时梓阳看姚宁孤苦无依便收养了他。后来姚宁争气,高中毕业后参了军。 几年后,边疆遭到蚕食,姚宁所在部队参加了边境反击战。当时已是班长的姚宁继承了姚衍机智勇敢善战尚武的基因。在战斗中率全班战损只剩四人迷路的情况下,果断继续穿插到了敌人的后方,误打误撞到了敌人的一个炮兵阵地。昏暗中望着敌方黑洞洞指向我军方向的大炮,姚宁冷静思考了片刻,在乱石灌木丛中同剩下的四名战友临时开了个战前会议。 计议安排妥当后,姚宁他们分成二组趁黑猛冲猛打攻进了敌人炮兵阵地。慌乱中敌人以为被中国军队包了饺子,于是人人只恨爹娘少长了两条腿,胡乱逃窜溃不成军,追击中姚宁还亲自毙了对方一名少校军官。 第二天清早,迂回穿插赶上来的大部队见到姚宁他们缴获的七八门完好无损的大炮甭提多高兴,带队的营长当即囗头表扬了姚宁他们几个。营长通过电台与上级联系后,决定就地调转炮口,调整射击诸元后朝十几公里外的敌军步兵聚集地开起了炮,炸得后方的敌军人仰马翻那真叫个爽。 部队回国后,姚宁荣获个人一等功,几个月后由部队推选进了昆明陆军军官学校深造,如今他已是部队的连长了。 梓阳所在公社有个叫刘子轩的副书记,平时工作积极但工作方法粗暴心眼小,修梯田时因荒目瞎指挥施工,造成大面积塌方压伤五六人被停职处分。他平日工作时与梓阳常意见相左有些冲突,加上这次事故酿成后梓阳径直报了县里没有包庇开脱,停职处分下来后,抑郁的他认为这是梓阳故意借题挥发惩治他,自此后他心中对梓阳产生了怨恨。 蛰伏几年后,重新得势的刘子轩摇身一变成了副主任。 小人得势,恶向胆边生的刘子轩竟把手伸向了在西南边陲服役的姚宁,借此掰倒王梓阳。 西南边垂某部,作为连长的姚宁正准备带着部队进行冬训。他的搭档指导员从营部回来,进屋有些神色不同往日,他迟疑了片刻,有些无奈低声说道:“老姚啊,你暂时把手头工作放一放,冬训的事交给李副连长。你立马去趟团部,王政委有事同你说……” 姚宁没在意,玩笑了一句,“老伙计,啥事要我去团部,不会是上次连队拉练出些小状况的事吧?透点风声,我好有个准备。王政委你晓得的,批起人来不留情面……” “想多了,拉练战士受点伤正常,不是长讲平时多训练,战时少流血吗?具体什么事,你去了就知道的。” “哎,啥事这么神神秘秘,可不像你老兄哥的性格,好了,服从命令,我马上去趟团部。噢,冬训的事我交待一下……” 说完后,便同刘指导员交待起工作的事。 交待完工作后,姚宁告辞去团部。刘指导员不同往日,亲自送他去搭车。姚宁见状玩笑道:“指导员,你今天怎么啦,婆婆妈妈特没劲,我又不是上前线?!” 刘指导员尬笑了一下,没有搭话,转身回头走了。 坐在车上的姚宁,望着远去的指导员,咕噜了一句:“今天老刘咋了……” 姚宁风尘赴赴赶到团部,王政委正在和一营教导员说着什么。他一见姚宁,便对教导员说道:“你先去团长那里,我同姚连长有事讲……” 姚宁和教导员打过招呼,他便出去了。 王政委没有路上想像的劈头盖脑挨骂那么回事,他神色略有些沉重,但语气十分和缓地招呼姚宁,说道:“姚连长,坐,我有件重要的事向你传达一下……” 说完后转身从文件柜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姚宁,说道:“这是地方转来的,你看看,关于你……” 姚宁有些不解,接过文件细看。 那是一份安化县委转来的关于姚宁家庭情况的文件,里面讲述姚宁祖父是官僚大地主伪县长,有血债被人民政府枪毙,姚宁父亲是国民党军官的事实。文件还讲了姚宁当年是以柏英公社副乡长王梓阳养子身份参军入伍,隐瞒了原生家庭成分,政审有蒙混过关的嫌疑。文件最后希望部队据实对姚宁作出相应处理。 长年来,悬在姚宁心头那些担心终于发生了。他逐字逐句看着,一声不吭。 王政委有些惋惜,走了过来,拍了拍姚宁肩膀,安慰道:“你是我团骨干,这件事我们也是才知道。姚宁,我代表团部宣布团部党委决定,你暂时脱离指挥员岗位,接受组织调查……” 姚宁接受调查期间,认真仔细写了一份自己个人家庭社会关系的详细辩论材料。 部队领导根据姚宁的材料,派了名干事专门赴安化调查核实。 县委调查研讨会上,从红星公社上升担任县长的王书记,实事求是的为姚宁做了辨护。 姚宁祖父姚志鹏是反动伪县长而且双手沾满了共产党员鲜血的事实不容置疑,但姚宁父亲姚衍是抗日军人,从未干过反人民打内战的罪行,抗击日寇身死殉国还是有功于人民的。 王县长还找了一条对姚宁极为有利的证据,姚宁母亲香芹当年在姚衍殉国后便加入过江北新四军,并且在反扫荡中被日军打伤坠河溺亡的事实,姚宁是烈士后代。 部队与地方综合调研考证下,最后做出的结论姚宁是属于摆脱了原生家庭资产阶级出身的抗日烈士后代,自幼年起又在梓阳这个红色后代地下党员培养长大的,政治上可靠。结论下来后王梓阳逃过了一劫,姚宁也因此复了职,一年后升职担任了某部副营长。 得知结论的刘子轩有些失落,但内心已深深与梓阳杠上了。梓阳也从王县长那里得知了真相,自此更加慎小谨微防着他呢。 就在日夜防范中梓阳还是让刘子轩抓到了短处。 那时柏英公社下边有个叫仙峰大队的地方,大队的支书叫文宇峰。文宇峰为人处事耿直忠诚,平日素为梓阳看重,两人结下了深厚友谊。文宇峰老婆娘姚秀丽是胡桂娥原来丈夫姚武强的长女,与梓阳同一个村寨,当年结婚还是梓阳穿针引线做的媒,双家亲上加亲冒得说的。 那姚秀丽脾气火辣,嘴巴大嘴上冒得个把风,夫妻间有些吵闹仍是常事。  可祸事偏偏就出在姚秀丽那张大嘴巴上,把丈夫弄进了监狱,还搭上了梓阳一条性命。 那事是姚秀丽在乡卫生院生小女儿时,因没有准备烧纸,有些慌乱的文宇峰顺手拿了卫生院订阅的上面印有高级领导照片的人民日报报纸垫在姚秀丽屁股下面。生下女儿后文宇峰收拾时,顺手将沾有老婆生产血水的报纸塞进了旁边的桌子抽屉里。 坐月子时,因为文宇峰忙于柏英村梯田改整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平日疏忽怠慢了姚秀丽。 有一回公社领导王梓阳等一众人去了柏英村检查验收梯田工作,文宇峰作为大队支书忙前忙后到下午二点才完成验收工作,回家给坐月子的老婆做饭。当时梓阳他们一众人也饿了,便计议去文宇峰家里吃个工作便餐。 文宇峰刚一回屋,在床上哄着吵闹的孩子饿着肚子的姚秀丽心中烦燥火不打一处来,也不顾王书记他们在场,张口便骂道:“你个冒良心的家伙,不管堂客,也要管下你生的血痢疾!你想饿死我们俩娘女吗?!” 文宇峰见姚秀丽当着众多领导胡咧觉得没了面子,便大声斥叫道:“你不就生个女吗,就是生个皇帝晚呷一餐饭会死人啊?!”姚秀丽一听心中委屈便更加火气大了,竟嘤嘤哭泣起来,在众领导面前诉起了苦,数落着文宇峰的种种不是。 梓阳安慰着姚秀丽,顺便批评了文宇峰几句。文宇峰挨批后没有吱声,回头去厨房弄饭菜去了。 姚秀丽看文宇峰出去了,便同梓阳说道:“梓阳叔,今天你们来我屋里呷饭,我原不该这样没轻没重的发脾气的,只是老文这人做事有时太冒得个计划。今朝即然晓得你们领导要来就应该早上多搞点饭菜或者其呷的在屋里,你看下午二三点哒,我婆娘带崽的水都喝不上一口。就拿这次我当生痛哒半天他人鬼影子都冒得一个,后来受不了哒还是我娘家人送到卫生院去的。他急哒赶过来时一双光手,生这哒妹几时垫的烧纸也不晓得买几张,细伢几脑壳出来哒他慌里慌忙顺手拿哒印哒领导像的报纸垫在身下,才冒搞坏卫生院的床……” 梓阳一听便忙打断姚秀丽说道:“男人家有男人家的事,不是叔几讲你,你个女人家平日要多体谅男人家在外做事的不容易!还有垫报纸的事乱讲不得的,晓得吗?!”姚秀丽这时明白失了言,便不再辩说了。 呷完饭后梓阳他们一众公社领导告辞回去了。 回的路上同为公社领导的刘子轩暗自记下了文宇峰给老婆垫印有相片报纸的事,寻思着怎么逮一个文宇峰与王梓阳的把柄不是。回到公社大院门前,刘子轩借口去小舅子家有点事情便同梓阳他们分了手。 与梓阳他们分手后,刘子轩便急匆匆的赶到了公社卫生院。 进门时冷不及防撞了卫生院妇产医生杨庚娥一个满怀。杨庚娥正想开骂,抬头一看是刘副主任,便满脸堆笑问道:“刘主任看你急的,火急火燎的有个啥事啊?!” 刘子轩一瞅,脑子一转有了主意,便顺便问道:“哦,小杨啊,对不起,对不起!看我着急的,刚才有没有撞伤你吧?!嗯,是这样的,上回柏英村文支书老婆生细伢几住的哪个病房,文支书那人平日做事慌里慌张的,上回他老婆生女时拿了公社一个文件,回来时双手空空不晓得哪里去哒?我今天临时要用问了他,他急着去办事,要我来找找看有没有遗失在你们医院里?” 杨庚娥一听,便回忆了一下,说道:“刘主任,文支书老婆在左边第二间病房生的产,要不你去找找看试试?” 刘子轩谢了杨庚娥便径直去了姚秀丽的产房,打开抽屉看到沾了姚秀丽血水的报纸还在那里时他心喜若狂。小心翼翼折叠好报纸后急冲冲离开了医院,迫不急待的找上了县***主任陈子球。 陈子球看到血水干涸暗红,有领袖像的报纸时也激动不已。他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圈,思考了好久,徐徐说道:“就凭这个,文宇峰牢是坐定了的,只是王梓阳这家伙冒得那么容易掰倒,你应该记得上回王县长如何保他的!就凭他包庇隐瞒文宇峰侮辱领导这个罪名还有些牵强,万一他死口不认,姚秀丽打死不承认说过这事,到了县里又如何治他呢?!”刘子轩闻言有些扫兴,垂个着头闷声不语。 过了一阵子,抽着烟的陈子球忽然兴奋的一把掐灭了烟头,一拍大腿说道:“有了,我忽然记起我在县衙当过差的叔叔讲过,当年王梓阳躲难回家时找过姚志鹏,我叔讲姚志鹏看在王梓阳同姚衍同过生死的份上放过了他!王梓阳作为当年的重犯,七八岁时就明码标价悬赏8元光洋一斤的肉呢,当时会这么容易放过他?!有哒,明天上县里档案室找找,或许能找到什么猫腻呢?” 陈子球叔叔就是当年来丁香抓过玉石爷的陈队长,一想到这,陈子球与刘子轩都顿时精神头起来了,第二天一大早便赶着上了县城。 说明来意后档案室人员不敢怠慢,立马领着刘子轩俩个进了档案室找寻起来。一番找寻下刘子轩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一份盖着县府大印分别签了姚志鹏与王梓阳名字的悔过书。 当时欢喜如狂的刘子轩,手攥文书,双手怀抱档案保管员转起了圈。当时被打为右派当过校长调到档案室的保管员懵圈了,有些惊慌以为自个又犯了什么大错,转了二圈后人都吓昏了。 放下时脚一软,瘫在地下。刘子轩不管不顾,拉起陈子球径直去了县委县政府! 县委蒋书记详细听完俩人汇报后立马开了县委紧急会议,会议结束后县公安局直接开车带着刘子轩他们连夜赶到了柏英公社,在被窝里直接用手铐铐了文宇峰王梓阳俩个回了县公安局。 看着被铐起的王梓阳,杨老师不晓得她丈夫干了什么坏事,一向斯文的她急得当场哭了起来。王梓阳也不晓得犯了什么错,再三询问县里公安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公安人员没有详说,只是说奉县委命令来抓的,去了就晓得怎么回事。 王梓阳冒得法,只好苦笑着安慰杨老师,说道:“冒得事的!想是公安局弄错了,有机会找王县长说说就冒事的!” 就是这句找王县长说说这句话,竟把王县长也拉了进来,顺势将梓阳推上了不归路。 县委,县政府,县**会成立了联合工作组。经过二个余月紧张奋战,一条隐藏在安化县无产阶级人民政权里的资本主义*路线被揪了出来。为首的王县长是代表人物,包括了王梓阳,文宇峰一众二十余名县、公社、大队各级干部。 审查过程中,杨老师想尽办法不顾自身嫌疑去了县公安局见了梓阳一面。二十余天不见,平日开朗阳刚的梓阳头发篷乱,胡子拉喳神情恍惚,走进接待室时身子还一瘸一拐,看来是遭了不少罪。看见梓阳这副模样,杨老师不顾身边看守的公安人员,冲过去一把抱着梓阳哭了起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梓阳抱着心爱的爱人,连声说着对不住,然后讲了他和刘子轩去文宇峰家的事,最后感慨的说道:“想我王梓阳革命一辈子,最后阴沟里翻船栽在了姓刘的手里!真个是应了‘宁负君子,勿罪小人’的古训!当年我躲难回乡出具悔过书是真,隐瞒了组织,连累了王县长,我心里有愧啊!堂客啊,我们夫妻近二十年,我王梓阳是个什么人你最清楚!说我叛变国民党当了特务我死也不认的,当年解放县城时我作为地下党给党做了不少工作。想想49年认识你那会,你作为安师积极女学生,我作为地下党,我们结伴相识,发传单,发动群众干革命,不想今日落得如此结局!不管将来怎样,你都永远记住,我王梓阳从冒干过背叛党违背人民利益的事!你今天来看我,我很开心,心满意足哒!答应我,你自己好好保重自己,我是指望不上了的!” 杨老师看着朝夕相处熟悉的丈夫,听着梓阳近乎遗言的话语,心痛的拼命摇头,口中哭诉道:“不会的,事情冒得这么样就定案的!大不了我学杨乃武二姐,上京滚钉板也要替你讨个公道!”梓阳没有说话,抚了抚心爱的女人头发。 接侍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瘸着腿的梓阳在公安看守人员的催促下不舍的回了监牢。走到接待室出口时,他突然回头冲杨老师笑了笑,用一只手拍了自己的心脏一下,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杨老师的心口处,然后双手合作了一处。 望着远去的梓阳,杨老师心都碎了。 当天夜里,梓阳咬舌自尽了,监牢里有些斑驳的墙面上,留下了‘王梓阳永不叛党’几个鲜血淋淋的大字。 二个月后,王县长被下放劳动好多年,文宇峰因此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丁香听到梓阳死讯,心中伤心不已。想起儿时与梓阳同在学堂的往事,丁香眼前浮现起了当年同桌时有些腼腆胀红着脸叫着满姑的他;五雷洞里,梓阳紧张关切一脸脏兮兮嘴里交待着,满姑,求求你不要来了,我爹讲了会连累你们的话。一付小孩身大人心,懂事知恩的事;困难时期,丁香与绪宗在公社做棕绳时,梓阳夫妇倾其所有接济了她们兄妹,知恩图报的善举。 往事一幕幕,如大队放映的电影一样重现在丁香眼前,丁香终于忍不住泪眼模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一个没有血亲却胜似亲人的人流泪。 一连好多天,丁香心情都十分沉重。 九十年代中期,已经转业地方当了市里财政局副局长的姚宁带着全家大小,搀着身体已经被岁月摧残,满头银发的杨老师去拜祭同在回龙凹的梓阳与姚衍。 春日朝阳,绿草茵茵,青山莽莽。 民国时的姚衍烈士的V字形胜利碑改成了轿顶式方碑。 苍松劲柏下,姚宁长硊不起。 杨老师在众人搀扶下躹了三个躬,顿时泪流满面。 一甲子一轮回,往事历历在目。她有些激动,好似又回到了四十年代参加姚衍烈士纪念大会。 她呢喃着,“那年我还在读小学,那个场景太感人哒!全城百姓,万人空巷啊!县长题写的那付换联都有十多米高!姚宁,你爹是真英雄,当年你梓阳叔叔同你爹一起共过生死,梓阳叔亲耳听见你爹拉响炸弹,同日本人坦克同归于尽……” “你爹常讲,杀死他的日本人炸弹子弹还冒造出来,可他为了你们现在不说日本话,不易唐装汉服,竟……” 整理好情绪,杨老师一字一顿准确的背下了当年祭奠姚衍的换联—— “一战长沙,再战赣北,书生从军诛日寇。 转师鄂西,喋血武陵,壮士殉国尽风流……” 梓阳墓原葬于柏英寨青木托,后来平反后,杨老师遵从梓阳与姚衍互为异姓好兄弟的遗愿,不久前才刚刚迁过来与姚衍永远作伴。 梓阳墓前,姚宁泣不成声的跪着诉说:“叔叔,今天我们全家同杨姨来看你哒……” 清风中,银发轻舞眼含热泪的杨老师双目凝视着新培土的坟冢,口中恕恕叨叨念着:“老兄哥,我又来看你哒,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没去北京滚钉板,政府就已经给你平哒反!我们仗你的福,亨受了你平反家属的待遇,家里细伢几都长大成人哒,过不多久我来同你打伴啰!” 二个月后,一向虽然眼瞎却身体硬朗的婆婆豪无征兆的过世了。死的当天早上还呷了半碗粥,临近午饭时觉得有些累便交待胡桂娥说,她要躺床上睡一会。呷中饭时胡桂娥去叫时已经没了气息,安静的像睡过去了一样,一句遗言都没有留给满堂的儿孙。 好多年后,丁香同人讲起那年时,她不胜唏嘘,说那年她失去了三位待她有恩的亲人亲戚。 第四十回    完 第四十一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四十一回 有福婆娘怀着头胎的时候,二十不到的有贵也成了家,有贵娶的是易政柱家的长女易萍。有贵做事细致人也标致,易政柱是看着有贵长大的,平日就甚是喜欢。 一日大伙收工回的路上,易政柱停下脚步,等到身后二十余米的丁香赶过来时,他认真的对丁香说道:“嫂子,今天我想跟你说件事。” 丁香一边走一边回道:“政柱老兄你有么子事我听着呢!”易政柱顺手摘下丁背上的背篓挎在自己右肩上,说道:“嫂子,你家有贵也大了,我屋里易萍虽一般,但她还勤快的!我琢磨着如果你要是看得上我们撮合撮合她们,你看成不?” 丁香一听,满心高兴,停住脚步忙回道:“看你老兄讲的,我还有么子看得上看不上的?!只要你家易萍不嫌弃我屋里穷,我欢喜都来不及!你家易萍我自打小时起就瞧着乖巧懂事,平日她和我家有贵也合得来,小时候我和丁娥嫂嫂一起食堂做事还取笑要对亲家呢!今天你这么一说大家就明朗了,只是委屈你家易萍哒!” 就这样两人一路有说有讲的回了家,二个月后平日就相识有些好感的有贵与易萍喜结连理。 日后丁香讲起这事满是自豪,说人家娶媳妇今日请李媒婆,明天央曹媒汉,鞋子衣服不晓得送了多少也娶不到媳妇。我单身寡妇一个,媳妇自家找上哒门呢! 几年后,有福有贵兄弟陆陆续续给丁香添了四个孙子一个孙女。寒香因为当年家里没呷的没有念过书,小小年纪便出工做事,同丁香一起供着读书上进的邹龙念着书。 那几年是丁香人生高光时刻,一大家子兄贤弟敬,儿孙绕膝喜乐融融。 七五年春天,自小呷了不少苦的寒香出嫁了。邹龙正念着高一,有福兄弟自家儿女众多帮不上手,丁香一个人挣着工分出外打些棕绳也渐感吃力,无法供养邹龙读书了。 有贵看在眼里,心痛起已年过五旬有些白发的母亲。 一日中午,有贵给丁香送一些菜疏过来时,他悄悄对丁香说道:“妈,邹龙也十六七岁的人哒,我和大哥崽女多帮不得你么子,我看邹龙这书莫读哒,趁早攒些家底成个家是正理!” 丁香闻言没有作声,沉思一刻后接过有贵的菜疏做起了饭菜。丁香娘俩唠磕时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此刻从镇上走读回家拿米菜的邹龙正在窗外听了个明明白白,他听到后默默躲开了,直到有贵回去了才进了屋。 丁香看见 邹龙回来,便问道:“三伢几,你今朝怎么比以前回得早?我寻思你还有个个把钟头才回的,去,我刚添的饭炉,你去烧下火,饭一下子就搞好哒的!”邹龙没有应声,返身去材屋里抱了些柴火烧了起来。 呷饭时邹龙闷头不语呷着,丁香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老三,你今天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这次考试冒考好?” 邹龙有些心痛,这次他考试考了个全班第一名,本来有节体育课要上的,他一高兴跟班主任何老师请了个假,本来想提前回家给丁香一个惊喜。 他下意思摸了摸黄书包里的期中考试成绩单,犹豫片刻后手放开语气沉缓的对丁香说道:“考得一般,妈,我想同你说个事,你莫生气!我们学校好多老师讲,现在上大学都是大队公社推荐的,成绩好也不顶事,我想我这个书冒得念的必要哒。明天跟大哥讲,我要到队上出工,我平日干的活不多,挣个五分工总行吧?!” 丁香一听沉默了,有些惋惜的说道:“老三,听说只要成绩好,老师提名,然后再由公社大队推荐的!你平日学校表现据何老师他们讲还可以的,你怎么放弃哒呢?” 邹龙放下碗筷,深吸了囗气,说道:“不说哒,反正书我是不读哒的,谁爱读谁去读!”说完后回头去大哥屋里去了。 有福听完邹龙来意后也有些吃惊,便劝说起邹龙来,“老三,你书念得好好的,咋说不念就不念哒!以前老兄们冒读么子书,是因为爹病哒屋里冒得呷饿死人才不读的,你现在饿些呷还是有的,是不是学校犯了么子事?!” 邹龙没有辩解,摞下句反正我不读哒,明天你随便安排我点事做就好! 从那天起邹龙便没有回过学校,有福没得法,只得暂时安排了他同妇女们一组做些工。邹龙也不挑不拣,同一帮子小媳妇大姑娘日起日落出起了工。 二个星期后,去县城参加学研考核的何老师回来一看邹龙不在,询问下才晓得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来上课了。 震惊之余何老师觉得有些惋惜,他也晓得当时农村的不容易,辍学是平常见惯不怪的事了。他思索片刻后决定还是去邹龙家搞个家访,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再说。 何老师是原国民党县长何鸿光的孙子,和邹龙一个大队的。他祖祖辈辈诗书传家,是个嗜书之人。虽自幼家庭成分不好,呷尽哒苦,但始终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深刻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 在***时期修的水库堤坝上,何老师远远看见了牵着牛的邹龙,于是兴奋的大声叫道:“桂邹龙……” 邹龙见是何老师来了,没有激动,一声不吭地转头牵着那头老水牛回了队部牛棚。望着平日何老师长何老师短,整日拿着课本向他虛心求教的邹龙远去的背影,何老师若有所思,也不计较继续来到丁香家中。 见到何老师的来访,丁香连忙热情招待起来。听完何老师来意,丁香甚是感激,便打发人去找邹龙同何老师回校念书。 左等右等,从太阳当空等到残阳如血时还不见邹龙身影。何老师看了看天色,便对丁香说:“婶几,你屋里邹龙读书发得狠,人又聪明!书读好哒将来总有用处的。这样吧,时间不早哒,我先回学校哒!你做做邹龙工作,明天一早来上课,我打个招呼学校也不会作旷课处分的,落下的功课我亲自给他补,他人聪明,个来月就追上来哒!”说完后何老师告辞回了学校,夕阳下丁香送了半里地才回屋。 邹龙到半夜才回的屋,看到油灯下围坐的丁香有福俩个,他低着头理也不理进了自个屋里砰的一声关了门,然后倒头躺到床上蒙着被子睡下了。 有福见状,便隔着房门对邹龙说道:“老三唉,你这是犯的那门子心思呢!我做大哥的你不理我,我不计较你。人家何老师平日对你如兄如父的,你怎么可以不理人家呢?你比老兄们都多念哒几年书,这个理你应该懂的!” 邹龙听罢,过了一会,头伸出被子回了句“以后有机会见何老师,我会向他赔礼的!”后便不再吭声。有福见状便转述了何老师的来意和讲过的话,然后说道:“老三,明天你依大哥的,听老师的话还是回学校吧!” 任凭有福丁香母子说什么邹龙再也没有应声,三母子就这样沉闷了个把钟后,丁香有福才有些惋惜的回屋睡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邹龙便去牛棚牵牛做工去了,没有回校。 几天后有福思来想去不是个理,便抽空去了一趟学校找到了何老师。何老师热情接待了有福,思考片刻后对有福说道:“有福老兄,这样吧,你家老三思想冒转过弯来!学校这块我先替他应付着,能尽快来读书最好,实在不行我帮他办个休学证明,来年再念一样的。”有福一听很是感动,千恩万谢起来。走的时候还把邹龙的课本簿子拿了回家。 接过大哥拿回来的书本,邹龙默默地把它们装进了床头的衣柜里。 又十来天过去了,何老师见邹龙没有回校,寻思之下找了平日同邹龙要好的数学老师骆老师商量再去家访一回。骆老师也很疼心,二话不说便同何老师去了丁香家。 见到两位老师,一个多月未见的邹龙没有再躲藏。他殷勤的帮丁香招待起了两位恩师,斟茶做起了饭。骆老师接过邹龙的茶水,打趣的说道:“邹龙啊,你这杯茶我舍不得喝,想等你保荐上了大学后再呷你的谢师茶咧!”骆老师这么一说,顿时气忿都和缓起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聊起了邹龙读书的事。邹龙一边做事一边静静听着,心里触动还是蛮多的。 两位老师走的时候,邹龙没有随他们回校,但送了两位恩师好远好远才回家。 临别时何老师语重心长的对邹龙说:“邹龙啊,我也只痴长你三五岁,论岁纪来讲叫声哥哥就行!若按辈份来讲,我还要叫你声叔,显祖姑母是我二奶奶呢!多的我不讲哒,说句当今时下犯忌的话,挖锄头是挖不出一个强大的国家的,只有念好书掌握了知识才能彻底改变我们祖祖辈辈头向大地屁股朝天,泥巴里讨呷的命运!你回去好好想想,再迟的话插班可能跟不上功课哒,再说学校领导也不充许的!明天你不来我就帮你办个休学证明,明年再读!”邹龙听到这,泪水都差点溢出来了。 烟黛暮色中,邹龙深深弯下腰,冲两位如兄似父的老师们躹了一躬! 第二天邹龙仍然没有去学校,有福抽空又去了学校一趟,帮邹龙办理了休学证明。临走时何老师破例送了有福一程,交待说,你家老三是块读书的料,耽误了太可惜! 七五年阳历九月,有福家大儿子周康念起了小学。周康兴冲冲的拿着新发的课本回了家,吵着要有福给他在新课本上写上他的名字。有福瞥了瞥一旁的邹龙,说道:“你爹老子冒读几句书,字像鸡爪子刨的一样难看!你叔念的书多,字漂亮,让他给你写一个!”周康一听,便拿着书本找上了邹龙。 邹龙抚着大侄子堑新的课本,有些沉醉的嗅着新书本散发的清香油墨味沉默了好一会,才转身从衣柜里找出他几个月未用的钢笔。甩了一下墨水才慎重的在新课本上分别写下桂周康,1975.9.1一行字。 黄昏时刻,回屋找东西的有福无意看见了邹龙正在自己屋里翻出来了他的课本,心无旁骛的认真阅读着,时不时还在课本上注解着什么。有福见状,便慑手慑脚出了屋,怕惊了看书的邹龙。 后来出工时邹龙还因为看书的事与队上桂芳打了起来。 那是挖红薯的时节,邹龙早上出工时便一人早早上了山,等其他人上山时他已挖了大半担了。等他挖好一担装好回家时,拖踏些的还才开始挖呢。 他担着红薯走到山下拐弯偏僻处,偷偷拿出自已带在身上的几何书看了起来。本来他看书只看个十来二十分钟的,那回却让一个例题难住了。冥思苦想下不得要领,便顺手拣了块黄片石在地上写算起来。一入神便忘了时间,后来的桂芳担着挖好的红薯来到身后也没觉察到。 桂芳放下红薯,取笑道:“我还以为你今天觉悟多好,原来躲这里偷懒来哒!”邹龙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忙收起书本准备担红薯回家。 那桂芳瞥见邹龙书本,便变本加厉讥笑起来:“呦,了不得!装么子大学生,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红脚杆子一个,屁股晒臭哒的人!”邹龙一听急了,回了句:“我看我的书关你的屁事,你嘴巴子给我放干净些……” 那桂芳也不是好惹的,就这样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最后扭成一团动了手。土里干活的人们闻声赶了过来,七手八脚才劝扯开来。晓得情况后的有福将两人狠狠训了一阵,收工时留他俩个多挖了一担红薯才算了事。 此事传到二嫂易萍耳里,便关心起小叔子读书的事。几番追问下她才从有贵嘴里晓得,邹龙是因为那回有贵跟婆婆讲不要邹龙再读书了的事。 易萍听完有贵的话,有些生气的说道:“难怪老三书念得好好的就突然不念哒,原来是你作的怪!我看老三就像个读书的人,你偏偏让他去摸锄头是不是浪费哒,天底下还少哒他这把锄头吗?!” 有贵让易萍这一顿训,才明白了自己当时说的话是多么的愚蠢。 第二天他便和易萍主动找了有福夫妇聊了邹龙念书的事,说如果老三念书娘供不起,我们两个做大老兄的尽自己能力帮帮!只是易萍刻意瞒了有贵那回同丁香讲的话。 有福一听,立马同意了有贵夫妻的意见。只是旁边的老婆曹寅秀面上有些不情不愿的神色。 冬至那天,有福组织了全家开了个家庭会专门讨论了邹龙念书的事,有福作为大哥,长兄为父发了言。 主要意思是老三的书明年春上一定要接着念,至于老三呷饭读书的负担,妈也五六十岁的人哒已经是有心无力。我们做老兄的总比她挣的工分多,老三高中二年的呷饭问题由二个大老兄一家供2百个工分先念好高中再说。将来如果老三有幸光宗耀祖上哒大学的话开支更大,那时每家出个7百分工。日后我家老三出息哒,还怕他忘了我们吗?! 有福这么一讲,众人都冒得话说了,当即便全体通过了。 丁香一见有福兄弟这个态度有些感动,忙拉了拉邹龙一把,说道:“老三啊,你书要继续读好,你将来有哒出息一定要记得两个老兄的恩情,今世的兄弟,来世就不一定还投胎到一个屋里的!何老师,骆老师对你那么好,我只发了个蒙,也晓得福龛上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字的!有福唉,你们两个大老兄崽女也不少哒。今年老三休哒半年多学,一天五分工也挣了千多个工分,除去呷饭的工分到年底余个三二百个工分还是可能的,料想二年高中还是应付得起的!这样吧,娘讲的作数,高中二年暂时我应付着,将来上得成大学你们再帮不迟!” 原有些不乐意的曹寅秀听婆婆这么一说,立马满口答应起来,嘴上还说了好多的漂亮话,她心里却暗思着老三能不能上大学还不一定呢! 邹龙见哥嫂们这个态度,感动的泪圈都红了,就差泪水没掉下来! 七六年开春,邹龙又收拾起书本在大哥的陪送下回了学校。 说来也巧,何老师本来是教高二毕业班的,因为学校临时调了个傅老师过来当了毕业班主任,休学差不多一年后邹龙又在何老师班上读书。何老师和邹龙都很高兴,何老师还激动的和有福说道:“缘份,缘份!注定我和你家老三还有二年师生情谊!”有福忙回道:“幸苦何老师哒,我家老三全靠你哒!” 有福回家时,邹龙送了好一段路。临别时有福谆谆教诲邹龙好好念书,要对得起寡母老师。邹龙听完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重新入校的邹龙更加发狠读书。七七年后中央正式恢复了高考,得了消息的邹龙甚是高兴。 高考那几天,丁香抽空去学校给邹龙送了些好呷的。考场内,邹龙妙笔生花奋笔书人生;考场外,慈母丁香心神不定焦急如焚。 出成绩那天,丁香一家都沸腾了!在建国后中断恢复的头届高考考试中,邹龙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丁香接过邮递员送来的红色录取书时双手都颤抖起来,领着邹龙当即在堂屋里朝原来神龛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 去长沙 上大学前,丁香热热闹闹的办了升学酒,何老师骆老师也来了。何老师还亲自用毛笔书写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对联送给了自己钟爱的学生。 丁香双手捧着何老师送的对联,嘴都乐得开了花,口中念叨着:“先生有心哒,以前福龛上讲的天地君亲师,两位老师对邹龙比我做娘还好还上心呢。将来邹龙有哒出息,一定要他报答你们才好!” 去长沙读书时丁香把有福有贵两兄弟凑的学费粮票交给了邹龙,有福还把自己结婚时只穿过一回的白色衬衣给了邹龙。 怀着寡母兄长殷殷关切深情的邹龙来到省城读起了书,开辟了一条有异于父母姊妹们不同的人生路。 第四十一回      完 第四十二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四十二回 自邹龙上大学后,丁香苦日子似乎看到了头,邹龙的出息让邻里父老邻居高看一眼。平日丁香串村走队给人打粽绳时,人人都会奉承几句,说老嫂子你日后有福亨,你家老三将来要是做了县太爷,放以前你就是太君老夫人哒!丁香听闻总是淡然笑笑,说当县太爷就不想了,他能扔掉锄头把,挣口轻松的饭呷我就知足哒。 邹龙自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年纪轻轻才二十五六岁便当上了乡长,那时的大学生精贵着呢,比现今博士生都少!只是他仕途不太顺畅,人家三十而立才开始奋发出头,他却在二十九那年任过新桥一届书记后便开始了官场下坡路。主要是那时的计划生育工作难搞,党委书记是负全权责任一票否决的,虽尽心尽力却一点不讨好,手段过激了百姓怨恨,稍一疏忽超生游击队们一年下来随便给乡里超生个把连的娃娃,为此他挨了处分。加上他娶的老婆宁老师是个情商不在线的人,与县里地方都没有发挥太太外交贤内助的作用,人缘不是很好。 就这样邹龙起起伏伏在安化多个乡镇当过几任书记后,临退二线时才弄了个三级调研员,亨受副处待遇而己,离县太爷还差那么点点意思,但较家中两位老兄红脚杆杆屁股晒臭好多哒。 生育政策放松后,先是允许生二胎,后来直接开放了三胎——人口红利的消失让国家着急了。虽如此,现今的年轻一代全没了父辈们当年东藏西躲超生的勇气,即使国家变相祭出了公务员产假延长,福利奖励也不济事。年轻人观念变了,多生一个所要付出的精力财力是不可想像的。房贷、车贷、年迈长辈赡养、孩子上学天文数字般的补课费及各种培训费用让他们知难而退。 退居二线搞后勤支援工作的邹龙见到这种情况,还自嘲的同后辈年轻同事们抠挪笑说道,当年我用自己的委屈和前程换来了如今新桥木孔几个乡镇的人口红利良好局面,看来我还是给国家、党组织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的呀! 有福当了几年队长后,因为做人做事正派,被乡里提拨当了村治保主任兼看山员。有福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公私分明,村里有个扯皮打架的他总能不偏不绮公正调解处理,邻里之间甚是称道。看山员的工作是得罪人的事,那年头人们烧饭取暖全靠砍柴渡日。 有福看到被小媳妇孩子们砍柴时顺便砍去的半大树木时心痛不已,为此他抓过无数次此类情况,教育吓唬等等手段全用上了,但仍有个别人屡教屡犯。有福碍于乡里乡亲一般也没有上纲上线罚钱,没有法了也处罚了那么一二个人,由此招来了许多恨。 最后有福思来想去,干脆人们砍一棵,来年春上他补上一棵,一来二去砍树的人都不好意思了,慢慢的各个山头重又披上了层层绿衣。 封山育林十多年后,红星村炼钢铁时砍得光秃秃的山头重新长满了莽莽青松翠竹。松涛鸟语下,有福躺在柔软青草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与泥土的芬芳,心中甚是惬意。 看着当年被自己那代人亲手砍去重又复生的青山绿水,老了的夏生不无感慨的对有福念道,有福啊,你是真的给地方造哒福,还了当年伯父那一辈人造下的孽的债。 近十年的村领导工作最让有福得意的事,是当年他成功挽救了一个失手伤了父亲的年轻小伙的命运。 那个小伙叫桂周星,按辈份管有福叫声伯。他自小脾气火爆,老是在地方上扯祸惹事,三天二头邻里老少找上门来讨说法寻不是,为此让他父母伤透了心。一天早上桂周星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因为前晚赌钱与人吵架的事,他父亲桂任为在后面喋喋不休的数落着他。念得烦了的桂周星按捺不住吼了他老子一句,“你再啰嗦一下,莫讲崽打爹,冒王法!” 桂任为听闻气得脸都抽了,一把抓着桂周星的锄头,口中叱骂道:“你个忤逆不孝的畜生,我……我……” 话音未落,不知身后情况的桂周星见老父亲抓住了他的锄头,气恼得猛的一挣脱,口中还吼叫道:“你快些松开,小心我一锄头打怕你!……”言犹未了,只听得身后桂任为哎的一声,扑通一声栽倒地下! 桂周星回身看时,只见他老子已倒在地上,耳际太阳穴处被他挣脱的锄头敲了个洞,鲜血汩汩流了出来。当时见此情况,桂周星顿时人都吓傻了,跌坐地上喘着粗气豆大的汗沿着下巴滴落泥地,眼晴里不晓得是汗还是泪的沿着鼻颊流到嘴角,咸咸的。 闻讯赶来的人们围了过来。 见到倒在血泊里的桂任为和惊魂未定手足无措的桂周星俩父子,一时群情激愤的人们叱骂着闯了祸的桂周星,两个长辈上前打了他几个耳光,一个堂叔还用脚踹了他好几脚。踹倒在地的桂周星全没了平日的骄横,趴地上嚎哭起来。 未己爬到父亲身边,正要作势扶起父亲时,他那堂叔早又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怒气冲冲的对其他人叫道:“文之,渥哥,快些把这哒忤逆不孝的畜生绑了,莫让他跑了!回头掐他到檀山河湾里溺死!”众人一听,便一拥而上拿了桂周星,用绑稻草的箩索将桂周星结结实实绑在路边的大树上。 桂周星没有挣扎反抗,任由众人绑缚,只是口中哭叫道:“鉴爷爷,文之叔,你们做做好事,快些送我爹去医院,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屋里都冒得活路哒呢!”老迈的桂顺鉴一听,白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哆嗦着数落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你……也晓得桂任为是你爹啊!……” 得了信的有福赶了过来,见到倒在地上只剩了一口气满头是血的桂任为与绑在树上声嘶力竭哭叫着的桂周星,片刻迟疑后立即唤叫道:“文之,你快开了你的拖拉机来,车厢里多放些稻草!渥哥,你懂些医道,想法子止个血处理一下,幸苦你同车去趟医院,先救人要紧!!” 大家一听在理,便分头忙活起来。 这时有福才放下心来,走到绑在树上的桂周星旁边,眼晴死死盯着惊吓之下一面惨白脸色愧疚的他,讯问道:“你也晓得错哒,我以为你是石缝里蹦出来的不晓得是爹娘生的?!你自己讲,今天的事如何搞?……” 桂周星见到有福,挣了一下绑得有些麻木的身子,头像捣蒜一般的乱叫道:“福伯,我晓得错哒,我真的是不小心碰哒我爹的!你做哒好事救哒我爹,我周猛子一世都记得你的好!你们快些去医院,我真的是无心的!……快些呢,我爹还在那里出血噢!……” 旁边那堂叔听了,又冲过去扇了他一耳光,回头对有福说道:“福老兄,周猛子这畜生放老时候掐到河里溺死了事!而今社会不行哒,也不能放过他,把他绑了送公安局派出所去!他爹老子打死哒让他呷洋泡子,残了也要他牢底坐穿!” 有福皱了皱眉头,没有接他堂叔的茌,径直问桂周星:“你真的晓得错哒?” “晓得哒,福伯!你先把我爹送医院去,要杀要剐我认命由你们!” 有福围着那颗树转了一圈,停了下来盯着桂周星问道:“伢几,伯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今天我暂时不把你送派出所,由你去服侍你爹老子!至于你爹活得活不得你都不跑做得到吗?!你爹死了,伯带你去伏法,活哒残身到时再论长短,行吗?!……” 那堂叔一听急了,冲有福吼道:“福老兄,不能这么便宜了这混帐王八狗东西!送派出所去,不活活打死这狗东西就已经宽饶了他!……” 有福没有争辨,待那兄弟发过一通劳骚后才平静的语重心长劝道:“老弟,做老兄的理解你做叔叔的心情!怒火归怒火,你静下心想下,现在任为生死不知,一旦救活哒,医院里不住个一两个月也是很难康复的,你讲如果这样的话谁又能接屎接尿服侍这么久?另外今天这事周猛子这伢几是有点凶,但也确是无意的。年青人犯哒错,要教要改,但弄牢里去又能教他些么子?!如果任为死哒,两话不讲,把这混帐玩意交政府处理!如果任为饶幸残生,就让这混帐东西服侍悔罪,从此做个好人也未必不可能的?!隋唐演义里讲程咬金打抢也是个初犯,给这哒猛子崽一个改过悔罪的机会也算积哒德,你老弟认为呢?……” 那堂叔垂着个头想了好一会,忽的跺了一下脚,抬头冲绑树上的桂周星吼道:“畜生,今天看你福伯的面子份上,暂且饶你一回!你爹活哒就冒得事,要是死哒你自求多福噢!” 松了绑的桂周星当即跪在地上冲众人磕起了头,然后与众人小心翼翼的将父亲弄上了文之的拖拉机。 一路上桂周星搂着父亲,悔恨的泪水滴落着父亲面上。 经过医院一番急救,桂任为得救了。看到医生手术后取出的碎骨,桂周星再次号陶大哭悔恨不已! 余下的一两个月康复治疗期间,桂周星一丝不敢马虎,日夜鞍前马后尽心尽力服侍着。 自那后,桂周星洗心革面像换了个人,后来成了家还买了货车拉起了运输致了富。 他逢人便说,是福伯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丁香六十时,儿女们给他张罗了盛大的寿席。那天亲邻好友们都来祝贺,很是热闹,当乡长的邹龙还请了电影院的师傅们放了电影。乡亲们都说丁香八字好,苦尽甘来,要多亨些清福呢! 儿女们大了,本已亨福年纪的丁香却是个闲不住的人。用她的话讲,她就是一贱骨头苦命人,一天到夜不活动做点事一身都会不舒服的。 丁香想起儿时在娘家养过羊的事,按捺不住赶集时买了三只羊回家来养。几年下来,她的羊队伍壮大到了十余头,一长溜的很是壮观。 同住一个屋堂的胡桂娥闻不得那羊的骚味,丁香赶羊回屋时她都是背过身捏着鼻孔出气的。但又不好说她,只得逢人便说,只有我家雄英他叔几是个贱骨头,老哒还当么子羊司令,搞得一个湾子人的人都安不得生。今朝羊啃了人家的杉树,明天呷得下边湾里的白菜,落雨落雪还要备草备呷的服侍这些祖宗,硬是找时背!图个么子,我们有福几个侄儿子还少她那口呷的?! 话传到丁香耳里,丁香明白了胡桂娥话中话,平日赶羊时尽量绕后面园子里出入。 丁香她余下的日子,雷打不动的功课是早上放了鸡,吃过早中饭后便把羊赶到山里用长绳拴在树上吃草,顺便扯些草药给邻里治个痔疮肿痛用。太阳斜西时赶着羊群回家后,稍息片刻后便操起几十年来好老本行打制棕绳,到掌灯时分随便弄口呷的填饱肚子就行。 责任承包制后,棕绳不再有大批大批的大队公社要了。丁香便买些棕叶自己在家加工,制作好了让人家自己上门来挑拣购买,多余的趁赶集时挑镇上卖了。 丁香手艺好,做多少卖多少。 后来尼龙绳出来了,棕绳的用途渐渐被替代了。虽如此,原来许多的熟客仍然念旧上门来买那么几付棕绳捆箩筐用,他们都说还是丁香的棕绳牢实又不溜滑,比那些么子尼龙绳好着呢! 开始时有福兄弟对老母亲喂点羊做些活是乐意的。丁香一不打牌,二不喜欢串门唠嗑,自幼起苦水里泡大的人,生为女儿身实为男儿骨,让她闲着会让她活活憋出病来的。 到丁香七十岁时,力气比不得以前了,打大些的棕绳渐感吃力。尤其是她养的那些羊偶尔扯些祸偷吃了邻居家的庄稼,啃掉了山地里的树苗,为此有福兄弟还替她赔了许多不是。最让人担心的是丁香赶羊还摔过几跤,虽无大碍,但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的。有福兄弟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让她养羊打棕绳了。 经过一番与有福斗智斗勇的周旋下,丁香终于妥协了,在七十四岁那年放弃了打棕绳的生涯。主要原因是棕绳的作用已基本被尼龙纤维类的绳索替代,卖棕绳的人越来越少了。西医的普及,找丁香扯草药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就这样她扯得一手好草药的祖传技艺,后辈子孙们也没有传承下来,成了绝唱。 看着伴随了自已近一辈子的已被棕绳勒出一道道勒痕的棕纺子,丁香像对一个终身挚友般的对它念叼着,老伙计,我老了要退休哒,你也累了一世哒,也息息吧! 自那后,方圆百多里内最也没有棕匠师傅了,这个行当随着丁当十来年后的过世,也一同随着丁香一起埋进了坟墓。 她那四孙周祥还有些惋惜的说,奶奶这门手艺可惜断了传承,要不是申请个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都是有可能的。 羊的规模也在慢慢缩小,主要功劳是几个孙子陆续结婚办喜酒时杀掉招待客人了。丁香曾许诺过每个孙子结婚时她做奶奶就送头羊做贺礼的,几年下来消灭了不少。剩下的七八只也让有福兄弟偷偷的赶到集上卖给了需要养羊的农户。只剩下最后一只老母羊,是羊贩子嫌又老又瘦,赚不了钱不要才无奈赶回家的。丁香得知后没有吵闹生气,她也晓得儿子们的好意。 她对有福兄弟讲,就剩这个伴了,你们莫逼我,让我同它打个伴吧!它灵着呢,懂我意思,又听话从不扯祸的! 有福兄弟默然了,顺了她的意。 年老些的丁香,自知来日无多,孤寡多年的她对死去多年躺在坟山里几十个年头的秋生与她那心头肉四儿父子的挂念心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更趋浓烈。 多少个清风拂晓夕阳余晖下,身子有些佝偻的她牵着老母羊来到秋生与四儿埋身的凤形岗。 凤形岗是桂氏一族的公共墓地,到处绿草灌木从生。老母羊无拘无束的嚼咬着各种美食,丁香则陪在秋生与四儿的坟萦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念念叨叨的诉说着她对丈夫儿子们的思念。 老母羊看着丁香涕泗横流的丁香,似乎明白些什么,颤悠悠的走了过来,用它那长长的舌头㖭去丁香脸上的泪水。 后来老母羊实在太老了,有一回过沟涧时摔在了溪沟里最也爬不起来。丁香想尽了办法也帮不了它重新站起来,当老母羊最后冲丁香凄惨的咩了一声后便头一歪,死了。 看到老母羊死了也没有闭眼,眼角还留出一行浊泪的样子,丁香心中触动不少。她唏嘘的对着老母羊说,老伙计,你先走,过不多久我也来同你打伴的。 丁香拒绝了有贵将死去的老母羊贱卖给羊贩子的想法,执意自己亲自挖了个坑将它埋了,埋的时候还刻意放了不少老母羊平时喜欢的食材。 中国人视死如生的观念深刻影响了丁香,丁香深信六畜生死轮回的佛家思想。 堆好最后一把土时,丁香老泪纵横。口中含混不清的念道,你一世也从未偷吃,祸害过人的,到阎王爷那里保个好出身,下世投胎做个人吧,免去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命! 自那后,丁香日常除了逗逗几个曾孙子们外,余下的功课便是养十多只鸡了。 夏生七十八岁那年过世了,他的几个儿女均在外工作常年不在身边,自此后胡桂娥便与丁香两妯娌相依为命。 原先胡桂娥同丁香表面客气,其实内心是有些隔阂的。 婆婆在世时,婆婆偏爱丁香许多。主要原因是丁香与秋生平日夫妻恩爱没让她操心,加上秋生病亡后,丁香孤儿寡母的让她更加担心怜爱。胡桂娥则不一样,婚史复杂不说,与夏生的结合也是不明不白的。虽然后来雄英的出生让婆婆开心不已,但内心深处总隔了那么一层膜,这一点让胡桂娥一直耿耿于怀。 加上丁香年纪老些总是整些羊啊,鸡啊,棕绳草药啥的。胡桂娥爱干净受不了那些烦扰,平日里心情不好时还甩门甩户的给些脸色给丁香看。 丁香自知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便容忍了胡桂娥的许多不是。等过些时日,丁香总是先主动与胡桂娥拉家常化解些沉闷。胡桂娥与丁香也无什么过不了的结,见丁香示好,便也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的好似往常了。 就这样两妯娌不咸不淡一个屋檐下相伴了许多年。 第四十二回   完 第四十三回 - 丁香传 - 梅山邑人 第四十三回 人老了都念旧,丁香只要有机会常去见见那些老兄弟姐妹。她晓得,岁月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那些老兄弟姐妹见一面少一面。 绪宗的突然辞世让她后悔不已,为此她内疚了好些日子。 绪宗自与秋生重庆卖药失败后便断了商贾的念头,一心一意打些棕绳,与吴瑛侍候着那三二亩薄田与石砾丛生的瘦土。无奈家中人口增殖,张口要呷的,忙死忙活糊口嘴挣个肚儿圆都为难。因此风里来雨里去的也落下不少病根,尤其是哮喘时身子都弓了起来,佝偻得像个虾米,全没了年青时洒逸的生意人模样。 绪宗死的前天是玉石爷的忌日,可巧丁香那阵刚好回了趟娘家祭祀故去的爹娘。几个侄子都不在家,吴瑛夫妇见了欢喜,忙张罗着弄了饭菜。 呷过饭后丁香便提议去坟地祭祭奶奶叔叔爹娘,吴瑛见状便道:“姑几,你也老了,就不要拘那个礼了,在屋里摆个酒菜祭祀一下心意到了就好!” “嫂嫂,我近来感觉腿脚大不如前了,都是有福弟兄不让我看羊上山闹的。以前长年山上土里侍候走路像风一样,一闲下来日子久了人就废了。趁现在有气力行得动,去坟头告下老,也了却一桩心愿。嫂嫂,我是来辞路的,以后莫说上坟,就是回趟娘屋里只怕也有心无力哒!” 佝偻着身子坐在灶边烧水的绪宗听到丁香话里的伤感。沉默了一会后,颇有感触的说道:“我近段时间身体好些哒,上个月还咳得喘不上气呢。今朝天干地燥,刚好赶上姊妹又在一起,大家去坟头拜下也好!” 吴瑛见状,知道拗不过这俩兄妹,便忙收拾起拜祭的纸钱香烛。 一路上三个耄耋之年的老兄妹有笑有说,步履蹒跚的互相拉扯着上了坟地。 坟冢边,佝偻着身子的绪宗清理着坟头疯长的杂草。丁香虔诚的挨个挨个给爹娘奶奶叔叔磕了头,老泪纵横口中念叨着:“老人家们,我一出嫁之女来一回是一回,作为孙崽,你们长辈在世时我冒挂切你们多少,你们莫怪。俗话讲,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我也只有这点能力,尽尽心意!我也老哒,过些日子会来陪你们的……” 祭完祖后,丁香仨个结伴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绪宗突发心意,对丁香说道:“满妹,我记得小时候常到五雷洞里去玩,以前梓阳父子还躲洞里好些天呢。抄小路下去看看,再说回屋里还近些,如何?!” 绪宗的提议勾起了丁香儿时兄妹们酷暑寒冬去五雷洞避暑防冻的往事,便不假思索的应了下来。吴瑛一听急了,忙念叨道:“那地方七弯八拐路还陡着,莫一个不留神,摔断你那几根老骨头看哪个伏侍你噢!姑几也八十岁的人哒,那地方也生疏日久冒去过,还是多走几脚路稳当些!” 绪宗有些扫兴,平时依惯了吴瑛,不敢招惹忤她意的,于是他偷偷拿眼瞟了瞟丁香。 丁香会了意,便对吴瑛说道:“嫂嫂,难得今天大哥身体硬朗心情好,不如称了他意!要不去小时候耍顽的地方看看,他老兄是困不好呷不香,心里总存一块石头堵心里的。” 吴瑛见他兄妹都如此执着,也不好再反对了。只是口中念着:“唉,你们八十岁的姊妹哒还小孩子一样……” 见吴瑛应了,绪宗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佝偻着身子牵着丁香就走,就像儿时带着丁香爬学堂后那道土围墙一样开心。 吴瑛见了,口中埋怨着:“老人家,你自个都弯着个背心,还去牵着姑几!小心莫滚到刺窝里连累了姑几!” 绪宗兴头正盛,没有搭理吴瑛,却兴高采烈的同丁香讲起儿时爬围墙、偷王先生舅舅他们纸笔、攀岩石摔破头让丁香瞒爹的等等有趣往事。 兴头中还唱了起来:“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记得幼年骑竹马,转头又是白头翁……” 绪宗正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际。乐极生悲,脚下一不留意竟在转弯下坡处时踩空了。 只听得他哎的一声,咕咙咕咚便不见了影! 走在后头的吴瑛全无觉察,身后的丁香却瞧了个真切,顿时急得大叫起来:“大哥,大哥!哎哟噢,嫂嫂快来,大哥掉岩坎哒……” 吴瑛听得真切,忙急赶上来。两姑嫂望着山涯下倦着身子已经没有了动静的绪宗,悲天抢地的嚎哭呼救起来。 闻讯赶来的人们爬到涯底,把绪宗捞上来时早断了气。身子完整没有太多血污,可能是事发突然跌下去那一瞬间便断了气,脸上还挂着谈笑时的神色。 丁香一直待到绪宗送老归山后才回家,送葬那天她执意拖着疲惫身躯送到祖山,亲眼看金刚们一锄一铲的用土把绪宗乌漆墨黑的棺材一点一点的埋没。 新坟堆好后,丁香忍不着痛哭了一回。她晓得,自此后这世上再无痛她怜惜她的兄长了。 回家不出二个月,还沉浸在绪宗离世伤心中的丁香又迎来了一个噩耗,那个自小便亲如一母同胞般的金花妹姑子也走了。 说来那金花也命苦,三岁时爹爹下落不明,不多久母亲便寻了短见,寄住秋生爹娘下长大。成人后嫁了那熊薄生也冒过几天好日子,儿孙一大串,少呷少穿遭了不少罪。用她的话讲,二嫂丁香与她一样的命,都是苦水里泡大的。 做崽女时吃亏,嫁人后拖儿带女时受罪。最伤心的事是金花七八十岁时,四十来岁才成家的小儿子突然发病死了,媳妇熬不了丁香那般的苦,撇下个十来岁的孙子跟人跑路走了,留下一屁股的帐与那尚在读书的孙子给了金花她们老夫妇。 急切之下金花哭瞎了眼,丁香心下可怜便曾让金花带着那孙儿来家小住过几回。临走时还硬塞过几次自己不多的贴身钱给金花祖孙俩。 就这样金花日啼夜抹泪,痈累的身子终于熬不住了,冬日的第一场雪降临时她死在了自己陪伴了大半世的熊薄生怀里。 死时对熊薄生说道:“男人家,今朝我要是死在你身边,我心满意足!我屋里幺家嫂比我还苦,我二哥秋生死哒几十年,身边问主意讲话的人都冒得一个……” 闻讯后丁香本已伤疲过度的身体又增了一层。吊孝回来后人像抽出了骨头一样,疲软的除了白天随便胡吃几口后,便躺床上睡了好几天。 邻住的胡桂娥见状,不免有些担心。便连忙去告诉几个侄子,说你们妈是不是生病了,几天都软软的躺屋里睡觉,不像平时爬上爬下的! 有福兄弟过来一瞧,果然不见平日丁香忙碌的身影,便叫唤了几声也没人应。有贵心中喀咚了一下,忐忑不安的推开了丁香的房门,抬眼一见丁香正坐在床沿上。 有福瞧了瞧丁香,说道:“娘唉,刚才叫你怎不作声!是不是哪不舒服……” 丁香站了起来,一声不吭不理不顾儿子们,转身去了屋后鸡舍放了关着的鸡们。 有福兄弟以为丁香是与伯娘胡桂娥闹了些别扭不开心呢,见娘身子骨没事便放了心。丁香与胡桂娥两妯娌牙齿碰舌头生些闷气常有的事,过几天又好似一个人般。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没再言语走了。 胡桂娥看出了端倪。那些日子一天跑个三五趟,有事无事的同丁香搭讪几句,嘘寒问暖的关心起来。 慢慢地丁香走出了绪宗金花离别的伤感,虽然时不时仍记起他们,会下个饭菜祭祀他们,以全几十年的姊妹情份。 自那后丁香便没了老姊妹间的走动,也再也没回过生她养她的落英寨,如今的柏英村娘家。 余下日子除了养养鸡,种些菜,或跑到秋生差点挨斗的水库提坝上看看村子四处景致,同相熟的人唠唠嗑外,便是与胡桂娥一个屋堂相依为命了。 胡桂娥与丁香自落英寨时就相识,几十年风风雨雨相依惯了,虽平时时不时闹些气,大多时候还是互相无话不谈的。 小到各自儿孙的点点滴滴,大到历年各自遭受的苦难。 一日闲聊,胡桂娥讲起了年少时被拐骗颠沛流离的岁月,直至遇到夏生后才有了真正立足之地,尽管还长年受些婆婆的不待见的事。 讲到伤心处时还抹了泪,丁香陪着安慰了一番。 胡桂娥自觉自己婚史有些混乱,瞟了一眼丁香,似是辨解又似自言自语道:“唉,人家不晓得的都讲我是个下贱淫荡的人。当年婆婆骚言骚语我只能半夜里一个人偷着哭上几回到鸡叫,天亮时枕头都是湿的!当时年幼被张顺生骗了身子不得已随他流落梅城,后来他不把我当人卖给了姚武强。姚武强本是老实人,偏又遇上那兵荒马乱时节,鬼迷心窍参加了那个么子农协,自己蹲了大牢不讲还管不了我死活,饿肠饿肚事小,走在落英寨我头都抬不起来遭人白眼。为救他我委身杨连长也是不得已,出来后他半点不同情我。连猪狗都不如,除了夜里弄那事外,整天非打即骂,连屋里一只鸡婆子都不如……” 说到这时她又掉了泪,丁香见状忙安慰道:“伯娘,莫想那些糟心事。俗话讲万恶淫为首,论心不论迹,你原也不是那般朝三暮四的人可比!人家讲么子不当回事就是哒。” “嗯,人的嘴巴堵不住的,我八十几岁的人也不在意上哒。讲真的,除了有福他伯父外,只有那个杨连长对我有些好了。虽然当年他行伍在落英寨,孤独贪我身子,平时对我还是好。三分真七分假,但我很知足!如果当年不是姚武强在牢里活着,我真的狠心想随他一起刀口上舔血去混几口呷的,同他死在枪子炮弹下算哒。送他时他送了一袋米就走哒,后来我还偷偷随着队伍追了十几里路,回来时心都是空的。么家嫂,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下贱,像你多好,一生只随了秋生一个,冒得半点闲话让别人嚼舌根头。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可是你就是论心论迹都是完人,不似我一般……” 丁香听罢,淡淡回道:“唉,么子完人,秋生死哒,屋里几张嘴要呷要喝,还有么子心思想东想西,活着就不错哒!人家都讲苦瓜只是蒂苦,我是一世的苦!” 丁香说完后便转移了话题,讲起了大孙子当年考上大学去益阳的往事。 余下岁月,两个老人一日好过一日,有个头痛脑热互相帮忙,也省去了各自儿孙的不少操心。 自零七年那场史无前例的冰冻雪灾来临后,病卧床塌的丁香终于没有熬过那场雪天。就在她梦游往事,寒香陪侍的那天晚上后,她最也没有醒来。 带着对先辈、秋生、儿孙们无尽的思念,丁香次日中午终于在纷飞的大雪中迸出了胸腹间最后一口气,闭上双眼撒手舍弃了她念兹在兹的一切,随着魂去追她梦萦环绕的秋生他们去了。 丁香下葬那天,雪停了,但几天来的大雪把大地冻成了个大冰盖,分不清田野道路河川,白茫茫天地混沌一色。 出殡那天,胡桂娥拖着病躯不顾冰天雪地路滑,偷偷远远的跟随殡葬队伍哭成了泪人。她晓得,从此后她最也没有年纪相仿的知心人讲话了。 她后来对有福说,你妈走了,伯娘人死了一半! 丁香坟地与秋生四儿同一座祖山,一家三口不同时期过的世,分别葬在山腰山底三个不同的位置,刚好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 有贵有些感触,坟堆砌好后虔诚的对着丁香新坟念道:“妈,而今你又同爹和四老弟住在一处哒,平时你们多唠嗑唠嗑,阴中有灵,保佑我们在世子孙们人人财通福旺,身体康泰!” 众人闻听皆默然,一一作揖后便依依不舍回了屋。 葬后当天夜里,天上又下起了茫茫大雪,次日清晨,丁香黄土裸露的坟头又披上了雪衣,与苍山混沌一体分不清彼此,与秋生四儿他们融为一体。 丁香就这样天地间走过了她八十余年平庸坎坷一生。 粉黛原野中,天地河川混沌一色,掩没了丁香曾走过所有足迹,好似她曾未来这人世间走过这一遭一般。 全书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