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不如归去 - 潜霞 江城不是素来只有冬夏没有春秋吗?往年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完成由冬及春至夏的嬗变吗?仿佛昨一日街上还瑟缩着黑的灰的长袍短袄,第二天便盛放出许多蹁跹的花裳来;今年的春天却为何步态姗姗、迟迟不肯离去?风雨煞人哪,连**动感的江城都成了病中西子,天恹恹的,光阴也流转得慢了。 不过,这个季节在简安然眼里却出奇的美好。她素爱春天,爱她的阴晴不定、时云时雨,爱她温柔的凉风、润湿的空气;夏天虽说也时不时来阵长风豪雨,但那样迅疾,怎能牵扯出绵密的情思?不下雨就是大太阳了,白花花的,将一切都照得太过直白;秋天倒是明艳,红白黄蓝交相辉映,不过一俟秋风起就迅速堕入萧瑟;冬天若下雪还值得几许期待,可江城冬日里鲜有雪,于是所有的所有都被裹在一条灰败的破布中。所以啦,还是春天最好!真希望它能够长点、再长点,安然已经在心里祈求很多遍了,这样她就可以多捕捉一些校园里的美好春光,将其一一绘入画图。 作为麓山脚下这座百年学府的美术系研一学生,她对相伴近五年的母校有种发自内心的热爱,特别是春季的校园――空气中暗香浮动,那是草木、泥土苏醒的味道;满眼深深浅浅的绿,还有柔嫩的黄,间或跳出几抹红白,那是杜鹃和其他不知名的花儿;最妙的当属麓山了,随手一圈就将学校拥入怀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比例,不算矮、也没有高得迫人,像极了宋玉笔下的美人;斜风细雨的日子,山间雾霭迷离,水汽氤氲,这一会是掩了美人面的薄纱,下一刻又幻化成腰间的缎带。因此,这个周末,当安然睡了个懒觉起来,见外面洒了一地明晃晃的阳光,心底竟生出一丝惆怅――春,已尽了? “啊,太好了,终于出太阳了!白娘娘,你也有哭累了的时候啊!”上铺的孟小雅“嗖”地跳下床,洗脸梳头抹粉、背包手机墨镜,五分钟搞定一切,脚踩风火轮般冲了出去,旋即又折返回来,对着镜子好一通端详。她和男友几周前就约好去爬山,因为天气原因一推再推,心里早窝了火,今天这日头终于替她出了口气。安然听见她出门的时候吼着“太阳太阳、光芒万丈…”几乎笑出声来。 这下宿舍里只剩她和罗敏了。 “安然,怎么着,还上图书馆哪?” “嗯,我想在暑假前定好论文题目。” “出去转转吧,晒晒太阳,你就不怕发霉!” 安然无辜地眨眨眼,“我是小清新、自来香啊,哪里会发霉?” “嗯,美得你!”罗敏回敬了一个鬼脸,“那我中午回来给你带饭。” …… 安然其实特别享受大多数周末和罗敏单独相处的时光,就像现在这样,俩人面对面坐着,她一边吃饭一边听罗敏谆谆教诲――“吃饭的时候不要看书,会影响消化和吸收”,“周末不要老闷在图书馆、教研室里,多出去活动活动筋骨”,“还有啊,找个好男生美美地谈场恋爱,不然出了校门当心成剩女”…真是地道的北方姑娘,爽朗、大气,特会照顾人。从本科到研究生,她俩同学快五年了,安然一直拿罗敏当姐姐。哦,“姐姐”――多温暖的称谓!对于一出生就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安然来说,没有什么比家庭、亲情更令她珍视、向往的了。 罗敏还在喋喋不休,安然瞟了眼台历,唔,今天就立夏了。想想真可笑,在春天被父母遗弃的她偏偏对这个季节情有独钟。当初院长妈妈给她起名“春来”,意为“阳春三月来到人间”,因为怕她日后从名字里读出伤心事来,遂改作“安然”――“安然无恙”、“四处安然”。五岁被养母收养后,她又冠上了“简”姓。唉,养母也是个可怜人,本以为有了孩子就不用孤独终老,结果好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却在她高考前几日出了车祸。也许这世上真有命书上说的不祥之人,而自己恰好就是吧。安然轻叹了一声。 “喂,简安然――”罗敏伸手在安然眼前晃了晃,“太过份了吧你!我这厢还在慷慨陈词呢,你倒好,神游万里了。当我空气啊?” 安然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敏敏,你以后是不是贤妻我不敢说,良母是必须的,二十四孝妈的全套招式你都在我身上练过了!” “去去去,少在这倚小卖小,我不就大你三岁嘛,还没老成你妈!谁像你呀,六岁读书,小学五年,中学还让跳一级。” “你就是我妈,你是我的事妈!” “乖,跟妈读,shìrmā,不是shìma,哈哈哈――” …… “对了,刚才我打饭回来经过操场,看到一个卖字画的老伯,哇塞,那叫一仙风道骨,我们一会过去瞅瞅?” “好!” 只要天气好,学校操场每个周末都有跳蚤市场,附近的小商小贩都会来凑热闹,可挑选的东西还真不少。 “老伯,这些画的纸张感觉好有年头哦,做旧的吧?”欣赏了有刻把钟,罗敏终于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这些似乎都出自一人之手,不会就是您吧?”见老头笑咪咪地摆摆手,她有些失望,“不过您的样子真的很像世外高人呢!喂,安然,”罗敏一把扯过埋在另一沓卷轴中的安然,“你看这笔法、设色、还有留白,作者真是底蕴深厚!” “嗯,不仅技法传神,而且意境高远,不过可惜了,这么好的作品竟然――”安然猛地觉察到不妥,忙抬头歉然道,“啊,老伯,不好意思,我不是――” “没关系,姑娘,”老头依旧笑笑的,“你们慢慢看。” 真是个好老头!安然更加不安了。“我们把您这翻得乱七八糟的,也,也不――不一定买。”最后几个字简直细若蚊蝇了。 “没事,呵呵,也不是个个都长了双慧眼,有些东西也需静待有缘人哪!” 安然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这些画,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指尖颤栗开来。那四个字怎么说的来着?“似曾相识”。她仿佛隐约看到是怎样一双手,在一笔笔勾勒、一点点描摹。 “山水、花鸟俱佳,就是没有人物。” “喂,敏敏,这里有一幅。” “简安然同学,是我幻听了还是你幻视了,还是你改走现代派路线了?指着一张白纸跟我说是人物画,你存心涮我的,对不对?” 就在安然万分错愕的当儿,她手中的画被收走了。“两位同学,不好意思啊,我还有事,得先撤了。小店‘真无阁’就在旁边的文萃路上,有兴趣的话随时可以去转转。” “老伯――”安然本想再看一眼那幅画,可见他忙着收摊,只好作罢。 怎么可能呢?画上明明有个俊朗挺拔的男子倚着一株古柏拭剑,罗敏却赌咒发誓什么也没看见。安然一个下午都陷入了深深的惶惑。 “不行,我要去看个究竟!” 学校南墙外就是文萃路,一条小街挤满了书屋、水吧、小吃店,安然来回走了两遍才看见“真无阁”的门脸,豆腐干似的一块,几乎被相邻两家的大招牌悉数遮住了。怪不得平时没注意呢!她走进店内,但见满室字画,再有就是对面墙上挂着的老式日历,上面赫然印着“五月四日立夏”。 “你到底是来了!” 楔子(2) - 不如归去 - 潜霞 安然循声望去,正是上午练摊的老者,那神情竟似盼来了阔别多年的故人。“老伯好!您这店也太低调了,不仔细找还真发现不了,果然恰如其名!” “‘真无’乃佛教用语,也取‘真水无香’之意。”老人冲她招招手,“姑娘你过来,我这有样好东西”。 安然随他进了里屋,昏暗的房里挂了幅很大的画,占了满满一面墙,画的却是稀松平常的事物――灶台、柴火、大铁锅、坛坛罐罐,像是旧时的厨房,画中还有一古代装束的女子,身形竟似隐隐在移动。 “这是什么高科技?”她扑上前去,“纸质LED显示屏?!”凑近了就看得更真切,那女子踩上一条长凳,正往房梁上结绳。“上吊!古装戏吗,老伯――” 她回过头来想问个明白,眼前却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那老者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体内跟装了架鼓风机似的,吹得眉毛胡子都飘扬起来,不知何时换上的长袍也张开了,像吃满风的船帆。安然想跑,可两条腿怎么也拔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双手朝自己推过来;下一秒她就像被熨斗熨过似的贴在墙上,身后传来墙壁寸寸开裂的声音。突然,仿佛无数强有力的臂膀从墙里伸出来,将她向后猛地一拖、又迅速撒手,她便重重地跌入了无边的黑暗。 安然感觉自己如同洗衣机里的布娃娃,被无休止的翻滚盘旋折腾得七荤八素,不知过了多久,这个过程终于随着身体“砰”的一声撞上什么东西而告结束。强烈的晕眩退去后,她小心翼翼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一条长凳在身下断为两截,再看看四周,原来是间不大的屋子:屋子一侧靠墙摆着张桌子,放了些瓶瓶罐罐,另一边的灶台上支了口大铁锅,膛下燃着旺旺的柴火,旁边还有一水缸。 这不是先前那幅画上的场景吗?安然的眼睛险些瞪出来。怎么可能?!她甩甩脑袋,一勾头却发现自己一身粗布衣裙,分明就是那画中女子的穿着,而头顶房梁上一圈麻绳尚在晃晃悠悠。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难不成我真进到画里来了?不,不会的,一定是在做梦!她正欲将自己掐醒,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阿姊,爹爹就要带妓院的人回来了,你快想想办法呀!”门外的男孩哭得很伤心。 妓院?安然一激灵,上吊!她多少明白了几分。好吧,就算在梦中也要自保啊!顾不得身上疼痛,她一骨碌爬起来。门锁得死死的,窗户也从外面封住了。怎么办?灶台一角堆了些树枝,安然抄起一根喊道,“变哪,快变哪!”以前她也做过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是一侠女,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能化为利刃;不过这次有些失败,嚷嚷了半天,树枝还是那根树枝。她恨恨地扔开,又扑到对面的桌子上。有盐、醋、辣椒、一小撮玉米面,咦,这半罐黑乎乎的是什么?她凑近闻了闻,又伸手蘸了蘸,好像是菜油。安然捧着油罐走到灶边,只见锅底已烧得通红,她刚倒了几滴,锅里便腾起一阵呛人的白烟和滋滋啦啦的喧嚣,她索性一股脑全倒了进去。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 “爹爹,求你不要卖阿姊,我会拼命做工的,求你啦!” “滚开!少在这碍事!” 门“咣”的被踹开了,两个彪形大汉拥着一个满头珠翠的婆子走进来。 “不错,是个美人胚子,虽说清冷了点,不过假以时日…嘿嘿――” 眼看两条鹰犬就要扑将过来,安然平静而果决地扬起手中的水瓢,往锅内注入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她旋即闭上眼,在一通噼里啪啦中埋下头去。原本动荡不安的粘稠液体在水的催化下愈发放浪,它们尖叫着、雀跃着朝她奔去,在脸上引爆了一枚小型炸弹。起初像有千万根针同时戳来,不过这种清晰的痛感很快就连缀成一片火烧火燎的灼热,由面部逐渐侵蚀到颈脖、心肺、四肢百骸,安然觉得自己整个大了一圈。 被唤作“爹爹”的男人听到惊呼声赶进来,见她身形摇晃的从灶台边滑落到地上,正要上前扶起,冷不防撞见一张布满血泡、红肿模糊的脸,也惊得大叫起来。 “哼,瞧瞧你的好女儿!害老娘白跑一趟不说,还吓了我一大跳,真是晦气!我们走!” 老鸨一行人掉头要走,却被那男人一把拦住。“花姐,咱们不都谈妥了吗?要不你减我两成银子,这丫头你带回去,找个大夫瞧瞧,不出几日准保好;实在不行,你就当个烧火丫头使唤吧。” “我呸,你就是分文不取老娘也不要!这样子能治好?治好了也落疤,做粗使丫头也碍客人的眼。我们走!” 安然此时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颈上扛了个火辣辣的猪头。怎么还没醒,以前每到关键时刻就会从梦中惊醒的啊!她尚未回过神来,一顿拳脚已落在身上。 “我叫你毁容!我叫你毁容!到手的银子又飞了,算你狠――” 男人如同疯狗一般,任安然左躲右闪就是死咬着不放。突然,一条身影冲进来抱住那凶徒。 “阿姊,快跑,快跑啊!” 安然恍惚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死死抱着男人的腿。 “滚开,快滚,你信不信老子把你也卖了!” 安然望了眼那洞开的门,拼尽全力站起,挣扎着往外冲;每跑一步都是钻心的痛,不断有血水从她嘴里涌出。坚持住,安然,不要倒下!看见没,只要再跨出前面那扇院门,你便有救了! 终于出了院子,她顾不上向左还是向右,只是本能地看见路就跑,居然逃出了那条逼仄的胡同。阳光毫无征兆地“唰”的一下射进她眼里,她睁不开眼,却能感受到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真是一个明媚的所在。不过,她的出现似乎让周遭安静了下来。定是自己这副样子把旁人吓着了。安然尚在踌躇下一步该怎么办,不想又被一拳打翻在地。 “老子叫你跑!叫你跑!想做贞女烈妇是吧,我成全你!”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已经没有气力再挣扎了;意识一丝丝从体内抽离,痛感也不再强烈。她用所剩无几的清醒自我安慰道,也许要跟《盗梦空间》里演的那样,死于梦境便能回到现实。就在神智即将蒸发殆尽之时,安然听见头顶炸开了一记惊雷――“住手!” 第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1) - 不如归去 - 潜霞 黄昏时分,庆安城北府街上一片繁忙。这里聚集了皇城里一大半官商豪宅,来往的多为四乘的宝马雕车,倒衬得其中一辆双轮单马的小车格外扎眼。车子驶过皇宫第一画师、国画院前院首颜士淳的府邸正门,折进旁边的僻静小巷,在颜府偏门前停住了。车上下来一深眉紧锁的青衣男子,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姑娘,三步并作两步往院里走去;赶车的小厮不敢怠慢,也急急跟了上去。偏院厢房里迎出来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人。 “少爷,您这是…” “华婶,烦你照顾好这位姑娘,一会我就让小四送药过来。若有人问起,只说是你见着可怜买回来做仆从的;还有,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她的女儿家身份,只做男儿打扮。” “少爷且放心,我会尽全力照顾好她。” 华婶是颜府已故管家华云的遗孀。他们夫妇二人效忠颜家已有二十多年,在两年前的一场事故中华云拼死护主,他身故后,华婶就独自搬来偏院住了。她可以说是看着少爷长大的,一直以来他都是云淡风轻的做派,没有明显的喜怒,给他什么他不拒绝,不给他也不会强求,连老爷太太都说这孩子生性淡漠。不想他也有情绪外露的时候!那个叫他紧张兮兮抱着的若是一美人倒也罢了,可这姑娘…哎唷,伤得还真不轻! 安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老红的雕花大床上,四周挂着帐子,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花香,怎么看也不是自己的宿舍。她想动动身子,却感觉周身跟散了架似的;手倒是能动,抬起来一看,竟给缠着厚厚一层纱布,连指甲都露不出来;最奇怪的是脸上这会非但不难受,反倒有股清凉的感觉。 “姑娘醒了?” 帐帘挑起,只见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一头青丝分作双髻,蓝底白花的上衣配了条白裙。安然正思量着该如何称呼,却听她开口道,“你就叫我华婶吧。” “安然多谢华婶救命之恩!”虽然不知身在何时何地,但说话斯文些总错不了。 “救姑娘的是我家少爷,不是我。” 少爷?就是那个将自己紧紧抱起的男子?他的怀抱好温暖,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可这般儒雅之人怎会发出那样的怒吼?安然希望当面向他道谢,可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除了华婶她再没见过别的人。换药、喂饭、梳洗之类的事均由华婶一手包办,她心里装着满满的感动与不安,已经哭了好几次鼻子。 “傻孩子,不哭了,脸上的伤还没好,沾了眼泪就麻烦了!” “反正也好不了,再丑一点也无所谓,只要婶娘不嫌弃就行。” “会好的!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主要只是伤及表皮;再者,你用的药膏是极其名贵的药材制成的,于皇家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那怎么用我身上了?” “皇上恩赐,颜家有幸得到一盒,少爷便拿来给你使了。” 华婶说到“皇上”时的虔敬表情总让她忍俊不禁,好在她正学着逐步适应。在经历了最初的抗拒和犹疑后,安然不得不接受自己穿越到另一个时空的事实,虽然她从不认为时空穿越是天方夜谭。她曾费劲八百地读过《时间简史》,对虫洞和时间旅行等概念颇感兴趣,甚至深信这些理论终有一天将被验证及应用。到那时,我就可以回去问问我爸妈,当初为何要遗弃我;还要看看自己七老八十是怎样一副光景,有没有人疼、有没有人爱;至于吴风楚韵、汉唐气象、诗仙画圣、四大美人…也将不再仅供遐想,可以眼见为实!只是当下这副情形让她有些啼笑皆非:她如今所处的庆安为南怀国国都,该国世代由龚氏一族统治,至今已逾百代,眼下正值嘉祐十二年。此时此地与她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没有半点交集,难不成这是造物主跟她开的天大的玩笑——另一个时空的梦幻之旅?好在这里的人说话、做事跟我们那边古代差不多,大面上应该对付得过去。 这倒不假,没几天功夫安然就和华婶相谈甚欢了。谈的最多的自然是颜府:颜老爷出身丹青世家,少负盛名,二十五岁即入主国画院,两年前座驾受惊后他才借休养之名卸下院首一职;颜夫人钟氏乃将门虎女,其父钟撼平是坐镇西北的大司马,执掌帅印多年;钟老将军有二子一女,可惜长子次子年纪轻轻便血染疆场,老大好歹留下一条血脉,今已贵为皇妃;钟老将军不愿其女步两个二子的后尘,便替她与书香门第的颜家订了亲。 “老爷就只有夫人一人吗?”这不大符合三妻四妾的定律啊! “老爷后来又纳了两房妾室,却一直未有所出。” 我就说嘛!“那少爷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少爷是独子,被老爷夫人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早早地就教他画画习武。” “颜少爷也会武功啊!也难怪,将门之后嘛!那他上过战场吗?” “老爷夫人哪里舍得,就是钟老将军也绝无此意;再加上他一出生就给问过卦,说有刀剑之灾,故而战场是断断去不得的!” “华婶,少爷叫什么啊?” “少爷的名讳吗?上渊下旻。” 第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2) - 不如归去 - 潜霞 有华婶的悉心照料,有颜少爷送来的上等药材,安然恢复得很快,只个把月,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脸上也结了痂,有的地方还长出了新肉。经不住她苦苦相求,华婶终于答应让她下床走走,却只能在晚上,说是白天日头大,对皮肤不好。出门前,华婶用发带将其一头长发尽数盘起,只在头顶留了个鬏。 “少爷交代要给你做男儿打扮,说这样可免去不少麻烦。” “哦。”她点点头,心想如此甚好,毕竟是古代,女子身份多有不便。 安然由华婶搀着在院子里转了转,又绕到厢房背面,穿过竹林小径、迈过一道拱门、来到颜府花园;但见池塘假山、亭台楼阁错落其间,满园松柏、一池莲花都在夜风中抖落着簌簌清芬。 这样干净的空气,在我们那边都快成奢侈品了!她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她陶醉于华婶的倾心相待,颇有些梦里不知身是客,可今晚头顶那弯孤月将她心底的寂寞放得好大。敏敏现在怎样了?她肯定很着急,多半报了警,他们会不会查到“真无阁”呢?真无、真无…安然不禁哑然失笑。回想穿越时的一幕,她有片刻怔忪——究竟眼前这一切是镜花水月,还是之前二十年是大梦一场?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无音讯,却待遥问终无凭;请明月代传信,寄我片纸儿慰离情!敏敏,如果你我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但愿如歌里所唱,借月光感知彼此,传递思念。 “花园另一侧就是少爷的‘水绘阁’了。”见安然泫然欲泣,华婶想她是自伤身世,赶忙找了个话题。这些天她虽然什么也没问,却看出安然自幼孤苦,对亲情怀有强烈的渴望,对她这个婶娘也是真心喜欢,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孩子。“少爷喜静,住的地方也是府上最靠里的,正好挨着花园,他时常也会来此散步。” 说话这会她们已走到池塘跟前,忽听得近旁假山上传来一阵呼哧呼哧声。 “谁啊?” “华婶,是我,小四。”一条人影从上面闪了下来,冲华婶揖了揖,又愤愤地看了眼安然。 安然不明所以,却听华婶说,“小四是少爷的贴身侍从,打小就跟着的,那天就是他和少爷一并救你回来的。” 她正要开口道谢,却被小四堵了回来。“救你的不是我,是我家少爷,你的大礼我可受不起!” 他这段时间一直恼着安然,如今见了自然没好气。哼,好端端的少爷,怎么碰到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少爷是多温煦有礼的人哪,连只虫子都不忍心捏死,那天竟然气得眼都红了,青筋暴起,冲上去就把那凶徒掀翻在地,一顿痛殴,差点把对方手脚都废了;人救回来也就罢了,谁知他第二天又将这姑娘的弟弟从那鬼地方接出来,送给一家善主收养,还把那万恶的养父从京都地界上彻底赶了出去。这些都好说,怜贫惜弱、除暴安良嘛,可他不该为了要那盒“凝肌霜”故意烫伤自己,还舍不得用,全叫拿她这来;他再三叮嘱我和华婶不要泄露了姑娘家的身份,自己却时常在半夜前去探视,完全不顾男女大防,非礼勿视。唉,我的少爷啊,你也不是没见过美人,怎么就栽她手上了呢? 安然见他一脸的沉痛幽怨,想他是被主人责罚了,又见他额头上沁了层薄汗,便问道:“你在那上面做什么?” “哦,前阵子少爷不小心把自己烫着了,老爷怪小四服侍不周,遂罚他天天在这里跳石阶。” “哪里是不小心,分明是——” “小四!” 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呵斥,安然转过身来,只见一袭白衣裹着二分明月、两袖清风翩然而至,月光皎皎,正映着来人温润的面庞。好一位谦谦君子!她在心底叹道,特别是那双眼睛,灿灿若星,又泛着灼灼光华。 “小女——小生安然,多谢颜公子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当铭感五内。”她说着做了个长揖。 “你我不必拘礼。”颜渊旻扶住她的手臂,顺势往下罩上了她的小手,完全不顾小四在一旁惊骇得下巴都快掉了。“手怎么这样凉?更深露重的,出来散步应该多披件衣服才是!”他边说边向华婶看了眼。 掌心传来的温热化解了安然内心的疏离,又平添了一丝紧张,可眼前的男子一脸坦荡、满目关切,她心下也释然了。“华婶已经叫我添了件里衣,我穿得不算少,只是一直以来手脚都不大热。” “那就早点回去,夜里风大。”颜渊旻放开了她。“对了,脸上正是要生新肉的时候,容易痒痒,记住别用手挠,仔细落疤!回去后叫华婶给你缠了手,明儿一早小四会送些檀花、甘菊花水过去,有镇定消炎、止痒安神的功用。” 他这么一说,安然才想起自己脸上还留着深深浅浅的褐色血痂,像歪歪扭扭蠕动着的虫子,在月光下肯定十分恐怖。她有些沮丧,虽说对自己的相貌一直不太上心,但毕竟是女儿家,旁边又有一个超帅的帅哥。 “怎么了?想什么呢?” 她抿嘴皱眉、耷拉着小脸的模样在某人看来甚是可爱,安然却被他眉梢眼角的笑弄得失了神。 “想你为什么生得这样好看!” 此话一出,连华婶都掩了嘴。完蛋了,这回铁定要被当成花痴了!眼看那张俊脸笑意更浓,安然心里不住地哀嚎,颜渊旻却已转向华婶。“有劳华婶这就陪她回去吧。” …… “少爷,”见主人心情大好,小四期期艾艾道,“今晚可不可以到此为止?” “嗯,再跳五十个来回,看你以后还多嘴!” “啊——” 第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3) - 不如归去 - 潜霞 “何爷,天已大亮,老爷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要派人接应一下?” “再等等!” 何铭在大门口已经候了半个时辰。两年来但凡老爷进宫,他都像前总管华云一样,晨曦初露送主人出门,两个时辰后又在门口候他回府,不同的是老爷现在已改乘轿撵了。何铭踮着脚又望了望,眉头拧得更紧了。那次也是这样,许久不见老爷回来,华总管便亲自驾车去接,却在距北府街不远的路口看见两匹受惊的奔马,拉着一辆车东突西撞,正是老爷的座驾。华云救主心切,仗着自己学过些功夫就去夺那缰绳,被拖了许久也不肯撒手;等马车最终停下来,老爷并无大碍,华云却身负重伤,抬回府里没几个时辰就死了。从那以后,老爷便辞去了国画院院首一职、称病不出,现在也只是隔三差五去画院转转。今天莫不是又有什么变故?何铭正要吩咐手下备马,远远望见一顶绿呢大轿颤悠悠地过来,这才长出一口气。 颜士淳还没进门就问,“少爷呢?” “少爷在自己院子里,好像在练剑。” “练剑!”颜士淳抬眼瞅了瞅明晃晃的日头,“这个时辰?” 离“水绘阁”还有段距离,他就听到一连串清脆的叫喊,透过雕花砖墙,只见一书童打扮、隽秀英挺的少年在拍手叫好,而儿子手中那柄银剑在朗朗红日下光芒四射,矫如龙、翩如鸿、疾如闪电、悍如风雷,他心头一阵快慰。 颜渊旻收了剑,走向安然,哪想她已经三下两下蹦到跟前。 “哇塞,少爷你的剑法堪称惊艳哪!想来武侠小说里那些夸张的描写用在你身上也不过分,小生拜服!”说着做了个长揖。 颜渊旻见她又叫又跳、活泼泼的,不似前几回见时那般沉默,也很开心;又见她一张俏脸上眉眼弯弯,两颊酡红,不由得心中一荡。“以后在外人跟前可不要这样笑了,任谁见了这样的笑靥也不会相信你是个男儿。” “哦。” “快进屋吧,晒久了太阳不好。”他边说边拉着她往屋里走,“对了,武侠小说是什么?” “啊,这个——”安然皱了眉,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却听身后响起一记威严的声音——“旻儿”。循声望去,院门口立着一长须长者,气度雍容、神色静穆,只是那双眼睛有意无意间往她这边瞥了好几下。 “爹。” 哦,原来是颜老爷。安然正待行礼,颜士淳先发话了,“你就是华婶救回来的小厮?” “是。小人见过老爷。”安然恭谨地鞠了个躬,心中却在打鼓,不会看穿我的扮相吧? “旻儿,到我书房来。” 见他没有深究,安然只觉得浑身轻快。目送二人翩然离去,她连连感叹: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老子儿子都这么拉风;不过这大叔好威严哪,跟我们系主任老头有得一拼,呵呵! 自上回在花园初遇颜渊旻,至今又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安然天天用花水洗脸敷脸,内服外用了好些敛血生肌、淡斑美白的药材,脸上的伤几乎好全了,只留了些微的痕迹,需细看才看得出。几天前少爷来到她房中,好一阵踌躇才开口,“如今你已康复,可有何打算?” 打算?安然头脑里一片茫然,她能有什么打算?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孤魂独魄,在这里举目无亲,了无牵挂;在这个时空里,她连给自己定位的坐标都没有,连下一秒是否存在都不清楚,还能有什么打算?她思忖着自己平白无故身受大恩,又叨扰了这些日子,定是让人厌乏了。是啊,再心慈的人也会有耐心耗尽的时候。安然的心仿佛沉入了冰潭,语气也悲苦起来,“公子请放心,安然这就离开,只是公子和华婶的恩德,无以为报…啊——”双肩突然吃痛,令她低呼出声。怎么回事?她好像被一双有力的大掌钳住了,肩头传来的力道逼得她抬起泪眼,却看见一张涨得通红的脸和一双被深深刺痛的眼。 “谁让你走了?有我在你哪都不能去。” “与其在这白吃白住、惹人嫌弃,倒不如另做打算、自谋生路!”她俨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撇了撇小嘴,从抽抽搭搭变成稀里哗啦。 “傻瓜!”颜渊旻放缓了语调,拍拍她的后背,“你该不会以为我嫌你了吧?只要你不推开我,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可好?”他身上的淡淡香味萦绕在她鼻尖,就跟那一日被他抱上马车时一样。“嗯,这可是你说的。”她原本空落落的心瞬间被填满,满得都要溢出来了,正好借泪奔发泄。可怜颜少爷一身齐整的衣衫被蹭得皱巴巴的不说,还被慷慨赐予了大把大把的鼻涕眼泪。 见怀中的人儿越哄越哭得厉害,颜渊旻只得改变策略。“你不是想报答我吗,不如以身相许好了,做我的…”他故意就此打住。安然身子一僵,果然不哭了,抽身出来一脸惊惶地望着他。颜渊旻又好气又好笑,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做我的侍读可好?” 这样好的offer,安然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想来她在现代也算一知识分子,做个书童什么的应该能应付得来,没准之前学的东西还能派上用场,对少爷有所帮助;最重要的是,如此她便能名正言顺地留在颜府了,也不算百无一用。 今天是她正式上岗的第一天。第一次走进现实版的古人书房,她真是眼界大开,无论是房间的整体布局,还是一事一物的陈设,均细致考究。她一样样慢慢欣赏,全然忘了职责所在,直到小四气哼哼地端了杯茶进来,她才想起这端茶倒水、洗笔研墨原是自己的分内事。安然心里小小辩解了一番,第一天嘛,总要熟悉熟悉工作环境。后来她见到墙上挂着的宝剑,登时想起了“夜夜龙泉壁上鸣”这样豪迈的诗句,便一个劲地央求颜渊旻秀剑法,谁想却被老爷撞见了。哎,低调、低调啊,还是少引人注意为妙! 第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4) - 不如归去 - 潜霞 颜士淳进了书房,在桌前坐定,身体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稳了稳神。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颜渊旻知道接下来父亲要交代的必是极其重要的事,也不敢轻慢,只垂首恭敬地候在一旁。 “旻儿,再过倆月就是国画院三年一届的院首大选,又适逢太后寿诞。”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颜士淳才睁开眼,“为父今日进宫听得风声,所有皇家画师、世家子弟中工书画者皆可在那一天为太后画像,由太后钦点的头名将入主国画院。为父希望你能参加。” “爹希望我去争院首之位?既是这样,当年您又何必执意从那个位子上退下来?”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你表姊甫入宫侍奉皇上,就发生了为父座驾失控一事,若说是巧合,怕是三岁小孩都不会信,定是有人忌惮我们钟颜两家外掌兵权,内获圣宠,还有为父在前朝内廷间穿插斡旋,所以当初请辞是为了避其锋芒。” “那事确是上官指使陈尹所为吗?” 颜渊旻口中的上官正是当朝一品大员、执掌京都防卫的虎门都统上官云青。上官一脉在南怀国乃世家望族,历朝历代都有人为官为将。最风光的当属最近这一百年,家族中先后出了三位皇后、三位大司马、四位首辅。到了他这一辈,上官家虽说不复盛极时的荣宠,但凭借祖上余荫,加上有个当贵妃的女儿,最重要的是掌握着皇城的军队,他依然位极人臣。上官云青素来骄狂,一般的同侪都没放在眼里,不过对颜士淳面子上还能过得去。当然,这都是在那次事故之前。 颜士淳依然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应邀前去太史府上甄别一幅名画,乘坐的车马被拉进后院照看,结果第二天就出事了。要知道那几匹马都是他老丈人亲自挑选了从边关送过来的,几年来从未有过闪失,怎么就恁地巧了?太史陈尹与颜士淳一样官至三品,虽无甚权势,却以清正敢言著称,对拉帮结派之类的做法甚是不屑,但他是上官的门生却是不争的事实。 “陈尹一介清流,无门无势,自然不会主动招惹我们颜家。这两年为父暗中打探,想看看上官之外,他还同谁走得比较近。可他每日里除去上朝、写奏章,就是读书习字,超然物外得很哪。” “那您认定幕后黑手就是上官了吗?” “你说呢?”颜士淳想听听儿子的意见。 “孩儿以为,即便上官云青害怕我们颜家声势日隆、威胁到他的地位而欲假手他人加害父亲,大可以找一个心合面不合的,即便是四处钻营、脚踩几条船之人,也强过太史尹百倍。” “吾儿道出了为父心中的疑虑,”颜士淳赞许地点点头,“凡事越是纤毫毕露,越要警醒,太过明显的真相往往是刻意为之。上官一族纵横官场这么多年还能不倒,必是深谙个中利害。那上官云青看似跋扈,却绝非胸无城府之人,依我看来,其张狂的言行不过是障眼法,让人辨不清他的敌和友,方便其布局行事。” “又或者上官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引火上身,我们反倒不会往他那里想。” 颜士淳苦笑了一声,“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哎,总归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旻儿,你再琢磨琢磨,除了上官氏,还有谁最不愿意看到我们颜家壮大?” “爹,”颜渊旻脸上流露出几分惊疑,“你是说…” “不错!皇家。”颜士淳神色冷峻,“仆强主弱向来是对皇权最大的挑战。当今圣上少不更事,国事皆由太后把持,先帝在时刻意压制了外戚的权力,太后现在虽然极力扶持其娘家势力,但到底根基薄弱了些,朝堂上的实力派当属上官和我钟颜两家。上官虽说掌控着京畿重地,但手中毕竟也只有两三万人,你外祖父就不同了,握有数十万大军,即便远在边关,想必也让‘永清宫’夜夜难安哪。近年来边患不断,西北蛮族屡屡犯我疆土,你外祖父身经百战,在那边经营多年,自然不是轻易动得了的…” “所以太后一面将表姊纳入宫中,尊为贵妃,以示对钟老将军的信任与恩宠,一面拿父亲您开刀。”颜渊旻接过了话茬,“如此既动摇了我们在朝堂上的地位,又断了外祖父与朝廷的重要消息来源。” “是啊,即便我侥幸逃脱,颜家和上官家也可能就此反目。虽然为父对外坚称那次意外是自家车夫不慎造成的,但上官云青料定我们会怀疑到他,所谓疑心生暗鬼,就算上次真不是他所为,怕是他也把我们视为头号敌人了。” “两个心腹大患争斗起来,太后便只消作壁上观了。”颜渊旻的脸色越发凝重,“难道陈尹竟是直接听命于太后?” “那倒未必。此事若真是皇家所为,下手的机会太多了,别忘了为父是在从宫中返回府邸的途中出的事,陈尹不过是个引子,要让这把火烧向上官罢了。” “既如此,我们这回去争取院首一职不是惹祸上身吗?” 颜士淳冷笑了一声,“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若太后果真视颜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我蛰伏得越久只会越让她猜忌,不如就着这个机会投石问路,看看各方的反应。” “敌不动我不动,一动不如一静啊!”颜渊旻对父亲的决定显然有些忧虑。 颜士淳清楚有些事还不便和盘托出,只得说,“我这两年在宫里走动得少,消息确不如从前灵通,朝堂之事瞬息万变,没个可靠的人替你外祖父盯着点,他迟早要吃亏。” “若太后有意阻挠,孩儿即便参赛也未必就能拔得头筹!” “果真如此,倒是我高估了她。不管怎样,你且去一试,为父相信论画工,你的对手寥寥,其他的再静观其变吧。” 见儿子默然不语,颜士淳心中颇为纠结,“旻儿,你素来淡泊宁静,为父也不愿意你卷入纷争之中,然而此事关系到我们两家的命运,为父需要你的帮衬。你在前,我在后;你在明,我在暗,有些事就会便宜得多;再者,你同端闳王爷颇有交情,你入宫后他应该会多加照拂的。” “父亲多虑了。”颜渊旻将双手负于身后,踱至窗前,看了眼烈日下的那树海棠,一字一顿道,“家族的衰荣、亲人的安危,本是男儿份内之事;孩儿定当与父亲同心协力,护我颜家周全。” “好!”颜士淳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这些日子勤些练笔,好好准备比赛。” 第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5) - 不如归去 - 潜霞 “咚,咚,咚——” 崇恩寺的钟声悠远绵长,为山脚下的人们送来了新的一天。这座位于庆安西北面祁山余脉流霞峰的千年古刹,像一位敦厚的长者,不论世事变迁,只用他的晨钟暮鼓守护着庸常的岁月。此时,太阳还没有宣告对大地的统治,庆安城还沐浴在习习凉风中。北府街上,各家各院陆续有小童出来扫尘,有些还睡眼朦胧的;突然,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一位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夹着胯下的高头大马,飘然而来又倏忽而逝,留下一路烟尘。 “吁!”一个潇洒的急停,人和马都立定在颜府门前。 “不知端闳王爷驾到,有失远迎,望王爷恕罪。”颜士淳拱手肃立。 “老师见外了。” 这个豪气挺拔、一脸阳光的年轻人正是六皇子龚企穆,当今圣上最好的兄弟和朋友,早早就封了王。他自幼结识颜渊旻,两人相交甚笃,但随颜士淳习书画却是这一两年的事。 “前些日子太后身体不适,小王去崇恩寺为太后祈福,住了旬月有余,顺带吃吃斋饭、静静心,期间倒体悟出老师平日里传授的一些书道画道。” “王爷天资聪颖,自是一点就透。” “昨晚才回的府,许久不见老师和渊旻,颇为想念,今儿一早醒来再睡不着,索性就过来了。” “老朽和犬子有劳王爷记挂了。”颜士淳转向一旁的何铭,“少爷起来了吗?” “少爷这几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了,这会应该在书房。” “快去叫少爷出来拜见王爷。” “不用麻烦,”龚企穆挥挥手,“我这就找他去。”边说边往里走。 颜士淳也赶紧跟上,“老朽陪王爷同去。” 二人走进“水绘阁”时,书房的门大开着,远远望着似有一人埋首于案前。 “渊旻兄好勤奋哪,一大早便在习画。”龚企穆笑声朗朗,踱进室内,不想惊着了作画之人;那人抬起头来,却不是颜渊旻,而是一侍从打扮的年轻人,灵秀的脸上尽是惶恐。 “怎么是你?”颜士淳话里透着惊诧。 不错,又是安然。她运气真不是一般的背,每回造次都被颜老爷撞见。 “小人见过老爷,见过——”她窘迫地瞅了瞅面前的陌生男子,心中哀叹,拜托,又是一帅男。 “还不快拜见端闳王爷!” 啊,王爷?!真的见到天潢贵胄了。安然心里颇有些忐忑,这么大的官,要如何行礼呢?“拜见”该怎么见,跪在地上吗,还是得趴着?她尚在胡思乱想,被唤作“王爷”的男子已径直走到桌前。 “老师,颜府真是卧虎藏龙啊!”他拿起安然的画作,“一个下人的画工竟不逊于皇家画师。” “王爷见笑了。”颜士淳接过龚企穆手中的画细细端详,良久才转向安然,满脸就写着四个字——难以置信。“这是你画的?你会画画?” 会,当然会。小时候在孤儿院没什么可玩的,院长妈妈就教他们用树枝在沙土上比比划划。应该是从那时起,安然就喜欢上了画画。养母收养她后,送她去少年宫的特长班学古筝、书画,学琴没能坚持下来,画画却一直是她的最爱,并最终影响到她高考填报志愿。她想她也许前世今生都与画有着不解之缘,即便转换到另一个时空,之前生活的种种印记都被抹去了,但与画的缘分还在。一支笔,一方纸,便能将她与周围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那是一种全情的投入。就连系里的老教授都说,技巧于安然尚在其次,倒是笔端流泻出的感情,最能打动人。 安然此时却颇为踌躇,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只想着赶快脱身,正进退两难呢,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渊旻见过王爷。哦,爹也在这里。”他的话此时在她耳里如同天籁,她苦着脸望向他,一副“救命啊”的模样。颜渊旻一句云淡风轻的“还不快退下”,再随手一拨一推,便替她截住了那些质疑探究的目光。 安然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些什么,有没有谈到自己,倒是时不时听到那个王爷的笑声。气氛这样好,刚才的事老爷应该不会追究了吧。说来说去都怪少爷,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她端茶进去,见桌上笔墨齐备,还有帧仕女图的摹本,一时技痒便照着画了,谁想刚开了个头就被老爷他们撞见。哎,安然哪,她拍拍自己的脑袋,你还真不让人省心哪! 算来她做侍读也快两个礼拜了,每日只需在书房伺候着,工作倒是轻省得很。从她住的偏院穿过花园就到了“水绘阁”,无需经过颜府其他地方,因此这些天下来接触的人依然有限;颜渊旻似乎也没有把她介绍给其他同仁的意思,她也乐得清静,闲暇时就和华婶说说话、跟她学做针线活或是扫扫院子。华婶早已不打理颜府的事了,只时不时去陪陪夫人。安然偶尔也会动去外面逛逛的念头,奈何少爷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里习画,她焉有不随侍左右的道理?好在观人——尤其是高人——作画也是件赏心乐事。颜渊旻画得认真,安然看得专注,还时不时在心里评价:这个地方换种技法效果会更好;唔,这幅不仅画好,题跋、留白也相映成趣,尽得神妙。饶是她心里痒痒,恨不能抢过笔来挥毫泼墨,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实在憋得难受,她便索性不看,转而到一旁研究起墨来。安然从不知道墨水也可以这样好闻,她之前在那边用的多是炭黑、动物胶制成的,有股臭臭的味道,这里的墨可是真正的清香四溢,说是香水也不过分。她头一回闻到时一脸不可思议、乍惊乍喜的神情,便是当初穿越过来时也没有那样不淡定。“这有什么,”颜渊旻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提取了蒲榈树木髓部的胶状物、调和墨莲根茎的汁液、再佐以香料制成的,其他那些颜料也是取材于各种植物,红是姬颜红,蓝是寄藻蓝…”就因为这些好闻的颜料和它们好听的名字,安然忽然对这个年代生出一份好感。 “想什么呢?”颜渊旻在花园里寻到她时,她又在神游。 “啊,少爷你出来了!他们,呃,我是说老爷和王爷,都走了吗?老爷不会怪罪我吧?” “没事的。”他语气淡然,眼神却炙热,那深邃、不、简直是深情的目光一寸寸丈量着她,像是要把她刻进脑海一样。“是我糊涂,怎么忘了你本就会画画的。”安然让他瞧得发毛,又听他这话,更加吃惊,难不成这些天少爷已看出来了? 颜渊旻不再多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缠着细线的小纸盒,塞到她手里。“给你的,本是赶早买的头拨,却不想刚才耽搁了那么久。” 安然只觉香味扑鼻,打开一看,竟是些花花绿绿的糕点,可爱极了,都不忍放进嘴里。“你一早没了踪影,原来是去买这个了?!”早先便听华婶说“奇芳斋”的点心名扬天下、香飘万里,昨日同少爷聊天时她流露出无限向往,哪知他今日起床就去买来了。“快尝尝,趁热才好吃呢。”颜渊旻此时就像个炫宝的小孩。她只觉得眼眶潮热,赶紧撮起一块塞进嘴里,“嗯,好好吃!” 安然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活在颜渊旻的宠溺与呵护中,总有一天要走出他为她圈起的小天地,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样突然,仅仅两天后她的人生轨迹又改变了。 第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6) - 不如归去 - 潜霞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是颜少爷因为她责骂了萧家小姐;本来也是她的错,谁叫她不早不晚要在那个时候端茶进去。 “渊旻,教我作画可好?”书房里,黄衫少女一脸乖巧的笑,直往桌前凑。 “嗯,这里有笔有纸有范本,你照着临摹便是。”颜渊旻伏在桌上,眼都没抬。 杵在一旁的安然颇为尴尬。同是女生,她能理解萧小姐这样做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放弃了多少矜持。少爷真不懂怜香惜玉,怎么说也是美女啊,美女无敌,多少给些面子嘛。嗯,是不是因为我在这他不好意思呢?安然决定不当电灯泡了,抬脚正欲闪人,却见颜渊旻抬起头来,拿目光锁了她。“上哪去?” “呃,茶凉了,我给您换一盏。”老实说,少爷严肃的样子还真有些吓人。安然庆幸自己脑子转得不算慢,赶紧走到桌边端起茶杯撤了出去。 萧小姐见屋内再无旁人,便攥紧拳头,鼓足了勇气——“渊旻,我要你手把手教我画。” 那人终于停了笔看向她,却绷着一张俊脸、皱紧了双眉。“如此于礼不合,渊旻断不会这样教小姐作画!” “怎地不合了?”萧小姐豁出去了,“刚才我进来时,你不正手把手地教那小厮吗?教他可以,教我如何就不行了?” 原来刚才颜渊旻与安然在合作一幅“水流云在图”,在一细部的处理上二人意见相左;安然很坚持,他却因为爱极了她那不依不饶的模样,也不退让,最后只捉了她的手照自己的意思画。谁知这一幕却被萧小姐撞见了。 “男女有别,请小姐自重。” “你,你——”萧美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萧颜二家本是世交,她自懂事起就爱慕颜少爷,虽然对方总是清清冷冷的,但她认为那不过是个性使然,加上双方长辈都欲促成二人的好事,她早已将他视为她的良人。今日随父亲到颜府小叙,好容易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自然想亲近些,虽说是有点孟浪,但他也太无情了。 萧小姐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夺路而逃,可怜安然就在这时奉茶进来。只听一阵叮铃咣啷,杯具了!茶水竟有大半洒到黄衫上,萧小姐内心的委屈与愤怒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股脑泼了出来。 “啪!”耳光响亮,安然白皙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不长眼的东西,找急忙慌地窜什么?”她尚在犹疑要不要开口道歉,却见一条人影从书桌前冲了过来,迅速将她护到身后。她看到那人双手握拳交叠于背后,若非竭力克制仿佛随时都会出击。 “滚!别让我再见到你!”好像时光倒转,他救她的那天应该也是这副危险的怒汉形象吧。 萧大小姐足足愣了几秒才明白颜渊旻的怒火是冲着她来的,不禁咬牙切齿。“好,算你狠!为了区区一个下人竟如此作践我。”说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颜渊旻转过身来,见安然半边脸都红了,伸手想要摸,又怕触痛了她,只得停在空中,那手竟似在微微颤抖。“你不要怪萧小姐,原是我不好,再说也不怎么疼…”他的手抚上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空气里有一丝暧昧在滋长…安然忽然有些害怕,眼前这个男子的疼惜与柔情她此生可堪承受?不行,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氛围。“瞧你这模样,不知情的人还道挨打的是你呢。”笑话不太成功,好在他的注意力被她烫伤的手指牵引过去了。颜渊旻在书房里一阵翻腾,摸出一盒药膏。“看来烫伤药你得随身带,你好像犯这个。”他一边吹着气,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安然上药。 这肯定是很奇怪的一幕吧,但对于恰巧出现在门口的颜士淳而言,“奇怪”二字何以形容他内心的感受,他简直是惊骇莫名。“哼!”他气得拂袖而去。安然惟有苦笑。这种场景怎么又被老爷撞见了?!真是howoldareyou啊! “老爷怕是误会我们了。” “误会什么?”颜渊旻只顾专心替她抹药。 “谁见了我俩这般光景都不由得他不认为你有‘龙阳之癖’。” “‘龙阳之癖’?什么意思?” 哦,他不知道我们那里的典故。“就是喜欢男人。”安然指了指自己。 “你是说‘断袖之癖’吧。” 这里也有这种说法?!看来这两个世界的人行为方式还蛮相近的。 第二天颜渊旻就被他爹支了出去,这原在安然预料之中。他应该一时半会回不来吧,剩下的就该收拾自己了,是卖给别家,还是安个罪名送去官府?果然,不一会何总管就过来唤她去老爷书房。她体内升起阵阵寒意,面色却凛然,大有视死如归的意味。 第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7) - 不如归去 - 潜霞 尽管心下惴惴,安然在看到“瀚章楼”的那一刻还是被其大气精美的风格吸引住了。这是一座两层建筑,青砖碧瓦、褐柱黑梁、飞檐掉角、刻木雕花;进得室内,但觉满目生辉:首层有六七米高,顶上悬着数盏宫灯,四根立柱将这个长方形的大厅隔为三段,正中间立着一个巨大的书橱,上方悬了面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妙笔丹青画坛圣手”,前方长几上笔墨纸砚一字排开。安然还在四处张望,却见书橱后闪出一人来,正是颜老爷,想必通往二层的楼梯就藏在那后面。她赶紧敛眉低首,颜士淳也不急于开口,上上下下将她好一番打量。不知道静默了多久,安然终于听到一句“过来把这画完。”她有些懵懂,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颜老爷,后者却一本正经地指了指几案。安然犹疑地挪到长几跟前,发现上面居然放着那天早晨她未完成的侍女图。“怎么在这?”她小声嘟哝道。画就画呗,反正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如果说这一刻的经历已在安然意想之外,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让她始料未及:颜老爷看过她的作品,大加赞许,不仅要收她为徒,还要认作义子。除了感激涕零地接受以外,安然似乎没有别的选择,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认义父总好过被赶出颜府吧。她耸耸肩,哎,无所谓啦!看来“一切皆有可能”这句广告词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哪! 认安然作义子这事,颜士淳显然不是随便说说的,他颇费周章地弄了个仪式,还请了些亲朋好友前来观礼。就是在那个场合,安然第一次见到颜夫人。她只小坐片刻就回自己的别院去了,却让人过目难忘;那是位英武干练的中年美妇,虽年近四旬、身姿依旧矫健,只是不知为何,低眸回首处总有股别样的哀婉落寞。 之后再无特别事。安然在颜士淳的督导下,每日不是练笔,就是去二楼“藏珍阁”鉴书赏画。那里收藏了历朝历代的名家之作,颜士淳都一一拿出来与她讲解、论道,似乎有意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安然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腹诽真是太小人之心了!什么都好,就是不见少爷,算来他出门已有半个月了。虽然她在颜府的地位今非昔比,算是半个主子,连何总管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安然却觉得不大自在,在人前跟戴着面具似的,只在华婶那里才松快些。这也是她坚持住在偏院的原因。如果有得选,她想她宁愿做回少爷的侍读,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不开心了还能闹点小情绪。若老爷怀疑她和少爷之间不明不白的,怎会让她继续留在颜府,还认作义子?既然没想收拾她,又为何把少爷支走?还是真出了什么事?安然有些烦乱。时值夏末,天气依旧闷热,本已绷得紧紧的神经被树上一阵高过一阵的虫鸣牵扯着,恨不得要断了。屋里是呆不下去了,她决定带上画箱去花园透透气。 午后的日头最是毒辣,往年这时候她早已一身短打,现在却罩着件长衫,胸前还裹着厚厚的布条;那些女眷更可怜,依旧里三层外三层的,居然还没中暑,让人以为她们是天生的冰肌玉骨。安然真的很怀念白花花露胳膊露大腿的时光,不禁惆怅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嘤嘤”的抽泣,循声探去,此行目的地——水上回廊里坐了个小姑娘,正倚着栏杆伤心不已。按说午休这会园子里应该没人才对啊,看来她最近人气真不是一般的旺。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哭声戛然而止,对方惊慌地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后迅速起身。“安然少爷,我,我——” “别忙着走,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是二夫人身边的吧,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愿意跟我说说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小姑娘想了会,怯怯地重新坐下。“也不算什么委屈,不过是我同屋的青青今儿生日,一早她爹就来跟太太、何总管告假,领她回家住一天。” “所以你也想家了。你生日是哪一天?” “就在这个月底,不过也没用,我娘去年过的世,爹娶了新人,又添了弟弟,他多半都不记得我生日了。” “傻话,女儿是爹爹的心头肉!” 她怅然地摇摇头,“二娘不喜欢我,爹又怕她…” “你娘生前一定很疼你!” “嗯——”她拼命咬着唇,不让泪水滑落。 “好姑娘,别哭了!”安然最见不得别人落泪,“我还不如你呢,我都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 “怎么可能?” “骗你干嘛,我一生下来就被我爹娘送了人。” “真的?那你怨他们吗?” “怎么不怨?有时都恨得牙痒痒!但更多时候我会劝自己一切往好里想:他们给了我生命,让我有机会来世间走一遭;他们肯定很爱我,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抛弃我;而接下来的每一天,他们都会为最初的决定痛悔、流泪,并且为不知身在何方的我默默祝福。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嘛!”看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安然续道,“所以,就算你爹这回忘了你的生日,也不代表他不在乎你,可能只是一时疏忽;就算他真的冷淡你,你还有你娘啊!想想身边所有美好的事物吧——夏日清风、雨后彩虹、夜空里最亮的星星、藏在花丛中的蝴蝶…这些都是她给你的礼物。下回再想哭的时候就抬头看天,你会发现一双属于你的眼睛,它会给你爱的力量、温暖和勇气…” “安然少爷,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风迷了眼睛而已。” “听了您的话,我好受多了,谢谢安然少爷!”小丫头终于露出了笑脸。 “这就对啦!这样吧,我送你样东西,算是提前庆贺你生日。” “真的?太好了!” 安然取出纸笔,三下两下就画好了一幅人物速写。“喏,瞧瞧你喜眉笑目的样子多好看!以后要多笑才是。” 薄薄一张纸被小姑娘郑重地捧在手里,待晾干后才小心翼翼收进香囊里;她冲安然深鞠一躬,带着一脸阳光跑开了。看着那欢快的背影,安然觉得自己的心境也舒朗起来。 “听闻老师近日喜得高徒,还收作义子,不想是你!” 她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转过脸来却发作不得。 “安然见过端闳王爷。” “这里没有旁人,用不着那么多礼数;你不妨跟渊旻一样,私下里称我‘穆兄’。” “这不妥吧,小人怎可直呼王爷名讳?” “我说妥便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原来你叫安然——随形就势,四处安然,呵呵,好名字!”他笑起来很亲切,像个大男孩,只是周身散发的威仪时刻提醒着他的天家身份,令她放松不下来。“那日观礼,我原也在受邀之列,却因临时有事未能到场。你可知老师在你这年纪已是誉满京都,多少人求其墨宝而不可得,你倒好,随便什么人都给画。” 他早来了吗,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安然岂敢奢望与义父相提并论,只求凭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若能同时于人有益、换得些真心的笑容,便足慰平生!” “什么敢不敢的,我命在我不在天!以你的功底,成名不过早晚之事,眼下就有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下月初十是太后生日,凡当天入宫为太后作画者皆有可能成为国画院院首。你若感兴趣,我可以替你做些安排,好像渊旻也有意参加。” 这么说最迟下个月就能见到少爷了,太好了!怪不得他前段时间发狠练笔,原来是有重要的比赛。这样一桩画坛盛事,若能亲临现场一睹为快该多好啊!可是—— “多谢王爷美意,可惜安然人穷技短,难登大雅之堂;再者没有义父首肯,我也不便贸然行事。” “我可以跟老师说说——” “王爷不必费心,小人真无心于此!”她怎能与少爷同台竞技、妨碍他问鼎画院? 龚企穆不置可否地叹口气。“人这一生说是几十年,其实决定其走向与成败的也就几个点,把握好了,从此便豁然开朗、渐入佳境…”见安然依旧无语,他自嘲似的笑笑,拂袖而去——“也罢,人各有志。” 第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 - 不如归去 - 潜霞 “薛清,掌灯。” “太后再睡会吧,外头还黑着呢。” 这会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星光月华都叫这浓得化不开的墨黏住了。街巷寂静,游走其间的值夜人形如鬼魅;他的敲更声更是插上了翅膀,穿越重重黑障、巍巍高墙,一下下击打在“永清宫”的裴朵心上。“裴朵”这个名字现在已经没有人叫了,取而代之的是尊贵无比的称号――“太后”;然而此刻,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辗转反侧,身下那张大床好像怎么也滚不到边。每每在大多数人家的夫妇依然相拥而眠之时醒来,她耳边都会响起先帝当年那句“清姿绰约,芳华永续”,可叹如今竟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咒,镌刻在宫殿的匾额上,时时提醒着主人的清冷寂寞。 “还是掌灯吧,本宫想起来走走。” “今天是太后的大日子,有好多事要应付呢;您还是多歇会,要不奴才给您捏一捏?” “也好。” 薛清摸索着坐上床沿,伸手按上她的玉颈。掌心温热、力道适中,她不再烦躁了,内心一点点平静下来。随着那双手慢慢移向肩、背、腰,裴朵觉得原本一身僵硬都跟着土崩瓦解。 “薛清。”她似乎无意识地喊了声。 “奴才在。” “不是说过不要老‘奴才’、‘奴才’的叫自己嘛…” 最后几个字已经有些含混不清了。听到她呼吸渐沉,薛清手下的力道渐缓、渐轻,最后掖好帐子,悄然退下。 裴朵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她下了床,见旁边的香榻上已齐整地码放着几套华服。 “恭贺太后芳诞!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千年。”进来伺候梳洗更衣的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溜。 不错,今天是她生日。三十九岁,不算太老,加上保养得宜,她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她颇为满意。 “太后,今日便由奴才伺候您梳头如何。”薛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她身后。 “本宫正有此意,有劳你了!” 白净的手指在青丝间穿梭,不一会儿就将其分作三股:中间一股高高梳起,用花钿固定了挽成环状,两边的抹了些头油,蓬松松如飞云般贴在鬓边,三股在脑后交汇,从发梢处向外翻卷,状如鸢尾。整个发型只以珍珠点缀,此外再无其他饰品,衬得一头浓密的秀发乌黑放亮;这正是裴朵想要的,恰到好处地显出她那光洁饱满的前额。看着镜中那双翻飞的巧手,她觉得它总能为自己化解苦闷、带来欣喜,她喜欢被它殷勤地打理,喜欢它的厚实与温热。 “是不是又添了不少白发?这两年老得愈发快了。” “奴才眼里,太后始终是初见时的模样。” 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住这样的恭维,裴朵也不例外,她咧开嘴笑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记细长的声音――“皇上驾到!”笑容凝固,眉心微蹙,镜中一抹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向她移近。 “母后金安!”南怀国第一百零七代君主龚至昊欠身行礼。 “皇儿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裴朵扭过头来,语笑晏晏。 “母后华诞,儿臣特为早起,赶在上朝前来问安。祝愿母后天年永享,福寿无疆。” “皇儿有心了!” “为人子臣,自当恪尽孝道。”龚至昊四下看了看,朗声道,“母后还未用膳吧?今日诸事劳形,还请您早膳时多用些。”见裴朵点头应承了,他又道,“儿臣的师傅‘紫阳真人’昨日来宫中探望,还特意为母后备了份贺礼――”话音未落,就见一小太监捧了株青翠欲滴的绿植进来。“此乃采自‘雍翠关’的‘玉靛松’,祝愿母后体长康、心长安、春风不老、松柏万年。” “好清雅的东西,这会功夫就闻到香味了!替哀家谢过真人。” “是。若无他事,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龚至昊走到门边,裴朵忽然想起了什么。“皇帝今日可会去‘凝晖堂’?” 龚至昊脚下一滞,转身过来时依旧带着恭谨的微笑。“和往年一样,儿臣下朝后就去‘凝晖堂’为母妃上香。” “记得替本宫为故人敬一炷香!” “是!” 年轻的皇帝离开后,裴朵莫名地舒了口气。从何时开始她竟觉得面对他是件倍感压力的事?在自己面前他不是依然言听计从吗?人总会长大、会改变,她自我排解道,他不可能还像十几年前那样简单透明,可问题在于这种变化轨迹却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不要说内心世界了,就连长相他都跟那人越来越近;脸上的表情时而温良、时而漠然、偶尔还会露出啷当之态,叫人窥不见真貌。裴朵很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 “凌霄殿”里管弦齐鸣、人头攒动,端坐于大殿中央那张巍峨宝座中的裴朵,是那样高高在上,睥睨一切。朝会过后,文武百官携家眷来给她贺寿,一拨又一拨的人,不论威武刚猛的勇士抑或须发皆白的鸿儒,都臣服于她脚下;裴朵觉得这种被膜拜、被仰视的感觉真好,她注定是为此而生的。那些孤灯冷雨、寤寐难安的夜晚,通通见鬼去吧!这一刻她才做回真正的自己,顾盼生辉,流光溢彩,她要好好享受。大殿两侧的几案上摆满了各级官员敬献的奇珍异宝,这种用来表忠心孝心的最佳时机,谁会错过?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段大段的祝祷颂扬之词,年年如此,了无新意。几轮下来,裴朵有些乏了,瞟了眼堆积成山的寿礼,竟没一件能提得起她的兴趣。也难怪,遍览繁华如她,这世上怕是不存在什么稀罕之物了;当然,这并不代表没有她求之不得的东西。还有一样――她想说――真心。真心?!她扫了眼下方形形色色的面孔,不禁为自己突然间冒出的念头感到好笑,可笑过后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在心头蔓延开来。她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到立于旁侧的薛清,才觉得踏实了些。 第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2) - 不如归去 - 潜霞 即便隔着大半个皇宫,喧天的鼓乐依然传到了“凝晖堂”。推开虚掩的宫门、穿过空寂的院落、龚企穆拾级而上,却见正殿内已有一人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对面墙上的画像,身前的香炉里溢出袅袅青烟。 “皇兄!”他的皇兄本就体格瘦削,今日这背影愈加单薄寥落。 “你来了!”龚至昊转过身来,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边不是还没完吗?” “已经行过祝祷之礼了,还留那干什么?人多得很,不差我一个。”他说着走上前撮起三炷香,点燃后冲画像虔敬地拜了三拜,再把香插进炉里。 “你知道的,年年今日都是我最想她的时候。今天也是她的生辰,这钟鼓管弦却并非为她奏响…”龚至昊神情萎顿地低下头去,“我是不是很没用?” “皇兄何出此言?为天下人忍辱负重、含污纳垢正是王者所为,珍娘娘定能体会你的苦衷!我的母妃也去得早,可我总觉着她从未远离,而是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注视着我,在我跌倒时悄悄扶把手,当危险临近时急急唤醒我。珍娘娘也一样。想想你这些年一次次化险为夷,难道不是她在暗中庇护?死亡带走了娘亲的人,却带不走她们的爱;她们今已化作天上的星辰,我们只需一抬眼就能从中汲取力量、温暖和勇气。”说到这,龚企穆猛然打住,感觉这话像是在哪听过。 “真的吗?”龚至昊抬起眼来,重新凝视画像:画中的女子裙裾飞动、淡雅玲珑,一双美目似乎蕴藏着无限关怀。“你看,不管我走到哪里,娘亲都在看我。”果然,不管从哪个方位看,画中人都与观者两两相望。“母后,儿臣知道,您会一直在天上看护我、指引我——” “还有我呢,皇兄!我也会一直在你身旁。” 年轻的帝王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皇弟,后者因为激动两眼放亮,叫他这么一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相信企穆是语出真心,事实上,自打企穆冲进火海去救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可以依傍的骨肉至亲。不过这会他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 “走吧,寿宴一会就要开始了。” 二人离开时,龚至昊小心翼翼地带上宫门,那神情宛如在守护一个婴儿的美梦。 “见到老三他们几个了吗?” “见到了,还是老样子。” “他们都是昨日午后到的?” “四哥早到了半日,进宫向贤太妃问了安…” 朝贺之后就是大宴群臣,自然又免不了一通喧闹,裴朵益发觉得倦了,不过还没完;寿宴结束后,她回宫小憩片刻,换了身衣服来到御花园,这里还候着一批画师要为她画像呢。见太后驾到,众人纷纷跪倒。 “诸位卿家平身。本宫今年寿辰适逢国画院院首一职换届选举,皇上的意思是让哀家定夺,所以今日画像,既是为本宫贺寿,也是展示各位的画技,望诸位全力以赴。” 听完太后的开场白,在场的画师纷纷摆开阵势,润笔、研磨、调色,依个人习惯或坐或立。裴朵见今日前来角逐院首一职的有十多个人,多是些上了岁数的老面孔,只一位年轻人,二十来岁,清逸俊秀,见之忘俗。 “那便是颜府公子吗?”裴朵侧向身边的薛清。 “是颜士淳的义子颜安然,好像最近才认的,不过听说画工了得,尽得其真传。” “哦?!” 其他人已经动笔了,安然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如今置身于湖心岛的“倚凤亭”前,周遭花木葱茏,远处波光潋滟,只这一处就比颜府花园大了不知几倍。她感觉自己驶入了生活的快车道,变数一个接着一个,如同高速路上扑面而来的风景,令人应接不暇。几天前,少爷终于回府了,不等卸下一身风尘就去偏院找她。原来前段时间姑母病重,他赶去探视,本以为来回不过数日,熟料却被一再挽留,他不忍拂了长辈的意思,归期便一推再推。听他这么一说,安然心中颇觉亏欠,果然是她妄加揣测老爷了。尽管已经改口叫颜士淳“义父”,她还是不大习惯这个新称谓,私下里更愿意叫他“老爷”。她把自己身份转变的消息告诉少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今后他们便是兄弟了,本以为他会很开心,谁知他竟一言不发,无半分喜色。接下来的几天,颜渊旻还是将自己埋在书房里,安然大部分时间却呆在“瀚章楼”,见面的机会反倒无多。直到昨日清晨,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颜渊旻开始上吐下泻,请大夫瞧了也不见好,老爷又急又怒,阖府上下俱是寝食难安。安然也很着急,她知道少爷第二日要替颜府出赛,可一天折腾下来,人都清减了一圈,怕是连捉笔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做梦也没想到老爷会让她代为参赛。 “安然,”傍晚时分,颜士淳将她唤至书房,“可知房里这块匾额的来历?” 安然抬头看着“妙笔丹青画坛圣手”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摇了摇头。老爷是怎么了,还有闲情逸致讨论这事? “我颜家世代以笔墨相传,在书画界享有盛誉。当初太祖父刚过双十之年便在皇家画赛中折桂,技惊四座、名动京城,文德帝亲手书写了这面匾额赐予颜家;之后又有好几位先祖供职甚至问鼎画院。明日比试,为父志在必得,不是为了争一官半职,而是为了捍卫和传承家族的荣誉。你明白吗?” 安然尚在嘀咕太祖是爷爷的爷爷还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听颜士淳这样问,赶紧正色道,“明白。” “为父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本打算让渊旻代为参赛,怎奈他突然病倒,难不成上天故意考验我颜家?”他停顿片刻,见安然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如今只有让你代表颜府参赛,你以为如何?” 安然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来,却对上颜士淳那满含期待的目光。“我,我——”她定了定神,“义父厚爱,安然感激不尽,惟恐自己学艺不精,深负重托。”倒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在学校时大大小小的比赛她见得多了,通常是只要她参赛,第一名人选便不作他想,然而这次不同。皇家选拔,参赛者个个都是高手,加上刚才颜老爷回顾了一遍家族荣耀史,又说此一役志在必得,万一她失手了呢?莫不是不成功便成仁?压力山大哟! “你只管放手去画便是,其他毋需多虑。国画院那些老朽不足惧的…” 多说无益,且去一战。她心里其实还蛮雀跃的,可今早临出门时,却见少爷惨白着一张脸,由小四扶着勉强来为她送行。他表情凝重,还隐隐透着忧思。“今日皇宫比试,你只需应付了事,莫去争什么头名,记住我说的话!”他在她耳边如是低语。 为什么?难不成他怕我一旦胜出便影响到他在老爷心中的分量?安然拍了自己一巴掌,少爷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可今日这画要如何画才好呢?一边是老爷的殷殷重托和颜家的荣誉,一边是少爷的倾心相待和她对他全全的信任——两种念头在她脑海中交火,弄得她头都大了。 第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3) - 不如归去 - 潜霞 看见旁的人都画了好一会了,安然叹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白卷哪!她舔舔笔,看向端坐于亭内的华贵妇人。 “太后,用些百果汤吧。”虽已入秋,气温仍是不减,裴朵没坐多久就出了身薄汗,口干舌燥的,正要喝茶,却见薛清适时地递上润肺祛暑的凉汤和绢帕,还替她摇起了扇子。有个这么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真好!她笑盈盈地接了过来。 这一幕恰好被安然收入眼底,她觉得这一瞬间的太后才是个活生生的女人——眉衔远山黛,睛作流波转,之前不过是个完美的雕塑罢了。有了!她心念一动:我便拿她这副神情入画,多半不合皇家礼制,自是无缘头名,但只要认真画了,老爷那边也就问心无愧了。眼看一炷香已去了小半,她不再迟疑,迅速泼墨挥毫。 众人皆专心作画,不意一抹明黄跃入亭中。 “皇儿来了!怎么也没人通传一声?” “儿臣因为要去‘玄溟阙’,顺带过来看看母后的像画得如何,故意没让他们通报,免得惊扰了母后,又搅了画师的注意。” 饶是如此,周围的人反应过来后,还是忙不迭地又跪倒一片,只剩下一人长身而立,格外扎眼。安然此时已画好面部轮廓,来到最紧要的部位——眼睛,这是决定人物画成败的关键。她闭上眼仔细回想太后方才的眉目,那副山含情水含笑的神韵,直到众人将“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得山响才回过魂来。睁开眼时,地上乌泱泱地满是人,只身前一丈开外立了个黄衣青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也不期然而然对上他的眼。四目交汇的刹那,她分明看到天地间耀出一线惊艳的闪电,于是——再无旁人,再无旁物,只她与他,于碧落黄泉间圈成单独一方天地,任凭眼神激荡,目光缱绻;身边有白云千载、长风万古,转瞬却又风流云逝,只余耳畔寂寂,听得彼时花落,此时花开。也不知这样胶着了多久,她被一声断喝蓦地惊醒——“大胆!还不跪迎圣驾。” 这就是当今的皇上?!安然强捺下心头的震惊,俯身跪下。 龚至昊盯着她又看了好一会才沉声道,“都起来继续作画吧。”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安然起身后发现在场还有个熟悉的身影——端闳王爷,正抿着嘴冲她乐呢。 “儿臣还要随师傅修行,不便久留,就由企穆在这多陪陪母后吧。”龚至昊呆了不多会便离开了。 安然长舒一口气,有那人在她简直都不能思考了,手不自主地抚上胸口,似乎还没从刚才排山倒海的情绪中平复过来;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与他一早相识。我肯定在哪见过他!她在脑海中徒劳地搜寻着这种可能性,最终失笑。怎么会?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个是莫名其妙的存在。她甩甩脑袋,拜托,什么时候了,还在开小差,这样的吉日交上一幅残卷怕是会招来大祸吧。她不敢怠慢了。 当最后一小截香燃作余烬时,安然终于画完了。好险!她擦擦额上的汗。画像叫收了上去,同其他人的作品一道呈给太后,而她也和其他画师一并在亭外候着,等待定夺。安然见太后座前多了条长案,画像都摆在上面供其审阅,端闳也凑了近去;有的画她一扫而过,有的却看得仔细,还不时与端闳和身边近侍交谈两句,最后却在一张画前停住了,品味良久,却看不清楚是何表情。终于,她抬起头来,一脸和悦。“众卿家辛苦了!今日所画皆为神品,甚合本宫心意,各赏翡翠如意一柄。”众人又免不了千恩万谢一番。“不过既为比试,总归是要有高低输赢;本宫以为,今日头名当属——颜府公子颜安然。” “唰唰唰”——安然感觉自己成了肉靶子,承受着来自各方的目光,有欣羡的、怨妒的、更多是不置信的。太后宣布完结果就迤逦而去,案上的画作还未收拾,众人于是蜂拥着抢上前去看个究竟。大部分作品都是写实的风格,发髻上的一颗珠子、衣摆的一道皱褶都没放过,有的连太后身边的仆从也一并描绘了,纸上满满登登的;画上的主人公均是静穆安详的样子,美则美矣,却少了分灵动与生气。最后一张就是今日的压轴之作,但见画中一美妇,素手执一绢帕,微侧着脸,眉裁新月、眼漾秋水、含情带笑、若有所思;与他人的浓墨重彩不同,这幅画下笔含蓄蕴藉、线条简劲流畅,意在写神而非摹态,不过寥寥数笔却似浑然天成。人群中一片哗然,有啧啧称奇的,有不以为然的,还有些老同志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吹胡子瞪眼的份。 安然惟有苦笑,看来这偏门走得有些狠,太出挑了,反倒入了太后的眼。有人前来道喜,有人忿然离去,她机械地应对着,忽然肩头被重重拍了一下,反脸一看,原来是龚企穆。 “没想到老师会派你来!我就知道你会技压群雄,可这样的神来之笔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似乎很为她高兴。 “王爷过奖了!论技法大家都差不多,安然不过是做了些大胆的尝试、有别于众人而已。” “对呀,你怎么会想着将母后画成那副样子?” “人人皆知太后母仪天下,威严尊贵,却忽略了她的本来面目——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不过是还原了这一点罢了。” 龚企穆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看来安然不单会作画,还会读心哪,小王佩服!”边说边抱了抱拳。 安然笑笑,她想那不过是因为自己也是女人,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总被塑造成阿弥陀佛的样子,跟庙里的泥塑似的。 “今日你既胜出,便是我南怀国画院新一任院首了,老师和渊旻定会万分欣慰。” 一句话又点到了安然的痛处——糟了,这下要如何跟少爷交代?“王爷见笑了!安然一介白丁,无名无分,怎堪担此重任?” “我朝向来任人唯贤,破格提拔的事不在少数。你是老师的义子,好歹也算世家子弟,况且今日一战,你想不出名都不行了,就等着拜官授印吧,呵呵——” 第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4) - 不如归去 - 潜霞 从御花园回来,日已西斜,“永清宫”门前拖着一道狭长的阴影。裴朵觉得浑身倦怠,沾上椅子就不愿起来;薛清细心地替她取下头饰,将头发一缕缕理顺了,轻轻地做着头部按摩。嗯,舒坦!她闭上了眼。 “薛清,可知方才我为何点颜安然为头名?” 薛清没有接话,他知道没这个必要。果然,裴朵冷哼了一声——“颜士淳个老狐狸,躲了那么久,这回终于捺不住出手了。他既来争,本宫就给,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总比他窝在暗处强,我就不信逮不住他的尾巴!” “太后圣明!” “不过,”裴朵睁开眼,头已经不那么沉了,“颜安然的画本宫也是真喜欢,改日要叫他再画上一幅。嗯,往下,再往下——”她示意薛清给她揉揉肩颈。“对了,‘紫阳真人’那边这两天有什么动静?” “并无异动,他一直在传授皇上吐纳之术,一步都没离开‘玄溟阙’。” “这些世外高人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偌大一个皇宫都不放在眼里,若他心生歹意,要取哀家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太后多虑了。‘雍翠关’向来不涉足朝堂之事,且以‘紫阳真人’的名望,如何会轻易蹚浑水?” “但愿如此!” …… 龚至昊不知如何又来到了这里,但究竟是哪里他也说不上,只感觉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踉跄地跑着,边跑边喊——“有人吗?有人吗?”可除了自己的回音外再无别的声响。不知又过了多久,迷雾开始转淡,精疲力竭的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喂,等等我!”那人却不作答,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不紧不慢地飘忽于身前,无论怎样都撵不上。等那人最终立定,他才看清原是个女子的背影,身形瞧着眼熟,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是谁。正思量间,她却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却还蒙了层面纱;龚至昊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揭掉那面纱,却引得天地震怒。一阵霹雳过后,大地裂开深深的口子,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便如脱线的风筝一般跌入脚下的深渊。面纱在这一刻被吹落,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眉眼以及眉梢眼角处的悲伤,还有那最后的微笑。“不要!”他心中大恸,也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眼前顿时一黑,周身却像被烈火围住了似的整个焚烧起来。 “康儿!康儿!” 龚至昊悠悠醒转时听见有谁在唤他的乳名,他有片刻恍惚,过了会才发现自己竟倒在师傅怀中,浑身虚脱、大汗淋漓,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行将溺毙之人。 “师傅,徒儿这是怎么了?” “‘玄溟心法’第九段颇为凶险,练习者须意念高度集中。你方才神思涣散,原本要泻至底轮的心脉邪火上侵至头面,若非我及时发功替你引导,难保没有性命之虞。”“紫阳真人”边说边扶他坐起,语气相当严肃。“你从前皆能定气凝神,今日缘何这般?只要顺利修完这最后一段,你体内余毒便可尽去,切莫功亏一篑呀!” 龚至昊这才想起走火入魔时的一幕,心中既惊且骇。那不是梦里频频出现的场景吗?不总是在午夜梦回时令他惊出一身冷汗、徒生几许怅惘吗?怎么这会又跳出来了?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老做同样的梦:梦中的他永远也跑不出那片浓雾,还有那谜一样的女子,总在触手可及之时坠落下去。奇怪的是,此前他从未看清面纱下的那张脸,今日却看了个分明,不正是“倚凤亭”前搅得他心神不宁的眉眼吗!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御花园一路过来,他满脑子都是那张脸、那双眼,说不上有多特别,却总觉得熟稔,难不成真是梦里的容颜?可那人不是个男儿吗?一时间千头万绪,反倒让人没了头绪。 “徒儿再不敢掉以轻心了。”他恭敬地跪在蒲团上。 “紫阳真人”拢了拢胡须,站起身来。“如今既已将最后一段口诀传授于你,老朽日后也无需造访此地了;平日里务必勤加练习,再佐以汤药,这样不出一年光景便可痊愈。”他仰头叹道,“我也可以跟故人有所交代了。”言毕便欲离去。 龚至昊一跃而起,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一把拽住“紫阳真人”的衣袖。“师傅,徒儿日后可还有幸接受师傅的点化?” “你我师徒名分自你出关那一刻起已不复存在,这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之所以还有交道,皆因你身上余毒未清,我不能有负故人所托;如今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你且好自为之!” “那徒儿可否定期去拜见师傅?” “你我本就殊途异路,何苦牵强?”“紫阳真人”本欲拂开龚至昊的手,却见他竟像个孩子似的,殷殷目光中满是依恋、甚至还带了几分委屈,不觉又想起他幼时的模样,终究不忍。“离合总关情,然聚散终有数;‘缘’之一字,莫可强求!我最后再送你一句话——动静相生,行止有度,乐天知命,安心适意;今日言尽于此,勿再作小儿女状。” “徒儿谨记师傅教诲。师恩浩荡,徒儿无以回报,只望师傅您老人家保重身体…” 未待龚至昊把话说完,“紫阳真人”已飘然而去,徒留一个长跪不起的身影和潸然两行清泪。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1) - 不如归去 - 潜霞 秋天真是个矛盾的季节,集成熟丰盈与衰败凋零于一体,仿佛为了向人们展示盛极而衰不过转瞬之事。天气也相当配合,一阵子风雨如晦,过几天又艳阳高照,闹得情绪也摇摆不定,故不时生出悲秋之叹。看看钟惜珩就知道了,她今早出门时心情尚佳,现在却一脸阴郁地走在回寝宫的路上。原来今天日头不错,有几位嫔妃过来约她去花园散心,横竖推辞不过她便去了,不意看到漫天黄叶如蝴蝶翩飞,旁人只觉得好看,她却没来由地心头一涩,觉得自己像极了那飘零的落叶,前一刻还挂在高枝,下一秒就可能辗转于风尘、不知香冢何在。心情黯淡的她找了个借口先回了,这会和婢女俩人走在层层高墙围筑的狭长巷道里,仰望头顶逼仄的天空,愈发令她怀念从前的宽广天地。她自幼丧父,随母亲祖父久居边塞;边地清苦,风刀霜剑,她却像纵横四方的野马,自由自在,快乐无拘。那时的她以为日子不外就是这样过,然而,两年多以前祖父的又一场大胜仗却改变了一切:她突然成为皇上的女人,住进千里之外的一个大牢笼里;那些风一样的日子从此彻底断送了,一并葬送的还有她的爱情。哦,爱情!她在唇齿间又回味了一遍这个美丽的字眼,或许称爱恋更合适,因为自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不,不是这样的!奉旨入宫那天,当一身红妆的她在诸位将官的环绕下拜别祖父和母亲时,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遗憾与无奈。如果还有更多时间留待他俩,如果她早一些向他袒露心迹,如果…… “小姐,过了前面那道门就是‘怀璧轩’了。” “哦,”拉回飘远的思绪,钟惜珩答得有些漫不经心,“那就绕道吧。” “走左边可好?路过太后寝宫,还可以进去问个安。”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走右边这条道吧。” “小姐,别的宫的娘娘不是可着劲的往皇上跟前凑、就是变着法子讨太后欢心,就您老这么不咸不淡的!” “雁儿,你若眼热人家的风光,怕跟着我没有出头的机会,且去另择高枝,我不拦你!” “雁儿说错话了,请小姐责罚!”见主子面带愠色,小丫头吓得连忙跪下,“您打我骂我吧,可千万别赶雁儿走啊!”说着竟抽抽搭搭起来。 钟惜珩也觉得自己话重了些,连忙扶她起来,见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泪水使劲在眼眶里打转,颇觉不忍。“别哭了,丫头,是我自己心情不好,迁怒于你了。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呢?要连你这个伴也没了,这长长的日子更不知如何打发了。”说着也不自觉红了眼圈。 一听这话,雁儿哭得更凶了,又不敢放开声来,只得拼命压着;她双肩抖得厉害,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是雁儿不好,惹――惹您伤心了!奴婢不是想让您去跟人家争,奴婢是替小姐委屈…您从前是多骄傲的人哪,现在却由着别人…” 折了翅膀的鸟儿,哪里还谈得上骄傲啊?她本是戈壁上的雏鹰,却硬生生被塞进皇城做起了金丝雀,还要和别的莺莺燕燕一较高低,有什么意思?她宁愿守住最后一点尊严,做个孤独的看客,也不要卷进争斗的舞台:那里有多少华丽丽、闹哄哄的登场,终难敌曲终人散的凄凉;芳华弹指老,富贵转头空,到头来至多化作一篇戏文、一段清谈。 “傻丫头,我哪有什么委屈呀?”钟惜珩故作轻松,“这里好吃好住的,又有一堆人伺候着,比从前不知舒服了多少;偶尔来几个生事的,就当是给我们解闷了,我们只看戏,不接茬,可好?” 雁儿“扑哧”一声乐了,脸上又哭又笑的,逗得她也笑了。 “小姐,其实雁儿也明白,强出头也未见得好。” “是啊,这两年看的听的还少吗?真希望咱们能一直太平清静下去…好了,快回去吧。” 于是二人扭身走进右旁的岔路,却差点与迎面来人撞个正着。 “下官该死,险些冒犯了娘娘,望娘娘恕罪!”对方赶紧俯身行礼。 钟惜珩定了定神,咦,这不是颜安然吗?姑丈的义子、国画院的新科院首。 “颜大人见外了,自家兄弟,不必拘礼。” 安然闻言抬头一看,好一位娉婷美人,却正是少爷的表姊――容妃钟惜珩。那天去太后宫里谢恩,正赶上一大堆嫔妃都在,太后一一介绍,她哪里记得住,不过对眼前这位倒是特别留意了,毕竟沾亲带故嘛。她恭肃地抱了抱拳,“见过容妃娘娘。” “姑父姑母近来身体可好?” “劳娘娘记挂,府上一切安好。” “如此本宫就放心了。颜大人行色匆匆,可是有急事?” “下官正要去‘怀璧轩’为君娘娘作画。” 钟惜珩皱了皱眉,犹疑片刻,又四下看了看,才掩袖道,“颜大人上任不久,想必不知道君美人与太后不睦…”她轻咳了一声,“好了,你快去吧。” “多谢娘娘提点!下官告辞。” 看着安然匆匆离去的背影,她心里不住地叹气――自己的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冷不防雁儿冒出一句,“小姐,安然少爷生得好俊俏啊,跟个姑娘似的。” “真是死性不改!”钟惜珩笑骂道,“还是这么口没遮拦。莫非丫头看上人家了?” “小姐!…”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2) - 不如归去 - 潜霞 即便没有容妃提醒,安然也多少猜到自己要去的是个是非之地。一大早就有宫娥前来求见,请她移步“怀璧轩”为君美人作画,这在画院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她的那些个下属们凑在一起轻声议论着、时不时还往她这边瞅瞅,一脸的幸灾乐祸;她只作不察,处理完手头事务就拎着画箱离开了。她不想蹚浑水,奈何没有拒绝的理由。上任后,安然才知道在南怀国发生的任何重大事件——特别是涉及皇室的——除有文字记述外、还需配上图画,当真是图文并茂。所以,画师在南怀国的地位堪比大半个史官,是很多历史性时刻的见证人,故而夜里都需要有人在皇宫当值;院首身份就更加特殊了,白天甚至可以奉诏出入内廷,为皇上和嫔妃们作画。尽管官阶不高,这个位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香饽饽,可想而知她招惹了多少羡慕嫉妒恨。宫墙内外各种版本的传言都有了,她一概不理,也着实无暇理会,单是这些天履职赴任的一堆事就让她有些hold不住了,要知道她之前当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课代表而已。几天喧闹下来,今天才在位子上坐定,事又来了。 到“怀璧轩”时宫门已是半敞,安然进去后在中庭立定,深吸几口气、清了清喉咙、才朗声道,“国画院颜安然奉旨求见。”话音甫落,出来一名侍女,正是今早现身画院的那位。安然跟着她亦步亦趋,四下里也没多瞧一眼,忽听得一声——“颜大人来了!”有些喑哑,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温柔,似田田荷叶下无痕的清波。安然忍不住抬头去寻这声音,却见一妆容简淡的纤弱女子,若不是见侍女向她行礼,安然真不敢相信她就是这里的主人——君向婠。薄薄的脂粉掩不住她灰败的脸色,颧骨处两团绯红却异常妖娆,有如跳动的火苗,要将她整个点着了。 “下官见过君娘娘。”管她婕妤美人修容昭仪,一律称“娘娘”总是没错的。 “大人请坐。” 安然依言坐下,那个叫“晴芳”的婢女奉上香茗一盏。 “听闻大人画技传神,令太后赞赏不已,故而今日想烦请大人为向婠作画。” 在这衣香鬓影、争奇斗艳的后宫,君向婠应该是个另类吧?她这身打扮连位分高的宫人都不如,还直呼自己的名字,没有半分架子,是天性如此还是因为开罪了太后、混得不好才委曲求全?安然暗自揣摩着,忽而觉察对方已经沉默了一阵子,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娘娘垂爱,下官自当竭尽所能。” “不过——今日这画怕是要让大人为难了。”见安然不解地看着自己,君美人淡淡一笑,续道,“不瞒大人说,我已时日无多,想来也没什么东西在身后给皇上留做念想的,便寻思着要能留下最美时候的样子该多好啊,可之前从未有人替我画过像,不知今日可否仰仗大人比照这副残躯画出当年的姿容?” 难怪一脸病容!她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啊,就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可她说话的语气、神情,既平和又从容,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就这样静待生命褪色、没有半分激愤与不舍吗?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呢? 见安然一脸犹疑,君向婠叹道,“看来是我奢求了!大人不必为难,怪只怪当年没有早作打算,总觉着日子还长,不过——”她幽幽地看向窗外——院中一株芭蕉叫秋阳镀了层金色,在风中微微摇曳——“风华正茂时又怎会想到油尽灯枯的一天呢?”那双凹下去的大眼睛原本还泛着一丝温热,如今却忽地黯淡下去,当真同古井无异。 安然大为不忍,不仅因为对方是一个时日无多的纤纤弱质,还因为她身上那种安之若素的、温柔的力量。 “娘娘,您看这样可好?下官先照您现在的样子画,再根据您的记忆修改,然后参照娘娘昔日芳容配以今时之服饰、将二者融为一体、另画一幅,娘娘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那双眼睛倏地又变亮了,“有劳大人了!” “娘娘可有特别钟意的服饰,不妨换上。” “让大人见笑了,这就是我最喜欢的衣裳。”君向婠低头抚摸着身上的绫罗绸缎,喃喃道,“小时候在昊身边常是这副打扮。” 昊?安然一时有些怔忪。她口中的“昊”莫非就是当今皇上“龚至昊”?高高在上的天子怎么就成了她口中随意的“昊”了?君向婠哪,你是大限将至豁出去了,所以不管不顾地像寻常人家女子那样直呼夫君名讳,还是——还是他默许的?“小时候”?在他身边?你们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吗?这样一个简单的称呼可是浓缩了昔日的相伴相依、相知相惜?既如此,你今日又为何会落魄至此?安然忽然有些头痛。 “颜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那边君美人已经端坐好了,安然只得收拾心情,准备笔墨。清醒清醒吧,再不要跟受了蛊似的,不然在这里,在他的地盘上,遍布着他的气息、他的信息,你还怎么混哪?她刻意放缓了研磨的速度,墨块在砚台里慢慢化开,渐细、渐匀,墨香一点点散逸开来,她的心神也安定了不少。 面部初稿画成后,安然依照君向婠的建议反复修改,几易其稿,纸上终于出现了一张水润明艳的少女的脸;接下来君向婠摆了个站着的pose,安然一会盯着她现在的姿态,一会又看看她过去的样子,脑袋晃个不停,手下却是一刻也不耽搁。时间一长,君美人有些吃不住,只得坐下歇歇,又喝了侍女端上来的汤药,勉力支撑到最后。待大功告成时,她脸色较之先前更为憔悴,却顾不上休息,紧走几步来到画架前。 “啊!——”她惊呼出声,颤抖着双手在纸上摩挲,想要抚摸曾经的眉眼、朱唇,却怕弄花了,终究还是停在半空中。她神情有几分迷离,对着昔日的自己,眼里盛满了柔情蜜意。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3) - 不如归去 - 潜霞 安然暗暗松了口气,她对自己的表现也挺满意,过往与现实弥合得颇为自然,几乎做到了无缝对接。唉,此情此景,真应该来一曲YesterdayOnceMore啊!可还没乐完呢,她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了思绪,再看身旁的君美人,身子几乎弯成弓形,眉心紧蹙,面部有些扭曲,一只手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襟;闻声赶来的晴芳未及近身,她已咳出一口鲜血,虽然用手掩了嘴,到底有几滴透过指缝溅到了画上。 “娘娘——”晴芳一把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安然这才发现“怀璧轩”好像就这么一个婢女,她噙着泪、咬着唇、连拉带拽地要将主子弄到床上,安然于是同她一道将君美人扶上床。晴芳又打来一盆水,替主人净了脸,拿枕褥将她的头垫高,把着她的嘴硬灌了几勺一早准备好的汤药。好一会儿,君向婠终于悠悠缓过气来。 “画,我的画——” “画并无大碍,娘娘且宽心。” “真对不住大人,让您撞见如此不堪的一幕,还污了大人辛苦作成的画。” “无妨,下官带回去照着临一幅就是了;望娘娘顾念自己的身子,好生将养为是。” “多谢颜大人,替向婠了了最后的心愿,只是——”她打住了,待晴芳会意退了出去,才转而怔怔地望向安然,毫无血色的唇边浮出一抹笑意,“只是没想到,这样的生花妙笔居然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安然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她慌忙别过脸,干咳一声,“娘娘真会说笑。” 那君美人也不坚持,只自顾自地往下说——“大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本朝男子虽也有生得如此皮相的,却少了大人身上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话一出口,安然就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唉,道行太浅,被绕一下就露馅了。 “女儿香。”君向婠神情笃定。“我生来鼻子就灵敏异常,这会子又挨得近,虽说大人身上笼了层墨香,可向婠还是隐隐闻出了另一种气味,应该是处子特有的幽香,须眉浊物带不了。” 有吗?太夸张了吧!安然只差立马撸起袖子,把自己狠狠地嗅一嗅,可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甚至忘了要否认,只尴尬地杵着;对方看似柔弱无害,却在只言片语间就缴了她的械,她感到深深的挫败和危机。 “随口一说,大人莫要当真,权当是将死之人的戏语。想来这深宫中谁人身上没藏着点秘密呢?咳咳——大人单纯善良,在这里恐会觉得辛苦,因为总少不得做些违背本性的事。向婠是过来人,有一语相赠,望大人雅鉴:无论如何别把自己弄丢了!一旦丢了,怕是再难——咳咳——难找、找回来了…” 从“怀璧轩”出来,已过晌午,秋光明媚,小站片刻便觉得周身热烘烘的。真好!安然心道,她贪婪地汲取着太阳的味道。近处的红墙、远处的黄瓦都罩上了明亮柔和的光晕,令人看了便心生暖意,独独身后这座宫殿犹如冰河中的孤岛,阳光射不透只檐片瓦,里面的人儿只有一点点地被寒冷与黑暗吞噬。 安然回到画院时,只有当晚值夜的画师在午休,其他人已尽去,她垫吧了些点心,小憩片刻,也收拾东西走人了。下午时间相对自由,没有摊到任务、又不需要当值,便可早些回家,安然自是乐得。一出宫门她就恨不能扒了身上的官袍,怎么穿怎么别扭,还有那顶乌纱,压得脑袋昏沉沉的,真不明白这些东西何以令众人趋之若鹜。 “大人,”待安然坐上马车,小厮开口道,“老爷派人传话来着,请大人下朝后过府一叙。您是先回家还是直接过去?” “回家,换身衣裳。” 安然拜官之日还分了套房子,二进的院落,四五间厢房,离皇宫比较近,与颜府却隔着好几条街。老爷从颜府拨了男女仆从各两人给她,看家护院、套马拉车、洗衣烧饭、修剪缝补、样样都料理得很好。她对这样的安排自是心存感激,可又隐隐觉着不妥,好像自己事无巨细都在颜老爷一手掌控之中。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4) - 不如归去 - 潜霞 到了颜府,得知老爷尚在午睡,安然便径直去了“水绘阁”,在书房门口瞧见颜渊旻时,他正对着张画出神,手中的笔久未落下。 “大哥!” 颜渊旻闻声蓦地抬头,看清来者后,竟有几分慌乱,将画稿胡乱一揉,塞进了袖口。 “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想见我?那我这就走啦!” 明知她在耍闹,他还是又急又快地喊了声“站住!” 安然笑嘻嘻地转过身来——“我就知道,大哥不会到现在还生我的气。” “哪有生气?那日你赛后归来我便跟你说过,千算万算,不如天算,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够把握的,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可我还是觉得有负大哥所托。虽然不清楚你用意何在,但你说的总归是没错的,结果这么简单的事还让我给弄砸了。”现在想来,她依旧心怀愧疚。 颜渊旻疼惜地拍拍她的脑袋。“别多想!我不愿意你引人注目,原是担心有人识破了你的女儿家身份,生出些事端。这几日在宫里可好?没人怀疑你吧?” “那个——”安然本想告诉他“怀璧轩”里发生的一切,但转念又觉得宫闱之事还是少说为妙,令其徒增牵挂不说,还可能惹上麻烦,于是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呃,一切如常!” “那就好!我会想办法尽早替你解开这个困局,但你少不了要在宫里呆上些时日,可要仔细了,不要露出什么破绽。” “嗯!” “对了,不是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大哥’这个称呼嘛,叫我‘渊旻’。” “渊——旻——”安然喊得颇为迟疑,“还是叫‘渊旻哥’吧。”不知道为什么,她需要这个“哥”字来提点自己,在二人之间保留适当的缓冲。 颜渊旻无奈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唉,随便你啦。” 安然几乎笑岔了气,他何时跟自己偷学了这一招? “对了,你刚才在画什么?那么专注!怎么不让我看看?” “信手乱涂,不值一睹。” “骗人!你看你,脸都红了。哦,我知道了,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快给我瞧瞧!”说着便去扯他的袖子。 颜渊旻哪里肯依,忙将那只手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手与之周/旋,安然自然敌不过,一会功夫就气喘吁吁、香汗淋漓了。 “咦,你身上这味道可是墨香?” “是啊。”她不再闹了,从腰带和袖筒里各掏出一墨块来。 “带这么些墨疙瘩在身上干什么,不嫌脏吗?” “脏?在我们那边,这些东西都能往脸上抹的。”她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 “哦——我用它们来防身的!” “防身?”颜渊旻一脸狐疑。 “我现在这副样子看上去与男儿无异,但据说女子身上有股异香是男人没有的,若叫人闻出破绽也不是没可能,带两块这样的东西好歹能掩盖一点。反正我成天跟笔墨打交道,身上有些墨水味也很正常。” “没想到几日不见,你心思倒愈发细密了!障眼法之外还使起了‘障鼻法’。” “那是!”她可是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有几天没见了?一、二…”她一根一根地掰着指头,“五、六、七、七天耶!还不多揉揉眼睛,不然可要认不出我了,哈哈哈——” 就在此时,何总管过来了。“安然少爷,老爷起来了,在书房候着您呢。” “好,我这就过去。” “怎么,是爹要你过来的?” “是啊!”见他脸色由晴转阴,安然以为他怪自己没心没肺,赶紧辩解道,“我本来也要过来的,几天不见你和华婶,心里头怪想念的,怎奈前些日子连轴转,分身乏术啊!” “好了,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快去吧。” 颜渊旻目送她离去,直到其背影消失在门外拐角处,才从袖口掏出那团揉皱的纸,小心翼翼摊平了放在桌上。墨渍有些斑驳了,弄得画中人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像只调皮的花猫。“才七天吗?”他苦笑道,“今始知何谓‘度日如年’啊!”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5) - 不如归去 - 潜霞 安然到书房后,先简要汇报了这段时间在宫里的情况,概括起来无外乎四个字——“还好”、“正常”,颜士淳也用忠君报国、清正自守之类的话对其进行了一番勉励,接着话题就转到容妃身上。 “颜钟两家的关系你是知道的,福祸相依、枯荣与共,如今你们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若能相互关照帮衬,共同侍奉好君上,便是国家之福,也是我们两家之幸啊!” “是!” 安然已经很熟悉对方的套路了,切入正题之前总要高屋建瓴一番。果然,接下来才是重点。颜士淳从书架上抽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想办法把这个交给容妃。”竟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她默然接了过来。很轻薄的一封信,至多两页纸,可若叫人发现了,是否会像宫规上写的那样搭上好几条性命? 颜士淳看出了她的顾虑。“这是钟老将军写给容妃的。娘娘入宫前一直在老将军膝下承欢,被视为心头肉、掌中宝,怎奈宫门深似海,骨肉半零落。可怜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在沙场上征战,终日尘满面、鬓如霜,闲暇时唯一的念想就是这最亲的孙儿,可两年多来,他只能从朝廷诏书或是公函里得知有关孙儿的只言片语,无非是又得了哪些封赏,当真让人情何以堪!” 安然没想到他说着说着竟长泪沾襟,也不觉心下恻然。原来容妃的境况与她相差无几,一道宫墙隔出两个世界,思念都无处投递。 “义父放心,安然自会照办。” 颜士淳揾了揾泪。“好孩子,难为你了!罔顾朝纲确是不该,但法令有时也需兼顾人情;关山千里,家书万金,你这样做便是成全孝悌、顾念人伦、于人有恩、于己有德啊!” “义父谬赞了!我只担心万一被人知道了,会不会招来祸事。” “所以你要好好利用在宫中的便宜,相时而动,莫让人抓住了把柄!” …… 从“瀚章楼”出来,安然直奔偏院而去,结果在“水绘阁”外就碰上了颜渊旻,看样子好像是在等她。 “还好吗?” “好啊!诶,你那么紧张干嘛?老爷又不会吃了我!” “爹跟你说了些什么?” 安然据实以告,末了还拿出那封信给他看,颜渊旻不动声色地捏在手里,却话锋一转,告诉她华婶听说她来了,一直在厨房里忙活,这会菜都应该上桌了。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她雀跃地奔向前,却不见他跟上来,转身一看,颜渊旻还呆在原地没动。 “你不去吗?” “你先去,我回园子取样东西,马上就来。” “哦,别忘了信还在你手里呢。” “放心吧,丢不了。”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们都过得很开心:华婶做的一桌菜都被吃光了,安然撑得腹胀腰圆,见天色尚早,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便软磨硬泡地拉上颜渊旻逛街去了。这样温馨美好的场景虽然短暂易逝,却是人生旅途中不可或缺的驿站:在这小憩片刻,待漂泊的心重拾温暖和安定,方能不惮前行,头顶乌云、脚踩荆棘继续走下去。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安然把那封信彻底抛在脑后,不许它搅了眼下的兴致,尽管是夜她将独对孤灯、愁肠百结;颜渊旻也不去想晚些时候将同父亲发生的冲撞,只想时光就此止步,在这一刻化作永恒。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6) - 不如归去 - 潜霞 “何铭,什么时候了?少爷还没回来吗?” “离宵禁还有一刻钟。我已吩咐过门童,少爷一回来就前来禀报;老爷请放心,少爷行事向来有分寸的。” 颜士淳冷哼一声,这话搁在以前他也觉着不错,可自打撞见那个什么安然… “活见鬼!”他嘟哝着,忽听得一声“爹!” “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一直在担心您呢!” “我和爹有话要说,何总管你先出去。”颜渊旻语气冷冷的,还隐约透着怒气。 何铭诧异地看向老爷,得到默许后急忙撤了出去。 “说吧,什么事?” “为什么?”他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父亲,道出了在心底盘桓良久的问题。 许是他站得太近,颜士淳竟感受到一丝胁迫,他把住扶手,身体往后挪了挪,却没有接话,只扬着眉,一脸不解的神情。 “父亲还要演戏吗?当初您一面谎称姑母病重,要我前去探视,想借机困住我,一面大肆宣扬安然得您真传,被收作义子,却不想我及时赶了回来;您于是又在我茶里做手脚,致我大病一场,无法参赛,这样一来,安然替颜家出战就顺理成章了。我没说错吧?” “你既看得如此通透,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就是想听您亲口告诉我,为何要让她代我去蹚这滩浑水?” “啪!”颜士淳朝桌面狠狠拍了一巴掌,霍地起身,“为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看看你俩干的好事…唉——荒唐!” “我们之间清白端正、从未逾矩,不知父亲口中的‘好事’、‘荒唐’意在何指?” “你这副目无尊长的样子就是叫那个安然调唆的,我们家留不得这样的祸害!” “您早可将她轻易打发了,只因偶然发现她会画画,便费尽心机将其一步步推到现在的境地,既可为我颜家所用,又可随时弃之不顾。” “那又如何?他这条命本就是颜家给的,你既是他的恩主又是他的知己,他代你参赛、为你犯险又有何不可呢?” “孩儿宁愿自己被置于炭火上,也不忍见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你!——”颜士淳气得须眉乱颤,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 颜渊旻脸色也极其难看。“还有那封信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是普通的家书吗?父亲您可别忘了,我也是半个钟家人,虽然弄不懂确切的含义,可我知道绝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您和外祖父到底在筹谋什么?仅仅是为了自保吗?怕只怕你们这样做不但不能保护家人,反会将我们往绝路上引…” “够了!住嘴!”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既如此,孩儿也无话可说,望父亲三思。” 看着儿子决绝离去的背影,颜士淳颓然跌落在椅子上,太阳穴突突乱跳,耳边萦绕着铿锵的质问——“你们在筹谋什么?”…“仅仅是自保吗?”…“为什么?”“为什么?”…他重重阖上眼,记忆的闸门却“哗”地一下打开了。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7) - 不如归去 - 潜霞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8) - 不如归去 - 潜霞 颜士淳自然没有死。就在他等着被扑倒的最后一刻,耳边“嗖”地一声,身后几乎同时响起“嗷嗷”的嗥叫。他永远忘不了睁眼后看到的场景:自己还在马上奔走,原本近在咫尺的那头畜生却在数米开外的草丛里翻滚着,哀嚎着,几圈过后终于不再动弹;尾随其后的几条狼也停了下来,隔着些距离围成半圆形,冲它一阵悲鸣,蓦地齐刷刷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变化来得太快,颜士淳甚至都没意识到已经捡回了一条命,只觉得眼前晃动着一团热烈的红,从对向飞驰而来,又与他擦身而过。等他终于清醒了,“吁”的一声拽紧缰绳,掉转身来,才发现刚才经过的一人一马已立在狼的尸体边。马上的人儿矫捷地俯身,从狼头拔下一支箭,往背上的箭囊里一塞,满不在乎地拍拍手,慢悠悠朝他晃荡过来。马是枣红色的马,人也是一身艳丽的红——上衣、马裤、靴子、飞扬的大氅、甚至是箭尾的羽毛。太阳虽已隐没,却留下了绚烂的霓裳,从遥远的天际线一路满满登登地铺展至眼前;就这样,红衣红马,披着漫天红霞,她有如神祇一般驾临他的世界。 “你还好吧,受伤了吗?”对方半天没有作答,只呆呆盯着她,她“扑哧”一声乐了。“难不成吓傻了?放心吧,狼都叫被本姑娘撵跑了!还不快谢我!” 颜士淳这才反应过来,想下马道谢,谁想两条腿竟跟木了似的不听使唤,身子也摇摆起来,要不是她及时策马上前扶住他,他怕早已一头栽了下去。 “给!”她从马鞍下摸出一袋酒递过来,“快喝几口!” 颜士淳从没有这样豪饮过,从前他都是浅斟小酌,这会竟仰着脖子咕嘟咕嘟连灌了半袋,犹嫌不过瘾,又把剩下的往脸上头上一顿猛浇。草原上的烈酒很快在他体内燃起一把火,心又在跳了,血又在流了。“啊哈哈哈——”他长啸出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只觉着没有比活过来的感觉更好的了。 “小生颜士淳,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方才放肆了,望姑娘海涵。敢问姑娘高姓大名,家住何方,士淳必择日登门拜谢。”他下了马,将自己简单拾掇了,冲她深深一揖。 “你这人倒也有趣!刚才喝酒时还挺像回事,这会又变得酸溜溜的。你是南人吧?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就在前面。”此处距营地已不远,都可以瞧见在外围巡逻的士兵了。 “你是随皇上来洪城的?” “是!” “那你快回吧,我不送了,别再一个人瞎逛了,这里常有狼出没。”说完她往马肚子上一踢,就要离去。 “姑娘,”颜士淳急忙喊住她,“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那红衣少女也不答话,只回眸粲然一笑,依旧绝尘而去。颜士淳觉着三魂七魄都叫那一笑给攫走了,留下的不过是具虚空的躯壳,如何回的营地他都无知无觉,满脑子全是她。尽管又惊又累,倒在床上他还是久久不能合眼,好容易昏昏睡去,也是一宿不安生,梦里一会是狼,一会是她,间或还夹杂着深重的叹息。第二天,他醒来后的头件事就是求老天爷让他再看她一眼;他暗暗发誓,若能再度相见,一定会牢牢抓住她,决不让她再从自己生命中消失。 上苍定是听到了他的祷告,很快便遂了他的心愿。当颜士淳见到那次战役的最大功臣、右将军钟撼平的掌上明珠时,他激动得眼梢眉角都在颤,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的笑意。钟真!多美的名字啊!钟真显然也认出了他,冲他抿嘴一乐。不过,这失而复得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颜士淳很快意识到他和钟真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无可逾越的高度——龚文奕。撇去身份不说,龚文奕也称得上相貌堂堂,文武风流,而自己不过是他跟前的一个小画师。颜士淳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手,只能舞文弄墨,却奈何不了刀枪,否则他至少能跟御林军一样,陪皇上和钟真在校场里骑射,而不是隔着老远在看台上抓狂。他的视线一直叫她牵着跑,她的轻颦浅笑、佯嗔薄怒都被他一一收入眼底,可她眼里全是另一个他,一个让他不战自败、溃不成军的对手。颜士淳心头充斥着灼热的不平与愤妒,笔下也是一片伤心画不成。 那几天,龚文奕无论去哪都要带上钟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钟将军的女儿飞进皇宫、常伴君侧不过是迟早的事,即便这次不随驾回朝,待圣驾回銮后,册封的诏书也将不日送抵洪城。颜士淳已经心灰意冷了,早知如此,相见争如不见!原本还能在心头保留一份美好的念想,如今却叫人生生剜去,那份痛楚,惟有借酒精方能暂时麻痹。所以,在最后的欢送晚宴上,他也不看钟真了,只一杯接一杯地狂饮,直喝得眼中水雾迷离,连他自己都弄不清究竟是眼中泪化作了杯中酒,还是酒入愁肠、化成点点相思泪。几轮推杯换盏后,钟撼平起身为晋升上将军一职感念天恩浩荡,又再三强调自己的惶恐和忠诚,末了却忽然郑重其事地跪下。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9) - 不如归去 - 潜霞 “末将有一事相求,望皇上恩准!” “将军何需行此大礼,快起来说话。” 钟撼平还是执拗地跪着。“末将的长子几年前死于兵祸,次子这回也为国捐躯了,眼下就只有钟真这么一个闺女,虽说万分不舍,却不忍再见她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刀锋上过日子,所以恳请皇上做主,为她指门好婚事。” “爹!” 钟真又窘又恼,她没想到爹爹会在这种场合提出自己的终身大事,却还是不胜娇羞地看向龚文奕。龚文奕原本还绷紧了神经,听到这话,不禁笑容满面。 “将军请起。拳拳爱女之心,令人动容啊!将军放心,孤自当为钟姑娘从长计议,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在座诸人均是心照不宣地哈哈一笑,心想这老钟也忒沉不住气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钟撼平千恩万谢地起了身,却依旧拱手肃立。 “臣一门为将,连年杀伐、戾气甚重,二子均不得天年,故不愿小女再嫁与习武之人,欲觅一斯文才子与之共结连理,白首终生。奈何边地荒僻、人文不兴,所以一直未能如愿;所幸此次皇上驾临竟带来了不二人选,若能得此佳婿,老臣也就得偿夙愿了。” “爹!”钟真这回真急了。 龚文奕依旧面色和悦。“不知钟将军看上了孤身边哪位卿家?” “颜士淳颜大人!” 原本热闹的大厅忽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寂,那钟撼平却好似全然不察,仍按自己的心意往下说。方才听他提及钟真的名字,颜士淳酒已醒了三分,这回更是完全清醒了,心惊肉跳地往下听。 “颜大人出身名门,是国画院最年轻的画师,诗书曲赋样样精通;我见他举止沉稳,脾气性情也好,又打听到他尚未婚娶,所以腆着老脸请皇上做媒,希望颜大人不嫌弃我们真儿出身草莽,愿意结下这门亲事。” “爹,您别再说了!”钟真猛然从位子上站起,“女儿谁都不嫁,只求一直陪着爹。” “胡闹!这是什么场合?哪有你插话的份?” 武将就是武将,生起气来都比一般人威严得多。钟真当下红了眼,连羞带愤地跑了出去。颜士淳多希望自己也能一走了之,可他没那么幸运,因为龚文奕、钟撼平、确切地说是大厅里的每个人这会都瞅着他,看他如何作答。其实这几年的仕宦生涯让他多少明白——与其惹恼皇上,不如得罪钟将军。 “将军厚爱,士淳感激不尽,只是,只是…”他明明想好了托辞的呀!就说自己已有婚约在身,不能背信,更不能辱没了钟小姐,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不忍心这样说?为什么最后说出口的竟成了“只是怕钟小姐嫌士淳文弱”?爱,当真能叫人鬼迷心窍、如痴如狂、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哈哈哈——颜大人多虑了!” 钟撼平的笑声在大厅里嗡嗡作响,带得大伙也都笑了起来。龚文奕已然恢复了平静,说没想到此行还能玉成一桩好事,说他与钟真是佳偶天成,众人于是纷纷向他和钟将军道喜。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颜士淳已是陶陶然不辨东西了。他脚踩青云回到了京都,每天早上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掐掐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当他终于从这种微醺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思念又如藤蔓一般爬满整个心房。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想一个人是可以痛彻心扉、深入骨髓的,原来爱恨情伤、离愁别绪不仅仅是诗人笔下的矫情与夸饰。虽然那次宴会过后他再没见过钟真,虽然知道她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不过没关系,他有信心,他可以等;他相信时间终会让她明了自己的好,他虽给不了龚文奕那样的富贵荣华,却能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地待她。山高水阔怕什么,道阻且长也无妨,清风明月、鸿雁游鱼无一不可代为传情。从赐婚到她过门的十个月里,颜士淳几乎是三日一书,每次都写着“钟撼平将军大人啟”,不过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可回回信里都夹着一幅画,画的自然全是钟真,形象却不一而足,或坐或立,或纵马驰骋,或弯弓搭箭,甚至还有她穿裙子的样子——虽然在洪城那几日他从没见钟真穿过裙子,不过没关系,他在想象中为她添上了——有时还会附上自己作的诗词。 就这样,在想念的煎熬与期盼的欢乐中,光阴寸寸流转,终于迎来了大婚之日。真到了那天,颜士淳反倒怯了:他怕她旧情难忘,怕她瞧不上自己、甚至怨恨自己,他怕掀开喜帕的刹那见到一双泪眼、一张冷脸,怕自己的满腔心血化作尘土。也不知是那些书信起了作用还是钟真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她谈不上有多欢喜,眉宇间似乎还夹着一丝淡淡的愁,可毕竟还是矜持而又端庄地面对着他,没有拒他于千里之外。然而,她左手腕部的伤痕还是令他将将放下的心又骤然缩紧了,又深又丑的伤疤无言地诉说着当初的烈性与决绝。他轻轻抚过那道残痕,一句话也没问。婚后的日子也算得上温馨和美,颜士淳还是一得空就为她吟诗作画,日子久了,钟真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终于,她怀孕了。颜士淳觉着上天待他甚厚,觉着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是值得的,虽然他迟迟未能晋封国画院院首一职,虽然有疯言恶语说他娶进门的是皇上的旧相好,但跟得到的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他一心只想着等孩子出生后要做个称职的父亲,更要好好待钟真,以弥补她怀胎十月遭受的辛苦。 第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10) - 不如归去 - 潜霞 幸福的时光总过得飞快!没多久,儿子降生了。初为人父的颜士淳在摆满月酒那晚喝了个烂醉,宾朋散后,他一人哼着小调踉踉跄跄地往园子里走,双手还在空中不住地比划。到了屋门口,他放轻手脚,也不忙进去,而是拿脑袋抵着门:屋里这会没什么响动,小家伙估计吃饱喝足了,正呼呼大睡呢;而他美丽的妻子,那个骄傲的母亲,定是守在一旁轻轻晃动着摇篮。想到这里,他傻傻地笑了,随即“吱呀”一声推开门。儿子果然在摇篮里安静地躺着,钟真却坐在床沿上忙活着针线,见到他后忙将手头的东西往身后一塞,藏进枕头下面了。 “夫人何时学会做女红了?可是跟华嫂学的?” 钟真闻言面露羞赧,连耳根都红了。 “是给旻儿做锦囊吗?快给我看看!”说着他就要去掀枕头。 她却极力护住身后的东西,不准他碰。“别闹了,还没做好呢!” 若在平时,他也就不坚持了,可那天借着酒劲,他偏就不肯罢手,想知道使惯了刀枪的她捏起绣花针来是怎样一番情形。终于,他将那荷包样的东西抢了过来,满以为上面绣的是长命锁、葫芦、“平安富贵”之类的,却不想看到一个同心结,还有两只比翼齐飞的鸟。虽然针脚有些粗糙,他还是认出那是西北一带常见的白头鹦。据说这鸟儿最是坚贞,一生只认一个伴侣,所以常作为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象征,当初钟真嫁过来时还随身带了一对。 “怎么想起来绣这些?”他有些意外。 图下面似乎还有字,因为比较小,看得吃力;他便往烛火前凑,只见上面一个“亦”字,底下才刚绣了一横。 “这绣的什么呀?”颜士淳笑了,是那种醉酒后特有的缓慢的笑,“不是你的名字,也不是我的名字…” “快还我!”钟真有些恼了,伸手过来抢。 一瞬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僵住了。他挡住钟真的手,将那可疑之物在烛火下慢慢展开…这一看不打紧,颜士淳只觉浑身血液都奔头面而去。 “哼,我说你怎么这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儿子刚满月,你却在这里给旧情人做香囊。”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看看你绣的什么!”他将手里的东西愤然地摔向她,“是个‘奕’字对吧,普天下都认得的字!藏在心里还不够吗,你还非得把它绣出来贴身带着,这样做不觉得过分吗?难道有了旻儿还不足以让你收心…”一直以来埋在心底的那个结仿佛突然套上了他的脖子,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见他眼中布满血丝,钟真耐住性子柔声道,“士淳,你听我说,不…”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粗暴地打断她,“即便不能在一起,你依然对他念念不忘,你和我同床共枕,却想着跟他双宿双飞。钟真啊钟真,你当真对得住你的好名字!”此时的颜士淳已经完全为情绪的狂潮所淹没,他骤然箍紧她的双肩——“你这样死心塌地对他,那我呢?我怎样待你你感受不到吗?你的心是石头变的,还是你压根就没有心?当初为什么要嫁过来,为什么要生孩子,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你只是有点感动,对不对,只是可怜我,可怜我这样奋不顾身、不给自己一丝一毫退路地爱着你!”他声音越来越激动,眼神的温度却降至冰点。“钟真我告诉你,别再把我当个傻子似的垂怜、敷衍,你知道我要的绝不是一个同床异梦的妻子!”他毫无征兆地松开她,一拳砸向身后的床柱。 孩子吓醒了,在摇篮里哇哇大哭;钟真手忙脚乱地将其抱起,嘴里一边哄劝着,一边努力辩解;颜士淳却置若罔闻。他木然盯着窗前案头上的纸笔,那是他昨天才完成的心血之作——怀抱幼子的少妇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傻瓜,你被骗了!他想笑,却不知何故渗出了莫名的泪。屋里到处是亲朋送的吉祥玩意,有给娃娃的,也有给初为人父人母的他们的;中间的八仙桌上还燃着明亮的红烛,工艺繁复的烛台上刻着紫藤、女萝、交颈鸳鸯双飞燕,之前只在新婚之夜用过一次。这么多美好的事物,终究没能堆砌出一个夜晚的喜庆,就像他曾经十分笃定的幸福,也不过是自己一手炮制的假象。他终于迸发出一阵绝望的冷笑,扔下一句“我就是天底下最傻最傻的傻瓜”,便冲了出去。那晚颜士淳一宿未归,第二天也是踪迹全无,第三天,红肿着双眼一直苦守在门口的钟真终于将他盼了回来,却不想一并回来的还有另外两名女子。打那一刻起,他和她再没能回到从前;身在咫尺、心在天涯,世间又多了一对至亲至疏之人。 虽然夫妻之间相敬如冰,颜士淳跟他丈人的关系却一直不错。几年时间里,钟撼平又往上升了两级,照这种势头下去,不出十年便能坐上西北军大司马的位置。别看老头一多半时间都在打打杀杀,闲暇时却特别爱看史书,尤其是前朝的历史;且较之正统典籍,他更钟情于野史轶闻一类的。颜士淳便利用自己半个史官的身份替他搜罗了不少。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颜士淳有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他的岳丈是带着某种明确的目的在读史,似乎想从浩繁的卷帙中找到些什么。难道这狂热嗜好的背后竟有着不可语人的动机?即便如此,当最终听钟撼平亲口说出答案时,他还是吓得心惊肉跳。看来多年的腥风血雨非但没能腐蚀掉老人的锐气,反而大大刺激了他的胃口和野心。颜士淳只是想不通,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的心如何能长久蛰伏于谦恭的表象下,而大大咧咧的行事风格又怎能同耐心、细心并行不悖?不管愿不愿意,他早已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拉下了水。不是不悔恨,也不是没动过告发的念头,但一想到金銮殿上那个令他怅憾终身的对手,他忽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连同对他岳父的一丝模糊敬意。是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唉——”颜士淳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龚文奕宾天都近十年,好些陈年往事只剩下模糊的影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怎么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如今就算回头也望不到岸了。即便前方如同此刻窗外的夜一般黑,他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第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1) - 不如归去 - 潜霞 安然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手——修长、白皙、灵巧、莹润,一般人指节部位都会颜色偏深,这双手却从腕部到指尖都跟粉雕玉琢般浑然一色,连指甲都泛着珍珠贝的光泽。现在,它正在七弦琴上翻飞,轻拢慢捻、疾抹劲挑,变化万千的旋律便随之汩汩而出。 安然也从未听过这样美妙的琴声,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记得原来在学校里有个很张狂的男生说过,好多事看上去是女人做的多,但要说做得最好、做到顶尖的,依然是男人,比如厨子,比如裁缝,弄得她和敏敏一时气结。眼下似乎又多了个活生生的例证:“韶韺坊”里乐女如云,可这样超尘脱俗的琴声却出自一男子——确切地说是一太监——之手。太后身边的薛公公当真是深藏不露啊!他这会穿了件宽松的月白长衫,披散着头发,双目紧闭,口中轻轻吟哦,身体还不时晃动,那如痴如醉的神情真叫人以为他的魂灵早已随琴音攀升至无人可及的神秘境界。这哪里还是平日那个裹着件灰不溜秋、又窄又紧的宦官服、微驼着背、一脸温吞的人哪?安然在震惊之余不免心生惋惜,在惋惜的同时又有些好奇:这样的才华居然隐匿于这样的身份中?! “颜卿迟迟未动笔,可是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臣闻所未闻,故而一时失神了。望太后恕罪!” 裴朵笑道,“薛清的琴技确是世间少有,别说你了,就是本宫经常听的,也每每为之倾倒。是以今日作这《清韵图》,听曲的尚在其次,倒是要将弹琴的画仔细了,才不辜负此等天籁!颜卿以为如何?” “臣斗胆,太后此言只对了一半!” “哦——”裴朵扬了扬眉。 “再动人的音律也需要懂得鉴赏的慧耳,否则便只是对牛弹琴,何来风雅可言,更遑论闻弦歌而知雅意。好的听众能与琴师心意相通,使其未成曲调而先有情,并在之后的弹奏过程中挥洒自如,一气呵成。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又或者‘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无非是从正反两面说明听者与演奏者之间并非一个全然主动,一个完全被动,而是相辅相成的两极。试想今日听曲的若换做他人,薛公公还能如此投入而动情吗?是以这《清韵图》,太后当与薛公公并重。” “哈哈哈——”裴朵拊掌大笑,“颜大人年纪轻轻就有此等见识,果然担得起‘大人’二字!” 安然脸上有些发烧,这番话有严重的溜须拍马之嫌,自己说来倒还顺畅。唉,没办法,面前这位可是宫里最大的主,一言不合就能让人掉脑袋的,何况今日这场面也有些古怪。薛公公一派艺术家的范儿,太后也是一身素白,发间松松挽个髻,俩人感觉很搭;再加上她看他的眼神,弄得安然一时之间都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寻常人家看着布衣荆钗间你侬我侬、夫唱妇随的一幕。难不成他二人并非简单的主仆,而是…?安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原本不过又是一个“宫门深似海,萧郎是路人”的故事,却因为超乎常人的隐忍、坚守和付出,才以现在这种方式重续前缘?是的,多半是这样的!安然愿意相信这不只是肥皂剧里才有的情节。她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感动,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够为了最初的一句誓言,放下包括名誉和尊严在内的一切,只求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她忽然觉着他俩可爱至极,眼前这一幕也无比美好。 安然相当用心地完成了这幅画,画中二人好似神仙眷侣,虽脉脉无语,却自有一股别样的气韵和情致萦绕其间。裴朵看后果然非常满意,亲自题写了“清韵图”仨字,还问她想要什么奖赏,不料得到的回答竟是想学琴。她是真的想学,第一次见到七弦琴时她就有此想法,这回听了薛清的演奏更是跃跃欲试。想来她也算有基础的,小时候学过一年多的古筝,跟这古琴多少有些相通之处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又有这么好的资源,浪费多可惜呀! “这个简单。回头让薛清跟‘韶韺坊’说说,给颜大人找位最好的师傅。” 安然满心欢喜地出了“永清宫”,可接下来是往左还是往右呢?她踌躇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取道容妃的“回雁阁”,那封信在身上揣了两三天了,再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 第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2) - 不如归去 - 潜霞 “回雁阁”大门紧闭,外头倒是站着三两个太监,却没一个熟脸,她只道全是伺候容妃的,也没多想,就冲其中一人拱手道,“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国画院颜安然求见容妃娘娘。” “颜大人若无要紧事,还是改日再来吧,皇上这会正在里面呢。” 原来是皇上跟前的人!“多谢公公提点,下官告辞了。”安然拔腿便欲闪人,谁知宫门不早不晚偏在这时候开了,头一个冒出来的就是龚至昊。 “诶,可是国画院的颜爱卿啊?” 可怜她只得撤回迈出去的步子,一百个不情愿地转过身来。“下官参见皇上。”御花园一面之后,这么多天还是头次遇见他,安然心跳得厉害,头皮阵阵发麻,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可是有事?” “没事!”她本想说刚巧经过,谁知有人比她嘴还快——“颜大人是来求见容妃娘娘的。” 死太监!安然心里已经将他大卸八块了。 龚至昊瞥了眼身旁的钟惜珩,后者倒是不慌不忙,“不知颜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我,下官,下官——” 情急之下竟想不出别的说辞,之前的伶牙俐齿都到哪去了?再这么支支吾吾的,更让人生疑了。她决定豁出去了。 “下官前几日在去‘怀璧轩’的路上偶遇容妃娘娘,娘娘说再过几日便是中秋,想临一帖周之彝的《月下偶得》送给太后。下官有感于娘娘的孝心,在画院库房里找到了周的真迹,方才奉旨去永清宫作画,就一并带上了,寻思着可以顺路送给娘娘。” “颜大人有心了!”钟惜珩相当配合地恍然大悟,“本宫也就随口一说,竟劳烦大人翻箱倒柜的,还亲自送过来。” 安然一边打开画箱一边暗自深吸气,千万别抖!千万别抖!她尽量平稳地抽出那叠书帖,递给容妃。 “本宫临完后就给大人送回去。”钟惜珩轻巧地接了过去,还不忘对龚至昊柔媚一笑。“皇上,今日有幸得见文德帝年间大词人兼大书法家的真迹,您可愿陪臣妾共赏?” 安然原本稍稍平复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了——容妃啊容妃,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好在龚至昊无意停留。“爱妃当真用心!周之彝是太后最欣赏的词人之一,这咏月名篇题为偶得,实乃洋洋万言。白天写写就好,夜里可不要临了,熬坏了眼睛孤是要心疼的。”说完便先行离去。 安然和钟惜珩连忙俯身恭送,待其走远后,均长舒一口气;二人相对无言,就此别过。 踩着最后几抹细碎的斜阳回到画院,安然只觉得累,全身力气都跟抽干了似的。真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刚才的事皇上真的没起疑心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她心里没底,也无从琢磨。想那么多干吗?像她这种深宫菜鸟,过一关是一关,好在渊旻哥说了要救她出去,有希望就好,她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努力自保。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不舒服呢?难不成是因为看到他对容妃深情款款?就算是吧,她替自己申辩道,那也是为君美人不值。一想到君美人,她赶紧收敛了心思,还有正事没干呢! 安然从箱里取出君向婠的画像,她原本就打算趁今晚值夜、四下无人的时候重新画过。纸上的少女笑得明媚,却敌不过那点点殷红触目惊心。当日她紧张这画胜过紧张自己的性命,就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人儿见到这画会作何感想,能否换来一声叹息、几许怅惘以及片刻旧梦重温?只是纸上的玫瑰哪有现实中来的活色生香啊!这高墙内一拨又一拨的花儿,只为一人开,只为一人败,又有几朵能长葆鲜妍呢? 安然将画像重新审视了一遍:真可惜,本是一幅佳作,这会照着重画却未必能有当时的感觉。她不甘心地盯着那几处血迹,恨不能将其抹去才好,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有了!唰唰唰,她运笔如飞,在原图上连涂带抹、又勾又描的,末了还意犹未尽,又在空白处题了几行字。哈哈,这不就成了!我真是太聪明了!安然得意至极,只可惜身边连个喝彩的人都没有。 唉,这漫漫长夜该如何打发呢?她扫了眼空荡荡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到桌上那串钥匙上。对了,去库房转转,那里除了皇家收藏的字画,还有些存档的插图,何不拿来看看。安然擎着蜡烛走进黑黢黢的库房,一进去就叫故纸堆的气味呛得直打喷嚏。前两天为了找《月下偶得》她曾进来过一回,没想到白天晚上差别这么大。空气里的霉味益发浓重了,那些巨大的木制书橱在摇曳的烛光中鬼影幢幢、阴森可怖,不由得她不打寒颤,身上的汗毛也根根立起。好奇害死猫,此话不假!安然一边嘀咕一边麻着胆子往里摸。穿过一排排木架,她终于借着点幽光看到了“嘉祐”二字,于是飞快地取下那档卷宗,逃了出去。 安然的本意是从龚至昊开始,逐一回顾南怀国的历史,省的在这两眼一抹黑;可她失望地发现,这一卷里仅有十几张图,不仅缺乏明晰的排序,文字说明也不多,有些甚至都支离破碎的。不知道是不是卷卷如此,不过现任都这样了,前任估计也好不到哪去。看来这儿的存档备份工作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史部“溯源阁”倒是存有详尽的图文史料,但出入一趟也麻烦得很。得,凑合着看吧。 第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3) - 不如归去 - 潜霞 安然将那些图一一翻开:第一张画的是十年前新皇登基的盛况,接下来是祭天祈地大典,再往下有几张女子肖像,估计是选妃时用的。这些都好懂,最后两幅图却有些诡异。其中一幅的主角居然是把铡刀:刀柄处雕有一头怪兽,吐着长长的舌头,跟要舔血似的;底座刻有数个面目狰狞的人,皆为刀下厉鬼,有被开膛破肚的,拦腰截断的,还有身首异处的,一个个都张着嘴,竟似发出凄厉的呼号。铡刀一旁跪了个人,六十岁上下,在那大刀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渺小。太BT了吧!刑场上也要作画,能下得了手吗?安然只觉颈脖处泛着“嗖嗖”的凉意。另一幅画着熊熊大火中的三人,中间是位上了年纪的宫人,瘫倒在地,头枕在一双眼含泪的少女臂弯中,旁边还有个戴金冠的少年,满脸悲愤。这几个人是谁?他们都活下来了吗?这幅图应该是根据幸存者事后讲述画的吧,那少年会是当今皇上吗,他怎么会有此等遭遇?安然盯着这谜一样的图,眼前像扑腾着无数萤火虫似的冒出许许多多种可能,又被她一一掐灭了。 其实在这个晚上,猜谜的岂止安然一人?“永清宫”里也对着一封耐人寻味的信,思忖良久。 “薛清,你确定这是一字不落原样抄过来的?” “太后请放心,此人向来手脚利落、办事周全。” “这钟撼平是真老了,还是哀家看走眼了?拐弯抹角递封信进来,净絮叨些无关紧要的事――马厩里又添了哪些新品种,喂的鸽子又孵了几只幼崽,仅此而已,完全是妇道人家的做派!薛清,你倒说说这其中可有蹊跷?” “奴才也觉得没这么简单,可一时半会也参不透信里的玄机。不过也不打紧,太后只需盯紧容妃,静观其变,便可顺藤摸瓜,摸清钟撼平的心思。” “有道理!”裴朵赞许地点点头,“哀家就等着看她接下来会生出什么动静。” …… 裴朵口中的她这会正置身于一室昏暗中,一灯如豆,根本照不清她的脸。方才侍女要进来添灯,被她制止了,这样很好,借着夜的掩护,她可以卸下白日里的面具,爱什么表情就什么表情,不用担心有谁由此窥探到她的内心。远处靠窗的几案上堆着厚厚一沓《月下偶得》,还有那封信;之前趁她小寐的功夫应该有人已将其中的内容抄了去,这会估摸着已到了皇上或太后手里。 钟惜珩冷笑一声,除了她和祖父以外,世上怕是再没人能读懂那字里行间的秘密了。在她很小的时候,祖父就跟她玩一种暗语游戏,用一物指代另外一种或几种事物。那时她只当好玩,也肯花心思,很快祖孙间就形成了固定的套路。她还记得他俩用自创的暗语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在场的娘亲和姑姑云遮雾罩似的完全不明所以。今日这信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闲话家常,她却胆战心惊地读出另一层意思。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东西,祖父要来做什么?撇开这点不说,钟惜珩心中还有更大的疑团与不快。好容易送进来一封家书,为何只字不提娘亲?自打知道女儿被选入宫,钟夫人便夜夜不能安寝,常背着人悄悄落泪;那一日钟惜珩登上南下的辇车,她带着红肿的双眼强颜欢笑,走出好远还能依稀望见那独立寒风中的萧索身影。也不知道娘现在怎么样了?这两年多来过得可好? 蜡烛眼看就要燃尽了,却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哧”地迸出一簇光亮,照见了钟惜珩脸上的泪痕。整个屋子、连同她的身体,随即被黑暗霸占了,只一个地方除外――她的大脑。那里忽然变得异常清明,许多之前从没想过或刻意回避的问题一下子涌了进来。他们祖孙间的那套游戏一直持续到她进宫前,从最初的口头暗语发展为书面甚至图画的形式;虽然一切早已失去了小时候的乐趣,变得越来越晦涩,祖父却始终乐此不疲。她将其视为爱的表现――正因为她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他才费尽心思创建了一套惟有她方能心领神会的符号系统,一个只对她开放的世界。她从不觉得那是一种带着明确意图和目标的训练,直到今天、直到以这种方式重温了儿时的游戏。信里甚至不忘交待要她扮出疏忽的假象,好让人有机会窃取信的内容。祖父究竟摆了怎样一局棋?自己会不会也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呢? 她又想起接到圣旨的那个晚上,祖父房里传来娘亲的阵阵哭泣和质问,当时她满心烦乱,也没听得太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不该将她往火坑里推”;如今细细想来,自己入宫为妃难不成是祖父一手促成的?就为了进来找那个人、那样东西?难道说早在她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他就盘算好了她日后的用途,并着手为预料中的今天铺路了?钟惜珩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雁儿,雁儿!” “小姐怎么了?” “点灯!快,多点几盏!全点上!”此时的她真害怕会被这黑暗吞的骨头都不剩。 烛火一支支点燃,屋子又挣脱了夜的包围。不知是因为枯坐了许久还是不太适应这光亮,钟惜珩从位子上起来时身形都有些摇晃;她虚弱地走到案前,拿起那封信就着近处的蜡烛点燃了。 第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4) - 不如归去 - 潜霞 “河汉悠悠,云树萧萧,玉露泠泠,明月皎皎。人生百年叹无几,美景佳期休虚纵;且呼朋引伴、命友邀宾,对芳樽低吟浅唱,一任酩酊…”婉丽的词曲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口中吐出,久久回荡在“碧笙馆”内。这座湖畔的楼台在这个中秋之夜犹如一朵灼灼盛放的奇葩,远远望去,美得近乎虚幻。月华如水,天地间被洗得纤尘不染,开阔的湖面上灯光月影共徘徊,还有清波拍岸,温柔地应和着馆内的丝竹。良夜恹恹,不醉何如啊? 这派喜乐繁华却不足以感染安然,她抬眼望着窗外的月儿,又大、又圆、又亮,仿佛要在今晚弥补世间所有的不完满。没想到这儿的人们也将中秋视作团圆之日,不知道从前那个世界今夕何夕,是否也共此一轮明月?月下可还有人念叨着她的名字? 无情最是少年时,等闲别离易**; 明月清风醒复醉,浮云旧梦几度欢; 年光有限韶华黯,春伤秋思古今同; 欲将沉酣换悲凉,莫如怜取眼前人。 又一拨乐女朱唇轻启,居然字字唱到她心坎上,真要将她的心肠都揉碎了;周遭尽是轻歌曼舞、觥筹交错,这样一派旖旎风光中,她又会是谁的眼前人呢? 大厅前方中央坐着当朝天子,这会正被好几个嫔妃围住了敬酒,他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消受着美人恩。安然看得直冒无名火,使劲拿眼睛瞪他,却不意与他的目光短兵相接,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去。心虚什么?大大方方地看呗,不然怎么画?今日皇家大宴,国画院全体总动员,联手创作一幅《中秋夜宴图》;有的取景,有的描绘歌舞管弦,最重要的几个人物则由她负责。唉,大过节的,对着这么些美味佳肴,手里拿的不是筷子而是画笔,简直太不人道了! 再看看宝座上的那位,好吃好喝的,还左右皆美,真让人生气!哼,看我怎么画你的吃相!安然心里恶狠狠地说,下一秒又被自己的念头逗乐了,忙咬着唇环顾左右——还好,大伙都在各忙各的。她抬起头来,没想到又遇上了那双眼,于是再度乱了阵脚,赶紧俯身作画,好久没敢抬眼。 也不知到第几轮歌舞时,外头传来些微的响动,不多会就有一小太监急匆匆地进来。因为站在大厅外围的高处,安然看得分明:来人既惊且怕,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席间众人兴味正浓,哪里会注意到他,急的那小公公脸都红了,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就是不敢贸然前进。到底还是陆公公保留着几分警醒,不动声色地撤了出来。他原本还带着笑,听到一番耳语后,笑容彻底消失了不说,脸还越拉越长,恨不得下巴都要掉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小太监便猫着腰、一溜烟出去了。 出了什么紧要事,把陆公公都愁成这样!他闭上眼思索了片刻,睁眼时又恢复了标准的职业微笑。不想就在这时传来一声——“九丰,出了什么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启禀皇上,这个,这——”人群中自动分出一条线,好让所有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乐曲声也很知趣地减弱了。 “刚才外面吵吵些什么?” “是——是‘怀璧轩’的侍女要求见皇上。”陆九丰吞吞吐吐的。 安然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看看龚至昊,后者手里还端着碗酒,脸上却无甚表情;至于旁边的太后,则可能是全场惟一没有看陆公公的,她只是微微笑着,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大厅里已完全静下来了。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龚至昊过了很久才迟缓地应了声“嗯”。虽然跟在皇上身边好些年了,陆九丰还是吃不准这一声“嗯”究竟意味着什么,要继续说下去吗,还是到此为止?他抬眼望了望君上,在没得到任何提示的情况下终于鼓足勇气道,“启禀皇上,君美人殁了!” “啪!”冷不防一记清脆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前一刻还在龚至昊手中的琥珀青玉碗这下已摔成齑粉,他茫然地看着地上,像是有些痛惜地皱了皱眉,之后蓦地起身,大袖一甩,无视纷纷拜倒的诸人,大踏步走了。可怜陆九丰只得仓皇地跟了出去。 安然也和其他人一样跪倒在地。在听到“君美人殁了”的瞬间,她惊得手中的笔都跌落了,不过恰巧为玉碗触地之声所掩盖。那个温言软语、蕙质兰心的女子当真说走就走了吗?自己还欠她一幅画呢!然而,当听到那人边往外走边恨恨地说着“扫兴”的时候,她的自责完全为震惊所取代。凉薄至此,情何以堪?!君向婠在他眼里怕是还比不上那一只碗!他竟是这样的人吗? 其他人也开始陆陆续续撤了,先是太后、各宫嫔妃、然后是皇亲国戚、近臣、接下来便是乐师伶人,原本热闹的大厅转眼就变得空落落的,只留下满桌满地的狼藉。 “这画还画吗?” “怎么画?主角都没了,戏都散场了!咱们也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君向婠过世的消息没有引起多少波澜,没有人惊骇、惋惜、流泪、慨叹,甚至没有一句议论,好像她本就该无声无息地蒸发掉。安然环顾着曲终人散的大厅,心底的悲戚转化成嘴边一抹冷笑:当然,也不算毫无影响,至少提前终结了一场歌舞升平的盛宴。 第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5) - 不如归去 - 潜霞 她最后一个从“碧笙馆”里出来,沿着九曲回栏走上岸,发现地上躺了个女子;凑近一看,竟是晴芳——君美人身旁惟一的侍女,这会依然昏迷着,额头上血糊糊的一片。 “怎么回事?” “方才这疯丫头跑过来说君美人殁了,要见皇上,我们拦着不让进去,她竟一头撞上这栏杆!” 安然顺着小太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白玉石上果然有团暗红。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叫她一直躺在这吧。” “原本陆公公说先别声张,把她挪到别处去再说,我们正要抬呢,就见皇上怒气冲冲地出来了。这下谁还敢动啊?后来又出来好些人,太后、娘娘、各位大人,没一个发话的,我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哦,容妃娘娘倒是过来问了几句,之后也不了了之了。”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地方,还能指望什么呢?算了,别自找麻烦。她狠狠心,扭头就走,却只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回过身来。 “小公公,你看这佳节良宵的,躺个人在这,还流着血,多不吉利啊!不如劳烦你们几位将她送回去,如何?”安然边说边掏出些碎银子塞给为首的太监。 “大人说的是,可没有上头的命令,咱们也不好轻举妄动!” “皇上生气归生气,可也没不准你们抬啊,不是还有陆公公的吩咐嘛;再说了,万一皇上折返回来,还看见这样晦气的场面,几位公公怕是脱不了干系呀!” 一听这话,几个小太监很快忙活起来,找的找担架,抬的抬人。安然拉住主事的那个,又递了些银子,麻烦他去请位太医。 “大人倒是好心肠!就算太医肯去,她这样子多半也救不活了。” “她和你们一样,也是伺候主子的苦命人;小公公权当积德行善,多跑一趟。能不能救活,就交给老天爷吧!” 等他们七手八脚抬着晴芳走远后,四下再无旁人,楼台上的灯火也变得意兴阑珊。她却不着急往外走,转而朝湖边去了。月亮的半张脸不知何时躲在了云后,难道也怕人间的尘垢污了她的眼?夜风真凉,安然却不觉得。她先对着月亮拜了三拜,祈求上天怜悯那个忠诚的丫头,又从箱子里取出君美人的画像。画上的佳人仍在巧笑,现实中的芳魂已然杳杳。对不起,我本想明天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虽然与君向婠仅有一面之交,可安然认定她是个好人,想到她生前身后的凄苦,甚至连最后一个愿望也因为自己的拖沓未能实现,安然禁不住悲从中来。不行,我要把这幅画给她送过去,一定要去!她看了眼立于九曲桥前的更漏,距宫门落锁还有大半个时辰,应该来得及。 由于专拣边边角角的小路,她绕了一大圈才到“怀璧轩”,有个太医模样的人刚巧先一步离开,宫门只是稍稍带上了。安然迟疑地走进君美人的房间,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卧榻上的君向婠只剩小小一副躯壳,远远看去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走近了才发现一碗药打翻在地,被褥上有摊血,她嘴边还挂着丝丝殷红以及汤药的痕迹。晴芳那丫头定是伤心得昏了头,都顾不上给主子打理一下,就抱着不惜一死的决心去见皇上。安然拼命克制住转身逃跑的冲动,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那脏被子扔到地上,从衣橱里翻出件披风给君向婠盖上,又打来一盆水,替她净了脸。做完这些后,她取出那幅画放在君向婠心脏的位置,将其两手交叠着放在上面。 “对不起,我来晚了!没能让你看到这画最后是什么样,你也没法把它交给那人,不过…”她本想说给不给那人都没什么区别,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我们那边相信好人走后都会上天堂,你们这里是怎样的说法呢?往生极乐吗?总之,愿你的灵魂得到安息,愿你能在另一个世界找到幸福!”既然自己能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君向婠没准也已求得解脱,去到了更美好的地方。这样想来倒让她心里好受不少。 从正室出来后,安然又进了晴芳的房间。那丫头还在昏睡,头上缠了纱布,血倒是止住了,只是脸白得近乎透明。桌上散乱着几包草药和一副丸剂,她犹豫再三,还是捻起一颗药丸掰作两半,拿水调了,喂进晴芳口中。好姑娘,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你要坚强点,快醒过来,你主子还等你送她最后一程呢! 做贼似的出了“怀璧轩”,安然往宫门方向发足狂奔。好在这会更深露重的,除了巡逻的兵士也没人在外闲逛。借着夜的掩护,一路上还算顺利,只要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再走几百米就到大门了。偏偏就在这时,从与她所在巷道交叉的另一条巷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盔甲兵刃的碰击声。糟了,看来要跟他们撞个正着,一番盘查在所难免,就算不生出些事来也必然会错过出宫的时间。无故滞留皇宫,那可是掉脑袋的罪啊!她紧紧贴着墙壁,大气都不敢出,在心里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佛都拜了一遍,祈求巡逻队通过时不会注意到她。她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那队兵士尚未走到路口,就听到几声异响。 “哪来的声音?” “上面来的,像是那边屋顶上。” “快!过去瞧瞧,仔细房上有刺客!” 安然听着他们匆匆往反方向赶去,长吁一口气,还不忘拱手叩谢佛祖。呵呵,又是有惊无险的一回! 第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6) - 不如归去 - 潜霞 中秋夜,团圆夜,家家户户晚饭后赏月观花,点灯放炮,好不热闹。然而,当推迟了两个时辰的宵禁一到,原本沸腾的街巷还是很快安静下来;玩累了的人们枕着一床明月、满室菊香酣然入睡,哪里会留意屋顶上的动静?所以,在甩掉了几条尾巴后,那个颀长的身影就开始了月下独舞——在错落纵横的屋瓦房梁间轻轻跃起、盈盈落下,一连串疾走,间或来个优雅的闪转腾挪。即便有值更人偶尔抬眼瞧见了,也定会以为自己眼花,或是撞见了月中仙子,因为不过揉揉眼的功夫便无处寻芳踪了。就这样,飞越过一排排屋舍,那身影最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北府街颜老爷家的“水绘阁”。他一边掸着衣服,一边抬脚进了园子,不想走廊廊柱后竟冒出一人来,还唤了声“旻儿!” “娘!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这么晚你上哪了?”见儿子支吾其词,颜夫人叹道,“这样做值得吗?” 颜渊旻半晌没缓过神来,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到声声叹息。 “你为了那人闯入宫廷禁地,哪天不明不白送了命人家都未必知道!” “娘请放心,孩儿——” “你有几条命?”颜夫人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不由分说打断了他。“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罔顾自身安危,你置父母于何地?她对你就那么重要?还有你的武功是怎么回事,不像当初我教你的路数,我们钟家也没有这样精深的功夫。” 颜渊旻被轰的头都大了。平日清淡寡言、甚少露面的母亲居然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是,他是连着好几个晚上溜了出去,先去安然院子里瞅瞅,见她在家好生呆着,他才放心,要碰上她值夜或是晚上当差,他就会去皇宫大殿的屋顶上盯着。像她这种喜欢揽事的冒失鬼,保不齐哪天会出差池。今晚不就是吗?想到刚才替她脱险的一幕,他嘴角竟不自觉地上扬。 “怎么不说话了?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这回搪塞不过了。 “您是不是也跟父亲大人一样,认为我和安然之间荒唐至极?” “那倒没有,我追问再三,华婶总算说了实话。我是气她哪点好了,值得你这般付出?” 颜渊旻抬起之前一直低着的头,眼中闪烁的无畏与激情甚至穿透了黏腻的黑暗。 “喜欢一个人哪里会去计较值不值得,只需投入全部的赤诚去体会:她皱眉,我揪着一颗心;她掩面,我跟着流泪;她笑了,我的世界也亮了!这种忘掉自我、放下自我的过程多美啊!热情得奋身不顾、盲目得晕头转向、付出得纯粹执着、这正是我想要的;没有经历过这些,怎能算完整地活过?孩儿现在是有些率性,可人不轻狂枉少年!四平八稳、老谋深算、通通留到以后再说吧,我就不信母亲当年没有因为喜欢一个人做过离经叛道的事,没有受到过外祖父的诟病?既如此,今日您怎不体谅孩儿的心境?为什么两代人之间总重复着同样的问题?” 这番论调让颜夫人吃惊不小,她下意识地捂住左腕,语气稍缓。“你说的不错,我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你现在的心思,但你行事也得有个分寸。” “让父母亲大人如此挂心,却是孩儿不孝,”他说着又垂下了头,“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且她今日身处迷局也是因我之故。” “你这样对她,她可晓得你的心思,可能回报同样的情意?” “两情相悦固然好,如若不然,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平安喜乐,也未尝不是幸事。” “就算她的笑泪与你无关,也无妨?” 颜渊旻沉吟片刻,缓缓地笑了,笑中夹杂着几许无奈与自嘲。 “呆子!”又一声痛惜的长叹。 “人生自是有情痴!母亲不也如此嘛。” “你说什么?” “这些年您对父亲的冷淡疏离,儿子全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同时我又感动于您的坚执——尽管所嫁非所愿,您却从不认命,宁可孤独也要听从内心的召唤。从前总觉着这种方式无论对谁而言都近乎残酷,可这半年多来我好像有所悟:幸与不幸,因人而异,全在乎自己的感受。所以我尊重您的选择,也敬佩您的长情长性!” 如果不是夜得深,如果不是一味自说自话,他定能看见母亲的脸已变得煞白,身子靠上了廊柱。好一阵子她才开口道,“谁跟你说的?他们就是这样告诉你的吗?”声音显得遥远而苍凉。 “孩儿自己猜的。就算父亲当年做错了事伤透了您的心,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您难道看不出他在乎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两位姨娘为何总是落落寡欢,至今未有身孕?如果您心里真的有他,何至于到现在都不能释怀,难道爱竟敌不过恨?您一走了之也就罢了,可长久以来您和父亲处在一片屋檐下,令他可望而不可即,是不是太折磨人了?要是您真的在乎他,怎会感觉不到他很少有真正开怀的时候,即便在大笑时眉宇间也藏了份阴郁?所以,我断定您心里的人不是父亲,不然断不至于这样误了别人,也苦了自己…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孩儿说错话,惹您伤心了?”要不是听到两三声压抑的抽泣,颜渊旻一时半会还住不了口。 颜夫人重重地闭上眼,像是要将眼里心里的泪一股脑赶出去。她放下捂着嘴的手,待情绪稍稍平复后才重新出声——“没有,你说的很好!我只是有些感触,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竟能说出这样多的道理!好了,很晚了,快歇着吧。”说完就要往外走。 “娘,武功一事我日后再跟您解释,您放心,孩儿绝没有学什么邪门歪道。” “嗯。”颜夫人口里应着,脚下却加快了步伐。 见母亲匆匆出了园子,他甚为懊恼。定是自己话说得太过,伤着她了。娘也是为我好,我至于反应如此激烈吗?唉,以后出门前可要更加仔细了,省的她发现了又要担心。 第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7) - 不如归去 - 潜霞 就在颜渊旻睡下不久,皇宫上又出现了一条黑影,以同样漂亮的身手干净利落地进到“怀璧轩”,熟练地摸进了君美人的房间。上回来差不多是半年前,谁曾想那次道别竟成了永诀。床上躺着的小小人儿,给过那么多贴心的抚慰,曾是他内心深处一抹暖阳,如今却没入永恒的黑暗,徒留一具行将**的躯体。她真忍心弃他不顾、无视他的荣辱悲欢了吗?他的目光掠过桌上铜盆里带血的毛巾、弃于床脚的血被、碎成几片的药碗、最终无可逃避地落在她身上。此时的她就如萎谢了一地的花儿,瞧上一眼都让人心碎。诶,这是什么?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下抽出一张纸来,打开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她又回来了!还是那样温婉的笑,会说话的大眼睛依旧在低诉衷肠,她倚着身后一树梅花,瓣瓣梅红萦绕周身,还有两行诗,是她在轻轻吟哦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 晴芳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梦里先是被人追杀,好不容易挣脱了,又一头栽进水里;她不会水,也喊不出来,只有拼命划动手脚,却还是一点点往下沉;突然,水底的地面裂开了,射出万道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却觉着有双手将她一直往上托,往上托…虽然看不见,但那双手给她的感觉再熟悉不过了,所以醒过来的时候她嘴里还叫着“主子”;只是眼前这团模糊的黑影好像并不是主人。晴芳扭了扭僵直的脖子,感觉脑袋前所未有的沉,她又努力眨巴了几下眼睛,终于看清来人后,险些惊得翻下床来,对方却示意她不要动。 “你主子是怎么回事?不是送了好些药来么,都不管用吗?” 晴芳又清醒了几分,一想到梦里那双手再也不能给她梳头、替她掖被子了,豆大的泪珠便从眼角涌出,最后索性串成串了。 “主子从来都不肯喝,每回煎好了都让直接倒掉,只这最后几次昏死过去,我才勉强给她灌下几口。” “为什么?” “为了您!她不愿成为您的掣肘和负担,她说自己若不在了,便少了样能够伤害您的利器,所以老早就抱定了向死之心!” 黑衣人听到这里,忽然转过身去,晴芳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他在喃喃低语,前半句没太听清,后半句好像是“只有香如故”… —————————— PS:新手哈,居然不知道一章的字数不能少于1000,不然都传不上去;章节没安排好,可实在又不愿滥竽充数,只得从下一章copy了百八字。唉,⊙﹏⊙b汗! 入秋后的日头跟纸老虎差不多,刚开始还能唬唬人,到后来就成了摆设。架不住中秋过后几场透雨,空气中仅余的一丝温热也消失殆尽,寒意一阵紧过一阵,树上枝头都变得光秃秃的,阴风却仍不肯罢手,泼妇似的镇日里哭天抢地,闹得人心下惶惶。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1) - 不如归去 - 潜霞 入秋后的日头跟纸老虎差不多,刚开始还能唬唬人,到后来就成了摆设。架不住中秋过后几场透雨,空气中仅余的一丝温热也消失殆尽,寒意一阵紧过一阵,树上枝头都变得光秃秃的,阴风却仍不肯罢手,泼妇似的镇日里哭天抢地,闹得人心下惶惶。安然这几天情绪很不好,一是畏寒,从前她总是宿舍里头一个穿秋裤毛裤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明日就要随皇舆去祁山围猎。想到自己要在车马上颠簸劳顿,还要在凄风苦雨中瑟缩作画,她只差没哭出来,对龚至昊的恶感又增加了几分。她瞅了眼“礼勤司”送来的随扈名单,那支据说是专为打猎组建的军队果然赫然在列。 “雷霆军”是当今皇上五年前亲手打造的禁卫军,只听其调遣。当时,亲政才俩月的龚至昊昭告天下,要重建一支亲兵卫队,对应试之人不论出身过往,只求真才实学,还委任顾命大臣谭邦佑为统帅,全权负责此事。世人都说皇上年纪虽轻,抱负却不小。谁知几年下来,这支军队似乎只干了一件事,即在每年的春狩秋围中陪伴圣驾,助其驰骋畋猎;即便在京城呆着,这支“天下英雄悉归麾下”的军队也没有人们想象中的英武整肃,成天抽烟打牌、饮酒作乐,就差没扰民了。 唉,谁叫人家是天字第一号富二代呢,偌大一份家业想怎么败就怎么败;抱怨也没用,牢骚太盛防肠断,还是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吧。 安然并非独一个为秋围发愁的,有人比她更甚,愁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过原因恰恰相反。 “太后,求您再跟皇上说说,把云儿带上吧。”裴朵的表侄女、年初才入宫的裴贵人已在“永清宫”闹了好一会了。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皇上向来不带嫔妃去围猎。刀枪无眼,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那个姓君的贱婢呢?臣妾听说皇上当年带她去过。” “当时她还只是个侍女,现在人都死了,你跟她较哪门子劲?再说你入宫才多久,就是珍妃容妃也从未去过。” “正因为云儿是新人,跟皇上亲近的时间不多,才格外看重此次机会。”说着又要抹泪了。 “好了!”裴朵欠身将她扶起,“姑母知道你的心思,不过皇上体内余毒未清,你去了也没用;更何况这风雨交加的,还不如在宫里好生呆着,静心养性。别只盯着眼前的一步半步,日子长着呢,到头来拼的终究是耐力。” 好容易将裴贵人打发走了,裴朵无奈地直摇头:将她弄进宫来原是见她聪明乖巧,希望对自己有所帮衬,如今看来这心智还是太嫩了,不知道能不能调教过来? “薛清,‘礼勤司’的名单送来了吗?” “太后请过目。” 裴朵迅速浏览了一遍。“跟往年差不多,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王公亲贵也只有端闳一人。哀家原以为他是要借机笼络权臣,如今看来又不像,可要说纯粹为了玩乐,也不用捡这样的天去啊。每年都这个时候出发,风雨无阻,这其中可有什么古怪?” “奴才听说祁山一带生长着一种叫‘蛫’的灵怪,平时看上去与古树、巨石无异,却会在暮秋时分化作狮身蟒面的怪物,它的涎液据说乃天下奇珍,有起死回生之效。曾有胆壮之人进山寻它,可多是有去无回,至今尚无人得窥其真貌,自然也无法应证此传言的真伪。不知皇上是不是听闻了此事,故而专拣这个时候进山。” “也许吧,毕竟还年少嘛。他带了多少人马?” “就是‘雷霆军’留在京都的万把人,祁山行宫里应该还有些。” “‘雷霆军’,哼——”裴朵嗤笑了一声,“对了,方才说的那个‘蛫’应该很凶险吧?” “传闻它力大无穷、速度极快,一张嘴就能将人整个吞了!” “那在对付它的时候出点意外也在所难免喽?” 裴朵若有所思地看着薛清,后者平静地应道,“狩猎过程中本就处处存着隐患,遑论对付这样的凶物。” “是啊,先皇当年不就是…”原以为过了这么久,“先皇”早已不是禁忌了,孰料一提到他还是勾起满腹伤心,后面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她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指示道,“多派几个人盯着,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回宫后直接向我禀报,要越详尽越好!”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2.) - 不如归去 - 潜霞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3) - 不如归去 - 潜霞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4) - 不如归去 - 潜霞 失足的一瞬间,安然脑子里明白的很,她知道自己这回真成自由落体了,多半是在劫难逃。可急速的下坠和刺骨的寒风很快令她晕眩了,只在迷迷糊糊间感到肩胛处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她努力睁开眼,居然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五官因紧张都有些走样。肩头刚被松开,她腰间又环上了一条手臂,那人在狂吼着什么,像是要她“撑住”;借着残存的一点意识,安然抬起胳膊抱住他。她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里握了把剑,剑尖直抵岩壁,引得一路火星四溅,同时双脚不停地往石壁上蹬踹,希望借此减缓下坠的势头。然而,这种种努力在高山深壑面前收效甚微,依着目前的速度,二人依然凶多吉少。 安然此刻已完全清醒了。她不知道这个被她在心里斥作薄情寡义的人为何跳了下来,恐怕今生也无从得知了,但这会叫他这样搂着,真是既心醉又心碎。 “放开我!”她几乎咬到他的耳垂。 “不许!”他答的决绝。 安然索性放开了手臂,腰间却被箍得更紧。 “颜安然,看着我!”他眼中风起云涌,有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当然还有灼灼的愤怒。“孤的旨意你也敢违逆!” 安然不再挣扎了,因为那样只会加重他的负担;她乖乖地重新抱紧他,偎在他胸前。就当是生命最后时刻的放纵吧! 龚至昊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难道今日果真要葬身于此?不,不会的!他是天子啊,是人们口中的“万岁”,是这片江山的主人,怎可能如此渺小无助?原来一切不过是虚妄,在事实的棱角前顷刻化为泡影。他连忙又提了口真气。一次不能耗费太多,得留到最后关键时刻用,但谷间云雾缭绕,遮挡了向下的视线,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就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下方终于显现出一片模糊的阴影。龚至昊打起十二分精神,调动余下的全部内力,将手中的剑深深刻入岩石,同时将身体一侧尽量往崖壁上贴,以期降低速度。快到面前时,他才看清那阴影竟是从岩缝中横生出来的树丛;下一秒他们就踩上了颤悠悠的枝条,从茂叶中穿过。龚至昊没有错失这个良机,将剑精准地插入了碗口粗的树干。于是,尽管依旧悬在空中,俩人到底停了下来。 “还好吗?” “嗯。” 怀里的人儿抬起脑袋,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却还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他暂时松了口气,又往下打量了一番。好险哪!这里距谷底不过数丈之遥,多亏这几棵树的缓冲延阻,否则,直接落地不死也要受重伤。他又试着运了运气,将剑猛地一抽,可怜安然并不知道谷底已经很近了,还以为又要开始新一轮坠落,吓得赶紧闭上了眼。 咦,怎么不动了?着地了吗?好像没往下落了。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么高下来居然没死,还是我已经摔得灵魂出窍了?她好长时间没敢睁眼,最后还是在脸上掐了一把、感觉到痛了,才迟疑地睁开双眸,却对上两道戏谑的目光。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5) - 不如归去 - 潜霞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6) - 不如归去 - 潜霞 定下神来才发现天色已晚,得赶紧寻个过夜的地方。他四下里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在那片救命林的下方有个天然的岩洞,距地面有丈把高,就不知道容不容得下俩人。他抬脚在石壁上轻轻一点,转身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便消失在洞口。安然看得目瞪口呆,差点鼓起掌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吧,真是迷死人不偿命啊!早知道他有此等入地升天的功夫,刚才从上面下来就该好好欣赏,也不知错过了多少帅呆了的场景! 龚至昊没想到此洞口小腹深,呆俩人绰绰有余。他折回洞口去接应安然,却见她仰着脖子,脸上的神情又是崇拜又是惋惜,不觉好笑——真是无时无地不可神游! “上来!”他使出一招“倒挂金钩”,脚尖勾住洞口凹凸的石块,探出大半个身子。酷毙了!安然轻叹一声,抓住他递过来的手,感觉被一股沉稳的力道带离地面,下一秒居然被他双手托着抱进了洞里。不过这回没等她开口,龚至昊就将她放下了,还冷冷地来了句“谢就免了吧”。她尴尬地看着这个临时避难所,单是想想要和他在此共度一夜都脸红心热,谁知他一声不吭又跳了下去,再上来时居然抱了好些树枝,还有几只盛了水的竹节。 “皇上,您不会是想生火吧?” 安然见他掏出火摺子,颇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富家子难道不晓得湿的柴草即使点着了也会生出很多烟来?到时别说取暖,两人怕是都要变成熏肉了。龚至昊也不理她,自顾将那些枝条垒好,还挺像模像样的,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样的东西,奇的是居然能用火点着。 “这是什么?” 他还是没答话,眼皮都懒得抬,只径直将那东西扔进柴堆。只听一阵“哔哔啵啵”,湿乎乎的枝叶很快烧起来,而那块原本平淡无奇的石头竟在缓缓熔化的过程中大放异彩,看得安然都痴了。 “此乃‘点苍玦’,极易燃烧,是上好的助燃物。” 就在她以为接下来都要和他无言以对的时候,对方却开口了。 “想必是极稀罕的宝贝吧!” “嗯,番邦进贡的。” “真可惜!” “不过是身外之物。”见她不接话,他又补了句,“你喜欢?” “嗯。是石头我就喜欢,别说还是这样的灵石!”她抬头冲他一乐,“我这人挺奇怪的,亮晶晶的东西一概看不上,倒是对那些温润朴厚的爱不释手。” “哦——”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呀,皇上,您身上在流血!” 龚至昊顺着安然的目光看向自己右侧身体,只见从腋下到腰际的衣裳划了道大口子,里面有血沁出来。想必是刚才在岩石上连擦带撞的,伤到了胸肋。 “不碍事!” “那怎么行?平头百姓尚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珍之重之,何况天子?皇上当为天下万民爱惜自己才对!”因为着急,她语气有些生硬,忽而念及这“以天下为己任”的万金之躯正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便愈发不安。“再说还要想办法回去,有伤在身多有不便哪,还是由臣替皇上包扎一下吧。”她说这话时已放缓了语调,听上去再温柔不过了。 龚至昊心下一动。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7) - 不如归去 - 潜霞 “好吧。”他嘴里答应了,脸上却摆出副老大不愿的样子。 安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放弃了抵抗,大喜过望,却见他泰然自若地摊开双手,似乎在等她为自己更衣。真是被人伺候惯了!她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唉,这里的衣服真麻烦!安然这半年来一直在与之抗争,天气转凉后这种斗争渐趋白热化。左一样右一样、林林总总十多样也就罢了,不同日子不同场合不同着装不同搭配也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繁复的装饰?领袖襟衽、盘扣纽扣滚边镶嵌、加上绶带、冠、履、珠玉杂佩,出门少说也要半个小时,生生耽误了多少宝贵的睡眠,害她没哪一天不在进宫的路上打盹。眼下就更不用说了,长这么大她是头一回替别人――还是一男人――更衣,那衣服也是存了心要戏耍她,一点都不配合,单第一粒扣子就不知解了多久。她既羞且躁,不一会儿脸就红了,跟熟透的苹果无异。 “有劳颜卿了!”吹拂在耳边的男性气息更是令她心如鹿撞。 “哪里哪里。”可怜安然下巴都快贴到胸脯了,哪还看得到龚至昊嘴边的坏笑。 上衣终于全部解开了。哇塞,标准的八块腹肌耶!眼前的躯体充满阳刚之气,瘦削却不失精壮。她不禁莞尔,自己怎么像个窃玉偷香的登徒子?于是赶紧收敛心思,查看伤处。还好大部分都是擦伤,只有一处寸把长的口子比较深,还在渗血。她赶忙取下自己腰间那条宽大的布带,打算给他包扎伤口,可刚挨到他的身体就跟触电了一般。 “好烫啊!皇上,您是不是发烧了?”安然伸手去摸他前额,莫非伤口感染了? 龚至昊有些狼狈地把脸别开。“不打紧,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热毒。” “热毒?”安然音调都提高了八度,“有性命之忧吗?” 她紧张兮兮的表情让他很受用。“放心,没事的,就快好全了。” “当真?” “当真!” 安然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开始低头处理伤口。她哪里知道热毒只是部分原因,更主要的是因为她――她那红红的脸蛋、修长的粉颈、在他肌肤上摩挲的玉指、还有那含娇带怯的神情,弄得龚至昊气血翻涌,满以为眼前这把火已蹿入体内,烧得他只差喷出一口血来,只好用内力死扛着。早晓得有如此大的内耗,真不该让她侍弄那点皮肉伤!他惟有苦笑,却听到一声欢呼――“好了,大功告成!” 不愧是“红十字协会”的会员,这手法,太专业了!安然陶醉于自己的杰作中,不知何时竟叫人握住了下巴;随着头被慢慢抬起,她全然暴露于那双她一直试图逃避的眼眸前,无可遁形。她看出眼底的波澜起伏,雨乱云狂;看着那瞳孔在一点点收缩,颜色由浅变深;她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自己,不知因为期待还是害怕,竟在微微颤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PS:潜霞的人气好可怜哪!55...亲若是喜欢,留个言,发个评论什么的哈,最好能收藏,就是加入书架啦。不过得先注册成红袖用户才行,貌似有点麻烦。嘿嘿!总之感谢所有不辞劳苦、点进来看我文字的朋友哈!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8) - 不如归去 - 潜霞 “皇上,您会弄伤臣的!” 她的话有如一缕清风吹进他昏热的大脑。的确,若放任这份绮念,他极有可能害她成为第二个向婠。虽然毒伤已好了大半,他却不愿冒这个险;且一想到那个名字,滚烫的心瞬间冷却。 龚至昊当下松开了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知颜卿的肌肤竟似婴儿般细腻光洁、吹弹可破,”他轻咳了几声,“只怕孤身边的众美见了也要羡妒不已!” 这话假大发了,她脸上应该还残留着烫伤的疤痕啊!安然嘴上说着“皇上谬赞”,脚下飞快地逃离。刚才的情形令她心有余悸,她宁可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也断不会替他穿衣服了。好在龚至昊也没再为难她,一声不吭捡起衣服自己穿了起来,却不想从中抖落下一张叠得十分齐整的纸。安然知道上面必定记着极为重要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贴着胸口放,而且他此刻拿在手里,神色颇为凝重。可能是军国大计吧,她想,不料他竟当着她的面慢慢打开。借着烧得正旺的柴火,她看了个分明,原来是君美人的肖像。那一刻,她心中郁积已久的阴霾一扫而空。 “你画的?”良久,龚至昊的目光才离开画像。 “是!” “诗也是你赋的?” “下官岂有此等锦心绣口,乃是借用他人的咏梅词来比拟君娘娘。”但愿君向婠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 安然不敢告诉他那飘零的红梅实为鲜血凝成,怕勾起他的伤心事,但其实龚至昊已从晴芳口中得知了那一天的经过,所以他对这画是既爱又怕,想看又不敢看,生怕血泪相和流!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多亏了颜安然,向婠才能重回他身边,再不会离开,也不会老去。 “你的画跟谁学的?” 安然没料到会牵出这个话题,搪塞道,“小时候自己胡乱画着玩,进颜府后便得到了义父的悉心教导。” “仅此而已?” “嗯。”这一声简直是含在嗓子眼里。 隔着跳跃的火苗,他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回回都欲盖弥彰;倘若哪天她对各方都失去了利用价值,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念及此,他心下一沉。 “看来颜卿果然是天生的画材!”说完他起身往洞口走去,对着外面的茫茫夜色陷入了沉思,很久没再发话。 “皇上是在忧心如何才能回去吗?”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声,过了会才续道,“端闳他们在上面应该也会想办法,你勿需多虑!” “我才没多虑呢!这么高摔下来都没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老天爷既然让我们活着,还能不给我们回去的法子?皇上您听我的,睡一觉,到明天自会有答案。” 龚至昊被她那满不在乎的样子逗乐了。“你倒是人如其名,处之泰然!好吧,听你的,睡觉。” “那个——可不可以劳烦皇上放臣下去?臣,臣想…”她闪烁其词,他却一脸茫然。真笨哪!这都意会不了!眼下腹中告急,容不得她再忸怩作态了。“那个——臣想出恭!” 可怜龚至昊刚捧起竹筒喝了口水,一下子成了喷泉。“咳咳咳——呃,我同你一块下去。” “不用!您就像刚才接我上来那样把我放下去就行了。” “也好,”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是颜卿一会可要留神了,这山中多鬼魅,昼伏夜出,常从背后攻击人,而且…” “好了,好了!”安然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拼命摇晃着,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要不——要不还是烦请皇上陪臣走一遭?” ……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9) - 不如归去 - 潜霞 从梦中醒来,安然发现自己正蜷曲在龚至昊怀里。她的身体定是在火熄后不久便毫无愧疚地背叛了她,不过她倒不急于纠正;眼前的人儿鼻息均匀,再赖一会儿也无妨。这会挨得这样近,那双魅惑的眼又是闭着的,就让她好好看看他吧!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由他发际开始,一路扫过宽阔的前额、剑一样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直抵那冒着青茬的下巴。他长得不算漂亮,不及渊旻哥和端闳王爷好看,却给了她一种别样的感受。先前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可眼下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卧在身边,她却没来由地想要落泪。一瞬间,她豁然洞悉了自己的内心:原来,从第一眼开始,他就让她莫名地心疼。很可笑不是吗?富有四海、威风八面的帝王哪里轮得到她来心疼?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从为数不多的几眼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他——越喧嚣越落寞、越完满越孤单。他要是她的孩子该多好!她可以夜夜唱催眠曲、拍着他的背让他安睡,决计不会叫他如眼下这般在梦里依然攥着拳、拧着眉。 就在她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时,龚至昊忽然睁开了眼。这一次安然没有躲避,坦然迎了上去,对方也是出奇的平静。二人几乎同时感念起这个山洞的好来——它的与世隔绝让人放下了外间种种,只需静静依偎、单纯守望。这一刻,连言语也显得多余,那脉脉交汇的眼神早已融入了千言万语、万般柔情。 就在俩人恨不能对视到地老天荒的时候,洞口响起了“呜呜”声。安然一个激灵,飞快地坐起。 “大块头,是你吗?” 还没跑到洞口,她就叫一条毛茸茸的手臂拎了出去。 “真是你,太好了!我真担心他们会伤到你。”她被舔得“咯咯”直乐,忽然看见龚至昊飞身而下,手中还握着明晃晃的剑。 “嗯——”大块头表示严重抗议。 “皇上,不要!昨日要不是它,微臣已死于乱箭之下。此乃灵兽,祥瑞的化身,也是臣的朋友,请您不要伤害它!”谁伤害谁还不一定呢,她这么说无非是要给他留点颜面。 龚至昊片刻犹豫后收回了剑,却将安然一把扯过来护在身后。那大家伙忽然探出一只爪子往他身上抓去,好在他早有防范,搂着安然、身形一晃便在数米开外了。 “别闹了,大块头!他受了伤,经不起折腾的。”安然指了指龚至昊身上的绷带——“呀,又在流血!” 那灵兽长哼一声,一副委屈的表情,举起前肢比划起来。 “什么,你要他脱衣服?” 见它连连点头,安然又好气又好笑。“别说他有伤在身,就是没伤也不能随随便便因你一句话就脱衣服。他可是皇上,我们当中最大的官!” 大家伙却不依不饶,继续手舞足蹈,还伸出舌头在自己右侧身体上舔了舔。 “啊,你还要舔他?!”她谨慎地瞅了眼龚至昊——脸这样臭,还是别笑得太过分!于是故作懊恼地拍拍脑袋,“我是不是会错意了?” 尽管憋得很努力、很痛苦,她还是遭了狠狠一记白眼。可下一秒,那张酷酷的脸上便毫无预警地绽放出顽童般的笑容,直笑得她七荤八素、七慌八乱、七上八下、七零八落…好容易缓过神来才发现他竟在动手解除上衣和绷带。这样一件多少有些尴尬的事居然被演绎成了行为艺术,整个过程优雅从容,连牵扯了伤口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减损那迷人的微笑。安然眼都直了——偶滴神哪,他该不会脑子短路了吧?!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10) - 不如归去 - 潜霞 赤/裸上身的男人冲眼前的庞然大物勾勾手指,旋即陷入了口水的包围,连一蹦三尺远的安然都有幸被溅上了几滴。那条大舌头毫不见外地将他脸上身上舔了个够,完事后的龚至昊俨然是只落汤鸡,身上湿乎乎的不说,还有东西滴滴答答往下掉。安然实在忍不住了,心想与其憋死,不如放开怀抱乐它一回再去领那“大不敬”的罪名。于是,一股笑的激流喷薄而出,连带周围的空气都在颤动。猛翻了几通无效的白眼后,龚至昊只得听之任之。中间有一段笑声渐悄,他只当她要偃旗息鼓,遂故作大度地问道――“不笑啦”,孰料又引爆了一阵荡气回肠的声浪,气得他恨恨地撕下一截绷带,在身上用力擦拭起来。 等那笑声最终止住,龚至昊已将自己拾掇得差不多了。 “呀,皇上您身上的伤…”安然围着他上下左右看了又看,却连一星半点伤痕都没找到。那条波斯魔毯果然神奇,所到之处肌肤宛如新生。 “看够了吗?看够了我可要穿衣服了!” 安然无暇理会他的嘲弄,转身朝大块头奔去。 “快,再舔舔我!”她冲它扬起脸。 昨晚龚至昊夸她皮肤好,她只道是没话找话;如今想来,脸上的旧伤定是被那条神奇的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所以,眼下她迫切希望再做个口水面膜,好让青春痘、皮肤过敏什么的从此彻底saygoodbye。 “颜卿不妨除去衣衫,也来个口水浴好了!” 安然正闭着眼享受面部spa呢,一听这话,连忙闪到大块头身后。“呃――多谢皇上美意,可惜臣素来体弱,这露天浴只怕无福消受。” 龚至昊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大家伙抢了先。它这回一张嘴就是叽里咕噜一长串,弄得安然这个冒牌翻译云里雾里的;于是它又连蹦带跳地比划了一通,结果差点引发小型地震。等安然终于大彻大悟地“哦”了一声,竟从口里喷出二两土来,再看看那边的龚至昊,也成了土人一个。 “皇上――”她兴奋地奔将过去,“有回去的法子了!大块头要带我们上去!” 她好似刚刚挣脱泥浆的花蝴蝶,身姿轻盈、满心欢喜,龚至昊当下觉得心头又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急于回到上面那个世界。 “皇上――” “你且候着,我去去就来!”说话的功夫,人已飞入洞中。 他又一次将“孤”说成了“我”!安然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这个神奇的地方似乎令她与他在一夜之间近了很多、变了很多,可惜很快这一切就将成为过去。她忽然想到《天龙八部》里西夏公主招亲时设的第一个问题――“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逍遥快乐?”会是这里吗?她的答案会跟段誉、虚竹的一样可笑吗? 再次现身的龚至昊手里多了两个竹节,正是昨晚盛水用的。拿这个干嘛,该不会是留作纪念吧?她自然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倒是从那声淡淡的“走吧”当中听出了几分不舍。 第六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1) - 不如归去 - 潜霞 今冬的初雪来得有些迟,不过气势倒不小,颇有些塞外的感觉。因此,见钟惜珩对着窗外出神,龚至昊只道她是触景生情了。 “洪城的雪怕是已没过脚脖子了!” 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美人闻言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起身;这让他多少有些吃惊――平日她虽不热络,礼数却极为周全。 “爱妃可是想家了?”他走上前抚摸她将将梳洗完毕的青丝。 “想家又如何,皇上可会准惜珩回去?”她声音低柔,脸上却清冷的很。 “爱妃这模样叫孤好不伤心!孤这回离宫是久了些,可还不是一回宫就来看你了。” 钟惜珩蓦地起身,继而郑重地跪下。“臣妾没有埋怨皇上的意思,臣妾只想知道,今生还有无重返故土的可能?” “年关将近,思亲念故也是人之常情。”他温柔地将她扶起,“孤答应你,等天气转暖,手头又无紧要事,定会亲自陪爱妃回趟洪城。” 如果没有安插在周围的这许多眼线,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面对心爱之人时的炙热眼眸,钟惜珩几乎就要相信他便是她这辈子的倚仗。 “皇上不觉得累吗?” 龚至昊原本捏着她几绺头发放在鼻子底下,听着话锋一转、语带讥诮,不禁愣了愣。 “明明对着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却要摆出深情款款的样子,皇上啊,臣妾都替您觉得委屈!” “爱妃何出此言?一直以来孤如何待你你不是不知道。” “知道,当然知道!皇上待臣妾从来都是有宠无爱。在您眼里,惜珩不过是维系边军稳定的纽带,一件有价值的供品,而不是一个可以爱的女人。这几年,臣妾就像活在沙漠的蜃景中一般,表象浮华,内里荒芜。有时我真恨自己是什么大将军的孙女,如若不然,便能和其他普通女子一样,得到一份平凡却真实的爱,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夫君客客气气地供奉着,连一根指头都懒得碰。” “爱妃言过其实了!孤是不曾与你有过肌肤之亲,可不光是你,其他各宫都一样…” “只‘怀璧轩’除外是吗?”她知道他心头那道疤在哪。 龚至昊果然眸中一暗,却还是维持住了面上的风和日暖。 “孤不忍再多一人受到同样的伤害!” “伤害?臣妾不在乎!为了得到皇上完整的爱,臣妾不怕变成君美人那样。”钟惜珩说着卸下腰带及外衣,摆出一副撩人的姿态。 龚至昊带着欣赏的眼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末了一步步逼近。钟惜珩强自镇定,毕竟是拿自己当赌注,万一押错了呢?他的手像抚摸琴弦一样从她玉臂上划过,在她心底激起一片颤栗。难道她真错了,竟在玩火**?身体一旦沦陷,她还如何保有心灵的自由? “天冷得很,别着凉了。”他体贴地替她披上衣服。 钟惜珩内心紧绷的弦松弛下来,眼中却闪过一丝嘲弄。“原来怕的不是惜珩,而是皇上!” 第六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2) - 不如归去 - 潜霞 第六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3) - 不如归去 - 潜霞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