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市枪声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上世纪二十年代。     “劳烦你,这个多少钱?”     临近年关的上海,海昌路的花市热闹非凡。卖花小贩的摊位上摆满了各色鲜花。红绸龙竹,如意银柳,还有那盆挂的高高的鸿运当头。     “哦,水仙呀。四十个小洋。”卖花小贩懒懒地说。     白底青花的小瓷盆里,一株水仙亭亭玉立,散发阵阵清香。洁白的花瓣裹着鹅黄的蕊,就像刚出壳的小鸡。     摊位前这个身穿土布夹袄旧棉裤的削瘦“少年”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破毡帽,从兜里掏出几十个小洋。犹豫片刻,带着商量的语气道:“老板,能便宜点卖吗?”     那是她卖了一个礼拜的报纸和香烟省下来的年货钱,准备用来给弟弟买块布料做新衣,年前布料价格又涨了。     “三十八,不能再少了。”小贩见她衣着寒酸,量她也买不起,不打算再让价。     “少年”咬了咬牙,数出三十八个小洋。“好,我买了。”     接过小贩包好的花盆,她仿佛抱了一个贵重的宝贝。这是周姨娘生前最爱的水仙花,每逢过年,都会买一盆放家里,日子再穷却也不失一脉清香。     “啪!啪!啪啪!”花市外忽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一辆汽车横冲直撞飞驰进来。     花市里顿时乱作一团,大家争相逃命,万紫千红转瞬间被践踏成一片狼藉。     她连花带人被挤到墙角,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好在那盆水仙完好无损。     她护好水仙,抬起头,发现自己早已脱离了人群。     枪声愈发密集,她吓得紧贴着墙不敢轻举妄动,一颗心早已提到嗓子眼儿。     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近的感觉,这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她的弟弟子峥。她有些害怕,她还不想死……     枪声越来越大,开枪的人仿佛离她越来越近!     前段日子又是闹游行又是闹罢工,时局动荡不安,她虽然经常跑街头,胆子也不小,但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危及性命的情况。     枪声渐渐弱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刚刚要溜出巷子,一个壮汉忽然朝她身上扑来。     “少年”吓得连忙躲闪,那人倒地不动,背后都是血,已然中弹身亡,手上还握着一把盒子炮。     没等她回过神来,几发子弹刷刷飞来打在墙上,她吓得脸色煞白。     “快趴下!”一个声音厉喝道。     “少年”愣了一秒,连忙抱头趴在地。     刚刚说话的那个人,正躲在不远处的板车后面。一阵猛烈的枪火袭来,男人躲避了一阵,瞄准目标连开了几枪。     很明显对方人多势众,他一个人应付起来有些吃力。“少年”见他滑出弹夹,正在衣兜里搜摸东西。     “把地上的枪扔过来!”那男人匍匐在地忽然朝她的方向低吼道,眼睛直直盯着“少年”身边那把枪。那男人相貌年轻,眼睛漆黑明亮,有一丝游离于黑夜中的戾气。     她颤抖地抠出刚才死的人手里那把盒子炮,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这个陌生的男人。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个好人,但刚才毕竟是他提醒了自己,不然现在躺在地上的人也许就是她。     况且现在……简直就是骑虎难下。     她壮了壮胆,看准位置低低地抛出,仿佛扔掉了一个烫手山芋一般。     只听见“啪啪”几声连续枪响,有人呻吟着倒地,想必是那男人接住枪后命中了敌人。     对方火力慢慢减弱了。男人觑了个空,紧紧地盯着深厚的安全地带。     “少年”也发现了那个街角,只不过自己所在的位置比男人危险多了。     男人本想自己逃走,当眼角的余光瞟到缩在墙根的她时,眸色一紧。忽然飞快地跨越过板车,一个滚地挡到“少年”面前。他的身上有皮革和淡淡的烟草味道,背影伟岸,挡在她面前仿佛一座山。     “把手上东西给我。”那男人语气冷静,并没有转过身,而是警觉地举着枪食指放在扳机上。     手上的东西?她看了看那盆水仙,把水仙递给他。     保命要紧,他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保不齐这次是什么黑帮火拼,看他的样子倒有几分道上人的气派,她一个小小卖报郎可惹不起。     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异常紧张。男人护着她让她躲在自己身后。     “不要乱跑。”那男人低声说完,稳稳托住花盆,猛地朝外面一扔。“噼里啪啦”一通乱响,花盆被打了个稀巴烂,她惊得目瞪口呆。     我的水仙……三十八个小洋……     没等她回过神来,那男人拉起她冲了出去,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挡在她面前。耳畔枪声不绝,打完的弹壳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鼻中充斥着烧焦的味道和糜烂的花香。她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脑中一片空白……     从这里到拐角不到三十米,“少年”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等她从惊恐失神中走出来时,才发现自己被这男人拉着跑了一路。     头上的破毡帽不翼而飞,梳起来盘在脑后的辫子散落下来,蓬头垢面一脸狼狈。     男人看了两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过转而又恢复了镇定,眸中流露出肃杀和寒意。     “沿这条巷子出去,不要回头。”男人冷声交代后朝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     她愣了一秒,不一会儿便听见外面传来了更加密集的枪声。没有多想,她飞快地顺着巷子,逃离这个危险之地。           第二章 裁缝铺子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一直跑到腿脚发麻,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发觉刚才过了新闸桥,离花市已经很远了。     她脑中忽然闪过那张镇定自若的脸,那人应该没事吧……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既然有那么好的身手怎么会轻易被杀,再说混道上的哪一个不是提着脑袋度日,没点胆量怎么敢出来混。     她想起还没给弟弟子峥买缝新衣的布料,捶了捶腿,开始找附近的裁缝铺,只是心里还有些念念不忘那盆好看的水仙,真是可惜了给自己买新鞋的钱。她低头看了看露出来的大脚趾,羞涩地往破鞋里缩了缩。     兜兜转转,她来到了一个老裁缝铺门前。抬头一看,老旧的木牌上写着沈记裁缝铺五个字,字上有些掉漆。     掌柜的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大眼睛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小伙计在打杂。     “随便看,随便挑,姑娘是要做衣服还是买布呀?”店伙计笑脸迎上来。     “我买布……我先自己看看。”她反应了一秒才回答,在外面听有人叫她姑娘还有些不习惯,想起自己才跑丢了那顶破毡帽,现在也装不下去了。     “子衿,你也在这儿呀?”一个老太太走进店里,一眼就看见了她。     老太太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笑起来嘴里没牙,“我正好来这里拿衣服,这家老字号的沈师傅手艺好着哩,我孙子给我提前一个月定了件夹袄,现在才拿到。”     “秦奶奶,小虾真孝顺,您可以安心享清福了。”叶子衿笑道。     “是呀,他最近在巡捕房谋了个差事,总算有点正经样子了。我以前就经常跟他说要像子峥学习,能进南洋公学念书那才叫本事,可惜他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哟……”老太太长吁短叹道,眼睛眯成一条线。     “小虾人又机灵又会说,秦奶奶还用担心他没出息么,指不定以后上海滩的警署都归他管。”叶子衿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送走来取夹袄的秦奶奶后,叶子衿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一匹靛青色的棉布,想着用这匹料子给子峥做一身长衫,他穿上一定好看。     “这匹布多少钱?”叶子衿问店伙计。     店伙计比出两个手指头,“二十个小洋一码,姑娘你要几码?”     “我要两码。”叶子衿选好了布走到柜台前准备结账。     她掏出钱袋倒出剩余的钱,铜元“乒乒乓乓”掉在柜台上,捡起滚落在地的两枚铜元,数了数,还是要差几个铜元。现在子峥长高了,至少也要用两码布来做一件长衫……     看出她面有难色,掌柜的姑娘安慰道:“我先收你这些钱,不够的等你有了余钱再来补上就是。小武,给这位姑娘裁两码她选的布。”     叶子衿心中一暖,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一张圆圆的脸盘,杏眼水灵,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头更显娇俏。     店伙计一听登时不太乐意,“小月,你总这样怎么行,人家拿了布就不会回来补钱了。”     叶子衿不想那姑娘为难,收回散落在柜台上的铜元,对那姑娘道:“那我先不买了,等我钱够了再来,谢谢你。”     “等一等。”那姑娘叫住叶子衿,然后起身朝布架走去,熟练地取下那块靛青色的布剪了两码包好送到叶子衿手上,“先拿去,我信你。”     “这……”叶子衿有些不好意思,那店伙计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掌柜姑娘匆匆收了钱,对叶子衿点了点头便过去招呼顾客了。     叶子衿手里拿着包好的布,感觉有些沉甸甸,想着后面晚上再出来卖会儿香烟把差的钱补上。     叶子衿经过那位中年女人身边时,只听掌柜姑娘歉意地说:“太太,对不起,沈师傅不在,这旗袍我们补不了。”     那中年女人不满道:“怎么就补不了,我是听沈师傅手艺好才找到这里来的,这件旗袍料子很好,还是新的哩,我不管,你们得给我想法子补好咯。”女人一脸的傲慢和嚣张。           第三章 寒酸贫女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瞟了一眼,那女人手里拿的是一件勾坏了的印花府绸,看料子成色属上品,不过小腿开叉处勾坏了,这样有花色的绸缎是很难缝补的,就算缝好了也难以恢复原本的风貌,就像名画上污了一滴墨,整副画都毁了。     “我肯出双倍的价钱,只要你们能帮我补好这件旗袍。”中年妇女仍不愿放弃。     “太太,不是钱的问题,沈师傅有事回老家了,我们揽不了这样精细的活儿,您看……”掌柜姑娘婉言拒绝道。     那中年女人一连跑了好几家无果,现在这家也说不能补,登时有些不悦,“这么说你们沈记只是徒有虚名咯,补个衣服都不行,还就一个师傅,吹什么老字号硬招牌。”     掌柜姑娘笑容有些尴尬,悄悄看一眼旁边的店伙计。     店伙计笑脸殷勤道:“这位太太莫急,我们这儿也有很多好料子,你随便选一匹做件旗袍也比坏了的这件好,何必抓着这件不放呢?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中年女人白了他一眼,“你个巴子(乡下人)好没眼力见儿,这可是上好的贡缎,岂是你们这种地方卖的破布可以比的?想当年慈禧太后的衣服就是这种料子做的。”     叶子衿心中一颤,大清覆灭后周姨娘带着她和弟弟们流落上海,没有人知道她身上其实流淌着叶赫那拉氏的血,锦衣玉食的童年如今已成为一段遥远的回忆。     “这位太太,我想您是认错了,你手中的这件旗袍所用的是印花府绸,不是贡缎,用这种面料缝制的衣服容易出现裂纹。府绸的外观和手感与丝绸很像,但不是丝绸,只是一种棉布,它没有丝绸那种光泽,不信的话您拿到灯下和真的丝绸一比对便知。”叶子衿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愣住。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衣着寒酸的姑娘竟能辨别府绸和丝绸,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     中年女人将信将疑地走到灯下,掌柜姑娘找出一匹丝绸来比较,果然,真的丝绸光泽要亮很多。     中年女人方知自己当初被商贩忽悠了去,又在一群小辈面前丢了面子,于是沉着个脸道:“就算是府绸那也是上乘的,我今天非要你们铺子补这件旗袍,要是补不好,我让你们以后生意都没得做。”     掌柜姑娘和店伙计有些不知所措,叶子衿站出来道:“好,我会帮你补好这件旗袍,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那女人瞟了叶子衿一眼,她没想到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丫头也敢跟她谈条件。     叶子衿不慌不忙道:“若是补好了我们要收双倍的价钱,而且,到时我要你跟这位姑娘和伙计道歉。”     中年女人鼻中轻哼一声,“臭丫头,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是补不好我要你们赔双倍的价钱,这件衣服可不便宜,花了我五个大洋哩。”     “一言为定。”叶子衿接过女人手中的旗袍。     那女人轻蔑地扫了她一眼,走前甩下一句“两天后我来拿。”     送走这座瘟神后,店伙计小武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对叶子衿道:“这是你打的赌,要是补不好,赔钱可不关我们的事。”     掌柜姑娘拉过小武又对叶子衿道:“今天真是多亏你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看你对布料这么有研究,想必针线也不差吧,你放心,就算最后赔钱也有我们店担着。”     “我尽力而为,只是不想好端端的老字号被她贬低成这样。对了,姑娘怎么称呼?”叶子衿总觉得继续姑娘姑娘地叫着别扭。     掌柜姑娘甜甜一笑,“我叫小月,他叫小武,我们都是沈师傅收养的孩子。”     “嗯,我叫叶子衿,这件旗袍我会后天一早送来,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补好,但我会尽力一试。”叶子衿拿着布和旗袍与两人告别,出了店门天边已然窜上绯红的晚霞。           第四章 灯下倩影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的家在一个小弄堂里,从十三岁来到上海,到现在已经在这里住了七年。     她走到弄堂口时,天已经黑了。只见从一辆汽车上下来一位身材婀娜的俏佳人。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紫色旗袍的女人抱着双臂独自款款而行,背影孤傲而冷清。两摆高开叉的缝隙里,白皙的双腿若隐若现,裙边绣着金色粉色的蝴蝶,每走一步,仿佛花香浮动灵蝶翩飞。     叶子衿从来没见过这么风姿绰约的美人,就仿佛从街上的画报里走出来的女人一样。     忽然一盆水从巷道里泼出,那女人惊叫了一声躲开,可是衣服上还是湿了一片。     奇怪的是那女人并没有生气谩骂,反而加快了脚步匆匆消失在弄堂拐角处。     叶子衿走上前去,正巧遇上提着盆子出来的秦奶奶。     “刚才那女人是谁?”叶子衿问。     秦奶奶撇了撇嘴道:“好像是新搬来的,看样子就是四马路的女人,子衿呀,你不要跟这种不干净的女人来往。”     “哦……”叶子衿没有再多问,她知道上海的合四马路是有名的烟柳之地,倘若那女人真是秦奶奶说的那样,就真叫白璧陷污泥了。     回到家中,弟弟叶子峥正坐在灯下看书。虽然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棉衫却也难掩眉宇间的青春昂扬。     叶子衿一进门便闻到了花的清香,抬眸一看,窗台上竟多了一盆水仙!     “姐,你回来啦,我去给你热饭。”子峥放下书起身。     “你哪里来的钱买花?是不是又饿肚子了?”叶子衿皱眉道。     子峥笑道:“怎么会,这花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我有在学校帮人做誊抄。对了,姐,你以后不用那么晚扮男装出去卖报纸香烟了,我最近还揽了些修理的活儿,我老师家的留声机就是我修好的。”     “不行,你这样太辛苦了,挣钱的事交给姐就好,你安心念书,姐还盼着你成为最好的工程师。”叶子衿见弟弟这么懂事,心里有些酸楚。周姨娘病逝后,十岁那年她已经弄丢了一个弟弟,如今就只剩她和子峥了,她还让子峥这么辛苦,真是愧对周姨娘。     “姐,我不辛苦,你才最辛苦,快坐下吃饭吧。”子峥端出温好的饭菜,无意间扫过叶子衿的裤腿,“姐,你裤脚上怎么有血迹?”     叶子衿低头一看,果然有几道血印子,想必是今天中枪的那人身上的血。叶子衿想起今天惊险的一幕不禁后背发凉,将在花市的遭遇给子峥讲了一遍。     叶子峥抿唇,认真道:“姐,你以后不要去卖报纸香烟了,我养你。”     叶子衿吃了一口咸菜白饭,笑道:“放心,我以后不会去闸北区了,法租界倒是安全些。”     “也不安全,晋安堂的势力在那里,现在上海的帮会党派多,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去多不安全。要不我不念书了,出去做工赚钱?”叶子峥一想到姐姐口述的花市混战就后怕,要不是那个男人仗义相救,那么……     “啪”地一声,筷子被重重仍在桌上,“不许辍学,必须念下去,我答应过姨娘好好供你读书,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我还怕什么。”叶子衿面色微微红润,子峥知道她一生气就这样。     “好好好,念书念书,姐别生气啦,不过你以后不准晚上出去。”子峥最怕姐姐生气,只要子衿一生气他就乖乖就范。     “姐,那你先换上我的那条厚棉裤吧,我去帮你把裤子洗了。”子峥说着取来了木盆和肥皂。     叶子衿摆手道:“你忙你的,我吃完饭自己去洗。”     “快点,再不动我就亲自来扒咯。”子峥打趣地说。     “小无赖。”叶子衿好笑道。           第五章 姐弟情深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换上子峥的裤子,叶子衿觉得自己变矮了,裤子松松垮垮的,长出来一大截。当年的小男孩已经长成男子汉了,如果小嵘没丢,应该也长这么高了吧……叶子衿心中生出一丝黯然。     子峥洗完裤子进来时看见姐姐正在拿着一件旗袍缝补,遂好奇问:“这是谁的衣服?”     子衿没有抬头,仍聚精会神地专注于手上针线,“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衣服?”     子峥坐到她身旁,笑道:“我姐的眼光可没这么俗气,曾经听额娘说这种府绸在当年的都统府都是赏下人用的……”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子峥吐了吐舌,见子衿并没在意,于是又转移话题道,“姐,你为什么还补这件俗气的旗袍,本来就不好看。”     “你懂什么,这叫受人所托,信义重于山。你知道那种被信任的感觉吗?就像走了很长的夜路忽然看见了一盏灯……这世上还是有一些不那么势利的人。”叶子衿一边缝补一边道。     “是呀,我今天遇见的一个女学生就不势利,她好像也住这里。”叶子峥漫不经心道。     叶子衿停下针线,抬眸莞尔一笑,“怎么?喜欢上人家了?”     “才不是,我只是恰好碰见她被一个富家少爷纠缠替她解了围而已,你说这年头好多女的挤破头也要进上流社会,巴不得找个金主嫁了,她反倒很不一样。”叶子峥眼里是由衷的赞许。     叶子衿摇了摇头,继续走针,笑道:“英雄救美,不错的开始。”     “姐……”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把剪刀递给我。”叶子衿尤带笑意。     叶子衿补这件旗袍一直到深夜,帘子另一边,子峥依然入睡。     多亏了周姨娘的百宝盒,里面各色丝线都有,按着旗袍的花色缝补了这一道口子,不仔细看倒真看不出端倪,她不禁又想起周姨娘。     当年都统府的侍妾周菀是绣娘出生,因为身份低微,即便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在子嗣众多的都统府也被处处排挤。而叶子衿自己从小丧母,又是庶出,在府上就跟野丫头一样,没人管没人理。有次病得厉害,还是周姨娘救了自己。周姨娘是个贤惠的女子,一手刺绣巧夺天工,若不是她从小跟在周姨娘身边耳濡目染,今天这旗袍是决计补不了的。     补好那件旗袍后,叶子衿悄悄拿出今天刚买的那块靛青色棉布。轻手轻脚地抱着周姨娘的百宝针线盒下了床,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开始为子峥缝制过年的新衣。     想起刚来上海时,周姨娘会把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给她和弟弟们买布料做新衣,她每年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过年那一天,既有饺子吃还有新衣穿,晚上弄堂里的小孩子们一起出去放炮竹......     现在她和子峥都不是小孩子了,周姨娘走了也有七年了,子嵘不知被卖到哪里去了......想着想着,一滴晶莹的泪落在布上,浸成一个小黑点。叶子衿拭了拭眼角,小心翼翼地裁剪布料。     窗外新月如眉,夜深了,天更寒了,明天就是除夕了……           第六章 除夕之约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今天是大年三十,街上也没什么人,叶子衿买了卷红纸准备剪几张窗花装点下小屋。     一进门便闻到了韭菜味,只见子峥在和饺子馅儿,旁边摆着已经和好的面。     叶子衿忙挽起袖子洗了手将子峥推到一边,“我来吧,你去忙你的。”     子峥无奈道:“姐,今天除夕,我能有什么好忙的。”他无意间瞥见叶子衿放在柜子上的红纸,灵机一动,拿来笔墨纸砚,“好吧,遂了你的愿,我给自己找点儿事忙。”     子峥毛笔一挥,行云流水般写下一副春联,笔墨未干便拿到叶子衿面前晃,“怎么样,姐,写得不赖吧?”     叶子衿抬头瞅了瞅,“挺不错的,就是你写的字总有点斜,还能做到很稳定地一斜到底,这点真的挺难得。”     “姐,你又取笑我。”子峥故作丧气状。     叶子衿笑道:“说真的,你的字力道风骨都好,不愧是张先生教出来的徒弟。”张先生是住在弄堂里的一个报社编辑,早年曾教过子峥练字。     “张先生?我倒有好些时日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子峥继续写春联。     叶子衿想起张先生这么多年都是孤家寡人一个,过年也怪冷清的,于是对子峥道:“你去把张先生请来家里吃饺子吧,一起过年也热闹些。”     “好。”子峥应了声,顺带捎上一副春联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子峥回来了,叶子衿却没见到张先生。     “我敲了门,他不在家。”子峥神情有些凝重。     叶子衿奇怪道:“今天报社也应该关门了,他会去哪里呢?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什么亲戚。”     子峥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忽然沉默不语。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子峥凛然一震,回过神来,起身前去开门。     门开了,小虾正端着一盘桂糖莲藕站在外面,身上还穿着巡捕房的警服。     “新年好呀,子衿姐,我奶奶让我给你们送一盘她做的桂糖莲藕,保你们吃了甜到心坎儿里。”小虾走进来将盘子放到桌上,叶子衿可以闻到莲藕的糯甜。     叶子衿倒了一杯水,招呼道:“小虾,晚上和你奶奶过来吃饺子吧。”     小虾摇头道:“今天不成,我晚上还要出任务哩,奶奶腿脚不便晚上也懒得出门,她说会做好饭等我收工一起吃。子衿姐,初一来我家吧,咱们一起包饺子。”     子峥站在一边,半开玩笑道:“你们巡捕房真是不近人情,连过年也不让人休息,居然敢累着我们未来的大警司。对了,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小虾喝了一口水,小声道:“最近在忙着抓人哩,你不知道,上海藏了好多共党,我昨天才知道咱们弄堂里还藏了一个!”     “谁啊?”子峥问。     “就是那个张先生咯,听说好像是个什么报社的编辑,其实呀是个共党的情报人员。好好地入什么**,挺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小虾摇头感叹道。     叶子衿心中一震,张先生竟然是共党,而且已经…..     子峥面色有些难看,小虾见了出言安慰道:“我也不好受,张先生好歹还教过咱俩写字,可是跟共党真不能沾上边儿,否则就死定了!子衿姐,你们以后出门注意着点儿,最近上海不太平。”     送走小虾后,叶子衿将子峥叫到身边,拉住他的手颤抖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子峥缓缓推开她的手,“姐,你不要瞎猜,我只是听了张先生的死讯有些难过而已。你也知道他是个好人,又没犯什么罪,为什么入个共党就要被抓处死?”     叶子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些与我们都没关系,你答应姐,不准加入什么党派,也不准加入任何帮会,我们就过我们普通的日子当普通百姓,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子峥望着她满含担忧的眼睛答应道。     晚饭吃饺子,饺子有元宝形的、金鱼形的、月牙形的、柳叶形的,小的时候周姨娘也会在过年包各种形状的饺子,虽然馅儿里肉很少,但看着就很喜庆,用子峥的话说是“换形不换心”。     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吃饭前,叶子衿夹了一个饺子放到空位前的那只碗里。     “也不知道小嵘过得好不好,他还记不记得我们,过年了,希望他也能吃上饺子……”叶子衿喉头有些颤抖,每年她都会摆上三副碗筷,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小嵘能回来一起吃饺子,可是摆了七年了,还是只有她和子峥两个人。     子峥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姐,这不怪你,当时那两个拍花子抱着我和子嵘分头跑了,你只能选择追一个,否则我们两个都会被拐走,你已经尽力了。相信小嵘他一定还活着,说不定后面就会回来找我们了……”     “嗯,小峥,你现在是姐姐唯一的亲人,你千万不能有事,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能入什么帮会党派,不要让我担惊受怕。”叶子衿眼中晶莹。     子峥握住她的手,道:“姐,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也会保护好自己。”     姐弟二人正吃着饺子,外面接二连三放起了炮竹和烟花,绚丽的烟火在夜空绽放,与旧年叶赫那拉氏都统府上空的一样,只是烟花易冷,早已物是人非……           第七章 巧借威名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第二天一大早,叶子衿抱着那件补好的旗袍上街。她心中有些忐忑,当初没考虑到那个刻薄的女人会鸡蛋里挑骨头这一点,即便自己补得再好她也一定能找出各种毛病说不满意,这可有些难办……     路过百乐门时,发现工人们正在广告墙上换新海报。旧的海报被扔在地上随意践踏,新的海报上画着另一位时髦丽人,上面还写着“歌舞皇后露茜小姐”。     百乐门的头牌换得还真快,叶子衿依稀记得前段时间百乐门热捧的歌女叫凤绮霞,如今又冒出来个露茜小姐。她不禁替这些美丽的女人惋惜,都想在这里飞上枝头成凤,只是到头来终是昙花一现一场空。     叶子衿看了一眼海报上的女子,她头发烫成水波浪式,服帖地贴着头,好像一只蝴蝶躲在头上。柳叶细眉丹凤眼,一手拿着烟杆,一手托住下巴,眼神迷离,红唇妩媚,别有一番冷艳。叶子衿脑中忽然想起那晚孤清的背影,想必那女子也如这般美艳动人。     来到沈记裁缝铺时,小武刚开了店门,小月在店里收拾。     “吉祥如意,生意兴隆。”叶子衿走进铺子拜了个年。     “子衿,你来啦。”小月迎上前来。     叶子衿拿出袋子里的旗袍,摊开在桌上,“你们过来看看这能不能算过关。”     小月翻来覆去看了看,赞叹道:“乍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没被勾坏过,子衿,你手真巧,心思也灵巧,我怎么也想不到可以循着布料上的花纹将两边结合起来。”     小武瞅了两眼,难以置信地又摸了摸曾经的那道口子,却又不以为然道:“小月,你说了不算,要那个难缠的瘟神说了才算,她指不定要挑出些毛病让我们赔钱,你就等着师父回来罚你吧。”     小月听了有些担忧,勉强对叶子衿笑了笑,道:“没事的,子衿,你补得很好,都快赶上我师父的手法了。赔就赔吧,我相信师父不会说什么的。”     这时,沈记门口停下一辆黄包车,只见那个中年女人从车上下来,旁边还跟着个丫鬟。     那中年女人由丫鬟扶着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太太,仔细脚下,这地方脏,别污了您的新鞋。”那丫鬟娇声道。     中年女人走到柜台前,理了理头发,一脸不屑道:“衣服补得怎么样了?”     “补好了,请过目。”小月将旗袍摊到她面前。     那中年女人扫了两眼,表情有些惊讶,然后又翻出补好的那道口子背面看了看,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正面有被刮过的痕迹。     “太太,看好了吗?如果没问题就请付钱吧,按照前天的约定,你应该付我们五个大洋,不过这过年做工是要加钱的,一共是六个大洋,六六大顺嘛。”小武站在一旁笑嘻嘻道。     “谁说没问题了,这么粗糙的针线也敢来糊弄我,毁了我的旗袍还不快赔钱。告诉你们,我当家的在梁老板手下做事,这间铺子我说砸就能砸。”那女人目光凶狠地瞪了小武一眼,小武一听“梁老板”三个字登时不敢说话。     “我们明明补好了你的旗袍,这样的活别的裁缝铺都做不了,你要是嫌弃沈记当初为何来这里补衣服?”见中年女人咄咄逼人,叶子衿心中有些不平,她不知道什么梁老板,只听说过晋安堂有个孟老板。     “年纪轻轻还敢顶嘴,看你这模样还不错,卖到窑子去定能收个好价钱。”那中年女人威胁道,顺带着抄起剪刀在旗袍上划出一道口子,“现在这旗袍被你们弄坏了,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欺人太甚!”叶子衿正想反驳,小月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摇头制止。     那中年女人见三人缄口不语,登时得意起来,递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小丫鬟,丫鬟心领神会,高声道:“太太,我这就去叫人过来。”     情急之下,叶子衿忽然对身旁小月朗声道:“小月,孟老板定的那件长衫送去了没?他一直都穿沈师傅做的衣服,前几天还派人来铺子里问过,这要是再不送去,他一发起火来就麻烦了。”     小月一时不明叶子衿在说什么,小武马上反应过来,答道:“还没送去哩,年前生意忙给忘记了,师父回乡前还叮嘱了的。哎!这可要出大事了!我马上就去!”小武说完火急火燎地冲进里屋找货。     那中年女人果然叫住了正要出去的丫鬟,皱眉问叶子衿,“哪个孟老板。”     叶子衿不慌不忙道:“当然是晋安堂的孟大老板,法租界的歌舞场和赌场还有宝辉洋行都归他管,他可是我们这里的老顾客了。”叶子衿经常跑马路对帮会的里的大人物还是听过一二,想来晋安堂孟老板的威名应该能压得住这女人的嚣张气焰。     中年女人嗤笑一声道:“小丫头,别以为老娘没见过世面,孟老板何时爱穿长衫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他。他这样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在你们这家小裁缝铺做衣服,真是笑掉人大牙了。小翠,去叫几个人来把这里砸了。”     就在这时,两个穿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笑道:“大过年的马太太怎么动这么大肝火,谁惹着您生气了?”     那中年女人心中一惊,来人正是晋安堂的钱江和曲向天,孟老板的左臂右膀。           第八章 空山新雨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真是气坏人了,我好好的一件旗袍被他们剪破了,现在还赖账不认,钱三爷和曲四爷来给我评评理。”马太太立刻收敛起刚才的跋扈,脸上堆笑道。     “不就是件衣服嘛,再做一件便是,这家铺子可砸不得,何小姐很喜欢沈师傅做的旗袍,这不,我和老四被孟老板派来替何小姐取旗袍了。”钱江摸出一张票据“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     马太太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谁不知道何小姐是晋安堂老大华爷的侄女。     小月拿过票据看了看,轻声道:“何漫苓小姐的旗袍已经做好了,我这就给您去取。”     马太太见果真是来取旗袍的,想来都是一个个都得罪不起的人物,遂摆手道:“算了,衣服我不要了,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小翠,我们走,今儿个就看在钱三爷和曲四爷的面子上不计较了。”     丫鬟战战兢兢地扶着中年女人匆匆离开。     一起进来的另一个男人一直未发言,斯斯文文的看上去有几分木讷。他看了一眼叶子衿,忽然问:“你认识孟老板?”     叶子衿摇头,“不认识。孟老板威名远播,我只是听过而已。”     钱江道:“看你说得跟真的一样,敢和马太太叫板,你胆子倒不小。”     “那还得多亏了孟老板的威望。”叶子衿猜测这两人和那个马太太多半都是帮会中人,说话也多了几分谨慎。     “呵,说得大哥好威风。放心,这家铺子没人敢动。”钱江笑道。     这时,小月取来旗袍,钱江付了钱拿了衣服和曲向天一同上了车。     “好险。”小月松了一口气。     “你还说,要不是我反应快,那马瘟神就叫人来砸铺子了,孟老板这么有名你都不知道。”小武埋怨道。     “子衿,孟老板是谁?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小月问。     小武一脸无奈,“你不看报纸的呀,孟昊翔都没听过,他可是晋安堂老大身边的红人,宝辉洋行的大老板呐!”     “哦……。”小月又问,“子衿,你是做什么工的?要不要考虑一下来沈记帮忙,等师父回来了我就跟他说,铺子里正好缺一个像你这样的针线能手,我和小武只能帮师父打打杂,看你的手艺倒是能帮他老人家做很多活儿。”     “我一直在卖报纸和香烟,如果沈师傅不嫌弃我很愿意来沈记帮忙。谢谢你,小月。”叶子衿一听说可以在裁缝铺帮忙,心里一百个愿意,这里既能学做衣服还不用风吹日晒,当即答应下来。     这天,卖完最后一份报纸,叶子衿满心欢喜地回家,为了庆祝有希望进裁缝铺,她专门去城隍庙的德甡堂买了一盒子峥爱吃的梨膏糖。     一进家门,发现家里坐了一个陌生女子。     子峥正在捯饬一架留声机,见叶子衿进来,忙道:“姐,这位是我上次给你说起过的那个女学生,她叫汪新雨。新雨说她家留声机坏了,刚巧我会修,所以就到我家来了。”     “你好,叶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了。”汪新雨礼貌点头示意。     子衿微笑回应,看了子峥一眼,叶子峥故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叶子衿将买回来的梨膏糖放在桌上,拿起一块递给汪新雨,“尝尝这个吧,德甡堂出的梨膏糖,子峥最爱吃。”     汪新雨双手接过糖,说了声:“谢谢。”她尝了一小块后道,“这糖真甜,子峥刚才还说他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如今见了还真是羡慕,有个好姐姐疼,简直就像泡在蜜罐子里似的。”     叶子衿现在知道子峥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个女孩印象深刻,这女孩子不仅长得标致,说话声音也好听。发式是最近女学生喜欢的梨花式齐耳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目秀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到她倒叫叶子衿想起了那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新雨,你也住在弄堂里?”叶子衿记得子峥提起过。     汪新雨点头道:“嗯,前些日子才搬过来。我也是和我姐住一起,只是她每天都很忙,我和她作息时间不一样。”     叶子衿隐约猜到点什么,也不再多问。     子峥倒腾了半天也没把留声机修好,天色已晚,汪新雨起身道:“留声机先放你这里吧,修好了我再来拿,我先回去了。”     叶子衿看了子峥一眼,道:“别弄了,快去送送人家。”     “哦……”子峥放下工具和汪新雨出了门。     叶子衿看着那架被拆开的留声机,想起刚才子峥认真修理的样子,唇角染上一丝笑。           第九章 迎难而上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过完年,叶子衿去了裁缝铺帮忙。虽说小武有些不待见她,但是小月对她很好,还经常叫上她在铺子里一起吃午饭。     这天,叶子衿在打扫铺子,一个穿马褂长衫,看起来六十来岁的老头提着个小皮箱走了进来,绕过叶子衿直接坐到了店内唯一的藤椅上,然后十分自然地提起旁边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悠悠舒着气。     “请问老先生您是要做衣服还是要买布?”叶子衿礼貌询问,见这瘦削男人衣着整洁,灰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想必也是个爱挑剔的人。     那老头扫了叶子衿一眼,皱眉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小月闻声从里屋走出来,见到那老头甜甜叫了声,“师父,您回来啦!”     “嗯,最近铺子怎么样?小武呢?”那老头见到小月,眉间缓和了几分。     原来这老头就是沈师傅,这间裁缝铺的主人。     只见小月走到沈师傅身后,替他捶肩添茶,笑道:“小武出去送衣服了,师父,最近铺子的生意可好了,多亏了这位姑娘,她叫叶子衿,针线活儿很了得,还熟知各种布料,我想把她招到店里来当您的学徒,您老人家就可以轻松许多了,您不是老说肩膀和腰疼嘛。”     沈师傅将信将疑,看叶子衿年纪轻轻生得有几分书卷气,也不像精通针凿的样子。指了指小月道:“臭丫头,你又擅作主张了吧,我沈记裁缝铺岂是随便招人的,要做学徒也要看够不够格。”     小月撇了撇嘴,道:“你要是不信先看看子衿缝补的那件旗袍,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嘛。”     小月翻出那天马太太故意剪坏的旗袍给沈师傅过目,沈师傅只淡淡扫过一眼,“嗯,绣工还不错,不过做衣服又不是绣花。”     “师父,您就不能收下子衿吗?小月都答应人家了……”小月拉着沈师傅的袖子撒娇道。     “没关系的,小月,沈师傅不同意我马上就走,你不用为难。”叶子衿平静道。     “师父……”小月将最后一个字音拖得长长。     “好吧,看在你绣工的份儿上,就给你一个机会,你把那堆破布拿回去练剪法,能剪到和我剪的差不多样子才能来我的铺子当学徒。”沈师傅说罢起身,熟练拿起台案上的剪刀,“嘶溜”一声转瞬间从一块蓝布上剪下一条一寸来宽的布条扔给叶子衿。     叶子衿见那布条又笔直平整,剪刀剪过的地方一点毛边都没有,这剪法简直炉火纯青,难怪沈记裁缝铺名气这么大。     “好,我会好好练习的,谢谢沈师傅肯给机会。”叶子衿俯身鞠了个躬。     却见沈师傅已撩开布帘进了内屋,随叶子衿后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草味。     “你别往心里去,我师父脾气就这样,子衿,我相信你可以练好的。”小月安慰道。     这天离开铺子,叶子衿提了一大堆废布料回去,她忽然下定决心一定要进沈记。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为难她,她便越是有动力去做。就像当初福晋不准她去学堂,她想方设法也要溜出去。     要是能学到一门做衣服的手艺,以后也不愁挣不够子峥的学费了,叶子衿一想到这就动力无穷。     连续一周,叶子衿没日没夜地练习着剪法,将每一天剪的布条扎在一起,留作和第二天剪的一批做比对。     子峥回到家见满屋子的布条都快疯了,“姐,你这是要卖拖把呀?每天剪这么多布条,够扎好多拖把了。”     “才不是扎拖把,我是在练习剪法,等我进了沈记当学徒,以后就能给你做更好看的衣服了。”叶子衿拿着剪刀,熟练地将一块废布从中间剖开。     “你做的衣服本来就很好了,那个裁缝铺的怪老头要是不收你为徒就是他眼拙。”子峥打抱不平道。     “好啦好啦,念你的书去。沈师傅既然那么严格,我要是能进得了沈记那才叫本事,就跟你考得进南洋公学是一样道理。”叶子衿一边说一边比对着自己剪的和沈师傅剪的布条。     子峥拿了书,道:“姐,新雨家的留声机我已经修好了,你明天下午帮我送去她家吧,我明天有考试都呆学校,她家就在弄堂拐角那里的二楼上。”     “好,知道了。”叶子衿应道。           第十章 一枚红橘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第二天,叶子衿出门后抱着那架留声机按照子峥说的位置找到了汪新雨的家。轻轻叩了三声门,见没动静,叶子衿停顿了一下又叩了两声。     见还是没动静,叶子衿正准备离开,没想门忽然打开,一个睡眼惺忪的卷发女人披了件宝蓝色披肩走出来。     “你找谁?”女人冷声问。     子衿愣了一秒,总觉得这女人与那日百乐门海报上的露茜小姐有七分相似。     “哦,我找汪新雨小姐,我弟弟给她修好了留声机,托我送来。”叶子衿微笑道。     那女人扫了她一眼,淡漠道:“给我吧,我是她姐姐。”     叶子衿将留声机交到女人手里后,那女人说了声“谢谢”便把门“啪”地一声关上。     看起来好像不太好相处,很难想象新雨那么温柔和善的女孩子会有这样一个冷若冰霜的姐姐,叶子衿也没再多想,随后下了楼。     时隔两个礼拜,叶子衿带着满满一大袋扎好的布条重新回到沈记裁缝铺。     小月见叶子衿来了,喜笑颜开地上前帮忙。当一大堆整齐扎成小捆的布条倒出来时,一旁的小武也看傻了。     这些布条上叶子衿都在捆扎时标了记号,一看就知道是第几天剪的。她又按照标记的顺序将布条整齐摆放在裁床上,等待沈师傅过目。     “子衿,我就说你肯定行的!”小月说完兴高采烈地去请了沈师傅出来看。     只见沈师傅拿着根长烟杆慢悠悠出来,翘起腿坐在藤椅上时不时抽上几口。他漫不经心地拿着长烟杆挑开日期靠后的几捆布条瞅了两眼,点头道:“有毅力,有天赋,够资格做我沈启孝的徒弟。就收你了,以后在铺子里帮着做事,工钱算你每个月五个大洋。”     “谢谢师父!”叶子衿一听有五个大洋,心里喜滋滋的,这些钱足够她和子峥一个月的宽裕生活了。     叶子衿走上前去替沈启孝斟了一杯茶,恭敬地双手奉上,道:“师父请用茶。”     沈启孝不慌不忙接过茶杯啜饮一口,点了点头。     从此,叶子衿名正言顺地出现在沈记裁缝铺里。     这天,一个自称赵家管家的中年男人带了一个家仆来到沈记裁缝铺,说是要接沈师傅去府上帮赵家大太太量身做旗袍,沈师傅带了叶子衿一同前去。     车到了赵家大门前,铁门徐徐打开,一个欧式喷泉映入眼帘,这里绿树成荫,草木芬芳,倒像是一个花园。绕过喷泉,花园里坐落着一座两层楼的大洋房。     叶子衿提着工具箱跟在师父后面,在管家的带领下步入赵家。     上楼梯时,从楼上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随即见几个溜圆的红橘顺着楼梯滚了下来。     抬眼望去,一个穿着蓝色细丝驼绒长衫的年轻男子正俯着身捡地上散落的红橘,他身前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神色慌张,一边帮忙捡,一边连声道歉:“二少爷,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对不起……”     男子面上无丝毫愠色,语气温和道:“没事,你去忙你的,我来捡就好。”     叶子衿听这男子的声音很有磁性,好似清风朗月,霁空云散。     余妈见了走上前,狠狠掐了下那丫鬟的胳膊,没好气道:“你个没出息的丫头,还想不想在大太太身边伺候了?做事这般毛毛躁躁,真是丢大房的脸。”     “余妈,不怪她,是我刚才走得太急才会撞到她。”二少爷解释道。     此时叶子衿俯身捡起滚到脚边的一枚红橘上了楼,那男子也看见了她和沈师傅。     “家里既然来客人了,余妈还是先带客人去见太太吧。”二少爷嘴角挂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一张俊逸的脸庞,浑身散发着温文儒雅的气质。     余妈扫了一眼地上的橘子,挑了挑眉道:“二少爷又给二太太买砂糖橘啦,赶明儿我让管家多买一些放家里得了,反正这橘子价钱也便宜。”     叶子衿见余妈对二少爷说话并没有多客气,似乎还有意无意在奚落,心中正纳闷赵家一个下人为何敢如此嚣张。     二少爷眼中没有任何起伏,平静道:“不用了,我母亲只想尝一点而已。”     余妈眼中似有轻蔑,“府上明明有贡桔、蜜柑,二太太倒不爱尝,偏喜欢这砂糖橘,看来还真是什么人对什么口味了。行吧,我先带人去见大太太了,二少爷您慢慢捡。”说完又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丫鬟喝道,“彩娥,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下楼做事去!”     “是……”那小丫鬟急忙应道,走时悄悄看了二少爷一眼,眼神里满是歉疚。     叶子衿和沈师傅跟在余妈身后,只见余妈一脚踩上了地上的一个橘子,那橘子顷刻间被踩扁,汁水混合着脚底的灰尘缓缓淌出。随后余妈嫌弃地踢开那只烂橘子径直朝前走去。     这是赵家的二少爷吗?怎么连一个下人也敢在他面前如此无礼?叶子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叶子衿经过二少爷身边时,她将藏在手中的橘子顺路放到了他怀中的纸袋中,轻轻点了点头行礼。     二少爷颔首以示谢意,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叶子衿也不敢再多停留,又重新跟上师父的脚步,她走到一半又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二少爷已俯下身不慌不忙捡着地上的红橘,脸上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第十一章 多情少爷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赵家大太太看上去就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衣着雍容华贵,眉毛细长而微微上扬,脸抹得白里透红,三分笑七分狠,眼角有几丝鱼尾纹。     叶子衿忽然明白了余妈有底气在赵家横行的原因。     “沈师傅来啦,听说你做旗袍的手艺在全上海数一数二,今天把您请来,也给我做一身旗袍吧。”大太太客气道。     沈师傅道:“太太您过奖了,我只不过靠这手艺混个一餐半饭而已,至于什么数一数二实在不敢当。”     沈师傅从箱子里拿出软尺开始给大太太量身,叶子衿则在旁边记录数据。全身上下量下来要量三十六处,叶子衿心中暗叹旗袍手艺的精细。     量完身,一个老妈子过来扶大太太坐在榻上休息。大太太忽然道:“方才记起来我这里有一块上好的料子,想这次拿来做旗袍,不知道能不能入沈师傅的眼。”转而又对身边的老妈子道,“余妈,去把那匹云锦取来。对了,广耀又跑哪里去了?你见了他让他过来一趟。”     余妈垂眉道:“大少爷一早就出门了,估计要入夜了才回来。”     大太太叹了口气,对余妈摆了摆手示意下去。     沈师傅作了一揖道:“云锦可名贵得很,谢太太如此看得起老朽。”说完朝叶子衿使了个眼色,子衿立刻意会跟着余妈去取云锦。     余妈带叶子衿到了一间储物房,叶子衿很知礼地在门外等候。     忽然听见隔壁房间有女子的呼救声,虽然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但叶子衿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叶子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轻手轻脚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前。只见门并没有完全关上,留出了一条缝。     透过门缝,叶子衿看见一个男人正在轻薄刚才撞了二少爷的丫鬟彩娥。彩娥奋力挣脱男子捂在她嘴上的手,刚哭喊几声,嘴又被重新捂住。她的上衣已被扯下大半,露出一抹红色的肚兜。     堂堂赵家竟有这等龌龊的畜生!叶子衿正想推门而入,却又犹豫了,毕竟她不是赵家的人,这样闯进去也不合适。她只能重新踱回储物间的门口,心中徘徊不定。若是不去阻止,恐怕良心会不安,若是去了,只怕又要让师父不好办。     正当叶子衿陷入矛盾时,一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恰好路过,听见里面的动静,想也没想就推门进去了。     随后里面传来了一阵争吵声,好似还有拉扯的动静。     叶子衿正想过去看个究竟,只见刚才进去的那女子被推了出来跌倒在地,手肘擦破了皮还在流血。     叶子衿连忙上前扶起她,掏出手绢替她捂上流血的伤口。     这女子穿着打扮不像是个丫鬟,倒像是赵家的小姐。她眼中似有泪光,受了委屈般地看了一眼叶子衿,轻轻说了声“谢谢。”     这时,从刚才那房间里冲出来一个穿绸衫的男子,头发油光发亮,胸前的纽扣还没来得及扣上便开骂:“臭丫头来管什么闲事,滚一边儿去!”     那姑娘站起来也不示弱,“大哥,彩娥是你娘身边的丫鬟,人家都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这样做爹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男子听了越发来气,吼道:“少拿爹来压我,既是我娘的丫鬟我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说话,赵芝湄,你最好给我乖乖闭嘴,滚回三姨太身边去,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这时余妈拿了云锦出来,见到赵家大少爷正在发火,瞅了一眼房间里衣衫不整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忙过来劝到:“哎哟,我的小祖宗,干嘛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哪个丫头小子惹您生气了?您放心,我自会去收拾她。刚才大太太还在念叨少爷你哩,快跟我上去见太太吧。”     赵大少爷“呸”地一声,吐了一口唾沫,扣好胸前的扣子,道:“彩娥那个小贱人冲撞了我,余妈,你知道该怎么办。”     余妈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     赵家大少爷走之前时无意间瞟到了赵芝湄身边的叶子衿,见叶子衿生得白净清秀,气质脱俗,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叶子衿也跟在余妈身后回到大太太房里。     赵大少爷一进屋,大太太便起身走来,拉过他一起坐,“广耀,你又跑哪里去了,一天不要总是想着玩儿,多去公司和厂里走走,就算是做做样子给你爹看,哄哄他开心。你爹身子不好,不要老惹他生气。”     “我知道了,娘。”赵广耀一秒变乖儿子。     叶子衿不动声色地站到师父身边,她发觉赵广耀一直在往自己这边看,于是仓促埋下头。这种纨绔子弟叶子衿在跑街头时见得多了,而眼前这位更是极品。     待师父与大太太商量好旗袍的款式和一些细节后,叶子衿跟在师父身边离开了赵家。     路上听师父说起赵家是上海滩的大织造商,光是纺织厂就有两个。     叶子衿不禁回想起当年周姨娘刚来上海时也是在一个赵氏织造厂做纺织女工,周姨娘病死前叮嘱叶子衿千万不要去赵氏做工。     现在见了赵家的人,叶子衿倒能猜出几分缘由。不过今天在赵家见到的那位明理的小姐和二少爷人倒是很好。           第十二章 行云流水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晚饭照样是咸菜就白饭,叶子衿将昨天剩的一枚卤蛋留给了还没回家的子峥。     吃过饭后,叶子衿坐在床边绣手绢。她素日里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绣些花卉,今天选中了芍药的图案。     叶子衿绣了一会儿,觉得脖子有些酸痛,于是抬起头扭一扭,又用手捶了捶。     忽然忆起自己还是都统府上的庶女时,周姨娘也经常坐在门前绣花,一边绣一边看她和一对双胞胎弟弟在院子里扑蝴蝶。一根银针,一方丝绢,在周姨娘手中总能化平淡为神奇,上到飞禽走兽,下到草木花卉,从两个弟弟的虎耳帽到她的绣花鞋,无所不能绣。     每次玩累了,她便会凑到周姨娘身边去瞅瞅她绣了什么,雪白的丝绢上有时是一朵杜鹃花的雏形,有时是一只鸟的小脑袋,栩栩如生,周姨娘曾告诉她绣的这种鸟叫作鲲鹏,那则《逍遥游》最先还是周姨娘教她背的。     这时,她总会用小手轻轻捶着周姨娘的肩膀,软语撒娇。平日里,她在都统府的人眼中是个性子古怪倔强的野丫头。只有周姨娘会微笑着对她说:“咱们秀珑是最乖最聪明的。”     叶赫那拉秀珑……她几乎都快忘记了这个童年时期的名字,顶着皇亲国戚的光环,那时的她过得却连统府上的丫鬟都不如……若不是周姨娘全力护着,恐怕她早就被大福晋折磨死了。     叶子衿正想着,子峥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泛黄的纸袋。     “姐,吃橘子,新雨说这个时节的橘子最新鲜了。”子峥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橘子剥起来。     小小的一枚橘子,溜圆饱满,还没剥开皮仿佛已尝到了多汁的酸甜。     子峥塞了一瓣在她嘴里,问道:“甜不甜?”     叶子衿嘴里凉凉的,虽然酸多于甜,但心里却是极甜的。她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吃!”     她脑中忽然闪现过赵家那位二少爷俯身捡橘子的情景,想必二太太吃这橘子时心里也一定是甜的。     如果是深爱的人买给自己的,哪怕是一碗酸梅汤喝起来恐怕比蜜糖水还甜。     过了半个月,赵家大太太的旗袍做好了。     这天铺子里人手不够,沈师傅本想等小武回来再让他去赵家送旗袍,叶子衿恰好忙完了手头上的活儿,于是自告奋勇去赵家,沈师傅也应允了。     小心翼翼抱着包好的旗袍,叶子衿的心也柔软起来,如此好的云锦,当年都统府里没有她的份儿,现在也只能为他人做衣。叶子衿小小感叹了下,扯了扯唇角,脚下步子又轻快起来,出了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这次出来迎接她的是上次跟随管家一起来的那个家仆,听赵家其他人叫他阿源。     阿源带叶子衿到了赵家洋房门口,并没进去。叶子衿进屋后见到了余妈,于是将旗袍恭敬地交到她手上。     余妈看了一眼旗袍,道:“大太太今天不在家,旗袍等她回来了再试穿,若是不合身再叫你家师父来改,你先回去吧。”说完便扭头走了。     大太太身边的这位老妈子还真是个势利角色,欺软怕硬,见人下菜碟,这次没了师父一起来,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叶子衿也没放在心上,直接下了楼。     当她经过一个房间时,见门虚掩着,无心窥了一眼,只见里面有一个男子正站在桌案前练字,凑近一看,竟是那天的二少爷。她不禁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外。     叶子衿不知为何会产生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以前听周姨娘说过最喜欢看她阿玛写字。     会书法的男人似乎总有种深沉而内敛的吸引力,让人不知不觉就陷入那一笔一划的神韵中。     她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周姨娘还得宠时,阿玛会经常让周姨娘去书房侍奉笔墨,叶子衿也是这样悄悄趴在门上看,周姨娘看着她阿玛的眼神是那样温柔,二人时而相视一笑,甚是恩爱……     叶子衿仿佛一看到二少爷握笔时那气定神凝的样子,便能想象出他行云流水、俊逸高雅的书法。     她正看得出神,没有留意到一双白色小羊皮鞋正在靠近。     “是你呀。”背后一个声音吓了叶子衿一跳。     转过身一看,原来是那日摔倒的赵家小姐。     “上次还要谢谢你哩,对了,你手绢上的蔷薇花是你自己绣的吗?真好看。”赵芝湄从手袋里掏出那方手绢递给叶子衿,又惋惜道,“可是上面的血迹洗不掉了,你能再绣一个蔷薇花的手绢送我吗?我付你钱,你叫什么名字?”     叶子衿摇头道:“既然赵小姐喜欢,下次子衿绣好了送给你,我不收钱。”     “芝湄,你在外面做什么?”从屋内传来一个声音。           第十三章 义山诗集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赵芝湄吐了吐舌头,轻轻推开门,“二哥,我在和朋友说话哩……”     “哦?那进来说吧。”赵家二少爷停笔笑道。     赵芝湄拉了叶子衿一起走进书房。只见这房里的一面墙都被书柜挡了,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柜子里琳琅满目的书籍。     叶子衿渐渐走近二少爷的桌案,脸莫名地红了起来,兴许是发现他在对着自己微笑,抑或是觉得自己现在灰头土脸有点失礼,叶子衿总觉得哪里都别扭。     “她叫子衿,上次来过家里,是那位做旗袍的沈师傅的徒弟,绣花可好看了!”赵芝湄亲昵地靠到二少爷身边,扬了扬那方绣着蔷薇花的手绢。     叶子衿低着头,无意间瞥见雪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的书法,空白处落了一方红色的小章,叶子衿认得章上的朱文篆书,是“锦年”二字。     原来他叫赵锦年……     “嗯,绣工很好,名字也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赵锦年看了一眼芝湄手上的丝绢道。     叶子衿心中有一丝欣慰,当初周姨娘带她和弟弟来到上海时,并不想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于是只取了姓氏的第一个字,分别给他们改名子衿,子峥,子嵘。不过当初周姨娘给她取名时吟诵的后半句是“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虽然意义不太一样,但这句诗从赵锦年嘴里念出,感觉还是很不一般。他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一丝悠远,听着仿佛是从书卷里缓缓流出的韵律。     “二哥,你每天练字不烦么?我都看不懂你在写什么,锦什么无什么,什么什么蝴蝶杜鹃的?”赵芝湄皱眉念着赵锦年写好的那幅字。     “是‘锦瑟无端五十弦’,后面写的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叶子衿看也没看解释道。     赵锦年再次将目光落到这个衣着朴素的女子身上,他没有想到叶子衿竟知道这首《锦瑟》,仔细看这姑娘谈吐不俗,气质清雅,倒不像是个普通的裁缝铺学徒。     “你也读李义山的诗?”赵锦年眼中有一丝浅浅的讶异。     原来他喜欢李义山的诗,叶子衿不禁想起了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是阿玛曾经对周姨娘的海誓山盟,只不过这个誓言随着一个又一个娇媚的容颜入府而飘散风中,随着大清的覆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子衿收回心绪,强作平静道:“幼时阿玛有教背过。”话一出口,叶子衿便后悔说出了“阿玛”两字。元是叶子衿幼时受了欺辱时,曾向别人提起过自己皇亲的身份,谁知却被弄堂一群小孩嘲笑得更厉害,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提此事。没想今天一时走神在赵锦年面前说漏了嘴。     赵锦年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原来是清朝贵族后裔,难怪眉宇间颇有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理和沉静矜持。     “那你最喜欢义山的哪首诗?”赵锦年问道。     叶子衿见他并未过问自己的身世,而是平等地和她谈论诗词,心中不禁一暖。以前跑大街讨生活时经常被轻视被嘲讽,她都不予理睬,如今忽然被别人另眼相待,她顿生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周姨娘得宠时,常常跟在周姨娘身后的她也引起了阿玛的一丝注意。阿玛见她天资还算聪颖,兴致来了便会教她吟诵两句诗词,不过教的多半是执红牙拍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约诗词,而叶子衿更偏爱持铁板铜琶高唱大江东去的气势。     至于李义山的诗,倒是因为后来的家破人亡让她对其中一首感触至深。     她想也没想,直接道:“曾读到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就会想起自己的亲人,所以对这句印象深刻。”     赵锦年赞同地点头道:“那首格调的确是悲了点,看来你对他的诗倒有些见解,不妨送你一本李义山诗集吧。”     赵锦年起身来到大书柜前,仔细找寻诗集。     赵芝湄朝叶子衿耸了耸肩,道:“我二哥是个文人雅士,肚子里墨水儿多,也喜欢结交有才华的人,只可惜他再优秀也不能和大哥比。”     叶子衿当然明白庶出的痛,当年在府里,她也是侧福晋所生,自然比不上嫡出的哥哥姐姐地位尊贵。如果不是她自己犟着要去学堂念书,也许现在站在二少爷面前的她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裁缝铺小学徒,何来这样风雅地谈诗论词。     不一会儿,赵锦年找出了那本《李义山诗集》交给了叶子衿,叶子衿如获至宝,小心拿着,生怕把书页弄皱一点。赠书在旧时是文人之间彰显情谊的风雅之事,她对赵锦年似有一种心心相惜的好感。     赵芝湄送她出了门,还念着要跟叶子衿学绣花。叶子衿出门时,无意间瞥见了那个小家仆阿源。只见他远远地看了她们这边一眼,似乎有些躲躲闪闪。叶子衿也没在意,叫了辆黄包车回铺子。     这天晚上一回到家,叶子衿开始小心翼翼地裁油纸做书皮。     子峥回来时,见叶子衿聚精会神地包着一本书。     “姐,什么书这么宝贝,还要费神做书皮?从没见你对家里哪本书这么好过。”子峥说着要去翻那本诗集。     “别乱动!”叶子衿急忙推开子峥的手制止道。     子峥愣了愣,瞅了一眼书,纳闷道:“不就是本《李义山诗集》么,至于这么紧张?到底什么情况?”     叶子衿支支吾吾,“快睡觉去,我就是突然喜欢他的诗了。”     子峥笑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记得你一直喜欢豪放派的呀,哈哈,什么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     “换口味了,不行么?”叶子衿白了子峥一眼。           第十四章 孟大老板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夜色沉静如水,屋内灯火微微。子峥伏在桌案前写字,叶子衿想着想着总觉得应该回送点赵锦年什么东西才对,于是起身拿出那方没有绣完的芍药丝帕细细描了起来。     叶子衿绣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子峥。同样是写毛笔字,那日在赵家看到的那位少爷却比子峥多了几分沉稳和雅致。     子峥正好停下笔蘸墨,无意间发觉叶子衿正出神地望着自己,笑道:“姐,你在想什么呢?怎么脸都红了?”     叶子衿连忙垂下头继续绣着手绢,故作平静道:“没……没想什么。”     子峥见叶子衿的反应有些异常,他最了解自己的姐姐,在他面前,叶子衿的那双眼睛从来不会说谎。于是他起身凑了过去,一眼便看到了图案上的芍药。     子峥抿唇笑道:“姐,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老实交代,不然好端端绣什么芍药。”     叶子衿被弟弟说中了心事,一时不知怎么掩藏,胡乱应付道:“尽胡说,没意中人就不可以绣芍药吗?这花又不是只那一个含义,是你想歪了吧。”     “哦,这样呀。”子峥见她满脸羞涩,也不再继续拆穿。不过他心里是替姐姐高兴的,毕竟他也希望子衿能早点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就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了。     叶子衿一针一线绣着手绢,心中忽然想起那首《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看着纸上那朵含苞待放的芍药,她心中蓦然淌过一股暖流……     叶子衿将那本诗集包好书皮放到枕头下,睡前一定要拿出来翻一翻。每次翻阅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曾经是否也在这样的夜里,捧着这本卷页有些发黄的诗集,细细品读一首首凄恻斐然的诗句……     每天在裁缝铺的日子忙碌而充实,叶子衿除了帮师父做简单的针线剪裁外,余下时间就是练习入门的挑缝和盘旗袍的花纽。     这天沈师傅和小武外出给客人量身,叶子衿煮好浆糊,准备再盘一些花纽。一个小小的花纽,看起来简单,但要做好剪琨条、加水线、打盘头、塞芯等工序十分不易,既精细又费神。     店门外停了一辆黑色汽车,从前面下来一个微胖的男人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探出车外,一个穿着米色小马甲和西裤,里面套着一件细格子衬衫的女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色手袋,端庄大方中兼有一丝飒爽。     女人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似乎有意在等后面出来的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等那男人走到她旁边时,她很自然地挽上了那男人的手臂一起进了店里。     来头不小的样子,叶子衿淡淡看了一眼又继续做自己手头上的活,小月在接待进来的那三人。     只听那女人对身边男人道:“昊翔,你觉得我穿这匹凤穿牡丹图样的料子好看还是这匹月白青花的好看?”     孟昊翔一进门便看见了角落里的女子,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裁床前,一个女子正专注做花纽,一身简单的蓝色短袄加黑色套裙,静影沉璧。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更衬得她面容清丽姣好,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昊翔,我在问你这两匹料子哪一个更好看?”那女人声音纤细温柔,顺着孟昊翔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叶子衿。女人虽面上微笑着,但拿住手袋的手指紧了紧。     孟昊翔将目光从角落收回,看了一眼两匹布料,道:“都好看。”     那女人听了有些不满,“说了等于没说,真不该叫你们男人一起来选料子,本以为你堂堂孟大老板眼光会高些。”     站在孟昊翔旁边的钱江打圆场道:“漫苓小姐这么漂亮,当然是穿什么都好看,我大哥的意思是你要是都喜欢,两个一起买了。”说着就要叫小月裁下那两匹。     何漫苓见孟昊翔对她心不在焉,言语有些应付,而且刚才还看了别的女子!她心中顿生不悦,道:“我偏只要一个。”     钱江有些犯难,挠了挠头道:“那就要那匹牡丹的吧,大花色儿的,看着就气派。”     孟昊翔没有直接回答何漫苓,只是转而问小月道:“沈师傅不在吗?”     小月摇头,“师父出去了,您若是要做衣服可以先选好料子,等师父回来了我转告他。”     何漫苓忽然径直走向叶子衿,站到她身边,扫了一眼已经做好的花纽。     “手工不错,沈师傅何时新收了个徒弟?”何漫苓问。     小月忙解释道:“她叫叶子衿,是年后才来铺子的,所以何小姐以前没见过。”     叶子衿……孟昊翔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很难将现在的她和那日花市见到的“假小子”联系起来。     “何小姐好。”叶子衿起身微笑着点头行礼。     何漫苓本来就有气,细看这女子模样标致水灵,心中便更加不爽快,她似乎察觉到孟昊翔看这个女子的眼神不一般。     这时叶子衿也认出了戴礼帽的那个男人是那日花市上救了自己的那人!     黑帮……枪声……血……一幕幕又浮上脑海。           第十五章 龙凤呈祥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既然你是沈师傅的高徒,那就过来帮我挑一下衣料,我想新做一件旗袍。”何漫苓慢悠悠踱回孟昊翔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大衣肩膀上的灰尘,手顺势滑下挽住他的臂弯。     叶子衿走过去,看了看柜台上摆着的两匹布料,一匹华丽,一匹淡雅,看何漫苓笑中有一丝冷,有点来者不善的感觉,陌生女子之间往往能敏感察觉出对方的小心思……     叶子衿想了想,道:“我觉得这匹牡丹绸缎更能衬托何小姐的端庄气质,若是做成旗袍更显尊贵高雅,与何小姐的身份也相符,站在孟老板身边必定更加光彩照人。”     何漫苓听了心中暗自有几分得意,却并不写在脸上,只笑道:“你眼光倒不错,那你说说这匹料子做出旗袍该搭配什么花样的盘扣好看?”     叶子衿顺着何漫苓的心思道:“龙凤呈祥的花纽就很适合,与这匹凤穿牡丹的图案又交相辉映,牡丹乃王中之王,本就倾国倾城,再借龙凤呈祥的好意头,何小姐今年定能心想事成。”     一边的钱江笑道:“你这丫头嘴还真会说,说得我都想做一身旗袍了,哈哈……”     何漫苓心满意足道:“行吧,那我就选牡丹的那匹了,烦请你转告沈师傅一声。”     小月点头道:“好的,何小姐的尺码我们店里都有的,做好了便送到您府上。”     何漫苓仍有点不甘心,转向身边的男人问道:“昊翔,你觉得我穿牡丹的旗袍好看吗?”     孟昊翔只是淡淡回应道:“嗯,挺好看的。华爷中午要请梁老板吃饭,我现在先送你回去。”     何漫苓见孟昊翔说得不冷不热,又避重就轻,心中虽有一丝不悦和无奈,但唇边仍带着浅浅的笑,柔声道:“好,那我们走吧。”     送走了贵客,小月稍稍松了一口气,“子衿,他就是你上次说的孟老板呀,果然好气派,光是站在他身边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哦,我也只是听过他而已,以前没见过……”叶子衿想起那日在花市的情景,不禁后背发凉,与帮会的人还是少来往的好。     汽车到了一幢洋房前停下,何漫苓下车前对孟昊翔道:“晚上一起去吃西餐吧,听说霞飞路又新开了一家,格调和味道都不错。”     孟昊翔咳嗽了几声,钱江立马会意,道:“何小姐,今晚大哥还要跟公董局的那帮洋鬼子吃饭,你也知道,最近洋行的生意很忙,应酬也多……”     何漫苓有些失望,笑容僵硬在嘴边,垂眼看着红色的手袋,道:“那行,改天再去吧,你咳嗽的话就少喝点酒,我会派人给你送枇杷膏。”     何漫苓下车走远后,钱江叹了口气道:“大哥,你老是拿我当挡箭牌,你不知道小弟我心里虚得慌呀!我就不明白了,何小姐这么好,你怎么就没点怜香惜玉……”     “老吴,开车吧。”孟昊翔打断道。     钱江只好作罢,点了根烟,一手探到车窗外。     “查到上次偷袭我的那群人是什么来历了吗?”孟昊翔忽然问。上次他孤身前往花市,打算买一束菊花祭奠亡母,没想到险些被人偷袭成功,看来对方很清楚他每年在这个特殊日子的行踪。     钱江吐出一圈烟雾,道:“抓了几个人,是潮帮的。前几天段立鹏放话,说要我们吐出那批土,真他妈的扯淡!咱们晋安堂早就不卖土了,怎么会去劫段立鹏那土包子的货。”     “冯厉那边什么情况?”孟昊翔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钱江道:“听说前几天在澡堂子也有人找他麻烦,杀手全都被他干掉了,那小子仗着是华爷的义子居然说要灭了潮帮,蠢货一头。”     孟昊翔道:“段老大虽然出身低,但潮帮的势力不可小觑,真要火拼起来,我们晋安堂也会死很多兄弟。你和老四先帮我留意冯厉和梁老板那边,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钱江点头道:“嗯,咱们要是和潮帮干架,梁啸川那只老狐狸倒是捡了老便,这事儿我和老四会盯着,大哥你最近出门多带几个兄弟,上次真是好险。”     “嗯。”孟昊翔看着车窗外的行人,几个戴着毡帽的报童映入眼帘。他脑海中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叶子衿的情景,她以前也这样在街上卖报纸?不知为何,那张清秀的脸最近偶尔会打乱他的思绪……           第十六章 金盏玉台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傍晚,裁缝铺收工,叶子衿打扫好铺子后回家。     路过一家西洋鞋店时,见橱窗的展台上摆放着几双漂亮的高跟鞋,款式与今日何漫苓穿的差不多。     叶子衿从来没穿过高跟鞋,也不知道穿上什么感觉,样子看起来比花盆鞋简洁许多。     犹记得第一次穿花盆鞋的情景,她穿上后没走两步就跌倒了,还被姐姐们一通嘲笑,后来她自己偷偷练习才慢慢学会了驾驭这种鞋子。花盆鞋配旗服与高跟鞋配旗袍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便是折磨女人的脚……     她也没有真正想要买,只是有时见街上那些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的女人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心中有些羡慕。女人对美的事物总是有几分向往。     叶子衿贴着橱窗的玻璃看了一会儿,她一眼便喜欢上了那双圆头粗跟的白色高跟鞋,看起来素雅又不失高贵,鞋面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情不自禁抬起脚在那双鞋旁比对,隔着玻璃想象着穿上那双高跟鞋的样子。     “嘟嘟”两声车喇叭鸣响,叶子衿惊了一跳,连忙转过身,脚下晃了一晃。     只见孟昊翔从车上下来,径直朝她走来。     “你好,我是孟昊翔,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你。”孟昊翔脱下帽子拿在胸前。     叶子衿从慌乱中冷静下来,小心翼翼道:“孟老板客气了……那天你也救了我,算是扯平了……”     她心中直打鼓,孟昊翔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记得她这个小裁缝,该不会还在记恨她那天自己逃了吧……     孟昊翔笑道:“应该没有扯平,我还欠你一盆花。”     叶子衿想起那盆在枪林弹雨中牺牲的水仙,咽了咽口水,忙摇头道:“不用了,不用了……一盆水仙而已,不用孟老板赔的……”     其实她心中是想孟昊翔赶紧放过她吧,招惹上黑帮老大,他杀自杀的几率都很大,搞不好就像那盆水仙,分分钟灰飞烟灭。     孟昊翔见她手指微微颤抖,语气放缓些道:“我孟昊翔从来不喜欢欠别人,这里刚好顺路去花市,你挑好花我就送你回家。”说着转身走到汽车旁,替叶子衿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叶子衿欲哭无泪,不上车的话也许会死得更快,孟昊翔一个皱眉便叫她心惊胆战。权衡了几秒,叶子衿决定跟他上车。     裁缝铺离海昌路的花市并不远,可叶子衿现在却觉得比普陀区到徐汇区还远。她坐在车上度秒如年,第一次坐汽车觉得这速度还赶不上她脚快。如果此刻可以让她下车跑着去花市,她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终于熬到了花市,卖花的摊贩并不多了,零零星星几个铺位,地上都是剪下来的残枝败叶。     孟昊翔带她来到一个花还算新鲜齐全的铺位,卖花的是个中年胖男人。     “这位爷,买什么花呀?小姑娘这么漂亮,送束红玫瑰呗。”中年男人喜笑颜开,一见孟昊翔就知道是大主顾。     叶子衿脸色一红,她怎么敢当大哥的女人……     “有水仙吗?”孟昊翔并没有理会胖男人刚才的话。     胖男人一愣,忙道:“有有有,你是要金盏玉台还是要玉玲珑呢?”     “都摆出来看看。”孟昊翔面无表情道。     叶子衿猜想孟昊翔其实也不懂花贩讲的那些水仙的种类,只是说话时故作一副很行家的样子。     胖男人将几盆水仙一字排开摆到他面前,一副笑脸,道:“这位爷,您慢慢挑。”     孟昊翔忽然侧过头对叶子道:“你去挑吧。”     “哦……”叶子衿点了点头,俯身看这些种类不同的水仙,最终挑定了一盆大小和形态都与那日最为相似的,虽然只是银盏玉台,但总不好意思让孟昊翔买个贵些的赔她吧,即便他很有钱。     “多少钱?”孟昊翔准备付钱。     “两个大洋。”胖男人呵呵笑道,“这位姑娘真有眼光,这盆金盏玉台可是漳州特产,香着哩!”     “怎么这么贵?上次我来买金盏玉台都只要三十八个小洋。”叶子衿脱口而出,她最看不惯这种见人下菜碟的摊贩,一时竟忘记了孟昊翔还在身边。     胖男人一愣,随后尴尬地笑了笑,道:“那姑娘你买的肯定不是金盏玉台,三十八个小洋还不够买这个花盆儿哩。”     买了这么多年水仙,叶子衿怎么会不认识,她仔细看了看那盆水仙,当即争辩道:“金盏玉台花冠青中带白,花萼是黄色,花开六瓣,中间有一圈金色的花冠,形如盏状,所以叫金盏玉台。如果中间那一圈是白色,花多些,叶子细些,就叫银盏玉台。你这盆明明就是银盏,居然要收金盏的价,摆明了坑人。”     胖男人一见叶子衿是水仙的行家,一时语塞,随后转笑为怒,一脸凶横道:“嫌贵就赶紧给我滚!大爷我要收摊了!”     孟昊翔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叶子衿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第十七章 古巷丽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见孟昊翔微微皱眉,一手插在大衣兜里。她可不想再在花市闹出人命,趁孟昊翔还没发怒前赶紧对那胖男人道:“做生意讲究的是信誉,你今天敢欺骗孟老板,明天还想不想开张了?”     那胖男人一听“孟老板”三个字,吓得呆住,又仔细瞧了瞧孟昊翔,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孟大老板大驾光临,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吧,这些花都不要钱,不要钱的……孟老板您随便挑,随便挑……”     孟昊翔平静地拿起叶子衿挑中的那盆水仙,从兜里掏出两个大洋扔在胖男人跟前,冷声道:“我不喜欢欠人钱。”说完转身朝路边等候的汽车走去。     叶子衿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没血溅当场。她也摸不清孟昊翔的脾气,只觉得在他面前总有一种紧张感,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掏出枪打死个人。     汽车里静静流淌着水仙的清香,叶子衿抱着花,心中有些忐忑。她其实是不想孟昊翔知道她家地址的,万一招来他的某个仇家,她和子峥都要受连累。     所以当孟昊翔问她地址时,她谎报了一个家附近的弄堂。     “叶小姐很热吗?”孟昊翔见她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因为车窗都关着,她心里又紧张,所以不光是额头冒汗,手心也直冒冷汗。要是孟昊翔知道自己欺骗了他,会不会直接将她扔出去……     叶子衿跑街头时听过不少帮会的传闻,什么剁手指、砍手、割耳朵、割舌头之类的,听着就骇人。     “嗯……有点热……”叶子衿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吧,自己明明出汗了。     孟昊翔将自己这边的车窗开了三分之一,顿时一阵嗖嗖的凉风吹了进来,叶子衿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你没事吧?”孟昊翔犹豫片刻,又将车窗重新关上。     “没……没事……”叶子衿心中暗暗叫苦,如果能让她下车她立刻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想到第一次坐汽车就如此煎熬……     终于到了家附近的那个弄堂,叶子衿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下车了。     孟昊翔忽然道:“以后有事可以来宝辉洋行找我,我可以无条件答应你任何一件事,就当是谢你那天仗义相助。”     “嗯,谢谢孟老板。”叶子衿抱着水仙推门下了车。     见孟昊翔的车还停在弄堂口没走,叶子衿只好装模作样地往巷子里走,又不敢回头看。     夕阳的余晖悠悠照进弄堂,一个蓝衣黑裙的女子抱着一盆水仙缓缓走在窄窄的巷子里,斜斜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长,洁白的花朵镀上了一层浅金色。斑驳的楼墙,交错的晾衣竿,还有那盏昏黄的路灯,旧弄堂仿佛因为她的身影而焕发出几丝生气,她的背影挺秀而清婉。     坐在车里的孟昊翔见她走到巷子深处,才吩咐老吴开车。     车开出一小段路,老吴看了看车后镜,道:“老板,那姑娘怎么又出来了?”     孟昊翔看了一眼镜子,只见叶子衿抱着盆水仙,谨慎地探出个身子朝车开走的方向张望,见车子走远才从巷子里出来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镜中的她看上去神色有一丝不安,倒也不失几分可爱。孟昊翔唇角浮上一丝笑,对老吴道:“不用管了,走吧。”           第十八章 羊入虎口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赵家大太太的旗袍送去赵家后没多久,仆人阿源又来到裁缝店,这次说是三太太也想请沈师傅做一身旗袍。     恰好此时沈师傅出门去采办一批新的布料,叶子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阿源,自作主张要跟着阿源去赵家替三太太量身。想到马上又能见到那个人,叶子衿的心跳漏了几拍。也不知为何,她最近总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练字的身影,想起他的声音,他的微笑。遇见他,一切都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叶子衿在店里也有为客人量身,不过这种上门定制一般是由师父来量。但她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因一心一意念着那本诗集的主人。     这些天她日日抽出空余时间绣那方芍药手绢,现在已经完工了。于是她顺便揣了手绢在袖中,跟着阿源出了门。仿佛是揣着一桩秘密,叶子衿小心又谨慎,生怕被别人发现,心中却有一丝暗喜。如此礼尚往来,想必也不会显得太过唐突而有违名门淑女的矜持。     阿源带着叶子衿到了赵家,走到门口时仍然止步不前,最终叶子衿由三太太的丫鬟领了进去。     赵家三太太看上去很年轻,眉眼和善,身着一袭青色的唐草纹斜襟旗袍。难怪芝湄长得娇俏,原来是有六分像三太太。     叶子衿说明了沈师傅没能来的原因,三太太倒也好说话,同意让叶子衿量身。     仔细量完了全身上下三十六处后,叶子衿拿着三太太交给她的布料起身告辞,三太太亲自送她到房间门口。     “太太请留步,旗袍做好了我会亲自送来给您。”叶子衿临走时点头行礼道,她盼着三太太不要派人送她。     三太太微笑点头道:“那就有劳叶小姐了,叶小姐慢走。”     叶子衿这次故意在赵锦年的房门前放慢了脚步,想趁机将手绢送给他作为回礼,可是经过时发现门却是紧闭的。     她有些失望,可是又不想白白跑一趟,于是心里抱着他在房间里的念想,轻手轻脚凑近了房门。叶子衿听了听声音,里面很安静。正当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准备拧开时,一个声音喝住了她。     “鬼鬼祟祟在那里做什么?”赵广耀上楼时见一个陌生女子贴着房门偷听,以为是新来的丫鬟。     叶子衿心中一惊,连忙将手背在身后,一看是那个纨绔子弟,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广耀见到那张清秀的脸,想起是那天来赵家的裁缝身边跟着的小学徒,心中大喜,他正愁赵家的丫鬟都玩腻了,没什么新鲜的,正好就撞见了叶子衿这般水葱似的美人儿。     叶子衿匆匆道了声:“大少爷好,我先告辞了。”埋着头想绕道走开。     赵广耀一个箭步拦到她身前,两眼放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美滋滋道:“既然来了就多呆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书,听听曲儿……”正说着,他忽然猛地拧开门把手推开门,一手捂住叶子衿的嘴,将她连推带抱弄进书房里。     “放我出去,你个臭流氓!”叶子衿奋力挣开赵广耀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十分气恼骂道。这是她能骂出的最无礼的话。     赵广耀挡在门前,不慌不忙地反锁了门,坏笑道:“嘿!还没人敢这样骂我。本少爷就喜欢你这样有脾气的,那些软绵绵的女人玩起来反倒没什么意思。”     叶子衿一步一步向后退,赵广耀一步一步向前逼近,一边走一边脱掉了外面的西装,然后是解开领带,然后就是解衬衫上的纽扣……           第十九章 有惊无险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被逼到窗户前没有了退路,眼睁睁看着赵广耀衬衫上最后一颗纽扣解开,心中开始绝望。     她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窗外,想着如果实在逃不了就从窗户跳下去,这里是二楼,并不算太高,跳下去顶多摔个骨折,倒也摔不死。     赵广耀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忽然挡到窗户前,将打开的那扇玻璃窗合上,并且插了锁。     最后一点出路也被堵死了,叶子衿更加绝望,只能趁赵广耀关窗时迅速朝房门跑去。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就当她要拧开门把手时,一双有力的手环抱住她的腰将她抱起。     “放手!你给我放手!”叶子衿惊慌失措大声呼叫。     赵广耀任凭叶子衿胡乱踢打也不放手,眼睛里迸发出贪婪的光,仿佛要将叶子衿这只小羊吃得骨头都不剩。     叶子衿拼尽全力捶打,用指甲狠狠地抓挠赵广耀的手,甚至抬手抓他油光发亮的头发。     可惜赵广耀抹了太多头油,叶子衿抓住又滑了下来。实在是走投无路,叶子衿猛地往后一仰头,后脑勺正中赵广耀的鼻梁骨。     “啊!”赵广耀松出一只手捂着鼻子,指缝里有血渗出。赵广耀带着鼻音骂道:“小贱人,你找死!”     话音未落,赵广耀便猛力将叶子衿按在地上,也不顾流血的鼻子,开始去解她衣领上的盘扣。     “救命啊!”叶子衿一边呼喊一边拼尽全力撕扯赵锦年的脸,因为留有一定的指甲,赵广耀的脸上又多了几道血痕。     赵广耀彻底怒了,为了得到一个女人还破了相!后面还怎么去会乐里见粉头!     他揪着叶子衿的辫子用力往地板上磕,叶子衿抱着头,只觉眼前直冒金星,视线越来越模糊。     “住手!”门忽然被一脚踢开,赵锦年闯进呵斥道。     叶子衿听到久违的声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赵广耀停了下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不屑道:“关你什么事,识趣的就快点给我滚出去,多为你那体弱多病的妈想想吧。”     赵锦年并不理会,疾步走上前扶起叶子衿。叶子衿脸上还有泪痕,慌忙系上被解开的扣子,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她不想在他面前看起来那么狼狈。     赵锦年护在叶子衿身前,正色道:“这里是我的书房,你没经过我的允许就进来这算什么?”     赵广耀轻哼一声,嚣张道:“这赵家的家业迟早都是我的,进个破书房还用你同意?信不信我让我娘将你们母子赶出赵家。看在爹的面子上才认你是赵家二少爷,一个戏子的儿子也敢来教训我。”     叶子衿听赵广耀语气中多有鄙夷,原来赵家二太太是戏子出生。     赵锦年面有愠色,握拳道:“好,我倒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能理直气壮,我还真不稀罕你认我是赵家的人,跟你流一样的血我都觉得耻辱。”     “你小子欠揍是吧?”赵广耀挽起袖子就要挥拳过来。     赵锦年抬手挡住他将要落下来拳头,顺势握住了赵广耀的手腕。赵广耀一时想要挣脱,却发现赵锦年的力气很大,拿住他便令他动弹不了。     手不行赵广耀开始上脚,一脚飞踢出去,赵锦年敏捷地侧身躲开,这一脚又踢了个空。     赵锦年趁他再抬脚时,将赵广耀往后一带,赵广耀重心不稳没站住,一个摇身摔倒在地。     “哎哟。”赵广耀抱着脚痛苦地呻吟。     这一声惊动了刚到家的大太太。           第二十章 唇枪舌战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大太太一听是自己儿子在叫唤,皮裘短袄都没来得及脱,匆忙小跑上了二楼,一进书房就见赵广耀躺在地上,抱着一只腿弓着个背哀嚎。     “怎么回事?”大太太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蹲在赵广耀身旁着急问。     赵广耀挤出几滴眼泪,指着赵锦年大声道:“娘,他打我,就因为我进了他的书房!哎哟,我脚扭了,疼……疼死我了……”     大太太一听是赵锦年打了自己的儿子,也不问青红皂白,起身拉过赵锦年就是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赵锦年脸上,却生生疼在叶子衿心上。     叶子衿站出来推开大太太,气愤道:“是你儿子先轻薄我,二少爷发现了及时进来制止,他现在这样是他自找的!”     大太太见赵锦年旁边站的女子头发散乱,紧紧地捂着领口,再看自己儿子,衣衫不整地只穿了一件薄衫,扣子还全解开着。大太太自知理亏,但也不容叶子衿这样放肆撒野,随即朝余妈使了个眼色。     余妈立刻指着叶子衿的鼻子骂道:“看你一脸狐媚子相,定是你勾引大少爷在先,不然好端端来赵家做什么?”     叶子衿平白无故被人污蔑,心中一团火越烧越旺,极力克制道:“是三太太派人叫我来量身做旗袍的,然后就撞见了你的好儿子,到底是谁居心叵测!”     此刻,三太太、二太太闻讯后都赶了过来。     大太太见了三太太,厉声问道:“是你叫了这丫头来做旗袍的?”     进来的三太太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当是大太太知道了自己挪用家里存的料子做旗袍,战战兢兢道:“是的,太太,我下次不敢用家里的料子做旗袍了,再也不敢了……”     大太太瞪了三太太一眼,喝道:“你个修脚婢也配穿旗袍?要想在赵家呆下去就得给我安分守己,不要做不合规矩的事,管好该管的人。”说完瞟了一眼二太太。     三太太听了噤声不语,咬着下唇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手里不停地绞着一方丝帕。     “咳咳……”二太太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身材消瘦有些病态,却依旧可以看出昔日名伶的身段和风姿,连用手绢捂着嘴都颇有一番韵味。     “太太说的是,锦年快给大少爷认错。”二太太似有深意地看了赵锦年一眼。     叶子衿有些惊讶,为什么二太太会不问事情原由就直接让自己的儿子道歉?再说赵锦年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赵锦年看了看母亲,似有不甘和无奈,最终沉声道:“对不起,大哥,我不该动手。”     赵广耀见有人撑腰,登时又嚣张起来,“对不起就了事了?哎哟……你个野种也敢打我……”赵广耀本还想继续骂,可是脚扭了实在疼,疼得他直咬牙说不出话。     叶子衿看着赵锦年平白无故受了委屈,再也沉不住气,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尊卑不尊卑。义正言辞道:“太太,二少爷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他不进来救我,我现在也许就……不过我叶子衿不是你们赵家的丫鬟,不会受了欺负还不敢吭声。如果你们继续诽谤我,帮真正犯错的人开脱的话,那么,法庭上见。”           第二十一章 有意解围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大太太见这叶子衿性子刚烈,说起话来也不像一个没见识可以轻松摆平的女子,居然还知道法庭。     再说这次是自己儿子不对在先,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再传到赵老爷耳朵里,于是语气也缓和几分下来,仍面不改威仪道:“叶小姐,凡事都讲究以和为贵,我想这件事闹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太好吧,不妨都退一步,你要多少钱做补偿,我们赵家出。”     叶子衿冷笑一声,道:“我不要钱,只求个公道。不要以为有钱就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了解我的人自然不会相信所谓的不好的名声。”     叶子衿看了一眼赵锦年脸上的几道红色的指痕,一横心,继续道,“我要大太太你为刚才误打二少爷那一巴掌道歉,还要大少爷向二少爷和我道歉。否则,我叶子衿不会善罢甘休。虽然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人微言轻,比不上太太和大少爷金贵,可我总有我的法子闹得人尽皆知,兔子急了还咬人,太太您不会不知道吧?”     赵锦年没有想到叶子衿会有这等胆量和大太太叫板,甚至还要求大太太向他道歉,这气魄绝非寻常女子可比。     大太太见叶子衿不依不饶,居然要她向晚辈道歉,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瞧着软的不行来硬的,于是沉下脸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想必你还不知道赵家在上海的势力,对付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识相的就给我即刻滚出赵家!”     二太太见叶子衿年轻气盛,担心她继续惹怒大太太而无法脱身,遂咳嗽几声道:“太太别生气,小丫头年轻不懂事……咳咳……我们做长辈的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锦年,你送叶小姐出去吧。”     赵锦年眼神示意叶子衿不要再多留,叶子衿见二太太和赵锦年有意替她解围,虽有些不甘心,但也只好作罢。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太太如此强势,想必二太太母子在赵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叶子衿也不想二太太难做,只斜斜扫了大太太一眼,随后跟在赵锦年身后出了门。     赵锦年将叶子衿送到大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付了钱。     在叶子衿上车前赵锦年有些歉意道:“今天的事真是对不起,让你受了欺辱,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回书房的。”     叶子衿心中一暖,仿佛刚才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眼中只有赵锦年温柔关切的目光。     “二少爷别这么说,这不怪你,要怪就怪赵广耀那个流氓。”叶子衿本来还想加个臭字,但鉴于那人也姓赵,说太难听了仿佛对赵锦年有些不公。     “快回去吧,以后少来赵家,要来的话先通知芝湄一声。赵家人多眼杂,你直接找我不太合适。”赵锦年扶叶子衿上了车。     叶子衿的手扶在赵锦年的手上那一刹那,原本烦躁的心平静下来,手指酥酥麻麻,觉得有一股暖流从指尖往心尖上传送。     “嗯。”叶子衿低声回答。     黄包车渐渐远离赵家,叶子衿回头看了一眼,赵锦年的背影疲惫而孤清。仔细想来他在赵家的处境也十分艰难,她有些心疼他。     如果他不是赵家二少爷,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叶子衿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如果他肯离开赵家,那么他就可以做一个普通人了,那么……           第二十二章 得力下属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裁缝铺打烊后,叶子衿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最近铺子里生意很好,她每天从早忙到晚,想不到做学徒也如此辛苦。     本想着学完基本的挑缝裁剪和盘花纽后,师父会接着教自己做旗袍,可是这段日子,她除了重复这些杂碎的活,师父没再教她旗袍的其他手艺。叶子衿有些纳闷,猜测师父也许是想等自己基本功练得更纯熟些再继续教。她也没多问,每天埋头做自己的事。     叶子衿将裁床收拾整齐后最后一个离开铺子,路过街道拐角处的西洋鞋店时,特意朝橱窗里看了一眼。     那双她心仪已久的高跟鞋不见了……     叶子衿有些小小失落,轻叹了口气。本来就快存够了钱,没想到还是提前被人买走了。     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朝她走来。     “请问是叶小姐吗?”那男人问道。     叶子衿一脸茫然,“嗯,我是,请问有事吗?”     那男人礼貌道:“叶小姐你好,我是孟老板的属下阿成。恕刚才冒昧了,是这样的,孟老板刚好路过这里,想请叶小姐一起吃个饭。”     叶子衿顺着男子走来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路边。     一想到上次的煎熬,叶子衿一百个不愿意去,于是委婉拒绝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了,请你替我谢谢孟老板的好意。”     那男人笑道:“叶小姐刚从铺子里出来,上哪儿去吃的饭?叶小姐不用害怕,孟老板只是想请你吃顿饭作为上次花市相助的答谢。”     果然是老大,哪里都有眼线……叶子衿见谎言被识破,只好又编了个理由,“实在抱歉,我家里还有个弟弟等我回去做饭,孟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劳烦你去告知他一声。”     那男人见叶子衿一再推脱,更加坚定了要她答应下来的信念。他可是孟昊翔身边最得力的下属,怎么能在叶子衿这里栽跟头。     “这个叶小姐不用担心,我可以把饭给你弟弟送去,你只管告诉我您家的地址和他爱吃的饮食。”那男人彬彬有礼微笑道。     叶小姐一听地址,想起上次谎报的事情,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绝对不能让他们去给子峥送饭!她心中暗暗叫苦,怎么连孟昊翔的一个手下都这么难应付,说话滴水不漏。     “不用了,不用了……那我还是跟你去见孟老板吧……”叶子衿只好硬着头皮跟在那男人身后朝路边走去。     那男人恭敬地替叶子衿拉开车门,等她上了车后自己再坐到前面的位置。     那男人扭头看了一眼孟昊翔,孟昊翔只微微点头示意。     “想吃什么?”孟昊翔问一旁的叶子衿,同时将自己身边的一个纸袋往里挪了挪。     叶子衿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我随意,孟老板您定吧。”说着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朝外挪了挪,再挪都快贴到车门上了。     “阿成,这附近有什么好的馆子?”孟昊翔淡淡扫了一眼叶子衿,问坐在司机旁边的阿成。     “梅陇镇酒家的红烧狮子头不错,绿波廊的八宝鸭很有名,上海老饭店的本帮菜做得挺正宗,这要看叶小姐喜欢什么口味了。”阿成说了几家好的,最后还是将问题抛给了叶子衿。     她可以说什么都不想吃么……叶子衿听着那些华丽丽的菜名,总有一种鸿门宴的感觉……           第二十三章 如意面摊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我都可以,还是孟老板选一个吧。”叶子衿心内如汤煮,祈祷孟昊翔能赶快定一个,吃完好放她回家。     孟昊翔也没再继续让她选地方,只是对阿成道:“那就先开到饭馆多的地方,叶小姐看上了哪家就在哪家停。”     叶子衿愣住,心中郁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回家的路原来越远……孟昊翔果然不是一般人,连请人吃个饭都这么麻烦!     车子行驶一段时间后到达了一片繁华区域,从车上望过去,一路的饭馆招牌看得叶子衿眼花缭乱。老吴故意开得很慢,好让叶子衿看清了挑。     叶子衿心里盘算着去饭店里点菜等菜上菜肯定得耗上好长时间,她可不想与虎为伴这么久,于是随便逮了一个路边面摊,指道:“我想去那家。”     孟昊翔扫了一眼那家挂着“如意面”招牌的路边摊,道:“好,就在前面停车吧。”     坐在前面的阿成忽然提醒道:“翔哥,那面摊的位置不太好,在两幢楼的狭道里,恐怕……”     孟昊翔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我知道,你先带人去清场。”     “是。”阿成说着下了车,带了几个兄弟朝面摊走去,叶子衿看见面摊里的其他食客全被赶了出来,连面摊老板都被这阵仗吓得够呛。     不一会儿,小面摊的座位上便空无一人了,阿成带着一帮人守在面摊前恭候孟昊翔去吃面……     叶子衿对面摊老板和那些被赶走的顾客有些歉意,她没想到孟昊翔去路边摊吃碗面都这么惊天动地。     她和孟昊翔下了车来到那家面摊,叶子衿找了个座位要坐下,忽然被孟昊翔叫住。     “等等。”孟昊翔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方丝帕铺在叶子衿要坐的凳子上。     叶子衿一心想着早吃早逃命,哪里顾得上什么桌子凳子干不干净。     “孟老板……这位小姐,你们想吃点儿什么……”面摊老板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叶子衿想了想最快的面应该是葱油拌面,于是脱口道:“我要一两葱油拌面。”     孟昊翔听了皱眉道:“现在天冷,最好吃些汤面暖身。”     面摊老板见孟昊翔看了自己一眼,连忙补充道:“对呀对呀,我们小摊的阳春面、鳝丝面、雪菜肉丝面都很好吃,葱油今天用完了……”     葱油面……不就是没有汤么?又不是凉面……叶子衿欲哭无泪。     “那就两碗阳春面,一碗二两,一碗三两。”孟昊翔干脆果断道。     “我只要一两,小碗的!”叶子衿吃饭本来就习惯了细嚼慢咽,二两面起码要半个小时,不行不行,半个小时简直如坐针毡!     孟昊翔顿了顿,道:“一两哪能吃得饱,你这么瘦,应该多吃一点。就二两了,去煮面吧。”     面摊老板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连忙跑到大锅前揭开锅盖,滚烫的面汤咕嘟嘟冒着小泡,一片白色的水雾升腾起来,他丢面条的手还在不停地抖。     叶子衿本来还想借胃口小为由做最后的争取,现在看来也是没希望了。     孟昊翔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看了看又皱起眉头,对面摊老板道:“这个拿去洗一洗。”     面摊老板吓得紧张兮兮,小心翼翼地接过两双筷子,舀了一瓢清水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才重新送回到孟昊翔手中。     叶子衿看孟昊翔这么讲究,居然能同意来这种路边小摊吃面,真是难以琢磨。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了上来,细细的面条上卧着几片小油菜,清亮的汤汁里漂着几粒葱花。香气扑鼻,看着就很有食欲。     叶子衿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就往嘴里塞,接下来又是一大口……     “你很饿吗?”孟昊翔停下手中的筷子问,“要不要再下一碗,你慢慢吃。”     “不是不是……真不用了……我吃饭快……”叶子衿鼓着腮帮含含糊糊连声拒绝。再来一碗,她真是要撑哭了……     这时,一个小伙子吃力地推着平板车路过面摊,板车上面放着两个木桶。           第二十四章 意外遇袭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钟叔,今天有泔水收不?”那小伙子将车停在面摊前。     阿成将他拦住,严肃道:“你什么人?不准进去。”     面摊老板忙上前解释道:“他是收泔水的,我每天都有叫人来收,没问题的。”     面摊老板看了一眼那个小伙子,又道:“今天怎么不是老罗过来收?”     小伙子笑道:“罗叔今天有事不能来,叫我替他收。”     阿成见面摊老板和那人很熟的样子,也没再阻拦,允许他跟着面摊老板推车进去。     叶子衿正吃着面,孟昊翔忽然将手放进大衣里,平静道:“等会儿不要抬头,只管吃你的。”     叶子衿正纳闷为什么不能抬头,难道孟昊翔霸道得能让人只低头不许抬头么?想到这她心里那口气有些不顺。     只见那收泔水的小伙子不慌不忙地揭开木桶盖子,伸进去一只手,就在这一刹那,枪声响了。     那人应声倒地,孟昊翔淡定地将枪收回大衣里。     阿成闻声赶来,将面摊包围,那面摊老板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一把手枪跌落在他跟前,眼前躺着的那人,面门上挨了一枪,当场毙命!     “翔哥,对不起,是我疏忽了。”阿成神色凝重道,后面已有手下将尸体拖走。     孟昊翔平静道:“没事,以后多留心。”     叶子衿历经刚才惊险的一幕,后背一阵阵发凉。就说跟在孟昊翔身边总是担惊受怕,他下一秒也许就会开枪打死个人,或者下一秒也许就能冒出一个人来杀他,真是防不胜防……     “还吃吗?”孟昊翔转而问愣在一边的叶子衿。     哪还有胃口吃面,看着地上的血就会想起那人死时的惨景,那人倒地后眼睛还是睁大着望向她这边。叶子衿只觉得反胃。忙摇头道:“不吃了……”     “那走吧。”孟昊翔起身走出面摊。     叶子衿经过平板车时,发现那两个大木桶都是空的!看来对方早有预谋,可是孟昊翔是怎么知道来人不是收泔水的?     看出了她的疑惑,孟昊翔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看出刚才那人有问题的?”     叶子衿怀疑他会读心术,顿了顿道:“这的确不易察觉,毕竟谁又会知道这桶里是空的呢?”     孟昊翔抿唇,嘴角微微上扬,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桶是空的,因为他演的很逼真。不过你见过哪个倒泔水的人手上干净得什么污渍都没有?”     叶子衿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观察到了那人的手。吃个面还得到处看仔细了,这样的日子还真是提心吊胆……     二人正准备上车,忽然从对面巷子里冲出来一群人。只见他们来势汹汹,叶子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阵“劈里啪啦”的枪响。     孟昊翔猛地将叶子衿推上车,大声道:“老吴,带她先走!”     司机老吴得了命令,大力踩下油门。汽车箭一般飙了出去,叶子衿躺在车后座上,蜷缩着身体抱住头,即便捂着耳朵也能清晰地听到激烈的枪声,只觉得有无数子弹打在车尾,声响震得她耳根子发麻。           第二十五章 识破谎言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渐渐地,后方安静下来,周围又是一片繁华迷离的夜景。     叶子衿坐起身来,不小心碰倒了后座上放的那个纸袋。从里面滑出一个鞋盒,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露出一角。     这鞋看起来有些眼熟,叶子衿悄悄揭开盒盖看了看,竟然和她心仪的那双一模一样!     难道那双鞋子是被孟昊翔买了去?他买高跟鞋干嘛?该不会是送给那位何小姐的吧……     叶子衿也没再多想,盖上盒盖重新放回纸袋子里。刚才情况真是危急,一群拿枪的彪形大汉冲过来,看着就吓人。     孟昊翔能应付得过来吗?叶子衿有些担心。虽然他也带了人手,可是跟对方比起来不占什么优势。叶子衿害怕再经历那种血腥的场面,可是又不想孟昊翔就这样死了,毕竟他两次都把逃生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咬了咬下唇,叶子衿对司机老吴道:“掉头吧,我们回去。”     司机老吴有些犹豫不决,忤逆孟老板的意思,后果很严重。     见老吴有些迟疑,叶子衿又道:“要是你的老板出了事,你作为他的司机能脱得了干系吗?”     叶子衿的话果然奏效,老吴一想到孟昊翔上面还有华爷,要是晋安堂的二当家就这样没了,他的下场会更惨。于是他立刻掉头,汽车朝刚才的街道飞驰而去。     车到了刚才面摊所在的街道,路上空无一人。     叶子衿下车,发现地上都是斑斑血迹和打剩下的子弹壳,两边的楼墙上还有一些新的凹洞,一看就是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叶子衿和老吴在街上缓慢走着,不时朝四周张望,可是并没见到孟昊翔的影子。叶子衿的心不禁揪起来,看样子有点像凶多吉少了,可是为什么路上一具尸体也没有?     “子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见孟昊翔带着阿成还有两三个下属从后面走来。     “你怎么回来了?”孟昊翔说着扫了一眼叶子衿身后的老吴。     司机老吴忙解释道:“是叶小姐执意要回来的,我……”     叶子衿刚才听孟昊翔这么叫她,一时有些不习惯,见老吴一脸紧张,忙对孟昊翔道:“不关老吴的事,是我让他掉头回来的。”     “嗯,那我现在送你回去。”孟昊翔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经过阿成身边时对阿成微微点头,然后牵着叶子衿朝车那边走去。     叶子衿再次被他牵着走,这一刻在他身后好像什么都不害怕了。她也没有问那些人哪去了,这些黑帮的事她还是少过问好。     他的手掌有些粗糙,可以感觉到上面硬硬的茧子,应该是常年练枪的结果。叶子衿也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他牵着上了车。她见过孟昊翔的身手,自己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上车后,叶子衿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孟昊翔身边的纸袋,故作好奇道:“那袋子里面是什么?”     孟昊翔刚才还有些担心她知道袋子里的东西,现在听她这么一问暗自松了口气。     “一些送人的茶叶而已。”孟昊翔轻描淡写道。     “哦……”叶子衿嘴上应着,心里其实一清二楚,暗自嘟嚷,大骗子,明明买走了她喜欢的那双鞋还不承认!     “对了,你家住哪里?”孟昊翔想起上次那里根本就不是她的家。     叶子衿以为孟昊翔没有察觉上次那个假地址,于是又跟老吴报了一遍。     孟昊翔似笑非笑道:“今天太晚了,你一个人走陌生的巷子不安全。”     叶子衿愣住,这话明显就是在提醒她上次谎报了住址。她心中有些忐忑,该怎么办呢?这说真的住址不安全,不说更不安全……     孟昊翔见她面有难色,神情缓和下来,道:“我可以在你上次说的地方停车,不过这次我和你一起走。”     这跟告诉不告诉有什么区别么……     叶子衿心中叫苦,到头来还是会让他知道了住址。           第二十六章 良夜漫步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老吴果真在上次的地方停了下来。叶子衿慢吞吞地下车,但是该来的躲也躲不掉,孟昊翔已经下车等她了……     “老吴,你就在这里等。”孟昊翔吩咐了一声,和叶子衿一起走路。     笼着黄晕的老旧路灯下,叶子衿和孟昊翔并肩而行。弄堂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尖细绵长的歌声,那是留声机在放唱片。     叶子衿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这样走着有些尴尬。     最后是孟昊翔先开口,“我没有想到你会回来。”     叶子衿愣了一秒,勉强一笑而过,“孟老板好歹也请我吃了一碗面,就当这是回报吧。”     孟昊翔唇角上扬,“那我以后可要多请你吃几碗面了,这回报太划算了点。”     “老板就是老板,总是想着怎样划算不吃亏,难怪宝辉洋行的买卖都做到英帝国去了。”叶子衿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跟孟昊翔开玩笑,只觉得气氛太过沉闷,她都快喘不过气来。     “那也不一定,要看我跟什么人做买卖,跟有的人我一定要算得清楚,跟有的人我却宁愿吃亏。比如跟你这样的人做生意,我一定会选择后者。”孟昊翔似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眼眸深邃,宛若一泓寒潭。     叶子衿的笑容僵住,总觉得听着这话哪里有点不自在,又笑了笑道:“我可没这个本事和孟老板您做生意,我只想学到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就行。”     孟昊翔点头赞同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不过要是你做生意,估计我在这上海滩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你了。”     “孟老板谬赞了,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怎么敢和您这样的大人物相提并论。”叶子衿心中只盼着能快点到家所在的弄堂,再这样下去她真找不到什么话说了……     终于到了弄堂口,叶子衿稍微轻松了一点,可是孟昊翔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该不会要送她到楼下吧……这街坊四邻都认识,看到了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孟昊翔见她有些拘束不安,望了一眼巷子里,道:“那就送到这里吧,祝叶小姐好梦。”     听孟昊翔这么一说,叶子衿终于放下心来,微笑道:“嗯,谢孟老板相送,您也好梦。”     好梦?今天亲眼目睹他杀了个人,还经历了一场枪林弹雨,不做噩梦已经很好了……     见孟昊翔走远了,叶子衿才转身,这一转身吓了她一大跳。     秦奶奶正眯起眼睛微笑着站在她身后。     “秦奶奶,是您呀,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休息?”叶子衿抚着胸口压惊。     秦奶奶探出个身子瞅了瞅刚才孟昊翔离开的方向,笑道:“看那男人卖相挺刮,有派头腔势足,你男帮友伐?”     叶子衿连忙否定:“不是不是的,他只是裁缝铺的一个顾客。”     秦奶奶将信将疑,叮嘱道:“子衿呐,你年纪轻,找男帮友要多长个心眼,别被那些调花枪的男人骗了。”     “嗯,我知道了,秦奶奶,您快回去吧,外面冷。”叶子衿将衣领向上拉了拉,站在这当口正好吹风。     “我还要在这里等小虾哩,他还没收工。”秦奶奶围着一条长围巾,脖子往里缩了缩。     “那我陪您一起等吧。”叶子衿掏出手帕铺在石阶上,扶秦奶奶坐下。     “真是个好姑娘,子衿呐,有了男帮友带回来给奶奶望望好伐?我看人那叫一个准儿哩。”秦奶奶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嗯,好的。”子衿坐在秦奶奶身边陪她聊家常。     另一边,孟昊翔坐在车上,看着身边的纸袋有些失神。刚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这双鞋子送出去,这样冒然送她礼物会不会太唐突了……     老吴见孟昊翔一直盯着那个纸袋看,以为是孟昊翔忘了送叶子衿礼物,忙道:“这双鞋不是要送给叶小姐的么?老板您要是忘记了我这就倒回去。”     孟昊翔舒了口气,道:“不用了,走吧。”           第二十七章 蒙混过关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过了一个月,叶子衿对沈师傅交给她的手艺已经烂熟于心,盘花纽的速度更快了,裁剪的功夫也更利索了,就连挑缝这样细致的活儿也做得越来越出色。叶子衿盼着能早些学做旗袍,可是每次帮师父打完下手,到了关键的缝制工序时,师父却总是让她出去做其他的事。     这天,叶子衿正在熨一件长衫,见小武走过来拿那东西。便顺口问了一句:“小武,你来这铺子多久了?师父有教你做旗袍吗?”     小武找出一本成衣图册,扫了叶子衿一眼,“我来这儿可比你久多了,不要以为你活儿做得好就可以取代我,师父是不会教你沈家的手艺的。”     “为什么?”叶子衿心中一沉。     小武看她有些失望,得意道:“沈家两代都是做裁缝的,手艺只传男不传女。你是女的,当然不能学咯。”     “哦……”叶子衿知道了真相,有些不平,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学,若是师父愿意教她,她肯定比小武学得快学得好。     小时候,叶子衿总是被福晋教训,她听到的都是,这种书女子不能看,这种话女子不能说,这种事女子不能做,那种地方女子不能去……那女子到底能做什么?现在连真正的裁缝手艺也不能学了,叶子衿有些失望。     因为最近铺子里生意好,沈师傅只能晚上留下来赶工。叶子衿这天走得晚,见师父在里屋边做旗袍边抽烟,想着他还没吃晚饭,于是去外面买了一包兹饭糕回来。     “师父,我给您买了兹饭糕,您趁热吃吧。”叶子衿将一包糕点放到裁床旁,无意间扫了一眼裁床上的旗袍内里,只见沈师父将裁剪好的内里摆在裁床上,弧线的部分用细针固定住,叶子衿觉得那应该是旗袍腰身的位置。     “嗯,你先回去吧。”沈师傅坐在高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烟,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叶子衿将刚才内里的做法大概想了一遍,虽然不太确定,但做旗袍和做其他衣服总有相通的地方,叶子衿觉得不会差到哪去。     第二天,叶子衿正在看旗袍的图样,见小武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兜里揣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纸屑,叶子衿认得那是前不久风行上海滩的六通彩。     “小武,你最近是不是在买六通彩?”叶子衿问。     小武一愣,忙将手放进衣兜捂得严严实实,白了叶子衿一眼,“关你什么事。”     叶子衿摇头道:“是不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想提醒你,那东西是骗人的,看上去便宜,两个小洋就能买一张,其实中彩的几率微乎其微。”     “切……你懂什么,前些天一个拉车的中了三千个大洋哩,转眼间从穷车夫变成大富翁了,老婆房子都有了。我只要一直买着,总有一天这运气也要落在我头上。”小武鼻中轻哼一声,并不理会叶子衿的劝诫。     里屋传来了几声咳嗽声,只见沈师傅掀开布帘子走出来。     “小武,你跑哪里去了?刚才怎么不在铺子里?”沈师傅神色严厉问道。     “我……”小武有些吞吐道:“我方才去给窦少奶奶送旗袍了。”说完瞪了一眼叶子衿。     沈师傅走过来举起长烟杆敲了敲小武的脑袋,喝道:“你胡说!窦少奶奶的旗袍昨天才送过!你今天怎么还去送?”     小武抱着头哭丧着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蒙混过去。     站在一旁的叶子衿道:“师父,小武的确是给窦少奶奶送旗袍了,不过是去送昨天您才帮她改好的另一件,您不记得了吗?”其实那件改好的旗袍是窦家今天早上派人来取的。     沈师傅抽着烟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有那么一件。”     小武装作委屈道:“师父,您看吧,是您忘记了吧。”     “做事走点儿心,你整天跟个猴儿似的,心浮气躁马马虎虎,怎么学得成手艺。”沈师傅恨铁不成钢。     “师父教训的是!”小武认真地点了点头。     待沈师傅进了里屋,小武才松了口气,转而看了一眼叶子衿,收起刚才的狼狈,沉脸道:“刚才谢了。”     叶子衿翻过一页图册,抬眸道:“没事,不过你以后还是少买六通彩的好,每天几个小洋累积起来,一个月也够吃顿好的了,赌博那些东西没一个好。”     “不用你管。”小武满不在乎道。           第二十八章 正式学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这天收工,叶子衿给师父买了生煎馒头,进里屋时发现师父已经架好了做旗袍的人体模型,上面覆着的一块料子已初具形状。     叶子衿扫了一眼,记下大致的样子。要做一件合身的旗袍,腰位和坐位之间的拿捏很重要,多一寸太松少一寸太紧,旗袍师傅的手艺是否好,很大一部分取决于旗袍领、腰、臀是否服帖有度。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子衿总是铺子里最晚一个走的,她想趁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练习一下自己总结的缝制方法。如果是自己看会的不是师父教会的,应该没有触犯沈师父传男不传女这条家规吧……     这几天,叶子衿按照大致记下来的步骤,偷偷用废弃的布料做了一件粗糙的旗袍。     现在模型上一件旗袍的形已经显露无疑,可是叶子衿却怎么也做不好领子,无论怎么改都不太服帖,导致前襟的位置也不平整。     正当她陷入苦思冥想时,一根长烟杆突然掀开布帘,沈师傅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小月和小武。     沈师傅扫了一眼模型上的成衣,怒道:“好哇!原来你在偷学手艺!怪不得每天都留到最晚。”     小月和小武听师父这么一吼,也不敢吭声。     沈师傅将那模型上的旗袍一把扯下扔在地上,喝道:“赶紧给我走!以后你再也不是我店里的人了,我沈启孝就当没收过你这个徒弟!”     叶子衿心里觉得委屈,强忍着眼泪道:“师父,我没有偷学,只是参照您做的旗袍和看成衣图样自己学的。就算您不认我这个徒弟,您也永远是我的师父。”     沈师傅闷声不语,猛抽了几口烟。     小月扶着沈师傅,低声道:“师父,子衿只是好学,她这么聪明能干,自己研究出来方法也不是不可能呀……师父,要不您就再给子衿一次机会吧。”     “闭嘴!”沈师傅喝止道,然后看了一眼地上的旗袍,“这旗袍手艺都是师父传给徒弟,徒弟当了师父又传下去的,你自己就能琢磨出怎么做旗袍?我才不信!”     叶子衿有些不服气道:“师父,我的确是自己想了些办法的。但我做得并不好,相信您一看就知道我没有真正学会做旗袍。”叶子衿俯身捡起扔在地上的旗袍将领子的部位翻给沈师傅看。     沈师傅刚才太生气,所以没太注意她做的那件旗袍,现在一看,除了领子部位剪裁不到位、还没来得及做绲边以外,其余部位的拿捏倒是可圈可点,手工也精细,他不禁暗叹叶子衿的悟性。     小武瞅了几眼旗袍,对沈师傅道:“她做得挺好的,我都学不到这样子。师父,我天赋不高,手也笨,恐怕不能将您的一身好手艺发扬光大了。您若是赶了她走,以后再要收一个这样的徒弟就难咯……您看……”     沈师傅有些犹豫,又连着抽了几口烟,想到叶子衿素日在店里也聪明利索,替他分了不少忧,一时也于心不忍,只能怪她是个女子。     叶子衿见师父凌厉的态度缓和了几分,低声道:“师父,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就算是女子也能学好手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让这门手艺失传,何不任人以贤?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但只要这间铺子不转手他人,沈记这个招牌就永远不会变。”     小月点头劝道:“是呀,师父,您的手艺小武也学不到家,不如就教教子衿吧,以后人家一看她做的旗袍,再一问她师父是谁,您老人家可有面子啦!人家一定会说沈记的学徒都这么本事,那师父就更不得了啦……”     “嘿,小丫头什么时候变油嘴滑舌了,跟着小武学坏了。”沈师傅摸了摸小月的头笑了笑。     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叹了口气道:“好吧,就破例教你了,不过你要学不好还是得走人,我可不想别人笑我沈启孝收了个不中用的徒弟。”     叶子衿听了喜不自禁,笑道:“我一定好好学,不让您丢脸,沈记一定会成为全上海最有名的裁缝店。”     “嗯……早点回去吧。”沈师傅说完掀开帘子慢悠悠走了。     小月拉着叶子衿的手道:“这下好啦,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旗袍了。”     “谢谢你,小月。”叶子衿心中感激,看见小武一副不屑的样子,叶子衿笑道:“也谢谢你,小武,其实你的手艺没有你说的那么差。”     小武别过脸去看向一边,道:“我不喜欢欠别人情。”     小月朝他吐了吐舌,奚落道:“那你还欠我好多情哩,又是叫我帮着看铺子又是借我钱不还的,拿来拿来,还钱还钱……”     “哎呀,过一阵子再还你啦。”小武不耐烦地挠了挠头,余光瞟了一眼叶子衿。     “赖皮鬼……”小月哼道。     叶子衿当然心知肚明,不过也没有多说,任他们二人继续拌嘴。           第二十九章 天生一对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三月的雨总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灰暗的天洒下濛濛水雾,浸湿了墙上斑驳的广告纸,模糊了老房子屋顶的线条。墙根的缝隙里钻出了细软的草,石板路上爬了新的苔藓,几处凹进去的地方积了雨水,车轮碾过时,飞溅起片片水花。     巷子里没几个人影,黄包车夫披了蓑衣在雨幕中穿梭。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滴答滴答……     这雨,润得人心里也湿漉漉、软酥酥的……     铺子里冷冷清清,下雨天也没什么客人来做衣服,叶子衿捧了那本诗集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看。     小月闲的无聊也凑过来看。     “子衿,这上面写的什么呢?”小月好奇问道。     叶子衿正翻看到那首《春雨》,笑道:“这是写下雨的诗。”     小月摇了摇头,纳闷道:“下雨天有什么好写的,出门还要淋湿衣服鞋子哩,我还是更喜欢出太阳。”     叶子衿只低头笑了笑,也不解释。小月没上过学堂,自然不认识几个字,和她谈诗她肯定没兴趣。抬眸望了一门外,雨丝翩飞,缱绻缠绵,叶子衿忍不住想起了赵锦年。     他最近还好吗……     可是叶子衿找不到再去赵家的理由,况且上次的事现在还令她有些后怕。     飘进来的细雨将书页浸得几分潮湿,叶子衿往后挪了挪,读到那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时,心中不禁叹息……     一辆汽车缓缓驶入老街,最终在裁缝铺前停了下来。     一个小丫鬟和司机从车里下来,分别撑起两把油纸伞打开后座两侧的车门。     只见从车上走下来两个女子,一个是赵芝湄,另一个……叶子衿不认识,但那女子似乎与赵芝湄很熟识。     “子衿,我给你带了个贵客来!”赵芝湄今天穿了件玉色湖绉高领圈时新短袄,下面是一条豆绿色半西式的百褶裙,两颊粉扑扑,一蹦一跳到了叶子衿身边。     “这位是……”叶子衿见和芝湄来的女子眸波温柔似水,一袭淡雅的月白墨梅图案旗袍,花纽是大红色的喜上眉梢,与绲边的颜色正好呼应。     赵芝湄介绍道:“这是我未来的嫂子,她叫林蕴婉,是书香世家的大小姐,与我二哥青梅竹马,看他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哦……”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叶子衿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茫然地看着漫天细雨……     青梅竹马……天生一对……二少爷!     “叶小姐你好,听芝湄说你绣工很好,所以今天特意过来麻烦你给我绣一个大红喜字的盖头。”林蕴婉声音温和,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叶子衿的心仿佛瞬间被挖空一块,她强忍着痛,挤出一丝微笑道:“林小姐要成亲了么?恭喜……”     林蕴婉腼腆一笑,微微点头道:“是呀,下个月就要成亲了,锦年喜欢中式的婚礼,想看我穿上凤冠霞帔,但我现在还缺一个盖头。”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彻底碎了,这种痛就像刚萌发的嫩芽被硬生生连根拔出。叶子衿手脚越发冰凉,嘴唇微微颤抖。     “子衿,你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赵芝湄关切地问。     叶子衿回过神来,压抑着决堤的痛楚,轻声道:“我没事……估计是刚才坐在门边太久,受了点寒……”     “哦,那你多穿点。”赵芝湄握了握叶子衿的手,“呀,你手怎么这么凉,快站进去点儿。”赵芝湄牵着叶子衿走到货架旁。     林蕴婉看了看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布料绸缎,对小月指了指一匹大红色的,微笑道:“我就选这匹吧。”     小月将那匹大红色的丝绸抽出,道:“这颜色最适合做嫁衣了,红艳艳的,看着就喜庆。”     小月的话像无数的小针刺入她的心里,他要成亲了……他真的要成亲了……     “叶小姐,你不用绣太复杂的花式,有个喜字就行,锦年不喜欢太花哨了。”林蕴婉细心嘱咐道。     “嗯,好的……”叶子衿听她一口一个锦年锦年地叫,心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想必他们真的很恩爱吧……     一个想看到心上人穿上凤冠霞帔嫁给自己,一个为了一个喜字盖头冒雨前来找她……     叶子衿闭了闭眼,她不敢想象他们成亲时的情景。几盏红烛前,赵锦年掀起那方大红的盖头,将林蕴婉拥入怀中……而那方盖头,还是她亲手绣上的喜字……     很久没有这种心痛的感觉了,除了周姨娘去世时和小嵘被拐后,七年的辛苦日子里,叶子衿都快麻木得忘记了什么叫作痛。可是现在这种痛来得好突然!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心仿佛被锋利的剪刀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他真的就要成亲了……他的新娘出身高贵,温婉如玉,蕙质兰心……     临走时,赵芝湄又提到了她一直惦记着的那方蔷薇花手绢。叶子衿答应会和盖头一起绣好了给她。     车开走了,巷子里又恢复了清静,门外雨声淅淅沥沥。     木然地望着那块大红绸布,叶子衿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黯淡下来……           第三十章 芙蓉如面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连着几晚,叶子衿失眠了。     望着枕边那本《李义山诗集》,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她不敢再去触碰那些伤感的诗句,光是看到它心中已满是难解的郁结。     他为什么会爱上林蕴婉?论身世,论才华,论外貌,自己哪点不如她?叶子衿脑中偶尔会冒出这样带有挑衅和轻视的质问。可是当她回到现实,才发现她最大的不如林蕴婉,就是没有比林蕴婉早认识赵锦年……     他们青梅竹马,心有灵犀,也许早就私定终生了。     灯下,叶子木然地盯着那块红绸,良久,颤抖地拿起针线,可是这次,手中的线却怎么也穿不进针眼。     一个月后,赵锦年要成亲了,林家的人早早就取走了那方喜字盖头。     赵锦年成亲前两天,赵芝湄派了阿源来取蔷薇手绢。     叶子衿将那方绣好的手绢交给阿源,另外还交给了他一本书。     那是前几天她买的一本《诗经》,里面还夹着一方她曾经绣好的丝帕。叶子衿嘱咐阿源将这本书原封不动地送到赵芝湄手中,然后再让芝湄转交给赵锦年。     望着阿源远去的背影,叶子衿心中忐忑不安,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不过,她也只能这么做了。至少在他成亲前,她有做最后一点努力……     可是,她没有等来赵锦年,却等来了一张大红喜帖。     赵芝湄派阿源送了一张喜帖过来,邀请叶子衿参加赵锦年的婚宴……     叶子衿颤抖地翻开喜贴,上面的名字灼痛了她的心,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对着镜子,叶子衿看到了自己清瘦的身影。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     镜中的叶子衿穿着一身淡粉色芍药蝴蝶图案的琵琶襟旗袍,立挺的高领,窄袖,葱白线镶滚,蝶舞清影的花纽。她还特意从新雨家借来了一双白色圆头的高跟鞋。     这身衣服是她自己做的,为了奖励她第一次完整地做好一件旗袍,沈师傅将这件旗袍送给了她。     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叶子衿穿着旗袍和高跟鞋走了两步,想起街上的女人们是将头发盘起来的。她端坐梳妆镜前,拿起从前清朝宫廷样式的木梳将头发盘起来,在脑后绾成了一个髻。心中忽然又泛起一阵苦涩,林蕴婉今天也定是盘着头发,戴上凤冠,然后盖着她绣的那顶喜字盖头……     子峥走进来看见叶子衿时,不禁睁大了眼睛,惊叹道:“姐,你穿旗袍真好看!简直比那些个俗气的小姐太太好看一百倍!”     “怎么会……”叶子衿的唇色有些苍白,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姐,你穿这么好看要去哪里?该不会是去见我未来的姐夫吧?”子峥走过来,两手扶在她的肩上笑道。     叶子衿无奈地笑了笑,失落道:“我只是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说出一个朋友这四个字时,她喉头颤抖了一下。     “哦,这样呀。”子峥又打量她一番,道,”姐,你不觉得应该再抹一点胭脂水粉么?这样与这身旗袍更搭,那样简直就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绝代佳人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垂泪……这句倒真是应了她现在的心情……     叶子衿平时不涂脂抹粉,以前女扮男装卖报纸用不着这些,现在天气热一点,一流汗妆又容易花。可是今天,叶子衿忽然想好好地打理自己一番。     她找出周姨娘留下的妆奁,拿出一盒香粉在脸上淡淡扑过,手指沾了一点胭脂涂抹在唇瓣。     镜中的女子转瞬间有了神采,眸若星辰,唇似红樱,顾盼而生辉。     “美极了!”子峥笑道,“姐你这样去参加别人的婚宴,可是要把新娘子给比下去了。”     真的能比下去么?可是比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他的眼里也许只有凤冠霞帔的林蕴婉……     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原来穿上不适合自己的鞋子等同于给双脚施以慢刑。她忍着脚尖的疼痛,一步一步扶着墙缓缓下楼。这点痛和她心里的痛比起来算的了什么……           第三十一章 赵家婚宴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乘了一辆黄包车来到赵家,赵家的大门上挂了红绸,连一路进去的草木上都拉起了红绸,开进赵家的车辆如梭,场面气派。赵家不愧是上海纺织业的大户。     叶子衿在铁门前下车,递上了那张大红请帖,守门的人放了她进去。     没走几步,叶子衿便遇见了阿源。     阿源长着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鼻梁有点塌,嘴唇有些厚,看起来挺老实忠厚的一个小家仆。     阿源性子内向不太爱说话,见了叶子衿后,吞吞吐吐道:“小姐叫我在这里等您……您跟我去见小姐吧……”     叶子衿点了点头,跟在阿源身后。     赵芝湄穿了一身大红色的马术骑服和白色蕾丝裙子,正在小花园里荡秋千,她瞧见阿源和叶子衿,不禁停住了蹬地的脚,任由秋千自己晃着,有些讶异地看着朝她走来的叶子衿。     “子衿,你今天好漂亮呀!比来的那些大户人家小姐还有气质。”赵芝湄不吝赞许道。     叶子衿浅浅笑了笑,忽然看到赵家的仆人正忙着在花园的草坪上摆餐桌铺桌布,于是问赵芝湄“他们那是在做什么?”     赵芝湄扭头望了一眼,笑道:“他们在布置婚宴现场呀,其实我二嫂以前留过洋,喜欢西式的婚礼,就是穿白纱的那种,很好看的!”     叶子衿想起林蕴婉说过的话,有些奇怪,问道:“二少爷不是喜欢中式的吗?怎么现在是在准备西式的婚礼了?”     赵芝湄耸耸肩,一脸俏皮道:“谁叫我二哥疼我二嫂哩,处处依着她。我二嫂也很善解人意,所以她决定晚上再穿中式的礼服出席酒宴,你说他们是有多恩爱……”     叶子衿听了沉默下来。他果然是深爱林蕴婉的,并不是她多次想象的那样。她多么希望他娶林蕴婉只是因为林家的势力……     “子衿,今天会有很多人来赵家,不仅有商界的还有黑帮的,所以你不要乱走,跟在我身边就行。”赵芝湄叮嘱道。     “嗯。”叶子衿低声应道。     中午,宾客陆续到来,草坪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叶子衿陪赵芝湄坐在洋伞下喝红茶,静静地看着草坪上的各界名流相谈甚欢。     几个衣着华丽的小姐忽然朝她们走来,其中一个拉起赵芝湄道:“报纸上写了露茜又出了新歌,听说你有她的新唱片,快放来给我们听听,我们都好喜欢听她唱歌,特别是你上次跟我们唱过的那个什么《知音何处寻》,真是太好听了!”     “你们还记得呀?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赵芝湄笑容明媚。     另一个女子笑道:“当然记得了,你唱得那么好听,我们是因为你唱了才喜欢上露茜的,下次我让我哥去百乐门要她的签名照。”     “真的么?帮我也要一张呗。”赵芝湄登时来了兴致。     “好,怎么会少了你的份儿。走吧走吧,先去你房里放我们听听。”那个千金小姐说着就要拉赵芝湄走。     赵芝湄回过身对叶子衿道:“子衿,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好的。”叶子衿端起白色的小耳杯道。     她浅浅抿了一口茶,嘴里泛着淡淡苦涩。这时,她眼前忽然一亮,人群中,身着黑色西服的赵锦年举着一个郁金香酒杯应酬于各色宾客之间。他今天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叶子衿握紧了杯子,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赵锦年。见他转身朝洋房走去,叶子衿忍不住也跟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濒临绝境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如果今天不说,也许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表明心迹了。虽然这样很不矜持,很有违女子应有的教养和含蓄,可她真的不想将这些话永远埋在心底。     叶子衿宁可相信他没有看到那本《诗经》,也没有看到夹在里面的那方丝帕……     她跟在赵锦年的身后进了赵家洋房,见赵锦年上了楼,叶子衿也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随后赵锦年进了一个房间,叶子衿只好站在拐角处的过道里张望。她心里非常紧张,紧张得手指甲嵌进肉里也不觉得疼。     该怎么对他说呢?     难道要说,二少爷,我已经爱慕你很久了,请你不要娶林小姐……     怎么总觉得太卑微了,好像在乞求一般。可是她今天不就是抱着最后一点还未烧尽的希望么来找他的么?本来一开始就已经很卑微了……     叶子衿咬了咬下唇,对着墙壁低声练习,“二少爷……我知道你要娶林小姐……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点心动,我……我真的很仰慕你的才华,钦佩你的品格,爱慕你……”     “是你?”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同时扶在叶子衿肩上的还有一只手。     叶子衿吓了一大跳,慌忙转过身贴住墙,发现赵广耀正色眼眯眯地看着她。     “小美人儿今天变成大美人儿了,你说你爱慕谁呀?是爱慕本少爷么?”说着右手又滑向叶子衿的腰间。     叶子衿挡开他的手,骂道:“不要脸的臭流氓!”     赵广耀呵呵笑了两声,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下流点怎么套得住你这样的美人儿呢?”     “衣冠禽兽。”叶子衿说着瞪了赵广耀一眼,也懒得再跟他废话,用力推开赵广耀就要走。     赵广耀哪肯放掉这只垂涎已久的羔羊,一把拉住了叶子衿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他已经失手过一次,这次他总结了经验,那就是要快刀斩乱麻。     叶子衿刚想呼救,赵广耀的一只手已经严严实实捂住了她的嘴。她被赵广耀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任凭怎么挣扎也没用。     叶子衿本想用脚踩,可是这一脚不仅踩了个空,还把自己的脚给扭了,一只高跟鞋也在踢打时踢掉了。叶子衿疼得流出了泪,又叫不出声来,赵广耀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她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赵广耀将她半拖半抱着带进了旁边一间偏僻的佣人房,猛地将她扔在床上,锁了门后直接朝叶子衿扑来。     叶子衿奋力反抗,可是今天穿的是旗袍,赵广耀倒容易上手得多。     她双手抓挠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某一瞬间,叶子衿想到了咬舌自尽……     赵广耀撕扯开她衣领上的盘扣,然后将叶子衿的手臂牢牢按在枕头上令其尖利的指甲无用武之地。     年轻女人的身体总是有种诱人的香气,赵广耀越来越兴奋,看着她皓白的双臂,吹弹可破的肌肤和不盈一握的腰肢,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她扒个精光。     叶子衿绝望地哭喊着,看着赵广耀那张淫笑的脸,她恨不得将他眼珠子挖出来。     就当赵广耀要撕开她旗袍上的开叉处时,一声枪响从门外传来。     赵广耀惊了一跳,随即进来的人更是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第三十三章 惊魂甫定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孟昊翔一手提了一只高跟鞋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叶子衿,他瞬间有想要毙了赵广耀的冲动。     只见孟昊翔疾步走过去,一把扯过赵广耀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拎起,猛地朝一面墙摔去。     “咚”地一声钝响,赵广耀撞到墙后又重重摔在地上,经此这么一摔,登时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不住地呻吟道:“孟老板饶命……孟老板……饶命啊……”     孟昊翔立即脱下大衣覆在叶子衿身上,然后背对着她挡在她身前。叶子衿惊惶地抓起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     随后钱江和曲向天两人冲了进来,见到孟昊翔一脸震怒,眼里似有一种杀气。他们也有些惊讶,因为很少见到孟昊翔如此火大。     再看地上呻吟的赵广耀,钱江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迈上前对着赵广耀又是一阵狂踢乱踹,赵广耀连声哀嚎。     当钱江掏出枪对准赵广耀的头时,曲向天忙上前制止。     “今天是赵家办喜事,闹出人命恐怕会给晋安堂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曲向天劝道。     孟昊翔厉声道:“老三,枪收起来,把那个畜生拖到没人的地方再暴揍一顿,老四,你去把车开到赵家后门。”     钱江扯下一块床单布,将赵广耀的嘴堵了个严实,然后和曲向天一人拖了一只脚,将赵广耀从房间里拖出去。     “没事了。”孟昊翔坐到叶子衿身边,本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叶子衿却吓得往后挪了挪,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起,眼中满是惊恐。     孟昊翔收回了手,心中又疼惜又愤怒,恨不得将赵广耀千刀万剐。     “我送你回家。”孟昊翔起身将角落里的那只高跟鞋捡回,然后和手上的那只一起整齐摆放在地上。     叶子衿惊魂甫定,眼角泪痕未干,本来盘起的头发在反抗中散落下来,贴在哭花了妆的脸颊旁。她现在也没有别的出路,能帮她的人也只有孟昊翔了,总不能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走出去。     叶子衿小心翼翼地挪向床边,生怕再露出身上的一寸皮肤。她缓缓地伸出脚去够鞋,一阵钻心的疼涌上心头,她拼命忍住没有叫出来声,只是皱了皱眉。     孟昊翔见她两只脚上都有伤,一只脚的脚踝处有些红肿,于是俯身将两只鞋都拿起来,轻轻托起叶子衿的一只脚。     “放下!你要做什么!”叶子衿惊慌挣扎,历经刚才那一幕她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别乱动!你的脚受伤了,我在帮你穿鞋。”孟昊翔小心翼翼地将鞋子套在了她的脚上,然后轻轻放下。她的脚光洁白皙,一双未经缠足的天然玉足竟让孟昊翔心跳漏了几拍。若不是刚才在门口发现了那只高跟鞋,又听到了屋内的呼喊,他要是再晚一步那个畜生就......孟昊翔一想到刚才那一幕,就恨不得杀了赵广耀。     叶子衿稍稍缓了缓,扶着床沿慢慢下了床。脚触到地的那一刹那,只觉得右脚一处撕扯般地疼,根本无法走路。     她咬着牙躞蹀两步,因为又是高跟鞋,她一顾着走路,脚下便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身子往后仰。     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的背,然后顺势将她横抱起来。孟昊翔实在看不下去她这么逞强地折磨自己的脚。     “放我下来!”叶子衿捶了两下孟昊翔的肩膀叫道。要是换作平时,她怎么敢碰孟昊翔一根头发,可是今天,她真是被吓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你脚有伤,不能下地,我先送你去医院。”孟昊翔也不理会她的叫喊,抱起她就往外走。     听孟昊翔竟要送自己去医院,叶子衿一想到自己这副样子,更加激动起来,“我不去!我不要去医院!你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喊人了!”     孟昊翔也不管她的胡闹,只平静道:“你喊了也没用,现在所有人都在赵家花园里参加赵二少爷的婚礼仪式。”     当叶子衿听到“二少爷”三个字时,立刻安静下来。此时,隐约可以听见西洋乐器的奏乐,乐曲是那样庄严而神圣,想必赵锦年正牵着披着白纱的林蕴婉走在草坪的红毯上……     叶子衿悲伤地闭着眼,头轻轻靠在孟昊翔宽厚的肩膀上,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后面竟变成了低声的啜泣。她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哭,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孟昊翔只当是叶子衿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走出来,抱着她的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臂,轻声安抚道:“别怕,很快就上车了。”           第三十四章 清幽别墅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孟昊翔抱着叶子衿绕过人多的地方,走小路到了赵家的后门,一辆汽车早已在此等候。     曲向天亲自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孟昊翔小心翼翼地将叶子衿放到座位上。     隔着车窗,叶子衿隐约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     “那个畜生怎么样了?”孟昊翔冷声问。     钱江谨慎道:“大哥你放心,我已经打得他满地找牙了,而且他有太多把柄在我手上,不会把晋安堂说出去。”     曲向天从未见过孟昊翔如此紧张一个女人,想必这位叶小姐在他心中地位不一般。     “老四,先开车去趟医院。”孟昊翔吩咐后上了车。     叶子衿紧紧地裹着大衣,见他上车急忙道:“我不去医院!死也不去!”     孟昊翔看她如此坚决,想到现在这样带她去医院也不太方便,于是对曲向天道:“先去我家,然后你去找个医生来。”     “是,大哥。”曲向天发动了汽车。     叶子衿本想拒绝,但想到如果回自己家,子峥看到她这副样子肯定又要担心了。她只好同意先去孟昊翔的家。     车子在一幢洋楼前停了下来,这里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树木葱郁,环境清幽。     叶子衿本想自己下车,孟昊翔还没等她抬脚,已经将她从车里横抱出来。     钱江和曲向天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孟昊翔主动带个女人回家,也不好再跟着进去,于是重新坐回车里准备去医院找个医生来。     从洋楼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见孟昊翔抱着个女人走了过来,惊得目瞪口呆。     “阿翔呐,这是怎么回事呐?”中年女人迎上前问道。     孟昊翔直接抱着叶子衿进屋,替她脱去鞋子将她轻轻放到沙发上,然后舒了口气道:“贺嫂,她脚扭伤了,你去拿些红花油来。”     叶子衿见这屋子是欧式的装潢,连地毯都是宫廷式的花纹,华丽又不失庄严。     贺嫂立刻进屋找红花油,孟昊翔搬来一把椅子坐到叶子衿面前,问道:“脚还很疼吗?”     叶子衿看了一眼肿起来的脚踝,忍着疼痛摇头道:“好些了,不那么疼了……”     孟昊翔见她额上直冒汗,就知道她在说谎,眼前这个女人总是一味地逞强,一点也不知道示弱。可叶子衿越是这样,他越是替她心疼。从他第一次见她起,他就觉得这个女子很不一般。若是普通女子遇到那种血腥危险的场面,一定早就吓傻了,可是叶子衿还能准确地将那把枪扔给他。     这时,贺嫂拿了一瓶红花油走出来,递到孟昊翔手上,看了一眼叶子衿的脚踝,啧啧道:“哎哟,这可伤得不轻呀,可得有好几天不能走路了。阿翔呐,你等会儿下手轻点儿,别把人家姑娘疼着了。”     “嗯。”孟昊翔说着拧开药瓶的盖子,倒了几滴出来,然后熟练地手掌间搓着。     叶子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呛得她喉咙有些痒,鼻子里有种凉嗖嗖的清爽感觉。     孟昊翔将她的一只脚小心翼翼放到自己腿上,叶子衿大惊道:“你要干什么!”     她曾经好歹也是个都统府的小姐,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今天已经连续被两个男人看了脚,已经是天大的羞辱了。叶子衿着急地要缩回脚,孟昊翔却握住她的脚不放。     “姑娘呀,他是要帮你疗伤,一般像你这种脚扭伤,用红花油搓一搓会好受很多的,你先忍着点,过后就不那么疼了。”贺嫂在一旁安慰道。     叶子衿将信将疑,没有再继续反抗,只是当孟昊翔下手的那一刹那,她就后悔了!     这哪里是疗伤!简直比扭到的时候还痛!     叶子衿咬牙坚持着,手不觉紧紧攥住铺在沙发上的毯子。     看孟昊翔搓揉拍打她脚上那块红肿处时,手法好像很熟练的样子。不过这过程真心不好受,不仅筋骨疼,皮肤还有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     “疼就叫出来吧。”孟昊翔一边搓揉一边道。见她都快把下唇咬出血来了,也不肯吭一声,心想这女人真是比石头还倔。     “唔……”叶子衿眉头紧锁,小脸瞥得通红,额上直冒汗,不时疼得发出“嘶……嘶……”的声音,却也很小声。     孟昊翔搓揉了一会儿后,叶子衿忽然感觉疼痛有减轻,脚上清凉凉的,轻松了许多。     贺嫂看孟昊翔认真的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先照顾着,我去给她煮点粥。”说完朝厨房走去。     “好点没?”孟昊翔停下问。     叶子衿连忙点了点头道:“嗯,好多了,真的好很多,不用再搓了……”     她可不想长时间让一个男人盯着自己的脚看,再搓下去真是皮都要被搓掉了。     孟昊翔从裤兜里抽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看了她一眼道:“你的脚还不能下地走路,需要好好休养几天,铺子那边就不用去了,我会派人去跟沈师傅说一声。”     什么?居然不让她去裁缝铺!叶子衿无法容忍孟昊翔这样直接绕过她替她做决定。     “我想这个应该我自己做主,不用孟老板您费心了。”叶子衿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不悦的情绪。     孟昊翔沉下脸道:“要你自己做主,你必定是拄拐也要去。绝对不行,那样会加重你的脚伤。”     叶子衿愤愤不平,孟昊翔说得好像很了解她似的,他怎么知道她就不会坐黄包车去呢?难道是上次跟花贩讨价还价给他留下了一个吝啬的印象?     叶子衿正想继续和他争辩,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第三十五章 留有一手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孟昊翔似有一种逆我者亡的气魄,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去开门。     钱江和曲向天从医院带了一个白大褂来给叶子衿看脚伤。     看那白大褂神色紧张,叶子衿严重怀疑他是被曲向天和钱江直接从医院抓来的。     那白大褂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仔细查看了叶子衿的脚,皱眉道:“谁给她擦红花油了?”     孟昊翔顿了一秒,问:“有什么问题吗?”     白大褂一听是孟昊翔擦的,连忙点头赞许道:“擦得很及时呀,手法很正确呀,她的脚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一般的扭伤都需要好好调养几天,不要轻易下床走动。另外嘛,多喝点大骨头汤。”     今天真是不利出门,叶子衿暗暗叫苦,这双脚已经被第三个男人看过了。     送走了白大褂,钱江和曲向天也识趣地一同离开。贺嫂熬好薏仁粥盛了一碗过来。     叶子衿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刚要伸手去接,没想到孟昊翔抢先一步将碗端了过去,拿起瓷勺舀了一勺便送到她嘴边。贺嫂见了愣住,随即捂嘴微笑着走开了。     “谢谢孟老板,不过可以让我自己吃吗?”叶子衿对孟昊翔说话还是尽量客客气气,毕竟他是一头脾气古怪的狮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怒。     孟昊翔果断拒绝道:“不行,你现在手脚不便。”     叶子衿心中暗恼,她伤的是脚不是手,吃饭是用手的!     叶子衿将脸侧到一边,“我现在突然没胃口,不想吃了。”她心想若是她不吃,他孟昊翔还能硬往她嘴里灌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么!     可事实证明,孟昊翔总有办法让她屈服。     只听孟昊翔不慌不忙道:“行,我现在就派人去通知沈师傅,你后面一个月都不用去铺子了,好好养伤。”     一个月!还好他没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叶子衿慌忙抢过他手里的碗,道:“我会喝了这碗粥,不过孟老板你上次说的话还算话吗?你说你会无条件答应我任何一件事。”     “当然,我一向说话算话。”孟昊翔嘴角浮起一丝笑,他似乎已经料到她要说什么,早就操着手准备好了。     叶子衿见他还算守信,稍稍松了口气,道:“那我明天就要去裁缝铺,孟老板不能阻拦。”     “好,我答应你。”孟昊翔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这样爽快地答应了,倒让叶子衿有些摸不着头脑,前面还说不准去,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     不过事情果然没有叶子衿想的那么顺利,孟昊翔接着补充道:“我同意你继续去裁缝铺,但是,我每天会派人来接送,这样你也不用走太多路。”     叶子衿拿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就说孟昊翔怎么会突然这么好说话,他果然是留了一手……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敢继续和孟昊翔争辩,叶子衿只觉得这既然是自己的私事,就算他是黑帮的老大也无权干涉。     叶子衿还算委婉客气道:“就不劳孟老板费心了,真的不用这么麻烦的……”     孟昊翔眸色一寒,不由分说道:“我已经退了一步,你还要继续这样吗?”     叶子衿见他脸沉下,也不敢再多说,要是他再一发火将她软禁在这里就真的难以脱身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贺嫂从厨房出来接电话,讲电话时还悄悄望了客厅一眼。     挂断电话后,贺嫂走到孟昊翔身边道:“阿翔,何小姐说她等会儿会过来。”           第三十六章 有女同车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何小姐?叶子衿想起那日在店铺里故意考验她的何漫苓。     如果何漫苓来了见到自己在孟昊翔家中,她一定会醋意大发,那个女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柔娴雅。叶子衿不想卷入其中,决定还是先撤为妙。     “孟老板,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弟弟会担心。”叶子衿看了孟昊翔一眼,心里有些不安,若是他执意要自己留下,她脚又不能走,当真是无计可施。     孟昊翔霍然起身,道:“好,我送你。”说罢就要来扶叶子衿。     叶子衿微微错愕,想不到孟昊翔并未为难她。不过转念一想,他也许是碍于何小姐要来,所以才不方便留自己在这里。叶子衿仓促地躲开了孟昊翔的手,又掖了掖大衣的领口,客气道:“谢谢孟老板,我的脚已经好多了,可以自己走了……”     叶子衿话音未落,孟昊翔也不顾及旁边还站了贺嫂,依旧我行我素地打横抱起叶子衿就往门口走,完全不理会叶子衿和贺嫂一脸惊愕的表情。     “这……”贺嫂愣了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忙重新拿了一件孟昊翔的外套跟了出去。     车上,谁也没有再说话,气氛尴尬得有一丝凝重。     还未等老吴开问,孟昊翔已先将叶子衿的住址说了出来。     叶子衿闷声不语,孟昊翔只送过她一次,却将她家那条街的名字和弄堂的门牌号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如此滴水不漏的洞察力,难怪面摊那次对方细小的破绽都被他发现了。     “后面几天非要去裁缝铺吗?”孟昊翔知她性子倔强,若是逼她,她便越是反抗得厉害,于是换了种商量的口吻问。     叶子衿毫不迟疑道:“要去的,师父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老人家腰不太好,不能久站。”     孟昊翔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想来是没办法说动她不去铺子了,只淡淡道:“沈师傅真是收了个好徒弟,连脾气也如出一辙。”     “你……孟老板很了解我师父吗?”叶子衿仍旧疏远地称呼孟昊翔为孟老板。     孟昊翔侧过头,见她裹着自己的大衣,袖子长出了一大截,一头秀发披散在肩头,颇令人心生爱怜。只不过她身上那种淡淡清冷的气质和那双寒潭似的眸子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疏远,宛如一枝白梅,只可远观。     “不算非常了解,却也知道他的脾气。其实沈师傅是我的恩人,早在十几年前,我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他帮过我。”孟昊翔眉头微蹙,似乎不愿继续提及那段过往。     叶子衿“哦”了一声,难怪那日马太太闹事后,钱江告诉她这间铺子没人敢动,原来不仅仅是何小姐的原因,还有孟昊翔这个幕后大老板罩着。     “沈师傅最近身体很不好吗?”孟昊翔问。     叶子衿点了点头,“一到阴雨天他就腰疼得厉害,贴了膏药也不管用,可他老人家还硬撑着做旗袍。”     孟昊翔语气淡淡却夹着威严,无动于衷道:“他还是一样固执,若是他当初肯听我的多收几个能干的徒弟,多开几间铺子,沈记的名气不止如今这样。”     叶子衿道:“我师父他极看重沈记家传的手艺,绝不会轻易传给外人,而且他本来就不是个重利的商人,他老人家只想一心一意做好沈家的招牌而已。”     “这么说,我就是那个重利的商人了?”孟昊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子衿忽然觉得辩解下去只会越描越黑,遂干脆道,“孟老板您是重利,不过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商人不重利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一种精明,您若不这样,宝辉洋行的生意怎会做得风生水起。”     孟昊翔微笑道:“我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沈师傅了,他能有你这样的徒弟,日后沈记的名气怕是要超过锦鸿楼了。”     锦鸿楼是上海滩最有名的服装店,规模是沈记的好几倍,衣服的价格也是沈记的好几倍,他家的旗袍不仅用料讲究做工精良,连出衣的速度也是一等一的快。在上海滩能穿上锦鸿楼的衣服是一种地位的象征,无数达官显贵皆是锦鸿楼的老主顾。     现在的沈记和锦鸿楼还不可同日而语,孟昊翔当真看得起她叶子衿,就连她自己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沈记能和锦鸿楼相提并论。     “孟老板太抬举小女了,我只是一个区区裁缝学徒而已,能帮师父做好每一件衣服,让每个顾客满意我就很满足了。”叶子衿谦逊道。     孟昊翔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眸波清澈,温婉中透出一丝冷淡。跟他说话时那样不卑不亢亦是大方得体,几乎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这番玲珑剔透的心思,岂会一直是个裁缝铺学徒,只要她愿意,他定能助她达成所愿,可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不愿意也不屑于他的帮助。别人都是敬他畏他或是巴结他,叶子衿却处处客气疏远他,甚至于隐隐透着一丝傲气,可他对她却总是生气不起来……     “让每个顾客满意?那锦鸿楼的价格可有让每个顾客都满意?为何没钱的人想要买,有钱的人也要买锦鸿楼出的衣服?”孟昊翔似有深意反问道。     “这……”叶子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谁人不知锦鸿楼的衣服价格贵得令人咋舌,就算是同样的料子同样款式的旗袍,在锦鸿楼的价格也要比在沈记贵上三倍不止。     孟昊翔笑了笑,道:“平心而论,沈记的做工不比锦鸿楼差,可是价格却差了一大截,究其原因就是差在了招牌上。十几年来,锦鸿楼从一间铺子发展到现在上海滩八间铺子,而沈记还是只有僻巷里的一间旧铺子。虽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这几年西洋服装的冲击再加之百货大楼一些舶来织物的加入,像沈记这样的做中式服装的小铺子很容易就被人遗忘了,众口难调,白酒喝腻了也是要换换咖啡洋酒的。若是将来有一天你接手了沈记,我希望你不要像沈师傅那般固执,人总是要学会一点变通。”     “孟老板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师父不会同意仿照锦鸿楼,他说过上海滩的沈记就只此一家,独一无二。”叶子衿听了孟昊翔一番话,越发觉得眼前这男人能坐上晋安堂二当家的位置的确是有些过人的本事。     孟昊翔摇了下头,平静道:“独一无二不等于不可替代,你知道当时我向沈师傅建议时他的反应是怎样的吗?”     叶子衿看着他猜道:“师父他一定很生气吧?”     孟昊翔唇角扬起,“他的确很生气,挥着烟杆子将我赶出了裁缝铺,然后吹胡子瞪眼地骂了我一通。”     叶子衿惊讶地眨巴了下眼睛,这上海滩能有几个人敢当面骂孟昊翔的,她甚至可以想象师父骂他时的情景,忽然觉得有几分有趣,堂堂孟大老板被一个裁缝铺老头赶出了门……她低着头,一丝笑不由得染上双颊。     “你是在笑我当时的狼狈?”孟昊翔语气柔和,少了几分素日的凌厉和严肃。     “没……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是师父的一贯作风。”叶子衿稍稍收敛了笑意。     车内的气氛多了一丝轻松和随意,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叶子衿身上,她的面容有了些许血色,裹在深灰色的大衣里,一双秋水丽眸有意无意地扫着外面的风景,沉静如玉。     到了叶子衿居住的弄堂时,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孟昊翔抱着出去,这让街坊四邻看见了怕是要传出风言风语。     叶子衿忍不住道:“孟老板,今天的事非常谢谢您,不过这一小段路还是让我自己走回去吧……”     “好,我扶你下车。”孟昊翔没有多说什么便下了车。     等到叶子衿那边的车门打开后,孟昊翔很绅士地朝她伸出手。叶子衿犹豫了几秒,缓缓从长衣袖中伸出一截纤纤玉指搭在他手心,颤颤巍巍地从车上走下来。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姐!”     只见叶子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到自己的姐姐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登时提高了警惕,站到孟昊翔面前,将叶子衿护在身后。     “你是谁?”叶子峥见这男人气度沉稳,衣着体面,自己比起来虽然稚嫩寒酸,他却也丝毫不胆怯,语气毫不客气。     叶子衿担心子峥言语之间会得罪孟昊翔,忙解释道:“这位是孟老板,今天我脚扭伤了,是他好心送我回来的。”     一听叶子衿脚受伤了,子峥板着的脸又转为担忧,“脚扭了?姐,我背你去医院。”说着就要弯下背去背叶子衿。     叶子衿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不用了,孟老板已经叫医生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孟昊翔见叶子衿避重就轻,放心不下她的脚伤,遂道:“你姐姐的脚伤需要休息几天,我已劝过她这几日不要去裁缝铺做工,她却不听,既然你是她的弟弟,就多照顾她一些。”     叶子峥看了孟昊翔一眼,不以为意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她是我姐。”     叶子峥刚才一眼就看见了叶子衿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大衣,当听到叶子衿介绍这人是孟老板时,他心中已是十分不安。上海滩还能有几个孟老板,他不是没看过报纸,眼前这人的确是孟昊翔无疑。他不是不想叶子衿找一个好归宿,只是这个人却不能是孟昊翔,因为他是晋安堂的人,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孟昊翔知道叶子峥对他有些敌意,看着年少气盛的叶子峥,他却没有一丝不悦,只淡淡对叶子衿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叶子衿默然地点了点头,目送他上车离开。     子峥蹲下身,道:“姐,走吧,我背你回家。”     叶子衿开始还有些犹豫,但走了两步脚确实疼得厉害,只好乖乖趴在子峥的背上任由他背起。     想不到当年那个小男孩的背膀已经如此结实了,已然是一个男子汉了,她心中莫名一酸。     “姐,不要跟那个孟老板来往了,他是晋安堂的人。”叶子峥隐隐担忧道。     “我知道。”叶子衿伏在弟弟的背上,暗自舒了一口气。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有些应接不暇,还差一点就被……她其实心底还是感激孟昊翔的。     子峥知道姐姐做事一向沉稳有度,既然她知道孟昊翔是晋安堂的人,想必这次只是个偶然。他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笑着道:“姐,你以后还是不要穿高跟鞋了,当年穿花盆鞋我看你摔得膝盖都青了,这次高跟鞋又把脚崴了,下次我给你买双平底的小皮鞋,我看新雨穿的那双白的有蝴蝶结的皮鞋就很好看,听说是她姐姐从法兰西寄回来的。”     “新雨,新雨,既然天天念叨着,等你毕业后把她娶回家得了。”叶子衿轻声笑了笑。     “姐……”子峥埋怨了一声。     叶子衿拿着一双高跟鞋,光着两只脚伏在子峥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小心藏好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第三十七章 水滴石穿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孟昊翔回到家中,贺嫂开门时朝他递了个眼色,然后看了看客厅。     沙发上端坐着一位粉裙佳人,披了件白色羊绒披肩,正喝着咖啡看报。     “你来了,有什么事吗?”孟昊翔一边将大衣交给贺嫂一边朝何漫苓打了个招呼。     何漫苓眼底闪过一丝失落,放下报纸道:“没事就不能来你这里吗?孟大老板好大架子,现在连见你一面都难了。”     孟昊翔坐到何漫苓的对面,疏远道:“最近帮会和洋行的事情比较多,华爷那边我会改天去拜访。”     “就知道你忙,所以给你带了点东西来。”何漫苓说罢瞟了一眼茶几上的两个玻璃罐子,道,“这是给你带的枇杷膏和我亲手炖的川贝雪梨,你前段日子不是有些咳嗽,这都是治咳嗽的。”     孟昊翔点了点头,便让贺嫂将这两样东西拿了过去,然后说了声“谢谢。”     何漫苓心口隐隐作痛,这些年她千方百计对孟昊翔好,暗中清除他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可他对自己始终不冷不热,虽然离得很近却像是隔了很远。也许还需要时间吧,她相信他的心总会被她捂热,舅舅曾告诉她要有水滴石穿的恒心和毅力,所以她应该多些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这屋子里怎么一股红花油的味道?你受伤了?”何漫苓蹙眉关切道。     一旁的贺嫂忙解释道:“都是我不好,早上不小心打碎了一瓶红花油,这味道迟迟散不去。”贺嫂说着去开了一扇窗户。     何漫苓这才放下心,见孟昊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强忍着心中酸楚柔声道:“下礼拜三舅舅会为我办一场生日舞会,你到时可一定要来,舅舅也会在场。”     “好,你今年想要什么礼物?”孟昊翔接过贺嫂递来的茶杯顺便问了一句。     何漫苓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虽然每年他都有送她礼物,可是那些东西他送别人也送,不外乎是什么舶来的化妆品和服饰之类的,毫无新意。现在他居然直截了当地问她想要什么,哪还有惊喜可言。何漫苓嗔怪道:“我提前知道了你要送的礼物还有什么意思,你看冯厉前不久送我的这条裙子,人家是藏在花堆里让我找的。”     何漫苓今天故意穿了冯厉送的那条粉色法国蕾丝裙子,想着来试试孟昊翔,也好让他吃一回醋,可是她的心思到底还是落空了,孟昊翔只淡淡地看了一眼,道:“这条裙子你穿的确很好看。”     何漫苓再也忍不下去了,拿起旁边的小皮包,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道:“我先回去了,下礼拜三,你到时来家接我去舞会,我等你。”说完扭头走了。     贺嫂忙跟上去送何漫苓,孟昊翔只悠悠地放下了茶杯,拿起旁边的报纸看了起来。     行至门前时,何漫苓回过身看了一眼客厅,见孟昊翔也没跟出来,气得攥紧了皮包,又不好在贺嫂面前发作,只掏出几个大洋塞到贺嫂手中,嘱托道:“贺嫂,以后你帮我多留意着昊翔身边的女人,有什么情况就打电话告诉我。”     贺嫂点了点头,“何小姐你放心吧,我会看着的。”     送走何漫苓后,贺嫂走到孟昊翔身前,伸手拿开了挡在他面前的报纸,亮出几枚银元道:“人都走了,还挡什么挡。喏,又给我钱了,你说我当个保姆还拿双份儿工钱,这差事真是美了去了。”     “那你就留着多买些衣服首饰。”孟昊翔唇角挂着一丝笑。     贺嫂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人家好歹一个姑娘家,还是你老大的侄女,你就这么不待见?你几声咳嗽人家就能送这些个东西来,简直比我对你还好。”     “那你就是承认你对我不好咯?三天两头就开始训我。”孟昊翔一脸轻松地摊开双臂靠在沙发上。     贺嫂白了他一眼,道:“又给我耍滑头,你娘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也算你半个妈,这些年多亏了何小姐,扫走你身边的那些花儿啊蝶儿啊的,我倒省了不少心。我知道你不喜欢何小姐,可好歹面子上的不要让人家难堪……”     “好了好了,知道了。”孟昊翔有些不耐烦,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水。     贺嫂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什么,长长地“咦”了一声,道:“我看你对今天那个脚扭伤的姑娘倒是在意得很,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呀?哎哟,谢天谢地,你总算有一个能看得上眼的了,我还在担心你整天混在男人堆里忙这忙那的会有什么不正常了……”     “咳咳……”孟昊翔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道:“贺嫂,你整天呆家里是不是太闲了,没事的话出去听听戏打打牌,不要异想天开唠叨个没完。”     贺嫂两手一叉腰,道:“好呀,你给我娶个媳妇回来,再生个娃我带,我就不唠叨了。”     这句话竟呛得孟昊翔哑口无言。他自十岁丧母后就一直由贺嫂抚养长大,贺嫂是个寡妇,无儿无女,在那些一贫如洗的日子里待他如亲儿子一般,他早已把贺嫂当成了自己的亲人。虽然对外称作是家里的保姆,其实是为了保护他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做母亲就总会操心子女的婚事,这些年贺嫂时常有意无意提起成家这类话。     孟昊翔闭了眼,舒了口气道:“我饿了,想吃馄饨了。”     贺嫂摇头叹气,别过脸去不满道:“算了,我也不说了,想吃什么馅儿的?”     “荠菜的。”孟昊翔嘴角微微上扬。           第三十八章 心灰意冷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第二天一大早,叶子衿小心翼翼地下楼梯。因为脚扭伤了,走得要慢些,所以她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     走到巷口时,她刚想招手拦下黄包车,只见一辆汽车缓缓驶到她面前停下,从前座下来的人是阿成。     “叶小姐,请上车吧,翔哥让我每天接送您去铺子。”阿成恭敬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翔哥……叶子衿听见阿成这样称呼孟昊翔还真有些不习惯,看来阿成的确是他的亲信无疑。     “这……还是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坐黄包车就好。”叶子衿觉得坐汽车去铺子太过招摇,况且还是孟昊翔的车。     阿成仿佛早有准备,面有难色道:“叶小姐还是上车吧,翔哥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要是没有把您安全送到,回去会受罚的,帮会的规矩您也有所耳闻吧……”     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她可不想因为自己导致某个人缺胳膊少腿的,最终只得上了车。     当小月见她从汽车上走下来时,惊得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待她一瘸一拐走进铺子时,小月忙上前扶住她,紧张道:“子衿,你的脚怎么了?”     叶子衿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没事,穿高跟鞋把脚崴了。”     “严不严重?”小月盯着她脚上那块肿起来的地方有些担心。     叶子衿拍拍她的手摇头道:“今天好多了,没事的。”     小月这才稍稍放心,想起刚才那个送叶子衿来的男人,问:“刚才那人是谁?”     旁边小武没好气地道:“那人可是孟老板身边的红人,鑫达赌场的管事陈成,某人真是找了个好靠山。”     叶子衿听小武话有讽刺,不以为然道:“我只是曾经帮了孟老板一个忙,所以他才找人送我一程,我之前也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什么赌场管事。”     小月“哦”了一声,斥了小武一句:“你别胡说,子衿不是那样的人。还有,你怎么会认识赌场的人?”     小武愣了愣,故作镇定道:“我只是在街上见过他一两回,孟老板身边的红人谁不认识啊,就你孤陋寡闻。”     叶子衿不想揭穿小武的事,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小武不再言语,只低头做事。     中午时分,叶子衿拿出饭盒准备吃带来的午饭,虽然只是简单的馒头咸菜,但她也照样吃得津津有味,自开春以来,铺子里的生意一直不错,她今天赶了一上午的活儿,早已饥肠辘辘,也顾不上馒头是冷的,就直接夹了咸菜吃。     这时,一个女人提了个乌木食盒走进铺子,开口就问:“请问叶子衿叶小姐在吗?     叶子衿一听是找自己的,抬头一看,来人居然是贺嫂,她不免有些吃惊。     贺嫂一眼就看见了叶子衿,笑着走了过来,将乌木食盒往桌子上轻轻一放,道:“这是给你熬的排骨汤,快趁热喝了吧。”     “这……”叶子衿只当那日医生随口说了一句,孟昊翔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又是专车又是送汤的,一件事也不落,倒叫叶子衿有些难为情。     “哎呀,你怎么吃的这么简单,难怪这么瘦,脚伤了要吃好一点才行,你说说你喜欢吃些什么菜,我明天给你做了送来。”贺嫂瞥见了饭盒里的半个馒头和黑乎乎的咸菜,皱了皱眉,不过她倒是越来越喜欢叶子衿了,这种能吃苦又聪慧漂亮的姑娘总比那些花架子好。     叶子衿忙拒绝道:“不用了不用了,烦请您帮我谢过孟老板的好意,我的脚伤就快好了,真不用这样麻烦。”     贺嫂打开食盒,端出汤来,也不理会叶子衿的话,只微笑道:“我先走了,汤你要喝了,我可是熬了一个早上的。”说完提着食盒不慌不忙地出了铺子。     叶子衿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她该怎么跟师父和小月他们解释。     这时小月凑过来,低声问:“子衿,孟老板怎么对你这么好?你到底帮了他什么忙?”     叶子衿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道:“我曾经救过他一次。”     “难怪,看来孟老板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可怕,倒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小月眼里流露出赞许。     不过叶子衿却隐隐有一丝不安。     到了下午,暖融融的春日气候叫人生困,阳光透过黄桷树筛金子般洒在青石板路,近处是低矮的青瓦平房,远处是一幢幢气派的洋楼,仿若两幅不同风格的画卷,一起充斥在视野里。     叶子衿怎么也没想到林蕴婉还会出现在铺子里。这次她还是和赵芝湄一起乘车过来的,婚后的林蕴婉多了几分小女人的柔情,一袭雪青色的芙蓉图案旗袍衬得她端庄秀丽,宛如娇花照水。     赵芝湄一进门便着急道:“子衿,昨天你跑哪里去了,我出来怎么也找不到你,还好你没事。”     叶子衿微微失神,转而道:“我昨天不小心把脚扭伤了,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就先回家了。”     “这样呀,那你日后穿高跟鞋小心点,我就不喜欢穿那种鞋子,走起路来七拐八拐的,脚难受得要命。”赵芝湄说着笑了笑。     一旁的林蕴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叶子衿,若不是那日芝湄去赵锦年的书房送书,她绝对不会想到叶子衿会有这样的心思。     “芝湄,你过去挑几块好看的料子,我想给太太和姨太太们都做件旗袍。”林蕴婉的笑容浅浅,耳畔的翡翠坠子泛着温润的光泽。     赵芝湄朝叶子衿笑了笑,便由小月带着去货架前挑选布料。     叶子衿再次面对林蕴婉时,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心虚。莫不是如她所料,赵锦年并未看到那本《诗经》……     只见林蕴婉不慌不忙地从白色手袋里拿出一册书放在柜台上,书页里的那方手绢露出雪白的一角。     “叶小姐,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见了这本书就应该都明白了,别的话不用我再多说了吧?”林蕴婉没有捅破,而是很有涵养地给予暗示。     叶子衿将书缓缓移到账簿下盖好,脸有些发烫,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     “锦年他还不知道,不过即便他知道了,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叶小姐正值大好年华,相信日后一定能找到这方手绢的真正主人。”林蕴婉微笑着点到为止,见叶子衿不作声,脸色微微泛红,也看得出来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没教养的女人,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叶子衿默默听着,只觉得心被狠狠抽着鞭子,每一鞭子都抽到她的痛处。     这时,赵芝湄已经选好了布料,走到林蕴婉身边,笑嘻嘻道:“二嫂,我挑好了,不过我只能保证二娘和我娘满意,大太太那边我可不确定了……”     林蕴婉目光温柔道:“无妨,大太太也不会太为难我。”     赵芝湄点点头,转而对叶子衿道:“子衿,过些日子我带你去见大明星露茜,听说她要从法兰西回来了,到时你陪我去趟码头。”     “嗯,好。”叶子衿仓促应道,回想起林蕴婉的话仿佛一根根深深刺扎进心里,拔不出也不能说。     “你成天满脑子装的都是明星和唱片,也不认真练琴,小心被你娘责骂。”林蕴婉爱怜地轻戳了下赵芝湄的额头。     赵芝湄嘟着小嘴满不在乎道:“若不是我娘拦着,我早去百乐门要露茜的签名了,二嫂你可要站在我这边,要知道二哥是支持我的哦。子衿你也会支持我吧?”赵芝湄转而一脸期待地望向叶子衿。     叶子衿微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只要你开心,做什么都好。”     林蕴婉与叶子衿对视一眼,叶子衿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微笑僵在唇角,林蕴婉依旧目光温和,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旗袍的事还请叶小姐多费心,做好以后我自会派人来取。”     说着领了赵芝湄离开铺子,汽车绝尘而去。     叶子衿取出那本《诗经》,颤抖地翻开书页,那方绣着芍药的手绢正好夹在《越女歌》那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第三十九章 酒入愁肠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裁缝铺打烊后,一辆黑色的汽车早已停在路口等候。     叶子衿失魂落魄地走出铺子,也没注意到路口的车,只扶着墙缓缓挪步。     “嘟嘟”两声鸣笛,叶子衿回过神来,看见了车里的老吴却不见早上送她来的阿成。     只见老吴匆匆下了车,恭敬地帮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车里一张冷峻沉敛的面孔映入叶子衿的眼帘,竟是孟昊翔亲自来接她。     叶子衿深吸一口气上了车,她现在也没什么心思去和孟昊翔周旋,只上了车坐着闷声不语。她满脑子都是林蕴婉的话和赵锦年那日春风满面的情景。     “想吃什么?我顺道请你吃饭,上次的面没能让你吃好。”孟昊翔打破沉闷问怔怔出神的叶子衿。     “哦……我随意。”叶子衿答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拒绝的,孟昊翔又要请她吃饭,保不齐这次还会从哪里蹿出一群人来,可是现在说什么已经晚了……     “好,那去德兴菜馆。”孟昊翔这次没有再让她决定,而是果断地对老吴吩咐道。     德兴菜馆是一家做上海菜的老店,店内装潢考究,风格古朴,乌漆木的招牌悬挂大门之上,悠久沧桑中透着一种岁月沉淀出的浑厚与气派。     孟昊翔点了几个店里的名菜,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叶子衿居然让店伙计加了一壶花雕。     “怎么突然想喝酒了?”孟昊翔倒了一盏茶推至她面前。     叶子衿心里难受,唇角却漾开一抹笑,道:“怎么?孟老板连一壶花雕都请不起?”     孟昊翔微怔,心里莫名地舒坦,她对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像从前那般客气疏远。     “当然不是,你要喝多少我都奉陪。”孟昊翔注视着她,她笑起来梨涡浅浅,眉目清澈,一条麻花辫子垂在身前,尾端束了一条鹅黄色的呢绒绳。她宛若雪堆里的一块玉,莹然剔透,心思细腻却不失大气。说不动心那是自己骗自己,他的确很欣赏叶子衿,欣赏她的与众不同,从那日面摊遇袭她折回来找他的那一刻开始,或许已不止是欣赏了,孟昊翔自己也不太确定……     店内的跑堂都练就了一身绝好的功夫,两只手臂可以同时放四五个菜碟子。不一会儿,他们这桌点的菜盛了上来。有店内最有名的虾子大乌参、青鱼下巴甩水,外加一小碟胭脂鹅脯和一盘雪菜炒冬笋,火腿萝卜汤过了一会儿才送来。     只她和孟昊翔两个人吃,这四菜一汤荤素搭配都齐全了,对叶子衿来说这顿饭丰盛得不能再丰盛。可看着一桌子好菜,她却没什么胃口,只倒了一杯花雕慢慢酌。     孟昊翔夹了一筷子鱼唇放到她碗中,“别只喝酒,尝尝这鱼。”     叶子衿脸上染了两朵浅浅的红霞,微笑道:“谢谢。”说着又将一杯冷酒灌了肚去。     吃着地道的上海菜喝着陈年的花雕酒本是一桩美事,可叶子衿心中有苦难言。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你家是哪里的?若是吃不惯上海菜下次带你去别的馆子。”孟昊翔见叶子衿吃得不多,以为菜不合她胃口。     几杯酒过后,叶子衿有些醉意,伏在桌上低声道:“阿玛说过……不能挑食……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豌豆黄……额娘,我想吃你做的豌豆黄……”     孟昊翔听她支支吾吾喊着阿玛额娘,已知她不是普通人家女子,也许是前清皇室贵族。想来她本应衣食无忧,却遭逢时局变换,和弟弟流落上海相依为命,也难怪她总是要强些。     叶子衿本就没什么酒量,只道今日酒入愁肠醉得也越快,连着好几杯下去,头晕眼花,只隐隐约约听孟昊翔道:“我送你回去。”     她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头重脚轻道:“我……我自己走……”     叶子衿话未说完,腿一软就要倒下去,孟昊翔立即一手揽住她的肩膀,此刻绑在她发尾的那根绒绳忽然松了,乌黑的辫子便散了开来,柔顺的发丝如瀑布般滑下,遮住了她半边涂了胭脂似的脸颊。孟昊翔略微失神,顿了顿,扶着她将她带出饭馆。     暮色初降,春寒料峭,出门便是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叶子衿穿得有些单薄,又喝了酒,不禁打了个寒颤。孟昊翔立刻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叶子衿身上,半扶半抱着将她送进了车里。     叶子衿一坐下来就头昏起来,酒意沉沉,醉眼朦胧地看着孟昊翔,在他沉俊的脸上转了一圈,丹唇微启,低声含糊地唤了句:“锦年……”然后头一歪便靠在孟昊翔的肩上昏睡过去。     她的呼吸轻微缓慢,眉间似有一丝惆怅,当乌黑的发丝划过他的手心时,仿佛有轻微的痒意直钻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孟昊翔只是静静地陪着她,默默稳定心神,对老吴使了个眼神示意开车。     叶子衿睡得好像不太舒服,时不时身体会颤动两下,只见她皱了皱眉,也未睁开眼睛,一只手不知何时竟落在了孟昊翔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仿佛莹白的玉兰花。她的手有些冰凉,孟昊翔忍不住轻轻握住想要给她的手传递一点温暖,可当他的手触摸到她手心里的一丝粗糙时,孟昊翔不由得心疼起来。她曾经一定吃了不少苦,不然这双纤细的手本应是完美无瑕的。     老吴在前面开着车,见叶子衿和孟昊翔如此亲密地靠在一起,他大气也不敢出,开车的速度也比平时慢了些,生怕惊扰了二人。他跟了孟昊翔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孟昊翔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这要是让何小姐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车经过闹市区,渐渐驶入安静的街道,最后在叶子衿居住的弄堂口停了下来。     见叶子衿还没有醒来,孟昊翔不忍去叫醒她,便任由她这样靠在自己肩头,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半边胳膊有些酸麻起来,却还是硬撑着,不想吵醒睡梦中的她。即便司机老吴悄悄眼神请示了两次,他只摇头示意继续等下去,老吴只好无奈地盯着前方发呆。     这时,叶子衿嗫嚅了几声,好像在梦中呓语。他静下心来听,却只听见她一直在断断续续重复着一个名字。     “锦年……锦年……我喜欢……你,你到底知……还是不知……”叶子衿沉沉地闭着眼,额上竟渗出一层冷汗。     今年?近年?锦年?     赵锦年!     孟昊翔猛然想起赵家二少爷的名字,心中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她去赵家参加婚宴是为了见赵锦年……     顷刻间,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孟昊翔的胸口,他眸色一寒,松开了握住她的那只手。     这一动作有些急,叶子衿手指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抬头便看到孟昊翔冷着一张脸,她顿时怔住,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你家。”孟昊翔漠然看着前方,冷声道。     叶子衿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他身边,她的身子瞬间触电般弹开一小段距离,红了脸歉意道:“对不起,孟老板,让您见笑了。”     孟昊翔不以为然道:“没事。”     叶子衿见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和毛料灰色马甲,而西装外套正披在自己的身上,她赶紧脱下外套递还给孟昊翔,道:“谢谢孟老板,这个……还给您。”     孟昊翔面无表情地接过外套,淡淡道了句:“以后不能喝酒就别喝。”     “嗯。”叶子衿只觉得脸上发烫,她真是懊悔之极,暗自担心刚才醉酒时是否有胡言乱语了什么让孟昊翔听了去。     叶子衿谢过孟昊翔和老吴后,硬着头皮下了车,也不敢再转身看,只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一步一步缓缓往弄堂里挪。     孟昊翔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手里还拿着自己的西装外套,这西装刚才一直披在她身上,光滑的绸料里子还有一丝她的余温和淡淡香气。孟昊翔心中很不是滋味,仿佛被人突然塞了一把黄连,苦涩不已。     她的心,原来早已给了别的男人……一想到这里,孟昊翔不由得愤怒地扔开西装,对老吴喝道:“开车!”     老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吓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发动汽车,飞快地离开了这条僻静的小街道。           第四十章 芳心暗许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自从叶子衿的脚扭伤后,贺嫂每天中午换着菜和汤给她送,出人意料的是菜品大多是她在北平时吃过的京菜。还有一些精致的宫廷糕点,诸如千层糕、豌豆黄和芸豆卷之类。虽然做得比不上当年宫中吃过的,但阔别已久的味道还是勾起了叶子衿对家乡的怀念。     叶子衿有些怀疑是孟昊翔派人查了她的底细,所以才知道她爱吃的菜肴,他这样的心思倒让叶子衿有些不寒而栗,自己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他。     一日吃午饭时,贺嫂刚走,小武便打趣道:“托了某人的福,我都要胖三斤了,这每天都有汤汤水水儿的,咱们铺子改面馆得了。”     叶子衿只听着并不理会,她已经跟师父解释过了,沈师傅一般在里屋用饭,对孟昊翔派人接送和送汤一事也没说什么,只叫她别惹出事端来。     小月替叶子衿打抱不平道:“你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孟老板这样做只是为了报恩,等子衿脚伤好全了就不会送了……”小月说着眼中忽然黯淡了几分,只低头扯着衣角。     小武不屑道:“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丫头懂什么,笨死了。咦……你今天嘴上怎么回事?跟抹了猪油似的。”     叶子衿这才注意到小月的唇上油亮莹润,仿佛两瓣雨后娇嫩的樱花。她无意间发现这些天小月时不时会偷偷拿出一个小圆镜子来照,见到阿成送自己来铺子时,她总是略带羞涩地走出来迎接,莫不是……     叶子衿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小月呆呆失落的样子,她更加确定了几分。     小月红了脸争辩道:“你才见识短,连唇膏都没听过么?现在上海的女孩子都喜欢抹这个。”     “唇膏是个什么玩意儿?跟猪板油似的,有什么好看,切……”小武哂笑了一番端了碗饭又夹了几筷子菜,独自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吃。     叶子衿将小月拉到一边,小声问:“唇膏是哪里来的?我知道你自己不会买这些西洋东西。”     “我……”小月难为情地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才缓缓道:“是……阿成哥送我的……”     叶子衿心中“咯噔”一下,果然如她所料,她真不知自己是害了小月还是帮了小月。     “你当真喜欢上阿成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叶子衿压低声音道。     小月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孟老板的手下,是帮会的人……”     “那你知道跟他在一起会有多危险吗?你想过那种每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吗?”叶子衿有些着急,生怕小月陷进去无法自拔,小月虽只比她小半岁,但阅历少,人又单纯,叶子衿担心她经不住几句甜言蜜语信错了人,况且阿成还是帮会的,想想都替小月捏把汗。     小月又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可是我跟他在一起不觉得危险,反而觉得很安全很踏实,我看见他就会很高兴,看不见他就总想着他……我知道他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信他。”     一句“我信他”忽然让叶子衿无话可说,当初也是那句“我信你”让叶子衿倍感温暖,她竟有些心疼小月,她一直当小月是妹妹,若是小月执意要和阿成在一起,她也不能阻拦什么,她不想让小月经历那种喜欢却不能在一起的痛苦。     叶子衿忽然有几分羡慕小月,她和阿成是相互喜欢的,而且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意,而自己,只能将那份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这天傍晚,天边镀上了一片橘黄色,由深到浅层层晕染开来,一条淡淡的墨线勾勒出天边的轮廓,夜幕就要降临了。隐隐约约可听见码头长长的汽笛声,仿佛可以想象到码头搬运工忙碌的身影和坚实的背膀。     自从那日与孟昊翔在德兴菜馆吃过饭后,叶子衿便再没有见过他。     阿成照例每天准点来接叶子衿回家,她本想问一句孟老板近况如何,但是忍了忍还是没有问出口。     由于今天小月的事,叶子衿刻意观察了阿成一番,除开他帮会的身份,他还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说话做事稳妥可靠,也不抽烟,穿得干净整齐。     “阿成,你是哪里人?”叶子衿想探探阿成的底细。     阿成扭过头道:“我是无锡人,叶小姐还想问什么就继续问吧。”     这人倒是个爽快人,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叶子衿淡淡一笑道:“那你是几岁入的晋安堂呢?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孟老板的?”     阿成道:“我十几岁就跟着翔哥了,那时候我还是个码头的搬运工,要不是翔哥我早就被潮帮的人打死了。”     “这么说孟老板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定会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叶子衿心情越发沉重起来,这样看来阿成脱离帮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小月要怎么办……     “当然,我的命是翔哥给的,他待兄弟们一向很好,又讲义气,能跟着他出生入死这辈子也值了。”阿成一说到孟昊翔,眼中充满了敬意。     叶子衿不再继续问下去,她本想以此来试试小月在阿成心中有几斤几两,可现在侧面一探便知道了。帮会的人大多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看来阿成也不例外。     叶子衿回到家中,发现子峥还未回来。以往这个时间,子峥差不多都在家等她吃饭了,为何今天这般迟?           第四十一章 心急如焚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也没多想,只当是子峥学校有事耽搁了,于是自己先去外面过道的公用厨房做饭。等做好了饭菜端进屋,子峥还是没有回家,这会儿已过了八点……叶子衿心里开始有点发慌。     仔细想了想,也许这小子又跑去找新雨了,于是她匆匆下了楼去汪新雨家中。     门开了,汪新雨见是叶子衿,甜甜一笑道:“子衿姐,有什么事吗?”     叶子衿见子峥并没在汪新雨家中,面有焦虑,问道:“你今天看见子峥了吗?他现在都还没回家。”     汪新雨摇了摇头道:“我今天并未见过子峥,子衿姐,你先别急,我打电话问问他的同学,你先进来吧。”     叶子衿还是第一次踏进汪新雨的家中,小小的房间内布置得颇有西洋格调,桌案上放着一个留声机,旁边还有几张唱片,明净的窗户前陈列着几盆开得正好的细叶君子兰。     汪新雨礼貌地给叶子衿倒了一杯碧螺春,然后才去拨电话。     叶子衿惴惴不安地握着茶杯,无意间看见了橱柜上放着几个相框,一张是汪新雨和她姐姐的合照,另一张是一个衣着华丽仪态万千的女人,只见右下角署名是露茜。细看来,照片上那个妩媚的女子竟是汪新雨的姐姐,原来新雨的姐姐是歌舞皇后露茜!叶子衿有些惊讶,因为她从来没有听新雨提起过她的姐姐是明星这件事,想必新雨也是不太愿意让人知道的。     汪新雨打了一圈电话问下来,还是没有问到子峥的下落。她只好安慰叶子衿道:“子衿姐,我先陪你回家等吧,说不定子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叶子衿有种不详的预感,她的弟弟一向听话懂事,从小就不会乱跑乱玩,这次无缘无故迟迟不回家,的确有些蹊跷。叶子衿只能先回家等等看,她不敢往不好的方向想,她已经弄丢了一个弟弟,要是子峥再出什么事,她一定会崩溃……     汪新雨陪叶子衿回家,结了蜘蛛网的老旧路灯懒懒散发着疲惫的光,巷子里时不时传来京剧《定军山》的老生唱腔,“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都有赏,退后项上吃一刀……”一声声有板有眼铿锵有力,听得叶子衿心里越发紧张。     走到楼道时,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不经意间发现了地上的一枚纽扣。     她屏住呼吸拾起这枚纽扣,顿时面容失色。这正是子峥那件中山装上的纽扣,她上次还帮子峥的那件衣服上缝了扣子,怎会不记得。     子峥一定是出事了!叶子衿大惊。     “子衿姐,墙上有几道新的擦痕,看样子是打斗过的痕迹。”汪新雨仔细看了一番道。     叶子衿再也冷静不下来,楼道扶手上的灰尘也被人蹭去了几块,加之这墙上的擦痕和这枚纽扣,子峥一定是被一帮人劫持了!     叶子衿第一个想到的是孟昊翔,劫持子峥的人一定是孟昊翔的敌人!正因为这些日子阿成接送她去铺子,才会引起孟昊翔仇敌的注意,所以他们才会找上子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可是现在埋怨也没用,她本想去找孟昊翔,可是这个时间宝辉洋行早已关门了,她也不知道孟昊翔的住址和家中电话。     情急之下,叶子衿只好听了汪新雨的建议,先找了小虾帮忙问。     “小虾,你知道在上海孟昊翔的对手有哪些吗?”叶子衿心急如焚,说话时身体有些颤抖。     小虾不明原因,见她脸色苍白,忙问:“子衿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汪新雨神色紧张道:“我们怀疑子峥被孟昊翔的仇家劫持了。”     “什么?”小虾很是吃惊,挠头想了想,道:“这孟老板的对头就是晋安堂的对头,全上海敢与晋安堂为敌的就只有潮帮和洪帮了,头子分别是段立鹏和梁啸川,一个管闸北区,一个占虹口区,不知道是哪一个呀……”     汪新雨立刻道:“梁老板那边我打电话去问问。”     叶子衿和小虾听了都有些惊讶,谁都没想到汪新雨竟会认识洪帮的梁老板。     汪新雨垂下眼睑掩饰过不安,只低声解释道:“事发突然,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因我姐姐与梁老板有些交情,他会卖我这个面子。”     叶子衿想起新雨姐姐是上海滩有名的歌女,结交几个帮会大佬也属正常。     小虾放心不下两个女子独自应对此事,于是跟秦奶奶扯了个谎便跟着去了新雨的家中。     汪新雨拨通梁老板家中的电话,说了一番,听对方的语气好像也挺客气。     汪新雨放下电话后转身对叶子衿道:“梁老板说他从未派人劫走过子峥,这样看来应该是那个段立鹏所为。”     “小虾,你带我去趟潮帮的地盘,我要去救子峥。”叶子衿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她想要马上见到子峥,她不能让子峥一个人在危险中。     小虾摇头劝道:“唉,子衿姐,潮帮的人可是出了名地粗鲁,你一个女子去太不安全呀。”     叶子衿坚持道:“你不带我去,我就是问也要问了去,我不能让子峥出事。”说着叶子衿就要起身往门外走。     小虾忙拦下叶子衿,一咬牙道:“好,我带你去,我虽然认识潮帮几个人,但是也不能保证救得出子峥。”     汪新雨从手袋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叶子衿道:“子衿姐,你把这东西带上,也许用得着,我这就去求梁老板帮忙,如果实在不行你们千万不要跟潮帮的人硬拼,等我找了梁老板来,想必那个姓段的也不好驳了梁老板的面子。”     叶子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精致的小匕首。     三人商议后,兵分两路,叶子衿随小虾去潮帮的码头,因为离码头不远处有潮帮的仓库,小虾觉得子峥很可能被关在那里。           第四十二章 暗度陈仓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和小虾乘黄包车一路赶到闸北区码头,小虾走在前,叶子衿远远跟在后面。     小虾在巡捕房供职,他性格开朗,处事圆滑,黑白两道的朋友也多。一到码头便和潮帮的几个小弟称兄道弟闲聊起来,借此将注意力吸引到他这边,好让叶子衿有机会潜入仓库找寻子峥的下落。     叶子衿趁他们聊得正热闹时,藏身于黑暗处,从后门悄悄溜进了一旁的仓库。     仓库里一片漆黑,有刺鼻的烟草味。叶子衿一路摸索着前进,不知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碰倒一个货箱。还好她手快,及时扶住了箱子,只是上面的烟草撒落一些下来,她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叶子衿拨开上面的烟草伸进箱子里摸,当她反应过来是摸到的是什么东西时,心中猛地一震,这烟草下面藏着的竟是枪!     原来潮帮有在暗中做军火生意,卖烟草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叶子衿摸到了一把手枪,便拿出来藏在袖子里,虽然里面没有子弹,但万一遇上危险还能拿它唬唬人。     在仓库里摸索着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子峥,甚至连一点儿声音也没听见。周围静得出奇,叶子衿紧张到手心直冒冷汗,双唇微微颤抖,每一步脚下尽量是寂静无声。在这里多呆一秒,危险就增加一分,可是没有找到子峥,她绝不会因为畏惧而退缩。     这时,门口传来了几声动静,似乎有人进来了。叶子衿连忙蹲下身,藏在几个货箱后面,一只手已经握紧了袖中的枪,另一只手摸到了那把匕首。     只听仓库的大门开了,进来了几个人正往仓库里搬东西,看样子今晚又来了一批新货。     一个男人道:“有了这些军火,咱们也不怕他什么华晋坤梁啸川了,管他娘的是谁,敢来惹咱们就通通毙了他。”     另一个男人道:“早该咱们潮帮威风了,上次晋安堂劫了咱们一批货,段老大终于忍不下去了,这两天打算跟晋安堂算总账。这不,劫了个孟昊翔身边的人来,只等着他上钩来救人,到时候咱们将他们一网打尽,可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呀!”     “抓来的人是谁啊?和孟昊翔什么关系?”最先说话的男人问。     刚才那男人继续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穷学生,也不清楚和孟昊翔什么关系,总之段老大说了孟昊翔会来救人,让咱们兄弟好生准备着。那个穷学生倒也倔,被打了个半死还想着法逃,刚才抓回来又被打了一顿,这会儿晕过去了,喏,就在那个角落里。”     叶子衿听见子峥被打,心疼不已,若不是因为她,子峥怎么会被卷入帮会的争斗中来。     待进来的人放好货物走后,叶子衿开始朝仓库大门边的角落缓缓前行。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绕过一排排货箱,快到角落时,前面只黑魆魆的一片,好像堆了些杂物,叶子衿哑着嗓子唤着子峥的名字,地上好像有一堆东西动了动。     借着从铁窗投进来的月光,叶子衿看清了不远处的地上有个鼓鼓的麻袋,里面似有动静。           第四十三章 舍身保弟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帮蹲下来,掏出新雨给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将麻袋划开一道口子,当她看到子峥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和红肿的眼角时,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只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子峥嘴上还贴着胶布,手脚都被绳子结结实实绑着动弹不得,他睁大眼睛望着叶子衿,眼里有一丝疼惜。     叶子衿轻轻撕开胶布,然后将绑着子峥的绳子都割断,子峥压低声音紧张道:“姐,你怎么来这里了……快走……这帮人下手狠。”     叶子衿只摇头,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道:“要走一起走。”     叶子衿小心扶着子峥站起来,由于躺在地上的时间太长加之腿部受了伤,子峥站起来时踉跄了两下险些跌倒。叶子衿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虽然子峥已经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叶子衿这样扶着有些吃力,但她仍用身体全力支撑着子峥往后门挪。     每走一步,叶子衿总会屏住呼吸听听外面的动静。这一段距离走得异常艰难漫长,虽然春夜的寒意还未褪去,但叶子衿却出了一身热汗,衣衫贴在后背黏糊糊的。她鼻息间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夹杂着灰尘的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每一步踩下去,她的心就会不自觉揪紧。     终于距离后门只一步之遥,这一秒她却没有推门的勇气。刚才能混进来只因为有小虾在前面掩护,可是现在她不清楚外面情况如何,万一后门也有人把守了,他带着子峥这样出去就等于自投罗网。     叶子衿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现在不可以慌张,她还有子峥,她不能让子峥有事,她在周姨娘临终前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两个弟弟……     叶子衿轻轻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没什么动静。当她正要伸手推门时,子峥拉住了她。     子峥看了看她,然后眼神示意她注意门下方的缝隙。只见缝隙处透进来的光线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门外走动。这样看来,后门也有人把守了!叶子衿心中一惊,难道早已有人发现了她,只是让她故意溜进仓库?     叶子衿顿觉不妙,悄悄拉着子峥藏到一排货箱之后,见箱子可以装得下一个人,子峥身材也不胖,这箱子倒可以藏得住他。     叶子衿当机立断,将一个大箱子里的烟草和枪支都轻手轻脚拿了出来,然后想让子峥蹲进去。可是子峥说什么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藏起来留她一个人在外面。     现在是危急时刻,哪能有那么多时间容她和子峥推让,叶子衿忽然拔出雪亮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然后看了看空箱,用一种不容违抗的目光瞪着子峥。叶子峥既无奈又焦急,不放心也不忍心。姐弟二人就这样目光对峙了几秒,最后还是子峥乖乖投降,蜷着腿缩在箱子里,任由叶子衿将烟草盖在他身上。     正当叶子衿将子峥藏好准备转移时,前面一扇大门被踢开!     只听一个男人道:“老大,不好了,人跑了!”     另一个响亮浑厚的男声吼道:“不可能,前后都有人把守,他们不可能逃得了,难不成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给老子仔细地搜!”           第四十四章 鱼死网破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一声令下,十几个人冲进仓库搜查。叶子衿现在距离子峥藏身的箱子还很近,想着他们很快就会搜到这边来,她不能让子峥被发现,于是她开始朝后门的方向跑,以此来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     “那边有人!给我追!”一个男人喊道。     登时十几个人都朝后门跑去,叶子衿一心想着保护子峥,也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危险处境。     叶子衿拼命地朝前跑,到底还是跑不过那些青壮男子,很快便被人团团围住。     一个人举了盏煤油灯照了照,灯光晃得叶子衿睁不开眼,她伸手挡在面前,透过指缝看见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枣红马褂的魁梧男人。     “老大,是个女的。”举着煤油灯的男人对旁边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道。     “哦?这孟昊翔怎么派了个女的来。”段立鹏打量了叶子衿一眼,轻蔑地挑了挑眉,“难不成是送个女的来跟老子讲和的?哈哈……”     围着的人也跟着段立鹏笑了两声。     眼前的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铜臭味,仿佛什么值钱就都往身上戴似的,诸如金怀表,大金戒指,玉扳指之类,整个一暴发户似的。他头发很短,根根竖起,却也抹得油光发亮。眉毛粗浓,眼睛不大,目光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本来是笑着,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凶神恶煞。     “你是谁啊?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段立鹏见叶子衿虽然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却依然敢直视他,于是对她产生一丝好奇。     叶子衿稳住自己,鼓起勇气道:“我是来救我弟弟的,你们抓错人了,我们和孟昊翔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孟昊翔能天天派人接你?你当老子是傻子呀?他手下虽然护你得当,可忘了你还有一个宝贝弟弟,逮着你弟弟不就等于抓住你了,那孟昊翔就得乖乖听老子的。”段立鹏得意地看着她,徐徐道,“孟昊翔倒真是艳福不浅呀,你这模样比何漫苓还要好些,难怪孟昊翔对你不一般,你说我要是动了他的女人,他会怎样?”说完又得意大笑几声。     “他不会怎样,段老板以为我在他心里很重要吗?我不过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小角色而已,就算你杀了我,他也不痛不痒。”叶子衿听段立鹏一口咬定她和孟昊翔的关系,极力替自己辩解,若是现在不否认,只怕后面必死无疑。     段立鹏见叶子衿说得认真,心中也有几处疑团未解,故意道:“你说你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我怎么看你都是最受宠的那一个呢?”     叶子衿嘴角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心里扑通直跳,面上却极力保持镇定道:“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新厌旧的吗?开始宠一个,玩腻了就换一个,你只是碰巧看到他对我的那几天新鲜劲儿而已,其实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我现在可是恨死那个薄情寡义的孟昊翔了。”叶子衿叹了口气,冷笑道,“我若真是最受宠的那一个,想必孟昊翔他早就赶着来救我了吧?怎么还会让段老板你等这么久呢?相信你在抓到我弟弟的时候就已经派人去送信了,只是没等到他来倒是等来了我。我若真是最受宠的那个,我怎么不去直接找了他来帮忙救我弟弟,还用我一个弱女子单枪匹马来救吗?”     其实关于送信一事叶子衿只是大胆猜测而已,她只想让段立鹏信她说的话。     段立鹏听了叶子衿的话,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而且经她这么一说,刚才没有想通的几处地方倒是被点通了。难怪他今天派人去送信也不见孟昊翔那边有什么动静,原来是抓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本来盘算着抓何漫苓,无奈华晋坤派人守得太严,他根本无从下手。又打探到孟昊翔有个极看重的女人,可孟昊翔的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要绑架叶子衿一时也没那么容易,所以最终只能绑了叶子衿的弟弟来。     叶子衿本以为和孟昊翔划清界线便有一线希望,不过她到底还是太单纯,忽略了地痞流氓的本性。段立鹏出生于一个以倒夜香为生的贫苦人家,幼年当地痞当惯了,凭着一身草莽在闸北区混得越来越好,几年前从潮帮的副堂主坐上了堂主的位置。     段立鹏见叶子衿不仅长得漂亮还颇有胆识,忍不住过去拉住她的手道:“孟昊翔不要你,你不如跟了我吧,我保准好吃好喝待你,一定不比孟昊翔待你差,今晚就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他眼睛微微眯起,上下打量着叶子衿,笑了笑,一颗金牙在嘴里闪闪发光。     叶子衿用力抽出手,往旁边挪了几步,两手分别握住了枪和匕首,她心里想着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段立鹏见叶子衿不情愿,登时火大起来,“怎么?你是嫌老子比不上孟昊翔?他妈的,你个臭婊子也敢瞧不起我?来人给我绑了她,送到我私宅去。”     “放开我姐!”子峥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大声喊道。           第四十五章 斗智斗勇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子峥!叶子衿心中大惊,他怎么出来了!她刚才那样做就是为了保护他,好歹他还能有些机会逃出去,可是现在看来,他们二人都走不了了……     “你小子还敢跑!”段立鹏身边的一个男人带了半数的小弟朝叶子峥走去。     不一会儿,只见子峥被打得躺倒在地,蜷着身子也不呻吟一声。     叶子衿实在看不下去,一时爱弟心切,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忽然箭步上前,拿出藏在袖中的空枪抵在段立鹏的太阳穴,大声道:“快让他们住手!否则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上你!”     正在踢打叶子峥的人见老大有危险,全都跑了过来,十几个人将叶子衿和段立鹏团团围住,瞬间有十几把枪同时对准了叶子衿,而她只有一把空枪对准了段立鹏。     “全都给我退后!否则就等着给你们老大收尸。”叶子衿见围着的人越聚越拢,担心有人用刀在背后突袭,于是大声喝道。     段立鹏的手下登时不敢轻举妄动,只举着枪,在段立鹏的示意下缓缓退后几步。     段立鹏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声音道:“小姑娘,胆子倒不小,老子没有拆穿你只是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这世上还没几个人敢拿枪抵着我段立鹏的脑袋。”     段立鹏说得很小声,可叶子衿听得清清楚楚。她心里一沉,原来段立鹏早就看出她枪里没有子弹。叶子衿慌乱中摸到了袖中那把小小的匕首,她将匕首从袖间滑出,抵在段立鹏的腰间,也是低声在段立鹏耳畔道:“这个东西可不假。”     段立鹏忽然哈哈大笑几声,道:“怪不得孟昊翔起先会那么宠你,你跟别的女人还真不一样,老子倒有点不舍得杀你了,不过你想要我的命,还是太嫩了点。”话音未落,只见段立鹏的一只手已打落她手中的匕首,他只稍稍一用力,便握住了叶子衿举枪的手腕,硬生生地捏得叶子衿自动松开了手,那支手枪“啪”地跌落在地,摔出的弹夹里赫然是空的!     叶子衿脑中宛如“轰”地一声炸开,茫然地瘫软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倒在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子峥,她登时什么也不顾了,当即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冲了过去,咚地扑倒在子峥身边。她抱住子峥唤着他的名字,泪如泉涌,握着子峥冰凉的手,哭得凄然无助。     段立鹏让属下放下枪,摇了摇头,将旁边一小弟手中的枪扔到叶子衿身前,不耐烦道:“老子最讨厌听女人哭了,烦都烦死了,既然你们姐弟情深,你又这么爱玩枪,你先打死你弟弟,然后再自杀,省得老子动手。”段立鹏说话时脖子上的金链子吊着的那块怀表胡乱晃着,与衣衫摩擦发出窸窣的细响。     叶子衿颤抖地拿起枪,她不可能开枪打死子峥,可是段立鹏如此咄咄相逼,她现在一点周旋的余地也没有。     正当她在想办法拖延时间时,一声枪响,夹杂着清脆的碎响,只见段立鹏身旁一属下手里举着的煤油灯顷刻间被击碎,玻璃片四处飞溅。     一众小弟纷纷挡到段立鹏身前,齐刷刷地举起枪对着大门方向。     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段老大,好久不见。”     叶子衿心中一颤,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来人是他吗?           第四十六章 谈笑风生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门口,叶子衿趁机将子峥挪到一边,距离段立鹏那群人远些。     只见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挺拔的身影,皮鞋踩在空旷的地板上铿然有声。那人不慌不忙地走着,丝毫不畏惧被十几把枪同时瞄准他。     段立鹏的几个手下举起煤油灯,几束灯光投射过去,终于看清了来人。     孟昊翔一身黑色西装出现在众人面前,领结丝巾金色袖扣一样不差,穿得十分正式。     段立鹏见孟昊翔只一个人进来,并没有带其他人手,有些纳闷,提高了嗓门道:“算你小子有种,敢一个人来我潮帮的地盘。”     孟昊翔双眸深邃如海水,淡淡笑道:“我专程从舞会赶过来见段老大,长辈就是这样招待晚辈的?”     上海滩三大帮会中,晋安堂不止势力最大,而且堂主华晋坤在三人中资历也最老,其次才是段立鹏和梁啸川。孟昊翔称段立鹏长辈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段老大一抬手,示意属下都放下枪。他斜眼看着孟昊翔道:“老子可不稀罕你孟昊翔叫声长辈,识相的就把那批土交出来,否则老子不客气了!你喜欢的女人在这里,你小子要是敢耍什么花招,老子现在就打爆她的脑袋。”说着掏出枪指着叶子衿。     叶子衿身子一颤,抱紧了昏迷在她怀中的子峥,脸上还有泪痕,身边还放了把枪。     孟昊翔眸色一紧,心中有一丝隐痛,他见叶子衿已然哭过,想必被吓得不轻,这段立鹏是出了名的草莽粗俗,他要是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段老大,我想你弄错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你指的那个女人,而是为了解除一些晋安堂与潮帮之间的误会。”孟昊翔面不改色道。     “误会?什么误会?难不成你还敢说那批土不是你们晋安堂劫的?老子都当场抓到你们的人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段立鹏圆睁怒目,食指搓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孟昊翔不慌不忙地又走近了几步,神色如常道:“想必段老大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道理,你抓到的虽是我们晋安堂的人,若是有人想要挑拨离间,买通我们的人做这件事也不是不可能。”     段立鹏“呸”了一声道:“冯厉那个兔崽子都敢骑在老子头上撒野了,说什么就算劫了那批货潮帮也不敢拿他怎样。你居然还说此事和你们晋安堂无关?耍老子呢?”     孟昊翔眼中生出一丝寒光,果然是冯厉捅出来的篓子,冯厉仗着是华爷的义子竟敢胡作非为惹了潮帮,现在不仅牵扯到无辜的人,还得他来帮着收这个烂摊子。     “段老大先别生气,若真是冯厉所为,待我们晋安堂查清后一定双倍赔偿潮帮的损失。”孟昊翔客气道。     段立鹏忽然拿枪指着孟昊翔大声道:“赔偿?潮帮的脸面你们赔得起吗!别人都说老子怕了你们晋安堂,今天我就要给那些死了的弟兄报仇。”     孟昊翔平静地听完段立鹏的呵斥,又向前两步,那把枪几乎就要抵到他的额头,在人群后面的叶子衿见了他这样暴露在枪口之下,心也不禁悬了起来。     这时,叶子衿觉得有人碰了碰她的肩,扭头一看,一个人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吓了叶子衿一跳。     原来是小虾,小虾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后门对叶子衿点了点头,叶子衿立刻会意,二人悄悄拖着昏迷的子峥往后移。     孟昊翔透过人群的缝隙察觉到叶子衿那边有动静,于是朗声对段立鹏道:“段老大,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你今天杀了我,华爷也不会放过你,若是晋安堂和潮帮火拼,想必会是两败俱伤,不妨我们都各自退一步,何必为了钱和面子伤了和气。”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段立鹏眼中闪过一丝狠劲。     孟昊翔笑了笑道:“段老大一身是胆,晚辈怎敢向你挑衅,我倒是有几分钦佩段老大你的胆识,当年我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上海滩谁人不知潮帮揭义堂副堂主的名号,你掌管潮帮后又扩展了几个码头,生意越做越大,晚辈很欣赏段老大这样讲义气够豪爽的人。”     段立鹏一听孟昊翔如此称赞自己,心里有几分得意,若不是碍于面子,他说不定会放下枪。因他出生低,曾经在帮会中没少被人嘲笑,甚至有的堂口老大都不屑与他来往。孟昊翔如今好歹也是上海滩名号响当当的人物,竟然这般看得起他,段立鹏的气顿时消了几分。     他清了清嗓子,道:“别以为说两句好话我就会放过晋安堂,这次的账还没有算清,我就算不杀你也要杀了冯厉那小子,就算他是华晋坤的干儿子,老子照样不手软!”     眼看叶子衿和小虾就快将子峥拖到门口,只听段立鹏的一个手下喊道:“老大,不好了!那个女的带着她弟弟跑了!”     “给我追!”段立鹏一声令下,几个壮汉掏出枪朝后门跑去。     叶子衿和小虾看见有人影冲过来,想必段立鹏发现他们逃了。千钧一发之际,叶子衿让小虾背起子峥跑,而她自己则拦在门口,手里紧紧握住段立鹏扔给她的那把枪,这次里面是有子弹的!     见那几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叶子衿闭了眼,本想着朝里面乱开一通枪好镇住对方一时,可她从来没有学过打枪,握住枪的手一直抖得厉害,迟迟按不下去扳机。她紧张得额上直冒冷汗,一滴滴顺着脸颊滑下。     只听“砰”地一声枪响,叶子衿猛地睁开眼,发现朝她这边过来的几个人忽然停了下来。     可是自己并没有开枪,她第一个反应是孟昊翔出事了,不知为何,她的心竟如同被重重撞击了一般,此刻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第四十七章 千钧一发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见停到中途的那几个人又匆忙跑了回去,听脚步声好像是从正门进来了一批人。     随后传来了孟昊翔的声音:“段老大,听说你对令千金十分疼爱,想必也不愿看到她受伤吧?”     叶子衿猜测是孟昊翔的人来了,这才松了口气,虽说她开始是有些埋怨孟昊翔的,但也没想过他死。当她正准备转身走时,一个人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绑了起来。     最终,叶子衿还是被人拖回了段立鹏身边。此时,只见两批人马举枪对峙,孟昊翔身边站着钱江和曲向天,钱江身边还有一个跟她一样被绑着的女子。     那女子打扮得十分贵气,小卷的头发束在脑后,戴了时下流行的丝巾发箍,穿着橘色的洋绉纱裙,衬得她皮肤白皙。她看似娇气,双手被困在背后,却不哭不闹一声不语,只是嘟起樱桃小嘴瞪着段立鹏。     叶子衿发现段立鹏的脸色都变了,与刚才的嚣张模样大不一样,眼神里满是焦急。     “你们快放了珍珍!”段立鹏情急吼道。     钱江呵呵笑道:“你叫放人就放人,我们晋安堂听你段立鹏的不成?”     “你……”段立鹏急得说不出话,他只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而这个女儿还是当年陪他出生入死的糟糠之妻留下的唯一血脉,平时是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每天都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着,没想到今天居然被孟昊翔的人绑了来。     段立鹏眼角余光扫到了身边被绑在地上的叶子衿,忽然用枪狠狠抵着她的头,气急败坏对孟昊翔道:“你们再不放人,我就开枪打死她!”     叶子衿今晚已不是第一次被枪指着了,她一想到子峥已经被小虾救出去,心中感到些许欣慰。只要子峥没事就好,任凭现在段立鹏拿枪抵着她,她也是麻木无感了。     钱江一见叶子衿有危险,他知道叶子衿在孟昊翔心中的重要性,正要上前制止,没想到被孟昊翔拦住。     孟昊翔一脸淡漠地扫了一眼叶子衿,然后对段立鹏道:“段老大打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何必白白浪费了一颗子弹。”     段立鹏的手僵在半空中,睁大眼睛道:“她不是你的女人吗?少来唬老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紧张她紧张得要命。”     孟昊翔抬手理了理袖口,展眉笑道:“我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我孟昊翔身边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投怀送抱的情人多了去,不少她这一个,段老大也是有几房妻妾的人,其中道理难道还不明白吗?”     一时兴起……投怀送抱……情人!     叶子衿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肮脏得不堪入耳,孟昊翔将她贬低得一文不值,居然把她说成是一个被他抛弃的情人!这话虽在羞辱她,但叶子衿心里明白孟昊翔这样说对她没坏处,至少能让段立鹏知道拿她做威胁对他没用。     段立鹏果然犹豫了,此时钱江身边被绑着的段家小姐细声细气嚷道:“死胖子,你杀了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干脆来一枪一了百了!”     钱江还是第一次听人叫他“死胖子”,斜眼瞅了段珍珍一眼,道:“嘿,你个小丫头片子,胆子倒不小,你想死我还偏不让了。”     段立鹏听了急了,似在向女儿求饶道:“珍珍,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乖,爹不会让你有事。”随后又怒气冲天对孟昊翔吼,“你要是敢动我女儿一根汗毛,老子拼命也要灭了晋安堂!”     “我看谁敢!”只听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声音中透着一丝沧桑。           第四十八章 安堂主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见何漫苓挽着一个白发老者走进来。     这时候,晋安堂包括孟昊翔、钱江等人通通恭敬地让出一条道,待白发老者走到最前面时,站在其身边的孟昊翔叫了声“华爷。”     段立鹏见来人是华晋坤,不由得缓缓放下了枪。华晋坤是三大帮会的龙头老大,论辈分和资历都高出段立鹏一大截,上海滩大大小小的帮会无人不敢不敬他华晋坤三分。段立鹏登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忙下令让手下也放下枪。     叶子衿仔细看这老者,若说是老者好像有些牵强,他只是头发有些花白而已,脸上却并不是与头发对应的那么老,只眼角和额头有几丝皱纹,最多五十来岁的样子。他眼神不似段立鹏那般杀气腾腾,反而有一丝温和。一袭深蓝色的暗纹中式长衫,一双黑色的布鞋,脊背挺得笔直。不知为何,叶子衿看到他会有一丝莫名的亲切感。     “华爷,您来了……”段立鹏抱了抱拳以示尊敬。     华晋坤的双眼如鹰眼一般,似有一种从大风大浪厮杀出来归于平静的气魄。他扫视了众人一圈,语气平和道:“今天是我侄女的生日,我不想见到什么血光,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你段老大灭了我晋安堂才解气?”     段立鹏忙道:“不是不是,老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的干儿子吞了我一批货,现在孟老板又劫了我的女儿,我一时情急才……”     “哦?是这样的吗?”华晋坤问身边的孟昊翔。     孟昊翔答道:“现在事情还未查清楚,段老大说他们有了证据证明是冯少爷派人做的。”     “那个混小子呢?”华晋坤的脸沉了下来。     何漫苓道:“他刚才还在我的宴会上喝酒,这会儿指不定知道东窗事发了,怕舅舅你骂,所以躲起来了。”     华晋坤扫了一眼被绑着的段珍珍,对身边的一个随从道:“老徐,快替段小姐松绑。”     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走到段珍珍身边,替她解开绳子,亲自将段珍珍送到了段立鹏身边。     段立鹏一见女儿没事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也不好再扣着叶子衿不放,于是也让人将叶子衿推了过去。叶子衿站在曲向天身边,见何漫苓似无意地瞟了她一眼。孟昊翔此刻也没往她这边看,只专心守在华晋坤身边。     华晋坤徐徐道:“我晋安堂也不是不讲理的地方,若真是那混小子所为,我愿出双倍价钱赔偿段老大你损失的那批货,改日我再拎了那小子专程来给你赔礼道歉,你看如何?”     听华晋坤这么一说,段立鹏哪还敢继续横,点头笑道:“华爷客气了,想必这次是冯少爷他年轻气盛,我也不跟小辈们一般见识了……嘿嘿……”     “既然如此,往后大家相见还是朋友,买卖在,仁义也在,段老大你觉得呢?”华爷眼角挂着一丝笑意,皱纹也更深了。     段立鹏连连点头道:“是是是,这个自然的……”     这边正说着,只听从门口处传来几声笑声,接着一男人道:“潮帮今天还真是热闹,连华爷都大驾光临了,看来小弟我来迟了。”           第四十九章 三大巨头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孟昊翔转身,见到门外的那一众人时不禁皱了皱眉,这梁啸川怎么会带人来这里,孟昊翔知道梁啸川沉浮颇深,此时来一定不怀好意。     叶子衿一眼就看见了那男人身后跟着的汪新雨,知道是新雨求了梁老板过来救人的。好在现在子峥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晋安堂和潮帮的事情也被华晋坤化解了,如今梁老板一来,上海滩帮会的三巨头倒是都聚齐了。     只见梁啸川让手下在门口停步,只带了两个亲信和汪新雨走进来,见了华晋坤有礼地作了一揖。     叶子衿见梁啸川西装笔挺,皮鞋擦得锃亮,样貌的确是这三巨头中最年轻的一个,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来岁,五官中那只鹰钩鼻最突出。都说男人四十正是最鼎盛的时期,梁啸川的气度和神态的确符合这个年纪的男人。叶子衿总觉得他的笑似乎藏着刀,表面看着还好,骨子里却透着一丝阴冷。     “梁老弟来这里做什么?”段立鹏纳闷道。     梁啸川不紧不慢道:“我是受了干妹子的嘱托来这里救她的一个朋友。请问段老大,被你劫来的那个学生现在人在哪里?”     段立鹏一手下道:“刚才那学生被人救走了,只抓住了这个女的。”说罢看了一眼叶子衿。     汪新雨悄悄走到叶子衿身边,低声问:“子峥没事吧。”     叶子衿点了点头,凑近道:“他受了些伤,小虾已经带他走了。”刚才一听梁啸川称汪新雨是他干妹子,叶子衿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梁啸川那年纪当新雨的爹都绰绰有余,她心想这梁啸川的脸皮还真厚。     隔着一小段距离,孟昊翔留心听着叶子衿说话。当他知道叶子衿一个人去潮帮救她弟弟时,还是有些吃惊的,要知道她独闯这个龙潭虎穴,随时都可能会没命。刚才段立鹏拿枪抵着她的头,她只脸色苍白却并未表现出十分恐惧,孟昊翔那时心里是紧紧揪着的,只是又不能表现出对她的在意,只能说出那一番话……     这时,梁啸川转而对华晋坤道:“华爷,既然事情都解决了,人也没事了,听说今日是何小姐的生辰,不知可否请何小姐赏个脸,也请我和段老大去喝杯酒,想来我们三人也很久没聚一聚了。”     华晋坤沉声笑道:“好呀,择日不如撞日,还请段老大和梁老板都去酒楼坐坐,今天漫苓你是主角,你可同意?”     何漫苓挽着华晋坤,头一偏靠在华晋坤肩上,故作不悦道:“段老板今日扰了我的生日舞会,我可要收份大礼才行。”     段立鹏也不能不卖梁啸川和华晋坤的面子,忙道:“好,我一定备份儿大礼给何小姐庆生。     “那我们都走吧,这仓库火药味太浓了。”梁啸川似笑非笑地看了段立鹏一眼,然后对华晋坤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段立鹏听了一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华晋坤、梁啸川二人走在前面,一众人跟在后面浩浩汤汤出了仓库。     何漫苓故意退到后面等孟昊翔,见孟昊翔迟迟不来,也只能放下矜持朝他走了过去。     “老三,你帮我送叶小姐和这位小姐回去。”孟昊翔对钱江道。     钱江一边应着一边对孟昊翔努了努嘴,示意后面有人来了。     何漫苓走到孟昊翔身边,很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温柔笑道:“昊翔,我们走吧,今晚那支舞你还没陪我跳完。”     叶子衿微微颔首,道:“谢孟老板,那我们先走了。”说完便拉着新雨离开。其实她心里对孟昊翔还有埋怨,要不是他,自己和子峥怎么会卷进潮帮这档子事,子峥还被打得那么惨。一想到子峥的伤势,叶子衿不禁加快了脚步。     钱江对着孟昊翔耸了耸肩,也忙跟了上去。     “走吧。”何漫苓拉了拉孟昊翔,见他似有心事,不问她也猜得到,可是她并未挑明,只装作不知,她不会让自己在孟昊翔面前变成一个唠叨多疑的女人。即便她有时候也会受不了他的淡漠和无动于衷,但她会慢慢让他知道,只有她何漫苓才是最适合他的女人。           第五十章 划清界线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车上,汪新雨和叶子衿坐在后面,钱江坐在前面,老吴开着车,四人一路无语。     钱江有些坐立不安,觉得有些话不说憋着实在难受,他也不想孟昊翔在叶子衿心里留个不好印象,跟了孟昊翔这么久,他怎会不清楚大哥的心思,他知道孟昊翔是真的在乎叶子衿,否则不会一收到消息就派他们去劫段珍珍,然后只一个人孤身赶去潮帮码头救人。     “叶小姐,今天大哥那样说只是为了救你,你可千万别误会呀……”钱江笑呵呵地道。     汪新雨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叶子衿的嘴角抽动了两下,表情淡漠里透着一丝不屑。     “我有什么好误会的,我和孟老板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烦请你转告孟老板一声,以后不用叫车来接送也不用派人来送汤,我脚伤已经好彻底了,请他安心处理好他的帮会大事吧。”叶子衿本就有埋怨,语气自然也不太好,只把一腔怒气全都夹在了这句话中。     钱江听着这话夹枪带棒的,看来这叶子衿脾气倒也不小,跟何漫苓一样难招架。他忽然庆幸自己是个光棍儿,这样他的钱也不会被女人管着,自由也不会被女人约束着,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还不用费心思讨好这个哄好那个,他一直坚信钱财才是他最亲的老婆。     叶子衿说完看向窗外不再搭理钱江,汪新雨攥着手袋,对老吴道:“师傅,劳烦您开快些。”     叶子衿刚才只顾着生气,这才想起子峥的伤势,也忙催促了一句。子峥就是她的命,这次害得子峥白白挨打,叶子衿又心疼又懊恼,那些人下手也没个轻重,不知道子峥怎么样了……     车刚在巷口停稳,叶子衿就已经推开了车门跳了下去,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钱江打,便直朝小虾家中赶去。汪新雨下车后对钱江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后,也疾步跟上了叶子衿。     叶子衿一路小跑到小虾家门前,急切地叩了几声,只听里面传来小声的问话:“谁啊……”     “是我,子衿。”叶子衿答道。     门开了一条缝,小虾见是叶子衿和汪新雨,便让她们二人进来,然后探出头朝外瞅了瞅,谨慎地关好门。     进了屋,见子峥躺在床上,眼角有些微微肿起,脸上和身上都有或青或紫的伤痕。     秦奶奶坐在床边,拧了毛巾替子峥擦拭手臂上的血迹。一边擦一边叹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好端端的孩子怎么被打成这样……”     叶子衿几步走上前,接过秦奶奶的毛巾,问道:“子峥怎么样了?”     只听床上一个虚弱的声音道:“姐,你没事吧……你终于回来了……我刚才还想让小虾……去巡捕房报案……”     叶子衿眼中晶莹,轻轻握住子峥的手道:“姐没事,让你受连累了……”     子峥吃力侧过头来看着叶子衿,淤青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姐,你别哭,我扛打……小时候哥哥们不也常打我来着……你总是护着我和小嵘……这次我却没能……护着你……”     汪新雨走到子峥身边,柔声道:“快别说话了,小心扯到伤口。”     小虾端了一碗药过来,道:“刚才请大夫来瞧过了,还好都是些皮外伤,没伤到筋骨,喝几副药休养几天就行了。”     秦奶奶舒了口气,道:“阿弥陀佛,以后可别再去招惹到什么人了。咱们小老百姓想过个安生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呐……这年头又是喊打又是喊杀的,唉……”     叶子衿听了心中微微刺痛,她接过药碗,舀了一勺褐色的汤药,轻轻吹了吹,一阵苦涩的味道扑鼻而来。     汪新雨和小虾一个垫枕头一个扶着子峥坐起来,安顿好后,叶子衿开始一勺一勺喂药。     药虽苦,但子峥只皱着眉头喝,一声也不吭,实在苦了,只别过脸去吐了吐舌头。     汪新雨微笑着道:“就知道你怕苦,正好我袋子里还有两块麦芽糯米麻糖,你喝完了吃一块就不苦了。”     小虾摇头笑道:“你给子峥吃黄连他肯定也觉得甜,真是羡煞旁人呐,唉……”     汪新雨红了脸,跑去手袋里找糖,叶子衿与子峥微笑着对视一眼,仿佛刚才的阴云一扫而散。叶子衿暗下决心不能再让子峥遭遇这样的事情,她一定要跟帮会的人划清界线。           第五十一章 园林秀色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在叶子衿的精心照料下,子峥的伤一天天好起来,脸上的淤青也渐渐褪去,只是手上还有一些淡红色的疤痕。     这天傍晚,叶子衿回到家中照例给子峥擦药,一边轻轻涂抹药膏一边心疼道:“可千万别留疤,以后挽起袖子来就不好看了。”     子峥一脸轻松笑道:“姐,我又不是姑娘家,要一副好皮囊做什么,况且有疤才够威风嘛,《水浒传》里写的那些好汉哪个不是左一个刀疤右一个烙印的,以后谁要敢欺负你,我一挽起袖子就能把他们吓跑了,还省得我动手,呵呵……”     叶子衿白了子峥一眼,道:“尽胡说,好端端留疤有什么好,放着,手别动!”叶子衿按住子峥的手,朝他手臂上涂了药膏的地方轻轻吹气。子峥只觉得手上那几块地方凉凉痒痒的,一阵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     “反正新雨也不会嫌弃,无所谓啦……”子峥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叶子衿睨了他一眼,道:“真不害臊。”     “咚咚咚。”几声敲门响起,叶子衿放下药瓶,起身去开门。     打开一看,阿成提着几个包好的盒子端正地站在门口。     “叶小姐好。”阿成点头致敬。     “你来做什么?”叶子衿皱起眉,子峥的伤才刚好得差不多,这些帮会的人又找上门来,她心中立刻提高了几分警惕,语气也不再客气。     “哦,是这样的,孟老板派我来给你弟弟送些滋补品,然后今晚顺便请二位吃个饭以表歉意。”阿成说完这番话后心里也没底,要知道孟昊翔之所以现在才派他来找叶子衿,也是因为不确定叶子衿这边的情况。要是叶子衿对上次的事仍耿耿于怀,将她弟弟受伤全都怪罪到孟老板头上,他现在来就是撞枪口当炮灰的……     “不用了,你走吧,烦请转告孟老板,有事没事都别来打扰我们。”叶子衿毫不留情地就要关门。     阿成忙伸出一只脚抵住门,手里提着的礼盒乱晃,他斜着身子诚恳道:“叶小姐别生气,孟老板也是想向你们赔礼道歉,而且这次是家宴,就在华爷家里,不会有任何危险,还是华爷亲自发话让孟老板务必把你们二位请了去……“     华晋坤?他堂堂晋安堂老大请她和子峥吃饭做什么?叶子衿怀疑是阿成的托辞,依然一口拒绝道:“说了不去就不去,你怎么还不走?”     阿成还是不肯收脚,劝道:“叶小姐可以不给孟老板面子,但好歹给华爷一个面子。华爷说了我们晋安堂不是什么强盗土匪,做错了事就要敢于承担。这次没想到让你们姐弟卷入帮会纠纷,华爷觉得应该给你们二位一个正式的道歉。”     这时子峥走了过来,见叶子衿面露难色,对方又死缠烂打,他知道若是不去,恐怕会得罪晋安堂的人。于是对阿成道:“好,我们知道了,你只说几点吧?”     阿成见叶子峥答应了,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微笑道:“六点,我会准时来接你们二位。”说着将带来的补品放到门口,朝姐弟俩鞠了一躬,如释重负般转身离去。     “你怎么答应他了?”叶子衿有些责怪道。     子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姐,对方是华晋坤,晋安堂的老大,我们要是不去只怕麻烦会更多。”子峥说着将地上的盒子拿进了屋。     “你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快扔了出去,我不想看到他送的东西。”叶子衿不悦地扫了一眼阿成送来的补品。     子峥笑了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要的,他孟昊翔敢送,我就敢收,况且就这点歉意,我还嫌不够哩。”     叶子峥不慌不忙地拆开外面包裹着的油纸,只见其中一个是暗红雕花木匣,打开木匣,里面躺着几棵长须山参,其他几个盒子里装的也皆是燕窝一类的名贵补品。     叶子衿冷眼看着,并不为所动。要不是因为他孟昊翔自作主张每天派车来接送她,那些人怎么会找上她和子峥,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孟昊翔送东西来又有何用,说到底都是他的错。     “姐,我想问你个问题。”子峥忽然对叶子衿道。     “嗯,你说。”叶子衿看他忽然一副认真的样子,心中有些纳闷。     子峥想了想,道:“假如有一天,我和你爱的人处于对立面,就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那样儿的,你会选择站在谁那边?”     叶子衿愣住,淡淡一笑,道:“傻瓜,我爱的人怎么会和你是敌对关系,我要找了那样的你也不能同意呀,你都不同意了我还能站在他那边么?”     子峥虽然只嘴上开玩笑地说说,但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酸涩。他知道姐姐迟早是要嫁人的,哪怕未来她要嫁的那个人他不怎么喜欢,他也不会阻拦,只要她觉得幸福就好。     她已经为他吃了太多苦,叶子峥这辈子最希望的是她能找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如果有一天他不能在她身边了,那个男人能够替他陪着她,照顾她……     晚上六点,阿成准时在弄堂口等候叶子衿姐弟二人。待他们上车后,阿成递给叶子衿和叶子峥两块长而窄的黑布,道:“按照帮里的规矩,外人是不能知道华爷的住处,还请你们二位先蒙上眼睛。”     叶子衿接过黑布,先帮子峥蒙上,然后再自己蒙住。车窗外一片嘈杂,叫卖声、汽车鸣笛声不绝于耳。经过了一片闹市区后,外面渐渐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草丛里昆虫的窸窣声和林间树叶的沙沙声,空气里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车停下后,阿成告诉叶子衿现在可以将布取下来了。     恍然睁开眼,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都是苍茫的夜色,只有天际处还隐隐残留着一抹没有退去的红色晚霞。水墨晕染的云层间拥着一轮琥珀色的弯月,半遮半掩,洒下淡淡的柔光。     叶子衿跟在阿成身后走进一处中式宅院,进门便看到一个石屏,上面雕刻着龙腾祥云的图案。     绕过石屏,一处规模不小的池塘跃然眼前,池塘里有假山,有浮萍,层峦叠嶂,流水淙淙,似乎还能隐约看得见水中有红色的锦鲤在游动。周围树木蓊蓊郁郁,藤萝缠绕其上,仿佛流淌的一片暗绿。一些盘曲嶙峋的枝干贴着水面往远处伸展,水中灯影树影花影晃动,荡起层层涟漪,颇有一番宁静致远,闲适悠然的况味。     行走在水面上曲折蜿蜒的回廊,好似凌波漫步,一盏盏红色的灯笼挂在檐下,点点滴滴的光斑汇聚在波心,叶子衿的心仿佛也随之荡漾。她从小生活在北方,这种江南水乡格局的园林只在当年的颐和园里见过,虽然那里的园林也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可到底不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与周围的肃穆雄伟的建筑有些不搭,总觉得少了一丝灵秀和神韵。     穿过一个半月拱门,他们进了另一处园子,只见门上的牌匾上写着“菀堂春”三个朱红大字。     叶子衿远远就闻到了一阵花香,进了园子才知道什么叫春色满园关不住,这园子里遍植杜鹃花,规模大得令叶子衿着实吃了一惊。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杜鹃花,各色的都有,一簇簇又连成一片片,一片片又汇成花海,在灯火的映照十分艳丽动人。叶子衿不由得想起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杜鹃虽不如海棠那般名贵,但却是春天山野间生命力最旺盛的花朵,别名映山红,如今这满园的杜鹃,风姿丝毫不逊色于海棠,带给人一种盎然明媚的春意。     阿成领了叶子衿和子峥进屋,只见有四个人围坐在圆桌旁,除了华晋坤、何漫苓和孟昊翔以外,还有一个坐在华晋坤身边的男人,叶子衿并不认识那人。     “叶小姐,叶少爷,请入座。”华晋坤微笑道,然后转身吩咐随从去通知厨房上菜。     叶子衿坐在子峥与何漫苓中间,何漫苓大方得体地对她莞尔一笑,然后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孟昊翔,柔声道:“昊翔,你袖子上打哪儿蹭的灰?也不知道擦一擦。”说完便从精巧的小手袋中掏出一方手绢在孟昊翔的袖子上随意擦拭了几下。     只听华晋坤身边的那个男人轻蔑地笑了笑,“漫苓,你对孟老板还真是掏心掏肺地好,只不过某些人看起来不怎么领情呀。”     华晋坤瞪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轻嗤一声不再说话。华晋坤转而想叶子衿介绍道:“漫苓和昊翔想必叶小姐都已见过,你没见过的这位是犬子冯厉。今日把你们二位请来,一则向你们姐弟赔不是,二则是感谢叶小姐。”     叶子衿一头雾水,“不知华爷要谢我什么?小女好像从来没帮到华爷您什么忙。”     华晋坤道:“我听昊翔说你曾经救过他,你救了他就等于对我们晋安堂有恩。这次的事情让你们姐弟二人受惊了,我代犬子向你们道歉。”     冯厉神色傲慢地瞟了一眼叶子衿,道:“义父,您向他们道什么歉,别失了身份。况且我们晋安堂劫了他段老大的货他还真敢怎样么?您这样是长了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啪”地一声,华晋坤手中的青瓷茶杯被重重掷在桌上,盖子滚了两圈才停下来,从杯子里溅了几滴茶水出来,在座的人皆噤声不语。           第五十二章 不欢而散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华晋坤紧紧抿着唇,顿了顿,厉声喝道:“你当真以为段老大会怕了晋安堂不成?要不是昊翔,能那么容易摆平潮帮?你最好安分一点,不要再给我闯出什么祸事来!”     冯厉听华晋坤对孟昊翔赞赏有加,愤愤不平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晋安堂,孟昊翔他卖茶叶香烟能赚回几个钱?还不如我一批土利润多,义父您怎么有钱都不赚,这让底下兄弟们怎么看……”     “混账东西!”华晋坤面色通红,一脸怒气。     冯厉还未说完已被华晋坤一声怒吼给镇住,只侧过身倒了杯酒,闷闷不乐仰头而尽,放下酒杯后狠狠瞪了一眼孟昊翔。     孟昊翔见局面闹得有些僵,趁空隙劝道:“华爷别生气,冯少爷也是一时心急才会做错事,现在晋安堂的生意正在往正道上走,先做茶叶和香烟生意,相信跟英国洋行那边合作时间长了,还会有更多的生意往来。到时候冯少爷也是要出力帮忙才行,我一个人可应付不过来。     何漫苓也在旁帮衬着说:“冯大少,你就多听听舅舅的话吧,要是把他老人家身子气坏了,我可不饶你。”     冯厉耸了耸肩,嘴角斜着,冷笑道:“你孟大老板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这点小生意都忙不过来,我是看在我义父的面子上才叫你一声孟老板,你别得寸进尺……”     孟昊翔只平静地听着,悠悠地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茶。     叶子衿见这桌上十足的火药味,眼前这个冯少爷仿佛跟孟昊翔有仇似的,说话处处针对孟昊翔。她和子峥倒像是两个木头人,只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热闹。     这时,佣人开始上菜了。紧张的气氛得到了些许缓解,见这一桌子的菜色彩鲜明,摆盘精致,并不是上海本帮菜那般赤油浓酱,反而有几分淮扬菜系的素雅清淡。     华晋坤意识到刚才只顾着呵斥冯厉,反倒怠慢了叶子衿和子峥,于是客气道:“想必都饿了吧,快吃吧,也不知道这些菜合不合叶小姐你们姐弟的胃口。”     叶子衿客气道:“菜很丰盛,谢华爷的款待。”     在座的人开始动筷,叶子衿见一些菜是曾经都统府爱做的,诸如松鼠桂鱼、龙井虾仁、西施含珠等,这些清淡的菜也都是她爱吃的,而且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般精致的菜肴了。     叶子衿悄悄看了子峥一眼,只见他拿着筷子,好像迟迟不知道该夹哪道菜。叶子衿忽然想起子峥不喜欢吃鱼虾一类有腥味的东西,他打小就不爱闻这个味道,可是这满桌的菜大部分都是各类河鲜,难怪子峥要愁眉苦脸了。     这时,华晋坤忽然问叶子衿:“叶小姐是哪里人呀,可吃得惯这些菜?我人老了,喜欢清淡些的菜。初次见面,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些什么菜,就叫人酸甜咸淡的都做了些。”     叶子衿停下筷子,礼貌答道:“我生在北平,口味也偏好清淡,今天的菜很合胃口,谢华爷关心。”     华晋坤点了点头,笑道:“喜欢就多吃一点,既是家宴,我就不劝酒了,这谢意和歉意全在茶里了。”     这时,佣人端上了一盘菜,摆盘形如一只展翅飞翔的老鹰。     华晋坤对叶子衿道:“快尝尝这道鲲鹏展翅,也算是我厨房的一道私房菜了,呵呵……”     叶子衿仔细看了那盘菜,其实是各种食材诸如海参香菇配以红白萝卜等,切成薄片烹煮摆盘而成,酱汁莹亮清透。     盛情难却,叶子衿只好夹了一点尝,吃在嘴里满口鲜香滑嫩,这味道竟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怎么样?叶小姐可还喜欢?”华晋坤自己饶有兴致地尝了一口问道。     叶子衿还在回味,这才回过神来道:“味道很好,难怪华爷如此意气风发,原来是这道鲲鹏展翅的功劳,‘大鹏展翅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华晋坤哈哈笑了两声,笑声爽朗,“叶小姐倒是很会说话。”     冯厉一脸不屑地又灌下一杯酒,根本不想理会这桌子上的人。孟昊翔知道叶子衿出身不凡,有这样的学识也不足为奇,倒是何漫苓稍有诧异,见华晋坤对叶子衿赞许有加,心中堵得不舒畅。     何漫苓也夹起一片海参,对叶子衿半开玩笑道:“叶小姐将我舅舅比作是大鹏,同风而起,那风停了怎么办,你岂不是在咒我舅舅会掉下来?”     叶子衿知道何漫苓故意为难她,也不慌乱,道:“想必何小姐还不知道鹏的前身其实是鲲,鲲是一种鱼,‘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就算没有风了,鹏也一样有撼天动海的本事。”     何漫苓从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对国学不怎么爱好,听叶子衿说得有理有据也无从辩驳,笑容僵在唇边,只缓缓将海参送进嘴里。而华晋坤忽然有些微微失神,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不语。     叶子衿这才回过头顾上一边备受冷落的子峥,看来这一顿只能让他先饿着了,确实没什么合他口味的菜。她忽然看见近旁有一碗豆腐羹,姜黄色的浓稠汤汁配着雪白的豆腐和青豆,看着就很有食欲。     叶子衿端过子峥的碗替他盛了一小碗豆腐羹,想着是豆腐他还能接受。     没想到子峥吃了一口却皱起了眉头,他含在嘴里,想吐又不能吐,只能咽米糠般咽下。     待艰难吞下这一口豆腐羹后,子峥拿起身边的茶杯猛喝水,最后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咽下后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了?不好吃么?”叶子衿小声问子峥。     子峥咽了口唾沫撇嘴道:“里面有蟹黄……”     叶子衿恍然大悟,原来这碗是蟹黄豆腐羹,她刚才也没认出来,只好歉意地看了一眼子峥。     华晋坤忽然起身道:“我先回屋了,你们慢慢吃,昊翔,等下派人送叶小姐他们回去。”     “是,华爷,您多注意身体,帮会的生意我和冯少爷会打理好。”孟昊翔站起身来,一时众人都站了起来,目送华晋坤离去。     叶子衿总觉得他的背影有一丝落寞和凄凉,好像自从那盘鲲鹏展翅上桌后,华晋坤的眼神就黯了下去,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     庭院里的杜鹃花散发着旖旎香气,红的如血,粉的似霞,期间夹杂着杏红、淡红、雪青和纯白。深深浅浅层层叠叠蔓延开去,在月色中有一丝凄美,如梦如幻……     送走华晋坤后,冯厉也不愿继续和孟昊翔坐一起,随便找了个理由便也离开了园子,饭桌上就只剩下了四个人。     这时,坐在叶子衿身边的子峥一直在抓挠着脖子,叶子衿觉得有些奇怪,凑近一看,已经有几处都被挠红了,子峥的脖子上竟相继冒出许多米粒般大小的红疹子。     “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冒疹子了?”叶子衿大惊。     这时孟昊翔也看见了子峥的异常,过来查看一番道:“他刚才吃了什么?”     叶子衿猛然想起那碗蟹黄豆腐羹,忙道:“蟹黄。”     “这没什么大碍,疹子过一会儿就会消散,只是现在会有点痒,以后别再让他吃这类东西了,有的人吃不得这些,吃了就会出红疹子。”孟昊翔见叶子衿一脸紧张,知道她是极疼爱这个弟弟。     子峥挠得心慌,不耐烦地对孟昊翔道:“岂止有点痒,是非常痒!姐,我想回去了,我们走。”     何漫苓立刻对阿成道:“阿成,你快去把车开到门口,亲自送叶小姐和她弟弟回家。”     阿成嘴上应着,还是悄悄看向孟昊翔,眼神请示是否要按照何漫苓说的做,他当然看得出这何漫苓对叶子衿十分介意,这两边都不好对付,他都惹不起。此刻就像有人打翻了醋罐子,一股酸味熏得人闷闷的。     见孟昊翔并没说什么,似默许了,阿成这才和老吴出了园子。     叶子衿扶着子峥也跟着出了这“菀堂春”,屋子里顷刻间空荡荡的,就只剩下了孟昊翔和何漫苓二人。     何漫苓见孟昊翔还未收回目光,轻声咳了两声,走到他身边想要挽住他。     孟昊翔只缓缓抽出手臂,独自走到窗边站着,一手揣在裤兜里。     何漫苓心中不是滋味,酸酸道:“这人都走了,你还恋恋不舍么?专程请过来吃饭,结果还吃坏了东西,真是辜负了孟老板你的一番好意呀。”     孟昊翔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以后最好别再去找她麻烦,有的事我不说不等于不知道,你以为你派人截下段老大的信就可以将消息瞒得过去?你无非就是不想我去救她。”     何漫苓心里咯噔一下,微微怔住,咬了咬下唇极力克制住情绪,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为了一个叶子衿要这样无凭无据地诬陷我,那么,我对你很失望。”     孟昊翔转过身面对着她,眼中似有一丝阴翳,仿佛沉入水中的月,让人看不清也捉摸不透。     “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孟昊翔冷冷扔下一句话,径直出了门,沿着园中的小径消失在夜色中。     何漫苓呆呆地望着他走过的那条路,手指不觉握紧了座椅的扶手,半晌,唇齿间似发狠般念出了“叶子衿”三个字。           第五十三章 香消玉殒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赵芝湄如约来到铺子找叶子衿陪她去吴淞码头看歌舞皇后露茜,叶子衿有些为难地请示沈师傅,他老人家本来不太乐意,不过在赵芝湄的软语攻势外加小月的帮衬下,沈师傅允许叶子衿外出三个时辰。赵芝湄兴高采烈地拉着叶子衿出了门。     汽车没一会儿就开到了吴淞码头外,赵芝湄让司机在车里等着,自己迫不及待地下车去瞧热闹。     叶子衿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围观明星的大阵仗,码头上人山人海,有的还举着露茜小姐的图册和画报。曾经机缘巧合下叶子衿已经见过这位歌舞皇后了,她还是听子峥提起过新雨的姐姐名叫汪露秋。     赵芝湄一直是露茜的忠实听众,这会儿可劲地往人群里挤,奈何这码头里三层外三层都围着人,根本挤不进去,急得赵芝湄直跺脚。     叶子衿本来就是陪赵芝湄来的,况且也见过汪露秋,只跟着赵芝湄在人群外打转。赵芝湄忽然发现不远处停了一辆汽车,也登时顾不了什么名媛淑女形象,想直接爬上车顶上去看,她叫了叶子衿来帮忙,叶子衿一边扶着她上去一边叮嘱她小心。     待赵芝湄爬上去站稳后,她笑逐颜开地对下面的叶子衿道:“我看见了,看见了!露茜今天条白色荷叶袖的洋纱裙,手里还拿了把扇子,好漂亮呀!”     这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穿着黑布长衫的男人,那男人挽起袖子冲着车顶上的赵芝湄喝道:“干什么呢?快下来!也不看看这是谁的车!”     赵芝湄只顾着看露茜,见有人来赶她走,气恼道:“管他是谁的车,我出钱就是!”     那男人走到车前,推开叶子衿,对赵芝湄大声嚷道:“快给老子走人,梁老板的车你也敢踩?死丫头活得不耐烦了吧!”     叶子衿一听是梁老板,忙拉了拉赵芝湄的裙角道:“快点下来,我们走吧。”     赵芝湄见那男人说话很凶,瞪了他一眼才极不情愿地从车顶滑下来。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人叫喊着露茜的名字,叶子衿踮起脚望了一眼,原来是汪露秋下船了。     赵芝湄随着人潮往里面挤,很快便和叶子衿挤散了,叶子衿被堵在人群里,四下张望,也不见赵芝湄的影子。     她有些着急,忙唤着赵芝湄的名字,可是这里人太多了,密密麻麻如同蚂蚁,她没办法自由走动,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人推着往前走,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就在叶子衿被人挤得东倒西歪时,她忽然瞥见一个戴着礼帽穿着西服的男子悄悄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虽然那人的帽子压得很低,但叶子衿还是大致看清了那人的半张脸,特别是他耳朵后的那颗黑痣。     叶子衿大惊,可是这会儿她被挤在人群里动弹不得,四周人声鼎沸,她就是喊了也没人会注意。     眼睁睁地见那人掏出枪对准前方,叶子衿惊慌失色,顺着枪对准的方向看了过去,那男子瞄准的竟是汪露秋!     “小心!”叶子衿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枪响,刚才还在往前挤着看热闹的人顿时吓得四散逃命,场面乱得跟一锅粥似的,叶子衿险些摔倒,还好她极力稳住脚下,不至于摔在地上被人踩踏。     穿过拥挤慌乱的人群,远远地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难道汪露秋中枪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新雨的姐姐……     叶子衿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往与人群撤退的相反方向挤。人群里有人惊呼“杀人啦,杀人啦!”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人们像受了惊的禽鸟到处乱窜,有女人的尖叫声,呼救声,孩子的哭声……     叶子衿好不容易挤到那个倒地的白色身影前,想来汪露秋好歹也是当红明星,现在中了枪居然也没个人管,刚才还围着她的那群人早各自逃命去了。     叶子衿蹲下身,小心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汪露秋,只见她胸口处红了一大片,血染红了雪白的裙子,仿佛一朵朵凌雪绽放的红梅。     汪露秋脸色苍白,见到叶子衿,眼睛迟缓地转了转,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怀里。叶子衿低头一看,是汪露秋随身携带的一把檀香扇。     汪露秋痛苦地挣扎着凑近叶子衿,低声缓缓道:“这个……收好……替我交给……华格臬路32号古玩店的……老板,请你帮我……好好照顾……新雨……”     叶子衿警觉地瞟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小心将扇子藏进袖中。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做到。”叶子衿握了握汪露秋的手,只见她欣慰地点了点头,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这时,一个男人大喊着“露秋,露秋!”     叶子衿抬眸一看,竟是梁啸川。只见梁啸川匆匆跑过来,他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却只有袜子,本来的白袜子此时已经沾满了尘土。     梁啸川一见到满身鲜血的汪露秋,顿时泣不成声,看了一眼叶子衿,眼中有丝惊讶,却也没问什么。他连忙抱起汪露秋,又急切地喝令手下人拿了汪露秋的手袋和其他行李开车去医院。梁啸川一边跑着嘴里还在一直唤着汪露秋的名字,神情悲痛焦急。叶子衿没想到梁啸川对汪露秋倒是一片真情。     就在梁啸川抱起汪露秋的那一刻,叶子衿发现汪露秋的眼睛是看着自己的,只见她嘴唇动了动又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要说什么,可是叶子衿还没来得及追上去,汪露秋最后一丝力气已然耗尽,整个人昏迷在梁啸川的怀中。     汪露秋到底想对她说什么呢?叶子衿单凭她的口型,猜测是有几分像在说“不要”。刚才人群中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暗杀汪露秋?     正当叶子衿疑惑时,一个声音在叫她,“子衿,子衿,我在这里!”     叶子衿扭头一看,人群中赵芝湄正在不远处朝她挥手。     赵芝湄气喘吁吁地跑到叶子衿面前,眼睛里还有泪光,忽然靠在叶子衿肩头嘤嘤抽泣起来,“子衿,他们说露茜中枪了,她是不是死了?”     叶子衿摇头道:“她是中枪了,刚才被人送去医院,现在生死未卜……”     “到底是什么人要杀她?她那么漂亮,唱歌那么好听……”赵芝湄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露茜就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她。     “你先回去吧,这里不安全。”叶子衿拉着赵芝湄往外走,这时已有巡捕房的人来了,码头很快就会被封锁起来。     叶子衿没有直接回铺子,而是回去找汪新雨,虽然心情十分沉重,但是她有必要让新雨知道这个消息。     急匆匆赶到汪新雨的家门口,叶子衿还未敲门,门忽然开了。     “子衿姐,这么巧,我正好要去学校,你找我有什么事?”新雨一身女学生的打扮,怀里还抱着几本书。     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新雨……你要有个准备,你姐姐刚才在吴淞码头中枪了……”     “啪嗒”一声,书籍散落在地,从一册书里掉出来一张缺了一半的照片。汪新雨呆立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     叶子衿忙俯身帮她将书捡起,只见那半张照片上是汪露秋,照片里的汪露秋不施粉黛,梳着两条辫子,眼神明亮,笑容清澈。叶子衿不经意间发现这半张照片的背面笔迹工整秀气地写着“杨子天”三个字,她也不知这名字写在照片背后是什么意思,不过此刻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显然不合时宜。     汪新雨颤抖地接过照片,哽咽道:“这是我一直珍藏的照片……那时候姐姐还没有进百乐门……我姐姐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先去巡捕房找小虾,让他帮忙打听下你姐姐被送到哪家医院了。”叶子衿替汪新雨擦了擦眼泪,心里也十分担心汪露秋的伤势。     汪新雨急忙进屋放了书,和叶子衿一起赶去巡捕房。     下午,各大报纸的头条登了大明星露茜在吴淞码头被枪杀的新闻,一时间大街小巷舆论哗然。     有人说是她在百乐门怠慢了日本客人,所以才被报复,也有人说她惹上了某个黑帮老大,因为不肯做其小老婆而被杀害。总之各种猜想都有,报道有写得香艳的,有写得惋惜的,不过露茜的死倒成了上海滩一桩迷案。     因为当时在码头的人太多,巡捕房也无法取证,单凭血迹和子弹,根本无法找到凶手。梁啸川下令洪帮,就是翻遍全上海也要把凶手找出来千刀万剐,还不惜重金悬赏捉拿凶手。又有报道称梁啸川为救露茜跑得鞋子都掉了,在医院里一直守着露茜寸步不离,直至其死去。     一连两天,汪新雨颗米未进,人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叶子衿每天都让子峥去送些吃的,可是子峥每次都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晚上,叶子衿实在放心不下新雨,又煮了一碗粥亲自送过去。况且还有些事那天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新雨。     敲了一会儿门,屋内没什么动静,叶子衿生怕新雨一时悲伤过度出什么事,又连着敲了一阵。     门“吱嘎”一声开了,汪新雨双目无神,见是叶子衿,眼珠动了下,虚弱无力道:“子衿姐……你不用再送吃的来……我吃不下......”     叶子衿知道新雨这两天不大爱说话,自从那天见到汪露秋的尸首后,汪新雨撕心裂肺地哭过一阵,整个人忽然变得特别安静起来。     “我可以进来坐坐吗?”叶子衿小心试探道。     汪新雨愣了几秒,只自己转身进了屋,也没有关门。     叶子衿见她没拒绝,心里绷紧的弦松了下来。     这是她第二次踏入新雨的家中,这间屋子的陈设布置一切如昔,只是曾经摆放照片的柜子上多了一个围着白绸的相框,照片上的汪露秋冷艳高贵,眉宇间有一丝孤傲。     汪新雨独自坐在椅子上,用手帕仔细擦拭着一个缠枝并蒂莲图案的白釉瓷瓶。     “新雨,你先过来吃点粥吧,等会儿再去擦。”叶子衿看着新雨单薄瘦弱的身影有些心疼。     汪新雨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喃喃道:“姐姐说等来年梅花开了,要摘些花插到这个瓶子里,我得把先把它擦干净了,这是姐姐最喜欢的瓷器。”     叶子衿幼时在都统府见过许多奇珍异宝,她阿玛又爱好收藏,所以她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些东西有一定鉴别。     当她看到那个白釉瓷瓶时,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清朝皇家御窑烧制的白瓷,放在如今价值也不菲。     她想起汪露秋临死前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汪露秋要让她将那把扇子交给华格臬路32号的古玩店老板。叶子衿后来也仔细检查过那把檀香扇,但是并没有发现那扇子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于是她问汪新雨道:“新雨,你姐姐生前很喜欢收藏古玩吗?她是不是经常去华格臬路的那家古玩店?”     汪新雨诧异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我姐姐虽然不收藏古玩,但她偶尔会去那家古玩店看看,有时也买上一两件器物。”     叶子衿本想将扇子一事都告诉新雨,但一想到汪露秋最后的那个口型,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难道汪露秋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吗?叶子衿有些犹豫,编了个理由道:“哦,我就是以前路过那边看到过露茜小姐几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露茜就是你姐姐……”     汪新雨眼里忽然闪着泪光,将瓷瓶放在桌上,只呆呆地凝视着,半晌才缓缓道:“我当初觉得她进百乐门是件耻辱的事,还为此和她冷战了好久,我从来不跟别人提起我姐姐是露茜,就是怕别人会用不一样的眼光看我,我甚至在外面都故意躲着她,不和她见面……可是现在,姐姐她走了,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多么地自私……”     汪新雨伏在桌上抽泣起来,叶子衿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你姐姐不会怪你的,其实,她中枪后我就在她身边,她临死前还牵挂着你,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     汪新雨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忽然拉住叶子衿的手,急切问道:“那你看见了是谁朝我姐姐开的枪吗?”     叶子衿摇了摇头,“当时人太多,我只看见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掏出枪对准了你姐姐,但是看不太清他的长相。”     汪新雨咬牙狠狠道:“我一定要找出那个人来为姐姐报仇!”     叶子衿心中叹了口气,那天的情况复杂,要找出凶手谈何容易。     汪新雨缓缓站起来,怔怔地走向留声机旁,将汪露秋的唱片放了进去。     歌声徐徐流淌,宛转悠扬,绮丽缠绵,静静地述说着一代名伶的过往。     叶子衿想起初见汪露秋的情景,路灯下,她的背影是那么落寞孤寂,一身紫色的奇葩衬出曼妙身姿。巨幅海报上,她的一颦一笑透着一种高贵和冷艳,恰如这支《梅花曲》。     “斜风嗖嗖,细雨潇潇,瑶台仙葩,感萧条。长门凄切,空闺寂寥,知音何处路迢迢。谁羡,雪姿冰肌;谁赏,孤芳清标。水崖山隈,零落飘飘,幽魂一缕谁相招。不作沾泥絮,不作混堕花,只拼作玉碎香消……”     叶子衿听得心中悲凉,新雨早已哭成了泪人。           第五十四章 扇中玄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汪露秋遇害一事渐渐退出公众的视野,上海滩从来不缺少像汪露秋这样的歌女舞女,百乐门墙上的海报很快就换成了新的女明星凤绮霞,一些花边新闻借此大肆宣扬凤绮霞与某位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关系。到了夜晚,百乐门照样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那些曾经迷恋汪露秋的男人很快就拜倒在其他女人的石榴裙下。歌舞场,欢颜地,本就薄情。     这两天叶子衿的心里忐忑不安,她还没有将那把折扇按照汪露秋的嘱托送去古玩店,她保管着那把扇子就像藏了一个炸药包在身边,虽然扇子是没什么异样,但她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暗藏了什么秘密。     叶子衿担心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决定今天等铺子打烊后去华格臬路那家古玩店。     她煮好了明天要用的浆糊,手还未擦干便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怕晚一步古玩店就关门了。当她拿出扇子再次确定时,手上的水不小心沾到了扇子上,她赫然发现扇子上沾了水的地方起了变化!叶子衿心里一颤,紧张得慌忙将扇子扔回手袋里。     这时沈师傅和小月小武准备回家,小月随口问了一句:“子衿,你怎么还不走呀?有别的事吗?”     叶子衿的心砰砰直跳,仍笑道:“我把铺子打扫一下就走,门我会锁好的。”     “好吧,那我们先走啦,你路上小心哦。”小月挽着沈师傅出了店门。     叶子衿小心翼翼将店门合上,又听了外面再没动静,这才抱着手袋进了里屋。她连忙拿出折扇在灯下一看,刚才那块水迹已经半干了,上面的字有些模糊,依稀辨得是个“张季钊”三个字。待水干后,字迹又重新隐去。     叶子衿心中大骇,那不是张先生的名字么!而张先生早在新年前就已经被当成共党抓了,听小虾说在暗地里处决了,他的名字怎么会在这把扇子上?     叶子衿刚才只不小心弄湿了扇子上的这一小块地方,她猜测这把扇子上也许都写满了字,只是遇水后才能现形。叶子衿的心不由得揪紧起来,汪露秋如此煞费苦心,将信息隐藏在这把普通的折扇中,那么她的身份是……     叶子衿没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再继续去窥探这把扇子上隐藏的信息。她只觉得这是件关系到性命的东西,在她这里多呆一日,有些人的危险就增加一分,她必须尽快将这把扇子送到那个古玩店老板手上。虽然她不清楚共党是做什么的,但是张先生的为人叶子衿是知道的,她觉得好人不应该就这样白白死去,为了汪露秋的临终嘱托,她必须去完成这件事。     正当她准备合上扇子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惊得叶子衿一身冷汗,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她定神一看,来人竟是子峥。     “姐,我来接你回家了。”子峥笑嘻嘻道,他瞅见了叶子衿手里的折扇,问,“新买的扇子?”     叶子衿连忙收了扇子放进手袋,挤出一丝微笑道:“不是,是朋友托我送给别人的扇子,估计今天我得晚些回家了,你先回去吧,我受人之托得把东西送到。”     子峥摆了摆手道:“姐,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就是来接你的,也不在乎多陪你跑一趟,快天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不安全,你只说去哪里吧,我这就出去叫车。”     叶子衿知道事关重大,而且还牵涉到共党,她本不想让子峥卷入其中,可是子峥还没等她同意就转身出门去叫黄包车了。     叶子衿只好硬着头皮走出铺子,和子峥坐上车后报出了一个地址。子峥愣了一秒,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啊?”     叶子衿担心被子峥看出端倪,笑了笑道:“我也不认识,朋友只说了这个地址,我也是第一次去找那人。”     “哪个朋友托你的?”子峥继续问,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叶子衿心慌乱地跳着,她当然不能说出汪露秋的名字,略一沉吟道:“都是女儿家的事,你一个男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哦?”子峥皱了皱眉,“没听过定情信物送扇子的呀,多不吉利,诗中写扇子的不是废妃就是怨妇。”     叶子衿掩饰过内心的不安,佯装不耐烦道:“你管人家爱送什么。”     子峥耸了耸肩,只好不再追问。     姐弟二人乘人力车到了华格臬路的古玩店,正好遇上店伙计正将一块块长门板搬出来,看样子是要关门了。     叶子衿忙上前问道:“你们老板在吗?我有东西要转交给他。”     那店伙计看了一眼叶子衿,口吻淡漠,道:“今天打烊了,你明天再来吧。”     叶子衿知道这把扇子的重要性,可是她又不能明说,又不放心把这扇子交由他人转交,只好继续道:“我就见你们老板一面,交了东西就走,烦请小哥去告知一声。”     那店伙计见叶子衿神色焦急,停下手上动作,冷声道:“这茶都凉了,今天不方便待客,你们走吧。”     叶子衿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道:“我不是来喝茶的,我只是来送一样东西。”     店伙计忽然态度坚决起来,摆了摆手道:“快走快走,有事明天再来。”     见店伙计不耐烦的样子,叶子衿叶不知道刚才说错了哪句话,怎么这人的态度立刻变了。     这时,子峥走到那店伙计面前,按住他继续上木板的手,一脸轻松笑道:“茶凉了就再泡一壶雨前龙井嘛,人又还没走。烦请通融一下,我们见了老板交了东西立刻就走,不会打扰很久。”     那店伙计愣了愣,谨慎地看了子峥一眼,甩手道:“好吧好吧,你们进来吧。”     叶子衿有些纳闷,怎么子峥一出马这店伙计就松口了,难道还真是男人之间更好说话?     叶子衿跟在子峥身后走进这家店,这家古玩店店面并不大,分为上下两层楼,一楼陈列着各类器物,瓷器和陶器样式各异,种类繁多。虽说是古玩店,但是这家店的蹊跷之处还是没能逃得出叶子衿的眼睛。她发现只有摆放着柜子上的几件器物看着像是真品,其余的大多数是赝品,不过这仿制的手法也不低,如果不是行家一定很难分辨出来,叶子衿对古董的辨别力是从小跟着阿玛学来的。     店伙计带他们二人上了二楼,一个穿着旧长衫的中年光头男子正抱着个青花百子图罐仔细察看。     叶子衿扫了一眼瓷罐,道:“先生不用看了,是赝品。”     那男人摘下眼睛,看了看叶子衿,见她是一个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的女子,心生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卖给我的人可说是康熙年间的。”     叶子衿只一笑,她当然知道这家店的目的,戏谑道:“想必老板您开古玩店一定是因为有很多余钱,不然也不会一门心思做亏本买卖。”     光头男子哈哈大笑了两声,看见叶子衿身后的子峥,问:“他是你什么人?”     叶子衿下意识地挡在了子峥面前,道:“他是我弟弟。”     那光头男子摸了摸锃光瓦亮的头顶,扫了一眼子峥,双手抱在脖子后面,又悠悠问叶子衿道:“那你说说这怎么是赝品了?”     叶子衿不慌不忙道:“我刚才无意间看见了落款,若是康熙年间的瓷器,康熙青花款的‘康’字多用半水或楷水,很少写成泰水。而且旧瓷那种深厚温润的釉光是年深日久自然形成的,看您手上的这件年代应该不会太久。”     光头男子一拍脑门笑道:“哈哈,想不到你个小姑娘还是鉴宝的行家,眼睛毒得很呀,这次我认栽了。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叶子衿这才从手袋里拿出那把檀香扇放到光头男子面前的桌上,道:“这是一个朋友托我转交给您的。”     那男子看了一眼旁边的店伙计,店伙计立刻会意,仔细检查了扇子后小心谨慎地收了起来。     光头男子问道:“你朋友还有没有交待别的什么?”     叶子衿摇了摇头,她不打算说出汪露秋,因为子峥还在这里,她不想让子峥知道这件事。     “东西已经带到,我们先告辞了,祝先生您生意兴隆。”叶子衿清楚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完成了汪露秋的嘱托,她心急地想要带着子峥离开这里。     光头男人笑了笑,道:“呈你吉言,二柱,送客。”     店伙计应了一声,带着叶子衿和子峥下楼。     叶子衿回眸望了一眼这家古玩店,小小的店面笼罩在夜色里,透着一丝沧桑和阴沉,仿佛是暗夜中流动的浮云,看似平静,实则变幻万千,神秘莫测。     翌日清晨,几只鸽子扑腾着翅膀从檐角飞上天空,一缕缕阳光柔软地躺在瓦上,旧楼阳台上花草欣欣向荣。巷子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拖得长长的声音,这种纤细婉转的唱腔,声音悠长柔缓,仿佛是抛向空中的丝线,让人的心也不禁随之摇曳起来。     那是几个票友在吊嗓子,他们每天早上便会哼哼几段。今天练的是昆曲《夜奔》,前段日子昆曲大师牛长保在华兴戏园开演,听说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虽然有个唱京剧的名角杨小楼将此曲目改良出了个京腔,但人们似乎还是更喜听昆曲这版。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她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     叶子衿下楼,听着悲壮的唱词,心情莫名地低落起来。她不大爱看那些写打打杀杀的书籍,在她看来绿林好汉的故事总会有些过度渲染英雄人物而忽略人命的可贵,那些动不动就割人头颅的情节,在叶子衿看来也十分血腥。但她却独对《水浒传》中林冲这一人物印象深刻,颇为欣赏,听到这唱词不禁感叹其不幸的遭遇。     叶子衿今天出门得有些匆忙,来不及吃饭,于是走到巷口卖早点的伍嫂那里买了几个小笼包。     正巧一个报童从她身边路过,她顺手掏出两个小洋买下一份报纸,叶子衿知道做报童的不容易,她只要遇见了卖报纸的一定会买上一份。     当叶子衿一边看报一边吃小笼包时,她整个人忽然呆立住,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一道霹雳闪过,手中的小笼包咕咚咕咚滑落在地。     报纸上硕大的标题写着“赵氏织业大公子身亡,二公子因杀人被捕”。     二公子?是他!赵锦年被捕了?叶子衿心中震惊,慌忙拦下一辆人力车直奔赵家。           第五十五章 家破人亡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坐在车上,叶子衿忐忑不安地重新翻看报纸,细细读了一遍,一字不漏。报纸上将事情的缘由粗略写了下,大致事情是赵家二少奶奶割腕自杀后,大少爷与二少爷发生争执起了冲突,赵家二少爷一时失手杀死了赵家大少。     叶子衿看完深吸了一口气,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肯定是赵广耀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见了林蕴婉起了色心。像林蕴婉那般骨子里高洁的女子受了侮辱后选择自杀也不足为奇,赵锦年知道真相后杀了赵广耀也在情理之中。     叶子衿一想到这里,心不觉缩成一团开始抽痛。她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赵锦年心痛,他那样一个温文儒雅气质如玉的人会为了林蕴婉而杀人,这是怎样的深爱才会让他丧失理智……     自从那日婚宴后叶子衿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赵家大门,这次来,她发现赵家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门前挂着白绸,透着一股肃穆和萧条。     叶子衿说明了来意,看门的人还是不让她进去,这时阿源及时出现,在看门人耳边说了几句,那人终于打开了铁门。     叶子衿跟在阿源身后,忍不住问道:“阿源,这到底怎么回事?二少爷真的杀了赵广耀?”     阿源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大少爷、二少奶奶都死了,二少爷被巡捕房带走了,老爷受不了打击旧病复发了,小姐……小姐哭得很伤心……”     叶子衿听得揪心,赵家一连死了两个人,现在家中唯一的男丁又面临牢狱之灾,赵家一夜之间完全笼罩在阴云里,大有衰败之势。     叶子衿跟着阿源去见了赵芝湄,赵家现在乱成了一团,也没人管叶子衿和阿源。     来到赵芝湄的房间,叶子衿发现房间里的东西被翻得到处都是,床上都是赵芝湄的衣裙一类贴身物品,地上还放着一只大皮箱。     赵芝湄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窗前老槐树的树枝上有两只黄鹂在叽叽喳喳乱唱。     “芝湄,你没事吧?”叶子衿有些担忧道。     赵芝湄缓缓地扭过头,看了叶子衿一眼,眼泪又流了出来。叶子衿见她两只眼睛都哭成桃子了,忙安慰道:“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赵芝湄抽泣道:“子衿……我要走了……”     叶子衿十分惊讶,与叶子衿同样惊讶的还有站在门口的阿源。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叶子衿问。     赵芝湄擦着眼泪道:“我娘说要带我回老家,听说赵家欠了很多外债,发生了这些事,债主都来讨债,赵家连这栋房子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子衿,我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二哥会杀人……”     叶子衿强忍着心痛问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二少爷杀的赵广耀吗?”     赵芝湄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果然如叶子衿所料,赵广耀趁赵锦年外出之际强占了林蕴婉,林蕴婉受辱后割腕自尽,死在了赵锦年的书房里。当赵锦年回家见到死去的妻子时和桌上的遗书时,怒火攻心找到赵广耀,二人发生冲突后意外酿成了这出惨剧。     “可是那把刀是大哥随身携带的,是我爹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蒙古刀,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我不相信二哥会用大哥的刀杀人……”赵芝湄低声道。     “当时还有别的人在场吗?”叶子衿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问。     赵芝湄摇了摇头,道:“当时我陪大太太二太太和我娘出去听戏了,家里就只有大哥和二嫂,二哥是后面才回来的。”     “那有什么丫鬟保姆看见了吗?”叶子衿不想赵锦年无辜入狱,听赵芝湄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怀疑。     “大太太审问过下人了,巡捕房来人也问过了,可是所有人都说没看见。”赵芝湄沮丧地垂着头。     叶子衿轻轻拍了拍赵芝湄的肩,“你先别急,我去巡捕房问问,若是二少爷是无辜的一定会被放出来的……若人真是二少爷杀的,那也是有原因的,相信刑庭不会重判……”叶子衿安慰赵芝湄的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你什么时候走?”叶子衿看着泪眼模糊的赵芝湄,十分不舍。     赵芝湄握住叶子衿的手,道:“明天坐船走,回我娘在苏州的老家……赵家就快散了……子衿,你要好好保重,我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子衿只觉得眼里酸酸的,赵芝湄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她曾经因为身份有别故意疏远这位千金小姐,可是赵芝湄全然不知,仍时不时就来裁缝铺看她,视她是知己姐妹,偶尔送给她一些时新的小玩意儿,还邀她一起去灯会庙会玩。叶子衿每每想起赵芝湄的笑脸,就觉得像四月的阳光洒在心间。如今,她要走了,叶子衿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早已把赵芝湄当作了好姐妹……     “不会见不到的……我会来苏州看你,等二少爷这边事情有了结果,我就写信告诉你。”叶子衿反握着赵芝湄的手,喉头有些哽咽。     赵芝湄抬起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绢攥在手里,道:“这个蔷薇花的手绢我很喜欢,我会一直留着的,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子衿,其实我不想走,我想再等等,至少等到二哥的事情结束,可是我娘不让,非要明天就走,我拗不过……”     叶子衿心中叹了口气,轻轻抚住赵芝湄的肩膀,道:“二少爷的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的,你先听三太太的话吧,她也是为了你好。”叶子衿知道三太太在赵家地位不高,如今赵家出了事,她肯定不想卷入其中,明哲保身忍气吞声便是三太太在赵家的生存之法。     告别了赵芝湄,叶子衿离开赵家,去了巡捕房找小虾。     “夏良俊,有人找你!”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朝屋内喊道。     小虾的本名叫夏良俊,小时候孩子们嬉戏打闹时他总是扮演虾兵蟹将一类小角色,所以得了个小虾的外号。     “子衿姐,你来这里找我做什么?”小虾跑出来问。     叶子衿将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小虾,请求小虾帮忙想办法让她见赵锦年一面。     小虾面露难色道:“子衿姐,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那赵家二少爷现在是杀人犯,不是随便能见的,我只是个巡捕房的小罗罗,没这个权力私自带你去监狱探视的,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就算你相信赵锦年不是凶手,可现在也没证据呀……”     “就是因为现在没证据,我才要找二少爷当面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们巡捕房不都喜欢屈打成招吗?万一不是他,你们用刑他受不住承认了怎么办?”叶子衿曾经听闻过一些逼供的手法,担心赵锦年也被上刑折磨。     小虾两手一摊道:“这个倒不用了,听说赵二少爷已经都认了,我们巡捕房又不是阿鼻地狱,不是什么人都用刑的。”小虾忽然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叶子衿,“子衿姐,我说赵家的人都不担心你担心个啥?你和那赵二少爷很熟吗?”     叶子衿才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了,忙解释道:“赵二少爷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听说他犯了事,就过来问问。”     小虾“哦”了一声,又道:“你说的这些不是没有可能,就算那把刀是赵广耀的,就算赵广耀也许是被自己的刀误杀的,可是在场没有人能证明二少爷是无辜的呀,都只是你的猜想而已。”     叶子衿心急如焚,道:“那如果真是杀了人要怎么判?”     小虾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这就难说了,赵家的人也没找律师,何况赵锦年都认了,我还听说赵家派人来巡捕房给我们老大塞钱,说是想要我们巡捕房协助刑庭,好最后判赵锦年死刑。”     叶子衿心中一惊,猛然想起了赵家那个绝对的权威――大太太!他的儿子如今死了,她肯定恨不得将赵锦年千刀万剐,就算赵锦年是无辜的,大太太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置赵锦年于死地。     眼下必须尽快见到赵锦年,可是小虾也没办法帮她,叶子衿一时没了主意。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孟昊翔!     以孟昊翔今时今日的地位,想必巡捕房也要卖他面子的。     叶子衿让小虾帮忙盯着赵锦年在监狱的情况,这也是为了防止赵家大太太派人对赵锦年不利。她又急忙叫车去了宝辉洋行找孟昊翔,今天整个上午都在为了赵锦年的事奔走,她也顾不上铺子那边,一心只想着见到赵锦年。     宝辉洋行的女接待一听叶子衿是来找孟昊翔的,见她衣着寒酸,风尘仆仆,以为是个乡下人,颇有些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带着一口上海腔调漫不经心道:“你有预约吗?我们孟老板可是很忙的呀,没功夫见闲杂人等。”     “我有急事找他,请你去通传一声。”叶子衿也不计较女接待的傲慢态度,毕竟事情紧急。     女招待冷着一张脸,细声细气道:“没有预约我也不能去打扰孟老板的,孟老板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要我去帮你通传?除非我脑子洼塌了。”     叶子衿见与这位女招待好言无用,咬了咬下唇,一横心,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将来有一天我要是以洋行女主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你可别后悔。你只告诉孟老板,我叫叶子衿。”     那女招待果然放下报纸,瞅了叶子衿两眼,因为刚才叶子衿走得太急,头发有些散乱,挡住了半边脸,现在叶子衿将头发拨到耳后,女招待发现竟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丝毫不逊色于影画片里的女明星,登时不敢轻视起来。要知道关于孟昊翔的花边新闻也不少,虽然大多数是捕风捉影之说,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招待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也许还真是孟老板的相好之一。     “这位小姐,您稍等,我这就上楼去通传。”女招待见叶子衿丝毫不畏惧,刚才那一番话又说得很有底气的样子,于是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忙换了张笑脸上了楼。     不一会儿,女招待带着一张笑容更加灿烂真诚的脸朝叶子衿走来,语气柔和,口吻殷勤道:“叶小姐您好,孟老板正在办公室等您,请您跟我来吧,方才是我有眼无珠,冲撞了叶小姐,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呀……”     叶子衿也没理会女招待,只跟在她身后上了楼,叶子衿看着那张堆笑的脸总觉得十分别扭。     来到孟昊翔的办公室门前,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第五十六章 不情之请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自从那日德兴菜馆吃饭后,孟昊翔就再没有找过叶子衿。当那天他在车上听到喝醉的叶子衿嘴里念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将他包围,他忽然觉得自己为她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可是不见不等于不理不问,孟昊翔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他担心叶子衿会再遇到什么危险,依然派了阿成暗中保护她。每天不管多忙,孟昊翔一定会抽出时间见阿成,听着阿成报告叶子衿的近况时,他总是沉默不语。     今天秘书来告知他有个叫叶子衿的女人来找他,他一听是她,心中又惊又喜,如果不是碍于老板的身份,他一定会马上走出去见她。可是他还是忍住了,当孟昊翔无意间瞥见手边的报纸时,燃烧的心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他渐渐冷静下来,坐在皮椅上若有所思,眼睛里的光芒一寸寸黯淡了下来……     “找我有什么事吗?”孟昊翔见到叶子衿,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叶子衿穿着一件藕色白格纹的旗袍,简洁素雅,外面随便套了件旧年的白色绒线衫,本来是纯白的,时间久了变成了米黄色。她双手交错着放在身前,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次喝醉酒后的尴尬情景还历历在目,叶子衿甚至都不好意思抬头看孟昊翔。     “我……我找您是有事相求。”叶子衿鼓足勇气说出来,一想到赵锦年身陷囹圄很有可能被判死刑,她那点小别扭和小难为情便转瞬消失了。她抬眸看了一眼孟昊翔,发现孟昊翔似乎带着一种打量的目光在扫视她。     “哦?什么事?”孟昊翔顺手将那份报纸放进抽屉,神情带着冷冷的威严。     叶子衿顿了一秒,定了定神,说出刚才在路上反复斟酌好的措辞。     “孟老板,赵二少爷含冤入狱,我想尽快见他一面,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巡捕房的人不让探视嫌犯,所以我想请您出马,我就见他一面就好。”叶子衿言辞恳切,字字透露出焦急心切。     孟昊翔越听心中越是气闷,那个赵二少爷在她心里就那么重要么?前脚一出事,她后脚就来求他帮忙。     孟昊翔目光敏锐,饶有兴趣地看了叶子衿一眼,道:“叶小姐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好像我记得曾经答应你的那次机会已经被你用掉了。”     叶子衿想起孟昊翔是承诺过会无条件答应自己一件事,可是那次脚受伤,她已经用那次机会与他对抗了,结果还是她败下阵来……那么现在,孟昊翔的确没有理由和义务帮她。     “孟老板,首先,我觉得您不是坏人,我相信您会帮我。其次,您如果肯帮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您。”叶子衿说着这话时只觉得有汗从手心渗出,其实她心中一点都不确定孟昊翔不是坏人。     孟昊翔浓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微微斜起,似有隐藏的火焰在燃烧,目光中含着挑逗的笑意,“叶小姐过奖了,我还真不是什么好人。在商人的眼里只有利益,我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交换吗?你觉得你所谓的报答我会感兴趣吗?打通巡捕房的关系和请律师一类事宜都需要钱的。”     叶子衿被孟昊翔的话问住,只觉得一股铜臭味刺鼻,她努力安定了一下自己,忽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我用我的承诺作为交换,我也可以无条件答应孟老板一件事情,只要我能做到。我和孟老板您一样,说话算话,绝不反悔。”     看着叶子衿坚定的神情,孟昊翔恨不得冲过去将她摇醒,想要大声告诉她那个男人已经认罪了,那个牢里的男人根本就不爱她……虽然心里是怒海翻腾,怒气冲天,但孟昊翔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紧紧地抿着唇,冷眼看着叶子衿。     “叶小姐虽然是一诺千金,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因为我没有什么要你帮忙的,你也帮不了我什么忙,除非,你愿意答应一些特殊的条件……”孟昊翔压抑着情绪,意味深长道,他想做最后的试探。     叶子衿心中猛地一震,她当然清楚孟昊翔的意思,特殊的条件,难道委婉地提出要她跟那些女人一样做情人?做姨太太?     见叶子衿脸色骤然变了,孟昊翔似笑非笑道:“叶小姐别害怕,我从来不强人所难。”     叶子衿咬了咬下唇,也顾不上多想,急切道:“我答应你,孟老板只说什么条件吧。”     孟昊翔微微怔住,心上仿佛挨了一记拳,这一拳看似软绵绵地落下来,实则力道足够大,他的心有些颤抖。他没想到叶子衿为了赵锦年竟会答应下来。     带着一丝无奈和落寞,孟昊翔脸上浮现出一个苦笑,“好,这次我帮你,不过条件我还没想好,你先欠着……”     孟昊翔无论如何也对叶子衿说不出那些侮辱性的条件,哪怕他心中再气再恨。叶子衿在他心中就如同那株洁白的水仙,不容亵渎。只是他忘记了水仙是有毒的,这些有毒的汁液已经逐渐侵蚀了他的心脏令他疼痛伤神,可是他却依旧忘不了那脉最初的清香。     叶子衿先是一阵惊讶,随后是一阵感激。孤注一掷,她选择相信孟昊翔,从第一眼看到他,叶子衿就觉得那双眼睛是暗夜中的星辰,蕴含着光明和力量,有刺破黑夜洞悉万千的魄力。     孟昊翔打电话交待了几句,然后拿起衣挂上的西服穿上,叶子衿这才知道孟昊翔是要亲自陪她去巡捕房。     阴暗的监狱中弥漫着一股馊味和恶臭,昏黄的灯光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尘埃,隐约可以听见铁链碰撞的声音和一声声凄惨的哀嚎,叶子衿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充满绝望和死亡气息的地方,那些被关的囚犯盯着她的那种目光令她脊背发凉。叶子衿看到眼前的一切时,越来越替赵锦年担心起来。     小虾带着叶子衿和孟昊翔来到关押赵锦年的那间牢房,叶子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赵锦年,昔日那个文质彬彬书生意气的二少爷如今蓬头垢面衣衫破旧,两只眼睛深深凹陷,双目无神,只坐在地上望着墙壁发呆,就连有人进来了也无动于衷。     “二少爷……”叶子衿心中一阵酸楚,声音有些沙哑。     赵锦年似乎听见了有人叫她,缓缓地转过脸来,看了叶子衿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叶子衿走近赵锦年,俯下身蹲在他身边,孟昊翔见叶子衿神情担忧,现在完全忽略了他这个帮忙的人,心里十分不爽快,不过又看到赵锦年如今落魄成了这副模样,他的火气竟莫名地消了一点。     “二少爷,我是子衿,我来看你了。”叶子衿关心道。     赵锦年摇了摇头,别过脸去,面无表情道:“你走吧,不要管我。”     叶子衿仍不放弃那丝希望,问道:“二少爷,我相信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认呢?是不是大太太威胁你?”     赵锦年忽然将脸埋进手里,痛苦道:“人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让我去死!我要去陪蕴婉,她一个人怕黑,我要去陪她……”     “林小姐不会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子的,她更不希望你死,二少爷,你要振作一点,人不是你杀的你就不要认,你死了,那二太太怎么办?还有芝湄,她也相信人不是你杀的,那把刀明明是赵广耀那个混蛋的……”叶子衿本还想继续说,没想到赵锦年忽然发了狂一样捂着耳朵,起身就拿头往墙上撞,叶子衿大惊失色,拉也拉不住。赵锦年的额头很快就撞破了,血流不止。     要不是孟昊翔动作快,赵锦年最后一个用力猛撞也许就要出事了。孟昊翔拦住赵锦年,赵锦年却一心求死极力挣脱孟昊翔的阻拦,小虾听到动静跑进来,和几个人拿了铁链子将赵锦年的手和脚锁起来。     “子衿姐,赵锦年现在情绪很不稳定,说不定还会出手伤人,你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还是先出去吧。你放心,我会看着他,不会让他自杀的。”小虾将叶子衿拉出牢房道。     孟昊翔也走出来,神情严肃,“他现在毫无生存意志,而且从一开始就认了罪,这件事比较棘手,必须找到新的证据或证人才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当务之急是搜集证据和找律师。”     孟昊翔的一席话点醒了束手无策的叶子衿,她想起了那天芝湄说的大太太曾亲自审问过下人,那些下人都说当时没有看见。或许那些人之中有人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只是为了保命才守口如瓶。     出了监狱,叶子衿问孟昊翔:“请问孟老板认识什么好的律师吗?”     孟昊翔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她,有意泼她冷水道:“好的律师自然酬劳也高,你确定要请?”     “一定要请最好的律师,这个人情算我欠孟老板的。”叶子衿盘算着拿出一些前清的器物去典当行当了,然后再找二太太帮忙筹一点,应该可以勉强请得起一个律师。     孟昊翔见她态度坚决,知道她是铁了心要管赵锦年的事,虽然不太乐意,但孟昊翔还是答应了叶子衿的请求,只让她先回去等消息。           第五十七章 柳暗花明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过了一日,从阿源那里传来消息,说是赵老爷因病去世了,二太太由于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赵家印证了那句,树倒猢狲散。昔日风光无限的赵家一时成了个空壳子,风一吹就散架了。     叶子衿听闻二太太去世的噩耗,心中一恸,赵锦年如果知道了自己母亲离世的消息一定会彻底崩溃。她悲伤之余生出一丝怀疑,难道二太太真会因为赵老爷的去世伤心过度而死?     孟昊翔并不想帮赵锦年,但看到叶子衿日日为其担忧茶饭不思的样子,又不能不帮。他还是找来了上海最有名的律师。     下午,孟昊翔约在了一家洋人开的咖啡馆见面,叶子衿在律师之前到了。     这家咖啡馆连侍者都是洋人,装修得很有格调,桌椅是淡绿色的,各处挂着别致的小花篮,每张桌上摆了一个鹅颈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白玫瑰。在这里喝下午茶不仅能品尝到正宗的西洋点心,还能欣赏到西洋曲子,不失为一种享受。     一个打着黑领结的金发碧眼侍者走来,孟昊翔刚想替叶子衿点咖啡,没想到叶子衿自己开口说了句“earlmilktea,please.”     金发侍者点头领会,写下单子便离开了。孟昊翔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笑了笑,道:“你到底还有哪些本事是我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学的洋文?”     叶子衿觉得刚才有些唐突,收敛起刚才说英文的底气,“只小时候学过几句,说得不怎么好。”     叶子衿在幼时犟着要上学堂,在周姨娘的劝说下,她阿玛允许她去上女子学堂。那期间教她们英文的是一个英吉利来的修女,叶子衿因为好奇修女嬷嬷将牛乳和茶一起混着喝,所以也学着尝试了一下。这一尝,她觉得味道很特别,久而久之就喜欢上了这种喝法。都统府里都当她是个怪人,她将牛乳和茶一起喝的事情曾经是都统府里的笑话。可是叶子衿冷言冷语听惯了,也不理会,只管继续这样喝。后来她问了那个修女嬷嬷才知道这叫“earlmilktea”,所以对这种承载着儿时回忆的茶印象深刻。     孟昊翔转移到正题上,道:“这位律师姓程,叫程默,他父亲是上海司法界的庭刑刑长。他本来是宝辉洋行的代理律师,因为过几天要留洋深造所以辞职了,他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推迟了行程帮我。”     叶子衿一听这位程律师来头不小,心里对孟昊翔又多了几分感激,即便最后没有找到能证明赵锦年无罪的证据,有了这位程律师的帮助至少赵锦年不会死。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孟老板,您能帮我,我真的很感激……”叶子衿只觉得舌头有些打结,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欠了孟昊翔两个人情,后面可怎么还……     孟昊翔打断她的话,“我不是白白帮你,你还欠我一件事,到时候我想好了自会让你偿还。”     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进咖啡厅。     “不好意思,让二位久等了。”男子走到孟昊翔身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笑容如同午后懒懒照在桌布上的阳光。     叶子衿见这男子面容清俊,语气谦和,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很有贵公子的派头。不似赵锦年那般温文儒雅,也不似孟昊翔那般淡漠冷峻,他既有谦谦君子的气度,也不失蓬勃昂扬的神采。     “想必这位就是叶小姐吧?”程默不等孟昊翔介绍已经伸出了手。     叶子衿学过西洋礼节,也很自然地与他礼貌性地握了握手。     “大哥,你说的这个案子不好办呀,律师虽然全凭一张嘴吃饭,但也没有改变事实的本事。现在找不到证据证明那个赵家二少是无罪的,我顶多在情理上帮他向法官求情轻判。”程默直接开门见山对孟昊翔道。     孟昊翔皱了皱眉,“我已经在派人调查此事了,赵家那么多下人,当时不可能没一个在场。”     叶子衿想起赵家的近况,忙道:“赵家的佣人已经走了很多,能找得回来吗?”     孟昊翔神色不容乐观,“我已让人去码头和火车站蹲守,一有赵家的人出现就会被带到晋安堂等候问话。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至于能不能找到证人要看赵锦年的造化了。”     侍者将叶子衿的伯爵奶茶和程默进门时点的西冷红茶一齐呈上。     叶子衿忧心忡忡地将牛奶倒入杯中,若有所思地拿起小茶匙在精致的杯子里搅着。     “叶小姐也喜欢喝英式下午茶?是有留过洋吗?”程默见叶子衿气质不俗,喝茶的动作透着一种优雅,即便眉头微蹙也是十分赏心悦目。     叶子衿微微错愕,放下小汤匙,道:“没……我没有留过洋,只是以前上学时洋文老师喜欢喝这种英式茶,我跟着效仿她而已。”     程默点了点头,饮了一口红茶,看了一眼孟昊翔,笑道:“今日见了叶小姐才想清楚一些事,不禁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孟昊翔面不改色,徐徐道:“你应该好好记着沉默是金这句话。”     叶子衿见二人好像十分熟识的样子,似乎话中有话,但叶子衿也没心思去揣测,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牢中的赵锦年。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玻璃窗外经过,只见阿成行色匆匆地走到孟昊翔身边,道:“翔哥,我们抓到了赵家的一个丫鬟,她见了我们就跑,好像知道些什么,不过我问她话时她什么都不肯说,逼问之下她只说了她叫彩娥。”     彩娥?叶子衿猛然想起那日被赵广耀轻薄的丫鬟。她当时也在场,叶子衿记得彩娥是大太太房里的丫鬟。     “孟老板,您带我去见那个丫鬟吧,她应该还记得我,我曾经有和师父去赵家做旗袍。”叶子衿一刻也不想等,阿成带来的这一消息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希望和动力。     到了晋安堂,叶子衿让孟昊翔给她一个单独和彩娥说话的机会,彩娥才受了惊吓,她去总要合适些。     叶子衿见到彩娥时,她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整个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宛如一只受伤的小鸟。     “彩娥,是我,你还记得我吗?”叶子衿俯下身轻轻抚在彩娥的肩膀。     彩娥见到叶子衿,怯怯地回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是沈师傅的徒弟……那日我见过你……”     “嗯,你先不要怕,这里很安全。”叶子衿扶起彩娥坐到凳子上。     “这里是哪里?”彩娥见门外还守着人,大气都不敢出。     叶子衿没有说出晋安堂,彩娥胆子本来就小,禁不住吓,叶子衿安慰道:“这里是程律师的家,他是想帮二少爷的,可是现在找不到证人来证明二少爷无罪,你愿意帮二少爷吗?”     彩娥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水,“我不是不想帮二少爷……可是我不能……大太太说了谁敢出来作证,她就要那人全家替大少爷陪葬。我不敢……”     叶子衿心中燃起了希望,只要彩娥肯作证,事情就有转机了。     “那你能告诉我那天的情形是怎样的吗?”叶子衿只能迂回着问,不再提出庭作证的事。     彩娥脸色苍白,凑近叶子衿,低声小心翼翼道:“我只看见那晚二少爷和大少爷起了很激烈的冲突,大少爷打不过,就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可是他在后面的打斗中一不小心滑倒了,死在了自己的刀下……当时不止我一个人看见,还有其他几个丫鬟……可是她们都死了,我是侥幸逃出来的……在上海躲了好几天,本想今天偷偷逃走,可是一到码头就被人抓了……”     叶子衿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曾经有猜测是大太太威胁下人,没想到那个女人心肠竟如此狠毒,为了置赵锦年于死地不惜杀人灭口。     “那二太太呢?她为什么会死?难道真是因为伤心过度?”叶子衿屏住呼吸,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彩娥泪光闪闪,声音颤抖道:“二太太是被大太太逼死的,大少爷的死让大太太恨毒了二太太,大太太逼她喝有毒的茶,说是让二太太选择是自己死还是二少爷死,二太太为了救二少爷,就喝了那杯茶……”     叶子衿听了心中悲痛不已,又替二太太叹惋。大太太怎么可能会因为二太太的死就放过二少爷,就算二太太选择牺牲自己,也照样不能保二少爷周全。     “彩娥,二太太和二少爷平日里待你怎样?”叶子衿更加坚定了救出赵锦年的决心,她一定要说服彩娥出庭作证。     彩娥含着泪点了点头,“二太太和二少爷都待我很好,我若是二房的丫鬟平日里就不会挨那么多打了……”     叶子衿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彩娥面前,语气温和道:“可是现在二太太死了,二少爷在牢里随时都有性命危险,保不齐大太太就会买通人去暗害二少爷。我现在正在想办法救二少爷出来,你若是肯出庭作证,又有程律师的帮助……”     叶子衿话还未说完,彩娥的头已经摇得像个拨浪鼓,她怯生生道:“我不敢……我怕,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叶子衿尽量让彩娥放松下来,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最后终于束手无策搬出了孟昊翔这座大山。     “你不用担心你家人的安全,相信你也听说过全上海最有势力的黑帮晋安堂。现在晋安堂的孟老板也在帮二少爷洗清冤屈,大太太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敢跟晋安堂作对,况且现在赵家已经家破人亡还欠着外债,没有人会买赵家的账,大太太就算有这个胆也没这个能力了。”叶子衿苦口婆心费劲唇舌,可若是彩娥坚持不肯,她也不能威胁逼迫她出庭作证。     只见彩娥迟疑了一会儿,又悄悄抬眼看了看外面守着的壮汉。从彩娥的眼睛里叶子衿看到了信任,就像当初小月第一次看她时的那样,她相信彩娥和小月一样都是善良淳朴的女子。     半晌,彩娥神色犹豫,又像是有顾虑,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可是作证后我想马上离开上海……可以吗?”     叶子衿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些难掩激动地握住彩娥的手,道:“好!到时我会亲自送你离开……”           第五十八章 尘埃落定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七日过后,法庭最终判了赵锦年两年监禁,不过不是因为他杀害赵锦年一事,而是因为他将一名监狱的管事打成了重伤。     叶子衿费尽千辛万苦帮赵锦年收集证据还其清白,在程律师和孟昊翔的相助下,事情本来即将大功告成,可是万念俱灰的赵锦年根本不想活下去,只一心求死。监狱管事受了孟昊翔的嘱托特殊照看赵锦年,没想到在阻止其自杀过程中被失去理智的赵锦年打成了重伤。     现在事实摆在这里,监狱更不可能放人了,程律师也束手无策,只能向法官求情才判了两年。     叶子衿心力交瘁失望至极,又急又担心。可是赵锦年却始终不肯见她,她怕赵锦年会再想寻死,只好写了一封信托小虾送进去。     上午送去的信,下午却到了孟昊翔的办公室。     孟昊翔曾交待监狱长有任何给赵锦年的东西都要先拿到他这里过目,如今这一封薄薄的信躺在桌上,他竟有些失神。     最终,他打开信封,拿出叶子衿写给赵锦年的信大致扫了一眼。她的字写得颇具风骨,既有簪花小楷的高逸清婉,又不失行书的流畅大气,一笔一划细腻丰富,一字一句无不饱含着对赵锦年的深情。虽未直接表露心迹,但言语中的苦心开导,劝慰和鼓励,在孟昊翔看来十分刺眼。     他看完后不禁将信拍在桌上,随后揉成一团,连带着信封直接扔进了纸篓。     这时,阿成进来了,见孟昊翔面有愠色,说话也谨慎了许多。     “翔哥,英国洋行那边的代表威尔顿夫妇今天会到上海,晚上的迎客宴已经在瑞金宾馆订好了。”阿成正色告知。     孟昊翔只“嗯”了一声,神色缓和几分,待阿成正要转身离开时,孟昊翔忽然叫住了他,“监狱那边你去一趟,就告诉那个赵锦年,说赵二太太现在被大太太软禁,他想他母亲没事,就不要再寻死觅活,若他一心求死,那她母亲的死活也不会有人管。”     阿成点头应了声,他知道赵家二太太已经死了,孟昊翔这么做无非是想激赵锦年活下去,赵锦年好好活着叶子衿才不会整天牵肠挂肚,阿成不曾见过孟昊翔对别的女的有这般用心。     叶子衿再让小虾去探赵锦年在狱中的情况时,小虾带回来的消息令她有了些许欣慰。小虾告诉她赵锦年在狱中一切正常,只是依旧沉默寡言。     那封信总算没有白费,叶子衿这才放下心,只让小虾多多照看赵锦年在狱中的饮食,又托小虾捎去几本书。     翌日清晨,叶子衿照常出门去铺子,昨夜的一场雨将路面打湿,支出来的晾衣竹竿上还滴着水珠。早起做买卖的人已经开始摆起了摊子,几声悠长的叫卖飘荡着空荡荡的巷子里,两侧破败的老房子似沧桑佝偻的老人,衣衫褴褛却不失慈祥亲切。     从报童那里买了一份报纸,叶子衿一眼就看见了醒目的标题――宝辉洋行与英国洋行强强联手。     报纸上刊登了一张照片,背景看似是某家豪华酒楼,照片里孟昊翔与一个洋人共同举杯,那张冷峻的脸上挂着一贯淡定的笑容,仿佛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度。他身边站着笑容温婉的何漫苓,二人看起来还真是漂亮般配的一对。     叶子衿收起报纸,一丝凉风卷来,她紧了紧脖子上的一条珊瑚色的纱巾,加快了脚步。     到了铺子,叶子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小武和小月,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掀开帘子进了里屋。     只见沈师傅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捂着嘴不住地咳嗽,咳得弯了腰,咳得嗓子似乎都近乎嘶哑了,这一声声咳嗽听得叶子衿心中发紧。小月又是在旁边捶背又是端茶倒水,焦头烂额,神色担忧。叶子衿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痰盂,痰里的血丝刺痛了她的眼!     “师父,你怎么了?这痰里怎么有血?”叶子衿连忙走上前去。     沈师傅依旧咳个不停,一边咳嗽一边道:“没事……咳咳咳……老毛病又犯了……咳咳咳……”     小月急得直跺脚了,对叶子衿道:“师父从昨晚开始就有些咳嗽,今早起来就更加严重了,小武已经去请大夫了,他怎么还不回来,急死我了!”     叶子衿知道师父爱抽烟,平时偶尔也会咳嗽两声,但都没太在意,可如今竟咳出了血丝,叶子衿不由得担心起来。     “师父,要不去医院看看吧?听说那些西洋药很管用。”叶子衿走上前去拍着沈师傅的背帮他顺气。     沈师傅却一把推开她,哑着嗓子态度坚决道:“我就是死……咳咳咳……也不进洋人开的医院!洋人的……医术有什么好的……听说还有开膛破肚的玩意儿……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医术……咳咳咳……有什么不好么?”     叶子衿知道师父脾气执拗,向来听不进劝,为了不让他再动气,她只好依着师父道:“好好好,我们看中医,师父您别生气。”     叶子衿见师父越发咳嗽得厉害,咳出的痰里还夹杂有血丝,这症状有些像……一想到那种病,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小武请来了一个老郎中。老郎中一袭灰黑色的长衫,戴着副圆框眼镜,提了个旧药箱风尘仆仆赶来。     把完脉,诊断完毕后,老郎中佯装咳嗽了几声,道:“我先开几服药吃着,若是咳嗽再不好你们再来找我。”说完收拾了箱子就要出去,走时扫了一眼叶子衿和小武,仿佛在眼神示意有话要说。     叶子衿当即会意,让小月在里面照顾着,然后和小武出去送老郎中。     走到店铺门口时,老郎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得准备准备后事了,他得的是肺痨,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我开的那些个药只是给他续命,到底治不了根儿,我是没别的法子了。”     叶子衿心里“咯噔”一下,当年周姨娘就是得了这种病去的,那时周姨娘也是整宿整宿地咳嗽,咳得脸色都发青了,看着就像纸人儿一般憔悴。她跑遍了大大小小的药房,请了求了无数个大夫,可是最终也没能救得了周姨娘。     肺痨,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病,如今师父也患上了这种病,叶子衿一时恍惚无助。     小武求老郎中再想想办法,老郎中只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提着药箱拂袖而去。     小武无力地倚在门上发呆,这时小月也不放心地走了出来,看到叶子衿和小武的神情,也猜到师父病得不轻。     小月红着眼睛问叶子衿,“师父……他……得了什么病?”     叶子衿怔怔地盯着地上,良久艰涩地挤出两个字,“肺痨。”     小月退后了一步,捂着嘴,眼睛里流出大滴大滴的泪。     小武忙道:“别哭出声让师父听见了!”     小月咬了咬下唇,低声啜泣道:“怎么办……肺痨真的治不好么?”     一旁缄默的叶子衿忽然说话,“这件事先瞒着师父,我们只说他感染了普通的风寒。小月,你知道师父有什么亲人么?我想他的亲人来劝说他去洋人的医院应该会比我们劝有用。”     小月用袖子擦了擦脸颊的眼泪,想了想,道:“师父原来是有一个亲生儿子的,只是他儿子不愿意学裁缝的手艺,和师父闹僵后就被赶出了家门,从此就再没回来过,走了也有七八年了吧。”     叶子衿刚燃起的希望仿佛被一瓢冷水浇灭,她接着问道:“那你知道师父的儿子现在在哪里吗?”     小月先是摇了摇头,忽然眼睛里又闪过一道光亮,“我记得师父好像曾经收到过一封信,他看完过后就悄悄锁柜子里了,那年过年时又收到了一封,我猜肯定是很重要的人寄来的,不然师父怎么会锁柜子里呢?”     小武思索了一番道:“嗯,有这可能,如果找到那封信,就知道师父的儿子在哪里了,即便不是师父的儿子,也可能会是其他亲人,好歹先找来劝劝。师父顽固得很,我们是劝不动的。”     “可是那个柜子的钥匙师父一直带着,从不离身呐……”小月提醒道。     小武不屑地瞟了小月一眼,有几分得意道:“这个包在我身上了,你忘了我在被师父收养前是干嘛的了么?变戏法的人这偷钥匙这点手法能差么?笨丫头。”     叶子衿现在才知道小武以前是学变戏法的,难怪江湖上那一套他都摸得门儿清,原来是从小闯码头学来的。     “那好,你们将信找到后拿来给我看。这几天我们要像平时一样,不要被师父他发现有什么异常。”叶子衿嘱咐道。     三人商议完后,小月拿了药方去抓药,小武则去说服沈师傅回家休养,叶子衿留下来看铺子。     这样一来,所有的活计都只能叶子衿来做,她又是帮沈师傅赶工未做完的旗袍,又是应付挑剔的顾客,还得清算一天的账目。她穿梭于裁床与柜台之间,忙得连午饭也顾不上吃。           第五十九章 露白月明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终于独自支撑到铺子打烊,叶子衿松了口气,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她抬眼看向远处的天际,一团团火烧云,宛若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又如斜插在美人云鬓上的红牡丹。几只鸽子披着夕阳在空中飞翔,房子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白烟。这般静谧祥和的天空下又即将展开一幅灯火辉煌欢歌笑语的浮华画卷,她突然觉得这间铺子是如此的真实淳朴,虽然做学徒辛苦,但她心里却觉得无比踏实。     叶子衿正欲打扫铺子,只见小月和小武气喘吁吁走进来。     “子衿,我们拿到信了!”小月激动地一把握住叶子衿的手。     小武从怀中掏出两封信递给叶子衿,“喏,信在这里,上面写了什么你看吧。”     叶子衿想起小武和小月都没上过学堂,这信上的字也认不完,于是拿了这两封信到灯下去看。     这的确是两封家书,上面的地址是北平的一个胡同,寄信人的名字是沈康同。     从第一封信中叶子衿得知沈师父的儿子打算长居北平,并告知在北平一切安好让他老人家勿担心。第二封信里的态度较之第一封似乎要冷淡些,只嘱咐沈师傅要保重身体,少抽烟等琐碎事宜。     叶子衿猜测沈师傅并没有回信,看来这对父子间的矛盾一时半会儿还真难以化解。     “我得去北平找师父的儿子,小月,我走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师父。”叶子衿说完拿了笔记下信封上的地址和寄信人姓名,然后将信重新放回信封递给小武,“这个快放回去吧,别让师父发现了。小武,这期间就有劳你多看管下铺子,别再让师父做旗袍了。”     小武拿过信冷冷淡淡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好像什么都你说了算似的,好歹我也比你早来铺子。”     叶子衿无暇与小武纠缠这些无谓的事情,转身对小月道:“我明天就动身去北平,师父那边你就跟他说我老家有事要回去几天。”     小月点了点头,有些不放心道:“子衿,你一个人出门要小心啊。”     “我出生在北平,那地方我还算熟悉,放心吧。”叶子衿唇角扯出一抹笑,心里却有些乱。沈师傅的儿子去北平都有七八年了,这封信又是四年前寄的,难保这住址没变动,在偌大的北平城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叶子衿相信,师父的心里一定还是很想见到自己的儿子,虽然他一直不肯妥协,但毕竟血浓于水。就算这次最终是徒劳而返,她也要去北平找一找。     当晚叶子衿就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坐第二天早上九点的火车。     子峥忽然拿出一双白色的浅粗跟小皮鞋摆在她面前,笑道:“姐,喜欢吗?本来想迟一点给你的,可你这次着急要去北平找人,我想着你穿这双鞋走路会舒服些,而且这鞋子配旗袍特别好看!”     叶子衿将一件银白绲边如意扣的堇色旗袍叠进藤箱,睨了子峥一眼,半带嗔怪道:“我又不是出去玩的,穿以前的布鞋就好了,你又乱花钱。”     子峥耸了耸肩,将皮鞋推给她,“姐,我希望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漂漂亮亮的,只可惜我现在还挣不了多少钱,等我以后工作挣着钱了,我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多漂亮衣服和鞋子,让你每天都换一套,每天都穿新衣服!”     叶子衿眼睛含着笑,吐了吐舌头,“算了吧,你还是好好攒钱娶新雨吧,我可是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姐弟俩又开玩笑地说了一番话后,子峥出门去接汪新雨。叶子衿看着弟弟和新雨越走越近,二人虽未挑明关系,但已然一对默契十足的青年情侣。自从汪露秋死后,新雨便接了一份报社的工作,没课的时候就去上班,晚上经常要加班赶稿。叶子衿知道汪新雨是个有骨气的女学生,即便后来梁啸川有意接济,汪新雨也没有接受任何帮助。叶子衿很欣赏她这一点,一个女子的傲骨是难能可贵的。     收拾好箱子站在窗台前,叶子衿往水仙的花盆里添了一点水。清香袅绕,夜风徐徐,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头顶,一轮鹅蛋似的圆月跳出云层,散发着圣洁的光芒,慈悲而怜悯,仿佛给予这个黑暗的人间一丝慰藉和希望。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北平,魂牵梦萦的故乡,叶子衿陷入沉思。     同样欣赏着这轮明月的,还有坐在车里的孟昊翔。     他刚与英国洋行的代表威尔顿夫妇用完晚餐,生意谈得很顺利,双方合作很愉快。为了尽地主之谊他便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刚送走威尔顿夫妇,他坐在车上头有些发晕,口鼻中充斥着酒气。     孟昊翔斜躺在车后座上,几缕皎洁的月光透过车窗上红色丝绒帘子的缝隙照了进来。他微微睁开眼,看见了如浓墨晕染开的夜色中,一轮皎洁的圆月悬挂当空。月光如流水般滑过心上,他微微失神,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想到了她那张清丽的脸庞和如湖水般的眼眸,她的一颦一笑,还有平时对他那种冷淡疏远的眼神和那日醉后朱唇粉颊醉眼迷离的模样,他竟有些想念她了……     这时,阿成上了车,回过头见孟昊翔已经醒了,遂道:“翔哥,明天去北平的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我觉得你大可没必要亲自陪威尔顿夫妇去一趟,直接派个人陪他们去玩就好了。”     孟昊翔依旧望着车窗外,语气中有一丝疲惫,“威尔顿先生是很重要的客人,以后我们与英国洋行的合作还有很多,亲自去才有诚意,翻译那边都通知好了吧?”     阿成点头道:“通知了,明天早上九点的火车。”     “嗯,开车吧。”孟昊翔缓缓闭上了眼,迷迷糊糊中总有她的影子在脑中闪现,他皱了皱眉,逼自己不去想她。他心底忽然在嘲笑起自己,他孟昊翔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偏偏在意一个对自己毫无感觉的女子?这不是他孟昊翔的风格......     在女人这方面,他从来不会强求,他身边也不缺主动示好的女人。那些在他面前百般献媚弄姿的女人他从不多看一眼,只觉得都是些浓妆艳抹的假脸,庸脂俗粉罢了。直到叶子衿的出现,他仿佛发现了一块天然的璞玉,只是这块璞玉高洁冰冷,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是个一身铜臭满手鲜血的人,根本不配拥有这块珍宝。     他觉得自己在叶子衿面前就像一个自作多情的傻瓜,竟还帮她救她心爱的人。想到这里,孟昊翔不禁握紧了拳头,他孟昊翔还没有大度到这种地步……     清晨,一缕破晓的霞光洒在弄堂老房子的屋顶上,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声,几家的主妇开始在公用厨房叮叮咚咚忙开。其中有人时不时为谁错用了谁家的糖,谁多用了谁家的酱油而拌上几句嘴。住在这里的人生活都很拮据,狭小的空间里呆久了,难免会有些压抑的情绪,人也变得爱斤斤计较起来。     叶子衿和子峥出了门,子峥将买好的干粮塞到叶子衿满鼓鼓的藤箱里,然后送叶子衿去了火车站。子峥一路都在千叮咛万嘱咐,恨不能跟着叶子衿一起去北平。叶子衿笑着拍了拍子峥的肩膀,笑道:“我好歹在北平也住了十三年,哪个地方的冰糖葫芦好吃,哪个摊位扎的风筝好看我全都知道,你还怕我迷路么?”     子峥摇了摇头,“你到哪里我都不放心,姐,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学校那边我请假。”     叶子衿顺手抢过子峥手里的藤箱,断然拒绝道:“不行,你得好好给我上课去,我过两天就回来了,很快的。”     子峥目送叶子衿进了火车站,无奈转身离开。此时,一辆黑色戴姆勒轿车从他身边经过,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从车上走下来孟昊翔和曲向天,另外还有两个洋人。     “孙翻译怎么还没到?”孟昊翔抬腕看了看表,问身边的曲向天,“阿成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曲向天在来来往往的人中找寻着,距离火车开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了,他心里有些急却仍冷静地稳住孟昊翔道:“大哥,再等等吧,若是十分钟后他们还没到,我们就等到了北平再找一个翻译。”     孟昊翔眉目间有一丝不悦,却也只好作罢,继续站在原地等。更尴尬的是这里没有一个人会说洋文,孟昊翔也没办法与威尔顿夫妇沟通,只能将他们晾在一边。这对洋人夫妇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不过他们却很懂礼数,安安静静站在车边等待。     过了十分钟,实在等不了了,孟昊翔准备带着威尔顿夫妇进站。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飞奔而来,老吴一脚刹车踩下,车渐渐停在孟昊翔身边。阿成一脸紧急地下了车,“翔哥,孙翻译昨晚忽然高烧住进医院了,这次是去不了了,怎么办?”     孟昊翔绷着一张脸,加之刚才等待已有十分不耐烦,冷冷道:“回去告诉她,让她以后不用再到宝辉洋行上班了。”说完亲自走到威尔顿夫妇面前,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与之一起进了火车站。     曲向天吩咐阿成管理好赌场的生意,又让阿成转告钱江在孟昊翔不在的这段期间盯紧冯厉那边,然后才匆匆疾步跟上去进了火车站。           第六十章 北平之行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三等车厢里,人和行李挤在一起,夹杂着各种汗味臭味。有些举止粗俗的人还将鞋子脱掉盘腿坐着,丝毫不顾及周围的人。几个中年男子吆五喝六地在车上打长牌,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哭泣不止的孩子低声哄着,脸上有一丝害怕和无奈。     叶子衿靠窗坐着,虽然车厢里杂乱不堪十分吵闹,但她心里却是一片宁静。从南方到北方,一路的风景有了变化,窗外连绵的青山绿草逐渐过渡为辽阔的平原旷野,连风也疾了,空气中有一丝干燥的寒气。“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如今南国已是暮春时节,想必北平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叶子衿不禁忆起曾经春天出游踏青的情景。那时女子学堂每年都会组织春游,几个留洋回来的年轻女教师换下素日里灰黑沉闷的衣裙,穿着浅淡颜色的夹棉旗袍,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小腿,带领着年幼的学生出去游玩。     因为女子学堂里多数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家里总不喜欢姑娘家出去抛头露面,所以每次出游就那么几个人,叶子衿在都统府的人眼里早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所以次次参加春游府里也懒得管了,她自己也乐在其中。     她们会去妙峰山赏春看景,去陶然亭泛舟喝茶,去京郊放风筝摘野花。幼时的她最喜欢的就是和漂亮的女教师出去春游,那时的她就像一只脱缰的小野马,在长满青草的荒郊扯着一根风筝线胡乱地跑,和同伴们追逐打闹,眼看着一只雏燕风筝飞得越来越高,她们也笑得越来越欢……     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女子声音传来,叶子衿从回忆中走出,看见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神色紧张,眼睛里闪着泪光。     “帮帮我…..哪位好心人帮帮我……我的孩子发烧了……烧得厉害……有没有谁是大夫?”那年轻女人四处张望着,无助又焦急,不时地拿脸去贴襁褓中婴孩的额头,哼哼哄着哭得厉害的孩子。     可是车厢里并没有人理会,打牌的照样打牌,方才睡着的有人还嫌恶地别过脸去,仿佛在无声埋怨孩子的哭声扰了清梦。年轻母亲的求救很快就湮没在一片嘈杂喧闹声中,仿佛一丝轻柔无力的风,后来也只有周围几个中年女人关心了几句便没了下文。     叶子衿起身,旁边的人很不情愿地挪了挪脚让她过去,她在狭窄的过道里走走停停,穿过扔在过道的行李箱和站着的人,已觉得身上都沾染上了一股酸臭,叶子衿不禁捂鼻,在快走到那位年轻母亲的座位时,她理了理头发,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孩子怎么样了?”叶子衿走到年轻女人身前半蹲着,关切地问。     年轻女人见到叶子衿仿佛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红着眼眶急忙道:“小姐,请你帮帮我,孩子刚才吐奶,这会儿又开始发烧,我……我没办法……”     叶子衿看了看女人怀中的孩子,也就几个月大,裹在襁褓里,脖颈上围了一块布,上面已被吐出的东西弄脏,散发着奶馊味。小小的脸蛋染上了两团潮红,粉嫩的小手半握拳挥舞着,声嘶力竭地哭泣,眼泪顺着脸颊流。叶子衿抬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果然烧得厉害,这样可爱的孩子一哭,叶子衿也跟着担心起来。     “你先别急,我去找列车长,让他帮忙问问火车上有没有大夫,孩子会没事的。”叶子衿安慰年轻女人,然后急忙出了三等车厢去找列车长。     从三等车厢进入二等车厢,仿佛是从杂乱的菜市场到了干净整洁的百货公司,叶子衿顺道问了几个车厢,可是也没有几个人搭理她。一些有善心的老太太见她来问,还会摇头回答,目光里流露出同情,可是大多数人十分不耐烦地冲叶子衿嚷嚷或者是直接不理,只淡漠地扫过她一眼,眼中似有轻蔑之色。     叶子衿以前跑街头卖报卖香烟时没少受人白眼,这点冷遇她丝毫没有在意,只是觉得这二等车厢里的一些人只是披了一件光鲜的外衣罢了,骨子里还不如三等车厢的那些粗俗之人。她放弃了沿途询问,直接去找列车长。可是走到二等车厢与一等车厢之间的通道时,叶子衿却被一个乘务员拦下,那人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过去。     “请你去跟列车长说一声,火车上有个孩子病得厉害,需要就医,可否让他问问这车上有没有大夫?”叶子衿心中一直牵挂着那个小脸通红的小婴孩,若这乘务员还不同意,她只怕会马上闯进去。     “不行不行,这一等车厢岂是闲杂人随便能进去了,要是惊扰了先生太太们休息我可担当不起,快走快走……”乘务员一边说一边将叶子衿往后推。     叶子衿抓住门扶手不肯放松,态度很坚决,她一定要见到列车长!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孩子的哭声,她心中一酸,这一刻被浓重的无助感包围。     “嘿,你还犟着不走,再不走我动手了啊。”乘务员没好气地去扒叶子衿抓住门扶手的手。     “求你……求你救救孩子,你以后也是要当父亲的,怎么能没一点怜悯之心……”叶子衿用尽力气抓紧,断断续续喊道。     乘务员也懒得理会她,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往外拉,只觉得这女人的手像章鱼的吸盘,紧紧吸着门扶手不放。他一时来了气,怕叶子衿在这里闹起来吵到一等车厢里的贵客,于是猛地一拉,不想叶子衿的手忽然从手里滑出,只听“啪”地一声,叶子衿朝后仰,直接撞到了一等车厢的门上,手腕上红了一圈。     “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乘务员压低声音吼道。     叶子衿也不畏惧,甩了甩酸麻的手腕,冷冷地盯着他,道:“我要见列车长。”     “你……”乘务员冲过去抬起手正要打,这时,一等车厢的门忽然开了。     “什么事在外面吵闹?”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从车厢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叶子衿愣住,这人竟是孟昊翔!     孟昊翔见到叶子衿,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当他看到她的手腕时,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乘务员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解释道:“对不起,惊扰了您的休息,实在是对不起。这人一直在这里闹事,我正在解决……”     孟昊翔一双眼睛格外锐利,似乎扼住了那乘务员的咽喉,令其不敢喘息。     “你就是这样解决的?打女人?”孟昊翔一步一步走近那个瘦高的乘务员,目光深幽如潭,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忽然一把抓起乘务员的衣领,将他重重撞在了门上。     “我……我……”那乘务员忍着疼痛,额头直冒冷汗,吓得说不出话。     “滚,去把你们列车长叫来。”孟昊翔淡淡开口,有一种不容违抗的气魄。     那乘务员连连点头说好,给孟昊翔鞠了一躬后,脚底抹了油一般飞快地奔去找列车长。     还没等叶子衿开口,孟昊翔慢悠悠道:“叶小姐,这么巧,你也去北平?”     叶子衿握着刚才被抓住的手腕,扯出一抹生涩的笑,“嗯,去北平办点事。”     见叶子衿不欲再往下说,孟昊翔随即话风一转,“你找列车长有什么事?”     刚才孟昊翔在贵宾车厢里坐得发闷,与威尔顿夫妇因为语言不通也无话可说,于是想出来过道透透气。他在进入一等车厢时,忽然听到前面一个女子的声音,好像很耳熟。当时他只是心里暗讽自己思念她竟到了如此地步,可是越往前走听得越清晰,他心中抑制不住惊喜,待打开门后,看到的果然是她。他们居然在同一列火车上……     叶子衿将孩子生病的事告诉了孟昊翔,孟昊翔提议将孩子和那个母亲接到他的贵宾车厢照看。叶子衿也觉得三等车厢的环境太过脏乱,婴儿的身体本来就弱,呆在干净的地方空气也要好些。     当孟昊翔陪叶子衿走进三等车厢时,虽然早先对三等车厢的环境有个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他愣了几秒,心里仿佛被重物撞击一般痛,叶子衿居然能忍受在这样的地方呆一天一夜!孟昊翔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怜惜,看她素日里穿戴干净整洁,出落得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却能与这一群三教九流的人共处一个车厢。孟昊翔心底的某一块地方有了些触动,不过他很快收敛了这种情绪,与叶子衿一起带了这对母子离开三等车厢。     列车长听了乘务员的报告,立马通知每个车厢里寻找大夫看病,而那个瘦高的乘务员是跑得最勤快的一个。     整个火车询问下来,还真找来了一个大夫。那大夫是学西医的,随身只带了一些药品。他看过孩子后,给喂了一点药粉。这种药还真管用,过了半个时辰孩子的烧便退了,小孩只在喂药的时候哭过,后面也不哭闹了,躺在母亲怀里,不时吧嗒吧嗒着小嘴,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望着车厢里的人。     威尔顿太太很喜欢小孩,忍不住拿了牛乳片去逗这个粉嫩如球般的女婴。年轻女人有些害怕,抱着孩子往叶子衿身边靠近。     叶子衿看出了年轻女人的担忧,用英文对威尔顿太太解释道孩子前面有吐奶,不宜再吃牛乳。     威尔顿一听叶子衿会说英文,又惊又喜,这一路她只能和威尔顿先生聊天,着实觉得无趣。     孟昊翔忽然想起了叶子衿会说英文,心中暗喜,这样一来就不用再到北平找翻译了,况且他记得叶子衿出生在北平。这次陪威尔顿夫妇出游遇到了叶子衿,孟昊翔觉得仿佛有天助一般,他前面还在担心翻译的事,现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曲向天见孟昊翔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顿时心中领悟,转而对叶子衿道:“叶小姐,这次我们是陪威尔顿夫妇出游北平,可是洋行的翻译临时有事不能随行,所以这一路很是尴尬。请问叶小姐可否愿意帮这个忙,只做两天翻译,我们宝辉洋行必定会重谢。”     叶子衿想了想,觉得再驳了孟昊翔的面子有些说不过去,好歹今天也多亏他才能及时找到大夫。     “好,重谢就不必了,不过这次去北平我也有我的事,恐怕不能每时每刻都在。”叶子衿想事先说明,以免后面又被强迫当全天的翻译。     “这个自然,游玩也不是每时每刻的,空余时间里叶小姐您只管去忙您的事情。”曲向天客气道。     原本沉闷的贵宾车厢里渐渐热闹融洽起来,在叶子衿的帮助下,孟昊翔与威尔顿先生终于能够交流了。叶子衿发现孟昊翔说话很有技巧,既不显山露水,却也能在闲谈中将生意夹杂其中。说到茶叶瓷器一类时,俨然十分在行,一度让威尔顿先生对中国的文化大为叹服。好在叶子衿从前在女子学堂的英文底子不弱,加之曾经在租界卖东西,会英文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这一番谈话她翻译得也十分得当,最后还给威尔顿夫妇介绍了一番北平的风景和民俗。     年轻女人怀中的婴儿刚才吃了药,这会儿安静地睡着了,这个女婴生得很漂亮,皮肤粉嫩,脸蛋肉嘟嘟的,睡觉时小嘴微微张开,小手半握着拳,指甲盖只有一瓣樱花那么小。     威尔顿太太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说了一句英文。在场的男士们安静下来,叶子衿翻译道:“威尔顿太太是让大家不要吵到小宝宝睡觉。”     威尔顿先生耸耸肩,幽默道:“goodbabysitter.”     威尔顿太太睨了威尔顿先生一眼,随后笑着坐到年轻女人身边,亲自示范该怎么正确抱宝宝睡觉。     三个女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一个熟睡的小女婴身上,干晾着一室的其他三位男士面面相觑。     室内弥漫着甜丝丝的婴儿的奶香,车厢里多了几分温馨和暖意。           第六十一章 宫廷美馔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到了北平下火车后,年轻女人向叶子衿和威尔顿太太道谢。她怀里的小女婴被裹得像个粉白的球,在襁褓里睁着明亮的眼睛,时不时咿呀几声,软绵绵的小手握着叶子衿的一根小指头把玩,咯咯地笑着,露出两颗洁白的小乳牙。威尔顿太太舍不得这个给她旅途带来欢笑的小天使,硬是把胸前的十字架项链取下来送给了女婴,叶子衿听她说了一句“亲爱的,愿主保佑你”。     挥手告别后,双方朝相反的方向走,叶子衿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曲向天疾步跟了上来。叶子衿发现曲向天刚才趁大家没注意时,故意放慢了脚步,随后一个人朝那个年轻女人走去,还急急忙忙地塞了一包东西给那位母亲。叶子衿心头一暖,并不是每个上流社会的人都心如石头般冰冷坚硬,正如威尔顿太太所说,母性是女人最具魅力的本性,而善良是人类最高贵的本性。     曲向天带着威尔顿夫妇去宾馆安顿好后,叶子衿本想自己去找住宿的地方。没想到曲向天直接接过她的行李,递给她一把钥匙道:“叶小姐,房间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先收拾一下,大哥说等会儿让你定吃饭的馆子。”     叶子衿手上空空,安静地停顿了一下,有些为难道:“这太麻烦你了,曲先生,还是让我自己去找地方住吧。”     曲向天瘦削呆板的脸上挂着一丝恭敬的笑容,“叶小姐,你就别客气了,你现在的身份可是翻译,住在一家宾馆也方便些。到时候你要去哪里只管跟我说一声,我派车送你。”     叶子衿正欲再推辞,只听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怎么?你觉得我们宝辉洋行连翻译的住宿费都付不起吗?”孟昊翔换了一身浅灰色笔挺西服,里面是一套的毛呢料子马甲,衬衫只露出立挺的衣领和一小截雪白的衣袖。他抬腕看了看表,语气似没有商量的余地道:“十一点三刻要去外面吃饭,你现在还有十分钟准备时间。”     孟昊翔说完便从她身边经过下了楼,曲向天尴尬地笑了笑,道:“叶小姐你快些去收拾吧,车会在宾馆大门外等着。”     曲向天帮她将行李提到房门前,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匆匆下了楼。     叶子衿心头涌上十分不快,孟昊翔还真当她是宝辉洋行的翻译么?还名正言顺般地命令她,真是架子摆惯了,哪里都是一张臭脸。叶子衿暗暗埋怨了句,提着箱子进房间换衣服。     叶子衿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服从于孟昊翔说的那十分钟,一想到只有十分钟了,她进屋便匆忙拿了衣服出来换,又随便在梳妆镜前理了理头发,随后往手袋里塞了一些琐碎的东西就往外赶。走到楼梯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难不成她还真怕了孟昊翔不成。于是她放慢脚步,缓缓下了楼。     孟昊翔坐在一楼的大厅陪威尔顿夫妇喝茶,见叶子衿走下来,不禁凝目望去。     威尔顿太太侧过头微笑道:“missyeissobeautiful.“     她的确很美,那日婚宴她略施脂粉宛若一朵初绽的芍药,而此刻素雅恬静恰似一支清水芙蓉。一身堇色的旗袍服帖修身,衬得她眉目清澈肤白如雪,一头如瀑般的黑发随意垂在肩头,只一边自然地别在耳后,露出圆润白皙的耳垂。     叶子衿走到一楼大厅,与威尔顿夫妇礼貌问候,然后转身对孟昊翔道:“孟老板,我可是准时到了。”     孟昊翔神情略有不自然,听出她话里带刺,又恢复平静道:“准时就好,我不喜欢等人,走吧,已经定好了一家酒楼。”说完便陪同威尔顿夫妇走出大厅,将叶子衿甩在身后。     叶子衿心中有些火了,刚才曲向天说要让她来定馆子,这会儿人家早已经定好了,哪里还用得着她建议。她现在有些怀疑自己是傻了还是呆了,明明是他们有求于她做翻译,而自己反而跟欠了他钱似的,还得处处忍让迁就。她稳了稳心绪,舒了一口气,想着今天当完翻译就直接甩手不干了!     车子来到了一家酒楼,只见金光闪闪的牌匾上写着“御厨臻品”四个大字。     御厨?叶子衿愣了一秒,想必这家酒楼是做宫廷菜的,不过也不知道味道是否正宗。以前平民要吃到宫廷菜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吃仿膳菜肴也是要杀头的。自从清朝灭亡后,各地都有打着御厨招牌的酒楼开张,众人也不知吃到的是不是当年宫中的菜肴,只觉得能吃到昔日皇帝的吃的东西也是一种荣耀,可以彰显自己的地位和尊贵。     利索的跑堂伙计带他们进了一个名为“明珠阁”的包厢。     威尔顿夫妇入席后,叶子衿坐在威尔顿太太身边。跑堂的见来人衣着光鲜又还有洋人,登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走到桌前操着一口京腔说顺口溜似地报着菜名。     “客官您要点什么,咱们这儿有牛肉羊肉四喜丸子、烧鹿筋、樱桃肉、荷包里脊、百鸟朝凤、五香鱼、开水燉白菜、八宝葫芦鸭……”     听跑堂的这么一气儿报下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地上长的都齐全了。     叶子衿听着这些熟悉的菜名,想起了曾经都统府的厨房,那些山珍海味如今已流入民间,忽然有一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淡淡怅然。     孟昊翔让她点菜,她询问了威尔顿夫妇的口味后,点了几个经典的菜式,有汤有菜,荤素搭配,甜淡相宜。     酒楼里有说书唱曲的江湖艺人,开始几声月琴弹得人心也颤动起来,随即密集的琴音如急促的雨滴落下,气势犹如翻江倒海。忽然“噔”地一声,琴声戛然而止,只听那弹唱人缓缓唱道:“夫桂恒魁一女子也,生居绮阁,长出名门,仕女班头,文章魁首,抱经天纬地之才,旋转乾坤之力,可称女中英杰,绝代枭雄,千古奇人,仅闻仅见。当其深闺雉伏,不飞不鸣;一经骇浪,惊涛光起,百年事业……”     “铛铛铛……”又是一阵繁复的弦音,那弹唱人音色清冽如泉,余音绕梁,表情生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弹唱的故事中。     威尔顿夫妇听不懂,问叶子衿那人皱着眉毛在唱什么。叶子衿只能大致地将《榴花梦》的故事说给他们听。威尔顿先生恍然大悟道:“missguiisthechinesejoanofarc,agreatheroine!”     叶子衿听威尔顿先生称赞桂恒魁是中国的贞德、女英雄,心中有些自豪。中国古代的女子也不乏带兵出战的英雄,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清朝旧式的缠足硬生生折去了女子的翅膀,三寸金莲像是一个无形的脚链拴住了女子的步伐,大多数女子只能呆在一方小小的天地,终日盼夫盼子,即便生在皇族的格格也不能逃过这样的命运。所幸周姨娘不忍心看年幼的她因缠足哭得死去活来,总是在大福晋命人缠了后又悄悄替她松开,后来也帮着她蒙混过去,所以她才得以有一双走南闯北的天足。     叶子衿与威尔顿夫妇相谈甚欢,威尔顿太太称赞叶子衿的同时不忘赞扬了孟昊翔一番,说孟昊翔很有绅士风度,还说他们看起来像一对不错的couple。     叶子衿只一笑而过,心中暗骂,他绅士?整个就是一浑身铜臭味的狮子。     孟昊翔见叶子衿脸色红了红,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叶子衿当然不会告诉他威尔顿太太说的话,微笑掩饰过刚才的尴尬,道:“我们在说戏文。”     孟昊翔对戏文也不太感兴趣,也不再多问,与曲向天在一边默默喝茶。     过了一会儿,菜盛了上来,只上了六个菜已近乎摆满了一桌。     叶子衿一见这盛菜的瓷盘和菜品的摆盘,便知道是出自货真价实的御厨之手。暂不论味道如何,光是这考究精细的刀工已足以看出厨师的功力匪浅,特别是那道白毛浮绿水,硬是将一块雪白的豆腐切出了细细的豆腐丝儿,在汤里团出了朵朵蟹爪菊的形状。     威尔顿夫妇惊叹于宫廷菜的华丽精致,叶子衿一一向他们介绍,有的菜名太复杂,叶子衿也不会翻译,只好拣了主要的原材料说。     当威尔顿太太品尝那道开水燉白菜时,不禁发出阵阵低呼。     孟昊翔以为是这道菜不和威尔顿太太的胃口,对叶子衿道:”你问问威尔顿太太怎么了,需不需要把那道菜撤下去。”     叶子衿将孟昊翔的意思翻译给威尔顿太太,威尔顿太太直摇头说“no,no,no……”然后惊喜地对身边的威尔顿先生道:“it’samazing!”     叶子衿进一步询问究竟,才得知威尔顿太太是对这道开水燉白菜赞不绝口,非常喜欢。原来威尔顿太太初见这道菜觉得十分简单清淡,以为就是清水煮白菜叶子而已。谁知尝了一口觉鲜香无比,想不出这普通的白菜叶子竟能做出这等美味。     叶子衿幼年在都统府时特别喜欢去厨房玩,经常偷偷趴在窗檐上看府里的厨子们做各种美食佳肴。都统府里的主厨是姑母隆裕太后钦赐的宫中御厨,是个好脾性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既擅长淮扬菜又会创出新的菜式。每次见叶子衿在厨房外偷看,这个胖厨子便会塞给她几块点心哄她开心。     叶子衿也尝了一口这道菜,一种熟悉的味道充斥在齿颊之间,回味无穷。     她向威尔顿夫妇介绍了这道菜的做法。虽然是一道简单的白菜,可是那“开水”绝不是简单的开水。而是用了十斤的宫廷皇鸡花十小时做出十斤鸡汤,再用这汤再加上十斤宫廷皇鸡再炖十小时去肉渣后得“高汤”八斤,把鸡脯肉剁成肉泥分三次把高汤吊清得像“开水”一样。高汤做好后把上好的黄心白菜去大叶,只留最嫩部分,用“开水”先杀青,再放入盅内加开水炖半小时,令白菜尽吸鸡汤鲜味,而鲜甜的白菜味亦与鸡汤互相结合,看似简单而寡淡无味的一道菜实则工序繁琐,鲜美无比。     威尔顿夫妇听叶子衿说了个大概,已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这一道汤还要这么多鸡来熬制,不愧是宫廷菜肴皇家风范。     孟昊翔见威尔顿夫妇吃得开心,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次还真是多亏了叶子衿,若换了其他的翻译也未必了解这些菜肴的精髓。     当最后的点心上来时,叶子衿望着一团红樱桃似的点心上那片碧绿的银丹草时,心底猛地一震。     她听闻这道红红火火是姑母当年出嫁之日吃的一道甜点,原本是以番茄和石榴汁为主料制成。可是都统府里的这道甜品却是那位胖胖的主厨改良过的,说起这道改良的甜品,还有一个小小的来历。           第六十二章 知是故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那年夏天,一个酷热的午后,周姨娘抱着弟弟们在屋里午睡,八岁的叶子衿在床上如猴子般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干脆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独自跑到园子里玩耍。     待她玩累后,觉得又渴又热,手里抓着一把从亭子边的草丛里摘的银丹草,舍不得丢,遂拿在手里悄悄潜入厨房里找吃食。她见水里澎着新鲜的瓜果,高兴地拿起一块银白的“羊角蜜”就开啃,这种香瓜又甜又酥,吃得叶子衿甜到心坎儿里,嘴里甜蜜蜜又凉丝丝的,那叫一个舒坦。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叶子衿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时不经意间瞅见了新熬好的酸梅汤,看着那浓褐色的汤汁已叫外面围着的冰浸得凉透了,叶子衿心里痒痒,嘴里仿佛尝到了酸甜滋味。忍不住踮着脚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尝。     刚尝了一小口,叶子衿便不禁咧嘴吐舌,这酸得她牙都快掉了,她从来没觉得酸梅汤竟会如此酸爽,兴许是刚才香瓜太甜的缘故。她正欲放下勺子,只听门外一人喝道:“秀珑格格,又是你!”     叶子衿一惊,手中勺子滑落,里面的半勺酸梅汤便洒进了一只碗里。     进来一个矮胖臃肿的男人,一个圆圆的身体,顶着个圆圆的脑袋,脖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两鬓的头发有些灰白。叶子衿见到他就会想起新学的成语――心宽体胖。     叶子衿知道他是府上最厉害的御厨,都统府里的家宴喜宴都要仰仗他的手艺。叶子衿舔了舔唇,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胖男人笑着走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瓜皮,道:“嘿,吃了香瓜乱扔皮,这下给酸梅汤酸着了吧?”     叶子衿挠了挠头,一只脚在地上磨蹭着,小声道:“卢伯,不要告诉别人哦……”     那胖男人走到她身边,忽然端起刚才滴了酸梅汤的那只碗,嗅了嗅,然后又尝了尝。然后笑嘻嘻将碗递到叶子衿面前,悠闲道:“来,吃吃看这个。”     叶子衿犹豫着接过了碗,看着碗里红艳艳亮莹莹的一枚玲珑番茄,尝了一小块,觉得竟不像是番茄的味道,但却是软软甜甜,十分可口。     胖男人瞧见她手上的银丹草,摘下一片叶子洗了洗放进碗里,这枚玲珑的番茄上立着一片碧绿的叶子,像头上簪了朵绿花的小女孩那红扑扑的笑脸。     从此,都统府上这道改良后的甜点十分受大福晋和姐姐们的喜爱,这名字也喜庆,红红火火。只是听闻当年姑母在宫中虽贵为皇后却并不得宠,处处受到冷遇,倒是辜负了这道甜点的寓意。     “叶小姐,这道菜把你迷住了吗?”孟昊翔见她盯住碟子里的点心出神,打趣提醒道,也暗示她不可冷落了身边的威尔顿太太。     叶子衿从回忆中走出,歉意地对威尔顿夫妇微微一笑,拿起小勺子淑女地舀了一小勺果肉吃。尝了一口,时间仿佛定格,她惊愕地睁大眼睛,神情中似有疑色,于是又吃了一勺,接着第二勺,第三勺……直至将整盘吃光。     孟昊翔故意咳嗽了几声,见她吃得有些狼吞虎咽,惹来了旁边威尔顿夫妇的善意微笑。     叶子衿也不看孟昊翔的眼色,转身叫了跑堂过来问,“你们主厨是不是姓卢?”     那跑堂的恭敬道:“主厨不姓卢,我们老板姓卢。”     叶子衿已经确定是当年都统府的卢师傅无疑,这道甜品正是当年改良的那道,里面不仅有石榴汁和酸梅汤的酸甜,还夹杂了一缕银丹草的清凉。     叶子衿对跑堂的小弟道:“我想见你们卢老板一面,你只转告他一句话,就说冰糖葫芦酸,江米莲藕甜,芸豆卷来软又香,馋嘴丫头巴巴望。”     跑堂的听得一头雾水,见叶子衿穿着打扮虽淡雅朴素,却也是气质不俗,于是认真记下后去了内室找卢老板。     孟昊翔大概猜出了个一二,他对叶子衿的身份有些了解,虽不知确切的背景,但也知道是皇亲国戚,想必这会儿是遇到故人了。     威尔顿太太见叶子衿心神不宁,关切地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叶子衿也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解释说遇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亲人。     没多久,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跑堂的搀扶下急急忙忙朝叶子衿这桌走来,脚步走得太急,老人两腮的肉随着步子上下抖动,臃肿的身躯显得十分笨重。     老人一见到叶子衿,喉头颤抖地叫了一声“秀珑格格……”随后扔下拐杖正欲下跪行旧礼。     叶子衿忙上前扶住老人,眼中也是一片晶莹。没想到多年以后,昔日都统府里的御厨成了北平最好的宫廷菜酒楼老板。那日家散后,她还没来得及向这位待她极好的胖御厨道别便被周姨娘匆匆带走了,后来每每想起胖御厨给自己做的点心还会十分怀念。都统府里对她好的人没几个,除了周姨娘便是卢伯了。叶子衿心里一阵感慨,现在那句诗倒可以改成“正是北国好风景,花开时节又逢君”。     威尔顿夫妇也懂一点中文,听老人叫叶子衿格格,他们也知道格格的含义。曾经英国有位画师随大使来到中国,在宫中观赏时画了一位清朝格格的画像带回英格兰,威尔顿夫妇认为格格在中国的地位就等同于英国王室的公主。     威尔顿太太有些惊讶,脱口而出“princess”。     叶子衿觉得在这里与卢师傅说话有些尴尬,于是她向孟昊翔请示了暂时离席,又向威尔顿夫妇表达了歉意,然后才跟着卢伯去了内室。     御厨臻品的这间古雅茶室是卢老板的私人会客厅,四壁上挂着名家墨宝和各界政要名流的题字,其中一幅题词为“铁马秋风大散关”的将军狩猎图气势尤为磅礴。房间里铺着长绒印度地毯,檀木陈列架上是陶瓷玉器一类古玩,小小的一个房间竟布置得别有一番辽阔天地。     “格格,这些年可好啊?”卢伯又喜又哀,坐下后用袖子拭了拭两滴老泪。     “我很好,只是……姨娘已经去了……”叶子衿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过去的悲伤,只淡淡地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去,“卢伯,你一直都在北平吗?”     老人安静地给叶子衿倒了一盏茶,叹了口气道:“是呀,我这大半辈子都呆在宫里给太后做菜,无妻儿老小,后来离了都统府我也不知该去哪儿,索性就在北平盘了间旧铺子开饭馆儿,谁料想生意越来越好,就成今天这样儿了。”     叶子衿看着通透翠绿的茶盏,渐渐从回忆中走出,道:“卢伯,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格格了,你叫我秀珑就好。”     满室茶香四溢,一老一少的对话简单而平淡,仿佛将期间所有的苦难都云淡风轻地融在一盏琥珀色的茶水里,话语中似有苦涩后的一丝回甘。     叶子衿发现卢伯变了些,虽然体态未变,但眼神中多了几分气定神闲,几分无声的威严。与当年那个憨厚的都统府御厨大不一样,想必是这些年生意场上经历风雨后沉淀的一番气度。     卢伯也发现叶子衿变了,虽然那双眼睛依然澄澈明亮,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机灵古怪脾气倔强的秀珑格格,如今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收敛了锋芒,想必是这些年生活的磨砺赋予了她柔和而蕴藏坚韧的气质。     叶子衿和卢伯聊了许多都统府里的往事,聊到她偷吃香瓜,聊到她被大福晋责罚,自然聊到了子峥和子嵘。     当卢伯得知子嵘被拐走后,摇头叹气,安慰道:“格格,你别太自责,当年你也还是个孩子而已。宁睿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他从小就比宁祥少爷活泼好动,脑瓜子又聪明,相信一定还活在这世上。”宁睿和宁祥分别是子嵘与子峥在都统府时的旧名。     “嗯,只是觉得亏欠宁睿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叶子衿微微蹙眉,长长的睫毛垂下。     卢伯意味悠长道:“这每个人命数都不一样,没有谁注定了要欠着谁的。人这辈子呐其实跟做菜也差不多,多放了一勺盐或者少放了一勺醋,炒出来的菜滋味大不相同,可是再难吃也得自己咽了。手艺再好的厨子也有失手的时候,做菜都这么难掌控,更何况是命数了。”     叶子衿莞尔,若有所思地品茶。     这时,跑堂的小心翼翼走进来,走到叶子衿身边恭敬道:“刚才与您同来的一位客人让我告知小姐一声,说是下午还要去别的地方,请您叙旧完快些出去。”     “格格,那人是谁?刚才一时老糊涂了,竟忘记问你这次来北平做什么?”卢伯眼神示意那跑堂的先下去。     叶子衿不用想也知道跑堂的说的那位客人是谁,孟昊翔提过他不喜欢等人,想必等了她这么早已不耐烦了。     叶子衿放下茶盏,起身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这次来北平是为了找人。此事说来话长,待我办完事后再来找您细说,我得先走了。”     卢伯点了点头,送叶子衿出去,临别时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跟卢伯开口,办完事再来我这里坐坐,我给你做点心吃,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如意芸豆卷,最不爱吃有花生的点心。”     叶子衿心中暖暖,与卢伯道别后回到了明珠阁。此时威尔顿夫妇已经吃得差不多,孟昊翔见她回来,毫不客气地让她立刻翻译,仿佛要把刚才席间那段无声空白期里没说的话全部弥补回来。     这顿饭吃得叶子衿不太舒服,她看不惯孟昊翔对她心安理得的命令和指使。曲向天看出了她的不悦,在一边打圆场缓和气氛。     吃完饭后回到住的地方,威尔顿太太有些疲惫不适,下午的行程只好取消,叶子衿趁着这段空隙拿了记下来的地址准备去找沈师傅的儿子沈康同。     她刚出门,一辆黑色的奥斯汀汽车已经徐徐驶到跟前。车窗里,孟昊翔神色淡淡,放下刚才正在翻看的报纸,漫不经心道:“我正好要去买些东西,顺路送你一程,上车。”最后两个字不改往日强硬。     见叶子衿站在原地不动,孟昊翔颇为不耐烦道:“愣着做什么?我只是不想你在翻译以外的事情上耽误太多时间,司机是本地人,熟路。”     叶子衿听这话的语气好像是一个冷血老板对手下工人一样,她刚才心里还有些置气,这会儿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转念一想,有本地人带路确实可以帮到她很多。于是她看也不看孟昊翔一眼,闷声不响地径直拉开车门坐到了司机旁边。           第六十三章 寻人不遇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给司机看了地址,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道:“这胡同有些偏僻,叶小姐要去那里干嘛?”     叶子衿将纸条收回手袋里,“去找人。”     “哦……”司机应了一声,然后专心致志地开车。     一路上,车内安静无语。孟昊翔继续看报纸,叶子衿只是侧首看窗外。     走了这么多年,北平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天子脚下,皇城根上,永远都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经过紫禁城时,叶子衿不由得吃了一惊。皇城原本有东南西北四面墙垣围起,如今这几面墙垣都被拆除,新辟了四条大道。     叶子衿问司机:“这墙是什么时候拆的?”     司机一口脆生字圆的京腔道:“早拆了,两年前就拆了,只南面儿还留了些。”     叶子衿暗自叹息,旧城墙已经倒了,清王朝彻底土崩瓦解。曾经神秘冰冷的紫禁城,如今已被剥去了坚硬的外壳,染上了几分世间的生气,只红墙金瓦间还残留着往日的辉煌。     车子在路上缓缓行驶,经过那座沧桑的鼓楼时,叶子衿心中莫名一酸。小时候她晚上睡不着时,周姨娘总会柔声在她耳边道:“快睡觉吧,钟楼打钟了,铸钟娘娘要她那只绣花鞋啦……”     不过在她后来知道铸钟娘娘的故事后,她就更加睡不着了,一想到那个跳入炼炉中的红袄红裤绣花小红鞋的女子,那钟声在她听来就变得惊悚可怖了……     这些回忆像北平的春风一样,暖意中夹杂着丝丝清寒。     呵……这座旧城。如今是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车子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胡同口,司机停下车,对叶子衿道:“就这儿了,叶小姐您路上小心点儿。”     叶子衿谢过司机后,出于礼貌也对孟昊翔说了声谢谢。     孟昊翔侧目扫了一眼那条幽深的胡同,道:“你办完事可以去刚才路口那家小茶馆等,我买好东西过来接你。”     叶子衿连忙应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坐人力车回去就好。”     “好吧。”孟昊翔收回目光,对司机挥了挥手。     车子渐渐消失在狭长的街道尽头。     叶子衿按照纸上的地址来到了胡同里一户人家门前。她轻轻叩了三声,过了一会儿,才听有脚步声近前。     木门“吱嘎”一声,一个穿着粗布旧棉袍的中年男人开了门走出来,反手将房门虚掩。     “找谁啊?”中年男人冷声问,一双眼格外锐利。     叶子衿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正事,彬彬有礼道:“请问沈康同沈先生是住这里吗?”     “哪个沈先生?这里没这么个沈先生。”男人皱眉道,他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打量了叶子衿几眼,忽然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般道:“哎哟,您瞧我这记性,想起来了,以前住这里的房客是有个姓沈的,不过早就搬走了。”     叶子衿有些失望,但这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那封信是四年前的。     那男人一改最初的冷硬态度,热心道:“那位沈先生搬走时倒是给我留了个地址,您若不嫌弃,我可以带您去。”     叶子衿喜出望外,也没多想,忙谢过后让那男人带路。     那中年男人走在前面,叶子衿跟在后面。一眼望过去,叶子衿只觉得这男人微秃的后脑勺有些滑稽。     中年男人带她左拐右拐进了另一条胡同,越往下走,叶子衿越来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当她隐约听到院子里传来女人的笑声时,后背不禁渗出了冷汗,这里有妓院!     她攥紧了手袋,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环境。胡同的过道又长又窄,若是前后两头都有人赌上来,她根本无路可逃。     叶子衿见前面的中年男人一直没有回头,心想若是再不逃恐怕就要被抓进院子里了,于是她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脱下两只粗跟皮鞋提在手里。     瞅准了一个岔路,叶子衿没有跟着那男人拐弯,而是拼了命地朝前跑。     那男人发现叶子衿逃了,高声骂了两句,又喊了些什么,只听后面的脚步声多了起来。叶子衿悬着一颗心慌张地找寻胡同出口,只觉得像是步入了一个复杂的迷宫,无数的岔路令她眼花缭乱。     当她发现自己跑进了一个死胡同时,她心中大惊,立刻转身,刚迈出去脚,却又不由得一步一步往后退。     只见前面有六个人正朝她走来,其中还有一个臃肿圆脸的女人。     叶子衿见那些人不慌不忙地逼近,紧张之余摸到了手袋里硬硬的东西。她飞快地掏出几个大洋举起来朝那帮人大声喊道:“你们放了我,我给你们钱,若是嫌不够,放我回去我可以给你们更多的钱。”     那胖女人眯起眼笑了笑,“啧啧啧,这模样身段倒是可以进清吟小班了,姑娘,我们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给我们挣钱,你可以挣来很多很多的钱。”     胖女人说得两眼放光,一双眼睛在叶子衿身上轱辘转着,仿佛看到了一棵摇钱树。     叶子衿刚才一阵飞奔,这会儿停下来浑身发热,喘着气盯着那帮人,可是一时也束手无策。     “你们别过来!”叶子衿见他们越走越近,又慌又怒,竟将两只鞋子朝那帮人扔了过去。     中年男人轻松躲过了鞋子的来袭,嘴角浮起一丝邪笑。     叶子衿被逼得贴到了墙角,她没了退路,只能眼瞧着这帮人越走越近。     胖女人见叶子衿一副抗争到底的坚决模样,摆了摆手让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停下,只她自己走到叶子衿面前,笑道:“姑娘呀,我劝你还是从了吧,省得受些皮肉伤。你安心跟着妈妈我呀,我保你大红大紫,把你捧成八大胡同的一枝名花儿。”     叶子衿对八大胡同早有听闻,是烟花柳巷污秽之地,原来这群人真是开妓院的。     叶子衿看着胖女人抹得俗艳的笑脸,嫌恶地将头扭向一边,冷冷道:“你要我为你们挣钱,可以,冥钱我倒能给你们烧上几叠。”     那胖女人见叶子衿劝不进油盐,转而收起笑脸,恶狠狠道:“像你这样儿的我见得多了,不过就是饿几顿挨几顿鞭子完事儿,给我绑了带回去!”     几个男人正要朝叶子衿冲来,只听后面一声喝道:“住手!”     叶子衿见到孟昊翔的那一刻,一颗心忽然坠回了原地。     “不想死就赶紧滚。”孟昊翔毫不客气,一双眼眸漆黑,深沉如夜,暗藏着隐隐杀气。     那几个壮汉见孟昊翔只一个人,也没将他放在眼里。那中年男人瞟了一眼这个忽然窜出来的男人,语气似发狠道:“我看是你找死吧。”说着带着余下的四个人向孟昊翔冲了过去。     孟昊翔脸上依旧淡漠,不慌不忙地将手伸进衣兜。忽然,那几个人如被雷击了般呆呆定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只见孟昊翔手里拿了一把漆黑的勃朗宁枪,嘴里只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滚!”     胖女人见来人有枪,急忙走上前去,拉了拉那个中年男人的衣袖。一众人怯怯地贴着墙,从孟昊翔的枪底下逃命似地跑了。     孟昊翔缓缓地收起枪,看了一眼靠在墙角的叶子衿,然后俯身捡起那两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鞋。叶子衿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在她那次最狼狈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捡起了她的鞋。     “穿吧。”孟昊翔走过来,将鞋放在她的脚边。     叶子衿一双脚往后挪了挪,拿手袋挡在腿前,不想让孟昊翔继续注意她的脚。孟昊翔将脸别了过去,不再看她。叶子衿这才伸出脚往鞋子里套。     叶子衿穿好鞋后,跟在孟昊翔身后出了胡同,孟昊翔这才问道:“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叶子衿只是闷闷地低头,想起刚才自己傻傻地信了陌生人的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儿才吞吐道:“我来北平是为了找师父的儿子,师父得了肺痨,又死活不肯去西洋医院,我想他儿子回去看他老人家一眼,也可以帮着劝劝。”     孟昊翔皱了皱眉,只觉得有些可笑,这就是她来北平的目的?     “沈师傅竟病到这种程度了?你为什么在上海的时候不来找我?我直接派人将他绑了去医院就行了,他若不肯,一针镇定剂了事。”孟昊翔说得十分轻松。     叶子衿有些暗惊,不过这也的确是孟昊翔的风格,她对此十分不屑,“你是知道师父脾气的,你这种手段还是留着对付帮会的人吧,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经不起这么折腾。”     “哦?那我刚才的手段有什么不妥吗?不也是救了你?”孟昊翔摇头笑了笑,然后朝路边的汽车走去。     叶子衿一时语塞,她觉得自己虽算不上巧舌如簧,但也不至于嘴笨,可是与孟昊翔争辩,她却觉得舌头忽然变得不灵光了,竟找到不到理由来辩驳,明明觉得他是不对的。     司机见二人上了车,松了一口气道:“叶小姐,您没事儿吧,我刚才想起来这几条胡同里藏了不少窑子,孟老板一听了,就立刻叫我……”     “开车吧,去前门大街。”孟昊翔打断道。     司机识趣地闭了口,发动了汽车。叶子衿知道前门大街的观音寺有一家有名的南味点心铺,幼时逛庙会她会去那家铺子买红豆饼。           第六十四章 冰糖葫芦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到了前门大街后,司机大胆向孟昊翔请示可否去一家茶馆喝口茶休息,孟昊翔允许了。叶子衿心想这北平的开车师傅果然不一般,跟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老吴是两个样。     叶子衿和孟昊翔来到了那家名为“稻香村”的点心铺子,这是一家老字号,乌木牌匾上金灿灿的三个大字显得古朴而厚重。门前两根柱子上分别写着两句诗――“村经绕山松叶暗,野门临水稻苎香”。     这里的点心琳琅满目,囊括南北方各种精致糕点,如今正值春季,应时的点心有定胜糕、杏麻饼、酒酿饼、白糖雪饼、荤雪饼、春饼等。     孟昊翔走了一圈,问叶子衿道:“我想给华爷和威尔顿夫妇买一些北平特产,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叶子衿看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想了想,道:“华爷的口味偏清淡,你可以买一些定胜糕、酒酿糕和松子王千糕带回去,至于威尔顿夫妇,他们口味偏甜,你可以买应时的玫瑰猪油大方糕和杏仁酥酪。”     孟昊翔缄默片刻,忽然问道:“这些……你都吃过?”     叶子衿脸一红,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童年贪玩贪吃的本性,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几种点心倒是尝过,味道还不错……”     最终,孟昊翔买了叶子衿说的那几种,嘱咐店伙计放进盒子包好。     二人从点心铺里出来,孟昊翔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观音寺门外一家卖冰糖葫芦的摊位。     “冰糖葫芦儿咯……冰糖葫芦儿咯……”     卖冰糖葫芦的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一声声悠长的叫卖,拐着弯儿似的回荡在街上,一种淳朴浓厚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你想吃糖葫芦?”叶子衿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孟昊翔问。     孟昊翔回过神来,嘴角浮出一丝落寞的笑,摇了摇头道:“没有……走吧。”     叶子衿忽然拉住他,“想吃就去买啊,扭扭捏捏可不像你孟大老板的风格。”     叶子衿说着朝那个卖冰糖葫芦的摊位走去,准确地来说,她也想尝尝,她已经好久没吃过北平正宗的糖葫芦了。孟昊翔只好提着点心盒子跟了上去。     这家卖冰糖葫芦的摊位生意非常火红,一群小孩子眼馋地围在摊位周围,嚷嚷着要大人买。拿了糖葫芦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舔了舔,然后蹦蹦跳跳地相互嬉闹。老头一边吆喝一边做糖葫芦,忙得不亦乐乎。     “去买吧。”叶子衿见人有点多,不太愿意去挤。     孟昊翔摸了摸口袋,面有难色道:“我好像没有带够钱,刚才买点心花得差不多了。你能先借我吗?”     叶子衿差点没惊得下巴掉地上,堂堂宝辉洋行的老板会没带够钱?见孟昊翔一脸认真,叶子衿缓缓从手袋里摸出几个小洋拍在他手心里。     孟昊翔拿了钱,两手提着盒子往人群里挤,一边往里挪一边顾着手上的东西,还要留意别挤着孩子。看着孟昊翔的背影,叶子衿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此刻的孟昊翔仿佛褪去了那个孟老板的光环,变得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似乎也不是那么严肃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子衿等了一会儿,孟昊翔最终举着两根裹了糖衣的山楂串儿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根红红的山楂串。     “上车回去了?”叶子衿问。     孟昊翔腾出一只手来专门拿糖葫芦,“吃完了再回去。”     叶子衿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咬着山里红外面裹着的糖衣。却见孟昊翔吃得很认真,已经咬了一颗红山楂,鼓鼓的腮帮子乱动,满嘴都是糖渣,仿佛是在专心致志地品尝。     叶子衿本来要咬下一块糖衣,却被孟昊翔这副吃相镇住了,他居然也能这么吃?     孟昊翔很快就将一根糖葫芦吃完了,看叶子衿还剩了一半,问道:“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     叶子衿勉强扯出一抹笑,“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吃糖葫芦……”     孟昊翔缄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其实,小时候每逢过年,我母亲也会给我买一串糖葫芦,不过在她病逝后,我就再没吃过了。”     叶子衿心中忽然颤了一下,略带歉意道:“对不起,我……”     “今天的糖葫芦很甜,钱我先欠着,到时候与你翻译的报酬一起付,绝不拖欠你的。”孟昊翔展眉,抿出一丝笑意在唇边。     叶子衿平静地抬眸看他,觉得这笑容背后有种隐隐的痛楚。     孟昊翔眼里的霜色融了几分,眸色深不见底。他扭头看了一眼观音寺,问叶子衿道:“想去那里面走走吗?”     叶子衿安静地点了点头,一种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孟昊翔的神情竟让她想起了额娘和周姨娘去世时的情景,那种痛苦,想必他也同样经历过……     二人步入寺中,寺内遍植青松翠柏,位于中央的一棵栝子松长得尤为繁茂,盘根错节,枝叶亭亭如盖,有直入云天之势。粗壮的树干上围着红绸,树下的土里还插着未燃尽的高香。     “你信观音吗?”叶子衿站在松树下问孟昊翔。     孟昊翔远远看了一眼殿内供奉的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道:“我不信神灵,但我却一直戴着一块观音玉佩,是我爹留给我的,他想我做官,观音观音,官印嘛。”     “你爹是做官的吗?”叶子衿忽然有几分好奇。     孟昊翔胸中一窒,好笑道:“他要是做官的,必定不会想自己的儿子做官。我爹只不过是北洋水师的一个小卒而已,甲午年北洋水师全军覆灭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了。他一心想让我做官,以为做了大官掌握了实权便能实行强盛国力的政策,不过他错了,清王室怎么可能让大权旁落。”     叶子衿听他说起清王室,心中不免有些不自在,那段屈辱的历史她曾听爹爹说起过,叶赫那拉氏也因此遭受世人的唾骂。     察觉出叶子衿的变化,孟昊翔意识到自己的话中有些针对清王室,他随即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道:“其实我家算来也是满门忠烈了,我爷爷是太平天国的义士,死于江西石城一役,我父亲是北洋水师的士兵,死于甲午中日一战。而我,却只不过是一个小混混,倒让父辈们蒙羞了。”     叶子衿只淡淡一笑,道:“孟老板何必妄自菲薄,就算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只要胸怀天下志在家国,也是真英雄大丈夫。况且以你现在在上海滩的地位,怎么能说是有辱父辈。”     孟昊翔眼底的凝重渐渐散开,他凝视着叶子衿,缄默片刻道:“我只听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像不关你们女子什么事。”     叶子衿摇头,眉宇间有种不肯伏低的倔强,“孟老板这么说就太瞧不起我们女子了,古有木兰替父从军,樊梨花平定边乱,秦良玉带兵出征,男子能志在四方,情系国家存亡,女子难道就一定只能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吗?”     孟昊翔暖暖地看着她,觉得她认真的样子有几分可爱。他欣赏叶子衿的大气,这是南方女子身上较为少见的,只有北方的辽阔土地才能滋养她心中的豪情与沟壑,这便是她吸引人的特质,灵动温婉中不失那一抹韧性与烈性,就像陶然亭随风摆动的芦苇。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女子当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好了,你不是要去拜菩萨吗?走吧。”孟昊翔转过身朝正殿内走去。     拜完观音神像后,叶子衿开始求签,以前周姨娘来这里也总会求上一支签。     叶子衿双手抱着竹筒虔诚地摇,一支细细的竹签从竹筒中飞出,落在地上蹦了两下。     叶子衿小心翼翼地拿起竹签去找住持求解,孟昊翔则在外面等她。     老住持拿了竹签问道:“姑娘,你想求什么?”     叶子衿思忖片刻,心里想的还是逃不过女儿家最关心的事,她低声道出:“姻缘。”     老住持看了看竹签,忽然叹了口气道:“浩瀚烟波渺,两桨月中游。明珠遗有泪,云海两茫茫。此签为下签。”     叶子衿一头雾水,问住持道:“此签如何解释呢?”     老住持摩挲着手里的竹签,徐徐道出了“断桥”二字,“断桥生别离,回首泪沾襟,唉,姑娘,你人生多变数,好好珍惜遇到的人,守得云开方能见月明。”     老住持的话仿佛给叶子衿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守得云开见月明?难道是暗指二少爷……     出了正殿,孟昊翔见叶子衿脸色不太好,言语中多了几丝宽慰,“签文这些东西总是说得玄而又玄,都是些没着落的说辞,不必相信。我娘曾经找人给我算过,说我会是一个木匠,终日与木头为伴,可事实证明都是胡说的。我的命从来都是靠我自己从鬼门关捡回来的,命理之说我从来就不信。”     叶子衿恍惚地笑笑,没有再提刚才签文的事情。二人继续在寺院里漫步,小径清幽,草木蓊郁,庙宇雅致,高大的松柏掩映着红墙灰瓦,颇有一番禅房花木深的意境。     孟昊翔与叶子衿来到一处凉亭休息,凉亭上爬满了淡若紫烟的藤萝,一部分藤萝从顶上垂下来,好似淡紫色的珠帘一般。亭子旁边是一棵粗壮的白果树,茂密的树叶在阳光照耀下仿佛闪烁的碎金子一般耀眼。这棵白果树看起来有不少年岁了,树干要两三个人牵手才能合围,宛若伫立在寺中的护卫,坚定不移,任凭风霜浸染,世事变迁。     叶子衿见这树上还挂着许多红红绿绿的荷包,这些装着心愿的荷包高低错落地挂在枝头上,红色的穗子在风中飘扬。     “你也想挂一个荷包上去吗?”孟昊翔指了指不远处一间禅房,那里供奉着另一尊观音神像,门外有人在卖荷包和红纸。     叶子衿一时兴起,也去买了个绣着玉兰花的红色荷包。她转过身避开孟昊翔,在红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待墨迹干后才小心翼翼叠好放进荷包。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孟昊翔随口问了一句。     叶子衿宝贝似地捏着荷包,漫不经心道:“这个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走到树下,仰头望见了一处树叶茂密的枝丫,纤手随之用力一抛,眼看着荷包就要挂上树枝了,可是最终还是与树枝失之交臂滑落下来。叶子衿捡起荷包,继续抛掷,一连试了两次还是挂不上去,她心中有些暗恼。     荷包第三次落地时,孟昊翔走到树下,俯身捡起红色的荷包。他抬眼望了望,轻松地往上一抛,仿佛掷出一枝红花。荷包稳稳地落在了树梢上,枝叶晃荡了两下,然后挂定。叶子衿脸红了红,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也没谢过孟昊翔的帮忙,转身朝爬满半月拱门走去。           第六十五章 玉兰花开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与孟昊翔从后门出了观音寺,不远处站着一个提着竹篮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从竹篮里拿出馒头,蹲在地上掰碎了,然后放在墙下,不一会儿便从草丛中冒出几个竖着耳朵的小脑袋。几只小野猫弱弱地叫着朝那老妇人围了过去。     老妇人喂完了猫,拍了拍身上的馒头屑,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捶着腰缓缓离去。     孟昊翔忽然走了过去,只见他拆了一包点心,将整包点心都放在了刚才老妇人喂猫的地方,小野猫开始还有些怕人,见有生人走来一哄而散逃进草丛里躲起来。孟昊翔放了吃食走开后,它们才敢慢慢出来吃,边吃边扭头往回看。     叶子衿远远地瞧着小野猫惬意地享用着点心,它们时而伸出爪子舔一舔,吃饱后慢悠悠地踱回草丛里,模样很是乖巧可爱。她心中不由得有些触动,她一直以为孟昊翔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之人,没想到竟也有怜悯之心。     “你很喜欢猫吗?”叶子衿不远不近地跟在孟昊翔身后问。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只是看它们吃碎馒头的时候,想起自己以前饿肚子的时候连碎馒头也没得吃,竟过得连野猫都不如。”孟昊翔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淡淡地说着。     叶子衿隐约知道孟昊翔的童年过得很苦,当她还在都统府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时,也许孟昊翔已经不得不自食其力了。他们二人的人生仿佛是颠倒的,一个先甜后苦,一个先苦后甜。     “你要找沈师傅的儿子,除了那个地址还有别的什么线索?”孟昊翔避开继续谈论童年的话题,转而问叶子衿道。     叶子衿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别的了,我只知道师父的儿子叫沈康同,离开上海来北平已经有七八年了。”     孟昊翔沉默片刻,语气柔和低沉,“在偌大的北平找这样一个人的确不易,我会派人去帮你打听,如果最后实在找不到,还是得用硬办法让沈师傅去看病,肺痨耽误不得。”     叶子衿想起孟昊翔曾经提起过沈师傅有帮过他的忙,也算他的恩人,于是她不禁多问了一句:“沈师傅对你有什么恩呢?”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些不妥,叶子衿立刻改口道:“恕我冒昧问一句,师父他曾经对孟老板您有什么恩呢?”     孟昊翔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直视着她,二人的目光在这一刻交汇,叶子衿有些窘色地别过脸去,装作看一边的风景。     孟昊翔的声音响起,语气淡淡,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沈师傅曾对我有一衣之恩,当初我娘生病卧床不起,我为了给她买药,就去估衣店把衣服鞋子当了,寒冬腊月没抗寒的衣服穿,只能光着脚丫子在街上走。路过裁缝铺时是沈师傅叫住了我,他扔给了我一件旧棉袍。想想那时候真是穷得只差把自己卖了……”     叶子衿心中蓦然生出一丝酸楚,周姨娘病重时她何尝不是如此,为了买药钱不惜将姨娘留给她的那块玉燕翡翠悄悄拿去典当行当了,至今也没能赎回来。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子衿。”见她微微出神,孟昊翔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子衿……他在很久以前就想这样叫她,只是那时她刻意疏远,后面对他又似有埋怨和敌意。可他不想永远都这么逃避下去,他和她,本来就是一路人。     忽然听孟昊翔这么叫自己,叶子衿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依稀记得在那晚,他解决了一帮意图暗杀他的人后,见到她的第一眼,也是这样开口叫她的。     叶子衿愣了愣,最终也没开口说什么。二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看着孟昊翔的背影,叶子衿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冻得发抖的少年和他刚才拿点心喂野猫的情景。苦难的童年赋予了这个男人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稳重,磨砺出其坚毅的心志与敏锐的洞察力。她现在能明白为什么他会那样处变不惊,为何他能在明争暗斗的帮会中独揽大局。     叶子衿和孟昊翔回到住处时已经临近傍晚,待威尔顿夫妇休息好后,一行人又去了北平老字号全聚德吃烤鸭。     当威尔顿太太听说是要吃鸭肉,非常诧异问叶子衿道:“duck?no,no,no……”     叶子衿向威尔顿太太介绍了这家店的历史,要知道这家店铺的烤鸭有“京师美馔,莫妙于鸭”的美誉。在叶子衿的极力劝说下,威尔顿夫妇决定大胆试一试这种烤鸭,其实在他们国家是不怎么吃鸭肉的,最常见的食物是油炸鱼。     当一只丰盈饱满,颜色鲜艳,色呈枣红的烤鸭盛上桌来时,威尔顿夫妇难以置信鸭子竟能做出这样的颜色,威尔顿太太眼中似乎有一种惊恐。     孟昊翔见客人迟迟不敢动筷,低声对叶子衿提议道:“要不带他们去东来顺羊肉馆吃涮羊肉?我听老四说那家馆子不错。”     叶子衿也不好勉强客人吃难以接受的东西,只好向他们二位表达歉意,然后请他们移驾那家羊肉馆。孟昊翔让大师傅将那只烤鸭片好了包起来,曲向天拿着香喷喷的烤鸭上了车。他一上车,满车都是浓浓的烤鸭味,即便开了车窗也难以消散。气氛略有些尴尬,那个北平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抿嘴偷笑。     接下来的这一顿威尔顿夫妇吃得十分满意。东来顺的羊肉切得薄如纸、匀如晶、齐如线、美如花,夹上一筷子投入海米口蘑汤中一涮即熟。叶子衿发现威尔顿太太是一个对食物极为挑剔的女人,她开始还有些担心羊肉会有膻味,可是闻着汤汁十分鲜美,羊肉看着非常嫩滑,威尔顿太太最终也忍不住尝了一点。这一尝便彻底打消了她的顾虑,在叶子衿的推荐下,她也开始学着蘸了芝麻酱、卤虾油、酱豆腐一类佐料吃,并且赞不绝口。     威尔顿先生对北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对孟昊翔的安排非常赞赏。一来二去,英国洋行与宝辉洋行之间的合作情谊又更进了一步。     大快朵颐后,众人上车回了住处。这次来北平曲向天找的住的地方是一个私人公馆,叫做澜公馆,里面的建筑多半是欧式风格,在北平这个四合院与胡同交错的地方,澜公馆显得别具一格。听曲向天说是一个留过洋的商人建起来的,主要是为了接待外宾。     叶子衿走了一天,脚也有些累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揉了揉酸痛的脚趾,乏力地仰头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     微风徐徐地吹拂着淡紫色的法国蕾丝窗帘,曳地的银白色穗子也随风摆动。叶子衿半合着眼,有些困意,恍惚间看到了那一袭垂下来的紫藤萝。     忽然一阵清香飘入室内,香气萦绕鼻尖,令人心旷神怡。     叶子衿瞬间困意全无,循着香气掀开窗帘走了出去。从二楼的露台往下望,只见小花园里种了许多玉兰花树,如今正是玉兰盛开的时节,花园中满树大片大片的玉兰花洁白如雪,在几处珍珠白的路灯下显得光彩照人,宛若翩翩仙子。     叶子衿忍不住将手扶在乳白色的栏杆上,踮起脚尖,身子微微向前倾,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正在拥抱这满园的馥郁芬芳。可是肚子里的空城计扰了这一赏花闻香的雅兴,刚才席间她只顾着陪威尔顿太太聊天,也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有些饿了。只可惜现在闻香也不能饱腹,赏花又不能充饥,她不禁想起了那只皮脆肉嫩的肥鸭,咽了咽口水,沮丧地轻叹一声。     “在看什么?”楼下一个声音传来。     叶子衿惊了一跳,只见孟昊翔一手提着个牛皮纸袋站在她楼下。他另一只手插在深灰细纹西裤兜里,挽起一截雪白的衬衣袖子,黑色的毛料西服马甲十分修身。他的出现总是那么出乎她的意料,可一切又仿佛都是那么自然。     “要不要下来吃点东西?有酒有肉。”孟昊翔扬了扬手中的牛皮纸袋,眼睛深邃有神,眉宇间似有一种潇洒和豪情。刚才那一刻,他见她独自站在露台上,园中玉兰花盛开,她穿着一袭堇色的旗袍,皓腕纤臂,乌黑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头,簇着白皙的面庞,宛若新月清晕,玉树堆雪。他一时看得有些入神,只觉得美得像一帧小画,他只想一个人珍藏在心间的一帧小画。     叶子衿本来就腹中空空,听孟昊翔这么一说,也动了心,总比饿着肚子睡觉好受。于是她披了件绒线薄衫下了楼。     花园里有白色的小桌椅,想必这些雅致的桌椅是为喝下午茶的洋人们准备的。     孟昊翔拿出了一包片好的烤鸭肉,又拿出一个小酒壶。虽然这两件东西放在这样的桌子上显得有些奇怪,但叶子衿可以完全忽略掉这张小桌子。     “只可惜没筷子,你介意用手拿着吃吗?”孟昊翔唇角上扬,手中已经扒出了酒壶上的红布塞,一股浓烈的酒香溢了出来。     叶子衿一闻这味道就知道是京城地道的二锅头。她抬眸笑了笑,道:“我不介意。”     她怎么会介意用手拿肉吃,当年八旗子弟狩猎之后,也是直接将打来的鹿肉烤了用手撕着吃,那才叫一个爽快尽兴。     孟昊翔仰起头喝了一口酒,叶子衿已经毫不客气地吃了几片鸭肉。不愧是享誉京城的美味,多年以后味道还是没变,鸭肉鲜美酥香,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要尝一点这酒吗?听说满族女子酒量倒是不小,不过你上次好像只喝了几杯花雕就醉了。”孟昊翔忽然将酒递到叶子衿面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叶子衿细嚼慢咽一番,只觉得孟昊翔脸上的那一抹笑容仿佛是在揶揄她。她有些不服气地抢过他手里的酒罐,也喝了一口。不过喝得太急,她被呛得咳嗽起来。喉咙里辣辣的,像火烧一般。     孟昊翔递上一方手帕给她,见她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乌黑的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自己的心仿佛也柔软起来。她的面色微微红润,染上桃花一样淡淡的粉色,这会儿正用手帕捂着嘴,极力克制着咳嗽,这样子倒平添了几分可爱。     “好酒要慢慢品,你喝得这样急,是想快些醉么?”孟昊翔捻起一片肉塞进嘴里,漫不经心道,眼角余光却在继续欣赏着她的狼狈和懊恼。     叶子衿捂胸平复了一下,语气有些不悦道:“孟老板酒量好,那请你自己慢慢品,我先回房休息了。”说完就要起身。     孟昊翔忽然按住她的手,叶子衿像碰到了刺一般,“唰”地急忙将手缩回。     “子衿,对不起,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只是不想与你太生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孟昊翔眼中的那丝戾气化为柔和凝望,他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素日的那股冷冽减了不少。     园中的玉兰花香满荡荡地飘散在夜空中,云间的新月宛如一弯淡淡的眉。     叶子衿沉默片刻,道:“我对孟老板你没什么成见。”     孟昊翔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你是还在怪我给你们姐弟引来了麻烦吗?子衿,其实那天说的话并非我本意,你也看到当时情况特殊。”     叶子衿一时没适应过来,孟昊翔居然会给她道歉!她一直觉得他是一个不会低头妥协的男人,有着说一不二的气魄,即便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只是现在他却一反常态,这让叶子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什么,我早已经忘记了。”叶子衿冷淡道。一想到子峥那日受的伤,她心里还是不免对孟昊翔有一丝埋怨。好端端地跟黑帮扯上关系,她绝不能忍受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更不容许子峥的安全受到一点儿威胁。若不是因为火车上的事要还他一个人情,她是不会答应做他的翻译。     二人忽然都不再说话,孟昊翔喝着冷酒,叶子衿只觉得再吃这烤鸭已经索然无味。     一壶二锅头下肚,孟昊翔竟有些微醉。叶子衿看他喝得太急,几次想劝他少喝一点,她知道这酒的后劲十足,喝下去醇厚绵长神清气爽,可过一会儿这酒劲上来了路都走不稳。不过她最终忍住了没说,毕竟在此情此景对他表现出关心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孟昊翔摇了摇空酒壶,忽然大力地将酒壶扔向玉兰树下的石头,酒壶“啪”地一声砸了个粉碎。叶子衿惊了一跳,却见孟昊翔仰面靠在椅子上,面色通红,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痛苦。     “你喝醉了,我去叫曲先生来。”叶子衿刚起身,只觉身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回猛地一拽。     她脚底一踉跄,整个人扑倒在孟昊翔的怀中。慌乱中她抬头看见了那双雪亮的眼睛,剑眉星目,即便是喝醉了也依然有一种不容违抗的气魄,他抱着他,醉眼迷离中,忽然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一阵凉风抚过,叶子衿只觉得脸颊滚烫,他的呼吸还萦绕在她的耳畔,空气中有怡人的花香和醉人的酒香。待她惊慌地从他怀中挣脱后,发现孟昊翔已经闭了眼昏睡过去,看起来仿佛十分疲惫。     叶子衿本想一走了之,却见孟昊翔穿得单薄,北平的夜又凉,只好忍着气去找了曲向天来。     曲向天扶起孟昊翔,叶子衿也帮着搭了把手。隐约听见孟昊翔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待她听清楚后,心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只听孟昊翔低声嗫嚅道:“子衿……子衿……”     她极力掩饰过脸上的尴尬,也不知道曲向天听见了没。她和曲向天步入澜公馆后,便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越发惴惴不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洗漱后坐在床上,仍觉得额头上那一块地方还是烫烫的,有些酥酥麻麻。她烦躁地蒙上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躺在极柔软的床上,闻着锦被里好闻的熏香,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双沉沉如夜的眼睛。叶子衿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就算再愚笨的女子遇到这样的情景,如果再看不出对方的心思就真是傻子了。     她闭了闭眼,只觉得快被闷得喘不过气来。她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这一刻,她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向孟昊翔告辞。她不能再留在孟昊翔身边,他对她的好感令叶子衿越想越害怕。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孟昊翔不是一路人,她还有子峥,她绝不能让自己的亲人有任何危险。           第六十六章 杏花天影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澜公馆餐厅的桌椅奢华而高贵,皮椅椅背的弧度很好地贴合了一众贵族小姐优雅的身姿,大束大束的铃兰和百合插满了花瓶,清晨的阳光透过白蕾丝窗帘洒在了猩红色的提花地毯上。扎着黑色领结的侍者端着银盘在餐厅里轻盈自如地穿梭,银盘里是各色精致点心和咖啡牛奶等早餐饮食。     叶子衿环顾四周,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侧影。她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反复练习在房间里斟酌好的措辞,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     “告辞?你要回上海了?”孟昊翔略微蹙眉,放下欧式花纹镶边白瓷杯,淡漠中有一丝不动声色的威慑力。     叶子衿坚决地道:“不是,我必须多抽些时间去找师父的儿子,孟老板还是请别人翻译吧,北平洋学堂里的学生都能做这事。”     孟昊翔沉下脸,紧抿着唇,忽然将手插进裤兜,翘起右脚靠在椅背上,几缕晨光勾勒出轮廓他分明的侧脸。     “不行,威尔顿夫妇已经对你熟悉了,再换了别的翻译恐怕会令他们尴尬。况且我已经派人帮你找了,你不用亲自去。”孟昊翔平静地说着,态度也很坚决。     叶子衿说什么也不愿再妥协,他孟昊翔凭什么能左右她的行动。“不好意思,孟老板,我不想当你的翻译了,还有,我不是宝辉洋行的人,你好像没有权利阻止我去哪里。”     孟昊翔沉默片刻,淡淡道:“你留下来,我不会少给你报酬,你只需做完下午这半天和明天早上的翻译就行。而且我会加派人手去找沈师傅的儿子,总比你一个人没有头绪地出去找好,到时候再被拐走我可没闲功夫来救你。”     叶子衿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回以礼貌地一笑,道:“孟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可以不要任何报酬,我只想自己去找。”     “为什么?不行,宝辉洋行与英国洋行的合作很重要,我不允许出一丝差错,你必须留下来继续做翻译,有什么不满在送走威尔顿夫妇过后再谈。”孟昊翔面色如常,只是语气强硬了许多。     叶子衿心头的火忽然噔噔地直往上蹿,鉴于周围还有用餐的宾客,她只好压低声音道:“孟老板,我想你要弄清楚一点,我不是你的手下,我没有必要听你的安排,我们之间没有签署任何协议。我今天就是出于礼貌来向你告辞的,否则我大可一走了之。”     孟昊翔的嗓音反而提高了几分,“我说不行就不行,看你也不是不守信的人,怎么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却反悔了?”     叶子衿一时语塞,明明自己底气十足地来向他告辞,到头来却被他说得好像是她食言在先一样。     气氛陷入僵持中,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孟昊翔面有怒色,端起咖啡啜饮一口。     叶子衿只恨自己态度还不够坚决强硬,可是在孟昊翔面前,她似乎总是少了那么些底气。     这时,曲向天走了进来,看到孟昊翔和叶子衿脸色不太好看,曲向天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孟昊翔身边道:“大哥,你让我去查的人有消息了。”曲向天说完从衣兜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孟昊翔。     孟昊翔接过来扫了一眼,忽然起身走到叶子衿身边,中指与食指夹着那张纸条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只冷冷丢下一句,“走吧,你不是要找沈康同?”     车子停在了一个胡同口,狭窄的胡同两边是被风霜侵蚀的老四合院,墙根下稀疏地长了些苔藓,墙角里冒出几根狗尾巴草,几处四合院门外还立着拴马桩。     孟昊翔和叶子衿走进了这条名为杏花天的胡同,不远处有一个吹糖人的老师傅,挑子前围了四五个小孩。     叶子衿拿着孟昊翔在车上给她的地址,走上前问道:“师傅,您知道这里一户姓沈的人家住哪间院子吗?”     老师傅将刚吹好的一个孙猴子插在木架上,爱搭不理地指了指,道:“就在前边儿。”     叶子衿望了一眼幽深的胡同,这前边还有好几户人家,这老师傅的指向太模糊了。     这时,一个稚嫩地童声响起,“我知道是哪家。”     叶子衿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男孩正抬头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天真的狡黠。     站在叶子衿身边的孟昊翔笑了笑,俯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的是哪户姓沈的人家?我们又没说名字。”     小男孩咧嘴一笑,小手插在腰间,道:“这里就一户姓沈的,我可没骗你。”     叶子衿见这小孩不像说谎的样子,于是道:“那你带我们去好不好?”     那小男孩眼珠一转,舔了舔嘴,小手指向插着糖人的木架子道:“要我带路可以,我要吃这个。”     叶子衿被这小男孩的馋嘴样子逗乐,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好,你要挑哪个?”     男孩见叶子衿这么容易就答应了,顿时笑得更灿烂了,垫着脚就要去拿。     孟昊翔付了钱,取下那根孙猴子的糖人儿递给小男孩。     小男孩迫不及待地拿了过去,歪头瞥了孟昊翔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孙猴子?”     孟昊翔手抱在胸前,语气轻松了许多,道:“因为你就是只顽猴,大圣,快带路吧。”     小男孩心满意足地拿着齐天大圣一蹦一跳往前走,胡同里每隔不远便有几棵杏树,如今大片或白或粉的杏花簇在枝头,将这条破旧的胡同装点出几分明丽。有的花瓣细细碎碎落在树下,有的花瓣随风落在凹凸的路面上,有的花瓣直接飞过墙头,不知落到谁家的院子里。     叶子衿和孟昊翔并排走着,小男孩在前面带路。叶子衿现在知道了这条胡同为什么叫杏花天,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恰如杏花天影的词曲那般意味绵长,婉转清雅,似有一种淡淡的思念。     没走多远,叶子衿和孟昊翔跟在小男孩后面来到了一家四合院门前。     只见小男孩冲了进去,边跑边喊道:“娘,有人找。”     随后一个温柔的女人的声音传来,“家琦,不准跑跳,药还没吃完就又去蹭糖,当心牙吃坏掉。”     女人一边柔声斥责孩子,一边朝门外走。     只见一个面容清瘦,穿着薄袄棉裤的女人走了出来。     “你们找谁?”那女人的头发盘得纹丝不乱,穿的衣服都是旧式的款式。     叶子衿忙有礼询问道:“我从上海来的,请问沈康同沈先生住这里吗?”     那女人眼里有一丝疑虑和不安,“你们找我丈夫做什么?”     叶子衿拿出手袋里的那两封家书递给女人,道:“我师父是沈先生的父亲,如今师父病重,我想请沈先生回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那女人接过信封也没细看,她见这两人衣着打扮讲究,面上看着也不像坏人,于是又道:“你们先在这里等会儿,我把信拿去给我丈夫瞧瞧。”     叶子衿知道这女人对他们还不太信任,她知道生活在这种地方的艰辛,多几分提防也是人之常情。她笑着点头应了一声,和孟昊翔站在门外等。     不一会儿,女人再次出来带了他们进去。     院中,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拿着刨子刨一截圆木,刨出的一卷卷木头屑仿佛花一般落在脚下。刚才那个小男孩则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一边舔糖人儿一边看刨木头。     男人抬起头,放下手中工具,问道:“你们是上海来的?”     叶子衿点头道:“是的,我是沈启孝的徒弟,师父得了肺痨,病得严重,你快跟我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本以为这男人听了会心急,没想到他居然面上没有一丝惊讶之色,竟一句话也没说,又重新拿起刨子继续刚才的动作。     孟昊翔见这男人无动于衷,也知道些缘由,于是道:“即便你和沈师傅过去闹僵了,但他现在病得不行了,什么恩怨也该了结了吧,他总归是想再见一见你的。”     那男人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看向叶子衿道:“是他叫了你们来找我的?”     这话问得有些突然,叶子衿本想说是,但是一瞬的迟疑还是让那男人看出了端倪。     只见那男人自嘲地笑了笑,提高嗓门道:“你们走吧,我是不会回去的,当初他将我赶出家门,就没想过让我回去,恐怕他只盼着不要再见到我这个不肖子吧。”     男人身边的清瘦女人拉了拉丈夫的衣袖,低声唤了声“康同……”     沈康同缓缓拉开女人的手,低声道:“桂香,你先抱家琦进屋。”     叶子衿没有想到沈师傅和他儿子之间的过节这么深,沈康同更是一口回绝了她。     那女人去抱小男孩,小男孩不太乐意地嘟起小嘴挣扎道:“不嘛,不嘛,我还要出去玩!”     沈康同听着孩子的吵闹有些烦躁,转身厉声喝道:“家琦!不要胡闹!跟你娘进屋去。”     沈家琦一听父亲无缘无故吼自己,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止不住地咳嗽,泪珠夹杂着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女人紧张地抚着小男孩的胸口,急得焦头烂额。哭声忽然止住了,再一看那小男孩竟然晕了过去,小脸惨白。     女人哭喊着唤着孩子的名字,沈康同忙上前抱起孩子就要往门外跑。     孟昊翔几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正色道:“胡同口有车在等,坐我的车去医院,救孩子要紧。”     沈康同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慌张,最终他听从了孟昊翔的建议,跟着孟昊翔朝胡同口跑去。沈康同的妻子连忙冲进屋内取了点东西,然后在叶子衿的陪同下追出了门。           第六十七章 血浓于水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医院里,沈康同和他的妻子寸步不离地守在儿子身旁。当叶子衿听医生说小家琦的心脏有先天性疾病时,她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     看着病床上那张可爱的小脸,刚才还鬼灵精怪吃糖人儿的小男孩现在脸色苍白得像飘落在胡同里的杏花,只有嘴唇还有一抹血色。     孟昊翔在病房外面跟医生交谈后,不一会儿便来了几个护士将小家琦转移到了最好的病房。沈康同和他的妻子开始只顾着担心孩子,现在小家琦转危为安后,他们才想起钱的问题。     沈康同的妻子从兜里掏出手绢包好的东西,她将这包东西放在手心,手绢一层一层打开后,里面躺着几块银光闪闪的大洋。她一时也不知道该递给谁,见到一个来给小家琦送药的护士后,忙怯怯地将钱塞到护士怀里。     护士笑了笑,把钱推还给她,甜甜道:“我们这里是英国人开的慈善医院,急诊是不收钱的。”说完便端着白色铁盒走开,经过孟昊翔身边时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孟昊翔并没有回应,只是面不改色地远远站着。     这一切都被叶子衿看在眼里,她知道即便是洋人开的慈善医院也不可能不收钱,孟昊翔这样做无非是想让沈康同夫妇宽心。叶子衿一时有些看不透这个男人,他分明做的都是好事,可是给人感觉却是一副冷漠无情的铁石心肠。     沈康同的妻子一脸惊讶,看了看丈夫,见沈康同没说什么,于是只好将钱重新包好收了起来。     “今天的事多亏了你们……我非常感激……”沈康同从病床旁走到孟昊翔面前,声音低沉,脸上有一丝疲惫。     孟昊翔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小家琦,道:“孩子没事就行,沈师傅曾对我有恩,我救他的孙子也是应该的。”     沈康同脸色有了一丝变化,但心中不得不承认家琦的确是沈师傅的孙子,他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孟昊翔拍了拍沈康同的肩,道:“沈大哥,你也许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当初是你和沈师傅给了我冬衣和馒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医院这边有什么事可以来澜公馆找我。”     沈康同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似乎也不愿意提及那段日子,心头涌上万般滋味,只好先应了一声好。     孟昊翔离开时看了一眼叶子衿,然后好像是故意停在门口不走。叶子衿一时犯了难,今天早上的事还没有个结果,自己这会儿也不好当着沈康同夫妇的面跟孟昊翔继续辩驳。于是她也只能向沈康同夫妇告辞,跟在孟昊翔身后出了病房。     走到医院大门时,那辆奥斯汀汽车早已停在门外等候。见叶子衿忽然停下脚步,孟昊翔也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道:“怎么?这么快就过河拆桥了?帮你找到了人你就不帮我做翻译了?”     叶子衿面上微笑着,心里却十分挣扎。昨晚她隐约知道了他的心意,虽然现在还在极力在说服自己不要相信,他昨晚那样说只是因为喝醉了酒,可是那句酒后吐真言却叫她无法安心。     “孟老板,我非常感谢你这次帮忙,就算我先欠你一个人情行不行,师父他病得严重,我必须尽快说服沈先生回上海。所以……”这是叶子衿能想到的最好的推辞,既不能显得自己想尽快摆脱他,又不能显得太卑微或是太坚决。     孟昊翔丝毫不理会她的委婉拒绝,只淡淡道:“可是我现在就要你还这个人情,我做生意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我,既然是你欠我的,规矩就该我定吧?”     叶子衿被他一番话说得气愤不已,她最看不惯他如此专横霸道,好像所有人都应该听他的安排。她承认他是有一些过人的本事,可还不至于令她五体投地。     “孟老板,我不想与你重复今天早上的说过的话,我只说一句,请你另请翻译,恕我不能奉陪。”叶子衿说完转身就要走。     只听孟昊翔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要走可以,如果你想沈康同一家被赶出这家医院的话。”     叶子衿停住,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刚才那个在病房里说得情真意切的孟昊翔。她转身冷眼看着他,道:“你就是这样报恩的?”     孟昊翔不以为意,从容道:“他的儿子已经脱离危险了,何况这些年我对沈记裁缝铺也算仁至义尽。至于这件事就全看你现在的决定了,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孟昊翔在她生气的脸上略略一扫,然后径直朝汽车走去。     在上车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她没有跟上来,心中忽然有些失落。不过凭她的个性,就算他这样说了也没用。虽然他不会真的那样去做,但他还是希望通过这样把她留在身边,哪怕她是暂时厌恶他的。     当他正准备让司机开车时,副座的车门忽然被打开。叶子衿果断地上车,“嘭”地一声用力把车门合上,看也不看孟昊翔一眼。     孟昊翔镇定自若地坐在后面看着她赌气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平静如初,不过叶子衿这样突然的举动反而令她旁边的北平司机惊了一跳。     北平司机看了看孟昊翔,悄悄请示过后发动了汽车。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面有愠色的叶子衿,又从后视镜看了看冷着一张脸的孟昊翔,觉得这二人怎么看都像一对在闹别扭的小夫妻。     下午陪威尔顿夫妇游历名寺古刹,叶子衿心里一直惦记着在医院里的小家琦,看到旧时的景又是徒增伤感。晚上在正阳楼吃饭时她颇有些心不在焉,即便这家“一脉烟火守天坛”的正阳楼是京城八大楼之一的老字号,叶子衿对端上桌的美味却没多少兴趣。     因为席上有驻华英领馆的大使,所以威尔顿夫妇自然与大使说话更多,她只拣了重要的翻译给孟昊翔,至于他们的叙旧聊天叶子衿则省略。当她闲了一阵回过神来时,发现碗里多了一块蟹肉酥和。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孟昊翔低声道:“先吃点东西,我后面派人送你去医院。”     叶子衿定了定心神,忽然有些不太适应孟昊翔的转变,前面他还声严厉色地威胁她,现在却又来做好人。     晚饭后,孟昊翔陪同威尔顿夫妇去英领馆大使家中,曲向天则送叶子衿去医院。     叶子衿走进病房时看见家琦已经醒了,沈康同的妻子桂香正在一勺一勺喂他吃疙瘩汤。     见叶子衿来了,沈康同让出位置请她坐。家琦见到她眼睛忽然一亮,笑嘻嘻道:“大姐姐,你可有给我带糖来?”     桂香轻轻戳了下家琦的额头,指责道:“真不懂礼数。”     叶子衿坐到家琦旁边,微笑摇头道:“我没有带糖来,怎么办?”     家琦喝了一口疙瘩汤,小脸晴转阴,哼了一声就不理叶子衿了。     这时,护士端着白铁盒进来了,里面放着家琦今天该吃的药。小家琦一见要吃药,蹭地一声钻回被窝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任凭桂香和沈康同好言哄了厉声骂了。     桂香眼中有一丝悲哀,她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孩子从小吃药吃怕了,开始哄着还可以喝下那些苦药,可是日子一久,每次喝药就只能硬灌了,我这个做娘的看着也心疼……可是没法子啊……”     沈康同上前去拽被子,家琦拼命压着被子不让动,叶子衿忙拦下沈康同,她知道家琦不能太过用力。     护士见小孩顽劣,只好将药放下走了。叶子衿拿起那几片白色的药片,托在手里,柔声对被子里的家琦道:“我们来做个交换好不好,你吃几片药,我就答应你几件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这招果然奏效,家琦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瞅了一眼叶子衿手上的两片药,狐疑道:“真的?”     见叶子衿点头答应,家琦咧嘴一笑,滔滔不绝道:“那好,我要大风筝,还要鬃人,还有好多好多的面人儿和糖人儿,对了,我还要糖葫芦……”     叶子衿忍俊不禁地当着家琦的面数了数药片,道:“可是这里只有两片药,不能太贪心多要哦,除非你肯每天乖乖吃药,这样每天都有好吃好玩的,你看怎样?”     家琦想了想,答应了,拈起药片就往嘴里塞,沈康同夫妇见家琦肯吃药,这才松了口气。在家琦吃完药后,叶子衿笑着从手袋里掏出一包在那日观音寺外面买的果子丹,家琦吃着果子丹脸上美滋滋的。     叶子衿在医院陪家琦玩了一会儿,直到小家伙玩累了睡着了,她这才起身告辞。     沈康同送她出去,走廊上,叶子衿忍不住开口劝道:“沈大哥,我知道你心里还在埋怨师父,可是到底血浓于水,师父他如果真不想见你,怎么会时不时把你寄来的信拿出来翻看。他现在病得厉害,你难道真的不想回去看看他吗?”叶子衿见沈康同脸上有一丝动容,便知道他也不是那种狠心的人。只是他和师父的脾气有些相似,父子俩犟了这么多年也没人肯让步。至于师父悄悄看信这件事还是小月告诉她的。     沈康同沉默地低下头,半晌才道:“我当年就因为不肯学他的手艺,他就将我赶出家门,现在我回去了,他岂不是又要逼着我学?我在这里木工做得好好的,绝不会回去学裁缝。”     叶子衿忙道:“师父他已经收我做徒弟了,他的手艺已经都教给我了,一定不会再逼你学裁缝了,你放心。”     沈康同怀疑地看了叶子衿一眼,道:“不可能,沈家的手艺是传男不传女的,以他的性格他怎会教你?你不用编出这些来骗我回去。”     叶子衿情急道:“是真的,我没有骗你,我可以将做旗袍的要领说给你听。”于是叶子衿将沈师傅教她的旗袍手艺要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沈康同听得有些惊讶,难以置信地望着叶子衿,却依然没有答应叶子衿回上海,只道:“叶小姐,你请回吧,我是不会跟你回上海的。”说完转身往回走,脚步有些沉重。     叶子衿心里十分沮丧,一想到师父那张瘦削憔悴的脸,她忍不住朝沈康同喊道:“你想想你对家琦是怎样的心情,师父他对你也是一样的,你要是不回去,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沈康同没有再回头,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窗外的夜色更浓重了。           第六十八章 一家团聚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上午送完威尔顿夫妇回英国后,孟昊翔有别的事要处理就先行走了,叶子衿本想去买下午的车票自己回上海,没想到曲向天告知她车票早已经买好,让她回澜公馆等候一起出发。     叶子衿到了自己的房间便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完后一时没事做,只好坐到露台的椅子上看风景。澜公馆白天的景色与夜晚大不一样,灰暗的天空丝毫没有影响园中玉兰花的景致。花瓣如同美人纤细洁白的手指,有的合掌而抱,有的微微翘起一瓣兰花指。这里没有蜂蝶的喧嚣,只有绿叶的陪伴,紫玉兰与白玉兰交相辉映,正应了那句“微风轻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栏杆”。     这时,几声有礼有节的敲门声响起。     叶子衿起身开门,看见曲向天正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门外。     “曲先生,有什么事吗?不是下午两点才走?”叶子衿疑惑道。     曲向天扬了扬手上的东西,道:“今天我去买了一些北平特产给兄弟们带回去,顺便也给叶小姐你买了一份。哦,对了,我还顺路去买了漪澜堂出的豌豆黄和麟记酪铺的杏仁儿酪,听说都是以前宫廷里的吃食。”     叶子衿知道曲向天是个心思细想得周全的人,不过这一番话还是被她听出了破绽。这漪澜堂和麟记酪铺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怎么可能是顺路去买的,这多半又是孟昊翔的意思。     叶子衿也没多说,收下东西言了谢。不过她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是公事的话,孟昊翔怎么会不带曲向天一同前去,此番在北平,曲向天几乎是如影随形般跟在孟昊翔身边。于是她故作不经意问了一句:“曲先生,你知道孟老板去办什么事了吗?他大概几时才回来?可别误了回上海的火车。”     曲向天笑了笑,道:“叶小姐这个大可放心,大哥他一定能准时回来的,至于他出去办什么事,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去见一个老友。”     “哦,好的,谢谢你帮我带的北平特产。”叶子衿回之以一笑,匆匆结束了谈话。     曲向天恭敬地点头,然后下了楼。     吃过午饭后,灰蒙蒙的天忽然下起了雨,园中的玉兰花笼在一片雨雾之中。     曲向天替叶子衿拿行李,二人出门时,叶子衿看见了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孟昊翔。     他穿了一袭黑色大衣,更衬得他身材笔挺,肩膀宽阔。一顶深灰色的礼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面容的轮廓,冷峻中透着沉敛稳重。     他走到曲向天身边,并没有看叶子衿一眼,只问曲向天道:“给华爷带的礼物都放车上了吗?”     曲向天道:“在下雨前就放好了,等会下车前我再用油纸包几层,不会被雨潮着。”     “嗯,那就好。”孟昊翔微微颔首,淡淡地扫过叶子衿,转身朝楼梯走去。     叶子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自从那晚赏花喝酒过后,她总觉得见到孟昊翔会有一点不自在。虽然他现在对她的态度转为疏远冷淡,可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叶子衿没有勇气再像过去那样理直气壮地面对他。     雨水顺着车窗滑下,澜公馆庄严气派的白玉大理石雕花大门渐渐模糊成一个影子。汽车一路缓缓前行,沿途的叫卖声逐渐隐匿在雨帘中,车里与车外恍若两个世界。     下车后,曲向天本想为孟昊翔开门撑伞,没想到孟昊翔没等他撑开伞就已经踏步走出来。曲向天立刻会意,彬彬有礼地替叶子衿打开车门,一把黑色的伞几乎全部倾向了叶子衿。     一行人进站后,孟昊翔并未让他们去月台等候,而是止步在候车厅。叶子衿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此时火车已经到了,再不上车就来不及了。     曲向天也有些着急,催促道:“大哥,该上车了。”     孟昊翔依然注视着大门方向,沉声道:“再等会儿。”     又过了五分钟,叶子衿实在忍不住问道:“到底在等谁?还有其他人同行吗?”     孟昊翔并未回答,脸色阴云密布,曲向天也不好再催促,只好继续等。     半晌,孟昊翔终于开口道:“走吧。”说完不再看那个方向,转身疾步朝月台走去。     叶子衿心里虽觉得奇怪,看了一眼进站口,也匆匆跟了上去,忽然,身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大姐姐!大姐姐!”     叶子衿怔住,扭头一看,竟是沈康同一家!她喜出望外。     只见桂香抱着小家琦,沈康同提着个大箱子小跑着朝她这边赶来。     “真是对不住啊,路上忘了件东西,又回去取了,所以耽误了些时间。”沈康同面有歉意道。     “大姐姐,我今天也有乖乖吃药哦,我的糖呢?”小家琦满含期待问道。     “好,到上海了就给你买梨膏糖吃。”叶子衿笑着刮了刮家琦的鼻头。     这时曲向天急匆匆跑过来,道:“快走吧,火车要开了。”     叶子衿顺手抢过桂香手里的布袋拎着,一行人疾步走向月台。     火车的汽笛声划破北平上空的宁静,外面依然下着雨,雨水夹着凉风卷过,车厢内却是暖融融一片。     他们所在的车厢是贵宾的专属车厢,与一等车厢之间有一个隔道。车厢内装饰豪华,既有提花窗帘,还挂着花卉一类的西洋画,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连送餐的乘务员都穿着黑呢制服,恭敬地端着银光闪闪的托盘上菜。     虽然这间贵宾专属车厢与三等车厢判若云泥,可叶子衿心里觉得还不如呆在三等车厢里自在,特别是对面坐的人是孟昊翔。     简单地用过午饭后,家琦的哭闹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桂香呵斥道:“才吃过饭又要糖吃,不行!”     叶子衿在一旁劝,生怕小家琦哭着哭着就像上次那样晕过去。     孟昊翔放下手中报纸,指了指一个箱子,对曲向天道:“老四,你帮我把那包砂板糖拿出来。”     曲向天应了声去行李架上拿箱子,开箱子时一不小心,冷不防从箱子里跌出了一件小东西。那东西“叮咚”一声落在地上蹦了两下,叶子衿仔细一看,竟是个雕了一半的木头娃娃。     孟昊翔起身捡起那个木头疙瘩,却被小家琦一脸嫌弃地道:“大哥哥雕得好难看,还不如我爹雕的猪八戒好看,嘻嘻……”     沈康同看了孟昊翔一眼,见他将木雕飞快地扔进箱子里,又笑了笑,对家琦道:“小孩子家瞎说什么,还想不想吃糖了?”     家琦立刻捂住嘴不再说话,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孟昊翔手里的糖。     叶子衿并不糊涂,听到刚才家琦的话,再联想到今天孟昊翔的异常举动,不难猜出他上午是去了沈康同的家。她开始还在纳闷为什么沈康同会突然改变主意跟他们回上海,她昨晚那样说都没能让沈康同回头,原来是今天孟昊翔的劝说起了作用。一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一丝不舒服,但好歹也算不枉此行,师父一家终于能团聚了,她不再计较这些琐碎。     家琦一边津津有味吃着糖,一边问叶子衿,“大姐姐,你知道我爷爷长什么样儿的吗?”     叶子衿被小家琦这么一问,师父那张苍老的脸不由得浮现脑海。她笑着摸了摸家琦的头,道:“你爷爷高高瘦瘦的,脾气不好也不坏,你若是不听话,光是看他那双眼睛就会害怕。不过你要是很乖呢,他笑起来也是很慈祥的,还会奖励你好吃的。而且他个很厉害的裁缝师傅,可以做出好多好看的衣服,你戴的虎耳帽,穿的棉袄他都能做。”     小家琦睫毛扑闪扑闪地望着叶子衿,突然拍手笑道:“我爷爷原来和我爹一样厉害呀!那他会做孙猴子的布偶吗?”     “当然会!”叶子衿被小家琦逗笑了。她眼角余光看向一旁的沈康同,只见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叶子衿转而对沈康同道:“沈大哥,师父的病要紧,你好好劝劝他,让他去洋人开的医院看病。”     “哦。”沈康同木然地应了一声,桂香眼里也似有一丝无奈。     火车到达上海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出了车站,阿成和老吴早已在外面等候。孟昊翔让老吴先开去沈记裁缝铺。     还未踏进铺子,便听见里屋传来了阵阵咳嗽声。小月见到叶子衿时高兴地迎上前去,当她看到跟在叶子衿身后的一对夫妇和小孩时,愣了一秒,迟疑问道:“这是……沈大哥?”     沈康同点头笑了笑,“小月,你都长这么大了,小武呢?”     小月怔住,眼中蒙着泪光,“小武在里屋帮师父的忙,你快进去吧。”     沈康同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妻儿,桂香温柔地注视着他,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走吧,我们一起进去看老爷子。”     掀开布帘的那一刹那,沈师父正拿着剪刀裁剪布料。抬头看见沈康同的那一刹那,手僵在了半空。     “爹,我回来了。”半晌,沈康同艰难地吐出这句话,随后又道:“我带了媳妇儿和孩子回来看您了……”     沈师傅的手有些发抖,唇角微微抽搐着,不知是高兴极了还是气极了,一时竟说不出话。     “爹……”沈康同又叫了一声。     只听沈师傅忽然一阵猛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沈康同忙要上去扶,却被沈师傅一把推开。     沈师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给我滚!你个不肖子,给我滚,咳咳咳……”     沈康同强压着怒火,道:“爹,你不要这么顽固了,求你去看病吧,过去是我不对,是我不孝,你……”     “滚!我沈启孝……没你这个儿子……”沈师傅情绪激动,气喘吁吁,然后又是一阵止不住地咳嗽。     小月和小武一左一右扶着沈师傅坐下,叶子衿和孟昊翔只好先拉了沈康同往外走。     这时,一个稚嫩地声音传来,“爷爷,你会扎孙悟空的布偶吗?”     家琦从桂香怀里滑下来,走到沈师傅身边扯着沈师傅的衣角问:“大姐姐说你会做虎耳帽,还会做好多好看的衣服,那你能给我扎个孙悟空的布偶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几分,沈师傅见到家琦一张乖巧的小脸,心也软了几分,伸出枯如树枝的手抚过孙儿的头,颤抖道:“好……爷爷给你扎布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家琦!”小家琦歪头一笑,磨蹭着往沈师父腿上爬。     沈师傅小心地抱起家琦坐在腿上,早已老泪纵横……     小月在旁边听得眼眶红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桂香别过脸去拭了拭眼角的泪。看到爷孙相逢的一幕,叶子衿心里也是十分动容,但碍于孟昊翔在身边,她忍住了没有掉下泪来。     孟昊翔低声道:“我们先出去吧,劝沈师傅去就医一事先缓缓。”     沈康同看小家琦和爷爷很是投缘,担心自己在这里会再次激怒父亲,于是带了桂香出去。     叶子衿为沈康同夫妇倒了茶水,这时小月走出来,从外面的小炉子上端下一个药罐,叶子衿走过去帮忙,从罐子里逼出了一碗药。铺子内顿时弥漫着苦涩的药草味,叶子衿皱眉问道:“那老郎中开的药吃了有用吗?”     小月叹了口气,摇头道:“师父还是咳得厉害,只是吃了这药气色看起来会好一点……”     孟昊翔在外面和沈康同商量送沈师傅去西洋医院的事情,叶子衿则和小月进里屋送药。     药刚端进去,家琦忙捏住鼻子喊道:“我不喝,我不喝!”     沈师傅笑着搂了搂家琦,道:“这不是给你喝的,是我喝的,爷爷生病了……咳咳……”说这别过脸去咳嗽了几声。     家琦摸了摸沈师傅如书皮般的手,同情道:“爷爷不要怕苦,你喝完了我给你吃糖!”说完从兜里掏出火车上没吃完的砂板糖,舔了舔嘴,晃了晃手里的糖。     沈师傅眼里露出欣慰的笑容,呵呵笑了几声道:“好,药再苦爷爷都不怕了……”           第六十九章 戏言戏语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沈康同一家来上海的这段日子里,小月和小武为了缓和沈康同与师父的关系,主动把房间腾出来让他们一家人住一起,而他们则在铺子里住,小月睡裁床小武打地铺。裁缝店的所有活计便落在了叶子衿和小月小武身上,由于叶子衿继承了沈师父的手艺,一些重要顾客的旗袍需要她亲手缝制,小武和小月只能帮她干些杂活。     这天,桂香带着小家琦来铺子里玩,小家琦见到叶子衿便一脸不高兴,他做了个鬼脸又刮着腮帮子道:“羞羞羞,你说话不算话,说好的梨膏糖和海棠糕哩?”     叶子衿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答应过小家琦的事情,忙道歉:“对不起哦,给忙忘了,我今天晚上就买给你好不好?”     小家琦哼了一声,不屑道:“不用了,我爷爷都已经给我买了。”     叶子衿笑了笑,道:“大圣饶过我这次好不好?下次我一定记得。”     小家琦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叶子衿脸上转了一圈,小手叉腰道:“好吧,看在你给我果子丹的份儿上,就饶你这小妖一次,哼……”     桂香戳了戳小家琦的脑门儿,斥道:“没大没小的,怎么跟你子衿姐姐说话的。”     “没事没事,小孩子说着玩的。”叶子衿笑着摸了摸家琦的头。     桂香没好气地看了小家琦一眼,转而又微笑对叶子衿道:“我现在要去集市买点东西,叶姑娘能帮我照看下家琦吗?我听说上海人多的地方拍花子也多,所以不敢带家琦去集市。”     这句话似一根针了无声息地刺进了叶子衿的心,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行,桂香姐你去吧。到了集市买菜只管往下砍价,那些买菜的小贩听你是外地口音,一定会抬价的,你不要让他们坑了去。”     “嗯,叶姑娘真会过日子呀,孟老板可真有福气。”桂香笑了笑又继续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呀,到时一定要通知我们吃喜酒哦。”     叶子衿一愣,忙摆手道:“我们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桂香见她面红耳赤,只当是姑娘家的羞涩,也不再让她为难,遂岔开话题道:“我去买些川贝,再选些雪梨回来炖。难得老爷子这几日有些胃口了,也肯跟我们在一桌吃饭了。”     叶子衿目送桂香离去,可是接下来却犯了难,小家琦在铺子里东跑西跑,她又不能每时每刻看着,小月小武手头上都有活计要忙,她自己更是不能闲下来。     想了一会,总算想到一个可以让家琦安静下来的法子。     叶子衿找来纸和笔,教小家琦写字。家琦瞅着新奇,也认真地跟着学起来。开始写他自己的名字,写烦了就写他爹娘的名字,再者就是沈师傅的名字。不过小家琦将这些名字通通写了一遍就写腻了,咬着笔杆子对叶子衿道:“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样儿的呢?”     叶子衿拿起毛笔,在泛黄的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小家琦迫不及待地夺过笔去写,不过只会写前两个字,第三个字怎么都学不像,他气鼓鼓地扔了笔,嘟嚷道:“你的名字怎么这么难写,我以后就叫你叶子姐姐好了。”     叶子衿无奈地耸耸肩,只好依着他道:“好好好,你怎么叫都行,你能乖乖练字了吗?”     小家琦嘟了嘟嘴,想了会儿道:“你再告诉我那个大哥哥的名字怎么写?比你的难写还是容易些?”     叶子衿笑了笑,道:“你确定要学?可别后悔哦。”     小家琦认真地点了点头。     叶子衿提笔又写下了孟昊翔三个字,小家琦看得目瞪口呆,大惊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看不懂看不懂,怎么写的?”     叶子衿耐心道:“你先把简单的字学会,然后再拼凑起来就会写了,你看,先练‘子,皿,曰,天,羊,羽’这几个字就行了。”说完便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了这几个字。     家琦看得入神,叶子衿将笔给他后,他竟一心一意地练起来,样子既专注又可爱。     叶子衿暗自松了口气,总算安顿好了这只小顽猴。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铺子。柜台的小月怯怯地道了声:“阿成哥,你来了……”     叶子衿一见是阿成,心里不觉一紧,他来做什么?     只见阿成将一个红色纸包的东西放到柜台上,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曲四爷从北平带回来的驴打滚,他分了我一点儿,我就拿来给你尝尝。”     小月低着头,两颊泛红,收下东西轻声说了句谢谢,二人一时尴尬得没再开口。     阿成见叶子衿也在,这才想起了正事,于是走到叶子衿面前客气道:“叶小姐,翔哥晚上想请你吃饭,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谈。”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托你转告的?我晚上还要赶工做旗袍,你替我谢过他,饭就不必请了。”叶子衿断然拒绝道。     阿成面有难色,道:“翔哥说是关系到沈师傅的事,叶小姐你务必要去呀,他还说要当面谈才行。”     叶子衿有些纳闷,既然是关于师父的事有什么不能托人转告的,孟昊翔的行事风格一向捉摸不定,她一时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想到是和师父有关,叶子衿也不能再拒绝,只好先答应下来。     阿成走远后,小月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她将阿成送给她那包点心打开,捧着驴打滚走到叶子衿和家琦身旁,略带羞涩道:“子衿……你也尝尝……”     叶子衿扫了一眼裹着黄豆面的豆沙馅驴打滚,无奈地笑了笑,拿起一块递给眼馋已久的家琦,然后对小月道:“你留着慢慢吃吧,我送你的云芝云片糕看来是比不上这驴打滚的一半香甜了。”     “子衿……”小月说着又红了脸。     傍晚铺子收工后,阿成接叶子衿到了一家名为紫云楼的粤菜馆子吃饭。阿成告诉她这家店是广东人过来开的,粤菜做得很正宗。     还未推开这间叫作“俪兰轩”雅间的门时,叶子衿已经听到了一阵咯咯的笑声。     她轻敲了几下门然后推门走进去,惊讶地发现除了孟昊翔之外,沈康同一家也在里面。     小家琦见她愣在门边,朝她挥了挥小手埋怨道:“叶子姐姐,你再不来我都要饿死了!”     桂香好笑地指了指小家琦碟中的碎鸡骨头,道:“你还饿呀,刚才那只凤爪是谁吃掉的?”桂香一边说一边招呼叶子衿坐到她身边。     孟昊翔对一同进来的侍者吩咐道:“可以上菜了。”     侍者恭敬应了声,不一会儿各类陆陆续续上齐了,小家琦看得两眼直放光。     孟昊翔举起酒杯开门见山道:“今天这顿饭一来是为沈大哥一家接风洗尘,二来是为了庆祝沈师傅终于同意去西洋医院。”     沈康同与孟昊翔连饮了三杯,满口言谢道:“昊翔,啥都不说了,话全在这酒里了。”说着又仰头干了一杯。     叶子衿又惊又喜,问道:“师父当真愿意去了?是沈大哥你劝动了吗?”     桂香一边给小家琦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一边道:“他劝也没用,倒是孟兄弟的话管用。他只告诉老爷子说肺痨不医治容易传染给小孩,又找来了个留过洋的大夫给老爷子说了一番这病的厉害,老爷子最后同意了。”     小家琦咬了一口虾饺,鼓着腮帮子道:“我也有功劳的,我有劝爷爷去看病!”     “好好好,你功劳最大。”桂香疼爱地摸了摸家琦的头。     饭桌上有了小家琦这个开心果,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家琦津津有味嚼着紫金酱凤爪,忽然一本正经对孟昊翔道:“大哥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哦。”     “哦?什么东西?”孟昊翔饶有兴趣道。     家琦吮了吮手指,道:“今天叶子姐姐教我写字,她教了我写你的名字,我写好了一张,明天给你。”     “好。”孟昊翔答应时看了一眼叶子衿,叶子衿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埋头安静地喝着一碗鱼生粥。心想这小鬼头断章取义,明明是他主动要她教写孟昊翔的名字,如今却赖在了她头上。     吃过饭后,孟昊翔邀请了沈康同一家去丹桂茶园听戏。叶子衿本想回家,小家琦却硬拉着她不放她走,叶子衿只好看在沈康同一家的面子上跟着去了。     丹桂茶园的人一见是孟昊翔来了,一路恭维着地将他们一行人引到了楼上的包厢。侍茶的人也很有眼力见儿,乌木漆的桌案上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干湿果碟,烟卷茶具,茶也添得勤快。     沈康同很喜欢听戏,叶子衿从桂香口中得知沈师傅的祖籍其实在广州,沈康同从小就爱凑热闹听戏,在北平靠着给戏园子做木活总能蹭上几场戏。台上正上演的是《玉堂春》中《女起解》一出,唱苏三的是上海正红的梅朵阿顺班的名角白玉梅。     沈康同听得摇头晃脑,时不时手指击节跟着哼唱几句。家琦在桂香怀里吃果脯瓜子,桂香听着戏台上旦角叫的那声长长的“苦啊”时,眼中似有一丝哀戚之色。     这时,阿成忽然走到孟昊翔身边,俯身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孟昊翔起身对沈康同打了一声招呼,便跟着阿成绕到另外一边去。     叶子衿留心看了一眼孟昊翔去的方向,赫然发现对面的包厢里正坐着梁啸川,他旁边还有两位时髦年轻的佳人相伴。一想起那日他对汪露秋一片深情,再看到他现在的左拥右抱,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叶子衿只觉得恶心。     当一处戏快结束时孟昊翔才回到座位,他依旧一副淡定自若地模样,时不时侧过头听沈康同兴致勃勃地讲戏。其实孟昊翔并不太懂戏,根本没听那小旦在台上伊伊呀呀的唱词,只是趁机时不时看向叶子衿那边。     一出戏唱罢,观众席喝彩不断,孟昊翔顺便问了叶子衿一句,“叶小姐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叶子衿看着空荡荡的舞台,莞尔道:“唱得很好,只是这故事有些俗套。”     “哦?怎么个**?这《玉堂春》可是声名在外,我百听不厌,呵呵……”沈康同意犹未尽地喝了口茶。     叶子衿道:“虽然这故事结局是圆满的,但苏三的苦是她自找的。她既天生丽质一腔才华,怎么会不明白欢场多薄情的道理。王景隆中了进士怎么不立刻去找筹钱助他上京赶考的苏三?非得等到出任山西巡按的时候才知道苏三犯了死罪。后人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就说他是好的,怎知道他中进士时是怎么想的。”     沈康同头一回听到别人这么说这出戏,呵呵几声道:“小师妹讲得很独到啊。”     孟昊翔嘴角浮起一丝笑,道:“我看你应该去点一出穆桂英或者樊梨花,挥刀舞棍的戏适合你看。”     叶子衿听出他话有嘲讽,只装作没听见,并不理会。     这时,咚咚锣鼓声响起,一出新戏《墙头马上》开始上演。     孟昊翔见叶子衿面有倦色,似乎对这出戏不太感兴趣,他随手翻了翻戏文,道:“这次是一出情真意切的戏,叶小姐怎么好像不太爱看?”     叶子衿微微一欠身,道:“我对才子佳人的戏不怎么喜欢。”     沈康同越来越觉得这小师妹与众不同,道:“好多小姐太太都爱看这出戏,你怎么不喜欢呢?”     叶子衿放下手中茶盏道:“才子佳人的故事固然好,只是我不太能理解,那些戏文里的千金小姐见了个英俊的男子,然后那男子再写上几首情诗,二人就私定终身私奔了,这未免太过于轻率。为了一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连家和亲人都不要了,哪里有知书达理了。若是每个男人都那么痴情,又怎么会有杜十娘,王宝钏的故事。”     沈康同点了点头,道:“你这样说倒是有点道理,不过管他哩,戏文是这样唱的,我们就这样听呗,图个乐子而已。”     孟昊翔漫不经心道:“叶小姐这样说好像是觉得男人都是负心汉一样,是有什么男人曾经得罪过你?”     叶子衿扫了他一眼,知道他话中有揶揄,冷声道:“没有,我只是这么一说而已,至于有的男人是不是负心汉,要看后人怎么粉饰了。我只知道写‘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个诗人在妻子死后就另娶了,可后世还不是很多不知情的人吟诵这句,赞他痴情。”     叶子衿说完低头给家琦剥瓜子吃,不再言语。     沈康同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小师妹真是能说会道,我以前只听戏文,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呵呵......不过呀,糟糠之妻万万弃不得,否则这人便是没良心,迟早要遭报应。这男人也不都是喜新厌旧的,小师妹不用担心,我看昊翔不是那样的人。”     叶子衿脸刷地一下红了,原来沈康同夫妇都以为她和孟昊翔......     孟昊翔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听戏之余还与对面的梁啸川举盏示意。     桂香忙用手肘碰了沈康同一下,沈康同会意地一笑而过,只继续喝茶听戏。     只听台上的李倩君娓娓唱道:“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籍,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           第七十章 冤家路窄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入夏后,天气渐渐燥热起来,树上的蝉鸣也越发清亮。每到午后或傍晚,巷子深处的夹竹桃下,总摆着一张小桌和几把竹椅,桌上有茶有棋有花生米。两三个打着赤膊的老人摇动着缝着花边布的蒲扇,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     自从病愈出了医院,沈师傅的身影便常常出现在这群下棋的老头中。通常是两个人下棋,一群人观棋,沈师傅一手端着个紫砂壶茶盅,一手还抱着家琦一起看。从住院到出院,不知不觉中,沈师傅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再总板着一张脸。他整天和孙子在一起,见着有人夸家琦聪明可爱,他更是乐开了花。     一日傍晚沈师傅突然来到铺子里,这让叶子衿和小月小武都紧张不已。因为医生曾嘱咐过沈启孝出院后要多休息,叶子衿担心师父闲不住又要开始做旗袍。     不过这次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沈师傅并没有一头扎进里屋干活,而是来查看了衣竿上挂着的一排新缝制的旗袍,他仔细翻看针脚绲边,不时满意地点着头。     看了一会儿,他转身对叶子衿道:“我看你手艺学得差不多了,有的地方处理得比我这个老头子还精细,可以出师自立门户了。”     叶子衿心中一惊,沈师傅这意思是要赶她走吗?     “师父,我的手艺与您的相比还差得远,您别笑话我了。”叶子衿眼含笑意,心里却有些忐忑。     沈师傅摆了摆手,坐到那张藤椅上,看着他们三人道:“不瞒你们,我过两天就要和儿子一家去北平了,铺子就交给你们三个打理了,我操劳了大半辈子,余生也想过过清闲日子了。”     小武忙问道:“您不打算回来了吗?”     沈师傅哑声笑了笑,理了理袖口,“这个就说不准了,可能去个一年两年,可能就……”     小月走到沈师傅身边,拽住他的衣袖,惊慌道:“师父,您不要我们了?”     沈师傅道:“哪里的话,我怎么可能不要你们,我随时都可以回上海的,你们可不许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     沈师傅嘱咐了小月一些琐事,转而对叶子衿道:“我沈启孝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收了你这个徒弟,铺子的事主要交给你来管,你可不能将我沈记的牌子弄砸了。还有啊,要是街上有人穿你做的旗袍,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别让我发现一点瑕疵,否则我还是会回来赶你走……”     叶子衿听得心中一酸,泪水不自禁地在眼眶打转。小月早已在旁低声啜泣,手颤抖地拿起茶壶替沈师傅倒茶。     “哎呀,都别哭了,师父又不是不回来了。”小武眼圈红红,不耐烦地呵斥了小月一句。     沈师傅指着小武的鼻子骂道:“你个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溜出去干嘛了,你最好给我踏实点儿,买那些破纸片发不了财,以后好好帮着子衿打理铺子。”     “哦…..”小武沙哑地应了一声,拿袖子朝脸上一抹。     沈师傅缓缓站起来,环顾四周,又走到裁床前摸了摸那把老开源的旧剪刀,将工具箱里的东西一一收拾好。     “子衿,小月,小武,沈记以后就靠你们了,我走了,你们去忙吧……”沈师傅双手背在身后,叹息一声,随后慢悠悠地踱出了铺子。     望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叶子衿心中有不舍也有喜悦。她为师父高兴,高兴他终于能过上含饴弄孙三代同堂的日子,可是又是那么舍不得师父走,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师父在灯下弯腰忙碌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师父低沉严厉的呵斥,她便莫名地难过。     两日后,叶子衿送别沈师傅一家去北平,沈记裁缝铺正式由她和小月小武共同打理。     如今正值夏季,裁缝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大街上许多女人穿着无袖或荷叶袖的旗袍,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开叉处纤细的小腿若隐若现,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如同一只只轻盈的蝴蝶,又似随风摆动的细柳。     这天叶子衿拿了进货的账簿查看,看到布料一栏时,发现了问题,     “小月,上周预定的那批印花细布和色织府绸怎么还没到?钱不是已经给了陶家布庄了吗?”叶子衿指着上面记录的账目问。     小月拿过账簿看了看,皱眉道:“钱我早就已经给了小武让他去跟陶掌柜订货,我们铺子是陶掌柜的老主顾了,他们怎么会拿了钱不送货?”     叶子衿有种不好的预感,钱已经支出去了,货却还没到,这中间一定出了差错,关键问题就在小武。     “小武跑哪里去了?”叶子衿问。     小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午饭过后他说要出去一趟,现在都还没回来。”     “懒得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叶子衿有些恼,自从师父走后,她和小月每天忙里忙外,小武却总是偷着溜出去,现在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偷懒。     “你先去陶掌柜那里问问,要是小武没去付定金,你这次去就一并付了,铺子里应时的布料剩得不多了,得赶紧补货。”叶子衿从抽屉里拿出几十块大洋递给了小月。     小月出门后不久,一个时髦少女悠闲地走进裁缝铺,与她一起来的还有六个彪形大汉,这几个人纹丝不动地守在门外。叶子衿觉得来者不善,乍一看这女子好像还有些眼熟。     “怎么,这么快就忘记潮帮那晚同病相怜的人了?”少女的卷发用淡青色的丝带束了两绺在脑后,扎成个漂亮的蝴蝶结,露出两只明晃晃的珍珠耳坠子。     叶子衿这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女子是那日与她一同被绑的段珍珍,段立鹏的掌上明珠。     “段小姐大驾光临,是来做衣服的吗?”叶子衿莞尔道。     段珍珍随意地扫了一眼货架上的布料,缓缓踱步到叶子衿身边,打量着她,忽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叶子衿道:“你就是叶子衿吧,难怪何漫苓输得这么惨,我要是个男人也选你了。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倒是替我出了口气。”     叶子衿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段珍珍这口气好像是与何漫苓有些过节。     段珍珍继续道:“你不用怕,以后何漫苓要敢来找你麻烦,你直接来找我,我会让她好看,谁让她背地里说我是夜香妹。你就借孟昊翔替我好好杀杀她那得意劲儿,就她那样,孟昊翔怎么会看得上。呵呵……你说说你和孟昊翔是怎么认识的?”     叶子衿听段珍珍也将自己和孟昊翔扯到一起,有些无奈,“段小姐,这里是裁缝铺,如果你想谈论一些无聊的花边,大可买一份报纸自己看。”     段珍珍察觉出叶子衿的不悦,转而又笑笑,“好吧,那我做衣服,听说你旗袍手艺不错。”     叶子衿带段珍珍挑了一匹杏黄色的提花布料,然后又进里屋量尺寸。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嘿,我说这哪里请来的门神,一个个站在外面像潮帮的木头桩子一样。”     那几个彪形大汉中一个领头的恭敬地道了声:“钱三爷好。”     钱江摆摆手,懒散地走进来,正巧撞见出来的段珍珍。     “死胖子,又是你。”段珍珍见了钱江,鼻中轻哼一声道。     叶子衿闻声掀开帘子走出来,见到钱江时有些吃惊,这段时间她已经在刻意回避与帮会的人,钱江和曲向天好像也很识趣地鲜少出现在她面前。     钱江瞪着段珍珍,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见到你么,死丫头片子,没大没小。”     段珍珍气恼地指着钱江,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个死胖子也敢教训我?上次你绑我的事还没找你算账!”     钱江懒得理会,径直朝叶子衿走去,没想到段珍珍故意脚下使绊,他踉跄了两下险些摔倒。     “你……”钱江强忍着火气,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叶子衿见二人一见面就动口动手,忙上前解围,“钱先生来找铺子有什么事吗?该不会也是来做衣服的吧?”     段珍珍冷笑了两声,嘲讽道:“给他做衣服,怕是要浪费布料了,就跟拿块布裹肥猪肉似的。”     钱江没有理会段珍珍的讽刺,而是摆出一副和事佬的模样,语气中收敛几分他平日的吊儿郎当,对叶子衿道:“叶小姐,有这么个差事,宝辉洋行以前那个翻译走了,现在宝辉洋行缺个翻译,你也知道最近我们和英国洋行的生意往来比较多,威尔顿夫人又很喜欢你,所以你看你能不能来宝辉洋行做事。只要你肯来,上班时间完全自由,只需要的时候来做做翻译就行,工钱保证比你裁缝铺一个月的利润还高,你看怎样?”     叶子衿知道是孟昊翔派钱江来当说客的,她心中只觉得有些可笑,这偌大的上海滩,他孟昊翔想找个翻译还不容易吗,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     “真的很抱歉,我师父去北平后,铺子里的生意已经忙不过来了,我无暇分身去做孟老板的翻译,你们还是另请他人吧。”叶子衿对钱江还算客气,这次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了。     “铺子里多请几个帮手就是,叶小姐不必担心,你安心做你的翻译,这铺子的生意我来罩着,保你利润一个月翻三番。”钱江比出三根手指头,胸有成竹道。     叶子衿笑了笑,“钱先生,不是钱的问题,我要保证的是沈记的招牌,我师父既然把铺子交给了我,我就应该全心全意去做好每一件衣服,不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段珍珍戏谑道:“人家做的是本分生意,不要拿你们那套俗得不得了的法子来办,要是叶小姐不愿意,你们宝辉洋行难道要逼着她做翻译不成?都说潮帮行事鲁莽,我看你们晋安堂也好不到哪里去。”     钱江瞥了段珍珍一眼,“段大千金,你骂我可以,但是不要把晋安堂牵扯进去,不然传出去对你们潮帮也没好处。”     叶子衿见二人又扯到帮会上,不想他们再起冲突,于是对钱江道:“钱先生,我的态度很明确了,烦请你回去转告孟老板,我是不会答应的。如果没什么事,您还是去忙您的大事吧,不用在这小裁缝铺里浪费时间了。”     段珍珍趁机道:“听见没有,死胖子,叫你滚啊。”     钱江见叶子衿心意已决,只好暂且作罢,想着后面再想别的办法让叶子衿答应。“既然叶小姐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了,不过还请你再考虑一下,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谢钱先生的好意,我想我不需要。”叶子衿微笑着一口回绝。     钱江耸了耸肩,对叶子衿点了点头,脸上有一丝无奈。望着钱江离去的背影,段珍珍神色得意。     “真是大快我心,对了,我叫段珍珍,你明里暗里帮我教训了两个我讨厌的人,我当你是朋友了。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汾阳路19号找我。旗袍做好了你直接送来吧,我出门的时间少。”段珍珍眼底浮起一丝黯然,望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六个人,无奈地轻叹一声,与叶子衿告别后,段珍珍在一群人的保护下上车离开。     叶子衿等到小月回来,一问才知小武根本就没有拿钱去订货。叶子衿心中一沉,断定小武一定是私自拿了钱去赌。那还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如今资金上缺了这么大个口子,叶子衿又生气又犯愁。想着等小武回来后一定要拿出师父平日对他们的架势教训他一番,否则小武是不会服她的。     可是一直等到了天黑也不见小武回来,小月有些着急。叶子衿本来还在为小武私自挪用订货款一事生气,可等到现在心中的怒气已经被担心代替。她知道小武平日里虽然散漫好赌,但也不至于沉溺其中,今天大半天也没见到他人影,这实在有些不太正常。     叶子衿首先想到的是鑫达赌场,于是立刻关了铺子,与小月一起去赌场找人。           第七十一章 鑫达赌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鑫达赌场是上海滩五大赌场之一,有名的消金窟,与宝辉洋行和霓裳歌舞台同属于晋安堂的生意。夜幕下的鑫达赌场灯火辉煌,霓虹闪烁,里面传来新潮的爵士乐。一些衣着华贵的男人趾高气扬地从汽车上下来,或挽或搂地带着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同进了赌场,见到那些衣着寒酸灰溜溜从赌场出来的人时,免不了鄙夷地瞥上一眼。     这里是金钱的深渊,是**的泥沼,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趋之若鹜。自从鑫达赌场开了六通彩,每周六晚上开奖这期间便会聚集来不少三教九流。以前只有上流社会的人才能进这里消遣作乐,现在忽然挤进来一些不入流的人,这让一些贵公子和大老板开始颇有微词。不过六通彩发行时间一长,不起眼的两个小洋的一张发财券倒使鑫达赌场赚了个盆满钵满,看得同行直眼红,这种不满也渐渐少了,反而令那些人更加佩服孟昊翔的头脑和眼光。     叶子衿带小月进了鑫达赌场,小月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一直怯怯地拉着叶子衿的手跟在她身后。     鑫达赌场富丽堂皇,一派热闹景象。大厅中央设有西方新式的三十六门的轮盘赌台八张,大厅周围,又开设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赌室。室内,麻将、牌九、单双、大小四门摊、红黑、花会、梭哈摇缸等各种中西赌具,样样俱全,应有尽有。妙龄女侍者穿梭于牌桌之间,为赌客提供各色点心和洋酒。     叶子衿在人群中寻找阿成,他既然是赌场管事的,一定会时不时出现在赌场里巡视。今天恰逢周六,赌场里就跟集市一样,牌九桌前挤满了人,骰宝的桌前更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赢了钱的人脸上笑容满面,输了的人一脸颓丧,有的输得急了的人干脆直接喝来赌场的人借钱翻盘。     大厅烟雾缭绕,烟味夹杂着浓烈的洋酒味,穹顶上的流苏水晶灯绽放着夺目的光芒。一些打扮入时的佳人婀娜地翘起二郎腿陪坐在出手阔绰的男人身边,帮忙递酒点烟,眼中含媚,笑语连连。男人则悠闲地抽着雪茄下注,赢得开心了便随手扔给身边女人几块大洋,有的不老实的还顺手在女人白嫩的大腿上抚摸拧上一下。     小月不经意间看到牌桌前的一个卷发女人,忽然红了脸低着头对叶子衿道:“她怎么穿成那样,连大腿都露出来了,那男的还……”     叶子衿将下月护在身后,凑近她道:“别看,免得脏了眼。”     叶子衿曾经在这一带地方卖过香烟,对赌场的环境见怪不怪。她还见过更血腥的场面,那次一个欠了赌场钱的人想偷偷溜走,后来没逃成,直接被一群打手拖到后巷揍了个半死,最后那人跪地求饶许诺卖妻卖女还钱才保住了命。赌场这种地方,其实就是一个装潢华丽的地狱,肮脏得不得了。     叶子衿见赌场角落的一扇门有人把守,猜测阿成在那里,于是带了小月过去。     还没到门前就被一个胡渣大汉拦了下来,“你们过来干什么?要赌钱到那边儿去,这里是经理办公室。“     “我就是来找你们陈经理的。”叶子衿也不胆怯。     那胡渣大汉打量了一眼叶子衿,道:“要借钱是吧?不用找陈经理了,他不在里面,你要借多少,我们这儿利息公道,保你玩得开心。”     叶子衿又问道:“请问陈经理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是借钱的,我找他有别的事。”     胡渣大汉一听不是借钱的,又见是两个衣着打扮朴素的女子,目光中似有轻浮道:“不借钱不赌钱上这儿来找陈经理的女人可不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什么目的?”     叶子衿见小月脸色煞白,知道这话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但眼下是小武的事要紧,她没功夫劝慰小月。叶子衿扫了那人一眼,心想既然陈成不在,总可以在这人嘴里套出点消息。     “这位大哥别误会,我们没什么目的,就是想找陈经理问问你们这里今天有没有被扣下的人。我有个朋友去赌场玩欠了钱,听说人被扣下了。他老婆很着急,卖了房子和首饰筹了一笔钱,可是不知道人在哪个赌场,又不敢来问,我是受人之托来的,去了大兴荣和宝瑞问了都没有这人。还请你们行行好告知一声,若人真在你们这里,他们家即刻就把钱送过来换人。”叶子衿言辞恳切,说得好像十分迫切地想要还钱。     胡渣大汉听有人要还债,自然十分乐意收钱,于是问道:“我们赌场这儿今天扣下的人倒不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呀?”     “沈小武。”叶子衿立刻道。     胡渣大汉皱眉想了想,忽然道:“是那小子呀,他可欠得不少,欠了我们赌场一千大洋咧,你确定他老婆还得起?”     一千大洋!叶子衿心中猛地一震,小月更是被这庞大的数目惊得目瞪口呆。     “他真的欠了这么多?”叶子衿极力保持冷静。     那大汉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欠钱还能有假?反正人已经被我们扣下来了,你去告诉她老婆,没钱还就等着给他收尸。”     叶子衿知道帮会人的做事风格,不由得脊背发冷,小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中满是惊恐。     “能不能先还上一笔钱,你们把人放出来,剩下的赌债他保证分期还清。”叶子衿说出这番话时心里也发虚,跟帮会的人在钱和利益上周旋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胡渣大汉斜眼看了叶子衿一眼,懒得跟她废话,直接下令其手下将她和小月轰出去。     叶子衿和小月被推搡着到了赌场大门,叶子衿仍不放弃,费尽唇舌与那胡渣大汉交涉。那大汉忽然吼道:“赌场从来没这规矩,赌债就没有分几次还的!少给我废话,赶紧回去通知他老婆筹钱还债。”     叶子衿和小月被轰了出来,推搡中小月没看到后面的台阶,身子失衡摔在地上,手肘磕破了皮。     一个男人忽然疾步走来,“小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阿成紧张地扶起小月,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捂在小月手臂受伤的地方,既疼惜又惊讶。     “我……我和子衿来找小武……”小月红着脸,声如蚊蚋。     阿成这才看见了叶子衿,听小月说是来找小武的,他心里已经清楚是怎么回事。     叶子衿身后的那几个男人见阿成与这两个女子果然认识,一改刚才的嚣张跋扈,一个个吓得面色铁青,垂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阿成只让那几人进去继续守着,自己则带了叶子衿和小月去旁边一家小茶馆说话。     找了个靠墙的清静位置,三人坐下,店小二殷勤地上了茶果点心碟子便胆怯地退至一边。     叶子衿将分期还债的提议说给阿成听,希望他能先把小武放出来。     “不行,赌场没这个先例,我也不能坏了规矩。”阿成听了叶子衿的话毫不犹豫地回绝道。     叶子衿见他态度坚决,心里又凉了几分,“就不能看在沈师傅和小月的份上网开一面?我们不是不还钱,只是需要你们宽限时间而已。”     阿成摇头道:“叶小姐,我已经看在你们的面子上保他不缺胳膊少腿了,赌场的事虽然翔哥交给我管,但是沈小武的事我的确做不了主。他欠了那么多钱,我如果答应你们的条件放了他,你让我下面的人怎么看。冯厉的眼线一定会把这事报给华爷,到时候翔哥也难做。”     “这么说小武……只有死路一条了吗?”小月神色焦虑地望着阿成,一双水灵的眼睛里满是恳求。     阿成避开小月的目光,看了看她手臂的擦伤,关切地问:“还疼吗?”     小月失望地摇了摇头,低声淡淡道:“不疼。”     阿成不敢再看小月,他无法面对那双充满责怪质疑和失望的眼睛。     “就真的只有马上筹到三千大洋你们才肯放人?”叶子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把铺子卖了,毕竟救人要紧,可是就算买了裁缝铺也抵不了一千大洋……     阿成想了想,道:“如果翔哥那边能同意叶小姐的提议,我这边倒可以直接放人。只是需要叶小姐您去找翔哥谈,这件事我不太好插手,毕竟赌场的规矩是翔哥定的。”     叶子衿听阿成的建议也不无道理,但是让她再去找孟昊翔,她实在有些为难。毕竟她前面才回绝了钱江请她去宝辉洋行做翻译一事,这就等于间接回绝了孟昊翔,他们现在的关系有些尴尬。去跟孟昊翔讲条件,她很有可能是去自取其辱,可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救小武了……     “好吧,我明天就去,在此期间你能保证小武的安全吗?”叶子衿还是有些不放心,与帮会的人讲人情似乎不太可靠,孟昊翔就曾经告诉过她,说对沈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阿成十分确定道:“这个你们放心,我手下的人不会乱来。”     回到家中,叶子衿见子峥“嚯”地站起来,一脸焦急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吗?”叶子衿警觉问道。     子峥忙走上前道:“姐,你怎么才回来,急死我了,我还以为孟昊翔又找你麻烦了。”     叶子衿勉强笑了笑,“最近铺子活太多,我赶工忘了时间,所以就回来晚了。”叶子衿心中无奈,子峥担心孟昊翔再来打扰她,可曾料到现在是她要去打扰孟昊翔了。     子峥松了口气,道:“姐,孟昊翔还来烦你的话,你只管告诉我,我帮你解决,我知道你是不喜欢他的。”     叶子衿苦笑道:“你怎么解决?打他一顿?傻瓜,放心吧,他没有来找我了。”     她心中暗自叹气,她总想躲着他避开他,到头来却还是要主动去找他求他,真是讽刺。     明天见面,又将是一场煎熬。           第七十二章 危机四伏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走进宝辉洋行时,前台那个女招待一眼便认出了叶子衿,这次那女人连忙起身迎接,恭敬地带着叶子衿去孟昊翔的办公室。     还没走到便远远望见孟昊翔的办公室门外有两个人把守。女招待微笑道:“叶小姐恐怕要等上一会儿了,孟老板正在和怡和船运公司的乔老板谈生意。”     叶子衿听说过怡和船运公司,乔至清更是被报纸称为上海的船运大王。看来孟昊翔的生意做得的确不小,连船王也要与他结盟了。     “好。”叶子衿跟着女招待走进了一间会客室。     女招待随后端来一杯红茶,说了一番客气话才离开。     这间会客室房间不大却十分敞亮,窗明几净,布置得雅致。斜对面长窗一侧垂着蓝色纱帘,用明黄色的锦带子束着,阳光迎面朝她铺下来,将陈列柜里的瓷器照得薄透莹亮。     叶子衿坐在宝蓝色堆绒的长沙发上,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看。     翻开便看见了一个醒目的标题,“郑绍明小花园春盈妓院晚宴未成,遇暴徒枪中要害顷刻毙命”。     上海小花园弄是有名的妓院聚集地,而报纸上写的这个郑绍明却是南京国民政府派来的督察员。堂堂一个政府官员竟死在这种桃色争风吃醋中,叶子衿觉得有些讽刺。她素日里也看看报纸,不过对时事政治并不太感兴趣,但看这类荒唐的报道多了,对国民政府也没什么好感。     听见外面有动静,她忙放下报纸出去。只见孟昊翔和一个穿长衫马褂的男人边走边在交谈什么,那男人富态而平庸,看起来五十多岁,戴了一副细金丝镶边眼镜,黑色绸衫上绣了团团的福字,笑起来时两颊的肉凸出得更加明显。     孟昊翔经过会客室时,看到了等候在此的叶子衿。他眼中有些诧异,而他身边的富态男人也停了下来。     “小孟呀,这位小姐是?”那富态男人笑眯眯地问孟昊翔,一双眼睛里精光夺人。     孟昊翔回过神道:“哦,她是来宝辉洋行应聘翻译的。”随后又对叶子衿道,“你先在这里等,我还有事。”     “哦……”叶子衿见现在不好讲话,只好先答应着。     乔至清拍了拍孟昊翔的肩,笑容慈和道:“哎,怎么能让人家姑娘等,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孟昊翔笑了笑,道:“乔老,我还有些细节问题还需和您商谈,正好我也要出去办点事,就一道走吧。至于这位小姐,她既然来应聘,我就是她的老板,下属等老板也很正常。”     乔至清呵呵笑了两声,扫了叶子衿一眼,又指着孟昊翔摇了摇头,道:“你成天跟洋鬼子打交道,还是没学到那什么女士优先嘛。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让这位美丽的小姐在此等候咯。”     叶子衿道:“孟老板贵人事忙,我多等一下也无妨。”     孟昊翔对乔至清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乔至清边走边戏谑道:“你看看人家姑娘多识大体,我看她做你的翻译很合适嘛,你可不要真像外界传的那样不懂怜香惜玉哦,呵呵……”     望着二人下楼的背影,叶子衿愤愤地推门回到会客室。孟昊翔居然说她是来应聘翻译的,真是莫名其妙,就算是给她再高的工资,她也不愿意在孟昊翔手下做事。即便可以侥幸逃脱于帮会之间的冲突或暗杀,也会被孟昊翔给气死。     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已经临近中午,仍然不见孟昊翔回来。这时,那个女招待推门而入,对叶子衿彬彬有礼道:“叶小姐,孟老板刚才来电话说他今天要晚些回来,您若是有别的事要忙可以明天再来。”     “哦,我再等等看吧。”叶子衿虽然腹中空空,却不想就这样徒劳而返,再说小武从昨天就被赌场扣下来,他们关押的地方一定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小武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挨打受饿,她一定要想办法让孟昊翔尽快放人。     女招待只好由着叶子衿继续等,自己则去吃午饭了。     不一会儿,那女招待居然拿了一个白色的纸盒走了进来,将纸盒轻轻放到桌上,道:“叶小姐,我去那家洋人开的店里买了块蛋糕,您先吃点儿吧。”     叶子衿怔了一刻,看着对她微笑的女招待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女招待没等她说话便离开房间,走时还不忘合上了门。     叶子衿心里还是挺感谢她的,有了这块蛋糕至少可以挨到晚上也不会饿了。     叶子衿勉强吃完这块杨梅樱桃酱的蛋糕,她并不爱吃洋人喜欢的奶酪,所以即便蛋糕样子做得精致,滋味并不是太好。也许是因为在宝辉洋行吃这块蛋糕,所以她才会觉得味道更加不好。     漫长的等待开始,叶子衿一个人在房间踱步,时而站在窗前,看看外面的车流行人,时而站到陈列柜前,细细看每一件瓷器的花纹。最终,她又坐回了沙发看报纸,整个下午她都快把报纸上的字捏碎揉烂了读,几乎可以把大小新闻背下来了。     可是等到傍晚洋行下班,还是不见孟昊翔回来。叶子衿的耐心快被磨光,但为了小武,她强打起精神,耐着性子等下去。     女招待再次走进会客间,不过她这次手里多了一个皮包。     “叶小姐,我要下班了,孟老板说他晚上会回公司取一件东西,如果你要等可以继续等。”女招待同情地看着她。     “嗯,我知道了,谢谢。”叶子衿礼貌回应。     叶子衿心里开始埋怨孟昊翔的言而无信,既然能让她等这么久,足以见得在北平那晚只是他醉酒后一时兴起而已,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他不是真的在意她,她也用不着担惊受怕,像孟昊翔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女人付出真心,帮会里的人大多视女人如衣服,既然是衣服,那就只是穿穿显得有面子罢了。     想到这里叶子衿反而释然了,等待的过程不再那么焦躁不安,也不再纠结于见到他后要用怎样的语气态度谈小武的事。     看着报纸上细小密集的字,叶子衿只觉得眼皮很沉,头脑困乏,不知不觉竟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子衿迷迷糊糊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看清摆钟的指针,恍然坐起来,赫然发现现在竟然已经十点了!     “该死,睡过头了!”叶子衿暗自埋怨着,低头忽然见自己身上还覆着件男人的风衣,看样子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人来过。     叶子衿忙拿了手袋去开门,走到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她急忙出了会客间,见不远处孟昊翔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于是疾步走了过去。     因为等得太久,她太想马上见到他把事情说明,所以一时情急没敲门便直接进去。     “孟老板”三个字还没叫出口,叶子衿怔住,呆立不动,脸色旋即红了,尴尬地别过脸去,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只见何漫苓纤细的双臂缠绕在孟昊翔的腰间,温柔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前,脸上似有泪痕,孟昊翔则面无表情。     这样楚楚可怜的一抱,在外人看来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对恩爱的俊男美女,因为二人无论从身高外表还是衣着上看来都十分登对,而叶子衿的闯入无疑是打破这一曲美妙乐章的不和谐音符。     两人见到突然闯进来的叶子衿,也是十分惊讶,孟昊翔一把推开了何漫苓,何漫苓倒是先冷静下来,拭了拭眼角,明眸半睐地看着叶子衿,嘴角勾起一抹笑。     “对不起……打扰了……”叶子衿尴尬地转过身,僵硬地拉开门想要出去。没想到却被孟昊翔叫住。     “等等,你不是找我有事吗?现在可以说了。”孟昊翔目光深邃如炬,起身走到窗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何漫苓见桌案上放着洋火,忙拿着洋火递过去,一副惊喜的样子,微微笑道:“我送你的这只洋火你还留着呀,你要喜欢这个牌子的,我再去买个新的给你。”     孟昊翔没有理会何漫苓,只是看向门前的叶子衿,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冷声道:“有事就说,没事就走。”     叶子衿有些错愕,何漫苓瞥了孟昊翔一眼,一双杏眼里含着丝丝柔情和欣慰,待她望向叶子衿时,却是满眼轻蔑之意。     叶子衿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双手绞在身前,即便孟昊翔对她冷言冷语,她也得一一忍了。     “孟老板,我是为沈小武的事来的,他被你们赌场的人扣下了。”叶子衿说完有些心虚,她觉得现在要求孟昊翔放人几乎是不可能了。     “哦?他为什么被扣下来了?”孟昊翔背对着她看向窗外,玻璃窗上映着一张淡漠的脸。     “因为……因为他欠了你们赌场的钱。”叶子衿说这话时完全没了底气。     何漫苓鼻中轻哼一声,不屑道:“这欠了赌场的钱你们应该是想方设法筹钱还债才对,来这里有什么用,这里是洋行,不是钱庄。”     叶子衿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有硬撑着对孟昊翔道:“他欠了一千大洋,我们暂时还不上,只能先偿还一部分。你们能不能先放他回家,剩下的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连本带利还清,只要你们肯宽限时日,允许我们分期偿还……”     “分期偿还?”孟昊翔看着玻璃窗上她那张苍白的脸,咀嚼着她说的这句话。     “不行,赌场没这个规矩。昊翔,你不能破例,舅舅是不会同意的。”何漫苓说着看了叶子衿一眼,依旧是微笑着,仿佛很惬意地在欣赏叶子衿的难堪。     “一千大洋,你打算多久还清?”孟昊翔缄默片刻问。     “昊翔……”何漫苓欲要阻拦,却被孟昊翔打断。     “你不用说了,回去吧。就算你把裁缝铺卖了也不值一千大洋,没了铺子你们能做什么还钱?再者,你们不卖那间铺子,就每个月那点小利要何年何月才能连本带利还清?”孟昊翔掐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唇角微微扬起。     孟昊翔这一席话倒让叶子衿无话可说,他果然是个精明的商人,从利益出发,分期还债这种事既耗时又不保险。     “叶小姐,我劝你还是回去想想别的法子吧,你说的分期在晋安堂的赌场是行不通的。”何漫苓笑道。     叶子衿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个是晋安堂老大的侄女,她自然有办法干预赌场的事务,一个是不讲任何情面的孟昊翔,他一步都不肯退让,这两人在这件事倒是达成了一致。     叶子衿不想继续在这里由着二人冷嘲热讽,再者杵在这里只会扫了他们的兴致,于是转身想要走。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喝令道:“站住,现在不能走了。”     孟昊翔神色严肃起来,轻轻将窗帘拉上,疾步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扔给何漫苓。     叶子衿和何漫苓脸上皆是一片茫然。     “昊翔?发生什么事了?”何漫苓隐隐有不安。     孟昊翔道面色沉静,若有所思道:“我们已经被人埋伏了。”     “埋伏?”叶子衿大惊,想起花市和面摊那两次刺杀和在潮帮的情景就不寒而栗,为什么每次都让她遇见,在最危险的时候……     “老吴从来不敢在车里抽烟,我刚才在窗边看见等我的车上驾驶座有人抽烟,老吴很有可能已经被人杀了。”孟昊翔冷静地说完,然后看了一眼何漫苓道,“你带她从后门走,对方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他们,守在后门的人应该不会多。”     “不行,你一个人怎么应付那么多带枪的人,我现在就给舅舅打电话。”何漫苓握着枪,纤细的手指拿起听筒准备打电话,却发现电话里没有任何动静,电话线已经被人剪断了!     孟昊翔走到门前,将门轻轻关上,道:“他们既然敢埋伏,就一定早已计划周全。况且他们要对付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现在宝辉洋行里的走道应该都有人把守,我要先去把他们引开。”     “那你千万小心,我逃出去就立刻叫人过来。”何漫苓知道此刻留在孟昊翔身边只会拖累他的行动,她从小长在帮会中,对这一类暗杀埋伏也听过见过,自然明白孟昊翔的安排。她看了一眼叶子衿,冷冷道,“你就跟在我后面走。”     孟昊翔先走了出去,叶子衿与何漫苓等了一会儿才出门,这时,走廊里早已不见孟昊翔的身影,四下安静得令人窒息……           第七十三章 暗算失算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夜风拂过,一片片洁白的窗纱微微扬起,窗外漆黑一片,仿佛藏着面目狰狞的鬼魅似的。走廊里空荡荡的,每走一步,叶子衿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手心里却攥出了汗。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谨慎地走着。何漫苓手握枪走在前面,越是临近后门她却越是放心不下孟昊翔。     “你先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要去帮昊翔。”何漫苓本来对叶子衿就十分厌恶,只冷冷说了一句便不再管她的安危,自己拿了枪疾步往回走。     叶子衿一个人站在走廊,脑子一团乱。现在逃是不可能了,只有躲。她小心翼翼地溜进旁边一个房间,轻轻关上了门,转身才发现这竟是一间库房。     这间库房里堆满了茶叶和瓷器一类的货物,许多货箱参差不齐地垒放在一起。叶子衿抱了一个粉彩花鸟纹瓷瓶躲在箱子后面,这是她唯一能用得上的武器。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紧,希望这场危险赶快过去,不要再把她这样一个帮会外的人卷进去。     叶子衿焦急地等待着,无意间看见了货箱里码好的一盒盒茶叶。她看见上面写着碧螺春的字样,一时好奇拿起一盒看,拿在手上掂了掂,只觉得这个纸盒子很重,她又摇了摇,确定里面装的不是茶叶,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然是子弹!     叶子衿又连续拿起几盒茶叶掂量,发现多数的盒子里是茶叶,只有码放在靠近箱底的盒子里是实打实的子弹!     奸商,叶子衿心中暗骂,宝辉洋行卖给洋人的茶叶里居然混了子弹,果然是一丘之貉,孟昊翔原来也跟潮帮一样在暗地里做军火买卖。     叶子衿正想着,忽然听见走廊外有脚步声。她抱紧了瓷瓶,警觉地注视着门。     隐约听见一个男人在门外道:“都说这宝辉洋行富得流油,咱哥两个何不趁今晚捞上一把,随便拿几样值钱的东西都比当跑腿的强。”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样不好吧,咱们是来杀孟昊翔的,现在他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咱们还有闲工夫拿东西?要是被老大知道了会没命的。”     “说你就是个木鱼脑袋,你操哪门子的心呐,他跑不了的,这前门后门都有兄弟们把守,现在已经有人在里边儿搜了,他藏不了多久,咱们赶紧趁机找找值钱的东西。”最开始说话的男人奚落了几句。     “咦,大哥,这上面是不是写着库房啊?”被责备的男人忽然道。     叶子衿一听到“库房”两个字,心一下子提起来。     “嘿,还真是,里面肯定有好东西,走,进去瞧瞧……”     门“吱嘎”一声被人轻轻推开,透过缝隙,叶子衿看见了两双旧布鞋。     两个男人看见满屋子的茶叶瓷器和各种装饰品,仿佛发现了珍宝一般欣喜若狂。     “哎呀,这玩意儿看着就值钱,挑几件好的抱走,你去那边看看还有什么没。”一个男人指挥那个木头木脑的男人道。     叶子衿站在堆叠如墙的箱子后面,听着脚步越来越临近,她悄悄地举起了瓷瓶,心里却十分害怕,虽然知道这样一砸过后自己也是凶多吉少,但她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一点挣扎也没有就被对方一枪毙命。     看着墙上的黑影朝自己逼近,她鼓足勇气,紧握瓶颈,等待那人出现时给他一击。     忽然“砰砰”两声枪响,墙上映着的两个黑影都倒了下去,叶子衿紧张得不能呼吸,透过箱子的缝隙,她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何漫苓!叶子衿确定是她后,才敢走出去。     何漫苓仍举着枪,听箱子后有动静,她警觉地瞄准了出来的人。     一见是叶子衿,何漫苓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她却没有放下枪。心里仿佛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在躁动,她忽然很想开枪。如果叶子衿现在死了,她大可对孟昊翔说是被这两个人打死的,而她自己赶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更何况死人又不会说话,她完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这两个被她击毙的小卒身上。     可是,在拉枪栓的前一秒,何漫苓又犹豫了。如果叶子衿真的死了,孟昊翔就会爱上她吗?叶子衿的出现曾让她害怕会失去孟昊翔,可是现在她有机会除掉面前这个对她最有威胁的女人时,不知为何,她却更加害怕了。她害怕叶子衿死后,自己会永远失去孟昊。何漫苓陷入矛盾中,迟迟下不了决心。     叶子衿察觉到地上有动静,她发现其中一个被何漫苓打中的男人摸出枪时,已经来不及提醒何漫苓了。叶子衿情急之下将手里的瓷瓶往那男人的方向奋力一扔,只听“啪”地一声,瓷瓶被子弹击碎,瓷片飞溅,何漫苓一手挡住脸,飞快地朝地上那人补了几枪。碎片落地时,那男人满脸是血,没了呼吸。     “快走!他们的人听到枪声很快就会过来了。”何漫苓对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的叶子衿喝道。     叶子衿不敢再去看躺在血泊中的那人,跟在何漫苓的身后出了库房。     “孟老板人呢?”叶子衿想起何漫苓是去帮孟昊翔的,怎么会折回来救她。     何漫苓紧握手枪,神色凝重道:“我没有找到他,先出去再说。”     很快便听见前面有人喊,“刚才枪声是从那边儿传来的!孟昊翔就在那边!”     何漫苓知道后门被堵了,只好又往回跑。听声音朝她们这边赶来的人好像还不少,而她们两个人只有一把枪。何漫苓却也不惊慌,穿着高跟鞋小跑的速度并不慢,她拿枪手法娴熟,刚才出枪的动作也很快,叶子衿觉得此刻的何漫苓英姿飒爽,与平日的端庄淑女判若两人。     “那边有人,追!”不远处有人发现了她们,随后脚步声越来越密集。     慌乱之中,叶子衿与何漫苓在一个拐角处分开了,叶子衿本想折回去跟上何漫苓,可是后面连续的枪声令她不敢回头,她只好一个人朝相反的方向跑。     叶子衿心中暗暗叫苦,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倒霉,明明帮会的争斗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却次次被搅了进去。     忽然,一个人影从前面闪出,叶子衿见这个陌生的男人手里拿了一把枪,正直直地指着她。     “你是孟昊翔什么人?他现在人在哪里?”那男人谨慎地朝叶子衿靠近,国字脸上杀气腾腾。     “我……我……”叶子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人明显一脸怀疑,叶子衿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都是脱不了干系的。     那男人一步步逼近,叶子衿也不敢再动,对方手里的枪一直在瞄准她。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从窗户外面翻了进来,身手矫健敏捷,像一只埋伏已久的猎豹猛地扑向猎物。拿枪的那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身后的那人用匕首割破了喉咙,瞬间汩汩血流直往外冒。     叶子衿吓得面色惨白,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声出来。孟昊翔从躺在地上的男人手里缴过枪,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叶子衿,道:“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孟昊翔说着朝她伸出了手,他的手上面还沾着鲜红的血。     叶子衿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搭他的手,只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了句“走吧”。     孟昊翔正想带叶子衿爬窗逃离,没想到后面的人追了上来,情急之下,孟昊翔只好放弃这条路,朝来人连开数枪,趁空隙护叶子衿往三楼上跑。     二人躲进了三楼的一个房间,孟昊翔举着枪贴在门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叶子衿站在他身后,低头时无意间发现地板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叶子衿心中一惊,抬眸望见孟昊翔面色苍白,紧抿着唇,仿佛在强忍痛苦。沿着他衣服上的血迹往上看,她发现孟昊翔西服的右胸偏肩膀处有一大片暗红色,大片大片的血浸透了黑色的西服,里面的白衬衫更是被鲜血染红。他刚才中枪了!叶子衿惊慌之余心有不安,如果不是自己,他应该可以逃出去了吧……     “你……你受伤了。”叶子衿担忧地提醒道。     孟昊翔顿了顿,并没有看受伤的地方,声音低沉道:“我没事,不要说话。”     叶子衿只好噤声,看到那片暗红,心底却隐隐作痛,这一枪真的没事吗……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一阵枪声,比刚才的还要密集还要激烈。不一会儿好像有很多人在往楼上冲,踏得楼梯地板咚咚作响。     孟昊翔的身体抵在门上,持枪准备着。忽然听见走廊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去找找看那边,大哥应该还在楼里,把刚才没打死的人全都给我看好了。”     叶子衿听出是钱江,看来是晋安堂的人来了,这意味着没有危险了。     孟昊翔平静地打开门走了出去,钱江先是惊讶,当他看到孟昊翔身上的血时,既紧张又愤怒。     “大哥,走,去医院。”钱江急忙上前扶住孟昊翔。     孟昊翔看了一眼还在门边的叶子衿,对钱江道:“我不要紧……你先送她回家。漫苓没事吧?”     钱江道:“老四刚才找到何小姐了,她没事。我和老四一听到这边的枪声就赶了过来。”钱江看了看孟昊翔的枪伤,握起拳头狠狠道,“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人敢这么做,看老子不灭了他。”     孟昊翔面无血色,声音有些虚弱,“先不要告诉华爷,等查清楚了再说。”     钱江应了声,便扶着孟昊翔下楼。     沿着楼梯走下去,叶子衿看见地板上都是血,晋安堂的人正在清理尸体。她别过脸去,逼迫自己不要再想血腥的画面,转瞬间,刚才追他们的十几个人全都死了。     何漫苓见到孟昊翔下来,高兴得疾步走了过去,也不管其他人在场,直接上前拥住孟昊翔,眼睛里有泪光闪动,柔声道:“昊翔,你没事就好,我刚才真的好怕……”     何漫苓忽然花容失色,大惊道:“血!你受伤了!”     孟昊翔轻轻推开她,张了张嘴,想要对钱江说什么。叶子衿站在他身后,眼睁睁地见着孟昊翔倒地,何漫苓尖叫了一声,大声呼喊着孟昊翔的名字,钱江急忙背起孟昊翔朝外面跑。     原来刚才他一直都在硬撑着,叶子衿没有想到他伤得这么重,心里不禁有些自责……           第七十四章 达成协议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翌日发行的报纸上头版头条刊登了昨夜发生在宝辉洋行的枪击案,巡捕房证明被击毙的那群人是街头混混,最终抓获的人已按抢劫罪处置。     叶子衿放下报纸,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怎么会有混混胆敢抢劫宝辉洋行,再蠢的人也知道宝辉洋行后面是晋安堂,这明明就是借了抢劫的幌子去杀孟昊翔的。     她暗自揣测埋伏孟昊翔的人是谁派来的。按理说上次潮帮一事化解后,晋安堂与潮帮已经相安无事,段立鹏没有理由再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来挑起事端。至于梁啸川,他虽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但叶子衿知道洪帮独占虹口区一片,与晋安堂素来没什么生意竞争和江湖恩怨,梁啸川也犯不着来得罪晋安堂。想着想着,叶子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她不是一心想与帮会划清界线,怎么这会儿倒关心起晋安堂的事来。也许……她真正担心的是那个人……那个为了救他而受了枪伤的男人。     “子衿,曾太太差人来取旗袍了,是哪一件?”小月掀开布帘走了进来。     叶子衿放下剪刀,从挂着熨好的旗袍中抽出一件杏黄色的花朵图案旗袍递给了小月。     小月拿了过去,看了内侧贴着的纸标,皱眉道:“子衿,你拿错了,这件是段小姐的旗袍。”     叶子衿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歉意道:“哦,是我弄错了,这件才是。”说完又取出了一件紫色滚银边的旗袍。     小月笑了笑,道:“子衿,你以前从来都不会记错的,今天怎么跟失了魂似的?对了,阿成哥来告诉我了,说小武在他们那里不会有事,只是要等孟老板发话才能放人,听说孟老板昨晚受伤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好歹替小武求求情。”     “呲溜”一声,叶子衿裁下一块布料,定神看了看,裁得差强人意。她缄默片刻,道:“好,我等会儿就去洋行一趟,问到他在哪家医院我就去找他说说小武的事。”     小月忙道:“我听阿成哥说孟老板在英国人开的那家赫尔斯医院养伤。子衿,我们该不会真的要把铺子卖了还债吧?”     叶子衿心中一沉,道:“说不准,要是孟老板坚持不放人,我们就只有想办法筹到一千大洋,小武才能回得来。这铺子还值不了那么多钱,到时候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了……”     小月咬牙切齿道:“都怪小武那个赌棍,我一定要请人写信告诉师父这件事,让他回来好好揍他一顿,他怎么那么糊涂啊,可害苦了我们。”     叶子衿什么话也没说,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当初她是答应师父会好好打理铺子,将沈记的手艺发扬广大,可是还没过多久,她们就要面临是否卖铺子的困境。     午饭前,叶子衿用铺子里剩得不多的白米和红豆在砂锅里熬了一锅粥,这些是她们平时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今天叶子衿却全部煮了。     叶子衿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东西去看望病人,孟昊翔应该什么都不缺,但她总不能两手空空去,未免有些太失礼数。思来想去,叶子衿决定熬白米红豆粥,送一碗粥去倒是既合适又实在。     她将熬好的粥小心翼翼地倒进铁食盒里,盖好盖子后,她又担心粥凉了不好吃,于是用一块布包了几层才放到手袋里。     拎着这一盒子粥,叶子衿出门拦下一辆人力车,直奔赫尔斯医院而去。     这家洋人开的医院环境极好,不像是医院,倒像是一幢私人别墅。医院外圈是高而纤细的黑色欧式铁花围栏,进门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型的喷泉,喷泉周围有洁白的大理石天使小人儿在往池子里喷水。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灌木,来往的人也都衣着华丽,叶子衿提着一个碎花布袋,穿了一件素得不能再素的藕荷色旗袍,与那些锦衣洋裙的小姐太太比起来显得十分寒酸。     她走到医院大厅,正想找一位护士小姐询问孟昊翔的病房。可是这里的医生护士行色匆匆,根本无暇顾及别人,有好几次她想上前拦住一人问,可是那些护士只当没看见她似的从她身边疾步走过,正当叶子衿尴尬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叶小姐!”钱江一脸惊讶。     叶子衿回之微微一笑,“钱先生好。”     钱江随即面露喜色,道:“嘿嘿,叶小姐是来看我大哥的?”     叶子衿被钱江说得更加尴尬,只好勉强微笑道:“我就是来看看孟老板伤势如何了,顺便煮了点粥。”其实她的目的是来找孟昊翔说小武的事,或者是说她是来求情的。既然是求情,好歹表面的功夫要做得好看些。     钱江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呀,叶小姐来得正好呀,我正愁给大哥买什么东西吃哩,现在有你熬的粥,我就不用操心了,我带你上去吧。”     其实钱江下楼来本是打算自己出去吃饭,至于孟昊翔,贺嫂早已过来送过午饭了,不过钱江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某人是很愿意再喝一碗粥的,特别是叶子衿送来的。     钱江带叶子衿来到一间特别病房,病房里铺着软软的地毯,窗玻璃擦得晶莹透亮,窗帘是浅浅淡淡的绿色,像是被窗外香丝树的新叶染就的一般。     孟昊翔穿着病服半躺在床上看报,即便面容憔悴,他眉宇间的凌厉气魄未减分毫。听见脚步声,孟昊翔头也未抬便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是舍不得出去吃顿好的?”     钱江无奈地耸了耸肩,道:“大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抠的么?你也不看看小弟我给你带谁来了。”     孟昊翔这才把视线从报纸上转到钱江,他看见叶子衿的那一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像是本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忽然又给了他一丝希望,但当意识到这希望后的冰冷现实时,又像被人重新推回了失望。     孟昊翔见叶子衿有些局促,便已猜到她此行的目的。她绝不是单纯来看他的,这种明显的目的性,令他心底泛起了淡淡苦涩。     “叶小姐,请坐。”孟昊翔平静地道,“我记得你昨晚还有些话没说完,现在要继续说吗?”     叶子衿愣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孟昊翔的开门见山。思量片刻道:“孟老板还没吃午饭吧,我做了一点粥,你先吃了再说。请不要误会,我只想尽自己所能谢你昨天的救命之恩。”     孟昊翔扫了一眼钱江,钱江故意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说。”钱江走时顺手带上了门。     “你不怪我?这倒不太像你的性格了。”孟昊翔见她拿出手袋里的铁食盒,不由苦笑道。     叶子衿小心地打开盖子,粥的米香混合着红豆的香甜飘了出来,粥的温度刚刚好,红豆与白米熬得浓稠软糯,看起来十分可口。     孟昊翔心底不由得软了下来,她就坐在他身边,微微低垂着头,仿佛在想着什么,长长的睫毛浓密漆黑,双眸澄澈得像一汪湖水。就是这双眼睛,让他记住了她。因为她,他也喜欢上了养水仙花,他忘不了她抱着那盆水仙走在弄堂时的情景,也忘不了初遇她时的画面。     “孟老板,您这儿有筷子或者勺子吗?”叶子衿环顾房间,并没有发现可以用来舀粥的东西。     “没有。”孟昊翔缓缓开口。     正当叶子衿犯难时,孟昊翔左手夺过她手中的铁食盒,直接凑着边沿稀里哗啦一通灌下。     喝了几口,孟昊翔道:“粥不错,谢谢,现在可以谈事了吗?”     叶子衿忽然忍不住别过脸笑了,孟昊翔一脸茫然。     叶子衿轻咳了几声,从手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到孟昊翔面前,忍俊不禁道:“孟老板还是先把嘴边的饭粒擦掉吧。”     孟昊翔接过手帕时,微微失神,他嘴角浮出一丝笑,道:“没想到你还留着它。”     叶子衿开始不明白孟昊翔在说什么,直到看到自己递出去的那方手帕时,她的脸上转瞬红了。     手帕是澜公馆那晚呛酒时,孟昊翔给她的,当时她顺手放进了手袋里,竟忘了拿出来。刚才也没注意就递给了孟昊翔。     叶子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孟昊翔没再多说,只平静地擦了擦嘴。     “你来是想替沈小武求情的?”孟昊翔敛了笑意,继续回到刚才的正题上。     叶子衿神色僵硬,顿了顿,实话道:“一半是来求情的。”     孟昊翔似笑非笑道:“看在另一半不是求情的份上,我倒是可以同意跟你谈谈条件。”     叶子衿一听孟昊翔没有拒绝,有些意外,思量片刻道:“孟老板,我是这样打算的。最近裁缝铺生意不错,每个月至少可以还赌场五十个大洋,只要我想办法宣扬沈记的招牌,相信生意会更好,利润还会上去的。不出两年,我们一定可以连本带利还清小武欠的赌债。”     “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是赌场没这个规矩。”孟昊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见她说得极认真,只觉得她认真起来倒有几分执拗的可爱。     叶子衿仿佛被人浇了一瓢冷水,可是她仍不放弃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又不是欠钱不还,为什么不能先放人呢?”     孟昊翔略一欠身,耐心听她说完,笑了笑,道:“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做事的风格,既然你要跟我谈条件,首先你要先有我感兴趣的筹码,而且是要等价的,你有吗?不要告诉我这一碗粥就是你的筹码。”     叶子衿不开口,垂着睫毛,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你们宝辉洋行不是缺个翻译吗?我同意做你们的翻译,我的工钱可以用来抵赌债。个中利益相信孟老板一定会权衡清楚,英国洋行那边的生意可不止一千大洋。”     孟昊翔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对你的朋友倒是有情有义,这算是一笔划算的交易,那好,你明天就可以去洋行上班了,你的工钱算是还利息。”     “不过我有个条件。”叶子衿眼底无波,声音清冷。她早就猜到孟昊翔一定会同意这个条件,孟昊翔是个精明的商人,自己能给他生意上带来的好处他一清二楚。     孟昊翔凝视着她的脸,看到了她眼底的厌恶和愤恨,不过他心里却是满足的,只要以后她能在他身边,虽然这种手段不见得光彩,但他不在乎。     “说吧,还有什么条件?”孟昊翔气定神闲道。     叶子衿双眸流转,语气坚决道:“我不可能按照正常上班时间那样一直在宝辉洋行,沈记那边我也要同时照管着,如果没我事的时候,你要允许我回铺子。”     “好,不过一旦有应酬是涉及到有外国人的场合,你必须要和我一同出席,这也是条件。”孟昊翔语气温和下来,静静地观察她的神态变化。     叶子衿咬了咬下唇,最终同意了孟昊翔的要求,其实她心中在暗骂,好一个奸商,当真是什么都要平等交换,一点亏都不能吃,果然是应了他那句从不作亏本买卖的宗旨。     正在这时,门被人推开,只见何漫苓捧了大束的粉心百合花走了进来,看见叶子衿也在时,她并没有表现出不悦,而是十分得体地从叶子衿旁边经过,将花插到柜子上的花瓶里,转而对孟昊翔温软道:“昊翔,这花好看吗?”           第七十五章 急中生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见何漫苓来了,很识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前不忘客气言谢一番,“何小姐,昨晚多谢你相救。”     何漫苓轻描淡写道:“叶小姐客气了,你也同时救了我,算是扯平了。”     何漫苓说着坐到床边,温柔地问孟昊翔:“要吃点水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     孟昊翔看了叶子衿一眼,道:“刚才我已经喝过子衿送来的粥,现在还不想吃东西,你不用忙了。”     子衿……何漫苓的笑容僵在唇角,叶子衿只觉得脸上在发烧,她知道孟昊翔是故意的,这算是拿她当挡箭牌么……     叶子衿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匆匆向他们二人告辞,快步出了病房。     待叶子衿出去,何漫苓默然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凉风如游丝般卷进屋内,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转身仰起脸,无奈地笑了笑,道:“昊翔,你不用借叶子衿来逼我退出,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等了,我不会再回头多看你一眼。”     孟昊翔神色如常,并无异样情绪,他沉默片刻道:“漫苓,我不是借她来逼你……”     “够了!”何漫苓终于忍不住喝住,她不想再听下去,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爱了他这么久,他的心思她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一直在可悲地自欺欺人罢了。     “漫苓,对不起。”孟昊翔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自己的真实情感,他知道这些年何漫苓为他付出的一切,可是不爱就是不爱,十年的好也代替不了那一眼的心动,他对何漫苓只有亲情。     何漫苓侧首一笑,笑得凄然,宛如雨后的落花,她缓缓道:“可是叶子衿并不爱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来看你的目的,只怕她真正担心的是那个监狱里的少爷和她铺子里的伙计。”     孟昊翔没有回答,何漫苓心有不甘地望着他,她不想认输,更不想放弃。     突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我说孟大老板,你这么厉害怎么被一帮混混给打了,啧啧啧……”冯厉饶有兴味地打趣道。     孟昊翔平静道:“让冯少爷见笑了,你该不会是专程过来看我的吧?”     冯厉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径直走到沙发坐下,斜视着孟昊翔道:“好歹我们都是晋安堂的人,都是为华爷效力的。你管宝辉洋行和赌场,我管霓裳大舞台。你受伤了,我来看看,表示表示同门关怀有什么不对吗?”     孟昊翔唇角有淡定的笑容,他扫了一眼冯厉,“那就要多谢冯少爷的同门关怀了,我很好,死不了。”     何漫苓知道冯厉一直以来对孟昊翔颇为不服,华晋坤一直对孟昊翔委以重任,让冯厉这个做义子的在帮会里很没面子。冯厉今天居然主动来看望孟昊翔,这令何漫苓觉得有些奇怪。     “查清楚了是什么人干的吗?”冯厉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     他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便被何漫苓给夺了扔出去,何漫苓冷冷道:“这里是病房,冯大少要抽烟请出去抽。”     冯厉瞥了何漫苓一眼,笑道:“漫苓,听说你昨晚也在洋行,没被吓着吧?下次我多派些人手保护你,你要有个什么事,我可不好向义父交待。”     何漫苓走到孟昊翔身边,懒懒道:“我有昊翔的人保护,就不劳你冯大少费心了。”     孟昊翔指了指桌上的《时事新报》,道:“冯少爷既然对昨晚的事情感兴趣,不妨自己看看报纸,你要是愿意帮我抓那些逃走的人,我会非常感谢。”     冯厉装模作样地拿起报纸看了几眼,愤愤道:“都是些他妈的什么人,晋安堂的洋行也敢抢!我等会儿就去找巡捕房的刘督察谈,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了,哪里的混混不想活了。对了,你养伤的期间洋行和赌场的事就不用操心了,我替你管着。”     孟昊翔淡然一笑,冯厉的心思他怎会猜不到,他终于说到重点了。     “冯少爷不必担心,我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况且霓裳大舞台的事务繁多,怎么好再给冯少爷添麻烦。”孟昊翔微微一欠身,轻松地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僵,三人皆暗藏心事不再言语。这时,一个明眸朱唇的护士小姐推门走了进来,她将药从铁盒里取出,声音温和柔美,“孟先生,该吃药了。”     何漫苓见孟昊翔的水杯里水已经不多了,于是又往杯中添了一些,倒下去的水还有些烫,护士便把药放下后离开了。     冯厉依然看着护士离开的背影,讪讪笑了笑,道:“这洋人开的医院就是好,连护士都长得这么好看,比大舞台的妞儿还漂亮。”     何漫苓嘲讽道:“舅舅不是把霓裳舞台交给你管么,成天有那么多大美人围着你转,冯大少还会稀罕一个小护士?”     冯厉似笑非笑,任凭何漫苓奚落,他翘起二郎腿坐着,双臂摊开靠在沙发背上,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     何漫苓拿起玻璃水杯,朝里面吹了吹,试了下温度正好,于是将药丸托在掌心一并递到孟昊翔面前,柔声道:“水不烫了,吃药吧。听说这是进口的药,叫什么盘尼西林,很管用,这家医院配的都是最好的药。”     冯厉在一旁戏谑道:“这有佳人相伴呀,吃药倒成了一桩美事。”     孟昊翔缓缓地伸出手拿起药丸,刚要服下,只听门口处“砰”地一声!叶子衿猛地推门闯了进来,在场的人皆惊讶地看着她。     叶子衿正欲说什么,当她看见了沙发上的冯厉时,她又立刻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顿了顿,转而一脸怒气地走到孟昊翔身边,一把将他手里的药丸打落,还将何漫苓手上的杯子夺过,泼了孟昊翔一脸的水,愤然骂道:“孟昊翔,你个骗子!”     何漫苓惊讶地睁大眼睛,忙掏出手绢替孟昊翔擦着脸,又对叶子衿喝道:“你干什么,疯了吧!”     冯厉也站起身来,冲门口喊了一句话,顿时有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冲了进来。     “把这个对孟老板不敬的女人拖出去!”冯厉狠狠地瞪了叶子衿一眼。     “住手!”孟昊翔自己拿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水,转而望向叶子衿道,“叶小姐,发生什么事了,这其中恐怕是有误会吧?”     叶子衿一时情急道:“你言而无信,前面答应得好好的放人,怎么我听你手下说小武已经被你们的人打死了!”     孟昊翔皱眉道:“你听谁说的?”     叶子衿看了看孟昊翔,又悄悄看了一眼地上的药丸,将脚边的一粒药踩在脚底。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刚才下楼的时候听你手下说的……说是赌场关押人的地方死了个年轻人,名字好像就叫沈小武!”     何漫苓推开叶子衿道:“你瞎说什么,晋安堂是不会乱杀人的,即便沈小武欠了赌债,我们的人也不至于将他打死。”     孟昊翔看着反常的叶子衿,淡淡一笑,忽然对门口的两个男人道:“你们两个带叶小姐去关押房确认,看看死的人到底是不是沈小武。要是不是就直接送叶小姐回家,要是人真死了,你们再带她来见我。”     守在门口的两人恭敬地应了一声,随即过来请叶子衿离开。     叶子衿担心孟昊翔不明白,走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孟昊翔,你要是敢骗我,我咒你即刻就死在这里。”     孟昊翔没有说话,再也没多看叶子衿一眼。     冯厉眼底闪现一丝阴翳,重新坐回沙发上,脸上带着嘲笑,他玩弄着手中的洋火机,漫不经心道:“孟老板,一个女人都敢欺负到你头上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这让漫苓情何以堪呐?”     何漫苓笑了笑,回敬道:“冯大少你最懂怜香惜玉了,还是不要再这里耽误了约会佳丽的时间。”     冯厉起身拍了拍西服的褶皱,嘴角勾起一丝笑,悠闲道:“行,那我就不扰了,祝孟老板早日康复。生意上的事嘛不要硬撑着,养伤为重,咱们好歹都是晋安堂的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别客气。”     “谢谢冯少爷,不送。”孟昊翔客气回答,面若寒霜。     叶子衿由孟昊翔的手下带着前往鑫达赌场关押人的地方。坐在车上时,她的心还跳得厉害,担心刚才自己是否露出了什么破绽。     原来刚才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叶子衿无意间看到有两个人在露台神神秘秘地交谈,其中一个穿着白衣,打扮像护士,而那个男人她曾经见过,是孟昊翔的一个手下。     叶子衿起了疑心,于是悄悄走近偷听。这一听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换药,仔细听了一阵才知道那男人好像是要让护士打扮的女人换了孟昊翔的药,其中隐约听见了二人的谈话中提到了一个冯少爷。     联系到那晚在华晋坤家中吃饭时的情景,叶子衿知道冯厉与孟昊翔之间早有不睦。她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是晋安堂的内斗,孟昊翔已经被人算计了!     叶子衿见那护士从露台过来,然后直接去了药房拿药,随后进了孟昊翔的病房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叶子衿当时心急如焚,生怕孟昊翔吃了毒药就会立刻毙命,她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冲了进去,所幸孟昊翔还没吃下药片。     叶子衿回忆起刚才的一幕,真是十分惊险,她要是晚一步孟昊翔就吃下去了。不过当时她没有想到冯厉也会在房间里,要是自己冲进门就说漏了嘴,冯厉一定不会放过她。她现在才感受到帮会的斗争是如此残酷,稍有疏忽就会丢了性命。     车在路上平稳行驶,过了半个小时到达郊外一间废弃的仓库。     那两个男人下车后走到仓库门口,对看守的人吩咐了两句,随后仓库侧边的一扇小门被打开了。     叶子衿在那两个男人的带领下进了仓库,那两个人只让她在门口等候,不一会儿便见他们押了一个身材瘦弱的人走出来,仓库里的光线很昏暗,临近门口叶子衿才看清了被押人的面容。     “小武!”叶子衿低呼。     来人蓬头垢面,面色苍白,当他看到叶子衿时,不禁眼中一亮,声音有些颤抖道:“子衿,救我……”           第七十六章 出师不利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见小武手脚上有被绑过的痕迹,脸上还有几块淤青,没想到今天巧合下孟昊翔倒让她见到了小武,可无奈她又不能立刻带小武走。     “你们打他了?不是说晋安堂的人不会乱打人吗?即便他欠了你们赌债,你们也不该这样对他。”叶子衿质问道。     旁边一个男人见叶子衿面有愠色,忙解释道:“叶小姐,咱们的确不会没缘由地打人,只因这小子在赌场的时候出老千,被在场的兄弟抓了个正着,所以他才挨了一顿揍。但是成哥知道后,就放过他了,只把他关在这里,换做以前敢在咱们赌场出老千是要剁手指头的。”     叶子衿看了小武一眼,小武颓丧地垂下头去,不敢抬头看叶子衿,显然这男人说的都是真的。     叶子衿心中顿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和无奈,可又不能扔下小武不管,她只好对看守的人道:“你们陈经理说了会保证沈小武的安全,而且孟老板已经答应明天就放人,所以你们不能再打他,我会帮他还债。”     看守的人一听陈经理和孟老板,连连点头称是。     叶子衿凑近小武身边,低声道:“你再忍忍,明天就能出来了。”     小武眼中含泪,擤了擤鼻子道:“一千大洋,把我卖了也还不清呀,我真他妈混蛋该死……”     叶子衿轻叹一声,“卖你也没人会要,你回来就好好干活,要是再去赌,我就把你赶出铺子。”     小武连忙摇头道:“不赌了,再也不赌了,我面壁思过,悔过……”     “好了,我先回去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吧。”叶子衿说完走出仓库,外面的阳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与她同来的两个男人请她上了汽车。叶子衿一想到要去宝辉洋行上班,心里就不是滋味。     第一天去宝辉洋行上班,叶子衿还没开口,女招待就带她找到襄理替她安排座位。叶子衿经过孟昊翔办公室时,惊讶地发现孟昊翔已经里坐在里面看报纸了。她知道孟昊翔伤得不轻,不可能才一天就能出院了,就算是赚钱也不用这么拼命吧。叶子衿摇了摇头,跟在襄理身后去了自己的办公位置。     上午,叶子衿翻译完一份英国发来的电报,她拿着译好的电文去找孟昊翔汇报,刚一出门就见到钱江和曲向天带了一个人进了孟昊翔的办公室,等他们三人进去后,办公室门外站了两个男人把守。     叶子衿只好又坐回到椅子上无所事事地等,她有些担心裁缝铺那边,铺子里人手本来就不够,可她现在还必须来宝辉洋行做事,看来只有晚上回铺子赶工了。一想到那一千大洋,叶子衿就犯了愁,心口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     过了半个时辰,叶子衿听见走廊上有动静,她抬眼望去,见钱江和曲向天引着那个陌生男人走了出来。等他们都下楼后,叶子衿重新拿上译文去找孟昊翔,她急切地想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别的事,若是没她什么事了,她好赶回去做旗袍,这几天累积的单子够她忙上好一阵了。     叩响三声门,叶子衿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     “孟老板,这是英国那边发来的电报,我已经翻译好了,请问还有别的翻译要我做吗?”叶子衿将译文放到孟昊翔桌上,不经意间低头看见桌旁的纸篓里有一小团带血的棉纱,她心中猜测刚才来的那人是医生。至于孟昊翔为什么要急着出院,为什么要暗中请医生来宝辉洋行替他换药,叶子衿百思不得其解。她有些看不透孟昊翔,只觉得他做事不太按照常理,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孟昊翔今天穿着件象牙白衬衫,外面罩了件黑色软呢马甲,衣领挺直,衬得他脸部轮廓硬朗分明。他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只是嘴唇有些淡淡苍白,下巴隐约可见一片青色的胡渣,面色有些许疲惫。     他拿过译好的电报的看了一眼,对叶子衿道:“没别的东西要你翻译了。”     叶子衿难掩喜悦道:“那我可以回铺子了吗?”     孟昊翔淡淡扫过她的脸,见她神采飞扬,心中有些不悦,她怎么可以表现得这么轻松,居然连一丝关心和问候都没有。     “不行,你还有别的事要做。”孟昊翔冷声道。     叶子衿微怔,“还有什么事?你刚才不是说没有需要翻译的东西了吗?”     孟昊翔从西服的衣兜里抽出一支钢笔,连同一张白纸一起推到叶子衿面前。     “笔和纸,拿上记一下。”孟昊翔唇角挑起一抹笑,旋即又敛起笑意换作一贯淡漠的神情。     叶子衿疑惑地拿起纸和笔,不明白孟昊翔要叫她做什么。     只听孟昊翔不紧不慢道:“有些事情需要你去做,你都一一记下来。怡和船运公司的乔老板明天六十大寿,你去麒麟阁挑几件适合祝寿的字画或古玩,你应该会懂这个。再去先施百货公司买一套进口的法国水晶酒杯送到白公馆。另外,去锦鸿楼选几匹好的料子包了送去朱秘书长府上,不要挑太素的,他太太喜欢穿鲜艳的衣服。对了,你再去福瑞珠宝挑一条成色上乘的珍珠项链,给霓裳大舞台的凤小姐送去……”     叶子衿越写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打断道:“孟老板,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只是个翻译而已,不是你的秘书,这些事情不都应该罗秘书去做吗?”     孟昊翔正色道:“难道不行吗?你要是不愿意去,我现在就把罗秘书解雇了,然后让你一人担两职,工资领双份,你应该就不会有异议了吧。”     叶子衿一时语塞,心中怒意翻腾,这摆明了就是为难她。叶子衿强压怒火,面无表情地看向桌角的报纸,语声透凉,“孟老板不必为了这点小事就让别人丢了饭碗,我去买就是了。”     正巧这时刚才提到的秘书走了进来,孟昊翔的秘书是一个年轻白净的小伙,姓罗,接替了上次被无辜解雇的孙秘书,叶子衿刚才有听几个同事说起罗秘书曾经还在某报社当过主笔,写得一手的好字,是孟昊翔亲自招募进来的。     只见罗秘书捧着一沓书册走了进来,恭敬地将书册放到孟昊翔桌上,道:“孟老板,这是上个月赌场的账目,六通彩的盈利也在其中。”     孟昊翔拿过账簿,随意翻了几下,对罗秘书道:“先放这里,你下去吧。”     罗秘书离开后,叶子衿的目光落到了那本账簿上,自从鑫达赌场开了六通彩,吸引了许多妄想一夜发财的人,甚至有一些人不惜大批量购买彩券以期中彩,报纸上面曾报道过有人买六通彩买到倾家荡产跳江自杀的事件。     孟昊翔见叶子衿站在原地不走,问道:“买东西的钱去会计那边领,还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你真愿意为了还债身兼两职?”     叶子衿唇角扬了扬,冷淡道:“孟老板,我还没那个本事,放心,你安排我买的东西我会买好。不过,我想你应该多看看报纸,六通彩这种东西是害人的,做生意虽然利益为重,但总不能唯利是图坑害人命吧。”     孟昊翔饶有兴味地看着叶子衿,平静道:“你这么说是觉得都是我的错了?我想你忽略了一点,我只是开办了六通彩,并没叫那些人来买。况且我信守承诺也发了奖金,至于那些倾家荡产来买彩券的人,我管不了。”     叶子衿拿起桌上的报纸,指着一个版面道:“你们赌场每周在这个版块公布中奖的十张彩券,每张彩券上只有八个数字,可是零到九这十个数字可以凑出许多不同的序列来,中奖的可能微乎其微,比起那点奖金,最终还是你们赌场赚了大头,这根本就是用来骗人的。”     孟昊翔故作赞许地点了点头,语气轻松说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偏偏就有人愿意买彩券,赌场光明正大地赚钱,怎么算是骗人了?你在这里说这些都是废话,还是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能还清一千大洋。我已经网开一面,你不要得寸进尺。”孟昊翔最后这句话的语气转冷淡为威严。     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骂对孟昊翔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既然这样,我就不在这里跟孟老板您废话了,希望您在看赌场的账目时能有点良知。”叶子衿面不改色,拿着那张记下的买办清单走了出去,正巧遇见进来的钱江。     叶子衿只沉着脸冷冷道了句“钱先生好”便扭头走了。     钱江一脸茫然地走进孟昊翔办公室,关上门,摸了摸后脑勺,道:“大哥,这叶子衿又怎么了?见谁都不顺眼似的,你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孟昊翔不以为意道:“她以为她是谁,也敢对赌场的生意指手画脚妄加评论,竟然还教训起我来了,以为自己读了几个书就了不得了。”     钱江嘿然笑道:“大哥,你干嘛总跟叶小姐对着干,女人是要哄的嘛,你成天板着个脸摆老板架子给人家看,她会对你有好感才怪。”     孟昊翔有意无意地翻看账目,瞥了钱江一眼道:“说得你好像很懂女人一样,怎么没见你追过女人。”     钱江摆了摆手道:“那是我不想费那个心思,还是一个人自在快活些。”     孟昊翔笑了笑,“你是怕娶了老婆管住你的钱吧,那可是最要你命的。”     钱江嘿嘿笑着摸了摸肥肉堆积的肚子,岔开话题道:“大哥,咱们人里面的内奸找出来了。”     孟昊翔声色不动地“嗯”了一声,又问:“处理了?没惊动那边的人吧?”     钱江摇了摇头道:“只可惜晚了一步,冯厉已经派人提前灭口了。”     “先不要把事情闹大,对华爷报告时就按报纸上登的那样说,漫苓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她不会泄密。”孟昊翔放下账簿,起身走到窗前,往窗台上的一盆水仙里添了一点水。     钱江有些想不通,问道:“大哥,为什么不告诉华爷,摆明了就是冯厉想取代你。他这次计划得这么好,还专程找了外面的流氓混混来埋伏你,目的就是不想让你发现。可现在咱们发现了,你还费尽心思帮他掩盖,这也太仁慈了吧,好歹得给他点儿教训,不然我和老四真看不下去了。”     孟昊翔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端详几朵新绽放的水仙,唇角微扬,道:“让华爷知道他跟我内斗岂不是让他老人家心寒,至于教训,这个倒可以想想,他最近不是迷上了凤绮霞?”     钱江恍然大悟,道:“大哥,这个我去安排,冯厉那小子自负得很,一直瞧不起那些拿枪杆子打仗的土包子,现在居然明目张胆地跟陆司令抢女人,嘿嘿,这倒可以借陆司令的手让他长长记性。”     孟昊翔站在窗前,看着叶子衿已经上了一辆黄包车,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钱江道:“通知阿成那边放人了吗?”     钱江两手一摊,作出无奈状,道:“大哥吩咐的事小弟怎么能不记牢了,我看能让你牵肠挂肚的女人就只有一个叶子衿了。这沈小武呐一早就放回去了,至于叶小姐那边,大哥,兄弟我说句实话,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直接告诉她,你现在这样只能抓得住她一时。”     “哦?那依你看该怎么做?”孟昊翔饶有兴趣,斜视着一脸得意的钱江。     钱江一拍胸脯,道:“这个好办,找个有脸面的人搭桥说媒,然后你再买些东西说些好听的哄哄就拿下了,最后热热闹闹地办个婚宴就完事。你要是拿不下她,我们就直接把她绑了送你家去。国府的那些个当官的也不都喜欢什么金屋银屋藏娇嘛。”     孟昊翔缓缓走到钱江身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笑道:“滚。”           第七十七章 抛砖引玉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顶着烈日东奔西走忙了大半天,总算把清单上列的东西全都买齐了送到该送的地方。至于乔至清的寿礼,叶子衿则挑中了一幅《云山幽趣图》。她曾记得报纸上刊登过一则新闻,说是乔至清把自己收藏的几件古玩拍卖后筹得的钱捐给了复旦公学的美术学院,还传言他早年曾师从名师徐白渔学画。叶子衿想着徐白渔善画山水,送这副颇有收藏价值的《云山幽趣图》应该符合乔至清的眼光。     当她再次走进孟昊翔的办公室时,孟昊翔正准备出门。她沉了沉心绪,将画放到孟昊翔的桌上,还是有些置气,语气冷冷道:“孟老板,你交待的东西都已经买好送到了,这是要送给乔老板作寿礼的画,我挑不出别的了。”     孟昊翔看也没看一眼,直接道:“嗯,没你的事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叶子衿望着桌旁呼呼转动的电风扇,心里有些烦躁。这间屋子里十分凉爽,她刚从暑天里进来,按理说应该神清气爽,可当她见到孟昊翔这副不以为然傲慢的神情时,却莫名地气闷。     孟昊翔经过她身边时,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叶子衿道:“明晚乔老板的寿宴你要和我去一趟,出席寿宴穿的衣服你自己去百货公司挑,尽量往好里挑,不要失了宝辉洋行的面子,账记到我私人头上。”     叶子衿问道:“孟老板总要说个预算吧,省得我买贵了某人要说我贪公家的钱。”     孟昊翔微征,笑了笑,“这个还不至于,你只管挑,珠宝首饰什么的也一并买了。”孟昊翔心中自嘲,要是叶子衿真是那种用金钱和甜言蜜语就能搞定的女人,那事情反而简单了。     叶子衿想了想,郑重道:“既然孟老板把这件事交给我自己做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您别忘了我就是个裁缝。”     孟昊翔唇挑笑意,双手抱在胸前打量了她一眼,道:“你算盘倒打得精细,想用置办礼服的钱抵债?”     叶子衿故作一无所知,道:“你刚才都说了,让我自己去挑的。”     孟昊翔知她耍滑头,觉得有几分有趣,又道:“既然这样,那我就要规定预算了,一百大洋足够你买了,不然你买个几百大洋的,没多久就能还清欠我的钱了,恐怕到时候再雇你这个翻译就难了。”     叶子衿也不怯,缓缓道:“开始还想称赞孟老板慷慨大方,没想到你马上就变卦了,看来跟你谈生意当真是要白纸黑字写明白了。”     在这宝辉洋行里,还没有人敢明里暗里地嘲讽他孟昊翔,可现在叶子衿不动声色地将他奚落了个够。他见她双颊红润,额上还蒙着一层薄汗,知她这一趟跑累了心中难免不悦,虽然叶子衿对他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可孟昊翔看着却再也生气不起来。那日在医院她冲进来时,他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担忧和焦急,他情愿相信她是在乎他的,至少不希望他死……     孟昊翔没有再与她争辩,也许钱江说得对,自己对她不能总那样,一见面就吵,似乎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     “衣服的事你自己定吧,明天的晚宴很重要,我不想看到自己身边的人穿得不入流。”孟昊翔交代了一句便走了。     叶子衿见孟昊翔还是将衣服的决定权交给了她,颇有些意外。在孟昊翔说礼服的事情时,她就已经想好了,将那笔钱省出来,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她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叶子衿知道参加乔至清寿宴的人都是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如果自己能穿着沈记的衣服出席,也许能为沈记带来一点生意,万一名气出去了,沈记就不愁生意了,她也自然不用愁还债。说到头来,还是孟昊翔曾经的话提醒了她,沈记和锦鸿楼就差在了招牌上,要宣传沈记的招牌,这次倒是一个好机会。     回到铺子时,叶子衿见子峥和汪新雨也在铺子里帮忙。     叶子峥见她回来了,沉下脸有些生气道:“姐,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你背着我去宝辉洋行做翻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叶子衿看向柜台的小月,小月忙低下头去翻账本。新雨见子峥真的生气了,过来劝道:“子峥,你别跟子衿姐生气,她也是不想让你担心……”     子峥不耐烦地甩开汪新雨的手,对叶子衿道:“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弟弟了?你这样我怎么能不担心?宝辉洋行那边不要去了,我去找孟昊翔说,还债的事我帮你一起扛。”     叶子衿一听子峥要去找孟昊翔,着急道:“你不要管这件事,回去好好念你的书,我只是暂时做宝辉洋行的翻译,等钱还清了我就不会去了。”     一向听姐姐话的子峥却不再顺从,见叶子衿一脸坚决,子峥气道:“一千大洋啊,什么时候才还得清!那个人安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还不清,你难道一辈子在那个人身边?”     姐弟俩正闹得僵,小月和新雨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们也没见过这两个好脾气的人一起发脾气。这时,小武忽然从里屋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叶子衿面前,眼圈红红道:“子衿,你拉我去鑫达赌场吧,钱不要还了,照了他们的规矩办,要杀要剐随便他们。总之错是我犯下的,要扛也是我一个人扛,不能把你们拖下水。”     叶子衿和子峥忙扶了小武起来,姐弟二人也没了争吵的心思。叶子衿喝道:“你这是说什么胡话!一千大洋虽然是个大数目,但日积月累也不是还不起,人命可比钱贵重得多。只要你知错就好,这一千大洋买个教训也值了。”     小武抹了抹眼泪,哽咽道:“子衿,这条命是我欠你的,以后给你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叶子衿摇头笑了笑,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兴做牛做马奴才那一套么?新雨登在报纸上那篇文章不是讲了什么自由、平等。你呀,就好好在铺子里干活,生意好了自然还债就快。”     汪新雨悄悄拉了拉子峥的衣袖,眼神示意不要再跟叶子衿吵。     还没等子峥说话,叶子衿已声音柔和道:“小峥,姐姐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我就知道告诉你这件事你会不同意我去的,不过你放心好了,孟昊翔只是雇我做翻译而已,他没有为难我其他的。”     小时候,叶子衿只有捉弄了弟弟或是把弟弟弄哭了弄生气了,才会用“小峥”这个称呼软语哄一番,随着两人长大了,这招也是屡试不爽。叶子峥一听姐姐先开口解释,自己禁不住这番服软的话,心也跟着软了。     “那个……是不是只要还清了债,你就可以不去宝辉洋行上班了?”叶子峥生怕姐姐还有欺瞒。     “嗯,肯定的,那时候即便他不同意,我也要直接辞职不干。”叶子衿十分确定地说。     子峥想了想,道:“那好,以后我也来裁缝铺帮忙,你两边跑太累了,我好歹能帮着干一点杂活。”     汪新雨笑了笑,道:“你这手脚哪里能做针线这样细腻的活,还是我来帮子衿姐吧。”     叶子衿颔首,对子峥道:“你还是安心念你的书,我这边不需要越帮越忙的人。”     这时店里来了几位客人,铺子里又恢复了正常,小武和小月在前面招呼着,叶子衿催了子峥先回家,新雨则要求留下来帮忙。     汪新雨站在裁床前,看叶子衿熟练地缝制旗袍内里,一针一线在她手中穿梭自如,仿佛水中灵活的游鱼一般。     “子衿姐,你有没有想过做女学生的衣服?现在的女学生都喜欢穿那样的衣服,你可以先给我做一套,我穿到学校里给同学看,你旗袍做得这么好,其他衣服肯定也不差的。”汪新雨欣然提议道。     叶子衿想着也不无道理,可她从来没做过女学生的衣服,只是走在街上见过那种新潮的蓝衫黑裙。     汪新雨听到她的难处,忙道:“这个简单,我家里有好几套这样的衣服,等会儿我就拿过来给你瞧瞧,想必做衣服的原理都是一样的,你既擅长做长衫旗袍,这种衣服也是中式服装改良过来的,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叶子衿笑道:“行,那我试试,这是一个好路子。”叶子衿说着无意间瞟到了汪新雨头上的发箍,“你这个戴着挺好看,现在的女学生也喜欢戴这东西么?”     汪新雨取下发箍递到叶子衿面前,笑道:“这种发箍配那衣服好看,还有各式花纹图案的,有的还用法国蕾丝做的,是现在学校里时兴的装扮。”     叶子衿转念一想,又道:“既然这样,那我们要做就做全套好了,衣服和发饰一起做,正好剩余的布料也能派上用场。我看你们女学生的衣服蓝色和白色居多,有些太过素净,到时候我可以在袖口和领口加一些清雅的花纹,或者用以墨竹墨梅一类的布料做上衣,既别出心裁又不失雅致。”     汪新雨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我这砖头抛得倒引出了玉石,到时候我穿上你做的衣服到学校走上一圈儿,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问我这衣服是哪里做的了。”     汪新雨走后,叶子衿才想起孟昊翔交待的正事――明天出席寿宴的礼服。     她想着穿旗袍去那样的场合倒是很合时宜,只不过她的旗袍多是简单朴素为主,要是真穿得一身清淡去寿宴,她可以想象得到孟昊翔那种嫌弃的眼神。     思来想去,叶子衿脑中忽然闪现出那件旗服。那是周姨娘生前缝给她做嫁妆的旗服,用的是上等的蓝锦缎做成,上面是织绣的百花穿蝶图样,连旗服上面的盘扣都是夹了金线制的,针脚更是十分精细。这样好的宫廷绸缎已经难得一见了,再加上这衣服的绲边、织绣以及金线银线的织法,放到现在也是不过时,叶子衿一直将这件旗服视若珍宝。     为了拿到那笔钱,为了能早日还清小武的赌债,叶子衿狠了狠心,决定将那件旗服改成一件旗袍。           第七十八章 财子佳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夜晚,华灯初上。     叶子衿穿着旗服改出来的旗袍匆匆收拾了一番便出了门,珍珠耳坠子和高跟鞋都是跟新雨借的。     见到她从弄堂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孟昊翔也不由得被吸引住。他鲜少见她穿华丽的衣服,这件蓝色的旗袍不仅华丽,而且华丽中带着一种皇室的端庄与贵气。叶子衿穿上这件旗袍,更衬得她身姿曼妙,肌肤如玉似雪。     阿成见叶子衿出来,立刻下了车,待她走近时,恭敬地替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叶子衿见孟昊翔也在车里,俯身上车时有意朝旁挪了挪坐远些。     孟昊翔淡淡看了她一眼,道:“这衣服是你自己做的?”     叶子衿疑惑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孟昊翔手肘撑在车窗沿上,漫不经心道:“当然有。”说着便从身侧拿出一个白色的盒子出来,又道,“还差一条项链。”     孟昊翔打开盒子,黑色的丝绒布里镶嵌着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每一粒珍珠都差不多大小,圆润饱满,莹然有光泽。叶子衿这才发现这条项链竟凑巧与今晚戴的珍珠耳坠子十分搭。     孟昊翔取出珍珠项链凑近她身边,叶子衿不禁屏住了呼吸。见孟昊翔扬起手从前面绕过她的脖子,叶子衿只觉得有什么滑滑的东西已垂到自己胸前。他的脸现在距离她如此近,近得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当孟昊翔的手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脖颈时,叶子衿脸上竟有些发烫,心莫名地突突跳个不停。     孟昊翔的身上有一种清爽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他依旧是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勾勒出他坚实的体魄和硬朗的轮廓,只是唇色有些许苍白。     帮叶子衿扣好珍珠项链,孟昊翔坐回原位打量了一眼,道:“这样正好,项链可不许拿去当了抵债。”     叶子衿听孟昊翔说得自己财迷心窍似的,有些不悦道:“孟老板放心,宴会结束后我就还给你。”     孟昊翔笑了笑,道:“不用还,这算是你的报酬,跟英国洋行那边的合同签下来了,这里面有你的功劳。”     叶子衿摸了摸圆润的珠子,光是这成色和手感就知道这条珍珠项链价值不菲。叶子衿抬眸扫了孟昊翔一眼,道:“既然是我的报酬,要当掉或卖掉为什么不能我自己做主?”     孟昊翔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不行就是不行,以后凡是我给的东西你拿去当了抵债通通都不作数。”     “为什么?”叶子衿一时不解。     孟昊翔心中不快,他亲自去挑了首饰送给她,叶子衿居然丝毫不在意。“没有为什么,如果你执意要当掉它,那么这条规定就会出现在协议里面,而且作为惩罚,我会加利息。”     “你......”叶子衿有些气不过,自己还没说要当掉项链,孟昊翔就已经把这条路堵死了,还提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新规。她越来越觉得孟昊翔脾气古怪,像一块又硬又冷的石头。     叶子衿知道多说无益,于是不再说话,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孟昊翔则暗中苦恼,为什么他在她的面前总是放不下架子,为什么两人谈话总是针锋相对不欢而散……难怪钱江常说他不懂得怎么哄女人开心。     一路上,车内又陷入沉默,新司机专心致志地开车,阿成透过前视镜看着互相赌气的二人,觉得既无奈又好笑,他的老大这次是真遇上麻烦事了。     车在金门大酒店门前停下,酒店外已是香车如织,宾客络绎,男人们携带女伴成双成对步入酒店。叶子衿跟在孟昊翔身后走了进去,一身白色制服的侍者恭敬欠身在前引领二人。     一扇扇雕花大门开启,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照得室内亮如白昼,光滑的地板上可以照得清人影,绚烂的光芒投射到地板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光,每一步都熠熠生辉,如临幻境。叶子衿第一次来这种奢华的酒店,本以为曾经皇宫内的陈设布置已极尽奢华,这里竟也毫不逊色。     在进大厅之前,孟昊翔忽然停下脚步,一时心不在焉的叶子衿差点一头撞上去。见他忽然停住,茫然道:“怎么了?”     孟昊翔一手插在裤兜里,兴味盎然道:“你今晚既是我的翻译也是我的女伴,出席这种晚宴的礼仪是女伴要挽着男伴入场。”     叶子衿脸红了红,偷偷窥见周围进去的人也都是成双成对挽着的,但是要她挽着孟昊翔,叶子衿总觉得有些别扭。     还没等她伸出手,孟昊翔倒十分不耐烦地将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臂弯,道:“就做做样子又不会把你怎么样,走吧。”     叶子衿低着头,任由他拉着步入大厅,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人上来打招呼。     “孟老板,好久不见,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漂亮的女伴呀,你们这一进来倒是为锦华厅增色不少呀。”那男人端着酒杯笑道,他身边的女人身着一袭黑色的舞衣,胸前别了一枚闪闪发亮的郁金香形钻石胸针,露出一截雪白的肩膀,正微笑着望向叶子衿。     “黄少爷说笑了,文小姐和你才是才子佳人绝配,听说文小姐的新唱片又大卖了,恭喜恭喜。”孟昊翔客气回应。     叶子衿刚才还在纳闷这个文小姐是谁,一听孟昊翔说新唱片,她便想起前段时间花边新闻报道的百乐门歌后文莺与上海滩四公子之一黄嘉浚的绯闻。看来这些小道消息还真不是空穴来风,眼前这对郎财女貌的璧人还真是大大方方在一起了。     文莺丹唇微启,姿态优美地捂嘴笑了笑,又含情脉脉地看了黄嘉浚一眼,道:“孟老板过奖了,我只不过是百乐门的一个小小歌女而已,哪比得上你们霓裳大舞台的凤小姐风光,她倒真是谋了个好去处,听说冯少爷已经出资请她拍电影了。”     孟昊翔淡淡一笑,道:“大舞台的事一向都是冯少爷在管,我不常过问,文小姐若有意拍电影,只怕还轮不到我们宝辉洋行赞助,黄少爷就已经为你量身定做好了。”     孟昊翔拿了一杯侍者银盘里的红酒,叶子衿也趁机拿了一杯香槟。孟昊翔与黄嘉浚举杯对饮,叶子衿也礼貌地和面前的文莺碰了碰杯。     文莺打量着叶子衿,啧啧赞许道:“这位小姐的旗袍真好看,恐怕连锦鸿楼也做不出这么精细华丽的衣服,当真是什么衣服配什么样的人,见了这位小姐才知道孟老板是什么眼光。”     叶子衿听她这一番话说得左右逢源天衣无缝,便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仅有美艳的容颜,还有一颗玲珑心和蜜糖嘴,想必是在歌舞场那种地方摸爬滚打练就的。叶子衿知道最初文莺与凤绮霞还有汪露秋并称百乐门三姝,在汪露秋遇害后,文莺便传出与凤绮霞不睦的消息。现在凤绮霞被霓裳大舞台挖走了,百乐门便剩文莺一人独大,风光无限。可是刚才叶子衿听她说得好像很委屈似的,话语间颇有些针对凤绮霞。     “文小姐如果喜欢旗袍,我倒是很乐意效劳,我是沈记裁缝铺的叶子衿,这身旗袍是我自己做的,看文小姐身材高挑婀娜,是很适合穿旗袍的。”叶子衿莞尔称赞文莺,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当着孟昊翔的面做小宣传。不过她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女人可是当红歌星,其影响力不一般,能为沈记筹谋一点是一点。     文莺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弯弯的,甚是娇俏妩媚,听叶子衿这么一说,也顺势卖孟昊翔一个面子,道:“好呀,我正愁找不到好的旗袍师傅,叶小姐真是心灵手巧蕙质兰心呀,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说着又与叶子衿碰了碰杯,抿了一小口红酒。     黄嘉浚摇头笑道:“你们女人呐,一说到漂亮衣服就来劲,那我们男士就一起敬两位漂亮女士一杯吧。”     黄嘉浚提议,四人又共同饮了酒,谈笑一番后,孟昊翔携叶子衿前往别处。     大厅里已是一片衣香鬓影,梵婀铃飘渺悠长的调子如飘在半空中的游云,又如柳梢上流淌而过的月色。宾客间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之境。光看这出席寿宴的宾客,便知道乔至清的人脉之广财力之雄厚,在商界乃至政界都颇有一定威望。     叶子衿挽着孟昊翔的手臂,穿梭于人群中,脸上也要保持着微笑。虽然她发现了许多女人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太一样,有的是妒忌,有的是轻蔑和不屑,不过叶子衿只当没看见,她必须表现得得体。     “你竟然在这里宣传起沈记来了,不要太过,否则有失体面。”孟昊翔一边微笑着与来人点头示意,一边低声对叶子衿道。     叶子衿笑容温婉,跟在孟昊翔身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也压低声音道:“这都是跟孟老板你学的。”     “学得倒挺快。”孟昊翔说着带叶子衿来到大厅一个角落,对叶子衿道:“等下你要随我去见乔老板,他身边那个洋人是法租界公董局总董白尔先生,另一个是法国驻沪总领事皮埃尔先生。”     孟昊翔简单交待完便带了叶子衿过去,叶子衿见那两个洋人与乔至清相谈甚欢,猛然想起自己今晚来是当翻译的,但看他们谈话的样子根本就不用翻译,而且法国人也不是说英文的吧……叶子衿忽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第七十九章 寿宴风波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乔老,晚生恭贺来迟,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孟昊翔应付这类场面十分游刃有余,言谈举止既符礼节又颇具个人风度与魅力,比起那些老态龙钟打扮庸俗的商人,他的确是华人商会中最年轻杰出的后辈。     乔至清今晚穿了件明黄色的提花绸衫,笑容满脸,容光焕发,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他与孟昊翔饮了一番酒,瞥见孟昊翔身边的叶子衿,呵呵对孟昊翔道:“是那天那位小姐吧,现在是你的翻译了吧,我就说嘛……”     孟昊翔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道:“今晚乔老的寿宴真是十分气派,听说梁老板专程订做了一尊金佛做寿礼,还有黄督军送的那副苏绣锦云寿字也是异常名贵。”     乔至清摆了摆手,道:“送的东西都差不多,沾金带银的,倒是你那副《云山幽趣图》和那块珐琅古董怀表着实不俗。”     孟昊翔唇角带笑,道:“乔老您喜欢就好。”     叶子衿一时觉得奇怪,因为她只买了那幅《云山幽趣图》,至于什么珐琅怀表,她并未买过,难道是孟昊翔自己准备的?看来孟昊翔早有备好贺礼,他是成心要考察她的能力?     孟昊翔与这三人交谈时,叶子衿反倒在旁边显得多余了,男人们谈论的无非围绕着钱和权,她听着也无趣。     这时文莺款款走了过来,对在场的四位男士嫣然笑道:“我带叶小姐去认识些好姐妹,你们男人聊天我们女人就不跟着掺和了,孟老板不会不同意吧?”     孟昊翔回之一笑,道:“怎会,只不过文小姐可不能让我等会儿没了舞伴。”     文莺俏皮地眨眼道:“放心,跳舞之前一定把叶小姐送回孟老板您身边。”     叶子衿被文莺拉至远远的一边,她不明白文莺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不过才见一面,为何文莺摆出一副与她十分熟识的模样。     “叶小姐,我想我曾经见过你,虽然那时候你穿着打扮像个男孩子,但你这双眼睛我还是认得出的,而且你还是一个会说洋文的小贩,那时百乐门门前卖玫瑰花和香烟的应该是你吧?”文莺依旧笑容柔媚地说道。     叶子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文莺竟然是知道她的底细,这仿佛有点来者不善的意味。     文莺托着酒杯,晃了晃杯中的红酒,缓缓地呷,杯中光晕衬得她面如桃花,楚楚娇媚。叶子衿曾听说法国女人香烟红酒不离手,如今看这女人喝起红酒来,的确别有一番韵味。     见叶子衿不说话,文莺明眸半睐道:“我知道你和孟老板的关系不一般,不过呢,感情这事有时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不必太当真。像你我这类女子,出身贫寒没个好家世,能寻得一个靠山就该满足了,名分什么的不要奢求太多,否则是竹篮打水……”     叶子衿越听越迷惑不解,文莺好端端找她说这一番话用意为何,怎么将自己和她归为同一类女子了。叶子衿不是瞧不上戏子伶人,她只是瞧不上靠男人生活的女人。     “文小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是宝辉洋行的一个翻译而已,孟老板的确是我的靠山,没他发话我还真领不了薪酬。只不过这靠山有点抠门,我工作忙得晕头转向一个月也不过二十个大洋而已,哪比得上文小姐举手投足间就能让黄少爷一掷千金。”叶子衿隐约知道文莺在劝她些什么,想必文莺一定是误以为自己是处心积虑要攀附上孟昊翔这个高枝。     文莺见叶子衿生得秀气温柔,以为这番话定能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叶子衿竟说出这番话来嘲讽她。遂敛起几分笑意,道:“叶小姐若是不听劝,迟早是要吃亏的,谁人不知华晋坤的侄女何漫苓爱慕孟昊翔已久,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不要惹祸上身。”     叶子衿有些无奈,文莺怎么又扯到了何漫苓,就算人人都知道她何漫苓喜欢孟昊翔,这关她叶子衿何事,她是被迫来这里的,文莺说得倒像自己死皮赖脸贴着孟昊翔不放似的。     文莺轻叹了口气,道:“这男人的宠爱不是长久的,他们永远会为了前途而择妻,早些看开些,省得后面来伤心……”这话虽是说给叶子衿听,仿佛也是在说给她自己听,文莺抬眸扫了一眼人群中的黄嘉浚,见他正与一群军官谈笑风生,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将杯中红酒仰面而尽。     这时,音乐声响起,灯光暗了下来,圆舞曲的华丽调子奏响,来往宾客纷纷携舞伴翩翩起舞,转眼间灯红酒绿,舞影婆娑,被一片如梦似幻的变幻灯光包围。     文莺微一欠身,莞尔指道:“叶小姐,你看孟老板舞跳得还真不错。”     循着文莺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何漫苓正和孟昊翔在跳舞,何漫苓小鸟依人地靠在孟昊翔肩头,伴随着浪漫悠扬的调子起舞。     叶子衿顷刻间全都明白了,原来文莺是故意支开她,好为何漫苓创造机会。何漫苓刚才不直接来找孟昊翔,也许是怕孟昊翔以有舞伴为由拒绝。何漫苓如此用心良苦,连叶子衿都要被“感动”了。     文莺露出满意的微笑,道:“瞧他们二人跳得多合拍呀,叶小姐,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要去陪黄少爷跳舞了,你自己随便逛逛。”     叶子衿冷笑道:“文小姐请便。”     文莺摇曳多姿地从她身边走过,叶子衿见今晚其实没自己什么事,于是想从人群中抽身离开。由于现在灯光昏暗,人影窜动,叶子衿只能凭印象摸索着往大厅门口的方向走,一不留神只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差点将她绊倒。     忽听“哎哟”一声,叶子衿惊得愣在原地。只见一个男人挡到她面前,有些愤愤道:“你踩我脚了,走路不长眼睛的吗?”     叶子衿忙赔礼道歉,变幻陆离的灯光照过她白皙的面庞时,对面那人愣了一秒,态度忽然大转变,用了一种讨好的语气道:“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小心,小姐若不嫌弃,就陪我跳支舞吧,鄙人姓丁名凯。”     叶子衿见这人头发抹得油亮,一身白色西服黑衬衫,系着个红领结,与一般男士的穿着不大一样。只见他唇角笑容有一丝轻浮,态度倜傥,一双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看,叶子衿对这人毫无好感。     “我不会跳舞,先生还是去邀请别人吧。”叶子衿礼貌拒绝,不过她说的也是实话,她的确不会跳这种搂搂抱抱的舞。     可丁凯以为是叶子衿故作姿态等待他的恭维,遂殷勤道:“小姐你这么漂亮怎么能不会跳舞,你要是真不会,我倒可以教教你。”     叶子衿见这人厚脸皮,更加心生厌恶,只是顾着有旁人在场,语气还算客气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对跳舞没兴趣,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叶子衿说完正准备走,没想到肩膀被一只手大力握住,整个人被他扳回原处站着,丁凯嘴角浮出一丝笑,道:“小姐别走呀,跳舞可好玩得很,不信你试试就知道了。”说着便要去搂叶子衿的腰。     叶子衿吓得连忙退后几步,丁凯却仍不死心朝她走来。     忽然一个黑影挡到了叶子衿面前,丁凯本想推开来人,待定神一看,愣了一秒,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前额的头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孟老板呀。”     孟昊翔似笑非笑,道:“丁少爷,别来无恙。”     丁凯斜斜扫了孟昊翔一眼,“我现在可没兴致跟孟老板你谈买卖,我正要邀请一位漂亮的小姐共赴舞池。”     丁凯被各大风月场封了个上海滩四大公子之首,素日喜欢花天酒地,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便在外面胡作非为,传言他曾包下过整个妓院供他玩乐,冯厉与黄嘉浚虽与之同列,但荒诞程度远不及这位纨绔子弟。     孟昊翔忽然走向叶子衿,一把揽过她的腰,对丁凯道:“不好意思丁少爷,叶小姐是我的舞伴,刚才我正在找她。”     丁凯颇有轻蔑道:“孟老板刚才不是在与何小姐跳舞么,怎么这会儿又称这位小姐是你的舞伴?堂堂孟大老板怎么会找一个不会跳舞的女人作舞伴。”     孟昊翔笑道:“我想找怎样的舞伴还用不着丁少爷过问吧,今晚是乔老的寿宴,丁少爷还是不要继续纠缠为好。”     丁凯一直对孟昊翔心存芥蒂,自从孟昊翔接管宝辉洋行以来,抢了他家大浦洋行不少生意,大浦洋行怎么都算是华商洋行的龙头老大,近年来颇有下滑之势。丁凯一向专横跋扈惯了,也不惧怕孟昊翔的势力,只为争一口气,道:“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孟老板和我都看中了同一个舞伴,不妨咱们以男人的方式来决个高下,喝酒怎么样?谁先喝醉了就算谁输,赢了的人就可以和这位小姐跳舞。”     叶子衿听了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好像转瞬间成了这两人争夺的物品一样。出乎叶子衿意料的是,孟昊翔竟然答应了!     周围一些喝得醉醺醺的人开始起哄,有的男人拍手叫好等着看好戏。宝辉洋行的孟老板与大浦洋行的公子为了一个女人拼起喝酒来,这一花边新闻不知道要让多少小报记者热血沸腾了。     叶子衿正暗中抱怨男人世界的粗鲁和无聊,不过她猛然想到孟昊翔身上还有伤,这样喝酒伤口更加不易愈合。她清咳了两声,对孟昊翔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接受丁凯的提议。     孟昊翔见到她充满担忧的眼睛,淡然一笑,转而端过侍者盘中的酒杯,向丁凯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丁凯也不示弱,叫人将他酒杯里的酒倒满了,仰面一口气喝完。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直不断地喝着,叶子衿在一旁看得十分担心。她了解的孟昊翔一向沉稳有度顾全大局,不明白他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倒跟一个纨绔子弟置起气来。     一支舞曲接着另一只舞曲,也不知二人喝了几轮,只见丁凯踉跄了几步没能站住,最终瘫倒在地,几个随行的人将喝得满脸通红的他抬了出去。舞会还在继续,乐队又奏响了一支新的舞曲,曲调缠绵靡丽,撩人心神。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开,佳人嫣然巧笑,挽着身边的男伴陆续步入舞池。     叶子衿见孟昊翔面色苍白,紧紧地抿着唇,神色有些痛苦,即便他刚才喝了很多酒,脸色却没有不见得红几分。在丁凯被抬走后,孟昊翔支撑着身体勉强出了大厅,叶子衿忙跟上前去。在宽敞的走廊里,孟昊翔背依着墙壁歇息,身子却止不住地缓缓往下滑,最后竟靠墙坐在了地上。     叶子衿只好找来侍者扶他上楼休息,看来今晚孟昊翔是回不去了,只能暂且将他安顿在酒店的房间睡下,明天一早再通知钱江来这里接人。     等侍者走后,叶子衿将被子覆在孟昊翔身上,见他已然昏睡过去,呼出的气息也带着浓浓的酒气,看来这次是醉得不轻。叶子衿又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的案几上,安顿好一切后才关灯离开。     当她走到门前开门时,却怎么也打不开门,这才发现门竟然被人从外面锁了!           第八十章 无眠之夜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站在门前无计可施,门被人锁了,连带她今天晚上也只能留在这里过夜,到底是谁居心叵测,难道是刚才出去的那个酒店侍者?可是那人没有理由这样做,除非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好在孟昊翔已经睡着了,她也不至于有二人独处一室的尴尬。窗外的夜色更加浓重,楼下的欢声笑语靡靡乐曲渐渐消减,房间里安静得只听见孟昊翔凝重的鼻息声。叶子衿靠在沙发上,困意顿生,于是脱下鞋子躺在沙发上休息。虽然已经入夏多时,但深夜里难免会有些凉,叶子衿只穿了一件无袖的旗袍,一时间觉得凉了只好抱着双臂微微蜷缩身体。兴许是这几天在洋行和铺子之间两头奔忙,着实疲惫,叶子衿躺在沙发上不久也睡了过去。     梦境里,她又看见了儿时的子峥和子嵘……     那是刚来上海时住的老弄堂,两侧的房屋沧桑破败,巷子里横七竖八地晾满了衣服,从窗户里飘出呛人的煤烟气味,熏得墙壁上有些黑乎乎的印记。她看见子峥和子嵘在巷子里玩,两个男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弟弟子嵘要比哥哥子峥高出一小截。     忽然从巷口走进来两个中年男人,见他们偷偷摸摸地靠近两个男孩身边。还没等子峥子嵘反应过来,这两人已经一人抱了一个孩子往外跑。叶子衿见弟弟们哭喊着挣扎着,无奈却被牢牢地抓住,小嘴也被捂住了。     “姐姐……姐姐……救我……”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出。     叶子衿拼命在后面追,两个男人发现她跟来,跑得更快了。子峥子嵘满脸是泪地望着她,叶子衿一边跑一边呼救。     那两个男人见四周有人跟着出来追,于是在一个岔路口分开两路逃。叶子衿追到岔路口时,一边是子峥,一边是子嵘,两个弟弟都在哭喊着叫着姐姐,一声声叫得她心都快碎掉。她急得眼泪直流,不知道该追哪边,只见那两人越跑越远,叶子衿闭了眼,朝右边追去……背后的哭喊声也越来越模糊,她只觉得心被撕成了两半,拼尽全力去追前面那个男人,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几乎声嘶力竭地呼喊……     忽然,周围一片黑暗,刚才的弄堂转瞬间消失了,四下静得可怕。叶子衿只觉得脚底踩空,身子一直在往下坠,她不知道要坠向哪里,好像下面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她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坠落,耳畔有凛冽的风呼啸而过,一阵彻骨的寒意令她几乎要窒息。     这种可怕的坠落终于停了下来,不远处有一点微光,叶子衿站起来时,手碰到了脚下一处冰凉的东西。她定神一看,竟是一个火钳。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处光亮,发现那竟是一个火盆,里面放着烧得通红的烙铁。借着火光,她看清楚了周围各式各样的刑具,锈迹斑斑的铁链脚镣,皮鞭,匕首,银针,各类精细的工具和明晃晃的药瓶针筒……     “姐。”一个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来。     叶子衿赫然转身,发现一个人从黑暗中一步步走来,步伐稳健有力,身影英俊挺拔。     她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是子峥。     “子峥……你怎么在这里?”叶子衿话音未落,只听另一个相似的声音传来,“姐!快走!”     叶子衿猛地回头,发现刚才的木架上绑着个人,那人**着半身,被抽打得体无完肤,脸上也有淤青和血痕,正愤怒地盯着她这边。     “子峥?是你吗?”叶子衿大惊失色。     她一时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会有两个子峥,难道……     “姐,你不认得我了吗?”身后那人一袭军装,披着件黑色的披风,领子立起来,显得十分英武,略带笑意地望着叶子衿道。     叶子衿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眼前这人虽然和子峥一模一样,但说话的语气和笑容却令她感到十分陌生。     “你是……小嵘……小嵘!”叶子衿唤出这个名字后,不由得捂住了嘴,眼泪夺眶而出。     那人唇角抿出一丝冷笑,道:“姐,是我。”     叶子衿颤抖地伸出手,想摸摸子嵘的脸,身后的子峥却大声喊道:“姐,他不是小嵘!你快走!他会杀了你的……”     叶子衿看看满身伤痕的子峥,又看看这个与子峥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她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不知道该听信谁的。     那男人缓缓开口道:“姐,你当初为什么不救我,而选择了救他?说到底,你还是偏心他。”     “我……”叶子衿听那男人这样说,已十分确定他就是子嵘,“子嵘……不是这样的,你听姐姐解释,我当时真的没办法,我没办法啊……”叶子衿拉住子嵘的手,声音哽咽。     那男人缓缓推开叶子衿的手,一把冰凉的枪忽然对准了叶子衿的眉心。     “我现在要你选择一个,你是要他死,还是我亡?”那男人又将瞄准的目标从叶子衿移向了她身后的子峥。     “不!你们都不能死!不能……”叶子衿惊慌失措大声喊道。     面前的男人冷漠地扫了她一眼,一字一句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不!不要!”     “砰”一声枪响,叶子衿尖叫一声哭出声来,眼前忽然一黑……     “醒醒……快醒醒,不要怕,有我在……”     叶子衿睡得昏昏沉沉,隐约觉得有人在推自己。     她缓缓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闯入视线。翡翠色灯罩的台灯射出的光线晃得她又将眼睛闭上,有人坐在她旁边,替她挡住了刺眼的光线。     “你做噩梦了?”孟昊翔皱眉道。     叶子衿恍恍惚惚地坐起身来,还没有走出刚才的梦境,这一觉睡得她心惊胆战,刚才梦里的真是小嵘吗?她竟又开始忍不住地想念这个被拐走的弟弟。     “我……我没事了。”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呼出,发觉鬓角的头发有些湿润,黏糊糊地贴在脸上,额头上浸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孟昊翔起身去盥洗室绞了块冷毛巾递给她,“擦擦吧,你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孟昊翔半夜酒醒后,起身见沙发上躺着个人,他警觉地走过去,发现是叶子衿时,不禁心中一暖,她竟然还陪在自己身边。     他本想叫叶子衿起来去床上休息,可见她睡得很熟了,又不忍心吵醒她。这时,他已经全然无睡意,便搬来一把椅子守在叶子衿身前。     她睡觉的样子很安静,呼吸均匀,一只手枕在耳后,一只手垂在腰间。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柔柔地洒下来,她的睫毛浓密纤长,时而微微颤动,耳垂洁白如莲,珍珠耳坠泛着莹润的光泽。旗袍将她的身体裹紧,更衬得她腰肢纤细。蓝色锦缎上的刺绣蝴蝶和花卉仿佛在月光下有了灵性一般,乍一眼望过去,像是在她身上停了几只斑斓的蝴蝶,时而流连于花间,时而栖息在枝头。     因为是斜躺着,光滑的料子便顺势滑下,以至于不经意间露出了一截光滑白皙的腿,自大腿下方到玉足展露无遗。孟昊翔看见时不由得连忙收回了目光,侧过脸去,又从床上抱来被子轻轻覆在叶子衿身上。     他这样守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心里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他自幼一个人过惯了,腥风血雨刀口舔血的日子他鲜少有什么畏惧,可是闯荡了这么多年下来,这一刻,他竟忽然觉得有些倦了。能和心爱的人一辈子平平淡淡地在一起也是一种福气,可是上天没有给他这样的福气,他也不敢奢望什么,能让他遇到她,便是上天给他最好的恩赐……     叶子衿擦完了脸,才想起门被锁一事,又担心孟昊翔误会,忙道:“不是我故意留在这里不走,是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了,我出不去,所以……”     孟昊翔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脑子逐渐清醒起来,她果然不是为了他才留下来的……     “那你今晚就暂且在这里将就一夜吧,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出得去了,这件事我会查清了再告诉你。”孟昊翔顺手拉熄了台灯,道,“你睡床,我睡沙发。”     叶子衿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会很不好,可是现在她没办法出去,只能硬着头皮听孟昊翔的安排睡床。还好灯已经灭了,不然让孟昊翔发觉她脸红得发烫应该又要尴尬了。     叶子衿摸索着朝床的方向缓缓走去,脚下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住,身子失衡往前倾,可她看不清周围有什么东西,手上慌乱中也没有抓得住的。“哎哟”一声,叶子衿被磕痛叫了出来,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拉过,撞到了男人的胸膛上。     “哐啷”一声,只听一声脆响,地上有什么东西咕咚咕咚滚着。叶子衿鼻尖碰到了一块柔软,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水味道,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孟昊翔胸前。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地上那个被她撞倒的痰盂,同样看清的,还有孟昊翔略微苍白的面容,虽然有些憔悴,确是轮廓分明,剑眉间有一种沉敛的英气。     孟昊翔也在看着她,一双秋水丽眸,月光下的面容更加粉雕玉琢,目光中有羞涩和不安。     四目相对,叶子衿脸烧得更加烫了,赶紧伸手推他,这一用力,孟昊翔不禁闷哼了一声。     叶子衿慌忙缩回手,这才想起来孟昊翔身上的枪伤还未好,急道:“你没事吧?”     孟昊翔捂着伤处,声音有一丝虚弱,“我没事,你去睡觉吧。”说完走到沙发,一手揭起被子扔到了床上。     叶子衿见孟昊翔在沙发上躺下后才上床,可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看着窗外的一轮圆月在云层里隐去又显露,忽明忽暗。     同样无法入眠的,还有一个人……     清晨,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第八十一章 书生意气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和孟昊翔几乎是同时坐了起来,孟昊翔起身去开门,这次门竟然能打开了。     不过守在门外的男人见孟昊翔开门,猛地冲了进来,一把揪住孟昊翔的衣领就给了他脸上一拳。叶子衿惊得目瞪口呆,忙跑过去制止,因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弟弟子峥。     叶子峥满脸怒意地挥拳还要再打孟昊翔,叶子衿忙拦下他惊呼道:“子峥,住手!”     叶子峥也不管不顾,一把推开姐姐就要去打孟昊翔,孟昊翔厉声道:“有什么事先说清楚了。”     叶子峥也毫不示弱,吼道:“你到底把我姐怎么了?别以为我怕了你,你要是敢动我姐一根头发,我跟你拼命!”     叶子衿知道孟昊翔身上有伤,子峥这样打下去要是再把他伤了,可就闯祸了。她忙拉住子峥道:“他没有对我怎么样,昨天晚上是有人故意把门锁了,所以我才出不去……”     子峥怒目圆睁,愤然道:“姐,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你为什么要编理由帮这个禽兽开脱?我今天就要给他姓孟的一个教训,否则他还会一直缠着你!”     正当子峥朝孟昊翔大步走去时,从门外闯进来一个人抱住了叶子峥,来人竟然是钱江。     子峥见又来了个胖男人帮孟昊翔,心中更火大,两个男人扭打在地,只听钱江断断续续对孟昊翔喊道:“大哥……你先走……”     叶子衿见子峥和钱江互不相让,又是担心子峥伤到,又是害怕子峥出手没个轻重,在旁边也没办法将他们拉开。     只见孟昊翔单手将钱江推开,另一手顺势将子峥从地上拉起来,正色道:“我没对你姐姐怎样,不要想得那么龌蹉,事实的确如你姐姐说的那样。”     这时钱江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了,走到孟昊翔身边低声道:“大哥,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看你喝醉了,叶小姐扶你进房间,我就……”     孟昊翔冷冷扫了钱江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理了理衣领上的褶皱,径直朝门外走去。     房间里只剩下叶子衿和子峥,子峥将信将疑道:“姐,他说的是真的?你不要骗我。”     叶子衿叹了口气,捡起沙发上的手袋,拉着子峥走出房间,才道:“我跟他之间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子峥忽然紧张地扣住叶子衿的肩,道:“姐,不要回宝辉洋行做事了,我不放心。孟昊翔是晋安堂的人,你在他身边我总不踏实,如果那日潮帮绑架的人是你,我只怕要疯了。”     叶子衿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帮他做事只是暂时的,我其实并不想的,可是眼下没有别的法子帮小武还债,我既然答应了他的条件,作为等价交换,我只能这样。”     子峥不由得攥紧拳头道:“他是个狡猾的人,一直对你别有企图,姐,你别让我每天提心吊胆了好不好,你昨晚一夜未归,我到处找你,一直守在宝辉洋行守到天亮,今早才打听到你昨晚跟他去了大金门酒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叶子衿心疼弟弟,眼睛有些湿润,可是有的事情不是说不做就不做那么简单,万一孟昊翔变卦要他们立刻还债,小武势必又要陷入危险,黑帮逼债的手段她不是没听过,孟昊翔虽然不似她曾经想的那么冷血无情,但到底深不可测捉摸不定,她不敢轻易冒险试探他的底线。     “小峥,你就信姐姐这一次好不好,我答应你,等还清了债我一定远离孟昊翔,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过我们的安稳日子。”叶子衿望着子峥,眼睛里有恳求和无奈。     子峥有些暗恼,不过他对姐姐从来不会生太久的气,他只是在气自己,气自己羽翼还未丰满,在这个险恶的上海滩还不能很好地保护姐姐。不过他更气孟昊翔,在他看来,一个男人如果给不了喜欢的女人一个稳定的生活,就不要纠缠下去毁了心爱之人的幸福。     在回宝辉洋行的路上,孟昊翔面若冰霜,一句话也没说。副座的钱江更是不敢去看孟昊翔铁青的脸色,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忐忑不安地过了一阵子,钱江实在坐不住了,想着反正也是挨骂,倒不如早点认错请罪。     “大哥,这事是我一时糊涂了……”钱江面有惭愧道。     孟昊翔神色一凛,道:“你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带我得了个禽兽的骂名。”     钱江一横心咬牙道:“大哥,你要怎么罚就说吧,我都听你的。我只是看你跟叶小姐不远不近的,看着都替你着急难受,所以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我也是想生米煮成熟饭了……谁能想到你们……”其实当钱江知道孟昊翔和叶子衿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时,他还着实觉得不可思议,本来以为木已成舟促成了大哥的好事,结果没想到竟闹这么一出,反倒给孟昊翔抹了黑。     “你没想到的事还多了去了,你最近是不是太清闲了,叫你盯的人你不盯,反而盯起我来了,冯厉那边昨晚什么情况?”孟昊翔语气缓和了几分,朗声问道。     钱江见孟昊翔不追究了,心下松了口气,忙道:“大哥,凤小姐那边我早就安排好了,昨晚冯厉果然去找她了,后面我的人又悄悄放话给陆司令,那陆司令得了消息就跑去凤小姐的住处,刚好把冯厉那小子抓了个正着,这一顿揍得不轻呀。”     孟昊翔缓缓道:“事情不要闹大了,陆司令那边找人去打点一下,冯少爷那边派人去问候一声,不要让华爷难堪。”     钱江点头道:“这个分寸我知道,老四买通了冯少爷的人在凤小姐楼下守着,不至于让陆司令把那小子打残了或者闹出人命,这次只当是给冯厉一个轻的教训。大哥你这招高啊,连老四都说是什么连环计用得妙。”     孟昊翔眉宇间愠色消了几分,淡淡道:“你就该跟老四好好学,人家都看过兵法了,你就认识个钱字。”     钱江忙摆手道:“算了吧,大哥,你饶了我吧,我可学不来他那套,我就是一粗人,哪学得来老四的本事。”     钱江看孟昊翔气消了大半,想起昨晚的事,好像忘记了告诉孟昊翔一件重要的事,哭丧着脸道:“大哥,你这次可要帮帮我了,我昨晚为了你和叶小姐得罪了何小姐,何小姐肯定想把我撕了。”     “你怎么得罪她了?”孟昊翔不以为然问。     钱江叹了口气,道:“就是你跟何小姐跳舞跳到一半的时候,你把人家扔下了去帮叶小姐解围。何小姐本来是要跟你一同过去那边的,结果被我拦下了。我把她拉到外面说了些话刺激到她了,她一生气就自己回去了,你看我为了你得罪了另一尊菩萨,往后我在晋安堂可怎么活哦……”     孟昊翔不屑地扫了他一眼,道:“你活该。”     钱江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苦恼道:“我呀,就是活该,以后再也不管你和叶小姐的事了,这叫皇上不急……”意识到自己把自己贬低了,钱江连忙闭了嘴。     孟昊翔缓声道:“我还不想你断子绝孙,以后有这个闲工夫自己娶个老婆去,再给我找麻烦,小心我抄了你的金库。”     “别别别,那真是要我老命了……”钱江连声求饶。     这天叶子衿没有去宝辉洋行上班,孟昊翔也没有派人来请她。叶子衿便安下心来在铺子里做女学生衣裙。     她参考了汪新雨送来的衣服,又自己修改了一些细节,重新画了图纸,当她照着新的图纸做好一件上衣时,汪新雨带了几个女学生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来人皆是齐耳的短发,看着清清爽爽眉目清秀。     “子衿姐,她们是我的同学,看了我戴的发箍,都想来买哩。”汪新雨甜甜一笑。     小月招呼客人去选花样,汪新雨陪在叶子衿身边看她做衣服。看着成型的衣裙,不由得赞叹道:“子衿姐,你这针线的手艺真是绝了,特别是这领口上绣的竹叶,只怕风一吹就有沙沙的竹叶声啦!”     叶子衿摇头笑道:“哪有那么神,我就是想给这些白色的绸衫随便弄点花纹而已,夏天穿着看起来也清凉雅致。”     汪新雨抚摸着衣衫上绣的花纹,由衷道:“我虽不太懂女红,但也看过苏绣湘绣蜀绣,你这手法看着像苏绣,是谁教你的呢?”     “是我姨娘教的,她的绣工才叫一绝,我连她一半都不及的。”叶子衿说着将衣服挂起来。     刚才那几个选完花纹的女学生走过来,看见这件新做的衣服,不由得喜欢,纷纷要求定做这种样式的衣服。叶子衿改良后的女学生衣裙,上衣的腰身比一般的收得紧了些,袖子选用了青色的薄纱代替一色的绸料,依旧是阔边荷叶袖,只是看起来更加飘逸清爽。     叶子衿见她们喜欢自己改良后的衣服,心里也很高兴,想着生意好了就能还更多的钱,她也更加有了精神头。只不过铺子里人手不够,小月和小武只能帮到她一点,订单多了固然是好事,可叶子衿也担心自己忙不过来,但她只能先硬撑着,哪怕再累也要做好每一件衣服,这是她从沈师傅那里学到的坚持和坚守。     一个女学生摸了摸那衣服轻盈的袖子,看着汪新雨道:“新雨呀,你要是穿上这身衣服去学校,那些男生的眼睛都不会转了,我看你家叶子峥不吃醋。”     汪新雨见子衿叶在场,有些羞恼道:“你别胡说。”     另一个女生嬉笑打趣道:“咱们新雨是诗社公认的一支花,不然那留洋回来的杜医生怎么只接受她的采访,报社别的记者人家还一概不见哩。”     “哎呀,你这碎嘴尽乱传小道消息,我是运气好遇到人家有空,哪有什么特殊。”汪新雨急得脸都红了,看了看叶子衿,又有些难为情。     新雨半推半拉地和几个同伴走出铺子,匆匆跟叶子衿道了别,几个女生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叶子衿看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心中有几分羡慕。她其实跟她们差不多的年龄,能在学堂里无忧无虑地念书,对她来说已是一种奢求。     回到裁床前,看到那件做好的上衣,素雅飘逸,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书卷气,如果一切都还如从前,她应该也可以穿上这样的衣服和女伴们上学吧……心底蓦然酸酸的,一剪子下去,将一块黑色的料子裁了。           第八十二章 云淡风轻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如今已入了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烈日炙烤下,连巷子里的石板路踩上去也是炽热灼人。坦荡荡的街上更是没有一块阴凉地,整个城市像烧得闷热的炉子,一丝风也没有。正午最热的时候,街边的狗耷拉脑袋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     街上的行人少了,若非必须出门,也没有人愿意走进这滚滚热浪中。拉车的人肩上搭了条汗巾,脖子和脸被晒得通红,豆大的汗滴直往下落,打湿了马褂。黄包车上的人则不耐烦地扇着风,催促车夫快点走。来往车辆的喇叭声,更给这夏日增添了几分烦躁。     叶子衿趁着宝辉洋行中午休息的时间赶回铺子,一个时辰后她又要回洋行去。小月盛来一碗放凉了的绿豆汤,叶子衿一心顾着手里的活,头也没抬,只让小月先放到一边。     等她再看钟表时,赫然发现已经过了宝辉洋行的休息时间,她匆匆收拾了东西就出去,早已忘记了桌上那碗绿豆汤。     小月窥见桌上的碗没被动过,忙追出来喊道:“子衿,你喝了绿豆汤再走吧,外面日头毒,当心不要热病了。”     叶子衿已经拦下一辆人力车,回过身道:“你先留着吧,我晚上回来喝,今晚你们先回家,我来关门。”     小月倚在门边,叹了口气,看叶子衿最近两头奔波劳累,也有些心疼。不过令她欣慰的是小武终于悔改了,自从吃了上次的教训,便一直老老实实在铺子里干活,就连现在这大热天,跑去外面订货送货也没一句抱怨。小月收回目光,蓦地有了些精神,她想着师父将这间铺子交给了他们三人打理,再怎么困难也要齐心撑过去,不然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半生的心血。     叶子衿坐在人力车上,骄阳就在头顶,她只感觉后背稠乎乎的,已然被汗水湿透了。地上仿佛有烈焰在升腾,她如同闷在了一个蒸笼里,热得心发慌。叶子衿的皮肤本来就娇嫩白皙,这一暴晒脸立刻就红扑扑的。她用手捂了捂发烫的脸,又抽出盘扣上的青湖绉手绢擦着汗,只觉得浑身的气力仿佛被抽走了一般,身子软软地靠在车座椅背上不想动。     车夫是一个中年男人,光着膀子奋力拉车。开始跑起来时还有一丝热风,可是越往后车夫的脚步就越沉重。叶子衿晒蔫了似的坐在车上昏昏欲睡,又热得心烦气躁,这才发现车速越来越慢,再看这车夫就快拉不动了,那肩上的汗巾子都已湿透,脖子上还淌着汗水。她忙叫了那车夫在一处阴凉的地方停下,那车夫眼神里有些担心,气喘吁吁道:“小姐……还没到哩……”     叶子衿从手袋里取出一块大洋递给他,道:“你先找个凉快地方休息吧,我看你也跑不动了,别硬撑着,钱我是不会少你的,剩下这段路也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就行。”     那中年男人捧着银灿灿的大洋,一时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低声道:“我没有把您拉到地方,您这给得也太多了,我……我只收五个小洋……”     叶子衿看这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并不强壮,长得十分憨厚,猜测他一定是迫于生计才在最热的时候出来拉车,忙道:“不用找了,剩下的钱你拿去喝杯茶歇歇吧,我走了。”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那男人连声道谢,也不会说别的。     穿过街道,叶子衿尽量往屋檐下走,可是有的地方一点遮挡都没有,只能完完全全暴露在烈日之下。虽然这里到宝辉洋行只隔了两条街,叶子衿却觉得每走一步都异常漫长,酷热难耐。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脖子上,更加痒痒地令人难受,叶子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喝了那碗清凉的绿豆汤。     等她坚持走到宝辉洋行时,已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她扶着楼梯扶手缓缓上楼,一个正在下楼的男人与她迎面相遇。     “叶小姐,你没事吧?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男人关切问道。     叶子衿见是罗秘书,稍稍松了口气,她还担心撞上了孟昊翔肯定又要被责骂一通。     叶子衿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我没事,可能是外面太热了。”     罗秘书经过她身边,看了一眼楼上,压低声音道:“孟老板还在和乔老板谈事情,应该没发现你晚到,你上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照常做你的事情就好。”     叶子衿感激地看了罗秘书一眼,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上了楼。     办公室里一切如常,大家都在埋头做事,安安静静的,只听见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叶子衿知道只要有孟昊翔在洋行里,大家便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谨慎做事。虽然孟昊翔平日里跟员工说话不多,但只要他一个不悦的眼神就足以镇住他们这些小职员,于是洋行里在潜移默化中便形成了这种严谨而沉闷的气氛。     叶子衿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正好风扇对准了自己这边,刚才还未褪去的热气这会儿又被一阵风猛吹,骤然而来的凉意令她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这时,一个同事递给她一份文件,说是英国那边发来的电报,让她翻译完立刻送去老板办公室。     叶子衿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拿出纸和笔写字。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胸口闷闷地有些喘不过气,下笔也有些绵软无力。     叶子衿译完电报后,本想让同事帮忙送过去,因为她双腿实在沉重无力。可是谁都知道孟昊翔现在在跟乔至清谈生意,没有人愿意这个时候去打扰。至于送译文这件事也是孟昊翔起先交代了的,所有人都认为只有叶子衿最适合做这件事。洋行里的人多少都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也猜测这二人的关系不一般。     叶子衿见大家都躲躲闪闪,也不好再继续为难,只能强撑着去孟昊翔办公室送文件。     她扶着墙在走廊里缓慢走着,只觉不远处的那扇门有些模糊。叶子衿用力闭了闭眼,胃里翻腾得令她难受,只是想吐又吐不出来,嘴里泛出一阵苦涩。     “咚咚咚”,叶子衿敲了门,只听里面立刻就有人叫她进去。     叶子衿强忍着不适,微笑对乔至清点头致敬,转而将文件放到孟昊翔桌上,道:“孟老板,英国那边传来的电报……我译好了……”     “嗯,好,你出去吧。”孟昊翔见她脸色苍白,额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隐隐有一丝担忧,可碍于乔至清在场,他也不好发问,只能装作轻描淡写顺路道一句,“后面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叶子衿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点头,缓慢转了身。门就在眼前,可是叶子衿觉得双腿像绑了铁块似的,越走越吃力。眼前的视野渐渐模糊,她只觉得身下是一片冰凉,仿佛直接从火炉掉进了冰窖,身子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渐渐地,她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叶子衿发现自己竟躺在自家的床上。     “姐,你总算醒了!”子峥又急又喜道。     这时,小月和小武听说叶子衿醒了,忙走到床边,小武手里拿着把蒲扇,小月则绞了一块凉水浸过的毛巾过来替她擦脸。     “我这是怎么了……”叶子衿抚着额头,怎么也想不起是怎么回家的。     “你还说,这么大热的天,你往外跑,也不喝我做的解暑汤,你是因为太劳累加之受了暑气才热病了。”小月满脸疼惜嗔怪道。     小武在一旁打扇,满脸愧疚道:“子衿,对不起,连累你这样辛苦,我……我真是……”     叶子衿忙打住道:“好啦,事情都过去了,只要你后面好好的就行。”     子峥握住叶子衿的手,高兴道:“姐,你可以不用去宝辉洋行上班了,孟昊翔说了,你只管后面去结了这段时间的工钱,以后就可以不做翻译了。”     “真的?他怎么会同意?”叶子衿将信将疑。     子峥得意道:“当然是真的,你也不看看你弟弟是谁,我去找他谈过了,他同意了。”     “你去找孟昊翔了?谈了些什么?”叶子衿一脸惊愕。     子峥笑了笑,道:“这个嘛,男人之间的谈话你就不必知道啦,总之他同意了,我们只需每个月月底还赌场一笔钱就行,直到连本带利还清一千大洋。”     小月抚着胸口到:“这下好了,子衿你不用两边跑了,以后我们齐心把铺子做好,生意上去了,还债也快,咱们这个月赚的都快有五十大洋了。”     这个消息对叶子衿来说太突然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这么快解脱。孟昊翔当初咄咄相逼,逼她做洋行的翻译,如今能爽快地放她走,她十分好奇子峥到底跟孟昊翔说了些什么。只可惜她这个弟弟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听话的小男孩,问他是问不出什么的。叶子衿看到了弟弟的变化,子峥在努力保护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总被她护在身后的男孩,他已然是一个有担当有气度的男子汉了。     叶子衿再去宝辉洋行已经是两日过后,这次来是为了结算这段日子的薪酬,然后彻底和这里告别,她心里是高兴的,因为她本来就不是自愿做翻译的。可是不知为何,在去会计室领完钱出来时,还是不自觉地望了一眼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引她去领钱的罗秘书见她看向那边,淡淡一笑道:“孟老板现在不在洋行,叶小姐还有什么事需要找孟老板说的吗?”     叶子衿回过神来,忙道:“没……没什么事。”     罗秘书又道:“那日你在孟老板办公室突然晕倒,孟老板居然直接撂下乔老板抱起你就往楼下跑,直到现在乔老板还在笑话孟老板。”     叶子衿听得脸红了红,手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顿了顿才道:“烦请罗先生帮我转告孟老板,那天多谢他送我去医院。”     “嗯,好,你慢走,我就不送了。”罗秘书答应道。     叶子衿从宝辉洋行出来,回首望了一眼这幢欧式的大楼,天空浩瀚高远,湛蓝的帘幕下,这幢大楼显得气势磅礴,华丽庄严。她明明应该觉得轻松的,可是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办公室里,孟昊翔站在窗前,看着叶子衿渐渐远去。他没有看到她的一丝留恋,她就这样走了,渐渐走出他的视线,那个背影却刻在了他的心上......     孟昊翔说不出现在什么感觉,有不悦,有失望,有暗恼,还有不舍……也许叶子峥说得对,如果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就不要妨碍她应有的幸福。     这时,罗秘书走了进来,看孟昊翔驻足在窗前,知道他刚才一定一直站在那里。     “老板,你为什么不肯见叶小姐一面?”罗秘书有些不解问道。     孟昊翔看着远方,缓声道:“不为什么,有的人想见不一定要见。”     孟昊翔转身拿起橱柜上的酒和酒杯,倒了一杯烈酒仰头饮下,指着留声机对罗秘书道:“去放歌来听吧。”     罗秘书在一叠唱片中随意挑了一张放到留声机上,歌声缓缓流淌而出,纤细婉转的女声唱道:“夜莺在林间低唱,残月在云中躲藏,晚风阵阵微凉,露珠儿湿润衣裳,今夜早入梦乡,明朝沐浴晨光,红日在海边升起,水天又云淡风轻……”           第一章 沈记华服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两年后。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起,一片跳跃的火花肆无忌惮地欢腾着,绽放耀眼的光芒,映照着大门正上方挂了大红绸的乌漆木招牌,只见上面写着金灿灿的五个大字――“沈记华服店”。     店门前站着三女两男,中间的女子穿着一件鱼白滚红边的红梅图案旗袍,外面罩了件海棠色软葛挖鸡心领单衫,旗袍的小圆领衣角只半寸高,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领口处别了一枚碎钻镶嵌祖母绿的胸针。这女子穿着打扮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端庄有礼,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她笑容温婉,似如今这三月初的微风,暖中带着一丝雪花的清寒和淡淡的梅香。     “新店开张,恭喜恭喜呀,子衿姐,现在得改口叫你一声叶老板啦。”小虾穿着警服,一手提着贺礼,一手搀扶着秦奶奶前来道贺。     叶子衿忙引了客人进屋,给秦奶奶和小虾倒茶。秦奶奶接过茶,拍着子衿的手背笑眯眯道:“我早就看出你这闺女呀有出息,我看人可是很准的。”     叶子衿替秦奶奶揉了揉腿,笑道:“是,都是托了您的福。您看我当初怎么说来着,小虾现在可出息了,都升做了巡逻队队长了,您就安心享清福吧,以后我这儿还得靠小虾照看着。”     小虾拍了拍胸脯朗声道:“子衿姐,在这法租界,不用你吩咐今后我也要罩着沈记华服啦。”     子峥碰了碰小虾的肩膀,打趣道:“你这巡逻小队长当得还有模有样,比当年虾兵蟹将威风多了。”     小虾开玩笑道:“你这酸学生,少来这套啊,兄弟我还等着吃你和密斯汪的喜酒哩,子衿姐,我说你什么时候也该张罗一下啦,其实今天本可以双喜临门的。”     旁边汪新雨羞得红了脸,往子峥身后挪了挪,叶子衿笑着解围道:“哎呀,人家小情侣还在念书,天天谈的是理想信仰,哪能这么快就说柴米油盐,一看你就是没对象的,不懂儿女情长。”     小虾摆了摆手,叹息道:“果然还是有个姐姐好呀,什么都能护着弟弟,叶子峥,你前世哪修来的好运气,有个这么能干漂亮的姐姐,还有个温柔体贴的未婚妻,真是羡煞旁人哟……”     子峥牵住汪新雨的手,耸了耸肩故作无奈道:“运气是比你好了那么一点点,谁让你长了张油嘴。”     秦奶奶戳了戳孙儿的额头道:“一天到处晃荡巡什么逻,也不见你给我找个孙媳妇儿,赶明儿叫汪小姐介绍介绍,我就喜欢读书识字的闺女。”     小武小月早已在后院备齐了一桌好菜,这时摆好碗筷招呼众人过去吃。一群人欢欢喜喜地围坐在圆桌旁庆祝沈记华服店开张,谈笑间其乐融融,像一家人一样。     饭桌上,小虾一一敬酒,轮到敬叶子峥时,他除了说百年好合之类的话,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子峥耳旁谨慎道:“兄弟呀,最近上海滩可不太平,凡是学生游行演讲一类的事情别去凑热闹,听说上面在抓共党哩。”     叶子峥与小虾碰了碰杯,笑着点头答应道:“我才没那个闲工夫,考试都应付不过来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拖得老长的声音,“叶小姐在吗?送花来咯……”     叶子衿听有人叫她,忙放下筷子走出去看,只见一个胖胖的光头男人推了一车的水仙花来到门前,叶子衿看这人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以为这人是瞅准了开店的时机过来卖花的,不过她看这一盆盆水仙亭亭玉立清香怡人,也着实喜欢,想着买几盆放进店里添添喜庆,于是问道:“你这水仙怎么卖的?”     那光头胖男人忙摇头道:“这些都不要钱的,特意给送来庆贺沈记华服开张。”     叶子衿这下懵了,这男人竟然送给她这么多水仙花不收钱,不过她马上想到了一个人,质问道:“你老实交待,是不是有人派你来送花的?”     光头胖男人吓得脸色一白,退后几步,怯怯道:“没有……没有啊……”     叶子衿见他这副表情,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想,她脑中忽然闪现一个跪地的身影,不禁叫出声:“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当初想坑钱的那个花贩,拿了银盏玉台充金盏的那人!”     光头胖男人见被认出来了,有些惭愧地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惭愧道:“这次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金盏玉台了,叶小姐,花我给您放这了,我先走了……”说完一溜烟跑了,连推车也不要。     小月闻声走了出来,看见一车的水仙花,笑道:“咱们沈记华服店可是要历久弥香了,那个人还真是有心了。”     叶子衿知道小月指的是谁,故意岔开话题道:“你现在倒很会用词,我怎么发现你跟阿成在一起后越发嘴甜了。”     小月没好气地从车上卸下一盆水仙,往她怀中一塞,道:“你又取笑我,人家是跟新雨学的,你们都识文断字的,我也不能拖了沈记的后腿呀,好歹要会说几个词嘛。”     叶子衿抱着这盆水仙,忽然想起那日和孟昊翔一同在花市买水仙的一幕,现在回想当时的场景还有些好笑,只不过那时的自己却是紧张不已。一晃两年过去了,小武欠赌场的债已经全部还清,孟昊翔没有再来找过她,可是她总有一种感觉,他还在身边,从来不曾离去,就像这水仙的香气,飘荡在空气里,和呼吸一样自然。     小月叫来了小武一行人出来帮忙搬花,不一会儿,后院小月本来打算放月季的花架上摆满了水仙花,远远望去仿佛一堆堆的白雪,雪里还星星点点地冒出鹅黄色的嫩芽。     叶子峥见姐姐伫立在花架前若有所思,他本以为两年后孟昊翔这个人应该会淡出他们的生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对孟昊翔却有了更深的印象,他渐渐有些后悔了,后悔当初那样做。这两年来孟昊翔的确信守承诺没有来找过姐姐,可是他在暗中为姐姐做的点点滴滴叶子峥都看在眼里。如果说两年前那段日子只是孟昊翔对姐姐的一时新鲜,那这两年下来,孟昊翔的坚持与守护又证明了什么……     “姐,如果你想当面谢送花的人,我不会拦着,我想清楚了,虽然我是你弟弟,但我也不能左右你的幸福,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支持你。”子峥望着叶子衿,正色道。     叶子衿听了一愣,见弟弟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道:“你在说什么呢,我刚才是在想这么多的水仙放一起会不会太香了,都快把人熏晕过去了,呵呵……”     叶子峥知道姐姐在故意回避这个话题,他也不再说什么,笑了笑,道:“姐,现在开了新铺子,老铺子那边又请了得力的裁缝,你只需偶尔过去监督就好,不要再两边忙了。”     叶子衿帮弟弟拍了拍袖口刚沾上的泥土,道:“我知道啦,不会再把自己累垮了。”     小月走过来,高兴地递给叶子衿两封信,急不可耐道:“子衿,快拆开念念,是北平寄来的信,应该是师父写的。”     叶子衿撕开其中一封,从里面倒出了一张信纸和一张照片。照片里沈康同和桂香姐站在沈师傅身后,沈师父安详地在藤椅上端坐,笑容和蔼,调皮的小家琦则坐在他怀里笑。     小月拿着照片看了又看,拭了拭眼角,又笑道:“家琦长高了,师父看着比以前胖了些。”     叶子衿念了信上的内容,沈师傅得知他们开了新店,十分高兴,写信来祝贺,还称赞沈记华服这个名字好,并鼓励叶子衿在旗袍设计上多推陈出新。     这另外一封从北平寄来的信居然是卢伯的,自从叶子衿从北平回来后,卢伯便时不时托人捎来几样以前都统府的点心吃食,在做生意这块她也偶尔会写信请教卢伯。前不久卢伯听说她要开新店,特意派人千里迢迢送来了挂在门上的那块牌匾,“沈记华服店”这几个字是卢伯在北平的一位书法家朋友亲自提写的。叶子衿看着信上的祝词和细微嘱咐,心中倍感温暖。     这两年来,叶子衿认真对待每一件经手的衣服,为沈记逐渐积累了信誉,加之有新雨的帮助和宣传,众人齐心协力熬过了最艰难的还债时光。没想到还清债和利息后还积攒下来一笔钱,叶子衿用这笔钱在法租界盘下了一个破旧的铺子,又和小武他们忙了两月,亲自将旧铺子翻修一新,还别出心裁在后院开辟了一小块地方养花喝茶。如今的沈记华服店,可谓是凝结了他们所有人的心血和汗水。     晋安堂今天来了贵客,不过孟昊翔到会客厅时,贵客已经走了。冯厉和华爷正在商讨什么,见孟昊翔来了,华爷让他坐到身边。     华爷托着茶杯,用盖子捋去浮在上面的茶渣,缓缓对孟昊翔道:“刚才国府来了人,想跟我们晋安堂合作,让我们加入他们围剿共党的行动。你有什么看法?”     孟昊翔想了想,沉声道:“我觉得还是不要轻易插手政治上的事,杀几个人在帮会里很正常,可是杀共党就不是帮会范围内那么好掌控了,万一最后国府压不下去社会的言论,势必会把我们推出来当替罪羊,到时他们也可以打着旗号光明正大来围剿我们。”     华爷啜了一口茶,点头道:“我也有这个顾虑,再者我年纪大了,不想再淌政治这趟浑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我们晋安堂的生意也走上正道了,这当口还是谨慎些好。”     冯厉见华晋坤偏向孟昊翔,将自己刚才一番苦口婆心地劝都抛到脑后了,顿时心生气恼,对孟昊翔道:“现在是国府当权,你知不知道跟他们合作晋安堂可以得到多少好处,说不定围剿成功过后我义父就立了第一大功,晋安堂的兄弟们也能跟着做官,从此辉煌腾达了。”     孟昊翔淡淡扫了他一眼,笑道:“你以为帮他们杀几个人就能做官发财了?就算他们给我们几个官做,顶多不过是些虚衔,不可能有什么实权。国府那群人普遍都任用自己的嫡系,要是他们肯放权给我们这样的外人,那些黄埔出身的嫡系派肯定不会服气。”     冯厉听孟昊翔说得头头是道,见华晋坤又十分赞同,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奈何在华晋坤面前不能发作,只能一脸不屑地忍着。     华晋坤放下茶杯,轻轻拍了拍孟昊翔的肩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回绝了,你在国府的人脉多,不要让他们以为晋安堂不参与就是要与他们作对,你就拿我老了体弱多病去做说辞。”     “嗯,我知道该怎么做,华爷您放心。”孟昊翔恭敬应道。     华晋坤看了冯厉一眼,没好气斥责道:“你做事总是心浮气躁目光短浅,得好好向昊翔学学,不然以后怎么接管晋安堂。想当年我和你爹出生入死,大风大浪都扛过来了,你怎么连他一半的能耐都不及。”     冯厉低着头,有些不悦道:“义父教训得是。”     孟昊翔清楚华晋坤此话的用意,劝慰道:“冯少爷将大舞台打理得井然有条生意红火,可见还是很有实力的,只是有点年轻气盛而已,华爷您别着急。”     华晋坤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昊翔呐,我还指望你以后多帮着这小子处理帮会事宜,有你在,我到时就能放心把晋安堂交给他了。”     孟昊翔扶着华晋坤起身,道:“华爷,当初您救了我,我就发誓要誓死忠于你,冯少爷是您的义子,我自然也是要效忠他的。”     华晋坤微微颔首,满意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呀也不要总是忙洋行和赌场的生意,很多事情大可交给下面人做嘛,你有时间替我多陪陪漫苓,她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可是我的心头肉,我最怕见她不高兴了。”     “嗯,好。”孟昊翔应了声送华爷出门,身后的冯厉一脸得意,心中窃喜刚才华晋坤替自己出了一口气,走到门前时挤开孟昊翔亲自上前搀扶华晋坤上车。     二人目送华晋坤的汽车开走后,冯厉趾高气扬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孟昊翔,极为不屑道:“你孟老板不争权夺名,倒是尽帮着外人去争了,就段立鹏那个倒夜香的草包也配拿法领馆发的银质奖章?不是你在中间帮忙,他拿个屁的勋章。你这样讨好段立鹏岂不是让道上的人笑话晋安堂?真是给我义父脸上抹黑。”     孟昊翔面无表情,只是见眼前这人如此骄纵跋扈目光短浅,不禁有几分替华爷惋惜。他唇角微微上扬,道:“段老大出生低不代表他潮帮的势力不行,码头那边有潮帮的照应对晋安堂百利而无一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晋安堂的生意。明晚冯少爷如果有时间不妨来参加法领馆的授奖章仪式。”     冯厉鼻中轻哼一声,不屑地笑了笑,扬手道:“算了吧,我才没兴趣看那夜香佬戴奖章,怕是要熏臭了那枚奖章。”     孟昊翔看着冯厉离去的身影,淡淡一笑,就冯厉这样的人还曾经谋划杀了他取而代之,简直是不自量力。           第二章 倾城蔷薇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沈记华服店开张第一天,迎来了第一个大主顾。     只见段珍珍从汽车上下来,让跟在她身后的人在门外等着,她只带了一个亲近的保姆走进店内。     “子衿,祝贺你新店开张,我来照顾你生意啦!”段珍珍一身杏黄色连身西式百褶裙,上面披了件白色天鹅绒的小斗篷,手上带着蕾丝手套,走起路来高高扎起的卷发微微颤动,一张剔透的面容青春活力。     叶子衿看着她明媚的笑容,不禁想起了当年亦是无忧无虑的赵家小姐赵芝湄。这两年来,她没有芝湄的一点儿消息,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当初明明约定好写信,可是不知为何芝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这两年来这位段家小姐倒是给沈记带来了不少生意,她开朗活泼,性子直爽火辣,一直把叶子衿当成好朋友,得了机会便来铺子里找叶子衿玩,两人渐渐也熟识起来。     叶子衿带段珍珍去挑选布料,段珍珍也不细看,指着几匹颜色鲜艳的料子,对身边保姆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还有那匹粉色碎花的……买买买,我全都要了。”     叶子衿笑了笑,道:“那匹紫色的显老气,你还是不要买了。”     段珍珍不以为然道:“管她哩,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难看的就送给我爹新娶的那个狐狸精呗。”     保姆按照吩咐去找小月裁布,段珍珍则拉着叶子衿到后院说话。     叶子衿调了一杯英式红茶端给她,道:“你今天怎么能出来闲逛了,你爹不是总不让你出门吗?”     段珍珍搅着红茶漫不经心道:“我爹现在哪有心思管我了,那个狐狸精给他生了个女儿,我多了个小妹妹,就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了。”     叶子衿听说了段立鹏娶第八房姨太太的事,忽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当年她的额娘过世后不久,她阿玛也就娶了新欢,这令她倍感心寒。不过段珍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叶子衿想来段立鹏都已经娶到第八房了,段珍珍也早该麻木了。     段珍珍脸上没有任何伤感,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笑道:“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娶他的,我过我的。不过将来我要嫁的男人一定不能娶小,否则我打断他的腿休了他,我才不想要我的孩子受这些委屈。”     叶子衿看她这副认真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忍俊不禁道:“你也不害臊,姑娘家家的把什么嫁呀娶呀孩子什么挂在嘴边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嫁人了。唉,看来你未来的丈夫可是要等着受罪了,动辄得休,呵呵……”     段珍珍喝着红茶,不经意间看到了花架上的水仙,一时来了兴趣,走过去绕了一圈,笑道:“你还真是好雅兴,养这么多花花草草的,我就不行了,养什么死什么,都不敢养了,每天好无聊啊,连个拌嘴的人都没有。”     叶子衿打趣道:“你要是想找人吵架,我觉得有一个倒很合适,你不是以前每次一遇见他就要数落他一番吗?”     段珍珍一脸茫然问道:“谁啊?我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吗?”     叶子衿点头道:“是呀,被你骂死胖子的那个。”     “你说他呀,死肥猪一头……”段珍珍咬牙道。     叶子衿有几分好奇道:“我就不明白了,钱先生哪里得罪你了,绑架那件事也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耿耿于怀?”     “当然!你不知道……”段珍珍忽然闭了嘴,脸色红了红。     叶子衿觉得奇怪,走到她面前,抱着双臂打量道:“我不知道什么?”     段珍珍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凑到叶子衿耳边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叶子衿点了点头,只听段珍珍低声道:“那日他溜进我家来绑架我,我正好在浴室洗澡,他突然冲进来……这笔账我可一直记着,永远不会放过那死胖子!”     叶子衿一直以为是段珍珍记恨钱江他们那日绑了她,没想到她和钱江之间竟还有这么一出,照古代的习俗这钱江就该立马娶了段珍珍,一想到他娶了段珍珍后每日要挨打的模样,叶子衿不禁笑出了声,见段珍珍瞪着她,她又旋即收起笑容,正色道:“嗯,是不能放过他,这太可恶了。”     段珍珍坐回椅子上,饮了一口红茶,道:“好像我也很久没见过那死胖子了,不知道他吵架的功夫长进了没有。对了,子衿,明晚法领馆要举行个什么授奖章晚会,我爹拿了个银质奖章,要我一定去看他戴上,你到时候陪我去吧,我不想跟他那群姨太太走在一起。”     叶子衿摇了摇头,道:“我又不会跳舞,那种晚宴去了也是无聊,还不如多做几件衣服。”     段珍珍放下茶杯道:“谁让你去跳舞了,是要你去陪我的,再说明晚去的都是法租界的富商显贵,让他们认识你也就知道了沈记华服店呀。”     “这个倒是,那你也要穿我做的衣服,正好沈记华服要新推出洋装了。”叶子衿笑道。     段珍珍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道:“无奸不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听说他们还请了百乐门当红歌女蔷薇小姐到场助兴,我还挺喜欢听她唱洋文歌的,比文莺的江南调更大气,现在好多富家小姐都模仿她斜着戴有面纱的宽檐帽子哩。”     叶子衿不知何时百乐门又出了个蔷薇小姐,感叹歌舞场的更新换代之快,不禁又想起那桩至今成谜的汪露秋死亡案,心中不免有些沉重。     法领馆楼前,宽阔的车道上停满了各界名流政要的座车。宴会厅布置得华丽不失庄严,穹顶上悬挂的巨型流苏水晶灯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有人说这盏灯是专程从法国巴黎运过来的,全部灯盏亮起来时,好似一片星光的瀑布,将大厅照得金碧辉煌,亮如白昼。往来人影交错,佳人衣香鬓影袅袅婷婷,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打着领结的侍者端着银盘穿梭于华贵的人群之间,为宾客恭敬奉上盛了红酒或香槟的高脚酒杯。     叶子衿随段珍珍入场,二人成了这宴会厅里一道靓丽的风景。段珍珍今天被叶子衿硬拉着穿上了一件碧绿色塔夫绸西洋晚礼裙,微微蓬起来的裙摆和收紧的腰身更显得她身段娇俏,她脖子上戴着一串粉色宝石项链,与耳朵上的坠子是一套,走起路来水滴型的耳坠随之晃动,更衬得她青春活泼。半露香肩是叶子衿的设计,既不显张扬又平添了一丝韵味。     而叶子衿的打扮便远没有段珍珍那般华贵,她挑了一件十分合身的银白色暗纹缎面旗袍,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皓腕上套了个淡绿翡翠镯子,远远看上去像是玉树堆雪般的丽人。     她们二人并肩走着,引得不少人频频注目。她们也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只是含笑大方地走着。认识段珍珍的人趁机过来打招呼,不认识段珍珍的也想法设法套近乎过来问候一声,当然,大多数男人最后的目的都是和段珍珍身边的叶子衿说上几句话。     叶子衿在陌生人面前也不胆怯,大方地回答对方各种不着边际的谈话,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一对男女,不少人热情上前寒暄,叶子衿隐约听见了那个熟悉的称呼――孟老板。     她和段珍珍已经退到了大厅的一角,看着不远处何漫苓挽着孟昊翔的手臂步入大厅。虽然何漫苓一袭紫色刺绣牡丹旗袍十分华丽美艳,可站在孟昊翔身边,似乎大家的目光更多是停留在她身边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身上。     孟昊翔拥有一种硬朗而不失风度的气质,一身简单而考究的黑色夜礼服穿在他身上,比那些贵公子多了几分阳刚,他在这种场合表现得十分得体有礼,偶尔还会说上几句玩笑话,既洒脱又不失风度,他看起来不像个黑帮老大,倒像是个世家少爷。     叶子衿见他们朝这边走来,连忙拉着段珍珍到别处去。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些害怕遇见他。     段珍珍也看见了何漫苓,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何漫苓那个女人,像尾巴似的总追着孟昊翔不放,我看那孟昊翔倒是不喜欢她,否则怎么一进来就直接跟那几个军官聊上了,倒把她晾在了一边。”     叶子衿只当作没听见,当看到何漫苓挽着孟昊翔入场时,她心底莫名有些酸酸的。这会儿就更不想再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于是又和段珍珍往另一边走。段珍珍后来拉着她认识了几个富家小姐,在段珍珍的帮忙下,成功招揽了几个大顾客,她们见了段珍珍和叶子衿的衣服着实漂亮,都许诺也要去沈记华服店做一身这样好看的。     这时,大厅前方的舞台幕布徐徐拉开,厅中灯光暗了下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舞台上笼着淡淡的光晕,只是仍然不见有人上台。一缕干净清亮的歌声缓缓扬起,伴随着悠扬的小提琴声,婉转回荡在大厅上空,宛如天籁,声声扣人心扉。     “shouldauldacquaintancebefot,andneverbroughttomind?shouldauldacquaintancebefotanddaysofauldlangsyne?anddaysofauldlangsyne,mydear,anddaysofauldlangsyne,we'lltakeacupofkindnessyet,forauldlangsyne…….sina,mydear,sinauldlangsyne……”     一段《友谊地久天长》的清唱,唱得真挚而纯粹,叶子衿听得有些动容,这声音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旧日的朋友。     渐渐地,大厅灯光零零星星亮起,水晶灯洒下柔和的光束,一如流泻而下的月光徜徉在舞台之上。乐队和小提琴一起奏响了这支优美歌曲,一个身影缓缓从舞台一侧的帷幕后走出,粉紫色的裸肩曳地长裙十分飘逸朦胧,水波浪的头发一侧别了一朵丝绢和亮片做成的红色头花,浅吟低唱间,歌者神色伤感。     段珍珍在台下激动道:“她就是号称倾城天籁的蔷薇!唱得可真好听!”说着看了叶子衿一眼,却发现她愣愣地盯住舞台上的歌女,随即神色惊讶。     叶子衿看清了舞台上那女子的面容,虽然画了红唇浓妆,看起来妩媚艳丽,可是那双澄澈的眼睛她认得,是赵芝湄!芝湄怎么会是蔷薇小姐?她怎么会成了百乐门的歌女!           第三章 意外重逢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歌声渐入飘渺,台下全场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美妙干净的歌声吸引。小提琴奏响乐曲最后的尾音,歌者静静伫立,大厅里余音袅袅,如丝如缕,仿佛无声无息飘入了人们心中。歌者面带笑意向观众俯首致谢,随即缓缓转身离开。帷幕又慢慢合上,台下掌声雷动,灯光再度全部亮起,来往宾客收回心神,对刚才的表演赞叹不已。     段珍珍高兴地跟着鼓掌,却见身边叶子衿没了踪影。宾客又继续走动起来,段珍珍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叶子衿。     这时,鼓手咚咚咚地敲击了几声,将众人的视线又吸引到舞台上,只听司仪宣布公董局总董白尔先生致辞,接下来便是授奖章仪式。     叶子衿此刻已经匆匆绕到了舞台后,见赵芝湄被几个人簇拥着往侧门走,她急忙追了上去,拦在那群人面前,喊了一声:“芝湄,是你?”     下场后的赵芝湄披了件白色丝缎披肩,下面坠了长长的流苏,走动时款款摇曳。她的双唇如同娇艳的玫瑰,见叶子衿挡在前面,也不惊讶,而是颇有些不耐烦地理了理耳鬓的一缕卷发,什么话也没说。     站在赵芝湄身边帮她拿外套的妇人喝道:“你是谁?也敢拦着蔷薇小姐的路。”     叶子衿只看着赵芝湄,呼吸有些急促,道:“芝湄,我是子衿,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两年你都去哪里了?你……”     话还没说完,一个男人走出来将她推到一边,语气厌烦道:“这位是蔷薇小姐,我想你是认错人了吧,你该不会是想来要签名的吧,快走快走,今天蔷薇小姐不想签名。”     “芝湄,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叶子衿有些急了。     拦在叶子衿面前的男子见她还不死心,还口口声声叫着什么芝湄,顿时有些疑惑,扭头问后面的主人,“蔷薇小姐,您认识她吗?”     中间立着的那个女人仪态万千,只幽幽地抬了抬眼皮扫过一眼,淡淡道:“我不认识她。”     叶子衿愣在原地,那男人推了她一把,一行人趾高气扬地出了门,叶子衿看着赵芝湄上了一辆汽车,打开车门的那一刹那,她分明看见了那辆车里还坐着一个衣着体面的男人。     她知道自己没有认错,可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芝湄要装作不认识她。叶子衿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厅,此时公董局总董正在为段立鹏颁发银质奖章,只见段立鹏郑重地与白尔先生握手,佩戴上那枚圆形的银质奖章后,脸上难掩喜悦,咧嘴笑着,面对着台下一阵狂拍的记者。孟昊翔就站在最前面,带头鼓起了掌。一时间段立鹏成了焦点,授完奖章走下台后更是被一群人围着恭维祝贺。     叶子衿在人群中寻找着段珍珍,可是这会儿灯光忽然又转暗,乐队奏响了华丽的舞曲,场上男士纷纷携女伴步入舞池。大厅里一时灯光变幻,舞影婆娑,叶子衿就更加看不清来人了,只好站到一处角落里观望,心里却还在想着刚才赵芝湄的事。     “叶小姐,好久不见,能请你跳支舞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叶子衿身旁响起。     叶子衿惊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知孟昊翔是何时走到她这边来的。心里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她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礼貌拒绝道:“不好意思孟老板,我不会跳舞。”     孟昊翔笑了笑,俊朗眉目间带着一丝兴味道:“都两年了,你还不会跳舞?你既然想拓展沈记华服的生意,这跳舞是必须要学会的。”     叶子衿微笑自嘲道:“我肢体不太灵活,恐怕学不会了,孟老板您还是去找您的女伴享受这跳舞时光吧。”     “不试一试怎知学不会。”孟昊翔说着忽然一把揽过她到面前,拉着她的手步入灯光斑斓的舞池。     “孟老板……这……我真学不会……”叶子衿有些暗恼,不过舞池里很多人,她这样尴尬地站在原地显得很突兀。     孟昊翔挽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手心,道:“就这样,其实很简单,你只需跟着我的步子来。”     叶子衿暗暗叫苦,可是被硬拉到这里来,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她一时也不太好意思狼狈逃离。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只觉得孟昊翔仿佛收敛了几分曾经在她面前的威严和盛气凌人,对像她这种跳舞笨拙的人竟也教得十分有耐性。     本来一开始叶子衿还有些抵触这种亲昵的舞蹈,所以动作脚步也跟着僵硬不自然。孟昊翔见她一直盯着地上看,笑道:“地上又没有金子,你看什么看,跳舞越看脚下越容易乱,你只要跟着音乐和我的步子走。”     “哦……”叶子衿脸热得发烫,连带着手心也冒汗。她不敢看孟昊翔的眼睛,只偷偷瞄着脚下的步子,心扑通扑通跳不停。几次不小心踩了孟昊翔的脚,她慌张得想要退出,却被孟昊翔牢牢桎梏在怀里。     孟昊翔看着她这副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两年了,他本以为她在生意场上呆久了会变得事故圆滑,也许会为了达成目的和男人暧昧**,没想到叶子衿在他这样的攻势下却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她的手指冰凉,从她的眼神里他看得出她紧张不安。孟昊翔刚才只是想测一下她这两年有没有什么变化,没想到略施小计她便露了原型,她始终还是当初那个清丽如水仙的女子,心思剔透,善良坚强。他第一次这样近地和她相处这么久,看着她粉红的两颊和躲闪的目光,孟昊翔心中有一丝欣慰和满足。     靡丽乐声缭绕耳畔,叶子衿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看众人都这样跳舞,她心里的抵触感变得没那么严重了。只觉得脚下步子有了一点感觉,进退起来也不似最初那般僵硬笨拙。孟昊翔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她穿了高跟鞋才能到他的脖子,在又一次不留神踩到孟昊翔的皮鞋上时,两人踉跄贴在一起,叶子衿红着脸歉意地抬眸看了他一眼,他也凝望着她,他只是唇角一扬,安慰道:“没事,你已经有很大进步了,只是没想到你有一双巧手,却没有一双灵活的腿。”     叶子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侧过脸去不再看他。两人从舞池边沿渐渐滑步到舞池中央,叶子衿觉得手心暖暖,仿佛有一股热量源源不断地传入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由心里渗出了暖意。她时而偷偷看上孟昊翔一眼,只觉得这个男人的目光虽然一如两年前那样沉俊深邃,可她似乎不再觉得他那么难以接近,说话也多了几分风趣。孟昊翔见她在看自己,倒很很坦诚地看着她,四目相对时,叶子衿有些微微迷醉了,只觉得斑斓的灯光幻化成了片片流光,飞舞着,旋转着,周围的人影也渐渐模糊了,诺大的舞池里,仿佛只有他和她……     叶子衿不知道自己这样叫不叫迷了心智,可是这一刻的光和影,一切都美得那么不真实,音乐和欢笑声被抛散在身后,她在他怀中觉得很安静。     渐渐地,他们二人不在说话。灯光闪烁迷离,照见她修长的脖颈和凝酥堆雪的肌肤,叶子衿今天穿的银白色旗袍此刻在彩色灯光映照下更加美丽脱俗。而孟昊翔的目光却不经意间停留在了她戴的那串珍珠项链。     良久,孟昊翔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就近在叶子衿耳边,“这两年你过得好吗?铺子生意怎么样?”     叶子衿微微错愕,怔怔地看着远处交叠的人影,轻声道:“都还好。”     孟昊翔知道她不会说实话,转而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笑谑道:“既然都很好,怎么也舍不得给自己买几件新的首饰,还好我当年大方,送了这条能给你撑场面的项链。”     叶子衿被孟昊翔这么一说,才意识到今天戴的是那条特殊的珍珠项链。她其实不是特意要戴这条项链,只是因为当时出门匆忙,自己便随意捡了与旗袍搭配得体的珍珠项链戴,一时倒忘记了这是两年前孟昊翔送的。现在被他抓住了把柄嘲笑,叶子衿又是后悔又是羞恼。     好在孟昊翔没有再继续为难她,只是淡淡道:“看来我眼光还不错,这条项链你戴最合适。”     正当叶子衿想着如何面对孟昊翔时,忽然听闻身后一个不大不小的低嚎声。叶子衿侧过头去,见钱江一脸痛苦地屈身扶着鞋揉了几下,他身边还站在段珍珍。     因为灯光昏暗,他们二人还没发现她和孟昊翔。     只听钱江抱怨道:“我说段大小姐,你脚下留点儿情行不行?再踩下去我脚估计得废了。”     段珍珍双手环胸,毫不示弱道:“死胖子,明明是你笨手笨脚的,反而怪起我来了,本小姐肯赏脸和你跳舞,已经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还不快点继续。”     钱江嗫嚅了几句又和段珍珍调整回刚才跳舞的姿势,叶子衿第一次看钱江这副惨状,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同情。     孟昊翔带叶子衿绕开他们二人到另外一边,笑道:“看来只有段小姐才能治得住钱老三这只铁公鸡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叶子衿扫了一眼仍在舞池斗脚斗嘴的二人,道:“我看未必都尽如此,恐怕这世上还没有能降得住孟老板的女子吧。”当叶子衿说出这句话时,她却立刻后悔了,忙垂下眼眸看地上。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男女之间暧昧时才说的话,而且还扭扭捏捏带着一丝酸涩,叶子衿意识到自己说得很不妥。     孟昊翔没有言语,忽然挽在她腰间的手渐渐收紧,叶子衿不由得朝他身前更近了一步,她几乎是快要贴到他的胸膛了。孟昊翔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如果我说有呢?”     忽然,音乐戛然而至,大厅转瞬亮起,一支舞曲结束了。叶子衿忙挣脱孟昊翔的手后退几步,学着周围女士的模样微微一欠身表示谢意。     这时,身后一女子走来,道:“子衿,你在这里啊,我刚才到处找你。咦,孟老板也在。”     孟昊翔点头示意,道:“段小姐好。”     段珍珍身后的钱江跟孟昊翔打了声招呼,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孟昊翔身旁。     叶子衿与这二人匆匆道别后便拉了段珍珍离开,段珍珍如坠五层雾里,边走边问道:“你怎么了?刚才跑哪里去了?”     叶子衿闪烁其词,“我……我刚才觉得有些胸闷,就出去透了透气,你怎么遇到钱江了?”     段珍珍得意洋洋,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我呀,今晚好好教训了下那个死胖子,真是大快我心。”     “我看他的确被你教训得很惨,对他深表同情。”叶子衿轻描淡写道。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这时叶子衿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孟昊翔今晚带来的女伴不是何漫苓吗,怎么会跟她跳舞,自己刚才那样跟孟昊翔跳舞,何漫苓见了岂不是要恨死她。为了不让何漫苓找麻烦,叶子衿早早就离开法领馆回了家。           第四章 血流成河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转眼到了四月,天气转暖,和煦的春风里夹杂着柳絮、花香。燕子在梁间呢喃,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就连古老的弄堂仿佛都被连日的细雨洗濯一新,墙角下,石缝里,冒出嫩绿的杂草,不起眼的地方居然还钻出了一两朵鹅黄的小花,给旧巷子来了个老来俏。     这天叶子衿刚睁开惺忪睡眼,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腹中顿时咕咕直叫。     只见子峥从门外端来一锅鸡汤泡饭,热气腾腾的。他将抹布垫在小锅下放在桌子上,对布帘后的叶子衿道:“姐,起来吃早饭了。”     叶子衿从帘子里探出头,惊喜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勤快,又是炖汤又是做饭的,是不是在拿我练完手艺后好做给新雨吃呀?”     子峥故作不悦,瞪了她一眼,道:“我是那种有了女朋友忘了姐的人吗?好心好意早起给你做饭,你还这样说我,真是让人寒心呐……”     叶子衿笑道:“好好好,不心寒了,来给你暖一暖,我这就起来吃饭。”     子峥得意道:“那就罚你多吃一碗,长胖一点。”     等叶子衿梳洗完毕走到桌前时,发现桌上又摆了几碟下饭小菜,有酱菜腐乳和油炸花生米。     姐弟二人围在桌前吃饭,叶子衿提起了那日遇到赵芝湄的事。她后面特意让小武去百乐门打听了一番,那个蔷薇和芝湄的身世却大不一样,里面的人说蔷薇小姐是海外华商的女儿,因家道中落才回到上海当了歌女。     “难道世上真有这等巧合,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可芝湄没有其他姐妹呀。”叶子衿疑惑不解道。     子峥替她添了一点汤,道:“她装作不认识你也许是有她的苦衷吧,可能是觉得没有脸见你,你不是说那晚车上还有个男人在等她吗?这一吃风月饭,人也是多少会变的嘛。”     叶子衿叹了一声,道:“我并不觉得她进百乐门当歌女是件蒙羞的事,总比那些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好。”     叶子衿说着,眼角余光不经意瞟到了子峥桌边放着的几本杂志,一时兴起拿过来翻了几页。当她看到一篇名为《中华女界联合会改造宣言》的文章时,不禁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这十条宣言倒写得很好,男女就该受同等教育,女子也该从那些旧礼教中解放出来了。”叶子衿又往后翻了几页,均是一些文坛颇有名气的人物发表的诗歌和文章。合上书页,见封面上印着一幅小画,画上是一片夜空,夜空下是一汪幽深的湖水,湖心倒映着一点月影,岸边的树丛里,一只手高举着一盏明灯。     子峥见他对自己钟爱的《新青年》杂志感兴趣,便兴致勃勃地给姐姐讲起来,“姐,这本杂志上都是进步思想,宣扬赛先生,德先生和新文学的,你可以多看看,我敬佩的作家都在上面发表过文章,我至今还对瞿先生翻译的那篇《列宁主义概述》记忆犹新。”     “那什么概述写的是些什么东西?”叶子衿看弟弟如此热衷谈论这些进步思想,莫名地有一丝担心,她不是不知道这本杂志涉及到很多政治问题,有的文章还揭露国民党右派**的目的,杂志几次停办,现在更是连整个杂志社都给封闭了,子峥经常翻看这些旧杂志,她有些怕弟弟会惹祸上身。     子峥正要说,却顿了顿旋即改口道:“哎呀,姐,给你说了你也不懂,快吃饭吧,都凉了。”说着埋头稀里哗啦扒拉了几口泡饭。     子衿放下筷子,正色道:“小峥,以后这些旧杂志就不要拿出去了,我替你收着吧,你安心念你的书,将来当个工程师多好,无论在什么时候,你有一技之长总是饿不到的,那些政治上的事情少去谈论。”     “嗯,我知道了,姐。”子峥吃完饭,拿了几本书便要出门。     叶子衿送他到门口,又替弟弟理了理不整齐的衣领,笑着嗔怪道:“都多大的人了,穿个衣服都这么马虎,总叫人不放心。”     子峥调皮偏头道:“是你自己还把我当小孩,所以才不放心,我就盼着有人把你娶了,你就不会成天唠叨我了,呵呵……”     “姐,我走了。”子峥收起笑容,忽然俯身抱了抱姐姐。     叶子衿捶了捶他的背,笑道:“好啦,别迟到了,晚上叫新雨来家吃饭。”     望着子峥下楼的背影,叶子衿心里有一丝欣慰,她的弟弟一直都很听话,叶子衿盼着他毕业后找份稳妥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过稳妥的日子,这便是她做姐姐的心愿。     叶子衿出门时,见街上人力车很少,平时繁华的街道仿佛冷清了许多。好不容易拦下一辆人力车,对方却先是问她到哪里,当听说她要去法租界时,那人才让她上车。     车子经过上海烟厂、丝厂和纺纱厂时,叶子衿发现都是大门紧闭,觉得有些奇怪,问车夫道:“发生什么事了?今天怎么街上怪怪的?”     拉车的男人低声道:“小姐您不知道啊,昨天出大事儿了,听说是工人闹内讧,然后有军队开去调解,结果两边儿打起来了,打死了好多工人,这会儿工人们在举行罢工,青云路广场那边儿还在召开群众大会哩,我可不敢往那边跑。”     叶子衿听得心惊胆战,最近又时不时传出工人罢工,学生游行示威的消息,这种活动往往被武装部队镇压下去,手段残忍,经常会闹出人命,弄得平民百姓人心惶惶。     天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丝落在脸上冰凉凉的,叶子衿取下盘扣上的丝绢擦了擦,车夫停下来支起了车篷。灰暗的天空漫无边际,不一会儿路面便被雨水淋湿,黛色的瓦顶上蒙了一层水雾,远处高耸的钟楼逐渐模糊得只剩下了一个尖尖的房顶,几幢洋楼也笼在雨幕之中。     车子绕过几条小巷来到大街上,车夫忽然停了下来,靠在路边,不安道:“糟了,遇到游行的队伍了,看来得等他们过去了才能走。”     只见浩浩汤汤的队伍在大街上有序前进,队伍里有年轻的学生也有中年男人和老者,他们举着旗子拉着条幅,一路高喊口号往宝山路的方向去。     叶子衿隐约听见这口号是什么放人之类的,便问车夫:“他们要去干什么?是去找政府放人的?”     车夫叹息道:“听说昨天还抓了好多工人关起来了,估计这会儿都是要去司令部要求放人。”     突然听到几声枪响,刚才游行的队伍一下子乱了,叶子衿头皮一炸,有种不详的预感。人们尖叫着四散逃跑,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的枪响……叶子衿扶着墙双脚发软,黄包车车夫早就扔下车逃命了。人群朝周围的大街小巷涌入,仿佛潮水一般,叶子衿惊惶地挤在人群中跑,身后的枪声更加密集起来,从零零星星的开几枪变成了扫射。     叶子衿被推到墙下摔倒,额角磕破了皮,当她挣扎着正要起来时,几个沉重的身体忽然在她身边倒下,有温热的液体迸溅到她的背上。她吓得脸色煞白,颤抖着侧过脸去看刚才倒下的那几人,他们均是后背中枪死了。     此时有士兵拿着刺刀劈向逃跑的游行群众,无数人被砍,被踩,到处是哭喊声尖叫声,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红色的血从死者身下淌出,路上一时间血流成河。     叶子衿趴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模样年轻的男子被击中了右侧胸膛,挣扎了一下栽倒在她的前方不远处。那男子的年纪应该和子峥差不多,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死了,叶子衿心里又是惋惜又是害怕。     见这边的枪声渐渐弱了下去,逃往这条小街道的人也多起来。她连忙站起来跟着人群往后逃,没跑多远后面便有手臂上缠着白布黑“工”字袖标的人冲了上来,在人群中疯狂地挥舞着棒棍,顿时惨叫连连。叶子衿吓得连忙往小巷子里跑,忽然身后“砰”地一棍子击打下来,她只觉有粘稠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头疼得快要炸裂了,再低头一看,衣领上已经沾染了鲜红的血,她软软地瘫倒在地,眼前的人影和耳畔的尖叫声越来越模糊,这一切都像噩梦一般,叶子衿渐渐失去了意识,沉入这场血腥的噩梦……     四月里春色正好,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就连这阴沉的雨天也被染成了刺眼的红色……     孟昊翔接到段立鹏打来的电话时,几乎是立刻扔下话筒朝门外跑去,惊得办公室里的钱江和曲向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也连忙跟上前去。     刚才电话里,段立鹏告诉他叶子衿被当成游行的人打伤了,是他的手下认出了叶子衿,将她送去了医院。孟昊翔一想到她在那种乱局中,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那些士兵的枪都是不长眼睛的,万幸她只是被段立鹏的手下打伤了,没有被枪打中。他知道昨天那群袭击工人纠察队的人是帮会的,国府那边拉拢了段立鹏和梁啸川,利用他们的势力帮着打击围剿共党,军队趁机介入,冠冕堂皇称作是解决工人内讧。     到了医院,早已有段立鹏的人在此等候,见孟昊翔来了,忙将他带到叶子衿的病房。     病床上,叶子衿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额头上还贴着一块棉纱,上面隐约有血迹渗出。她还没有苏醒过来,脸色苍白。     孟昊翔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心疼不已。     段立鹏的手下见孟昊翔面色铁青,忙解释道:“我们也不知道是叶小姐……打了叶小姐的那人已经被我们老大处理了,孟老板您消消气……”     孟昊翔并未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病床上的叶子衿。钱江和曲向天知道大哥非常生气,忙带了段立鹏的手下一起出去。           第五章 惊闻噩耗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傍晚,阴沉的天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洒雨丝,窗外梧桐树叶沙沙作响,点点滴滴的雨珠从叶间滑落,浸入潮湿的泥土。因为雨天的缘故,天早早就黑了,医院里的灯光惨白,走廊空荡荡的,安静得有些可怕。     叶子衿醒过来时,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像有无数针扎似的,她不禁皱起了眉头,抬眸却望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这里是医院?”叶子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发现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嗯,你的头受伤了,不过现在看来没有变傻。”孟昊翔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叶子衿苦笑道:“真是倒霉,出门竟无缘无故挨了一棒。”不过她马上想起了今天上午的血腥场面,忙问:“今天宝山路那边死了多少人?那些士兵为什么要开枪,游行的人只是普通百姓而已,这样滥杀无辜真是丧尽天良!”最后一句说得用力了些,头又开始一阵剧烈的疼痛。     孟昊翔并不理会她的痛斥,只是将药放到她手心,又调了一杯温水,道:“先别说话,把药吃了。”     叶子衿头痛欲裂,拿过药就着水吞下,回想今天混乱惊慌的一幕,不禁后背发凉,真是惊险!万一击中自己的不是棍棒而是子弹,那么她可能就跟那个年轻男子一样倒在血泊中永远醒不过来了。     叶子衿缓了缓心情,问孟昊翔道:“是谁把我送到医院的?”     孟昊翔平静异常,只是眼底闪过一丝寒意,“是段立鹏的手下,此次潮帮和洪帮也参与了镇压游行群众,他的人误伤了你,有个见过你的就把你送来了医院。今天打死了一百多人,宏恩医院已经住满了伤者,估计他们明天还要继续剿共,你好好养伤,不要出去。”     “一帮丧心病狂的暴徒。”叶子衿咬牙道。她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想起自己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也没通知过子峥,他一定在到处找自己。叶子衿连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却被孟昊翔一把拦下,厉声道:“你要去哪里?”     叶子衿也顾不上头上的伤,心急如焚道:“我要回家!子峥肯定都急坏了。”     孟昊翔不由分说将她重新抱回床上,覆上被子,声音缓和了几分道:“你弟弟那里我已经让钱江他们去带话了,他们见了你弟弟自然会把他带到这里来,你不用担心。”孟昊翔劝慰叶子衿不要担心,可他却隐隐有一丝不安。钱江和曲向天是下午出去找叶子峥的,可是等到现在也不见他们二人回来,他有想到最坏的情况,可是这对叶子衿来说无疑是残忍的,他只能先让她放心。     叶子衿见孟昊翔眼神坚定,也渐渐冷静下来,今天发生的事令她十分后怕,那个倒在她面前的人死前的神情她还记得,一切都那么可怕,到处都是血,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子峥,子峥应该不会遇到游行队伍吧?不过她很快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交通大学上海学校地处租界,距离宝山路很远,而且又有租界的警力维护治安,应该很安全。     绿色的窗帘被风轻轻扬起,病房的灯将房间里照得冷冷清清。游丝细雨随风卷进屋内,窗前的地板湿了一大片,窗外树枝微颤,一团团黑影摇曳,只听雨声打在梧桐叶上,滴答滴答,与西洋钟声不谋而合。叶子衿安下心等着弟弟子峥过来,可是越等却越心慌,她的眼里只有那扇紧闭的房门,这种等待的感觉很煎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种紧张感一点一滴积累起来令她快要窒息。     忽然一只粗糙的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握了握,柔和而低沉的声音道:“别担心,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许多学校今天为防止学生上街游行,都禁止学生出校了,想必钱江他们要在南洋公学里找你弟弟需要些时间,况且学校到赫尔斯医院还有一段车程。”     叶子衿看了一眼孟昊翔,轻轻点了点头,稍稍缓了缓紧绷的神经,她靠在枕头上,头疼得有些麻木了,不知道是刚才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孟昊翔的话起了作用,她心里觉得好受了些,不再那么焦虑不安。     八点一刻钟时,她听到走廊有急促的脚步声,叶子衿立刻来了精神,喜不自禁道:“是子峥来了,他来了!”     孟昊翔暗自松了口气,道:“应该是他们。”     门被猛地推开,叶子衿的笑容僵在唇角,因为进来的人里没有子峥,而是小虾,钱江和曲向天。     “小虾,你怎么来了,子峥呢?”叶子衿看了看他们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愣了愣问。     小虾还穿着警服,头发有些湿润,衣服上也被雨水淋了片片水渍。钱江和曲向天皆面色凝重,孟昊翔心中一沉。     小虾缓慢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艰难开口道:“子衿姐……你要有个准备……今天有督察队的人到租界和华界搜捕共党分子,子峥所在的大学也不例外……他好像被……被当成共党给打死了……在一堆尸体里捡到了他的学生证件和课本……”     叶子衿怔住,头痛在这一刻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她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小虾,颤抖道:“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共党……我不相信他死了,光凭证件和几本书怎么就能说他死了!兴许是他不小心丢失的,或者是当时情况太乱被挤掉了……不,他不可能死的……”叶子衿说话时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小虾不忍心说下去,孟昊翔俯身抱过她冰凉的身体,对钱江和曲向天喝道:“你们两个干嘛去了!找个人找不到就说死了来搪塞吗?听说的不可靠,给我加派人手继续找!”     钱江有些为难道:“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也找了好多人问,几个被关押起来的学生认识叶小姐的弟弟,是他们说叶小姐的弟弟中了枪……叶少爷的确也没回家……”     曲向天睨了钱江一眼示意他闭嘴,忙解释道:“大哥,我们并没有找到尸体,叶小姐的弟弟应该还活着,也许被秘密关押了,我这就派人去警察局和督察队打听。”     小虾也连忙补充道:“是呀是呀,巡捕房也关押了一些学生,子峥兴许就在其中,我这就去挨个儿看看……”     孟昊翔紧接着吩咐曲向天道:“要是叶子峥被抓了,无论疏通多少关系花多少钱,都得把人给我保出来!”     钱江曲向天领了命令,和小虾一起匆匆出了病房。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树影胡乱摇晃着,夜风送来阵阵寒意,深夜的雨下得越来越急……     叶子衿呆呆地靠在孟昊翔的胸膛,耳畔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黑暗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浓重的恐惧将她包围,占据了她的内心,有冰凉的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涌出,小声的呜咽逐渐变为绝望的哭泣。     五日后,南京国民政府成立,电台转播了最高领导人的慷慨发言,演讲最后着重强调了共党破坏北伐统一的目的,还严厉斥责了武汉国民政府的亲共行为。至于之前的那场腥风血雨,政府很快将舆论压了下来,那场声势浩荡的游行和罢工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也没有人敢在公众场合议论此事。     到了吃饭的时间,弄堂的巷道里炊烟袅袅,各家各户忙着做饭烧菜,公用厨房里的妇女们在忙活的同时不忘闲聊几句。     “听说了吗?咱们这儿出了个共党。”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穿着旧式衣衫的瘦女人低声对另一中年妇女道。     “谁啊?”那女人瞅了瞅四周,凑近问。     “就是二楼住的那个学生咯,他姐姐开裁缝铺的那个,听说被打死了,尸体扔黄浦江里,怪惨的哩。”瘦女人一边洗菜一边道。     另一女人唏嘘道:“阿弥陀佛,这年头做什么不好偏去做什么共党,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平时看着那小孩挺乖的嘛,还是交通大学的,啧啧啧……可惜了。”     “唉,他姐姐挺可怜的,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死了,这几日我看她呀除了做饭都不出门的,哎呀,该不会她也是共党吧?以后可得少跟她说话……”瘦女人说着瞅了瞅那扇紧闭的门。     旁边的女人连连点头,“对对对,这种不清不楚的人可得躲远了,别牵连了咱们……”     那女人正欲继续说,却被瘦女人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眄了一眼示意不要说话。     只见那扇掉了漆的木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清瘦的女子,那女子的眼睛下面顶着两团青色,眼睛有些凹陷,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面色有些泛黄。她的步子飘忽不定,摇摇晃晃地走到过道上自家炉灶前,有条不紊地生火做饭。     不一会儿,行道里便弥漫了香气。新搬进来不明情况的主妇路过时顺便说了一句,“红烧肉烧得刮好哩。”见叶子衿也不理会,只专注烧着菜,觉得她眼神有些奇怪,忙不跌地走进自家屋子关上了门。     叶子衿端着做好的红烧肉进了屋,桌上摆了两只碗和两双筷子。她将菜碟放到桌上,转而笑着对空床道:“子峥,过来吃饭了,有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随后她也坐了下来,不停地给那只空碗里夹菜,“子峥,你要多吃一点,学工程画图辛苦,身体得有个好底子,我看你还是太瘦了点儿。”     叶子衿就这样笑着望着空空的椅子,耐心地说着话,直到那只碗里已经放满了肉和菜她才停下。     她见盛不下了,又扯唇笑道:“子峥,是不是姐姐做的红烧肉不好吃呀?你是不是喜欢吃甜一点的,姐姐下次一定记得多放一勺糖。”     窗外传来一阵阵风声,吹得窗台的花草簌簌作响,屋内漂浮着淡淡的水仙清香,那盆金盏玉台又冒出了几个小花苞。     叶子衿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睁大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出神地望着那把空椅子。     这时,门吱嘎一声开了,汪新雨走了进来,连着这几日悲痛和失眠,她也憔悴了许多,可是汪新雨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还要照顾叶子衿。     汪新雨见桌上放了一盘红烧肉,肉已经凉了,颜色有些暗,酱汁也变得浓稠了些。汪新雨知道,叶子衿还是一口也没有吃。     她强忍住眼泪坐到叶子衿身边,叶子衿木然地侧过头看了看她,眼睛里忽然闪现一丝惊喜,随即又高兴地对着那张空椅子道:“子峥,你看新雨来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多少吃一点吧,姐姐保证下次做你爱吃的味道。”     汪新雨眼圈红红,强挤出一丝笑道:“子衿姐,你看子峥已经开始吃了,你也吃一点饭好不好?”     叶子衿没有反应,仍是痴痴地看着那只碗。     汪新雨心如刀绞,她不仅要接受子峥遇害的事实,还要照顾精神有些失常的叶子衿,每当看到叶子衿这副模样,她的心就痛得拧在一起。接到噩耗时,她们都难以置信,都以为是小虾弄错了,可是她们苦苦等了一天又一天,还是不见子峥回家,心里也渐渐绝望了。熬到第三天时,叶子衿彻底崩溃了,高烧烧了整整一夜,苏醒过来时叶子衿却变得有些不太正常,每天不吃不喝只做一件事,便是给子峥做红烧肉。     “子衿姐……你也吃一点好不好,你这样子峥会难受的……”汪新雨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落。     叶子衿目光涣散,眉头微微皱起,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看着她日益消瘦的脸庞,本来的鹅蛋脸已经瘦成了尖尖的瓜子脸,汪新雨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再这样下去叶子衿真的是要陪子峥去了。她端起叶子衿面前的碗,夹起一团米饭递到她唇边,笑容无力道:“子峥说你做的红烧肉很好吃,他让你也尝一尝。”     叶子衿僵硬地张开嘴,汪新雨欣喜得手都在颤抖,忙将米饭喂进她嘴里。     叶子衿只含着米饭既不嚼也不咽,目光呆滞地望着盘里的红烧肉。忽然“哇”地一声,侧头将嘴里的饭都吐了出来,吐完后还不停地干呕着。     汪新雨惊慌地抚着她的背,泪流满面道:“子衿姐,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子峥他真的走了……即便再生不如死,即便再痛不欲生,我们也要咬牙坚持下去……我不甘心他这样白白死去,我们还可以帮他完成很多事情……”     叶子衿死抓着汪新雨的衣角不放,眼里满是惊恐,高声喊道:“不要!求你们放了子峥,他跟帮会没关系,他也不是共党,你们不要抓他,不要!”     汪新雨被叶子衿大力拽着,她想要安慰却被叶子衿猛地推开,她险些摔倒在地。     “子衿姐,你别担心,没有人抓子峥,没有人来抓他……”汪新雨试图慢慢接近失控的叶子衿。     门忽然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见叶子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     “孟老板,子衿姐她还是不肯吃东西……我担心这样下去……”汪新雨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对进来的孟昊翔道。     孟昊翔走到叶子衿身前,叶子衿却越加激动起来,一直嚷着不要抓子峥之类的话。孟昊翔不由分说一把将叶子衿抱起,任凭她发了疯似地挣扎和捶打。     自从她发烧醒了后便整天在医院里叫嚷着要回家,还几次拔了针管试图逃跑。医生建议将她送回熟悉的家里休养,说是有助于精神恢复和情绪稳定。没想到连着这几日,她的身体一天天瘦下去,精神也时好时坏,病情却没有什么好转。除了每天做饭的时候看似正常一点,其余时间则一概发呆不说话。今天孟昊翔与医生交流后过来看她,一进门便见她情绪十分激动,越来越担心这样任其发展下去会加重病情,于是毫不犹豫地抱着她下了楼。     在叶子衿的反抗和哭闹中,三人到了赫尔斯医院,医生给叶子衿打了镇定剂,她才安静地睡了过去。汪新雨看到孟昊翔脖子上的抓痕和手臂上的咬痕时,心里十分动容和感激。自从子峥出事后,孟昊翔一直守在叶子衿身边,发高烧的那天夜里,他更是一整夜都守在叶子衿的病床前照顾。     孟昊翔见之前叶子衿对医院极为抵触和抗拒,于是决定将叶子衿带回自己家中照顾,有贺嫂的帮忙,应该比放她一个人在家里好,况且汪新雨不可能每时每刻陪在她身边。     孟昊翔征求了汪新雨的意见,汪新雨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毕竟孟昊翔是帮会的人,而且自己对他还不是十分了解,于是提出让小月也住进孟昊翔家中帮着照顾,孟昊翔立刻同意了,下午便派了阿成去接小月。     叶子衿入住孟昊翔家的第一天还是一切照旧,不过要靠镇定剂才能入睡,依然准时做红烧肉只是她自己一口不吃,孟昊翔只能强行灌些汤羹和米粥让她进一点食。好在贺嫂和小月一直在旁悉心照顾,她能吃得下一点东西后,脸上气色好了些。只不过在第三天,叶子衿突然失踪了。           第六章 边涛声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什么时候失踪的?”孟昊翔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     小月生如蚊蚋,道:“今天下午子衿忽然说想出去晒晒太阳,我就带她去花园了,她就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我去给她泡了杯参茶,出来的时候她人就不见了……”     孟昊翔打完电话交代了几句,随后起身出门,临走时问小月道:“她平时都会去哪些地方?”     小月认真想了想,道:“除了沈记和绸缎庄,就只有龙华书局了,子衿有时会去那里买几本书。”     孟昊翔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匆匆出了门。     整个下午,晋安堂的人四处寻找叶子衿,钱江和曲向天更是将交通大学的犄角旮旯翻了个遍,还派了人遵守在叶子衿家所在的弄堂。小虾听小月说了叶子衿失踪的消息,连忙带了人在租界里一条街一条街挨着找,小武也关了裁缝铺和小月汪新雨二人在叶子衿可能出现的地方找。     可是一直到了傍晚,众人仍没有寻到叶子衿的半点踪影。夕阳西下,江边的灯火渐渐亮起来,入港的轮船汽笛长鸣,万丈斜晖铺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将半边江水染成血一般的红色。几只归家的鸽子扑扇着翅膀掠过江岸,飞入一幅繁华的画卷,渐渐在高楼林立的上空模糊成几个小黑点。     孟昊翔在叶子衿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眼见天就快黑了,他的心也越来越沉重起来。年轻的司机小心翼翼开车,见后座上的人神色凝重,面容疲惫,自己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驶入黄浦路时,孟昊翔见江面残阳如血,暮色沉沉,脑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喝令司机停车。     他疾步从车里出去,直奔江边。孟昊翔记起巡捕房那个巡逻分队队长曾说过叶子峥的尸体有可能被丢进了黄浦江。不明情况的年轻司机见老板跑了出去,生怕出什么事自己担不起责任,也匆匆跟了上去。     江面上有风吹来,停靠在岸边的渔船浅浅地荡出几圈波纹,岸上的杂草被风吹得倾斜,几乎贴在泥土上。孟昊翔沿途寻找,心急如焚,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就连当初枪抵在头上他也没有胆怵过。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望着江心渡轮上忽明忽暗的灯光,孟昊翔不敢再想下去……     忽然,他看到了草丛里有一块白色发亮的东西,走过去捡起一看,竟是一只女士皮鞋!孟昊翔心中一惊,屏息望向水里,看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团黑黑的东西,孟昊翔想也没多想,一头扎进了江水中。     四月的江水还透着寒意,孟昊翔只觉得有刺骨的冰凉侵入体内,好在他水性和体力尚佳,不一会儿便游出好几米远,争分夺秒游到异物旁,他拎起来一看,发现只是一个破了的皮箱,他揪紧的心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岸边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孟昊翔抬眼望去,只见那个年轻的司机正拉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拼了命地想挣脱阻拦往江里跳。那个身影哪怕只有模糊的一个轮廓,孟昊翔也可以一眼认出她,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子衿!     孟昊翔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往回游,只听得叶子衿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子峥的名字,一声声听得人心碎。夜色如浓雾般笼罩下来,江水拍击着岸边的鹅卵石卷起雪亮的浪花,江面上阴沉沉的一片,夜风把船上的桅杆吹得一阵摇晃。     孟昊翔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爬上了岸,叶子衿忽然停止了哭喊,呆呆地望着从水里出来的男人。孟昊翔见叶子衿光着脚,一双雪白精巧的脚上沾了泥土,脚背上还有擦伤的痕迹,她消瘦了许多,脸上黯淡无光,唯有一双乌黑空洞的眼睛尤为明显。     孟昊翔心里抽痛,也不顾自己浑身湿透,箭步走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想放开。当他发现那只鞋子时和江面上的漂浮物时,他已经快要崩溃。     叶子衿缓缓地仰起头,伸手去抚摸他的面庞,纤细的手指滑过他的剑眉、鼻梁、唇角。叶子衿苍白的嘴唇微微扬起,手随后绕至孟昊翔的腰间,整个人靠在他怀里。     孟昊翔心底有一股暖流淌过,他喉头有些颤抖,顿了顿,拉起她的手贴在胸前,温和道:“子衿,我们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叶子衿微微一笑,笑容虚弱无力,轻声道:“好,子峥,跟姐姐回家吧……”     这轻轻一声,将孟昊翔燃起的希望顷刻间浇灭,心中隐隐作痛,更加担心起来。她还是无法接受子峥已经死去的事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孟昊翔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将她横抱起朝停在不远处的汽车走去。叶子衿这次竟出奇安静地任由他抱起,不吵不闹,只是痴痴地望着他。     刚才那个司机忙走快一步去开车,孟昊翔看他有些面生,想起是他拉住了叶子衿,随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司机怯怯回答道:“小的名叫邓福,是曲四爷派我来给您当司机的,堂里的弟兄们也叫我豆腐……”     孟昊翔知道曲向天做事一向沉稳缜密,既然派了这样一个人来,自然也是提前摸清了这人的底细,应该是可靠的,虽然看这邓福性子有点软懦,不过紧急关头还算个明白人,也没再多想。     贺嫂和小月见孟昊翔抱着叶子衿进门,忙上前帮忙。贺嫂见孟昊翔身上的风衣还在滴水,便让他先去换了,又和小月将叶子衿扶到沙发坐下。     小月下午急得哭了好几次,这会儿眼睛有些肿,她见叶子衿还是一脸呆滞闷声不语,心里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子衿,你别这样了好不好,我看着难受……”小月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贺嫂打来热水替叶子衿洗脚,见小月又哭哭啼啼,劝道:“闺女呀,别哭啦,叶小姐看了也跟着哭闹起来怎么办。”     小月忙擦了擦眼泪,她知道叶子衿的情绪很不稳定,时好时坏,如果再刺激到她指不定还会失踪。     叶子衿依然沉默不语,目光忽然落在了桌上的一本书。那是子峥失踪后小虾找到的,平日叶子衿都放在身边,自从住到孟昊翔家里,叶子衿看不见那本书便会四处找,汪新雨后来把书送了过来。     她俯身将书拿起来抱在怀里,唇角带着一丝笑,仿佛置身于一个脱不开的梦境。     此时孟昊翔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头发还是湿的,见叶子衿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翻看那本书,他心中有了一丝欣慰,至少她安静的时候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见孟昊翔过来,贺嫂拉了小月离开,小月见孟昊翔每晚回家后都会守在叶子衿身边陪着她,二人也不说话,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叶子衿,仿佛是一对爱人。可小月知道叶子衿对孟昊翔没有任何回应,她的眼里只有那本书。     客厅里空荡荡的,对面长窗一侧垂着深蓝色窗帘,将窗外的黑暗隔开。天花板上的灯洒下柔和的光,给冷清的房子里增添了一丝温暖。逆着光,光线照在孟昊翔疲惫的脸上,将他清晰的轮廓映照得更加深刻。身旁的叶子衿仿佛丝毫未察觉身边坐了个人,只是一页一页翻着书,仔细地看上面每一行文字,嘴里时而喃喃自语,低声念着书上的内容,这是一本名为《春风沉醉的晚上》的小说。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了红绿的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无垠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孟昊翔听叶子衿念着,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她清瘦的脸颊,单薄的身影,只觉得心中翻腾着苦涩的悲凉。无论要多久,他都愿意等她醒过来,也许过于急切地想让她清醒过来只会适得其反,他必须要多一点耐心……     过了九点,医生定时上门来为叶子衿打镇定剂,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闭眼休息。可是当医生取出针管的那一刹那,叶子衿却吓得蜷缩在一旁,竟像个孩子般惊恐无助,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孟昊翔紧紧地抱住她,将她的手臂抬起来,挽起她的袖子,医生小心翼翼地打了一针,说了声“好了”,孟昊翔这才回过神来,将叶子衿的衣袖放下。叶子衿软绵绵地靠在孟昊翔胸前,手臂无力地垂下,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再看孟昊翔的脖子上已多了一道细长的抓痕。     贺嫂和小月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二人送走医生后,孟昊翔早已将叶子衿抱回了卧室。     看着床上渐渐睡去的女子,孟昊翔心如刀绞,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她这样折磨自己也是在一刀一刀剜着他心上的肉。孟昊翔握着她的手,将脸埋入她的手掌心,痛苦地闭上了眼……           第七章 爱弟留书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由于叶子衿的病情时好时坏,孟昊翔决定让她长住在自己这里。家里打来电话,贺嫂让他回家时顺道去叶子衿家中取一些衣服。由于前面搬得匆忙,叶子衿并没有带够衣服之类的贴身物品。     来到叶子衿的家,孟昊翔推开那扇脱了漆的木门走进屋内,屋子里干净整洁,两张小床间拉了一张格纹布帘,窗台上的水仙花清香依旧,盈盈满室。     孟昊翔拉开柜子,取出一叠干净衣物,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衣服里掉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孟昊翔俯身捡起一看,竟是一封没有密封的信。他拿出信纸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小心地收起信,这封信对他来说是救命的稻草。     夏日的天气总是在极端里徘徊,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等孟昊翔出门时已经乌云滚滚,雷阵雨说下就下,闪电闷雷交替着,似乎要将这灰暗的天空撕裂。孟昊翔在雨中疾步前行,头发和西服不一会儿便被倾盆的大雨浇湿,好在没走几步便到了弄堂口。孟昊翔上了车让司机直接送他回家,车窗外大雨滂沱,雨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雨珠噼里啪啦打在窗上,车内却是一片宁静。孟昊翔掏出怀中的那封信,看了看信没有被淋湿才放心。     回到家时雨还未停,贺嫂递来毛巾给他擦头发,孟昊翔却没有接过,而是径直走向沙发上坐着的叶子衿。     叶子衿腿上覆了条珊瑚绒薄毯,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长窗里透出晦暗的天空,时而闪过一道面目狰狞的闪电,照得叶子衿脸色更加苍白。小月坐在她身边,端着一碗燕窝雪梨汤喂叶子衿,可是叶子衿无动于衷,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任凭小月如何劝说都不理会。     孟昊翔走到叶子衿身前,小月正欲起身说话,孟昊翔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月识趣地放下碗跟贺嫂一起去厨房忙晚饭。     孟昊翔将珊瑚绒薄毯往她身上提了提,道:“子衿,子峥没有死,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听到子峥的名字,叶子衿有了反应,微微侧过头看着孟昊翔,眼神空洞洞的,仿佛木偶一般。     孟昊翔从怀里拿出那一封信递到叶子衿面前,声音温和而低沉,“你看,这是不是子峥的笔迹。”     见叶子衿愣了愣,眼珠随即转动了下,随后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孟昊翔见叶子衿对这封信没什么异常的反应,心里凉了几分,叶子衿没有要看信的冲动,他只好拿了信一字一句给她念,“姐,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上海了。对不起,我不能正式跟你告别,我知道你很担心我,可是我不得不离开上海去完成更重要的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从事的事业是怎样的,但请你相信我,我会珍惜自己的性命,这是一项伟大而崇高的事业,如同香山的枫叶一般火红壮美。我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姐,原谅我不辞而别,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完成使命回来与你团聚……”     孟昊翔念完信,抬头见叶子衿眼里噙着泪,泪水无声地滑下,手紧紧地攥着珊瑚绒薄毯。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一声爆炸般的雷鸣。叶子衿的身体忽然向后仰,孟昊翔连忙托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拉回。叶子衿软软地倒在孟昊翔的胸膛,沉沉地闭上了眼,整个人已然晕厥过去,泪水便滴落在了孟昊翔的怀中。     “子衿!子衿……”孟昊翔惊呼,眼里满是疼惜和痛苦。     贺嫂和小月闻声跑出来,见叶子衿晕了过去,贺嫂急忙去给医院打电话。她还未拨号码,却见孟昊翔已经抱着叶子衿大步冲了出去。     翌日清晨,一夜雨后,雨水洗濯过的树叶越见绿油油地发亮,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几只小雀在叶间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大门两边的铁栅栏上还滴着水,喝饱水的藤蔓又绕了大树几圈,几朵紫色的牵牛花扬起了笑脸。赫尔斯医院环境清幽,各处景观都是请了国外的工匠精心布置的,雨后的医院更是满目湿翠碧树,雾气朦胧。     叶子衿靠在病床的枕头上,看了一眼窗外,手指轻抚过那封信。     “是子峥的笔迹。”她轻声道,眼睛有些湿润。     小月打开汤盅的盖子,从里面盛了一碗乌鸡汤,道:“你可算好了,这几日都把我们急坏了,孟老板为了你已经熬了好几晚,他整夜地守在你身边,就是怕你忽然又失踪不见了。”     叶子衿接过鸡汤,手心捧着温热的碗,心里也漫漶出一股暖流。在那道惊雷之前,她隐约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子峥没有死,现在才知道那是孟昊翔在给她念子峥留下的信。     握着那封信,叶子衿仿佛握着一个希望。仿佛死而复生一般,她只觉得身体乏力,头时不时还会隐隐作痛。     “小月,辛苦你了……”叶子衿喝下一口鸡汤道。     小月笑了笑,道:“我不算辛苦,你可得好好谢谢孟老板。”     叶子衿默默道:“我自然也是要好好感谢他的……”     她忽然又想起铺子的事情,忙问小月道:“这几天铺子那边怎么样?都是我的原因,连累了你们……”     小月摇头道:“哪里的话,铺子那边有小武看着,还有请的那几个得力的裁缝帮忙,生意没什么大的影响,只是好多冲着你来的那些老主顾听说你不做,便没有再定做旗袍,说是要等你好了再通知她们。”     叶子衿稍稍松了口气,想着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忽然有些自惭起来。如果子峥见她这样脆弱得不堪一击,是否会觉得她不是以前那个坚强的叶子衿了。以前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她都可以忍,就连周姨娘病逝了,她也一手打理丧事和照顾两个弟弟。可是当她在这世上只剩下子峥这个唯一的亲人时,她却越来越害怕起来,她最大的软肋便是亲人。     现在她已经十分相信子峥没有死,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叶子衿大概能猜得到子峥所谓的伟大而崇高的事业。从子峥一直以来的状况来看,叶子衿十分确定他真的就是小虾所说的共党。一想到这里她又不禁为弟弟担心起来,现在阻止什么已经来不及了,不管弟弟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还好好活着就行。     这时,病房门开了,孟昊翔走了进来,见叶子衿的眼睛恢复了本来的神采,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叶子衿一开始并不敢抬头看他,想起这段日子以来孟昊翔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心中十分感激又有些羞愧。虽然这段时间她的神智不太清楚,但睡梦中隐约感觉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话,她能感受到手心的温暖,这股暖流一直蔓延到她的心中,令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醒了,感觉头还晕吗?”孟昊翔淡淡一笑,坐到沙发上问。     叶子衿愣了一愣,语气中多了几分客气,道:“这几日多谢孟老板的照顾,我想我已经好了,可以搬回我自己家了……”     孟昊翔胸口一窒,只觉得清醒过来的叶子衿与他之间又隔开了一段距离。看来是真的清醒了,她对他本来就是一贯地疏远和淡漠。     见二人都不说话,小月也察觉出气氛有些尴尬,忙岔开话题道:“子衿,你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铺子那边不着急去,有我和小武还有那几个裁缝师傅,你不用忙着开工。”     叶子衿点了点头,放下汤碗,道:“这几日休息得已经够久了,铺子那边我还得去看看,那些老主顾的订单我还有几个没做完。”     一边的孟昊翔见她如此不爱惜身体,声音也冷了下来,道:“你才刚好起来,不能太劳累,你要是担心裁缝铺的生意,我可以帮你解决。”     叶子衿忙拒绝道:“孟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段日子已经麻烦您太多,裁缝铺还是我自己打理吧。”     “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件事,如果你还想还欠我的这份人情,就不要再跟我讨价还价。”孟昊翔有些不悦道。     叶子衿一时语塞,她的确欠了这个男人一份情,毕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段立鹏的人才会把她送去医院,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自己才能接受最好的治疗,还有子峥的信……总之,她已经欠了孟昊翔许多。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以前担心跟孟昊翔有过多的交集会连累自己的亲人卷入危险,可现在看来每次都是孟昊翔救自己于水深火热……     小月见二人不再说话,尴尬地笑着打圆场道:“子衿,孟老板也是为你好,我也觉得你该好好休息……至于搬回去的事明天再说吧,你家空下来的这段时间积了些灰尘,我明天就去打扫出来。”     叶子衿出院后,由于大部分东西还在孟昊翔家,贺嫂又张罗了一大桌好菜,叶子衿不好直接驳了贺嫂的好意,只好暂时再留宿一晚。           第八章 深情一吻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等他们一行人回到孟昊翔的别墅时,夜幕已降临。贺嫂喜笑颜开地迎上来招呼大家进去吃饭,饭桌上皆是滋补的菜肴。叶子衿大病初愈本就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便回房休息了。小月并未跟她一起回孟昊翔的住处,而是在接她出院后回了铺子。     叶子衿轻轻锁上门,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消瘦了一圈的脸庞,又回想这几日来自己神志不清的情景,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对孟昊翔的态度。她不是没有感激之心,只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便不能心平气和地讲话,似乎总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他们二人之间,她看不惯他的**强势,想必他亦是看不惯自己的清高和倔强。     叶子衿侧躺在床上,望着从窗纱透进来的白月光,心里又柔软了下来。她披了件坠流苏云纹披肩,轻轻地推开而出,站在阳台上凝望悬挂夜空的那弯淡淡新月。小花园里的喷泉还在突突地往外涌着暗流,月光轻轻浅浅地洒下,薄如蝉翼,仿佛给花木间着了一层朦胧的霜。     叶子衿默然望着弯月,不禁又想起了子峥,也是同样的月夜,她一边绣着芍药,一边看子峥看书写字。子峥现在会在哪里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跟她团聚。她忽然有些埋怨起弟弟来,就算她知道了实情,只要是子峥坚持的,她也不会一直阻拦,子峥何必瞒着自己离开上海。     她正出神地想着,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在想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孟昊翔站在另一个房间的露台,与叶子衿的房间相邻,仅几尺的间隔。     叶子衿朝后退了一步,她觉得夜深人静时与一个男子这样相遇还是有些唐突。她心在砰砰直跳,佯装平静道:“哦……睡不着就出来看看月亮,透透气。”     房间里透出的光线将孟昊翔的侧脸轮廓映照得十分清晰,一双乌黑的眼睛亮如刀锋,此时眼里荡着些许温存的笑意。     叶子衿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去,她听小月说起自己精神不好的这段时间都是孟昊翔守在她的床边照顾她,心中自觉欠了孟昊翔太多,有些过意不去。她不是感觉不到孟昊翔对她的真心实意,只是她现在还不太确定自己对孟昊翔的感觉。     孟昊翔低声一笑,道:“现在哪有什么月亮可看,你病好了眼神怎么变不行了。”     叶子衿惊讶抬眸一望,果然那一弯新月已经被一缕缕淡淡的乌云笼罩,几乎连月亮的影子也看不到。     叶子衿一时语塞,不过他的戏谑缓解了二人之间的尴尬。对面的孟昊翔一脸倨傲又懒散地扶着栏杆道:“怎么?不想和我说话就是你急着走的原因?还在介意今晚饭桌上的话?”     男人的嗓音干燥而低沉,叶子衿似乎察觉到孟昊翔语气中有一丝紧张。她并没有答话,其实她也有些紧张,此刻正绞尽脑汁想一个避开他的理由,这算是逃避吗……     夜风徐徐吹来,微微扬起背后的窗纱,两年了,孟昊翔本以为可以渐渐淡忘她,可是最近才意识到她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看见叶子衿痛苦,他要比他痛苦百倍千倍,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竟是如此心疼她。也许钱江说得对,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既然不能忘怀,那就奋力一搏争取。     “子衿,我一直有件事想征得你的同意,现在可以跟你说吗?”孟昊翔凝视着对面的叶子衿,那个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在夜色中。     叶子衿愣了一愣,茫然问道:“孟老板怎会有事还需要征得我的同意?”     孟昊翔嘴角微微翘着,后背笔直挺立,夜风将他一头黑色短发吹得微乱。他顿了顿,郑重道:“叶子衿小姐,从现在起,我要开始追求你了,可以吗?”     叶子衿怔住,心跳漏了几拍,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静谧的夜空下,花园里的草木都模糊成一簇簇黑影,风一吹过,披肩的流苏伴着花枝颤动,此刻云破月出,朦胧的光晕令铁栏杆的轮廓也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孟昊翔见叶子衿迟迟不应,心下也有了不好的预感,其实他早已料到会惨淡收场,可是他还是信了钱江的话――不试探就永远不会知道女人的真实心意。他注视着叶子衿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的眼里他看到了惊慌、犹豫,还有闪烁的逃避。他以为子峥走了叶子衿的顾虑会减少一些,可如今看来,他和她之间的事与她的亲人无关。也许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吧,孟昊翔自嘲地笑了笑,想了想,还是没有必要继续逼她回答了,于是云淡风轻道:“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等你有一天想好了再告诉我。不过,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追求你,因为我爱你!叶子衿,我等了你两年,我不想再继续等下去!”     不知为何,孟昊翔的语气由随意变得异常坚定,他不愿错过她,如果命运一定要让他错过,只可能是他死了……     见叶子衿呆呆地站在原地,头发随着风向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眉眼,孟昊翔忽然有些看不懂她的表情,他已然是灰心了,准备找个台阶给她和自己下。     “我同意。”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声音虽小,在孟昊翔听来却十分清晰。     叶子衿直视着孟昊翔,不再有从前的躲闪和疏远,转而是一种十分自然和坦诚的眼神。     孟昊翔惊愕地抬起头,四目相对,孟昊翔唇角微微上扬,发出两道愉悦的笑声,叶子衿也是眼含笑意地望着他。     叶子衿曾经听说很多上流社会的男人对女人只是一时新鲜劲,不会付出真心。可是叶子衿相信她看到的孟昊翔不是那种男人,两年来他一如既往地暗中相助,默默帮衬,她心里是感动的,可是当她发现自己对孟昊翔渐渐不是感激那么简单时,她竟有些害怕面对自己的心。     孟昊翔忽然一跃而上,踩着栏杆一个大步跃到叶子衿身边,虽然是二楼,但这一跳还是令叶子衿心惊胆战。她没想到孟昊翔竟会突然跳过来,快得让她瞠目结舌。     孟昊翔一把拉过叶子衿将她搂在怀里,一双含笑的眼睛近在咫尺,叶子衿有些迷醉,这样的孟昊翔她竟有些不认识了,此刻的他高兴得像一个孩子,高兴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同意了他可以追求自己。叶子衿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孟老板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同意你追求我而已,我不会轻易答应的。”叶子衿故意这样说以还击他刚才的戏谑。     孟昊翔温柔道:“你会答应的,我知道。”随后捧起叶子衿的脸,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了一个吻,又道,“以后不要叫我孟老板了,叫我昊翔,我不喜欢你那样生分地称呼我。”     叶子衿眨了眨眼,想到宝辉洋行的人和帮会的人都叫他孟老板,钱江和曲向天叫她大哥,阿成叫他翔哥,贺嫂称呼他阿翔,似乎从来没有人叫他昊翔……叶子衿犹豫了一下,终于叫出了口,“孟……昊翔……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吗?这种直接未免太过了。”     孟昊翔淡淡一笑,道:“后悔了?不过后悔已经不作数了,叶子衿小姐,我现在正在用我的方式追求你,亏你还念过洋学堂,这点就接受不了了?”     叶子衿脸颊烧得绯红,被孟昊翔搂在怀里,她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下颌,孟昊翔凝视着她,眼神在步步逼近,而叶子衿早已节节败退。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昊翔……”叶子衿正欲说些什么,嘴巴却再次被孟昊翔封住。他略微弯着腰与她亲吻,叶子衿的手有些颤抖地抵在他胸前。     小花园里水声潺潺,卧室里的西洋钟滴答滴答走着指针,洁白的窗纱随风微微摆动,披肩上的流苏轻轻颤动,叶子衿缓缓闭上了眼,鼻尖萦绕着他温热的呼吸,想起他说那番话时深情而僵硬的表情,心里一阵暖流涌动,如同冰雪初融,雨过天晴。     不知过了多久,叶子衿才和孟昊翔分开,叶子衿微微喘息,只觉得刚才的迷醉和近乎窒息的感觉如梦一般。     孟昊翔将她的一缕头发拨到肩后,又替她披好披肩,道:“早点休息,明天我送你回去。”     “嗯……”叶子衿垂下眼睛,咬了咬下唇道。     当她反应过来让孟昊翔从自己房间出去时,孟昊翔已经飞快地跳过栏杆稳稳地落在了对面房间的小露台上。他转过身朝叶子衿挥了挥手,叶子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缓缓踱回房间内。     轻轻地拉上帘子,她的心如小鹿乱撞般不安。忽然想到孟昊翔最后那个坚定的眼神,她所有的不安又渐渐平息下来。叶子衿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的一个位置竟然悄悄被孟昊翔占领了……           第九章 我们的家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重回沈记后,日子过得像车轮般忙碌。用小月的话说她就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本来有老板的命,却硬是把自己弄成个苦劳役一般。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即便叶子衿赶工到很晚,也总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对面的路旁等待。那一盏泛黄的路灯下,通常可以看见车里的男人静静地看报纸,时不时抬头朝沈记华服店望一眼。两处灯光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交相辉映,温暖彼此。     转眼便到了夏末,夜晚不再那么燥热难耐,而正如歌里唱的那样,南风送来清凉,虽然这里没有夜莺婉转的歌唱,但后院倒是有一片盈袖的暗香。这天叶子衿赶完一件旗袍,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小武瞅了一眼外面的汽车,笑着催促道:“子衿,你快走吧,孟老板都等你好久了,剩下的琐碎交给我和小月来做。”     小月也随声附和着,嬉笑着将叶子衿连包带人推出了门。     司机邓福见叶子衿出来,连忙下车恭敬地给她开门。叶子衿上车后才觉得脖子和腰有点酸,由于久站和长时间的低头做针线,她忙完后松懈下来才会察觉到这些不适。叶子衿下意识地伸手捂着脖子扭了扭头,却有一只手扶上她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替她揉了两下。     孟昊翔带着一丝不满沉声道:“你已经不欠我钱了,怎么还这么拼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孟昊翔养不起你,还得你一个女人起早贪黑地开店。”     叶子衿轻轻推开他的手,睨了身旁的孟昊翔一眼,道:“谁说女人就一定要男人养了,我有手有脚还有手艺,一样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挣钱。黄金的笼子固然华丽,可怎么也比不上我的后院自在。”     孟昊翔笑了笑,道:“好,你本事大得很,我倒要看看你能闯出个什么名堂来,上海滩可是虎狼之地,你这只羊可要小心了。”     叶子衿唇角微扬,含笑道:“我首先要小心的恐怕是你这只大狮子吧。”     孟昊翔将报纸扔到一边,一手揽过叶子衿到身侧,叶子衿微笑着别过脸去,无意间看到了报纸上一则新闻标题“华蒂公司倒闭,赵家织业旧厂再经转手”。     孟昊翔捧过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一双乌黑的眼眉冷峻强势,“在想什么?”     叶子衿抿了抿唇,笑了一声,道:“我在想等会儿去吃什么,有点饿了。”     孟昊翔松了手,让司机先开车。叶子衿其实在想刚才那则新闻,赵家织业已经倒闭很久了,旧的制造厂几经转手也没个稳定。想当年赵家也是上海织造业的大户,是何等风光煊赫,只可惜树倒猢狲散,在那次风波后赵家就彻底败了,就连昔日阴狠跋扈的大太太也不知所踪。叶子衿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算算日子,他也快出狱了,就是这两天的事。     两年了,叶子衿每次去探视,赵锦年都不肯见她,叶子衿不明白为什么,可到后来也释然了。她知道赵锦年不愿亲友见到他最落魄的样子,毕竟他骨子里有文人的清高。既然他不愿见,叶子衿后来也没去了。如今赵锦年就快出狱,叶子衿觉得自己应该去见见他,赵锦年在上海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她就算是作为旧友,也应该去接他出狱。     叶子衿忽然感觉时间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当年那个芳心懵懂的女子对曾经喜欢过的人竟没有了昔日那种强烈的爱慕,转而变成了一种朋友之间的情谊,夹杂着淡淡的惆怅和缅怀。     “想吃什么?”孟昊翔见她出神地望着窗外,问道。     叶子衿从复杂的情绪中走出,随意扫了一眼外面,看见路边一家挂着煤油灯的馄饨摊,便道:“我想去路边那家吃馄饨。”     “好。”孟昊翔随即吩咐司机停车。     这家馄饨摊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馄饨摊就靠在路边摆开几副简陋的木桌凳,搭起来的架子上挂了盏煤油灯,一口大锅里的水咕嘟嘟开着,腾腾的白气往上冒,蒙住了油灯,灯光也变得晦暗朦胧起来。女人娴熟地包着馄饨,男人则负责煮馄饨和调汤汁。     孟昊翔依旧拿出一方手帕垫在了叶子衿要坐的凳子上,叶子衿坐下后道:“希望这次能安心地吃个馄饨,你可得把你的枪收好了。”     孟昊翔不禁一笑,“我出枪的速度比你吃面的速度快多了,你要是担心吃不完,大可以一口一个馄饨吞。”     中年男人过来招呼他们,二人均要了荠菜肉馅的小馄饨。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了桌,孟昊翔将擦过一遍的筷子递给叶子衿,叶子衿接过筷子迫不及待地开吃起来,前面由于忙着赶完一件旗袍,晚饭只吃了几块糕点,这会儿看见一个个如元宝般肉鼓鼓的小馄饨,顿时食欲大增。     一口咬下去,皮滑肉嫩汤鲜,满嘴都是清新的荠菜香。叶子衿吃着馄饨感觉仿佛疲惫瞬间消失了,她知道对于那些工作了一天的劳苦百姓来说,完工后能吃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已是天大的幸福。     叶子衿发现孟昊翔夹着一个小馄饨却迟迟不吃,不禁有些纳闷,问道:“你怎么不吃?难道是嫌弃路边摊不干净?”     孟昊翔轻轻摇头道:“不是,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有点感触罢了。”     孟昊翔又苦涩笑了笑,将馄饨送入嘴里。     叶子衿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虽有些好奇孟昊翔所言的往事,但只要孟昊翔不愿说,她是绝口不会去问的。     孟昊翔缓慢地吃着碗里的馄饨,见叶子衿不说话,问道:“你难道没有兴趣知道关于我的事?”     叶子衿停下筷子,睫毛颤了颤,“我要想知道关于你的事,只需要看看报纸就好了,谁让我有看报纸的习惯,总是看到某老板与某位小姐一同出席晚宴,或者某老板与某位歌星为某公司剪彩之类的新闻……”     孟昊翔的目光如曜石一般攫住叶子衿,唇角荡出一丝笑意,道:“你在吃醋?”     叶子衿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讥诮不成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不悦,脸色红了红,吞吞吐吐道:“哪......哪有……我才不会这么无聊……”     孟昊翔满意地笑了笑,道:“好,既然你不介意,那我明天就请别的女人做我的女伴出席虞老板的慈善晚宴了?到时候你又可以在新闻上看到了。”     叶子衿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道:“你请谁做你的女伴是你的自由,干我何事。”     孟昊翔忽然握住叶子衿的手,笑道:“这么快就绷不住生气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大度。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邀请的女伴的名字,你想不想听?”     叶子衿冷着脸,从孟昊翔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不屑道:“抱歉,我没兴趣。”     孟昊翔看着她生气的样子,既好气又好笑,如果换做别的女人一定会咬牙切齿地追问那个女人是谁,然后便哭闹博取男人的爱怜和安慰,最终软语撒娇争取主权。可叶子衿完全不理不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孟昊翔没打算跟她继续闹下去,颇有意味道:“我要邀请的女伴名叫叶子衿,是个优雅聪慧不太懂温柔的女人。怎么样,叶小姐,愿意与我出席明晚的慈善晚宴吗?”     叶子衿淡淡扫了孟昊翔一眼,“邀请得不够诚恳。”     孟昊翔略思量片刻,道:“如果你不同意,我只好今晚住你家了,反正你一个人住那种破旧弄堂我也不放心。”     叶子衿面红耳赤道:“这就是你诚恳的态度?”     孟昊翔坦然一笑道:“我想我已经很诚恳了,上次给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既然不想住我名下的房产,我以你的名义买了一个公馆,你好歹也考虑下?”     叶子衿这才想起前段时间孟昊翔一直让她搬家的事,理由是不放心她一个女子住在鱼龙混杂的弄堂。本以为孟昊翔只是想帮她找个环境好点的地方,可是当孟昊翔直接提出让她搬进他名下的一幢别墅时,叶子衿断然拒绝了。她不想搬家,那是她和子峥家,虽然现在子峥走了,但在家里看见弟弟的旧物,她还是会有一种子峥就在身边的感觉。     叶子衿摇摇头道:“我还是想住现在的家,再好的别墅公馆也只是房子而已,算不上家。”     孟昊翔眸色中闪过一丝黯然,顿了顿,道:“有我在的房子也算不上家,对吗?”     叶子衿心中一颤,欲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孟昊翔忽然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了钱放在桌上,然后对叶子衿道:“走吧,我送你回家,如果你以后想吃馄饨,可以让贺嫂给你做,她做的荠菜肉馅馄饨比这个好吃。”     叶子衿轻声“哦”了一声,也没有抬头看孟昊翔。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车子从繁华的街区渐渐驶入安静狭窄的街道,一路上有斑驳的光影透过车窗照进来。     叶子衿悄悄侧头看身边的孟昊翔,见他紧紧地抿着唇,下颌紧绷,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可她不懂得怎样去解释,但有一点是她不得不承认的,至少现在如此,她还没有到把孟昊翔看作亲人的地步,她对他有钦佩,有感激,有心动……至于将家和孟昊翔联系在一起,现在的确有些牵强。     孟昊翔送叶子衿到家楼下,楼道里的灯光有些昏暗模糊,灯下有无数的飞蛾扇着翅膀往灯上扑,层层叠叠的飞蛾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即便地上已落满了飞蛾的尸体。也许对于飞蛾来说,光是它们毕生的挚爱,哪怕为此化为灰烬。     “我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的慈善晚宴……你到时来沈记接我……”叶子衿低着头轻声道。     忽然有一股猛烈的力量将她的腰包围住,连推带抱使她的身体后倾贴至墙壁。叶子衿四肢发软,心里有些慌乱。她抬头正对上孟昊翔灼灼而深沉的目光,脸刷地一下绯红,咬了咬下唇伸手想要推开他,却被孟昊翔反手将她的手牢牢地扣在了他的胸膛。     只听一个声音在她耳畔沉沉道:“子衿,我可以给你一个家,我们的家……”           第十章 慈善拍卖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已经走了?什么时候?”叶子衿难以置信地看着狱长。     狱长一头雾水道:“是走了呀,人一大早就放了,我看见他出去的。”     叶子衿心中一沉,赵锦年走了,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也的确无地方可去。叶子衿担心的是赵锦年知道了二太太早在两年前就已离世的真相……他着实是个可怜人,这辈子最爱的两个女人都离他而去,落得个家破人亡。     叶子衿又问:“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     狱长茫然地耸了耸肩,道:“都没有,不过刚才还有一位小姐来问过,这赵锦年也许是故意避开你们的。“     “还有谁来问过?”叶子衿忙问。     狱长想了想,道:“那女人围着个纱巾,穿着打扮派头十足,看着有点像那个什么歌星……一时想不起名字了,就在画报上见过几回。”     芝湄……叶子衿想起了那张精致淡漠的脸。看来赵芝湄也是想来接赵锦年出狱的,只不过她们二人都落空了,赵锦年显然是有意在躲避。     狱长见叶子衿若有所思,又赔笑道:“叶小姐,还请你以后多跟孟老板美言几句,我可没有辜负他的嘱咐,赵锦年在监狱的这几年过得好好的,也没有再寻死了。”     叶子衿眼中有些疑惑,“孟老板曾经嘱咐过你看管赵锦年?”     “是呀,是呀。是孟老板派人来叫我好好照看赵锦年,还说他如果想寻死就不管他娘的死活,记得那人还让我说了个什么大太太,我都是照着吩咐说的,叶小姐您可要相信我呀,赵锦年自打那以后就安安分分的了。”狱长连声应道,生怕错过了邀功的机会。     叶子衿顿感不妙,孟昊翔这么做无非是想用二太太来阻止赵锦年寻死的念头,可如今赵锦年出狱了,他要是知道了真相后果不知道会怎样。叶子衿有些着急,要是赵锦年受不了打击再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前功尽弃了,这样二太太的苦心也白费了。     一时情急之下,叶子衿只好找到了小虾帮忙找人。可是她和小虾都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赵锦年了,这样突然让她描述赵锦年的身形外貌,叶子衿也吃不准。最后只能凭借曾经的记忆说了个大概,可是她描述的分明就是个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与一个刚出狱的囚犯形象大相径庭。没办法,小虾只好先带了人去找,叶子衿则去了曾经赵锦年可能会去的地方找,比如赵家的旧宅。     找了大半天也没个结果,叶子衿有些沮丧,可是也实在想不出赵锦年会去哪里。当她回到沈记时已经临近黄昏,小月见到她又急又喜地拉过她问道:“你今天去接赵二少爷怎么去了这么久,孟老板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回了,还送了一套珠宝过来,说是要接你去什么慈善晚宴。”     叶子衿这才想起昨日约定好的事情,抬眸望了一眼摆钟,匆忙地进了内室收拾穿戴。     待她赶到礼查饭店时,宴会已经开始了。由于叶子衿没有请帖又没有跟孟昊翔一起来,所以她被门卫拦在了饭店外。     叶子衿猜想孟昊翔已经在饭店里了,可她现在又不能通知孟昊翔,真是束手无策。总归是自己迟到了,叶子衿心里有些歉意,想到昨天答应得好好的,今天却因为找人忘得一干二净,孟昊翔如果为此事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叶子衿忽然产生了离开的念头,可转念一想,迟到已经是一种食言了,要是再一走了之岂不是真的食言了。叶子衿只好站在门外等,希望能遇到认识的人带自己进去。     秋初的夜色凉如水,礼查饭店与外滩的恢宏建筑隔着苏州河遥遥相望,西侧的百老汇大厦灯火辉煌,外白渡桥犹如长虹卧波,桥下河水流淌,水声淙淙。叶子衿只穿了一件无袖的白玉兰花纹天青色立领旗袍,由于出来得匆忙忘记带披肩,这会儿只能抱着双臂在饭店外等待,她不喜欢失信于人,既然答应了要来,即便最后进不去至少她也做到了答应的事。     “叶小姐?这么巧,怎么不进去?孟老板怎么忍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挨冷受冻。”一个男人走到叶子衿身前,面带讥诮道。     叶子衿想起这个男人正是上海滩四公子之一的头号花花公子丁凯,他还是一贯地玩世不恭,嘴角挂着轻浮的笑意,头发抹得油光发亮,白西装的衣兜里揣了叠好的花色丝巾,与别具一格的花领结交相呼应。     “丁少爷,你好。”叶子衿客气地回应,并不想与这个男人有过多的交流,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几步。     丁凯打量着叶子衿,嘴角斜了斜,道:“你该不会是被拦在外面进不去吧?这孟昊翔也真是太不懂怜香惜玉了,要不我带你进去?”     叶子衿本想拒绝,但又一想,反正只要进去了就行,进了饭店不理这个讨厌的男人便是。她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先谢过丁少爷了。”     叶子衿跟在丁凯的身边进了礼查饭店。今晚的慈善晚宴真可谓是贵宾云集,名流满座,足以见得华商会会长虞关山的权势之盛,地位之高。     礼查饭店顶层的孔雀大厅宽敞奢华,墙面上饰有欧洲流行的彩色玻璃镜子,硕大的落地窗挂着赤褐色与米色相间的窗帘,高雅而舒适,脚下猩红色的欧式古典花纹地毯华贵又稳重,大厅里有西洋乐队演奏,各路宾客相谈甚欢,觥筹交错间,女人的裙摆和笑颜穿梭于人群中。     叶子衿随丁凯进了孔雀大厅后,叶子衿一边有意与丁凯拉开距离一边四处找寻孟昊翔。丁凯显然看出了她的意图,笑着走上前,很自然地将叶子衿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臂弯,漫不经心道:“不用找了,孟昊翔已经有何漫苓做女伴,不然你也不会被拦在外面了。”     叶子衿顺着丁凯的目光望去,果然,孟昊翔正站在不远处与几个男人交谈,他的身边站着一身西洋束腰海洋蓝连衣裙的何漫苓。二人正举着高脚杯与那几人碰杯,孟昊翔看上去心情不错。     叶子衿顿时胸口堵着一团闷气,可她却又不能走过去质问,只好远远地看着。孟昊翔是因为没有等到她所以就去找了何漫苓做女伴?原来都是自己太天真,竟然相信他跟那些上流社会的男人不一样,相信他会一心一意对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和酸涩漫上了心头,叶子衿暗骂自己糊涂,他孟昊翔的身边怎么会缺少女人,而且从来不缺她一个。     叶子衿转身就要走,却被丁凯一把拉住。丁凯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庞,讪讪笑了一笑,道:“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就要走了?也不陪我跳支舞?”     叶子衿愤愤地甩开丁凯的手,冷声道:“抱歉,我要回去了,恕不奉陪。”     丁凯一个箭步拦到她面前,道:“走不走可由不得你了,因为有一场好戏必须要你帮我完成。”     丁凯说着硬拉起叶子衿的手朝大厅的舞台前走去,这时,司仪已经站在台中央宣布慈善拍卖晚宴正式开始,随后是本次晚宴的发起人,上海华商商会会长虞关山发言。虞关山已经年过六旬,虽然瘦骨嶙峋,脸颊颧骨凸出,但精神和气度却不输年轻人,一身中式长衫看起来十分低调随和。发言的内容大体是此次慈善拍卖会的目的,拍卖所得的钱会全部用来修建医院和兴办学堂。     叶子衿被拽到台前,人群渐渐聚集起来,叶子衿站在前面根本无法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穿过人群离开,何况拍卖会已经开始了,这时候走太明显了。叶子衿只好暂时站在丁凯身旁,有意与之隔了一小段距离。     拍卖的物品多是几个政界或商界的大人物捐赠出来的古玩古画一类,现场竞拍十分激烈,就连几件在叶子衿看来很普通的器物也拍出了令人咋舌的价钱,看来这场慈善竞拍众人拼的是财力权力,争的是名誉脸面。     当司仪揭开最后一件拍卖物品时,叶子衿身边的丁凯脱口道:“我愿意出五千大洋,买下这条蓝宝石项链送给我身边的这位佳人。”     叶子衿只觉得有无数道目光投向她,顷刻间她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她心中一惊,这难道就是丁凯所说的好戏,可他这么做是为什么,难道是想借她来羞辱孟昊翔……     司仪有些激动,高喊还有没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众人议论纷纷,因为大家对报纸的花边新闻也听闻一二,知道叶子衿是孟昊翔的女朋友,怎么今晚反倒成了丁凯身边的佳人,一时间各种猜测顿生。     正当司仪要将红宝石献给丁凯时,一个声音冷冷道:“我出一万大洋。”     众人见孟昊翔竞价一万大洋,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许多好事的人等着看好戏,一个是叱咤商界的大老板,一个是花天酒地的阔少爷,两个男人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争夺这串蓝宝石项链。     可是孟昊翔接下来的话却令一些人落了空。只听孟昊翔不紧不慢补充道:“我出一万大洋,因为这条项链与我身边的佳人十分相配。”     何漫苓有些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脸上难掩喜悦,小鸟依人般安静地站在孟昊翔身边,丝毫不理会周围的各种目光。     叶子衿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看向孟昊翔那边,只见他依旧一副淡然的姿态,好像刚才一万大洋只是为了博佳人一笑那么轻松。叶子衿如同掉进了冰窟,寒意从脚下直涌上心尖。何漫苓今天的装束的确和那串蓝宝石很相配,他们二人站在一起也是十分的般配……     孟昊翔似有意无意地看了叶子衿一眼,那个纤瘦的女子一袭天青色立领旗袍,衬得脖颈修长双臂雪白,袅袅身姿一如旗袍上吐沁的白玉兰花,眉目清丽眼波如水,灵秀中透着。几分淡淡的香寒,十分楚楚动人。只是她身边的男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孟昊翔正不解叶子衿怎会和丁凯在一起时,只听丁凯打了个响指,慢悠悠报价道:“我出两万个大洋。”     众人唏嘘不已,看来这两人是真的杠上了,又或者说是大浦洋行和宝辉洋行积怨已久。     接下来的报价在大厅里掀起了一个个**,叶子衿根本无心去听他们的报价,怔怔地看着何漫苓与孟昊翔默契的眼神以及何漫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的心莫名地刺痛。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串蓝宝石终于有了新的主人,那便是何漫苓。     拍卖会中场休息时,孟昊翔亲手将那串蓝宝石项链戴到了何漫苓的脖子上,引得无数女子对何漫苓的的艳羡。丁凯落败后愤然离场,叶子衿早已趁着人群散开之际匆匆逃离。     叶子衿的脚步极快,心里极乱,刚才孔雀大厅的一幕幕仿佛一记耳光扇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是她自己太自以为是了,是她自己太高估了自己,没有她,孟昊翔照样可以带着别的女人风光无限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啪”地一声脆响,一个酒杯跌落在地摔成碎片,红色的酒渗进地毯里,留下一片暗红的印记。     叶子衿连声道歉,由于刚才走得太急,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从旁经过的女子。     当她抬起头时,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进入眼帘,叶子衿不禁叫出声来,“芝湄……”           第十一章 从此陌路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赵芝湄略略讶异,旋即又恢复了眼底的冷漠,语气疏远道:“这位小姐认错人了吧,我不是什么芝湄。”     叶子衿心中一寒,知道赵芝湄是不会承认了,只淡淡道了句:“有的事蔷薇小姐自己心里清楚,我只是想告诉你赵锦年已经出狱了。”     赵芝湄脸色一变,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见到他了?他人在哪里?”     叶子衿见她如此紧张,也知她心里还有赵锦年这个哥哥,虽然不知道她过去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但叶子衿心里没有丝毫责怪,她还当芝湄是朋友,过去是,现在还是。     “我也不知道,今天上午我晚你一步到的,在你去之前他已经走了。”叶子衿如实道。     赵芝湄眼底浮现担忧之色,她看了一眼叶子衿,不再与她说话,只是重新拿起一杯侍者送来的红酒袅袅婷婷地从她身边经过。     “芝湄。”叶子衿叫住了她。     赵芝湄刚弯起的嘴角僵了僵,握住酒杯的手有些颤抖。她停住脚步,并未转过身去。     叶子衿轻声道:“芝湄,如果我找到了二少爷会及时通知你的,我知道你还是赵芝湄,蔷薇手绢的情谊还在,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赵芝湄没有回答,只是优雅地托着酒杯朝人群中走去,蝴蝶骨在镂空纱裙中若隐若现,铺开如扇的曳地裙裾衬得她身姿高挑婀娜。叶子衿看着赵芝湄的背影,心里蓦然生出一丝苦涩。     在饭店外叫了辆人力车,车子摇摇晃晃地将她拉到了家所在的弄堂。     弄堂里灯光昏暗,门都紧闭着,巷子幽深望不到尽头。路口的风从她身侧吹过,扬起她一头长发,叶子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抱紧了双臂往巷子里走。     她走着走着不由得想起了曾经那个曼妙的身影,汪露秋的经历仿佛是血淋淋的警告,而文莺也曾告诫过她男人的宠爱是不会长久的,他们永远会为了前途而择妻……这样想来,何漫苓的确是最适合孟昊翔的女人,她的背景和能力完全可以胜任孟夫人这个角色,孟昊翔若是娶了何漫苓,那从此在晋安堂更是如鱼得水。叶子衿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悲凉,是她太高估了自己,也太高估了孟昊翔。     叶子衿走到自家楼下正准备上楼,却被猛地拦在她面前的黑影吓了一跳。     “你今晚为什么会和丁凯一起出现在孔雀大厅?不要告诉我是你答应了做他的女伴。”一个冰冷的声音质问道。     叶子衿轻抚胸口舒了一口气,不悦地回敬道:“孟老板今晚好阔气,千金为买佳人一笑,可当真是挣足了脸面,蓝宝石倒的确很配何小姐的气质。”     孟昊翔还穿着宴会那身深灰色西服,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酒味,看得出他应该是出了礼查饭店就直接来这里了。叶子衿神色缓和了几分,却又不禁暗自嘲笑自己,他来找自己难道就应该她温顺地听他质问完,然后娇声细语地道歉认错?这未免太过卑微。     叶子衿扯了扯唇角,欲言又止,只是眼神与孟昊翔对峙,目光似有嘲讽的意味。     孟昊翔抿着唇,一双眼眸深邃幽黑,眼中隐隐的怒意不似燃烧的烈焰倒像是坚硬的寒冰。他的神情亦是冷淡,语气里透露出一丝咄咄逼人的气势,“我在问你话,你不要转移话题,你今天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迟到?”     叶子衿心里的火被孟昊翔这样的态度点燃,明明是她今晚受了委屈,应该是她埋怨责怪他才对,怎么反过来成了孟昊翔审问自己,而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叶子衿别过脸去,随口道:“我去哪里不用你管。”     孟昊翔见她还不承认,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道:“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忘记过那个二少爷,今天专门去接他出狱是么,呵呵,只可惜没有见到心上人吧。”     “你监视我?孟老板,你的手段还是一贯如此,就算你不想我见到赵锦年,也没有必要把他带走,他现在被你关到哪里了,还是已经被你送出了上海?”叶子衿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怀疑孟昊翔,说出这番话后她也觉得有些欠妥,毕竟单凭狱长说的那番话推测孟昊翔与此事有关的确有些草率。     孟昊翔的指节有些僵硬,拳头不由得握紧,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她竟是这样看他的,他在她的眼里竟然如此卑劣!孟昊翔微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扫过叶子衿苍白的脸庞,缓慢道:“我对那个可怜虫没兴趣,他还不值得我费这些个功夫,我孟昊翔要是真厌极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我眼前。”     叶子衿心中一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虽然孟昊翔的手段不见得有多光彩,但至少他还算个心胸坦荡磊落的人,即便是黑道的背景,却也没有伤天害理滥杀无辜。可是她不知为何脑中总是浮现今晚他与何漫苓出双入对的情景,心里有一口气始终难以咽下。     她抬眸看着他,强自平静道:“孟老板你想让谁消失都能做得到,我们这些可怜虫与你作对就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这些可怜虫,我们惹不起您。”     我们……孟昊翔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一阵抽搐,她竟将自己和赵锦年称为“我们”!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羞辱,是将他对她的包容和爱扔在地上肆意践踏。孟昊翔眼底一黯,冷冷笑道:“对呀,你们才是一路人,一直都是,我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个陌路人……”     “不是这样的……”叶子衿连忙解释,她不想让孟昊翔误会自己和赵锦年的关系,虽然现在解释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孟昊翔眼中是彻骨的寒意,不给她一点解释的余地,无情打断道:“不用说了,既然你一心想着别的男人,我也不再勉强,你和赵锦年的事与我无关。”     叶子衿听他一口咬定,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她还没有质问他和何漫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今天被拦在饭店外的尴尬和被丁凯言语轻薄的委屈还没有跟他说,他便是这样冷漠地对自己,叶子衿越想越觉得眼眸酸涩。     孟昊翔说完便从她身边走过,疾步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叶子衿背对着他,只听得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不一会儿便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一道灯光划过斑驳的墙壁,光亮转瞬间又消失了,破旧的弄堂又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叶子衿站在阴暗的角落,微垂了眼眸,拭了拭眼角,缓缓地上楼回家。     “吱嘎”一声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家里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孤零零地站着她一个人。叶子衿忽然很想念弟弟,以前累了或受了委屈还能回到家与子峥抱怨一番说上几句话,可是现在她的苦楚只能自己咽。叶子衿心中有些迷茫又有些害怕,她发现自己其实根本还不了解孟昊翔,也许孟昊翔展现给她的只是冰山一角,而自己却早已被他看得透透的,她害怕这种被别人掌控的感觉。与孟昊翔在一起时,她的心没有办法完全放下来。叶子衿不敢去想和孟昊翔的将来,也不敢将自己的心完全交给这个男人,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确定……     叶子衿恍惚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台上的水仙花,心里像被人打了一拳,疼得缩在一起。罢了,与其在一起相互折磨,还不如遥遥相望彼此相忘……     连着过了好几日,小月发现沈记对面的路边上很久不见有孟昊翔的车在等待。再看叶子衿的反应,她就跟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整天忙着做旗袍,不该她做的活儿也抢着帮人做,凡事亲力亲为忙里忙外,弄得自己和小武倒闲了下来。     一天傍晚,小武准备关店门,见叶子衿还在聚精会神地埋头赶工,于是对小月使了个眼神。     小月会意,将叶子衿近旁的灯灭了,拉着她的手将她推到门口,道:“子衿,你这些日子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得很忙很累?店里的生意已经上了道,不用你这么操劳的,你不要像师父那样以后落了个腰痛肩痛的毛病。”     叶子衿勉强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只是那件旗袍是张太太急着要的。”     小武担心她下一步又要回头继续做,连忙抢先一步帮她把裁床收拾干净,工具什么的都一股脑扔进箱子。他咧嘴笑道:“咱们三个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正巧家附近开了间新馆子,今天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     小月亲亲热热地挽着叶子衿的手,道:“难得他请客,我们一定要点最贵的吃。”     叶子衿架不住二人的连番劝说,被两人拉着出了铺子。眼睛不经意间扫过那个熟悉的位置,铺子对面的路边空荡荡的,她的心也莫名地有些失落。     三人来到了小武说的那家馆子,原来是一家新开的湘菜馆。     小武爱吃辣,小月和叶子衿都不太能吃辣,小武点了一大桌子辣菜,诸如双味剁椒鱼,麻辣香酥鸭,辣酒煮花螺之类的。小月只尝试着吃了几筷子便不住地喝水,嘴唇被辣得通红,嘴里不停地呼着气。小武则耀武扬威地塞了一大块沾满辣油的鱼肉,津津有味地吃着。     忽然小武和小月同时愣住了,小月睁大了眼睛看着叶子衿,咽了咽唾沫道:“子衿……你怎么夹的是辣椒?”     叶子衿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刚才无意夹起的辣椒已经被她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开始竟没有辣的感觉。现在经小月这么一提醒,才觉得舌头被淋了辣油一般又烫又辣。她不住地喝着茶,只可惜太倒霉又被水呛到,辣子和着茶水流入喉咙,呛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     小月拍着叶子衿的背,掏出手帕递给她,叹了口气道:“真不知你最近着了什么魔,吃了辣子半天才反应过来。”     叶子衿喉咙火辣辣的说不出话,经由刚才这么一折腾竟出了一身汗,倒觉得轻松了几分。随后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着各种辣菜,小武和小月再次惊呆了。     小武忍不住道:“子衿,你还是别吃了吧,你不常吃辣,一下子吃这么多肚子会疼的。”     叶子衿被辣得“撕啦撕啦”直呼气,嘴有些麻木了,只是觉得辣的刺激会让她心里暂时会好受些。这几日她食不知味,每天过得浑浑噩噩,今晚这一顿却让她十分开胃。她仿佛是要借着这一道猛烈的辣把所有的委屈和难受都逼出来,也不知是被辣得流泪还是自己本来就想流泪……     积了太久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叶子衿用手绢擦了擦,脸上挂着牵强的笑意,继续一口一口地吃着菜。小武和小月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叶子衿,如果现在挑明了说孟昊翔,只怕会让叶子衿更加难受。     这时,只听门外“啪”地一声碎响,酒罐的碎片溅了一地。一个店伙计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叫花子,想白喝酒不给钱,活得不耐烦了!”     随后几个后厨的伙计也跟着出来,三五个大汉围着倒在地上的一人拳打脚踢。叶子衿奇怪的是被打的那人吭也不吭一声,任凭那几人打着,只是蜷缩着身子抱着头。     这种赊酒喝的人叶子衿见过不少,他们大多嗜酒如命却没钱买酒,只好冒着被打的风险一次次蹭酒喝。叶子衿不同情这种人,本可以自食其力却沉迷酒中误了自己一生,既然他们是自愿选择了颓废,就不要奢求别人的怜悯。     店掌柜的见伙计们也打得差不多了,挥了挥手示意停下,毕竟新店才开张不久,他也不想闹出什么事来,便叫人遣了那个酒鬼走。那店伙计又踢了躺在地上的人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地让他滚蛋。地上的那人动了动,缓缓伸直了身体,手撑着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叶子衿无意间看了那人一眼,就是这一眼,她惊了一惊,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人的面容。她定神再看那男子,已十分确认,被打的那个赖账的男人居然是赵锦年!           第十二章 物是人非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刷地起身,叫了一声二少爷,即刻就要走过去。那男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见叶子衿跟见了瘟神一样,发了疯似的往外跑。叶子衿也跟着追了出去,无奈赵锦年跑得太快,不一会儿便拐进小巷子里没了踪影。     小月和小武也帮着找人,三人寻了半天无果,只好作罢。     小月有些怀疑道:“刚才那个叫花子是赵家二少爷吗?怎么可能会变成那个样子……”     叶子衿确定地点了点头,“一定是他,我不会认错的。”     小武摇头叹息道:“想当年赵二少爷也是一表人才,如今怎么沦落成酒鬼了,真是可怜。”     叶子衿既有些惋惜又有些担心,赵锦年现在无家可归,看样子与街头乞丐无异,想起昔日那个待人随和,温文儒雅的二少爷,她心里顿生世事无常的怅然之感。     第二天一早,叶子衿便找到小虾,重新描述了一番赵锦年现在的衣着相貌,恳求小虾再帮一次忙。小虾看她确实着急,只好又带着巡逻队四处搜寻乞丐模样的人,叶子衿也跟着小虾的手下一同找人。     找了一个上午,流落街头的乞丐倒是找到不少,只是里面没有赵锦年。小虾打了个哈欠满脸倦容道:“子衿姐,他既然有意躲着熟人,我看这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要不你先回沈记,我这边儿有情况了再通知你。”     叶子衿歉意地点了点头,也不好意思再耽误了小虾的公事,只好言谢后先行回去。走在路上时,她一直在想赵锦年到底会在哪里,叶子衿忽然想到昨天的酒馆,既然他到处买醉,那么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酒楼饭馆。叶子衿决定从那家湘菜馆附近的酒馆找起,她找了一家又一家,只可惜都没有见到赵锦年的影子。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大街上,看着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叶子衿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为何自己要如此执着地找赵锦年,仿佛觉得再找不到他,他便会一直这样颓废下去。叶子衿有些不忍心看到他那样,毕竟还有几分昔日的情谊,而且赵锦年曾救过她也算对她有恩,他现在最困顿的时候,叶子衿觉得要帮他一把。     这时一个面黄肌瘦的乞丐拿着个破碗过来乞讨,叶子衿想也没想便掏出一块大洋放了进去。那乞丐两眼发亮地望着银光闪闪的钱币,慌忙把那一块大洋揣在怀里,连声道谢。叶子衿微微点了点头,径直朝大街对面的小酒馆走去,她心里想着若是赵锦年乞讨时能遇到几个好心人施舍,至少还能吃得上一个馒头。     叶子衿前脚还没踏入酒馆,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紧接着一个男人被猛地推了出来,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边脸颊已经有些肿起。     跑堂的淬了口唾沫大骂道:“呸,小白脸,窝囊废,打烂你这张脸活该!”     叶子衿却一把抓住了被轰出来的人的手臂,低呼道:“二少爷,我是叶子衿……”     赵锦年眼里满是慌张和恐惧,叶子衿还未说完,他已经挣脱叶子衿的手拼命逃跑。     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赵锦年逃走了,叶子衿也拼尽全力在后面追。路上的人见一个女人追着一个乞丐,觉得有些不解,看着又有几分滑稽。     过街时,赵锦年也不管有没有车,不要命似地只管往街道对面的小巷里钻,叶子衿吓得脸色煞白,赵锦年刚才差一点就要被汽车撞到了!还好司机及时刹车,否则他一定会被撞飞。眼看又要追丢了,叶子衿心急如焚地跟着穿过街道。     忽然身体被一道大力拽回,叶子衿跌跌撞撞地靠在了一人的胸膛。随后是一阵刺耳的急刹声,声音仿佛要撕裂耳膜一般尖锐。后面几辆车也跟着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骂骂咧咧道:“走路没长眼睛啊,找死呀你!”     但当他们见到叶子衿身边的男人时,脸色立刻转变,连忙闭上嘴,开车飞快逃离。     叶子衿问道了一股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气息,她心中一惊,抬头正对上孟昊翔一道严厉的目光。     “你不要命了吗,没看到有车过来?”孟昊翔冷峻的脸上带着一丝怒意。     “我……我没注意……”叶子衿埋着头轻声道。     “你哪有心思注意路上的车,你的眼里恐怕只有你在找的那个二少爷吧?”孟昊翔不屑地扫了她一眼,心里压抑着这些日子积累的火。这么多天过去了,她竟然没有来找过他,他有暗中派人查看她的情况,手下报告了她每日的行踪,竟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孟昊翔好几次按捺不住想要去找叶子衿,但见她每日如此无动于衷,心里更加气愤。     刚才孟昊翔坐在车上路过此处,见叶子衿神色慌张地在街边跑,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忙下车跟上前去,才发现她在追前面的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当他认出是赵锦年时,他心中一沉,本想不再去管叶子衿,但见到叶子衿有危险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冲过去拉住了她。     叶子衿知道解释只会越描越黑,索性道:“我是在找二少爷,他受了伤,现在又无家可归。”     “所以你只是可怜他?”孟昊翔胸中一置,眼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     叶子衿没有否认,只是面无表情道:“二少爷曾救过我,他现在有难,有不能不管,请你不要误会。”     孟昊翔扯了扯唇,声音有些干涩道:“你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只可惜你这恩别人未必想要。至于误会,我想是你误会了,我说过,你和赵锦年的事与我无关。别以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有多重要,也许那个赵锦年也是这么觉得。”     孟昊翔听叶子衿刚才一口一个二少爷地称呼赵锦年,心中着实不快,又见她现在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的怒火直往上窜。想起刚才她看到赵锦年时是那么担忧和紧张,见到他却连解释也懒得解释了。     叶子衿脸色有些苍白,听了孟昊翔的话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的确,她在某些人的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个可有可无随时能被替代的角色。叶子衿掩饰过眼底的黯然,平静道:“谢孟老板提醒,我有自知自明,会认清自己的身份,孟老板你多虑了。”     孟昊翔凝视着叶子衿,眼眸里的寒意又增了几分,顿了顿,才道:“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望着孟昊翔远去的背影,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她本来想好好跟他说话的,可是被孟昊翔的话刺激得喘不过气来,心绪十分混乱。到底是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了,眼下叶子衿也没有勇气去找孟昊翔。她咬了咬下唇,径直走到路对面的小巷,不管怎样,先找到赵锦年。     回到沈记,小月见她脸色不太好,忙问出了什么事。叶子衿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小月指了指后院道:“蔷薇小姐来了有一会儿了,还在后院等你……”     芝湄?她来找自己了?叶子衿有些惊讶,忙走到后院。     只见花架前立着一个女子,一身电蓝水渍纹无袖旗袍,斜斜地戴了一顶遮阳的小纱帽,看起来颇有一番中西结合的韵味。     “芝湄,你来了。”叶子衿走上前去,迟疑地叫了她一声。     赵芝湄扭过头看向她,微微一点头,然后走到院中的竹椅上坐下,问道:“有我二哥的消息了吗?”     叶子衿坐到她对面,倒了一盏茶递给她,道:“今天我去找他了,凑巧在一家酒馆前遇见了他,可是他见了我就跑,我追不上。他没有来找过你吗?”     赵芝湄接过茶盏轻轻凑到嘴边,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也在到处找他。”     “也许他不想见我们,二太太的死应该对他打击很大……”叶子衿心中隐隐担忧,赵锦年这样下去很有可能因为赊账喝酒被人打伤或者打死。     赵芝湄叹了口气,道:“二哥怎么这么糊涂,当初芳姨也是为了保他才死的。”     叶子衿见赵芝湄面有戚然之色,试探性地问道:“芝湄,你离开上海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你说你过你和你娘回苏州老家了。”     赵芝湄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眸里似有怨恨。她看了叶子衿一眼,轻描淡写道:“没发生什么,只是过不惯苦日子,所以就回来了。你应该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吧,为了钱和享乐甘愿当百乐门的歌女卖唱卖笑。”     叶子衿听她话说得极重,暗自有些心疼。当初的赵芝湄还是个清纯善良的大小姐,如今这张精致的脸上,眉描得修长纤细,唇点的娇若玫瑰,一颦一笑多了几分艳丽。     “芝湄,我没有看不起这样的你,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拒绝承认自己过去的身份?”叶子衿苦涩道。     赵芝湄别过脸去,看向墙脚的几盆月季花,无奈地笑了笑,“你可以凭借你的手艺养活自己,可是我什么也不会,也吃不下多少苦,就只会唱歌。我连自己都瞧不上自己这个样子,哪里还敢奢求别人正眼看我。说得好听点是倾城天籁,说得难听点就是个卖唱的歌女。”     叶子衿看到她眼中闪过无限的悲凉,心里感慨万千,她怎么能把自己看得如此卑微。“芝湄,我不觉得当歌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总比当攀附大树生存的藤萝要强。我要是顾及什么尊严脸面早就饿死街头了,当年我也是歌舞场外的一个小贩,能挣钱的事只要我能做得下来,即便遭人不齿和白眼我也去做。我不会看轻那些靠自己生活的人,你何必妄自菲薄。”     赵芝湄有些难以置信,当年遇到她时,她已是沈记的学徒,赵芝湄并不知道叶子衿的过去,原来她也受过这么多冷眼和委屈。进百乐门之初,她就想到了蔷薇这个艺名,那条蔷薇手绢她也一直留着,可是她却不敢去找叶子衿,生怕现在的自己会让昔日的友谊蒙羞,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芝湄,我知道你是真的爱唱歌,做歌女没什么丢脸的,你已经是明星,何惧别人的议论。”叶子衿微笑道。     “谢谢你,子衿……”赵芝湄眼角微微湿润,她脱下蕾丝手套拭了拭,缓缓道,“我跟我娘回苏州一年后,我娘就改嫁了,她嫁给了一个男人做小,那男人是个势利小人,非要把我嫁给当地一个有权有势的乡绅,那人已经年过六旬,我娘也拦不住他们,于是我就逃来了上海,后来迫于生计做了歌女……”     “你傻啊,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后来相见你还装不认识我,真是气死人了。”叶子衿嗔怪埋怨,心里有些疼惜,想来她逃回来一定吃了不少苦。     赵芝湄脸色红了红,“当时我也是不想成为一个负担,我什么都不会做。后来进了百乐门,我担心你会看不起我,所以……”     二人多年不见,一直聊到傍晚才作罢。时间恍如昨日,她还是那个裁缝铺小小学徒,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只是夜幕降临,赵芝湄必须回到那个灯红酒绿的百乐门,站在华丽的舞台上献唱。两人相互道别,商议明日再一同寻找赵锦年。           第十三章 不辞而别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林家墓园里,一块青灰色的墓碑前坐了一个头发蓬乱憔悴不堪的男人。男人手里拿了个酒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酒,醉醺醺地倚靠在墓碑上,喃喃自语道:“蕴婉……我来看你了……你带我走吧……我们永远不分开了……蕴婉……”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墓园里遍植青松翠柏,四下安静得只听见风从林间呼啸而过。赵锦年凌乱的头发在风中胡乱飞舞,眼睛凹陷下去没有一点神采,瘦削的脸上还有伤痕。他不停地喝酒,酒水和着泪水顺着面颊流下。     “二哥……”一个声音颤抖道。     赵锦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面前的女子时先是一怔,随即下意识地往后挪,然后飞快地起身便要逃离。     赵芝湄死死地拉住赵锦年的衣袖,后面的叶子衿已拦在赵锦年身后。赵芝湄想起今天是林蕴婉的生辰,猜测赵锦年也许会来这里,便和叶子衿一起到了林家墓园。由于当年大太太阻拦不让林蕴婉葬入赵家墓地,林家二老便接了女儿的骨灰葬在林家的墓地,墓碑上的文字与赵家没有半点关系,而是刻了爱女林蕴婉之墓几个大字。     “二哥,跟我回家吧,我是你妹妹啊,你这样折磨自己我也很难受……”赵芝湄眼中晶莹,将赵锦年的整条胳膊都抱在怀里。     赵锦年几乎咆哮道:“你们不要管我!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又渐渐弱了下来,双目空洞地望向墓碑。     叶子衿再也听不下去,拉开芝湄对赵锦年厉声道:“你想寻死就去,我们也懒得管了,你要是觉得这样对得起死去的二太太和林小姐,就继续下去。男子汉大丈夫寻死觅活的,哪里有半点过去二少爷的样子,你要是放纵自己颓废,我们也无能为力。”     赵芝湄悄悄拉了拉叶子衿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她有些惊讶叶子衿会这样说赵锦年,在她的印象中,好像叶子衿很少这样说话,也极少对别人说重话,看来真是气急了。     赵锦年跌坐在地上恍惚出神,突然“啪”地一声砸了酒壶,抚着墓碑哀戚道:“蕴婉,是我对不起你……”     赵芝湄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赵锦年的肩膀,泪眼婆娑道:“二哥,我求你了,求你振作起来,嫂子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还有芳姨,她都是为了你……二哥,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活在悲痛的记忆里只会令自己和所有关心你的人更加难受……”     赵锦年手抓挠着头发,痛苦地把脸埋进手里,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叶子衿和赵芝湄,默默地看向林蕴婉的墓碑,伸手轻轻地触摸爱妻的名字。     三人静立在林家墓园,风轻轻扬起叶子衿的长发,想起刚才那一番话说得有些凌厉,开始还担心赵锦年听了会越加自暴自弃,当看到赵锦年渐渐平静下来,她暗自松了口气,自己和赵芝湄的良苦用心总算没有白费。     由于赵芝湄工作的场合不太适合赵锦年,他又有入狱的背景,所以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叶子衿托汪新雨将赵锦年推荐给了报社主编,起初报社主编见赵锦年写着一手的好字,文采也出众,颇为欣赏,于是同意试用一月。     岂知不到一个月,赵锦年自己便主动请辞。     叶子衿听闻后去报社找汪新雨,新雨将叶子衿拉到一旁,低声道:“这赵家少爷心气太高,主编让他写一些赞扬黄督军的文章,他坚持不写,说是写不来假话,所以得罪了主编。没想主编没让他走,他倒主动请辞了……”     叶子衿有些歉意道:“对不起,新雨,这下让你为难了,当初是你引荐的他,现在他得罪了主编,只怕主编要把火发在你头上,别害你丢了这份工作。”     汪新雨笑了一笑,道:“子衿姐,你别担心,我好歹在报社算个老臣了,主编不会迁怒我的,况且现在报社正缺人手,主编招人都还来不及。”     这时,有人叫汪新雨,“新雨,会客厅杜先生找你。”     杜先生?叶子衿有些疑惑道:“哪个杜先生?”     汪新雨神情有些无奈和厌烦,“是一个留洋回来的医生,说是很喜欢我写的诗,烦死了。”     叶子衿立刻会意,想起曾经听汪新雨的同学说起个有个留洋回来的杜医生对新雨好像很不一般,看来这杜医生是在追求汪新雨。     叶子衿知道新雨还在等子峥,可是子峥这一走也没个音信,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与她们团聚,要是耽误了汪新雨的青春年华,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虽然自己是心向弟弟的,但毕竟他和新雨还没成亲,汪新雨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幸福,她也不能太自私地去干涉。     叶子衿微笑道:“那你先去忙吧,我回店里了,二少爷的事谢谢你了。”     汪新雨的表情有些僵硬,转而一笑掩饰尴尬道:“子衿姐,哪里的话,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忽然她神色一黯,迟疑地问叶子衿,“现在有他的消息了吗……他有没有给你写信?”     叶子衿知道汪新雨说的他是指自己的弟弟子峥,她看得出汪新雨对子峥的思念不比自己的少。叶子衿轻叹一声,摇头道:“没有,也许是他怕牵连我们,所以才不跟我们联系吧……”     汪新雨有些失落,低声道:“也对……他一向喜欢暗中替别人考虑好,有什么事也不会写在脸上。”     从报社出来,叶子衿直接去了赵芝湄的公馆找赵锦年。     赵芝湄的公馆其实是百乐门的房产,只留给台柱们居住。里面的装潢陈设也尽是欧式风格,华丽不失品味。赵芝湄正喝着佣人呈上来的川贝炖雪梨,见叶子衿来了忙招呼她坐下。     “这可怎么办才好,二哥从报社辞职后就整天呆在家中不出去,除了练字也不做别的,我真不知该怎么劝他。”赵芝湄有些心急道。     叶子衿思量片刻,与赵芝湄商量道:“让他去沈记上班如何?他可以帮我管账或做点别的事情,也总比整天闷在家里好。”     赵芝湄也觉得这样可行,赵锦年好歹以前也有帮父亲管理过赵家的产业。     “我后面找时间跟他说说,他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也不喜别人去打扰,唉,二哥还是一副喜欢钻牛角尖的性子。”赵芝湄无奈地叹息道。     叶子衿临走时经过赵锦年的房间,透过房门的缝隙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练字。较之以前没有了那份气定神闲的风采,多了一些沧桑和憔悴。回想起初遇二少爷的情景,叶子衿不禁有些感慨。看着满地都是写满字迹的宣纸,点滴墨痕如同泪滴,尽是些怀念亡妻的诗词古文,看得人心里伤感。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叶子衿想起这些熟悉的句子,感念他对林蕴婉的一片情深,忽然觉得这世间的男子也不尽是薄情寡义。     五日后,赵锦年在芝湄的劝说下来到沈记华服店。刚来没几天,小武便有了意见。一天趁赵锦年在前面对账,小武拉了叶子衿到后院说话。     “子衿,我看这赵二少爷不太适合呆我们这里啊,才来几天呀,账目已经出了好几次错误,要不是小月及时发现,我们这生意岂不是越做越赔?”小武不悦道。     叶子衿知道这几天小武只是顾及她的面子忍着不发作,赵锦年在沈记的这些日子总有些心神不宁,要是换做小月账目出错,她也一定会责怪一番,可是看到赵锦年黯然无光的样子,她有些不忍心苛责。叶子衿只好先稳住小武,“他才刚来没多久,对账目也不熟悉,以后慢慢上手了也就好了。”     小武鼻中轻哼一声,道:“我看他就是个书生模样,能做什么事情,做账不会做,招徕顾客也不会做,就跟个木头桩子站在那里不说话,你说他能做个啥?”     “住嘴,我不许你这样说他,二少爷曾经对我有恩,他在这里犯的错我来承担。”叶子衿呵斥道。     小武撇了撇嘴,道:“知道你维护他,要不是因为他,你跟孟老板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吧。”     “你……你不要胡说!”叶子衿脸色一红。     小武不屑地走开,叶子衿回过身时,赫然发现赵锦年就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     她心中一惊,难道他都听到了……     赵锦年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他走到叶子衿身边,将账本递到她手中,勉强露出一丝笑,道:“这是今天的账目,你看看对不对。”     叶子衿愕然,“哦”了一声接过账本翻了几页,在她翻看账本时,赵锦年的声音轻轻在耳旁响起。     “子衿,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赵锦年眼中带着一丝自嘲又悲凉的笑。     叶子衿愣了愣,忙道:“不是的……你只是还不适应外面的环境而已。”     赵锦年看了看她,笑着道:“子衿,谢谢你这么帮我,以你的聪明才干我相信沈记会越来越好。”     叶子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赵锦年轻轻拍了怕她的肩,随后又走出后院去帮小武搬东西。看着那个玉树一般的背影,叶子衿有些迷茫,她已经好久没听他这样温和平静地说话了,连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间书房里的情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叶子衿忽然想起这首诗,那本她曾经视为珍宝的《李义山诗集》已经沉睡在某个箱子的箱底,都道世事无常,当年经历的那点心动和伤痛,在如今看来恍然如隔世,过去对二少爷的爱慕之情如今已成为一道埋藏心底的复杂情愫,不再为此辗转反侧度日如年,剩下的只有对旧日的感慨和叹息。     翌日,赵锦年没有再来沈记华服店,而是留下了一封信,赵芝湄同样也找到了他留下的信。他走了,离开了上海这个伤心的地方。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让她们不要担心他,看得出他写这封信的心境很平静。     这样也好,叶子衿看完信后心中五味杂陈。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也许将会决定沈记的成败。可是赵锦年却离开了,她本想要他的帮助……           第十四章 好事将近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什么,你要买下赵家的旧工厂?”小武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店铺关门前,叶子衿叫了小月小武在后院商议事情。刚一提出这个计划,小月和小武都十分震惊。     “是的,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沈记目前的生意已经上道,可是光做传统的订制服装不仅速度慢,而且利润也不高,每月师傅们的工钱和各种成本除去也赚不了多少钱。倒不如做批量的成衣生产,否则仅靠这点利润沈记很有可能一直停留在一家普通的华服店,无法做大做强。”叶子衿说出心中所想,经过这些年的观察和实践,她发现这条路是沈记最好的发展方向。     小月有些犹豫道:“子衿,你的意思是不要发扬师父的手艺了吗?他老人家知道了的话……”     “不是的,华服店也照常做订制的生意,我会亲力亲为,毕竟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还是更亲睐定做。只是沈记有了自己的工厂可以接一些大一点的单子,利润也更高。”叶子衿打消了小月的顾虑。     小武皱着眉撑着下巴,想了会儿,道:“可是要买下赵家的工厂需要一大笔钱,以我们积攒下来的钱哪够买工厂呀。况且眼下竞争这么激烈,我们又没有锦鸿楼那么硬的招牌和背景,能把这两间沈记华服店做好就不错了。”     钱的问题也是叶子衿一直犯愁的,沈记现在做的还是小本生意,的确拿不出买工厂的钱,虽然只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旧工厂,但买下来还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我们可以找银行借钱。”眼下叶子衿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小武依旧愁眉苦脸道:“可是我们没有担保人呀,哪个银行肯借钱给咱们,要找一个有头有脸的担保人可不容易。”     小武说得没错,要去银行借这么大一笔钱,没个有权有势的人做担保恐怕不行。叶子衿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孟昊翔,可她又马上就打消了去求孟昊翔做担保人的念头。想必他早已把自己抛到脑后了,他身边有温柔体贴的何漫苓,怎么可能会想见到她。     那还有谁可以帮自己呢?叶子衿将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了那个富态臃肿的身影,大上海鼎鼎有名的船王乔至清!不过他能在上海滩将生意做到如此,也绝不简单。所谓商人,只要有利益可图便可有周旋的余地,可是现在的沈记好像也不能给乔至清这个商界大佬带来什么好处。     晚上,叶子衿回到家后便搬出床下的一只箱子。那只雕花红木箱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灰,里面装的是周姨娘留给她的嫁妆,其实这箱东西已在多年前被她卖的卖当的当剩下不多了。叶子衿拿出一个斗彩宝相花纹葵式瓷盘,对着灯光审视一番,完好无损。这件东西本是清朝乾隆年间宫里的器物,后来流传到了民间,是她阿玛从私人藏家手上买来的。以她阿玛的眼光,这件东西一定不会差,她虽不了解现在的古玩市场的行情,但这个瓷盘一定算得上件珍品。     叶子衿知道乔至清喜好古玩,虽不知他是真风雅还是附庸风雅,但送这件东西给他只是请他当个担保人,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既无任何风险又能满足自己的收藏爱好。叶子衿将斗彩瓷盘小心包好,想着明日如何将这件东西送给乔至清。     转眼间已经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叶子衿梳洗完毕,挑了一件样式简洁稳重的藕荷色圆襟晕染芙蓉图案旗袍。因为清早有些寒意,叶子衿又添了一条缃色的丝巾。端坐在妆镜前戴耳环时,叶子衿忽然想起以前子峥做好泡饭叫她的情景,心里不免有些感伤。子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一天天过去了,春去秋来,她天天盼望着,闲下来时竟会胡思乱想地吓到自己。她有时夜里会梦见弟弟,不过多半都是噩梦,梦里的子峥满身是血,被人无情地扔进了黄浦江。叶子衿从噩梦中惊醒时,眼角总是一片湿润冰凉……她不敢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她只希望子峥能活着,他信中答应过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性命……     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裹着斗彩瓷盘的包袱,叶子衿坐车到了怡和船运公司。她对女接待说明来意,那女接待自然了解老板的爱好,引了她到会客厅等候。     乔至清在办公室里逗着一只画眉鸟,听说是叶子衿来找他,颇有些疑惑。他与叶子衿仅有几面之交,而且都有孟昊翔在场,这次她单独来找自己所为何事。想起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乔至清淡淡一笑,双手悠闲地背在身后踱步去了会客厅。     叶子衿见乔至清进来,忙起身微微鞠躬,道了声:“乔老您好。”     一番客套话后,乔至清的目光落在了叶子衿带来东西上。     乔至清悠悠地喝着茶,不紧不慢道:“叶小姐有事不妨直说,老朽我虽老眼昏花,但不至于什么也看不清,你来是不是因为孟老板呐?”     叶子衿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她来这里关孟昊翔什么事。她尴尬地笑了笑,道:“乔老您说笑了,我来找您和孟老板无关,是我自己有一点问题想请教您。”     “哦?什么问题呀?”乔至清挑眉问道,臃肿的身躯陷进欧式沙发里,看着像一堆软泥。     叶子衿定了定心绪,打开带来的包袱,红色的绸布缓缓揭开,出现的是一个颜色鲜艳的斗彩瓷盘。     乔至清眼前一亮,道:“这件东西是你的?”     叶子衿见他如此反应,心里踏实了几分,道:“这是我前不久从一处古董小店儿买来的,我自知目拙不识货,只是看着颜色好看就买了来,但是买了后又担心被那店主诓骗了,所以就特地拿来这件东西请乔老板过目,您慧眼识珠又懂这行,还烦请您帮我验一验这盘子是真是假。”     乔至清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脸颊上饱满的肉抖了抖,道:“我对古玩也是略懂一二罢了,既然你专程跑一趟我这里,我岂有不看之理。”说着爱不释手地拿起瓷盘反复查看,边看边啧啧道,“你这丫头不简单呐,随便一买就买了个宝贝。”     叶子衿顺势装不明究竟,问道:“乔老这话怎讲?”     乔至清将瓷盘递到她面前,给她一一讲解道:“你这件斗彩瓷盘上釉极佳,胎体色泽鲜亮,点彩的技法极高,我看这落款也不假,应该是皇家御用的,真是件稀罕宝贝呐,这斗彩的瓷器我只收藏到过一个同治年间的五彩暗八仙碗,这样大件的东西我还不曾见过。”     叶子衿见乔至清果然很懂古玩,赞叹道:“乔老您好眼光呀,我就看不出这些好处来,只觉得这盘子看着颜色好看。”     乔至清摆摆手笑道:“你这丫头这回是买赚到了,这件东西要是卖出去定能卖个好价钱,而且是买家抢着买。”     叶子衿莞尔道:“我这是瞎猫遇到了死耗子,我哪里懂什么古玩,只是喜欢去逛逛买点小东西装饰店铺而已。”叶子衿见乔至清还在意犹未尽地抚摸着斗彩瓷盘,又道,“这件东西跟了我倒真成了明珠暗投,怕是要被埋没了。我看还是适合乔老您这样的真行家收藏,要不我就转送给您吧?”     乔至清放下东西,摇了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是叶小姐买到的,就证明这宝贝跟叶小姐有缘,何不珍惜这缘分。”     叶子衿见他目光仍有意无意地看向桌上的斗彩瓷盘,心中了如明镜,道:“我看乔老才是这件东西的有缘人,我只不过是买了它,对它是肤浅的认识,而且开始还怀疑它是赝品。既然这东西如您说的这么宝贝,那就更该交由您来保管,我不懂这些,万一磕了碰了岂不暴殄天物。”     乔至清呵呵笑了两声,道:“既然你这丫头坚持,那只管开个价,我可不能白要。不过这东西虽真,但在近年的市场上价钱不占便宜,毕竟还有青花在那儿压着。”     叶子衿知道乔至清的意思,他是担心自己这个不懂行的小丫头喊出天价。     叶子衿顺水推舟道:“既然如乔老您说的,买东西要看缘分,这送东西就更要看缘分了。我敬佩您是这方面的行家,而且又懂书画,是商界中首屈一指的儒商,所以觉得只有您才配拥有这样的珍品。这件东西全当我提前送给乔老您的寿礼吧,我记得您的寿辰快到了。”     “难得你这丫头有心了,还记得我的寿辰,唉,昊翔不娶你真是可惜了。”乔至清见叶子衿一副不解的样子,又笑道:“你还不知道么,报纸上说他和华晋坤的侄女何漫苓何小姐好事将近,我以为你这次来是想找我做媒人,呵呵,如果你真为此事而来,我是一定会帮你的。何小姐有华晋坤撑腰,我乔至清一定给你撑腰,你放心,你将来的婆家我一定给你挑个好的。”     叶子衿心中“咯噔”一下,孟昊翔竟要与何漫苓成婚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在乔至清面前失态,强笑道:“谢谢乔老的好意,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和孟老板只是曾经的上下属关系,他和何小姐才是天生一对。”     乔至清重新靠回沙发的靠背上,悠悠笑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呀我是看不懂了,不过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帮忙的尽管开口。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聪明人,一个女子能把沈记华服店经营得有条不紊,真是后生可畏呀……”     叶子衿强忍着心里的痛,平静道:“乔老您过奖了,生意场上的事我还得多向您学习,您当初白手起家创建了怡和船运,如今怡和已然是船运龙头,子衿自愧不及乔老您的万分之一。”     乔至清笑着指着叶子衿道:“你这丫头呀……只怕昊翔以后悔得肠子都要清咯,呵呵……”     从怡和船运公司出来,叶子衿只觉得脚步发虚,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敢去买报纸,生怕看到的新闻真如乔至清所说。他是真的要和何漫苓成婚了吗……     初秋的天空高远湛蓝,几只白鸽从空中飞过,最终落在不远处教堂的屋顶。南京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叶子衿缓缓地穿过人群,也不理会撞到她的人,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心已经凉透。回到铺子时,小月见她面色苍白,有些担忧。当她惊讶地发现叶子衿的包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时,小月更是觉得奇怪。叶子衿从来不会粗心大意到钱包被偷。今天她不仅迟些来了店里,就连钱包被偷也没察觉,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恍惚失落。     小武清咳了几声,睨了小月一眼示意她不要多问。小武刚才出去送了一趟货,自然明白叶子衿为什么会如此反常。     宝辉洋行的老板办公室里,孟昊翔接过罗秘书送进来的文件,抽出西服兜上夹着的派克钢笔,簌簌几下签了字。     罗秘书合上文件时,孟昊翔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货到了?”     罗秘书谨慎瞟了一眼门的方向,低声道:“已到,可验货。”     孟昊翔颔首,面无表情,神色冷峻,“既然到了,那就照规矩验收吧,这周六通彩的中彩名额可以增加了。”     “是,我会去办好。”罗秘书应道,随即拿着文件出了门。     罗秘书走后,一个被派出去的手下来到孟昊翔的办公室。     “老大,叶小姐除了今天早上去怡和船运公司找过乔老板,别的就没什么异常了。”那人态度恭敬地如实禀报。     “知道了,如果没有别的情况你可以回去了。”孟昊翔心中有些疑惑,叶子衿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去找乔至清。     那人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叶小姐今天在街上好像……心情不太好……”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情况,不过孟昊翔让他暗中保护叶子衿,他觉得这也算是一点不太正常的情况。     手下走后,孟昊翔陷入了沉思。手无意间碰到皮椅上冰凉的扶手,眼角余光扫过今天的报纸。她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么……孟昊翔不禁握紧了扶手,突然将桌上的报纸直接扔进了纸篓。只见黑色的标题写着“上海名媛何漫苓初试嫁衣,疑似与孟昊翔婚期将近”。           第十五章 一刀两断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秋日晴空万里,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草坪上,一层金黄一层深绿,荡开在整个后花园。池塘里的荷花已经枯了,只剩了些暗碧色憔悴不堪的荷叶依然立在池塘,水好像清浅了些,倒映着高远的蓝天和白云,风一吹,满池枯荷摇曳,泛起层层涟漪。     与满目萧条的池塘不同的是一处种满玫瑰的花墙,花枝被修剪得极为整齐,每一朵花都在适宜的位置绽放。远远望去砌绿堆红,颇有一种欧式花圃的浪漫。花墙将白色的小洋楼围了半圈,洋楼到花园的走廊上摆了大小盆景,多以牡丹为主,深红浅紫,倒是一片春意盎然。     葡萄架下摆放了两张欧式雕花白木椅和一张小圆桌,圆桌上的细颈双耳瓶里插着一支红玫瑰。一只纤纤玉手放下杂志,声音柔媚如水,“哎呀,别傻笑了,就说你傻,女人要主动给男人一点成婚的暗示,像你这样傻傻地痴等下去岂不熬成了老姑娘。这回要是真成了,你可得给我包个大红包。”     何漫苓唇磕着杯沿,抿唇笑了笑,放下咖啡道:“好,少不了你的。”她眼底忽然闪过一丝不安,“你说他会不会生气?我这样做会不会有失稳重叫别人笑话?”     文莺没好气地看了何漫苓一眼,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问起来就说那些小报记者捕风捉影好了,你只是去试了件衣服。亏你还是受过西洋教育的,你看看这《玲珑》杂志上的那些洋女人,沙滩上又是露胳膊露大腿的,你这点害臊个什么。”     何漫苓也翻看了几页《玲珑》杂志,看到那些描绘国外女人的图片,叹道:“她们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敢想敢穿,女人也能有自己的事业,我就特别敬佩那个香奈儿女士。”     说着又翻到了下一页,何漫苓见到图片上一个熟悉的面孔,随口又道:“凤绮霞最近好像风头很盛,又是拍电影又是出唱片的,看来冯厉是铁了心要捧她。”     文莺淡淡扫过那张剧照,丹唇微启,“她呀,无论拍什么戏都一个表情,不是演苦命的丫鬟就是演痴情的怨妇,哭哭啼啼地给那些男人看,真是乏味极了。”     何漫苓淡淡一笑,“可大多数男人不是偏爱吃这一套么,他们总是喜欢温柔又解风情的女人。凤绮霞倒很会用这一套,听我安排在霓裳大舞台的人说她和几个日本商人关系还挺密切,看来她还不止冯厉这一个靠山。”     文莺的笑容僵在唇角,若有所思。何漫苓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不高兴凤绮霞的风头有压过于她,于是安慰道:“你别在意,她结交日本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那些日本人没一个好的,到时候有她苦头吃。”     文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我不会跟那个女人一般见识,最近我要发新唱片了,哪里有闲工夫管她拍什么电影。”     何漫苓见朋友眉心舒展,放下心道:“好呀,到时你可得给我留一张签名唱片。”     文莺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漫不经心地用小勺搅拌着咖啡,道:“这个当然,对了,我看你挺喜欢去做旗袍的,你有什么好的旗袍店推荐吗?我最近要为新的香烟画报赶制几件旗袍。”     何漫苓胸口一置,想到衣柜里挂满的沈记的旗袍,神情冷淡下来,道:“你可以去锦鸿楼,那里的旗袍师傅手艺不错。”     文莺道:“那里是不错,只是好多上流社会的女人都在那里做旗袍,难免会穿到一样的款式和花样,我可不想穿别人有的衣服……”文莺发觉何漫苓脸色不对,突然想起曾经在寿宴上遇到的叶子衿,恍然大悟,忙道,“算了,我还是去锦鸿楼看看吧,让他们订新的料子给我做。”     这时,一个穿着黑湘云纱大脚裤,红花白底衣衫的侍女走到何漫苓身旁恭敬道:“小姐,孟老板来了。”     何漫苓听了忙起身,一时竟忘了文莺还在。     文莺捂嘴笑了笑,眼里带着嘲弄,道:“哎哟,我看某些人心急脸红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副娇滴滴小女人模样。那我就先行告辞了,不打扰你和孟老板约会了。”     何漫苓差人送文莺回去,又对丫鬟道:“秀儿,你先去把我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拿出来,再吩咐厨房烧一些昊翔爱吃的菜。”     “是,小姐。”丫鬟领了命飞快地朝小洋楼跑去。     客厅里,孟昊翔站在一盆雪球牡丹花前,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蹭自己的脚。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灰猫。孟昊翔俯身摸了摸灰猫的脑袋,微笑道:“你这家伙怎么胖成这样了,越老越懒得不想动。”     这只猫是好几年前他与何漫苓外出时从路边捡回来的流浪猫,没想到许久不见,这只猫见到他一点也不生分。     “嘟嘟现在老了,只喜欢趴在阳台晒太阳,连撒娇打滚都吃力。”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孟昊翔转过身,见何漫苓一身清秋色蕾丝纱裙,白色的腰带,白色的缎鞋,脖子上挂着那串蓝宝石项链,整个人像这白牡丹一般亭亭玉立。他有些失神,想起自己刚到晋安堂时,何漫苓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华爷交给他的第一项任务便是保护何漫苓,那时他总是谨慎地守护在她身边,像保护亲妹妹一般护着她。如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何漫苓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虽然有时任性些,但孟昊翔始终对她生气不起来。不过这次报纸的事,他不知为何会如此介怀。     “恐怕是你纵容了这家伙懒下去,不然它也不会长这么肥,都快赶上钱江了。”孟昊翔说着朝何漫苓走去。     何漫苓笑着拉他到饭厅坐下,桌上早已摆好他爱吃的几样小菜。何漫苓本以为他不会来她这里吃饭,没想到今天打电话过去他竟爽快地答应了,这让她颇有些意外。     “昊翔,这是你爱吃的干煎鲳鱼,多吃一点。”何漫苓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孟昊翔碗中。     孟昊翔并没有动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漫苓,你是不是去百合影楼看婚衣了?”     何漫苓拿着筷子的手僵了僵,笑容不改道:“有这回事,我是陪文莺去看的,那天和她闲逛,她心血来潮就拉我去那家影楼试了试西洋的婚衣,我觉得还挺好看。”说着悄悄瞟了孟昊翔一眼,脸红了红。     孟昊翔沉声道:“以后外出留神些,有的记者总喜欢无事生非胡写,我也是为你将来着想。”     “为我的将来着想?”何漫苓勾起唇角,她现在知道了孟昊翔答应陪她吃饭的原因,到底还是为了叶子衿,他是担心那个女人看了报纸伤心么?呵呵,倒真是用心良苦。     “你以后还要嫁人,这些报纸乱写对你的清誉不好,我明天会派人去那家报社安排一下,以后这种事不会发生了。”孟昊翔见何漫苓神色不悦,知道她心中有气,恐怕等会儿又要发作一番,于是又道:“我晚上还要和虞老板吃饭,就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孟昊翔起身,何漫苓却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强忍着眼里的泪,道:“昊翔,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一直以来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孟昊翔没有转过头去看她,只是轻轻拂开她的手,平静道:“漫苓,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想违背自己,所以,我只能说抱歉。”     何漫苓失声笑了笑,晶莹的泪珠滑落,在脸上留下一道粉痕,她眼里有恨意也有悲凉,缓缓道:“我知道那个沈师傅对你有恩,所以过去就三天两头到他店里做旗袍,我知道你喜欢吃的每一道菜,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用很浓的香水……虽然我不喜欢穿中式的衣服,虽然我不喜欢吃鱼,虽然我很喜欢尝试各种香水,可是为了你,这些我全都可以做到!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你为什么还是如此对我?为什么……”何漫苓紧紧地拽着手绢,再也忍不住,泪水如雨般落下。     孟昊翔看到何漫苓梨花带雨的伤心状,心里也不好受,他与何漫苓从小一起长大,她也算得上他的半个亲人,况且华爷对他有恩,他也不想因此与华爷闹僵。孟昊翔无计可施,眼下只好让何漫苓自己平复下来。     “漫苓,对不起。”孟昊翔有些犹豫地出了门,紧接着听到了房里“噼里啪啦”碗碟落地的脆响和哭泣声。孟昊翔落在门把上的手停了停,忽然又狠了狠心,疾步上车离去。     丫鬟秀儿见何漫苓伏在餐桌上哭得伤心,小心翼翼走过去,怯生生劝道:“小姐……您别哭了……孟老板已经走了……”     何漫苓簌簌粉泪夺眶而出,哗啦一声将白色的桌布掀开扔在地上踩,雪白的桌布上沾了各色酱汁和酒污,已经变得一片狼藉。     何漫苓忽然抬头望向秀儿,大声喝道:“给我去拿剪刀来!”     秀儿听她说要剪刀,吓得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忙劝道:“小姐,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何漫苓见秀儿站在原地不动,越发火大,径直冲进卧室打开抽屉找剪刀。秀儿连忙跟了过去,只见何漫苓拿起剪刀后,又打开衣柜,将挂着的几十件旗袍一股脑扔到床上,然后就是一阵连撕带剪,将一件件精美的旗袍剪成碎片。特别是翻出那件牡丹花卉龙凤呈祥花纽绸缎旗袍,她记得这件旗袍的料子是叶子衿挑选的。她越想越气,大力地撕扯着手下的旗袍。凤穿牡丹,龙凤呈祥,光彩照人,心想事成……呵呵,多么讽刺!何漫苓冷笑着,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剪刀,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刀两断,剪去情丝!     孟昊翔来到荣顺馆,本想定下那间最好的雅间请虞关山吃饭,不想被店家告知那间名为“千禧阁”的雅间已经被一位姓叶的小姐预定了。     姓叶的小姐?孟昊翔唇角微扬,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他不禁有些好奇叶子衿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她不仅结交商界名流,还频频出现在酒会晚宴,与她曾经的作风大有不同,孟昊翔怀疑是沈记又遇到了什么困难……           第十六章 冰释前嫌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千禧阁内,叶子衿替乔至清斟酒,乔至清一饮而尽,对桌上众人笑道:“这是我的远房侄女叶子衿,沈记华服店的老板,哦,不对,过几天就该叫沈记华服厂了,还请诸位在生意上多多关照我这个侄女。”     众人连连应声称是,叶子衿此番请乔至清吃饭,主要是因为银行和赵家工厂的事都已办妥,她专程来谢乔至清。没想到乔至清替她考虑得挺周到,建议她再多叫一些人来。借着乔至清的面子,叶子衿才能将这些纺织大户,百货公司大老板请得来。     先施百货的马老板敬了叶子衿一杯酒,爽快道:“既然是乔老的侄女,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岂有不关照之理,以后沈记华服厂出的货可以直接上到先施百货公司卖。”     “多谢马老板。”叶子衿也同样喝了一杯又回敬一杯,说的多半是些客套话,即便她与这些老板不熟,但好歹也听说了些名气,往好的地方夸总是没错的,一时间席上气氛融洽,众人相谈甚欢。     不过叶子衿不胜酒力,挨个儿敬了一圈下来便有些头晕。她强撑着笑颜,找了个理由出了雅间,刚走到门口,忽觉胃里翻江倒海,她连忙一路小跑奔向盥洗室。     一阵搜肠刮肚的呕吐后,叶子衿面色苍白如纸,手脚冰凉。她扶着墙缓缓出来,经过一面镜子时无意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她发现头发有些乱,脸色如大病初愈似的,连忙从小手袋里掏出一枚西洋口红准备补妆。只是不小心手指一滑,口红啪嗒掉在了地上,滚了出去。     叶子衿连忙走过去捡,忽然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皮鞋映入眼帘,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先她一步将地上的口红捡起。     “原来是你,叶小姐。”男人将口红递给叶子衿,淡淡一笑。     叶子衿下意识地将散乱的头发拨到耳畔,极力平静下来,客气道:“好久不见,孟老板。”     孟昊翔闻到她身上一股酒味,知她喝了不少的酒,他不喜女人喝太多酒,何况还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当即心下不悦道:“的确好久不见,叶小姐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连乔老板马老板这样的人都能被你请来吃饭,不得不承认你挺有本事。”     叶子衿听出孟昊翔话中带有讽刺的意味,此刻也不想与他争辩,只神色如常道:“孟老板何尝不是春风得意,听说您就快和您的如花美眷成婚了,我在这里预祝孟老板与何小姐百年好合。恕我还有贵客在,不方便与孟老板闲谈。”说完接过口红从孟昊翔身边走过。     孟昊翔正暗自生气她还是那副冷淡的态度,一把拉过叶子衿的手将她整个人抵在墙上。叶子衿的手腕被孟昊翔握得生疼,经这么一推头脑更加晕眩。     “你就真不在乎我跟她成婚?”孟昊翔不甘心地问道。     叶子衿仰起脸,定定地望着孟昊翔漆黑如玉的眼眸,冷冷道:“这是你与何小姐的事,与我无关。”     好个与我无关,孟昊翔暗恼,当初他对她这样说,如今她倒是原封不动地奉还。可是他仍紧紧地握住叶子衿的手不放,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怒,“好,叶子衿,你厉害,你可以不在乎……”     叶子衿只觉得被他压制得快要窒息,胃里的不适又重新涌来,一阵一阵绞痛,她咬着唇,额头已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往下坠,浑身软弱无力。慌乱迷茫之中,她抓住了他的衬衫衣领,身体却仍止不住顺着墙往下滑。     “子衿,你怎么了?子衿!”孟昊翔抱住她,叫着她的名字,手指触碰到她的额头时,一片冰凉湿润。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孟昊翔懊悔自己这些日子的故意冷落,她毕竟是个女子,哪能承受这么多。孟昊翔本想抱着叶子衿出去,没想到被还有一些意识的叶子衿强烈反抗。     “我……我要先去跟乔老板他们告辞……”叶子衿的声音轻飘飘的浮在孟昊翔耳边。     孟昊翔扶起她道:“乔老板那边我会派人去说,我先送你去医院。”     叶子衿实在无法强撑着回去千禧阁,她一手捂着小腹,一手被孟昊翔绕至肩头,被他半抱半扶着出了荣顺馆。     没想到刚一出饭馆大门孟昊翔与叶子衿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这些天关于孟昊翔与何漫苓成亲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两个人都是上流社会里出众的人物,自然关注度也高,许多小报记者巴不得挖出什么新进展。     当看到二人这样亲昵地搂抱着走出荣顺馆时,守候在此的记者一下子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地朝孟昊翔扔出一系列啼笑皆非的问题,弄得气氛很尴尬。     “孟老板,听说您就快与何小姐成亲了,这是真的吗?何小姐在百合影楼试嫁衣的事是您预先知情的吗?”     “孟老板,您跟这位小姐是什么关系?是情人还是女朋友?”     “孟老板,这位小姐脸色不太好,你们现在要去医院吗?这位小姐是怀孕了吗?”     …….…………     孟昊翔一面拨开围攻的记者,一面护着叶子衿。司机邓福见老板难以抽身,忙过来帮忙,二人穿过人群和无数高举的照相机进了汽车。外面还是一连串相机的咔擦声,吵得人心烦。     司机好不容易挤出来钻进车里,连忙发动汽车去了医院。     第二天,一些小报争相报道了昨晚荣顺馆发生的一幕。许多标题写得十分刺眼,诸如“孟老板夜携芳眷赴医院,何小姐肝肠寸断不出户”之类的,甚至有《玲珑》杂志直接就此新闻探讨如何鉴别花心男人,总之各种荒谬的传言甚嚣尘上。     医院里却是一片风平浪静,叶子衿在医院吃了药睡了一晚,孟昊翔一直守候在叶子衿身边。     一大清早,钱江和曲向天送来了粥和小笼包,因为叶子衿在,二人谁也没有提今天报纸的事。曲向天拉钱江出了病房,钱江叹了口气道:“本是专情的汉子,怎么偏被写成了花心的公子,那些个报社杀千刀的,看老子不让他们关门倒闭。”     曲向天无奈道:“这种事还是要大哥亲自处理,你可不要又一时糊涂自作主张闯了祸。听说何小姐病倒了,她那边我已经派人去送了些补品,大哥现在走不开,我们做兄弟的也得帮他打点着,不然以后大哥在华爷那边为难。”     钱江点头笑了笑,“还是你心细想得周到,不过这何小姐也着实可怜,追了这么久还是落了空,谁叫咱们大哥太出众了,她才这么一直巴巴抓着舍不得放,唉,我们咋就没遇到这等好事。”     曲向天鄙夷地看了钱江一眼,道:“你看看你那肚子,叶小姐没怀孕你倒像怀了五个多月的,再这么吃下去就真成猪了,恐怕日后段小姐就要拿鞭子抽你了。”     “嘿,臭老四,你比那刁蛮丫头的嘴还厉害……”二人说笑着离开。     病房里,孟昊翔盛好了粥递到叶子衿面前,叶子衿轻声说了句谢谢,只尝了一口便放下。因为昨晚刚吐过,这会儿吃什么嘴里都寡淡无味,反正没什么胃口,索性不吃。     孟昊翔以为她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对不起,昨天是我太冲动了……”     叶子衿低着头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想到那则他与何漫苓即将成婚的新闻,她心里就如同堵了一团湿漉漉的情绪,叫她闷得透不过气。     “你想买下赵家的旧工厂做批量的成衣生意?”孟昊翔见她有些不自在,于是转移话题道。     叶子衿应道:“是的。”     孟昊翔也是昨天才知道她请乔至清一行人吃饭的目的,原来她竟有如此冒险的打算,孟昊翔开始还有一些吃惊,不过他也知道叶子衿与一般女子不同,她外表温柔内心却十分坚强,胸襟抱负一点不输于男子。     “你是请乔老板做担保向银行借钱了吧,即便你买下工厂,那些设备的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你真有信心连本带利赚得回来?”孟昊翔轻描淡写地问。     叶子衿心里其实也没个底,但是既然决定这样去做,气势上就不能先输,于是脱口道:“我相信不出三年就可以还清银行的钱并且有的赚,只要我有足够的订单和广阔的销路,这些我自会打算好。”     孟昊翔颔首,挑眉笑道:“既然叶老板这么有信心,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支持了。”     他的眼神忽然一变,凝视着那双秋水丽眸,声音温和道:“子衿,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做担保人,是因为那则新闻吗?那都是假的,我与漫苓从来没有任何婚约,我爱的只有你……”     叶子衿愣了一愣,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想起慈善晚宴的事,叶子衿仰起脸,淡淡道:“那晚你为什么不等我就先进了礼查饭店,是故意要我被拦在外面难堪的吗?”     孟昊翔见她介怀那件事,道:“我也是知道你那天去找赵锦年忘记了我们说好的时间,所以才会生气。至于漫苓,我是在宴会上遇到她的,并没有提前邀请她做女伴,只是看你后来和丁凯一起进来……”     “所以才与丁凯争那串蓝宝石项链?你未免有些太小气了吧,孟老板。”叶子衿瞥了他一眼,神色缓和了几分。     孟昊翔愤愤不平道:“你说我小气,那你呢?这么久也不来找我,你难道一点都不想我?”     “不想。”叶子衿脱口道,随即又别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     孟昊翔忽然拿起一个小笼包硬塞进叶子衿嘴里,然后一把搂过她封住了她的唇。     叶子衿躺在孟昊翔怀中,嘴里满是小笼包的味道,孟昊翔的唇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唇,她却能感受到他嘴唇的那丝温热。叶子衿鼓着腮帮子好不容易将那枚小笼包咽下,擦了擦油亮亮的嘴唇,压低声音急道:“这里是医院,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孟昊翔笑道:“怕什么,昨晚已经被那些记者拍到了,想必今天你也上了报纸。没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的关系迟早要公布,提早一步也无妨。”     叶子衿红了脸,咬唇道:“你们男人当然无所谓,要是后面有什么情变,报纸又会写某老板另择佳偶,某女子惨遭抛弃。舆论从来都是向着你们男人的,你们可以有很多姨太太,越多便越有颜面,别人会说是有能耐有本事;而哪个女人要是被休了还敢再嫁,一定会被人骂个体无完肤,别人会说她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世道从来都是不公平的,我只能尽可能保全我自己的名誉。”     孟昊翔听她这番言辞激烈,觉得她严肃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天真有趣,忍不住笑道:“那你看我这样的男人该娶多少房姨太太才能够撑得住颜面呀?听说段老大都有八个姨太太,我论长相和实力总不能还比不上他吧?”     “你……”叶子衿瞪了他一眼,知道他在取笑自己,轻哼一声不再理会。     孟昊翔轻轻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前,敛起笑意道:“子衿,我孟昊翔不是个轻诺寡信的人,我也不会随便承诺什么。今天,我正式告诉你,这辈子我想娶的人只有你,这辈子我只会有一个妻子。”     叶子衿只觉得手掌被他握得有些温热湿润,她想抽出手来却被他紧紧抓回。她开始有些逃避他的目光,但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她的心也不知不觉软了几分。     叶子衿抬眸望着他,忍俊不禁道:“对,你孟老板是只会有一个妻子,但可以同时拥有很多个姨太太……”     “绝对没有什么姨太太!只你一个就这么难对付,多了我岂不是要气死过去。不过孩子可以生很多,七个八个都行……”孟昊翔打趣道。     叶子衿睨了他一眼,冷冷吐出两个字,“流氓。”     过了几日,开始传得沸沸扬扬的言论被另一更震撼的新闻压了过去,孟昊翔在记者面前公开承认了与叶子衿的恋爱关系,并表示与何漫苓小姐只是多年的挚友,亲如兄妹。叶子衿一下子成了无数名媛小姐谈论的对象,或羡慕或嫉妒,谈论叶子衿之余,她们偶尔说起何漫苓时还会同情可怜一番。     孟昊翔公开关系的前一天,正是叶子衿的沈记华服工厂开业的日子,由于这两件事颇有些凑巧,有的人恶意猜测叶子衿是想借孟昊翔打响沈记的招牌,一时又有人说叶子衿是个工于心计的势利女人,总之各种言论都有,赞美的批评的恶意攻击的,不过叶子衿却都置若罔闻,将所有心思都投入到了沈记华服工厂接的第一笔订单。     这天早晨孟昊翔来到宝辉洋行,罗秘书照常给他送来每日的报纸。孟昊翔随意拿起一份《大公报》,看了一眼油黑的标题,嘲讽道:“这些国府的笔杆子倒挺会粉饰,将自己的无能归咎于共党的卑鄙狡猾。”     罗秘书道:“那些调查科的总要想些法子替自己开脱,否则蒋公痛骂他们一顿,连骂娘都不够用了。”     孟昊翔神情不屑地扫了一眼报纸,“以前郑绍明的死用制造桃色新闻来掩盖,这次从南京派来的督察员又死了,就怪在内部有奸细,我看下次他们还能想出什么理由,真是可笑。”     罗秘书微笑道:“谁让他们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怜了那些绞尽脑汁的笔杆子。”     孟昊翔脱了西服挂在衣帽架上,一身白色衬衫在秋日早晨的阳光下显得越发洁白柔和,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他心情大好,转身对罗秘书道:“帮我订一个今晚七点麦塞尔西餐厅的双人座位。”     “好。”罗秘书笑了笑,点头会意,随后出了门。           第十七章 悲情牡丹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麦塞尔西餐厅内灯光朦胧,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烛火摇曳。孟昊翔接过侍者递来的菜牌子,转交给叶子衿看。叶子衿随意扫了一眼,道:“西餐我也不太懂,还是你点吧。”     孟昊翔见她兴致不高,知道她还在记挂着厂里的事,点了菜侍者走后,笑道:“叶老板现在贵人事忙,今晚肯赏脸陪我吃饭真是我的荣幸了。”     叶子衿拨弄着沙律碟子里的蔬菜,道:“我再忙哪有你忙,光是应付那群无聊的记者就有的受了,难怪你都忙晕了,不该说的也说,也没问过我的意见。”     孟昊翔端起高脚杯,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杯中晶莹暗红的酒,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叶子衿,“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会怕流言蜚语,不过你放心,报纸不会再写我们的事了,不出一周就会风平浪静。”     叶子衿放下银叉,有些迟疑道:“华爷那边……你想好了?他会不会因此……”     “将我赶出晋安堂?”孟昊翔笑了笑,道,“华爷一向公私分明,况且他没有要求过我娶漫苓,我想这个世上除了我父母,他是最了解我的,我跟华爷之间不会为了这件事闹得不愉快,顶多后面带你登门去拜访他老人家。”     叶子衿低头不语,不知为何,她竟会担心起何漫苓来,毕竟人言可畏,何漫苓好歹也是上海滩的名媛千金,如今报纸上那样写,难免会让她脸上无光。     侍者上了两份牛排和一碟果子冻,叶子衿本就对半生不熟的西餐没什么兴趣,只因今天是孟昊翔提前订好了位置,也不好临时更改,所以便勉强来尝个新鲜。她径直拿了那碟果子冻,刚要用茶匙舀一勺吃,却忽然被孟昊翔将整碟甜品端走。     孟昊翔到手后当即划了上面半片梨塞进嘴里,叶子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道:“你若爱吃点两碟便是,堂堂孟老板请个客还这么抠门么?”     孟昊翔笑道:“这是我给自己点的,你的南瓜奶油汤还没上来,这果子冻是生冷的东西,我娘曾经说过女人要少吃生冷的饮食,男的倒无所谓。”     叶子衿见他津津有味地吃着,觉得有些好笑,索性放了勺子看着他吃。孟昊翔见叶子衿不吃,以为她在不高兴自己先吃,语气温和道:“你既不喜欢西餐我下次就不带你来了,这次就将就些吧,我给你把牛排切好,你多少吃一点。”     叶子衿见孟昊翔拿了刀叉在她盘子里切牛排,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禁怀疑他后面是否又要打趣自己。初遇见他时,他是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别人吓得不敢乱动,掏枪打死个人也照样处变不惊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男人现在居然在耐心地为她切牛排!叶子衿平复了下心绪,见周围有人走动,这里是上海滩诸多名流时常光顾的西餐厅,若是让记者偷拍到,指不定又要怎么写。她忙制止孟昊翔继续帮她切,红了脸低声道:“你快吃你的吧,我自己来切……”     孟昊翔见她害羞,唇角微扬,展眉道:“好呀,那你帮我切。”     叶子衿愣住,明白过来他又在捉弄自己,睨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没手,要吃自己切。”     孟昊翔一副悠闲的神情,倚在椅背上,道:“你如今已是老板,还不明白礼尚往来的道理么?还有,你难道忘记了我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说罢操起手饶有趣味地看向叶子衿。     叶子衿没想到孟昊翔也有如此皮厚的时候,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拿起刀叉在他的盘子里切牛排,她切得十分带劲,仿佛要把整块牛排切成肉丁。     “等等。”孟昊翔示意叶子衿停下。     叶子衿松了口气,以为他要开始吃了。没想到孟昊翔指了指其中一小块切过的牛排,淡淡道:“我要吃这块。”     叶子衿将刀叉递到孟昊翔面前,不解道:“那你自己吃啊,看我干什么?”     孟昊翔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伸手接过刀叉,仍操着手纹丝不动。     叶子衿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她亲自将牛排送到他嘴里!她内心已是一片翻江倒海,这简直就是**裸的调戏!     叶子衿愤然瞪了孟昊翔一眼,随即用银叉子叉起没切过的那半块牛排递到孟昊翔嘴巴。     孟昊翔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朝前拉了拉,咬了一口牛排才松开,叶子衿红着脸,直接连叉子和牛排一块扔进他盘中。     只见孟昊翔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满意笑道:“这家牛排味道不错。”     此时那份迟来的奶油浓汤上来了,叶子衿埋下头一直喝汤,喝了几口便觉得心里甜腻又浓稠,这感觉就像孟昊翔今晚看她的眼神,总让她脸上一阵阵发烫。     这顿令叶子衿颇不自在的烛光西餐接近尾声时,只见一个人影匆匆忙忙地往他们这桌走来。     叶子衿只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待那人走近了才认出是宝辉洋行的罗秘书。     罗秘书神色匆忙,见到孟昊翔和叶子衿时才勉强缓和几分,他凑近孟昊翔耳边说了几句,孟昊翔的表情随即凝重起来。     罗秘书的话叶子衿也听见了,不过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何漫苓竟然自杀身亡了!     待她和孟昊翔赶到宏恩医院时,只见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孟昊翔面无血色地走到停尸床边,颤抖地掀开雪白的布,一张美丽的面容如落花般憔悴,何漫苓躺在床上,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一般,只不过她闭上的眼永远无法再睁开了。     “漫苓……”孟昊翔的手抚上何漫苓的脸颊,沉痛地唤着她的名字。     医生告诉他们何漫苓是服用了过量的镇定药物致死的,同来的警长说从现场情况和佣人的口供来看,何漫苓的死是属于自杀。     叶子衿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实在不忍再去看死去的何漫苓,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罪恶感,如果不是她的出现,那些报纸不至于会那样写,何漫苓也不至于绝望到自杀……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从门外走廊传来,紧接着十几个黑褂黑裤的人从门外进来,在停尸房内整齐地排成两列。     华爷拄着拐杖,在亲信老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钱江和曲向天紧随华爷其后,二人朝孟昊翔走来时,故意将叶子衿悄悄拨到了身后。     “漫苓……咳咳咳……”华晋坤走到何漫苓床边,抹了一把老泪,转而朝医生怒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医院不是救人的吗?我侄女怎么会死!咳咳咳……”     老徐扶着华晋坤,不住地帮他捶背顺气,时隔几年再见到华晋坤,叶子衿觉得他苍老了许多,头发从两鬓的泛白变成了满头的灰白。     一旁的两个年轻护士被吓得不轻,其中一个怯怯道:“何小姐送来得……太晚了……杜医生……杜医生已经尽力了……”     那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子平静道:“对不起,我们确实已经尽力了,何小姐送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她是因服用了过量的镇定药物导致呼吸中枢麻痹而死。”     华晋坤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老徐连忙扶住安慰道:“华爷,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您的身体要紧呐……”     只见孟昊翔忽然跪倒在华晋坤面前,道:“华爷,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护好漫苓……”说罢从衣兜里掏出枪来递到华晋坤身前,“我这条命是华爷您捡回来的,您要杀要罚,我绝无半点怨言。”     钱江和曲向天见状连忙上前求情,一众弟兄皆跪地向华晋坤求情。     华晋坤神色严峻,目光冷冷地扫过孟昊翔,忽然停留在了角落里的叶子衿身上。叶子衿双手交叠在身前,绞得通红,后背一阵发凉,只觉得华晋坤的两道目光如剑一般凌迟着她的心。     华晋坤长叹了一口气,满脸悲戚中多了几分威慑力,他扭过头对身边的老徐缓缓道:“你去给我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要有人为漫苓的死付出代价!”     “是,华爷,您放心。”老徐点头领命,眼角余光不安地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孟昊翔。     这时,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见到华晋坤时,一把拉住华晋坤的胳膊,道:“义父,我听说漫苓出事了,这不是真的对吗?这不是真的,她怎么可能会自杀,她前几天还跟我说想在花园里种些绿色的牡丹,我才叫花行给她订好,她怎么会……”     华晋坤悲痛得说不出话来,冯厉看到床上静静躺着的何漫苓,恍惚地走上前去,眼里满是泪水。     “漫苓,你怎么这么傻,你还有我这个表哥,何必去为了不识好歹的人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命……”冯厉泣不成声。     叶子衿心中一惊,冯厉这么一说,华晋坤怕是要将何漫苓的死归咎到孟昊翔身上。     冯厉将白布重新盖好,擦了擦泪,目光扫过朝华晋坤跪着的孟昊翔和角落里的叶子衿,似发狠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害得漫苓伤心才自杀,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们!”说罢掏出枪直指孟昊翔。           第十八章 事有蹊跷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把枪放下。”一个沧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冯厉疑惑地看向华晋坤,不解地唤了声“义父……”     “叫你把枪放下!”华晋坤提高了嗓音喝道,在场的人皆是一惊。     冯厉实在气不忿地瞪了孟昊翔一眼,在华晋坤威严的注视下才缓缓收回了枪。     “自己人之间最忌讳的就是持枪相向,只要我华晋坤没死,就绝不容许晋安堂的人自相残杀,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晋安堂的规矩,不背叛不出卖不内斗,谁敢犯其中一条就是找死。”华晋坤扶起孟昊翔,拍了拍他的肩,默然走到何漫苓的尸身旁,良久才道:“你们都先回去吧……”     老徐眼神示意孟昊翔先行离开,冯厉本想说什么,但见华晋坤有意袒护孟昊翔,自知多说也无无益,只好愤然出去。孟昊翔对老徐微微点头致谢,随即领了叶子衿离去,钱江和曲向天紧随其后。     出了宏恩医院,孟昊翔让钱江和曲向天先回去休息,二人走后,他则坐在车里沉默不语,眼里有一丝悲痛,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看起来太难过。他没有让司机开车,叶子衿安静地陪在孟昊翔身边坐着。     “去何小姐的家。”良久,孟昊翔面无表情地吩咐邓福开车。     汽车穿梭于夜色中,明晃晃的车灯呈扇形般射出光芒,将旁边一面大理石砌成的围墙照得雪白发凉。何漫苓家中还有佣人在整理东西,门卫见是孟昊翔来了,忙恭敬地打开铁门迎接。     车缓缓驶入了何漫苓的别墅,秋夜瑟瑟,树影婆娑,花园里静寂得只有水吹过池塘,满池枯叶垂蓬摇曳的沙沙声。     丫鬟秀儿引了二人来到何漫苓的房间,细说了何漫苓最近的情况。叶子衿越听越觉得沉重,原来何漫苓经常失眠,大多数晚上只能依赖镇定药物入睡。想必在自杀之前,她已经绝望到了极点才会将自己逼上绝路。     梳妆台上摆放着各色精美的香水瓶子,丫鬟秀儿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灰尘,又将何漫苓遗留在桌上的首饰放回抽屉里的铁匣子。叶子衿无意间发现秀儿只放了一枚水滴形翡翠耳环进去,按理说耳环应该是一对,遂问道:“刚才的翡翠耳环你怎么只放了一个进去,另一个呢?”     秀儿脸色一变,惊慌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拿,我发誓没有偷拿小姐的任何东西。小姐平时待我极好,我怎么可能趁这个时候偷东西。”     “何小姐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孟昊翔走到梳妆台,拿起那个空空的小玻璃瓶,里面只剩了几颗白色的药片,从瓶子的新旧来看,何漫苓的确有吃镇定药物的习惯。     秀儿怯怯道:“我那时候正在厨房帮忙,听见楼上有动静,我就立马跑了上去,走进这房间就看见小姐倒在梳妆台前的地上,而且药瓶的盖子是打开的,然后我就叫了人来送小姐去医院。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厨房的佣人。”     孟昊翔紧紧抿着唇,转过身去,拉开抽屉拿出那个镶嵌着欧式金边花纹的铁匣子,从里面取出了那只才被放入的翡翠耳环。     叶子衿看这丫鬟是个老实人,胆子也小,应该不敢在孟昊翔的面前说谎,只不过这另一只耳环去了哪里?叶子衿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刚才在医院见到何漫苓的遗体时,她的耳垂上什么也没戴。     “你先下去吧,吩咐下面的人将这屋子里的东西小心整理好,少一件都不行。”孟昊翔握着那枚翡翠耳环,眼中一寒。     秀儿应了一声,忙下楼去安排。     孟昊翔看着那枚耳环微微失神,良久叹了口气,痛苦道:“这是我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当时她还抱怨说戴翡翠太老气了……其实我知道她会不喜欢,我是故意的。早知道她会这样,我应该对她好一点……”     “想必你也知道何小姐对你有意,昊翔……你一直那样对她会不会太残忍了一点……其实,我觉得自己现在更像是一个刽子手……”叶子衿低下头,又回想起何漫苓躺在停尸间的那一幕,深深的负罪感将她包围,像是有一块重石压在心上。     孟昊翔将耳环握在掌心,沉声道:“这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是我对不起漫苓。可是我又能怎样?当初发现她对我有意,我只能故意疏远她让她不高兴,好让她久而久之厌恶我……是我将她逼到这个地步的,都是我的错,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曾经以为疏远她就是对她的保护,可到头来还是伤她最深……”     叶子衿从未见孟昊翔如此痛苦自责,想来他此刻的心要比她痛苦百倍,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总有些难舍的情分在,既然他已当何漫苓是亲人,失去亲人的那种滋味,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仔细想来,叶子衿觉得孟昊翔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在情感的迷宫里,又有几个人是冷静清醒的,执迷不悟的人往往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叶子衿走到孟昊翔身旁,一手抚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明显感觉到孟昊翔的身体在颤抖,像是在极力抑制悲痛的决堤。     “那年我在码头做苦工,被人诬陷偷东西,差点被打死的时候,是漫苓发现了及时制止了那群人,后来华爷出现帮我摆平,自那以后我就跟随华爷出生入死。漫苓那年只有十岁,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保护她……”孟昊翔嘴角微微抽搐,回忆满是伤感。     叶子衿心中苦涩,安静地听他说完,但又怎么也不觉得何漫苓是个会选择轻生的女子。想起初见她时,她是那样英姿飒爽,一袭裤装穿得有模有样。即便遭遇埋伏的那晚,何漫苓对着她的那一枪始终没有打出来,足以见得何漫苓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狠毒女子。叶子衿知道何漫苓虽然讨厌自己,但她却从来没有过分为难自己,看她素日端庄大方,待人接物不失大家风范,怎么会一时想不开自杀呢?     这时,几声猫叫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叶子衿转身一看,一只圆润肥胖的灰猫正蹲坐在衣柜旁,漆黑的眸子谨慎地注视着房间里的她。     “嘟嘟,过来。”孟昊翔朝那灰猫叫了声,灰猫却像不认识他似的,弓着背往后退。     叶子衿轻轻向前走了两步,那猫吓得一溜烟钻进衣柜下面。叶子衿伏在地上看向衣柜下面的空隙,赫然对上一双泛着寒光的黑眸,叶子衿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那灰猫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忽然,叶子衿发现了灰猫旁边有一块绿色的东西,待她凑近一看,竟是另一枚水滴形的翡翠耳环!     叶子衿本想伸手去够那枚耳环,奈何那灰猫充满敌意,一直冲她呲牙咧嘴发出警示,叶子衿只好叫来孟昊翔帮忙。     孟昊翔在摸到那枚耳环后顺带一起拽出了灰猫,这才知道这灰不溜秋的家伙刚才不是不敢动,而是因为身体太肥胖卡在了空隙里面动弹不得。     叶子衿将这枚找到的翡翠耳环托在手心,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心里顿觉得有些怪异。何漫苓的房间很宽敞,梳妆台距离衣柜并不近。而刚才秀儿明明说何漫苓死时是躺在梳妆台前的地上,那这枚耳环怎么会滚落到衣柜下面去?况且何漫苓是服药自杀的,死时应该很安静,并不会有什么挣扎,既然一只耳环完好无损地放在了梳妆台上,另一只耳环也没有缘由会跑到衣柜下面。这件事着实有些蹊跷,秀儿有可能在说谎……     孟昊翔抱着灰猫轻轻抚摸,灰猫仿佛认出了昔日的主人,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时不时吐出舌头舔着爪子。     “子衿,你可不可以暂时帮我养这只胖猫,贺嫂怕猫,我不能带回家养,等我查清了漫苓死亡的真相再来安顿它。”孟昊翔按了按灰猫的脑袋,若有所思道。     原来孟昊翔也察觉出来了,叶子衿现在有七八分确定何漫苓的死不是自杀这么简单。     “当然可以,只是它好像不太喜欢我。”叶子衿试图从孟昊翔手里接过灰猫,那灰猫后背上的毛忽然竖起,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孟昊翔抚过灰猫的脊背,道:“没事,它是只贪吃的猫,以前最爱偷吃我和漫苓的吃食,你只要用吃的收买它就行。”     “那……秀儿你打算怎么处置?”叶子衿有些犹豫地问出了口,她虽然想不出来秀儿撒谎的理由,但那丫头看上去心眼不坏,想必是受了什么威胁。她知道黑帮做事手段从不心软,不管是否无辜,只要与事情有牵连就绝不放过。     孟昊翔一边朝门走去,一边道:“这屋子里所有的佣人先带回晋安堂审问,别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带回晋安堂审问……那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翌日清晨,叶子衿家中。     “嘟嘟,吃饭了……嘟嘟……”叶子衿端着个小碗在家四处找寻灰猫的踪影,在去店里之前,她已经准备好了猫食,这分量足够灰猫吃一天。     叶子衿唤了半天,那灰猫迟迟不出来,叶子衿只好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找。在俯身看向床下时,叶子衿看见了一团黑黑的身影蜷缩在箱子旁,知道嘟嘟是躲在了那里。     叶子衿用碗敲了敲地上,道:“嘟嘟,快出来吃饭。”     那团黑影竟纹丝不动,完全不是孟昊翔说的那样可以拿吃的收买这只猫。     灰猫叫也不叫,安静地卧在地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叶子衿尝试着伸出手去碰了碰猫尾巴,灰猫还是没有动静。叶子衿更加觉得奇怪,索性拉着猫咪的尾巴将它从床下拖了出来。     待拖出来一看,叶子衿吓得瘫软在地,猫竟然已经死了!           第十九章 疑云顿生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宏恩医院的急诊办公室里,一个衣着白色大褂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椅子上飞快书写着病人的药方,他面色平静,眉目俊挺,而他面前正赫然放着一只死猫。     只见那男子眉毛抬了一下,目光淡淡扫过站在桌前的叶子衿,漫不经心道:“我说这位小姐,我是医生,救死扶伤的医生,不是兽医,你不觉得把一只死猫放在我这里有些晦气吗?”     叶子衿清早被吓了一跳,现在还有些惊魂甫定,“对不起,麻烦您了,我只是想知道这只猫的死因,它是昨天自杀身亡的何小姐的猫。”     男子冷笑道:“要我弄清楚一只猫的死因?请问你是警署司派来的吗?要查也是那边派人来查,关你何事?”     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对男子道:“杜医生,急诊室送来了一个受了枪伤的人,听说这人很重要,院长要您马上过去救治。”     “好,我这就去。”男子放下钢笔。     叶子衿听闻刚才护士叫他杜医生,于是道:“杜医生您好,我是新雨的朋友,请你务必要帮我这个忙。”     叶子衿本是大胆猜测,没想到这男子果然愣了一下,经过她身边时匆匆道:“你先在这里等,我忙完就过来。”     叶子衿在办公室里闲坐无事,于是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透气。不经意间发现医院门口站了几排人,而且都穿着整齐划一的军装,看样子刚才护士说的受伤那人的确很重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将医院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看了几眼便退了回来,经过桌前时无意间扫了一眼那张未写完的药方,只见医生的落款是杜铭轩,原来这个一直爱慕新雨的留洋医生名叫杜铭轩,看他的字写得遒劲有力龙飞凤舞,叶子衿觉得这人的性格也应该较为正直刚毅。     就在这时,过道里忽然响起了一连串激烈的枪声!紧接着尖叫声和哭喊声乱作一团!本来安静的医院一下子变成了战场一般。外面枪林弹雨,子弹“砰砰”打在墙壁上震得人头皮发麻,楼上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夹杂着惊恐慌乱,仿佛要把楼板踩塌!     叶子衿也不敢探头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关上门锁住,身体死死地抵住门,手心里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才平息下来。叶子衿壮着胆子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只见几个穿军装的人拖着几具尸体走向出口处,奇怪的是死的那几人竟然都穿着白色大褂,看装扮应该是医生,从伤口流出的血几乎将白色的衣服全部染红。这些当兵的打死医生做什么?叶子衿有些不解。不过这次突发的混乱还是伤及了一些无辜的百姓,过道里到处都是血迹,触目惊心。     叶子衿关上门,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忽然想起了杜医生,他该不会出事了吧……     过了一会儿,门上想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叶子衿心中一惊,连忙过去开门。杜铭轩一脸没事似的走了进来,他的白色大褂上没有沾上一丁点儿血迹,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被别人锁在自己的办公室外面,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杜铭轩笑了一笑。     “外面出什么事了?”叶子衿忙问道。     杜铭轩坐下后拿起笔继续写字,边写边道:“还能有什么事,共党和国府都斗到医院来了。听说是一个重要的共党分子受伤被抓,他的同伙企图营救,结果全被打死了,重要的那人也自尽了,这些共党的人当真是不要命了。”说着笔头一顿,写歪了最后一撇,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有的地方墨迹被衣袖拂过,抹花了几个字。     叶子衿一愕,不禁想到子峥,子峥这一走已经半年多了,也不知他现在有没有危险,如果他是共党,会不会也经历这般枪林弹雨……想着想着,叶子衿的心不禁揪紧。     “你说你是新雨的朋友,请问小姐芳名是?”杜铭轩抬起头,看了叶子衿一眼。     叶子衿回过神来,顿了顿,答道:“我叫叶子衿,跟新雨住在同一个弄堂里,我听过你的名字,你留过洋,医术高明,喜欢新雨写的新派诗歌,对吗?”     杜铭轩微怔,随即笑道:“原来你就是沈记华服厂的叶老板,孟老板的红颜知己呀。”     叶子衿听他话中似有嘲弄之意,有些不悦道:“你是新雨的朋友我才来找你帮忙的,你若不愿意我再找别的医生便是。”     杜铭轩忙解释道:“抱歉叶小姐,刚才话有不敬之处还请你见谅,我只是照着报纸上说的复述而已,如今你和孟老板还有何小姐的事传得满城风雨,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毕竟这件事对沈记和宝辉洋行都没好处。”     “谢谢杜医生的好意,外面的流言怎么传我管不了,我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只求问心无愧,我相信公道自会有的。”叶子衿淡淡道。     杜铭轩不紧不慢道:“商场上的朋友都说跟你叶老板做生意只赚不亏,沈记的口碑能有如今这样,想必叶老板没少花心思,我开始还怀疑能在商界如鱼得水的女人应该很有心计手腕,今日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你是个磊落的人。”     “杜医生谬赞了,我开办工厂也是想多赚几个钱而已,没你说的那么无私。听说你放弃继承家业独自留洋学医,这等勇气和见识岂是那些纨绔子弟能及。”叶子衿在出席宴会时也是偶然听说杜氏织染业的大公子一意孤行远渡重洋学医,回国后不愿继承家业,与老父亲闹僵后搬离了杜宅自食其力。     杜铭轩笑了笑,道:“别人都说我是不识好歹鼠目寸光,放着光鲜体面的杜家少爷不当,却来医院当个小医生,叶老板你倒是看得起我。既然你是新雨的朋友,我也还算欣赏你,这个忙我帮了。”     叶子衿颔首,“劳烦杜医生。”     杜铭轩抱起猫的尸体,道:“你在这里等我消息,我去检验室一趟。另外,新雨那边还请叶老板美言几句,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女子,只不过她好像有点讨厌我。”     叶子衿愣了一愣,杜铭轩竟然说得这么直接,还让她去帮他说好话。叶子衿勉强笑了笑,道:“我听说新雨在念书的时候是有男朋友的,他们感情好像还很好……”     杜铭轩打断道:“我留意她这么久了,怎么没见过她男朋友?也许这只是她编出来拒绝别的男人的理由。”     叶子衿有些尴尬,子峥是她的弟弟,这个杜铭轩居然当着她这个做姐姐的面打她弟弟女朋友的主意,要不是现在要请他帮忙,叶子衿一定不会给这个人好脸色看。     “感情的事勉强不得,也许新雨早已心有所属了吧……”叶子衿意味深长道。     没想到杜铭轩没有丝毫动摇,道:“叶小姐,你以后能帮我约新雨出来吃饭吗,我觉她还不够了解我,也许是我太频繁地去报社找她,她觉得在同事面前尴尬才会不喜欢我。”     叶子衿心中暗想,这人脸皮还真厚,虽然有些进步思想,实质却还是一副富家公子哥的花花心肠,连追女孩子的手段也如出一辙。     叶子衿只好先勉为其难地应付几句,心想他哪里比得上子峥,论相貌才华也该子峥与新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叶子衿听到检验结果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何漫苓果然不是自杀的,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阿米妥钠这种药对人体本身是无害的,不过当和安定类一起服用时,就会产生推波助澜的效果,安定类药效会大幅增加,当体内药物浓度达到一定量后就可以致死,而且这种药与安定类的成分极为相似,没有过硬的医学药理知识,尸检时是很容易被忽略的。我想你有必要去趟警署司了,何小姐的死也许不是自杀。”杜铭轩收敛了一贯的笑意,神色严肃道。     叶子衿问道:“这种药对人体无害,那对猫是有害的吗?这只猫的体内怎么会检验到这种药物?”     杜铭轩两手一摊,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兽医,说不定这药就能害死猫。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其他的事应该归警署司管,我劝你少插手,晋安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那几个狠角色可是要没命的。”     叶子衿知道他说的狠角色是谁,如果华晋坤知道了有人蓄意杀害他的侄女,与此事有关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了,谢谢你,杜医生,对了,这种药你们医院有卖的吗?”叶子衿想着要查下去就必须知道这药有哪些来源。     杜铭轩摆手道:“我们医院没这样的药,这种药属于进口药,一般用于治疗惊厥的病症,我倒是听业界的朋友说过那几家日本人资助的医院常有一些稀罕的进口药。”     谢过杜铭轩后,叶子衿出了宏恩医院,准备去宝辉洋行将这一消息告诉孟昊翔。     何漫苓的死到底是谁设计的,计划得如此周密。如果不是那一只遗落的耳环,恐怕所有人都会相信何漫苓是自杀的。凶手布置得很巧妙,熟悉何漫苓的生活习惯,何漫苓常服用的药是镇定药物,她死时瓶子里只剩了零星的几片药片,即便尸检那种无害的药物也很容易蒙混过去。这样看来丫鬟秀儿是一定与此事有关。     可是叶子衿怎么也想不出幕后主使人谋杀何漫苓的理由,人尽皆知何漫苓是华晋坤的侄女,一向被华晋坤视为掌上明珠,敢动华晋坤最疼爱的人,岂非找死?     叶子衿正苦思不解时,两个高大的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们是谁?”叶子衿心中一惊,看样子是来者不善。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站到叶子衿旁边,其中一个压了压礼帽,道:“请叶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华爷要见你。”     华晋坤要见她?叶子衿有种不好的预感,看来不明真相的华晋坤是要将何漫苓的死迁怒于她和孟昊翔了……     还没等叶子衿反应过来,这二人已强行将叶子衿塞进了汽车,一个黑布袋子直接套了上来。     “叶小姐别怕,华爷只说有事要问你。”一个男人冷声道。     叶子衿不敢有反抗,她记得第一次去华晋坤的住处时,也是被蒙上了眼睛。好在她现在已经发现了何漫苓的死另有端倪,到时华晋坤若真想要她的命,她也可以说出来暂时自保。     车里死一般地沉寂,叶子衿坐在中间,耳朵听着外面声音,当穿过闹市区时,依旧是各种嘈杂喧嚣声,随后外面逐渐安静了下来,叶子衿知道华晋坤的住处快到了,她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二十章 翡翠玉燕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秋日的菀堂春显得有些冷清,当年叶子衿在此看到满园盛开的杜鹃花已不复存在,只剩下落木萧萧,草叶枯黄,梧桐树光秃的枝丫上落了几只鸟雀,池塘里的锦鲤听见水廊上有脚步声,纷纷躲了起来,唯有桥下浮萍依旧如当年一样漂浮水上,不减翠绿。     “你来了。”华晋坤面对着正厅上那幅画着老鹰的水墨画,鲲鹏展翅四个大字写的苍劲有力。     老徐遣了带叶子衿来的二人下去,自己随后也离开正厅到门外守候。华晋坤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叶子衿一眼,道:“你是阿翔的心上人?”     叶子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若说是,岂不是就表明她和孟昊翔情投意合,而何漫苓的死是自找的;若说不是,那些报纸上的新闻该作何解释,而且孟昊翔早已公开承认过他们之前的关系,她再否认岂不是在骗华晋坤,后果也许会更惨……     华晋坤见她不回答,冷冷道:“连承认都不敢承认,还算什么心上人?到底是漫苓更爱他,这小子真是糊涂了。”     这话犹如一记耳光扇在叶子衿脸上,她也不知为何自己竟会犹豫,难道真如华晋坤所说的不够爱?可是叶子衿扪心自问自己还是很在乎孟昊翔,就连刚才车上时,她还在担心华晋坤不会放过孟昊翔。     “也许何小姐曾经是比我更爱昊翔,但我以后一定会比她爱得更深,感情是日积月累而来,我既然晚认识昊翔,定会用以后的时间来弥补。”叶子衿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只觉得所有的担心和顾虑都消失了,她仿佛有了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华晋坤的声音高了几分,“你的意思是你还有以后,漫苓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     叶子衿心中一沉,知是华晋坤故意为难,忙解释道:“华爷,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小姐能一往情深不顾一切追求所爱,我是十分敬佩的,世间没有几个女子能做到她那样。”     “那你能做得到吗?”华晋坤眼中一寒,问道。     叶子衿迟疑了一下,道:“我还做不到,亲情对于我来说重于一切,我和昊翔之间还没有到那一步。”     华晋坤冷笑道:“你倒是个爽快人。”     叶子衿心想若是刚才她说能做到,只怕华晋坤会立刻扔一把枪让她证明,真到那时才是难以应对。     “你既不配爱阿翔,我何必要留你的命,倒不如替他除掉一个红颜祸水。因为你的出现漫苓才会自杀,我本想等阿翔做了堂主后再替她们二人主婚,是你断送了漫苓的幸福!”华晋坤干枯如同枯劲树枝的手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枪,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怒意和悲痛。     “何小姐不是自杀的!是有人要蓄意谋害她。”情急之下叶子衿喊道。     华晋坤面若寒霜,颤抖地举起枪指着叶子衿的眉心,咳了几声道:“你说有人要蓄意谋杀我侄女?恐怕最有这个企图的是你自己吧,你贪图富贵虚荣,一心想要利用阿翔达成目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徐听见屋里的动静,急忙冲了进来,见华晋坤用枪指着叶子衿,急忙上前劝道:“华爷,您先听何小姐把话说完……”     华晋坤推开老徐的手,猛地一晃身,一个晶莹翠绿的小东西忽然从他腰间掉了出来,叶子衿见那东西有些眼熟,俯身捡起来一看,竟是当年被自己拿去当掉的翡翠玉燕。     华晋坤见她拿着玉燕,勃然大怒,喝道:“给我还来!”     老徐忙从叶子衿手里拿过玉燕交还给华晋坤,华晋坤宝贝似地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挂回腰间。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叶子衿忘记了此刻的危险,她只想弄清楚周姨娘留给她的翡翠玉燕怎么会到了华晋坤手上。     华晋坤觉得莫名其妙,这叶子衿被枪指着竟还能关心翡翠玉燕。     “这东西当然是我自己的。”华晋坤道,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打量了叶子衿几眼,却又自顾自疑惑道,“不可能……不是……不是……”     叶子衿确定刚才那块翡翠玉燕与周姨娘留给她的一模一样,她曾经去当铺问过自己的东西还在不在,那掌柜的总是闪烁其词地应付她一番,说是还在当铺,要等她筹够了钱才能赎回去。可当她真筹够了钱去赎这块玉佩时,那掌柜的又改口说玉燕弄丢了,反倒甘愿赔偿她十几个大洋。现在才知道她的翡翠玉燕是被华晋坤买走了。     “这是我姨娘留给我的东西,当初姨娘病重,我就拿了它去当铺当了换钱。原来这块翡翠玉燕是华爷您买了去,可是这终究是我姨娘的东西,我愿意出钱赎回去。”叶子衿见华晋坤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自己心里更加不安起来。刚才还用枪指着她说是她断送了何漫苓的幸福,这会儿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她半天不说话,华晋坤的举动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华晋坤额上的皱纹更深了,那一条条曲折的纹路像是古铜上斑驳的印迹,他紧紧握住枪,颤抖问道:“你姨娘……叫什么名字?”     叶子衿虽然疑惑不解,也还是说出了姨娘的名字,“周菀,那块翡翠玉燕的玉字音同她的名字后一个字,这是她以前时常戴在身上的饰物。”     华晋坤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子衿,半晌才问道:“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姨娘早在七年前就病逝了。”叶子衿道。     “啪”地一声,枪落在地上,若不是老徐及时扶住,华晋坤怕是要摔倒在地。老徐扶华晋坤坐下,面有哀色,“华爷,找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个结果了,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呐……”     华晋坤一手扶在椅子扶手支撑着身体,一手痛苦地捂着半张脸,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叶子衿一脸茫然,不知道华晋坤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哀恸,就连当时见到何漫苓的尸体时,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崩溃失控。     当她无意间看到正厅上悬挂的那幅画时,不禁回想起周姨娘曾教她背诵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再联系到在这里吃过的那道菜和满园的杜鹃花,周姨娘最爱的花正是杜鹃,难道……     叶子衿记得周姨娘曾跟她提起过故乡无锡是一个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在那里她爱上过一个人……     周姨娘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叶子衿只知道她过去在绣庄做绣娘,至于后来怎么嫁给了阿玛做妾,她也不知道。     华晋坤恍若失神,喃喃自语道:“原来你已经走了……那我还留着这只单燕做什么……”     随后一声脆响,翡翠玉燕被华晋坤重重地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叶子衿捡起一块碎片,发现上面刻了一个菀字,叶子衿依稀记得周姨娘给她的翡翠玉燕背面也刻了字,她曾问过为什么不是‘菀’字而是一个‘坤’字,现在看来一切都了然了……     “你叫她姨娘?那你爹就是曾经的副都统叶赫那拉平桂?”华晋坤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叶子衿惊愕道:“您怎会知道我阿玛的名字?”     华晋坤冷笑了两声,愤然道:“当年他强迫菀儿嫁给他做妾,扬言她若是不从就烧了绣庄。莞儿为了绣庄上下几十人能活命,甘愿跟了那畜生,只恨我当时晚了一步到,否则我一定宰了叶赫那拉平桂!”     叶子衿一凛,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向敬重的阿玛手段竟然如此不堪,她原以为阿玛只是不专情而已,没想到竟还专横霸道。叶子衿顿时六神无主,眼下看来真是凶多吉少了……     华晋坤见叶子衿难以置信地握着摔碎的一半玉燕,道:“我当年无权无势,不能与他抗衡,等我有了一方势力后,清王朝已经没了,我去北平找过菀儿,那时的都统府已经人去楼空,那畜生也早已经死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仇人没命等到我报仇,老天倒是让我遇见了仇人的女儿。”     叶子衿向后退了几步,听华晋坤骂阿玛是畜生,她心里更加难受,阿玛的行为虽然有些不齿,可怎么也是她阿玛,她再恨再怨也不能任凭别人肆意地辱骂自己的阿玛。     “华爷,我知道父债子还这个道理,我既是阿玛的女儿,你大可杀了我泄愤,但请你不要再骂我阿玛。我虽不知姨娘是这样嫁入都统府的,但我看见姨娘在都统府也的确有过一段很舒心的日子,她后来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过得很好。”叶子衿毫不畏惧道。     华晋坤一愣,又陷入了沉思,在那个时候,倘若周菀真不顾家里反对跟了自己,恐怕也只能过着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生活,他那时年轻气盛,一心想闯出一番事业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可是初涉上海滩才发现要闯出来是要冒着流血和没命的风险。可这个仇已经郁结在他心中多年,任凭叶子衿怎么说也无法消减。     “地上有枪,你若不想我亲自动手,自己拿着枪做个了断,也算是你替你爹尽孝道。”华晋坤冷声道,声音如同冰刀扎在叶子衿的心中。老徐给华晋坤倒了一盏茶,眼角余光不时地朝门外看去。     叶子衿缓缓地拿起地上的枪,只觉得这枪有千钧重。难道今日真的要为阿玛尽孝了,她心里有些不甘,她忽然有些怨恨起阿玛来,那个在她额娘死后就另娶的薄情男子,那个在周姨娘生子后不久又另寻佳人的寡义男子,难道就因为一个‘孝’字就要让她一个无辜的人偿还上一辈的恩怨?这是否有些太不值……     华晋坤见她迟迟不动,呵斥道:“你还想等我亲自动手么,老徐,把你的枪给我。”     老徐犹豫道:“华爷,你要不先喝口茶润润喉……”     “老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派人去通知阿翔了,想拖延时间?”华晋坤瞥了一眼身边站着的老徐。     老徐只好从怀里摸出枪交到华晋坤手中。枪口再次对准了叶子衿,叶子衿脑中一片空白,难道她今日就要命丧黄泉了,可惜还没有等到子峥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爱那个人……     “砰”地一声,枪响了。     叶子衿脑中猛地闪过一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美得是那么凄清和孤独,一如刚盛开却被风雨折损的爱情。           第二十一章 恩重如山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当她睁开眼时,却见华晋坤缓缓放下枪,刚才那一枪竟是朝房顶开的!     “你真不怕死?”华晋坤脸色沉沉布满阴翳。叶子衿面对他的枪既不惊慌也不哭喊,居然就平静地站在原处,除了他培养出来的何漫苓,这还是华晋坤头一回见到如此临枪不惧的女子。     叶子衿不是不怕,而是面对枪口一时脑中空白麻木了,事过后她才反应过来,底气不足道:“华爷,我怕死,但我更怕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你非要我为何小姐的死偿命,那你就是找错人了,真正的凶手也许很希望看到这一幕。”     华晋坤回想起刚才叶子衿说的蓄意谋杀,反问道:“你说有人谋杀漫苓,有何证据?”     老徐帮衬道:“你有什么证据快点如实说,华爷不是不讲理的。”     叶子衿知道老徐是在尽量保她性命,心底有些感激,梳理了发现的证据一一说给华晋坤听。     华晋坤脸色越加凝重起来,若叶子衿说的属实,那这就是一场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华爷,我虽不知道是谁策划的这一切,但这人的目的是想引起您和昊翔之间的矛盾,若是您因此杀了昊翔和我,最大的受益人会是谁?”叶子衿意有所指,但她还不能确定,只是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华晋坤目光凌厉地瞪着她,冷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阿厉谋划杀了漫苓?呵呵,果然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死到临头了还妄想挑拨我晋安堂不和,难怪阿翔也会被你迷惑。”     叶子衿胸中一置,极力不慌张,道:“华爷,我只是大胆猜测而已,并没有说幕后主谋就是冯少爷,我只是觉得他是最大的受益人,您也知道他与昊翔一直不睦……”     “够了!”华晋坤一声喝道,又命令老徐道,“把她给我拖到地牢里关起来。”     “是。”老徐暗自松了口气,好在华晋坤没有了杀掉叶子衿的冲动。     老徐刚拽住叶子衿的手,只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再看正厅上坐着的华晋坤,老徐立刻会意,捂住叶子衿的嘴将她拖到了偏厅的帷幕后面藏起来。     透过帷幕,叶子衿隐约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孟昊翔带了钱江和曲向天走进正厅。     华晋坤慢悠悠地拿起近旁的茶杯,啜饮了一口,缓缓道:“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洋行的事忙完了?”     孟昊翔听说了叶子衿被华爷的人带走的消息后,便急忙赶来这里,见华爷桌上放了一把枪,进来时正厅只华爷一人,并不见有老徐和叶子衿,他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华爷,求您放了叶子衿,她与这件事无关,漫苓不是自杀的,有人设了个圈套,漫苓的死只是其中一环。”孟昊翔知道华晋坤还没有杀叶子衿,因为他早已事先跟老徐讲好,若是华晋坤抓了叶子衿,老徐务必要帮他保住叶子衿。既然老徐不在这里,那叶子衿很有可能在老徐手里,暂时不会有危险。     华晋坤“啪”地一声将手中茶杯摔倒孟昊翔跟前,茶杯摔了个粉碎,茶水溅到了孟昊翔的皮鞋上,所有人惊了一跳,以为震怒下的华晋坤下一秒就会拿枪。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枉我待你像亲儿子一样,你竟相信那个女人编出来的话,你敢说漫苓的死与她无关?”华晋坤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孟昊翔骂道。     孟昊翔也不反驳,恭敬地向华晋坤鞠了一躬,道:“华爷,我不是口说无凭,这件事上叶子衿并没有告诉我什么,是我查出来的。漫苓死的当晚,我派人将她家所有的佣人带回了晋安堂审问,有佣人说漫苓身边的丫鬟秀儿曾私底下见过冯少爷的人。”     “你想说明什么?难道阿厉会狠心到杀他的义妹?你分明就是替那女人开脱!是你们逼死了漫苓!”华晋坤眼冒火星,颤颤巍巍走过来一把拎住孟昊翔的衣领,斥道,“你想挑拨我和阿厉,然后渔翁得利坐上堂主之位?好啊,竟敢串通外人来对付我了,你好大胆子!”     钱江急道:“华爷您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哥一直敬重您,忠心可鉴呀,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畜生事来,您先消消气,您要是不信可以亲自去晋安堂审问那几个佣人,对那丫鬟用刑她自然会招。”     曲向天小心拉开华晋坤的手,言辞恳切,劝道:“华爷,我们兄弟几个跟随你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不曾有半点逆心,晋安堂堂主之位本来就是冯少爷的,大哥从未觊觎过,只是一心为了晋安堂和您。何小姐的事大哥之所以这么说,的确是因为事实如此,我们不是刻意要针对冯少爷,请华爷您相信大哥这么多年的忠心!“     华晋坤怀疑地看了钱江和曲向天一眼,忽然低声笑了两声,盯着孟昊翔道:“你手下的人对你倒是忠心耿耿,连我的亲信老徐也帮着你,你在堂里得人心我知道,你敢说你没有丝毫想当堂主的心?你是不是见我最近有意扶持阿厉打理新的洋行生意,所以想趁早挑拨离间除掉我们父子?”     孟昊翔面无表情,平静道:“华爷,如果我想当堂主我早就动手除掉冯少爷了,何必在生意上和帮会里处处帮他打点好,还要忍受他的辱骂挑衅?从您救了我的那一刻起,您就是我的恩人,我孟昊翔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就算是冯少爷当了堂主,我也不会有半点不轨之心。”     “我凭什么相信你?”华晋坤语气里满是怀疑,神色严峻。     孟昊翔道:“华爷如果真相信我,就请您先放了叶子衿,您如果不相信我,就算我有证据也是无用,您大可现在就一枪杀了我,何必伤及无辜。”     华晋坤怒目圆睁,脸色有些苍白,默然地转过身去,恍然若失地走回桌案前。     叶子衿见华晋坤伸手去拿桌上的枪,意识到孟昊翔有危险,她拼命地想要挣开老徐的手喊出声来,无奈老徐将她的嘴捂得严严实实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再看向孟昊翔那边,只见钱江警觉地将手伸进了衣兜,却见孟昊翔忽然挡到钱江面前,钱江不明究竟,见孟昊翔挡在自己身前,他也不好再掏枪。     钱江疑惑地看了曲向天一眼,曲向天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了你?”华晋坤威严中透着一股狠劲,再面对孟昊翔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枪。     曲向天抢先一步挡到孟昊翔面前,恳求道:“华爷,您千万不要冲动,何小姐的事等水落石出后再论责罚也不迟,您若是错杀了大哥只怕要让别的堂口得利。”     “老四,你让开。”孟昊翔淡淡道。     “大哥!”钱江和曲向天齐声道。     “让开,这是我和华爷之间的事,与你们无关。”孟昊翔径直走到华晋坤面前,道,“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华爷您的,今日您要拿去我也绝无怨言。”     叶子衿在帷幕后看着,一颗心就要提到嗓子眼,她没想到孟昊翔竟是如此愚忠,华晋坤认定了他有二心要杀他,他居然还拦着钱江和曲向天。她心急如焚,却又不知如何救孟昊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华晋坤的枪口前。     “跟了我这么多年不枉我悉心栽培,是条有血性的汉子。为了阿厉,你别怪我无情。”华晋坤扣了扣扳手,眼里升腾着怒火。     孟昊翔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道:“华爷,您做的任何决定我都遵从,我只求在我死后您能放过叶子衿,她是我这辈子想要保护的人,虽然保不了一辈子了,但至少也能保她这一时,求您成全。”     帷幕后的叶子衿心中一恸,一行清泪无声滑落,这竟是她与他最后的诀别……她从未见过孟昊翔求过谁,如今竟为了她低声下气地求华晋坤,她心底蓦地涌上一阵悲凉的暖流,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孟昊翔的背影。     “好,我成全你。”华晋坤一脸阴郁,“咔擦”一声扣动了扳机。     绿纱灯罩落地灯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坐在红木雕花大椅上擦拭着一把雪亮的军刀,一身玄色云纹长衫,袖子挽起一小截,露出白色的内衬。     “人都死了?”华晋坤一边擦刀一边问身边的老徐,军刀在灯光下反射出道道寒光。     老徐点头道:“是的,带回晋安堂审问的那几个佣人包括那丫鬟全都被毒死了。”     华晋坤没有问下去,只是将布扔到一边,拿起军刀挥了挥,笑了笑道:“果然是把好刀,杀人的好刀!”     晋安堂内一片缟素,堂内大厅里停放了一具棺材,里面躺了个面如死灰的男人。     “你不能进去,在这儿等多久都没用。今日的追悼会仅限于晋安堂的人,外人一概不许进去!”一个人不耐烦地将叶子衿推到一边,没好气地道。     “这位大哥还请通融一下,这些钱你拿去。”叶子衿试图给看守的人塞钱。     没想到那人一把打落了她手里的大洋,呵斥道:“少废话,快点滚。”     叶子衿咬了咬下唇,想着无论如何今日也要见孟昊翔最后一面,正当她焦头烂额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阿成!”叶子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走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风云变幻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阿成的袖子上绑了根白布条,带了一众弟兄朝晋安堂走来。     “阿成,你帮帮我,我想送昊翔最后一程。”叶子衿恳求道。     阿成看了那守门的一眼,握紧拳头道:“他们竟敢不让你进去,真是活得不赖烦了,叶小姐,你只管跟我来。”     叶子衿跟在阿成后面,没想到在进门时还是被刚才那个守门的人拦了下来,那守门的见阿成带的人多,担心自己寡不敌众,于是也叫来了几个小弟。     “成哥,你和兄弟们可以进去,但这个女人不是晋安堂的人,冯少爷吩咐过,今天不许外人进晋安堂,哥几个可得罪不起冯少爷。”守门的赔笑道。     阿成呸了一声,不屑地扫了一眼守门的人,道:“翔哥刚走你们这些没骨头的就倒向冯厉了,想想翔哥平时是怎么待兄弟们的,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男人身后的几个人低着头不敢看阿成,守门的那人底气也弱了几分,道:“成哥,兄弟们也是迫不得已呀,谁让孟老板英年早逝,我们只不过是些小罗罗,跟着谁不也是混口饭吃……你就别为难咱们了。”     阿成忽然掏出枪抵着守门那人的脸敲了敲,道:“你看清楚了,这位是叶小姐,翔哥的未婚妻,也算是晋安堂的人,你再敢多说一句,我这枪可是只认旧主不认新主。”     “成哥……成哥饶命……有话好好说……”那人被阿成用枪逼得连眼睛也不敢眨。     阿成对身边的弟兄做了个手势,道:“带叶小姐进去。”     叶子衿被一众人保护着进了晋安堂,阿成见人已进去,才缓缓地收回枪,拍了拍守门那人的脸,道:“你等着被丢进黄浦江喂鱼吧。”     待阿成走后,那守门斜眼看着阿成的背影,捂着脸咬牙切齿道:“我看最后到底谁被扔去喂鱼,冯少爷当家后你们这帮人都得被扔去喂鱼!”     灵堂里摆放了许多菊花,白色的菊花与黄色的菊花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幽香阵阵,满目素净。     孟昊翔以前的手下将灵堂其他人都请了出去,现在华晋坤还未到晋安堂主持追悼仪式,灵堂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叶子衿对这种世态炎凉早已见怪不怪,帮会里更是不乏一些见风使舵之人。     叶子衿颤抖地抚过棺木,看着里面躺着的孟昊翔,竟忍不住掉了泪。昨日华晋坤的住处,他为了她甘愿将性命交给华晋坤处置,那一声枪响后,她隐约看到了孟昊翔倒地。可是她却不能冲过去,只能任凭老徐生拉硬拽着将她带出了菀堂春。她挣脱过一次后来又被抓了回来,老徐将她强行塞入汽车后,她在汽车上时分明看见从门口抬出了一具尸体。她不敢相信孟昊翔真的死了,从昨晚到今天她都不相信华晋坤会真的杀了孟昊翔。     老徐遵照华晋坤的指示放她回家,她整夜未眠,一大早便来晋安堂打探消息,她坚信孟昊翔没有死,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去,他深谋远虑,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好后路,可是一方面她又十分担心孟昊翔真是一味地愚忠。     直到现在见到躺在棺木里的尸首时,她才相信孟昊翔真的已经死了。棺木里的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穿戴一如既往地整齐,如果不是躺在棺木里,叶子衿只当他是睡着了……     “昊翔,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自保,就算华晋坤对你有恩,你为晋安堂做的也该还清了,何必还要赔上自己的命……”叶子衿扶着棺木哽咽道。     棺材里的人面容沉静,死时也是这样平和的表情。叶子衿伸手抚过孟昊翔的领带,又替他将领带正了正,然后将他衬衫上的褶皱抚平,叶子衿只觉得他的身体还残留着些许余温,感觉他好像并未离自己远去。她将头低了低,仔细地端详孟昊翔的脸,一双杏眸里噙满了眼泪。     “对不起……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你……否则你也不会死,何小姐也不会死……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我告诫自己不要爱上你,不许爱上你,不能爱上你!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叶子衿的身体有些颤抖,语气似有埋怨和懊恼。     待她沉默些许后,声音又渐渐低了下来,“孟昊翔……你说过你不是一个轻诺寡信的人,那么,我们的家呢……你说过可以给我一个我们的家……你还没有做到,你怎么能死……”叶子衿话说到一半就噎住了,眼泪止不住地噼里啪啦落下,浸湿了孟昊翔的白衬衫。     这时阿成走了进来,谨慎地看了一眼门外,对叶子衿道:“叶小姐,华爷已经过来了,你已经来不及出去了,就躲在旁边的帘子里吧,等追悼仪式结束后我就送你出去。”阿成见她满脸泪痕,又多嘱咐了一句,“等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出声,别一哭被人发现了。”     叶子衿见时间紧急,知道孟昊翔这一走阿成在晋安堂如履薄冰,她也不想让阿成身陷危险,忙起身躲进了棺材旁的帘子后面,由于四周堆满了花篮挂了许多白花白绸,叶子衿藏身的地方很难被人发现。     透过花篮的缝隙,叶子衿看见华晋坤和冯厉带着一行人走进灵堂,二人皆是一身黑衣,所有人的手臂上都绑了一条白布。     华晋坤带领晋安堂上下对着孟昊翔的灵位鞠了三个躬,众人皆神色凝重,灵堂里一派庄严肃穆。华晋坤首先在香炉里上了几根香,紧接着是冯厉,冯厉点燃了香,又朝孟昊翔的灵位鞠了躬,一脸惋惜哀叹道:“孟大哥你一路走好,我会代替你为义父分忧。”     待其余几个副堂主都上完香后,华晋坤讲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主要意思是让晋安堂上下团结一心,至于曾经由孟昊翔管理的洋行和赌场的分配问题,华晋坤只字未提。     冯厉有些耐不住性子,试探性地问道:“宝辉洋行和几个赌场都是晋安堂的大生意,孟大哥这一走这几个地方都得需要人管,否则就会乱了套,不知义父将作何打算?”     华晋坤扫视了众人一番,严肃道:“这个问题我昨天已经想好了,将赌场和洋行的生意分配给所在管辖区的各个副堂主接管,每月统一向我汇报盈亏。”     叶子衿观察到冯厉听完这话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其余几个副堂主面面相觑,看起来十分诧异。     冯厉本以为孟昊翔这一死,洋行和赌场都得落入他的管辖范围,这样晋安堂的三大命脉生意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没想到华晋坤这么一说,他的希望全落了空,煮熟的鸭子竟然飞走了,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冯厉悄悄瞪了几个副堂主一眼,其中一个壮着胆子对华晋坤建议道:“冯少爷掌管霓裳大舞台已久想必对生意场上的事更为熟悉,我看华爷可将洋行或赌场的部分生意交给冯少爷打理,定能收益显著。”     华晋坤挽起袖子,微微笑道:“莫堂主怎么说来也是阿厉的长辈,何必这般看低自己的实力抬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未免有些太谦虚了吧。”     莫堂主忙摆手道:“属下不敢,只是觉得冯少爷这些年也为晋安堂做了不少贡献,我也是本着提携后生为华爷您分忧的宗旨,冯少爷又是您的义子,他接手晋安堂的生意也在情理之中,也能让底下的人更加信服。”     叶子衿躲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这莫堂主摆明了是与冯厉沆瀣一气谋夺权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叶子衿心想华晋坤好歹也在上海滩混迹几十年,应该不会看不出这些人的野心吧……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冯厉是华晋坤的义子,华晋坤又是迟早要将晋安堂交给他的,为什么不趁着现在委以重任为他今后做打算?叶子衿希望华晋坤已经有所怀疑了。     华晋坤颔首,看向身旁的冯厉,道:“你这几个长辈如此看重你,有意推荐你接管阿翔的担子,你是怎么想的?”     冯厉恭敬道:“义父,我听你的吩咐,如果你将洋行和赌场交给我管,我保证不会做得比孟大哥差。”     华晋坤想了想,目光慈祥地拍着冯厉的肩,道:“阿厉呀,你还年轻,先在霓裳大舞台多历练几年,洋行和赌场的生意你好生跟几位堂主学着,你的资历在道上还太低,不足以服众。”     冯厉一愣,手已经握成了拳,面上仍恭敬地微笑着。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华晋坤,忽然走到华晋坤面前,唇角微微抽动,笑中多了几分寒意。“义父,我等了这么多年,已经快等不下去了,您说我该怎么办?”     华晋坤面不改色,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嘛,多点耐心才不会吃亏。”     “义父,对不住了,我已经等不及了。”冯厉三分笑意七分发狠,从背后缓缓亮出枪,冰冷的枪口对准了华晋坤的面门。     老徐正要冲上前来保护,却被几个人按住在地,随即从外面涌入了一群带枪的人将灵堂团团包围。     “阿厉,你这是什么意思?”华晋坤苦笑道。     冯厉的面孔浮现一片凛冽的寒气来,嘴角微微扬起,道:“义父,我已经忍很久了,你总是偏袒孟昊翔,现在他死了,你依然不会向着我。我知道我不是你亲儿子,可你也不能将堂主的位置给孟昊翔,我不服!你不要怪我不念父子之情,是你对我无义在先。”     华晋坤笑了两声,笑声低沉而悲凉,叶子衿分明看到了华晋坤眼角的泪光。果然如她所料,冯厉早有野心,如今借华晋坤之手除掉了孟昊翔,现在就要逼华晋坤交出堂主之位了。叶子衿心中感慨,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比一手带大的孩子反咬自己一口更难过的了,冯厉丝毫不念养育之恩父子之情,若是华晋坤不让位,只怕他会亲手杀了华晋坤。现在整个晋安堂应该都被冯厉的人控制了,只要华晋坤一死,没有人再敢违抗冯厉。     叶子衿见形势严峻,可是又苦于自己无能为力,她一介弱女子现在能做什么,心爱的人为自己死去,就连死了也还不得安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厉的阴谋得逞。叶子衿想到了阿成,想必孟昊翔的旧部还不会那么快归顺冯厉,若是他们能救下华晋坤,说不定晋安堂还不会落入冯厉之手。     可是当叶子衿找寻阿成的身影时,却发现阿成等人并未在灵堂内,难道他们都自顾自地逃了?     华晋坤心中又痛又恨,不住地点头道:“好呀,好呀,我养出来的儿子竟然拿枪指着自己的老子,好呀……好呀……”     冯厉晃了晃枪,笑道:“义父,只要你当着众人的面将晋安堂堂主的位置交给我,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让你回老家养老,你还是我的义父,你放心,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我要是不这样做呢?”华晋坤冷冷道。     冯厉眸色一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啪啪”接连两声枪响,叶子衿惊得捂住耳朵闭了眼,不忍去看这对父子相残的画面。可当她睁开眼时却震惊了,只见冯厉双腿跪在地上,弓着背抱着膝盖嚎叫,身下流淌的全是血!     堂下的人尽是目瞪口呆,吓得齐刷刷跪倒一片,埋头不敢说话。           第二十三章 暴毙身亡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冯厉两个膝盖处各中一枪,当即跪倒在地,在场所有人惊愕之余,晋安堂的大门被一脚踢开,老徐和阿成带了人手将刚才包围灵堂的一群人控制住,冯厉的人大惊失色,纷纷放下枪投降。在场的各副堂主脸色难看,莫堂主早已吓得坐在地上呆住。     叶子衿察觉棺材里有动静,侧头一看,只见孟昊翔持枪对准蜷缩在地的冯厉,不慌不忙地从棺材里踏出来,顺带一脚踢飞了香炉,香灰撒的满地都是,香炉在冯厉身边滚了几个圈儿停了下来。     孟昊翔没死!叶子衿又惊又喜,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的背影。     堂下众人吓得往后挪了几步,胆小的以为是孟昊翔鬼魂显灵,直大呼小叫往外逃,无奈灵堂已被老徐带人围住,想逃的见门口都是瞄准的枪,只好蹲在原地不敢动。     华晋坤与孟昊翔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上的冯厉见孟昊翔从棺材里走出来,强忍着疼痛道:“你……居然没死……”     孟昊翔走到他面前,道:“真是辜负了冯少爷的一番设计,只不过我命大,没能遂了你的愿。”     冯厉脸色一白,转而满脸懊悔哀戚地看向华晋坤,声音断断续续道:“义父……我知错了……求您放过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着挣扎着爬到华晋坤的脚下,吃力地抓住华晋坤的裤腿。     华晋坤沉痛地闭了眼,一脚将冯厉踢开,颤抖地指着冯厉道:“我以前只当我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想到竟是养了一匹忘恩负义的狼!我看到底是你给我送终还是我给你垒坟!”     冯厉哭喊着哀求道:“义父……义父……您不能杀我啊,我求您放过我,你可以把我赶出晋安堂……你可以把我赶出上海……只求您饶我一命……”     孟昊翔侧目道:“你现在才想起华爷是你的义父?看来我这两枪打得还不够准,不应该只是让你跪下这么简单,应该打在你胸口上,看你是不是没心的。”     冯厉咬牙切齿,额上大滴大滴的汗直往下落,血水染红了撒落在地上的白菊。     “孟昊翔……晋安堂是姓华的,不是姓孟,你那点野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冯厉狠狠地瞪了孟昊翔一眼。     华晋坤忽然夺过孟昊翔手里的枪,对着冯厉身前的地板连开了三枪,冯厉被近旁绽开的子弹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     叶子衿本以为华晋坤会杀了冯厉,可她分明看到华晋坤拿枪的手还在颤抖,毕竟是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亲人,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华晋坤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养子,现在要他亲手了结了冯厉,对一个老者来说无疑是残忍的。     孟昊翔握住华爷手里的枪将他扶住,担心他真一怒之下再开枪。华晋坤退后了一步,面色铁青,气得唇角都在抽搐,但他却没有再举起枪。     “当年我跟你父亲情同手足,一起出生入死闯荡上海,他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对待,我欠你父亲一条命,自然不能断了他的后,是我对不起你爹,没有把你教好,你滚罢,从此我与你恩断义绝……”华晋坤叹息道,手无力地垂下,枪“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冯厉如获大赦一般,对着华晋坤又是磕头又是谢恩,孟昊翔见冯厉的腿根本走不了路,便叫来两个手下将他拖出去。冯厉忽然面目变得狰狞起来,嘴角不停地抽搐,手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不停地在地上翻滚,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看起来十分痛苦。     孟昊翔发现冯厉的行为有些怪异,立刻命人将冯厉抬上车送去医院。华晋坤见冯厉将自己的脸和脖子都挠出了血痕,惊痛地俯下身去阻止。     冯厉一把抓住了华晋坤的手,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满眼是泪地望着华晋坤,道:“义父……救我……”     “阿厉,你怎么了……你先忍忍!我这就带你去医院!”华晋坤紧紧地握住冯厉的手,可惜他握住的那只手渐渐松开,怀里的人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涣散,最后没了呼吸……     孟昊翔只留了阿成几个亲信在门外把守,其余人则全部从灵堂撤离,几个副堂主也被关押了起来。     灵堂里只剩下孟昊翔时,他对着棺木旁的帘子后道:“你可以出来了。”     叶子衿从帘子后探出了个头,见大厅内没了别人才走出来。她忐忑地走向孟昊翔,忽然想起脸上还有泪痕,忙低着头拿手绢飞快擦了擦。     她正想着该跟孟昊翔说什么,没想到还没走到孟昊翔身前,孟昊翔已经疾步走上来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叶子衿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头不住地落泪。     孟昊翔疼惜地捧起她的脸,替她擦着泪,笑道:“你终于也为我哭了一次。”     叶子衿想起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是在赵锦年和林蕴婉的婚宴上,原来那时候孟昊翔已经知道……     叶子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此时只想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好好地哭一场,这是她第二次在孟昊翔面前哭泣,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     孟昊翔见她哭得伤心,只是将她拥抱得更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当初他在赵家救了她后静静地安抚一样。待她情绪渐渐平复,孟昊翔才开口道:“子衿,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叶子衿这才想起见到棺木里的孟昊翔时说的那一番话,不禁羞红了脸,揪了一把孟昊翔的领带,气呼呼道:“原来你都是装的,你个骗子!”     孟昊翔握住她的手贴到自己胸前,笑道:“你不知道刚才躺在棺材里听你那样说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差点就高兴得装不下去了,现在才知道装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叶子衿白了他一眼,咬了咬下唇,道:“我刚才有说什么吗,我忘记了,即便说了什么也是一时糊涂了,不作数不作数的。”叶子衿说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孟昊翔竟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想耍赖?敢跟我孟昊翔耍赖的你还是第一个,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既然你相信我不是一个轻诺寡信的人,那么我就要履行我的承诺,给你一个我们的家。”孟昊翔忽然敛了笑意,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叶子衿。     叶子衿愣了一愣,脸越发烫起来,她埋下头不去看他那双黑玉般的眼睛,心扑通直跳,“我……我没这么说!你又没证据,我否认!”     孟昊翔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低下头温柔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亲,道:“由不得你否不否认,你这辈子都是我孟家的女主人。”     叶子衿又羞又灰,咬牙跺脚道:“孟昊翔,你到底是人是鬼,怎么这么蛮不讲理。”     “我做人的时候就不讲理,做鬼的时候就更不讲理了,偏偏你在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对我吐露真心,我决定还是讲一回理,要不我们商量个日子登报吧,我要名正言顺地给你一个家。”孟昊翔说着将叶子衿一头长发拨到耳后,凑近吻了吻她的眉眼,低声道,“子衿,谢谢你能爱上我。”     叶子衿心中一暖,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他,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幸福将她包围,这种感觉就像秋日的阳光照在柿子树上,满院桂花飘香,池塘里落了几片红叶……     这时,阿成走了进来,见二人拥抱在一起,忙尴尬地转过身去。     叶子衿听到脚步声,立刻推开孟昊翔,孟昊翔笑了笑,叫来阿成问话。     “老三和老四他们都放出来了吗?”孟昊翔问。     阿成点头道:“已经派人去华爷府上接三爷和四爷了,翔哥,刚才在晋安堂外面发现了几个行迹可疑的人,兄弟们抓住了一个,那人说自己是洪帮的人。”     孟昊翔道:“洪帮的人消息倒挺灵通,恐怕冯厉的死和这只老狐狸有关。你先派人去盯着梁啸川,看他下一步有什么动静。”     “是。”阿成领命后离开。     叶子衿听孟昊翔让人去接钱江和曲向天,有些不解道:“为什么要把钱江他们关起来?难道他们不知道你和华爷是在演戏?”     孟昊翔颔首道:“华爷的府上也有冯厉的人在监视,我们若不演得逼真一点冯厉怎么会相信我死了,但是我不太信任钱江的演技,所以就没有告诉他们两个,知道的人也就只有我、华爷、老徐和阿成。”     “你们是怎么知道冯厉有二心的?”叶子衿正纳闷那日查到重要证据后并没来得及告诉孟昊翔,他们是怎么发觉破绽的。     孟昊翔道:“冯厉他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只不过他秘密购置的那批军火被我安插在他那边的人发现了,而且华爷的人也查出漫苓家的佣人是冯厉派人毒死的,若不是做贼心虚他何必要急着灭口。”     “可是他为什么还是死了,而且死得很奇怪。”叶子衿想起冯厉死前的惨状有些不寒而栗。     孟昊翔若有所思道:“这是我和华爷没有料到的,也许他自己也入了别人的局,冯厉被人蒙在鼓里,不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个人会是谁?是梁啸川吗?对了,你前天托付给我照顾的那只猫死了,我后来请医生检查那只猫,猫的体内检查出一种药物成分,医生说那种药是进口药,本身对人体无害,但是可以使镇定药物的药效加倍,我怀疑何小姐是一起服用了这种药和镇定药物所以才会死的,应该是冯厉指使秀儿这样做的。”叶子衿将自己知道的和猜测的都告诉了孟昊翔。     “这件事是不是跟梁啸川有关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敢肯定不是冯厉一手策划的,他性格急躁为人狂妄,心思也不见得细密,怎么可能想出这么周祥的计划。而且你说的那种药是进口药,他又没念过什么书,根本不懂医学,这种高明又隐蔽的杀人方法他是想不到的。”孟昊翔只觉得这件事远远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冯厉的死不是一个结束,也许是对手才刚开始他们的计划。     孟昊翔见叶子衿神色有些担忧,微笑着抚了抚她的肩,安慰道:“你别担心那么多,总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也不能有事,答应我。“叶子衿一想到帮会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心里又有些害怕起来。     “好,我答应你。”孟昊翔轻松地笑了笑。           第二十四章 秘密交易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晋安堂内乱平息后,华晋坤不久便病倒了,加之何漫苓与冯厉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早已心力交瘁。华晋坤决定将帮会和生意都交给孟昊翔全权负责,他自己则想回无锡老家养病。     孟昊翔为华晋坤办了一个荣休宴,叶子衿本不想出席,没想到华晋坤竟指明了要她出席。霓裳大舞台里歌舞翩飞灯红酒绿,各界名流纷至沓来为华晋坤践行。     叶子衿趁一支歌舞结束之际去盥洗间补妆,出来时差点与一个女人迎面撞上。那女人一袭柿子红洒金花纹旗袍,身段风流,眉毛描得纤细如柳叶,嘴唇嫣红,眼神中带着娇媚。     叶子衿认出她就是刚才在台上献唱的霓裳大舞台台柱――凤绮霞,果然是一代佳人,与文莺比起来,她的妩媚中多了几分冷,又不似汪露秋那般冷艳令人倍感疏远,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难怪文莺会如此讨厌凤绮霞,原来报纸拿她们二人比较是有一定原因的,她们二人长得有一点相似,举手投足间皆韵味十足,淡淡的笑容里都有种东洋女人般与生俱来的温顺与柔媚。     “凤小姐你好。”叶子衿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凤绮霞扬了扬脸,唇角勾起一丝温柔善意的笑,“原来是叶小姐呀,你好。”     叶子衿本以为打过照面后可以相安无事地离开,没想到凤绮霞轻轻凑到她耳边道:“叶小姐可否方便跟我去一个地方,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在这里不太好说。”     叶子衿一时不解凤绮霞找她何事,凤绮霞见她不动,半开玩笑道:“叶小姐是怕我会害你么,不过你比何漫苓的命要好得多,有孟老板撑腰,谁敢找你麻烦,我只不过是一个小歌女而已,以后还要倚仗孟老板关照,你就放心跟我来吧。”     叶子衿微笑掩饰过眼底的疑虑,道:“凤小姐说笑了,我跟你去。”     凤绮霞带叶子衿来到了她的专属化妆间,这件休息室里十分宽敞整洁,颜色鲜艳的舞衣挂了长长的一排,镂空刻花雕金粉的梳妆台上是各类花花绿绿的头饰。猩红色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墙壁被水晶吊灯照得雪白。     凤绮霞走到镜子前理了理卷发,然后走到茶几前倒了两杯咖啡,端起其中一杯袅袅婷婷地向叶子衿走来,“叶小姐,别客气,你迟早是大舞台的女主人,请随便坐。”     叶子衿勉强笑了笑,接过咖啡道了声谢谢。     她与凤绮霞在紫绒沙发上坐下,叶子衿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按理说这是她第一次与凤绮霞碰面,凤绮霞不仅对她一点不陌生,反而还很熟识的样子,一见面就拉她到自己的专属化妆间谈话,令她觉得有些诧异。     “凤小姐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请不妨直说。”叶子衿思量片刻决定先问,不然像凤绮霞这般善于交际的女人一定会先跟她兜圈子闲聊一番才入正题。     凤绮霞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早就听说叶小姐你聪慧精明,没想也如此快人快语,既然你这么问我就直说了吧,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多费唇舌。”     凤绮霞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神色忧愁道:“你也知道以前我与冯少爷关系比较近,现在大舞台易主了,我怕早先与冯少爷在一起时对孟老板多有得罪,还请叶小姐多替我美言几句,小女子只想继续呆在大舞台唱歌,若是离了大舞台我也没别的去处了。当初我是执意辞了旧主来大舞台,曾经的老东家百乐门现在肯定是不会再要我了……”     凤绮霞说着眼眸泛着点点泪光,她别过脸去,扯出盘扣上的绢子擦了擦。叶子衿曾经看过凤绮霞主演电影的画报,她出演的电影多是苦情戏,今日一见其演技果然名不虚传,晶莹的眼泪说掉就掉了,看得人心都碎了。美人掉泪,男人们会于心不忍,只不过叶子衿是女人,自然不吃梨花带雨这一套。     叶子衿安慰道:“凤小姐你多虑了,你是大舞台的台柱,地位无可动摇,无论是旧主还是新主对你都会十分器重的,你大可不必担心前途。”     凤绮霞睫毛微颤,目光中有感激,“叶小姐能这么说,我也安心了些,只不过前段时间冯少爷在为我筹备一部电影,所有的事情都办好了只等开拍,没想到冯少爷就……现在因为资金的问题,电影的事也就搁置了……”     叶子衿会意,凤绮霞是想让她去做说客,说服孟昊翔继续投资帮她拍这部电影。     “我很理解凤小姐的心情,毕竟谁都不想前面的心血付之东流,只不过这是霓裳大舞台的事,我只是个外人,不方便参言。如果这部电影真的很好,相信孟老板也会继续投资的,凤小姐要相信孟老板的眼光。”叶子衿心中暗自斟酌一番,自认为这一席话已足以表明立场,那就是她不想参与其中。     凤绮霞眼神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忽然她话锋一转,道:“叶小姐,既然你是商人,我们不妨来做个交易。”     叶子衿见凤绮霞仍是笑着,宝石花胸针绽放着耀眼的光芒,与她刚才在舞台上一样光彩照人。     “什么交易?”叶子衿不知凤绮霞到底何意。     凤绮霞抿了抿唇,玉手抚过纤长白皙的脖颈,低声道:“我知道一个秘密,只要你能帮我请到孟老板出来吃顿饭,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到时候电影的事情我会当面跟他谈。”     叶子衿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有些不悦道:“凤小姐怎么知道我会对你所谓的秘密感兴趣?”     凤绮霞笑容更加明媚,道:“你会感兴趣的,如果我说这个秘密是跟孟老板和汪露秋有关呢?”     叶子衿心中一凛,汪露秋,孟昊翔,这两个完全没有联系的人怎么会牵扯到一起,叶子衿有些怀疑是凤绮霞为达到目的故弄玄虚。     凤绮霞见她似有怀疑,提醒道:“叶小姐,孟老板既然能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帮会、商界和政界之间,你觉得他会是个简单的男人吗?有些没有告诉你的秘密也属正常。”     叶子衿笑了笑,平静道:“汪小姐已经死了,知不知道这个秘密有那么重要吗?就算孟老板跟汪小姐之间有什么,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请凤小姐不要再议论死者,说不定会良心不安的。”     凤绮霞摇头感慨道:“叶小姐这样的胸襟气度真是非一般女子能及的,只不过这个秘密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儿重要,你难道不想知道汪露秋遇害的真相吗?”     叶子衿脑中轰然炸开,当初汪露秋在吴淞码头遭遇枪杀一事至今也没个结果,久久找不到凶手,警察署也只好不了了之。她当时还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件事会平静得这么快,好歹汪露秋那时已是百乐门最红的歌女,她的死应该会引起更多的关注,可报纸只不过报道了几天便不再刊登此案的后续进展。现在听凤绮霞这么一说,各种疑点又重新浮现在脑海。     叶子衿为防有诈,故作漠不关心,道:“汪小姐的死在当时是众说纷纭,至今都没个定论,凤小姐怎知这个秘密就一定是真的,如果只是道听途说的话,我大可自己去看那些花边报纸。更何况你若是知道真相,不去报告警察署反而来跟我谈交易,凤小姐,你是想让我怀疑你有意包庇真凶吗?”     凤绮霞见叶子衿反过来质问她,也并不慌张,掩着唇笑了两声,道:”叶小姐果然伶牙俐齿,我好意提醒倒反被来了个栽赃,真是惹不起叶小姐这张嘴了。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个秘密绝对是真的,汪露秋的死与孟老板有关,事成之后我自会送上秘密和证据。至于为什么不报告警察署,你也知道,我孤身一个弱女子,怎敢得罪了这些大人物,我可不想因此丢了性命。”     叶子衿心中一惊,汪露秋的死跟孟昊翔有关,可怎么看也不太可能。     凤绮霞见她有些犹豫,叹息一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柔声缓缓道:“可怜了露秋还有一个好妹妹,至今都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当初那个姑娘采访我时,还想从我这里知道她姐姐跟哪些人交往密切。只可惜我也要保命,怎会跟她说这些。”     “那你怎么会想要跟我说?”叶子衿冷冷道。     凤绮霞轻轻放下瓷杯,眼眸含笑地望着叶子衿,“因为我知道叶小姐是个聪明人,懂得权衡利弊,就算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也不会去做什么。”     “好,我答应凤小姐这个交易。”叶子衿想着只是让孟昊翔出来吃个饭而已,至于最后到底要不要继续投资凤绮霞说的那部电影,还是孟昊翔说了算。汪露秋遇害一事至今是个迷,不管凤绮霞说的是否属实,她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秘密。     叶子衿回到座位时,新的歌舞已经开始了一会儿。舞台上一群红裙舞女跳着热情开朗的康康舞,服饰奢华夺目,舞女们头上装点着缤纷的羽毛,随着抬脚踢腿活泼地摆动,滚有繁复花边的红裙舞动起来更像是一朵朵绽放的玫瑰。     “怎么去这么久?你看起来好像脸色不太好。”孟昊翔凑近叶子衿身旁关切问道。     叶子衿扯唇笑了笑,道:“没事,估计是被这里的香水味熏的。”     孟昊翔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要不今晚也擦一点香水?”     叶子衿脸一红,推开孟昊翔,道:“你现在怎么越来越没个正经儿,我都要怀疑你和当初是不是同一个孟昊翔了。”     孟昊翔笑道:“我就在你面前这样,你还不知是特殊对待么,当初的孟昊翔只是个混混头子,现在的孟昊翔可是叶老板的未婚夫,这算不算夫凭妻贵?”     叶子衿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油嘴滑舌,少来占我便宜,我还没答应你。”     孟昊翔搂过她紧了紧,眼底满是笑意,道:“你难道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么,眼前有这么好的便宜不占,我以后还怎么当老板了。你答应我也是迟早的事……”     二人正说着,只听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孟老板如今佳人在侧春风得意,真是羡煞旁人呐。”     叶子衿扭头一看,来人竟然是梁啸川。     “梁老板大驾光临,晚辈真是失礼了。”孟昊翔站起身来与梁啸川客气地握手。     “我听说华爷要回无锡休养,特来给他老人家践行,怎么不见华爷呢?”梁啸川示意性地扫视了周围一番。     孟昊翔将旁边的椅子拉开,道:“刚才席间华爷身体不适,我已派人将他送回家中休息了,梁老板既然来了大舞台,何不坐下好好欣赏歌舞。”说罢又命人倒了一杯酒。     梁啸川没有推辞,坐下后与孟昊翔一起看歌舞。     “这霓裳大舞台富丽堂皇,丝毫不比百乐门差,而且还有凤小姐这样的大明星驻场,冯少爷可真是用心良苦呀,唉,只可惜英年早逝,真不知道冯少爷到底是害了什么病,生生地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梁啸川叹息道。     叶子衿知道冯厉的死晋安堂对外宣称是暴病身亡,而且晋安堂上下封锁消息,没有人知道内乱这一出,不过当时在晋安堂外面抓到了梁啸川的人,叶子衿猜测梁啸川应该都知道晋安堂发生的一切,正因为他都知道,却还能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样子,叶子衿再看梁啸川同情和惋惜表情,只觉得这人十分虚伪阴险。     孟昊翔故意附和道:“是呀,冯少爷突然一走,大舞台的管理我还不太熟悉,恐怕要折腾一段时间了。”     梁啸川笑道:“能者多劳嘛,像你孟老板这么优秀的后生,自然要担当重任的。华爷如此看重你,你可千万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晋安堂是华爷一辈子的心血,我们这些帮会的人都要唯晋安堂马首是瞻。”     “这是一定的,多谢梁老板提点。”孟昊翔客气回应。     梁啸川笑了两声,拍了拍孟昊翔的肩膀,颇有一种长辈的架势,“以后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提,别跟我客气。我对华爷是十分敬佩的,你是他的接班人,我自然会关照你。”     孟昊翔端起酒杯,恭敬道:“既然梁老板如此看得起我这个后辈,我在此敬您一杯以表谢意。”     二人饮了酒后,孟昊翔道:“听说梁老板你十分喜爱钓鱼,不知晚辈可否跟梁老板讨教几招钓鱼的技巧,因为我最近对垂钓也十分感兴趣。”     梁啸川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红裙翻飞,笑道:“我钓鱼呀也没什么技巧,就是一个字,等。要钓到鱼,就必须要有耐心去等。”     孟昊翔赞同地点头,道:“梁老板真是一语中的,不过我看还有个技巧,那就是放长线,不是有俗语说放长线掉大鱼?”     梁啸川笑着指了指孟昊翔,道:“孟老板真是风趣,难怪可以俘获叶小姐的芳心。”     孟昊翔摆手叹道:“我这点本事对鱼倒没用,看来我是没这个耐心等到大鱼了,谁叫我天生就是个急脾气,没华爷那么好的性子。要是钓不上来鱼,我恐怕就只能把池塘给炸了,叫那些漏网之鱼一条也活不成。”     孟昊翔说罢笑了笑,梁啸川也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     歌舞还在继续,美丽的女郎唱着跳着露出雪白的大腿,欢快的音乐伴随着热烈的欢呼声,整个大厅灯光斑斓,如痴如醉。     叶子衿看着孟昊翔与梁啸川谈笑风生,不得不钦佩孟昊翔的忍耐力。明明是两个各怀心思的对手,却能平和地交谈饮酒。在叶子衿看来一切风平浪静的外表下也许还隐藏着更为湍急汹涌的暗流。           第二十五章 并蒂莲生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沈记华服店门庭冷落,店里小武靠在门边无所事事地往外张望,小月拿着扫帚扫地,扫完一遍又开始擦灰。     见叶子衿从黄包车上下来,小武忙走上前去扶她下车。叶子衿望了一眼冷清的铺子,问道:“我没来店里的这些日子生意怎么样?”     小武面有难色,应付道:“还成吧,就那样……”     叶子衿察觉他神色有异,走进店见到小月正在打扫,更加觉得奇怪,因为他们一般是铺子打烊过后才开始做打扫一类的琐事,哪有刚一开门做生意就往外扫灰的。     于是叶子衿径直走到柜台前,拿起账簿翻看,越往下看神情越加凝重。     “这样已经多久了?”叶子衿问道。     小月垂下头,道:“已经快半个月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老主顾都不来我们这里做衣服了。”     叶子衿更加疑惑,问小武道:“我们哪里没做好吗,你去送货的时候顾客有没有说什么?”     小武避开叶子衿的目光,支支吾吾道:“没……没说什么呀。”     “你最好说实话,我知道了原因也好想办法去应对,不然铺子这样继续亏空,沈记就要开不下去了。”叶子衿提高了声调,她是真有些着急了,自己这些日子光顾着晋安堂的事,竟没想到沈记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小武刚想开口,小月却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小武看了小月一眼,顿了顿,又道:“我想应该是最近新开的服装商店比较多,把好些顾客都被拉过去了,你也知道好多人都喜欢时髦的东西,卖洋装的店生意都很不错。”     叶子衿仔细回忆了下,好像最近南京路那边是开了几家洋装高级缝衣店,但她没想到对沈记的生意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所幸工厂那边一切正常,第一批货就要赶完了。眼下必须要想办法挽救沈记华服店的生意,否则工厂办起来了沈师父的心血却被做垮了。     叶子衿思量片刻对小月道:“你帮我打电话给芝湄,就说我明天约她下午四点在霞飞路的花厅咖啡馆喝下午茶。另外帮我在德兴菜馆定两个人的位置,我今天中午会过去。”     小月点了点头,腼腆笑道:“是和孟老板去吃饭吧。”小月一直觉得孟昊翔的本事非同一般,叶子衿现在找孟昊翔肯定是为了沈记的事,那么沈记就有希望了。     叶子衿没有否认,只是拿着账簿心神不宁地翻了几页。     正午时分,叶子衿故意晚到了半个小时,等她到了德兴菜馆时,孟昊翔正一个人在靠窗的座位上喝茶。     叶子衿走进房间,歉意道:“对不起,因为前些日子铺子里耽搁的活太多,我忙起来就不小心忘了时间。”     孟昊翔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没事,我知道你极看重沈记,只是别太累了,点菜吧。”说罢招来了店内跑堂小弟。     叶子衿随便点了几个菜,一盘蟹粉狮子头,一碗文思豆腐,外加一碟芦蒿炒香干。菜上齐后,叶子衿却有一丝忐忑,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孟昊翔的事一般。她故意晚来了半个小时,是因为和凤绮霞有约定在先,想必凤绮霞在她来之前已经见过孟昊翔了。叶子衿不经意间观察着孟昊翔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看起来丝毫未受什么影响,她又转念一想会不会是自己多虑了,这应该不算对不起他吧......     “怎么不吃了,你点的菜应该合你的口味,难道还想跟以前一样来一壶花雕下菜?”孟昊翔笑着给叶子衿盛了一碗汤。     叶子衿不禁想到几年前的那一幕,正巧那日也在德兴菜馆,她因赵锦年成亲的事郁郁寡欢地点了一壶花雕,结果喝醉了,还是孟昊翔送她回的家。     叶子衿低头脸红了红,道:“那件事你就别提了,我可不想再喝醉,头疼的教训我还记得。”     孟昊翔看着叶子衿,想起当时她梳着辫子脸蛋绯红的样子,觉得十分怀念,那时的她对他有些畏惧和疏远,但对他至少还算真实。     “现在我倒真想让你再醉一次,不然你总不愿意跟我吐露心声。子衿,其实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外道,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现在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孟昊翔放下筷子平静道。     叶子衿安静地夹菜,停顿了一下,笑道:“我没有跟你见外,不然也不会叫了你出来吃饭,这顿饭还得你付钱的。”     孟昊翔看着她明亮的双眸,心底泛出一丝苦涩,她到底还是不够相信他,抑或是她本身就在担心什么。他与她之间经历了许多事后,虽然叶子衿对他产生了好感,他们现在也在一起了,可是孟昊翔总觉得走不进她的心。她的内心依旧被坚硬完美的外壳包裹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透,只觉得她离他忽远忽近。远时如同天边的太阳,温暖而充满希望,近时犹如水中的皎月,朦胧而冰冷清寒。     孟昊翔只是笑了笑,夹了一块蟹粉狮子头到她碗里。二人吃过饭后下楼,正巧这时从下面走上来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由于楼梯比较狭窄,其中一个稍胖的男人经过叶子衿身边时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那男人连声道歉,叶子衿并没当回事。     出了德兴菜馆,孟昊翔只吩咐司机邓福先送叶子衿回沈记,而他自己则说还有其他事要办,并不顺路,于是叫了一辆洋车走。叶子衿觉得有些奇怪,要是他真有什么急事要办也不可能有时间陪她吃这顿饭。叶子衿想起了凤绮霞的话,像孟昊翔这样能在上海滩闯出一片天地的男人绝对不简单,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属正常。     秘密……叶子衿想到凤绮霞说的交易,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打开手袋翻看,里面果然多了一个信封。凤绮霞告诉过她会在今天将她想知道的秘密当场告诉她,没想到竟是安排了这样一出。叶子衿将手袋重新放好,静等到了店里再看信。     在打开信封的前一刻,叶子衿犹豫了。她不知道该不该看这个信封里的内容,如果汪露秋的死真的跟孟昊翔有关,她该怎么面对孟昊翔,又该怎么面对新雨……     “撕拉”一声,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将信封撕开。紧接着从信封里滑出一张照片,当叶子衿看到照片时,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照片上是汪露秋下车时的情景,而停车的位置正好在孟昊翔的别墅前,为汪露秋开车门的竟是阿成……     难道凤绮霞说的都是真的?叶子衿心底一凉,她忽然摸到信封里还有一张纸,忙拿出来打开看。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新欢旧爱恩怨深,争风吃醋陨香魂”。叶子衿知道汪露秋曾经与梁啸川的关系不一般,难道所谓的新欢是指梁啸川,旧爱是指孟昊翔,凤绮霞是要告诉她孟昊翔因爱生恨杀了汪露秋?     整个下午叶子衿都有些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那张照片的画面。她一方面又在劝慰自己,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顶多说明了汪露秋到过孟昊翔家中,可她又觉得自己替孟昊翔开脱有些苍白无力。     说到底她能奈他何呢,他要带哪个女人回家是他的自由,再说这是几年前的事,就算她问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她明白如果自己去逼问孟昊翔过去有过多少个女人显得是那样可笑又可悲,可叶子衿就是觉得难受,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按理说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过去,孟昊翔现在也没有背叛她,自己的埋怨怪罪倒使孟昊翔显得有些无辜了。     叶子衿的思绪彻底乱了,伤心难过,矛盾纠结,痛苦和不甘心的感觉一齐袭来。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店铺打烊,她再也按捺不住,拿了照片径直去了孟昊翔的家。     一路上叶子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忽然想明白自己心底的难受是从哪里来,倘若汪露秋和孟昊翔曾经的关系真如凤绮霞所言,倘若汪露秋真是被孟昊翔派人杀害,那她爱上的该是一个怎样可怕的男人!     洋车将她拉到孟昊翔的别墅前,正巧贺嫂在外面打理花圃,见叶子衿来了,忙扔了喷壶去开铁门。     贺嫂带她到客厅坐下,微笑打量她一番,道:“看着是要比以前气色好多了,叶小姐是越来越漂亮了。”     叶子衿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孟昊翔,问道:“昊翔他还没回来吗?”     贺嫂道:“估计等他回来得到十点以后了,他现在比以前更忙了,昨天还在跟我说过几天要去北平,让我帮他收拾几件衣服。”     “哦”叶子衿应了声,想到孟昊翔接管了帮会和晋安堂所有的生意,更加忙碌也是必然的。     贺嫂给她端来一杯桂花蜜枣茶,道:“叶小姐还没吃晚饭吧,要不要一起吃点馄饨?”     叶子衿本想问完了孟昊翔后再回家做饭,没料到孟昊翔并未回家,看来自己还得等上几个时辰了,见贺嫂一片好意,她便答应下来。     一碗热乎乎的馄饨盛上了桌,看着一个个金鱼形状的薄皮大馅馄饨就很有食欲,轻轻咬下一口,汤鲜肉嫩,还带着一股子荠菜的清香,难怪当初在路边吃的馄饨入不了孟昊翔的眼,原来贺嫂做的馄饨胜了那小馄饨不知好几筹。几个馄饨下肚,叶子衿一入秋冬季节就手脚冰凉的毛病缓和了几分,心里也暖暖的。     贺嫂见她细嚼慢咽吃馄饨的样子,笑道:“一看叶小姐就是个名门闺秀,我就喜欢知书达理有教养的女孩子,那些洋女人的作派我看不惯,硬是要把脸蛋抹得跟猴屁股似的,又不是唱戏。”     叶子衿忽然想起了孟昊翔跟她提起过当年是贺嫂收留了他,便有意问了些孟昊翔过去的事。     贺嫂一脸欣慰道:“阿翔从小就懂事,只可怜他娘没这个福气等到享福的这一天。他娘死后我不忍心看他流浪街头,就收养了他,我是个寡妇,又没有孩子,想着养个孩子老了还能有个依靠。阿翔一直很孝顺,虽然身在帮会,却没染上什么坏毛病,就是有时候人霸道了点儿,叶小姐你不必跟他较真,等他火气一过就好了……”     贺嫂正说着,门忽然开了,孟昊翔挂了外套帽子转身见叶子衿也在,眼前一亮,微微有些诧异。     贺嫂笑道:“你今天是知道叶小姐来了才回得这么早的么,刚才我们还在说你哩,你就回来了。正好,你跟叶小姐说说话,我去厨房给你下馄饨。”     孟昊翔坐到叶子衿身边,道:“贺嫂是不是揭我短了?你可别全信,她记性不太好。”     贺嫂挥舞着筷子故作要敲孟昊翔,“臭小子,真是白养你了,果真有了媳妇忘了我贺嫂呀……”说罢摇头笑笑进了厨房。     晚饭过后贺嫂早早就回房休息了,只有叶子衿和孟昊翔两个人在客厅。     “要不要学跳舞?”孟昊翔忽然问道。     叶子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拉着上了楼,这是她第一次进孟昊翔的卧房。这间卧房与客厅的风格截然不同,显得十分简洁单调。床上的被褥都是一色灰白,桌椅都是黑胡桃木的,只有窗边的绿绒沙发和桌案上的翡翠色灯罩台灯给这个房间增添了一抹亮丽。床正对着的墙壁上挂了一副郑板桥的墨竹图,桌案边的柜子上还摆放了几件瓷器。     孟昊翔已将唱片放到留声机上,婉转低回的歌声响起。叶子衿完全没有心思去听歌里唱了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了柜子里的一个白釉瓷瓶上,那个瓶子有些眼熟,叶子衿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瓷瓶上的图案是缠枝并蒂莲,缠枝并蒂莲……叶子衿猛然想起在汪新雨的家中见过同样的瓷瓶,那正是汪露秋生前所喜爱的瓷器!叶子衿没想到这个瓷瓶竟是一对,这么看来凤绮霞的话的确有几分可信。     孟昊翔见叶子衿背对着他站着不动,便走过去从她身后轻轻拥住了她,笑道:“怎么,不想学还是不想我教?”     叶子衿面无表情,只盯着那白釉瓷瓶冷声问道:“以前你和汪露秋汪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叶子衿只觉抱住自己的那双手忽然紧了一紧。           第二十六章 人言可畏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窗外夜色墨一般地层层荡开,一轮琥珀色的圆月跳出云中柔柔地洒下清辉,浩渺的夜空一片沉寂,房间内绵绵浪漫的小调还在呢喃。     “怎么忽然问这个?”孟昊翔扳过叶子衿的肩膀,微微一笑。     叶子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只道:“我听有人说你曾和汪小姐很熟识……”     孟昊翔凝视着她,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有些犹豫,仿佛在躲避什么。孟昊翔忽然凑近她,淡笑,“那个人应该是凤绮霞吧,子衿,以后遇到这种事可以跟我直说,感情上我没什么要对你隐瞒的。”     叶子衿低着头,轻声问道:“那你跟汪小姐到底是……汪小姐的死跟你有关吗?”     孟昊翔拉叶子衿坐下,道:“如果你信我就不要听别人怎么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与汪小姐的死无关,我不知道凤绮霞告诉你了什么,但你不要误会,我和汪小姐只是朋友,她喜欢收藏,我平日也会摆弄些瓷器古玩,我和她只在古董上有过几次交集。”     叶子衿看着他的眼睛,刚才的疑虑似乎顷刻间消散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太糊涂,被凤绮霞的几句话就蛊惑了,她应该相信孟昊翔的,他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绝不会因为争风吃醋起了杀机,她忽然想起了那把藏有秘密的折扇,瞬间明白了汪露秋真正遇害的原因。     “在想什么?”孟昊翔问道。     叶子衿摇了摇头,微笑道:“没什么,你那个并蒂莲的白瓷瓶还挺好看的,哪里来的?”     孟昊翔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表情没有任何起伏,“那正是汪小姐送的,你不提我都快忘记了,说起来这个瓷瓶还是清朝皇家御窑出的,汪小姐可真是送了我一个大礼,我为了帮她澄清谣言还差点得罪了冯厉,看来凤小姐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     原来当初凤绮霞为了和汪露秋争百乐门三姝之首的称号,不惜制造谣言诋毁汪露秋与梁啸川孟昊翔皆有染,汪露秋一时被说成水性杨花。孟昊翔出面证明之余还帮汪露秋在公众面前树立了一个宽容大度有涵养的形象。最终三姝之首归于汪露秋,凤绮霞只能屈居其下。     叶子衿听了孟昊翔的解释有些无地自容,反观自己今日的种种,真是被气糊涂了,竟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相信了一个手段卑鄙的女人。     孟昊翔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笑道:“叶子衿小姐,现在误会解除了,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吗?”     缠绵浪漫的乐曲飘荡在房间,孟昊翔揽着叶子衿跳舞,不经意间伸手抚上她的脸庞,二人目光交汇时,叶子衿只觉脸上一阵发烫,忙别过脸去。     孟昊翔握住她的手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凑近她耳边道:“子衿,以后少和凤绮霞打交道,她的背景有些复杂。”     叶子衿点了点头,想起凤绮霞提到的电影的事,道:“凤小姐找过我,她提到了一部电影,希望我说服你继续投资那部电影。”     孟昊翔淡淡一笑,“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我今天在德兴菜馆遇到她了,她说了这件事,不过我还没有答应,因为我不太了解参与制作这部电影的那家影业公司。”     叶子衿想了想,决定还是跟孟昊翔说出实情,“昊翔,其实你跟她在德兴菜馆遇见不是凑巧……”     孟昊翔笑着打断道:“都这么久了你跳舞怎么还是不长进,现在又三心二意的,我的脚可要等着遭殃了。”说罢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带着她来了个侧滑步。     叶子衿欲言又止,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忘情地沉浸在美妙的音乐和变化的舞步中,直到客厅的那架西洋座钟响了三声,孟昊翔才意味阑珊地送叶子衿回家。     花厅咖啡馆里,叶子衿边拿了一份报纸边看边等赵芝湄。刚粗略扫了一眼,上面一个醒目的标题令她吃了一惊。这则新闻头条说的是那日宏恩医院发生的枪击一案。报纸上宣称枪击案是共党分子谋划,意图营救被抓的同党。更扬言现已粉碎了一个共党地下组织的据点,抓捕共党分子十余人,其中有两个共党地下组织头目。     叶子衿心中一紧,忽然有些庆幸子峥已经离开上海,目前国府的人正在到处抓捕共党分子,子峥留下的话处境应该会更加危险。叶子衿一方面希望子峥能快点回来团聚,她如今迫切地想确定弟弟是否安全;一方面她又不希望他回来,想到宏恩医院发生的一幕,心里又沉重起来。     “子衿。”一个甜美的声音将她从紧张的思绪中拉回来。     赵芝湄穿了件琉璃色百褶连衣裙,披了件象牙白的羊绒小斗篷,领子处别了一枚粉钻蝴蝶胸针,她一如既往地喜欢帽子,今天戴了一顶黑色渔夫帽,帽子一侧装点了红绢纱扎成的玫瑰花。     “你来啦。”叶子衿笑着招来侍者又要了一杯咖啡。     赵芝湄将小手袋往椅子上一扔,坐下脱了蕾丝手套,道:“那些小报记者可真是烦人,好不容易才甩掉他们出来。”     叶子衿道:“谁让你现在是百乐门力捧的新星,想不受关注都难。芝湄,这次找你出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说吧,只要我能帮得上。”赵芝湄爽快答应道,接过侍者递来的咖啡,往里面放了两块方糖。     “沈记最近生意很冷清,你还缺舞衣吗?我可以给你做适合表演的旗袍。”叶子衿艰难地开了口,自从与赵芝湄冰释后二人的交集不多,叶子衿不太确定她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     赵芝湄笑了笑,道:“这个好说,我可从来不嫌衣服多,到时你帮我做几身吧,我洋装太多了,正缺几件像样的旗袍,你放心,我会对外说是沈记叶老板做的旗袍。”     叶子衿见赵芝湄如此轻松答应了,心中十分感激。赵芝湄拿起小勺漫不经心地搅着咖啡,顿了顿,道:“其实我该谢谢你的,谢谢你买下了赵家过去的工厂,不至于让赵家最后一点基业被拆掉。”     叶子衿百感交集,道:“二少爷也不知去那里了,其实当时我是想让他留下来帮我的,毕竟他对赵家工厂熟悉。”     赵芝湄叹息道:“我这个做妹妹的也拦不住他,也许他另有打算吧,好在他还没有彻底自暴自弃,我相信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叶子衿避开谈赵锦年转而谈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当叶子衿回过头来看过去的自己时,发现那时的自己虽然辛苦但每天很开心,特别是回到家中跟子峥一起吃饭闲聊的时候。她除了每天挣钱供子峥上学外,要操心的事情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如果回忆过去的苦能体味到一丝甜,叶子衿觉得那些苦都受得值了。     这时从门外进来几个打扮时髦的阔太太,其中一个身材臃肿的戴了一对金镶玉的宝塔形耳坠,走起路来耳坠子和脸腮下垂的肉一起晃荡,叫人看了直担心那沉重的耳坠子要将她耳朵拉长了。     几个女人在叶子衿这一桌的旁边桌子坐下,只听其中一个瘦女人细声细气道:“虹口区那边又开了几家日本茶道馆,什么时候咱们也去看看,听说有的日本点心不错。”     另一个女人不屑地看了瘦女人一眼,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总归不过是男人看东洋女人的地方。”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说开,打破了咖啡厅的安静气氛。忽然那个臃肿女人道:“你们看窗边那个女人是不是报纸上说的那什么沈记的老板,听说她勾引到了宝辉洋行的孟昊翔才让何漫苓想不开自杀的,上海滩谁不知道何漫苓喜欢孟昊翔。”     瘦女人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声道:“这话可说不得,孟昊翔是何等人物。”     臃肿女人把手一挥,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那些个抢别人男人的女人最无耻,难怪她生意能做得起来,原来是对付男人的手段有一套。”     其他几个女人也循着臃肿女人的目光朝叶子衿的方向看,随后的议论就更加刺耳难听。     赵芝湄实在听不下去了,霍然起身朝那几个女人走去。叶子衿想拉住赵芝湄却慢了一步,只好跟着她走过去,她忽然知道了沈记最近生意下滑的原因,多半是这些是非流言所致,难怪当时小武小月不愿意说出实情有意瞒着她。     “这里是咖啡厅,不是菜市场,诸位太太要在背后嚼人舌根请到菜市场卖鸡鸭的地方去。”赵芝湄说罢别过脸去将帽子往下压了压。     臃肿女人认出了是赵芝湄,不屑地扫了她二人一眼,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百乐门的蔷薇小姐,果然跟这位叶小姐是一路货色,卖笑的跟卖唱的还真能聊得到一块儿去。”     其余几个女人也皆是神色轻蔑,听到臃肿女人讥讽她们二人,只觉得十分有趣和解气。这些阔太太虽然涂脂抹粉,却也是颓花败柳之色,见到比自己年轻漂亮的难免会嫉妒。今日撞见了赵芝湄和叶子衿,又有这二人的把柄,自然少不了奚落一番。     “你再说一遍。”赵芝湄气得面色泛红,叶子衿不想事情闹大,悄悄从后面碰了碰赵芝湄的手。     臃肿女人抚了抚黑色披肩,手上的钻戒闪闪发亮,两片鲜红的大嘴唇张开道:“说就说,你们这种下贱女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让说了不成……”     话音未落,一杯咖啡已经泼到了臃肿女人的脸上。咖啡混合她脸上的脂粉一起往下滴落,花了的脸甚是狼狈滑稽,臃肿女人随即尖叫一声,旁边的几个女人惊得愣住。     只听赵芝湄冷声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守好你自己的男人。”     叶子衿连忙拉起赵芝湄就要离开,那臃肿女人忽然起身抓住了赵芝湄的斗篷,紧接着二人发生争执撕扯,咖啡洒了一地,杯子也碎了一地,同来的几个女人帮臃肿女人拦住了叶子衿和赵芝湄。一时间咖啡馆里乱作一团,赵芝湄的帽子被一个女人抢过扔了出去,叶子衿的头发也不知被谁扯了一下,这一下扯得很疼,但她顾不上那么多,只好先护着赵芝湄往门口处挤。     一群人刚扭打到门外,几个记者又围了上来,噼噼啪啪一阵乱拍照。那臃肿女人嘴里骂着叫喊着,由于声音太大吸引来了一些围观的人,不明情况的都以为是谁家的正房太太在教训勾引其丈夫的野女人。     叶子衿见情况越来越糟,眼下场面太混乱,她只能奋力将赵芝湄往车上拽。忽然砰的一声脆响,什么东西砸了过来,她只觉得额头有点疼,伸手一模竟摸到碎了的弹壳。蛋液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有一股腥味,也不知刚才从哪里飞来的鸡蛋,叶子衿满手都是滑腻腻的蛋清蛋黄,现在最狼狈的人是她。     赵芝湄的女佣和司机见到有记者,忙跳下车帮忙,二人好不容易才上了车,可是外面的骂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叶子衿见赵芝湄的帽子飞了,头发也被挤得乱糟糟,赵芝湄好歹是当红歌女,被自己连累成这副模样,叶子衿心里过意不去,道:“芝湄,对不起。”     赵芝湄吩咐司机快点开车,又掏出手绢替叶子衿擦脸,边擦边没好气地道:“你呀还是这么好脾气能忍,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先动手的,那种女人就是该教训教训。”     叶子衿想起刚才有记者拍照,有些不安道:“明天的报纸要是诋毁你怎么办,这样一来影响就大了。”     赵芝湄满不在乎道:“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才不会在意,我要是真在意报纸上怎么写我,我不得天天气死过去一回。”     赵芝湄将叶子衿送到沈记后就走了,临走前还提了几句旗袍的事。叶子衿一进店里就看见了阿成,小月和阿成现在见面已不再避着旁人。叶子衿只当阿成是来找小月的,没想到阿成竟叫住了她。     小月见叶子衿头发有些乱,衣服也脏了,忙问出了什么事,叶子衿只说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阿成道:“叶小姐,翔哥让我过来问你想不想去北平玩几天,他过两天要去北平谈生意,想让你跟他一起去。”     叶子衿有些犹豫,如今沈记的生意这样,她哪有闲心出去游山玩水。     刚想拒绝,阿成忙道:“翔哥说北平的红叶很好看,想跟叶小姐你一起去赏红叶,我连车票都买好了,叶小姐你看……”     叶子衿见他果然从兜里掏出了两张车票,一时有些为难,道:“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明天我会亲自去找他。”     叶子衿现在的心情十分低落,她一直以为可以不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可是今天这一幕让她着实有些委屈难受。直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对何漫苓的死还无法彻底释怀。           第二十七章 突击检查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清晨,女佣准备好早点后照例拿了三份不同的报纸放在桌上。这时门铃响了,女佣开门一看是前来给赵芝湄量身的叶子衿。     “叶小姐来啦,您先坐会儿,我这就上楼叫我家小姐。”女佣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     叶子衿无意间看到了桌上的报纸,其实她在来的路上已经买了其中一份看过了,昨天的事果然见报,但是被舆论攻击的对象却只有赵芝湄,报纸上声称赵芝湄与某老板有染所以才被其夫人当街追打。这完全就是扭曲事实,叶子衿替赵芝湄不平,虽然她知道赵芝湄将这些看得极淡,可这种被公众误会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她深有体会。     赵芝湄懒懒地扶着楼梯扶手下来,披了件薄绒束腰带睡袍,头发松松卷卷地披散在肩头。见到叶子衿时,眼睛里有了一丝神采,笑道:“你来啦。”     女佣将英式的早点和新鲜水果放到赵芝湄面前,又倒好一杯冒着热气的牛乳。赵芝湄拿了一片吐司抹黄油果酱,忽然停顿了下,对叶子衿眨眼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饭前量身,不然吃饱了再量这尺寸就不准确了。”     叶子衿指了指赵芝湄苗条的腰身,道:“你就算吃再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你这点小身板还怕穿不下旗袍么。”     赵芝湄吃着早餐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扫了一眼,叶子衿本以为她会多留意那篇关于她自己的报道,没想到赵芝湄直接翻过另一面看起了时政版。     叶子衿没想到赵芝湄会对时政版感兴趣,赵芝湄见叶子衿单坐在旁边无聊,也扔给她一份报纸道:“你吃饭比较慢,你也可以看看报纸或者陪我说说话。”     只见赵芝湄纤细的手指翻过报纸,皱眉道:“这些个当官的天天吵着抓共党,闹得上海滩人心惶惶,走在街上都不安全,我就奇怪了,那些共党分子不偷不抢的又没犯什么罪,为何要赶尽杀绝。”     叶子衿内心纠结,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口道:“这些都是政治上的事,说不清楚也弄不明白,我只知道共党分子不是暴徒。”     赵芝湄喝了一口牛乳,眨眼问叶子衿道:“你弟弟出国念书什么时候回来?他还真是个有抱负的人,以前我看他那样紧张你,还以为他舍不得让你一个人在上海。”     叶子衿心中一滞,勉强笑了笑,道:“男子汉志在四方,我支持他去追求心中所想,他念完书回来估计也要个三四年吧……”随着时间的流逝,子峥一直杳无音讯,叶子衿也不知道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现在是越来越担心。     给赵芝湄量过身后,叶子衿离开蔷薇公馆去了宝辉洋行,她考虑一番决定还是不去北平,为了不让阿成为难,她想亲自去告诉孟昊翔。     走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前,叶子衿隐约听见了罗秘书的声音。     “货出问题了,运送的人死了大半,活着的有一个归顺对手了。”     叶子衿听清了一个死字,心跳了跳,正要敲门的手忽然僵住。     紧接着是孟昊翔低沉的声音,“安排下去,让与此事有关的人都离开上海。”     “是。”     叶子衿听得一头雾水,听到里面的脚步声,叶子衿忙敲了敲门,正好罗秘书打开了门。     “叶小姐,你来啦,请进。”罗秘书依旧带着儒雅的微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叶子衿点头谢过,走进孟昊翔的办公室,可她心里却充满了疑惑,直觉告诉她罗秘书有些可疑。听新雨说过罗秘书当年是一家报社的主笔,颇受重用,文章写得很有气节风骨。这样一个在报社的有为青年怎么会选择辞去报社的工作来到宝辉洋行当了个小小的秘书,有点说不过去。刚才听到的话更是令她如坠五里雾中,只隐约觉得孟昊翔在从事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孟昊翔见她进来,将报纸扔进抽屉,神色缓和了几分,道:“听阿成说你好像不想去北平。”     叶子衿道:“最近店里走不开,我恐怕不能去了。”     孟昊翔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低声温柔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你现在还欠着银行一笔钱,沈记的生意又一落千丈,你不用在我面前一味地装若无其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你不愿意我帮你,但你累了的时候我的肩膀可以给你靠。”     叶子衿睫毛微颤,被孟昊翔这一席猝不及防的话扰乱了心绪,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被孟昊翔温暖的掌心附上了脸颊。     “子衿,有时我倒真希望你可以任性一点,像段珍珍对钱江那样跟我闹上几回,至少那样我可以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孟昊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     叶子衿眼眸酸涩,心中有些动容,她不是不愿那样,只是有些事情一直悬在她心中放不下。     良久,叶子衿抬眸道:“我陪你去北平,算来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卢伯了。”     孟昊翔舒心一笑,道:“子衿,当心陷入一个困境时,不妨跨出一步走出去看看,等你回过头再想也许就豁然开朗了。生意场上没有绝对的绝路,就看你怎么打开新的局面。”     叶子衿露出一点笑容,“想不到你堂堂孟老板不仅会做生意,说起大道理来还一套又一套的,我真是要自愧不如了。”     孟昊翔定定看了她,蹙眉道:“我哪里比得过你,发生天大的事你都可以在我面前装没事人似的,我还真怀疑你的心是铁打的冰做的。以后不许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不然你要我是来做什么的,别人会笑话我孟昊翔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叶子衿望着那张英气冷峻的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兼具了沉稳与幽默的特质,他做事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在外人面前是器宇轩昂的大老板,晋安堂的大当家。可是有时在她面前竟像一个坏男孩,以捉弄嘲笑她为乐趣,同时又十分关心疼惜她。她一直以为自己对孟昊翔是钦佩多于爱慕,如今发现其实自己的心早已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叶子衿挽着孟昊翔从北万有全腌腊商店出来,孟昊翔的手里多了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该店有名的腌腊火腿,其名声在上海不逊色于金华火腿。     “你还专程来这里买火腿,下次要买什么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早点给你备好,现在得快点去车站了。”孟昊翔边说边替叶子衿打开车门。     叶子衿从他手里拿了包好的袋子钻进车里,待他也坐下才道:“我怕你不会挑,得挑腿心饱满皮色黄亮精多肥少的,宫廷菜对食材很讲究的,火腿又是吊汤的好东西,自然是我选的才能入得了卢伯的眼。”     孟昊翔笑道:“你怎么这么了解你家府上的厨子,我看比你了解我还多,这么说来你以前一定是只馋猫。”     叶子衿睨了他一眼,道:“你才馋猫,我可是听贺嫂说你小时候去偷人家地里的西瓜吃。”     孟昊翔笑了笑,“我那是没得吃实在饿急了,哪比得上你这张吃宫廷菜的嘴挑剔。”孟昊翔忽然话锋一转,问叶子衿,“你家厨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你离开北平后他就一直在开饭馆?”     叶子衿道:“卢伯以前是宫中的御厨,都统府没了后他就在北平开了御厨臻品,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孟昊翔神色轻松,道:“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他一个厨子能把生意做成现在这样,的确不可小觑,连你家的厨子都这么厉害,你这个格格是不是要把我踩在脚下了?”     叶子衿得意地看了他一眼,笑吟吟道:“那可不是,卢伯手艺的确了得,他是给隆裕太后做过菜的,御厨臻品的菜好怎还会担心客人不来。”     二人一路说着便到了火车站,司机邓福将箱子搬进了车厢,叶子衿拉开车窗的布帘,外面人头攒动,一些小贩举着篮子叫卖花生和香烟。     等了好一会儿,时间已经到了火车却迟迟不发,叶子衿觉得有些奇怪。忽然看见月台上有一众人急着穿过人群往火车上挤,那些人将礼帽压得很低,不时朝四周观望。     孟昊翔靠着皮质椅背悠闲地看报纸,丝毫不受火车晚点的影响。叶子衿听见车厢外一片嘈杂,紧接着就有人敲门。     孟昊翔打开门,只见是一个中等身材,西装革履的男人。那男人刚开始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当他认出是孟昊翔时,忙赔笑道:“原来是孟老板呀,失敬失敬。”     孟昊翔淡笑道:“廖科长,好久不见,您也要去北平?”     那男人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只是例行公务上车检查而已,孟老板去北平有什么事吗?”     孟昊翔道:“我此次是去谈一笔生意,真不知什么公务还要廖科长您亲自出马?”     那男人叹了口气,含糊其辞道:“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跑腿的命,上面叫检查就得来检查,哪像孟老板您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南闯北谈生意。”     孟昊翔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递到那男人手里,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道:“廖科长辛苦了,既然您还有公务在身,那我就不便打扰了,改日我请你到大舞台看歌舞。”     那男人喜笑颜开,道:“孟老板真是客气,理应我请您吃饭才对,朱秘书长那边还请多替大哥我美言几句。那我先去忙了,祝你和这位美丽的小姐旅途顺利。”     这时,叶子衿见另一个男人走到姓廖的男人身边,道:“报告科长,车上没找到那个人。”     姓廖的男人狠狠瞪了进来的男人一眼,然后匆匆跟孟昊翔道了别离开车厢。门刚一关上,叶子衿就听见了外面的骂声,“一群饭桶!找个人都找不到,给我每个人的证件都查仔细了!”     “刚才那人是谁?”叶子衿好奇问孟昊翔。     孟昊翔提起水壶倒水,袅袅白雾升起,连带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是国民政府调查科科长,叫廖源锋。”孟昊翔眼中蒙上了一丝寒意。     叶子衿心中一紧,连廖源锋那样的人都出动了,说明火车上一定有他们要抓的人,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个重要的共党人物,她心里更加忐忑起来。自从子峥走后,一旦听到与共党有关的消息叶子衿便会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紧张。子峥是她日夜牵挂的亲人,一天不见到他,叶子衿便一天不能心安。     半个时辰过后,火车终于出发。     火车缓缓经过月台时,叶子衿无意间看到了月台上站着的廖源锋。只见那人沉着个脸,面色铁青,不时地呵斥着下属,应该是没抓到那个人了。     叶子衿悄悄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竟对共党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只要听说又抓了或杀了几个共党,她心里会惋惜同情,还会联想到张先生和汪露秋。她虽然不太明白子峥在日记中写到的信仰和革命理想,但她完全不觉得共党真如报纸上渲染的那样阴险残暴。     翌日到了北平,叶子衿一整夜没怎么睡好,顶着眼睛下的两团乌青下了车。孟昊翔将她送到了旅店后便出去办事,叶子衿决定趁这个时间去看望许久未见的卢伯。     叶子衿提着装有火腿的袋子到了御厨臻品的楼前,刚付了洋车的钱,却看见一辆车在酒楼前缓缓停下,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子衿有些纳闷,那不是孟昊翔吗,他走之前说是出去办事,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就算请客吃饭现在也还没到那个时间。叶子衿见孟昊翔进了门,她也赶紧跟了上去,想着正好带孟昊翔一起看望卢伯。           第二十八章 层林尽染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跟进酒楼时已不见了孟昊翔的踪影,她问跑堂的道:“我和刚才进来的那位穿黑色风衣的先生是一起的,请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那跑堂的指了指楼上,道:“好像是去了云水阁雅间。”     叶子衿知道云水阁是御厨臻品的上等雅间,能订得到此雅间的都是贵客,叶子衿有些好奇孟昊翔是要请什么人吃饭。当她走到云水阁门前时,听见雅间内什么声音也没有,她轻轻叩了叩门,里面没反应。叶子衿只觉得奇怪,那跑堂的明明告诉她孟昊翔是去了云水阁这间雅间。正当她疑惑之际,云水阁旁边轩辕阁的门却被忽然打开。     “子衿?你怎么来了。”孟昊翔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淡淡笑意,从衣兜里伸出手来想要拉她进去。     叶子衿愣了愣,道:“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你不是跟我说出去谈生意吗,怎么谈到御厨臻品来了?”     孟昊翔笑道:“我昨天明明跟你说了要请一个朋友在这里喝茶吃饭,想必你忘记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昨晚在车上没睡好吧。”     叶子衿仔细想了想,也记不太清他到底说没说,只好道:“你朋友在里面?我恐怕不方便进去吧。”     孟昊翔拉着她进了轩辕阁,“我朋友没来,倒是见到了你想见的人。”     正当叶子衿疑惑不解之际,一进门便看见了坐在雕花红木师爷椅上的卢伯。     卢伯微眯着眼,忙颤颤巍巍起身道:“秀珑格格,好久不见,您可好呀?”     叶子衿上前扶卢伯坐下,卢伯的腿脚不比以前灵便,现在还是秋天就已经抱上了一个汤婆子。     “我好得很,这次专程来看您的,我给你带了上好的火腿。”叶子衿将纸袋放到桌上。     卢伯笑眯眯道:“闻着这味儿就对了,格格你挑的准没错儿。”     叶子衿看了一眼旁边的孟昊翔,问卢伯道:“您和他认识?”     卢伯呵呵笑着,眼睛里精光闪动,“来我这里的人都是客人,见过面就算认识了,况且几年前还是格格和孟老板一起来的,我怎会不记得他。刚才我是碰巧遇见他,就顺道请他喝杯茶,还没来得及说上话格格你就跟着来了。”     叶子衿脸红了红,低声道:“看您说的,好像我黏着别人不放似的。”     卢伯笑得慈祥,将她的害羞看在眼里,又瞧了瞧这二人,道:“今天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顿饭,这次来北平格格既是来看我的,就要多留几天。”     三人闲聊了一阵,到了正午,卢伯早已叫人将备好的酒菜盛了上来。     卢伯一边给叶子衿夹菜一边叹道:“卢伯现在老了,掂勺也掂不动了,做不了你爱吃的菜,格格就凑合着尝尝我徒弟的手艺……”     叶子衿心头一酸,道:“您现在是该享福的时候,您要是还亲自下厨给我做菜,岂不是要我心难安。”     卢伯笑着将一碟芸豆卷推到叶子衿面前,道:“格格尝尝这个吧,里面没放花生。”     叶子衿夹起一枚雪白的芸豆卷放在嘴里,满口的柔软香甜,不禁有些怀念都统府的那间厨房。     席间卢伯忽然谈论起静宜园的红叶,“你们二人这次来北平正好赶上看红叶,静宜园的红叶真是秋景一绝。”     孟昊翔道:“我正打算办完事后和子衿一起去赏红叶。”     卢伯悠悠笑道:“好呀,好呀,我还记得有一句诗写得好,叫相思枫叶丹,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有不少文人朋友,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喜欢来我这里喝酒谈诗,我这差记性倒是记下了一句。”     孟昊翔恭敬道:“卢伯好雅兴,我恐怕今天也要和子衿爬个一重山两重山的去赏红叶了。”     叶子衿听孟昊翔居然会与卢伯对诗,觉得有些诧异,问孟昊翔道:“你什么时候喜欢读诗了,竟也知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卢伯缓缓开口道:“格格,你这样说就太贬低孟老板了,既然是好诗知道的人一定多,连我这个老头子都记得一句,更何况孟老板这样的才俊了。”     孟昊翔赞同地点了点头,对叶子衿笑道:“不是有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没睡好怎么连眼光也肤浅了?”     叶子衿睨了一眼,没再理会。卢伯只是微笑地看着二人,满脸慈祥。     吃过饭后,卢伯将叶子衿单独请到了自己的茶室。只见卢伯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叶子衿,道:“格格,这是半年前我收到的一封信,送信的人让我转交给你,那人还说只能你到了北平才能给你,期间不能把信送去上海,否则就会给你招来麻烦,所以我就只能等到今天才给你这封信。”     叶子衿震惊道:“那人长什么样?”     卢伯想了想,沉沉开口道:“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高高瘦瘦挺精神的,其实呀,我怀疑他是宁祥……”     一定是子峥!子峥居然也在北平!叶子衿忙将信拆了拿出来看,只见信纸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一切平安,姐勿念”。     叶子衿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子峥平安就好。她曾跟子峥提起过卢伯,卢伯是个信得过的人,子峥让卢伯转交信给她应该是最安全的。     “如果他还来找您的话,请您一定要转告他,我会上海等他回家,让他一定要万事小心。”叶子衿刚一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子峥处境危险的事实。     卢伯果然问她:“宁祥少爷他出什么事了吗?”     叶子衿忙应付道:“没……没什么事,他来北平是去燕京大学拜访朋友的,我是怕他年轻贪玩惹出什么事。”     卢伯也没有再多问,送他们二人行至门口,临走时又送给他们一些宾客券,凭借此类券到酒楼可享上宾待遇。     静宜园位于北平西郊,因山中有巨石形如香炉而得名香山。每到秋天,这里漫山遍野的黄庐树,灼灼如火,层林尽染。山中秋风一吹,秋霜一降,红叶瑟瑟其间。     孟昊翔下午带了叶子衿上山赏红叶,二人一路走走停停经过了香山寺。原本的香山寺是一座红墙碧瓦掩映与青松翠柏间的五层大殿。有石坊、山门和钟鼓楼等建筑。可经历了英法入侵与八国入侵两场浩劫后,香山寺已成了一片断壁颓垣,只剩下正殿前的石屏和山门内没有烧毁的石碑石阶。     叶子衿走上前去,伸手抚过曾经被火焚烧的石屏,上面的经文有些模糊。看着满目的萧瑟荒凉,她心中难免有些感伤。     “走吧,去那处亭子上看看。”孟昊翔牵着叶子衿的手去了不远处的亭子。只见亭子旁立了一块剑石,上面刻着“阆风”二字。     站在这里眺望,远山如画秋景如醉,叶子衿不禁想起了那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你知道娑罗树吗?”叶子衿忽然问身边的孟昊翔。     孟昊翔抓抓头发,“格格小姐又有何指教?”     叶子衿笑了笑,道:“刚才香山寺的石碑上刻的是乾隆帝书的《娑罗树经》,娑罗树被佛教视为圣物,经中有云此树又名双树,皆为一枯一荣。”叶子衿幼年曾被大福晋罚抄写佛经,抄得多了也记得一些,只是她一直不解当年信佛的大福晋为何能狠下心罚她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     孟昊翔感叹道:“真是痴情的树,一死换取一生。”     叶子衿摇头道:“我怎么觉得是可悲的树,如果只能一死换一生,还不如同生同死来得欢畅痛快,与其让另一棵孤独存活于世,倒不如一把火同时烧了。”     孟昊翔眸色一黯,好像陷入了某种思索,顿了一会儿道:“子衿,如果以后我有什么不测,你要好好活着,我宁愿以一死换你一生。”     叶子衿恍惚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种决然的坚定和含蓄的深情,她蓦地心中一跳,故作失声笑出来,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说得这么沉重,我是在说树而已。好啦好啦,我们去爬森玉笏吧,那里的亭子风景更好。”     二人沿着阆风亭向西直上,走了一会儿便见到一座巨大的峭壁,因其形如笏板而被乾隆帝命名为森玉笏,这三个大字就刻在石壁上。     只不过叶子衿要去的是峭崖之巅的八角风景亭,这一路上去还要攀登许多级石阶。叶子衿走到一半便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坐到石阶上休息。     孟昊翔带着几分讥讽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的格格,爬个山都累成这样,我看等到那个什么几角亭子太阳都该落山了。”     叶子衿捶揉着腿不理他,自从去裁缝铺做了学徒就不像以前跑街卖报纸活动得那么多,今日一连爬山两个时辰,体力逐渐有些不支。     孟昊翔见激将法没用,轻轻拍了拍叶子衿的脑袋,叹道:“算了,我可不想摸黑下山,我背你吧。”     叶子衿忙摇头道:“这里上去还有一段山路,你背我会很累,我还是自己走吧……”虽然她今天没穿旗袍,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夹衣和长裙,里面还套了衬裤,但她仍觉得被男人背着有失矜持。     还没等叶子衿说完,孟昊翔已单腿支撑蹲到她身前,“我十几岁就去码头做搬运了,你这点重量我还承受得起,你不是说想去看夕阳?快点吧,否则赶不上了。”     叶子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伏在了他坚实的后背。只因腿酸脚嘛实在走不动,再者是因为孟昊翔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累了的时候至少有他可以依靠……     孟昊翔霍然站起来,叶子衿惊得连忙双手套住他的脖子,低呼了两声。孟昊翔笑了笑,故意往石阶边上走,惹得叶子衿紧紧地伏在他的后背上不敢随意乱动。     临近山巅时,叶子衿坚决要求自己下来走,见孟昊翔额头都是汗,她抽出绢子替他擦了擦,孟昊翔喘着气笑道:“没想到你还真挺重的,我在码头搬东西都没这么累。”     叶子衿白了他一眼,本来还有点过意不去,但孟昊翔一奚落,她一点言谢的心思都没有了。     站在八角风景亭上,凭栏远眺,只见苍松翠柏簇集在山腰,黄栌红叶密布山峦,远山近坡如同笼罩了火红的霞。夕阳西下,候鸟归林,山风回荡,满目鲜红绿便随风摇曳,鲜红、猩红、紫红层层晕染开来,似绚丽的霞排山倒海而来,堪比入竹万竿斜的恢宏气势。     “真美。”孟昊翔注视着远方的红日,又看了看身边的叶子衿。     叶子衿站在这山巅,披着红霞近观红叶,只觉心里宽阔起来,她忽然想起了子峥在信中留下的一句话,“这是一项伟大而崇高的事业,如同香山的枫叶一般火红壮美……”     如枫叶般壮美,这般大气磅礴的事业究竟是什么……     “有这么好看?我看了你这么久你都不知道?”孟昊翔捧过她的脸不满道。     叶子衿垂眸一笑,岔开话道:“今日不虚此行吧?”     孟昊翔将她揽在肩头,唇角浮起一丝轻松的笑,“当然,美人美景美不胜收,不过我也为此付出了汗的代价。”     天色渐渐暗了,二人走到半山腰时天边只剩了一抹微亮的光,树影也变得模糊起来。孟昊翔牵着叶子衿的手,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     “你看得清路吗?”孟昊翔问。     “看不太清了,你也当心点。”叶子衿盯着脚下,生怕漏踩了一个石阶。     “你只管跟着我走,我会牢牢牵住你。”     走了几步,孟昊翔忽然停住脚步,叶子衿一不留神身体趔趄两下,差一点就要摔倒。孟昊翔急忙揽过她的腰将她搂在怀中,叶子衿刚想埋怨他为何停下,抬眸却微微怔住。仿佛有星光映入他深邃的双眸中,那张英气轮廓分明的脸不似素日里那般冷静,此刻目光中有灼灼而温柔的光亮,叶子衿一时看得入了迷。     不远处的山下,北平万家灯火点亮,汇聚成一片灯的海洋,远远望着有些不真切,宛若夜晚湖中闪烁的斑斓星辉。二人相视无言,夜色朦胧中,叶子衿忽然缓缓仰起头,踮着脚尖凑上他的唇,轻轻一吻……           第二十九章 依依不舍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杏花天胡同里铺了一地的落叶,秋风一阵阵吹来,将黄叶子簌簌地吹落下来,连带着地上的枯叶也被卷起,片片纷飞如蝶。一个戴毡帽的老人拿了把大扫帚缓缓地扫落叶,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扫帚的纹路。天空高远,碧青如洗。     一个小男孩从院子里跑出来,从老人刚才扫好的一堆落叶丛里捡起一片黄中带绿的叶子举过头顶,微眯起眼睛朝太阳张望。小男孩举了一会儿放下叶子看了看,沮丧地撅着小嘴走到老人身边嘟嚷:“爷爷,您养的菊花晒了太阳都能开花儿,为什么这叶子晒了太阳还是黄的呢?”     老人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道:“因为菊花是秋天才开,叶子是秋天才落呀。”     小男孩忽然喜出望外道:“叶子姐姐秋天会落下来吗?那她就会来看我了?”     老人被小男孩的话逗乐,拿下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道:“家琦,只要你乖乖吃饭好好吃药,叶子姐姐就会来看你的。”     小男孩眼前忽然一亮,欢声跳道:“爷爷,叶子姐姐真的来了!”     沈家琦像只小鹿一样小跑过去,不远处,叶子衿和孟昊翔携手走来,见到家琦跑来,孟昊翔连忙走上前去将他一把抱起,生怕他会像上次一样。     “大哥哥,我记得你,你的名字好难写的。”家琦撇了撇嘴道。     孟昊翔刮了刮沈家琦的鼻头,笑道:“现在还不会写呀,说明你没长进。”     沈家琦不服气道:“我会写,谁说我不会写,我才不稀罕写你名字哩。”     叶子衿将在胡同口买的一串糖葫芦从沈家琦眼前一晃,沈家琦两眼立刻放光,伸手就要过来抢。     叶子衿刷地收回糖葫芦,故作一本正经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呀?”     沈家琦咧嘴一笑,“叶子姐姐最好了,最最最好了!”     叶子衿满意地笑道:“嘴真甜,给你啦。”     沈家琦高兴地接过糖葫芦就开始舔,一边舔一边得意道:“我娘才最最最最最最……好了!”沈家琦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最”字后,朝叶子衿做了个鬼脸。     孟昊翔赞许道:“过河拆桥,聪明,可造之材呀。”     这时听闻不远处传来几声刻意的咳嗽声,叶子衿见师父站在门前朝他们挥手,叶子衿提着大盒小盒的东西朝师父走去。     “师父,我来看您了,您这些年身体可好?”叶子衿见师父容光焕发精神矍铄,还拿着一把大扫帚,看起来身体比过去硬朗许多。     沈师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走来的孟昊翔,笑道:“我在北平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舒坦,腰痛也好些了,说来还要谢谢你这个好徒弟,不然我真是要死守着那间旧铺子孤独终老了。”     沈师傅说着引了二人进院子,爬到孟昊翔肩上坐着的沈家琦喊道:“爹,娘,大哥哥和叶子姐姐来了!”     桂香和沈康同闻声后从屋里走出来,二人见了喜不自禁,忙招呼叶子衿和孟昊翔进屋坐。     四合院里的枣树上挂满了鸽子蛋似的果儿枣,树下的几蓬衰草里延伸出一两朵纤细的藤,藤上长了几朵紫色的牵牛花。青天下飞过一群驯鸽,几只落到了屋顶灰色的瓦上,咕咕叫着。     屋里摆放着几件新做好的桌椅,沈康同刚才正拿着工具凿花纹。叶子衿见沈康同能将一张普通的木椅子雕出这么精美的花纹,赞叹道:“沈大哥好手艺呀,还好你没学裁缝,不然就要少一个好木匠了。”     沈康同挠了挠头,笑道:“这话师妹敢当着我爹的面说,也不怕他老人家不高兴?”     沈师傅喝了一口茶指着沈康同道:“你爹我现在可想得透透的,没有子衿,我哪来这含饴弄孙的好日子过,你可多亏是学了木匠,不然真是糟蹋了我的裁缝手艺。”     叶子衿与师父一家许久未见,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沈家琦见孟昊翔一个人在旁坐着喝茶,于是拿了一个木头雕的孙悟空走到孟昊翔跟前,道:“你看这个雕的像不像孙悟空?”     孟昊翔装模作样地认真看了看,点头道:“很像你这只顽猴。”     沈家琦好奇问道:“大哥哥,你以前不是跟我爹学过,你会雕孙悟空吗?”     “我不会。”     “那你会雕猪八戒吗?”     “也不会”     “那你会雕沙和尚吗?”     “不会”     …………     沈家琦终于放弃了继续问下去,一脸嫌弃道:“什么都不会,说明你没长进呀。真是朽木不可雕,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雕叶子姐姐呀?”     沈康同一口茶差点没吐出来,桂香忙将沈家琦拉了过去,教训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孟昊翔尴尬地看了一眼沈康同,叶子衿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二人奇怪的眼神,沈师傅只在一旁微笑着喝茶。     叶子衿无意间看到家琦手中的木头娃娃,猛地想起几年前从北平到上海的火车上,孟昊翔的箱子里曾跌落出来一个木头疙瘩,还被小家琦嘲笑了一番雕得连猪八戒都不如……     原来孟昊翔是想要雕她……叶子衿一时心口微窒,脑中千四百转,不知道说什么好,竟然就沉默在了那里。     沈康同忙对桂香道:“你去把今年新酿的槐花酒拿出来,今晚我要跟孟老板和师妹好好喝一杯。”     傍晚,院子里点了一盏煤油灯,六人围坐在圆桌前吃饭。桂香做了几个拿手好菜,虽然是清清淡淡的拌黄瓜萝卜丝素炒时蔬之类的,但吃着也十分爽口。因为家里来了客人,桂香特意去买了酱肉和羊肉,还蒸了千层饼,这可高兴坏了家琦。     沈康同端起一杯槐花酒对孟昊翔道:“孟老板,这杯酒我敬你,你可要好好照顾我这个师妹,没有她我们这家人都团圆不了。”     孟昊翔也倒满了一杯酒,“沈大哥客气了,都是自己人就不要叫什么孟老板了,你的这个吩咐我肯定照办,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罢杯中酒仰面而尽。     沈康同笑道:“有你这句话,师妹我就放心交给你了,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呀?”     叶子衿脸刷地一下红了,桂香见了悄悄在桌下踩了沈康同一脚。     孟昊翔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淡淡一笑,道:“子衿现在是沈记华服店的老板,我都要称她一声叶老板了,她架子大得很,要让她答应嫁给我可不容易。”     叶子衿瞪了瞪孟昊翔,尴尬道:“你们别听他胡说,没有的事……”     沈师傅一边给孙儿夹菜一边缓缓开口道:“子衿,我的那间旧铺子呀你用不着那么上心,你可别学我,当初我一心想着将沈记的手艺发扬光大,连家都不管不顾了,现在到老了才知道家才是最该上心的地方。你别因为忙生意耽误了终身大事,我不许你这样。”     孟昊翔笑着补了一句,“连沈师傅都这么说了,你说我们要不要这次回去就登报?”     叶子衿没好气地扫了孟昊翔一眼,撂下一句,“想得美。”     酒喝道微醺时,沈康同一时兴起,顿挫击节唱起了他钟爱的京戏《谢瑶环》,“到任来秉圣命把豪强严办,一霎时正气升春满江南。袁仁兄疾恶如仇有识有胆,既孝义又豪侠他是个盖世的奇男……”     院中菊花清香怡人,饮着清甜的槐花酒,听着荡气回肠的京戏,众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说话,正应了那句“更待黄菊佳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叶子衿忽然觉得有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抬眼望了一眼夜空,今晚皓月当空,叶子衿想着子峥也许也在北平的某个角落,遥望同样的月亮。     告别了沈康同一家后,叶子衿和孟昊翔回到了旅馆。这家旅馆与上次来北平居住的澜公馆大不一样,这次住的可谓是地地道道的四合院。     叶子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见到铺着锦被的床就忍不住躺了下去,今天爬了半天的山,小腿一直又酸又胀,整个人软绵绵的,只想好好地窝在被子里睡上一觉。     这时门外响了几声敲门声,叶子衿仔细听了听,待又响了两声才有些不耐烦地起来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却空无一人。叶子衿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刚要关门,一个挺拔的身影忽然飞快地闪入房内,叶子衿刚想喊出声来,却被那人顺势捂住了嘴。     “姐,是我……”     叶子衿愣住,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眼泪夺眶而出。     子峥比以前瘦了些,看起来确实如卢伯所说的那样精神奕奕,原来稚气的脸上多了几丝稳重,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     叶子衿捧着弟弟的脸看了又看,哽咽道:“你这半年都到哪里去了……我真是要担心死了……”     “姐,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别哭啦,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子峥一边帮叶子衿擦眼泪一边安抚道。     叶子衿渐渐冷静下来,问道:“你现在可以回上海了吗?能不能跟我回家?”     叶子峥犹豫片刻,道:“姐,我不能回上海,其实我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我明天要去南京了。”     “去南京做什么?”叶子衿心中一惊。     叶子峥低声道:“我有任务在身,党交给了我一项很重要的任务,我必须去南京。”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叶子衿紧紧地握住子峥的手不放。     叶子峥不敢看姐姐期盼的目光,眼里有一丝无奈和不舍,“我也不知道……姐,你放心,我会通过卢伯跟你联系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孟昊翔他对你好吗?我看你是和他一起来北平的。”     叶子衿一想到又要和子峥分离,又担心又伤感,哪里还顾得上说孟昊翔,忙问:“你在外面住哪里,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南京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叶子峥狠心打断姐姐,极力掩饰内心的不舍和心疼,道:“姐,我很好,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等我完成了任务就回上海找你。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姐,我要走了……”     叶子衿一边跟着子峥往门口走,一边仍舍不得松手,她心里又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可是还是只能让弟弟离开。     “姐……我走了。”子峥压低声音,喉头有些颤抖。     “嗯,一定要万事小心……”叶子衿目送弟弟离开,望着子峥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簌簌地往下落。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第三十章 一鸣惊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从北平回来后,叶子衿心里也踏实了许多,面对眼前的困境也看得开了些。既然店里生意冷清,这样她也就可以全心投入给赵芝湄缝制旗袍。从设计到成衣一针一线叶子衿都亲力亲为,历时一个月终于完成了两件她认为可以登台献唱的旗袍。赵芝湄收到旗袍后非常高兴,邀请叶子衿当晚去看她的表演。     晚饭时叶子衿和孟昊翔在霞飞路的蕾纳生斯俄式餐厅吃饭。俄国人喜欢做浓汤,来这家店的客人几乎都会点上一小铝锅罗宋汤。二人坐下后,侍者便上了一碟切成片的面包和一盘沙律。     点完菜后叶子衿提议饭后去百乐门看歌舞,孟昊翔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果真很大度,女人都不喜欢男人去百乐门,你倒还拉上我一起去。”     叶子衿故作不悦道:“怎么,就只许你们男人去百乐门寻欢作乐,就不许我们女人去欣赏歌舞?再说了,我是去听芝湄唱歌的。”     孟昊翔漫不经心道:“你还真不把我这个大舞台管事的放在眼里,霓裳大舞台的歌舞你不看,还要我一起去百乐门捧别人的场子,胳膊肘全往外拐了。”     叶子衿笑道:“百乐门和霓裳大舞台各有千秋,你去看看就权当观摩学习了,正所谓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嘛。”     二人正说着,侍者端上来一小碟鱼子酱和两份牛扒以及熏鱼之类的俄式菜肴。     孟昊翔指了指道:“精华来了,吃吧,我等会儿跟你去,不过你得答应我周末的约会。”     “去哪里?”叶子衿疑惑地抬起头。     孟昊翔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晚上八点未到,百乐门前已是香车如织,人影交错,宾客络绎不绝。     叶子衿挽着孟昊翔步入大厅,二人并非来跳舞的,于是在舞池周围找了位置坐下。白色制服黑领结的侍者恭敬地上前斟上香槟,随后又送上果碟甜点。     叶子衿随意望了一眼舞池,发现这里还有不少洋人。大厅里灯光迷离,乐池里音乐变换,靡靡绮丽之音不绝于耳。叶子衿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微微一笑,道:“看来霓裳大舞台的歌舞的确不怎么吸引人,连曲先生也更喜欢来百乐门。”     孟昊翔循着叶子衿的目光看去,只见曲向天正与一个年轻女人相谈甚欢。     “那小子什么时候谈女朋友了,我竟然不知道。”孟昊翔端起酒杯正要起身,却被叶子衿拉住。     “你过去干什么,岂不是要他们二人尴尬,你还是等他日后亲口承认吧。”叶子衿只觉得曲向天身边的女子有点眼熟,看侧脸有点像一位唱昆曲的名角,不过叶子衿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因为早有传言那位昆曲名角徐苏苏是林啸川的情人。     孟昊翔坐下,感叹道:“难怪老三和老四最近总不见人影,原来一个被段小姐当仆人使了,一个被另一佳人勾了魂,看来只有我最惨,某个铁石心肠的格格整天忙着做衣服,我连约个会见个面都难。”     叶子衿丝毫不理会孟昊翔的埋怨,好奇问道:“你们明明只有三个人,既然你是老大,钱江就应该是老二,曲向天是三,为何你要叫他们老三老四?”     孟昊翔抿了一口香槟,道:“其实当初我们是结义兄弟四人,老二你已经见过了,他曾经是宝辉洋行的律师。”     “你是说程默?”叶子衿惊讶道,难怪当初程默会推迟行程帮她的忙,原来他与孟昊翔竟情同手足。     孟昊翔颔首,“程默是程家的私生子,后来被程家老爷认了回去,他起先不愿意离开晋安堂,还是程老爷请华爷出面劝回了家,后来学了律法。”     “他为什么不愿意回程家?”叶子衿知道程默的父亲是刑庭庭长,有这样的家庭背景怎还会愿意呆在腥风血雨的帮会。     孟昊翔兴味盎然地笑道:“你怎么对他这么关心,你们不过才见过一次面而已。”     叶子衿一愣,知道他又要戏谑她,便靠在椅背不说话,只盯着舞池前金碧辉煌的舞台。     孟昊翔见她冷着脸,心里反而有些欣慰,她如今也会在他面前耍小性子了。从北平回来后,他们之间关系有些微妙的变化,距离比以前更近了,言谈之间多了几分轻松默契,她有时也会打趣他,嬉笑怒骂与寻常情侣无异。     这时,大厅的灯光渐渐转暗,舞台的帷幕徐徐拉开。金色幕布起时,从下面漫出白色的烟雾,整个舞台朦胧华美,宛若人间仙境。     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声响起,仿佛是从古老的红墙下飘荡而来,记录着旧作坊朴实而纯真的时光。     灯光淡淡笼罩下来,一个身着白色蔷薇花刺绣旗袍的女子缓缓走上舞台,长长的淡蓝色纱巾如湖水般倾泻在她身后。这身旗袍上的每一粒珍珠每一块亮片都是叶子衿亲手缝上去的,旗袍上的蔷薇花在灯光的映照下显现不同的色彩,精致的镂花盘扣上镶嵌了蓝色的水晶,与赵芝湄佩戴的宝蓝色蝴蝶耳坠交相辉映。     乐声渐入低回,一缕歌声宛若从天而降,清澈柔婉,令人很难相信百乐门这样绚丽浮华的歌舞场竟能有如此干净纯粹的声音。     一首俄国民谣从赵芝湄口中唱出平添了几分江清月近人的古典韵致,虽然不懂歌词的含义,却仍能感受到那份少女的纯真与淡淡忧伤。     这是一首描写俄国女子对爱情充满期待的民谣,全场皆寂,只有至纯至美的歌声回荡大厅穹顶,使最初靡丽绵绵的曲调黯然失色。     “hn3ehьkoncвeteлkeoгohekгopnt,moлoдarпprxaпoдokhomcnдnt.moлoдarпprxaпoдokhomcnдnt.moлoдa,kpacnвa,kapneглa3a,пoплeчampa3вntapycarkoca,пoплeчampa3вntapycarkoca…….”(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她年轻又美丽,褐色的眼睛,金黄色的辫子,垂在肩上.金黄色的辫子,垂在肩上.她那伶俐的头脑,思想多深远,你在幻想什么,美丽的姑娘?你在幻想什么,美丽的姑娘?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一曲作罢,厅中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直到几声零星的掌声响起,随后才满座掌声如雷。     孟昊翔端了酒杯敬叶子衿,笑道:“今晚你为百乐门立了功,蔷薇小姐穿的那身刺绣旗袍是出自你之手吧?”     叶子衿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孟昊翔晃了晃杯中馥郁美酒,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这看歌舞之意不在歌舞倒在舞衣上了。难怪今天这么主动拉我到这里来,怎么,想听我夸你旗袍做得好看?”     叶子衿轻哼一声,“谁稀罕你夸,是好是坏大家一看便知。”     孟昊翔忽然凑近叶子衿耳畔,笑道:“确实做得好看,不过我只喜欢看你穿。”     赵芝湄款步退场,一边走一边朝观众席招手,笑容甜美,宛若落入花间的仙女。叶子衿倍感欣慰,这一个月的心血没有白费。     时间一晃到了周末,这天上午赵芝湄亲自登门道谢。     “子衿,我昨天刚接受了玲珑杂志的采访,他们问我那件蔷薇刺绣旗袍是哪里做的,我就说是沈记华服店做的,等杂志一印出来,沈记到时就一鸣惊人了。”赵芝湄兴致勃勃地说着。     叶子衿正俯身画着样本图,一头乌黑的长发从背上滑至胸前,遮住了半张脸。她一边画一边道:“那我可要多谢你了,你就是成沈记的大恩人了。”     赵芝湄注意到叶子衿的头发,道:“子衿,你好歹也是堂堂沈记华服店的老板,怎么发型这么不入流,现在大街上都找不到几个没电过头发的女人了。”     “可我就喜欢这样。”叶子衿将一绺头发拨到耳后,停笔笑了笑。     赵芝湄不依道:“不行不行,你既然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打扮也要入时才行,走吧,我带你去电个头发,然后再买几件时新的衣服。”     “真的不用……”叶子衿心里仍有些抗拒卷发,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卷发的样子。     赵芝湄不由她分说,抢过她手里的笔一扔,拉着她大步出了门。     赵芝湄带叶子衿去的是一家高级美发沙龙,许多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也都在这里剪发烫发。叶子衿被赵芝湄强拉了进去,按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就有一位留着八字胡面相白净的理发师向她们二人走来。     “蔷薇小姐是带朋友来烫头发的吗?请问这位小姐想要哪种样式,我们这里有水波纹式、如意花式、新月倒扣式、大波澜式……”理发师对叶子衿列出了一系列卷发的名称。     叶子衿完全不懂,只好拿了桌上的画册看,画册上皆是各种风情万种的卷发女人。     赵芝湄问道:“你说她最适合哪种?”     理发师看了看叶子衿,道:“这位小姐是偏瘦型的鹅蛋脸,配什么发型都很好看,这要看她喜欢哪一种了。”     “那就大波澜式吧,比较衬她清丽的气质。”赵芝湄很满意自己的眼光,吩咐理发师即刻准备烫发。     “好。”理发师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白布,将叶子衿自脖子下面全覆盖住。     理发师娴熟地拿起剪刀开始剪发,叶子衿看着自己的头发刷刷往下掉,心里有些忐忑。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一时迷了心窍,竟答应了赵芝湄来烫发,她现在真是后悔死了,只可惜来不及了……     翌日下午,大世界门口站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女子看上去有几分羞涩,一直低着头不停地走来走去,偶尔抬头四下张望,仿佛在等人。     孟昊翔下了车,也在大世界门口找寻叶子衿,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人身上,只见那女子穿着一身白色洋裙,上面套了一件墨绿色的小斗篷,身量苗条,亭亭玉立。     看背影是有些像她,孟昊翔又细看了几眼,可叶子衿明明是直发,而那个女子却是一头波浪般的齐肩卷发。正当孟昊翔迟疑之际,那女子忽然转过身来朝他这边张望,孟昊翔瞬间呆立住。     果然是她,她竟去烫了头发!孟昊翔又惊又喜,穿过来往的行人车流朝叶子衿大步走去。           第三十一章 游大世界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就在昨晚孟昊翔告知叶子衿约会地点定在大世界,叶子衿一想到自己这副样子见孟昊翔心中就莫名地别扭。于是今天便没让孟昊翔去沈记接,而是自己提前到了大世界门口等。到了大世界后,叶子衿坐等右等,左思右想,觉得迟早都是要见的,倒不如平静一点对待,反正别扭也是一时的,也许只是她自己还看不惯自己卷发洋装的样子。     叶子衿见孟昊翔朝她走来,心扑通跳个不停,已经做好了被孟昊翔嘲讽的准备。     “什么时候去弄的?”孟昊翔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昨天……”叶子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乌黑的卷发有两绺被别在了脑后,一枚珍珠发卡点缀发间,赵芝湄坚持要她弄成这样,说这是上海名媛中最时新的样式,既温婉又大方。     孟昊翔见她这副难为情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她这样的打扮明明是很好看的,她自己反而先没了底气。     “赵小姐的本事果然不小,居然可以说动你去烫发,我一直以为就算全上海的女人烫了发你也可以无动于衷。”孟昊翔眼底都是笑意,在穿衣打扮上叶子衿一直都是朴素清雅为主,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新潮的窈窕淑女,让人不禁眼前一亮。     叶子衿红着脸咬了咬下唇,“我就是一时脑热,这头发要怎么变回去?”     孟昊翔笑笑,轻轻抚过她的卷发,道:“你这样很好看,不用变回去了。”     叶子衿故作不悦道:“你的意思是说以前很难看咯?”     孟昊翔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道:“我可没这么说,你过去是清新脱俗,现在可以说是清新入流,不一样的感觉。”     叶子衿别过脸去,不屑道:“孟老板不如直接说过去是土,现在是半土不洋。”     “聪明,一点即通,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孟昊翔笑着拉起叶子衿的手,二人一起走进大门。     大世界是上海最有名的娱乐场所,有远东第一俱乐部的美称。道路两边皆是西式风格建筑,其中以那幢由十二根圆柱支撑起多层六角形奶黄色尖塔最为醒目,主楼与主楼之间还有百米天桥相连,十分壮观。这里汇聚了各路杂耍艺人和戏曲名人,乾坤大剧院天天上演电影和京戏,场场皆是爆满。     周末来大世界的人尤其多,街上游人如云,孩童嬉闹,露天场地的高空飞船上不时传来欢笑声和尖叫声。叶子衿与孟昊翔并排走着,由于这里人太多还有不少小孩,叶子衿没好意思挽着孟昊翔走。     孟昊翔无意间低头,叶子衿披着的墨绿色斗篷一角晃进了他的眼帘,她那双白色高跟鞋踏在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白色裙裾随着脚步摇曳生花。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暗香盈袖宛若空谷幽兰。他抬眼看了看叶子衿的脸,见她今天略施粉黛,两颊泛着微微红晕,双唇淡粉水嫩,一看就是精心涂抹了唇膏。一种莫名的欣喜涌上心头,这应该算是她为悦己者容吧。     几个小孩举着风车从他们二人身边跑过,空气里飘散着丝丝的甜味,远远近近地传来叫卖各种小吃和麦芽糖的声音。     “看你烫了头发不高兴,给你买块糖吃。”孟昊翔笑着摸了摸叶子衿的头,果然跑去小摊给她买了几块麦芽糖回来。     叶子衿一时语塞,捧着洒了黑芝麻的麦芽糖愣住,随后嗔道:“我又不是小孩!你……”     孟昊翔拿起一块糖塞进她嘴里堵住她要说的话,叶子衿鼓着腮帮嚼了嚼,只觉得牙都快黏在一起了。忽然想起小时候过年时有吃麦芽糖的习俗,老人们说这样是为了把灶王爷的嘴用麦芽糖黏住,等他回到天上就不会向玉皇大帝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如今看来,这灶王爷的嘴被糖黏了这么多年,铁定是张不开了……     好不容易等这块糖在嘴里化完,叶子衿的心都被糖浸得甜腻了,正待她要发作说上孟昊翔几句,却被孟昊翔迫不及待地拉至一幢大楼前,看了墙上贴的画报才知道里面有哈哈镜。叶子衿无奈地瞪了孟昊翔一眼,她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孟昊翔在大世界竟玩得像个孩子一样。     “你确定要进去?我看怎么都是大人带小孩进去,我们玩这个不太合适吧……”叶子衿有些发窘,环顾四周,发现多半是孩子缠着父母去看哈哈镜。     孟昊翔将她手往自己臂弯一搭,笑道:“我带你进去不就行了,真是的,想玩就直说嘛……”     “孟昊翔!”叶子衿气岔。     大世界的哈哈镜很受欢迎,或者说是很受孩子的欢迎。大楼的第一层设有一个哈哈镜的大厅,走进去就像进了镜子的迷宫一般。不时地听见笑声和惊呼声,一群孩子兴奋得在镜子前跑来跑去。     “你看,我比你高。”叶子衿惊奇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变瘦变高了,虽然身影被拉长得有点像竹竿。     孟昊翔在另一面镜子前站着,镜子里的他又矮又胖。叶子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指着镜子里的孟昊翔道:“你终于现出原型了,哈哈。”     孟昊翔嘴角噙着一丝笑,趁叶子衿得意之际猛地将他往自己这边一拉,镜子里的叶子衿顷刻间也变得又矮又胖,胖得仿佛要把裙子撑破了一样。     “怎样,看你还敢笑我。”孟昊翔将叶子衿搂在身前令她逃脱不了。     叶子衿被自己的模样逗笑,看着镜子里两个滑稽的人,道:“我要是变得这么丑,你还会要吗?”     孟昊翔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轻轻吻过,笑道:“你要变成这样我也认了,人都是要变老变丑的,左不过要老一起老,要丑一起丑。”     叶子衿低头抿唇一笑,侧头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嫌弃了不成,什么叫你也认了?”     孟昊翔松开她,故作无奈道:“唉,我还能怎样,这辈子已经栽到你手上了,栽得服服帖帖的。”     叶子衿别过脸去轻哼一声,“这是你自找的,可别赖我。”     孟昊翔没有理她,继续道:“恐怕等老了再来这里就玩不动了,到时我还给你买麦芽糖吃,把你的假牙给粘下来。”     叶子衿白了他一眼,道:“好呀,那我就把你推去坐高空飞船。”     二人一路斗嘴说笑着走了一圈哈哈镜,镜子能使人变长变瘦变矮变胖,时而将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像个怪物一般,千奇百怪,引人捧腹大笑。正应了海报上那句话“美与丑一镜之隔,善与恶一念之间。不识镜中真面目,哈哈一笑且过之。”     叶子衿与孟昊翔出了哈哈镜的大楼,见乾坤大剧院换上了新的海报,上面是一对小生青衣的画像,写了“昆曲游园惊梦”几个大字。     “今晚要演《牡丹亭》的戏,你陪我去听吧。”叶子衿顿时来了兴趣,她幼时常听周姨娘哼上几句昆曲,对这种吴语软调也颇有好感,虽然她不大爱听才子佳人的戏,但对旦角的戏服和头饰十分感兴趣。     孟昊翔不太情愿地被叶子衿拉着去买票,见她兴致正浓,也只好先依着她。     “我答应陪你听戏,听完后你请你我吃宵夜怎样?”孟昊翔将手中票挥了挥。     叶子衿伸手夺过两张票,笑道:“好,一言为定。”     临近开场时,叶子衿才知道今天唱杜丽娘的是昆曲名角徐苏苏,人送雅号小香兰,因她师从昆曲名师姚香兰,颇有姚香兰年轻时的神韵,所以有她在的场子都十分叫好卖座。     叶子衿和孟昊翔在二楼包厢入座,台下座无虚席。只听锣敲了两声,一阵笛声婉转绕梁。以笛声为主,辅以琵琶、笙箫伴奏,整个曲调出来柔肠百结,沁人心脾。     只见一头戴点翠簪花头面,穿了一身桃粉绣花戏服的女子缓缓走出。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徐苏苏一开口,声音细如游丝,百转千回,西子捧心的哀愁模样活生生一个杜丽娘。     叶子衿再去看孟昊翔,他已经昏昏欲睡……     叶子衿也懒得管他,忽然看见戏台前一个熟悉的背影,叶子衿用手肘碰了碰孟昊翔,问道:“那是不是梁笑川?”     孟昊翔回过神来定眼看了看,道:“是他,看来他捧徐苏苏的事不假,几年前在丹桂茶园和梁啸川一起看戏的女子中有一个就是徐苏苏。”     叶子衿想起曾经和沈康同一家去丹桂茶园听戏时遇到过梁啸川,那时汪露秋还没有离世多久,梁啸川就左拥右抱与新欢听戏。这么说来梁啸川与徐苏苏的关系不一般,否则一个登台没几年的旦角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要知道乾坤大剧院请的都是各个行当的名角,任何一个资历地位都比徐苏苏高。     “他旁边怎么空了一个座位?”叶子衿觉得有些奇怪,从开场到现在那个座位一直都是空着的。     “也许还有别的人要来。”孟昊翔懒懒道。     雪白的衣袖翻飞,伴随柔美似水的嗓音起起伏伏,徐苏苏的扮相端庄清秀,步伐轻盈飘逸,一颦一笑很有名角风采。她的唱腔华丽婉转,听得人心都要跟着酥软下去。     只听徐苏苏蹙眉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本是一出好戏,叶子衿正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惆怅哀怨中,不想却被身边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扰乱。     孟昊翔竟靠着椅背睡着了……     叶子衿又好气又好笑地推了推孟昊翔,低声道:“听完游园这一折我们就出去吧,看你继续听下去我只怕要跟茶房要一张躺椅了。”     孟昊翔微微一欠身,哈欠连天道:“走得这么慢,估计她游园还得再游会儿,这声音软绵绵的听得我睁不开眼,等她游完了记得把我从梦里叫醒,也算看了惊梦了。”     叶子衿欲哭无泪……     徐苏苏拈着兰花指缓缓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不知怎的,听孟昊翔这么一说后,叶子衿却怎么也回不到刚才那种感觉,好端端的游园被孟昊翔说得跟遛弯儿一样……     游园这一折戏唱完后,叶子衿也没了再听下去的心情,摇醒了孟昊翔下楼。孟昊翔忽然来了精神,笑道:“总算游完了,我们走吧。”     二人在楼下遇见了正在往大厅走的曲向天,曲向天见到他们先是一愣,随即很自然地微笑过来打招呼。     “曲先生也来看戏?”叶子衿道。     曲向天道:“是呀,无聊就来听听戏。大哥什么时候也爱听戏了?”     孟昊翔无奈地笑了笑,“你嫂子爱听,我就被硬拉着来了。”     叶子衿瞪了孟昊翔一眼,恨不得封住他的嘴,尴尬过后勉强一笑,道:“你看曲先生多有雅兴的,哪像你听个戏也能睡着。”     曲向天谦逊道:“我也是一知半解不懂装懂地听而已,大哥是做大事的人,儿女情长的戏他不爱看。”     叶子衿道:“那你快些进去吧,游园已经唱完了,这会儿应该要唱惊梦了。”     孟昊翔拍了拍曲向天的肩,道:“有时间带女朋友出来一起吃顿饭,也让我和老三见见。”     曲向天尴尬地笑了笑,“大哥,我……”     叶子衿忙拉着孟昊翔走,孟昊翔没再继续追问,只道:“快进去吧。”     出了剧院,叶子衿斜斜看着孟昊翔,“你这样岂不是让老四为难,说不定还不是女朋友哩,你这一搅惊梦说不定就成了噩梦。”     孟昊翔无所谓道:“管他惊梦噩梦,都是要清醒过来的,早见晚见都是要见的。好了,答应我的事呢?”     由于比预想的早出来,答应的宵夜改成了晚饭。     “你要请我吃什么?”孟昊翔问。     叶子衿摸了摸手袋里的几个银元和铜元,由于今天出来的时候心神不宁也没带多少钱,她悄悄数了数,道:“请你吃南翔馒头怎么样?”     “请客还这么小气。”孟昊翔嘲讽笑道。     “不吃算了,别怪我不守信用,你又没定要吃什么。”叶子衿得意地眨了眨眼。     孟昊翔扬手作罢,“走吧。”           第三十二章 摩登女郎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这家馒头店开在城隍庙,最初叫作长兴馒头店,后来改名为南翔馒头店,自开张以来生意非常火爆,经常要排队才能等得到座位。     叶子衿和孟昊翔叫了两辆洋车,一路摇摇晃晃赶至馒头店时,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龙。     两盏大红灯笼悬挂在屋檐下,店门外长了几棵高大的松树,正值深秋,地上落满了乌黑的松子,在等待之际叶子衿时不时地踢着地上的松子和小石头打发时间。     孟昊翔忽然问道:“今天玩得开心吗?”     叶子衿垂眸浅笑,低着头去看脚下来来回回的松子,道:“挺好的……”     孟昊翔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那下周继续?”     叶子衿愕然抬头,摆手道:“不行不行,总这样玩店里的旗袍谁做?”     孟昊翔说道:“再多请几个师傅就是,做老板就要有做老板的样子,你这老板当得倒像个雇员,我要像你一样凡事亲力亲为,岂不是会累死。你要做的就是识人善用,把握大局。”     叶子衿不服道:“我可没那么多大局,沈记和宝辉洋行不一样,我要是不亲力亲为怎么能算是沈记的手艺,要教出几个像样的徒弟也是需要时间的。”     孟昊翔敛起笑意,温和道:“我是不想你太劳累了。”     夜晚的秋风送来阵阵清寒,叶子衿心中却是暖暖的。     正在这时,跑堂的招呼二人进去。叶子衿点了两笼馒头、两样酱菜和一碟腌鸭掌。不一会儿热腾腾的南翔馒头和小菜端了上来,一笼是蟹黄鲜肉馅儿的,一笼是虾仁儿鲜肉。     南翔馒头店一共上下两层楼,飞檐斗拱,金漆朱红色栏杆古色古香,桌椅都漆成了朱红色,看着十分喜庆。店里连角落的位置也坐了人,楼上楼下人声鼎沸,跑堂的忙得不可开交。     孟昊翔从筷筒里拿出两双筷子,在茶杯里涮了涮,抽出一双放到叶子衿面前的碟子上。叶子衿不禁想起当年在路边摊吃面的情景,那时孟昊翔还要求面摊老板重新洗筷子,如今不是路边摊他也照例这样,看来这人是讲究习惯了。可是说他讲究又有些不贴切,一个讲究的人听戏能听成那样,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瞎讲究的――武人。     叶子衿这样想着,心里暗暗发笑。     “看见吃的就这么高兴,比见了我还高兴?”孟昊翔夹起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笼包放到叶子衿的小碟中。     叶子衿忍俊不禁地吹了吹,用筷子戳破雪白光滑的皮子,油亮的汤汁流了出了,装满了碟子,顿时香气四溢。叶子衿轻轻咬了一小口,满嘴鲜香,拌着汤汁吃可以吃到鸡汤的鲜味和少许芝麻的香味。这家的馒头做法极为讲究,听说是精白面粉擀成薄皮,又以精肉为馅,根据时令佐以蟹黄蟹肉或春笋。馅料还需用鸡汤煮肉皮取冻拌入,取其鲜,洒入少量研细的芝麻,取其香。难怪这里食客云集,开店没几年就已名声在外。     “仔细烫。“叶子衿见孟昊翔夹了一个准备吃,顺口叮嘱了一句,“吃汤包要先开窗后喝汤,心急可要烫嘴皮的。”     孟昊翔悠悠笑道:“你的意思是心急吃不了热汤包,那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它?”     叶子衿没听出他话中有话,边吹着自己碟子里的边道:“等上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孟昊翔若有所指地注视着她。     叶子衿这才听懂他的话,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嗔道:“你怎么总爱平白无故地占我便宜。”     孟昊翔唇角一扬,笑道:“我要是真要占便宜早就占了,何必等到现在,你对我还如此吝啬,真叫人寒心。”     碍于周围人多,叶子衿懒得与他争辩。只觉得最近经常会跟他斗嘴置气,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在他面前变得没那么大度了。     晚饭后,孟昊翔送叶子衿回家。     弄堂里零星地亮着几盏灯,二人从路口一直走到叶子衿家楼下。一路上二人没怎么说话,多半是沉默。     “上去吧。”孟昊翔停了脚步。     “嗯。”叶子衿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孟昊翔拉住,顷刻间叶子衿的心不由得突突直跳。     孟昊翔只是淡笑看着她,“你是不是还忘记了什么?”     叶子衿一头雾水,看了看手袋,茫然道:“我没忘记什么呀。”     孟昊翔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而眼中迸发出雪亮的光芒,见她嘴唇上还有淡淡粉色的唇膏,被朦胧的灯光照得格外莹润,仿佛两片香甜的花瓣,忽然心中一痒。     “既然你忘记了,那我来提醒你吧,下次可不许忘。”孟昊翔笑着将叶子衿拢入怀中,低头吻住她的唇。     叶子衿只觉得嘴唇发烫,脸更是滚烫如炭火,一个“你”字还未说出口,又被灵活的舌头堵住。     鼻息间都是他的气息,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令人迷乱窒息。叶子衿有些心慌意乱,却难以控制地想要去回应他的吻。     凉飕飕的风从脸上抚过,叶子衿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靠在孟昊翔的胸膛上。她连忙挣脱他的怀抱,轻咬着嘴唇,红着脸道:“我……我要上去了,你早点回家……”话一说完,脸更红了,恨不得立刻跑上去躲进房间。     孟昊翔将她的卷发拨到肩后,强忍住笑,道:“嗯,晚安,好梦。”     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月光如水,银辉满地,他亦是这样和他漫步回家。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是那样局促不安小心谨慎地和他说话。如今在一起了,回想起这些还颇有几分趣。     待叶子衿回到家中,拧开电灯,无意间经过梳妆镜前时,看到自己镜中的样子愣了一愣。     “可恶!”叶子衿暗骂,连忙掏出手绢擦脸。她唇上的唇膏全被揩干抹尽,脸上倒多了几道淡粉的印子,难怪孟昊翔刚才用那种眼神看她……     最新一期的玲珑杂志刊登出了洋文歌后赵芝湄的专访,里面还特意提到了那件华美优雅的旗袍。沈记一时名声大震,一扫近一月的愁云惨淡。     “我的眼光还不错吧,孟昊翔有没有说你电了头发后不一样了?”赵芝湄拿起一件新做的苹果绿旗袍在镜子前比了比。     叶子衿想了想,道:“他好像有说过是不一样的感觉。”     赵芝湄眼眸含笑,眉梢微微上挑,“他难道没说你更漂亮了?”     叶子衿摇头,“他不嘲笑我已经算好的了。”     赵芝湄笑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孟昊翔是个风月高手,定会哄女人开心。没想到他如此不解风情,连句赞美的话都不会说。”赵芝湄说着走到叶子衿面前,从她手上拿过另一件郁金色撒花旗袍,又冲叶子衿眨了眨眼,道,“其实他这样我反而放心了,以前还担心你被他那种男人骗了,现在看来他对你是真心的,否则他那么能说会道的人在你面前怎变得笨嘴笨舌了。”     叶子衿无奈地笑笑,“他哪里笨嘴笨舌了,总是变着法地奚落我,你都不知道我跟他现在一见面定少不了斗嘴。”     赵芝湄一边从衣柜往外扔衣服,一边叹道:“我都还没有意中人,你们这打情骂俏的还要不要人活了。”     “追求你的人里面就没个你看得上的?”叶子衿打趣道。     赵芝湄淡淡一笑,“去百乐门那种地方的男人能有几个好的,欢场男女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想想露茜,她曾是红极一时的歌舞皇后,只可惜死后连最爱她的那个男人没过多久就换了名伶佳人作伴,何其可悲。我宁愿孤身一人,也绝不错付他人。”     赵芝湄说着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红色蔷薇刺绣的旗袍,这件旗袍与那日登台亮相的白色蔷薇刺绣旗袍同出自叶子衿之手。     只见赵芝湄将旗袍贴在身上上下打量着,叶子衿忍不住问道:“怎么这件红色的没见你穿过,是不是不合身?”     赵芝湄眼里闪过一丝忧伤,随即被明媚的笑意掩饰过,“你做的怎会不合身,我是看着太好看了,想留作嫁衣,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得着……”     看着芝湄笑容后的落寞,叶子衿心中酸涩,安慰道:“你总会遇见那个人的,等你成亲的时候我再给你做几身换着穿,伴娘的旗袍我也包了。”     赵芝湄笑道:“你这算盘打得真够精的呀,还想借我的婚宴给沈记做宣传,那这旗袍钱我可就不出了,到时让你小子闺女给我当花童。”     叶子衿拿起旁边的风衣随手扔向赵芝湄,羞道:“好不害臊,没出嫁的姑娘满嘴小子闺女的……”     赵芝湄接过风衣往自己身上一披,朝叶子衿俏皮地一眨眼,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肯定是要比我先成亲的,先说好了到时我要当孩子的干娘。”     叶子衿没有答话,只是觉得她这身旗袍披上风衣后别有一番风韵,于是岔开话题道:“你不觉得这样穿挺好看的吗?”     赵芝湄在镜子前打量了一番,道:“怎么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     叶子衿走到她身边,镜中是一个身穿小圆角领水色格纹缎齐膝盖旗袍的俏丽清媚女子,杏色的风衣平添了几分飒爽。再配以卷发、几样简单的珍珠首饰、白色高跟鞋,简直就是一个新潮又不失优雅的时髦女郎。     “你真觉得这样好看?”赵芝湄有点不太确定,毕竟洋装和旗袍一起穿还很少见,穿得不好就会被别人笑话不土不洋,只有那些不懂穿衣的暴发户才会什么新鲜就把什么往身上套,不过他们又放不下传统的打扮,所以常闹出一些混穿的笑话。     “真的好看,现在正值秋凉,这样穿既得体又保暖,还别有韵味,一点都不俗气。”叶子衿十分满意赵芝湄的这身打扮,忽然瞧见赵芝湄几乎占了半个衣柜的帽子,便从中挑了一顶灰色毛料的贝雷帽递给赵芝湄,“知道你喜欢帽子,你不妨戴上再看看。”     赵芝湄半信半疑地将帽子斜斜戴上,脸上疑云转瞬消失,绽开明媚的笑,“确实挺好看的,那我后面就这样穿出去了!”     叶子衿笑道:“也许那些记者会忘记拍照。”     “为什么?”赵芝湄不解。     “因为被你迷住了。”     不久之后,旗袍风衣配红色小手袋、高跟鞋和贝雷帽的装扮已然成为摩登女郎的标志。走在街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打扮,赵芝湄成了这一形象的代表,被报纸冠以巴黎蔷薇的美誉。     沈记华服店随着赵芝湄的走红在众多旗袍店中脱颖而出,叶子衿推陈出新,招了几个擅长做西式服装的师傅,沈记从此既做本帮也做红帮,并且衣成一套地卖。这种卖法大受欢迎,客人还可根据自己的喜好搭配、订做。同时沈记华服厂配合店里的生意生产丝巾帽子一类小配件,两边相互呼应,逐渐小有规模。沈记成为继锦鸿楼之后的高级服装店,更被玲珑杂志称为“摩登女郎的御用衣橱”。           第三十三章 伊人如初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入冬以后,上海虽不曾下雪,但冷得也是阴寒彻骨。叶子衿出生在北平,对鹅毛大雪早已不觉新鲜,对于那些专程去北方赏雪景的富人只是一笑置之。肥马轻裘踏雪寻梅的雅兴大多是有钱人才能有,穷人只想着怎么穿暖果腹。朱门有酒肉,路见乞讨儿的情景仍令她感触良多。     刚到上海的那个冬天至今仍深深地刻在叶子衿的记忆中。     那时周姨娘带着她和两个弟弟辗转来到上海,由于人生地不熟,一时找不到住的地方,便只能和一些穷苦的人挤在一间破房子里。     叶子衿记得那间房子里没有床,只能在地上铺了草垫和被褥睡,每天睁开眼都能看见屋顶上那个破了的窟窿。透风的墙壁,漏雨的屋顶,那间房子一到了冬天简直就像个冰窖。刺骨的寒冷直钻入被窝,即便每晚蜷缩着身子入睡也会被冻醒。     两个瘦小的弟弟冷得嘴唇发青,身体最弱的子嵘还发了几回烧,不过再怎么冷他们也从不抱怨一句。周姨娘为了养家糊口,每天顶着寒风出去收一大堆脏衣服回来洗,却只能挣几个铜元。叶子衿每次看到姨娘两只手洗得又红又肿,连针线也拿不了,就会无比心疼……直到周姨娘在纺织厂找到一份工后他们才搬离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想着过去那段凄苦的日子,想到周姨娘和弟弟们,泪水渐渐模糊了叶子衿的双眼,再过不久又要到年关了,她至今一直住在旧的家中,可是现在只剩她孤身一人……     “子衿,捐给天主教育婴儿童院的那批冬衣已经运过去了,外面有几个新报的记者想采访你,你去吗?”小月捅了捅炭盆里的火,见叶子衿悄悄别过脸去拭了拭眼角。     叶子衿平复了心绪,道:“你帮我回绝他们吧,就说我太忙了,要是他们是来店里做衣服我倒很欢迎。”     临近年关正是店里最忙碌的时候,赶制过年新衣根本就忙不过来,叶子衿却让厂里着重赶制那批孩童的冬衣。本想着匿名送冬衣给育婴儿童院,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弄得现在外界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她是大发善心,有的说她想借机提高沈记的声誉,有的说她是暴发户假慈悲。叶子衿索性一概不理,冬衣照送不误。     小月“嗯”了声,见叶子衿脸上隐约有泪痕,也猜到一二缘由,于是走过去道,“今年过年我和小武去你家包饺子吧,也叫上孟老板和贺嫂吧,年货全让小武去买,我们就只管在家里享清闲。”     “嗯,记得给师父寄一些上海的年货,腊味糟货点心都多包一点,他老人家爱吃五芳斋的赤豆糕。”叶子衿经小月这么一提醒想起了置办年货的事。     “好,我都记下来了,回头就和小武去寄。”小月笑道。     “你跟阿成怎么样了?”叶子衿随口为了一句。     小月脸红低声道:“挺好的……”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娶你,到时我和昊翔给你们操办婚宴。”叶子衿知道阿成对小月一直很好,况且他们二人又情投意合,她一直把小月当作妹妹,姐姐理应为妹妹的终生大事筹划。     小月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声如蚊蚋,“还……还没有……”     “既然没有那我去跟他提,也算了却师父一桩心愿。上次去北平他还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帮你找个踏实可靠的人。”叶子衿俨然一副姐姐的姿态关心起妹妹的婚事。     小月羞红了脸,慌道:“你可千万别去跟阿成哥提,他说想再帮孟老板几年就退出帮会带我回老家成亲……”     退出帮会!叶子衿大惊。要知道入帮会的程序很复杂,要开香堂,歃血为盟,若是中途想要退出也没那么容易,要经受住血祭的考验,那简直就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皮肉之苦。     “他真肯为了你退出帮会?”叶子衿实在难以相信。     小月点了点头,看样子她还一点不了解帮会的规矩。叶子衿心中犯了难,若真是这样小月怎么会忍心看阿成经受皮肉之苦,帮中规矩就如同军令,到时候孟昊翔也不能网开一面……     小月见叶子衿神色凝重,安慰道:“子衿,你别担心,我跟阿成的事不急,他说再过几年晋安堂就不再是黑帮了,等他帮孟老板将晋安堂完全带上正道后就带我走。”     “嗯,那我就放心了……”叶子衿稍稍松了口气,心中忽然有些不舍,再过几年连小月也走了……     每年这个时候叶子衿会去花市买一盆水仙,这是周姨娘还在世时他们过年的习惯。     走到花市外面都可以闻到一阵梅花香,城里的腊梅都开花了,一些花贩插了几株或黄或红的梅花在花瓶里装点摊位添添喜气,各类花卉争奇斗艳,橙黄的小金橘挂在绿叶间像一个个小灯笼。     叶子衿来到曾经那个光头胖男人的铺位前,胖男人一见是熟客,又知道叶子衿与孟昊翔的关系,笑得肉一颤一颤,道:“叶小姐来买花啦,我这里今年进了些新的水仙,您随便看。”说着将一盆盆水仙搬到叶子衿面前供其挑选。     叶子衿看中了一盆纯白色的重瓣玉玲珑,冬日的阳光零零星星地洒在花瓣上,薄薄的花瓣越发晶莹剔透,仿佛呵一口气就会融化的冰雪,皓素凌波,又似素娥青女摇落的玉色,风露幽妍。种在青花阔身敞口瓷中,娴雅优雅绽放,犹如一只只小玉蝶在喁喁私语。     “我就要这盆了,多少钱?”叶子衿问道。     光头胖男人满脸堆笑道:“三十个小洋,货真价实的玉玲珑。”     叶子衿笑了笑,“老板这次不漫天喊价了?”     光头胖男人摸了摸脑门,冻得脖子直往里缩,笑呵呵道:“叶小姐这样的行家我可瞒不过去,您以后要什么花儿尽管跟我支会一声儿,我可以送到您店里去。”     “嗯,等春天到了有好看的杜鹃花给我留一盆。”叶子衿付过钱后抱起水仙出了花市。     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     “子衿。”     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叶子衿回首,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蓦地淌出一股暖流,恍然如昔日,她与他在此相遇……     那时的她还是个穿着男装戴着破毡帽的卖报假小子,为了买一盆水仙意外卷入帮会的枪战中,死里逃生。而那时的孟昊翔留给她的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和决然坚毅的背影……     “沿这条巷子出去,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是那样波澜不惊却又铿然有力,仿佛平静的水面蕴藏了惊涛骇浪的力量。叶子衿站在路口,怔怔地看着朝她大步走来的男人,画面仿佛定格在那年。     孟昊翔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傻笑什么?”     叶子衿回过神来,避开他的目光,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昊翔指了指她手里的水仙,“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叶子衿见他两手空空,问道:“那你怎么没买花?”     孟昊翔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淡淡道:“其实我刚才去店里找你,小月说你去了花市。今天是我娘的祭日,你能帮我挑几枝花吗?”     叶子衿心中一颤,嗯了一声,默默地跟着孟昊翔身后走。     每年这个时候的花市都热闹非凡,叶子衿此刻心里却是静悄悄的,原本过年的喜庆气氛夹杂了几分淡淡的忧伤。想必过去的他每年也是在这种煎熬孤独中度过,团聚的日子却硬生生与亲人生离死别。     叶子衿走快几步走到孟昊翔身边,与他并排走着,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她深吸一口气,呵出一片白气,然后一点一点,缓缓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很温暖,她的手一到了冬天就凉得像块冰,握住的那一刻,心跳漏了几拍,指尖的冰雪仿佛被融化,一直暖到心尖。     孟昊翔略微一低头看了一眼叶子衿,唇角浮起一丝笑,叶子衿脸上红扑扑的,故作什么也不知地紧了紧围巾。二人十指相扣,温暖着彼此的手和心。     这个时节的菊花已经很少见了,叶子衿陪孟昊翔走了几个摊位才买到几束杭白菊。花瓣洁白如玉,清香里带着一丝苦味,一如对亲人的思念和缅怀。     孟昊翔捧着菊花走着,忽然问叶子衿道:“那时你怎么敢扔枪给我,你难道不怕死吗?”     叶子衿笑了笑,“我当然怕,当时真是吓死我了,扔枪给你纯属是被吓糊涂了。”     “真的?我怎么看你当时还清醒得很,叫你把手里水仙给我还犹豫半天。”孟昊翔回想起叶子衿蓬头散发的狼狈样子,觉得十分有趣。     叶子衿眉眼里透出雀跃的光来,道:“那盆水仙要三十八个小洋哩,我存了一个礼拜的钱,你说扔就扔了。对了,我还没问你,当时你拿了枪过后明明可以自己跑的,为什么又滚到我这边来了?”     孟昊翔认真地想了想,眼里泛着同情,道:“看你当时太可怜了,缩在墙角像只流浪猫一样,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难道就没动其他什么心?”叶子衿不甘心地追问道。     孟昊翔拿花扫了扫她的脸颊,笑道:“别忘了你当时穿的是男装,我还不至于……咳咳,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否则也不会爱上你了……”     “孟昊翔!”叶子衿气得跺脚。     还没等她发作孟昊翔就抢先跑了几步,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笑了笑,道:“走吧,我愿意包饺子向你谢罪。”     叶子衿这才挪动脚步朝她走去。     叶子衿今天穿了一件白色大衣,领子高高竖起,脖颈处围了一条海棠红的围巾,托着一张白皙清秀的鹅蛋脸,明眸朱唇,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整个人就像她怀中的水仙一样沉静无瑕。     孟昊翔微怔,恍然如往昔,在她的帽子滑落的那一刻,他的心早已被攫住,她留给他的是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和萦绕心头的一脉清香......     重新牵起她的手,二人相视一笑。岁月无声,伊人如初。     又逢除夕,自从子峥走后,叶子衿的家里头一回这么热闹。     小月和贺嫂做了两大碗饺子馅儿,小武帮着和面烧水。叶子衿还叫上了小虾和秦奶奶一起,一群人围坐在桌前包饺子。秦奶奶是地道的上海人,坚持要自己张罗八宝饭和春卷,小虾和汪新雨成了小帮厨,众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这时有人敲门,叶子衿去开门,孟昊翔提了两壶酒和点心糖果走进来。叶子衿刚要去帮他摘下羊皮手套,孟昊翔轻轻推开她的手,笑道:“我手凉,你不要碰到,自己进屋暖着。”     叶子衿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放下,二人一起进来,贺嫂便打趣道:“还真是会疼媳妇了,没白养你这么多年。”     孟昊翔脱了手套大衣,他这一身毛料马甲衬衫西服的派头与朴素房间的格调极为不搭,他却十分自然地去盥洗台洗了手,然后挽起袖子走到桌边,笑道:“我也来帮大家包饺子。”     贺嫂“哎哟”一声,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可还从来没帮我包过馄饨哩,看来还是媳妇儿家的饺子好呀。”     小虾应和道:“怕是孟老板你包的饺子只有子衿姐敢吃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叶子衿的脸被说得红红的,孟昊翔却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笨拙地学着包饺子。     只不过他才包了几个就被贺嫂轰下了桌,孟昊翔的饺子连看都不能看,就更不用说吃了。饺子包得不是撑破了皮露出馅的大肚将军,就是干瘪立不起来的饥荒乞丐,总之奇形怪状,倒不如说是带馅儿的面疙瘩......     “这包饺子怎么这么难。”孟昊翔索性将两张擀好的饺子皮夹了一坨馅料一拍,一个肉饼完工。     叶子衿直接将他推去看火,堂堂孟大老板第一次尝到了被众人嫌弃的滋味,前一刻还在宝辉洋行八面威风神采飞扬,下一刻便在叶子衿家中沦为烧炉子管火的小工……     热气腾腾的饺子盛上了桌,秦奶奶准备的上海风味地道年味菜也同时端了上来,正可谓是南北风味齐聚一桌。小小的屋子虽然显得有些拥挤,但却温馨融洽年味十足。     窗台上的水仙花静静伫立,玻璃上的霜花渐渐被屋内的热气融化,一条条小细流顺着窗户滑下。暮色渐渐降临,街头巷尾鞭炮阵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彩,仿佛是对人世美好的祝福。     “新年大吉大利。”     “万事如意。”     众人吃着饺子相互祝福。     “哎呀,你们谁有好运吃到花生了?我怎么一个也没吃到。”小武鼓着腮帮子嚷道,原来包饺子时小月在有的饺子里包了花生,谁吃到就意味着来年会交好运。     叶子衿嘴里咔擦一下,不过她并没有吱声,而是立刻埋下头去将饺子嚼了咽下。     一旁的小虾看出了端倪,笑道:“哈哈,子衿姐吃到了,祝贺祝贺!”     秦奶奶眉开眼笑道:“花生就是生呀,女娃吃到就是要早成亲,早生贵子的意思,呵呵……”     接下来的议论便紧紧围绕叶子衿和孟昊翔展开,说得叶子衿面红耳赤,孟昊翔只好笑着以酒代谢,谢过众人的“盛情”祝福。     众人吃过饭渐渐散去,叶子衿独自站在窗前仰望夜空,满室都是水仙的清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她心中牵挂着弟弟,回想起以前除夕夜的情景不免有些伤感。     一件新裁的披肩忽然披到身上,孟昊翔从身后将叶子衿轻轻拥住,两手环绕在她腰间,与她一起欣赏外面的烟花。     “怎么,想子峥了?”孟昊翔温和道,眼底满是疼爱。     叶子衿垂眸“嗯”了一声,孟昊翔将她搂得紧了些。     “以后每年这个时候我一定都陪你过,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好,你不许食言……”     叶子衿莞尔一笑,将头贴在他温暖的胸口,她能感受到他心脏坚实的跳动。孟昊翔低头亲吻了下她的额头,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原来他们之间已经如此熟悉彼此的气息,连一举一动都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如果可以,叶子衿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在烟花盛放的那一刻,没有幻灭,没有悲伤,没有分离,只有她和他,还有那盏玉色玲珑的水仙花……           第三十四章 冤家易结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三年后。     一女子披着洁白的头纱立于镜前,曳地的裙裾层层叠叠宛如堆雪,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房间里花团锦簇,大红色的喜字贴在门上,一片红色喜气洋洋。     “子衿,我好紧张。”段珍珍转过身对叶子衿道。     叶子衿身为女傧相一直陪在段珍珍身边,她拿起粉扑替段珍珍补了妆,安慰道:“不用担心,你等会儿见了钱江就不会紧张了,新娘子要开开心心出嫁才好。”     段珍珍戴上白色蕾丝花边手套,黯然道:“以前我总埋怨我爹管我太多,因为不喜欢他娶的那些姨太太,所以老是跟他作对,可是现在忽然有点舍不得这个家了,舍不得我爹……”     叶子衿见段珍珍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连忙抽出盘扣上的丝绢捏在手里,劝道:“傻丫头,你嫁人后又不是不能回这里了,你想你爹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他,难道钱江还敢管你不成?你们这是冤家易结不易解”     段珍珍忽然又转悲为喜,道:“他自然是听我的,要不是看他真心对我好,处处依着我,否则我才瞧不上他。”     叶子衿笑道:“钱江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他这三年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的,连小金库都上交了,看把你得意的,不过可别得寸进尺哦。”     段珍珍一脸幸福洋溢,洁白圆润的珍珠耳坠微微颤动。她忽然想起问叶子衿道:“孟老板还没向你求婚么?你们什么时候办喜宴呀?钱江开始还有些过意不去,说是他大哥都没娶亲小弟倒先成亲了。”     叶子衿心中一沉,勉强带笑道:“他洋行的事太多,沈记这边我也忙,所以一来二去都没个空闲……”     一年前,沈记华服公司成立,她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孟昊翔的宝辉洋行也稳定地步入正轨。当所有人以为她和孟昊翔会很快成亲时,他们二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叶子衿奇怪的是孟昊翔竟从未向她正式提过成亲的事,她虽一直不解,但碍于女子的矜持也决不过问。时间一长,成亲的事也渐渐淡了,好在他一如既往地关心体贴她,叶子衿也没再过多地去介意。     不过今日被段珍珍这么一提,再看她和钱江即将成婚,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一丝黯然。     “他怎么会忙得连成亲的时间都没有,看来今天我得好好罚孟老板多喝几杯酒了,谁让他是男傧相。”段珍珍说着握了握叶子衿的手。     叶子衿帮段珍珍整理了一下蓬松的裙摆,微笑道:“走吧,我们该出去了,钱江还在教堂等,这会儿他恐怕是心急如焚了。”     叶子衿扶段珍珍出了门,段立鹏在门外等候,一见女儿出来忍不住擦了擦眼泪,携女儿一同朝门外走去。从大门到轿车,一路上都铺了红色的地毯,屋里的男宾女宾和外面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围了一片,场面十分热闹。     轿车一路行驶到教堂,新人一下车,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便上前牵起新娘身后的白纱。段珍珍挽着段立鹏的手步入教堂,这时又多了两个手捧花篮在前引导的小女孩。     钱江站在台上,孟昊翔、曲向天等晋安堂的一众弟兄皆西装革履地站在一边,看着颇有气派。庄严神圣的礼乐响起,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教堂穹顶,阳光透过五彩斑斓的玻璃窗斜斜地照了进来,教堂笼罩在一层圣洁的光晕中。     叶子衿见钱江穿着黑色西式大礼服,衣襟上佩了一朵红花,肚子显得没有那么大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正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新娘子走到钱江身边,二人手挽手站到神父面前。因段珍珍早年在基督教的教会学校念书,所以这次婚礼也自然选了基督教的教堂。仪式举行完毕后,大家照相,前面几张都是新人与亲友及重要宾客合影,最后一张则是只摄新人和傧相。     段珍珍将叶子衿推到孟昊翔身边,四个傧相以新人为中心站成一排,男傧相是孟昊翔与曲向天,女傧相则是叶子衿与赵芝湄的一个同学。四人穿着极为相配的衣服,喜气洋洋,秀色夺目。     婚礼结束后,段立鹏安排了宾客到戏场去看戏,又在王裕和酒楼定好了宴席。段珍珍的婚礼办得极有排场,足以见得段立鹏对这个宝贝女儿的疼爱。     曲向天对钱江笑道:“你现在是有老婆的人了,你的那些个钱后面谁管呢?”     段珍珍明眸看向钱江,钱江耸了耸肩,“肯定全给老婆管,我的命都归她了。”     曲向天打趣道:“嫂子真是有本事,能把一只铁公鸡的毛给拔了,他以前对我们兄弟可没那么大方。”     钱江冲曲翔天忙摆手道:“一边儿去,少来拆我台,我说老四你也该找个女人了吧,看你一副书生样呆头呆脑的,难怪像只呆头鹅,成天曲项向天歌,你得好好跟我学学。”     曲向天点头赞同道:“三哥都会吟诗了,我是该考虑考虑了,学学三哥从前浪迹大舞台百乐门的……”     钱江连忙捂住曲向天的嘴,段珍珍若无其事地挽着钱江的胳膊,几个人又是一通说笑。叶子衿走在段珍珍身后帮其托着白纱,只是淡淡地笑着,并不参言。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叶子衿叫了辆洋车去鹤年堂给秦奶奶拿中药,老人家在冬春交替之际伤风咳嗽,小虾自升任巡捕房总巡逻长以后一直忙于公务,只好拜托叶子衿顺路去取药。     刚一进门叶子衿就被突然闯出来的女人撞了一下,那女人神色慌张,急忙扭过头掩着面疾步从她身边经过。叶子衿微微皱眉,这女人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     叶子衿走进鹤年堂,将药方子递给掌柜的看,顺口问了一句,“刚才那位小姐抓的什么药,走得那样慌张,是要赶着拿药去救命么?”     掌柜的摇头叹息道:“不是,是堕胎药,唉,真是作孽呀……”     叶子衿心中一惊,难怪那女人看起来那么紧张,想来应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选择打掉自己的骨肉。     叶子衿拿着包好的药走出鹤年堂,却见不远处围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举着照相机,看样子应该是记者。被那几个人拦住去路的正好是刚才急着从鹤年堂出来的女人。     “文小姐,传闻你被黄少爷抛弃了,这是真的吗?”     “文小姐,最近黄少爷和凤绮霞小姐走得很近,请问你知道吗?”     “文小姐,有人说现在蔷薇小姐才是百乐门的台柱,请问你怎么看蔷薇小姐?”     …………     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袭来,文莺根本无处可逃,只能阴着脸一言不发。     叶子衿走了过去,对几个记者十分客气道:“各位不好意思,我约了文小姐喝咖啡,如果各位想进一步采访文小姐,请到百乐门找经理约时间,文小姐是不接受私下采访的。”     文莺冷冷地扫了叶子衿一眼,并不领情,而是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几个记者还想追,却被叶子衿拦了下来,其中一个是汪新雨的同事,认识叶子衿,也知道其与孟昊翔的关系,连忙劝住同伴,卖给叶子衿一个面子,不太情愿地散了。     叶子衿疾步去追文莺,文莺却一副淡漠的姿态走得更快,一不小心高跟鞋踩入了地面一条凹缝,身子一斜坐在了地上,一只脚上的鞋子也掉了。     “哎哟”文莺皱眉,双手捂着小腹,面色苍白。     叶子衿忙跑过去扶起文莺,不经意间发现文莺的脚下长了厚厚的一层茧,想来也是多年练舞所至,只是百乐门的新星层出不穷,她俨然有过气之势,叶子衿不禁有几分同情。     只见文莺的一只手仍贴在小腹上,额上直冒冷汗。     “文小姐,你没事吧?”叶子衿忙问道,她看得出文莺是极紧张她腹中的孩子。     文莺一把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穿上高跟鞋,冷冷道:“你走开,我不需要你可怜,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早就扇你一巴掌了,也算是替漫苓出口气。”     叶子衿见文莺强撑着要自己走,脚下一瘸一拐,她有些放心不下,又跟了上去。     “文小姐,何小姐的死我也很遗憾,但何小姐不是自杀的,而是有人蓄意谋害,只是这其中太复杂,我一时也跟你解释不清。”叶子衿不知为何会对文莺说这番话,也许是看到她那强忍着脚伤走路的背影,想起了曾经发生在赵家的那一幕,她和文莺倒也有一些相似之处。     文莺嗤笑一声,道:“叶小姐颠倒黑白迷倒众生的本事倒真不小,只可惜孟昊翔到现在也没有娶你,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是不是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叶子衿一时语塞,文莺轻蔑地瞟了她一眼,拦下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     傍晚回到家,叶子衿正在给杜鹃花浇水,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叶子衿开门一看,原来是汪新雨。     新雨难掩激动和惊喜,声音有一丝颤抖,道:“子衿姐,我今在街上好像看到子峥了!”           第三十五章 神秘来客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一听子峥两个字,瞬间愣住,只听汪新雨又滔滔不绝道:“是真的,我看见他坐在一辆车里,本想走上去确认,可是车又开走了。”     “你看清楚了吗?”叶子衿仍半信半疑,这三年来子峥通过卢伯那边偶尔有给她寄信,但是最近的一封信里没有提到要回上海的事,叶子衿本来想着三年了风声已过,子峥可以回家了,但是她却迟迟联系不到子峥。     汪新雨喜不自禁地握住叶子衿的手,克制道:“我不会看错的,子峥已经在上海了,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回家了!”     叶子衿神情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与弟弟分别了三年多,如今一说就要相见,心中五味杂陈。     “既然真没事了,那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叶子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前政局动荡,上海**风波仍在蔓延,她突然担心子峥回上海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汪新雨压低声音道:“子峥的身份特殊,这次肯定也是秘密来上海的,他不告诉我们应该是怕牵连我们。”     叶子衿想了想,觉得挺符合子峥的做事风格,便对新雨道:“如果他回来我会及时告诉你的,先回去休息吧,报社的工作那么累。”     汪新雨甜甜一笑,跟叶子衿道了别回家。     这一晚叶子衿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里子峥被抓,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满身伤痕,伸手向她求救。叶子衿刚想喊出声来,却被身后的人一棍子打晕……     等她惊醒过来时,头昏昏沉沉仿佛睡了很久很久,梦里的那一记闷棍就像是真的打在她后脑勺一样。叶子衿拧开电灯,看见周围一切如常,窗外已经微微亮,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无比地希望汪新雨看到的人就是子峥。如果子峥真的回到了上海,她会拼尽全力保护弟弟。     上午,叶子衿叫来小月让她去鹤年堂买些用于小产后滋补的药材送去文莺家。     小月有些不解,问道:“文小姐那样不待见你,你为何还对她这般好?”     叶子衿一直在看送来的文件,头也没抬,“她是个可怜的女人,要不是真的落魄到一定境地了,怎么可能冒着被小报记者堵截的风险一个人出来买堕胎药,连个佣人也没有,看来百乐门是不想管她了。”     小月叹了口气道:“也是,可惜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小月走后不久,小武前来告知有一位黄姓的先生在会客厅等候。     黄姓先生?叶子衿思量片刻,她所认识的黄姓人士也就只有黄嘉浚了,不过她和这位上海滩四公子之一也只见过几面而已,算不上熟识,不过有关这位公子的风流事她倒是听过不少。     黄嘉浚如今可谓是春风得意,刚升任了国府行政院秘书一职,仕途大有可为。他见到叶子衿便开始寒暄一番,说起和孟昊翔的多年情谊。     因为文莺的事,叶子衿对黄嘉浚的真面目早已知道一二,此刻面对这个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伪君子,叶子衿只是淡淡微笑,耐心地等他讲出此次来的目的,想着最后毫不留情地泼凉水。     黄嘉浚见叶子衿十分客气礼节周到,心下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摆在他面前的那个棘手问题很快就能解决了。     “叶小姐,我此次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黄嘉浚西装革履地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看起来很诚恳的样子。     叶子衿道:“黄先生请讲。”     黄嘉浚笑了一笑,道:“其实对于叶小姐来说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我这次奉命采购五百套呢制军服,时间紧迫,想请你们沈记赶制。只要能在半个月内完成,价钱方面好说。”     叶子衿故作惊讶道:“真是太不凑巧了,沈记刚刚接了几个大单子,连合同都签好了,法国领事馆那边也在催着这批真丝衬衫,这件事朱秘书长也是知道的。实在是抱歉,沈记规模小进度慢,没那个金刚钻实在揽不了这瓷器活儿。”     其实叶子衿也知道黄嘉浚才是这笔买卖的最大受益人,表面上说的是价格方面好谈,可是一旦真谈到价格沈记这边肯定会被一压再压,否则哪够他们私吞的胃口。普通商家和国府做生意又怎敢有得罪,还不是他们说一就是一。     黄嘉浚见叶子衿搬出法国领事馆作为推辞,笑道:“叶小姐是个聪明人,一定分得清孰轻孰重。我是看在孟老板的面子上才来找到沈记帮忙的,你这样不仅是不给我黄某人面子,是否也会让孟老板觉得尴尬呢?”     叶子衿听他言语中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俨然是一看好言不成就翻脸的人。“黄先生过奖了,我做生意向来讲信用,既是与法领馆有约在先,就只好对不住黄先生了,我知道您也是一番好意,只是半个月的时限太过紧促,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黄嘉浚见叶子衿油盐不进,脸色瞬间冷了几分。他本是想借此一举巴结朱秘书长,因朱秘书长与孟昊翔和叶子衿交好,孟昊翔又是叶子衿的未婚夫,他如果关照了叶子衿的生意,再请叶子衿帮忙在这二人面前多说说好话,今后既可拉拢孟昊翔这个得力盟友,自己在行政院也会更受器重。可这叶子衿偏偏不帮忙。     “既然叶小姐坚持,那我就不便强人所难了,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黄嘉浚倨傲地抬起下巴,扫了叶子衿一眼,笑道,“孟老板成亲之日还请一定要给在下一张喜帖,我与孟老板是多年的好朋友,他的婚礼我一定参加。”     叶子衿点头谢过,也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不动声色笑过,“黄先生喜获麟儿之际我也会亲自登门道贺,哦,是我口误了,应是黄老先生。”     黄嘉浚脸色一僵,连声道别也没有便疾步下了楼。黄嘉浚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前段时间一直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黄嘉浚的父亲曾是权倾一时的督军,黄老先生最近要娶一个年龄与自己儿子相差无几的女人作为续弦之妻,听说那女人已经怀上了黄老先生的骨肉。黄嘉浚一直视这事为家丑,叶子衿一提无疑惹怒了他。     “很少见你这样气走客人,那男的哪里得罪你啦?”小武望着黄嘉浚的背影打趣道。     “他没有得罪我,只是我讨厌见到他而已。”叶子衿答道。     小武笑道:“看来我还不是那么讨厌,所以才能整天在你面前晃悠。”     叶子衿没好气道:“那是因为看得太烦了,已经当你不存在了。”     小武:“……”     小月送东西回来后,找到叶子衿,有些替叶子衿不平,道:“文小姐不愿开门,我只好把东西放门口就走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叶子衿其实早已料到文莺不会见小月,她一定还在记恨何漫苓的事,于是对小月道:“算了,随她吧,辛苦你跑一趟了。”     小月神色有一丝疑惑,道:“不过我离开后不久看见另一个人进去了。”     “那人是谁?”叶子衿问。     “是大舞台的凤小姐,我也觉得奇怪,前面报纸上不是说凤小姐抢了文小姐的心上人么,那文小姐怎么还会愿意见凤小姐呢,应该是仇人才对。”小月百思不得其解。     凭着对凤绮霞的了解,她与文莺不是一路人,文莺虽然性格刁钻,说话刻薄,但心机不重,对朋友很有义气;凤绮霞为人随和,八面玲珑,心却不善。凤绮霞去见文莺?这里面的缘由还真是叫她捉摸不透。     晚上,叶子衿如约到了星辉影院和孟昊翔看电影,今天上映的是一部名为《matahari》的好莱坞电影,如今流行的是和恋人一起看新潮的外国电影。     叶子衿一直盯着黑白幕布上跳跃的画面,根本没注意到孟昊翔紧绷的下颌和冷得像冰块一样的脸。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德国女间谍的故事,她还是第一次看这样的电影,才知道间谍的工作竟是这般谨小慎微危机四伏。     电影结束散场后,孟昊翔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让小月去拿药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叶子衿一愣,今天明明是让小月去给文莺送一些小产后滋补的药材,没想到竟被孟昊翔误会成了她身体不适。     还没等叶子衿答话,孟昊翔已牢牢锢住她的肩膀,唇角轻微抽搐,沉声道:“你到底还要瞒我多久?你是不是已经……已经自作主张地打掉了孩子!你是在惩罚我吗?”     叶子衿还未见他如此愤怒过,眼神里有种难以压制的悲痛,仿佛下一刻要将她捏碎一般。     “你到底在说什么?”叶子衿又觉得好笑又有些动容。     孟昊翔放开她,颤抖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子衿无奈地苦笑道:“我当然不用告诉你,因为不是我怀孕了。”     孟昊翔将信将疑,“今天我的手下看见了小月去鹤年堂,难道那药是给别人的?”     叶子衿将事情原委告诉孟昊翔后,孟昊翔轻咳了两声,“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刚才那样生气,根本就不听我解释。”叶子衿埋怨道。     孟昊翔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他之所以迟迟不能给她名分,是因为另有苦衷。     “你难道就没发现我今天晚上一直都很不高兴?”孟昊翔质问道。     叶子衿微微一笑,“这我还真没注意,电影院里那样黑,你又黑着一张脸,我怎么看得清楚。”     孟昊翔猛地将她揽入怀中,抓起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道:“越来越会狡辩了,作为惩罚,今晚你得补偿我。”     叶子衿推开他的手,望进他幽深的眼底,“孟大老板又耍无赖。”     孟昊翔送叶子衿到家门口,叶子衿正想开口轰孟昊翔回他自己的别墅,却被孟昊翔一把捂住了嘴。他的手上有一层浅茧,抵在她的唇上显得十分粗糙。叶子衿见他一脸谨慎严肃,竟不自觉地乖乖听他的安排。     “不要出声,你家里应该有别人进去。”孟昊翔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叶子衿心中一紧,来了别的人?难道是小偷?顺着孟昊翔的目光看向地面,叶子衿也发现了男人的鞋印。     孟昊翔掏出她手袋里的钥匙轻轻打开门,一手已经摸出了衣兜里的手枪。     叶子衿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还好是孟昊翔陪她回来,若是她一个人回来遇到了歹人可不知要怎么办。她一直以为孟昊翔催促她搬家只是想让她和他住在一起,没想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弄堂还真不太安全。     门发出细微的声响,叶子衿躲在孟昊翔的身后,屋子里黑漆漆一片,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孟昊翔忽然伸手拧开了电灯,手里咔擦一声正欲扳动扳机。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姐夫,姐……”     叶子衿看见一个人站在桌前,手里也握着一把枪,那人竟是子峥!           第三十六章 寻找组织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子峥!”叶子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又惊又喜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子峥神色缓和了几分,将枪收起来放好,道:“我昨天到的,就想着今天回来看你一眼,结果到家了发现你不在,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孟昊翔将门轻轻合上,又走到窗台边将布帘拉上,叶子衿刚才尽顾着跟弟弟说话,全然忘了子峥的身份,见孟昊翔如此谨慎,才想起子峥的危险处境。     “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叶子衿生怕弟弟又会像上次那样匆匆见了一面又要走。     子峥眼底黯了下来,道:“我在南京的身份暴露了,所以才来上海避避风头,可能要呆上一段时间。”     叶子衿紧张道:“这里人多眼杂,你住这里会不会有危险?我还是另给你找一处安全的地方住吧。”     “找住处的事我可以代办,租界里应该会安全。”孟昊翔打消了叶子衿的顾虑。     子峥有些歉意道:“实在是劳烦姐夫了,我本想着自己去找地方住,可是这段期间我不方便经常出去露面。”     孟昊翔听子峥一口一个叫着姐夫,有些不习惯,不过既然叶子衿没说什么,他也就听着。只不过觉得叶子峥这次突然回来对他的态度倒好了许多,不似从前一副看不惯他的样子。     “你吃过饭了没?”叶子衿想起子峥一直在家里等他回来,因为这弄堂里的街坊四邻还是有认识子峥的,所以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出去,她料定子峥应该还没吃晚饭。     子峥笑了笑,道:“姐,我吃过了。”     叶子衿知道弟弟在撒谎,从小他一撒谎就不敢直视她。叶子衿又好气又心疼道:“你等着,我去给你煮碗面。”     叶子衿刚打开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子峥道:“你明天也去看看新雨吧,她这些年也很想念你。”     子峥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孟昊翔见叶子峥比以前壮了些,原来斯文的书生气质中多了几分硬朗和坚毅,看得出这些年他在外面也是经历过风浪的。     “虽然我不该过问这些,但我对**人向来无恶意,你可以选择告诉或不告诉,我只是想问问你在南京的身份是怎么暴露的?”孟昊翔注视叶子峥,他之所以这样问也只是出于保护的目的,若是真有什么人找到南京来,他也好早些应对。     子峥犹豫片刻道:“是南京那边出了叛徒,我被牵连进去了,所以就只能先退回上海,我现在已经与组织失去联系了,正在寻找这边的组织。”     “凡事小心为妙,你先躲上一阵再说,别叫你姐姐再担惊受怕了。”孟昊翔不动声色道。     “嗯,我知道。”叶子峥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着,叶子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快吃吧,你肯定饿了。”叶子衿拍了拍子峥的肩膀,将筷子递到他手中,笑道,“三年不见你还真是壮实了些,没少吃苦吧?”     子峥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口,“姐,我不苦,只是这些年没能在你身边照顾你,让你受苦了,还好有姐夫帮我照顾你。”     叶子衿这才反应过来子峥对孟昊翔的称呼变了,垂眸看了孟昊翔一眼,脸红道:“我……我们还没成亲,你怎么就叫他姐夫了……”     子峥愣了一愣,挠了挠头道:“没成亲?我看你们一起进来,以为……”     孟昊翔忙咳嗽几声解围道:“我和子衿一定会成亲的,在这之前你可以叫我孟大哥。”     子峥笑了笑,道:“既然你是要娶我姐姐的,也算是我未来姐夫了,我这样叫你也没什么不妥,要是你敢中途变卦的话,我可不会饶过你。”     叶子衿疼爱地戳了戳弟弟的额角,笑道:“快吃面吧,糊了就不好吃了。”     看弟弟大口大口地吃面,叶子衿觉得时间仿佛回到了过去,曾经子峥念书饿了,她也是这样煮面给弟弟当夜宵吃。如今子峥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心里是很高兴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轻松不起来。     孟昊翔走后,叶子衿从柜子里拿出被褥给弟弟铺床。叶子峥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看着看着,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子峥,你在那儿傻站着干嘛?”叶子衿转过身笑道。     子峥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只是看姐你铺床的样子,想起了我娘……”     周姨娘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小,子峥对她母亲的记忆是模糊的,也许这铺床的背影不经意间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夜里四下静悄悄的,叶子衿心中堵着一团湿漉漉的情绪,看到子峥神伤的样子,自己也高兴不起来。曾经相依为命的四个人,现在就只剩下她和子峥了。     “姐,我来帮你吧。”子峥打破沉寂,走到叶子衿身边,拿起了床单一角。     叶子衿欣慰地看着弟弟,淡淡笑了笑,“好。”     姐弟二人一人扯着床单的两个角,“哗啦”一声,床单被扬得鼓起来又渐渐落下去,最后平平整整地铺在了床上。还是旧年的床单被褥,叶子衿一看到出太阳的天气就总会把它们拿出来晒晒,一直期盼着子峥回家的这一天。如今子峥终于回家了,被褥上都还残留着阳光晒过后的味道,一点都不潮。     “姐,我现在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了,我必须尽快找到组织开始新的工作,最近在上海南京活动的特务很多,我们许多同志都被抓了,地下工作十分缺人手,你能帮我找到联络人吗?”叶子峥问道。     叶子衿没有丝毫犹豫,道:“你要我帮你找谁,我去,你这段时间最好不要露面。”     叶子峥面有愧色,“姐,其实我不想要你牵扯进来,只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叶子衿打断道:“子峥,我支持你要做的事,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姐姐,以后有什么事就如实告诉我,我也好帮你想办法,我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姐……谢谢你。”子峥喉头有些颤抖。     “说吧,那人是谁?”叶子衿问。     “其实我也没见过那人,也不知道他在上海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上海地下**特科的领导人之一,名叫杨子天。“     杨子天?叶子衿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有些耳熟。猛然想起当年汪新雨从书中滑落出的那半张照片,照片背面写着一人的名字,正是杨子天!     “姐,你知道这个人吗?“子峥见姐姐微微出神,奇怪道。     叶子衿收回思绪,“哦,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去帮你打听这个人。”     “姐,我以前联络的那些地方都还在吗?”子峥忽然问起。     叶子衿认真想了想,道:“我只知道华格臬路的古玩店还在,别的你以前也没告诉过我,你们在上海的联络点很多吗?”     子峥摇头道:“以前是有不少,但这几年上海剿共的力度很大,许多站点电台都被他们摧毁了,我也不知还剩下几个。”     叶子衿想到事态的严重性,叮嘱子峥道:“你千万别擅自行动,这段时间避避风口再去跟你的组织联系。”     “嗯,好,我会小心的,姐你放心吧。”子峥拍了拍胸脯对叶子衿保证道。     翌日傍晚,叶子衿去报社接汪新雨。介于子峥现在身份特殊,她决定安排他们二人在安全的地方见面。正好孟昊翔提出在他家中为子峥设家宴洗尘,叶子衿想着孟昊翔的家在法租界内,即便外人要进去搜查抓人也需要搜查令,租界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于是便带了新雨一同过去。     “子衿姐,你要带我去哪里吃饭呢?怎么兜兜转转的也不见是去饭馆一类的地方?”汪新雨看着窗外道路两旁的梧桐树,绿树掩映下皆是红砖白墙的别墅,这一带车流行人不多,环境优美,并不像饭店所在的繁华地段。     叶子衿笑了笑,道:“等你到了就知道了,而且这顿饭非常值得一去。”     轿车在一幢别墅前停下,司机邓福忙下车给她二人开门,孟昊翔专程派了自己的车去接她们,邓福是个机警聪明的人,如果有人跟踪肯定会被发现。好在这一路并无什么异样,他完成了老板交待的任务后便坐在车上等。     贺嫂听见外面有汽车的声音,忙开门出去迎接。     “子衿,你的这位朋友长得可真秀气,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果真和……”贺嫂正欲说与子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话到嘴边却被叶子衿的眼神逼了回去,于是笑呵呵地改口道,“快进去吧,菜我都做好了。”     汪新雨疑惑道:“子衿姐,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带我去朋友家作客吗?”     叶子衿握了握她的手,让她不必那么紧张,“这里是昊翔的家,你大可不必拘束,只是一起吃个饭而已。”     汪新雨有些尴尬道:“那我岂不是打扰了你和孟老板……”     叶子衿笑道:“应是我们打扰了你们才对。”     你们……正当汪新雨疑惑之际,贺嫂已经打开了门。     汪新雨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个人的笑容是那样熟悉,她等了他一年又一年……     “新雨。”子峥轻轻唤了声。     汪新雨眼里满是泪水,如抛沙子似的簌簌往下落,一时间三年的思念和等待全都汇成了无声的眼泪。     子峥走上前去捧起汪新雨的脸颊,帮她擦拭眼泪,柔声道:“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我姐姐和姐夫都还在看着哩。”     汪新雨才意识到这是在孟昊翔家中,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擦泪。     叶子衿牵起新雨的手,安抚道:“人回来了就好,等过段时间你们一成亲,你也要改口叫我姐了。”     汪新雨脸色红了红,低头不语。     贺嫂将做好的菜都端上了桌,招呼他们四人过去吃饭。     孟昊翔与叶子衿并排坐着,汪新雨和子峥坐在对面。四人尝了贺嫂做的菜不住地称赞其手艺好,贺嫂笑呵呵地穿梭于厨房与饭厅之间,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贺嫂端上了一笼刚蒸好的烧麦,叶子衿见子峥也夹了一个碗里,她尝了一口,里面有浓郁的蟹黄香味,再看子峥也吃下去一口,有些奇怪道:“子峥,你不是不爱吃蟹黄海鲜一类的么?”     子峥愣了一下,随后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道:“我既是第一次来作客,贺嫂又如此盛情款待,我要是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岂不是太不礼貌了。再说这些年在外面也很久没吃到这么可口家常的菜了,胃口也不挑剔了。”     贺嫂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太客气了,不爱吃就不要吃,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这次知道了你的口味,下次做烧麦的时候就不加蟹黄这类东西了。”     叶子衿想起子峥当年在华爷府上因为吃了几口蟹黄豆腐而出红疹子的情景,关切问道:“你身上痒不痒?”     子峥摸了摸脖子,道:“不痒啊,也许是吃得少还不至于吧。”     叶子衿没有过多在意,只是觉得子峥在汪新雨面前仿佛比以前拘谨了许多,她猜想是太久没见的缘故,原本的恋人间现在少了几分亲密感。           第三十七章 迷局危情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看着一件一件的旧家具从房子里搬出,叶子衿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一般。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叶子衿眼前浮现出周姨娘带着他和弟弟刚搬进来的情景,那时的他们欢呼雀跃,正高兴终于从那个冰窟里面解脱了。不过入住的第一年夏天,他们才知道又进了一个蒸笼。这里到了夏天十分闷热潮湿,最热的时候她和弟弟便去用铁桶提来冰块放在家里,弟弟们最喜欢打着赤脚踩冰块化成的水……     “闺女呀,怎么搬家了,是要搬去哪里呢?”秦奶奶迈着小步走进来。     叶子衿连忙上去扶住,“秦奶奶,你腿脚不好怎么还上来看,我反正都是要下楼的。”     秦奶奶拍拍她的手道:“唉,你这一搬走,怕是难再见到你咯。”     叶子衿道:“怎么会,我一定还会常来看您的。”     秦奶奶神秘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搬去哪里,是去那个孟老板那里吧?是不是快成亲啦?”     叶子衿一怔,勉强笑道:“嗯……快了。”     为了掩人耳目,她只能说自己要搬去孟昊翔那边,其实是搬去租界的一处公寓,房东是个俄国人。     秦奶奶听了十分高兴,“好呀,这事儿得抓紧了,不然你好端端一个闺女未出嫁就搬去男方家,被别人说闲话多不好,我可不想你吃亏。”     叶子衿默然点了点头,她还没有告诉秦奶奶和小虾关于子峥回上海的事,想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受牵连。     这时,孟昊翔走了进来,他这次亲自过来帮叶子衿搬家,黑色的大衣上粘了深一道浅一道的灰尘。“还有什么东西忘记搬没?”孟昊翔问。     叶子衿看了一眼窗台,“只剩几盆花了。”     秦奶奶笑着招呼孟昊翔过来,道:“你可得好好照顾子衿,我一直当她是亲孙女儿哩,以后我这里就是子衿的娘家。”     孟昊翔看了看叶子衿,淡淡一笑,道:“秦奶奶放心,这是我应该做的。”     叶子衿家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孟昊翔的手下动作也快,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搬上来车。叶子衿生怕将以前的东西磕了碰了,搬东西时一边叮嘱一边察看后才放心。     孟昊翔笑道:“都是些又旧又破的桌子柜子,你这样当宝贝疼着,别人还以为我孟昊翔抠门连家具都不给你置办。”     叶子衿皱眉,“这些东西都是姨娘在世的时候添置的,搬了新家就弃了旧物,哪里还有一点家的感觉。”     孟昊翔见她说得认真,也知道她是个极其念旧的人,忽然凑近她道:“什么时候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你该不会还是和你弟弟住一起,恐怕不太合适吧?”     叶子衿抬眸道:“我们又没成亲,跟你住在一起才不合适吧?”     孟昊翔眼中一凝,没有答话。二人上车后,气氛有些僵。     良久,只听孟昊翔沉沉道:“子衿,我说过这辈子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已经早已把你当成妻子对待。只是华爷仍对漫苓的事耿耿于怀,而且你的父亲又是他的夺妻仇人,他曾要我立下毒誓,在他有生之年我不得娶你为妻……”     华晋坤?叶子衿想起那个许久未见的老人,如今他已退居无锡老家休养生息,没想到依然难以容下她。难怪孟昊翔这三年来有意回避成亲之事,她知道华晋坤对孟昊翔恩重如山,帮会中最讲究忠义二字,孟昊翔若非迫于无奈,也不会在华晋坤面前发誓。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叶子衿有些生气,若是讲清楚她也不至于误会他。     孟昊翔握住她的手道:“我怕你觉得我无用……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说服华爷答应我们的婚事,我想再过段时间他能释怀,所以就没告诉你。子衿,你愿意等我吗?”     叶子衿心里一酸,还是第一次遇见孟昊翔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可怜兮兮倒叫人觉得好笑。她故作不悦地扫了他一眼,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么,既然你把我当成你的妻子,我还用急什么,只要我知道你比我心急就行了。”     孟昊翔如释重负,笑道:“我急,我非常急,恨不得明天就把你娶进家门,省得外面说三道四的。”     “我也没见你有多着急,你不经常去大舞台晃悠么?”叶子衿轻哼一声道。     孟昊翔眉梢微扬,眼里光芒闪动,“三年前我连影楼和珠宝都订好了,你还觉得不急?”     叶子衿忍俊不禁道:“看你挺能忍的,三年了都不告诉我。”     “你的意思是今晚我可以不用忍了?”孟昊翔笑着将她搂入怀中。     “……”叶子衿红着脸轻咳了几声,示意司机还在车上。     邓福一直面带微笑地盯着前方没敢回过头,待孟昊翔说了一个地址后,邓福暗自舒了口气,一脚踩下油门开动了轿车。     叶子衿忙了大半天,连公司也没去,总算把新家布置好了。将从旧家搬来的花摆在窗台上,看着阳光透过洁白花纹的窗帘照射进来,白花胜雪,杜鹃似霞,整个房间敞亮简洁,看着十分令人舒心。     叶子衿心情大好,推开窗户朝楼下望去,只见楼下的小花园里种了几棵丁香树,现在刚入春,树上只冒了几朵紫色的小花,想着等春气正盛时,这里定是一片香气宜人的紫云。虽说中国人不怎么会在楼前种丁香,因为有种了苦丁香日子也会过得苦这么一说。但这里的房东是个俄国人,不怎么讲究这些,叶子衿也对这些说法不怎么在意,日子是人过的,与种什么花没多大关系,她十分满意这个地方,子峥住在这里应该不会引人注意。     门外响了两声敲门声,叶子衿打开门,进来的正是子峥。她忙拉着弟弟去看布置一新的家,忽然发现子峥是一个人上来的,奇怪道:“昊翔不是去接你了吗,他人呢?”     子峥道:“姐夫突然有急事走了,他派人将我送过来的,姐,我刚才去报社找新雨了,是不是有个男人在追她?”     叶子衿大骇,“你怎么能去报社那种地方,人那么多,万一有人认出你了怎么办?”     子峥安慰道:“不会的,我乔装过一番,只是远远地望了新雨一眼,本来想过去找她的,结果她被一个男的叫走了,我听报社里的人说那人追了新雨很久了。”     叶子衿想起了杜铭轩,那个留洋医生居然这么坚持,追了三年还不死心。     “你说那个人呀,新雨不会喜欢他的,那人只是新雨的一个诗迷,听说很喜欢新雨写的诗,你不用担心,新雨是个好姑娘,否则也不会一直等你回来,你可别误了人家。”叶子衿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操心的命,既要操心弟弟的安全还要操心弟弟的恋爱……     “哦。”子峥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句。     叶子衿从箱子里拿出几本书放在桌上,“你要是觉得无聊了可以看看书,这一箱子书都是你以前爱看的,我都给你留着的。至于找联络人的事我先帮你去探探情况,你最好少出去露面。”     子峥环顾四周,忽然拿起书桌上的一个乌木小盒子翻来覆去看了看,问道:“这是以前小时候存糖的那个盒子吗?”     叶子衿心里有些触动,“嗯,还是那个盒子,那时候姨娘买了糖给我们,我们舍不得吃,就把糖存在盒子里想着等到过年再吃,结果夏天过后糖都热化了,你和子嵘还为此哭了次鼻子……”     子峥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笑了笑,道:“姐,原来这盒子这么小,那时候觉得这盒子挺大的,可以存好多糖。”     叶子衿叹息道:“盒子没变,只是我们都长大了,也不知道子嵘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相信他过得很好。”子峥淡淡道。     “子峥,那我先回公司一趟,晚上我会叫新雨来家吃饭,给你做几道你爱吃的菜。”叶子衿看了一眼站在床边的弟弟,总觉得他的身上笼上了一层阴郁,不似从前那般开朗了。     子峥叮嘱了一句,“去吧,路上小心。”     叶子衿下楼后并没有立刻回沈记,而是叫了一辆洋车去华格臬路,她想去看看那家古玩店是否还在,当初汪露秋嘱咐她将那把扇子送到古玩店,想必那里有一个他们的联络点。     当洋车快到华格臬路时,远远就看见有几辆车停在路口,一众穿制服的士兵将路封锁了。     叶子衿只好先付了车钱自己下车走过去,见有人从封锁的路口里出来,她连忙拦住一个中年男人里面出了生么事。     那男人一脸惊慌,劝道:“赶紧走吧,里面不久前出人命了,听说是在什么抓共党,有家古玩店的老板和伙计都被打死了。”     叶子衿大惊,心中庆幸没让子峥来这里。几个士兵堵在路口一一排查要出来的人,想必是在抓这附近的同伙。她连忙转身离开,走到一个岔路时忽然被人拉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叶子衿吓得刚要叫出声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子衿,是我,别喊。”     叶子衿扭头一看,居然是赵芝湄!     赵芝湄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地捂住手臂,袖子已经红了一大片。     “芝湄!你怎么了!”叶子衿压低声音惊诧道。     赵芝湄强忍着疼痛,道:“我刚才去那家古玩店接头,没想到特务就来了,老柒和二柱为了掩护我撤离都牺牲了……”     “这么说你是……”叶子衿心慌乱直跳,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赵芝湄微微点头,声音十分虚弱,“子衿,我知道你会帮我的……这一片地区很快就会被封锁盘查,我身上又有枪伤,现在很难出得去,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带出去……”     叶子衿还没从惊讶中走出来,又要面临挚友被捕的危险局面,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你还能坚持吗?我先帮你止血,不然地上有血迹会被他们发现。”     赵芝湄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从手袋里掏出一方手绢,道:“你先用这个帮我把伤口扎起来,我还能撑一段时间。”     叶子衿将赵芝湄手臂的伤口包扎好后,又拿出自己的手绢将各自手上的血迹擦掉,然后脱下外套覆在赵芝湄身上。见外面没什么人,叶子衿悄悄朝四周望了一眼,看到不远处有个首饰店,里面应该有电话。     她挽着赵芝湄不慌不忙地朝首饰店走去,二人与平日逛街无异。     进了首饰店,那店家见二人衣着光鲜,忙热情招待。叶子衿先装作挑首饰的样子,然后对店家借了电话。     她立刻给孟昊翔的公司拨了电话,只不过接电话的是罗秘书,情况紧急,她只好对罗秘书道:“我现在在华格臬路一家叫璎珞的首饰店,看上了一条项链却没有带够钱,麻烦你跟孟老板说一声,让他带了钱过来接我。”     电话里的罗秘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说很快就会有车来接。     叶子衿悄悄松了口气,可是心里仍然紧绷着一根弦。她看了看赵芝湄,十分担心芝湄的伤势,只盼望车快点来。     过了十几分钟,邓福果然来接她。孟昊翔从车上下来,见到叶子衿,笑了笑,道:“要买首饰怎么不多带点钱,我还以为你被扣在这里了,罗秘书一说我就急着赶过来赎你了。”     店家见是孟昊翔,怯怯道:“我们怎么敢为难这位小姐,来店里的都是客人,我们可不敢怠慢了。”     “原来赵小姐也在。”孟昊翔这才看到了叶子衿身后的赵芝湄。     “嗯,我和子衿一起来这边逛逛。”赵芝湄嘴角浮起一丝苍白的笑意。     孟昊翔转而问叶子衿道:“你看上了哪件首饰?”     叶子衿一时情急忘了自己刚才看中的哪件,便随意指了一对翡翠的耳坠道:“就是这对翡翠耳坠子,我看着成色不错。”     店家奇怪道:“这位小姐刚才看上的明明是这个翡翠镯子,怎么……”     孟昊翔淡淡道:“两个都包起来,我这就送你们回家。”     叶子衿连忙挽过赵芝湄往自己身边靠了靠,三人走出了首饰店。     邓福打开车门,叶子衿正要扶赵芝湄上车,只听后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站住!”           第三十八章 挺身相助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三人转身,叶子衿不由得握住了赵芝湄的手,生怕她坚持不住。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举枪走了过来,目光凌厉,如审视疑犯般,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现在一个都不准走。”那男人说罢又大声喊来几个人将汽车围住。     邓福看不下去,对那带头的男人呵斥道:“孟老板的车你也敢拦,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男人嗤笑一声,道:“管你什么赵钱孙李老板,统统都得跟我走一趟。”     邓福正要上前理论,孟昊翔将他拦住,转而对那男人道:“你们廖科长在哪里,跟你走也可以,只是我要先见他。”     那人一听孟昊翔提到廖科长,便没了刚才那般理直气壮,却也不想在同伴面前失了颜面,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廖科长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少废话,把他们带下去!”     “住手。”一个声音沉沉传来,廖源锋披了件呢子大衣,一身便服徐徐走来。     走到属下面前叱骂了几句,“没眼力的东西,孟老板都不认得,滚下去。”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男人瞬间灰溜溜地缩到廖源锋身后再不敢吭声。     廖源锋转而脸上带笑,与孟昊翔握了握手,道:“孟老弟,真是对不住了,属下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见谅。”     孟昊翔道:“廖科长客气了,你的属下这样尽职尽责都是你教导有方。既然你现在有公事,我协助你调查也是应该的,要不我们这就跟你去局里?”     叶子衿心中一惊,握着赵芝湄的手直冒冷汗。要是真跟廖源锋走一趟,芝湄必然会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她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赵芝湄,芝湄神情淡定,除了脸色差一点,与平时并无两样。看到芝湄这样,叶子衿平静了几分,斟酌一番后对廖源锋道:“廖科长,前面发生什么事了?我和蔷薇小姐在这里买首饰,就看见又是兵又是枪的拦在路口,真是吓死人了。”     廖源锋客气道:“怎敢让孟老弟和二位小姐去局里,我廖某人又不是黑白不分。让叶小姐受惊了真是廖某的不是,刚才只不过有几分市井无赖抢劫店铺而已,请问叶小姐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期间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叶子衿故作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道:“来了好一阵子了,我和蔷薇一直在店里挑首饰,看外面这么乱怎么敢出来,您若是不信我说的大可去问店家。”     廖源锋连忙摆手道:“叶小姐言重了,廖某人只是关心叶小姐的安全而已,别无他意。”     叶子衿淡淡笑道:“要是早知道廖科长在这里,我就不用叫昊翔过来一趟接我了,省得被你属下的乱喝一通。”     廖源锋呵呵笑道:“是我管教不周,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属下。请问二位小姐买到心仪的首饰了吗,我廖某人愿意送两位小姐一点薄礼,以示赔罪。”     赵芝湄斜斜地看了一眼廖源锋,眼睛里带着一丝媚的嘲弄,笑道:“这就不劳廖科长破费了,礼物当然是要心上人买的才好嘛,子衿有孟老板给她买,难不成廖科长想给我买?也不怕夫人吃醋么?”     廖源锋一怔,面色有一丝尴尬,道:“蔷薇小姐真是会说笑。”     孟昊翔出来打圆场道:“我们就不打扰廖科长继续忙公务了,下次有时间再设宴请你一聚,我还没恭贺廖兄你高升。”     廖源锋摆手笑道:“孟老弟客气了,总归不过是个科长,哪有你公董局华董顾问风光,以后还要劳烦老弟你多多照拂。”     孟昊翔与廖源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才上车,当车开离华格臬路后,赵芝湄再也坚持不住,虚弱无力地靠在叶子衿的肩头,左臂的风衣上已经渗出了血迹。     “快去医院!”叶子衿急道。     “不能去。”孟昊翔沉声道。     叶子衿这才想起孟昊翔还不知道赵芝湄的身份,她这样一说岂不是害得芝湄暴露了身份。     “昊翔,你能不能救救芝湄,她……”叶子衿心急如焚,看着赵芝湄痛苦的样子,她实在冷静不下来。     孟昊翔将车窗上的帘子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打断叶子衿道:“你不用多说,如果你想救她就不能送去医院,现在廖源锋一定知道有人受伤,他会派人严格盘查各大医院和药店,说不定医院里都有他们的人在监视。”     “那怎么办,枪伤不及时处理会感染的。”叶子衿见衣服上的血颜色越来越深,赵芝湄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叶子衿心中焦急难安,再不取出子弹,芝湄的伤势只怕会更严重。     “先送去我家,再找个医生来家救治。”孟昊翔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虽然有些冒险,但救人要紧。     叶子衿立刻否定道:“不行,我们刚刚才见过廖源锋,如果这么快就去请医生到你家里看病,岂不是会让他怀疑?”     孟昊翔道:“那就以别人的名义去请医生。”     叶子衿思量片刻,道:“我倒是认识一个医生,我可以先让他到我以前住的弄堂,然后再把他接到你家来。”     “这个医生可靠吗?”孟昊翔有一丝疑虑。     叶子衿道:“只要说是新雨病了,他一定会来。”     “好,我让司机先带赵小姐回去处理伤口,我跟你一起等那个医生。”孟昊翔担心叶子衿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若是那医生不愿去,有他在问题也好解决些。     二人在叶子衿旧家的路口下了车,叶子衿找到附近一家杂货铺的电话,拨通了杜铭轩所在医院的电话号码。杜铭轩一听新雨受伤了,急急忙忙带了药箱赶过来。     “新雨呢?她伤得重不重?”杜铭轩气喘吁吁道。     叶子衿见杜铭轩如此紧张汪新雨,心中滋味复杂,若不是有求于人,她怎么会跟弟弟的情敌有往来,而且还是借用的新雨的名义。     叶子衿当下也管不了那么多,急忙道:“杜医生,我现在有很紧急的事需要你帮忙,我一个朋友受了很严重的伤,想请你过去医治。”     杜铭轩奇怪地看了叶子衿一眼,道:“受伤了送医院呀,找我做什么,医院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医生,今天是我的轮休日。”     叶子衿焦急道:“这次算我求您了,您一定要帮帮我,我的朋友不能去医院……”     “为什么不能去医院?我可不想摊上什么麻烦事,你找别人吧,我是因为新雨才来的,既然她没事,我先走了……”杜铭轩一转身,孟昊翔已将他拦下。     “杜医生,你最好跟我们走,这把枪是p38微声手枪,可以隐秘杀人,你是选择救人还是选择被杀?”孟昊翔凑近杜铭轩低声道,由于说得很小声,叶子衿并没有听清说了什么。     杜铭轩惊愕地抬起头看了孟昊翔一眼,随即又平静下来,道:“好,我跟你们走……”     当叶子衿带了杜铭轩赶到孟昊翔家中时,汪新雨已经开始发烧,伤口周围的血渐渐凝结,看着触目惊心。     贺嫂见他们回来了,松了口气道:“可算是回来了,这姑娘伤得厉害,一直在发烧,我不敢去乱动她的伤口……”     杜铭轩一见了赵芝湄,二话没说便打开医药箱拿出一排小器具准备取子弹头。孟昊翔让贺嫂去拿一些干净毛巾和棉纱。     叶子衿在坐到赵芝湄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右手,赵芝湄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只是在杜铭轩扯开黏在血肉上的衣衫时,她疼得皱眉闷哼了一声。     “镊子。”杜铭轩头也不回,伸手向孟昊翔要东西。     “芝湄,你先忍一忍,子弹取出来就好了。”叶子衿在一旁安慰道,其实她也不敢去看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只觉得镊子探进肉里,那种痛一定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赵芝湄脸上满是汗,嘴唇都被咬出了血,手紧紧地握成拳,连她抓住的那片被单也被她手心的汗浸润了。叶子衿咬紧牙关屏息凝神地陪着赵芝湄坚持,贺嫂递来热毛巾,叶子衿不停地给赵芝湄擦汗。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啪嗒一声清脆的声音,取出来的子弹落在了铁盘里,上面还沾着丝丝鲜红的血迹。     叶子衿暗自舒了一口气,看孟昊翔在杜铭轩身边熟练地递药递绷带棉纱,俨然一副得力助手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孟昊翔也熟悉这一套包扎伤口的流程。     杜铭轩拿过毛巾将手擦了擦,道:“好了,伤口是处理完了,不过她的伤口在之前已经一定程度感染了,所以必须要连续几天输液。”     “那这几天你能到这里来给她输液吗?”叶子衿想着也没有别的医生可以信任,倒不如继续让杜铭轩帮忙帮到底。     杜铭轩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漫不经心道:“叶小姐,看在你是新雨朋友的份上,我好人做到底,只不过你们可别拖我下水,我只是个医生而已。”     叶子衿十分感激,道:“你放心,这件事绝不会牵连你。”     孟昊翔亲自送杜铭轩回去,叶子衿则留下来陪赵芝湄。赵芝湄经刚才那一番取弹挣扎,脸色更加苍白,唯有嘴唇上一抹咬破的血痕鲜艳异常,她靠在枕头上,单薄得如同白纸。     “子衿……谢谢你救我……”赵芝湄虚弱无力道。     叶子衿将毛巾在盆里绞了绞,覆在她滚烫的额头上,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不是好姐妹吗?”     “子衿,答应我,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请你帮我求求孟老板和那个医生,让他们帮我保密……”赵芝湄强撑着身体道。     叶子衿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安慰赵芝湄道:“你放心,我们都不会说的,那个医生也可靠,后面几天他还会来给你换药。可是百乐门那边你怎么应付?你要是不登台演出,经理一定会去你家找你的。”     赵芝湄皱眉想了想,道:“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佣人也是组织派来协助我工作的,你帮我传话给她,就让她帮我告两天假,就说我嗓子不舒服,现在百乐门要捧新人,缺我一个不会怎样。”     “嗯,好,你以后行动要多加小心。”叶子衿很难想象如果赵芝湄没有遇见她该怎么逃出去。     赵芝湄握紧拳头,愤然道:“也不知这次是怎么走漏了风声,估计是党内出了叛徒,可恶……”     “别着急,这段时间你先避一避,等伤养好了再说。”叶子衿劝道。     “老柒是我的上线,我们都是单线联系,他现在牺牲了,我就没办法联系到组织,那群该死的狗特务……”赵芝湄语气刚重了些,伤口就被扯得阵阵剧痛,她只好靠在枕头上不敢再乱动。     叶子衿想起了如今也在寻找组织的子峥,看来最近上海很不安全,共党地下组织人员接连牺牲或被铺,这个非常时期实在不适合去找新的接头人。     贺嫂端来一碗红枣小米粥,叶子衿喂赵芝湄吃了小半碗后,客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看来孟昊翔已经回来了。赵芝湄此时说自己想睡了,叶子衿只好依着她关了灯出去。     “你还想回去?”孟昊翔叫住悄悄从沙发上拿起手袋的叶子衿。     叶子衿有些手足无措,吞吞吐吐道:“我不回去子峥会担心的……”     孟昊翔双手抱在胸前,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你还真是大方,让别的女人住在我家,你这个女主人反而要走。”     “芝湄情况特殊,所以只能先在你这里住几天……”叶子衿无力辩白。     孟昊翔二话没说,直接走到电话前拨了一个号码,不一会儿电话打通了,只听孟昊翔道:“子峥,你姐姐在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说罢砰地一声扣了电话。     “你……”叶子衿完全来不及阻止。     “事情解决了,你可以放心留下来了,一来你可以方便照顾赵小姐,二来你现在离开这里也不安全。廖源锋是个狡猾的人,他一定会派人盯你,到时候别因为你把子峥藏身的地方暴露了。”     叶子衿这么一想也觉得有道理,毕竟孟昊翔这处住所位置隐秘,加之黑帮的背景,周围有晋安堂的人保护,廖源锋一定不敢轻易得罪晋安堂。           第三十九章 再度失踪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锅里浓稠的酱汁在咕嘟嘟冒着小泡泡,叶子衿围着白色围裙认真地给子峥做红烧肉,她尝了尝,觉得甜味不太够,又往里面加了一勺糖,因为子峥爱吃偏甜一点的。     红烧肉和几样小菜摆上桌后,叶子衿叫站在窗台的子峥过来吃饭。抬眸竟发现子峥在窗前抓到一只鸽子。鸽子是纯白色的,肩膀一伸一缩地在子峥手里扭来扭去。     “谁家的鸽子竟飞到这里来了。”叶子衿笑道。     子峥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刚才飞这里来了,我就捉住了。看这鸽子挺肥的,要不养起来以后杀了吃掉?”     叶子衿诧异道:“这鸽子这么可爱,为何要杀了,我记得你以前抓了麻雀都放了。”     子峥笑了笑,道:“姐,我跟你开玩笑的,看你吓的。”说罢抬手一抛,鸽子振翅飞走了。     “快过来,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叶子衿布置桌子时,不经意间看到那摞放在床头的书,跟几天前她放到那里的样子一模一样,显然没有被人翻动过。     子峥一脸欣喜地看着满桌的好菜,道:“姐,你最近这么忙就不要专程回来给我做饭了,我可以去下面的小摊买葱油饼吃。”     “那怎么行,我有时间就过来给你做好吃的,你尽量少出去。”叶子衿帮子峥盛了一碗饭。     看着子峥夹起一块红烧肉拌了饭一起吃,心里觉得很欣慰,过去的苦日子里,能吃上一两回红烧肉就已经很高兴了,每次她和弟弟会为了最后一块红烧肉推来推去。     不过这次叶子衿发现子峥夹了一筷子后就不怎么碰红烧肉了,她觉得有些奇怪,问道:“红烧肉不好吃么?我看你怎么不大喜欢了,是不是姐姐哪里做得不对?”     子峥摇头道:“你做的菜都很好吃,只是我不大爱吃甜的。”     叶子衿微怔,自己也夹了一块肉尝了尝,按照以前子峥的标准来看并不太甜,难道是子峥在外三年的口味变了?     叶子衿也没多想,姐弟二人吃完饭,子峥帮着叶子衿收拾碗筷。叶子衿洗一个盘子子峥便接过一个盘子擦干放好,厨房里的灯光是橘黄色,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一种淡淡的家的温馨笼罩在小厨房里。     “姐,我让你帮我打听的人有眉目了吗?我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现在上海的**地下很危险,我必须去接头了……”子峥低声道,手里的布在盘子上徘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叶子衿动作一滞,顿了顿,道:“前几天那家古玩店被特务发现了,老板和伙计都死了,所以你现在还不能去接头,太危险了。至于你要我帮你找的那个人我还没收到什么消息,既然那人是你们的领导,就自然不会用真的名字,在偌大的上海找个身份是伪造的人谈何容易?”     “姐,我知道,可是时间紧迫,我……”子峥苦恼道。     “绝对不行!”叶子衿打断弟弟的话,在这件事情上她断然不会让子峥去冒险,好不容易盼到他安全回家,这次说设么也不能让弟弟再出什么事。     子峥灰心道:“好吧,我再等等……那我可以去看看新雨吗?”     叶子衿神色缓和了几分,戳着弟弟的额角,笑道:“难怪最近都看不进去书,原来天天惦记着新雨。”     子峥挠了挠后脑勺,道:“我跟她三年没见,姐你得理解,况且她现在还有追求者,我可不放心。”     叶子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新雨,她要是看上那个医生早就跟那个医生好了,何必要等你回来,傻小子,我的弟弟怎么能这般没自信。”     “那人是个医生?”子峥问道。     叶子衿忽然想起孟昊翔告诉过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杜铭轩这个人,虽然知道芝湄和子峥是一路人,但她还是决定按孟昊翔说的做,于是对子峥道:“是的,听说那人是济慈医院的医生,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太清楚,你最好别去问新雨这件事,否则她会觉得你不信任她。人家一个女孩子对你如此专情,你就偷着乐吧。”     子峥笑了笑,低头继续擦盘子,“姐,你放心,我会对新雨好的。”     过了春分,雨渐渐多了起来。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不过也阻挡不了在泥土下火热的生长。天气暖和一些后,蛰伏了一冬的虫子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这天汪新雨忽然来到沈记找叶子衿,叶子衿见她一脸委屈的样子,眼圈红红,忙拉过新雨到沙发上坐,随后支开了前来送文件的小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叶子衿温声问道。     汪新雨拭了拭眼角,低声道:“子衿姐……我发现子峥变了……”     “变了?到底怎么回事?”叶子衿疑惑道。     汪新雨终于将埋藏心中已久的怀疑说了出来,“我觉得子峥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他最近总是有意无意问我那个追求者的事,你说他是不是不相信我,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多疑的,我真是一肚子委屈。”     叶子衿安慰道:“这是子峥的不对,不过他也是太在乎你了,毕竟他三年都不在你身边,你们都已经不是学生了,有点变化也是正常的。”     汪新雨迟疑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子峥的性格变了,以前跟我在一起时他总喜欢说笑逗我开心,可是现在跟他的话越来越少,你说这三年的变化会这么大吗?我真不敢相信他就是我一直等待的心上人。”     叶子衿心里其实也有些疑惑,子峥这次回来与三年前的确不太一样了,但她还是劝汪新雨道:“也许你们还需要时间吧,分开这么久了再到一起肯定开始不太习惯的。我回去说说他,让他跟你道歉,不过你千万不要跟他说起杜医生的事,我怕他会更加疑心。”     “道歉就不用了,我只希望他是真心对我的。虽然他现在对我也挺好,可是我总感觉他是表面的一层温暖,心却是凉的。我不知道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可是他那样误会我不相信我,让我很难过……”汪新雨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叶子衿又好言安慰了一番,汪新雨离开后,叶子衿心中也像悬着个什么东西似的没着落,仔细想来子峥这次回来她也没来得及了解弟弟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也难怪新雨会生疑。她决定晚上去找子峥好好谈一谈。     傍晚,天空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叶子衿想起家里还没有给子峥备一把伞,于是先去百货公司买雨伞。     “子衿?”     叶子衿正在挑伞,忽觉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扭头一看,原来是做了钱太太的段珍珍。     “你在这里做什么?都是有家的人了还不回去做饭?”叶子衿笑道。     段珍珍穿着打扮一如之前,丝毫看不出为人妇的影子,见到叶子衿十分高兴,说起话来银线流苏耳坠子胡乱晃动。     “唉,他一天在外面忙,哪有时间陪我吃饭,我无聊了就来百货公司逛一逛。”段珍珍叹息道。     叶子衿打趣道:“那你这个太太当得还真清闲,跟以前没什么两样。钱江最近在忙什么?怎么敢冷落了你段大千金。”     段珍珍支开了保镖和老妈子后,才对叶子衿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只是感觉他好像和老四的关系有点僵了,你要是见到孟昊翔就让他去劝劝他这两个兄弟,有什么倒不如摊开了来说,何必暗地里较劲。”     “钱江和曲向天能有什么矛盾?他们不是一直挺好的,昊翔还说老三和老四就像穿连体裤似的。”叶子衿道。     段珍珍迟疑片刻,小声道:“钱江好像查到老四和梁啸川那边有来往所以才很生气,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查这件事。”     梁啸川?曲向天怎么会和那种阴险狡诈之人来往?叶子衿觉得曲向天不太可能会背叛孟昊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叶子衿道:“好,我后面会告诉昊翔,你也让钱江不要去找曲向天了,事情若不是他想的那样,岂不是闹得很尴尬。”     “嗯,我也觉得老四不像那种人。”段珍珍道。     暮色笼了下来,街灯陆续亮起。叶子衿撑着伞走在街上,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子峥曾在笔记薄上摘抄下来的一句诗,“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想起那些子峥爱看的书,叶子衿心中的疑虑加深了几重,那些美丽的诗歌和散文都是子峥时常翻阅的,如今却被冷冰冰地扔到一边起了灰尘,她不能不怀疑。如果三年能完完全全改变一个人,那必是期间受了重创。即便靠这些没有说服力,可身体和味觉是不会撒谎的。叶子衿忽然想到了子峥后背上靠近肩头的位置有一道疤痕,那是子峥儿时与玩伴玩竹竿时不下心把屋顶上的瓦片挑了下来砸到后背上留下的疤。如果他是子峥,那么后背的那个位置一定会有一道疤,叶子衿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     到家后,叶子衿先是敲了敲门,见里面没什么反应,又连续敲了几声,可是仍迟迟没有人来开门。叶子衿心下一惊,连忙拿出钥匙打开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叶子衿慌忙拧开电灯,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雨伞“啪嗒”一下从手中滑落,叶子衿瞬间慌了神。天已经黑了,子峥会去哪里?     她连忙冲下楼去问房东,得到的答案是子峥下午就已经出去了。叶子衿想也没想便冲进雨帘,在附近的饭馆书局一一找寻。     夜色更深了,叶子衿头发衣衫被雨淋湿,她找了很久,都没有看见子峥。叶子衿失魂落魄地走进一家店铺,借了电话,拨通了孟昊翔家中的号码。     “昊翔,子峥失踪了……”叶子衿急得哭了出来。     电话里传来了孟昊翔的声音,“你先在子峥住的地方等我,我这就过来。”           第四十章 出现转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为什么现在不能去打听?你要是不敢,我自己去问。”叶子衿说着便要拨电话。     孟昊翔一把扣住了电话筒,神色凝重,“子衿,你冷静一点,先等等看,说不定子峥只是晚一点回家而已,他既然已经在外从事了三年的地下工作,相信他做事也有分寸。”     叶子衿几近崩溃的边沿,子峥是她最大的软肋,一旦子峥出事,她整个人都完全乱了方寸。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等下去,万一子峥被抓了,就真的凶多吉少了,那里面是怎样的严刑拷打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叶子衿拿了手袋匆匆往门外走。     孟昊翔箭步上前拦住她,将她拽了回来,沉声喝道:“你能去找谁?现在这上海谁愿意与共党沾上边?别人躲还来不及,你这样贸然去问,反倒惹人怀疑。”     “那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坐视不管撇清关系吧?子峥是我弟弟,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他。”叶子衿不顾孟昊翔的阻拦,说什么也要出去。     孟昊翔挡在门前,目光锐利,有一种不容违抗的气势,但见叶子衿强忍着眼泪的焦急模样,心又不禁软了下来,道:“今晚先别去,明天我再想办法,子峥会没事的。”     “昊翔,我知道这件事让你为难,如果你不方便插手,我去想办法,我也不想连累你。”叶子衿渐渐平静下来,仔细想来孟昊翔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凡事因此被牵扯进去的人多少会背负些嫌疑,廖源锋是个谨慎的人,若子峥真是落到他的手上,恐怕很难从他那里把人救出来。     孟昊翔抚了抚她的肩,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何必跟我说这样的话,子峥也是我的亲人了,我断然不会置身事外,只是你得容我先想想对策,若真是最坏的情况,我也会想尽办法救出子峥。”     这一夜,子峥没有回家,叶子衿辗转未眠,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可是她又不知道该去找谁帮忙打听。     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孟昊翔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从洋火盒子里拿出一根细长的梗子,在磷面上嚓地一划,一点微亮的光芒在昏暗的室内跳跃。他并没有点燃烟,只是看着那火柴燃尽,陷入无尽的沉思中……     天还未亮开,孟昊翔便早早地出了门,他只是让叶子衿放心,却并没有告诉叶子衿他会去哪里,要见什么人。孟昊翔走后,叶子衿立在窗边,看他渐渐走远了,心却紧紧地揪在一起。子峥的事是否会给孟昊翔带来麻烦,她到底该怎么办……     叶子衿怔怔地望着窗外,迷茫和恐惧再度袭来,她不想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这时一个人的名字忽然浮现脑海,叶子衿想到了赵芝湄,既然芝湄和子峥是一路人,那么芝湄一定有与他们组织联系的方式,是否这样就可以通过芝湄找到他们的组织帮忙救子峥?叶子衿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匆忙地收拾了一下也下了楼。     楼下的丁香花已经开了不少,带着淡淡忧伤的气息,几缕晨曦洒落其上,美得有些不太真实,就像轻轻一吹就会消散的紫烟,淡得徒留一抹叹惋。     叶子衿按响赵芝湄家的门铃,按了两遍,才听见里面有人缓缓接近。门上小方洞拉开,一双眼睛笼在阴影里。里面的人谨慎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叶子衿有些奇怪,芝湄家的那个女佣是见过她的,怎么会问她是谁。     “你好,我是赵小姐的朋友,我叫叶子衿,我有事找赵小姐。”叶子衿客气应道。     那人沉默片刻,又道:“我家小姐今天不见客,你走吧。”     叶子衿觉得这女佣声音听起来不似从前那般清脆,疑心是换了一个人。见这人对她态度冷硬,叶子衿耐着性子道:“我只是想见赵小姐一面,不会打扰太久。”     这时,门内传来了赵芝湄的声音,“茉湘,是谁啊?”     主仆二人低声交涉一番后,门咔哒一声开了。赵芝湄身边站着的是个身材中等的年轻女子,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子,一双丹凤眼,目光中颇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神色间有些傲慢,叶子衿很少见一个长相还算秀气的年轻女子能有这样的气魄。     茉湘将叶子衿拉进了屋,谨慎地探出半个头往外扫视两眼,才轻轻地合上了门。     “芝湄,这个人可靠吗?”茉湘怀疑地打量着叶子衿。     赵芝湄一边带叶子衿往客厅走,一边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上次我去跟老柒接头遇袭,是她救了我。”     “这么说她也是我们党内的同志?”茉湘的目光缓和了几分。     叶子衿道:“我不是。”     茉湘的神情又立刻紧张起来,仍然不放心叶子衿的身份,试探道:“你来找芝湄做什么?”     “我找芝湄有事相求……”叶子衿犹豫道。     赵芝湄打断了想要继续问下去的茉湘,“我说了她是我的朋友,我信她,你不要再继续审了。”随后转而对叶子衿介绍道:“这是上级给我安排的新助手孙茉湘,从小在戏班子里练刀马旦,会些拳脚。”     叶子衿这才明白这个女子为什么会与众不同,大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子衿,你也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一旦身份暴露就要随时准备撤离,所以茉湘才会如此紧张。”赵芝湄解释道。     “嗯,我明白,这段期间一定要加倍小心,你的伤怎么样了?”叶子衿道。     赵芝湄笑了笑,道:“多亏了杜医生,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待二人坐下后,赵芝湄才想起叶子衿来找她是有事相求,她见叶子衿有些着急的样子,忙问道:“子衿,你来找我是有别的事吗?”     叶子衿听芝湄说组织上已经给她新安排了助手,想必她已经通过其他渠道联系上了他们的组织,那么营救子峥就有希望了。     “我弟弟子峥也是**员,他昨晚失踪了,我怀疑他是被捕了。我现在还没得到确切消息,如果他是真被调查科的人抓了,我想请你们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帮我救救他……”叶子衿有些犹豫,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方绢帕。     茉湘立刻问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他叫叶子峥,大概跟你差不多年纪,应该是三年前就加入了你们的组织,就在不久前才回的上海,他说南京那边出了叛徒,所以他才回上海来,我猜测子峥是在找接头人的期间暴露了身份。”叶子衿道。     茉湘摇头道:“他既然三年前就入党了,按理说也是个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怎么可能明知道自己暴露了还要急着找接头人,这不符合我们组织的规定。”     “他说是上海地下组织有危险,所以想尽快找到接头人协助你们工作,毕竟他也掌握了一些南京方面的信息,对上海这边可能会有利,所以他才会着急回到组织吧……”叶子衿相信弟弟有坚定的信仰,既然他这样做肯定就有他的道理,她猜测子峥是知道了什么重要情报。     赵芝湄沉默片刻,道:“我先发电问问老家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吧,如果子峥是我们的同志,组织上一定会想办法营救他的。”     “芝湄,这样会不会太草率了,我们现在的处境也不安全。”茉湘提醒道。     赵芝湄看了看叶子衿,道:“先问问吧,最近上海这站牺牲的同志已经不少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好吧。”茉湘只好作罢,转身上了楼。     “谢谢你,芝湄。”叶子衿感激道。     赵芝湄莞尔道:“你我这么多年的情谊,不用言谢。对了,我好像还从来没见过你弟弟,你可有他的照片?”     叶子衿从手袋里拿出一块怀表,打开怀表的盖子,盖子内里有一张很小的照片。那是子峥考入南洋公学时与她在相馆照的,已经有些褪色,但还能看得清他们二人的脸。     赵芝湄拿过怀表仔细看了看,皱眉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看着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赵芝湄将怀表递还给叶子衿,仍然在努力回忆。叶子衿将怀表收好,道:“也许是有的人长得很像吧,我也记得你是没见过子峥的。”     “嗯,兴许是我记错了……”赵芝湄淡淡道。     离开赵芝湄家后,叶子衿实在不放心孟昊翔,便叫了辆洋车直奔宝辉洋行。     叶子衿赶到孟昊翔的办公室时,看见孟昊翔刚刚挂断了一个电话。     “查到子峥在哪里了吗?”叶子衿屏住呼吸不敢喘气,心跳得厉害。     孟昊翔面色如常,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不过也有点棘手。”     “到底什么情况?”叶子衿心急如焚,生怕子峥会遭受严刑拷打。     孟昊翔将她拉到沙发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托起她冰冷的手捧住杯子。叶子衿见水中漂浮的茶叶渐渐沉至杯底,她的一颗心却已经悬在半空。     “昨天廖源锋在济慈医院里抓了一个共党,后面又在医院抓了一批疑似同伙的人,里面就有子峥。只要那些人有保人去证明他们不是共党,廖源锋才肯放人。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去找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做子峥的保人,这人最好能为子峥伪造一个亲属关系的假身份,而这个人不能是我,也不能是你。因为自从上次华格臬路事件后,廖源锋已经开始留意我们了,现在你我决不能去给子峥作证。”孟昊翔冷静道来,眉头微微皱起。     叶子衿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子峥的身份没被暴露就好,她相信子峥回到上海用的还是假身份,芝湄曾经告诉过她,地下工作者通常会用很多不同的身份做掩护,可是她并不知道子峥现在用的假身份是什么……     “我今天去找芝湄了。”叶子衿低声道。     孟昊翔脸色一变,眉宇间隐约有怒气,“你去找她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你还嫌事情不够麻烦?”     “我知道很危险,可是我就是怕子峥身份暴露被抓,想让芝湄通知他们的组织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救子峥……”叶子衿这才意识自己贸然去找芝湄十分不妥,只是她当时太着急了,才没有冷静思考这样做的后果。     “如果子峥身份暴露被捕,你我都别想把他救出来,以后不要这么冲动行事,不然会牵扯到很多人。”孟昊翔沉声道。     “嗯。”叶子衿被孟昊翔怒气冲冲地训斥了一顿,心中也有些不悦。但现在保出子峥事大,她也在想找谁做保人。     “你觉得找乔老帮忙怎样?他德高望重,在商界政界人脉也广,廖源锋不敢不卖他这个面子。”叶子衿左思右想觉得乔至清最为合适。     孟昊翔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去处理,你不要再去找什么人问或者见什么人了,最近沈记那边也不要去,小武那边我就说我带你去北平了。”     “嗯,我知道了。”叶子衿垂眸避开孟昊翔的目光,暗自为他担心。     一双粗糙的手握住她白皙纤细的手,温暖的气息在掌心晕染开来。     “子衿,你放心,我会把子峥安全送回来。”孟昊翔安抚道。     “你也要小心,我也不知道子峥现在用的身份是什么,万一两边对不上岂不是要露馅?要不芝湄那边……”叶子衿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绝对不行!”孟昊翔止住了叶子衿想要说的话,“其他的事情我来,你不要插手,你要是还去找赵小姐帮忙,就是在害她增加她的危险。听我的,现在不要跟她有任何联系,我会替你处理好。”孟昊翔神情越发坚定,说话语气斩钉截铁。     叶子衿点了点头,她不想任何人因为她和子峥出了什么意外。孟昊翔拿起挂衣架上的西服和礼帽正要出门,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只见门被一脚踢开,钱江拽着曲向天的衣领走了进来。     “大哥,我抓了咱么晋安堂的叛徒来见你。”钱江猛地一推将曲向天推到孟昊翔面前,满脸怒气地瞪着曲向天道。     “怎么回事?”孟昊翔微微皱眉道。           第四十一章 平安归来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钱江瞥了曲向天一眼,“你做了什么自己告诉大哥,要是敢有半句假话我钱江就当没你这个兄弟了。”     曲向天理了理领带,平静道:“三哥你误会了,我接近梁啸川是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我三番五次看到你去他的地盘,还跟他一起吃饭听曲,闲适潇洒得紧呀,难不成是觉得咱们晋安堂不如洪帮,想去做梁啸川的走狗?”钱江轻蔑道。     孟昊翔不慌不忙地将西服套上,看着钱江,冷声道:“是我让老四这样做的。”     钱江听了目瞪口呆,“什么,是大哥你的主意?”     曲向天无奈地解释道:“是呀,大哥派我去接近梁啸川,好抓住他的一些把柄,那只老狐狸一直和日本人走得很近,还做地下赌场和地下艳舞场这样的龌蹉勾当,坑财害命无数,我这是要摸清他的老底。”     钱江瞬间僵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支支吾吾道:“嘿……大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以为老四他……我就说嘛,咱们几个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可能会背叛,管他娘哮喘还是爹哮喘的,咱们晋安堂迟早要端了他老巢……呵呵……“     “老四行事比你稳重,你要多向他学着点,凡事过过脑子。”孟昊翔目光洞彻,与曲向天心照不宣。     钱江连声道:“大哥说的是,我这猪脑子,以后我再也不怀疑自家兄弟了……”     曲向天笑了笑,道:“我还得多谢三哥没一枪毙了我,以后三哥再见到我和那只老狐狸在一起,可别动怒了。”     钱江一拍曲向天的肩道:“不气了不气了,你呀就好好地摸摸那娘哮喘的底,仔细地摸,摸彻底了,到时候咱们和大哥一起灭了他。”     孟昊翔将帽子往头上一放,对曲向天道:“老四,你跟我出去一趟。”     钱江见孟昊翔只叫了曲向天没有叫他,以为是孟昊翔为刚才的事在生气,忙道:“大哥,我也跟你去吧,反正我也没啥事。”     孟昊翔看了钱江一眼,道:“你帮我送子衿回我家,这件事也很重要。”     “哦……”钱江失望地应了声。     孟昊翔和曲向天走后,钱江叹息了一声后,转而对沙发上的叶子衿道:“叶小姐,走吧,我送你。”     坐在车上时,钱江有些不安地问叶子衿道:“叶小姐,你说大哥以后会不会不重用我了?我没老四那么聪明,心思也没那么细,搞不好以后大哥连码头的生意也不交给我了。”     叶子衿看钱江一副失落的样子,笑道:“虽然你有的方面是不及老四,但你极看重兄弟情谊,你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那么爱财,昊翔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否定你的能力,你就放心好了。”     钱江松了口气,道:“叶小姐真是明事理的人,难怪大哥这么喜欢你。不过老四这人呀,我还真是有点看不透了,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像个白面书生吧,可是以前帮会间打架的时候他是一点不手软,打得那叫一个狠。虽说他得了个外号叫呆鹅,可我知道他脑瓜子聪明得很。前段时间看他跟梁啸川有接触,我还真担心他背叛了晋安堂后会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现在可算是放心了,毕竟兄弟情谊在那儿摆着。”     叶子衿听完钱江这一阵唏嘘感慨,也觉得曲向天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孟昊翔有他这样的兄弟的确可以帮到不少。“对了,你们以前兄弟四人中排行老二的程默是个怎样的人,我怎么很少听你们说起他?”叶子衿忽然记起孟昊翔曾经是说过程默,一时有些好奇。     钱江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道:“当初程家来晋安堂要人,但是咱们有咱们帮会的规矩,要想脱离帮会是要放血的,搞不好会出人命。后来是大哥向华爷求情,华爷最终答应了放人,不过对外宣称默子被打死了。从此大哥就让我们不准再提默子的事,也是为了顾全华爷的威信。”     叶子衿听钱江这么一说,想起小月说过阿成将来也会退出帮会,这么看来事情不是没有一点周转的余地。     “嘿,大哥不让我们说,他自己却跟你说了,叶小姐已经算是咱们晋安堂的人了。”钱江笑道。     叶子衿脸上一红,总觉得把她说成是晋安堂的人有些别扭,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和珍珍怎么样了,她的脾气不太好,你凡事要多让她一点。”     钱江无奈地耸了耸肩,“我让得还不够多呀,她是家里的老佛爷,我就差没跪在地上伺候了。”     “那你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叶子衿打趣道。     钱江叹了口气,“谁叫我那次闯进去看了不该看的,用她的话说就是用恶俗的目光玷污了她冰清玉洁的躯体……”     叶子衿忍不住笑道:“你还是认了吧。”     “唉,我早认了,这辈子就让她尽情欺负吧,下辈子还指不定有这缘分……”钱江摇头道。     过了两天,孟昊翔终于送子峥回到了家。叶子衿一见到弟弟,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立刻上前紧紧地拥住子峥。如今子峥已经高出她一大截,此刻竟像一个哥哥那般安慰喜极而泣的妹妹。     “姐,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子峥笑容舒展。     叶子衿渐渐止住啜泣,见孟昊翔还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道:“你这两天吃得好不好,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子峥摇头道:“没有,他们又没证据证明我就是共党,再者姐夫找的保人很厉害,三言两语就让廖源锋放人了。”     叶子衿感激地看了孟昊翔一眼,道:“今天没什么事就过来吃晚饭吧……”     孟昊翔淡淡笑道:“好,那我先回洋行了,你也不必做太多菜,我会买些东西回来。”     “嗯。”叶子衿答道,目送孟昊翔离开。     见叶子衿的眼睛还望着楼道里,子峥笑了笑,道:“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说情人的视线都远于常人,原来只是为了多看对方一眼。”     叶子衿瞪了子峥一眼,道:“这两天你们被关哪里了,衣服怎么这么脏,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你先去冲个澡。”     子峥忙按住叶子衿的手,道:“姐,我都这么大了,总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脱衣服吧,你让我去盥洗室脱。”     叶子衿伸出去的手微微僵住,勉强笑了笑,道:“怕什么,只是脱上衣而已,我就拿个衣服去洗,你也知道我以前就最看不惯你和子嵘穿脏了的衣服,哪怕再破的衣服我也会洗得干干净净。”     叶子衿说着便去解子峥衬衫的扣子,其实她心里是很紧张的,生怕她担心的那件事会发生……     子峥拗不过姐姐,只好由着姐姐去解扣子。衬衫哗啦一声脱下,叶子衿故作无意绕至子峥身后将他的衬衫扒下,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了子峥后背偏向肩头的位置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叶子衿如释重负般暗自舒了一口气,她现在已经完全相信这就是她的弟弟子峥,因为身体是不会撒谎的。     “姐,你在看什么?”子峥见叶子衿望着自己的后背出神。     叶子衿欣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你小时候调皮把瓦揭下来砸到自己的事,还好瓦片没划到脸,不然脸上就要留疤了。”     子峥笑道:“真是万幸,不然就配不上新雨了。对了,姐,这事没告诉新雨吧?我怕她知道了会担心。”     叶子衿想到新雨,没好气地瞪了子峥一眼,道:“既然你心里是在意人家的,何必要关心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对新雨便是。新雨还在为你怀疑她的事情委屈,最近也没来找我,你好好去跟人家道个歉。”     “嗯嗯,我会去的。”子峥点头道。     “你那天怎么会在济慈医院?而且怎么这么巧廖源锋就去那里抓共党,是不是你们组织内部有人走漏了风声?”叶子衿想起子峥是在济慈医院被抓的,子峥没有道理去那家医院,除非他是想去找杜铭轩,当时她谎称杜铭轩是在济慈医院,就是不想子峥去找杜铭轩。可是她了解的子峥并没有这么小气,怎么会如此在意一个完全不构成威胁的情敌?     子峥愣了愣,道:“我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寻找组织,后来收到了组织的答复让我去济慈医院接头,谁知道中途有人冲进来抓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子衿拿着子峥换下的衣服,又去柜子里找了干净的衣服递给弟弟,道:“后面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单独行动了,我要好好看着你,不然你再出事我都要为你愁出病了,这次的事你都不知道有多危险。”     子峥有些歉意道:“姐,对不起,又让你操心了,今天晚上我帮你做菜一起谢姐夫怎样?”     “好,快去洗吧,臭死了。”叶子衿故作嫌弃道。     盥洗室内的热气腾腾升起,镜子里,叶子峥看着后背上那条疤痕,眼底生出一丝寒意。温热的水打在身上飞溅起点点滴滴的水珠,镜中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只听得一片哗哗水声。     傍晚,孟昊翔到了叶子峥住的地方,当叶子衿开门时,发现孟昊翔一手提着几个袋子一手抱了一个包好的东西。     “这个包好的盒子好像是从北平寄过来的,秦奶奶知道你搬家了,就代你收下后让小虾送到沈记去了,这几天你一直没去公司,小武就送到宝辉洋行来了。”孟昊翔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放到桌上。     袋子里装了一只烧鹅和一些小吃,叶子衿则拿过那个远道而来的盒子仔细端详,应该是卢伯寄来的东西。叶子衿喜出望外,心想着也许是自己爱吃的点心一类东西,满心欢喜地拆开一看,竟然是一盒子花生……     叶子衿有些纳闷,卢伯明明知道她不爱吃花生的,为何偏要给她寄花生?           第四十二章 有惊无险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叶子衿望着一盒子花生怔怔出神,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索性将盒子放至一边。     三人随后一起吃饭,叶子衿时不时地给子峥夹菜,完全冷落了坐在对面的孟昊翔。     子峥笑道:“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别总顾着我,还当着姐夫的面,让我多不好意思。”     叶子衿又塞了一只鹅翅膀到子峥碗里,道:“你这几天在那种地方肯定没吃好,多吃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昊翔又不是外人。”     孟昊翔赞同地点头,笑道:“看在你这句话的份上我就不吃醋了,你好歹也给我夹块肉吧?”     叶子衿抿唇一笑,给孟昊翔夹了一筷子芦笋香干,道:“孟老板大鱼大肉吃得还不够多么,在我这里吃点清粥小菜换换口味如何?”     孟昊翔看了叶子衿一眼,道:“果然还是偏心。”     三人吃饭间闲聊了一阵,叶子衿忽然问起子峥在南京的身份。     子峥愣了一下,道:“我在南京时组织给我安排的身份是报社的记者,只不过那个身份已经不能用了。这次还要多谢乔老板,我现在名义上是他的远房亲戚,廖源锋应该不会轻易来找我麻烦。”     “那你暂时不要去行动了,就用这个新的身份留在上海,等时机成熟了再去联系你的组织。”孟昊翔神色多了几分严肃。     子峥有些愧疚道:“姐,姐夫,我怕连累你们,等我联系上组织后我会少和你们往来。只是现在我必须要尽快找到那个叫杨子天的人,因为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给他。”     叶子衿想起子峥跟他提过这个人,这个人和汪露秋有关,可是现在也不知道从何找起。     “是什么情报?”叶子衿问。     子峥摇头道:“姐,组织上有规定,这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反而会有危险。”     孟昊翔沉默片刻,道:“这个人我会帮你找,你先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我和你姐姐能帮你一次但不一定帮得了下一次。”     叶子衿见气氛有些凝重,转移话题道:“子峥,你尝尝这个蒸鱼好不好吃。”     子峥端起碗接住,又给叶子衿夹了一小块花生酥,“姐,你也吃点姐夫买回来的点心。”     叶子衿笑道:“这是他给你买的,我不喜欢吃花生酥。”     子峥淡淡一笑,道:“我差点忘了你是不爱吃花生的。”     饭后叶子衿和孟昊翔下了楼,两个人并排走着,昏黄的灯光将地上的人影拉长。道路两旁种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稀疏绰约的树影覆了下来,增添了几分僻静。这个时辰路上的车辆行人不多,隐约可以听见草丛中窸窣的虫唱。     “子衿,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有一个在幼时就被拐走的弟弟,现在有他的下落了吗?”孟昊翔随意问了一句。     叶子衿眼底一黯,怅然失落道:“是的,那是子嵘,子峥的双胞胎弟弟。十几年前被拍花子拐走的,我这些年一直在找,可是都没什么下落。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孟昊翔顿了顿,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子峥最近有些奇怪,他居然会忘记你的喜好,而且连自己不能吃蟹黄一类的东西也忘记了,你不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叶子衿摇头道:“不可能,他不会是子嵘。其实我曾经也怀疑过,但是子峥背上有一道疤痕,我检查过了,他的确就是子峥。”     孟昊翔没有继续质疑,见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笑了笑,道:“我只是问问而已,你确定了就好。”     三日过后,赵芝湄重新登台,这天叶子衿拿了新做的舞衣去百乐门。     化妆间内各种鲜艳的服饰挂满了整整一排衣架,伴舞的女子都在忙着化妆。赵芝湄换了舞衣走出来,叶子衿很自然地上前给她理了理裙摆,不想却被茉湘拦了一手。     这长眉浓睫,杏眼薄唇的小姑娘对叶子衿还是会有些提防,“这等事就不劳叶老板你费心了,我自会帮小姐整理好。”说罢将赵芝湄肩头的粉色绢花扶正。     “子衿,你等下也留下来听我唱歌吧,有些话等散场后我再跟你说。”赵芝湄握了握叶子衿的手。     叶子衿微微点头,目送赵芝湄离开化妆间。茉湘将叶子衿拉进赵芝湄的专属化妆间,压低声音道:“你弟弟是我们这边的人不假,只不过他和组织失联已久,若是要回来必须要接受审查,这个你先不要跟他说,若是他通过了审查组织自会联系他。”     “嗯。”叶子衿心中替弟弟高兴,她总算帮到了子峥。可是没过多久,这种喜悦的又被浓重的担忧所取代。若是子峥真恢复了工作,那岂不是会更加危险……     叶子衿找到一个角落里坐着等赵芝湄表演结束。灯光渐渐暗了下来,熟悉的声音萦绕耳畔,台上云裳霓虹绽放异彩,台下混合着美酒与香水醉人的气息。叶子衿正在听芝湄唱英文歌,隔壁忽然传来了小声的谈话声。     “那批货什么时候运过去?”一个男人低声问。     “过几天再说,你先等我消息,这段期间晋安堂仓库那边盯得有点紧。”另一个男人答道。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禁烟局那边我会去安排好。”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碰杯声。     叶子衿只是听着声音有几分熟悉,却并不敢探头出去看。高高的沙发背将空间阻断,叶子衿坐在阴影里,听到晋安堂和禁烟局时,不由得心中一紧。     邻座那两个男人没等第一支歌结束便提前走了,待叶子衿站起身朝出口张望时,已难以辨别哪个才是刚才秘密谈话的那两人。叶子衿推测是有人要栽赃陷害,现在政府明令禁止鸦片大烟,若是有人私运倒卖烟土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她必须马上告诉孟昊翔。     叶子衿刚想走,却想起芝湄在上台前有叫她等。赵芝湄一连唱了三首歌,叶子衿一句歌词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烟土的事。好不容易等到演出结束,叶子衿连忙去了后台。     赵芝湄摘下头花走了过来,茉湘递了一杯水给她。     “芝湄,你要跟我说什么?”叶子衿心急问道。     赵芝湄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了笑,道:“先去我家再说。”     茉湘收拾好东西后三人一起出了百乐门。     刚一出门一个戴毡帽的洋车车夫便跑了上来,叶子衿仔细一看,发现竟是多年不见的阿源!     “阿源?你怎么在这里?”叶子衿惊讶道。     阿源憨厚地笑了笑,道:“我来接三小姐哩……”     赵芝湄道:“其实我是来百乐门之后遇到阿源的,他一直在上海拉黄包车,以前一直是他来接我回家的。”     叶子衿看阿源还是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只是身子比以前精壮了很多,两手都是茧子。     “三小姐,上车吧。”阿源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掸了掸坐垫。     茉湘又在后面叫了两辆洋车,赵芝湄正准备上车,一个陌生男人忽然抱了个花篮走上前来。     “赵小姐,我是你的忠实听众,很喜欢你的歌,请你收下这个花篮吧。”那男人西装笔挺五官端正,看起来像个富家子弟。     叶子衿赫然发现那男人藏在花篮下的手轻微动了动,顿时心中一震,而此时赵芝湄已经伸手去接花篮了!     “小心!”叶子衿话音未落,只见茉湘已抢先一步踢掉了花篮。     “砰”地一声枪响,那男人被茉湘踢中手腕,枪上扬起,朝天开了一枪。     路人听到枪声顿时乱作一团,百乐门本来处于繁华地段,车水马龙,这一声枪响吓得众人四下逃窜。叶子衿连忙伸手去拉赵芝湄,那男人又打空了几枪。阿源将黄包车朝那男人站着的地方用力一推,趁此空隙之际茉湘护着二人朝马路对面跑。     只听身后又是连续几声枪响,叶子衿紧紧地握住赵芝湄的手,不敢回头去看,二人索性踢了高跟鞋跑。     刚到马路对面一辆汽车飞驰而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只听驾驶座上一人喝道:“快上车!”     茉湘飞快地拉开车门,将赵芝湄和叶子衿推了上去,汽车一路飞奔,叶子衿回头望了一眼,后面人车混杂,有刺耳的鸣笛声传来。     “阿源怎么办?他刚才没跟我们一起跑。”叶子衿这才想起刚才阿源掩护她们逃离,他自己却并没跟上来。     茉湘谨慎地注视着窗外,道:“他没事,我有看见他混进了百乐门里面,门外还有那么多守卫,开枪的那人想必也已经逃了。”     “芝湄,到底是什么人要杀你?难道是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叶子衿不禁替芝湄捏了把汗,刚才那一幕是险之又险,若不是茉湘眼疾手快,恐怕芝湄会挨致命的一枪。     赵芝湄冷静道:“应该没有暴露,如果他们真有证据应该是名正言顺地来抓我,何必弄暗杀这一出。”     听赵芝湄这么一说叶子衿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而且上次华格臬路的事并没有让廖源锋抓到什么把柄。     汽车渐渐绕至一条僻静的巷子,最终在一排低矮的民居楼前停下。借着微弱的灯光,叶子衿终于看清了开车的那男人的侧脸,她不由得惊讶得叫出了声来,“二少爷!”           第四十三章 一晌凝情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车内的气氛有些奇怪,赵芝湄和茉湘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只有叶子衿觉得难以置信,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赵锦年!     赵芝湄终于开口道:“我哥最近被调来上海,两年前是他介绍我入党的,你现在也知道他的身份了。”     茉湘立刻严肃提醒道:“叶小姐,今晚听到的看到的都不能说出去,否则大家都会有危险。”     叶子衿点了答应道:“你们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规矩。”     赵锦年并没有扭过头来看她,他声音依旧如温和富有磁性,只是这声音里如今多了几分冷淡和沉稳,“子衿,谢谢你上次救了芝湄。”     “无论你们谁需要帮忙,我都会帮的……”叶子衿没想到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当年落魄沉沦的赵锦年如今的变化令她微微错愕。他看起来比以前瘦了些,眉宇间少了几分当年如春水初阳般的笑意,从一个温润如玉的二少爷转变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地下工作者。     赵锦年送芝湄和茉湘回家后,车上只剩了叶子衿和赵锦年。窗外是黑洞洞的夜色,放眼望去外面处处是树的枝影,时不时有风吹来,树枝晃动,连带着微弱的灯光也跟着晃动。     “你家还在以前那个弄堂?”赵锦年问道。     “不在了,我现在住别的地方。”叶子衿咬了咬下唇,说了一个地址,那是孟昊翔的家。     赵锦年一怔,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嗯,好,我送你回去。”     叶子衿沉默地看着赵锦年的侧脸,忽然有好多想问的,但是又不知从何开口,良久才道:“二少爷,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赵锦年淡淡一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赵家二少爷了,你可以随芝湄叫我一声大哥,我这些年一直在南京。”     叶子衿一听南京,想起子峥过去也在那里,忍不住问道:“那你知道叶子峥这个人吗?他也是你们组织的一员,前几年也在南京。”     赵锦年道:“你弟弟的事芝湄有告诉过我,我们也汇报了,的确有这个人的存在,不过他已经失踪很久了,组织上也不知道他具体去了哪里,至于南京方面出了叛徒一事我还没得到确切回复。”     叶子衿心中一沉,子峥明明告诉她是因为南京那边出了叛徒他才回上海的,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赵锦年会不知道。     赵锦年看出了叶子衿的疑虑,道:“我们的工作极其隐秘,很多都是单线联系,有的消息只有一条线上的人才知道,即便是党内的同志有的人身份也是对内保密的。”     赵锦年这一番话令叶子衿放下心来,她也说不上哪里奇怪,总觉得子峥这次回来有点不对劲。     汽车在一幢别墅前停下,叶子衿临走前道:“你和芝湄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沈记找我,你们一定要小心行事。”     “嗯,谢谢你,子衿。”赵锦年说着下了车替叶子衿拉开车门。     叶子衿下车时,他很自然地伸手去扶她,叶子衿出于习惯搭了一手,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孟昊翔而是赵锦年。她轻轻地一颔首,低声道了声:“路上小心。”     赵锦年忽然叫住她,道:“子衿,谢谢你曾经帮我。”     叶子衿微微一笑,道:“我很高兴看到现在的你,那时我和芝湄都相信你可以重新振作。”     叶子衿不禁回想起当初在酒楼里遇到出狱不久的赵锦年的情景,他是那般狼狈不堪,甚至连活下去的信念也没有,完全沉浸在失去妻子和母亲的悲痛中。叶子衿不知道赵锦年这些年是如何走过来的,但她相信他已经找到了他的信念,这点从他坚定而沉着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     “我先走了,子峥的事我会向上级汇报的,有情况我会让芝湄转告你。你快进去吧,地上凉。”赵锦年微笑道,随后上了车。     叶子衿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脚,刚才跑的时候鞋子跑掉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脚的。     叶子衿“嗯”了一声,目送赵锦年离去,直到汽车逐渐模糊成一个黑点。夜风轻轻吹起她的裙裾,思绪又回到从前。她心中蓦然有些感触,曾经的砰然心动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旧友的平常,这一场谈话云淡风轻,她和曾经那个心目中的二少爷在多年以后重逢,淡如水,清明如镜……     叶子衿转过头来,却对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来。     孟昊翔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人是谁?”孟昊翔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叶子衿心想最好不要让孟昊翔知道那人是赵锦年,毕竟赵锦年现在的身份特殊,她不假思索道:“是芝湄叫车送我回来的,那人是百乐门的司机。”     孟昊翔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平静道:“子衿,是不是他回来找你了?”     “他?是谁?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叶子衿含糊其辞。     孟昊翔手指不觉握紧,压抑住情绪道:“百乐门出事后我一直在找你,再找不到你我只怕就要让晋安堂的所有人出动来找你,你倒好,淡定自若地跟别的男人在我家门前叙旧,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叶子衿愣住,孟昊翔完全是误会她和赵锦年了,她连忙解释道:“我今天只是偶然遇见了赵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赵大哥?他难道不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二少爷吗?”孟昊翔嘲讽地笑了笑。     “昊翔。”叶子衿见他一脸怒意,也知道他刚才一定很急而且又很担心,不禁生出几分歉意。“我跟赵大哥真的没什么,我爱的人是你。”     孟昊翔见叶子衿眼眸里闪烁着委屈,声音又那样温柔,顿时生气不起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太小气了,但是碍于面子并没有立刻恢复,只是冷冷地看了叶子衿一眼,自己转身推开铁门进去。     叶子衿一阵小跑才能勉强跟得上孟昊翔的脚步,她以为他还在生气,担心自己再说什么又惹怒了他,她记得贺嫂曾说过,孟昊翔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不硬碰硬,总不会闹得太僵。所以叶子衿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孟昊翔并没有理会她,叶子衿轻轻合上门,转身的瞬间房子里的灯却灭了,周围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昊翔,你在哪里?”叶子衿低声唤了一声,想必贺嫂早已经睡了,她缓缓地挪步生怕撞到什么东西吵到贺嫂。     又唤了两声,四周还是没动静,叶子衿只能摸索着走到客厅。忽然有什么东西环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叶子衿刚要叫出声来,却被一片柔软温热的东西堵住了嘴,是他唇齿间熟悉的味道,叶子衿立刻知道了是孟昊翔在捉弄她。     “放我下来!”叶子衿喊道。     孟昊翔压低声音道:“你想把吵到贺嫂休息吗?”     叶子衿立刻闭了嘴,最他肩上轻轻捶了捶,道:“那你先放我下来。”     孟昊翔不为所动,径直抱了她上楼,脚步放得很轻,在楼梯上叶子衿也不好挣扎,只好先由着他这样抱着。     灯光顷刻间亮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明了了。孟昊翔放她下来,推开那扇白色的浴室门,道:“看你的脚脏的,要是再让你踩下去,客厅地毯上都是你的脚丫子印,明早贺嫂起来看见了还以为家里来贼了。”     叶子衿红着脸将脚缩了缩,道:“当时逃命要紧,那顾得上脚脏不脏。”     孟昊翔说着去浴室放了水,然后又从卧室搬来一把椅子,道:“你先坐着,我看你脚上有没有被划伤。”     “啊?”叶子衿一听他要检查自己的脚,有些难为情,忙道,“我自己看就可以了,你先出去吧……”     孟昊翔沉着个脸,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按在椅子上坐好。盆子里已经放好了温热的水,叶子衿的脚一浸下去,一盆子清水立刻浑浊起来。     孟昊翔嫌弃道:“看来你的脚还真脏。”说着一手托住叶子衿的脚,一手将盆中的浑水倒掉,又换了一盆清水。     脚浸泡在热水中十分舒服,不一会儿就泡的粉红粉红的,仿佛小猫脚底的肉垫一般。叶子衿见孟昊翔认真地检查她的脚底,脸上更加红了,只觉得脚底酥酥麻麻有点痒痒的。浴室渐渐暖起来,孟昊翔看她脚上没有什么伤痕才放心,于是拿了一块毛巾给她擦。     叶子衿决定回击他刚才在客厅的突然来袭,于是趁孟昊翔不备用脚踢出一片水花。孟昊翔忙起身挡住,可是衬衫还是被打湿了一片。叶子衿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道:“谁叫你刚才不经我同意就亲我来着,现在让你尝尝洗脚水的滋味,怎样?”     孟昊翔没有答话,只是忽然俯身,一手扳着她的脸狠狠地吻下去。叶子衿慌了神,在椅子上胡乱踢打,盆子里的水洒了一地。     孟昊翔的吻越来越激烈,让叶子衿无处躲藏,这个吻不同于刚才那个玩笑似的吻,而是充满了炽热和霸气。叶子衿被刚才的热气蒸的两颊通红,现在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也不知什么时候孟昊翔又将她抱起,卧室里面没有开灯,他依旧亲吻着她,只觉得她唇间有香甜的气息,令他迷醉,令他深深陷入其中……     第二天早晨,贺嫂准备早餐时,无意间发现门口处多了灰脚印,她先是惊了一跳,不过当她看见客厅里叶子衿的手袋时,顿时一笑,又去厨房多备了一份早餐,这样看来这个家以后有女主人了。     阳光透过窗帘映上孟昊翔刚毅的侧脸,窗外鸟鸣清脆悦耳,一双灰雀正站在槐树的新枝上梳理羽毛。叶子衿迷迷糊糊中转了个身,微微睁开眼,伸手挡住射进来的阳光,却发现一旁的孟昊翔早已经醒了,正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你这个老板总算有迟到的一天了,看来我的调教有效果了。”孟昊翔笑道。     叶子衿忽然惊坐起,想起还要去公司,忙伸手去拿外衣,却被孟昊翔揽过腰将她重新抱入怀中。     “迟到一点又没什么,你这个老板当得比员工还紧张。”孟昊翔将她的一缕头发拨至肩后,在她雪白的肩膀上轻轻吻了吻。     叶子衿挣扎了几下无用,便只好继续缩在被窝里,难怪有春困秋乏一说,春寒料峭,温暖的被窝果然是令人贪恋的。她忽然想起了昨晚在百乐门舞厅里听到的那二人的谈话,忙对孟昊翔道:“你最近仓库那边盯紧一点,有人想要往你仓库里藏烟土,然后诬陷你倒卖烟土。”     “哦?是谁有这么大胆子?”孟昊翔皱了皱眉道。     叶子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太暗了,那两个人没呆多久就走了,我没看清楚脸,但你们晋安堂里有叛徒是真的,你要好好查一查。”     孟昊翔淡淡一笑,道:“查?为什么要现在查,倒不如来个将计就计,我倒要看看晋安堂这个叛徒到底是谁。”     “嗯,那你就守株待兔吧,我得先走了。”叶子衿飞快地裹着被子下床。被子被突然卷走,一阵寒意袭来,孟昊翔不禁打了个喷嚏,叶子衿一边穿衣一边笑。     孟昊翔摇头笑,猛地起身朝叶子衿走去,将她锢在怀中,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二人身影交叠在一起,阳光懒懒地洒下,清晨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清寒,令人精神瞬间好起来。     叶子衿不经意间看到了陈列架上的缠枝并蒂莲瓷瓶,道:“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个瓶子?是不是因为这瓶子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孟昊翔的手紧了紧,将下巴放到叶子衿肩上,笑道:“大清早的怎么为闻到了一股醋味?”     叶子衿白了他一眼,道:“并蒂莲花是双生花,意义这么特殊,你又把这瓶子放在卧室,我只是好奇而已,没有什么醋不醋的。”     孟昊翔道:“这只是一个瓶子而已,哪来这么多意义,你要不喜欢我把它放客厅就是。”     “别了吧,说得好像我很小气似的。”叶子衿没好气道。     孟昊翔眼底的笑意更加浓重了,道:“好好好,叶老板最大度了。”           第四十四章 初见端倪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转眼到了三月末,春气正盛,处处生气盎然,大街上的女人渐渐脱去了厚重的冬衣夹袄,换上了轻薄的旗袍,沈记的生意也随着春天的正式来临而忙碌起来。     每天到了办公室,叶子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长窗的纱帘。和煦的阳光斜照了进来,台上的水仙越发显得莹亮白皙,亭亭玉立。春天的风是暖的,一如掌心的温度,携来一缕清香,拂起她鬓发飞扬。     身后忽然传来“啪”地一声脆响,叶子衿一惊,转身见小月已经在俯身捡地上的玻璃碎片,茶水流了一地。     “别急,仔细划到手。”叶子衿忙走过去帮小月捡碎片。     小月恍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一把握住叶子衿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子衿,求你救救阿成哥吧,我今天听他手下的人说阿成是晋安堂的叛徒,现在被关了起来,不知道是死是活……”     叶子衿一头雾水,“阿成怎么可能会背叛晋安堂?你是不是听错了?”叶子衿想起那日在百乐门听见的对话,那声音是有几分熟悉,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人就是阿成。     “是真的,阿成哥已经好几天没来找过我了,我又不敢去晋安堂找他,是小武帮我去鑫达赌场打听到的,你说……你说孟老板会不会杀了他……”小月眼里充满恐慌,说到最后早已泣不成声。     叶子衿安慰道:“不会的,也许事情不是这样,我会帮你去问。”     小月泪眼模糊道:“子衿,如果阿成真做了对不起晋安堂的事,你一定要帮阿成在孟老板面前求情……我害怕他们帮会的那些规矩……我真的好怕阿成会……”     叶子衿扶起小月坐下,扯下盘扣上的绢子替小月擦干泪痕,“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他问清楚,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会尽最大努力帮阿成……”眼下叶子衿只好先稳住小月,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她知道帮会有的规矩跟军令状一样,容不得半点包庇。     小月含泪点了点头,这时小武拿了文件进来,见到这场景,也猜到了事情的缘由。他一直当小月是亲妹妹,如今这傻妹妹还来求叶子衿去救阿成,小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小月大声道:“都跟你说了阿成那小子不可靠,看着老老实实的一人,其实一肚子坏水儿,竟还背着自己的老大跟潮帮的头子勾结来往,你说他这种卑劣的小人还值得你为他这样?”     叶子衿瞪了小武一眼,道:“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说,这些年阿成对小月怎样你又不是没看到,怎么能单凭一件事就污了一个人的全部。”     小武轻哼了一声,“他要真为我妹妹好就早退出帮会了,何必等到现在?说白了就是贪图荣华富贵呗,估摸着他跟孟老板久了也想当老大了。这样的人我可见得多了,最会哄女人开心了,满嘴的甜言蜜语,哄得小姑娘死心塌地,小月就是个傻丫头才会喜欢他。”     “好了,别说了!”叶子衿见小月哭得伤心,喝住了小武,三个人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闹僵。     小武将文件重重地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月啜泣了两声,道:“子衿,就算阿成真的像小武说的那样,我也不希望他死了……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他明明告诉过我要再帮孟老板几年就退出帮会娶我的……怎么好端端地跟什么潮帮头子有勾结……”     叶子衿叹了口气,道:“你先别着急,阿成如果来找你,你就好好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我跟你一样也愿意相信他。好了,你先别哭了,擦擦泪去做事吧,我马上去趟宝辉洋行。”     叶子衿出了沈记,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那车夫拿毛巾扫了扫座位,道:“叶小姐要去哪里?”     叶子衿坐上车后,反应过来刚才那车夫叫她叶小姐,又见眼前这人的背影有几分眼熟,诧异道:“你认识我?”     那车夫转过脸来笑了笑,道:“我当然认得你,你是三小姐的朋友。”     “阿源?”叶子衿又惊又喜。     阿源咧嘴一笑,跟以前的憨态别无二样,“是呀,叶小姐,这么巧,您这是要去哪儿?”     “宝辉洋行。”叶子衿答道。     “好嘞!”阿源抬起把杆,跑得又稳又快。     叶子衿见阿源这么辛苦,道:“阿源,你一直在上海拉车吗?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     阿源气喘吁吁道:“我没啥本事,就只会做点粗活笨活。”     叶子衿问道:“那你会开车吗?”     “以前在赵家的时候跟司机学过,不过好久没练了。”阿源如实道。     叶子衿眼下正打算买一辆汽车,刚好缺一个司机。“你愿意来帮我开车吗,报酬不会少你的。”     阿源面露难色道:“这差事好是好,可是……可是我还是想拉车。”     “为什么?”叶子衿奇怪道,拉车的活又苦又累,风里来雨里去的,怎么会还有人愿意拉车。     阿源脸红了红,支支吾吾道:“每周三小姐表演完我还要去接她回家哩……”     叶子衿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芝湄,当年她就感觉这小家仆很听芝湄的话,总是乐意被三小姐使唤,像个小跟班一样。她笑了笑,道:“既然这样芝湄表演结束后你开车去接就好了,我晚上不用车了,为什么非得拉车去?”     阿源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因为三小姐表演完喜欢去一条小吃巷吃东西,开汽车要绕很远的路,我每次都拉车带她去的……”     叶子衿心里有些触动,阿源一直这样默默照顾芝湄,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芝湄也许都还不知道他的这番心意。叶子衿让步道:“既然如此,那芝湄有演出当晚你拉车去接她就好了,平时做我的司机有什么不可?”     阿源小眼微眯,笑道:“对哦,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谢谢叶小姐!谢谢……”     叶子衿莞尔道:“你当然反应不过来,因为你满脑子都是三小姐。”     阿源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脖颈子。二人又闲话了一些曾经的往事,才知道当年芝湄的母亲回老家后又改嫁给当地一个商人做姨太太,那商人为了拉拢一个乡绅,硬逼着芝湄嫁给那乡绅做小,可是那个乡绅已经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了。芝湄的母亲生性软弱,拧不过那个商人,芝湄又宁死不嫁,后来是阿源帮她逃了出来。     叶子衿听了心中十分不是滋味,难怪过去她有问过芝湄她母亲的情况,芝湄总是避而不谈,想必芝湄已经与她母亲断绝联系了。     叶子衿到了宝辉洋行时,正好遇见出来的罗秘书。罗秘书主动打招呼,“叶小姐来了,孟老板在办公室。”     叶子衿总觉得罗秘书的表情只有一种,就是没有什么表情,笑容淡淡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从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中又透着一丝礼貌的疏远。     “晋安堂那边出什么事了吗?”叶子衿问。     罗秘书道:“洋行和帮会孟老板是分开管理的,在洋行里孟老板很少说晋安堂的事,所以不好意思,叶小姐,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罗秘书离开后叶子衿上了二楼,推开门时孟昊翔正背靠着沙发休息,双手都伸平了放到沙发背上,神色看起来有些憔悴。     “阿成真的是晋安堂的叛徒?”叶子衿开门见山问。     孟昊翔微征,沉默片刻道:“是的,我也很惊讶,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就得给兄弟们一个交待。”     “你打算怎么做?”叶子衿心中一惊。     “按照帮会的规矩办,留他全尸,扔进江里。”孟昊翔冷冷道。     叶子衿脊背发冷,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孟昊翔,道:“就没有一点活路了吗?能不能重罚后将他逐出晋安堂?”     孟昊翔缓缓抬头,扫过叶子衿惊慌的脸庞,淡淡道:“子衿,帮会里的事你不要插手,我自有决断,如果我不按照规矩来,如何服众?”     叶子衿争辩道:“服众有很多种方式,用杀人来树立威信,这跟野蛮人有什么区别,规矩是人定的,难道不能带一点人情味吗?阿成跟了你那么多年,你怎么能说杀就杀?”     “我已经网开一面留他全尸了,帮会里的事还轮不到你说了算。”孟昊翔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     叶子衿难以理解他们所谓的规矩,见孟昊翔没有让步的意思,心里凉了几分,她本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没想到也有这般冷血无情的时候。     “在杀阿成之前,你确定你都调查清楚了?那个人真的就是阿成吗,难道就不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叶子衿仍然不相信阿成会是那个叛徒。     “是当场抓到的,那批移送烟土的人是阿成带领的,他背后的主使就是梁啸川。这件事我还要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早发现,恐怕禁烟局的人来查到时候就难交待清楚了。”孟昊翔平静道。     叶子衿见孟昊翔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些寒心,她咬了咬下唇,道:“你真的要做得这么绝吗?”     孟昊翔反问了一句,“你真的要让我为难吗?”     二人僵持了几秒,孟昊翔面色缓和了几分,道:“如果阿成不是小月的心上人,你是断然不会管这件事的,子衿,太过感情用事往往会误事。”     叶子衿退后了几步,唇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孟老板你明事理,什么都分的清看得透,只可惜我不是冷血之人,做不到杀人不眨眼的事,况且还是跟了你多年的下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孟昊翔摇头笑道:“子衿,如果人人都有苦劳,岂不是人人都要依仗着这点苦劳在我晋安堂胡作非为了?”     叶子衿只觉得自己快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她最后问了一句,“真的不留生路?”     “不留。”孟昊翔果断道。     “好。”叶子衿彻底失望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明白,他的手上沾染着鲜血,他的骨子里是无情决绝的,否则他也决计做不到晋安堂堂主这个位置。她只看到了他好的一面,而真正藏在阴影里的冰冷和淡漠是她很少看到的,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也这样对她……     叶子衿与孟昊翔谈得不欢而散,走出宝辉洋行时,叶子衿忽然下定了决心要救阿成。即便他犯了错,但是罪不至死,如果阿成死了,小月一定会很痛苦。她了解小月的性子,虽然小月看起来胆小软弱,但是在感情的事上却十分执拗倔强,当初她劝小月放弃这段感情,小月却一直坚持自己的选择。这些年叶子衿一直把小武小月当成自己的亲人,她不想亲人受到任何伤害,不禁有些担心小月听到阿成的死讯后会做出傻事……     叶子衿知道事情的紧迫性,当天就找到了钱江商议。     钱江和段珍珍都在家,听完叶子衿这么一说,钱江犯了难,道:“叶小姐,你不是不知道我大哥的脾气,我要是在这件事上帮我,那我也算犯了帮规了,指不定他也要把我扔江里喂鱼了。”     叶子衿道:“我没有让你帮我救出子峥,我是想让你帮我‘杀’阿成。”     “那好办呀,直接一枪解决。”钱江一拍大腿道。     叶子衿摇头,“不是真杀,是假杀,我听说子弹打中肺叶在短时间内不会致死只是昏迷,你到时候照常将阿成放进麻袋拉到黄浦江,只不过在车上多备一个同样的麻袋,里面装石头棉花,到时候扔就扔没人的那个。”     钱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对呀,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段珍珍一愣,问道:“你难道有想过吗?”     钱江先是一愣,随后摸了摸后脑勺,呵呵一笑道:“没……没有,我只是觉得叶小姐这个点子妙呀,也只能你有这胆子在我大哥眼皮底下耍花样了。”     “到时候我会来接阿成,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把人给我换出来就行。”叶子衿道。     钱江仍有些犹豫,“要是被我大哥发现了咋办?”     叶子衿果断道:“他要是发现了你就说是我一手安排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段珍珍推了推钱江的胳膊,没好气道:“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人家子衿一个女子有担当,就运个人出来有那么难办吗?你要不行我找我爹帮忙。”     钱江想了想,道:“好吧,叶小姐,这个忙我帮了,不过要是出了问题可别怪我。”     “嗯,要处决阿成的那天通知我,你要确保阿成的安全,找个枪法好点的人做。”叶子衿觉得要在晋安堂那么多人的监控下将阿成救出来不太可能,只好暂时让阿成受一点伤。她知道孟昊翔是个极谨慎的人,这个办法虽然有点冒险,但也只能试一试了。     傍晚,子峥见叶子衿早早地到了他的住处,见她手里还提了一个行李箱,便知道姐姐一定是和孟昊翔闹矛盾了。     “姐,你和姐夫吵架了?”子峥试探性地问。     叶子衿将行李箱往地上一放,道:“你别叫他姐夫,那种冷血无情的人怎么配当你姐夫。”     “到底怎么了?姐,你先消消气。”子峥笑着给叶子衿倒了一杯水。     叶子衿将今天的事告诉了子峥,本以为子峥会站在她这一边,没想到子峥竟若无其事道:“姐,你应该理解他,毕竟他是晋安堂的堂主,手下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如果因为他的心慈手软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以后被扔江里的那个人可能是他自己。”     叶子衿惊讶地看着弟弟,发现子峥是真的变了,曾经的子峥厌恶帮会,讨厌帮会之间的争斗和打杀,可如今他不仅不觉得孟昊翔杀人有什么错,反而觉得这是正确的决定,叶子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姐姐不太高兴,子峥又立刻换了种温和的语气,道:“好啦,姐,我是你弟弟,当然是支持你的,那天救人需要人帮忙的话我可以帮你。”     叶子衿立刻回绝道:“不行,你不方便露面,我已经找好人了。”     “好吧,可是你真打算不理姐夫……哦,是孟昊翔,你真打算不理孟昊翔了?”子峥微微一笑。     叶子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面对他,这件事他的态度令她十分不解,有失望和寒心也有恐惧和担忧……     “等过了这件事再说吧。”叶子衿一时理不清头绪,索性不去想了。     “嗯,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煮碗面。”子峥转身去了厨房。     叶子衿趴在桌子上,心中仍有一丝怀疑,总觉得孟昊翔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有时候她真不知自己是太了解孟昊翔了还是太不了解他。     叶子衿侧头枕在手臂上,无意间看见了柜子上的那个盒子,想起那是卢伯从北平给她寄来的花生。她起身拿起盒子将花生全部倒了出来,以为有什么信件藏在花生里,不过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半片纸片。卢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叶子衿皱着眉,手里拿了两枚花生在桌上来回滚动,她忽然有了一个发现,这一堆花生里每一枚花生壳都包含了两粒花生米,无一例外,里面都是规规矩矩的两粒花生米,没有以前剥花生剥出来的单粒或者多粒,这难道只是个巧合……     叶子衿还是没想明白卢伯为什么会给她寄她不爱吃的花生,而且花生哪里都可以买得到,何必大老远寄过来。     这时子峥端着煮好的面走过来,兴致勃勃对叶子衿道:“姐,你今天运气真好,我给你**蛋面,结果打出个双黄蛋,你说稀罕不稀罕。”     子峥这一语仿佛点醒了叶子衿,花生,双生,孪生……     叶子衿后背忽然一阵直冒冷汗,她怔怔地望着眼含笑意的弟弟,手却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第四十五章 忘恩负义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姐,你在想什么?再不吃这面都糊了。”子峥伸手在叶子衿面前晃了晃。     叶子衿目不转睛地望着子峥,半晌才道:“我……我还不饿……”     子峥笑道:“看在是你弟弟亲手做的份儿上,你怎么也该吃一点吧?”     叶子衿接过碗,面条还冒着热气,她的手却是冰凉。她心有不安地仔细看了看子峥,道:“子峥,你还记得你十七岁生日那天我送给你什么东西吗?”     子峥一怔,想了想道:“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姐你送给我了一支国外进口的钢笔,那是你花了一个月的工钱给我买的,我平时都舍不得用。”     叶子衿听了更加疑惑起来,如果他不是子峥而是子嵘,怎么会记得子峥十七岁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那个时候子嵘已经丢失很久了。叶子衿若有所思地吃了一口面,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猜错了,卢伯的意思并不是这个?可是以前子峥都是通过卢伯和自己联系的,是不是卢伯发现了什么问题?     “姐,我一时联系不到组织了,这段时间我就用乔老板给我安排的假身份工作吧,我也不想整天无所事事。”子峥道。     叶子衿回过神来,道:“可以,但是不要轻易去接头。”     “嗯”子峥应道。     叶子衿忽然想起子峥写字有个习惯,就是每个字都会朝右边微微倾斜,而且喜欢将一捺拖得很长。她想借此来试探下,看看是否真的如她怀疑的那样。     “子峥,你可不可以帮我写一张请帖,我想邀乔老吃饭,你既然是去他的公司上班,我自然要请他多多关照你的。”叶子衿面如常色波澜不惊道,只是心中砰砰跳个不停,倘若眼前这人真是子嵘,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喜还是忧……     子峥笑了笑,道:“姐,你总是这样为我操心,即便你不请乔老板吃饭我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他的赏识。”     叶子衿道:“这是个礼节问题,这顿饭也算是我谢谢乔老板上次帮我救你,当初我只说了你是我遗失多年的弟弟,如果不是他帮忙,你的身份还很难让人信服。”     “好吧,姐,我听你的。”子峥说罢找来了纸和笔。     叶子衿眼见他拿出的是那支她送给子峥的钢笔,心中悬着的石头渐渐放平,她怀疑是自己多虑了。仔细看子峥写的字,叶子衿更加确定了是自己在胡乱猜测,纸上的字无论怎么看都是子峥的笔迹,她不相信子嵘和子峥的写字手法会是一样的。     “姐,你看这样写合适吗?”子峥写好后拿给叶子衿看。     叶子衿其实根本没心思看请帖的内容,只是一直关注着子峥,看着子峥的笑容和熟悉的眼神,叶子衿放下心来,也许是自己多疑了……     两日过后,钱江那边送来了消息,今晚子时便是帮内处决阿成的时候。叶子衿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早早叫阿源开了车在江边等候。     江风瑟瑟,时而将叶子衿围在颈上的纱巾扬起,一面是望不到尽头的江水,一面是灯火辉煌的上海滩,四周静得只听见江水流动的声音,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笼罩心间,灯色树影也变得面目狰狞起来。车里的小月更是坐立不安,一直死死地盯着路口处。她知道了叶子衿的安排后不顾大家反对,硬要跟着过来救阿成,叶子衿和小武劝不听,只能让她一起过来。     忽然,两道长长的灯光射了过来,叶子衿瞬间提高了警惕。眼见着钱江从那辆汽车里下来,;两个手下从后备箱拖出来一个麻袋,扑通一声直接扔进了黄浦江。而叶子衿发现在趁那两人去扔那只麻袋时,钱江自己从车后备箱里拖出了另一个麻袋藏在车下面。     叶子衿他们几人远远地看着,钱江藏好装有阿成的那只麻袋后朝四周望了一眼,然后和同来的两个手下开车离开了,只剩了一个麻袋在原地。     待车开远后,叶子衿赶紧让阿源开车过去,小月见那麻袋里没什么动静,已经要急得哭出来。     几人一阵手忙脚乱解开麻袋,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阿成的脸,他脸色惨白如纸,上衣都是血,已然昏迷过去。小武和阿源将他小心翼翼地抬到后座,小月紧紧地抱着阿成,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汽车急忙往医院里赶,叶子衿早已托人找好了医生进行手术。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阿成虽然中了一枪却并没有被击中致命部位。小月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眼圈红红。     叶子衿看着受了重伤的阿成,心中不禁有些埋怨孟昊翔,她不明白他这次为什么会这么草率地就下了定论,而且一定要置阿成于死地,这岂不是让跟了他多年的那些手下寒心。他说这样是为了服众,可她总觉得这样反倒会失了人心。     几天过后,阿成失踪了,小月却不急也不哭,只是每天神情恍惚。直到小武打听到阿成出现在了梁啸川身边,叶子衿才明白过来一切。她替小月难过,替自己不值,原来费尽心思救回来的真是一个叛徒!     小月已经有几天没有来沈记了,叶子衿知道她心里难受,也准了她这几天休假,还嘱咐小武不要责怪小月。这天叶子衿下班后买了些点心去看小月,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小月家里的争吵声。     “你为什么要帮梁啸川?你这样对得起孟老板,对得起救你的子峥,对得起我吗?”小月带着哭腔喊道。     只听阿成语气冰冷,“我在晋安堂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他孟昊翔,梁啸川能给我更多的权力和更高的地位,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为什么不去?你要是不愿意跟我,我身边也是不缺女人的。”     叶子衿听到这句气得浑身发抖,想不到阿成竟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小月早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的……”     “好,那以后别再来找我,你要是被梁啸川的人抓了我可不会救你,你还是好自为之吧。”阿成的态度全然不为小月的哭泣声所动。     叶子衿实在听不下去了,用力地敲了三声门,大声道:“阿成,你要是敢动小月一根手指头,我能救得了你也照样能杀了你!”     “啪啪啪”又是连续的敲门声,再不开门叶子衿只怕要叫人来撞门了。正当叶子衿心急如焚时,门忽然开了,阿成走了出来,轻蔑地扫了一眼叶子衿,道:“多谢叶小姐相救,我感激不尽,以后你若是被孟昊翔抛弃了,梁老板这边可以……”     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耳光甩了下来,叶子衿沉声骂了句,“忘恩负义的东西。”     阿成摸了摸脸,笑了笑,道:“这一巴掌算是我谢叶小姐的救命之恩了,这么说来我应该是知恩图报何来忘恩负义?”     叶子衿轻哼一声,冷冷道:“滚,不要再来找小月,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阿成漫不经心地从叶子衿身边经过,忽然停住脚步道:“你最好是管好那个爱哭的胆小鬼,整天哭哭啼啼的看得人心烦,不要再让她来找我。”     “好,你这种人不值得小月伤心。”叶子衿走进屋,啪地一声将门关上。小月怔怔地望着门外,这一声仿佛将她过去的美梦震碎,所有的美好顷刻间毁灭。     叶子衿几步上前扶住小月,小月木然地转过脸看着叶子衿,泪水无声地滑下。     “子衿,他真的变了吗……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像,他不可能这么狠心……”小月抽泣道。     叶子衿又气愤又同情,安慰小月道:“傻丫头,人心是会变的,我们都看错他了……”     自从阿成脱离晋安堂进入潮帮后,逐渐成了梁啸川身边的得力助手,凭借对晋安堂生意的了解,帮着梁啸川抢了许多本是晋安堂独大的生意,连赌场的六通彩也照搬不误,只是改了名叫做聚宝彩。梁啸川凭借自己的资历优势,有意想让潮帮取代晋安堂成为帮会的龙头老大,一时间孟昊翔陷入了被动局面。     叶子衿看了报纸上的新闻,也知道孟昊翔最近不太好过,可她还是没有勇气去找他。上次因为阿成的事跟孟昊翔闹翻,现在她救的阿成反而成了梁啸川的爪牙,这让叶子衿心里十分愧疚。     一日小武送来一封信,信上写了“叶老板亲启”五个字。     “子衿,这是谁给你的信呀?”小武问。     叶子衿也觉得奇怪,她已经很久没收到卢伯的来信了,难道又是卢伯寄给她的?     她拆了信,发现信纸上只写了一个地址。     她把信纸拿给小武看,“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小武瞅了一眼,道:“这地方有点偏僻,好像那里有个废弃的化工厂。”     化工厂?叶子衿更加疑惑,为什么有人会寄信来告诉她这个地址?难道这个地方藏着什么秘密?     “怎么了?你要去这里吗?”小武问。     叶子衿想了想,道:“既然有人想告诉我什么,那我就去一去看看究竟。”     “你还真是胆大,别人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万一是绑匪的陷阱呢?”小武谨慎道。     叶子衿摇头,“我倒不认为这是个陷阱,绑匪没有那么傻,他们道上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我和孟昊翔的关系,绑架我岂不是找死吗?”     小武道:“也是,除非是那绑匪活得不耐烦了。好吧,那我陪你走一趟,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个什么鬼。”     叶子衿若有所思道:“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中有鬼。”           第四十六章 密室惊魂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城郊的废弃工厂外长满了杂草,由于常年无人打理,这里的草肆无忌惮地疯长,有的足有树苗那般高。风一吹,油菜花随风摆动,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金黄的绒毯,浪潮般向四周铺展开来。叶子衿和小武行走其间,衣服上都沾满了鹅黄色的花粉。工厂掩映在这片荒草中,显得更加破旧,高高耸立的罐子看起来就像是千疮百孔的大铁桶,外面爬满了斑斑锈迹。     “小心地上,这里有些碎铁片。”小武走在前面,上楼梯时不忘提醒叶子衿。     空荡荡的工厂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时还伴有回音,四下安静得出奇,只听见走路时踩到地上铁皮碎片的咔擦声。     “子衿,这地方就一个破工厂,也没看见什么人,我们还是回去吧。”小武晃荡了一圈回来,发现并无异常。     叶子衿忽然发现了地上的一个绿色的空酒瓶子,她走近看了看,道:“这里最近有人来过。”     小武将酒瓶子踢了踢,道:“一个酒瓶子是能说明有人在这喝过酒,但是很有可能是流浪汉叫花子扔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呀。”     叶子衿摇头,“这酒不是一般酒馆能买得到的酒,而是一种日本酒,瓶子还是新的,上面有日文,能有钱喝这种酒的人怎么会是乞丐?”     小武仔细看了看,的确如叶子衿所言,他环顾四周一眼,挠头道:“可是就找到一个酒瓶子能说明什么,叫你来这里的人到底什么目的呢?”     叶子衿将酒瓶子握在手里,道:“再找找吧,说不定还有别的发现,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工厂里除了生了锈的设备和仪器,庞大的储罐,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难闻的气味,并没有再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叶子衿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工厂里的电路系统已经坏了,内室里除了从小窗里透进来的几道光线,其他地方几乎是漆黑一片,四下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黑暗的环境中稍有一点响动都会令人毛骨悚然。     “子衿,前面有个下去的楼梯,我们要不要继续往下走?”小武从小在外摸爬滚打惯了,也不怕黑,他走到这个地方时伸脚往前探了探,发现脚下空荡荡的,俯身一看才知道是个楼梯。他也不知道这楼梯有多长,只觉得这楼梯十分狭窄,只能容一人单独走。     叶子衿看了看,道:“下面太黑了,要是有洋火就好了。”     小武一拍脑门儿,笑道:“瞧我这记性,兜里有洋火柴都忘记了,害得我们摸黑半天。”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小盒东西。     “咔擦”一声,小火苗在他手中微微晃动,只照亮了二人的脸。     “你不是不怎么抽烟吗?怎么会随身带洋火?”叶子衿问道。     小武耸了耸肩,道:“不抽烟就不准带洋火么,你忘了我是管沈记外勤部,出去应酬总少不了给人家点烟嘛。”     叶子衿笑道:“你这点倒想得周到。”     不过一根火柴很快就燃尽了,小武又划亮了一根火柴,二人借着微弱的光沿着楼梯往下走。一根火柴接着一根,火光跳跃起来又渐渐弱了下去,二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精神,越往下走心里就越发不安。小武由于过于专注而忘记了手中燃着的火柴,手指被烫了好几次。     当盒子里只剩下零星几根火柴后,二人终于走完了这段狭窄的楼梯。叶子衿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楼梯竟是盘旋而上的,弯弯曲曲的,人几乎要贴着墙壁走。前面的路依旧没有灯,这里就仿佛是一个密室一般,外面还是大白天,里面却永远漆黑一片,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这里宽敞了一些。     “子衿,你要是害怕我们就回去吧,也许这里藏着的秘密我们知道了反而会有危险。”小武压低声音道,他越来越觉得这个隐秘的地方透着一股诡异,不过他也十分佩服叶子衿,如果换做小月在这里,她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     叶子衿顿了顿,道:“先点一根火柴看看周围的环境,如果没什么我们往回走。”     “嗯。”小武应了声,又小心取出一根火柴,咔擦划了一下没划燃,又用力划了一下才划着。小武举着火柴扫视周围,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色铁门。     叶子衿也看到了那扇门,她刚想过去,却被小武拉住,道:“你走在我后面,要是有什么事你先跑。”     刚才一路走下来,叶子衿本来心里十分紧张害怕,后背早已被汗浸湿,但听小武这么一说,她心中一暖,反而踏实了许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继续,只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她一探究竟。     门上了锁,而且不是一把锁,是三把沉重的铁锁。     “这锁上没有生锈,还是半新的锁,绝对不会是工厂遗留下来的,可是我们进不去……”叶子衿犯了难,盯着这三把铁锁也是束手无策。     小武仔细观察了一番铁锁,忽然问道:“你有针之类的东西吗?我可以试试。”     “你还会开锁?”叶子衿诧异道。     小武摸了摸后脑勺,讪讪笑道:“以前很小的时候就出来混饭吃,学变戏法的同时也跟着些混混学过些小偷小摸的本事……”     叶子衿道:“难怪你以前敢在赌场出老千,原来是技高人胆大。”     小武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我要是技术好就不会被当场抓住了,我这叫技多不压身。”     叶子衿有随身携带针线包的习惯,以前小时候若是遇上子峥的扣子掉了,她能及时地拿出针线给弟弟缝补。     “喏,给你,你小心点儿弄,实在不行就算了。”叶子衿拿出一根细针递给小武。     小武娴熟地三下两下拨弄一番,竟很快地就开了一把锁,叶子衿才知道小武有这本事,以为他以前只是会几手戏法而已。     三把锁全都被小武打开后,叶子衿由衷道:“我觉得你在沈记真是屈才了,以后还是把你辞了去做回你的老本行吧。”     小武脸红了红,道:“我好不容易改邪归正,今天迫不得已才重操旧业,你这叫过河拆桥呀。”     叶子衿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我们进去吧,这里不宜久留。”     二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里面只是空荡荡的一间房,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门。     小武只好又向叶子衿要了一根针,叶子衿刚要跟着过去时,只觉脖子上一紧,仿佛被人瞬间扼住了脖颈,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她往后退。     “救……命……”叶子衿唇间挤出一个细微的声音,手中的玻璃瓶子“铛”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出去。小武闻声扑了过来,奈何他与扼住叶子衿脖子的壮汉比起来实力悬殊太大,那男人手臂一挥直接将小武甩在地上。     “放开她!要打也是男人之间打,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男人!”小武趴在地上吼道。     那男人好像根本听不懂小武的话,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有放轻,反而更用力了,叶子衿脸色苍白,想叫却又叫不出声来,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竟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像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小武急了,眼角余光扫到地上的酒瓶,连忙捡起酒瓶朝那男人头上挥去。那男人见酒瓶要砸来,扔了叶子衿后一把将小武的手腕扼住,小武被握得直叫,壮汉将小武整个人抬起来猛地往地上一摔,隐约听见了骨头的断裂声,小武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个壮汉扔不放过他,对着小武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小武竟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蜷缩着身体抱着头。     叶子衿艰难地爬到壮汉身后,在壮汉还在暴打小武之际,悄悄捡起滚落在地的酒瓶,用尽全力往壮汉头上一砸,“砰”地一声,碎片横飞,壮汉头上都是血,他摸了摸顺着脸颊淌下的血,嘴里喃喃骂了一句,忽然整个人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叶子衿的手掌被玻璃碎片划伤了,但她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急忙去看小武的伤势,见小武躺在地上呻吟,叶子衿急道:“都怪我,我们不进去了,我们这就出去。”     叶子衿正要去扶起小武,小武忽然捶着后背自己站了起来,他揉了揉脖子,一袖子擦去嘴角的血痕,手不小心碰到伤口后又疼得呲牙咧嘴。小武缓了缓,道:“我说来都来了,我还挨了一顿打,不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我岂不是白挨打了?”     “那你的伤要紧吗?”叶子衿担心道。     小武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扇门前,道:“我以前挨打挨得多了去了,刚才他踢我后背我还受得住,我这皮糙肉厚的挺扛打,你别担心啦。”     叶子衿稍稍松了口气,小武很快打开了后面的那扇门,里面仍是漆黑的一片,隐约可以闻到一股血腥味和各种刺鼻的味道。     忽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惊得叶子衿和小武瞬间毛骨悚然!     “什么人……是谁……”那个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     叶子衿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咔擦”,小武又划亮了一根火柴,颤抖地举着火柴朝前面照了照,颤抖道:“你是人还是鬼呐……”     当火柴燃起的那一刻,叶子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对面不远处的铁架上绑着的人居然是她的弟弟子峥!     “子峥?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子衿大惊失色,连忙跑了过去。           第四十七章 艰难抉择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姐……”子峥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子衿,眼睛里是有了一丝光亮。     叶子衿看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子和子峥被勒得血淋淋的手腕,心里涌出一阵钻心的疼。     “子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今天早上出门之前你不是还好好在家里吗?”叶子衿抚上弟弟的脸庞,泪水又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正在这时,小武手中唯一的一丝光亮熄灭了,密室里又陷入了黑暗。叶子衿护在子峥身前,朝小武的方向喊道:“再点亮一根火柴吧。”     只听小武的声音带着沮丧,“可是只剩下最后两根火柴了,燃完了就没了,我们等会儿还要上去哩……”     子峥缓缓道:“桌子上有个酒精灯,可以用火柴点燃。”     小武听了后连忙划亮一根火柴去找酒精灯,来到桌前时却发现了许多针管针头和各色玻璃药瓶。“到底哪一个是酒精灯呐?”小武左看右看也认不出来。     “玻璃瓶子里有灯芯的那个就是……”子峥勉强支撑着道。     小武总算找到那盏小巧的灯,划着了最后一根火柴。幽蓝的火苗徐徐燃起,照亮了桌上的各种仪器,小武也不知道这些药是做什么用的,出于习惯就随手拿了几个小药瓶揣在裤兜里。不过小武是害怕去医院打针的,看到那些纤细的针头,不禁后背起了一身冷汗。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灯走到叶子衿身边,仔细照了照子峥的脸,问道:“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才一天不到就把你折磨成这样了?”     子峥嘴唇干得快要裂开,眼里满含愤怒和悲伤,“那个人是子嵘……”     叶子衿心中一震,不由得退后一步,声音有些颤抖,“你说……是子嵘?”     子峥点了点头,咬牙道:“他冒充了我的身份帮日本人做事,他现在就是个汉奸走狗!”     叶子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弟弟竟然是汉奸,子嵘居然对自己的亲兄弟下得去手……曾经出现的疑点瞬间在脑海中连成一串,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子峥在南京就被秘密抓捕了,随后子嵘顶替了子峥的身份出现在上海,想利用子峥的身份引出地下共党好一举消灭。这个计谋最歹毒的地方是利用了亲情欺骗了亲人,而欺骗他们的人竟是她和子峥一直在寻找的弟弟子嵘!     叶子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不知道子嵘还有多少秘密瞒着她,子嵘竟然利用了她去找**地下组织的领导,还利用自己为他做掩护,为他收集情报……叶子衿心凉了大半,原来竟是自己害了古董店的老板和伙计,差点还暴露了芝湄和赵锦年……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阴谋!     “子峥,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有没有对你用刑?”叶子衿仔细看了下子峥的手臂和后背,并没有发现什么伤痕,刚才看到子峥的手腕,还担心是子嵘对他用刑逼供。     子峥扫了一眼桌上的那些药品,道:“他自然用他们那一套来从我嘴里套消息,只可惜我最次都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手上的伤是我自己在铁链上磨破的,那小子只在我这里得到了些无用的消息。”     叶子衿听子峥这一番话,心中一沉,若是子嵘趁她不备之际在她的饮食中下药,她也许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这样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叶子衿庆幸自己并没有长住那间公寓,否则子嵘很有可能会对她下手,既然他能对自己的亲人下手,这样的人就没什么做不出来。     “子嵘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忍心对你注射那些药物……”叶子衿心疼道。     子峥鼻中轻哼一声,愤愤道:“他就是认贼作父的汉奸,我只当没他这个弟弟!”     认贼作父?叶子衿有些疑惑,问道:“难道子嵘认了日本人做亲人?”     小武在一旁摇头叹息道:“难怪自从他回来过后,我就觉得他不笑的时候眼睛里有种杀气,怪吓人的,原来是跟日本人一伙儿的,都说相由心生,这连眼神都变了,心肯定就更黑了。”     子峥痛恨道:“我亲耳听见他叫一个日本人父亲,我就猜到他肯定从小被日本人收养了,他下面的人都叫他佐藤律君。姐,他连名字都改了,早已经不是我们的弟弟小嵘了,以后我们一定要小心他……”     ”啪啪啪“门外忽然传来三声清脆的鼓掌声,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得好,这可是你说的,是你们不认我这个弟弟,可别怪我无情。”     叶子衿惊了一跳,连忙护在子峥身前,小武举着酒精灯晃了晃,看清了来人跟身后的子峥果然长得一模一样,难怪可以骗过众人的眼睛。     “子嵘,你不要乱来,他是你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在到处找你吗……”说到最后一句时,叶子衿喉头有些哽咽,这些年她和子峥相依为命,每年过年的时候还要给子嵘备上一副碗筷,就是希望他能早点回家。可是叶子衿没想到等来的子嵘竟会变成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背叛者,一个可以利用亲情达成目的的骗子……     子嵘冷笑了两声,道:“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找我,我只知道当年你选择了救你身后的那个人,然后扔下我被拍花子抱走,既然你当初已经做了选择,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子嵘的话戳中了叶子衿心中最痛最脆弱的地方,她的心抽搐着,这么多年的自责和愧疚在这一刻决堤。泪水簌簌落下,她看着子嵘的脸,想起了他幼时被抱走的那一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子嵘被抱走,任凭他在她身后哭喊着叫姐姐……叶子衿头脑一片空白,一阵阵的绞痛漫上心头。     “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就放了我姐。”子峥斩钉截铁道。     子嵘唇角浮起一丝无所谓的笑意,漫不经心道:“我本来就没想要杀她,是她自己找到这里来的,我正想问问她是谁告诉她这个地方的,那个人也许就是我真正要杀的人。”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你如果敢伤害我姐,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额娘!”子峥吼道。     子嵘眼底一黯,转而又恢复刚才的淡漠,“当年我被拍花子毒打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当年我被逼迫做苦力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当年我逃出来又流浪街头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我只知道如果不是我义父救我,我早就被人打死了,当年我只有十三岁……”     子嵘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把利刃般插进她的心头,她有委屈有痛苦却叫不出声来。当年她和子峥已是穷困窘迫自身难保,可是他们并没有放弃寻找子嵘,找了一年有一年仍是杳无音讯,原来子嵘是被人带到日本去了。     趁着姐弟三人对话之际,小武已悄悄溜到刚才放了许多玻璃瓶子的桌旁。他寻思着若是叶子嵘不念亲情,他们三个都逃不了,倒不如想些办法与他拼上一拼。     “子嵘,是我对不起你,请你放过子峥吧,即便你们走的是不同的路,好歹念在兄弟一场,放过你哥哥吧,如果姨娘在天有灵看到你们兄弟相残该是多寒心……”叶子衿强压着心中的悲痛劝道。     子嵘看着叶子衿满是泪痕的脸庞,犹豫了片刻,忽然怒道:“你们少提我娘,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养我教我的是我的义父,我会誓死追随他!”     见子嵘无药可救,叶子衿绝望了,现在的子嵘已经完全失去了本性,陌生得令人恐惧。     “这么说你不会放了子峥?”叶子衿极力保持冷静,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救出子峥。     子嵘忽然话锋一转,笑道:“如果你肯说出给你地址的那个人我可以放了他,不过你必须说实话。”     叶子衿面无表情地看着子嵘,道:“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上面就写了这个工厂的地址,所以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子嵘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既然你不说实话,他可能就要一辈子呆在这里了,除非这工厂没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匿名信!”叶子衿急道。     子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淡淡道:“既然你坚持,那你们只好跟我去一个地方了。”     “我真的不知道……”叶子衿护在子峥身前寸步不离,眼里有些惊慌,难道子嵘也想像关押子峥这样把她关起来吗,子嵘现在就像是一只嗜血的恶狼……     “子衿,少跟他废话,咱们跟他拼了!”话音未落,小武已将桌上的瓶子罐子砸向子嵘,最后连桌子也掀了过去。     只听清脆的玻璃碎裂声,紧接着咔擦一声巨响,子嵘抬腿将飞来的桌子踢开摔到了墙上。小武见子嵘身手不凡,顿时慌了神,叶子衿更是手足无措,奈何子峥脚上带了脚镣,绑着手的铁链又解不开,要救子峥出去几乎不可能。     “砰”地一声枪响,小武瞬间跪倒在地,手捂着膝盖,鲜血从指缝里流出。地上全是碎了的玻璃渣,这一倒下去更是钻心的痛。小武一直拿在手里的酒精灯也摔碎了,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酒精味。火苗瞬间窜了上来,而且越烧越大。     “如果不想死在这里就老老实实跟我走!”子嵘一声喝道,几步上前推开叶子衿替子嵘解开铁链。     叶子衿死死地拽住子峥的手,不让子峥被子嵘拖走。     “放手!”子嵘拿枪对准叶子衿吼道,他眼见火势越来越大,这房子里本是化工厂曾经的仓库,里面还藏有些易燃易爆物,知道在这里多呆一秒危险就多一分。     叶子衿在枪口之下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拼尽全力拉住子峥。铁门忽然被一脚踢开,急雨般的枪声响起,震得叶子衿耳中嗡嗡作响。子嵘连忙避开,瞄准进来的人开了几枪,进来的几个人应声倒下,而闯入的那群人似乎无意伤害叶子衿他们,只是一直朝着子嵘躲藏的方向开枪。     “姐,左边墙上有个密室的机关,你先带小武逃!”子峥正要一把推开姐姐,却被叶子衿一把抱住了腰。     “要走也是一起走。”叶子衿拉起子峥躲过枪火,二人扶着膝盖中枪的小武去找那个隐秘的机关。     身后的枪声渐渐减弱,火光越来越亮,熊熊燃烧的大火逐渐朝四周蔓延。子峥摸到了密道大门的开关,墙体转开成了一扇开启的门,三人步入了密道。空气里是烧焦了的气味和刺鼻的恶臭,熏得人都快睁不开眼。叶子衿走在最后一个,想起子嵘还在里面,心里放心不下子嵘,正要返回去救子嵘出来。小武将她一把拉住,道:“他对这里的构造肯定了如指掌,当然知道怎么逃出去,咱们还是快走吧!”     子峥心急如焚,道:“这里是工厂以前的旧仓库,有的东西遇到火会爆炸,必须尽快离开!”     “可是子嵘……”叶子衿望着身后翻腾的烈焰,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呼救,“不行,我要回去救子嵘!”     叶子衿正想冲进火中,子峥和小武奋力拉住了她,子峥强行抱着姐姐逃离。三人走了没过多久,只听后面一声钝响,密道里晃了几晃,上面漏下来的土和沙落了三人满头满身。     “子嵘!”叶子衿哭喊出来,木然地望着身后幽长的密道。     “姐,走吧,他会没事的。”子峥安慰道。     小武裤子上都是血迹,见叶子衿还站着不动,痛苦呻吟道:“哎哟,那人要杀你你还拼了命去救他,我拼了命救你,你现在连我的死活都不管……哎哟……痛死我了,我这条腿只怕要废了……”     叶子衿听到小武的喊叫,心里充满了歉意,当下救人要紧,只好和子峥一起扶了小武沿着密道走。     当三人走出密道时,却到了最初那片菜花地里。由于子峥长期不见阳光,只能用袖子挡住眼睛,小武早已疼得站不起来,唯独叶子衿站在一片金黄的花穗中,看见不远处的工厂大部分已经倒塌,她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随之一起坍塌了。     子嵘,她苦苦寻找的弟弟,难道刚重逢就又要阴阳相隔吗?叶子衿的眼泪夺眶而出,不顾身后小武和子峥的呼喊,她奋力拨开身前的野草菜花朝那片废墟跑去……           第四十八章 离别在即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院里的杜鹃花开得正盛,叶色浓绿,花瓣鲜艳如火,娇美如霞,花瓣簇拥在一起又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喷火蒸霞。     “姐,娘以前最喜欢的就是杜鹃花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子嵘拿着一个铁喷壶给花浇水,看着鲜红的杜鹃花努力回想着。     叶子衿笑容中渗出一丝苦涩,“是呀,姨娘最喜欢的就是杜鹃了,以前都统府的侧院里种了好多。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想不起来也很正常,那时你和子峥成天就知道玩闹,哪会管什么花花草草。”     自从那日叶子衿将子嵘从废墟里找了回来,子嵘昏迷了两天,醒来时却失去了记忆,医生说是头部受到了重物的撞击导致的失忆。为了子嵘和子峥的安全,孟昊翔将他们安排在了这幢偏僻的别墅,叶子衿为了照顾弟弟也搬了过来。     “姐,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子嵘忽然问。     叶子衿愣了一愣,看着红艳艳的杜鹃花心里仿佛被扎了一针,“你……你念完书就在公司帮我做事呀……”     子嵘挠了挠头,“哦”了一声,神色中有一丝痛苦,“姐,怎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连娘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真怕有一天我会连你和哥也忘记……”     叶子衿心中一酸,低声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以后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的,你,我,还有子峥永远不分开……”     “哥怎么还没回来?”子嵘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子峥从密室逃出来后经由叶子衿搭线找到了赵芝湄,并且很快通过赵锦年联系上了组织。叶子衿虽然不知道他们都在做些什么,但只要他们需要帮助,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且竭尽所能。曾经赵芝湄问过她愿不愿意加入共党,叶子衿拒绝了,她不想卷入各种纷争中,只想经营好沈记,平平淡淡地和家人在一起。可是事与愿违,子峥依旧从事地下工作,每天走在危险的边沿,一旦子峥出去办事,叶子衿总会提心吊胆,看来曾经平静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应该快回来了吧。”经子嵘这么一说,叶子衿心中开始有些不安。     这时子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蝴蝶风筝,一脸天真笑容道:“姐,这天气正好适合放风筝,我现在也喜欢放风筝,是不是因为咱们小时候爱玩这个?”     叶子衿心头涌上一丝酸涩,笑了笑,道:“是呀,以前我们会一起放风筝,你和子峥总是爱抢着玩。”     子嵘拿了风筝线在草坪上跑,叶子衿则在另一边拿着彩色的蝴蝶风筝。子嵘跑了几圈,风筝渐渐乘风飘起,越飞越高。     “姐,你看!它飞得多高!”子嵘满头大汗,难掩兴奋道。     叶子衿看着失忆的弟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喜还是该忧,如果子嵘哪一天恢复了记忆,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吗?叶子衿不敢去想子嵘恢复记忆后的事情,如果他们兄弟互相残杀,她该要怎么办……     “姐,你拿会儿放,现在风正好,风筝也飞得稳。”子嵘将手中的线头塞到叶子衿手中,自己则在一旁帮着放线。     叶子衿看着蝴蝶风筝越来越小,越来越高,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伤感。她笨拙地放着线,手仿佛变得不太灵活起来,心里想的都是两个弟弟的事。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有沙子飞进了叶子衿的眼睛,她忙松了线去捂住眼睛揉了两下,眼里不停地流泪,眼眶揉得红红的。只听子嵘“啊呀”一声,叶子衿微眯着眼睛顺着子嵘的目光看上去。     风筝线不知什么时候断了,那只蝴蝶风筝如同无根的兰花随风飘落下来,越飘越远,不一会儿就看不见踪影了。风停了,天空依旧一片碧蓝,只是不见了那只风筝,仿佛刚才只是一场迷了蝴蝶的梦……     “真可惜,看来是找不到了。”子嵘望着风筝下落的方向叹息道。     叶子衿擦了擦眼泪,此时沙子已经顺着眼泪流出来了,眼睛里不再又痒又痛。子嵘这才转过身来,见到叶子衿眼圈红红,一时惊慌错乱,忙安慰姐姐道:“姐,不过是一只风筝而已,丢了就丢了吧,你要真喜欢,我现在就出去给你买个新的。”     叶子衿被子嵘说得哭笑不得,她掏出绢子擦了擦子嵘额上的汗珠,道:“没事,只要你们不像这只风筝一样离开我就好。”     子嵘灿烂一笑,道:“姐,你放心,我永远都会守在你身边,和姐夫一起保护你。”     “嗯。”叶子衿低声应道。     铁门忽然“咔擦”一声开了,叶子衿回头一看,是子峥回来了。她高兴地走了上去,却见子峥神色匆忙,显得十分紧张,仿佛是一路风尘仆仆回来。     “怎么了?”叶子衿预感到是出了什么大事。     子峥看了一眼门外,边拉着叶子衿往屋里走边压低声音道:“事关重大,进去再说。”     三人一起进了屋,叶子衿和子峥坐到沙发上,子嵘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子峥看了一眼子嵘,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怀疑,凑近叶子衿耳边道:“要不要让子嵘先回避一下?”     叶子衿不悦道:“他都已经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还要提防自己的亲弟弟?”     子嵘察觉到姐姐和哥哥的脸色不太对,有些疑惑道:“姐,哥,出什么事了?”     叶子衿神色缓和了几分,道:“子峥有事要跟我们说。”     子峥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姐,这次情况真的很紧急,武汉那边抓到的一个重要同志叛变了,他是**地下核心领导人之一,他叛变会牵连到很多人,我要连夜撤离上海。”     子嵘听得云里雾里,虽不知道子嵘在说什么,但见神情十分凝重,也知道事情很重要。     叶子衿心中一惊,子峥又要离开上海了,她万分不舍,可是又无可奈何,只能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问道:“现在时间还来不来得及,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子峥想了想,道:“其实就在接到这条情报后上海这边的**地下领导人已经在我们的保护下撤离了,那个叛徒很快就会到上海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那边的人应该也收到了情报,车站这些地方肯定会加强搜查,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混出去。”     叶子衿听得心惊胆战,若是弟弟不撤离上海,那么只要那个叛徒一定会提供潜伏在上海的**特工名单,到时候子峥就难逃出去了,必须在那叛徒到之前将子峥送走!而且刻不容缓!     “你先去收拾点东西,我想想办法。”叶子衿揪着一颗心,快要透不过气来,只觉得子峥这一走仿佛是又走进了一片黑暗,她看不见摸不着,今后也不能保护弟弟,而且这一走回来的日子又遥遥无期……她心中百感交集,可是时间却不容许她多想这些,她只能尽力想到万全之策保证子峥安全离开上海。     子嵘一听子峥要走,神情十分沮丧,叶子衿没有告诉过子嵘关于子峥过去的事,只用了子峥几年前出国留洋蒙混了过去。子嵘一直以为子峥是刚回国不久,这次子峥又要急着走,他也跟叶子衿一样不舍。     “姐,哥这是要去哪儿?”子嵘不解问。     叶子衿只好继续撒谎道:“子峥要出国把书念完呀,他这次是因为休假才回来的,假期结束了他自然是要回学校的。”     子嵘信以为真,只见子峥提了一个小的藤箱匆匆下楼,就在刚才叶子衿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姐,我要走了,不然真的来不及了,到时候他们把铁路封锁了就麻烦了。”子峥说着就往门口走。     叶子衿上前一步拦住,道:“你先等会儿,我已经有办法送你离开上海了,沈记最近会发一批绸缎到南京,你到时候打扮成运送绸缎的伙计,我会让小武和你一起走,火车这一路会经过几个站点,你到时候见机行事,等你安全了,一定要通过卢伯告诉我……”叶子衿说完这番话,眼中已晶莹,但她仍强忍着眼泪去给小武打电话。     安排好一切后,叶子衿亲自送子峥去车站。二人正要上车时,子嵘忽然从屋里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盒东西。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前,扬了扬手中的盒子,道:“哥,这个带上,姐说你爱吃梨膏糖……”     叶子衿接过盒子,低头默默地流泪,子嵘见姐姐哭得伤心,忙安慰道:“姐,你不是说哥是出国念书吗?他下个假期还会回来的,我陪你一起等他回家。”     车里的子峥眼眶也微微湿润,他轻咳了两声,道:“子嵘,你要好好保护姐姐,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受一点伤害……”     “嗯,你放心吧,哥。”子嵘唇角浮出一丝自信的笑容。     车在路上平稳地行驶,车内气氛十分压抑。阿源见后面的姐弟二人均沉默不语,觉得有些奇怪。     良久,叶子衿终于开口问道:“新雨那边你怎么说的,她知道你要走吗,你这次该不会又要不辞而别?”     子峥低着头,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她现在应该还在影院外等我,我不想她有危险,所以……”     “所以你又骗了她。”叶子衿转过脸去,手肘靠在车窗上,擦了擦眼角的泪,又道,“你不觉得你对新雨太残忍了吗?她等了你这么久,结果才见你几面你又要不辞而别,她这样对你,难道还换不来你一句实话?”     “我给她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了她实情。”子峥默默地望着窗外,声音很轻。     叶子衿没有再说什么,她不知道新雨看到那封信会作何感想。她抬眸看了一眼子峥,这几年他消瘦了许多,下巴的轮廓明显尖了些,曾经的年少轻狂早已寻不到踪影。叶子衿很心疼子峥,她多想他能安定下来和新雨一起走下去,可是她又不能说服子峥放弃自己的信仰和理想。有时候这种矛盾让叶子衿觉得无比煎熬。可是眼下,子峥是不得不走了……     等到了车站,小武早已在候车室等候,那批绸缎也已经装好。     “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叶子衿声音有些颤抖,握住子峥的手迟迟不放。     小武拍着胸脯道:“哎呀,老板你放心吧,你交待给我的事情我哪次没办好。”     子峥低声嗯了一声,不敢再去看姐姐,道:“姐,别哭出来,周围可能有他们的眼线……我走了……”     “嗯……”叶子衿缓缓松开了手,目送小武和子峥进站,狠狠地将眼泪逼了回去。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身边跑过,叶子衿仔细一看,那人居然是汪新雨!           第四十九章 险中求稳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新雨……”     叶子衿还未反应过来,子峥已经被汪新雨拉住。子峥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他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对汪新雨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汪新雨没好气地道:“怎么,这次又想把我扔下?只不过我早就发现那封信了,所以我这次要和你一起走,我连票都买好了。”     子峥摇头,语气坚决道:“不行,你不能走,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     汪新雨举了举手里的小皮箱,道:“我不管,反正我要跟你走,大不了我也加入……”     还未说出那几个字,子峥连忙沉声喝道:“此事绝非儿戏!你快回去,我要走了!”     可是汪新雨仍拉住子峥不放,倔强道:“我再也不想等下去了,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叶子衿见二人僵持不下,子峥离开又迫在眉睫,于是上前解围道:“子峥,新雨既然决定了,你也不要再辜负了人家女孩子的心。”     “姐,你不知道……”子峥言语中有些焦急。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相信新雨做这个决定不是一时冲动,你难道忍心让她后面的生活继续在无望的等待中度过吗?”叶子衿反问道。     子峥一时沉默,汪新雨感激地看了一眼叶子衿,转而对子峥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除非你不爱我了,否则我绝不离开。”     等在后面的小武不耐烦地走上来,道:“你们还走不走了,火车要开了!”     子峥也没了主意,倒是汪新雨一把拉起子峥往月台处走,叶子衿走在后面,看着二人的背影,心中生出一丝欣慰。     “姐,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另外,不管你如何骂我,我也要告诉你一句,小心子嵘。虽然他现在失忆了,不过一旦他恢复记忆,我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既然他能对我下手,也一定能对你下手,你一定要提防子嵘……”子峥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叶子衿点了点头,道:“我会小心的,你自己也是,保护好新雨。”     “嗯。”子峥低头应道。     三人正要上车,忽然从周围涌上来一众士兵,守在各个上车点。     “各位兵大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们买了票的还不让上车么?”小武笑呵呵问道。     站在车门前的男人白了他一眼,道:“上面有命令,所有上车的人都要接受检查。”     那人说着又对后面排起长队的乘客道:“每个人把证件都拿出来,行李都打开,要检查了才能上车。”     几个人要将装有绸缎的箱子打开,小武忙抢过道:“这里面的东西可打开不得,是上好的旗袍料子,要是摸坏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几个士兵不耐烦地推开小武,其中一个骂道:“管你娘的什么料子,都要开箱检查,否则你就是共党,我们想抓就抓。”     “住手!”叶子衿上前一步拦住。     那几个人见是个女子,更是不把叶子衿放在眼里,嚷道:“哪里来的女人,要想活命就快点滚开!”     叶子衿不慌不忙道:“我是沈记华服公司的老板,你们廖科长我认识,如果你们想活命就快点放开那箱子,里面的东西比你们的命还贵。”     那几个士兵皆是粗俗之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沈记华服,但见叶子衿口气不小,心下也忌惮了几分。刚才领头的那男人有些见识,听说过沈记华服公司,对其身后的背景也略知一二,忙走了过来恭敬道:“原来是叶老板,失敬失敬,手下莽撞了,还请叶老板见谅。”     叶子衿瞟了那人一眼,道:“这批上好的绸缎是要送到南京去的,误了时辰可不好,还请这位军长立刻放我的伙计上车。”     那男人连声应道:“好好好,这就上车。”     子峥暗自松了口气,正要和小武新雨二人一起上火车,忽然后方传来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慢着。”     叶子衿转身一看,原来是廖源锋。     “叶老板,好久不见。”廖源锋笑意满面地走了上来,彬彬有礼道。     叶子衿客气地回了句,“廖科长真是贵人事忙,动不动就来车站检查,我在这儿都是第二次遇见您了。”     廖源锋笑道:“没办法呀,拿人俸禄替人办事嘛。叶老板怎么这么晚了还亲自来车站,是送客吗?”说罢目光望向了小武他们三人。     叶子衿极力保持冷静,淡淡笑道:“我也是没办法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朱秘书长让我搜罗了一批上乘的旗袍料子送到南京去,你也知道蒋夫人非常喜爱旗袍,这做上好的旗袍当然需要上乘的料子。”     廖源锋听到朱秘书长和蒋夫人,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笑道:“叶老板真是费心了,想必这些绫罗绸缎都是异常名贵,我这个乡下人还没见过什么好料子,不知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     叶子衿知道廖源锋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好在那箱子里除了绸缎并没有放别的东西,廖源锋是个多疑的人,不亲眼所见他是不会消除疑心的。叶子衿镇定自若,莞尔道:“廖科长真是说笑了,您这样的若是乡下人,那我们这样真从乡下来的岂不是泥巴人了?您要检查尽管直说便是,只是小心别刮坏了料子,不然误了朱秘书长的事我可不好交代。”     廖源锋低声笑了两声,道:“叶老板果然爽快,跟你打交道真是轻松。你放心,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坏了要送给蒋夫人的料子。”     廖源锋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刚才领头的那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八匹各色提花绸缎。廖源锋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然后伸入箱子里轻轻翻了几下,检查完每一匹叠好的绸缎后才放心合上了箱子。     “果然件件都是珍品呀,想必做出来的旗袍也一定华贵之极。”廖源锋道。     叶子衿漫不经心道:“廖科长,现在可以放我的伙计上车了吗?”     廖源锋扫了一眼小武和子峥,忽然问道:“叶老板,送这批绸缎需要三个人吗?只有一个箱子而已。”     叶子衿心中一惊,不过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廖源锋只是多疑,他并不知道子峥的身份。     “廖科长您也知道这是要送给蒋夫人的旗袍料子,一来这批绸缎很值钱,二来这批绸缎意义非凡,所以我加派了人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万一中途又出现个什么检查之类的,那些个粗人把我这料子的光泽和手感破坏了,我店里这个懂行的丫头也知道怎么去补救。”叶子衿微笑着扫了一眼廖源锋笑容僵硬的脸。     “叶老板果然想得周到,难怪朱秘书长如此信任你。既然这批绸缎事关重大,你的人就赶快上车吧,以后有这样好的绸缎还望叶老板也给我留几匹。”廖源锋笑道。     叶子衿颔首,“好呀,不过廖科长还要多多照顾我沈记的生意,听说您最近经常带太太去锦鸿楼做旗袍。您太太真是保养得极好,身材皮肤还跟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廖科长好福气呀。以后您太太若是来沈记做旗袍,我一定会推荐最鲜艳最上乘的料子给她,不然怎么配得上廖科长如今的身份。”其实叶子衿知道廖源锋的太太又老又丑,是廖源锋过去还在乡下时老家给找的,那女人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妇人。     “叶老板过奖了,日后我一定带她来沈记做衣服……”廖源锋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不好再跟叶子衿多说,让人继续在此检查,他自己告辞后往别处察看去了。     叶子衿目送子峥他们三人上了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进去,连最后的道别都不能说。     不久后,火车开动了,白烟腾起,汽笛长鸣,一节又一节的车厢从她眼前呼啸而过,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叶子衿茫然地望着火车最后的车尾,脑子里空荡荡的,随着火车的远去,她的心也空了一般。孤零零的铁轨,冷清的月台,刚才的嘈杂拥挤顿时消减了大半,送客的人开始往外走,叶子衿默默地伫立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去……     转眼到了五月,子峥已经走了近一个月。别墅的花园里十分安静,池塘的碧水如一块澄澈的美玉,几缕风吹得水波微澜。大朵大朵的石榴花夹杂在绿叶中,仿佛燃烧的火一般。     子嵘坐在一棵树下,专心致志地画画,连身后有人来了也丝毫未察觉。     “你画得真好看。”一个温柔明亮的声音响起,就像夏日的风吹动了窗前的水晶帘。     子嵘惊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不小心碰倒了身边的一堆颜料罐,粉红、橘黄、浅绿的颜料流了出来,染上了来人的鞋尖。     “对不起对不起……”子嵘连连道歉,拿了旁边的布蹲下给来的女子擦鞋。怎料他手上也沾了颜料,越擦越花,好好的一双白皮鞋被擦成了粉绿夹杂的颜色。     子嵘歉意地看了女子一眼,道:“对不起,这鞋子是擦不干净了,我赔你一双吧,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买了给你送过去。”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叫赵芝湄,不用你赔我,就一双鞋子而已,我是子衿的朋友,我来找子衿,她在家吗?”     子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她刚才出去了,要不您进屋等一会儿吧。”     “嗯,好。”赵芝湄答道,不经意间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画板,问道,“你画的是蔷薇花吧,画得很好,你是学美术的吗?”     子嵘挠了挠头,道:“我是在家太无聊了,我姐就请了老师教我画画,我也只是瞎画的而已。”     “原来你就是以前走丢的那个弟弟,子衿跟我提过,你叫子嵘是不是?”赵芝湄问道。     “走丢?”子嵘疑惑不解,“我姐从来没跟我提过,我以前走丢过吗?”     赵芝湄见子嵘对此一无所知,立刻不再说下去,既然叶子衿没有告诉他,她猜测子衿应该是担心子嵘知道了会难过。她应付道:“子衿常跟我说你们小时候的事,说有一次你们躲迷藏的时候你藏得很好,子衿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走丢了。”     “哦,这样呀……”子嵘尴尬地笑了笑,“我姐是说我小时候比较顽皮……”     赵芝湄忽然拿过子嵘手里的画,又抬眸看了看不远处的蔷薇花,如今正是蔷薇盛开的季节,花园里的蔷薇娇美纯真,或粉或白地一簇簇绽放,夹杂在浅绿深绿的叶子间,珊珊可爱,十分俏丽。     “你把这画送给我吧,就当赔我这双鞋子了。”赵芝湄笑起来眼眸弯弯,明媚又活泼。     子嵘一脸惊讶,忙道:“这幅画还没画完,实在送不出手,你若真喜欢,我画完了再送给你吧……”     “好呀,那你在这里画,我看着,反正子衿还没回来,你再画会儿。”赵芝湄说着俯身帮子嵘清理倒在地上的颜料罐。     子嵘哪好意思让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子做这些,立刻蹲下身揽过画盘颜料罐,赵芝湄一不小心手上也沾了花花绿绿的颜料,子嵘有些过意不去,忙拿了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擦一擦吧,这里不用你帮忙的,你的裙子这么漂亮,弄脏了可不好洗。”子嵘一边整理画笔之类的东西一边道。     赵芝湄接过那块白布时忽然愣了愣,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登台献唱的情景。     那时她到上海不久,迫于生计去歌舞场找工作。好不容易熬到能登台,那晚却因为紧张唱得连连跑调。下台后她被经理骂了一通,还被其他歌女舞女嘲笑。因为委屈,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自己哭,当她哭得正伤心时,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身后一人递给了她一方手帕,“擦一擦吧……“那男人的声音她至今忘不了,她当时只看见了那男人的侧脸,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人就已经转身走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赵芝湄迟疑片刻,缓缓道。她心里扑通直跳,刚才听到子嵘的那句话时,埋藏心底的秘密立刻又苏醒了过来。           第五十章 共商计策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子峥茫然地看了看赵芝湄,仔细回忆了下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赵芝湄失神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失落,道:“哦……没什么,也许是我记错了。”     子嵘重新拾起画笔,开始一笔一划涂抹刚才未画完的蔷薇花。赵芝湄则坐在一边静静欣赏他笔下的花卉,只觉得这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刚学画画不久的人。     “你当真只学了几天?”赵芝湄难以置信地问。     子嵘如实道:“是的,因为最近总是头疼,所以我姐不让我出去做事,她见我实在无聊了,就问我喜欢些什么,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对画画有兴趣,她请了老师来教我,连老师也觉得我是有绘画功底的,可是我总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学过……”     “你对过去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赵芝湄生出几分同情,看着这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陷入沉思的安静模样,心跳不觉漏了几拍。他与她在百乐门见到的那些男人不一样,他的身上有一种干净温和的气质,如同夏日的风一般,吹散了燥热,携来了清香。     子嵘努力回想着,忽然抱着头,神情十分痛苦,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一抹突兀的红色划过了画上的整朵蔷薇花。     “你怎么了?”赵芝湄连忙扶住子嵘问。     子嵘皱眉摇了摇头,一手揉着太阳穴,喘息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常常头痛欲裂,我真担心有一天会忘记姐姐和哥哥的模样……”     “也许是在外面太热流了汗,然后一吹了风就害了头痛病,我先扶你进去吧。”赵芝湄扶起子嵘往洋房里走。     二人正要进门时,刚巧遇见了回来的叶子衿。叶子衿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见子嵘脸色不好,忙小跑上来,摸了摸子嵘的额头,心疼道:“怎么了?是不是又犯头痛了?”     子嵘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没事的,姐,我不要紧。”     赵芝湄眉心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对叶子衿道:“他刚才头疼的厉害,是不是害了什么头痛病,要不送去医院瞧瞧吧?”     叶子衿扶着弟弟进屋坐下,匆忙上楼取了药下来,道:“前几天才去过医院,医生说是因为头部受过严重撞击留下的病根,要坚持吃这种药才能缓解他的头痛。”     “他的头部是怎么受到撞击的?”赵芝湄飞快问道。     叶子衿一边倒水一边看了看赵芝湄,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赵芝湄会意,随即不再言语。     子嵘吃了药,叶子衿扶他去楼上房间睡下。她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外面绿树蓊郁花草繁茂,明媚的阳光洒落其上,倒也不觉得这夏天十分燥热不安。     “你好好睡一觉,到时间了我会上来叫你吃饭。”叶子衿拉过凉被的一角轻轻搭在子嵘的胸口上。     子嵘忽然握住叶子衿的手,眼中有一丝紧张和忧虑,道:“姐,我这病是不是治不好了?我是不是活不久了?可是我答应了哥哥要好好照顾你保护你的,我真是太没用了……”     叶子衿愣住,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她反握住子嵘的手拍了拍,笑道:“别胡思乱想了,没什么大碍的,你就安心睡吧,晚上我做你最爱吃的清蒸鱼。”     “嗯……”子嵘缓缓地闭上了眼。     楼下的赵芝湄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会儿杂志,见叶子衿过来了,忙问道:“子嵘是怎么受伤的?”     叶子衿叹息一声,将曾经发生的事告诉了赵芝湄。赵芝湄听后十分震惊,脱口道:“你是说子嵘从小被日本人收养了,他后来变成了日本特务……”     “是的,他的养父是个日本人,我知道真相的时候子峥已经被子嵘关在密室很久了,有时候我真希望子嵘永远都不要恢复记忆,可是万一……”叶子衿不敢去想,子峥临别时嘱咐过她的那些话更令她心神难安。这种感觉就像家里埋着一个炸弹,而她却不知道炸弹什么时候会爆炸。     赵芝湄静默良久,才问:“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子嵘会改邪归正吗?”     叶子衿对这件事心里也没底,她只能竭尽所能对子嵘好,弥补这些年她对子嵘的亏欠,她一直觉得亲情能胜过一切,只要子嵘心里有她这个姐姐,不管他是否恢复了记忆也一定不会伤害她。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子嵘会认清谁才是真正为他好的人,我会引导他走上正道。”叶子衿道。     “但愿如此吧,你也不必太自责了,子嵘被拐走的事也不能怪你,你也是迫于无奈才做出的选择。”赵芝湄见叶子衿黯然神伤,软语安慰道。     “嗯。”叶子衿勉强笑了笑,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赵芝湄这才想起正事来,道:“我发现凤绮霞和黄嘉浚一直走得很近,就派人去暗中查了,发现黄嘉浚在暗地里从事鸦片生意。”     “那个男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做出这样的事有什么奇怪的吗?”叶子衿问。     赵芝湄合上杂志,缓缓道:“我对那个男人倒是没什么好印象,倒是这个凤绮霞还大有来头,我通过查黄嘉浚结果查到了凤绮霞的背景,她其实是个日本间谍。”     “日本间谍?”叶子衿惊愕道,她只是曾经听孟昊翔说过凤绮霞背景复杂,要她少与凤绮霞来往,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是日本间谍。     “没错,她一直在帮黄嘉浚做鸦片买卖,不过之所以这么久没被发现,是因为他们把鸦片提纯为吗啡,打着医用的幌子蒙混过关,这里面肯定有日本人参与其中获利。”赵芝湄若有所思道。     “那我们可以直接举报他们,让禁烟局的人去抓人。”叶子衿十分憎恶这种贩卖鸦片坑害同胞的行径。     赵芝湄叹了口气,缓缓道:“要是他们能管早就管了,既然黄嘉浚敢这样做,他就一定会打点好上下关系,光凭一纸举报根本奈何不了他。”     “那你想怎么做?”叶子衿知道黄嘉浚是个狡猾之人,靠着其父过去的人脉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不仅官场得意,连情场也是如沐春风一路繁花似锦。     “你知道文莺是他的旧情人吧?”赵芝湄说到文莺时眼底有一丝同情。     叶子衿想到那次遇见文莺时的情景,越发觉得这男人龌蹉恶心。十分鄙夷道:“我当然知道,那个男人差点害得文莺身败名裂,好在文莺还算聪明,没有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自毁前程。”     赵芝湄随意翻了翻杂志,笑了笑,道:“她复出之后现在过得还不错,又出了新唱片,还上了玲珑杂志,连黄嘉浚好像又对她余情未了的样子。百乐门里虽然新人辈出,但有些听众还是很喜欢当年她那首《江南小调》的,比如说朱秘书长。”     叶子衿当即会意了赵芝湄的意思,“你是说让我从文莺和朱秘书长那边做文章,然后借他人之手铲除黄嘉浚和凤绮霞?”     “我只是初步计划利用这三人的关系制造一点矛盾,只是我和文莺一直是竞争对手,她对我向来不待见,我也没办法和她说。你好歹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对她有恩,这个面子我想她会卖给你,况且她对黄嘉浚肯定恨之入骨。”赵芝湄不紧不慢道来。     “好吧,等你计划周全了告诉我,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叶子衿道。     二人相视一笑,赵芝湄只盼叶子衿能答应她曾经的提议,如果叶子衿能加入他们,有的事情会好办一些。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叶子衿前去开门,竟是孟昊翔来了。孟昊翔很自然地给了叶子衿一个拥抱,叶子衿轻声咳了两下,孟昊翔才看见赵芝湄也在,笑了笑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小姐聊天的雅兴。”     赵芝湄微微点头示意,起身笑道:“孟老板说得我倒不好意思了,明明是我打扰了你们,孟老板好好陪子衿吧,我就不在这儿杵着了,我先回去了。”     “不留下来吃饭?”叶子衿被赵芝湄说得脸红了红。     “不了,孟老板的手艺可是你专属享用的,我就不占这个便宜啦。”赵芝湄说笑着走出了门,手腕上套着的小手袋一摇一晃,撑着的一把蕾丝小洋伞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小脸娇俏。     “赵小姐来找你做什么?”孟昊翔问。     叶子衿笑了笑,挽过孟昊翔的手走向厨房,“没什么,她就是过来找我说说话聊聊舞衣的事。”     “子嵘呢?”孟昊翔看了一眼客厅,并没发现子嵘像平常一样靠在沙发上作画。     叶子衿眼底浮出一丝担忧,道:“他刚才头又痛了,吃了药去房间睡了。”     “嗯,要不要再请别的医生看看?”孟昊翔知道叶子衿一直很担心这个弟弟,自从那日把子嵘从废墟里挖出来后,子嵘昏迷的那两日里叶子衿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照顾,眼睛里都熬出了血丝。他明白叶子衿的用心,她是想把这些年亏欠子嵘的尽量弥补回来,在她心里始终还在为子嵘被拐的事自责。     叶子衿微微失神,顿了顿,才道:“不用了,医生说坚持吃药会好些的……”     “可是……”孟昊翔心里隐隐有些顾虑,他还未说完,叶子衿便转移话题打断道:“我今天买了新鲜的活鱼回来,晚上做清蒸鱼怎么样?”     “嗯?”孟昊翔还未反应过来,叶子衿已经将一个盛满水的盆子端了起来。     “看!还是活的鳜鱼,我需要你的帮忙。”叶子衿冲孟昊翔眨眼一笑。     孟昊翔无奈地微笑,眼中有一丝怜惜,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只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毕竟那人是她的亲人。     “把杀鱼这种粗活给我做,自己就做些调味的细活儿。”孟昊翔拿起一条围裙,一边替自己系上一边故作抱怨。     叶子衿绕至他身后,替孟昊翔系上了围裙,看着他笔挺的衬衫外竟然围了一条极其不搭调的围裙,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孟昊翔打量了自己一番问。     叶子衿摇头笑,“想不到堂堂孟老板围上围裙还有模有样的,这叫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么?孟大厨……”     “我看是把你宠坏了,越来越油嘴滑舌。”孟昊翔说着忽然伸手将整条鱼捉了起来,鱼胡乱挣扎着,扬起了一片水花,最后鱼尾那一扫,竟将水都扫在了叶子衿的脸上。     叶子衿擦着脸上的水,头发上衣袖上全是鱼腥味,她没好气地瞪了孟昊翔一眼,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孟昊翔将鱼放到案板上,走到叶子衿身边替她擦着身上头发上的水,笑道:“我本来是要帮你杀鱼的,那鱼犯的错你怎么怪到我头上了?”     叶子衿听了正要推开他,却被孟昊翔一把搂在怀里,“子衿,过几天就是华爷的生辰了,你跟我回无锡一趟,我会说服华爷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一定要早点把你娶过门。”     叶子衿心中一暖,轻轻靠在他的胸膛,道:“可是华爷不会想见我的……”     “你放心,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名分,从无锡回来我会登报宣布我们的婚事。”孟昊翔目光坚定,握住叶子衿的手不放开。     叶子衿只觉得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这种幸福的感觉来得有些突然,孟昊翔这么一说倒让毫无准备的她措手不及,只低低道了声,“嗯……”     二人正紧紧相拥在一起,只听身后“啪嗒”一声,接连又“啪嗒啪嗒”几声,叶子衿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案板上的鱼一跃跳到了地上。     “快把鱼拿起来!”叶子衿见那鱼又是上下动着鳃,又是奋力挣扎,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孟昊翔挽起袖子将鱼抓住,鱼在他手中又扭动了两下,孟昊翔笑道:“你看它也想跃龙门讨个彩头,只可惜它不是鲤鱼,今晚只能躺在我们的盘子里了。”     傍晚,叶子衿做好了饭菜后上楼叫子嵘吃饭。     子嵘见孟昊翔也在,又看了看姐姐一脸幸福的样子,笑道:“姐夫,你应该经常过来吃饭,我姐爱吃你夹给她的菜哦。”     孟昊翔也笑了笑,“那好,我今天就给她多夹一点。”     子嵘坐了下俩,叶子衿照例去客厅放音乐,因为子嵘觉得房子太大,显得有些冷清,他们平时吃饭时会放些音乐显得热闹些。叶子衿随意挑了一盘赵芝湄的唱片放到留声机上,美妙的音乐随之飘了出来。     三人坐下吃饭,叶子衿见子嵘迟迟不动筷子,问道:“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子嵘这才回过神来,恍然笑了笑,无奈道:“我就是听着这歌声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就是记不起来了。”     叶子衿道:“这首歌就是今天来我们家的那位赵小姐唱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上海滩的大明星,艺名叫蔷薇,唱歌很好听,她的歌到处都有在放的,你听过也没什么奇怪。”     子嵘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她是蔷薇……”           第五十一章 好戏连台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子峥茫然地看了看赵芝湄,仔细回忆了下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赵芝湄失神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失落,道:“哦……没什么,也许是我记错了。”     子嵘重新拾起画笔,开始一笔一划涂抹刚才未画完的蔷薇花。赵芝湄则坐在一边静静欣赏他笔下的花卉,只觉得这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刚学画画不久的人。     “你当真只学了几天?”赵芝湄难以置信地问。     子嵘如实道:“是的,因为最近总是头疼,所以我姐不让我出去做事,她见我实在无聊了,就问我喜欢些什么,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对画画有兴趣,她请了老师来教我,连老师也觉得我是有绘画功底的,可是我总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学过……”     “你对过去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赵芝湄生出几分同情,看着这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陷入沉思的安静模样,心跳不觉漏了几拍。他与她在百乐门见到的那些男人不一样,他的身上有一种干净温和的气质,如同夏日的风一般,吹散了燥热,携来了清香。     子嵘努力回想着,忽然抱着头,神情十分痛苦,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一抹突兀的红色划过了画上的整朵蔷薇花。     “你怎么了?”赵芝湄连忙扶住子嵘问。     子嵘皱眉摇了摇头,一手揉着太阳穴,喘息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常常头痛欲裂,我真担心有一天会忘记姐姐和哥哥的模样……”     “也许是在外面太热流了汗,然后一吹了风就害了头痛病,我先扶你进去吧。”赵芝湄扶起子嵘往洋房里走。     二人正要进门时,刚巧遇见了回来的叶子衿。叶子衿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见子嵘脸色不好,忙小跑上来,摸了摸子嵘的额头,心疼道:“怎么了?是不是又犯头痛了?”     子嵘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没事的,姐,我不要紧。”     赵芝湄眉心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对叶子衿道:“他刚才头疼的厉害,是不是害了什么头痛病,要不送去医院瞧瞧吧?”     叶子衿扶着弟弟进屋坐下,匆忙上楼取了药下来,道:“前几天才去过医院,医生说是因为头部受过严重撞击留下的病根,要坚持吃这种药才能缓解他的头痛。”     “他的头部是怎么受到撞击的?”赵芝湄飞快问道。     叶子衿一边倒水一边看了看赵芝湄,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赵芝湄会意,随即不再言语。     子嵘吃了药,叶子衿扶他去楼上房间睡下。她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外面绿树蓊郁花草繁茂,明媚的阳光洒落其上,倒也不觉得这夏天十分燥热不安。     “你好好睡一觉,到时间了我会上来叫你吃饭。”叶子衿拉过凉被的一角轻轻搭在子嵘的胸口上。     子嵘忽然握住叶子衿的手,眼中有一丝紧张和忧虑,道:“姐,我这病是不是治不好了?我是不是活不久了?可是我答应了哥哥要好好照顾你保护你的,我真是太没用了……”     叶子衿愣住,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她反握住子嵘的手拍了拍,笑道:“别胡思乱想了,没什么大碍的,你就安心睡吧,晚上我做你最爱吃的清蒸鱼。”     “嗯……”子嵘缓缓地闭上了眼。     楼下的赵芝湄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会儿杂志,见叶子衿过来了,忙问道:“子嵘是怎么受伤的?”     叶子衿叹息一声,将曾经发生的事告诉了赵芝湄。赵芝湄听后十分震惊,脱口道:“你是说子嵘从小被日本人收养了,他后来变成了日本特务……”     “是的,他的养父是个日本人,我知道真相的时候子峥已经被子嵘关在密室很久了,有时候我真希望子嵘永远都不要恢复记忆,可是万一……”叶子衿不敢去想,子峥临别时嘱咐过她的那些话更令她心神难安。这种感觉就像家里埋着一个炸弹,而她却不知道炸弹什么时候会爆炸。     赵芝湄静默良久,才问:“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子嵘会改邪归正吗?”     叶子衿对这件事心里也没底,她只能竭尽所能对子嵘好,弥补这些年她对子嵘的亏欠,她一直觉得亲情能胜过一切,只要子嵘心里有她这个姐姐,不管他是否恢复了记忆也一定不会伤害她。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子嵘会认清谁才是真正为他好的人,我会引导他走上正道。”叶子衿道。     “但愿如此吧,你也不必太自责了,子嵘被拐走的事也不能怪你,你也是迫于无奈才做出的选择。”赵芝湄见叶子衿黯然神伤,软语安慰道。     “嗯。”叶子衿勉强笑了笑,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赵芝湄这才想起正事来,道:“我发现凤绮霞和黄嘉浚一直走得很近,就派人去暗中查了,发现黄嘉浚在暗地里从事鸦片生意。”     “那个男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做出这样的事有什么奇怪的吗?”叶子衿问。     赵芝湄合上杂志,缓缓道:“我对那个男人倒是没什么好印象,倒是这个凤绮霞还大有来头,我通过查黄嘉浚结果查到了凤绮霞的背景,她其实是个日本间谍。”     “日本间谍?”叶子衿惊愕道,她只是曾经听孟昊翔说过凤绮霞背景复杂,要她少与凤绮霞来往,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是日本间谍。     “没错,她一直在帮黄嘉浚做鸦片买卖,不过之所以这么久没被发现,是因为他们把鸦片提纯为吗啡,打着医用的幌子蒙混过关,这里面肯定有日本人参与其中获利。”赵芝湄若有所思道。     “那我们可以直接举报他们,让禁烟局的人去抓人。”叶子衿十分憎恶这种贩卖鸦片坑害同胞的行径。     赵芝湄叹了口气,缓缓道:“要是他们能管早就管了,既然黄嘉浚敢这样做,他就一定会打点好上下关系,光凭一纸举报根本奈何不了他。”     “那你想怎么做?”叶子衿知道黄嘉浚是个狡猾之人,靠着其父过去的人脉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不仅官场得意,连情场也是如沐春风一路繁花似锦。     “你知道文莺是他的旧情人吧?”赵芝湄说到文莺时眼底有一丝同情。     叶子衿想到那次遇见文莺时的情景,越发觉得这男人龌蹉恶心。十分鄙夷道:“我当然知道,那个男人差点害得文莺身败名裂,好在文莺还算聪明,没有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自毁前程。”     赵芝湄随意翻了翻杂志,笑了笑,道:“她复出之后现在过得还不错,又出了新唱片,还上了玲珑杂志,连黄嘉浚好像又对她余情未了的样子。百乐门里虽然新人辈出,但有些听众还是很喜欢当年她那首《江南小调》的,比如说朱秘书长。”     叶子衿当即会意了赵芝湄的意思,“你是说让我从文莺和朱秘书长那边做文章,然后借他人之手铲除黄嘉浚和凤绮霞?”     “我只是初步计划利用这三人的关系制造一点矛盾,只是我和文莺一直是竞争对手,她对我向来不待见,我也没办法和她说。你好歹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对她有恩,这个面子我想她会卖给你,况且她对黄嘉浚肯定恨之入骨。”赵芝湄不紧不慢道来。     “好吧,等你计划周全了告诉我,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叶子衿道。     二人相视一笑,赵芝湄只盼叶子衿能快些答应她曾经的提议,如果叶子衿能加入他们,有的事情会好办一些。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叶子衿前去开门,竟是孟昊翔来了。孟昊翔很自然地给了叶子衿一个拥抱,叶子衿轻声咳了两下,孟昊翔才看见赵芝湄也在,笑了笑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小姐聊天的雅兴。”     赵芝湄微微点头示意,起身笑道:“孟老板说得我倒不好意思了,明明是我打扰了你们,孟老板好好陪子衿吧,我就不在这儿杵着了,我先回去了。”     “不留下来吃饭?”叶子衿被赵芝湄说得脸红了红。     “不了,孟老板的手艺可是你专属享用的,我就不占这个便宜啦。”赵芝湄说笑着走出了门,手腕上套着的小手袋一摇一晃,撑着的一把蕾丝小洋伞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小脸娇俏。     “赵小姐来找你做什么?”孟昊翔问。     叶子衿笑了笑,挽过孟昊翔的手走向厨房,“没什么,她就是过来找我说说话聊聊舞衣的事。”     “子嵘呢?”孟昊翔看了一眼客厅,并没发现子嵘像平常一样靠在沙发上作画。     叶子衿眼底浮出一丝担忧,道:“他刚才头又痛了,吃了药去房间睡了。”     “嗯,要不要再请别的医生看看?”孟昊翔知道叶子衿一直很担心这个弟弟,自从那日把子嵘从废墟里挖出来后,子嵘昏迷的那两日里叶子衿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照顾,眼睛里都熬出了血丝。他明白叶子衿的用心,她是想把这些年亏欠子嵘的尽量弥补回来,在她心里始终还在为子嵘被拐的事自责。     叶子衿微微失神,顿了顿,才道:“不用了,医生说坚持吃药会好些的……”     “可是……”孟昊翔心里隐隐有些顾虑,他还未说完,叶子衿便转移话题打断道:“我今天买了新鲜的活鱼回来,晚上做清蒸鱼怎么样?”     “嗯?”孟昊翔还未反应过来,叶子衿已经将一个盛满水的盆子端了起来。     “看!还是活的鳜鱼,我需要你的帮忙。”叶子衿冲孟昊翔眨眼一笑。     孟昊翔无奈地微笑,眼中有一丝怜惜,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只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毕竟那人是她的亲人。     “把杀鱼这种粗活给我做,自己就做些调味的细活儿。”孟昊翔拿起一条围裙,一边替自己系上一边故作抱怨。     叶子衿绕至他身后,替孟昊翔系上了围裙,看着他笔挺的衬衫外竟然围了一条极其不搭调的围裙,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孟昊翔打量了自己一番问。     叶子衿摇头笑,“想不到堂堂孟老板围上围裙还有模有样的,这叫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么?孟大厨……”     “我看是把你宠坏了,越来越油嘴滑舌。”孟昊翔说着忽然伸手将整条鱼捉了起来,鱼胡乱挣扎着,扬起了一片水花,最后鱼尾那一扫,竟将水都扫在了叶子衿的脸上。     叶子衿擦着脸上的水,头发上衣袖上全是鱼腥味,她没好气地瞪了孟昊翔一眼,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孟昊翔将鱼放到案板上,走到叶子衿身边替她擦着身上头发上的水,笑道:“我本来是要帮你杀鱼的,那鱼犯的错你怎么怪到我头上了?”     叶子衿听了正要推开他,却被孟昊翔一把搂在怀里,“子衿,过几天就是华爷的生辰了,你跟我回无锡一趟,我会说服华爷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一定要早点把你娶过门。”     叶子衿心中一暖,轻轻靠在他的胸膛,道:“可是华爷不会想见我的……”     “你放心,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名分,从无锡回来我会登报宣布我们的婚事。”孟昊翔目光坚定,握住叶子衿的手不放开。     叶子衿只觉得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这种幸福的感觉来得有些突然,孟昊翔这么一说倒让毫无准备的她措手不及,只低低道了声,“嗯……”     二人正紧紧相拥在一起,只听身后“啪嗒”一声,接连又“啪嗒啪嗒”几声,叶子衿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案板上的鱼一跃跳到了地上。     “鱼!快捉住它。”叶子衿见那鱼又是上下动着鳃,又是奋力挣扎,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孟昊翔挽起袖子将鱼抓了起来,笑着道:“你看它也想跃龙门讨个彩头,只不过今晚只能让它躺在盘子里了。”     傍晚,叶子衿做好了饭菜后上楼叫子嵘吃饭。     子嵘见孟昊翔也在,又看了看姐姐一脸幸福的样子,笑道:“姐夫,你应该经常过来吃饭,我姐爱吃你夹给她的菜哦。”     孟昊翔也笑了笑,“那好,我今天就给她多夹一点。”     子嵘坐了下俩,叶子衿照例去客厅放音乐,因为子嵘觉得房子太大,显得有些冷清,他们平时吃饭时会放些音乐显得热闹些。叶子衿随意挑了一盘赵芝湄的唱片放到留声机上,美妙的音乐随之飘了出来。     三人坐下吃饭,叶子衿见子嵘迟迟不动筷子,问道:“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子嵘这才回过神来,恍然笑了笑,无奈道:“我就是听着这歌声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可是就是记不起来了。”     叶子衿道:“这首歌就是今天来我们家的那位赵小姐唱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上海滩的大明星,艺名叫蔷薇,唱歌很好听,她的歌到处都有在放的,你也许在哪里听到过。”     子嵘点了点头,“原来她是蔷薇……”           第五十二章 希望落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城郊的废弃工厂外长满了杂草,由于常年无人打理,这里的草肆无忌惮地疯长,有的足有树苗那般高。风一吹,油菜花随风摆动,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金黄的绒毯,浪潮般向四周铺展开来。叶子衿和小武行走其间,衣服上都沾满了鹅黄色的花粉。工厂掩映在这片荒草中,显得更加破旧,高高耸立的罐子看起来就像是千疮百孔的大铁桶,外面爬满了斑斑锈迹。     “小心地上,这里有些碎铁片。”小武走在前面,上楼梯时不忘提醒叶子衿。     空荡荡的工厂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时还伴有回音,四下安静得出奇,只听见走路时踩到地上铁皮碎片的咔擦声。     “子衿,这地方就一个破工厂,也没看见什么人,我们还是回去吧。”小武晃荡了一圈回来,发现并无异常。     叶子衿忽然发现了地上的一个绿色的空酒瓶子,她走近看了看,道:“这里最近有人来过。”     小武将酒瓶子踢了踢,道:“一个酒瓶子是能说明有人在这喝过酒,但是很有可能是流浪汉叫花子扔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呀。”     叶子衿摇头,“这酒不是一般酒馆能买得到的酒,而是一种日本酒,瓶子还是新的,上面有日文,能有钱喝这种酒的人怎么会是乞丐?”     小武仔细看了看,的确如叶子衿所言,他环顾四周一眼,挠头道:“可是就找到一个酒瓶子能说明什么,叫你来这里的人到底什么目的呢?”     叶子衿将酒瓶子握在手里,道:“再找找吧,说不定还有别的发现,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工厂里除了生了锈的设备和仪器,庞大的储罐,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难闻的气味,并没有再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叶子衿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工厂里的电路系统已经坏了,内室里除了从小窗里透进来的几道光线,其他地方几乎是漆黑一片,四下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黑暗的环境中稍有一点响动都会令人毛骨悚然。     “子衿,前面有个下去的楼梯,我们要不要继续往下走?”小武从小在外摸爬滚打惯了,也不怕黑,他走到这个地方时伸脚往前探了探,发现脚下空荡荡的,俯身一看才知道是个楼梯。他也不知道这楼梯有多长,只觉得这楼梯十分狭窄,只能容一人单独走。     叶子衿看了看,道:“下面太黑了,要是有洋火就好了。”     小武一拍脑门儿,笑道:“瞧我这记性,兜里有洋火柴都忘记了,害得我们摸黑半天。”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小盒东西。     “咔擦”一声,小火苗在他手中微微晃动,只照亮了二人的脸。     “你不是不怎么抽烟吗?怎么会随身带洋火?”叶子衿问道。     小武耸了耸肩,道:“不抽烟就不准带洋火么,你忘了我是管沈记外勤部,出去应酬总少不了给人家点烟嘛。”     叶子衿笑道:“你这点倒想得周到。”     不过一根火柴很快就燃尽了,小武又划亮了一根火柴,二人借着微弱的光沿着楼梯往下走。一根火柴接着一根,火光跳跃起来又渐渐弱了下去,二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精神,越往下走心里就越发不安。小武由于过于专注而忘记了手中燃着的火柴,手指被烫了好几次。     当盒子里只剩下零星几根火柴后,二人终于走完了这段狭窄的楼梯。叶子衿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楼梯竟是盘旋而上的,弯弯曲曲的,人几乎要贴着墙壁走。前面的路依旧没有灯,这里就仿佛是一个密室一般,外面还是大白天,里面却永远漆黑一片,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这里宽敞了一些。     “子衿,你要是害怕我们就回去吧,也许这里藏着的秘密我们知道了反而会有危险。”小武压低声音道,他越来越觉得这个隐秘的地方透着一股诡异,不过他也十分佩服叶子衿,如果换做小月在这里,她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     叶子衿顿了顿,道:“先点一根火柴看看周围的环境,如果没什么我们往回走。”     “嗯。”小武应了声,又小心取出一根火柴,咔擦划了一下没划燃,又用力划了一下才划着。小武举着火柴扫视周围,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色铁门。     叶子衿也看到了那扇门,她刚想过去,却被小武拉住,道:“你走在我后面,要是有什么事你先跑。”     刚才一路走下来,叶子衿本来心里十分紧张害怕,后背早已被汗浸湿,但听小武这么一说,她心中一暖,反而踏实了许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继续,只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她一探究竟。     门上了锁,而且不是一把锁,是三把沉重的铁锁。     “这锁上没有生锈,还是半新的锁,绝对不会是工厂遗留下来的,可是我们进不去……”叶子衿犯了难,盯着这三把铁锁也是束手无策。     小武仔细观察了一番铁锁,忽然问道:“你有针之类的东西吗?我可以试试。”     “你还会开锁?”叶子衿诧异道。     小武摸了摸后脑勺,讪讪笑道:“以前很小的时候就出来混饭吃,学变戏法的同时也跟着些混混学过些小偷小摸的本事……”     叶子衿道:“难怪你以前敢在赌场出老千,原来是技高人胆大。”     小武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我要是技术好就不会被当场抓住了,我这叫技多不压身。”     叶子衿有随身携带针线包的习惯,以前小时候若是遇上子峥的扣子掉了,她能及时地拿出针线给弟弟缝补。     “喏,给你,你小心点儿弄,实在不行就算了。”叶子衿拿出一根细针递给小武。     小武娴熟地三下两下拨弄一番,竟很快地就开了一把锁,叶子衿才知道小武有这本事,以为他以前只是会几手戏法而已。     三把锁全都被小武打开后,叶子衿由衷道:“我觉得你在沈记真是屈才了,以后还是把你辞了去做回你的老本行吧。”     小武脸红了红,道:“我好不容易改邪归正,今天迫不得已才重操旧业,你这叫过河拆桥呀。”     叶子衿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我们进去吧,这里不宜久留。”     二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里面只是空荡荡的一间房,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门。     小武只好又向叶子衿要了一根针,叶子衿刚要跟着过去时,只觉脖子上一紧,仿佛被人瞬间扼住了脖颈,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她往后退。     “救……命……”叶子衿唇间挤出一个细微的声音,手中的玻璃瓶子“铛”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出去。小武闻声扑了过来,奈何他与扼住叶子衿脖子的壮汉比起来实力悬殊太大,那男人手臂一挥直接将小武甩在地上。     “放开她!要打也是男人之间打,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男人!”小武趴在地上吼道。     那男人好像根本听不懂小武的话,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有放轻,反而更用力了,叶子衿脸色苍白,想叫却又叫不出声来,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竟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像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小武急了,眼角余光扫到地上的酒瓶,连忙捡起酒瓶朝那男人头上挥去。那男人见酒瓶要砸来,扔了叶子衿后一把将小武的手腕扼住,小武被握得直叫,壮汉将小武整个人抬起来猛地往地上一摔,隐约听见了骨头的断裂声,小武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个壮汉扔不放过他,对着小武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小武竟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蜷缩着身体抱着头。     叶子衿艰难地爬到壮汉身后,在壮汉还在暴打小武之际,悄悄捡起滚落在地的酒瓶,用尽全力往壮汉头上一砸,“砰”地一声,碎片横飞,壮汉头上都是血,他摸了摸顺着脸颊淌下的血,嘴里喃喃骂了一句,忽然整个人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叶子衿的手掌被玻璃碎片划伤了,但她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急忙去看小武的伤势,见小武躺在地上呻吟,叶子衿急道:“都怪我,我们不去了,我们这就出去。”     叶子衿吃力地扶起小武,小武忽然捂着腰自己站了起来,揉了揉脖子,一袖子擦去嘴角的血痕,手不小心碰到伤口后又疼得呲牙咧嘴,他缓了缓,道:“我说来都来了,我还挨了一顿打,不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我岂不是白挨打了?”     “那你的伤要紧吗?”叶子衿担心道。     小武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扇门前,道:“我以前挨打挨得多了去了,刚才他踢我后背我还受得住,我这皮糙肉厚的挺扛打,你别担心啦。”     叶子衿稍稍松了口气,小武很快打开了后面的那扇门,里面仍是漆黑的一片,隐约可以闻到一股血腥味和各种药品的味道。     忽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惊得叶子衿和小武瞬间毛骨悚然!     “什么人……是谁……”那个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     叶子衿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咔擦”,小武又划亮了一根火柴,颤抖地举着火柴朝前面照了照,颤抖道:“你是人还是鬼呐……”     当火柴燃起的那一刻,叶子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对面铁架上绑着的人居然是她的弟弟子峥!     “子峥?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子衿大惊失色,连忙跑了过去。           第五十三章 虚惊一场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等他们一行人回到孟昊翔的别墅时,夜幕已降临。贺嫂喜笑颜开地迎上来招呼大家进去吃饭,饭桌上皆是滋补的菜肴。叶子衿大病初愈本就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便回房休息了。小月并未跟她一起回孟昊翔的住处,而是在接她出院后回了铺子。     叶子衿轻轻锁上门,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消瘦了一圈的脸庞,又回想这几日来自己神志不清的情景,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对孟昊翔的态度。她不是没有感激之心,只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便不能心平气和地讲话,似乎总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他们二人之间,她看不惯他的**强势,想必他亦是看不惯自己的清高和倔强。     叶子衿侧躺在床上,望着从窗纱透进来的白月光,心里又柔软了下来。她披了件坠流苏云纹披肩,轻轻地推开而出,站在阳台上凝望悬挂夜空的那弯淡淡新月。小花园里的喷泉还在突突地往外涌着暗流,月光轻轻浅浅地洒下,薄如蝉翼,仿佛给花木间着了一层朦胧的霜。     叶子衿默然望着弯月,不禁又想起了子峥,也是同样的月夜,她一边绣着芍药,一边看子峥看书写字。子峥现在会在哪里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跟她团聚。她忽然有些埋怨起弟弟来,就算她知道了实情,只要是子峥坚持的,她也不会一直阻拦,子峥何必瞒着自己离开上海。     她正出神地想着,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在想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孟昊翔站在另一个房间的露台,与叶子衿的房间相邻,仅几尺的间隔。     叶子衿朝后退了一步,她觉得夜深人静时与一个男子这样相遇还是有些唐突。她心在砰砰直跳,佯装平静道:“哦……睡不着就出来看看月亮,透透气。”     房间里透出的光线将孟昊翔的侧脸轮廓映照得十分清晰,一双乌黑的眼睛亮如刀锋,此时眼里荡着些许温存的笑意。     叶子衿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去,她听小月说起自己精神不好的这段时间都是孟昊翔守在她的床边照顾她,心中自觉欠了孟昊翔太多,有些过意不去。她不是感觉不到孟昊翔对她的真心实意,只是她现在还不太确定自己对孟昊翔的感觉。     孟昊翔低声一笑,道:“现在哪有什么月亮可看,你病好了眼神怎么变不行了。”     叶子衿惊讶抬眸一望,果然那一弯新月已经被一缕缕淡淡的乌云笼罩,几乎完全看不到月影了。     叶子衿一时语塞,不过他的戏谑缓解了二人之间的尴尬。对面的孟昊翔一脸倨傲又懒散地扶着栏杆道:“怎么?不想和我说话就是你急着走的原因?还在介意今晚饭桌上的话?”     男人的嗓音干燥而低沉,叶子衿似乎察觉到孟昊翔语气中有一丝紧张。她并没有答话,其实她也有些紧张,此刻正绞尽脑汁想一个避开他的理由,这算是逃避吗……     夜风徐徐吹来,微微扬起背后的窗纱,两年了,孟昊翔本以为可以渐渐淡忘她,可是最近才意识到她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看见叶子衿痛苦,他要比他痛苦百倍千倍,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竟是如此心疼她。也许钱江说得对,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既然不能忘怀,那就奋力一搏争取。     “子衿,我一直有件事想征得你的同意,现在可以跟你说吗?”孟昊翔凝视着对面的叶子衿,那个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在夜色中。     叶子衿愣了一愣,茫然问道:“孟老板怎会有事还需要征得我的同意?”     孟昊翔嘴角微微翘着,后背笔直挺立,夜风将他一头黑色短发吹得微乱。他顿了顿,郑重道:“叶子衿小姐,从现在起,我要开始追求你了,可以吗?”     叶子衿怔住,心跳漏了几拍,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静谧的夜空下,花园里的草木都模糊成一簇簇黑影,风一吹过,披肩的流苏伴着花枝颤动,此刻云破月出,朦胧的光晕令铁栏杆的轮廓也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孟昊翔见叶子衿迟迟不应,心下也有了不好的预感,其实他早已料到会惨淡收场,可是他还是信了钱江的话――不试探就永远不会知道女人的真实心意。他注视着叶子衿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的眼里他看到了惊慌、犹豫,还有闪烁的逃避。他以为子峥走了叶子衿的顾虑会减少一些,可如今看来,他和她之间的事与她的亲人无关。也许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吧,孟昊翔自嘲地笑了笑,想了想,还是没有必要继续逼她回答了,于是云淡风轻道:“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等你有一天想好了再告诉我,不过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追求你,因为我爱你,叶子衿,我等了你两年,我不想再继续等下去!”     不知为何,孟昊翔的语气由随意变得异常坚定,他不愿错过她,如果命运一定要让他错过,只可能是他死了……     见叶子衿呆呆地站在原地,头发随着风向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眉眼,孟昊翔忽然有些看不懂她的表情,他已然是灰心了,准备找个台阶给她和自己下。     “我同意。”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声音虽小,在孟昊翔听来却十分清晰。     叶子衿直视着孟昊翔,不再有从前的躲闪和疏远,转而是一种十分自然和坦诚的眼神。     孟昊翔惊愕地抬起头,四目相对,孟昊翔唇角微微上扬,发出两道愉悦的笑声,叶子衿也是眼含笑意地望着他。     叶子衿曾经听说很多上流社会的男人对女人只是一时新鲜劲,不会付出真心。可是叶子衿相信她看到的孟昊翔不是那种男人,两年来他一如既往地暗中相助,默默帮衬,她心里是感动的,可是当她发现自己对孟昊翔渐渐不是感激那么简单时,她竟有些害怕面对自己的心。     孟昊翔忽然一跃而上,踩着栏杆一个大步跃到叶子衿身边,虽然是二楼,但这一跳还是令叶子衿心惊胆战。她没想到孟昊翔竟会突然跳过来,快得让她瞠目结舌。     孟昊翔一把拉过叶子衿将她搂在怀里,一双含笑的眼睛近在咫尺,叶子衿有些迷醉,这样的孟昊翔她竟有些不认识了,此刻的他高兴得像一个孩子,高兴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同意了他可以追求自己。叶子衿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孟老板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同意你追求我而已,我不会轻易答应的。”叶子衿故意这样说以还击他刚才的戏谑。     孟昊翔温柔道:“你会答应的,我知道。”随后捧起叶子衿的脸,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了一个吻,又道,“以后不要叫我孟老板了,叫我昊翔,我不喜欢你那样生分地称呼我。”     叶子衿眨了眨眼,想到宝辉洋行的人和帮会的人都叫他孟老板,钱江和曲向天叫她大哥,阿成叫他翔哥,贺嫂称呼他阿翔,似乎从来没有人叫他昊翔……叶子衿犹豫了一下,终于叫出了口,“孟……昊翔……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吗?这种直接未免太过了。”     孟昊翔淡淡一笑,道:“后悔了?不过后悔已经不作数了,叶子衿小姐,我现在正在用我的方式追求你,亏你还念过洋学堂,这点就接受不了了?”     叶子衿脸颊烧得绯红,被孟昊翔搂在怀里,她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下颌,孟昊翔凝视着她,眼神在步步逼近,而叶子衿早已节节败退。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昊翔……”叶子衿正欲说些什么,嘴巴却再次被孟昊翔封住。他略微弯着腰与她亲吻,叶子衿的手有些颤抖地抵在他胸前。     小花园里水声潺潺,卧室里的西洋钟滴答滴答走着指针,洁白的窗纱随风微微摆动,披肩上的流苏轻轻颤动,叶子衿缓缓闭上了眼,鼻尖萦绕着他温热的呼吸,想起他说那番话时深情而僵硬的表情,心里一阵暖流涌动,如同冰雪初融,雨过天晴。     不知过了多久,叶子衿才和孟昊翔分开,叶子衿微微喘息,只觉得刚才的迷醉和近乎窒息的感觉如梦一般。     孟昊翔将她的一缕头发拨到肩后,又替她披好披肩,道:“早点休息,明天我送你回去。”     “嗯……”叶子衿垂下眼睛,咬了咬下唇道。     当她反应过来让孟昊翔从自己房间出去时,孟昊翔已经飞快地跳过栏杆稳稳地落在了对面房间的小露台上。他转过身朝叶子衿挥了挥手,叶子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缓缓踱回房间内。     轻轻地拉上帘子,她的心如小鹿乱撞般不安。忽然想到孟昊翔最后那个坚定的眼神,她所有的不安又渐渐平息下来。叶子衿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的一个位置竟然悄悄被孟昊翔占领了……           第五十四章 九月惊变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等他们一行人回到孟昊翔的别墅时,夜幕已降临。贺嫂喜笑颜开地迎上来招呼大家进去吃饭,饭桌上皆是滋补的菜肴。叶子衿大病初愈本就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便回房休息了。小月并未跟她一起回孟昊翔的住处,而是在接她出院后回了铺子。     叶子衿轻轻锁上门,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消瘦了一圈的脸庞,又回想这几日来自己神志不清的情景,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对孟昊翔的态度。她不是没有感激之心,只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便不能心平气和地讲话,似乎总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他们二人之间,她看不惯他的**强势,想必他亦是看不惯自己的清高和倔强。     叶子衿侧躺在床上,望着从窗纱透进来的白月光,心里又柔软了下来。她披了件坠流苏云纹披肩,轻轻地推开而出,站在阳台上凝望悬挂夜空的那弯淡淡新月。小花园里的喷泉还在突突地往外涌着暗流,月光轻轻浅浅地洒下,薄如蝉翼,仿佛给花木间着了一层朦胧的霜。     叶子衿默然望着弯月,不禁又想起了子峥,也是同样的月夜,她一边绣着芍药,一边看子峥看书写字。子峥现在会在哪里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跟她团聚。她忽然有些埋怨起弟弟来,就算她知道了实情,只要是子峥坚持的,她也不会一直阻拦,子峥何必瞒着自己离开上海。     她正出神地想着,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在想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孟昊翔站在另一个房间的露台,与叶子衿的房间相邻,仅几尺的间隔。     叶子衿朝后退了一步,她觉得夜深人静时与一个男子这样相遇还是有些唐突。她心在砰砰直跳,佯装平静道:“哦……睡不着就出来看看月亮,透透气。”     房间里透出的光线将孟昊翔的侧脸轮廓映照得十分清晰,一双乌黑的眼睛亮如刀锋,此时眼里荡着些许温存的笑意。     叶子衿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去,她听小月说起自己精神不好的这段时间都是孟昊翔守在她的床边照顾她,心中自觉欠了孟昊翔太多,有些过意不去。她不是感觉不到孟昊翔对她的真心实意,只是她现在还不太确定自己对孟昊翔的感觉。     孟昊翔低声一笑,道:“现在哪有什么月亮可看,你病好了眼神怎么变不行了。”     叶子衿惊讶抬眸一望,果然那一弯新月已经被一缕缕淡淡的乌云笼罩,几乎完全看不到月影了。     叶子衿一时语塞,不过他的戏谑缓解了二人之间的尴尬。对面的孟昊翔一脸倨傲又懒散地扶着栏杆道:“怎么?不想和我说话就是你急着走的原因?还在介意今晚饭桌上的话?”     男人的嗓音干燥而低沉,叶子衿似乎察觉到孟昊翔语气中有一丝紧张。她并没有答话,其实她也有些紧张,此刻正绞尽脑汁想一个避开他的理由,这算是逃避吗……     夜风徐徐吹来,微微扬起背后的窗纱,两年了,孟昊翔本以为可以渐渐淡忘她,可是最近才意识到她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看见叶子衿痛苦,他要比他痛苦百倍千倍,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竟是如此心疼她。也许钱江说得对,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既然不能忘怀,那就奋力一搏争取。     “子衿,我一直有件事想征得你的同意,现在可以跟你说吗?”孟昊翔凝视着对面的叶子衿,那个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在夜色中。     叶子衿愣了一愣,茫然问道:“孟老板怎会有事还需要征得我的同意?”     孟昊翔嘴角微微翘着,后背笔直挺立,夜风将他一头黑色短发吹得微乱。他顿了顿,郑重道:“叶子衿小姐,从现在起,我要开始追求你了,可以吗?”     叶子衿怔住,心跳漏了几拍,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静谧的夜空下,花园里的草木都模糊成一簇簇黑影,风一吹过,披肩的流苏伴着花枝颤动,此刻云破月出,朦胧的光晕令铁栏杆的轮廓也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孟昊翔见叶子衿迟迟不应,心下也有了不好的预感,其实他早已料到会惨淡收场,可是他还是信了钱江的话――不试探就永远不会知道女人的真实心意。他注视着叶子衿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的眼里他看到了惊慌、犹豫,还有闪烁的逃避。他以为子峥走了叶子衿的顾虑会减少一些,可如今看来,他和她之间的事与她的亲人无关。也许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吧,孟昊翔自嘲地笑了笑,想了想,还是没有必要继续逼她回答了,于是云淡风轻道:“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等你有一天想好了再告诉我,不过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追求你,因为我爱你,叶子衿,我等了你两年,我不想再继续等下去!”     不知为何,孟昊翔的语气由随意变得异常坚定,他不愿错过她,如果命运一定要让他错过,只可能是他死了……     见叶子衿呆呆地站在原地,头发随着风向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眉眼,孟昊翔忽然有些看不懂她的表情,他已然是灰心了,准备找个台阶给她和自己下。     “我同意。”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声音虽小,在孟昊翔听来却十分清晰。     叶子衿直视着孟昊翔,不再有从前的躲闪和疏远,转而是一种十分自然和坦诚的眼神。     孟昊翔惊愕地抬起头,四目相对,孟昊翔唇角微微上扬,发出两道愉悦的笑声,叶子衿也是眼含笑意地望着他。     叶子衿曾经听说很多上流社会的男人对女人只是一时新鲜劲,不会付出真心。可是叶子衿相信她看到的孟昊翔不是那种男人,两年来他一如既往地暗中相助,默默帮衬,她心里是感动的,可是当她发现自己对孟昊翔渐渐不是感激那么简单时,她竟有些害怕面对自己的心。     孟昊翔忽然一跃而上,踩着栏杆一个大步跃到叶子衿身边,虽然是二楼,但这一跳还是令叶子衿心惊胆战。她没想到孟昊翔竟会突然跳过来,快得让她瞠目结舌。     孟昊翔一把拉过叶子衿将她搂在怀里,一双含笑的眼睛近在咫尺,叶子衿有些迷醉,这样的孟昊翔她竟有些不认识了,此刻的他高兴得像一个孩子,高兴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同意了他可以追求自己。叶子衿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孟老板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同意你追求我而已,我不会轻易答应的。”叶子衿故意这样说以还击他刚才的戏谑。     孟昊翔温柔道:“你会答应的,我知道。”随后捧起叶子衿的脸,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了一个吻,又道,“以后不要叫我孟老板了,叫我昊翔,我不喜欢你那样生分地称呼我。”     叶子衿眨了眨眼,想到宝辉洋行的人和帮会的人都叫他孟老板,钱江和曲向天叫她大哥,阿成叫他翔哥,贺嫂称呼他阿翔,似乎从来没有人叫他昊翔……叶子衿犹豫了一下,终于叫出了口,“孟……昊翔……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吗?这种直接未免太过了。”     孟昊翔淡淡一笑,道:“后悔了?不过后悔已经不作数了,叶子衿小姐,我现在正在用我的方式追求你,亏你还念过洋学堂,这点就接受不了了?”     叶子衿脸颊烧得绯红,被孟昊翔搂在怀里,她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的下颌,孟昊翔凝视着她,眼神在步步逼近,而叶子衿早已节节败退。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昊翔……”叶子衿正欲说些什么,嘴巴却再次被孟昊翔封住。他略微弯着腰与她亲吻,叶子衿的手有些颤抖地抵在他胸前。     小花园里水声潺潺,卧室里的西洋钟滴答滴答走着指针,洁白的窗纱随风微微摆动,披肩上的流苏轻轻颤动,叶子衿缓缓闭上了眼,鼻尖萦绕着他温热的呼吸,想起他说那番话时深情而僵硬的表情,心里一阵暖流涌动,如同冰雪初融,雨过天晴。     不知过了多久,叶子衿才和孟昊翔分开,叶子衿微微喘息,只觉得刚才的迷醉和近乎窒息的感觉如梦一般。     孟昊翔将她的一缕头发拨到肩后,又替她披好披肩,道:“早点休息,明天我送你回去。”     “嗯……”叶子衿垂下眼睛,咬了咬下唇道。     当她反应过来让孟昊翔从自己房间出去时,孟昊翔已经飞快地跳过栏杆稳稳地落在了对面房间的小露台上。他转过身朝叶子衿挥了挥手,叶子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缓缓踱回房间内。     轻轻地拉上帘子,她的心如小鹿乱撞般不安。忽然想到孟昊翔最后那个坚定的眼神,她所有的不安又渐渐平息下来。叶子衿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的一个位置竟然悄悄被孟昊翔占领了……           第五十五章 一触即发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由于叶子衿的病情时好时坏,孟昊翔决定让她长住在自己这里。家里打来电话,贺嫂让他回家时顺道去叶子衿家中取一些衣服。由于前面搬得匆忙,叶子衿并没有带够衣服之类的贴身物品。     来到叶子衿的家,孟昊翔推开那扇脱了漆的木门走进屋内,屋子里干净整洁,两张小床间拉了一张格纹布帘,窗台上的水仙花清香依旧,盈盈满室。     孟昊翔拉开柜子,取出一叠干净衣物,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衣服里掉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孟昊翔俯身捡起一看,竟是一封没有密封的信。他拿出信纸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小心地收起信,这封信对他来说是救命的稻草。     夏日的天气总是在极端里徘徊,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等孟昊翔出门时已经乌云滚滚,雷阵雨说下就下,闪电闷雷交替着,似乎要将这灰暗的天空撕裂。孟昊翔在雨中疾步前行,头发和西服不一会儿便被倾盆的大雨浇湿,好在没走几步便到了弄堂口。孟昊翔上了车让司机直接送他回家,车窗外大雨滂沱,雨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雨珠噼里啪啦打在窗上,车内却是一片宁静。孟昊翔掏出怀中的那封信,看了看信没有被淋湿才放心。     回到家时雨还未停,贺嫂递来毛巾给他擦头发,孟昊翔却没有接过,而是径直走向沙发上坐着的叶子衿。     叶子衿腿上覆了条珊瑚绒薄毯,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长窗里透出晦暗的天空,时而闪过一道面目狰狞的闪电,照得叶子衿脸色更加苍白。小月坐在她身边,端着一碗燕窝雪梨汤喂叶子衿,可是叶子衿无动于衷,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任凭小月如何劝说都不理会。     孟昊翔走到叶子衿身前,小月正欲起身说话,孟昊翔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月识趣地放下碗跟贺嫂一起去厨房忙晚饭。     孟昊翔将珊瑚绒薄毯往她身上提了提,道:“子衿,子峥没有死,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听到子峥的名字,叶子衿有了反应,微微侧过头看着孟昊翔,眼神空洞洞的,仿佛木偶一般。     孟昊翔从怀里拿出那一封信递到叶子衿面前,声音温和而低沉,“你看,这是不是子峥的笔迹。”     见叶子衿愣了愣,眼珠随即转动了下,随后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孟昊翔见叶子衿对这封信没什么异常的反应,心里凉了几分,叶子衿没有要看信的冲动,他只好拿了信一字一句给她念,“姐,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上海了。对不起,我不能正式跟你告别,我知道你很担心我,可是我不得不离开上海去完成更重要的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从事的事业是怎样的,但请你相信我,我会珍惜自己的性命,这是一项伟大而崇高的事业,如同香山的枫叶一般火红壮美。我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姐,原谅我不辞而别,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完成使命回来与你团聚……”     孟昊翔念完信,抬头见叶子衿眼里噙着泪,泪水无声地滑下,手紧紧地攥着珊瑚绒薄毯。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一声爆炸般的雷鸣。叶子衿的身体忽然向后仰,孟昊翔连忙托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拉回。叶子衿软软地倒在孟昊翔的胸膛,沉沉地闭上了眼,整个人已然晕厥过去,泪水便滴落在了孟昊翔的怀中。     “子衿!子衿……”孟昊翔惊呼,眼里满是疼惜和痛苦。     贺嫂和小月闻声跑出来,见叶子衿晕了过去,贺嫂急忙去给医院打电话。她还未拨号码,却见孟昊翔已经抱着叶子衿大步冲了出去。     翌日清晨,一夜雨后,雨水洗濯过的树叶越见绿油油地发亮,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几只小雀在叶间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大门两边的铁栅栏上还滴着水,喝饱水的藤蔓又绕了大树几圈,几朵紫色的牵牛花扬起了笑脸。赫尔斯医院环境清幽,各处景观都是请了国外的工匠精心布置的,雨后的医院更是满目湿翠碧树,雾气朦胧。     叶子衿靠在病床的枕头上,看了一眼窗外,手指轻抚过那封信。     “是子峥的笔迹。”她轻声道,眼睛有些湿润。     小月打开汤盅的盖子,从里面盛了一碗乌鸡汤,道:“你可算好了,这几日都把我们急坏了,孟老板为了你已经熬了好几晚,他整夜地守在你身边,就是怕你忽然又失踪不见了。”     叶子衿接过鸡汤,手心捧着温热的碗,心里也漫漶出一股暖流。在那道惊雷之前,她隐约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子峥没有死,现在才知道那是孟昊翔在给她念子峥留下的信。     握着那封信,叶子衿仿佛握着一个希望。仿佛死而复生一般,她只觉得身体乏力,头时不时还会隐隐作痛。     “小月,辛苦你了……”叶子衿喝下一口鸡汤道。     小月笑了笑,道:“我不算辛苦,你可得好好谢谢孟老板。”     叶子衿默默道:“我自然也是要好好感谢他的……”     她忽然又想起铺子的事情,忙问小月道:“这几天铺子那边怎么样?都是我的原因,连累了你们……”     小月摇头道:“哪里的话,铺子那边有小武看着,还有请的那几个得力的裁缝帮忙,生意没什么大的影响,只是好多冲着你来的那些老主顾听说你不做,便没有再定做旗袍,说是要等你好了再通知她们。”     叶子衿稍稍松了口气,想着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忽然有些自惭起来。如果子峥见她这样脆弱得不堪一击,是否会觉得她不是以前那个坚强的叶子衿了。以前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她都可以忍,就连周姨娘病逝了,她也一手打理丧事和照顾两个弟弟。可是当她在这世上只剩下子峥这个唯一的亲人时,她却越来越害怕起来,她最大的软肋便是亲人。     现在她已经十分相信子峥没有死,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叶子衿大概能猜得到子峥所谓的伟大而崇高的事业。从子峥一直以来的状况来看,叶子衿十分确定他真的就是小虾所说的共党。一想到这里她又不禁为弟弟担心起来,现在阻止什么已经来不及了,不管弟弟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还好好活着就行。     这时,病房门开了,孟昊翔走了进来,见叶子衿的眼睛恢复了本来的神采,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叶子衿一开始并不敢抬头看他,想起这段日子以来孟昊翔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心中十分感激又有些羞愧。虽然这段时间她的神智不太清楚,但睡梦中隐约感觉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话,她能感受到手心的温暖,这股暖流一直蔓延到她的心中,令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醒了,感觉头还晕吗?”孟昊翔淡淡一笑,坐到沙发上问。     叶子衿愣了一愣,语气中多了几分客气,道:“这几日多谢孟老板的照顾,我想我已经好了,可以搬回我自己家了……”     孟昊翔胸口一窒,只觉得清醒过来的叶子衿与他之间又隔开了一段距离。看来是真的清醒了,她对他本来就是一贯地疏远和淡漠。     见二人都不说话,小月也察觉出气氛有些尴尬,忙岔开话题道:“子衿,你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铺子那边不着急去,有我和小武还有那几个裁缝师傅,你不用忙着开工。”     叶子衿点了点头,放下汤碗,道:“这几日休息得已经够久了,铺子那边我还得去看看,那些老主顾的订单我还有几个没做完。”     一边的孟昊翔见她如此不爱惜身体,声音也冷了下来,道:“你才刚好起来,不能太劳累,你要是担心裁缝铺的生意,我可以帮你解决。”     叶子衿忙拒绝道:“孟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段日子已经麻烦您太多,裁缝铺还是我自己打理吧。”     “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件事,如果你还想还欠我的这份人情,就不要再跟我讨价还价。”孟昊翔有些不悦道。     叶子衿一时语塞,她的确欠了这个男人一份情,毕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段立鹏的人才会把她送去医院,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自己才能接受最好的治疗,还有子峥的信……总之,她已经欠了孟昊翔许多。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以前担心跟孟昊翔有过多的交集会连累自己的亲人卷入危险,可现在看来每次都是孟昊翔救自己于水深火热……     小月见二人不再说话,尴尬地笑着打圆场道:“子衿,孟老板也是为你好,我也觉得你该好好休息……至于搬回去的事明天再说吧,你家空下来的这段时间积了些灰尘,我明天就去打扫出来。”     叶子衿出院后,由于大部分东西还在孟昊翔家,贺嫂又张罗了一大桌好菜,叶子衿不好直接驳了贺嫂的好意,只好暂时再留宿一晚。           第五十六章 环环相扣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赵芝湄微抬着手肘,托着红酒杯款步朝廖源锋二人走去。灯光迷离,衣香鬓影,明眸皓齿的佳人笑靥如花,笑起来一双眼睛微微弯起,像一瓣娇媚的桃花。     赵芝湄假装从二人身边经过,廖源锋身边的曾继友眼睛都看直了,赵芝湄却连看都没看那二人一眼,径直走到不远处的座位上坐下,一边欣赏歌舞一边慢慢地浅酌杯中红酒。     果然没过多久,廖源锋受曾继友的授意来到了赵芝湄身边,说明来意后,赵芝湄假意推辞了一番,廖源锋巴结人的功夫还是十分了得,说了许多好话才终于请动赵芝湄陪曾继友跳一支舞。     当廖源锋将赵芝湄带到曾继友面前时,曾继友喜不自胜,迫不及待地邀请赵芝湄共赴舞池。     新的音乐重新奏响,缠绵靡丽的调子在斑斓的灯光下增添了几分缱绻暧昧。叶子衿看到赵芝湄已经在和那个老色鬼跳舞,廖源锋一直密切关注着舞池里的一切,这时候小武靠近曾继友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叶子衿想了想,果断地拿起酒杯向廖源锋身边走去。赵芝湄也看到了她,故意将曾继友往光线较暗的舞池边沿带。小武已经托着银色托盘站在附近观望,只等叶子衿支开廖源锋他便开始行动。     “哎呀。”一声低呼,只见一杯红酒已经洒出大半,叶子衿故作惊讶地掏出手绢擦拭,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叶小姐?”廖源锋也有些诧异,仿佛在这里看到叶子衿是一件不合情理的事。     叶子衿愕然抬头,愣了愣,道:“原来是廖科长,真是巧了,你也来百乐门看歌舞?”叶子衿故意加重了“看歌舞”几个字。     廖源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陪一个朋友来的,叶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叶子衿知道廖源锋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如果理由稍有破绽便会被他怀疑,她索性拿曾经花边新闻说的那样,故作黯然道:“怎么,就只准你们男人来这里消遣,就不许我们女人来这里借酒消愁么?”     廖源锋见叶子衿话中似有怨气,笑道:“我只听说孟老板对叶小姐您可是百依百顺,怎么会让你独自来这里借酒消愁?”     叶子衿轻叹一声,道:“廖科长你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谁知道你们男人心里都在想什么,既然百依百顺,为何他又迟迟不肯娶我?今日说了这些话也不怕廖科长笑话,反正我就是心情不好,来这里排遣排遣,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廖源锋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孟昊翔的花边新闻,现在听叶子衿这么一说也信了七分,他见叶子衿如此不快,劝道:“孟老板贵人事忙,这点疏忽了叶小姐的感受的确不应该,不过好事多磨嘛,我廖某人可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叶小姐千万要耐住性子呀。”     叶子衿眼角余光见小武已经端着托盘朝赵芝湄和曾继友走去,转而对廖源锋道:“刚才我还不敢放开了喝酒,如今有廖科长在我也不怕遇见什么坏人了。今日就让我喝个尽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陪我喝一两杯怎样,不知廖科长肯不肯给我这个弱女子一个面子?”     廖源锋面有难色道:“叶小姐,实在抱歉,廖某人等会儿还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陪叶小姐饮酒,不过我倒是可以顺道送你回家。”     叶子衿知道廖源锋是要送曾继友回去,他一定知道曾继友身上有那个重要的密码本。叶子衿朝廖源锋举了举酒杯,故意吸引过他的目光,这时候小武已经准备下手了。     舞蹈正跳得尽兴,赵芝湄见小武走了过来,忽然一个转圈躺入了曾继友的臂弯,曾继友连忙回过神来,伸手揽住了赵芝湄的细腰。赵芝湄这一躺,正好让曾继友撞到了从旁经过的小武,酒杯里的酒水洒了出来,小武躬身连连道歉。     “下去吧,下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曾继友不耐烦地对小武道,脸上十分不悦,显然有些埋怨小武搅了他的好事。     赵芝湄搂过曾继友的脖子,笑道:“我们继续跳吧,想不到曾先生跳舞如此好,是我见过的男士里最绅士稳重的。”     曾继友被赵芝湄这么一夸,心花怒放,搂着赵芝湄的腰手不禁往下滑。赵芝湄愣了一愣,笑而不言,看着小武离开的背影,她的心仍紧紧地揪在一起。此刻赵锦年正在后台等待小武送密码本过去拍照,等会儿小武还要将密码本还回来并且不被曾继友发觉,这的确有很大的风险。     叶子衿瞥见小武已经绕向后台,她仰首将一杯红酒一饮而尽,两步一摇地朝服务生挥了挥手,道:“我还要一杯……”     廖源锋见叶子衿面色红润,有点微微醉意,忙扶住快要站不稳的叶子衿往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道:“我这就去跟孟老板打电话,让他来接你回去,叶小姐呀,这感情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和孟老板有什么误会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叶子衿故作迷糊,一手拉住廖源锋的手,愤愤道:“我不要见他,原来廖科长只认孟老板做朋友,根本瞧不起我这个小女子是吗?”     廖源锋连忙解释道:“叶小姐哪里的话,你和孟老板都是我廖某人的朋友,我怎么会瞧不起叶小姐。”     “那就坐下来喝一杯吧,廖科长是在等你的朋友吗?要不一起叫了过来吧……”叶子衿晃着空杯子莞尔道。     这时服务生走了过来,叶子衿见是小武,微微有些惊讶,不过她立刻冷静下来,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廖源锋。她心中却在想小武过来的目的,如果小武两次都是意外接触到曾继友,肯定会让曾继友这只老狐狸怀疑,难道小武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来寻求她的帮助?     只见小武恭敬道:“小姐想要点什么?”     叶子衿并没有直接点,而是对廖源锋道:“廖科长那位朋友在哪里呢?我让服务生去请他过来。能做廖科长的朋友,想必也是大有来头吧,廖科长可否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廖源锋委婉拒绝道:“我那位朋友还在和赵小姐跳舞,依我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吧。”     叶子衿将空酒杯放到小武端着的托盘上,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去打扰他们的雅兴了,不过既然是廖科长的朋友,今晚我又碰巧遇到廖科长,那我就请你的朋友喝一杯酒吧。”说罢挥了挥手,小武凑近叶子衿身边,道:“请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给赵小姐和正在跟她跳舞的那位男士送两杯酒去,这支舞过后他们想必也是要点上两杯香槟的。”叶子衿看着舞池里赵芝湄和曾继友贴的很近,她不想芝湄吃亏,情急之下只好想出这个办法招了小武过去解围,同时也可以解了小武的围,小武趁送酒之际正好可以将密码本重新送回去。     小武点了点头,领了吩咐前往酒台拿酒。廖源锋站在一边也没说什么,目光看向曾继友所在的方向。     “廖科长,你怎么看起来有点紧张?是不是怕廖太太知道你来这里?你放心好了,如果你太太怀疑,我会帮你解释的。你是陪朋友来的,又不是自己来寻花问柳,大可不必如此,还是坐下来吧。”叶子衿不慌不忙道。     廖源锋讪讪地笑了笑,也不好推辞,只好坐了下来,道:“叶小姐费心了,我太太不会有什么怀疑,她一个乡下女人懂什么,无非就是在家打打麻将,哪有你这么有见识。”     叶子衿摇了摇头,叹道:“有见识有什么用,女人有见识也不可能像你们男人一样升官发财。不过我还是挺情愿做一个小女子的,做点小生意也不会牵扯上什么麻烦,前不久那个黄少爷不是被抓了么?他以前是何等的风流潇洒,转眼间就成阶下囚了,真是世事难料。”     廖源锋听叶子衿说起黄嘉浚,顿时有了几分兴趣。他知道叶子衿一直跟在孟昊翔身边,而孟昊翔又与商界政界许多人有交集,叶子衿自然知道不少消息,他是个有野心的人,自然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对他有用的信息。     “黄少爷的事我也听说了,这次连黄督军旧年的关系也保不住他,我也奇怪他怎么忽然就被抓了,竟然还是被查出来是做鸦片生意。”廖源锋语气中似有难以置信的意味。     这时,小武已经送完酒回来,还给叶子衿添了一杯红酒,在倒酒时小武朝叶子衿微微点了点头,叶子衿会意,想必密码本已经送回去了。     叶子衿端起红酒,浅浅抿了一口,笑道:“廖科长有所不知,黄少爷有今日的下场其实是因为他得罪了女人。”     “哦?此话怎讲?”廖源锋皱眉道。     叶子衿道:“难道廖科长不知道那次发生在百乐门的双笼夺莺的事件吗?朱秘书长和黄嘉浚因为文莺打起来了,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那次朱秘书长还住进了医院,想必他们二人就是这个时候结下梁子的吧。”     廖源锋笑了笑,道:“这些不过是花边新闻的报道,黄少爷的后台也不小,怎么会因为得罪一个女人就倒了,况且朱秘书长胸怀宽广,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     “廖科长这样说就显然看不起我们女人了,女人也是不好惹的。其实我也就看看新闻而已,我们女人哪里懂你们男人官场的事。”叶子衿打断道。     廖源锋解释道:“我可没有瞧不起叶小姐的意思,叶小姐可是女中豪杰,商界奇女子呀。”     “这我就不敢当了。”叶子衿淡淡一笑。     这时,一支舞曲完毕,赵芝湄挽着曾继友缓缓走了过来。     “子衿,你也来啦?”赵芝湄笑容娇俏。     叶子衿和廖源锋迎了上去,叶子衿很自然地与曾继友打招呼,“想必这位就是廖科长的朋友吧?果然是不同凡响。”     四人又寒暄了一番后,廖源锋陪同曾继友离开了百乐门,叶子衿观察到曾继友下意识地摸了摸西服内侧的口袋,确定密码本没有丢失后才放心跟廖源锋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对赵芝湄夸赞一番,这才念念不舍地放开了一直握着的纤细柔软的手。     见廖源锋和曾继友走远后,赵芝湄掏出手绢擦着手,嫌弃道:“那胖子真是恶心,还好一支舞就办好了,不然我还得继续恶心一阵子,刚才对那老色鬼笑太久了,我要先喝杯水压压惊。”     “事情都办完了?”叶子衿低声问。     赵芝湄点了点头,道:“一切顺利,这次多亏了小武,他做得很好,那只老狐狸丝毫没有察觉到。”     “嗯,那就好,二少爷那边怎么样?”叶子衿想起今晚赵锦年也来了。     赵芝湄朝后台望了一眼,道:“也许我哥已经走了吧,听说是急需密码本破译一些密电。”     叶子衿和赵芝湄随后也出了百乐门,阿源见二人同时出来,有些惊讶。     叶子衿笑了笑对阿源道:“你还挺准时的,快接了你家三小姐走吧。”     阿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歉意道:“对不起了,叶老板,今天我这个司机不称职了,不能送你回家,我这就帮你再叫辆车。”     叶子衿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你们先走吧,我自己叫车就行。”     赵芝湄握了握叶子衿的手,道:“谢谢你,子衿,今晚的事多亏有你和小武才能这么顺利。”     叶子衿笑道:“我的功劳不大,小武确实功不可没,我会考虑考虑给他发奖金的,你放心好了,快走吧,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叶子衿催促扶赵芝湄上了洋车。     目送赵芝湄离开后,叶子衿一转身正对着小武坏笑的脸。     “嘿嘿,老板,这可是你说的,要给我发奖金哦。”小武得意洋洋道,此刻他已经换下制服穿回了便装,两只手揣在衣兜里。     叶子衿没好气道:“什么时候学会在人背后偷听了,我只是那么一说而已,至于奖金嘛,还要看你在沈记的表现了。”     小武摇头叹气道:“真是空欢喜一场,好啦,我好好表现,送老板回家。”     车上,叶子衿问起小武小月的情况,自从阿成背叛晋安堂后,小月一直郁郁寡欢,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叶子衿清楚小月心里仍爱着阿成。     小武恨铁不成钢道:“我还真担心这个妹妹嫁不出去,你说她看上谁不好,偏偏对那个叛徒心心念念不忘,现在那人成了梁啸川跟前的红人,身边什么粉呀蝶呀的没有,怎么还会想起她这个傻丫头。”     叶子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也别总说她,小月虽然性子软,但在这件事上有些固执,你说她太多反而不好,她会更抗拒而一味地坚持心中执念。这件事就让它顺其自然吧,只要阿成不来找她就好。”     小武点了点头,又道:“后天博览会的事情我都安排下去了,到时候只等那四件旗袍一亮相,第二天的报纸就可以看见咱们大沈记的名字了。”     叶子衿平静道:“别高兴得太早,总是凡事要谨慎些,不要提前走漏了消息。”     “你放心好了,我小武以前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但现在好歹也是沈记的经理了,这么多年早就改邪归正了。”见叶子衿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他有些沮丧道,“我都说了这么多,老板你怎么也不夸我两句……”     叶子衿刚才还在想旗袍的事情,小武这么一问,她有些哭笑不得,道:“是比以前好多了。”     小武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道:“那你下次写信能不能跟师父夸夸我呗。”     叶子衿笑道:“好,等这次博览会结束准你和小月去北平看师父。”           第五十七章 博览大会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什么时候失踪的?”孟昊翔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     小月生如蚊蚋,道:“今天下午子衿忽然说想出去晒晒太阳,我就带她去花园了,她就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我去给她泡了杯蜜茶,出来时她人就不见了……”     孟昊翔打完电话交代了几句,随后起身出门,临走时问小月道:“她平时都会去哪些地方?”     小月认真想了想,道:“除了沈记和绸缎庄,就只有龙华书局了,子衿有时会去那里买几本书。”     孟昊翔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匆匆出了门。     整个下午,晋安堂的人四处寻找叶子衿,钱江和曲向天更是将交通大学的犄角旮旯翻了个遍,还派了人遵守在叶子衿家所在的弄堂。小虾听小月说了叶子衿失踪的消息,连忙带了人在租界里一条街一条街挨着找。     可是一直到了傍晚,众人仍没有寻到叶子衿的半点踪影。夕阳西下,江边的灯火渐渐亮起来,入港的轮船汽笛长鸣,万丈斜晖铺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将半边江水染成血一般的红色。几只归家的鸽子扑扇着翅膀掠过江岸,飞入一幅繁华的画卷,渐渐在高楼林立的上空模糊成几个小黑点。     孟昊翔在叶子衿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眼见天就快黑了,他的心也越来越沉重起来。年轻的司机小心翼翼开车,见后座上的人神色凝重,面容疲惫,自己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驶入黄浦路时,孟昊翔见江面残阳如血,暮色沉沉,脑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喝令司机停车。     他疾步从车里出去,直奔江边。孟昊翔记起巡捕房那个巡逻分队队长曾说过叶子峥的尸体有可能被丢进了黄浦江。不明情况的年轻司机见老板跑了出去,生怕出什么事自己担不起责任,也匆匆跟了上去。     江面上有风吹来,停靠在岸边的渔船浅浅地荡出几圈波纹,岸上的杂草被风吹得倾斜,几乎贴在泥土上。孟昊翔沿途寻找,心急如焚,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就连当初枪抵在头上他也没有胆怵过。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望着江心渡轮上忽明忽暗的灯光,孟昊翔不敢再想下去……     忽然,他看到了草丛里有一块白色发亮的东西,走过去捡起一看,竟是一只女士皮鞋!孟昊翔心中一惊,屏息望向水里,看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团黑黑的东西,孟昊翔想也没多想,一头扎进了江水中。     四月的江水还透着寒意,孟昊翔只觉得有刺骨的冰凉侵入体内,好在他水性和体力尚佳,不一会儿便游出好几米远,争分夺秒游到异物旁,他拎起来一看,发现只是一个破了的皮箱,他揪紧的心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岸边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孟昊翔抬眼望去,只见那个年轻的司机正拉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拼了命地想挣脱阻拦往江里跳。那个身影哪怕只有模糊的一个轮廓,孟昊翔也可以一眼认出她,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子衿!     孟昊翔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往回游,只听得叶子衿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子峥的名字,一声声听得人心碎。夜色如浓雾般笼罩下来,江水拍击着岸边的鹅卵石卷起雪亮的浪花,江面上阴沉沉的一片,夜风把船上的桅杆吹得一阵摇晃。     孟昊翔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爬上了岸,叶子衿忽然停止了哭喊,呆呆地望着从水里出来的男人。孟昊翔见叶子衿光着脚,一双雪白精巧的脚上沾了泥土,脚背上还有擦伤的痕迹,她消瘦了许多,脸上黯淡无光,唯有一双乌黑空洞的眼睛尤为明显。     孟昊翔心里抽痛,也不顾自己浑身湿透,箭步走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想放开。当他发现那只鞋子时和江面上的漂浮物时,他已经快要崩溃。     叶子衿缓缓地仰起头,伸手去抚摸他的面庞,纤细的手指滑过他的剑眉、鼻梁、唇角。叶子衿苍白的嘴唇微微扬起,手随后绕至孟昊翔的腰间,整个人靠在他怀里。     孟昊翔心底有一股暖流淌过,他喉头有些颤抖,顿了顿,拉起她的手贴在胸前,温和道:“子衿,我们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叶子衿微微一笑,笑容虚弱无力,轻声道:“好,子峥,跟姐姐回家吧……”     这轻轻一声,将孟昊翔燃起的希望顷刻间浇灭,心中隐隐作痛,更加担心起来。她还是无法接受子峥已经死去的事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孟昊翔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将她横抱起朝停在不远处的汽车走去。叶子衿这次竟出奇安静地任由他抱起,不吵不闹,只是痴痴地望着他。     刚才那个司机忙走快一步去开车,孟昊翔看他有些面生,想起是他拉住了叶子衿,随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司机怯怯回答道:“小的名叫邓福,是曲四爷派我来给您当司机的,堂里的弟兄们也叫我豆腐……”     孟昊翔知道曲向天做事一向沉稳缜密,既然派了这样一个人来,自然也是提前摸清了这人的底细,应该是可靠的,虽然看这邓福性子有点软懦,不过紧急关头还算个明白人,也没再多想。     贺嫂和小月见孟昊翔抱着叶子衿进门,忙上前帮忙。贺嫂见孟昊翔身上的风衣还在滴水,便让他先去换了,又和小月将叶子衿扶到沙发坐下。     小月下午急得哭了好几次,这会儿眼睛有些肿,她见叶子衿还是一脸呆滞闷声不语,心里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子衿,你别这样了好不好,我看着难受……”小月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贺嫂打来热水替叶子衿洗脚,见小月又哭哭啼啼,劝道:“闺女呀,别哭啦,叶小姐看了也哭闹起来怎么办。”     小月忙擦了擦眼泪,她知道叶子衿的情绪很不稳定,时好时坏,如果再刺激到她指不定还会失踪。     叶子衿依然沉默不语,目光忽然落在了桌上的一本书。那是子峥失踪后小虾找到的,平日叶子衿都放在身边,自从住到孟昊翔家里,叶子衿看不见那本书便会四处找,汪新雨后来把书送了过来。     她俯身将书拿起来抱在怀里,唇角带着一丝笑,仿佛置身于一个脱不开的梦境。     此时孟昊翔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头发还是湿的,见叶子衿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翻看那本书,他心中有了一丝欣慰,至少她安静的时候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见孟昊翔过来,贺嫂拉了小月离开,小月见孟昊翔每晚回家后都会守在叶子衿身边陪着她,二人也不说话,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叶子衿,仿佛是一对爱人。可小月知道叶子衿对孟昊翔没有任何回应,她的眼里只有那本书。     客厅里空荡荡的,对面长窗一侧垂着深蓝色窗帘,将窗外的黑暗隔开。天花板上的灯洒下柔和的光,给冷清的房子里增添了一丝温暖。逆着光,光线照在孟昊翔疲惫的脸上,将他清晰的轮廓映照得更加深刻。身旁的叶子衿仿佛丝毫未察觉身边坐了个人,只是一页一页翻着书,仔细地看上面每一行文字,嘴里时而喃喃自语,低声念着书上的内容,这是一本名为《春风沉醉的晚上》的小说。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了红绿的灯,在那里弹罢拉拉衣加。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云层破处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无垠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孟昊翔听叶子衿念着,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她清瘦的脸颊,单薄的身影,只觉得心中翻腾着苦涩的悲凉。无论要多久,他都愿意等她醒过来,也许过于急切地想让她清醒过来只会适得其反,他必须要多一点耐心……     过了九点,医生定时上门来为叶子衿打镇定剂,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闭眼休息。可是当医生取出针管的那一刹那,叶子衿却吓得蜷缩在一旁,竟像个孩子般惊恐无助,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孟昊翔紧紧地抱住她,将她的手臂抬起来,挽起她的袖子,医生小心翼翼地打了一针,孟昊翔这才回过神来,将叶子衿的衣袖放下。叶子衿软绵绵地靠在孟昊翔胸前,手臂无力地垂下,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再看孟昊翔的脖子上已多了一道细长的抓痕。     贺嫂和小月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二人送走医生后,孟昊翔早已将叶子衿抱回了卧室。     看着床上渐渐睡去的女子,孟昊翔心如刀绞,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她这样折磨自己也是在一刀一刀剜着他心上的肉。孟昊翔握着她的手,将脸埋入她的手掌心,痛苦地闭上了眼……           第五十八章 战火硝烟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三年后。     一女子披着洁白的头纱立于镜前,曳地的裙裾层层叠叠宛如堆雪,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房间里花团锦簇,大红色的喜字贴在门上,一片红色喜气洋洋。     “子衿,我好紧张。”段珍珍转过身对叶子衿道。     叶子衿身为女傧相一直陪在段珍珍身边,她拿起粉扑替段珍珍补了妆,安慰道:“不用担心,你等会儿见了钱江就不会紧张了,新娘子要开开心心出嫁才好。”     段珍珍戴上白色蕾丝花边手套,黯然道:“以前我总埋怨我爹管我太多,因为不喜欢他娶的那些姨太太,所以老是跟他作对,可是现在忽然有点舍不得这个家了,舍不得我爹……”     叶子衿见段珍珍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连忙抽出盘扣上的丝绢捏在手里,劝道:“傻丫头,你嫁人后又不是不能回这里了,你想你爹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他,难道钱江还敢管你不成?你们这是冤家易结不易解”     段珍珍忽然又转悲为喜,道:“他自然是听我的,要不是看他真心对我好,处处依着我,否则我才瞧不上他。”     叶子衿笑道:“钱江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他这三年被你调教得服服帖帖的,连小金库都上交了,看把你得意的,不过可别得寸进尺哦。”     段珍珍一脸幸福洋溢,洁白圆润的珍珠耳坠微微颤动。她忽然想起问叶子衿道:“孟老板还没向你求婚么?你们什么时候办喜宴呀?钱江开始还有些过意不去,说是他大哥都没娶亲小弟倒先成亲了。”     叶子衿心中一沉,勉强带笑道:“他洋行的事太多,沈记这边我也忙,所以一来二去都没个空闲……”     一年前,沈记华服公司成立,她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孟昊翔的宝辉洋行也稳定地步入正轨。当所有人以为她和孟昊翔会很快成亲时,他们二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叶子衿奇怪的是孟昊翔竟从未向她正式提过成亲的事,她虽一直不解,但碍于女子的矜持也决不过问。时间一长,成亲的事也渐渐淡了,好在他一如既往地关心体贴她,叶子衿也没再过多地去介意。     不过今日被段珍珍这么一提,再看她和钱江即将成婚,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一丝黯然。     “他怎么会忙得连成亲的时间都没有,看来今天我得好好罚孟老板多喝几杯酒了,谁让他是男傧相。”段珍珍说着握了握叶子衿的手。     叶子衿帮段珍珍整理了一下蓬松的裙摆,微笑道:“走吧,我们该出去了,钱江还在教堂等,这会儿他恐怕是心急如焚了。”     叶子衿扶段珍珍出了门,段立鹏在门外等候,一见女儿出来忍不住擦了擦眼泪,携女儿一同朝门外走去。从大门到轿车,一路上都铺了红色的地毯,屋里的男宾女宾和外面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围了一片,场面十分热闹。     轿车一路行驶到教堂,新人一下车,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便上前牵起新娘身后的白纱。段珍珍挽着段立鹏的手步入教堂,这时又多了两个手捧花篮在前引导的小女孩。     钱江站在台上,孟昊翔、曲向天等晋安堂的一众弟兄皆西装革履地站在一边,看着颇有气派。庄严神圣的礼乐响起,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教堂穹顶,阳光透过五彩斑斓的玻璃窗斜斜地照了进来,教堂笼罩在一层圣洁的光晕中。     叶子衿见钱江穿着黑色西式大礼服,衣襟上佩了一朵红花,肚子显得没有那么大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正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新娘子走到钱江身边,二人手挽手站到神父面前。因段珍珍早年在基督教的教会学校念书,所以这次婚礼也自然选了基督教的教堂。仪式举行完毕后,大家照相,前面几张都是新人与亲友及重要宾客合影,最后一张则是只摄新人和傧相。     段珍珍将叶子衿推到孟昊翔身边,四个傧相以新人为中心站成一排,男傧相是孟昊翔与曲向天,女傧相则是叶子衿与赵芝湄的一个同学。四人穿着极为相配的衣服,喜气洋洋,秀色夺目。     婚礼结束后,段立鹏安排了宾客到戏场去看戏,又在王裕和酒楼定好了宴席。段珍珍的婚礼办得极有排场,足以见得段立鹏对这个宝贝女儿的疼爱。     曲向天对钱江笑道:“你现在是有老婆的人了,你的那些个钱后面谁管呢?”     段珍珍明眸看向钱江,钱江耸了耸肩,“肯定全给老婆管,我的命都归她了。”     曲向天打趣道:“嫂子真是有本事,能把一只铁公鸡的毛给拔了,他以前对我们兄弟可没那么大方。”     钱江冲曲翔天忙摆手道:“一边儿去,少来拆我台,我说老四你也该找个女人了吧,看你一副书生样呆头呆脑的,难怪像只呆头鹅,成天曲项向天歌,你得好好跟我学学。”     曲向天点头赞同道:“三哥都会吟诗了,我是该考虑考虑了,学学三哥从前浪迹大舞台百乐门的……”     钱江连忙捂住曲向天的嘴,段珍珍若无其事地挽着钱江的胳膊,几个人又是一通说笑。叶子衿走在段珍珍身后帮其托着白纱,只是淡淡地笑着,并不参言。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叶子衿叫了辆洋车去鹤年堂给秦奶奶拿中药,老人家在冬春交替之际伤风咳嗽,小虾自升任巡捕房总巡逻长以后一直忙于公务,只好拜托叶子衿顺路去取药。     刚一进门叶子衿就被突然闯出来的女人撞了一下,那女人神色慌张,急忙扭过头掩着面疾步从她身边经过。叶子衿微微皱眉,这女人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     叶子衿走进鹤年堂,将药方子递给掌柜的看,顺口问了一句,“刚才那位小姐抓的什么药,走得那样慌张,是要赶着拿药去救命么?”     掌柜的摇头叹息道:“不是,是堕胎药,唉,真是作孽呀……”     叶子衿心中一惊,难怪那女人看起来那么紧张,想来应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选择打掉自己的骨肉。     叶子衿拿着包好的药走出鹤年堂,却见不远处围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举着照相机,看样子应该是记者。被那几个人拦住去路的正好是刚才急着从鹤年堂出来的女人。     “文小姐,传闻你被黄少爷抛弃了,这是真的吗?”     “文小姐,最近黄少爷和凤绮霞小姐走得很近,请问你知道吗?”     “文小姐,有人说现在蔷薇小姐才是百乐门的台柱,请问你怎么看蔷薇小姐?”     …………     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袭来,文莺根本无处可逃,只能阴着脸一言不发。     叶子衿走了过去,对几个记者十分客气道:“各位不好意思,我约了文小姐喝咖啡,如果各位想进一步采访文小姐,请到百乐门找经理约时间,文小姐是不接受私下采访的。”     文莺冷冷地扫了叶子衿一眼,并不领情,而是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几个记者还想追,却被叶子衿拦了下来,其中一个是汪新雨的同事,认识叶子衿,也知道其与孟昊翔的关系,连忙劝住同伴,卖给叶子衿一个面子,不太情愿地散了。     叶子衿疾步去追文莺,文莺却一副淡漠的姿态走得更快,一不小心高跟鞋踩入了地面一条凹缝,身子一斜坐在了地上,一只脚上的鞋子也掉了。     “哎哟”文莺皱眉,双手捂着小腹,面色苍白。     叶子衿忙跑过去扶起文莺,不经意间发现文莺的脚下长了厚厚的一层茧,想来也是多年练舞所至,只是百乐门的新星层出不穷,她俨然有过气之势,叶子衿不禁有几分同情。     只见文莺的一只手仍贴在小腹上,额上直冒冷汗。     “文小姐,你没事吧?”叶子衿忙问道,她看得出文莺是极紧张她腹中的孩子。     文莺一把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穿上高跟鞋,冷冷道:“你走开,我不需要你可怜,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早就扇你一巴掌了,也算是替漫苓出口气。”     叶子衿见文莺强撑着要自己走,脚下一瘸一拐,她有些放心不下,又跟了上去。     “文小姐,何小姐的死我也很遗憾,但何小姐不是自杀的,而是有人蓄意谋害,只是这其中太复杂,我一时也跟你解释不清。”叶子衿不知为何会对文莺说这番话,也许是看到她那强忍着脚伤走路的背影,想起了曾经发生在赵家的那一幕,她和文莺倒也有一些相似之处。     文莺嗤笑一声,道:“叶小姐颠倒黑白迷倒众生的本事倒真不小,只可惜孟昊翔到现在也没有娶你,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是不是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叶子衿一时语塞,文莺轻蔑地瞟了她一眼,拦下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     傍晚回到家,叶子衿正在给杜鹃花浇水,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叶子衿开门一看,原来是汪新雨。     新雨难掩激动和惊喜,道:“子衿姐,我今在街上好像看到子峥了!”           第五十九章 伪满洲国 - 上海绣娘 - 沐兮瑶 热门推荐: 宏恩医院的急诊办公室里,一个衣着白色大褂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椅子上飞快书写着病人的药方,他面色平静,眉目俊挺,而他面前正赫然放着一只死猫。 只见那男子眉毛抬了一下,目光淡淡扫过站在桌前的叶子衿,漫不经心道:“我说这位小姐,我是医生,救死扶伤的医生,不是兽医,你不觉得把一只死猫放在我这里有些晦气吗?” 叶子衿清早被忽然一吓,现在还有些惊魂甫定,“对不起,麻烦您了,我只是想知道这只猫的死因,它是昨天自杀身亡的何小姐的猫。” 男子冷笑道:“要我弄清楚一只猫的死因?请问你是警署司派来的吗?要查也是那边派人来查,关你何事?” 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对男子道:“杜医生,急诊室送来了一位受了枪伤的人,听说这人很重要,院长要您马上过去。” “好,我这就去。”男子放下钢笔。 叶子衿听闻刚才护士叫他杜医生,于是道:“杜医生您好,我是新雨的朋友,请你务必要帮我这个忙。” 叶子衿本是大胆猜测,没想到这男子果然愣了一下,经过她身边时匆匆道:“你先在这里等,我忙完就过来。” 叶子衿在办公室里闲坐无事,于是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透气。不经意间发现医院门口多了许多人,而且都穿着整齐划一的军装,看样子刚才护士说的受伤那人的确很重要,不然也不会派人将医院都包围起来。 她看了几眼便退了回来,经过桌前时无意间扫了一眼那张未写完的药方,只见医生的落款是杜铭轩,原来这个一直爱慕新雨的留洋医生名叫杜铭轩,看他的字写得遒劲有力龙飞凤舞,叶子衿觉得这人的性格也应该比较刚毅。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连串激烈的枪声,伴随着尖叫声和哭喊声乱成一片,本来安静的医院一下子变成了战场一般,外面枪林弹雨,子弹“砰砰”打在墙壁上震得人头皮发麻,楼上叮叮咚咚的脚步声夹杂着惊恐慌乱,仿佛要把楼板踩塌。叶子衿也不敢探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关上门锁住,身体死死地抵住门,手心里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才平息下来。叶子衿壮着胆子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只见几个穿军装的人拖着几具尸体在过道里走,奇怪的是死的那几人竟然都穿着白色大褂,看装扮应该是医生,从伤口流出的血几乎将白色的衣服全部染红。这些当兵的打死医生做什么?叶子衿有些不解。不过这次突发的混乱还是伤及了一些无辜的百姓,过道里到处都是血迹,触目惊心。 叶子衿关上门,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忽然想起了杜医生,他会不会出事了……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叶子衿心中一惊,连忙过去开门。杜铭轩一脸没事似的走了进来,他的白色大褂上没有沾上一丁点儿血迹。 “被别人锁在自己的办公室外面,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杜铭轩笑了一笑。 “外面出什么事了?”叶子衿忙问道。 杜铭轩坐下后拿起笔继续写字,边写边道:“还能有什么事,共党和国府的争斗呗。一个重要的共党分子受伤被抓,他的同伙企图营救,结果全被打死了,重要的那人也自尽了,这些共党当真是不要命了。” 叶子衿一愕,不禁想到子峥,子峥这一走已经半年多了,也不知他现在有没有危险,如果他是共党,会不会也经历这般枪林弹雨……想着想着,叶子衿的心不禁揪紧。 “你说你是新雨的朋友,请问小姐芳名是?”杜铭轩抬起头,看了叶子衿一眼。 叶子衿回过神来,顿了顿,答道:“我叫叶子衿,跟新雨住在同一个弄堂里,我听过你的名字,你留过洋,医术高明,喜欢新雨写的新派诗歌,对吗?” 杜铭轩微怔,随即笑道:“原来是沈记华服厂的叶老板,孟老板的红颜呀。” 叶子衿听他话中似有嘲弄之意,有些不悦道:“你是新雨的朋友我才来找你帮忙的,你若不愿意我再找别的医生便是。” 杜铭轩忙解释道:“抱歉叶小姐,刚才话有不敬之处还请你见谅,我只是照着报纸上说的复述而已,如今你和孟老板还有何小姐的事传得满城风雨,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毕竟这件事对沈记和宝辉洋行都没好处。” “谢谢杜医生的好意,外面的流言怎么传我管不了,我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只求问心无愧,我相信公道自会有的。”叶子衿淡淡道。 杜铭轩不紧不慢道:“商场上的朋友都说跟你叶老板做生意只赚不亏,沈记的口碑能有如今这样,想必叶老板没少花心思,我开始还怀疑能在商界如鱼得水的女人应该很有心计手腕,今日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你是个磊落的人。” “杜医生谬赞了,我开办工厂也是想多赚几个钱而已。听说你放弃继承家业独自留洋学医,这种勇气和见识岂是那些纨绔子弟能及。”叶子衿在出席宴会时也是偶然听说杜氏织染业的大公子一意孤行远渡重洋学医,回国后不愿继承家业,与老父闹僵后搬离了杜宅自食其力。 杜铭轩笑了笑,道:“别人都说我是不识好歹鼠目寸光,放着光鲜体面的杜家少爷不当,却来医院做个小医生,叶老板你倒是看得起我。既然你是新雨的朋友,我也还算欣赏你,这个忙我帮了。” 叶子衿颔首,“劳烦杜医生。” 杜铭轩抱起猫的尸体,道:“你在这里等我消息,我去检验室一趟。另外,新雨那边还请叶老板美言几句,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女子,只不过她好像有点讨厌我。” 叶子衿愣了一愣,杜铭轩竟然说得这么直接,还让她去帮他说好话。叶子衿勉强笑了笑,道:“我听说新雨在念书的时候是有男朋友的,他们感情好像还很好……” 杜铭轩打断道:“我注意她这么久了,怎么没见过她有男朋友?也许这只是她编出的理由来拒绝。” 叶子衿有些尴尬,子峥是她的弟弟,这个杜铭轩居然当着她这个做姐姐的面打她弟弟女朋友的主意,要不是现在要请他帮忙,叶子衿一定不会给这个人好脸色看。 “感情的事勉强不得,也许新雨心有所属了吧……”叶子衿意味深长道。 没想到杜铭轩没有丝毫动摇,道:“叶小姐,你以后能帮我约新雨出来吃饭吗,我觉她还不够了解我,也许是我太频繁地去报社找她,她觉得在同事面前尴尬才会不喜欢我。” 叶子衿心中暗想,这人脸皮还真厚,虽然有些进步思想,实质却还是一副富家公子哥的花花心肠,连追女孩子的手段也如出一辙。 叶子衿只好先勉为其难地应付几句,心想他哪里比得上子峥,论相貌才华也该子峥与新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叶子衿听到检验结果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何漫苓果然不是自杀的,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阿米妥钠这种药对人体本身是无害的,不过当和安定类一起服用时,就会产生推波助澜的效果,安定类药效会大幅增加,当体内药物浓度达到一定量后就可以致死,而且这种药与安定类的成分极为相似,没有过硬的医学药理知识,尸检时是很容易被忽略的。我想你有必要去趟警署司了,何小姐的死也许不是自杀。”杜铭轩严肃道。 叶子衿问道:“这种药对人体无害,那对猫是有害的吗?这只猫的体内怎么会检验到这种药物?” 杜铭轩两手一摊,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兽医,说不定这药就能害死猫。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其他的事应该归警署司管,我劝你少插手,晋安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那几个狠角色可是要没命的。” 叶子衿知道他说的狠角色是谁,如果华晋坤知道了有人蓄意杀害他的侄女,与此事有关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了,谢谢你,杜医生,对了,这种药你们医院有卖的吗?”叶子衿想着要查下去就必须知道这药的来源。 杜铭轩摆手道:“我们医院没这样的药,这种药属于进口药,一般用于治疗惊厥的病症,我倒是听业界的朋友说过那几家日本人资助的医院常有一些稀罕的进口药。” 谢过杜铭轩后,叶子衿出了宏恩医院,准备去宝辉洋行将这一消息告诉孟昊翔。 何漫苓的死到底是谁设计的,计划得如此周密。如果不是那一只遗落的耳环,恐怕所有人都会相信何漫苓是自杀的。凶手布置得很巧妙,熟悉何漫苓的生活习惯,何漫苓常服用的药是镇定药物,她死时瓶子里只剩了零星的几颗药片,即便尸检那种无害的药物也很容易蒙混过去。这样看来秀儿是一定脱不了干系了。 可是叶子衿怎么也想不出幕后主使人谋杀何漫苓的理由,人尽皆知何漫苓是华晋坤的侄女,一向被视为掌上明珠,敢动华晋坤最疼爱的人,岂非找死? 叶子衿正苦思不解时,两个高大的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们是谁?”叶子衿心中一惊,看样子是来者不善。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站到叶子衿旁边,其中一个压了压礼帽,道:“请叶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华爷要见你。” 华晋坤要见她?叶子衿有种不好的预感,看来不明真相的华晋坤是要将何漫苓的死迁怒于她和孟昊翔了…… 还没等叶子衿反应过来,这二人已强行将叶子衿塞进了汽车,一个黑布袋子直接套了上来。 “叶小姐别怕,华也只说有事要问你。”一个男人冷声道。 叶子衿不敢有反抗,她记得第一次去华晋坤的住处时,也是被蒙上了眼睛。好在她现在已经发现了何漫苓的死另有端倪,到时华晋坤若真想要她的命,她也可以说出来暂时自保。 车里死一般地沉寂,叶子衿坐在中间,耳朵听着外面声音,当穿过闹市区时,依旧是各种嘈杂喧嚣声,随后外面逐渐安静了下来,叶子衿知道华晋坤的住处快到了,她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m)。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