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肃清余孽 - 不如北望 - 两全 天界听笛殿外,一个身着青衣的总角小童正提着个朱漆食盒迈着小碎步哒哒哒地往殿门外跑去。他跑得慌张,原先白嫩的小脸此刻已经是红扑扑的,几缕小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鬓角。 突然,青石路面上突出的一块什么东西把他绊了个踉跄。小童赶紧抱紧了食盒,肉乎乎小手摁在雕花木门上大喊了起来—— “不好啦!圣尊大人不见了!” 他声音可不算大,却像在静谧池水中丢下了一颗小石子,涟漪迅速地荡漾开,蔓延至整个天界。 只见几道白光闪过,听笛阁外立即就多出了几个人来。其中有老有少,年纪大的已经挂上了白胡子,年少的却比那惊慌失措的小童还要小,手内还握着一支竹笔。 几个人面面相觑,而后看向那空无一人的听笛阁,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圣尊离了天界,恐怕……” “右使呢,右使怎么没来?” 白胡子老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捏着竹笔的幼童打断了,只见他瞪圆了漂亮的杏核眼,目光如电般迅速扫视过在场的几人,接着厉声问道,“右使何在?!” “臣下在。” 人群之外有个男声低低应了声。 几人寻声望去,便见那白衣少年正撩着衣角蹲在地上细细观察着。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他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拾起了一颗小东西,走了过来。 上眼一看,那东西却是枚桃核儿,湿漉漉的,上面还粘着些许没啃干净的果肉。 “……” “……”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最后还是这被叫作“右使”的白衣少年拢起绢帕,温声道:“圣尊离天界而去,想来是浩劫将至,臣下这便去至圣阁求教天师,尽全力保天界无虞。” 他声音温温软软,像块水色极好的玉石,眼睛却点墨般深黑一片,连天界终年不暗的天光投射进去,也没能反射出来。 …… ……… 此处澜平城,位于锦洲大陆最东,被称作锦洲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的神域,有“小天界”的美称。 此地三面环海,一面靠山,水路发达,船只如梭穿行在水网中。沿岸居住的百姓和长年居于船中的海上商旅只要打开窗户便能打个照面。 此刻丫头就正趴在自家渔船窗户上直勾勾盯着对面窗户口放着的那块翠玉。 这小东西虽然没有五颜六色的光华,深深浅浅的碧色却像洋流一样流淌在这石头里,叫人心安。更何况这石头的碧色还拢聚成了一朵莲花的模样儿,让她想起莲花沟。那也是无数道水路交错而来,偶然地汇聚成了一朵莲花模样。 “丫头!”有人在船舱那头喊了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去!”丫头一跃而起。 住在船上随波逐流的日子虽说悠闲自在,但也总有麻烦的时候——比如说,晚饭的时候这老头子总想喝聚福楼的百家酿。 她提了钱袋子,晃荡着里头叮当作响的几个小钱,胳膊肘搭上岸边望海台的白石围栏,脚尖蹬着底下的缺口,直踩得灰土刷拉拉地往下掉时,整个身子便翻过围栏,不算轻盈但很是顺利地滚在了水乡石子路上。 “你再不走正道我打断了你的麻杆儿腿的!” 老头子的骂声从海浪拍打船身的哗啦声中隐约传来。 吓得她一溜烟跑进了何家巷。 海上过活的人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她又是个孤儿,老头子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更不必说给她一个名字了。二人到了澜平城住下后,和这里市侩又热情的百姓相处了好些日子,才算是都有了各自的名字。 老头、丫头。 仅此而已。不过也非常够用了。 落日的余晖稀薄地撒下来,整个澜平城都被笼罩进艳丽的血光中,看起来壮美又有点可怖。还未吞吐完金光的夕阳斜斜倚在城中破旧牌坊上,像是将死之人惨白双颊上开出的回光返照。 这个时候的聚福楼总是会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丫头隔着一条街就看见那边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脑子里琢磨着今儿人还真多,就像是潜水抓螃蟹般一个猛子扎进了人堆。 “哎让让让让,哎呀让让——” “哎哟要死哦!挤个什么东西啊!” 强行把胳膊杵进两个人身体空隙中,而后侧过身子咻地把自己滑进去。等到胳膊再一次探出人群,却没有触碰到人身体的时候,丫头就赶紧大喊了一声“打酒”! 稀奇的是这次小二没接过她的钱,她的胳膊就挂着钱袋空落落地晾在那儿。 接着有一股热水泼在了她小臂上,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推了一把,人群纷纷向后涌去。 那水——黏糊糊的温温热,像是一碗粥,可又觉不出其中的米粒。 丫头愣着要把胳膊抽回来,后撤而去的人散开后立即让她看见了小臂上那暗红色的一滩血。 “肃清余孽。” 丫头突然地听见这么一句,她再抬头,就看见一些穿着甲衣的武士从聚福楼里向外抬着尸体。但聚福楼大门却是半掩着,从武士们来往的身影中无法窥探到里面的具体情况。 她看看胳膊上的血又看看聚福楼,恐惧像缓慢上涨的潮水逐渐淹没到心口。丫头终于尖叫一声狂奔向自家的小渔船。 手肘已经攀上了望海台的白石栏杆,她的动作就停在那儿,呈现出一个半身躺在栏杆上,而水已经淹到了脚脖子的姿势。 刚刚她去打酒的时候,夕阳余晖把这条小小的水道染成了血色。这么跑了一趟回来,日头已经沉到水里,水道在葳蕤渔火下,仍是血色。 水线上涨了很多,水道里的水却是深红色,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水还是血。 船舱里并排躺着一老一少两具尸体,甲衣武士们鬼魅般踏在水面上,身形如同浮水的鱼鹰。 “余孽已肃清。” “天帝仁心。” “天师仁道。” 他们相互重复着。低沉如同诅咒,却又莫名圣严。 丫头就保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趴在白石栏杆上,直到明月东升。小臂上的血早已凝固,上涨的水也没到了她的大腿。她浑身僵硬很想动一动,却忘记了发力方法。 “咚!” 一粒什么东西落进水里,激起一片水花。 “咚!” 又是一声。 丫头视野里除了血色海水,突然就多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很好看。白皙玉润,五指修长,骨骼分明。小指上还染着明丽的丹蔻。 “哎,余孽,要不要拜我为师?” 那手的主人一边把她扶正了,一边声音含糊地问她。 她借着月色能看见这个少年一身布衣蹲在栏杆上。扶起她后一手抓着后脑翘起的发尾,另手还握了半个桃子往嘴里塞,咬嚼的津津有味,汁水四溅。 “那什么——” 少年含着桃子鼓着半边腮帮,翻眼望天像是在斟酌用词,而后道,“我叫三桦。你……就白十二吧!” 那时候还有些麻木的白十二还不知道,她后来反抗了大半辈子的“天道”本身,此刻就蹲在她的面前。 第一章 天罚锦帘城 - 不如北望 - 两全 耳边嘈杂不绝,似乎是金铁交鸣与人类嘶吼惨叫的混合声。不是数十人,不是数百人,而是上万人。那些混乱的噪声嗡嗡着强制灌进耳朵,使得大脑一片昏沉,却仍然把人从假死状态唤醒。 意识恢复的瞬间,疼痛也在同时卷回全身每个角落。她发现自己腰腹处有一处不算很深的伤口,原本应当狂涌而出的血液也已经半凝固。 用手掌支撑着地面勉强直起身的时候,白十二看到了自己左手尾指上有一枚光亮的银戒,上面没有镌刻任何能够代表身份的东西。 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整洁的,除了腰腹处一道划痕隐约露出伤口外,其余部分崭新得简直像是刚从店里拿出来。 她勉强站稳了。 耀眼阳光从头顶直射而下,把眼前的沙场涂抹的微微发白。 无数横陈着的死尸暴露在天光下,残破的兵器旗帜甚至是肢体被血搅和在一起,散发出的浓烈气味,几乎可以用新鲜来形容。 她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四五步之外有一朵雪白的复瓣花,根茎清晰的裸露在尸骸间。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看清楚,脚下什么滑腻的物件却把她撂倒,狠狠摔在一大块腐肉上。 对,腐肉。焦黑发臭的腐肉。 然后她看见一双靴子。白底,有金线细细绣着单瓣莲花,花瓣微微张开,垂下的白色袍角正好遮住花蕊部分。 “澜平城一战消耗太多兵力,然而总算是胜了。往后清心河以北便不再有战事。依天师所言,三日后为阵亡将士设慰灵台,以彰天界仁心。” 靴子的主人云袖宽大,修长手指温文敛袖,薄唇缓缓带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可。” “大人,打理战场的事还是交给属下。” 男子微微颔首,身形在瞬间淡成无数飘飞的细碎光点。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战争? 身边的金甲武士已经全部离开,暴露在天光下的尸体散发出腐肉特有的糜烂味儿,一些蚊蝇嗡嗡着息在她身上。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梆子响的浪荡歌声。 “锦帘城下好风光,红莲湖水漫赤涛。天公落雪皆作泪,何日涨潮比天高。” 歌声响起的时候还隔着很远,最后一声梆子落定,人影却已经遮在她头上。 她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年轻男子手里抓着个削了一半的桃木剑,衣襟微敞着露出内里朱砂印没干透的黄符,微微上挑的眼角平白添了些不合时宜的妖娆。 楚辰生眨巴着眼看了会儿地上的人,而后随手把未成形的桃木剑插进后领,弯腰伸手把她从尸体腐肉里提了出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楚辰生语气平淡带点痞气,像是在勾栏里和掌柜讨论谁家花魁漂亮。 “看……”她下意识张口,意外的发出声音,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 “看够了没?” 她抬头,看见楚辰生双手笼在宽袖里,懒散闲适的有点不符合场景。 “……看够了。” “那么跟我走——你师父怎的收了你这么个二愣子。” 她自然地跟上,艰难踉跄着跨过脚下的尸块,视线摇摇晃晃落在楚辰生后领里插着的那根桃木剑上。 “在下楚辰生。”大约是感觉到了视线,楚辰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应声的调子仍然像唱戏似的,“此处——锦帘城。” 她默认了这个名字,问了另一个问题:“去哪里?” “城北南宫家。老爷子重病久治不愈,问医无果,改问道。”楚辰生手里木剑轻敲了后颈,略略一顿,“想来是因果循环——遭天谴。” …… ………… 守城士兵最后一遍催促关闭城门的时候,夕阳才刚刚倾斜到不远处奇山的顶峰上。 这里是锦洲东部的锦帘城。它背靠奇山,面临无望海。靠山三面都是悬崖峭壁,临海那面多为浅滩。因此,尽管锦帘城被称作锦洲第一道天然屏障,却因为这易守难攻的地势变得闭塞。 大型船只吃水太深,进不了港,来往的都是些小商小贩,市侩俗气,但是很热情。 此时华灯初上,人群吵吵嚷嚷着往城门内拥挤,急着回家吃晚饭。一片嗡嗡声中,有个男子的声音拖长着调子、唱戏一样喊着什么,在急吼吼嚷嚷的声音中格外出挑。 这男子长得也算俊秀,一双狭长的眸子像化了人形的狐狸般勾人。偏生穿着身邋遢道服,身后拖挂着的桃木剑让他身后的一个老大爷看得直摇头。 楚辰生道行几何,尚不可知,但他脸皮厚度显然非同小可,被人嫌弃盯着也半点不适之色也无,反倒甩着宽袖一把扯住了身后发愣的十二。只听他依旧唱戏般拖长了调子道:“此处血光满天——你跑个什么!” 十二腰间胡乱系着条黄带子,遮挡着她腰腹并不疼痛的伤口。被楚辰生一扯,她伸手指着城墙上一道道鬼画符样的墨迹,眼神询问。 楚辰生上眼一瞧,只见那青石砌的城墙上尽是些凌乱的线条,生似张被顽童乱画过的宣纸。末了,还甩的满墙满地大小不一的墨点儿。 说是这么说,但作为锦洲咽喉要道,锦帘城这城墙高的吓人,哪有这么大的一个顽童。 楚辰生屈指刮了刮脸,而后伸出拇指点了点那些墨痕:“那是宁安元年,天师命右使大人在锦帘城上画的守护咒。有这咒印在,整个锦帘城的异族都使不出大法术。” 他说到这,锦帘城门上的大灯笼就挂了出来。大红绸布裹着极好的冰丝竹,里面的灯油传说是天师所赠,可使烛光长明不灭。楚辰生仰着脑袋看着那个成人那么大的灯笼缓缓挂上城头,薄薄的嘴唇上下一抿轻啧一声。 “所以你可得小心,锦帘城里能弄死你的,都是险恶人心。” 可惜十二依然定定地看着那些鬼画符的墨迹,好像根本没把楚辰生的话听进去。自打进了城,她就总觉得像进了个牢笼,大红绸的灯笼映出的光血淋淋一片,直让她心惊。 楚辰生抓了抓后脑翘起来的一撮头发,扣住了十二手腕。他有点无奈地拖着她跟着人群往城里挤,摇头晃脑地道:“糊涂了糊涂了,你还不晓得人心险恶,也不晓得怕。糊涂哟,糊涂哦。” 两个人被人潮推着往城中挤,楚辰生想去的是城北,无奈那地段是富庶人家的宅子,这些挤进来的都是平头百姓,也就把他俩越发的挤城西去了。楚辰生挣扎了会儿无果,竟然把背后的桃木剑拔了出来,见着人脑袋就敲,等人家“哎哟”一声吃痛缩下去,他就拖着十二赶紧补上那块空隙。 城门已经关了,守城士兵还在忙着把灯笼挂上。谁也没看见门楼上正立着个人影儿。 这人手中撑着把青伞,虽说看着是踩在门楼青石上,其实却是踏在空中的。他垂着密长的眼睫在楼下稠密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等他看到胡乱挥舞桃木剑打人的楚辰生时还皱了皱眉头,目光却继续往北,落在某一户人家屋脊上。应该是见着了什么,他松开了紧锁的眉头,脚尖在夜空中轻轻一点,就撑着青伞像片树叶般飘进了如水夜色里。 十二只觉得眼前挥舞的桃木剑骤然停了,埋头往前冲的楚辰生突然停住了动作。他慢吞吞直起身子,朝着城头的灯笼歪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嘟嘟囔囔着继续挥舞桃木剑艰难前行。 …… 到达南宫家时楚辰生已经没了多少力气。本来嘛,他一个人挤过来也不费什么事,主要是身后还拖着个木头似的十二。 好在十二虽然还木讷着,倒也回了点神,见楚辰生扶着南宫家门口的石头狮子喘得人样儿都快没了,当即上前去叩门。 只拉着铜环叩了三下,就听门内有个小童脆生生问:“谁呀?” 十二扭头去看楚辰生。 楚辰生正扶着腰要往地上坐,他张了张口——屁股刚挨着石头—— 二人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从那大宅子里传来! 楚辰生吓得不轻,立即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冲上前去一把扯过十二。 此时门内却又安静了,俩人面面相觑了会儿,楚辰生正要把耳朵贴过去听动静,骤然一股滚烫热气从门内澎湃涌出,爆开了那镶铜大门,直把火星子和木屑冲着脸搡来。强烈的气流把楚辰生和十二双双爆飞了出去,落在柴火垛上。 楚辰生被一块着了火的木屑烫得嗷了一声,他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愣是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只见刚刚还好端端的南宫大宅此时已经燃起了滔天烈火,耳边尽是噼啪爆裂声,还夹杂些瓷器炸开的碎响。滚烫的热浪几乎是肉眼可见般在夜空中荡开一片片的涟漪。 “什么……什么情况!”楚辰生舌头都打结了。 他撩起袖子伸出手来,拇指在二指三指间一通猛搓,搓了好一会抬起头时还是茫然蒙圈的表情。 “这不是杏林世家吗?这不是锦帘城吗?城门上那守护咒年久失修了?谁能在锦帘城用起这等子禁术?” 他扭过头茫然地看着十二。十二也茫然地看着他。 “锦帘城北南宫家,通敌造反,证据确凿,施加天罚,以显天界之威。” 这话当然不是十二说的。 楚辰生愣了愣,缓缓抬起头往上看。 只见夜空中那个男子仍撑着青伞立在虚空里,脚下烈焰滔天,火舌每每要燎到他的鞋底,便会被一道无形气墙阻隔。但他的发丝衣角都被热浪掀得胡乱飞舞,狰狞火光在他脸上显现出几块扭曲的阴影来。 楚辰生瞪了瞪眼睛。 他伸出手指颤颤巍巍指了男子良久,口中爆出一句“我靠”来,连唱戏的腔调都被掰直了。 “妈咧,锦帘城的人都是个傻的。我说当年画这劳什子的守护咒干什么的,原来是你们有私心呢。好家伙,怪不得要把左——我靠你大爷。” 楚辰生重重嗤了一声,抱紧桃木剑接着骂:“傻了吧唧的玩意儿,天师早就说过,一点灵火不灭,他是死不绝的。” 男子听着楚辰生嚷嚷着骂他,却也不恼,只垂睫看着脚下火海,眼底无悲无喜平静至极。 他平静,却把楚辰生看明白了。楚辰生又一次抖着手指,连话头都哆嗦了:“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原来是留着后手现在赶尽杀绝来了。杏林世家通敌造反这话就是个幌子!” 没人回答他。 火焰贪婪噬尽了整座大宅,而偶尔路过的行人却恍然不觉。 楚辰生和十二双双躺在柴火垛里,视野里被火光燎红的夜空逐渐染满飞灰,而后露出满天星辰。 有一只小虫子顺着十二的手指爬到了她手臂上,她举起手借着星光看了会儿这只有着光亮甲壳的小虫子,眼里浑浑噩噩的光总算清明起来。 第二章 灰烬里扒出来个人 - 不如北望 - 两全 由灵力催动的烈焰在爆燃过后迅速熄灭,连青烟都没有一缕,夜幕星河清晰可见。唯独方才还恢弘大气的南宫大宅此刻已彻底消失,仅留下一地深黑泥淖。 被世人称作“天罚”的火焰,自然和普通火焰不同,瞬息而生,顷刻而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生灵俱灭。 楚辰生这会儿倒不激动了,刚才朝那撑青伞的男子痛骂好一会也没得到回应,很有些泄气脱力,瘫在柴火堆上翻白眼儿。 那男子给楚辰生骂了个痛,半点儿反应也无,见火焰熄灭,便撑伞踏空去了。漫天星光,他只一步便消融在夜色之中。 白十二立刻一个猛子爬起来,狂冲向泥淖。 楚辰生差点给她冲出去的势头搡翻了,在柴火堆上挣扎两下稳住身形,语不成调地怒唱:“又作个什么妖!天罚过处生灵涂炭,你去玩个泥——” 白十二不应,蹲在泥淖边探手向泥里摸。 那黑泥异常黏稠,手指插入进去能感到极大吸力,别说抽出手指,就是保持现有深度都有些艰难。可想而知,如果是活物一脚踏错踩了上来,定是个被黑泥吞噬的后果。 “哎哟哟——”楚辰生在一旁看着,露出满脸毫不遮掩的恶心,“这一手下去,全是烂臭了的肉体哟——你玩儿泥也不挑个好地儿,尿和的都比这个强。” 然而下一刻他就住嘴了,瞪圆眼睛缓缓地从柴火堆上坐了起身。 因为他看见白十二居然真的从那“生灵俱灭”的黑泥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手。 一只还戴着护指的手。 这手干干净净,骨骼分明,相比白十二从泥里拔出来的“泥爪”,这手干净得不合常理。接着,便是手腕儿、小臂、肘弯……随着白十二不断向外拉扯,让人觉着——似乎还真有扯出一个人的可能。 楚辰生一眼看见那不合常理的、不染纤尘的手,登时呼吸一滞,心底里一亮。 天罚过处,寸草不生,这个是锦洲大陆上但凡有点常识的人就知道的事。因为天罚即天意,天意即天道。 能反天道而行,那也只能是…… 楚辰生扭头向北方用力盯了一眼,意料之中的什么也没感觉到。 简直绝了。 他暗啐一口,烦躁摆手让白十二起开:“让让让——等你拔出来,活的也该死了。” 白十二老老实实让开了。 楚辰生双手结印,嘴里念咒——由于语气过于恶狠狠,给白十二一种他是在骂骂咧咧的错觉,但他指间逐渐跳跃出苍白闪电,并迅速聚集到了拇指食指指腹上。 继而,楚辰生朝着虚空做出一个“捏”的动作,又向上提了提腕子。那被白十二扯出泥淖的手臂竟也同时像被楚辰生捏住了一般,向上提了起来,缓缓从泥里拔出了个人。 这少年看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穿着身寻常布衣,身后还背着把木琴,一副琴奴模样。借着星光隐隐可见他胸膛起伏,气息尚存。 白十二不认识这人,和南宫家颇有点渊源的楚辰生却是认识的,当即手指一抖差点没给人再丢回去。好在他虽看着不靠谱,本事却也真的有,隔空把人稳稳放青石路上了,才压着声儿唱着骂:“你这二愣子看着迟钝,眼睛倒敞亮,这天道留他一口气,本也该当被闷死泥里,偏给你瞧见——挖出来。” 白十二自己却也不太明白。 那泥淖情况如何,一目了然,若说从那撑伞男子审查过的地儿里、从天道手底下看见个活人没死,那确实——毫无可能。 她仅仅是,灵光一闪。眼睛虽没看见,但潜意识里雪亮一片,清晰到,和真实看见几乎没区别。 “南宫礼,三代单传的少爷。杏林世家卖命到今天,给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灭了门,天道竟然还开眼留了个压根儿没学半点杏林术的小孩儿做香火。”楚辰生用他那削了一半的桃木剑敲敲后颈,微微垂着的眼睫竟还露出悲天悯人的意味,说出的话直让白十二心惊,“天帝仁心,天师仁道。” 夜沉如水,杏林世家就此覆灭。而在锦洲大陆史官的笔下,此事仅由“通敌,天罚之”五字尽数盖过。 南宫礼此人,已不存于世间。 …… ………… 夜晚的澜平城一片安宁,数日前被屠戮一城的血光早已被这座城忘却。偶有几只老鼠钻进残垣断壁里寻觅散落的米粒。 三桦蹲在旧牌楼的残骸里垒着几粒桃核,但桃核本身形状不规则,他垒得很不顺利,第三粒怎么也垒不上去。 垒到后来他竟然还有点上火,张开五指捂住了那几粒桃核,只向下轻轻一摁,那桃核就轻飘地消失了,不知被变化去了哪个所在。 倒是九重天之上的天界听笛阁外,一个拖着扫帚清理石阶的小童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低头一瞧,却是几粒湿漉漉的桃核儿。 小童抓着歪了的总角一脸茫然。 第三章 出城 - 不如北望 - 两全 “莫焦躁,莫焦躁——本已局势堪忧,再添焦躁更难出城——” “……”白十二缩在城墙阴影里静静看着楚辰生边自我安慰,边焦躁转悠圈圈,又转头看一看突然加强了盘查的城门口。 前一晚俩人稀里糊涂从天罚底下救出了南宫礼,楚辰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料定夜长梦多,长久逗留定生变故,扯着十二和南宫礼一夜没睡,预备城门一开就趁着守备松懈溜出去。岂知这变故生得比楚辰生料得还要快。三人到达城门边儿时白月尚在天上挂着,那守门士兵已然秩序井然预备开门了。 倘若白十二再看得仔细些,还能从中发现一二见过的面孔——这些士兵尽是前些日子澜平一战胜利后留守锦帘的,原本收拾完战场就该回天界复命,此时却不知为何顶替了锦帘城的守门士兵,抢起世俗人的活计来。 这会儿天光大亮,城头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却一个也没取下,因着灯油非比寻常,还在明媚日头下发出灼人红光。进出城的小商小贩看这阵势心里也有点数,一个个闭嘴不言,老老实实排队接受盘查出入。 “我南宫家已尽遭屠戮,留我一人苟活于世也没什么意思,百年之后无颜面对祖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南宫礼今日……嘶!” 楚辰生正躁得快跳脚,听南宫礼开口,当即抽出胡乱插在后领的桃木剑往他头顶上狠狠地一劈,直劈得南宫礼疼得眼圈儿都不自觉红了,才拖长了戏腔骂:“天罚既已降下,南宫家就彻底完了,你南宫礼什么南宫礼,世间再无南宫礼!什么百年之后,百年之后你想死,命还不让呢——真当自己是个人——” 他骂完了还不解气,拧着眉头又冲白十二唱:“捡个阿猫阿狗还得取名儿,你捡这么大个活物也不知道给个名讳!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他这命是天道留下的,往后还得还给天道,活到哪日全看天命。” “城门口在查什么?” 脸都躁红了的楚辰生一愣,继而一扯唇角冷笑:“在下还当你舌头也叫你师父拔走了。”他细细眯起狭长双目,神态模样生似一只狐狸精,欺近了白十二唱道:“当日黑甲武士受命去澜平城肃清余孽,不知怎的叫人给跑了。天帝震恐,天师震怒,一支军队降世血洗澜平——这你也看见了。当日天命澜平城内生灵尽皆屠戮,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却偏偏又叫你给跑出来。你以为你这偷来的命,能用多久?” 白十二还有点没听明白,南宫礼倒是听清明了,低低补充道:“哪里是澜平城,私下里都知道,清心河以北已成人间炼狱。” 一个从天帝屠城口谕中逃出来的人当真值得如此盘查追杀?那这天界想要肃清的“余孽”得有多恐怖? “罢了罢了,横竖是不能再在这待下去,只怕到时锦帘城就成了下一个澜平。” 楚辰生一把扯过白十二,对南宫礼喝一声“跟上”,就抡着桃木剑敲着人头快速离开城门。 一行三人步履匆匆,楚辰生更是走出了六亲不认的刚硬步伐,便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转身同时,那些守门士兵立时扭头盯住他们背影,目光之狠厉,几乎能从人背后剜出血来。 锦帘临海小城,更有城墙上守护咒庇佑,百年难遇这样的全城戒严,唬得往来商贩不敢高声说话。临街商铺更是早早打开门面做生意,打杂的把招子擦得映出人影,摆出一副殷勤自证清白的姿态来。 殊不知刀刃架在脖子上时,杀人的只需在乎手下用力,眼睛只需瞧着血光四起,旁的别无兴致。他们这情怕是表错了。 楚辰生折腾了一晚身心俱疲,随便找了个面馆坐下,招呼跑堂上面。一扭头见白十二和南宫礼还木愣愣站着,恨铁不成钢把二人扯坐下。也实在是懒怠费嘴皮子说教,楚道长一甩宽袖,掩面长叹一口气。 清早客少,面上得快,碗里配菜也良心。两颗烫小青菜,还带点儿肉沫,面汤上慷慨浮着一层油花。 怕被人认出的南宫礼一路都裹成个粽子不发一言,这会儿面碗放在面前,热气腾腾地往脸上扑,直催得他脸发烫。 楚辰生稀里哗啦吃得热闹,无暇顾及这两个二愣子。只白十二轻轻拍了南宫礼颤抖双肩,勉强算作是安慰。 一夜之间满门被灭,哭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生死扼住咽喉。南宫礼说到底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此刻心上稍稍松下来,眼泪也就跟着落了下来,砸进面汤里晕开一圈圈涟漪。 突遭变故,一个孩子忍到这时哭出来也算是心性坚定。 楚辰生吸溜着面条暗自慨叹,又忍不住偷眼去看白十二。 白十二感觉到视线,微微侧过头看了回去。神色之中除了疑问竟然还有几分甚是符合年龄的天真模样。 楚辰生没好气地给她瞪了回去。 是夜。 明月东升,清风自来。 城楼上挂了一整天的红灯笼仍未取下,锦帘城百姓抬头便是一片红光,总算是从这兴盛光芒中窥出点可怖之色来。似乎粉饰的太平露出了不可为人所见的小小一角。 带着两个木楞娃儿从城门底下生生刨了个狗洞出来的楚辰生此时站在城外,看着城内红光,有那么一丝丝的骄傲。 有些天兵吧,灵力高了,就不懂得变通了,断断是想不到钻狗洞这茬的。 “满城血光,下一个澜平就是此地了。” 楚辰生这句话没用戏腔,听得白十二和南宫礼都不太适应。 第四章 闭上眼睛! - 不如北望 - 两全 ……好像踏进锦帘城的时候,楚辰生就说过“此处血光满天”的话。 白十二安安静静跟在楚辰生身后赶路,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 那时日头刚刚西斜,红灯笼尚未挂出,城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满是盛世之景,楚辰生是如何从中看出血光的?此人从何处而来,离了锦帘又要往何处而去?看他装束邋遢,身手却不虚,更敢和降下天罚的那撑伞男子恶言相向,此中有何隐情? 白十二越想越多,一时万千头绪百般疑点尽上心头,原先她脸上那几分让楚辰生翻白眼儿的天真之色此刻也尽数消退,撇下来的唇角倒有些像满脸苦大仇深的南宫礼了。 倘若这会儿三桦在,他就能看见白十二原先被不明白色雾气包裹的灵识此时已豁开一道口子。这道不深的缝隙中还射出白色灵气,光华流转,使人见之生寒。 但眼下也不过是一道小小缝隙,那白色雾气仍浓密缠绕着整个灵识,如同数千道细密渔网。想要捕捉溢出的那一点灵力,也只能是三桦才能做到了。 因而当楚辰生觉着哪里不太对转过头的时候,直接被吓愣住了。他手指头上还粘着不小心蹭上没擦干净的朱砂,就这么颤颤巍巍指着白十二,嘴里的戏腔都磕巴了:“你……这……你……你你……” 白十二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和懵了的楚辰生面面相觑好一晌,才发现异处。 离了锦帘城就是荒郊野外,这会儿星光满天也照不亮面前三尺地,这楚辰生脸上却亮堂堂的,五官清晰可见。再仔细一瞧,白十二便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隐在黑暗中几不可见,双眼却直迸射出夺目银光,在黑夜之中光辉甚至更甚天上明月。 他俩生生愣住了,南宫礼就更状况外了。楚辰生好歹还从三桦那知道点因果,他一扭头就直接撞上白十二熠熠生辉的眼睛,差点把她当成猫妖。 最后,竟然还是开窍了的白十二有了行动。 她突然一把捂住楚辰生惊愕半张着的嘴,拧起眉头声音狠戾道:“嘘!” “……”楚道长被白十二捂得一个激灵,当即扯着宽袖一把糊上她双眼,边拼命扭动脑袋,把嘴从白十二手指里解放出来,憋出来的唱腔几近嘶吼,“这傻愣子,捂哪儿呢!给老子把眼睛闭上!!” 一通手忙脚乱拳脚相向。 最终白十二还是听话闭上了眼睛,银光安分熄灭下来。相对的,楚辰生嘴角也多了一块淤青——绝不是白十二那小胳膊腿能弄出来的痕迹,楚道长初步估计是那一通混战里被南宫礼背后的琴给怼了脸。因此看向南宫礼的眼神里也就多了几分“你这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东西”的深刻意味。 “在下——楚辰生。于天界谋得小小一官半职,闲差一个。灵力尔尔,声名不显。前日受命领你去都城,原想着顺路看看南宫老爷子身体,岂知摊上这档子破事——” 白十二闭着眼睛点点头,却半分相信的意思也没有。 楚辰生也懒得浪费口舌,转头问另一个:“你呢?还有什么要问趁早问了,别等会踩楚某脚后跟——”他连“在下”也不说了。 “往后他便叫止息。”开口的却是白十二,“是我把他从地下挖出来,他日后也就是我的人了。” 一言既出,惊煞俩人。 楚辰生不太清楚三桦所说的白十二身上的封印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看目前这模样……该不会封印的是心眼儿吧?! …… 天界·雨花台 这是天界最北边的一处高台,每逢南边凤凰台上的凤凰浴火涅槃,这里便要开一场论道大会,洗化凤凰涅槃时的燥火。 这会儿已经不早了,近千身着白衣的童子跪在台下,等着论道开始。高台上已然坐着两个人。 正中的男子一身宽大的鹅黄袍子,盘腿坐在蒲团上。他看来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眼眸张合间,却射出深邃沉稳的光,灵力深厚可见一斑,也不知真实年龄是多少。 男子右手边端坐着一个少年。这少年一身白衣,只长靴上用金线绣着单瓣莲花,被半垂的衣角遮着花蕊。他与止息相仿的年纪,敛衣盘腿坐在蒲团上,但双目紧闭,面色平和,显然已进入冥想。 “快点快点!天师要开始论道了!” 两个误了时间的童子匆匆忙忙从南边跑过来,小脸上还带着灰尘,像是刚打扫结束。年长一些的童子见台下已坐了一群人,赶紧扯了自己小伙伴,在角落坐下。 “天师?天师是个什么官职啊?有神威大将军官职大吗?”小些的童子显然是第一次听道,新奇地四处张望。 “就那个台上,坐中间的人。那可是至圣天师,是救天界的大人物!没有他就没有天界。别说大将军,就是天帝大老爷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说几句!” “这么厉害啊!”小童子吓得咋舌,敬畏地偷瞄了一眼高台,“不对呀,天师这么厉害,怎么旁边那位大人还睡觉呢?” “嗨呀那就是天帝大老爷也要礼让三分的神之使啊!是天师唯一弟子,右使大人。那不是睡觉,是在冥想!听说自圣尊大人离开天界,右使大人就一直在苦思破解之法,至今也没……啊呀!” 这声惊呼不大不小,恰恰掠过静谧的雨花台,漾出一串极轻的回音。然而并没有人责备他这冒失之举,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右使身上。 方才还在冥想中紧闭双眼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天界终年不灭的光芒投入他眼中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波澜。 他先是规矩向天师行了礼,而后沉声道:“灵光一现。” 台下童子中有知道一二内情的,纷纷白了脸。 浩劫将至。 第五章 前朝遗民 - 不如北望 - 两全 “主子,醒醒,出事了。” “……?” 白十二昏昏然从睡梦中醒过神,眼睛上已经提前一步被人覆上了块棉布,她指腹触着布料便立即回过神,借着止息的手站起身来。 世道大乱,人心可畏。天界追杀的“余孽”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谁也不知道。白十二这双眼若给他人看去了,还不知道落得什么下场。她暗许了止息反应快,又奇怪怎么没有楚辰生的动静,隔着布料只觉天光大亮,周身一片死寂。而止息抓着她小臂的手指愈发紧了起来。 “怎么了?” 止息却没了声音。 此时一柄剑正正抵着他脖颈,剑尖已经刺破小少爷娇嫩的皮肤,滚出几粒血珠落在剑身上。持剑男子一身黑衣,身形纤长,头上戴着个斗笠,边缘垂下黑纱遮着面貌。 “入禁地,死!” 止息一怔。 这人声音嘶哑异常,像是被火炭烧灼过一般,极为骇人。 “这位前辈,我主仆二人赶路途径此地,若是误闯贵宝地,还望多多包涵,我们这就动身离开。” 白十二轻轻搭上止息的肩,客客气气顺着他的话茬接了下去。 “你——” 黑衣男子声音一顿,似乎是打量了止息身后的白十二,继而整个身形一顿,似乎受到了极大打击般踉跄后退数十步,连手中的剑放了下来。 “前辈?” “你是锦国遗民……那我不杀你,我不杀你……锦国还有后人……” 黑衣男子边嘶哑着嗓子颤抖说着,边后退边隐入了林荫之中。 止息松了一口气,回身想帮白十二把蒙眼的布取下来,白十二摇摇头制止了。 “一睁眼楚道长就不在了,这地方……也并不是昨晚歇脚的。” 白十二挑了挑眉梢。 楚辰生来历不明,消失了她心里还舒爽点,只是突然之间被移形换位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止息扶着白十二四下打量一圈,道:“只看出是山林之中,树木丛生。五丈外有山洞,应该就是刚刚那黑衣人所说的禁地。” 白十二摸了摸尾指的银戒:“锦国是什么?” “当今千盛王朝,前朝便是锦国。”尽管四下无人,止息还是压低了声音,“此事大逆,不可擅言。锦国之人在亡国之日早已死绝,若说存有一二,也无非是叛变前朝,替千盛卖命的。刚刚——只怕就是。听他嗓音,想来是受了刑罚,以显奴隶身份。” “……”白十二摆摆手,示意止息不用再说了,“既然他把我们误认为锦国人,那就进山洞看看,外面不宜久留。” 两个人这会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唯一向导楚辰生也不知所踪,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那山洞颇深,黢黑一片。所幸止息身上揣着的火折子竟然还能用。白十二还诧异了一下他从天罚泥淖里出来怎么一点都没影响。 藉由火折子晦暗光芒,可以看到山洞石壁上用红色漆料画着各色图腾。止息看不懂,挨个描述给白十二听。 白十二也听不出什么名堂,俩人只隐约猜出这似乎是一组叙事图,至于说的是什么事,他俩还没那本事看出来。 再往里,愈发的潮湿,红色漆料被水汽和苔藓侵蚀得乱七八糟,斑斑驳驳有些瘆人。 止息站住了脚,道:“没路了。” 洞穴底部是一面石墙,石墙上爬满了植物交错的根系。有些树根过于粗壮,加之水汽浸润得发亮,竟给人一种这是铁条锻铸的错觉。 白十二歪了歪头。 双眼被布条桎梏着,别的感官就格外敏感。她能够觉出有细微的风掠过面颊——这洞里有风,必然还有出路。但她也依着止息的话点点头,转过身由止息扶着走出去。 几经生死擦边,她可以轻易嗅出前方的危险气味。 在树根藤蔓之后,必有一个未曾被外人发现的世界。只是这个地方,她还不敢贸然进入。 止息不知道白十二心里这么多小九九,扶着她一步步出来,刚到洞口步子就一顿。 先前那黑衣男子正像个稻草人般立在那儿,见俩人出来,嘶声道:“冒犯了,主人命奴护送二位回城内。” “……”白十二布条下的眼皮子直跳,“前辈,不知你所说的主人是哪位高人?” 那黑衣男子态度强硬朝着止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丝毫没有答疑的意思。 白十二轻扯扯止息,示意他先顺坡下跟着,又软声问:“那此处是何地界?我二人走了一夜,这会儿迷了路也不知身在何处。” 黑衣男子兀自在前面闷头带路,只盏茶工夫就出了树林,不远处显露出青石墙一角,隐隐可见城墙顶上红光蔼蔼。 白十二蹙起眉头,她看不见,只心下觉着十分不好。 止息已然愣了,好一晌才怔怔向白十二结巴道:“锦……锦帘城。” 第六章 身世可畏 - 不如北望 - 两全 饶是白十二,闻言也终于露出了震惊之色。 前一晚跟着楚辰生星夜赶路,不说一夜千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还在锦帘城管辖范围内,距离城墙不过视线可及的短短距离。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也只有—— 白十二看不见,但止息一停下,她立刻就感到了熟悉的气场,当即连逢场作戏的和颜悦色也装不下去了,撇下唇角冷冷等待对方出声。 时值正午,锦帘城大门前却寂静如死域,往来商贩与小型货船皆不知所踪。城楼上数个红灯笼高高挂起,即便是白昼,也把青石城墙映照得发红。仅微澈一人撑着青伞立在城楼之上,看见止息和白十二走到了城门前也依然面沉如水,似乎并不诧异天罚南宫家怎么会漏了南宫礼这一卦。 黑衣男子将止息和白十二带到,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如先前一般后退隐入了树丛之中。 “稀奇。”微澈缓缓开口,不知是对着谁说话,“锦洲大陆诸城中都留着天师禁锢锦国余孽的法阵,但凡锦国之人入城,无论走多远,也得被阵法召唤回来。我还以为意外之喜,竟抓着了流窜的老鼠,却——你二人并非锦国余孽,为何也被法阵召回了锦帘城?” 他摆一摆袖子,身形如落叶轻轻自城头飘落而下,双脚却还离着地,一步步向着白十二走近去。 止息先前被天罚灭门不过瞬息之事,根本不知道眼前这撑着青伞的男子就是灭门真凶,只蹙眉拦到白十二前面,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微澈也不在意,撑伞的手轻轻向着止息肩头一带,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便自如侧过身去看白十二被布条遮着一半的脸。看了一晌没看出什么异样,微澈挑挑眉梢,大概是觉得自己顾虑太多有点跌份儿,缓缓抬手去撩开白十二脸上的布条。 霎时银光一现,恍如白日穿过了厚厚云层骤然迸出刺目光芒。微澈一惊,以为是轻敌遭了暗算,手上青伞一转就已发动护身灵力。继而又意识到这不过是光罢了,于己并无任何威胁,便冷下脸来。再与同样冷着脸的白十二对视了足有一盏茶时间,沉着的面色才终于有了波动。 白十二和微澈对瞪正起劲,却见这人突兀后退,面上表情变化极快且十分复杂。像是认出了她是谁,又像是认错人的迟疑;像是一瞬间露出了惊惧之色,又像是流露出澎湃杀意。 “意外之喜。”最终,微澈轻轻扯动唇角,如此总结。 “这位大人认错人了。” “星辰更替,日月流转,诸事如过眼云烟。若是面貌……这百十年过去,自然是记不清了。但这双雪瞳,六界之中再无其二,不会认错。” 雪瞳? 白十二一愣。这她可从未听说过,听微澈这口气,好像还是什么绝无仅有,世间珍稀的存在。只是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不分昼夜发光而已,莫非是要把她绑城头作夜明珠么? “……看来是真忘了。”微澈侧过脸来,唇角缓缓上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接着道,“传言,锦洲大陆上有三种异术互相制衡,而这三种异术之外,再无可抗衡者。这三异术,其一,为天界至圣天师所有,谓之机缘册,可掌生死富贵,即天命。其二,为魔界魔尊所有,谓之御,可逆天而行,使人永生无死,伤必愈。其三——” 他未撑伞的那只手伸出,虚点了点白十二的眼睛:“便是雪瞳。可观上下万年,世间百态,人心本质,幻术终极。为天界神之左使所有。” “百余年前,左使叛变,持剑上金殿,屠戮金甲护卫七十有二,与右使战于凤凰台三日三夜。后不敌右使,败于雨花台下。剥除神籍,打散灵力,封印修为。本该受凤凰火焚身极刑,然天帝仁心,天师仁道,免其死罪,投入下界。是以为‘余孽’。” 微澈这话里涉及太多白十二从未听过的定义,加上他语气愈发低沉,更是听不太明晰。 这“右使”,看来就是锦帘城外踩在腐尸堆上的那白衣男子了。澜平城与清心河以北的战事,想来就是那位指挥。 至于那“左使”……莫非是三桦? 白十二说是三桦徒弟,实则也没学什么东西,只知道三桦身份非同一般。如果他当真是什么左使,有意培养她作为一柄对抗天界的翻牌利刃,那也非常好理解。 微澈也懒怠再给她解释,从袖中摸出一样什么小东西,懒懒拎着放到白十二面前给她看。 那是一枚小小的玉坠。通体碧绿,其中翠色洋流般淌在其中,经日光投射,竟给人一种光华流转,内里有了个活物的错觉。 白十二看着只觉眼熟,继而猛地一怔! 这玉坠……这玉坠分明是她和老头子在澜平城以渔民身份过活时,对面船家窗户上挂着的那一块!她那时日日看着这漂亮的小东西,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此地竟然会再看见。 “澜平城一战,原本毫无悬念,只因这么个小东西残存左使一丝恶念,我军损失惨重。”微澈说着,攥着那玉坠的丝线又往白十二面前递了递,莹莹绿色几乎碰着了白十二鼻尖。 白十二瞪大了眼睛。 她清楚地看到,那玉坠中心竟当真有个活物!那东西细细长长似乎是一根针,针上密密匝匝刻着无数花纹。玉坠中深深浅浅的碧色形成了一道流云,被这根针吸引着流转。之所以觉得这是活物,是因为白十二瞪大眼睛注视它时,她分明感觉到里面的那个小东西砰地一下撞击在玉坠上,似乎要从中挣脱出来。 微澈却在这时候收回了手,把玉坠塞回了袖里,似对白十二一惊一乍的反应很不满意,扯一扯唇角道:“连这也认不出?澜平城一战阵亡的兄弟是白死了。” 他转了转青伞,挑起眉梢拖长尾音戏谑唤道: “左——使——?” 第七章 雪剑出鞘 - 不如北望 - 两全 微澈在天界任职已久。微家世代镇守着天界北疆,若不是这次天谕指名要他来下界施行天罚,微澈接下来的百年还得在飞雪冻土中度过。 对于叛变杀上金殿的神之左使,其实微澈要比很多金殿之上的御使更加熟悉一些。因为左使早年是镇北大将军,破敌平乱,镇守一方,与他们微家世代交好。但左使此人…… 神之左使还是镇北将军时的模样,微澈隐隐记得些模糊画面。无论胜败,她永远是冷峻着一张脸。无论是谁,都无法使这位大人稍微暖一暖神色。纵然她与微家共守北疆数百年之久,在杀上金殿那日,仍然毫不犹豫一剑抹杀微家长老。 当日具体情形,因幸存者太少而鲜有人知。但微澈心里也清楚,以神之左使的秉性,这件事她做起来毫无难度,无需质疑。 他只不过想听神之左使亲口说一说缘由罢了。如今白十二这副模样,看来也是天师下手狠,即使他说到这个份上,封印也丝毫没有破裂的痕迹。 止息在一旁被定得汗都要下来了。杏林世家和天界渊源匪浅,神之左使叛变杀上金殿这种大事他自然从小听着祖父当恐怖故事说着长大。毫不夸张,他甚至被祖父威胁过“再不好好睡觉,让左使把你带走”。 微澈那一声拖长了的左使出口,止息后背立即就僵硬了。 白十二的手一直搭在止息肩上。微澈把那玉坠拿开后她的视线仍死死盯在微澈衣袖上,似乎她的雪瞳当真穿透了布料,看见了袖里的玉坠。 止息感觉不到,拿着玉坠的微澈也感觉不到。只有白十二清晰地感应到那玉坠里像根银针似的那东西,在狠命撞击着玉坠。似乎它是被玉桎梏其中一般。 在白十二的灵识里,她不仅能看到那小东西一遍遍发狠撞击玉坠,甚至能够感同身受,感应到它周身气息愈发不稳,每撞击一次就会引发玉坠内碧色洋流的咆哮、感应到它焦躁不安,宛如困兽用同归于尽的方法挣求自由。 微澈见她神色有异,也觉出了那玉坠内似乎有灵力波动,匆匆取出查看。但他仅仅能看到碧色在阳光中剔透流淌的静谧模样。 这玉坠是左使遗物,自她任镇北将军起便从未离身。左使被驱逐下界时玉坠也一并不知所踪,这是前几日清剿澜平城的战利品。 微澈将那玉坠又提近了些仔细盯着,正觉无聊要放下,忽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玉坠裂了道缝儿。 事出寻常必有妖。 微澈心里大喊一声不好,手上早一抖把那玉坠扔出老远,另手握紧青伞柄飞速一旋,已然发动起护身灵力。 却已经晚了。 那玉坠被微澈丢了出去,半空之中仍碎响不绝,噼啪之间还落下无数玉屑。有刺目白光从破裂缝隙中激射而出,光芒较之白十二双眼中的银光更甚,止息一眼看去甚至感到双眼如针刺般疼痛。 继而“啪”地一声爆裂,玉坠彻底粉碎成一地碧色玉屑,其中一物倏地飞射而出,带出一条白色流光。 这小东西不过指甲盖大小,遍身白光,本体在白光中雾蒙蒙一片。它先是飞到微澈面前,探寻般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会儿,像是认出了微澈,骤然向后一飘。 又飞到止息面前,略略一停顿便绕过止息,飞向了白十二。 恰好白十二也正定定地盯着它,一人一物互盯着,竟然有了点他乡遇故知,两眼泪汪汪的既视感。 正待微澈欲抬手把那团白光抓来看个仔细的时候,那小东西似有所感般骤然一个猛扑冲向白十二面门。白十二躲之不及,下意识往后一让,那白光已然从她眉心钻了进去,消失不见。 “……” “……” 除了被定住不能回头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止息,余下的俩人都有一点惊骇茫然。 白十二抬手摸了摸眉心,毫无异样。又谨慎把自己浑身摸了个遍,只觉心跳加速,且跳动力度颇大,砰砰有声,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与此同时,她指尖生出寸许白光,可长可短随心而动。白十二试探着收回搭在止息肩上的手,那白光竟就如同利刃般将止息肩上衣物利落划开,露出里衣来。吓得白十二赶紧收剑心神,将白光缩回指内。 有一丝异样传入体内。 人的身子是软的,用力撞在什么东西上会感到疼痛。但她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是由坚硬的金属铸造而成,削铁如泥,甚至……甚至已经体会到了用身体切割过他人肉体的感觉。 骨头、肌肉、内脏、毛发,都是整齐割断。连切开的血管都来不及喷涌血液。 这白光是武器。它把自己作为兵器的感受用灵识传达给了白十二。 如果微澈能够感同身受,那他一定也就可以理解当年镇北将军为什么冷冽如刀锋。因为她本身,就是一把刀,一柄剑。她上阵杀敌时,不是挥剑斩敌,而是徒手撕啊。 静默中,刚刚还会装出无辜神色的白十二一点点发生着细致入微的改变,从内而外。 微澈嗅到了一丝丝……北疆的味道。风雪的味道,冷峻没有温度的,寒冰的味道。 冷其实不是一种味道,但在寒冷的地方,人们总能嗅出它和温暖不同之处。那就是被冻疼了的感觉,是疼的味道。 “……是雪剑。” 天罚使者微澈,终于从心底里漫出了恐惧。 第八章 她是冤枉的 - 不如北望 - 两全 饿了很久的鹰看见草地上的兔子时是什么样的眼神? 微澈此时就被这样的眼神盯着。 午后的日头很辣,他背后细细密密出了一层薄汗,生出刺痒感。 很快。非常快。快到肉眼根本看不见。 止息只觉颊侧一道疾风掠过,还裹挟着白光。但这感觉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等他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摔进了树丛里四仰八叉。被微澈拍下的禁锢已然解开,只是脑袋摔得晕晕乎乎,腰胯也疼得厉害。 眼前是白十二无风飞扬的长发,她指尖白光暴涨,竟用白光生生架住了微澈的伞。画面令人惊叹又畏惧。 或许只是短短的千分之一息,白十二的神色已经彻底改变。她眼底亮起了光——不是雪瞳的光,而是兴奋的光。因连夜赶路而略显憔悴的脸上尽是恣情的快意,加上闪闪发光的眼睛,简直是个疯子。 “疯子。”微澈低骂出声,肘弯骤然发力,掌心抵住伞柄向前猛力一推,将青伞推撞出去。 白十二反应极快地撤步侧身避开,左脚在青石砖上一划而过,撩起无数碎石落叶,带着劲风踹向微澈的脸。 微澈好歹祖上三代是武将,身形如落叶般极漂亮地向后一飘,躲开了白十二那一脚。手中青伞像长剑一样挽了个花儿,微澈又惊又怒,最后竟然笑了出来:“你好大的胆子!” 白十二也站定了,目光凉如刀锋,道:“微小将军才是好大胆子,犯上作乱也敢作到我头上来。” 微澈一愣。 这话里话外,怎么听也不像是记忆被封印的凡人会说的。但天师灵力深不可测,所下封印更不可能瞬间就被破解。除非—— 白十二见微澈视线转移到自己眉心,心下了然,指尖白光更甚,大有“你要看给你看个够”的意思。 微澈缓缓收回视线。 “左使,许久不见。早听闻左使镇守北疆时,一人横刀立马城下,百万敌军莫敢过河。只是——如今封印尚全,雪剑重创,雪瞳不稳,左使该不会真以为,还能凭借当年威名把属下吓回天界?” 口气很硬,但仍然下意识用了“属下”自称。微澈说罢,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白十二并不在意微澈到底说了什么,话里又有多少细节可循。她只向着树丛偏了偏头,声音轻而沉稳:“止息,闭眼。” 无风起浪,平地生金光! 一刹间白十二指尖光芒暴涨,周遭气流被她手掌吸引般汹涌凝聚而来,生生汇成一股飓风。她发丝衣角都被狂风撩起胡乱飞舞,映着苍白一张脸,很有些破釜沉舟的悲壮感。 微澈攥紧伞柄,护身灵力早已发动,但闻风辨形,身边气流已经刀子一般撕割皮肤,他拼尽全力也是讨不到好的。 但——为什么?! …… ………… 天界·洗心斋 右使进门时,明镜正拿着金戥子称药材,听着动静眼皮也没抬一抬,只抓抓后脑,又往戥子里补了两朵小花。 右使也不做声,静静站在柜台边看着他动作。 直至最后一味药材也放进了小药鼎里咕嘟着,明镜才抬起头来笑吟吟招呼:“右使大人,稀客呀。听说下界灵光一现,莫不是左使身上封印碎了,把诸位同僚吓坏了?” “天师所设封印,自然牢固。” “那右使大人还来做什么?既然不是因为心虚也不是害怕,还能是想到洗心斋来,把心挖出来洗洗干净?” 右使轻咳一声。本只是清清嗓子却牵动伤口,眉头一皱喉咙一甜,便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溢出了唇角。 “来此讨药。” “左使已薨,世上还有人能伤右使大人?”明镜戏谑看了眼右使,只一眼,他便愣住,眼睛霍地瞪到不能再大,“这是……雪剑?左使?!” “雪剑所伤,非在皮肉,非入筋骨,而是灵体上留了伤痕,久治不愈,只能——” “当日天师将雪剑封入龙珠内,才勉强压制得住剑气。如今若是雪剑破封而出,雪剑已生灵性,只怕破封后怨气深重,大杀四方,后果不堪设想!”明镜惨白了一张脸,也不顾位阶高低,一把扯住右使云袖,恳切道,“当日左使与天师打了那个赌才会酿成今日之果,旁人不知道,右使与明镜岂能不知?左使声名可以毁,但真相永远是真相。右使心知肚明,她是冤枉的。” 明镜语气急躁,说到最后一句时却放慢语速,调子与眼神都沉了下来,在小小的洗心斋中似惊雷炸响。 “右使在雨花台论道,这道——是该请左使回来,取回她的东西,而非舌灿莲花。” 神之右使垂睫半晌无言,继而静静抽回袖角,转身拂袖而去。 明镜狠狠咬牙:“右使就不怕左使入梦向你要清白?雪剑尚通灵护主,右使的道是为谁而存?” 一只脚已踏出洗心斋,神之右使沉默再三,终究还是回首望向明镜。 他眼里无悲无喜,情绪平和到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他说:“世上岂有无罪之人?” 第九章 守护和禁锢是一个东西 - 不如北望 - 两全 微澈迟疑着睁开了眼睛。 雪剑的白色剑气充斥整个视野,因强光距离太近,眼睛都生出剧烈疼痛,额上一阵眩晕,几乎要吐出来。 但白十二没有刺下来。 通常一个极速奔跑的人很难立即停下来,他会有一个向前冲的惯性。可白十二刚刚还暴涨的灵力瞬间就平息了,说停就停,连口气都没缓。连她的表情都沉静了下来,被杀气激起的长发乱糟糟落下来散了满脸,唯独一双雪瞳在发丝中幽幽发着光。颇有些瘆人。 接着,她缓缓收回了手。 微澈只觉眼前白光缓缓淡去——不,与其说是白光淡去,不如说是黑暗逐渐侵占了视野。 他先是一愣,眨了两下眼睛,便回过神来了。 他眼前的不是黑暗,而是虚无。是盲人才能体会的虚无。 能从神之左使剑下活命的,微澈当算是世间第二人。因此他也不过是转了转手中青伞,极冷静道:“谢左使。” 白十二已收敛剑气站定了,连带着雪瞳的光芒也一并收起,面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止息坐在树丛里看着她垂睫耷肩,披头散发,浑身灰扑扑的落拓模样,好一晌也没了言语。 日头正毒,树木青草发出被灼伤的热辣气味,白十二却一副被大雨淋得面目全非的姿态。 锦帘城上大红灯笼映照着青石砖,停滞的光仿佛凝固了的血。白十二看了一会儿才开口,像是在回应微澈:“锦帘城下好风光,红莲湖水漫赤涛。天公落雪皆作泪,何日涨潮比天高。血也流了,雪也见了。微小将军不走,是等着看乾坤颠倒吗?” …… ………… 止息万没想到,白十二紧接着又把他带回了锦国遗民的山洞禁地。 微澈已走,那黑衣男子自然也跟着他走了,两个人这一次进入没有受到半分阻碍。 重新到达那树根盘错遮挡着洞口的地方,白十二熟门熟路攀上被地下水汽浸润得滑溜溜的树根藤蔓,蹲在一处树根盘节上落了脚,又向下面的止息招招手。 止息便也学着她踩到那条树根上,视线向下一瞥,就见那树根与藤蔓间交错凹下去的地方赫然躺着一副人骨。 那骨头看起来年月已久,已经发黄,一部分的骨头甚至埋进了树根里。尸体原先的衣服也全都烂透,只在骨头上留下一些不知是什么的网状物。骸骨的左小腿处还是断开的,显然这个人在进洞时腿部受了重伤,不能继续行动了,才会靠在树根上等死。时间久了,树根与藤蔓长了起来,才会把骸骨左肩与胳膊的部分包进了树里。 止息正查看那骸骨,冷不防白十二一巴掌摁住他后脑向下压,让他结结实实地来了个脑门亲树根,叭叭叭三个响头。 “死者为大。”白十二淡淡地解释,将那骸骨能取出的部分小心取出,放到了一旁比较干燥的一处地面。 止息当然不吃这一套:“你怎么不自己磕头!” 白十二轻哼了一声:“他受不起。” 这话里信息量可有点大,止息脑袋里乱糟糟了会儿,才拘谨着小心翼翼试探问道:“您……当真是……左使?血洗金殿的左使?” “神之左使早已不在世间。”白十二敷衍应着,探手在湿滑树根上摸来摸去,不知摸到了什么,她撤出手来,拍拍止息肩膀示意他摸摸看。 止息有模有样地探手过去,起先只摸到滑溜溜的树根,接着指腹下的树根有了痕迹,摸起来似乎是些字符。他胡乱摸了两把,起初只觉得这玩意乱七八糟的不像是锦洲大陆上的,接着约摸越熟悉,总觉着这乱糟糟的玩意在哪见过。 “守护咒!这是锦帘城墙上的守护咒!” 白十二“哦”了一声,问:“破解之法?” “您开什么玩笑,这是右使画在城墙上的,除了至圣天师无人可解。” 白十二不出声了,她一寸寸地摸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刻痕,安静下来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悲伤”。 止息见不得她这样子,抓抓后脑道:“只是此处已在奇山脚下,怎么还会有守护咒?” “此咒,可克制灵力流动。谓之守护咒,谓之禁锢咒。不过是同一个咒术的两面。” “……您是说,天师与右使,在此地禁锢着什么人?禁锢谁?他?”止息指向那具骸骨。 白十二不置可否,沉默看了那黑黢黢刻满咒文的树根良久,扭头问道:“带刀了吗?劈开。” 止息瞪着眼睛看了看那被包在树根里的一截肩胛骨,脸色难看:“这,死者为大……” “拼得一口气跑回来,他等的就是今天。”白十二倒是很看得开,“劈。” 第十章 久负恶名 - 不如北望 - 两全 便是一通叮叮当当。 那树根年月已久,止息身上的金鞘匕首不过是贵族公子哥儿的小玩意,平日里拿出来耍个花儿还挺漂亮,要是劈砍这种坚硬如铁的老树根,肯定是不如铁匠铺里三个铜板的破斧头好用。 好在白十二也不需要他真的把这半面墙粗的树根砍断。小匕首的刃面儿利得很,渐渐地就把树根表面篆刻的符文刮花了。也是刻咒文的人手劲太大,止息手腕子都给震麻了才算勉强竣工。 白十二看着那咒文糊了,一手扯住止息后领子把他拖拽到后面去,另手早已渗出白光来,向下猛地一爪子。 只听咔嚓一声,树根应声而折,断口处轰然涌上一股子湿热气,夹杂不可言喻的腐烂味儿,也不知道是密闭了多少年的垃圾窝。 止息捏着鼻子凑过来向下看,底下确实有个空间,只是黑乎乎地看不清多大。正待问白十二接下来怎么办,只觉后背一热,这人竟然把他往洞里推了下去! 一声惊呼还在喉咙口没出来呢,脚就落了地了,却是个极浅的洞。借上面白十二眼睛发出的银光可以看见四周都是石壁,上面乱七八糟糊满了黑色手印。那些树根藤蔓都盘踞在手印周围,没有一根长到石壁上,像是十分畏惧那些黑手印。 接着白十二也跳了下来。 石洞很小,两个人在里面就不得不背靠背。止息稀奇道:“这些手印也是什么咒术?树根都不敢长过来,才保住了这洞。只是这也太小了,藏身都憋屈。” 白十二眼皮都不抬地扒拉了两下石壁,那石壁经年累月地被水汽闷着泡着,已经松松软软,被雪剑剑气一撩更是扑簌簌地往下掉石头粉。她一边扒着墙皮一边答:“印墨特别。” “什么墨?” 白十二停住了手。 被她扒拉出一个小凹陷的石壁里露出一颗圆溜溜的珠子,被雪瞳的光一照,变得光华流转十分漂亮。凑近了甚至隐隐可见其中有飞禽走兽,行人商铺。 止息正等着白十二答疑呢,忽见石壁上开始出现人物的光影,像影子戏一样,只是这光影还带着色彩,甚是好看。 继而光芒一炸,光影被炸开般向着四周飞散而去,越远越小,逐渐拉长了视野。再一定神,已然是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巷之中了。 止息“咦”了声,四下里看看,认出似乎是锦帘城,便要往前走去,冷不丁一头撞在什么无形的墙上,一阵头晕眼花。 “幻术,傻子。”白十二冷冷淡淡地嘲讽。 原来还在洞里,只是石壁被白十二扒出来的那颗珠子幻化了。 止息揉着额头四周看看,果然与锦帘城大有不同。 虽然街巷模样基本一致,但商铺都不是自己熟识的,往来行人也都是生面孔,衣着更是古意盎然,压根儿不是锦洲大陆风行的式样。 “此地,锦国旧都。” “锦国旧都是锦帘城?!” “你怎么这么吵。” “……” 止息无言。 只见身边影像流速骤然加快,一息之间四季更替,时光飞逝,街头卖香煎鱼的小少年已经胡子一大把、巷尾新开的点心铺换了米店。 一片岁月静好中,止息赫然看见港口一支黑色军队趁着夜色悄然摸入了城中。黑甲武士们像黑色潮水般渗入每一户人家,不论男女老幼,将每个人都乱剑刺死在床榻上。 这座刚刚还在香甜梦境中的城,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成了死域。 仅仅是幻象,却似乎能让人闻到那铺天盖地的浓重血腥气。 末了,那些黑甲武士聚集回港口,他们按着刀剑的鞘口宣誓般念念有词,继而消散在夜幕之中。 没有声音,但止息和白十二看口型都能看出,他们郑重说出的话分明就是那句“天帝仁心,天师仁道”。 至此,幻象逐渐黯淡,归于黑暗。无止境的黑幕中缓缓浮现出一行金字“正沅十一年,锦国亡”。 止息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迟疑道:“这……这是?” 白十二将那颗珠子拨下来,收入了袖里,继续答疑:“传闻沙漠中有蜃,口吐蜃气,变出绿洲,将旅人骗至巢穴吞噬。蜃死后,取其口中蜃珠,藉由灵力可变化万象。” 止息松了口气:“所以那是海市蜃楼,假的。” “凡是历史,总是由胜者编撰出来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空间太小,白十二没有勉强转身去看止息的表情。她攀着树根向上蹬了两步,手就已经碰到了外面被止息劈糊了咒文,很轻松就拉着树根爬了出去。 然后她才转过身去看树洞里的止息,伸手去拉他。 止息却没动:“您是说,锦洲大陆的历史是假的?真实是方才蜃珠中的幻象,而不是锦国好战尚武,滥杀无辜,激起民愤,最终起义军攻破都城,成就千盛王朝大一统?” 白十二安安静静看着他。这个在千盛国渲染的太平盛世中长大的小少爷,自然是不会轻易听进去千盛的坏话。他现在能好好地跟白十二说话就算有教养了。 “锦国已亡,真实如何已经不重要。”她保持着向止息伸手,要把他拉上来的动作,神色平静,“纵然锦国还有遗民,也不会在意了。” 止息立即想到微澈身边那个黑衣男子,似乎他的确已经彻底被驯化成了一只乖乖狗,便不明所以地追问“为何”。 白十二道:“久负恶名,心中有愧。” 这世上的善恶本来就是由人红口白牙说道的。说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成真了。若天下都说是锦国违逆天道,自取灭亡,时日久了,锦国人自己也就信了。 ——活在阴影里的人被扔的石头多了,也就不敢再出来见光了。 下面这些话白十二都没说,止息也没再问。 他拉着白十二的手,借力爬出了树洞,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去哪儿?” “去寻楚道长。” 白十二摸着眉心答。 第十一章 善 - 不如北望 - 两全 两个人重新回到锦帘城下的时候,日头已经微微地西斜,把所有东西的影子都拉长不少。 白十二仰头看了会儿高高的城门,将眼睛重新用布条蒙住,抬起一只手,一副贵族老太太等仆人搀扶的架势:“走。” 止息下意识把她那只手接住了,又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锦帘城。 此时城门紧闭,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也没有半分锦帘城平时热闹市侩的模样,根本不是止息记忆中的锦帘城。止息用力盯了一眼,神色不知该说是破釜沉舟的壮烈还是破罐破摔的颓丧决绝。 此后,杏林世家在锦洲大陆上彻底消散。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 ………… 真正走出锦帘城管辖范围,花了两个人一天一夜的时间。 不知是微澈走了,锦帘城中禁锢锦国人的阵法也跟着失效,还是白十二暗中做了什么手脚。第二天出了奇山的俩人没有再被阵法召唤回锦帘城。 止息正扶着白十二过奇山脚下的一条小河,想到这里竟然还生出点儿怅然。 白十二感觉到他心不在焉,手指拢起捏了止息小臂上少得可怜的那点肉。 “再捏要断了。”止息翻了个白眼——反正白十二也看不见。 “我分明没用力。” “怎么没用力,都红了!” “你可真是娇娇公子哥。” “……” 止息被白十二怼得说不出话,顾忌这丫头手指上雪剑剑气还凶得很,也不敢继续招惹,几句顶撞的话就在嘴里绕了两圈又吞回肚子,憋出个白眼儿来。 白十二说着却顺势把手指摸了过来,严肃问:“哪里见红了?” “没见红,就红了。”和一个盲人交流难免有信息传递错误的时候,止息被白十二猝不及防的关切给臊到了,赶紧把她手指扒拉开。 “我闻到了血腥气。”白十二缓缓道。 这次止息都发现了不对——河流上游的颜色突然变深了,有什么黑色的物质大面积覆盖了河面,正被水流不断冲刷变淡。到止息脚边时,浓重的颜色只剩下几丝丝极浅的血色。 这条河很浅,几乎可以说是小溪,但水流湍急,有什么异物入水必然半盏茶的时间就能到达止息二人现在的位置。也就是说…… “有人在前面遇难了!凶手可能还在岸边唔!” 白十二猛地伸出手一把捂住止息的嘴,沉声道:“此路不通,换条路走。” 她话音刚落,便听上游传来隐约人声,细细听去,似乎还是呛着水在喊救命。 止息顿觉白十二捂着他嘴的手又加了好几分力气,差点没把他下巴勒脱臼。 二人姿势古怪地在河边僵持了约摸一盏茶时间,面前的河水已彻底变红,在阳光照射下甚至晶莹剔透有如玛瑙。继而一具浮尸顺着水流漂了下来。 止息瞪大了眼睛。 那浮尸只有半个脑袋,没有左臂,腰侧也缺了一大块肉,露出的皮肉筋骨都发着黑。断口十分粗糙,不像利器划伤,也不像野兽咬开,更像是生生撕扯下来的。 太平年间,怎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止息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便见河岸边一人满身是血跌跌撞撞跑来,边跑边回头,似乎身后有个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救人! 止息被那人慌张模样感染,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一时挣扎不开白十二的手,情急之下居然一弯腰把她给抱了起来!继而抱着这位懵圈的大小姐飞快往那人来处冲去。 白十二万不可能想到这小少爷竟来这么一出,一时半会也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放下,面前血腥味直冲鼻。心知是晚了,暗骂这娇娇少爷跑得倒是快,启唇冷声道:“滚!” 那血人正要朝止息扑过去,冷不防被这瞎丫头一声吼也愣住了,一双眼睛直勾勾望向白十二。 他一停,止息看清楚了。这人一身粗布衣服,浑身溅血,看不出衣服本来颜色,只看微微佝偻着背,应该是有些年纪。光着一双脚,脚上已经被河边石块划了好些细小的口子,踩得一地斑驳血点儿。 “这……这是怎么回事?” 止息一开口,那人也顾不上盯着白十二看她是不是瞎了,回了神颤声儿道:“半月前妖怪跑进城里,见人就吃。我一家老小在城外种田,听说这事也不敢进城卖菜。本想着等君上派的道爷降了妖再说,谁知今日……今日……” “都……吃了?” “就剩小老儿我一人跑出来。跑出来又有什么用!”说着,他一拍大腿蹲坐在河岸石头上开始抹眼泪。 止息也不知从何安慰起,更不知道接下来是找个地方躲躲,还是把白十二带去降妖伏魔。 千盛尚文抑武,他们认为习武只能做做粗活,是下人身份。因而鲜有人习武,更不用提身怀异术。那些个“道爷”必然是道经倒背如流,上阵只能撒撒黄符的软脚虾,哪里比得上白十二这神兵利器。 他只怕白十二秀得太厉害惹祸上身。 正不知所措间,白十二开口了,问的问题还非常偏离重点:“那道爷……可是姓楚?” “小老儿在这荒郊野岭哪晓得道爷名讳,只远远见过。这么高,约摸这装扮,这模样。” “……” 止息见蒙着眼的白十二表情十分不善,立即道:“比划得是像楚道长,我们去看看?” 隔着布条,止息感觉自己被白十二瞪了一眼。 “善为祸端。” 第十二章 意欲 - 不如北望 - 两全 止息简直委屈。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惹着她了! 便是一路无话。 那小老头上了年纪走得慢,没出二里地又要坐下来歇脚。再走个半个时辰又说饿了。 止息都被闹得头秃,又不敢发作,生怕旁边那个装瞎的暴脾气炸了,事态更艰难。奇的是白十二竟突然好脾气起来,任那小老头作了半天也没半个字。 好在眼下还在山野之中,野果子还能寻到几个。那大爷长居此地也挺熟络,自个儿摘了几个咔嚓咔嚓吃了,还不忘给止息递去五六个。 止息接了一看,是几个橘子模样的黄果子,却是薄薄的一层光皮,看着口感约摸更接近苹果。他以前在南宫宅子里吃的奇异果子多了去,委实没见过这种。便拿袖角擦干净了外皮放嘴里小心翼翼一咬,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甜在齿间漫开,汁液经肺腑时如清泉过旱地,滋润非常,浑身上下无一处毛孔不服帖舒畅。 昔日的小少爷惊了,把手里的果子又仔细看了好几遍——被咬的部分露出里面雪白的果肉,没有核,看着非常漂亮。 他立刻拿了一颗塞给白十二,脸上红扑扑的,露出了人吃到好吃的东西时,由衷的快乐表情:“这这这果子好好吃!你快尝尝!” 白十二面无表情别开了脸。 “……”行吧,不吃拉倒。止息暗自腹诽,咔嚓咔嚓几下。不多时,几个小果子已都在肚子里了。 “吃完了去探个路吧。楚辰生打哪儿过都憋不住手闲,倘若当真是他,前面该有些木剑砍过的痕迹。若是没有痕迹,另寻路去。” 止息一个满足的叹息都被白十二噎回了肚子里。再看看那老头儿已经躺在草上摸肚子,料想叫起来也难,认命往前去了。 他刚刚走远,原本坐地上的白十二倏地一跃而起,指尖白光溢出,仿佛能透过布条看见一般,准确无误地抓向那老头面门。 老头一改懒洋洋模样,敏捷地一个翻身,右臂一扬,从虚空中抓出一把桃木剑。剑尖撑地一推,把身体推得咕噜噜滚出挺远。接着他慢吞吞爬起身,拍打掉身上细碎草屑。又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扯下了什么无形之物。那东西方方长长,待完全被扯下才显露出原来模样——一张乱糟糟的黄符纸。 黄纸一撕下,那老头面容剧变,逐渐成了个眉眼细长,颇有狐媚子风范的年轻人。 赫然是楚辰生。 “嘶,下手真狠哟——”楚道长把符纸随手一丢,龇牙咧嘴地唱起了戏腔,“帮你个大忙,还要动手。” “谁要你帮了?” “嘿你这倒霉孩子……”楚辰生气得不轻,又不好真跟白十二动手,眼睛眨巴了半天才缓过气儿来,沾着朱砂的手指头颤颤巍巍指向止息离开的方向,“这几口丹朱果吃下去,就算他资质奇差,筋骨也该洗透了。买不来的仙缘,你就用破相还我!?” 隔着布条儿,楚道长感觉自己被白十二瞪了。他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这,锦帘城的阵法我到哪儿知道去——我只道微家是来天罚了就走,岂知还有这么些个茬儿——” 白十二没回应。 “不过左使能醒了是最好,还赶得及去南凉收妖。”楚辰生向着小河上游抬了抬下巴,“自六界契约生起,异兽现世还得算左使当年镇北时了。此事背后绝不简单。” 白十二这次有了反应,她收回了指尖的剑气,转过身往止息的方向摸索着去了。 “喂、喂!左使!” “神之左使早已不在世间。即使在世,也不会管这烂摊子。”白十二回过身道,“背后还有不知多少黑甲兵在等着。” “好好好,左使不在世间。那你此行欲往何处去?又要作何?” “踏碎九重天,恩怨并报,取回旧物。” 楚辰生蒙住了。他想起了一件往事。一件……令天界好些御使至今都对神之左使心存畏惧的往事。 当日在凤凰台,天师设宴犒劳三军。那是当时还是镇北将军的左使第一次与至圣天师见面。天师对这位年轻的将才颇为赏识,愿为其打开机缘册一窥命途。 便当众取册展之。与众人所猜不同,那流转着五光十色光芒的册子上,对于镇北将军的命途仅有一句话。 “偏执过甚,独居一隅,不得好死。” 十二个金字在半空熠熠生辉,直看得所有人后背发凉。——除了镇北将军自己。 她好像对这种东西并不太感兴趣,只草草掠了一眼就下去喝酒了。 但她不当回事,不代表别人也不当回事。 神之左使其人杀伐果决,狠戾过甚,每做出什么决断,总会令人心惊,也必然会想起那句判词。直至她被剥除神籍,打散灵力,逐下凡世,也应验着最后半句“不得好死”。 但她现在没死。她有的是手段杀回天界“踏碎九重天,恩怨并报,取回旧物。” 楚辰生上一刻还在担忧凡世安危是否会被异兽入侵影响,这一会便为六界安生而震恐了。 山野之间清风徐徐,撩动着白十二蒙眼的布条儿,漏出一星半点的银光来。 她顿了一会儿,道:“开玩笑的。”语气平淡,像在说自家菜园子的萝卜成熟了。 楚辰生差点炸开了!! 开玩笑!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神之左使什么时候学会的开玩笑! 他面色古怪地盯了白十二半晌,觉得还是不要太纠结这件事的真假。能先解决南凉城的异兽就好。 “左使还是把眼睛闭上吧。三异术各有感应,您这一睁眼儿,九重天上的右使与天师该坐如针毡了。”他往身后的奇山看了看,目光仿佛穿透了蔼蔼青山,看到了不远处的锦帘城,“南凉城,不想做第三个澜平。” 第十三章 人世 - 不如北望 - 两全 “你为何不坐如针毡?” “如芒在背,如履薄冰。” 白十二齿间发出了一道“嗤”的气音,不知道是被楚辰生憋直了的戏腔逗乐了,还是不屑的冷笑。 不过她很快就把手递给了楚辰生,道:“走吧。” 二人朝着止息离开的方向寻了约摸半个时辰,楚辰生站住了,从茂盛的野草中抱出了一把木琴。 白十二探手去摸,指下感觉十分光滑,亦能摸出琴身上清晰木纹。再抚过琴腹,角落处浅浅刻着个“善”字。字体过于古早,白十二差点没摸出来。 显然,荒郊野岭里生出一把琴是不可能的,这琴来自一位好附庸风雅又有闲钱逸致的小少爷——止息。 他被楚辰生从泥淖里挖出来时就一直背着把木琴,去哪儿都没卸下来过。这会儿琴丢在草里,肯定是出了事了。 白十二摸罢了琴腹上的那个“善”字,唇角一撇,二话没说直接就往楚辰生小腿上踹了一脚。 楚道长身子硬朗扛住了踹,只是原本就大了一号拖地蹭的道袍上又多了个黑脚印,非常惨不忍睹。他也算了解白十二恶劣性格,连委屈都略过了,心平气和分析道:“此时天光尚亮,妖兽不会离开森林出来觅食,定是让南凉城的人给带走了。全城警戒,大家都敏感得很,理解万岁嘛——” 白十二面色稍霁,只眉头还拧着。 只听楚辰生又慢悠悠唱道:“但还得快快寻着人,南凉戒严,断粮许久了,吃人之事——” 白十二一巴掌盖住楚辰生的嘴让他闭嘴,甩开袖子就低头加速向前寻去。 不多时便看见了城楼。 那墙砖不知什么材料制成,黑乎乎一片。城楼上还有好些豁口裂痕,好像有个巨人朝着城墙踢了好几脚一般。城门大开,门内堆积了一地的焦黑皮毛,在烈日下发出辣眼睛的腥臭味。 被屠了的澜平城可能才是这副模样。 楚辰生扶着白十二绕开那些黑臭皮毛,被熏得几欲呕吐,但求生欲让他憋住了。 南凉城这场面要给白十二看见,非得活活急死——不过在急死之前肯定要先把他弄死。 城中一派萧条,杳无人烟。时值六月中,连一声蝉鸣也听不到。南凉城一片死寂,只偶有一两只苍蝇嗡嗡过去。 楚辰生在日头下站了会儿,叹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符来,压在石块上翻折几下叠出只符鸟。这符鸟刚一成型便扭头拍翅动了起来,绕着木琴飞了三圈,拍打翅膀向着一间门面飞去,在门前盘桓。 楚辰生拉着白十二赶紧追上去,只见那门面前的招子上只写了个大大的“赌”字,门槛儿奇高,几乎到了白十二的膝盖,上面划满了黑色道道。这些道道五个一组,像鸡爪一样排列在门槛上。 楚辰生把耳朵贴上了木门。这一听不要紧,直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隔着木门,他清晰地听见那边传来了粗重喘气声,就像对着他耳朵眼喘一样。 但楚辰生刚弹跳了一半儿,那门便霍地打开,从里伸出一只干枯黑瘦的手,一把扯住楚辰生道袍襟口把他往里拽了进去! 他手上还拉着白十二,俩人一道被扯了进去,紧接着便是木门“砰”地一声在背后关上。 “嘘!城中有怪物!你们哪来的!” 屋内十分昏暗,只那拉扯他俩进屋的人举着一盏小油灯。借着灯光可见这人干巴黑瘦,一身粗布衣服。大概是南凉断粮太久,他饿了多天了的缘故,这人虽然黑瘦,眼睛却亮晶晶的,闪出一种攫取的光。 “无量天尊——”楚辰生不成样地打了个稽首,宣了声道号,煞有介事道,“贫道自锦帘城而来,路遇这位女施主寻弟弟。出家人慈悲为怀,便来替她问一问——可见过一个这么高的白净少年?” “外头来的人都被怪物吃了,要是运气好没给吃了,那就在这儿。东家刚还从外头带了人回来。”那黑瘦老头看了眼瞎了的白十二和明显脑子不太好的楚辰生,举起小油灯示意他俩跟着走,“也是东家心好,还救人回来,不然他们早跟城门口那堆东西一样了。” “福报,福报。”楚辰生有模有样地点头。 小老头将二人带到一张长桌边——桌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油腻腻的竹牌,显然是张废了的赌桌。他把油灯放到桌上,安排俩人坐下,道声“等着”,就自个儿往柜台后去了。 楚辰生把油灯捞近前照亮,只见那桌面上一摊摊的黑色油脂,不知积累了多少层,使得整张桌子看起来非常不堪入目。一看白十二还用手指抠着桌上几道颇深的裂痕,楚道长赶紧把她手捞过来:“别乱摸!” 谁知白十二一把摁住他嘴:“别乱叫。” “……” 白十二又低声道:“听。” 俩人灵力都不浅,凝神之下,想要在这种安静环境中听什么动静是易如反掌。 只听得脚步声伴随木板嘎吱响声渐渐往下,旋即便是那小老头的声音道“今儿老大留了两只鸡,趁早杀了下锅”。 接着便有人回应他,声音带着重重的胸腔共鸣,应该是个胖子:“哪儿呢?” 那小老头道:“厅里,一公一母。” 楚辰生倒吸一口气看向白十二。 后者蒙着眼睛根本给不了他眼神回应,沉默了会儿竟还牵了牵唇角。 “倒当真是天师维护的人世。” 第十四章 天命 - 不如北望 - 两全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屋内光线昏暗,没有窗户。墙壁也没粉刷,都是些黑乎乎的石块堆砌的,连房梁都是一块长长的黑石。梁上挂着许多坠着勾镰的铁链,有些勾镰上还挂着生肉。 屋子一角是个大灶台,灶膛里塞满了干茅草和一些黑色的不知名东西,就差点火了。 屋子正中间则是一张油腻腻的赌桌,上面布满了刀斧砍凿过的骇人痕迹。桌上放着个盛了一半水的破碗和一颗珠子。屋内仅有的光线便是从这珠子里发出来的。一个大汉正在这昏暗的光线中擦拭手中的巨斧,他面色黝黑,看不出年纪,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右眼角一直延伸到左鼻翼,满脸横肉,看着很不好惹。 “东家,这这崽子别是染了什么病吧,一直在这挣、挣命呢,保不定是要死了。吃了不不不不不会给毒毒死吧?”一个胖子挠着自个儿油光发亮的光头,结结巴巴冲刀疤脸喊。 刀疤脸啧了一声,一手提起巨斧,十分不耐地站起身,走去查看自己抓来的食物。 止息此时很难受。 他只觉浑身上下热烫出奇,像是发了高烧。心底里生出一团躁火,让他静不下心来思考身边发生了什么。连空气都变得发烫,使得呼吸很是煎熬。他只能放缓呼吸频率,勉强减轻胸口和咽喉的烧灼感。整个脑子混混沌沌,心跳如鼓。 因而当刀疤脸蹲下身用巨斧拍打蜷缩着的止息面颊时,他也只是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但视线似乎也被热气蒸腾扭曲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重新把眼睛闭上。 见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刀疤脸心里也开始打鼓了。 南凉城近来妖怪闹得厉害,吃剩的人的残骸从城门口一直扔到城中,几乎铺满了道路,也没人敢去打理一下,天气又热,保不准真生出了什么要命的瘟疫,给这倒霉的崽子染上了。那可不是闹的玩的,他们没死在妖怪嘴里,反而要莫名其妙全交代在这了。 本来能抓个外乡人开荤不容易,岂知竟是个入不得口的烫山芋,刀疤脸感到郁闷又恼火。正无处发泄,忽然又听到上头传来什么动静,便立即忍住了。他耳力极好,隔着一层土石也听出是自家账房领着两个人进来,猜是另有收获,不由得心情又好了起来。 得,也不算白忙活一场,这大头在后头。丢了个病崽子,又来了俩。 果然,不多时,便听得门外木梯嘎吱作响,继而那小老头便谄笑着出现在门口。他将门小心掩上,把上头俩人的情况说与自己同伴听。 胖子听罢了账房的话,显然特别开心,脸上肥肉都泛出了油光,扭头看向自个儿东家,等着他喊动手。 刀疤脸却道:“先去套个话,问问她那失散的弟弟有什病,要不要命的。好不易逮来了,别给白瞎了。” “高……高!东家高!”胖子乐地拍手。 小老头点点头,将桌上的破碗端了,重新上去问话。 再说白十二和楚辰生。 两个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忽听个粗犷男声说什么病不病的,都有些懵圈。俩人双双愣了愣,接着竟十分默契地同时回过神来,俱是一震。 楚辰生唱道:“哎哟哟——看不出你那小跟班儿还知道装病呢,小子挺机灵——” “……”白十二冷冷一扯唇角,显然和楚道长想的并不一样。 “哎吆——你真以为他这短短半个时辰就能染上什么要死的疫疾么——” 楚辰生还想絮叨什么,白十二已经站了起来,向着柜台后的暗道走去。看她蒙着眼还能走出稳健的小步子,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她脑门上还长了只眼睛。 那端着碗的干瘦小老头刚把地道盖板盖上,就看见这瞎妞笔直直地冲自己过来,他先是懵了一瞬,接着便不客气抬手去搡白十二肩膀:“你……” 坐在大堂的楚辰生只看见后头白光一闪,继而便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 “……” 这杀人不眨眼的本事倒是丝毫不生疏。楚道长摸着鼻子讪讪想。 石室里的刀疤脸骤然变脸,望向门口。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吃的是活人身上削下来的肉。对于血腥味,他像树林里的野兽一样敏感。 这么浓重的血味儿,也只他一斧头把人脑袋砍下来,脖子上喷涌出给猪开膛那么多的血时,才能闻得到。他家账房精明得像个成了精的猴子,但干巴黑瘦手无缚鸡之力,绝不可能有那个本事把人脖子砍下来。 刀疤脸敏锐地感觉到了危机——来的不是食物,而是猎人。 白十二踹开门时,石屋里只剩下蜷缩在灶边颤抖的止息,在上面听到的说话的另两个人已经消失不见。她赶着查看止息的情况,也顾不上那俩人跑哪儿去了。只刚往前冲了一步,后衣领便被人扯住了,楚道长拖长了的唱腔在背后响起来。 “慢着——” “你……”白十二差点回手就是一道光。 “莫急莫急——你看他气息不稳,火气旺燥,显然是虚不受补之相。”楚辰生被白十二吓得往下一矮,见她没真动手,接着道,“此刻他体内气息乱窜,难以吸收,身体脆如鸟卵,经不得一点儿刺激,若不然补进去的灵力破体而出……吓人、吓人。” 白十二的脚踹在了楚道长道袍上,又是一个黑脚印。 得,还是没躲掉。楚辰生抖着灰扑扑的道袍,一边抱怨,一边还是在心里自我检讨了一下。他给止息吃丹朱果而纯属好心,万万没想到给他整出这模样来了,也确实是鲁莽了。 止息热得头昏脑涨,朦朦胧胧之中似乎被一股力量轻轻托起,迷糊中只听得楚辰生的声音。 “这小子天资绝佳,罕世之才,到底是杏林世家一脉单传,也难怪天道让他在天罚底下留命。只可惜底子太弱,虚不受补。这一遭他纵然挺得过来,只怕也……天命如此,有得有失。” 第十五章 你有那个自觉吗 - 不如北望 - 两全 “……白……” “……小白?” “小白!” 白十二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 晨空清澈,青山蔼蔼,绿水如绸,人间仙境。 她此刻正站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水中隐隐绰绰映出她的模样——长发如瀑,雪瞳在明媚天光中仍熠熠生辉。她身上穿着件陌生的白色宽袖外衫,在左袖口部分还有金线绣着朵复瓣莲花。 接着一只手捏着她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这只手很好看。白皙玉润,五指修长,骨骼分明。小指上还染着明丽的丹蔻。 白十二看见这只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谁。她老老实实地配合着抬头,同时乖顺地垂下眼帘:“师父。” 澜平城一别多日,白十二的眼神都已经锐利了许多,三桦却还是那副懒洋洋、诸事流水不过心的模样,手里照旧捏着个咬了一半的桃儿。 “嗯——锦帘城美吗?” “世上已无锦帘城。” 三桦笑眯眯看向白十二:“锦帘城三面靠山,一面临海,易守难攻,素来是锦洲兵家必争之地。你弃了?” “所以师父你——是神之左使吗?” “……” 脚下的水中有游鱼嬉戏,鱼尾甩动溅起好些细小浪花儿。这些浪花在三桦鞋面上滚成一个个小水珠,又赶快滑了下去。 三桦眨眨眼:“所以你就这么确信自己不是?” 这次轮到白十二沉默了。 三桦却没打算和她在谁是神之左使的问题上多纠结,只抬手捂住了白十二熠熠生辉的雪瞳,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回天界?又要取回什么旧物?” 眼睛被三桦捂着,白十二视野里一片漆黑,灵识中却逐渐明亮,显现出一把小小的、白色的剑。 “可别成了别人的手中剑。”三桦松开了手,露出完全可以说是狡黠的笑容,“送你个礼物,宝贝徒弟,此后你就要有自觉了。” 三桦的手一拿开,白十二眼前事物便逐渐恢复—— 赌桌、昏暗光线、勾镰、肉、削了一半的桃木剑、符纸、朱砂、楚辰生。 仿佛刚才看到的青山绿水和三桦都是一场梦。 但白十二知道绝不是梦,因为三桦的声音还在她耳边继续得意地响着:“永不能被世人认可的自觉,被世人抛弃的自觉。因为你反的是天。” “呃啊!!!” 一声惨叫把白十二和楚辰生的思绪都拉了回来。 刚从躁动不安中平静了半盏茶的止息骤然捂住脸痛苦嘶吼起来,艳红血液从他死死摁着脸的指缝间渗出来,其中还夹杂着痛到难以自抑的剧烈抽搐。 “楚辰生!”白十二大喊。 楚辰生也被吓了一跳,立即伸手扣住止息手腕,试图将他双手拉开,防止他在混乱状态中伤到自己。 止息在剧痛中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楚辰生担心硬拉给他弄伤了,划动两下手指把止息双手定到颊侧。 术法刚一生效,露出了止息的脸,白十二和楚辰生就都吓愣住了。 止息的脸已经因剧痛而彻底扭曲,面上满是鲜血。从他的右眉骨至右颊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口子里正汩汩涌出黏稠血液。在那道大裂口的周围,还像土地皲裂一样生出了更多细小的裂口。 显然如果再不控制,止息整张脸就会在下一刻彻底碎裂。 好在楚辰生反应快,右手并个剑指将一张黄符啪地贴上止息右脸,旋即迅速在符纸上画下一串乱七八糟的图,那裂纹才停止了继续扩大,血也止住了。但已有的裂纹却完全没有消失,在止息右脸上留下一道十分可怖的巨大裂口,可以从裂口处看到皴裂的皮肉和里面的筋骨。 楚辰生和白十二面面相觑。 丹朱果的确可以帮助修道之人提升灵力,那也是看天资的。天界的“天纵之才”多了去,也从没有人像止息这样,仅仅四五个丹朱果,就凭空生出恐怖灵力,生生把肉体都撑裂了。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绝世天资?倘有人对他悉心教导,这恐怕……得是连天界都忌惮的力量。今儿要不是楚辰生及时封住他体内灵力,止息真会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 “你得有自觉了,”白十二伸出手去小心地抚触止息右脸上的裂痕,大约是楚辰生连带着把他的痛觉也一起短暂封印了,止息平静着没有再痛苦挣扎,“永不能被世人认可的自觉,被世人抛弃的自觉——和我一起。” 拉人下地狱的感觉非常棒。白十二咧开了一个笑意。 楚辰生看得心惊。 这笑容他可太熟悉了,这完全就是当年镇北将军屠城时的笑、神之左使大开杀戒时的笑。 “你你你说什么——” 楚辰生话没说完,白十二扯着他的衣襟把他扯近前,雪瞳的银色光芒在楚道长震惊注视中逐渐黯淡,继而彻底消失,只余一双奇诡的银瞳——瞳孔和眼白的颜色过于接近,看起来很是吓人。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靠杀光来解决的。”楚辰生突兀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劝诫白十二。 白十二看着楚辰生收起了笑。 她露出一脸天真的困惑道:“楚道长说得真稀奇,我哪有杀光天界的本事。” “和南宫礼一起也不行!你问过他的想法没有!” “这还用问吗?”白十二保持着那副困惑表情,道,“楚道长未免太不了解锦国人了。” 第十六章 征召 - 不如北望 - 两全 楚辰生的表情变得很不好看。 他生了张偏柔媚的脸,细眉长眼,眼尾上挑,平日里瞪人都带着几分媚气,这会儿却霜凝于颊,竟有了几分冷峻之色。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狭小的石屋内忽地闪过一道光华,接着便有个少年出现在赌桌边。 这少年从面上看与止息差不多年岁,一身青色紧身劲装,背后背着把巨弓。他先是四下里环顾了一圈,看了还垂死的止息、一副盲人模样的白十二、男生女相的楚道长——尽管表情控制得十分得当,还是流露出了些微失望遗憾之色。 接着他客气地欠欠身,道:“在下书信,奉天师命前来收服南凉城作乱异兽,随行将士一百一,今余五十不足。感应到此地灵力波动,特来征召能人异士助天界一臂之力。” 白十二皱了皱眉头。 书信看见了,笑吟吟接着道:“还请三位不吝相助,事成后,末将禀明天师,少不得三位好处。” “南凉城妖兽闹得这么凶?”楚辰生听着天界士兵都折损了一半,心下懵圈。 “……”书信脸上掠过一起异样,继而笑道,“前番轻敌所致。” 信你个鬼! 楚辰生把书信面色看在眼里,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娘。 当年天师亲自把妖界通往人界的大门封印了,大型的妖兽根本无法穿越封印,只有那些小弱的才能从封印中钻出来几只——一百多天兵那是手到擒来,再轻敌也不至于折了一半人马,还要跑到这儿来拉壮丁。 再者了,白十二现在是天界重点“照顾”对象,搞不好书信这一队人马的主要目的就是清除余孽,顺便收个妖。只不过目前收妖不太顺利罢了。等他们发现这个瞎妞就是那个“余孽”,这株连之罪可不是好玩的。 于是楚辰生连连摇头。 谁知道白十二就像真的瞎了一样,目光根本没往他身上落,眼神虚浮着点了点头,竟就应允了。 书信又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止息:“这位少侠身体不适,在下会安排人手照顾他。” ——还学会绑人质了! 楚道长气得眨了两下眼睛,转念一想绑就绑吧,止息他主子都不急,自个儿一个围观的有什么好急的,也就翻着白眼噤声了。 …… ………… 书信将三人领到一处宅邸附近,远远地便有两个小兵上前来替楚辰生扶着还昏迷着的止息。俩人合力一架,就把止息架住了,看向书信。 书信道:“收拾个干净屋子安置三位少侠。” 二人点头,合力推开府门。 那府邸虽已破破烂烂,倒还依稀可见以往辉煌模样。门上匾额已经烂了,看不出写了什么字,门内还算可以入目,被书信一行人当作了临时驻扎点。 尽管早猜到情况不容乐观,踏进府中见到实际情况时,楚辰生还是倒吸了一口气。 门口那两个小兵算是齐整的了,府中是一片狼藉,士兵三三两两坐在廊下阶前,都灰头土脸挂着彩。还有几个白衣的医师模样的人穿梭在厅房之间,想来里头还安置着重伤的。 果然,那两个守门的小兵领着他们过厅时,楚辰生偷眼看了,厅内地上铺着草席,上面躺了好些残肢断臂的士兵。书信说五十不足,楚辰生数了数,加上书信他自己,这府中总共也就三十二个人。 这些人都用法术压制着伤势,军中弥漫着一股血腥与腐臭结合的气味。只是他们都一声不吭,没有呻吟之声。 惨烈如此,也难怪书信要强行征召了。 楚辰生见墙角堆放着的盔甲虽然被血污与不知名的污物糊得一塌糊涂,还是在阳光下反出几许灿然金光,不由得心尖儿一紧。 他一把拉住跟在书信身后的白十二,把她扯到自己面前,低声道:“是金甲兵!这姓书的小兔崽子带的是金甲兵!” 天帝手上的天兵按盔甲颜色分为几种。像屠澜平城和锦帘城这种不能为人所知的脏活,通常都是黑甲去做。而世人常说的“天兵天将”,便通指这金甲。 金甲兵出现在这里,证明有一好一坏两件事。 好事是,金甲不干上不得明面的龌龊事,所以绝不会是来追杀白十二的。 坏事是,金甲兵当年由镇北将军亲自调教,几乎战无不胜。先不说他们会不会一眼认出白十二,能让金甲兵溃败至此,这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妖兽?楚道长担心他们仨就这么交代在南凉城了。 白十二被楚辰生扯得一个踉跄,蹙起眉头转过脸。 楚辰生这才发现她眼睛似乎真的看不见了,原先闪烁的银光已经彻底熄灭,眼瞳呈现出不正常的银白色,和眼白相差无几,目光虚浮,看着甚至有些瘆人。 “楚道长,救生民于水火啊。”白十二戏谑说罢,就转回身继续跟着书信走了,步子也不像之前那么任性稳健,显然有些跌撞。 楚辰生挑起了眉梢。 白十二这眼睛若是她自己给整瞎了,那还真的是心狠手辣。对自己都毫不手软,的确是神之左使一贯的作风。只是事已至此,白十二竟然还有心情调侃他,楚辰生感到匪夷所思。 止息被那两个小兵架着,绕开正厅去了旁边厢房,楚辰生的黄符窄长,不能把他脸上的裂痕全部遮住,一些金甲兵围在四周好奇张望。 白十二眼不见心不烦,就走在止息身侧,一只手搭在他额上,一副忧心模样。 楚辰生回首向着廊檐下露出的一角天空看了一眼,一团黑压压的东西从远处的天空铺天盖地而来。 “御——!!” 府门外守着的金甲兵大吼。 第十七章 他察觉了 - 不如北望 - 两全 廊下厅内休息的金甲兵纷纷起身奔向府邸各处,动作极快且十分有序,不出半盏茶工夫就已经按照某种特殊规律站好了位。 “甲光金鳞阵——”楚辰生颇为赞许地搓搓手心唱,“漂亮——阵脚稳固,纪律严明,将军带兵有方!” 只不过——这人也太少了,撑不住阵啊。 甲光金鳞阵本是七十二人催动的阵法。外围七十人,十四人一队,共五队,分列五行之位。其中又两人结为一组,按阴阳走位,一队七组。中间主位持令旗,旗动则阵法动,阴阳转动,五行相生。如有一队被击退,令旗挥动,便会循五行相生之理,立即拉回阵脚。是个没完没了几乎无解的防御阵。唯一的弱点在于中间持令旗的人,如果敌人从上而下直击正中,那阵法立即瓦解。 因此这甲光金鳞阵中间除了一名主位持旗,还有一个副位持剑,保护主位。如此一来也就趋近于完美了。 之所以说趋近于,是因为这阵法并非无懈可击。神之左使反叛杀上金殿那日,就生生一击直接把五队金甲兵全部溃灭了,根本无法施行五行相生之法。当然,这做法过于极端,常人也没本事一击必杀,便不算是阵法的缺陷。 书信原本带来一百一十金甲兵,摆个甲光金鳞阵还绰绰有余,现在只剩三十二个人,加上楚辰生和白十二也不足人数,阵法催动不了,再完美的阵也是徒劳。 楚辰生正要叹惋,忽见这些金甲兵却是两个人一组、六人一队,连白衣的医师也入了列,分列五行之位,中间正正站着书信为阵眼,竟成了个精简版的甲光金鳞阵,不由得对书信另眼相看。 即使仓惶至此,阵容丝毫不乱,调动有度,军纪严明,不能不说是主将的功劳。 只不过这小崽子哪儿来的?看着年纪颇小,也从未听过“书信”这名讳。莫非天界陨了神之左使这个“战神”后,又悉心栽培新的将才了? 书信听得楚辰生夸得情真意切,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不用说露出自得之色了,只抬臂把楚辰生向后拦了拦:“阵法虽简,副位仍不可缺,有劳——”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楚辰生一行人的名字,略略一顿便十分从容接着道,“有劳道长持剑替在下护法。” 不骄不躁,还真有点大将之风。 楚辰生看了一边还扶着止息的白十二,无奈叹口气把歪歪斜斜插在后颈的桃木剑拔了出来,拿在手上。另手剑指寸寸擦拭过桃木剑身,那被他擦过的地方便烁出朦胧光点来,从木气中渗出了苍蒙剑气。 恰恰站定,天空中已然密密匝匝压下一大片黑云,云中传来无数拍打翅翼的声音,更有大如牛首的利爪在黑云中掠过雪白锋芒。 书信面沉如水,挥动令旗,催动阵法。 一道巨大的黑色闪电霎时撕裂云层劈向阵脚! 二者相撞,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黑气与金光相击,迸出数圈肉眼可见的灵力波纹。那黑色闪电刺入了阵法之中,被那一组的两名金甲兵用枪盾架住,俯冲之势一顿,附着在周身的黑气淡去,才露出了本来面目。 原来是只巨大的怪鸟,尖喙尖爪,翅翼如铁,细瘦得变形,也难怪会像道闪电。这鸟遍身黑羽,三角眼,头上还顶着个匕首形状的肉瘤,模样十分可怖。 那怪鸟的尖喙约有一臂长,被架住后挣扎不脱,便奋力一展翅,两翼的翎羽铁箭般炸开,利爪将砖石地面划裂成数块,碎石纷飞。 “开!”书信见势不好,赶紧大喊。 已然晚了。 怪鸟双翼展腾间将地上碎石尽皆卷起,形成一股裹挟粗砺石块的旋风,直奔那一队金甲兵而去。 如果是原版甲光金鳞阵,这一道旋风还能抵挡,如今人少,又都身负重伤,几乎是瞬间,旋风就把那一队全部掀翻在地。 怪鸟仰头长呖一声,伸着尖喙就要来啄人。 书信早已挥动令旗,阵法转动,将那一队扶持了起来,有惊无险。 怪鸟双翼一振,便又如闪电般冲入了云霄。继而头顶黑云之中尖呖不绝,黑电闪动,缓缓向下压了过来。 书信额角缓缓渗出了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和这些幸存的金甲兵都清楚,也就是因为那个,他们才会从一百一,变成现在伤亡惨重的三十二。 气氛凝重中,突然不知什么东西从天上落下来,啪地砸在正紧张备战的楚辰生头上。 楚辰生低头一看,只见是片黑乎乎的玩意儿,拿起来还有些分量,摸着坚硬光滑,像一块硬甲。 ——这鸟长羽毛,还长甲? 楚辰生抽抽鼻子,一股残留的妖气冲得他差点打喷嚏。他看看甲片又看看天上的怪鸟,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南凉城中的各种痕迹都表明,城中妖兽应是一只巨大的陆行兽。城墙上有它撞击过的凹痕,地上也有吃剩的残骸。如果是怪鸟,那残骸应该落在屋顶或树木上。 这些怪鸟不是前几日相传的妖兽。它们是把那只妖兽吃掉了的、别的更为狠厉的生物。楚辰生手上这片带着妖气的甲片就能证明。 书信看到甲片也怔了怔,他心思转得快,立时和楚辰生想到一起去了。 楚辰生捏着桃木剑的手都出了汗,眼睁睁看着又一道黑色闪电破空而下,从刚才那只同样的位置俯冲下来,被书信指挥着防住了。 接着便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这些怪鸟像约好了一样纷纷朝着同一个位置不断俯冲撞击,阵法金光与黑气交缠涌动,把周遭气息染得一塌糊涂。 楚辰生越看心越凉。 那个位置既不是冲着阵眼里的书信,也不是冲着护法的他,而是笔直地冲向白十二。 它们的尖喙都是朝着白十二啄去的。 先前被南凉城妖兽作乱的消息先入为主了,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这些黑气不是浓郁到具象化了的妖气,而是魔气。遮天蔽日的魔气尽皆冲着白十二而来。 白十二彻底看不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书信也还在不明所以,只有楚辰生反应过来了。 三异术之间互有感应。白十二那双雪瞳一睁开,九重天上的天师和神之右使坐如针毡,魔界那位持有另一样异术的魔君……自然也兴奋起来了。 第十八章 锦 - 不如北望 - 两全 魔君二字,对书信,或是微澈这样年岁尚浅的天族而言,可能只是一个名号,一个在故事里必然要存在的反派。至于这名号背后意味着什么,这些年轻一辈绝对穷尽脑力也猜不出来。 但楚辰生是知道的。 靖广三十年,天界倾尽全部力量围剿魔族,大胜而归。俘魔君,囚于泾宝山,十年后,魔君脱逃。 台嘉十一年,俘魔君,镇于奉鹿崖,二十年,魔君脱逃。 高辽元年,俘魔君,压于乌兴峰,五十年,魔君脱逃。 …… 最近的一次,是正沅七十二年,镇北将军与魔君战于山阳谷,俘魔君。由右使与天师共布封印结界一百八,以凤凰涅槃之火将其困于凤凰台下。 五百年,魔君脱逃。 天界传言神之左使与凤凰台下的魔君私交甚笃,在无人敢去凤凰台的日子里,偶有御使看见神之左使坐在台上不知与何人交谈。后左使叛乱被逐下人界,不出一月,魔君也逃了出去。——这也成为了神之左使背叛天界的佐证之一。 无论这魔君是真的和左使有些交情想要夺人,还是他对雪瞳有什么别的算盘,这对天界而言都绝不会是好消息。 怪鸟的车轮战已经持续两个时辰之久,纵然甲光金鳞阵最擅长的就是消耗战,但眼下众人有伤在身,阵法撑得住,身体却撑不住。 书信自己也受了点内伤,此时血气上涌,加之心中着急,口中一甜,竟喷了口鲜血出来!与此同时书信心中大呼一声不好! 喷出的血雾尚未及落地,空中盘桓的怪鸟纷纷爆发出一阵刺耳呖声,继而如同收到什么巨大吸引般猛地冲向阵中! 众人只觉眼前黑气白光轰然爆开,肉眼可见气浪的将阵中所有人全部击飞。身子被力波推飞半空,耳边才传来山崩地裂的爆炸声。 楚辰生也被炸飞出老远,重重摔在一块四分五裂的花岗岩上,差点把他摔吐了血。接着便是书信跟着被炸飞了过来,同样狠狠摔在楚辰生旁边。 楚辰生还没来及做反应,又是一个人影砸了过来,正正撞在书信旁边。那人没有楚辰生和书信运气好,大约是额角磕在花岗岩裂痕上,从头下流出一滩血。 是止息! 楚辰生匆匆忙忙伸手去拉书信和止息,岂知两个人身上像长了刺一般,扎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再上眼一看,两个人身上都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不同的是,书信身上的黑气在向外扩散,而止息却像个漩涡,把黑气向体内吸了进去。 “我了个……” 这要入魔了可就玩大发了!楚辰生倒抽一口冷气,倏地站起来寻找白十二。 地面上弥漫着浓重黑气,怪鸟不知去哪儿了,书信剩余的那些金甲兵也一个都看不见。楚辰生很容易就看到了在不远处的残垣断壁中趴坐在地上、显然因为真盲了,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白十二。她单手撑起了一个小小的防御泡泡,把自己护在里面,另手在四周地面不断摸索,看样子是在寻找止息。 “喂你……” “砰。” 一道闷响声打断了楚辰生,他莫名其妙扭过头,只见浓重的黑气中突然破开了一个圆圈,就像一块黑布上给人撕开了个洞。 接着便有一只脚——的的确确是脚,没穿鞋袜、沾满了灰土泥巴的脚,踩在了那个破开黑气的洞上。紧接着又是“砰”地一声闷响,又是一个洞破开黑气出现,便又有一只脚踩在了新的洞上。 不多时,楚辰生视野里就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 之所以说“小少年”,是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小,至多十三四岁,灰头土脸一副小乞丐模样,稚气的脸上全是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飞快地结印,与此同时,脚下便出现一块有若实质的虚空,他就踏着这虚空一步步小跑着到达白十二身边,伸手将趴在地上的白十二扶了起来。 “锦。”小少年在白十二手心写下一个字,用楚辰生听不到的音量悄声道,“我的名字。” “白十二。” “嘘。”小少年小心地捂住白十二嘴巴,警惕十足转头看向楚辰生。 楚道长已经三道黄符将黑气破开了一条窄道,一手提着桃木剑表情十分不善地走了过来。 南凉城妖兽作祟这么些天,魔君都动手抢人了,书信带着金甲兵也损失惨重了。这小崽子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种两败俱伤的时候出现,活脱脱一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架势,让人不怀疑都难。 管他什么来头,先扯过来控制住再慢慢审。 这是楚道长的想法。 那小少年就站在虚空上看着楚辰生气势汹汹地靠近。 他生了双很大很亮的眼睛,衬着灰扑扑的小脸,显出稚气未脱的可爱来。他安安静静看了会儿楚辰生,突然展露出一个笑容,继而一摆破破烂烂的袖子,拉着白十二低头弯腰地做了一个“钻”的动作,竟然就真的立即消失在黑气之中。 “什……”么情况三个字还没出口,一团圆乎乎的白光从他们消失的地方突兀冒出来,蛮横撞开楚辰生,朝着花岗岩上的书信和止息飞了过去。速度之快连楚辰生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花岗岩上便没了止息的身影。 “?????”楚道长站在原地感到头上青筋突突地跳着疼。 什么东西?魔还是人?妖还是神? 现如今的白十二就是个只差一簇火的火药桶,被任何势力带走都可能造成难以估量的惨痛结果。 楚辰生抓着后脑乱七八糟的头发向天师祈祷万万别是魔族把白十二掳走了,却偏偏没想到有另一种势力,比魔族更容易点炸这桶火药。 第十九章 新旧 - 不如北望 - 两全 那自称锦的小少年身形极快,化为一团白光把白十二和止息掠到一处平地。刚一落脚,他便猛地转身,一头扎进白十二怀里将她抱紧:“欢迎回家!” 声音清脆,尚带着未脱的稚气与湿漉漉尾音。 “家?” 白十二微微抬起头,感觉到有暖风从前方吹来,能嗅到烤鱼的香气,能听到模糊的喧哗声,像是站在城外能听到的、城中市集的热闹声响。 可惜,她看不见。 他们正站在一处极高的城门下,城墙皆由青石砖搭建。日光斜照在城楼上,将青砖上浅浅的苔藓照得透亮。瞭望台上巡逻士兵正交接岗,斧钺撞击石砖的声音格外清脆好听。虽无人出城,城门也仍然大开着,从白十二他们现在的位置可越过瓮城与守城士兵头盔上明丽的红缨,望到城中无尽繁华之景。那城中往来商贩熙攘行人,皆身着奇异服饰,颇具古意,绝非当今千盛王朝盛行的款式。整座城都被一个透明的气泡罩着,在日光下显出奇异光芒。 可惜,白十二看不见。 与崭新搭建的城楼不同,城门上的两个字形奇特的大字布满裂痕与烧灼痕迹,十分破旧。尽管如此,有些人也能一眼认出那写的是什么——锦城。 早已亡于史书与世人记忆中的锦城。 多年后白十二坐在九重天的凤凰台上听着至圣天师论道时,常常会神游天际,记起第一次被锦带到锦城的事情。三桦将她雪瞳封印,使她彻底失明,也使她前路更为顺畅,白十二认为不亏,也将这视作得意一笔。但此后她恢复视力却再也没有机会真正看一看这座城,成为她心中一个无人知晓的痛点。 小少年刚一站定,便立即冲瞭望台上交接岗的士兵大喊:“喂——我带锦国人回来啦!” 白十二一愣:“你觉得我是锦国人?” “嗯……你就是!哪有锦国人会认错自己人的?”小少年奇怪地挑起了尾音,握住白十二手腕让她摸自己手指——左手尾指上戴着一枚光面戒指,“你摸,一样的。” 的确是一模一样。和白十二手上那一枚银戒一模一样。 “这又如何?” “如何?这不是咱们的信物吗!你是不是失忆了?”小少年背着止息拉着白十二,劲头十足地往城里走,“走,我带你去见长老,咱的故事可长了,只有叶子长老能从头到尾说给你听。” …… ………… 古锦城的贵族们很懂得过活,凡事都有一套自己的讲究。深宅大院往往规矩繁多又古怪,外人想进去打个零工,还得先学一月的规矩。 这些“礼数”,在几经周折的逃亡路上已经流失大半,想要拾回或是追根溯源都很有难度,但也并非绝无可能——锦国人从不会把祖宗传承下来的东西丢掉。 从锦国最后一任君主即位的正沅元年起至今这大几百年的历史,煊叶梓都能说出来,其中繁琐小事,细枝末节毫无遗漏,如数家珍。 正沅十一年春,年幼的锦国君主结束了她短暂的统治,在春祭前就将自己献祭给了天地。 城中的锦国人也被黑甲兵尽皆屠戮,无人生还。 但所有人都忘了,锦国旧都——现在千盛王朝的锦帘城,可是一座海港城。那一夜,数十艘大小渔船,因贪恋海上春雪的美景而误了回家的时辰。 从此彻底失了回家的路。 天界的追杀并非近几年的心血来潮,而是近千年来从未停歇的处心积虑。 锦国人在逃亡途中逐渐产生了自己新的习俗。 长年在外流亡,饥一餐饱一顿,甚至会连水也没得喝。偶在野外遇到水洼,也常有人因误饮污水而病亡。因此,凡是锦国人,都会在左手尾指上戴上一枚银戒,喝水用餐前,都会用这枚银戒试试毒。 倘若朋友喝酒吃饭前把银戒摘下放在桌上,则是向朋友表示情谊深厚,可以托付性命。 在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地躲避追杀中,他们的衣角袖角都大幅缩短,贴身窄袖虽然不如宽袍云袖来得好看儒雅,但便于行动。 他们也学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在不知明天是否能继续活着的日子里,把每一个还活着的日子都过得潇洒。 二百年前锦国人躲进这座古城,将它逐渐变成史书记载中的原锦城,依靠结界屏障,在此处休养生息,获得短暂喘息时间。 尽管日子已平静百余年,此处生活的锦国人依然如惊弓之鸟,城上巡逻士兵日夜不绝,时刻有人警戒着。那些附庸风雅、悠游自得的贵族后代,也学会了讨价还价,斤斤计较。 整个新锦城,只有煊叶梓还保留着他做长老时的习惯。 当然,以他的年岁阅历,也足够接着做长老。 老爷子好诗文歌赋,在书上诗句中裁下“青枫”、“红霜”两个词,作为自己两个侍卫的名字。这两个侍卫,也是新锦城中,除那个叫小雪的孩子外,唯二还会灵力的锦国人。 锦国人每家世代相传一二灵物以做兴宅之用,长伴灵物左右,锦国人也间接地洗透了筋骨,有一些微弱灵力。 最初逃亡时所有人都带着祖传灵物奔逃,后来黑甲兵懂得了追踪灵物散发出的灵力进行剿杀,所有的灵物便都被抛在逃亡途中。 再后来,身带微弱灵力的锦国人也变成了被黑甲兵追踪的目标,他们便将身上浸了千百世才生出的那点灵根都去除。这才断了追踪,保住性命。煊叶梓自己也不例外。 小雪、青枫、红霜都是搬入新锦城后,先天就带有灵力的孩子。因结界隔绝外界,外面无法追踪,才将他们的灵根留下。 不仅仅是为了一个“我们曾是天生就懂得灵力”的念想,也是锦国人骨子里未被千年逃亡压制下去的入骨恨气。 失去的东西,一定要加倍讨回。 受到的痛楚,一定要百倍奉还! 煊叶梓合上书页,手中龙头拐敲了敲制作考究的云浪纹的漆木椅,便有人从外间走入。 来人脚步非常轻,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束袖口的铜扣偶尔撞着腰间佩剑发出金属的“叮叮”声,可见被调教得很好。 正是煊叶梓侍卫之一的青枫。 青枫行至门帘前住了脚——直视长老是逾矩行为,欠身垂睫沉声道:“小雪回来了,带来一个失忆的锦国人和一个将死的千盛人。” 第二十章 各取所需 - 不如北望 - 两全 “千盛人?!”煊叶梓立即变了脸色,手中龙头拐用力砸向地面,“谁让千盛人进来的!千盛与我们是不共戴天之仇!谁让你们放仇人进来的!” “说是,白十二的仆从。” “白十二又是谁!” “小雪带回来的那个锦国人,自称白十二。” “哼……不过是个化名。让她进来吧,那个千盛的乱棍打出去!”煊叶梓低哼了声,将龙头拐靠着圆桌脚放好,微微合起眼来闭目养神。 这并不是锦国贵族的待客之道,但他自认为见这个小辈还用不着那么郑重其事,不然反倒降了他的身份。活到煊叶梓这个年岁和地位,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拿捏得当,不需要刻意去做了。 现在,他只需要等着青枫把那个小辈带进来,给她一点苦头,再给点甜头,就能收拾得服服帖帖。 然而,进来的却是三个人。 青枫站在白十二和止息身后,一脸为难。 煊叶梓自然也看出这多出来的一个是什么人了,顿时勃然大怒:“谁准千盛人踏进我屋子了!给我轰出去!通通轰出去!” 白十二抬起一只手制止了青枫要拖人的动作:“慢。” 青枫顿了顿。 止息尚未苏醒,白十二原本是努力支撑着他身体,这会儿摸索着将他放到左边木椅上安顿下,这才重新转回脸“望”向煊叶梓的方向。 她身后就是煊叶梓命人悉心料理、颇为自得的漂亮庭院,恰逢好时节,庭中日光明媚,花草葳蕤,欣欣向荣。白十二背对着这些光芒,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暗。她的眼睛已经彻底失明,本该是毫无光彩,不知为何,在这逆光中却反射出诡谲的银光,简直像是着了魔。 “你——要做什么?”煊叶梓警惕坐直了身子,青枫也将手搭到了身侧的剑鞘上。 “各取所需。” “哼。”煊叶梓靠回了椅背上,一双老眼闪着精光将白十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老夫可看不出你能有什么价值。”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煊叶梓突然乐了:“呵,小辈。” 他倚着龙头杖缓缓地站起身,拐杖刻意一下下用力敲击着地面走近白十二,仔细端详了她的表情,又垂眼看了看她尾指的那枚银戒,再次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你是锦国人,这不假。不过我们可不养无用之人,看你手无缚鸡之力又双目失明,还带个千盛的将死之人——做累赘倒还绰绰有余。要不是看在血脉同源的份上,你把这千盛贼人带进锦城,就该千刀万剐!”煊叶梓用龙头杖重重敲了下地面,继而又眯起眼,道,“况且,‘你’,也不能算是锦国人。” “……” 煊叶梓的话不好听又绕头绕脑,但白十二还是听明白了。她倒是真的没想到煊叶梓这个早就把自个儿灵力全废了的、半截身子已经埋进黄土的小老头还能看得出来,一时没来及应对,也就沉默了下来。 的确,“他”,算不上锦国人。 “他”,只是一柄剑。 “他”是镇北将军战无不胜的利刃,是神之左使名动天下的传说,是白十二忠心耿耿的仆人。 他是一出鞘就让微澈盲了眼的雪剑。 但无论前生今世,他都绝不会是本尊。 他在入住白十二神窍的那一刻起,就将刚有一线苏醒征兆的本体掩藏在了自己气息之下,因为还不是时候。过早的觉醒只会招来天界疯狂追捕,即使是本尊,以现有的程度还不足以摆平一切。 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即使是和镇北将军亲自调教出来的金甲兵正面相对,也没有一个人感觉出她的气息。 但本尊并没有在沉睡,她清醒着,与雪剑的意识共存着,短暂休憩着,等待完美的时机。 “我可以帮你们强化结界。”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过后,白十二突然开口,“两百年了,结界早已薄如鸟卵。城中灵力稀薄,难以支撑,如此下去,不出十年,这个锦城就会重蹈覆辙。” 结界日渐削弱的事,煊叶梓身为长老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和白十二一样,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拖家带口奔逃求生的瞎子竟然还能感觉出结界薄弱。 被拿住了。 命门被拿住了。 煊叶梓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 “小辈,你还挺懂。” “前辈,天界更懂。” “……” 煊叶梓顿了顿,轻轻地、无奈地叩了叩龙头拐。 “活到老夫这般,生生死死富贵荣辱都是虚的了。小辈你今日拿出别的条件,老夫定然让你滚出去。但这牵扯到锦城——锦国血脉,万千百姓生机,老夫认了。这一番算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我没有赢,只是各取所需。”白十二捏紧了手指,道,“你是为了锦城百姓的生机,我为了止息一线生机——请救救他。” 煊叶梓终于把目光投向椅子上昏迷的止息,上下一扫,哼道:“这贼人六神无主,三魂不聚,肉体都被灵力冲击成了这样,没救了,你换一个。” “我今日所求,唯有止息!” 煊叶梓面上露出一丝诧异:“怎么,还是对小情人?” 白十二抿紧唇角,不否认也不承认,一副死磕到底的模样。 反倒是煊叶梓叩着龙头拐气乐了:“锦国的命啊,几时才能握在自己手上。” 青枫张了张口似乎要说点什么,煊叶梓摆摆手止住了他,抬手指了指止息示意青枫把他带上,龙头拐再次敲了敲地面,苍老声音混着叹息,似乎一瞬间又老去了许多:“小辈,跟上。老夫今日就为了锦国,救救这千盛贼人。你得记着,往后你与他,都欠了锦国的!终有一日,都要还!”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