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黑缎般的柔软长发,随着茫茫雨水贴向他冰凉的脸庞。   她的声音因悲伤而轻颤,混合着大雨的奏鸣、摩托车的呼啸,“答应我,要活着,为我活着……”   他吃力地拥紧她,大团温热的血液将他包围,却使他感到更冷。她斜身扭动车把,猛转过弯,车速太快了,如闪动在电线上的火花。   骤雨似巨山倒塌,子弹接续从后方射击而来,有的撞上急速滚动的车胎,有的飞掠过他的两侧,空气爆燃,血色火光交辉,再也没有比这更浪漫的场景了……   他微微一笑,枕在她肩上,忍痛轻语,“如果这次……这次我们挺过去了……你就离开聂鼎……嫁给我……好不好?”   她听了,好像在哭泣,又好像很开心,“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是啊,他从来没有说过。可他早已在心里想象过一千次一万次,连他们的婚礼都想好了,他要开着摩托车带她疾驰过大街小巷,车后拖曳着她的白色婚纱,缠绵狂舞,如漫天柳絮织成。   他要世人都看见,他和她经历过的痛苦,能换来多少幸福。   可惜……他闭上眼,车身在这一刻失控,发生侧歪,旋着雨水飞出。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第一章 旧址重现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一年前。   “姓名。”手指淡淡搁在键盘上准备输入。   “江……江惠玉。”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戴一副眼镜,西装领带,文质彬彬,说出这个名字时微微垂了目,像在吐露着梦话,“江水的江,恩惠的惠,美玉的玉。”   “性别,年龄,当时的职业和住址,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手指敲击着键盘,程式化而不掺杂什么情绪的声音正在继续提问。   男人如实回答,站在桌边的女秘书小曹注意到他双手互相捏得很紧,似乎还带着濡湿的汗。   “好,现在可以开始说你们的故事了。”鼠标稍稍移动了一下,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一定要说吗?可不可以请你们先帮我打听一下她在哪儿……”男人艰难开口。   小曹含蓄地翻了个白眼,“先生,我看您还是不太懂我们这儿的规矩吧,就算我们帮您找到了江小姐,如果她不愿见您,我们是绝对不能把她的下落透露给您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劝劝她,说服她跟您见面,您不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们,我们怎么劝?”   坐在电脑前的人满意地对小曹点了点头,打开了放在旁边的录音笔。   男人显然心有纠结,咽了咽唾沫,深呼吸两下,才下定了决心,开始了他的诉说。   无非还是一个辜负与被辜负的故事,男方由于一些自私的原因抛弃了女方,在外走南闯北多年,汲汲营营,兜兜转转,最后才发觉自己一生中最温暖的回忆就是和女方在一起的日子,如今蓦然回首,却无处寻觅她的消息。   整个故事没有半点新奇,小曹竟听得眼含热泪,她刚来这里上班不久,尚未对这些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产生很强的抗体。   “聂太太,你真能帮我找到她吗?请你一定要告诉她,我很对不起她……我想用后半辈子的时间来弥补,如果她不嫌弃,我愿意一直在她身边,只要她解气,让我怎么样都行……拜托你了!”男人沉痛地说。   “我们会尽力的,等有了消息,就立刻通知你,如果你想联系我,就打这个电话。”被他称作“聂太太”的年轻女人面无表情地递过去一张名片。   男人望着她寂静如水的脸,不经意捕捉到她低头敛眉间的一丝忧郁。   贵为聂家媳妇的她,丝毫寻不见一般有钱人太太的雍容与风光,举手投足甚至透着凄清,穿着并无任何华丽可言,工作女性打扮,妥帖的烟灰色衬衫和长裤,衬得她瘦而坚韧。极淡的表情与动作,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五官其实美得醒目。   在这次会面中,她没有说太多话,他一度以为那是出于贵妇的眼高于顶,现在想来,或许只是她寡言少语的习惯。   小曹开始下逐客令,自从听完了故事,她就没法给这负心的男人什么太好的脸色了,“这位曾……呃,是姓曾吧,曾先生您请回吧,我们差不多要下班了,人呢,肯定会帮您找的,至于劝不劝得回来,就要看您的造化了。”   男人自知没资格反驳,低头应了几声,扶了扶眼镜起身离开了。走出这家名为“灯火阑珊”的寻人机构时,他把那张名片细细放进钱夹里,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是:吴若初。   “有你那么对客户说话的吗?”吴若初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顺便数落着小曹,整个人已经卸下方才职业化的严肃漠然,显得随和了一些。   小曹正待解释自己的爱憎分明,里间的门忽然打开了,吓得她立马把话吞了回去,“琼姐,你……你在啊。”   “姑姑,睡得好吗?”吴若初向房里走出来的女人打了个招呼。   聂琼气定神闲地踱到桌边,随手拿起桌上的沉重纸镇把玩,对小曹说,“你啊,多学着点行吗,别把客户都给得罪光了,上次邵局长介绍来的那个客户,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指不定觉得你多嫩呢,别到时候传出去,大家都说我聂琼不会教人。”   “哦,我知道了……”小曹耷下了头。   “我要先走了。”说话间,吴若初已经挎起皮包,“芊芊过生日,我说好了去幼儿园接她。”   私立幼儿园门口停满了各种出尽风头的跑车,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被各自的大人带着钻进体面的车里。   这些孩子普遍家境殷实、出身优越,上学放学有自家专车接送,然而,接送他们的通常是深得器重的司机,而非日理万机的父母。   聂家虽也有司机与保姆若干,但吴若初还是经常抽出时间亲自接送芊芊,不过她从不开车,要么步行,要么坐公交搭出租,要么就是有聂家的司机跟着。   其实她明明是有驾照的,据说好几年前,聂家有个老佣人曾目睹这位未来的聂太太隔三差五在大街上骑着摩托车飞驰,老佣人不会想到,多年后这狂野的女子竟会嫁入聂家,脱胎换骨般的疏淡如菊,除了必要的坐车场合之外,她不再触碰任何机动车。   某次聂家一位经营车行的朋友请她试车,她推辞得一干二净,好像那是什么禁忌。   穿行在幼儿园的一排排游乐设施间,吴若初看了看手表,有些来晚了,步伐加快上了楼,找到芊芊的教室,却发现里面没有女儿的影子。   芊芊的老师见到她后立刻迎上来,“哎呀,聂太太来了啊,是这样,聂芊小朋友刚才已经被她爸爸接走了。”   吴若初心下一松,转身就打电话给丈夫聂鼎。他的声音很快出现在电话那端,沉稳而分明,“我带芊芊去挑蛋糕,她还想吃冰淇淋,我们在甜品店等你。”   他报出甜品店的名字,那是一间很平凡的小店,不是什么高档地方。聂家虽然财大气粗,聂鼎却通常没什么富人做派。   吴若初第一次跟他约会时,他请她去一家旋转餐厅吃饭,出手并不小气,桌上菜肴甚丰,还有不少海鲜,不过吴若初当时身体状况不太好,很没有胃口,本来指望着他能多吃点,浪费粮食毕竟可耻,但他居然吃得比她还少。   从餐厅出来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倒是在街边买了两串烧烤填肚子,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   后来女儿来到他的生活中,他毫无父亲的架子,花大把时间跟女儿打成一片,富养她的心,却从不把她藏在温室里,高级的玩具很少给她买,取而代之的是经常带她去感受大自然,与花鸟虫鱼为伴。   同样,那些金碧辉煌的餐厅也基本上见不到这对父女的身影,他们总是流连于大街小巷间,尝些民间美食,跟买栀子花的大妈聊聊天。就连过个生日,也没想过大张旗鼓,只要能吃上最爱的冰淇淋,芊芊就会笑得比什么都灿烂。   去甜品店的途中,天渐擦黑,这个城市靠海,空气里夹杂着隐约的咸。吴若初匆匆独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聂琼打来的电话。   “刚才那个曾先生要找的江惠玉已经找到了,就在本市,别提多好找,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去一趟,如果人家同意见面呢,明天就把那曾先生带过去,早点结束这一单子生意吧。”   “我可能要晚点才能过去,待会儿要给芊芊过生日。”吴若初步子未停。   “哎哟,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那行,你晚上不用来了,明天我会准备礼物,你帮我带给芊芊,我这姑婆当得太糊涂。”   “这样吧,你先把江惠玉的地址给我。”吴若初从皮包里掏出便签和水笔,“如果芊芊那边结束得早,我就过去一趟。”   电话里响起翻动纸张的声音,聂琼用一种方便记录的缓慢速度说出了江惠玉目前的地址,等了半天,却不见吴若初有任何回应,只听到窸窸窣窣一堆乱响,以及有点像哽咽声的某种喘息。   纸笔散乱地掉在地上,吴若初跌跌撞撞靠向路边的一棵树,撑住树干,胃中翻腾,天旋地转,一阵阵控制不住地干呕出声,指甲不自觉地掐紧树身,额上的汗坠落在杂草丛中。   黑压压的夜色俨然一只吞吃中的猛兽,她全身如坠寒窖,大口大口呼吸,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饶是如此,她仍是用了好长时间才克制住身体的颤抖,颓然贴着树蹲下,久不回神。   当她终于抬起疲软的胳膊将手机举到耳边时,聂琼竟然还没有挂断。   “你怎么了?”聂琼只是随口一问,谁都有不愿示人之事,她并不打算好奇。   “姑姑,这件事你能交给别人做吗?”吴若初努力将声音稳住,“我还是要多陪陪芊芊……”   “陪芊芊过生日是吧?行,那你可以明天再去。”聂琼点出她的漏洞。   “我……我不想去……姑姑,你找别人吧。”   “别人?我们事务所哪有别人?除了你、我、小曹,其余都是一些只挂名不干活的,我一把老骨头也跑不动了,更劝不动,小曹那个急脾气指望得上吗?不就只有你能托付了?”   “我不能去,姑姑。”吴若初闭上眼睛,“你……别逼我。”   聂琼一听,心知严重,“算了,我不勉强你,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客户而已,我让小曹去,你不用惦记,就这么着。”   正准备收线之际,聂琼却听得那边吴若初幽幽道,“等等。”   聂琼洗耳恭听下文。   吴若初似是咬了咬牙根,“好吧,我今晚就去。”    第二章 尘封小院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甜品店门口,吴若初掏出化妆镜照了很久,收住了脸上的苍白,才推门而入。聂鼎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笼罩着他,衬得他有种格格不入的寂寥。他静静注视着一旁玩耍中的芊芊,脸上是一抹很浅的微笑。   芊芊正和店主的女儿玩得兴起,趴在柜台上给刚烘培好的蛋糕挤上果酱,脑后的长辫子晃来晃去,一见吴若初,欢快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扑进她怀里,“妈妈,你来啦!”   聂琼那个电话带来的锥心冲击立刻被芊芊的笑容撞散许多,吴若初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宝贝,生日快乐,看妈妈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拿到礼物的芊芊急于向新朋友展示与分享,又跳回了柜台的椅子上。吴若初坐到聂鼎对面,安静地撑了腮,喘上一口气。   “你脸色不太好看,怎么回事?”聂鼎向来是个心细的人。   “有吗?”吴若初掩饰般地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水。   聂鼎没有再问下去,这是他们夫妻间心照不宣的共识。   不一会儿芊芊也回到桌边,服务生将生日蛋糕端上了桌子,歪歪斜斜的奶油果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小朋友的手笔,五根配色抢眼的蜡烛在蛋糕中央燃起,众人齐唱生日歌,蜡烛吹熄,芊芊说,“我的愿望就是爸爸妈妈和我永远在一起!”   店主的女儿尚年幼,不懂得说吉利话,朗声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芊芊不高兴了,“你知道什么啊!一定灵!”   眼看两个孩子就要闹别扭了,聂鼎赶紧拉过芊芊,切下一块蛋糕,让芊芊端着去给店主的女儿尝尝,彼此都别耍脾气。   芊芊很乖地过去了。吴若初感叹道,“女儿真听你的话。”   聂鼎望着芊芊和伙伴握手重归于好的身影,低声说,“很多人都说她像我,其实这也是种难得的缘分。”   吴若初难以抑制地神色一黯,“聂鼎,我待会儿不能跟你们一起回去了,姑姑让我去办点事。”   “需不需要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坐公交车就可以。”   芊芊回来了,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油说,“刚才店主阿姨问我为什么叫聂芊,爸爸妈妈,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的目光先是投向妈妈,吴若初毫无头绪,“这名字是你爸爸取的,问他去。”   芊芊又转向聂鼎,只见他愣了愣,“因为爸爸觉得芊这个音很好听。”   他的神情令吴若初仿佛能猜出些什么,但她没有细想,半个意识都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时间过了八点,一家三口走出店门。   吴若初来到车站,搭上通往旧城区的晃荡公车,坐在靠后的位置,静得就像座椅上的一粒灰尘,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致。   越靠近目的地,记忆就解冻复苏得越残忍。整整五年了,她没有再来过,甚至想要彻彻底底远离这里,她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些日子,这里根本没有发生多少改变。   每一块残破的路标和招牌,每一扇冰冷的卷闸门,每一列排着队买盒饭的人群,都还是当年的样子。   曾经处于修建中的百货大厦如今已然竣工,终于给这片老旧之地添了些新的颜色,年少的吴若初曾拉着一个人的手,满怀憧憬地对他说,等到商场开张,他必须带她逛上一整天,陪她试衣服,夸她穿什么都漂亮。   而他当晚就仔细地折好了一叠皱巴巴的钱,笑着告诉她,那是留着到时候花的。   旧城区的夜晚没有什么灯光,吴若初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素净与冷冽,车到站停下,她昏昏然下了车,仿佛踏入一个似曾相识的迷梦。   眼前的街道和建筑如同被制成标本般毫无变迁,她本想相信这是时光倒流、往昔回温,可是闻着萧索的空气,却无法不清醒地知道,海市蜃楼只是断壁残垣,敲打耳膜的喧哗笑声也只是她的幻听。   她朝着自己曾住过三年的小院走去,经过一家即将打烊的小面馆时,下意识地顿住了步子,面馆门口的老板娘也看见了她,解下围裙惊奇喊出,“小吴姑娘!”   吴若初回头,攥紧了背包带,望着自己投在地面的影子,“陶阿姨。”   “差点认不出是你!”陶阿姨快步迎上来,“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啊!也不回来看看阿姨,阿姨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一点音信都没有,人间蒸发了似的……”   “陶阿姨,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吴若初浅笑。   “你变了不少,现在过得怎么样?”陶阿姨想起几年前那个穿着碎花长裙在巷子里奔跑的明丽姑娘,再打量着眼前吴若初持重的烟灰色衬衫长裤,察觉到她已今非昔比。   “我过得不错。我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女儿。”   “那挺好的,嫁了什么好人家?娶了你这样的媳妇,是他们的福气。”   “他们都待我很好。”吴若初偏过脸,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她告诉陶阿姨,今天她过来是有点事情要办,陶阿姨便没有久留她,渐静的街道上,她向前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座小院的门前。   院门上贴着松脱的春联,褪色的红纸被夜风吹得飘起来,院子里高大的海棠树依旧亭亭如盖,枝叶越过院墙直伸到外面来,算算这棵树已经活了二十多年,院子里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它却兀自生机勃勃。   到了这个时候,吴若初反而镇定许多,站上染了青苔的台阶,轻轻叩门,没多久,院门悠悠敞开,门后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头发有些长,而且并未打理,身上穿着皱皱的T恤,看上去邋遢而流气。   “你找谁?”男人狐疑地看着这个明显与自己身处的世界有着云泥之别的女人。   “我找江惠玉,请问她住这里吗?”   男人搞不清状况,但还是点点头,“她是住这儿没错,请问你是谁?”   “先让我进去好吗?”吴若初抬脚跨过了门槛。   院子里不像她还在时那样整洁,菜地早已荒了,牵牛花架也消失无踪,四处堆积着废弃的木料和生锈的自行车,还有只剩下两根弦的破吉他,什么都变了,唯独海棠树还是过去的模样,那种执着的姿态甚至让她不敢走近。   进屋后,吴若初接过男人递来的一杯温水,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的陈设并未做过什么置换和修整,和记忆中无甚差别。   顶灯如蒙尘一般昏黄,墙上的年画像被啃过一样破烂。电视机旁的老座钟每走一圈都会停顿三秒,需要常常校正时间。仅有的两扇房门,其中一扇紧闭着,门页上竟有触目惊心的一些划痕,像是人为的摧残,而不仅仅是出于岁月的磨蚀。   吴若初知道这里曾经的主人在五年前远走高飞,临走时把院子卖了出去,后来的屋主将它用来出租,因此没有重新装修,想必租户都是一些穷人,没那个闲钱去布置屋子,这里才得以保持陈旧的样貌。   “你找惠玉有什么事?”男人略带戒备的声音把吴若初拉回现实。   “能不能先让我见见江小姐?我想跟她面谈。”吴若初遵从着尽量不向无关之人透露来意的原则,“你是她丈夫?”   “不,我是她哥哥。”男人黯然,“你恐怕不知道她的状况……面谈?那是不可能的,你和她谈不出什么……她人不清楚了。”   “不清楚?”   “通俗点说,就是疯了。”江兄紧紧蹙眉,显然这种说法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吴若初沉默下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第三章 一枚玉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所以,你还是告诉我吧,你要跟她谈什么?”江兄不耐烦了。   吴若初开始解释自己是“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职员,受人所托要寻找某某某。从业几年,这套说辞她早已在无数场景之中重复了无数遍,得到的反应通常有欣喜若狂、热泪盈眶、悲痛控诉、含恨回绝之类的。   却从来没遇过江兄这般恐怖的大笑,直笑得前仰后栽,青筋根根暴起,脸膛像喝了酒一样红得吓人,目光里是一览无余的凶怒。   “你是说那个姓曾的乌龟王八蛋要找惠玉?这他妈是我听过的最大的笑话!当初他是怎么一脚把惠玉踢开,自己飞黄腾达去了,居然还有脸回来!妈的,立刻让他滚,猪狗不如的东西!”   吴若初想起曾先生要她转达的意思,试着开口道,“曾先生说,他非常对不起江小姐,希望能用下半辈子来弥补,只要江小姐原谅他,他什么都肯……”   “放他妈的千秋大屁!别说得像良心发现了一样!在外头混不下去了,想浪子回头?惠玉被他害成了这样,他说弥补就能弥补?门儿都没有!”   吴若初心知棘手,恐怕是劝不成了,但她还是争取,“无论如何,请让我见江小姐一面,她才是我们要找的人。”   江兄在原地站了几秒,勉强抑制住了奔突的怒气,叹口气缓缓扭开了那扇关着的房门。   许多旧日的影子扑面而来,吴若初极力不去理会,只把注意力放在墙角蜷缩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大概四十岁,长发披散,面容暗沉,正用手指抠着墙上的白漆,一下下机械而呆滞,目光空洞无神。   “江小姐,江小姐?”吴若初叫了她几声,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她依然在跟那面墙过不去。   “她不会搭理你的。”江兄苦闷地摇头,“她病了快二十年了,时好时坏,那年姓曾的混蛋走后,她嫁过人,我以为她会开始新生活,没想到慢慢就不对劲了,她说起了胡话,无缘无故撒泼……她丈夫跟她离了婚,她又回到了我这儿,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难道那个王八蛋又要把她从我手里夺走?我绝不同意!”   吴若初看到房间的窗帘和地板上都有被火灼烧过的痕迹,“你每天照顾她,挺不容易的。”   “大部分时候她都很安静,除了上个月纵过一回火,半年前剪过一次衣服,三年前自杀过,再早些时候的事儿我就记不得了。”江兄说着残酷的字眼,眼睛却柔情地看着江惠玉,“平时要照顾她,我不怎么有空挣钱,连房租都快交不起,差点没被房东赶出来,幸好俩月前,这房子换了个主儿,新房东不仅没把我们轰走,还免了房租,说只要他在这里一天,我们就放心住一天,只是要保护好这房子,还有院里那棵树……话是这么说,但惠玉纵火那回,幸亏我救得及时,要不然整座房子都要给烧掉,他知道了,也没拿我们怎么样,真是个好人啊,而且还经常过来看我们。”   “你们真的决定不见曾先生?”吴若初不想在这样一座触景伤情的房子里听这种凄苦的故事,把话题扯了回来,“我能问问江小姐吗?”   “你别刺激她了,就算你问了,她也不会回答。”   吴若初走近江惠玉,俯下了身,问,“你认识曾鸣克吗?你想见他吗?”   江惠玉抠墙的动作骤然停下,转过脸来定定地望着吴若初,眼神古怪,接着又转回去继续抠墙,只是手指开始发抖。   “好啊!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名字!”江兄突然惨淡地笑出来,“行,姓曾的不是想来吗?你让他来!让他看看自己造了什么孽,看看惠玉被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赶紧来吧!越快越好!”   吴若初正在考虑是现在让曾鸣克过来还是明天再说,那边江惠玉的手已经抖得愈发厉害,江兄走上前去,“惠玉,我们吃点药,来……”说着便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取出药瓶。   就是那一瞬间,抽屉里的一件东西刺进了吴若初的眼睛。   那是一面雕花的镜子,居然还没有被丢弃,完好无缺地安放在这里,镜中曾无数次映出吴若初年少的容颜,那时的她,每一个表情都是幸福。   那样的美好早就死去,此刻却如同鬼魂归来,吴若初的镇定终于千疮百孔,后退几步颤声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她冲出了屋子,跑过漆黑的夜路,一片死寂中唯独听得见自己呐喊的心跳。   直到重返灯火辉煌的市中心,她疲倦地回到了位于昂贵地段的一幢精致复式楼,那是聂鼎的房子,她目前的住处。   芊芊已经睡了,吴若初看着熟睡中的女儿平复了五分钟,才离开房间,上了二楼,把自己泡进浴缸。光洁的浴室瓷砖,取之不尽的热水。如此优厚的物质条件供她享用。旧城区的沉寂昏暗,那些缭乱的记忆光束,几乎让她怀疑到底什么是真实的。   擦干头发走出浴室,吴若初来到自己房里。她和聂鼎向来分房而眠,浴室也不是共用的。对外,他们只说这是夫妻间一种比较自由的相处方式。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打开衣柜,从隐蔽的角落里摸出一个用花布层层叠叠包起来的小盒子,拿出一枚淡绿色的晶莹玉坠,它串着深色的红线。图案是闭目沉吟的菩萨,无限慈悲。   她将冰凉的玉坠放在掌心很久,直到将它捂热。   那晚她睡得很沉,做着纷繁细碎的梦。   梦见自己在陶阿姨的面馆里端盘子,或是骑着摩托车横冲直撞。   梦见紫色的小喇叭闹嚷嚷地爬满了架子,海棠树开着红艳艳的花。   梦见自己替魏婆梳理花白的头发,魏婆抚着她的手说她懂事。   甚至梦见汽车修理厂那些实诚的兄弟们,异口同声夸她做的饭菜好吃……   那么多片段飞逝,长得好像度过了一生,可她偏偏没有梦见他。    第四章 灯火阑珊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第二天起床,头隐隐作痛,像没有休息好,吴若初想,大概是昨晚大脑皮层太过活跃了   梳洗,下楼,一家三口吃过早餐。两个保姆忙前忙后,想趁着先生太太在家的时候多表现,头顶的水晶吊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脚下的天鹅绒地毯无比光鲜平整。   吴若初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却没有注意到保姆们此时的殷勤,她如在神游,就连杯子里的酸奶是她最讨厌的桔子味也没有尝出来,简直白费了保姆们的一片冒犯之心。   送走了丈夫和孩子,吴若初步行来到工作地点,徐徐在办公桌前坐下,一面等候迟到的小曹,一面准备迎接今天的第一位客户。   这家“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创立者是聂琼,开设这么一个机构的初衷并非为了赚钱,也并非助人为乐,只是为了消磨婚后无聊的光阴。   吴若初深谙这种无聊,她在五年前嫁入聂家,颇不适应豪门贵妇的生活,平时家里除了照料芊芊,其余的事情都由佣人包办,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她来打点,芊芊上幼儿园后,她更是闲得发慌,决定出去工作,可是聂鼎的母亲邱灿华坚决反对儿媳妇在外抛头露面,只允许吴若初到聂家的夙达船运集团谋个一官半职。   吴若初谨慎地拒绝了,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去了夙达上班,成天跟董事长邱灿华打交道,一定会被逼疯。   这时聂琼提议,“不如到我的事务所来干,前一阵儿有个助手被挖走了,我正愁没人替补呢!我跟你说,这工作轻松着呢,每天听听凄美的爱情故事,可有意思了!”   于是吴若初便来到了这家奇妙的事务所,邱灿华看在聂琼的面子上就没有再干涉。   没多久,吴若初就摸清了事务所的工作流程和要求,其实不难,只要懂得几分人情世故,对爱情有些研究,也就能够胜任了。吴若初有过的感情经历帮了她不小的忙,很快,她就成为了这间玩票性质的事务所中的唯一主力。   “灯火阑珊”事务所不寻找失踪人口和逃犯,那是警察局的事,也不寻找神秘人物,那是侦探们的事,更不做人肉搜索,那是网民们的事。唯一受理的只是那些失散于尘世的人们想要找回彼此的迫切愿望。   首先,委托人必须坦白说出自己的故事,然后,事务所便带着这个故事去寻访他要找的人,安排双方见面。   如果被寻找的对象不同意见面,事务所只能对委托人说抱歉,并且分文不取,绝不会透露被寻找者的地址。   如果双方顺利见面,皆大欢喜,事务所收取的报酬也不是一笔小数字。   聂琼算是个挺爱钱的人,她出身聂家,从小锦衣玉食,饱读诗书,本该对金钱视如粪土才对,所以二十岁那年,她曾计划跟一个穷小子私奔,谁知私奔前夕,穷小子被聂琼的父母用两百万元买通,识趣地远离了聂琼,独自跑了。   聂琼大病一场,随即洗心革面放声冷笑,安安分分地过着她养尊处优的日子,对金钱表示无限的信任和嘉许。   三十岁那年,聂琼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一名对聂家生意大有助益的富商,此人姓段,据说在黑-道也颇有几分威信和地位。   出嫁后,聂琼吃喝玩乐几年,终于腻了,便创办了“灯火阑珊”事务所,凭她纵横四海的人脉、处处埋伏的眼线,就连犄角旮旯里的一只蚂蚁都得给她找出来,做这生意她亏不了。   这家事务所虽然办事效率不错,名声却并不在外,聂琼从不打广告,比起聂家和她夫家的产业,它无非是一个过家家的玩具,仅用来解闷而已,巴不得客户少一点,多了的话太累人,每天听一两个故事也就够了,千万别听出审美疲劳来。所以她的客户通常都是辗转了好几个人的口与耳,才知道有这么个机构,托个关系,找个介绍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来到这里,期盼着能与故人重逢。   有的委托人甚至是死者,他的子女捧着骨灰抹着眼泪带来一份遗嘱,遗嘱上写着要寻找某某某参加葬礼,以慰藉在天之灵。   聂琼怀着猎奇的心态检阅这些千姿百态的故事,那津津有味的模样就差叼根牙签了。   她一边查看银行卡上委托人打进来的数字,一边高谈阔论未来的发财之路,“我跟你们说,如果我有朝一日把这些爱情故事集结成册,高调出版,绝对震惊文坛啊!到时候,我光是卖个书都要数钱数到四肢不够用了!”   聂琼就是这样,毫不掩饰她的拜金主义,总说自己名字里有个“穷”字,注定五行缺钱,所以这辈子都必须不停捞钱,纵然聂家和她夫家的财富多如洪水,也不能缓解她的这一症状。   吴若初嫁到聂家后,觉得这个大家族里最好相处的人就是聂琼,丈夫聂鼎虽然善解人意、尽责顾家,平日里却抹不去一种心事重重的疏离――这点倒是和吴若初有些相似。而聂琼对身边的每个人总是一副爽朗的样子,既有名门闺秀的气度,也有市井女子的辛辣,在哪里都别提吃得多开了,赚点钱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当然,就算聂琼能耐再大,也总有失手的时候,否则早就被政-府派去寻找外星人了,对于那些改名换姓、着意隐藏身份的人,聂琼是无论如何找不到的,每当这时,她就会非常沮丧,因为她想看的爱情故事就这样烂尾了,人找不回来,就无法得知故事的结局到底是大团圆,还是虐心收场。   事务所偶尔也会接到一些极其怪异的案例,比如妄想症患者要寻找自己虚构出来的人物,再比如今天这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窘迫男子,好像是聂琼老公那边介绍来的,混过黑-道,不知因为怎样的杀人罪入了狱,刚刚出狱,就望眼欲穿地过来了,想找当年和自己生死与共的一个女人。   吴若初和小曹云里雾里地听着男子的叙述,好半天才搞懂他要找的其实就是当年他亲手杀掉的人,他正是因此被判入狱十年。他在委托人的椅子上局促地扭了扭,神志不清地说着他梦见那个女人一直在监狱外面等他,可他出来后,却找不到她了。    第五章 幽暗车影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小曹听着汗毛倒竖,赶紧好言好语地表示我们事务所爱莫能助,把他给打发走了。吴若初翻开登记簿,今天预约过的客户已全部接待完毕,此时是下午四点,她拨通曾鸣克的电话,告诉他江惠玉找到了,现在就可以带他去见。   她也想早点结束这场生意,这样就可以和那个地方再无牵连。   她把曾鸣克约到事务所附近的一间咖啡馆,打算事先解释一下江惠玉的精神问题,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一番话毕,她看见曾鸣克的脸逐渐没有了血色,眼神中是痛楚和愧疚杂糅而成的木然,甚至与江惠玉痴呆的神情有几分相像。肩膀微微颤抖,更显得他整个人萧瑟而懦弱。咖啡馆外的夕阳褪尽时,他终于抬头道,“带我去见她。   他们到达江惠玉居住的小院门前,天已经黑了下来。门开的一瞬,江兄先是看见了门口淡然而干练的贵妇,然后才瞪眼发现了旁边的曾鸣克,当即眼珠暴突,面色阴狠得如同要大开杀戒。但他按捺住了,冷声说,“进来吧。”把他们迎进了院子里。   院门关上的那刻,江兄扑上去对着曾鸣克的肚子就是几拳,曾鸣克倒在地上,没有还手,江兄嘴里骂骂咧咧,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简直像要把这个歹人碾为脚下泥,吴若初赶忙上来试图拉住,“你们别打了……”   江兄还不解恨,但也不好在这样一位颇有来头的太太面前胡来,便收了手,拧着眉毛站在一旁。   曾鸣克哆嗦着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眼镜戴好,费力地擦去脸上的血迹,“让我看看她。”   江兄摔袖往屋子里走。曾鸣克蹒跚着跟了上去,吴若初尾随其后进屋,发现江惠玉今天转移了阵地,正跪在客厅的椅子上抠年画,神色那么专注,仿佛这世上她就只有这一件事需要操心。   曾鸣克近乎畏怯地走到她身旁,颤着手碰了碰她的肩,微笑着说,“惠玉。”   江惠玉刹那回头,与曾鸣克四目相接,脸上像划过闪电一般出现了瞬息的惊骇,立刻从椅子上跌下来爬到一边,瑟缩着低呼出声,曾鸣克靠近她,她就躲得更远,好像他是她所有的梦魇,所有痛苦的根源。   江兄急步上前把曾鸣克从江惠玉身旁揪过来,用力搡到一边,桌子上哗啦啦碰掉了许多东西,一地混乱。   江兄吼道,“看见了吧!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惭愧了?当初你把惠玉像垃圾一样丢掉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惭愧?哦!在外面没人待见了,知道回来找她了?我告诉你!现在惠玉看你,也他妈的是个垃圾,躲都来不及!报应!”   曾鸣克双手撑在地面,抠紧了地砖的缝隙,“是我的错……我是个罪人……可我现在只想陪在她身边,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把我欠下的都还给她……”   “说得真好听!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名堂,突然想起来还有个蠢女人可以伺候你一辈子,所以你欢天喜地跑回来了,好啊,那你就看看吧,惠玉已经这样了,是个疯子,傻子!半点用处都不会有了,伺候不了你,还得你来伺候她,你愿意陪着这样的惠玉过下半辈子?放狗屁都不带脸红的东西!你休想!你能对惠玉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立刻滚蛋!她是我的,我不会让你抢走!”   江兄越说越气,怒不可遏地抄起墙边的一条凳子,扬手就要朝曾鸣克砸下去。吴若初吓了一跳,正要阻止,江惠玉的速度却是惊人的,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挡住了曾鸣克,似是要代他承受那一击。   江兄愕然停手,可是惯性作用之下已经来不及,眼看凳子即将打中江惠玉,曾鸣克哪里会肯,一侧身把她抱在怀里,牢牢遮住,那条凳子最后还是结结实实落在了他背上。   只见他表情疼得扭曲起来,却没有放开江惠玉,她在他怀中有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蜷缩,可是并不挣扎。   江兄扔下了凳子,不敢相信般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护着你……她不是最恨你了吗……”   曾鸣克缓缓抬起手去顺江惠玉的发丝,将自己沾了尘土的脸贴向她,“惠玉,我会在你身边,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吴若初在一旁默默听着,其实并不相信,这誓言说得多么容易,就像吴若初自己,曾是如何怀揣着与某人共度一生的梦想,可是到了后来,还不是做不得准吗。   独自离开那间小院时,吴若初想起江兄说,曾鸣克是因为混不下去了才回来找江惠玉。其实这种说法也不尽然,如果曾鸣克没有一点人脉,拿不出一分钱,是绝不可能知道“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这么一个地方并登门求助的。   据吴若初所知,他的情况确实拮据,但还没到一贫如洗的地步,   他将手上仅有的钱全部当作委托金,打进了聂琼的账号,只为换得江惠玉的下落。   旧城区的夜还是那么黑,吴若初经过院门口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色汽车时,有意无意地瞄了两眼,那辆车似乎很上档次,即使静默地停在无光角落里,也让人感觉非常气派,这种好车和旧城区破败粗糙的环境极不搭调,难免显得扎眼。   不过,从前吴若初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偶尔看见这样的车子在附近出没,车主无非是一些购置地皮店铺的小生意人,以及投资百货大厦的富贾,算不上稀奇。   走出一段路后,吴若初敏感地发觉那辆车好像悠悠跟在她后面,尽管相隔不短的距离,但她仍觉得那是刻意的跟踪,回过头去想观察一下到底怎么回事,那辆车却又靠着路边停了下来,毫无动静,车身浸泡在暗影里,像是一团安宁无争的鬼魅。   吴若初心中警惕,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英勇无畏的姑娘,再没有了非要上前探个究竟的热情,更何况,她的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那是谁,虽然她几乎没有察觉到这个声音,但事实上,在她头脑极其隐秘的死角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继续走她的路,不再回头。等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才终于从那辆静泊的黑色汽车里无声地走下一个男人,沉沉倚在车门上掏出打火机,将嘴上的烟点燃,烟头闪烁的红光在这浓墨般的夜色里映出他的样子。    第六章 故人归来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他眉头紧锁,面容深邃阴郁,黑色的眼睛却很亮,如同朔冬里的寒星,除了他夹烟的手轻轻颤着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余的动作,挺拔的身形僵直而凝重,就像一尊站立了许多岁月的孤寂雕像。   他就这样抽着烟,眼神定在半空,仿佛那里拉开了一块破旧的幕布,正放着一场什么老电影,恍如隔世。   手中的烟燃到尽头,他回过神,将烟头往地上狠狠一踩,不疾不徐踏过肮脏潮湿的路面,回到了那间小院前,风吹动他的衬衫领子,他茫然地望了望越过院墙的海棠树枝叶,收拾好表情,抬手敲门。   来开门的是江兄,一见到他,江兄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马上褪去了方才的怒气和凄凉,换上一副热切而略带谄媚的神情,“魏先生,你来了。”   “方便我进去坐坐吗?”被称为“魏先生”的男人似乎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氛,彬彬有礼地问。   “这话说的,当然方便,这不就是你的房子吗?”江兄赶紧拉开院门让魏先生进来,其实今天若不是曾鸣克在这里搅合,江兄还是很盼望魏先生能过来的,因为魏先生为人善良仁厚,知道他日子过得艰难,每次过来都会给他一点小钱。   魏先生绕过院中的杂物,缓步走进了灯光昏暗的屋里。   一条凳子歪倒在客厅中央,地上散落着各种零碎物件,病中的女人惊魂未定地往墙角里缩,还有个从未谋面的男人衣冠不整满脸是伤,站在女人身旁柔声讲话,看见有生人进来,颇为意外,大概是有种家事被外人打扰的尴尬,“这位是……”   江兄草草收拾好客厅里的狼藉,走到曾鸣克旁边压低声音冷冷道,“这是房东魏先生。”然后又转向江惠玉,哄着她,“来,惠玉,我们到房间去吧。”   江兄带着江惠玉回房了,暂时只留下曾鸣克和魏先生在客厅。或许是为了不冷场,魏先生向曾鸣克伸出手,曾鸣克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服,再与他握手,感到这只手明明很有力度,却带着些心不在焉的空乏。   再看这位魏先生,分明是外表很稳重的一个人,衣着不失品位,脸上挂着深沉得体的笑容,但不知为什么,曾鸣克还是能捕捉到他眼里有某种寂然决绝的光,虽然他将其隐藏得很好,像一只善于伪装与自保的孤雏。   魏先生递给曾鸣克一张名片,微抬着眼望向对方的脸,如同想探究什么。曾鸣克接过名片一看,上面的职位是“徽野汽车制造有限公司生产部主管”,那是国内汽车制造业里大有名气的公司,两个月前刚刚将总部迁到本市。   名片正中三个大字是他的姓名,跟真人的形象有些不符,那是没有任何亮眼之处的一个平凡名字:魏荣光。   这时江兄出来了,招呼魏荣光在客厅里仅有的一张像点样的椅子上坐下,又张罗着去给他倒茶。   在等待茶水的过程里,魏荣光一语不发地坐着,望着身旁旧桌参差腐朽的边缘走了神,直到江兄将茶杯恭敬地端到这张桌子上,激起了一丝碎灰,他才反应过来,露出了标准的微笑,一边喝水一边跟江兄寒暄,问候江惠玉的病情,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钞,压到桌上放着的电视遥控器下面。   江兄一见,立马把钱拿起来就要往回推,“使不得!这钱请魏先生收回去吧!你对我们已经够好了,房租都免了我们的,我们要是再拿你的钱,就太说不过去了!”   接着就是几番毫无意义的推让,最终江兄还是心甘情愿地败下阵来,将钱收好。   魏荣光又坐了一会儿,认真喝着杯中的水,江兄注意到他执杯的手有些不稳,过了半晌,他将杯子轻轻一搁,看似不经意地说,“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有位女士从这里出去,她……是你们的亲戚朋友吗?”   “啊?哦,不是不是。”江兄不知该怎么解释,别扭地说,“她是个介绍人,今天来,是要把这人带过来见我们。”说着,略不屑地指了指曾鸣克。   “是吗……”魏荣光随口说着,将视线移向曾鸣克。   “聂太太。”一直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曾鸣克忽然开口了,“我认识她,她是聂太太。”   魏荣光神色陡然一乱,挺直了背,怔怔问,“聂……太太?”   “是的。”曾鸣克对魏荣光此时的反应感到有些诧异,但还是说下去,“夙达船运集团的聂家,二少爷聂鼎的夫人,就是她。”   魏荣光愣了几秒,仓促地笑了笑,尽力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聂家,如雷贯耳,我很早就听说过,这位先生,你是聂家的朋友?”   “不,我只是在生意上跟聂家打过交道,现在,我已经不再做生意了。”曾鸣克回头望了望江惠玉卧室关着的房门,里面的人是他唯一的依托。   那天魏荣光告辞时,走近了江惠玉的房间门口,顿了顿,忽然对恭送他的江兄说,“那面镜子,可不可以还给我?”   江兄闻言十分出乎意料,不敢相信这样一位上流人士竟会对一面廉价的镜子心心念念。   魏荣光继续说,“那件东西,对我很重要。”   “没问题,没问题!上次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这就给你取来,等着我!”江兄鞠了个躬。   这要追溯到上次魏荣光来到这间小院看望他们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当江兄鞍前马后地倒茶、准备水果时,魏荣光踱到江惠玉的卧室,面对着空无一人的睡床站上半天,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面雕花的小镜子,极轻缓地将它摆在床头柜上。   他凝神打量,就像那镜子是一块缺失的拼图,填补在了它原本属于的那个地方。霎时间,整个画面才完满鲜活了起来,旧时景象复生,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在镜中幻想出他思念的那张美丽面孔。   他犹记得,她就是在这里照着镜子,眼眸晶亮地问他,“魏荣光,我好看吗?”   他故意不说她爱听的,“我看看啊……还算过得去吧。”   可他不知道,她的美仿似利刃,在他心上剜得深刻,血色淋漓,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愈合。   正当他望着床头柜上的镜子,被回忆淹没的时候,江惠玉突然从后面跃出,以雷霆之势夺去了那面镜子,他没有防备,镜子立刻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她盯着镜中出现的自己的脸,乐呵呵地笑了。    第七章 鱼跃龙门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不是没有尝试把镜子要回来,可是他总不能跟一个精神病人较真,江惠玉上蹿下跳,东躲西藏,鬼哭狼叫,一心要把镜子据为己有,魏荣光和江兄又是劝又是哄,又是转移注意力,各种方法统统失败,江惠玉就是抱着镜子不撒手。   到后来,江兄也没辙了,“魏先生,你看……这怎么办?”   “算了,没关系。”魏荣光揉了揉鼻梁,他一向心软,不忍对人太过苛刻,“镜子就先放你们这儿吧,麻烦你们……别弄坏了它。”   江兄哪敢对魏先生的话有半分忤逆,从此就把那面神秘的镜子作为重点保护对象,生怕江惠玉不小心摔烂磕破了它,好在一两天后,江惠玉喜新厌旧,对镜子丧失了兴趣,改行抠墙了。江兄忙不迭把它好好地收进床头抽屉里,像保存一件圣物。   此时,他双手捧着镜子交给魏荣光。   魏荣光接过,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再仔细地揣进口袋里,“谢谢。”   从小院出来后,魏荣光没有回到车上,而是步行来到陶阿姨的小面馆。店里快要打烊了,只有三两客人还在划拳喝酒,服务生们收拾着残羹冷炙。   魏荣光并不惊动谁,只低着头在一角靠窗的位置上悄悄坐下来,有些神经质地玩着桌上的餐布,眼睛落在窗外的一片暗夜里,衬得他瞳色更加深浓。   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呆坐了多久,耳边的划拳声什么时候消失了也没发觉,餐布在他手中变得皱褶不堪。近几年新招进来的小服务生们并不认识他,觉得这个客人够怪的,想要上前询问,却被陶阿姨制止。   她扯掉宽大的橡胶手套,在魏荣光对面坐下,斟酌着问,“小荣,你这是怎么了?”   魏荣光望着陶阿姨笑笑,然后不太自在地移开眼神,依然盯着无边无际的浓夜,许久才说,“陶阿姨,你知道吗,她已经结婚了。”   “你也见到她了?”陶阿姨叹着气,“我是昨天晚上见到她的,她好像是过来办什么事,我跟她聊了几句,她说她嫁人了,有一个女儿……哎,你们俩也真是的,这五年,没给过我一个信儿,她不声不响地结了婚,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进了那个公司,害得我白白担心你们这么久……小荣,如果你那公司没调过来,如果她不用来办事,你们是不是都打算一辈子不回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来了?”   “有时候我很怕回来。”魏荣光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两个月前,徽野汽车制造有限公司的总部迁到了本市,据说这是董事长的故乡,因此颇具意义。   魏荣光跟随总部来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熟稔的空气几乎令他呼吸得肺部酸疼。出席了热烈的新总部成立仪式后,他一闲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他住过的小院,发现这里目前被用来出租,于是很快找到房东,提出要把它买下来。   那房东正是五年前从魏荣光手上买走这院子的小企业家,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当年魏荣光结束了汽修厂的生意,人还比较穷,这位企业家看在眼里,非常有优越感,可是并没有因此仁慈一点,摇头晃脑在屋里转悠着,吹毛求疵数落房子不是这儿不好就是那儿不妙,争取以最少的价格占到最多的便宜。   魏荣光忍了,以低价把这院子卖掉后,就不知去向,如今又突然出现,身份气魄都已不可同日而语,来到已然潦倒的企业家面前,说要以三倍的价钱买回院子。   企业家听了,心理活动如下,近年来新城区越来越发达,就显得旧城区更加陈腐落后,这里的房子有市无价,即使卖出去也只能换来一点少得可怜的钱,而且那个姓江的租户已经三个月没有交房租了,每次想把他们赶走,都会惹来江惠玉上房揭瓦的疯狂抗议,只得作罢。正不知该拿这房子怎么办的时候,魏荣光竟然从天而降给他带来福音,令他恨不得跪下来亲吻魏荣光的鞋子,哪还有不迅速将房子脱手的道理。   魏荣光买回院子后,经常借着看望江氏兄妹之名过来坐坐。扪心自问,此地曾给他带来的欢乐还是要多于痛楚。虽然他在这里尝过冷眼、侮辱和撕心裂肺的离别,但也同样拥有过很多爱,很多此生不可复得的温柔与甜蜜。   当他穿梭在五年后的旧城区街巷中,能认出他的人已经几乎没有了。   许多当年善待或欺负过他的同龄人都纷纷离开这暗无生气的旧地,去外面谋生,稍微年轻点的都走光了,留下的只有一些埋首于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长辈,老眼昏花记性颇差,还有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朋友们,只把他当成会给他们买糖果的大好人。   谁都不会想到,五年前一无所有的小荣,竟炼成了今天的模样。魏荣光做到了最大限度的低调,不想跟旧识打照面,所以陶阿姨是极少数知道他回来了的人之一。   “你没有告诉她,我回来了?”魏荣光将自己揉皱的餐布铺平。   “你跟我说过,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可她不是别人。”   “她都结婚了,我还有必要告诉她吗?”陶阿姨摇着头,“算算她也二十八岁了,是该结婚了……你不会真以为,她这么多年就该等你吧。”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她再怎么傻也不会等我。”魏荣光扯着嘴角一笑。   陶阿姨见他这个样子,有些不太好受,正待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听得魏荣光轻声问,“陶阿姨,你知道她嫁给谁了吗?”   “她没告诉我,我也没问,她只说人家对她挺好的。”   “她嫁到了聂家……夙达船运的聂家。”魏荣光正寻思着是否需要向陶阿姨解释嫁入聂家是什么概念,陶阿姨就捂着嘴一声惊呼,想必她也听闻过聂家是何等烈火烹油的一大家族。   “你们,可都是鱼跃龙门了。”陶阿姨吃惊过后,带着一丝丝怅然道,“昨天我见到她,就发现她变化太大了。”   “她变化大吗?好像是的。”魏荣光想起方才吴若初在夜色里快步独行的背影,她简单束起的长发,微风中飘动的衣袖,还有她回首张望时的面容,“可她一点都没有变。”    第八章 茶话凄凉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下午四点半的斜阳挂在天边,吴若初推开茶馆的玻璃门,门廊上的风铃叮叮作响。岳皑早就等在座位上,优雅地冲她招了招手,那姿态还是一如既往的婉约派。   “等很久了吗?我刚下班,姑姑拖住不放,磨蹭了好半天,我迟早有一天过劳死。”吴若初拉开椅子坐下来,笑着抱怨了几句聂琼的剥削压榨。平时聂家人眼中淡如细雪的吴若初,只有在老友岳皑的面前,才会较为生动与轻松起来。   “就等了一小会儿。”岳皑怡然自得捏起杯子,“我真喜欢这儿的茶,坐再久都不会觉得无聊。”   吴若初也点了茶,开始跟岳皑闲聊,把最近寻人事务所里一些有意思的案例讲给她听,这是她们每次小聚时的必备节目。各式各样的恩怨笑泪,就连一向文静的岳皑也听得击节惊叹,大呼过瘾。   不过,由于这些故事还是悲剧较多,聊天的气氛无可避免地转为滞重。   吴若初刚讲完昨天那个委托人是如何死心塌地要寻找被自己手刃的女人,岳皑的眼里竟有了点泪意,她垂眼吹了吹杯中浮动不定的茶叶,“当初弃若敝屣的人,如今失去了,才想要找回来,这个世界上的事怎么会这么幽默?”   “是吗?我都快麻木了,每天泡在活生生的肥皂剧素材里,其实没什么感觉,我只想早点回家陪女儿。”吴若初抚了抚洁白的瓷杯,手被烫了一下,但她并不在意。   “真有那么麻木?”岳皑若有所指。   “别说我了,你和卢凯怎么样?还过得去吗?”吴若初顺了顺鬓角的发丝,扯开话题。   “老样子,一个月见一面。”岳皑微笑,眉目浓淡相宜,如一幅水墨,“对了,他上次告诉我,他就快要当爸爸了。”   “当爸爸?”吴若初讥讽道,“那真是恭喜他了。”   坐在吴若初面前的温婉美人岳皑,十年前与吴若初在大学里相识,此后一直是至交好友。   岳皑性格柔淡无争,行事处处为人着想,持家也贤惠隐忍,就是这样一个好女人,偏偏摊上了卢凯那种不靠谱的混蛋,一世风流,沾花惹草,不愿被婚姻束缚,也从未履行过他对岳皑的任何诺言。   吴若初无数次规劝岳皑离他远点,这种男人根本配不上她,只会毁了她,岳皑也跟他闹过,僵持过,绝情过,分手的次数两只手都算不过来,可到头来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犯贱地回去找他,或是在他泛滥的花言巧语之下把底线一降再降。   就这样分分合合多年,最后一次分手是因为卢凯忽觉某个女人对他的事业很有帮助,而那女人也对卢凯兴趣不浅,你情我愿之下就准备结婚,岳皑心碎离开,没多久又忍不住旧情复燃,重回卢凯怀抱,偷偷摸摸当了他的情人,不理对错,不问结局,直到今天。   “你能别再蠢下去了吗?”吴若初说得毫不客气,“他马上就是有孩子的人了,你真打算有朝一日再把他抢回来?”   “抢回来?”岳皑好像听见了一个令人叫绝的段子,掩着嘴笑得抖起来,“我可没那个本事,就算他没孩子,也不会离了婚来娶我,我对他来说,只是一条取之不尽的河,每次他渴了,就来喝点,但他的世界不会只满足于一条河。”   “说得倒是挺明白的,做出来的事怎么就这么糊涂?”   “感情的事,哪有什么理智可言。”岳皑惬意地看向茶馆廊柱上雅致的雕纹,忽然问,“你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走到一个他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他会不会觉得像少了点什么,然后跑去你们事务所,想把我找回来?”   “这个……我不知道。”吴若初想了想,只能摇头,“不过,我倒想问你,如果他真的委托我们找你,而我们也找到了你,你会不会答应跟他见面?”   “好问题。”岳皑自嘲一笑,“我想还是会的,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吴若初一时无言。   两人静对喝茶。半晌,岳皑沉缓开口,“这五年,你话少多了,我都不敢相信你在我面前居然能保持两分钟一个字也没说……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你天天在我耳边吵来吵去,我连看个书都是奢侈。”   “哪有。”吴若初不好意思地笑。   岳皑不置可否,手指在古色古香的茶桌上敲了几下,终于说,“今天我约你出来,其实是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吴若初先是望着岳皑敲击的手指,随后抬起了眼睛。   岳皑犹豫了一会儿,“卢凯他们单位,最近打算跟一个公司合作,是徽野汽车制造有限公司,刚把总部迁到这儿,你应该听说过,至于董事长的名字……你也不会陌生,梁忠文。”   吴若初怔住,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手中握着的杯子里,茶水失控地溢了出来。   “所以呢?”她幽幽问。   “卢凯在徽野的新总部成立仪式上,见到了一个人。”岳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你还不明白吗?魏荣光……他已经回来了。”   吴若初全身一震,急忙把杯子重重放下,如果不那样做,这只杯子怕是会失手摔碎。她唇色褪尽,眼睛里却是许久不见的微红,闪闪发亮。   岳皑拎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把杯子塞回她冰冷的手里,她机械地喝了一口,竟呛了个厉害,咳上许久,背后的衣服被薄汗黏住,阵阵奇痒,如同跗骨之蛆在蠕动。   岳皑示意吴若初连吞几口热茶,吴若初呆呆照做,总算感到了一丝回温,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苍老,“你的意思是,他在徽野上班?”   “没错,我问过卢凯,他说魏荣光现在是生产部主管。”   上次见到卢凯,岳皑除了热泪盈眶地听说他要当爸爸了之外,更骇闻魏荣光已进入徽野就职,并回到了本市。她思忖许久,还是决定告诉吴若初。即使这样的做法或许会扰乱吴若初目前的生活,但岳皑坚持认为,应该让她知道。   嫁入聂家后,吴若初根本就是在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除了女儿和工作,她对什么都不上心,就连打扮都很少,每天无非是严谨的职业装,素着一张脸,虽然不失体统,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年轻女人该有的状态。当初岳皑赞成这桩婚姻,只是盼她有个依靠,从未想过她会活成今日这般寡淡无味。   都已经这么久了,岳皑不希望她太压抑自己,既然忘不了魏荣光,何不听一听他的消息?这就是岳皑的信条,别跟自己的心过不去。   “生产部主管?”吴若初惨然一笑,“真够厉害的,短短五年而已,就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佩服他。”    第九章 陌生叔叔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听说魏荣光在公司挺得宠的,梁忠文非常看好他,仪式上点名夸奖的人里面,他是第一个。”岳皑的语速很慢,随时都在推敲着是否应该停下来,“听着是挺不错的,但你我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他在徽野干得越出色,就说明他越回不了头……”   吴若初沉默。   岳皑又问,“你说,他到底要干什么?是啊,反正一个人无牵无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是不是这么想的?”   “他……一个人?他没有结婚吗?”吴若初问完就后悔了,她唾弃自己,竟还是这样欲断难断。难道她忘了,魏荣光根本就不可能成家,而且就算他真的不是独身了,又与她何干?   “他条件挺不错的,照理该有很多女人围着他转,可他好像确实是一个人过。”岳皑说出自己所知的事实,并不评定它的真假,“你有什么打算?会不会去找他,劝他收手?”   “如果我能劝他收手,我们就不会有今天。”吴若初硬起心肠,“我什么也不会再为他做,我要好好过我现在的日子,我还有女儿……说到底,他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她说出这番无情的话,牙关都开始打战,一只手竟然下意识按在腹部,感到那里一阵抽痛。   当年那些灰色的、血腥的画面如在眼前,是她曾有过的末日。   岳皑见她这样,也不能再说什么。   这时,吴若初放在桌边的手机震响起来,将凝固的气氛破开,吴若初心头一跳,赶紧抓起手机查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喂?请问哪位……芊芊?怎么回事?……你别哭,别哭啊!……什么?天啊……好,妈妈现在就过来,你等着妈妈!”   吴若初放下电话急得六神无主,三言两语辞了岳皑,拎起包就奔了出去。   说来真是个乌龙。那天下午,吴若初为了赴岳皑的约,便事先说好了让司机去幼儿园接芊芊。聂鼎在家里雇了两个司机,还不至于不够用。   可谁知临到头来,聂鼎工作上有点事情,叫走了一个司机,没过多久,邱灿华一通电话打到家中,说是要找个人开车,十万火急。   仅剩的一名司机光荣地担负起了这个使命,把芊芊大小姐顷刻忘到脑后,或许他认为接送小孩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是另一个司机该干的,至于自己,则应该为邱董事长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以,他立刻像龙卷风一样把车开到了邱灿华面前,尘土飞扬中,下车向邱董敬礼,不敢有丝毫怠慢,唯恐邱董降罪于他,永远不再翻他的牌子。   毫不知情的芊芊正在班里跟最好的姐妹小妮玩绕绳子,等着家长来接。   不久,小妮的妈妈到来,迅速把小妮接走了,芊芊很不舍地道过了再见,准备继续等下去,可是小妮竟然去而复返,扯住芊芊说,幼儿园门口有个流动摊位,可以免费玩一次转盘,赢仙女卡,要不要一起去试试。   芊芊很纠结,本想乖乖在这儿等家里人,却又架不住小妮软磨硬拽的撺掇,于是怯怯地跟着小妮和她妈妈一起来到幼儿园外面,在摊位前犹疑停步。   芊芊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细看小妮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拨起了转盘,数字旋动,模糊一片,最后,指针很不争气地停在一块空白处。   “啊呀,非常抱歉。”摊主说,“小朋友,你没有中奖,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你不能再玩了。”   小妮很不痛快地撅起了嘴。   摊主向芊芊招呼着,“旁边那个小朋友,你可以来一次啊,碰碰运气。”   芊芊看了看小妮阴云密布的脸色,捏了捏拳头,上前甩手一转,转盘在大力之下飞旋起来,还伴随着震颤的细微响声,速度几乎快到让人以为它再也不会停止。   仿佛过去了漫长的好几年,甚至可以超过芊芊到目前为止的生命长度,指针终于不情不愿地定住了。   “啊!中奖了!”摊主热情地鼓掌,“让我找找……嗯!就是这张卡!”   摊主把中奖数字对应的那张仙女卡递给芊芊,激动得像亲自颁发诺贝尔奖。芊芊说声“谢谢”接过卡片,定睛一看,卡片上的图案是一只折翼天使。   旁边的小妮深陷嫉妒的心情不能自拔,梗起了脖子。芊芊察言观色,大大方方把手中的卡片递出去,“送给你吧,别不开心了!”   爸爸经常这样教她,东西不重要,人与人的感情才是最可贵的。   “我不要!我不喜欢那个天使,她的翅膀都断了!”   芊芊有点受伤,“翅膀断了也可以很漂亮啊!”   小妮的妈妈赶忙劝架,“你们别吵了,芊芊赢的卡片,就该是芊芊的,小妮,既然你没赢,就必须给我服气!”这位女强人的信仰是,虽然自己身上的现金可以把这个破摊子连锅端地收入囊中,但是绝对不能纵容女儿的小性子。   “我才不稀罕什么烂卡片!”小妮继承了母亲的强硬,头一昂,几乎要上前推打芊芊。   小妮的妈妈意识到走为上策,于是捋袖看表,“那什么,芊芊,你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接你啊?小妮晚上有个补习班,我得赶紧把她送去……小妮啊,来不及了,快跟妈妈走。”   夕阳暖黄色的光芒洒在芊芊瘦瘦的胳膊上,“我爸妈很快就来了,阿姨,你们先走吧。”   小妮像是不肯耕田的倔驴一样被她妈妈拖着走,扔上了豪华的私家车,芊芊攥着那张折翼天使的卡片踱向幼儿园门口,想回到里面去等,却惊慌失措地发现园门已经关闭,师生走得一个不剩,连门房大爷都下班了。   芊芊含泪拍打着五颜六色的园门,哗啦啦的声响提示着它锁得多么牢固,她用双手死死扣住门上的栏杆,那张折翼天使的卡片在手中被压得弯曲,掌心汗水打滑,甚至感觉栏杆上的彩漆都快染了满手。   四周的行人并不多,芊芊刚满五岁,缺少主动出击向人求助的胆识,她全身绷紧,呼吸急躁而又极力放轻,好像一旦动作大点,就会被不怀好意的怪叔叔给盯上。   她拼命告诉自己别急,爸爸妈妈一定马上就来了!园门内的小狐狸雕塑正斜睨着她,仿佛不屑戳破她的自欺欺人,以前她觉得它挺可爱,现在却只想冲上去踢它两脚,可是就连这种泄愤方式都成了奢望,她被阻隔在门外,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进不去。   天色渐渐暗下去,无数恐怖的念头闪现,爸妈的笑脸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终于,在小狐狸毫不怜悯的嘲笑眼光之下,芊芊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她蹲下了身子,抱紧栏杆伤心地哭起来。   她就这么哭着,好像过了一两百年那么久,其实只有一两分钟,突然听见真切的脚步声靠近,夹杂着一丝焦急。   她睁开眼睛,首先出现在面前的是笔挺的深色长裤。   是爸爸!她狂喜地抬起头,却大失所望地发现一位陌生的叔叔正关切地打量着她。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你爸妈呢?”魏荣光蹲下来,拿出纸巾替这个小女孩擦眼泪,“你是不是走丢了?”    第十章 狭路相逢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爸爸妈妈没来幼儿园接我,我回不了家了。”芊芊说着鼻子又一阵发酸,继续哭下去。   “别哭了,哭花了脸不好看,没事,叔叔会帮你的。”魏荣光想了想,取出手机递给她,“知不知道你家里人的电话号码?拨个电话给他们,来。”   芊芊的眼泪立刻止住了,妈妈的号码她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她感激地冲魏荣光点了点头,抓牢手机开始拨号,手指还沾着眼泪鼻涕,在魏荣光的手机上涂抹得乱七八糟,可是魏荣光好像完全没有看见,只是怜惜地拍了拍孩子的脑袋安抚她。   妈妈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端时,芊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一抽一抽的。   魏荣光怕她只顾着哭,口齿不清之下无法准确描述情况,便试图把电话拿过来替她说,可是芊芊死不松手,好像那电话是她在这世间汪-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   由于芊芊的哭声太过震耳欲聋,电话听筒里漏出的声音魏荣光一点也听不见,不过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那边的家长是如何大呼小叫心急如焚。这年头,不负责任的父母真是越来越多,把孩子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儿,自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逍遥快活。   挂上电话,芊芊的情绪稳定了些,“我妈妈说她马上就过来。”   魏荣光暗暗对那糊涂的家长报以讥笑,同时和气地冲孩子扬起嘴角,“那就可以放心了,叔叔陪你在这儿一起等。”   芊芊点着头,笑容从泪水之中绽出,暖心的亮。   “真乖。”魏荣光也笑得明朗。   由于生命安全已经基本无虞,芊芊不久便感到饥肠辘辘,路边隐约飘来一些勾人心魄的食物香,令她垂涎欲滴。魏荣光很快也注意到了这孩子的饥饿,即使周围并不僻静,噪声随处可闻,他还是能够一清二楚地听见她腹中传来的咕噜抗议声。   这时正好驶过一辆小吃车,魏荣光上前拦住,拉着芊芊过来,问她想吃什么。   芊芊成天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对这种民间小吃完全没有抵抗力,咽着唾沫凝神挑选,不好让别人破费,所以只捏起一块油亮亮的烧饼,魏荣光又拿了两串糖葫芦塞到她手上,掏出钱递给摊贩,然后带她回到幼儿园门口,在一旁耐心地看她狼吞虎咽。   芊芊一通猛吃,五分钟后,干掉了三分之二的东西,肚子的容量就差不多告罄了,她极不淑女地打了个饱嗝,把剩下的食物收进包装袋里。魏荣光忍俊不禁,问她要不要喝点水,芊芊难为情地点头。   “我去那边给你买水。”魏荣光指了指街对面的自动贩卖机,“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芊芊望着叔叔奔跑过街,觉得他特别高大伟岸。她安心地靠在幼儿园栏杆上,眨着眼睛张望街道,想看见妈妈,也想看见叔叔。   路口驶来一辆出租车,晃晃悠悠还没停稳,车门就一下子被推开,只见妈妈飞身冲下来,惶急中鞋子都碰掉了,转瞬之间,芊芊已经被妈妈抱在怀里。   “吓死我了宝贝。”吴若初用脸颊贴着女儿的额头,“都是妈妈不好,妈妈应该自己来接你的。”   “我刚才真的好怕啊。”芊芊委屈地说,不过又想到自己是因为跟小妮出来玩才被关在幼儿园外面的,如果她老老实实在里面等着,总会有老师留下来陪她,也不至于落得无依无靠。   “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芊芊别怕。”吴若初脸色依然发白,却极力冲女儿露出毫无杂质的笑,希望能让她开心起来,转而又看见女儿手上抱着的食物,便问,“这些吃的东西,是谁给你买的啊?”   “是一个叔叔,他对我可好了,刚才就是他把手机借给我,让我给妈妈打电话的。”芊芊说着,突然抬起手朝远处一指,“嗯,就是他!叔叔给我买水回来了。”   吴若初闻言站起身,拉长了目光,往女儿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个人,也在街对面默然注视着她。   刹那间万籁俱寂,一阵影绰的风经过,在他们之间吹起丝丝缕缕的迷雾,不知什么地方散来海棠花的气息,像在记忆里下起一场清淡的香雨,铺天盖地。   她多少次幻想过,如果他们今生还有福气能够重逢,该是怎样的景况?   她会难以自控地哭泣,还是不动声色地问候,或是像个陌路人那样无知无觉,把所有的爱意与恨意都掐灭在心底,再也不要让他知晓。   可是她没有想过,他们会像今天这样,隔着一条窄而匆忙的街道,如同在岁月的断崖两侧相望,彼此都不知道自己眼中是否也像对方那般错愕与迷乱。   她完全不能作出反应,每一个细胞都被催眠,沉湎在幻梦里,醒不过来,命运的钉子带着残毒扎进她心口,将她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只是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牵着的女儿。   芊芊迷惑地仰起脸研究着妈妈异常的表现,摇了摇她的手臂。   街对面的魏荣光眼见此景,总算率先打破这僵持的凝望,错开视线,迈步朝她们这边不紧不慢地走来。   他步伐均匀,始终低垂着头,似是在给自己留出空隙整理情绪,但显然不太成功,当他在吴若初面前站定,露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微笑时,吴若初还是能轻易窥见其中的苦涩。   “这……是你的女儿?”魏荣光也不去伪装自己的苦笑,只觉得难以置信,她的孩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看来她真的从未等过他。   吴若初却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微低着头轻声教训身旁的女儿,“芊芊,我没有教过你吗,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你都忘了是不是?”   那语气里,丝毫没有一位疏忽的家长面对出手相助的路人该有的谢意。   魏荣光被噎得差点眼冒金星,重遇故人的感伤滋味立刻被冲散,他毫不留情地予以反击,“吴若初,你什么意思,有你这样当妈的吗?你女儿肚子都快饿扁了,还不许她吃东西,你简直比后妈都阴险。”   吴若初惊诧万分地抬起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那样毫无隔阂的口吻,仿佛他们还是多年前的一对恋人,他大大咧咧地抱怨她最近又长胖了,摩托车后面载着她简直就是酷刑,而她一点都不示弱,你再说一遍啊,今晚我不给你送饭了,直接在厂里喝汽油去吧你!   不能再想下去!吴若初用力把思绪扯回现实,就像是刚发现有魏荣光这么个人站在面前一样,终于对他开了尊口,“我谢谢你了,谢谢你帮她,还给她买了这些东西,我刚才那样说,只是因为不希望她被不认识的人给伤害……”    第十一章 我们再会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觉得我就那么图谋不轨,想把你女儿卖了?”听到她对自己说出的第一个字开始,魏荣光心里就空得难受。   怪不得陶阿姨说她变了很多,她真的变了,他本以为她会跳起来回以一番同样的奚落和斥骂,就像她从前那种绝不服输的个性,总爱跟他针锋相对。他没有想到,此刻的她竟会如此冷淡疏远,像是彻头彻尾换了个人,寄居在他所熟悉的身体里。   那张动人的面孔依旧令他心驰神荡,不施脂粉的脸色带着一点微微的青白,轮廓浅得如同微渺的水光,再也寻不见他午夜梦回时无法忘怀的浓艳笑意。   “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在谢你。”吴若初实事求是地回答。   “你以为只要你把女儿教训一顿,让她别相信任何人,她就不会被伤害了?”为了阻挡心中漫开的苦楚,魏荣光的言辞只能更加尖锐,“我告诉你,她要是有事,那也是因为你没尽到责任,你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本身就是伤害,你……”   “你有完没完!”吴若初总算爆发了,“你说我没责任心,我失职,那你是有多成熟稳重教子有方?把你教出来的人中龙凤带来展示一下啊?嘴上说得好听,你得意什么啊!”   她双眼冒火,却是沾了潮意的火,其实没有那么唬人。可他却仿佛被喝住,气焰俱灭,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竟然完全放错重点地答了一句,“我没有孩子。”   吴若初的恼意顿时逃之夭夭,把脸扭向一边,真是怎么也想不到,五年后再次相遇,他们的相处方式居然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争吵。   一直在旁边纳闷于战况的芊芊瞅准时机开口,“叔叔,你别怪我妈妈,我已经没事了啊,妈妈也是不小心,她答应我以后再也不会了,而且,这次我也有错,我应该听话地呆在幼儿园里等妈妈,不该出来贪玩的,我要反省自己。”   孩子的纯真话语软化了周围的空气,魏荣光想起自己手上还提着刚买来的饮料,他弯起眼睛笑,把饮料瓶子扭开,俯身递给芊芊,“你怎么这么懂事啊?”   这贴心的小女孩,完全没有一般富家千金的娇气与任性,魏荣光意外之余是由衷的喜爱。   那毕竟是她的女儿啊。   芊芊接过饮料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舔舔嘴唇,笑得很干净,“我们应该对别人宽容,对自己严格,这是爸爸教我的道理。”   魏荣光猝不及防地愣住,笑容僵在嘴角。   看着芊芊手中那瓶可笑的饮料,微不足道的馈赠,他觉得自己狼狈至极。   “芊芊我们走吧!”吴若初无法再多呆一秒,她揽住女儿的肩,抬眼望着面前那个骤然变色的男人,颇有深意地说,“不要再打扰叔叔了,他现在很忙,在一个大公司上班。”   魏荣光眼中划过片刻的惊愕和疼痛,随即渐渐变作了然的讽刺笑意,他似是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你说得对,那我们再会吧,聂太太。”   吴若初没料到这个,顿时睁大眼睛。   魏荣光没有力气再流连,跟芊芊说了声再见就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他回头瞟了一眼那个呆立在原地的纤弱女子。   他实在没忍住,几乎低不可闻地撂下一句,“你另一只鞋哪儿去了?地上冷,小心着凉。”   吴若初顺着他的提醒看了看自己的脚,才想起刚才从出租车里下来的时候,跑得太急,有只鞋子给蹬掉了,她也没顾得上去捡,就这么赤着左脚站在凹凸阴冷的水泥路面上,硌痛的触感直达心脏,她却浑然未觉,唯独把所有的意识都给了他。   现在那只鞋子还孤单单匍匐在路边,似乎并不相信会有人提到自己。   吴若初再度抬头的时候,他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消逝在初亮的华灯里。   吴若初带着芊芊回到家不久,聂鼎就闻讯而返,听完事情的前后,看得出来他虽然心中后怕,脸上却还是比较淡定,抱着女儿安慰打气,教她如何保护自己,过了好半天,那位临阵掉链的司机才姗姗来迟。   聂鼎不擅长训人,再多的愠怒也不会张扬,听了司机掌嘴跺脚的解释和天打雷劈的许诺后,只递出一个干脆利落的信封,示意他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司机从被邱董宠幸的天堂直接跌入喝西北风的地狱,难堪之情无处宣泄,临走前冲聂鼎摔下一张纸片,那是邱董让他交到聂鼎手上的。   聂鼎拿过一看,是一份宴会邀请函。周末即将在本市最大的商务中心举行豪宴,许多社会名流都将到场,其中当然包括聂家。   聂鼎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给他这个,这些年他和聂家的生意基本上毫无瓜葛了,此等商业宴会,他想不出自己参加的理由。   司机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二少爷,邱董说了,这次宴会,几乎所有大人物都会到,你要是不去,聂家面子上就没那么风光了,本来么,堂堂一个少爷,放着好好的江山不打拼,非要跑去当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教什么书法,挺悠闲啊,生意上的事不闻不问,也难怪邱董伤脑筋。”   旁边的吴若初此时已经拿起那张剪裁细致的邀请函,大红的颜色咄咄逼人,她心神不定地翻看,目光终于落在宴会来客的一长串名单中,徽野公司的粗体字下方,魏荣光三个字混杂在许多姓名中。   她回了房间,靠在床头发呆,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脖子。无法相信两个小时前,她和魏荣光的距离竟然不超过一米,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烟草香气。   半晌,她拿出手机,在通话记录里找到傍晚接听的那个电话。   当时她在电话里听到女儿放肆的哭声,急得晕头转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会是他的号码。   她并没有将这个号码储存起来,只是久久凝视,直到忘不掉。   与此同时,魏荣光也在自己的住处审视着吴若初的号码,翻来覆去,几次想拨出去,却飞快切断。   最后他终于放弃,搁下手机,走进浴室脱了上衣,站到淋浴下,纷飞的水雾将他笼罩,水珠断断续续爬过他笔直的脊柱,沿着背部刚硬的线条滑落,像是出着一阵阵虚汗。   后半夜,大概是因为洗了冷水澡,也可能是凌晨的气温太低,他背上的筋骨一根根疼起来,那是旧伤作祟,不足为奇。   真正令他煎熬的,是那些绚烂的过往重新在眼前翻动。   他曾以为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过得好,可是今天,当他看到她搂着女儿,似乎过着他永远也给不了的安定生活时,他发觉自己还是会难过。   站在离她只有一米远的地方,他只敢偷偷瞥一眼她颀长的脖子,却发现那上面已经没有了那根染过血的红线。    第十二章 宴会较量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富丽堂皇的商务中心大厅内,灯火通明,衣香鬓影,悠扬的提琴音色烘托着觥筹交错的碰杯声。   名气响彻一方的富商与政要纷纷到场,阿谀奉承攀亲结戚之语不绝于耳,记者的快门也咔嚓咔嚓闪个不停。   低眉顺目的侍应生捧着托盘穿梭席间,用讨好的口气送餐递酒,某房产老板有个刚满十岁的小公子,恶作剧起来毫不含糊,一扬手将盘子里的巧克力酱全部拍在了侍应生的白制服上。   不料自己的袖子也惨遭殃及,正哭丧着脸,一身脏污的侍应生点头哈腰道,“哎呀真对不起!我们会赔您干洗钱!”   醉心于交际的房产老板无暇去记挂儿子又折腾出了什么好事,他最近新开发了一块海边别墅,正一边摇晃着杯里的红酒一边跟夙达船运集团的董事长邱灿华聊得火热,希望两家能有一些长期合作。   邱灿华听见商机,笑得踌躇满志,她年近六十,保养得宜的一张脸在喜形于色的作用之下还是禁不住挤出了一堆皱纹。   她正值事业的高峰期,聂老爷子死后,聂家的夙达船运集团就完全由她话事了,谁都知道她是个厉害角色,雷厉风行,手段犀利,控制欲极强,非常不好对付,她的生意伙伴们一面对她闻风丧胆,一面又缺她不行。   在整个南方商业圈里,邱灿华明明重利轻义,却又呼风唤雨万人膜拜。她对自己能够一掷千金,对待别人却不可免俗地坚持着市侩吝啬,即使这样,依然有那么多合作商愿意绕着她打转,因为他们知道,围在她身边,就算只分到一点微薄的油水,其价值也不容小觑,只要把她哄开心了,她说不定会在别的地方美言几句,就等于是最有说服力的广告,到时候,财源只会滚滚而来,就怕钱袋子装不下了。   吴若初知道她婆婆这个人就是喜欢把什么都当成买卖,一点亏也不肯吃,就连对待两个儿子,也是一门心思把他们培养成辅佐自己的工具。   吴若初刚嫁进聂家的那两三年,没少受邱灿华的刁难,日子过得并不太平,每次一言不合,邱灿华要么甩她耳光,要么泼她一脸水,或是叫佣人把芊芊送到自己那里去,几天不准她见,当然,这些事情都是瞒着聂鼎的。吴若初没有对聂鼎声张过,也一次都没有被邱灿华激怒过,那时候她已经伤无可伤,能在聂家安顿下来就是万幸了。   她知道,邱灿华之所以这么讨厌她,正是因为她的出身太低微,除了为聂家生下芊芊之外,她什么东西也没有,更不能给夙达集团带来任何利益,直到后来聂琼把她招进了寻人事务所,她才算是真正有了庇荫,邱灿华再狂妄也不敢拿聂琼怎么样,别忘了,聂琼的夫家可不是好惹的。   话又说回来,邱灿华也不完全是个恶毒婆婆,她对大儿子聂栋的媳妇还是礼遇有加的,毕竟那是一位极有背景的大小姐,对夙达的帮助不是一星半点。此时,在这歌舞升平的大厅里,聂栋满脸都是生意人油腻的笑容,携夫人一起在宾客中敬酒。   聂栋是个有些发胖的男人,一边端着大少爷的架子,一边却又四处巴结,丝毫没有她母亲傲视群雄的气魄,在夙达集团,他的职位仅次于邱灿华,是聂家事业未来的接班人。   吴若初身边的聂鼎明显不适应这种灯红酒绿曲意逢迎的场合,这些年他极少在商业派对里露面,现场的大部分宾客都差点认不出这是聂家的二少爷了。   吴若初有时也会费解,像聂鼎这样的清白书生,是怎么被满身铜臭的邱灿华养育成人的?聂鼎根本不碰家族生意,他写得一手飘逸好看的毛笔字,在外面教人书法,虽然不可能完全摆脱聂家的影响力,但多多少少有一些自由度。他在夙达集团还是占了一定股份的,并没有全部撇清,大概是不想跟邱灿华闹得太僵。   据聂家的老佣人说,邱灿华当初让步,允许聂鼎去当书法老师,只是侥幸以为日后至少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有用的妻子,去代替他管理生意,谁知最后他竟然娶了吴若初这个无足轻重的太太,简直不可理喻。吴若初闻言不禁发笑,自己的存在真是坏了邱灿华的一手好棋。   眼下,聂鼎按照母亲的吩咐,依次向大人物们敬酒,表情里的游离无人不察。   吴若初挽着他的手臂,替他说着一些场面话,那些标准用语是聂琼系统地教给她的。   大老板们美酒下肚,自然也恭维起他们夫妻俩,说二少爷谦谦君子,二太太端庄可人,两人加在一起是郎才女貌,吴若初当然不会遗漏他们语气里的言不由衷,在他们眼中,不做生意的人都是蠢材。   敬完了一轮酒,吴若初松开聂鼎的手臂,终于迟疑地朝某个方向投去了一眼,从余光里,她早注意到那个人一直在朝她观望。   魏荣光站在人群的边缘,神色难明。他穿着一件很衬他的黑色西装,见她看过来,微微一怔,随即举起手里的杯子冲她示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吴若初低下头去,稍稍离开聂鼎几步,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应该去看看芊芊在边上玩得怎么样了。   喉间的酒变得辛辣难忍,魏荣光猛咳两下,缓过劲来之后只捕捉到她转身而去的裙摆。她今天真漂亮,穿一条水蓝色长舞裙,走动时如同漂浮的海浪,发间有细小闪亮的饰物,像是被揉碎的月光。   她和聂鼎站在一起的时候,是没有任何瑕疵的一对璧人。她往芊芊的方向而去,魏荣光的视线被层叠的宾客遮挡,看不见她了,便转而观察着她的丈夫,根本不知道自己看向聂鼎的眼神充满了妒意和敌视。   旁边有人拍拍他的肩,他转头一看,是袁劲。   袁劲是梁忠文的继子,跟魏荣光差不多年纪,已经坐稳了徽野公司的总经理位置。对于梁忠文重用魏荣光这件事,袁劲虽然嘴上不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颇不以为然的。袁劲的长相是典型的精明人,两只眼略微吊起,一副谁也无法把我骗过的模样。   “小魏,你怎么了?”袁劲摆出大惑不解的浮夸表情,似乎对于他看聂鼎的眼神惊讶得不能自已。   “我没事,可能是酒喝多了。”魏荣光耸耸肩,搁下手里的高脚杯。   “呵,是吗?”袁劲玩味一笑。   那边吴若初已经来到芊芊身边,看见女儿和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也就没有去打扰,在一旁的休息椅上坐了下来。   不远处的小厅里飘荡着缠绵的钢琴曲,宾客中有不少男女都各自组合起来,随着音乐漫舞。   吴若初望见聂琼也在其中,舞伴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看得出来他面对洒脱大气的聂琼还是有几分羞涩和忌惮,聂琼人到中年,依旧风姿绰约,平日里开朗热烈如同野丫头,今天调戏起这个小年青,也是义不容辞的事。   吴若初含笑看了他们一会儿,有些累了,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裙子,眼前又浮现魏荣光站在人群之外冲她敬酒的样子。   她注意到今晚梁忠文没有来,从宾客议论的零星片段里,她得知梁忠文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近年来开始参禅,对于商业应酬很少出席,大多是让继子袁劲作为代表。   看来她还是无法知道,久仰大名的梁忠文,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感觉胃里有些发烧,先前一直跟随聂鼎周旋在客人中间,酒喝了不少,东西却没吃什么。这时一位侍者端着水果托盘向她走来,“太太,请问要不要来点水果?”   望着托盘里缤纷的水果,吴若初却摇了摇头,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侍者正要离开,却被一个声音叫住,“等等。”   吴若初闻声讶然抬头,只见魏荣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近旁,从水果托盘上拿起一只黄澄澄的桔子,二话不说就动手剥开,鲜艳的桔皮在他修长瘦削的指间整齐地分裂,他细心地将难看的桔络去掉,向她递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桔子。   “吃了它。”魏荣光言简意赅。   吴若初愣了好一会儿,侧身轻轻压制着情绪,“我不要。”   “我看见你今天晚上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魏荣光也不去隐瞒对她的关注。   “我一点都不饿,我在减肥。”吴若初较起劲来,“你何必费那个工夫来管我有没有吃东西?”   魏荣光不想再像上次那样跟她争辩,递出桔子的手又抬高了些,“总之你把它吃了。”   旁边的芊芊从玩耍中探出头来,惊喜地发现这是曾经拯救过她的叔叔,于是对他充满了知恩图报的好感,看不得他被妈妈挤兑,便诚心提醒道,“叔叔,我妈妈她不吃桔子,她最讨厌桔子了。”   魏荣光听了,手顿时僵在半空,她讨厌桔子,这怎么可能?   指间力度不稳,那只桔子在挤压之下沁出模糊的汁水。   “芊芊你别胡说了行不行?快去玩你的游戏。”吴若初没想到会被女儿一语道破,心中纠成了一团,想着是不是应该去接过那只该死的桔子,打消魏荣光的疑虑,可是又怕自己受不了那样浓烈的甜,这些年她一直试图规避的滋味。   还没有等她作出决定,魏荣光就先收回了手,把桔子丢进自己嘴里。   清甜的果肉在他齿间流荡,他很费力地咀嚼吞咽,一阵阵与味觉不符的酸苦冲撞着他的心口。   芊芊吐了吐舌头,回到玩耍中去了。吴若初看见魏荣光把桔皮扔进一旁垃圾箱时划出的抛物线,本以为他就这样罢休了,可事实证明,她头脑还是太简单,魏荣光用侍者递来的一块毛巾擦了擦手,又重新把手伸到了她面前,“我想请你跳支舞,可以吗?”   说着朝旁边舞影柔曼的小厅扬了扬下巴。    第十三章 梦中婚礼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简直无法相信,难道他真以为,事隔多年,两人还能在一起跳舞?天方夜谭!   “我不会跳舞。”她一口回绝。   “我不信聂家能容忍一位不会跳舞的太太。”魏荣光的观点有理有据。   吴若初咬了咬牙,他说得没错。刚嫁到聂家的时候,她百事不会,在邱灿华的威逼和聂琼的指点之下才意识到自己需要学会跳舞,虽然聂鼎参加应酬的次数少之又少,但她作为聂家二太太,总不免要投身一些社交场合,不学跳舞是万万不可的。   然而她真的无法想象,跟魏荣光在这个地方跳一场舞,是一件多么不寒而栗的事。   “我就是不想跟你跳,你能拿我怎么样?”吴若初使出了自己年少时的嚣张,她就不信他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不成?   魏荣光瞬间无语,偏着头安静几秒,扯出一个自我解嘲的笑,“吴若初,我觉得我们还不至于是仇人吧?”   “我说了我不跳!你聋了是不是?”吴若初烦躁地提高音量。   魏荣光端详她的反应,料准了她的命门在何处,于是他微微一笑俯下了身,“我猜猜,你不敢是吗?你怕我,你怕你抗拒不了我……”   “你放屁!我会怕了你?”吴若初腾地一下站起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身旁女儿和满堂宾客就蹦了脏字,幸好人们都沉浸在你来我往的交际中,注意到她豪言壮语的人只有一小部分,其中就包括了她的丈夫聂鼎。   聂鼎大为意外地发现,自认识以来一直恬淡温顺的吴若初,此时怒发冲冠的泼辣模样简直不亚于聂琼,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吴若初瞪了魏荣光好几眼,提着裙子就大步跨进了那间众舞飞扬的小厅,魏荣光紧随其后,从大厅的喧闹人声中解脱出来,走入浓情的乐声里,整颗心好像都因此变得柔软。   一对对男女旋转着无休无止,浮光掠影擦过身侧,当吴若初把左手轻轻搁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呼吸时能闻到她近在咫尺的发香。   旁边的聂琼跳得正尽兴,一见吴若初也来了,不由得立刻对她带来的舞伴产生浓厚的好奇。吴若初能从她抛过来的媚眼和明目张胆的坏笑里看出她要说的话,大意是这么拿得出手的帅哥你从哪里拐来的,真是稀缺资源啊!哎呀你那么僵硬干什么,你是在跳舞,又不是被人赶尸!   对吴若初的僵硬最有直观感受的人当然是魏荣光,他像扳弄木板一样同她跳了几分钟,吴若初以为他随时可能发作,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她是不是一个稻草人,他的一呼一吸在她头顶吹过,略显急促沉重,连带着她的碎发飘飘摇动。   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很热,她的双颊自然而然被熏红,背上开始出汗,像是冻结的冰雪很没骨气地化成了溪流。   就在她逐渐放柔的那一刻,她听见魏荣光轻声问了一句,“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吴若初心里一恸,感觉到头顶上他的吐息顿时紊乱,她迎上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地笑笑,“你是希望我说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我可以按照你想听的说。”   魏荣光哑口无言,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哪一种答案,它们似乎都不能让他好受一点。   “你为什么会嫁到聂家?”魏荣光摇头失笑,“你真有本事。”   “比不上你有本事,你在徽野能坐到那个位置,看来……离成功不远了?”   “成功?”魏荣光无意识地捏紧她的右手,几乎弄疼了她,“吴若初,那不是成功,那是最大的失败,可我必须去做。”   “恐怕有人连这个失败的机会都不肯给你。”吴若初逼视着他,“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袁劲一定是你最大的阻力,你想跟他斗,只怕胜算不大。”   “你看得真透彻。”魏荣光深表赞赏地点头,并不回避她的双眼。   气氛又有些剑拔弩张了,恰好这时屋角的钢琴奏起一首新的曲子,是《梦中的婚礼》,哀婉的曲调袭上了每个人的心,甜蜜而惆怅,破碎而深情,魏荣光和吴若初暂时松懈下来,他们随着细细流淌的幸福悲伤,轻柔起舞,时而贴近,时而抽离,像是半梦半醒的爱人。   吴若初转圈时,长发惊鸿般拂过他的脸,蓝色的裙摆掠过他的西装一角。他们配合得越来越好,毕竟曾有过那样亲如发肤的时刻,即使从未一起跳过舞,但也对彼此的每个动作每个习惯烂熟于心。   音乐进入最激荡的部分,或许是因为曲名令人有所联想,魏荣光忽然侧过头看了看她搭在自己右肩上的左手,问,“这是你的婚戒?”   吴若初一怔,没理由不点头。   其实她平时不戴戒指,这只婚戒通常都是放在灰扑扑的首饰盒里难见天日,今天为了出席晚宴,不可失礼,才拿出来戴一戴,否则邱灿华看见她手上光秃秃的,又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好像挺贵的。”魏荣光保持着扭头的姿势很困难地看了几眼,顿了顿才说,“可是他对你没有感情。”   吴若初一惊,随即心中冷笑连连,脸上却饶有兴趣地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刚才陪着他敬了一圈酒,可是他一次也没有为你挡。”   “我酒量好得很,不需要谁挡。”吴若初扬眉,“我和聂鼎有没有感情,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和他认识了五年,魏荣光,你别忘了,我和你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是五年。”   魏荣光有些难堪地看向别处,不置可否。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和不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一样长了。”吴若初接着说,“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也可以让我忘记很多该忘的。”   魏荣光闻言,终于轻叹一声,以极低的音量说了一句,“为什么我不行?”   情感充沛的乐声将他的话语覆盖,他以为她听不见,可她还是听见了。那寥寥几个字足以让她眼眶发热,脚下的步子慌乱中踩错,直接踩到了他的皮鞋上,整个人顿时趔趄一下,失去重心往他身上倾斜。   他感受着她喷在他脖间的热气,下意识扶着她的腰际将她稳住,待她找回平衡后,他的手却没有移开。   “你乱了。”他说。   吴若初愣愣地看着他,甚至不记得要挣脱他的手,就在这时,小厅外突然传来高声呼叫,“聂太太!快来啊聂太太!芊芊大小姐吐了!”   吴若初和魏荣光顿时惊醒,本能地退了几步,扯开了距离。相视一秒,随即一前一后冲出了小厅,只见芊芊坐在地上抱着一只垃圾筒吐得涕泗横流,旁边的侍者正在给她拍背。吴若初疾步上前,“芊芊你怎么了?”   芊芊又吐了几下,好歹缓过来了,可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哭。   侍者递上毛巾,吴若初给芊芊擦嘴,芊芊脸上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进毛巾里,魏荣光正准备蹲下来哄哄她,后面却忽然挤上来一个人,一边说着借过,一边将魏荣光往旁边推了一下。   魏荣光被推得有些踉跄,同时看清这个人是聂鼎。   聂鼎细声细语地安抚着芊芊,那姿态完全是慈父的典范。吴若初摸着芊芊的头发,略带心虚地抬眼去瞧魏荣光,他感应到她的目光,双手插进口袋转身离开,仿佛不愿再打搅他们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   尾随而来的聂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却不置一词。    第十四章 一吻成伤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没多久邱灿华也过来了,相当不满地嚷道,“不就是吐了吗,她那个胃,比神仙都金贵!你们都在这矫情什么,让客人看笑话!聂鼎,你快跟我去敬邵局长一杯,芊芊就先跟她妈妈腻着吧!”   聂鼎的脸色极度阴沉,但他似乎没有充分的忤逆理由,于是随邱灿华而去。   吴若初带着芊芊来到商务中心一侧的小花园里,这里有花草树木和清新的空气,应该会让她好过一些。芊芊渐渐收住了眼泪,吴若初蹲在她面前,用指尖蹭蹭她的泪痕,“告诉妈妈,你怎么突然吐了?是吃坏什么了吗?”   “都怪奶奶刚才非得给我吃鹅肝!”芊芊扁扁嘴说,“我说了我不想吃,可是奶奶一定要逼我吃,说那是特别贵的菜,我要是不吃就没有大小姐的样子,可我就是不喜欢吃!奶奶不讲理……”说着又抽噎起来。   “好了,别哭了。”吴若初心疼地揉着女儿的肩,暗怨邱灿华就是这么专横。芊芊和她爸爸一样,吃不惯那些奢侈的东西,鹅肝对于他们来说只能是反胃的极品,也难怪芊芊会吐成这样。   吴若初对女儿说着宽心话的时候,蓦然听见背后有缓慢而落寞的脚步声趋近,她回头一看,是个她从未谋面的年轻男人,穿着白如月光的衬衫,看上去清瘦而冷寂。   男人的眼光从芊芊脸上转到她脸上,片刻,他露出一抹复杂的浅笑,很古怪地说了一句,“她和她爸爸真像。”   吴若初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你认识……我先生?”   男人却不回答,只是走到芊芊跟前,弯下腰对她说,“胃里还难受吗?叔叔教你一个办法好不好?”   “什么办法?”芊芊眨巴着眼。   他牵起芊芊的手,吴若初刚要说些什么,他就先开口了,“你放心,太太,我没有恶意。”   他拉着芊芊向前走,吴若初跟上去,三人来到一株湿漉漉的茉莉旁。男人对芊芊说,“闻了这个花香,你会好很多,试试吧。”   芊芊大口大口吸进茉莉纯天然的香气,脸都快埋进了花丛里,只消一会儿,果真觉得胃里的不适感开始消退。   她心觉神奇,开心地冲那个男人笑了,“嗯,我好像真的舒服多了!”   “谢谢你啊。”吴若初很感激地对他说。   “不必。”男人抬手阻止。   就在此时,从花园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不耐烦的喊声,“林阡,快过来搭把手!”   “哦,来了!”叫做“林阡”的男人再次望了芊芊一眼,就加紧步伐离去,单薄的背影融进夜色。   芊芊把鼻尖贴在茉莉上轻嗅,恍然大悟地对妈妈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爸爸也告诉过我,以前他吃坏了东西,只要一闻茉莉的香味,很快就没事了。”   吴若初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可以联想到什么,还未捉住头绪,就看见聂鼎从对面走来。当他注意到那株茉莉的时候,有一瞬的失神。这时芊芊说话了,“爸爸,你说过你闻到茉莉就不会难受了,对不对?”   聂鼎一愣,“对,我是说过……”   然后他伸手触了触茉莉圆圆的叶子,有碎裂的水珠从叶片滑进他掌心。   由于芊芊已经好转,聂鼎便提出要带她回宴会厅。“现在把她交给我就好。”他苦恼地朝大厅那边指了指。   五年合作良好的夫妻关系,无需他多言吴若初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他必须呆在宴会上,可是又不想再去应付那些烦人的应酬,所以,他把女儿留在身边,至少可以向别人传递一种暗示,那就是我要照看女儿,我没空,很抱歉。   女儿倒也愿意跟着爸爸回去,虽然那里有可怕的奶奶和无聊的宾客,但至少还有一些小朋友。   父女俩走后,吴若初在宽阔的花坛边坐了下来,也不去计较裙子会沾上多少尘土。夜风微凉,周围静悄悄的,她把脸埋进掌中,恨不得就这样睡过去永不醒来,不知多久,她感觉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你来干什么。”吴若初身心俱疲,今晚跟他纠缠不清,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魏荣光随口说。   “你去哪里消磨时间不好?非要坐在这儿?”吴若初拿下了自己捂脸的手,调动所有恐吓天赋怒视着他,“你再缠着我,我就报警了!”   “这个地方好像不是你家开的吧,我怎么就不能坐了?警察才不会理你。”魏荣光顺溜地顶回去。   “行啊,你要坐这儿是吧?那你好好坐着,我先走了!”   吴若初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就作势要撤,魏荣光比她更快,跨了一大步拦在她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吴若初咬唇,一边挣扎一边去扳他的手指,他怕弄疼她,不敢捏得太紧。   当她恨恨地将他的手抖落,并在他胸口重重一搡时,他的身体虚晃一下,那颗试图强横的心开始四分五裂。   吴若初挣开他之后,一口气窜出十几米,她只希望他立刻在她眼前消失,越快越好,因为她害怕自己下一秒就再也无法隐藏对他的感情。   她的步子应该加快,脚下却软绵绵的,每移动一寸都像踩在刀刃上,她渴望他永远不要再出现,然而当他真的识趣地消失,她又能受得了吗?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落荒而逃很没有底气的时候,背后他仿似梦呓般的声音让她猛然停住了脚步。   “若初。”他轻轻地唤。   那淡到极致的两个字,却拥有摧心的力量,吴若初感到胸口如被穿刺,蒸腾出一片血雾。他叫她若初,就像是热恋时最动情的呢喃。   很多人都这样叫她,可是她唯独喜欢他的叫法,那个“初”字在他念来如同带着叹息,他像是在叹她的好,叹自己的无能为力,叹当下的快乐和前路的迷茫。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飘逝在这夜风里,“若初,你教我吧,怎样才能像你说的那样,忘记那些该忘的?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只要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你,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我还是不想忘,你信吗,我想记住。”   吴若初管不住自己,缓缓转过身,他已经走到她身前,她的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的衣襟上。   他几乎是立刻俯身去吻她,手指紧紧缠住她的长发。她感到自己难以承受那个火热的吻,他像是要把她彻彻底底揉进体内,弥补这些年来的天各一方。   她快要喘不过气,可是依然情不自禁地拥住他的背,唇齿缱绻中,她尝到了刚才那只桔子的甜香,犹在他嘴里未曾散去,像一阵奇异的毒瞬间流遍她全身,她仿似回到最柔情蜜意的时光里,把他给的琐碎美好当作整个宇宙的财宝。   她想,早在那时,她就已把今生的甜美尽数用完。往后再有,也不过是回光返照。   真的太甜了,甜得无法忍受,甚至泛起了苦。她太久没有体会过这么激烈的味道,身体开始出现不良症状,毫无理由地痛起来,尤其是腹部,一阵阵翻滚的绞痛,还有凌迟一般可怖的心痛。   她放纵自己最后几秒,拼尽全力去摄取他的体温,收集他唇际残存的滋味,呼吸着他的沸腾气息,够了,她这么对自己说,然后狠了狠心,一把推开了他。   魏荣光对此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茫然地晃了晃,站稳了,很无辜地望着她。   “魏荣光,我们没可能了。”吴若初尽量不带哭腔,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刚才的事情被聂家的任何一个人看见,你明天就会被徽野请走,我不是在吓你,如果你还想呆在徽野,麻烦你离我远一点。”   说完她掉头就走,非常坚决,蓝色的裙子被夜风吹起,像是飞溅的浪花。   他没有再追上来,而是在原地蹲下,黑色的西装和地面的影子融为一体,无限颓唐。    第十五章 爱了十年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宴会结束是夜里十点多,吴若初抱着睡眼迷蒙的芊芊上了聂鼎的车,沉甸甸地靠向椅背,指尖无意识地触了触带着余热的嘴唇,透过车窗,她望见魏荣光低着头走到他的汽车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并没有朝她这里投来一眼。   她认出了这辆车,果然没错。那天在旧城区小路上远远跟踪她的人,原来就是他。   其实他的跟踪技术还算不错,她之所以会发现他,只因直觉太过敏锐,尤其是当这种直觉用在他身上的时候。   聂鼎明显以一种敷衍的神色完成了跟几位客人的告别,一辆辆高级小车悉数开走,聂鼎也回到自家车边,司机哈欠连天地等候着。吴若初扭转身子从后车窗里望着魏荣光的车渐渐隐没在视野尽头,成为一团无法辨认的黑色。   她揉了揉眼睛,无论如何看不清了。   这时,聂鼎已经将手放在副驾驶的门把上,正待拉开,却忽然无力地垂下。   谁都没有料到,下一刻,聂鼎竟然无缘无故地往前奔跑起来,他什么都没说,也不知是要去哪里。司机惊得几乎把脸贴向了挡风玻璃,吴若初也非常讶异,刚才还迷迷糊糊的芊芊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精神饱满,同样是一副合不拢嘴的表情。   聂鼎很快跑过一个转角,不见人影了,估计那些看热闹的还以为他要去追债。吴若初忍不住问芊芊,“你爸爸是干嘛去了?”虽然她也没指望能从女儿这里得到回答。   “不知道。”芊芊果然也是一头雾水。   吴若初转念想了想,却又觉得并非完全没有答案。   芊芊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摇了摇妈妈的肩,“对了,妈妈,我刚才看见了咱们在花园里碰见的那个叔叔,就是带我闻茉莉的叔叔,我看见他就在前面不远的一棵树后头,本来我还想跟他打招呼呢,可是爸爸站在车门旁边把我给挡住了,然后那个叔叔一转眼就不见了。”   孩子只是在热切地向妈妈分享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大概不会想到这其中微妙的关联。   只过了一小会儿,聂鼎就从那边沉默地走了回来,步子很慢,全然不复他方才的步履如飞。他坐进车里时,理所应当地进行了一番解释,笑着说自己不小心认错了人,很丢脸。   吴若初当然不会对这个解释提出任何怀疑。   芊芊在车上打了个盹,回到家洗了个澡就神清气爽起来,睡意全无,非缠着聂鼎给她讲一小段童话故事,聂鼎应允,倚在女儿床头拿起童话书,催促着吴若初早些去睡,他能看出她的疲累。   吴若初回房躺了一会儿,明明已经困得不行,却偏偏睡不着。于是,她开了一盏小灯坐到梳妆台前凝视自己的脸,执起一把梳子默默刮着头发。   她仍有着和当年相差无几的容颜,眉间的神态却如同迟暮。过不了几年,她的眼角就会出现细纹,再然后,唇边的皮肤会松弛下垂。在失去他的漫漫余生中,她将一点点变老,直到他再也不认得了。   可她的记忆还是那样热烈如火,会一路燃烧到她鹤发鸡皮时,这真是一种恶毒的折磨,然而有折磨总好过没有。   敲门声在静夜里响起,吴若初心神归窍,起身去开门,她没有想到站在门外的人是聂鼎。   “我能进去吗?”门在聂鼎身后徐徐关上。   结婚五年,他们从来没有在深夜同处一室。刚结婚的时候,吴若初总以为聂鼎应该像个富家少爷一样经常出去花天酒地,自己只需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帮他应付邱灿华,可他从来都是按时回家照顾妻儿,一点坏习气都没有。   “你……坐吧。”吴若初坐回梳妆台前,心想会不会是聂鼎看出了她跟魏荣光之间有点什么,所以来问个究竟?   聂鼎在房里的另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却许久不开口。   “呃,芊芊睡了?”吴若初只得没话找话。   “睡了。”聂鼎回答,随即像是找到了一个切入点,顺势道,“刚才我给她讲完了故事,问她胃还难受吗,她说早就不难受了,多亏了那株茉莉……然后她告诉了我,是谁带她去闻茉莉香的。”   “哦……”吴若初明白了他的来意。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聂鼎恳切地看着她。   吴若初把当时的情景具体地跟他讲了一遍,自己都觉得总共也没多少内容,但是聂鼎却听得非常专注,好像那是世上最珍贵的资料,末了,他怔怔捏着自己写毛笔字的手指,只问了一句,“芊芊跟我很像,他真是这么说的?”   得到吴若初肯定的答复后,聂鼎笑了,“看来这一点大家都很有共识。”   吴若初不语。聂鼎又问,“不是都说女人在这方面很敏感,你知道他是谁吗?”   吴若初想了想,决定采取曲折一些的说法,“他是……你的旧相识?”   “算不上。”聂鼎摇摇头,“一点也不旧,只不过是从出生就认识而已,还浅得很。”   吴若初微微惊讶地看着他。   而他的下一句话更令她愕然,他说,“他是我哥哥。”   “哥哥?”吴若初一时转不过弯来。   她不明白聂鼎今晚为何如此充满倾诉欲,竟然告诉她这么多,也许他已经闷在心里太久了。她和聂鼎同是天涯沦落人,对彼此至少怀有惺惺相惜的善意。   可是接下来聂鼎却没有继续倾诉,他的话题毫无铺垫地一转,“徽野的那个魏先生,是你喜欢的人?”   吴若初稳住自己几乎要从凳子上摔下去的身体,尴尬地说不出话。   “你在他面前的样子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聂鼎微笑。   那晚聂鼎离开后,吴若初脸贴手臂伏在梳妆台上,想起她对聂鼎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就是我和你应该共同生活的原因,你从出生时就跟你哥哥在一起,我虽然比不上你,可我也爱了那个人整整十年。”    第十六章 青春年少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十年的时间能够改变些什么?   它有可能让身无分文的人坐拥金山银山,让名震四方的家族树倒猢狲散,它可以把天真的孩子变得世故,善感的女子变得薄情,把成王变为败寇,壮士变为懦夫,它足以建立一切和摧毁一切,当日还是欢声笑语,转瞬就成为一抔黄土。说到底,人生也没有几个十年。   对于十八岁的吴若初来说,十年是个遥远而庞大的名词,但她充满了志在必得的信心,以她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个性,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拿下的。   她绝不会想到十年后的自己早已被人称作聂太太,每天在寻人事务所里接待形形色-色的苦情面孔,准备余生都这样日复一日度过,这种状态是十八岁的她打死都接受不了的,尤其是刚结束地狱般的高三,考上城里大学将要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吴若初盼望每个日子都多姿多彩各有不同,她要快快活活享受年轻的时光,吃遍玩遍,广交大江南北的兄弟姐妹,把所有美梦都做个淋漓尽致。   那时的她也会畅想十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嗯,肯定是通过不懈的努力成了高级白领,月薪可观,每年有大把假期可以周游世界,无数好友左搂右抱,还要有个浪漫帅气的未婚夫……   想到这里,吴若初神气活现地比了个"V”的手势,夸张地笑了几下,然后很快就把这个未来的设定忘到九霄云外了,她在乎的根本不是十年后,而是触手可及的现在。眼下的绚烂和精彩,才是最需要她全身心投入的。   刚进大学,吴若初完全就是逃出五指山的孙悟空,尽情释放了长期受压迫的疯狂本色,她在校园的小道上奔来跳去,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轻松自由。   凉丝丝的海风越过大半个城市吹来,带着颗粒感,她的鲜橙色裙子上下翻飞,就像把艳阳穿在身上。走过路过的男生统统都看呆了,在这座学风严谨的大学里,能够见到这么活泼肆意的女孩子,而且还那么漂亮,真是很不容易。   有男生摩拳擦掌过去搭讪,“同学,你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我想到我好多天都不用看到我妈了,就忍不住觉得很高兴。”   吴若初来自本市的郊县,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对父亲没什么记忆,比较突出的印象就是有次自己在超市里买果冻的时候,撞见他揽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阿姨的腰,以及不久后在家里看到他把一张纸有板有眼地摊在母亲面前,当时吴若初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她知道那上面写的是离婚协议书。   父亲就这样移情别恋了,吴若初长大后问过母亲为什么,母亲一记眼刀甩过来,“估计是因为那个女人怀的是儿子吧,瞧瞧你,怎么就是个女孩子呢,啧啧,真没用。”   其实母亲并不是重男轻女,她只是不骂吴若初就不舒服。母亲的性格向来比较直爽,离婚时毫不拖泥带水,而且一点亏也不肯吃,房子和钱一个都不能少,弄得父亲很是头疼,“咱们结婚这些年,你就一点情面不讲,非要让我净身出户?”   母亲极其轻蔑地啐了一口,“滚你妈的,既然要离婚还跟我谈什么情面?老娘的牙都要笑倒了!行,你不答应是吧,那我们法庭上见!看谁告得过谁!”   如此这般闹腾了一段时间,母亲以她百折不挠的精神和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惊艳功力,终于顺利拿到她想要的家产,虽然房子不大,钱也不多,但好歹是扬眉吐气的胜利果实。   不过,母亲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收敛一点。离婚后,她的性格走到了一个极端,一跃成为了街坊邻里间有名的泼妇,平时只要有一点小争执,就脏话满天飞,吴若初身为她的女儿,整个成长期都深受她荼毒,稍微考砸了一次,就被拎着耳朵批斗一晚上。   长此以往,吴若初早就习以为常,渐渐也养成了不管不顾的热辣性格,她很少再想起父亲,终日跟母亲斗智斗勇,把不及格的卷子吃掉的事情也兼而有之,虽然母亲说出的难听话可以连成汪-洋大海,但吴若初觉得世界上还是开心的东西多,半夜翻个身醒来,她会看见母亲一边织毛衣一边眯缝着眼辨认她的作业都写了些什么,她试着想象过母亲的心情,可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再度被周公拖走了。   吴若初考上城里大学时,母亲嘴上说,“小样儿,还真有馅饼砸你头上了。”不过筹备起谢师宴来还是很积极的。母亲是一家纺织厂的小职员,收入一般,母女俩过得不算富裕,但请客的钱再怎么样也能拿出来。   精心打点的谢师宴上,那些老师们很不应景地说起吴若初什么都好,就是不怎么守规矩,性子太躁,估计跟家庭因素脱不了关系,母亲听了,立马就掀桌子了,“我家姑娘就这样,你他妈的管得着吗?我算是看出来了,若初要是不跟着你们这帮有眼无珠的老师,她能考得更好!”   吴若初只恨自己没有铁砂掌,不能把前方菜汤横流的地板劈出一条缝钻进去。   所以,当吴若初脱离了母亲的势力范围,来到心向往之的高等学府时,耳根一下子就清静了,眼前看不到母亲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步子都迈得比平时大。   吴若初的专业是公共关系学,她生来开朗,喜欢与人打交道,这个专业的应用面广,将来一到职场上,绝对是叱咤风云。多年后在寻人事务所,她也正是因为学这个专业打好了底子,才深受聂琼赏识。   走在校园里,吴若初算是颇受瞩目的女孩子,一笑起来就像校园林荫道上的花朵纷纷盛开,她跟路上每个面熟的人打招呼,也不管互相知不知道名字,认识她的人几乎都被她的热情和朝气所感染。    第十七章 酒中豪杰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想追吴若初的男生连起来可绕操场三圈,可是迟迟没人向她发起攻势,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果说吴若初是活蹦乱跳的小鱼,那么与她同宿舍的岳皑就是珍稀鲜美的熊掌。   男生们在两位气质截然相反的美女之间难以做出抉择,急得如同热锅之蚂蚁。   岳皑属于那种温润如玉的类型,充满东方古典神韵,一看将来就是个贤妻,跟她一比,吴若初直接降格为咋咋呼呼的小屁孩,不过,倒也有不少男生觉得岳皑太像神仙姐姐,让人感到很有距离,他们更喜欢的是吴若初这样飞扬跳脱的小姑娘。   吴若初和岳皑起先只是相处勉强融洽的舍友,还不到知心好友的程度,两个人性格南辕北辙,并不觉得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吴若初热爱聊天,经常跟宿舍里的其他女生侃得风生水起,岳皑喜静,哪怕不做功课的时候,她也不希望有人在旁边吵闹。   吴若初很是不能理解岳皑,换作自己,如果一个人闷闷地呆着,早就憋出病了,岳皑显然也对吴若初制造出的噪音感到些许头疼,实在被吵得心烦的时候,只能把脸埋进枕头暗自呜呼哀哉。   真正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突破的,是刚开学不久的一场学生会聚餐。席间热火朝天,把臂言欢,几个男生喝得有些忘形,不免借着酒意调笑起女孩子,他们把酒杯满上,举到目标姑娘的面前,说是必须给个面子,把这杯喝了,以后哥哥肯定会在学校里多多罩着你。   这些男生并没有选择吴若初,因为他们知道她那个脾气是绝对不会吃这一套的。他们首先看中的是一个貌似很纯情的女同学,她穿着鹅黄色的裙子,低头垂睫,羞答答的模样,面对着男生送到嘴边的杯子,扭捏了好久,才摆出一副生不如死却又你情我愿的样子,将整杯酒干掉。   吴若初斜眼旁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她没有认错人,前两天她在校外闲逛时,看见路边有个穿着露背装靠在异性肩上烂醉如泥的女人,好像就是眼前这位鹅黄小妹妹。   吴若初是性情中人,一向最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家伙,于是偷偷冲身旁的岳皑揭露了这女人的真面目,还跃跃欲试地想要去撕破她的面具。   岳皑抿唇一笑,拉住了吴若初,“别去了,这种场合,没必要给人家难看。”   吴若初还想说什么,那边的男生们已经端着杯子大摇大摆地过来了,他们进攻的对象当然不会是吴若初,而是文文弱弱的岳皑。几个男生都说要敬沉鱼落雁的岳大美女一杯,岳皑不会喝酒,使劲地拒绝,男生们威逼利诱了一会儿,见没什么效果,说话就开始不好听起来,“呵,看不上我们是不是?连杯酒都不肯喝?再怎么着也是同学,用不着这么傲慢吧?”   “对不起,我是真的喝不了。”岳皑怯声致歉。   “行了,你们一群大老爷们,逼人家女孩子喝酒亏不亏心?”吴若初看不下去了,以前她还没发现这群男生都是这样的货色,枉她还跟他们称兄道弟的,今天一个个喝醉了就来冲她舍友撒酒疯,是可忍孰不可忍!   吴若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极有气势地站起来跳上了凳子,清了清嗓子,“不就是喝酒吗?谁怕谁啊!岳皑是我好朋友,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些酒,我替她喝!”   说完,她抄起面前满满当当的酒杯,仰头大口狂饮,男生们目瞪口呆地盯住她不断动着的脖子,不消一会儿,她就豪气干云地完成了任务,抬起袖子一抹嘴,把杯子往桌上大力一摔。   她的酒量深得母亲真传,母亲总是这样对她训话,“想要不被人灌醉,就必须先把自己灌醉无数次!”   吴若初跳下凳子,冲那些面面相觑的男生打了个响指,昂首挺胸道,“还敢欺负我们吗?”   当晚回到宿舍,岳皑在睡前撩起床帘,冲对面轻喊了一声,“若初,谢谢你。”   吴若初靠在床头,撑着自己有点小晕的脑袋,对岳皑露出暖洋洋的笑脸。   此后吴若初和岳皑常常形影不离,虽然性格差异是大了点,但互补起来还是很和谐的。吴若初刚到这个城市不久,玩心特别重,岳皑是本地人,义不容辞地带着吴若初游览各种风景名胜,去海边逐浪,或是一起逛街购物,讨论什么款式的衣服适合对方。岳皑说,“其实你穿淡色也会很好看,不用总是穿得那么亮,换个风格也不错。”   吴若初听进去了,过了几周,她攒够了钱,就决定去买一条淑女风的淡色裙子。正值星期六,她想拉上岳皑一块儿,可是岳皑却神神秘秘地说自己有点事情。   “什么事?”吴若初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发现岳皑脸上带着隐约的红晕。   吴若初怪笑着“哦”了一声,“有男生约?行,我绝对不做电灯泡!”说完就很配合地跑开了,手舞足蹈的样子让站在门口的舍管阿姨直摇头。   那天下午,吴若初独自来到商场里,先是给自己买了一条浅蓝色的棉布裙子,又给母亲挑了一双软软的皮鞋,有了这双鞋,母亲即使跟人吵架,想脱下鞋子敲对方的头,也不会把人砸伤。吴若初想到这里被自己逗乐,然后迫不及待地换上新买的裙子,蹦到大街上,在明净的天空下振臂,晒着秋阳,觉得美滋滋的。   不过她突然发现那阳光有些薄弱,不会是要下雨了吧。果不其然,当她在市中心的综合体大厦里吃了一顿慕名已久的寿司,又在其他楼层流连了一阵,心知时间不早,该回学校了,可是刚下到一楼,还没走出室外,就立刻看到漫天的雨帘。   外面是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许多人把外套顶在头上飞奔,大厦门前的公用雨伞已经被拿得只剩两把了。    第十八章 拦路女贼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急得直跺脚,只怪自己在大厦里转悠得太入迷,根本没想到外面的天气居然恶劣成了这个样子。最要命的是,现在已经过了九点,别说校门马上要关了,十点钟舍管阿姨还会来查房,标准一向严苛,如果被发现还没回宿舍,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摊上这么恐怖的大雨,能在十点之前赶回去等同于奇迹。吴若初没工夫多想,抓起一把公用雨伞就冲了出去。   风雨太张狂,她的新裙子很快就打湿了一大片,雨伞晃来晃去撑不稳,她站在路口拼命拦车,大声呼喊,可是那些出租车司机似乎自动瞎掉聋掉,他们的车上早已载满了客人,根本懒得搭理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姑娘。   吴若初不信自己真就这么倒霉,她在雨中跑起来,一面搜寻剩余的出租车,一面做好了徒步回学校的最坏准备。她想,即使没人愿意帮她,她自己也可以强大起来,不就是淋雨吗,不就是舍管阿姨吗,不就是暂时无依无靠吗,有什么关系?我吴若初怕过谁?她攥紧了伞柄,眼神倔强地在雨中穿行。   正当她走到一个路口,把撑伞和拿购物袋的手换了一下,准备喘口气的时候,背后乍然传来“突突”的模糊声响,跟大雨的轰鸣混在一起显得莫名诡异。   那响声愈演愈烈,越来越近,电光石火之间,吴若初目睹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车灯闪烁,像是一簇离奇的烟花擦过夜幕,凌厉而惊心,几秒钟后一声闷响,竟然歪歪扭扭地在路边的小水洼里翻了车,骑车的男子理所当然地摔了下来。   不过跌得并不重,他戴着松松垮垮的头盔,显然很匆忙,全身已经湿透,头盔后露出的眼睛含着冷光,如同黑云里的闪电,片刻后他就爬起来,扶起摩托车想要跨上去。   “哎!你没事吧?等……等一下!”吴若初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喂喂!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必须搭我一程!”   男子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跟自己说话,因为这时她已经飞跃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车头。   “你干什么啊?”男子把头盔的挡风镜推上去,狐疑而不耐地看着她。   “那个,我打不到车,拜托你了,送我一趟吧,你看看,这大风大雨的,又这么晚了,我要是再不回学校就完蛋了!我会付你车钱的!”吴若初摇晃着他的车头,满眼都是可怜兮兮的哀求。   男子好像并不怎么怜香惜玉,他心神不宁地朝身后的雨幕里望了望,不知道在看什么,然后转头焦虑地对她说,“姑娘,真的不好意思,我赶时间,你去前面的路口找出租车吧,我要先走了。”   吴若初听了这话,简直难以置信,一个男人面对落难的姑娘居然不实施援救,还打算推脱得一干二净?   她才不答应,半个身体都压在了他的车头上,决不让他脱身,“不行!满世界都没车了!你这人真不够意思,就看着我这样淋雨,我的学校还有很远,难不成你要我走回去?而且你刚才翻车的时候还把我的裙子搞脏了,我新买的裙子啊,你看!”   说着,她气鼓鼓低头去看自己心爱的裙子,浅蓝色的面料上沾着令人嫌恶的泥点,虽然不全是刚才他的摩托车给她溅上的,但她就是要把所有过错推给他。   男子似乎也有些怒意,他语速很快,好像确实在赶时间,“姑娘,我麻烦你松开好吗,你别跟着我,跟着我没好处,你就让我走吧,我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后面的雨幕中隐隐传来一些叫嚷,像是男人们在喊打喊杀,可是吴若初根本无暇顾及,她气得牙痒痒,“你个混蛋,真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人!”   “对不起了!”男子果断地轻推开她,准备发动摩托车。   吴若初被他那么一推,只觉五味杂陈百爪挠心,她垂下头,不明白自己干嘛这么较劲,不就是一辆破车吗,不坐这辆车我他妈还回不去了?她悻悻盯着地面,恼恨地想要盯穿它,却突然发现地上有个什么淡绿色的东西,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莹光。   她脑筋转得极快,这一定是他翻车时不小心遗落的,她以最快的速度抓起地上的淡绿物件,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玉坠,雕刻着菩萨的模样,顶端穿着红线,被雨一浸已经变成褐红。   她赶紧对着正要驱车而去的男子挥舞手臂,“你的东西掉了,是一块玉!”   男子立即停车,条件反射般地将手放在胸前摸索一阵,以确定那里真的少了点什么。吴若初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奔到她身前,她的脑袋几乎撞在他胸口,她闻到他身上有雨水混杂汗水的独特气味,似乎还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花香。   “把东西给我!”他上来就抢。   吴若初回过神来,一跳三尺远,把那块玉套在自己脖子上,牢牢护住,“你别乱来!要给你可以!但你必须送我回学校!”   那理直气壮的口吻,就好像这块玉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她绝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强盗,而是善于寻找敌人弱点的智者。   “你讲不讲道理?我已经跟你说了不行,你还想怎么样?再不把东西给我,信不信我宰了你?”男子恶狠狠地吓唬她,大概马上就要扑上来给她好看了。   吴若初是女孩子,论体力绝对拼不过他,自知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她转头就跑,同时摘下了玉,朝不远处茂密的草丛示意。   “你不答应?好啊,我马上就把它扔了!”   她将购物袋挎到自己肩上,抬手就要运功发力,把那块玉扔到天边。男子着实慌了,“你住手!我答应你!这总行了吧!”   吴若初大喜过望,“你不许反悔啊!”   这时远方那些男人的吼声已经渐渐迫近,不知车灯还是电筒像群魔乱舞一般扫过来,吴若初陶醉在沾沾自喜中,一点危机感都没有,直到那男子焦急地拉住她,“还愣着干什么?不想惹麻烦就赶紧上车!”    第十九章 雨夜飞车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似懂非懂地被男子拖着来到摩托车边,男子跨上去,把自己的头盔递给她,催促着她快点,她已经可以听到后面暴烈的喊声中有“快追上他”“哪来的女人”之类的字眼。   “伞别撑了!反正都淋得差不多了!”男子半刻不敢耽误地发动车子,“抓紧我!”   吴若初不敢不听指挥,收起伞,戴上那只仅有的头盔,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际,玉坠在她胸前颠簸荡漾,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飞车。   肆虐的风雨在周身拍打,剧烈震颤的车身仿佛带着极大的能量,吴若初好几次因为经验不足而差点被晃得歪倒下去,幸好他时常伸手向后扶住她,那只手散发着稳定的热度,她丝毫不觉得这冷雨夜多么难捱。风雨声和头盔屏蔽了她的听觉,她几乎察觉不到身后那些令人胆寒的呼吼,只感到这世界很小,疾风骤雨间透着别样的温馨。   他的车技非常好,在大街小巷中七拐八绕,一点迷糊都不犯,就连停满汽车密不透风的区域也能很准确地见缝插针,什么样的路难行,他偏要朝那里折进去,以便甩掉后面的那群人。吴若初没有经历过这些,刺激惊险得就像拍大片,她睁大眼睛望着身边快进般的街景,又好奇地回过头想看看追上来的到底是何许人也,结果被他喝了一句,“别看了,嫌自己不够惹眼是不是?”   吴若初灰溜溜地把脸转回来,多嘴地问,“哎,你该不会是在被人追杀吧?”   他好像笑了一声,在雨水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好听,“这都被你发现了?现在知道劫我的车是什么后果了吧,如果我被追杀,也要拉你垫背。”   “你是不是混黑-道的?”吴若初想起了那些黑-帮电影。   “混黑-道的一般都很有钱,你看我像吗?”他一扭车头,绕过一栋建筑,朝更深的雨夜里开。   她看见了他略微脱线的衬衫领口,扑哧笑出来。   他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就把追他的人甩得完全看不见了,很显然,那些人骑车的本事跟他压根就不是一个段位的。确定逃过一劫后,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刹住车对她说,“今天算你走运!”   吴若初豪迈地挥了挥拳,“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男子大摇其头,“我真该半路把你扔下去。”   “我才不信你会那么铁石心肠。”吴若初巧笑倩兮。   男子自知说不过她,“行了,我送你回去吧,你哪个学校的?”   吴若初骄傲地报出学校的大名,他听后似乎愣了一下,问,“你也在那里上学?”   “是啊,怎么了?”吴若初对那个“也”字产生极大兴趣。   “没什么,走了。”男子示意她抓牢,然后扭了扭车把,一溜烟驶出老远。   很不幸的是,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校门已经关闭,只有翻墙一条路可走。那时雨已经停了,男子把吴若初带到学校黑咕隆咚的墙根下,没有收她车钱,只是示意她把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来还给他。   他戴上玉坠,把坠子谨慎地放进衣领,然后用一种观察神奇生物的费解眼神看着面前湿淋淋的姑娘,她被雨浇成了落汤鸡,却丝毫没有着凉受惊的意思,睫毛忽闪,瞳孔因为雨水的滋润而更加明亮。   “你一个女孩子,有没有一点防身意识?大晚上的,还下着雨,你干嘛非要坐我的车?就不怕我对你怎么样?”他摆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假笑。   “这个啊,我早有准备。”吴若初翻开购物袋,拿出一瓶辣椒喷雾剂,这是她今天在商场里买的,没想到有了拿出来显摆的机会,“你看,防狼水,专门对付你的!”   他看着那瓶包装完好的喷雾,无语凝咽道,“这个好像还没拆封,等你拆开,天都亮了。”   “不要紧!”吴若初把喷雾剂放回去,又拿出那把雨伞,“我还可以用雨伞打你!直接爆头!”   “那好。”他笑意愈深,作出要逼近她的样子,“现在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就对我没什么作用了,我完全可以见招拆招,你死定了。”   那个瞬间她只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别的倒没怎么多想。他慢慢靠近她,“你说,这下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还有超级无影脚。”她郑重地阐述,“虽然没试过,不过踢中要害应该很简单吧。”   他一听立刻连退几步,愤愤看了她几秒,挤出一句,“算你狠!”   后来他帮她翻上了校园三米高的围墙,她坐在满是尘泥的墙头问他,“哎,追你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会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他浑不在意地耸耸肩。   她不解地看着他,见他没有什么解释的意图,只好自顾自荡起了腿,“我叫吴若初,美若天仙的若,初次见面请多指教的初,你叫什么呀?留个联系方式吧。”   “这么文雅的名字不适合你,至于我叫什么,你知道了也会忘记,所以不必了。”   那晚吴若初有些失望地回到宿舍,发现自己还是没赶上舍管阿姨查房的时间,出乎她意料的是,岳皑也没回来,她们双双被扣分,果真是难姐难妹。   原以为淋了那么一场透心透肺的大雨,第二天会流点鼻涕发个高烧什么的,可是吴若初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照常起了个大早背单词,跑步时一身轻,哪里有半点生病的迹象,她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真是强壮神武,青春无敌。   后面的日子一如往常,只是每天夜里,吴若初总在坠入梦境时想起那个人的眼睛,寒冷如星,带着微弱的吴度,不言不语。   多年后,每当她回想自己跟魏荣光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总是会作出各种假设,如果那个晚上没有下雨,如果她早点从大厦里出来,如果他没有在水洼里翻车,如果他们走的是不同的路,那么,是不是他们此生就不会遇见了?    第二十章 招魂巫师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她的答案是,无论被放置在怎样的环境和际遇里,无论有着怎样的阴差阳错,他们总会以某种方式碰面,并且相爱。即使整个世界都被洪水席卷,被地震摧毁,冥冥之中也会有股力量牵引着他们爬上同一座山峰,或是困于同一片瓦砾。   只怪吴若初记性太好,视力也不是吃素的,几天后的晴朗早晨,当她抱着一摞专业书,跟着岳皑一起穿过校园拥挤的人潮去上大课的时候,一眼就在前方人群的缝隙里瞥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吴若初兴奋起来,手搭凉棚作眺望状,挤挤挨挨的男女师生遮挡了她的视线,她看不真切,索性一边喊出声一边小跑着追了上去,“哎,那个谁!”   岳皑疑惑地看着吴若初就像闻见蜂蜜味的小熊一样笨重地跑了过去,怀里抱着的书显然令吴若初很有负担,导致她没能使出惯有的神速。她颠了颠那些碍事的书,长发在风里渐渐飘成一面优美而霸气的旗帜。   路上的男生们接二连三驻足观看,可惜她要找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飒爽英姿,还在一个劲地埋头走路,他身边没有任何同伴,所以没人提醒他正被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追赶。   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以及扔掉两本书的代价,吴若初终于从天而降地跳到了他的面前,大喘着气说,“你……你怎么这么难追啊。”   他的表情是明显的意外,但通过对视,吴若初可以确定他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她是谁。在他深黑色的眼睛里,她明澈无疑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今天他穿着一件普通而整洁的白衬衫,整个人显得很清爽,完全不复那个雨夜浑身湿透的狼狈,没了摩托车作陪衬,他似乎收起了一些棱角。   面对着这个当日趁火打劫的姑娘,他好像略有几分不自在,退了半步,说出一句正常人碰上这种情况都该说的话,“怎么是你?”   吴若初就不见得是什么正常人了,她急于表达自己的激动和懊恼,“那天晚上你就那样走了,连个名字都没留给我,也太不够意思了,今天总算让我逮住你了,原来你也在这个学校读书啊?你上次为什么不说?”   她只是很直接地讲出自己的心声,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可周围的同学却饶有兴味地陆续看了过来,好像是被“晚上”这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字眼吸引住了。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四周聚集而来的目光,侧着头轻咳两下,“呃,抱歉,我要去上课了,请你让一下。”   吴若初丝毫没有被他的冷处理击退热情,也没有任何让开的意思,“你是哪个系的啊?肯定是理工科的吧?我是学公共关系的,就在那栋楼上课,喏!”   她说着扬手一指,就好像对方真的很想知道那栋楼的确切位置一样。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匆匆收回目光,似乎在告诉自己这时候最需要做的就是赶紧走人。正当她凑过来打算看看他手上拿着什么书的时候,他侧身绕过了她,一边往前走一边信口胡诌道,“我的专业是巫术,学招魂的,你最好跟我保持距离。”   吴若初哪里肯放人,还想缠上去问个清楚,这时岳皑已经来到了她身边,替她捡回了丢弃的两本书,“你被何方神圣招了魂啊,怎么连书都不要了?”   吴若初把书抱回自己胸前,拂去书页上的泥土,心生一计,冲着他的背影甩出一句,“喂,你那块玉又掉了!”   她知道他不会相信,但至少他会稍稍停下脚步,果然,他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时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笑,“吴若初,你的专业是坑蒙拐骗吧?”   吴若初自豪一笑,心情突然好起来。他记得她的名字,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她高兴。   岳皑倒是顾不上理会这两人之间流动的异样气场,只悄声对吴若初催促道,“那什么,我们要迟到了,这节课是赵老头的,迟到可不是开玩笑的。”   教专业课的赵老头一向严厉狠辣,每堂课只要有谁迟到就记谁旷课,考试挂科也几乎不给补考的机会,他的学生们都嚷嚷着要造反,嚷了半天还是俯首称臣,毕竟他的教学能力摆在那里,许你大好前程,就必须把你捏在手里蹂躏一阵。他和舍管阿姨并列为吴若初心目中的两大杀手,她可不想刚被舍管阿姨扣了分又被赵老头记旷课,那样会严重挫伤她对大学生活的一片醉心。   岳皑不愿被吴若初拖后腿,饶是再沉静的性子都不由得心急火燎起来,“快点吧,现在没空风花雪月!”   “谁风花雪月了。”吴若初耳根一红,不服气地嘟囔着,任凭岳皑拉着走,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对着那个招魂专业的巫师喊话,“喂,我们是同学了,我以后找你玩啊!”   他站在原地,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耳边突然飘来一些刺耳的议论,附近有个黑壮男生把脚边的小石子踹飞,随地吐痰般地啐出一句,“这年头美女都给下三滥勾走了。”   这种攻击和羞辱他早已听过无数,没有任何杀伤力,他嘴角挂起嘲弄的微笑,转身朝自己上课的建筑走去,试图排除杂念,在脑子里过一遍昨晚预习的书本内容。   可眼前闪动出的却是她方才的一颦一笑,今天她穿着果绿色的上衣,就像盛夏里一棵恣意摇曳的青草。   她的模样只闪现了一瞬,很快就变成昏暗小屋中外婆的病容,他下意识加紧了脚步,明明呼吸着晨间校园清澈的空气,却觉得胸口钝重。   从系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交际花学姐那里,吴若初打听到了那个人的诸多信息。   他叫魏荣光,比吴若初高一届,学机械的,专业是汽车工程,成绩在院里非常拔尖,这其中除了他读书很用功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是因为他家里开着一间汽修厂,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对这方面比较精通。    第二十一章 一件家丑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那间汽修厂据说是他外公传下来的,现在由厂里的一些老师傅们辅佐魏荣光经营,他平时要上学,周末就会在厂里修修车,打理一些事务什么的,虽然他还年轻,但既然撑得起这样一份生意,也算是挺厉害的了。   厂子的效益还算过得去,养家糊口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也仅止于此,上大学的费用对于他来说负担并不小,更何况最近他外婆好像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几乎成了药罐子,又是一大笔开销。   “他家里除了他和外婆,就没有别人了吗?”吴若初听得一愣一愣的。   “如果有,他还用得着像个陀螺一样忙成这样?”交际花学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说不定再多个人反而更是个拖累,雪上加霜。”   交际花学姐说,虽然魏荣光家里只有两个人,家庭成分却有点复杂,再加上经济状况很一般,学校里有些女孩子即使对他稍动心思,也纷纷望而却步。不过,单看魏荣光这个人,确实挺有魅力的,长相就不用赘述了,最重要的是他很用力地在活着,对待学业积极向上,处理家中的难关也很是硬气,比起那些吊儿郎当只知成天打游戏的男生,简直是优秀得人神共愤。   由于家里有老人,魏荣光从不住校,每天骑着摩托车上学放学,迎风而过,刮花了女生们的眼睛,但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光芒,也没有什么恋爱的打算,平时他并不合群,甚至算得上孤僻,学校里不乏一些因他的家庭状况而把他视为谈资的同学,还有人说他整个人透着一种狠劲,那双眼睛黑得深不可测,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吴若初急切地揪住学姐的袖子,“他家到底怎么了?别人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啊。”   学姐看着她那个关心则乱的样子,诡秘一笑,“你真想知道?”   吴若初点头如捣蒜。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过一些传闻,但都是道听途说的,什么版本都有,做不得准……你也知道,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的,蚂蚁都能传成大象……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学姐采取了比较迂回的说法,“他的家人,怎么说呢……呃,犯过挺重的罪。”   吴若初登时瞠目结舌。   “怎么?吓着了?”学姐笑着打量她。   “当然不是!有什么东西能把我吓着?”吴若初似乎消化了刚才惊人的消息,“不就是家人犯过罪吗,那又怎么样,谁也不该拿这个嘲笑他!”   “就你明事理。”学姐半戏谑地说。   “学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啊。”吴若初有点钦佩地说。   “你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物,老天赏饭吃,我天生就该干公关。”学姐花枝招展地说,“对了,我见过他们汽修厂,就在极昼酒吧对面,我去泡吧的时候正好看见魏荣光在锁门,那厂子看上去门面不大,生意之所以还行,估计跟地理位置有点关系,那条路上就是因为有了极昼酒吧才人烟兴旺车水马龙,要是没这个酒吧,他们汽修厂迟早倒闭,所以说啊,酒吧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公关人士。”   吴若初没有泡吧的习惯,来到城里上大学也有段日子了,却从未去过大名鼎鼎的极昼酒吧,身边有不少同学都习惯在那里打发掉大把休闲时光,吴若初也想去见识一下,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迟迟没提上日程。   如今听说魏荣光的汽修厂就在那家酒吧对面,她立刻来了兴致,打算这个周末就去极昼酒吧消磨时间,“顺便”在附近转转。   还没等到她付诸行动,岳皑就先给她带来了一个邀请,说有男生想约她们俩周末一起出去聚聚,就在极昼酒吧里小坐一下。吴若初一听这个地点,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没问题!”   “这么爽快?”岳皑有几分吃惊,虽然吴若初的性格就是爱热闹,但是面对男生提出的约会,她绝不是随便的人,“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这么急着答应?”   “哦对了,是谁啊?”吴若初一拍脑袋,这才暂时搁下了最要紧的地点问题,想起了次要的人物问题。   岳皑的脸颊又呈现出奇妙的红晕,吴若初马上会意,“哦!就是上次约你的那个男生?”   “他叫卢凯,跟我们同届,学金融的,我们在一次朋友聚餐上认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和卢凯只是校友关系。”岳皑说得名正言顺,目光却飘忽起来。   吴若初狡黠地笑笑,并没有戳穿她,只是问道,“应该不只我们三个人吧,否则我岂不是太碍眼了?”   “还有个男生会去,是卢凯的同班同学,这次聚会还是他发起的呢,说是久仰你大名,想交个朋友。”岳皑最后一句话带着她少见的促狭。   四人约会,好像有那么点介绍对象的苗头,吴若初犹豫了,岳皑看出了她的心思,“我只是个传话的人,你不用顾虑我,不想去,我给推掉就是了,其实我也知道你对这些男生没什么兴趣,这几天我光看见你下了课就往机械系跑,去找那个巫师了吧?”   “我就是想去感谢一下他那天晚上把我送回来,结果根本没见到人。”吴若初壮志难酬地说。   她想起了交际花学姐的话,暗暗告诉自己,魏荣光要照顾生病的老人,呆在学校的时间才会少之又少,我碰不上他是正常的,他绝对没有躲着我。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不知自己是放心,还是忧愁。   后来吴若初还是去参加了那场四人聚会,毕竟地点实在太合她意,而且她本来就喜欢交朋友,立志有一天损友满天下,如今只不过是新认识两个男生而已,有什么可顾忌的?   聚会的发起者,也就是卢凯的同学,自告奋勇地充当司机,开着自家的车,载着一行人浩浩荡荡驶向极昼酒吧。   那男生皮肤很黑,身材壮实,在驾驶座上坐着不动的样子像一只迟钝的犀牛。这辆车应该挺贵的,由此可以看出他良好的家境,不过他开车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谨小慎微蜗速行驶,好几次都差点撞上路边的垃圾箱,吴若初几乎能想象出垃圾箱翻倒后的臭气熏天。   副驾驶座的卢凯沉不住气了,“你他妈的到底会不会开车啊?”   “我这不是过两天就准备去考驾照吗……”黑壮男使劲转着方向盘。   “啊……你没驾照就敢上路?”吴若初心惊胆战地问。   黑壮男拍了一下胸脯,“有什么关系啊,驾照不就是个形式吗,反正路也不远,我保证完成任务,你们把心搁回肚子里吧。”   说得倒是够好听的,其实他自己也吓得不轻。今天为了在女孩子们面前炫耀一番,他特意开了家里的好车出来,只是没想到原本可以蒙混过关的驾驶技术一到关键时刻竟然如此丢人现眼,令他恨不得跳车寻短见。   不过一想到后座的美女,他就无比眷恋生命。   他转头看着吴若初,故意有点暧昧地说,“如果真出了车祸,咱们也算得上是同生共死了。”   吴若初生硬地笑笑,“你还是专心开车吧。”   这时卢凯也转过身对岳皑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语调绵软柔润,一听就知道它的主人极其擅长说情话。   吴若初觉得卢凯必定是那种异性缘很好的男人,他长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眯起时俊秀无限,浑身呈现出的感觉就是风流倜傥,桀骜不驯。吴若初不由得好奇岳皑的个性怎么能镇得住他?   或许这世间真是一物降一物,卢凯这样放浪不羁的男人就该被岳皑的温风细雨收服。   正思索时,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车,“砰”地一声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吴若初的脑袋直接跟前面的椅背来了个奔放的亲吻礼,她心想,是祸终究躲不过,这一路上没被交警拦下已经算他们走运,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她抬起头准备瞻仰垃圾箱被撞翻后果皮纸屑满天飞的惨景,却只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站在车外,用高八度的声音激愤骂街,原来他的车尾被蹭到了,刮掉好大一块漆。黑壮男的车倒是没什么事,大概是因为质量确实高。   中年男子扯着嗓子叫嚣了许久,大意是你们必须出钱给我修车,还要赔偿精神损失费。   吴若初听见修车二字,顿时一个激灵,此时他们离极昼酒吧已经不到五十米,她几乎是欢呼地提议道,“我知道前面有个汽修厂,我们就去那里给你喷一下漆,再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别的问题,这事都是我们不好,真对不起啊。”   中年男子本来不想轻易罢休,可是眼看两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在场,似乎不能失了气度,便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这个建议,毕竟只有五十米的距离,没有比这更方便的解决办法了。黑壮男的脸色却相当难看,好像吴若初的出言解围是在把他往茅坑里推。    第二十二章 罪犯之子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黑壮男提出,只要由自己去汽修厂里跟车主交涉就好,他们三人可以先在极昼酒吧里等他。吴若初却十分义气地表示要有难同当,愿意陪他一起进入汽修厂,卢凯听吴若初这么说,自然也声称不会抛下哥们儿一个人,岳皑乖巧地附和。   当吴若初站在汽修厂门外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门后停着的那辆黑色摩托车,他果然在,这下来对了。她仰起头,可以看见招牌上“恒遇汽车修理厂”几个大字,虽然有点脏兮兮的,可她还是觉得门庭轩昂。   厂里大约十几名员工,清一色的男人,都在埋首于手上的事情,一边随口聊着天。一位老师傅迎上来,询问黑壮男和中年男子需要什么帮助。   吴若初趁他们说话之际偷溜开去,她已经瞥见厂内的角落里,穿着灰色制服的魏荣光正俯身查看一辆车的发动机,衣服上到处是黑乎乎的机油。   吴若初来到他身后,他一点也没有察觉,检视发动机的眼神投入而痴迷,丝毫不掩饰他对机械的喜爱,制服的袖子零散地捋起来,撑住车身的手臂泛着冷硬的青色,额头上有一层亮晶晶的汗。整个厂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还有挥之不去的烟味和漆味,吴若初却压根没觉得难闻,不怕脏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魏荣光!”   魏荣光顷刻回头,脸上是实实在在的惊讶,他审视着这个阴魂不散的姑娘,神情是被人直捣巢穴的疑虑和慌张。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偶遇,是偶遇。”吴若初面不改色地说,“我同学他们在附近出了点小车祸,过来修车的。”   “人没事吧?”魏荣光也不去怀疑这偶遇的真实性,只是上下打量着毫发未伤的吴若初。   “没事!就是蹭了别人的车,来喷个漆!”吴若初心中涌起一股被关心的暖意,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像是在说一个普天同庆的好消息。   魏荣光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换上落落大方的微笑,“这么照顾我的生意?不给你们打点折就说不过去了。”   旁边修车的弟兄们都注意到这里多了个横空出世的女孩子,一个个的都搁下工具憨笑道,“老板,这小姑娘是谁啊,怎么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吴若初兴高采烈地冲他们挥挥手,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壮模样。魏荣光愣了几秒,徒劳地用手臂蹭了蹭衣服上的污渍,试图扬起嘴角,“她叫吴若初,我们是一个学校的,算是同学吧。”   她确实是他的同学,这已经是很好的说法,不是吗?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们甚至只是路人,分享过一段不太真实的雨夜飞车罢了。尽管这么想,吴若初还是刹那生出几分淡淡的失落,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若初,我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儿。”岳皑步履轻盈而来,扯了扯吴若初的手,然后发现了对面杵着的魏荣光,立刻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   吴若初吹了吹额前垂落的碎发,像是要把那点陌生的失落吹走,“他们谈妥了?没让我们赔精神损失费?”   “我好言好语跟那个车主解释了几句,人家就没再纠缠了,还说修车钱他自己来付就行了,态度很坚决,我也争不过,他说他这人别的美德没有,就是特别大度……车子正在喷漆呢,没我们什么事了。”   “恐怕是你的美貌激发了他的美德,卢凯就没吃醋?”吴若初嘻嘻哈哈地取笑着。   那边的魏荣光并不理会她们的笑闹声,近乎是刻意置身事外,继续完成手头的工作。正当他执起冰凉的扳手准备拧紧缝隙里的螺栓时,吴若初走到他身边,揪了揪裙摆,“我……要先走了。”   “嗯,我手不干净,就不送你了,你们开车小心点。”他捏紧了汗湿的扳手。   门口已经传来“你们两个女孩子在磨蹭什么呢”的喊声,魏荣光循声望去,吴若初没有遗漏他在看到黑壮男时眼中流露出的冷酷,而黑壮男看向他的眼神也透着等量的嫌恶。   走出汽修厂的时候,吴若初几乎是本能地与黑壮男拉开了不短的距离。   直到踏进极昼酒吧,吴若初心中的疑云才算是稍稍被挤散了一些,绮迷的灯光四处掠动,将她的注意力暂时移走。   怪不得这酒吧如此受人喜爱,它确实有着很与众不同的特色。   据说极昼酒吧的娱乐方式是分时间段的,如果需要充满情调的品酒时光,就在天黑后来到这里,光怪陆离的酒水随便挑拣,摇荡的歌声绝不流俗,荷尔蒙在暗中悄悄滋长。   如果想把酒吧当成迪厅,不跳舞不足以解千愁的话,午夜便是最合适的时机,极昼酒吧会在那时开放舞池,任你跳到骨头散架也没关系。   如果只想安静地小酌,或是来杯消遣的咖啡,就选择白天过来坐坐,天一亮,极昼酒吧就会变身阳光通透的清吧,商务人士来这儿谈生意都不会觉得有问题。   如此百变的一间酒吧,目前已然是本市娱乐业中的巨头,它的经营者董滟也是一位风云人物。   正是周末的傍晚,酒吧内灯光错落,人影密匝,各色酒杯摇晃,每一套桌椅和每一处隔断都极具匠心,既保证了私密的空间,又不至于让人有压迫感。吴若初四人来到蓝光满溢的吧台边,卢凯还在抱怨着黑壮男开车太没脑子了,吴若初则满眼新奇地欣赏着吧台上那些吊诡的酒。   调酒师是个女人,穿着精练而妩媚的紫色衬衣,肤色异样的白,如同薄脆的玻璃,却带着能够刺人至深的魄力。她察觉到了吴若初对这些奇酒的向往,“小姐,我给你调一杯酒怎么样?”   既然来了酒吧,铁定是要喝酒的,那些颜色瑰丽的酒,大大刺激了吴若初的馋虫,她欣然点头,“好啊,不要太烈。”   岳皑是不会喝酒的,两个男人已经碰起了杯,喝着少量威士忌。不多时,调酒师就递给吴若初一杯莹绿色的液体,那样妖冶的绿,就像猫的眼睛,吴若初半闭着眼咂了一小口,确实不烈,带着凉凉的薄荷味,她很喜欢。   卢凯摇着杯底的酒,对黑壮男说,“喂,待会儿我们是不敢再坐你的车回去了,你无照驾驶,再添一条酒驾,直接可以送监狱了。”   “不坐就算了!我离监狱还远着呢!”黑壮男已然红了脸,估计酒量不怎么样,“今天还真是挺倒霉的,蹭了人家的车就不说了,居然还去了那小子的汽修厂,真够添堵的。”   吴若初的耳朵顿时竖起,“为什么啊?去汽修厂怎么就添堵了?”   “嘁,你还不知道吧?就那魏荣光,他妈妈是杀人犯,十多年前在监狱里头畏罪自杀了,他就是个没爸没妈的野孩子,养大他的外婆也是神经兮兮的,成天吵吵着说女儿没杀人,他就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黑壮男言之凿凿。   杀人犯……畏罪自杀……吴若初心头猛颤,她只听交际花学姐说过魏荣光的家人犯了罪,却从来不知道事情竟然这么严重。   黑壮男还在大嚼舌根,“我听别人说,以前一有人议论他妈妈是杀人犯,他就要跳出来狡辩,跟人打架,那个死不认账的样子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妈妈真比窦娥还冤呢!后来他大概是争累了,就不怎么吭气了,呵,杀人犯的儿子再怎么抵赖,到头来还是杀人犯的儿子,我可奉劝你们离他远点,搞不好他也是未来的杀人犯呢。”   “你住口!”吴若初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他妈妈做过的事跟他有关系吗?你们只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他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这样说他!”   她一生气,顺手抄起桌上的酒,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妖绿的液体划过她的喉咙,刺痛着流入体内,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她冲黑壮男掷下杯子,感觉肚子一阵火辣辣。   “若初,你急什么。”岳皑拉住她,摇了摇头,暗示她不要在这种场合胡来。   “反正他帮过我,我听不得任何人这样说他。”吴若初负气坐下。   黑壮男显然受到了一定的打击,他从错乱之中回过神来,试图挽救自己和吴若初被扼杀在摇篮里的交情,“啊呀,算了算了,不说那些扫兴的了,怪我多嘴,来,我们喝酒,喝酒。”   表面和平是保住了,吴若初没有继续发难,只是垂头丧气地坐着,也不怎么参与其他三人的聊天,头一回落落寡合起来。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对岳皑耳语道,“我刚才喝急了,出去透透气。”   那杯酒初尝无害,喝完后才发觉后劲很大,吴若初的肚子像吞了火一般烧起来,很不好受。然而,当她来到酒吧外,第一眼就看到魏荣光站在对面抽烟的时候,她把什么都忘了。    第二十三章 意外血迹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穿过繁忙的马路和斑驳的灯影,像被牵引一般来到他面前,他抬起手在汽修厂的外墙上捻熄了烟,低头看着她微醺的脸色。   “你喝酒了。”他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奇怪的酒,喝的时候不觉得,喝完就晕乎乎的。”她伸展了一下双臂,竭力恢复神清气爽的样子。   “你那些同学呢?”他漫不经心地问。   “他们还在酒吧里呢。”她指了指对面,“那里太闷了,全是二氧化碳和酒精,我是出来透气的。”   魏荣光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出来透气的人要站在他的面前,就如同他是一棵现成的绿色植物。   “你下班了吗?我……能不能进去呆一会儿?”吴若初对不久前刚造访过的汽修厂流露出无限神往。   魏荣光有点诧异地笑了,“行啊,只要你不觉得这里的空气比酒吧更差。”   吴若拖着酒后略微虚浮的脚步,轻快地跟在他后面进入汽修厂。里面的员工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偌大的空间虽然停着许多汽车,堆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却还是显得冷清而荒凉。   魏荣光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在饮水机里接出一杯热水,缓缓递给她,“拿着,可以醒醒酒……小心烫。”   吴若初忙不迭接过,甜甜笑着抿了一口,兴趣盎然地打量四周,“其他人都走了吗?”   “嗯,我让他们都走了,现在是下班时间。”魏荣光从工具箱里拎出一把尖嘴钳,快步走到他一开始就在修理的那辆车旁,“我还有点活儿要赶,不能陪你了。”   “他们怎么不留下来帮你?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加班?”吴若初有几分抱不平地说,“你……不是还要照顾外婆吗?”   魏荣光执工具的手一顿。   既然她知道他外婆,想必也对他的家庭状况有所耳闻。   “这点事情我一个人就够了,再说我平时要上学,干活的时间本来就少,不能再推给别人了。”魏荣光满不在乎地笑笑。   吴若初放下了手里微烫的纸杯,一刻也闲不下来地凑过去看他正卖力对付的发动机,浓烈的汽油味让她皱了皱鼻子,可是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是发自内心。他在无比熟烂的发动机气味中捕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浅淡酒味,她垂下的长发随着呼吸轻扬,正好拂在他试图全神贯注工作的手上,痒丝丝的。   他移开了手,去摸索发动机的另一个位置,闲聊一般地问起,“对了,刚才那两个,哪个是你男朋友?”不怪他误会,只怪这样的四人约会确实很容易被当成是两对情侣的小聚。   但吴若初的反应竟出奇地大,她直起身子,像是练武一般使劲摆着手,“哪个都不是!我和他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呢!真的!你不信?”   魏荣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这么激动。”   “反正我光明磊落,你爱信不信。”吴若初挺直了腰。   魏荣光淡笑,也不再跟她深入探讨此事,把注意力转回发动机里,摆弄着一些在吴若初看来像是机关暗器的部分,随后弯腰在地面上的杂乱零件中挑拣了一阵,却不慎被脚边散落的工具绊了一下,身体向前一倾,吴若初看见他领子里有个什么东西顺势而出,等到他站稳后,她才辨认出那是曾在她脖间短暂停留过的玉坠。   魏荣光两手都很脏,特意跑到水龙头前冲洗干净,才小心翼翼地握起那块玉放进衣领里,如果任它挂在外面,想必会染上污垢。吴若初看他这么珍爱的样子,咬了咬唇,“你对这块玉真好。”   “还行吧,如果你再抢了它,我就按绑架罪处置。”他随口答,又回到发动机前。   “它一定是什么人送给你的吧?”吴若初拖长了声调,极力装得云淡风轻,“是不是……女孩子送的?”   “女孩子?”魏荣光歪着头思考了几秒,“应该不算,她是个女人。”   吴若初绞着手指,用鞋尖刮了刮满是污渍的地面,心里泛起了酸意。   魏荣光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聚精会神地卸螺丝,半晌才继续解答道,“她是我妈妈。”   吴若初一愣,心头顿时松了下来,可是紧接着袭来的是更深的不安,她记起黑壮男在酒吧内的一番话,饶是伶牙俐齿如她,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块玉算是她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它对我很重要,我这么说,你明白了?”魏荣光回头冲着不知所措的她一笑。   吴若初在他的笑容中回过神,甩了甩头,决定暂时忘掉那些不开心,又眉飞色舞了起来,“明白了,以后我就抓着你这个软肋,看你还敢不对我言听计从。”   魏荣光白了她一眼,“吴若初,你天生思维就这么不厚道吗?”   “多半是后天培养。”吴若初想起了离婚后越来越凶神恶煞的母亲,诚实地回答道。   他们俩就这样围在发动机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吴若初早已忘了自己肚子里传来的火辣滋味,只记得他带笑的眼角和佯怒的眉头。汽修厂内依旧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地面上乱糟糟的全是并不美观的工具,墙壁很久没有粉刷过了,沾着或浓或淡的脏印子,吴若初却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至少她在这里很快乐。   每当他换个工具,或是拆下了什么部件的时候,她都要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并不是真的想搞懂修车的详情,只是想听他解惑。   一开始他还耐着性子逐条分析,到后来实在不胜其烦,扔了扳手望望墙上的挂钟,对身边的人说,“我警告你,你严重拖慢了我的速度,现在麻烦你先安静一下,让我装完这个导管,你最好坐到那边去。”他伸手指了指待客的长沙发。   吴若初自知理亏,他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自己却在这里浪费他宝贵的时间,这么想着,她赶紧退下,却在退后时被地上横着的器械绊住,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两腿竟然使不上力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哎呀,这什么破玩意儿。”她摔疼了,撇嘴暗怨自己的糗态。   “你怎么这么冒失?走路都不会?”魏荣光丢下工具跑过来,看着自己满手的机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吴若初看他好像准备去水龙头前再洗一次手,没憋住笑出来。   她没摔残,当然用不着他扶,精力充沛地自行爬起,却感觉两腿还是有些发软,肚子里的灼烧感更强烈了。   她一边说着“我是一只不倒翁,摔了可以弹得更高”,一边朝他指定的沙发走去,却听得他在后面踌躇地叫住了她。   “吴、吴若初……你……”他竟然结巴了起来。   “怎么啦?”吴若初不明所以地回头,不懂他的语气为什么变得像是在宣布什么难以启齿的噩耗。   “你……你的裙子……后面……”魏荣光艰辛地组织着语言,“你自己看看。”   吴若初拧着脖子往后看,这个姿势实在不科学,她什么也看不见,心想,会不会是沾上了机油?   魏荣光见她不得要领,只好一语道破天机,也顾不上自己的耳根正在微微发烫,舍己为人地说道,“你裙子上有血。”   “血?”吴若初惊叫道。   魏荣光咳了两下,移开视线,“估计不是你摔伤的血。”   吴若初也不觉得刚才摔的那一跤会让人见血,联想到肚子的不适和双腿的疲软,已有了答案。   她三步作两步跑到一辆汽车前,以车窗为镜查看裙子后面,果不其然,臀部有一小片血迹,她掐指一算,离经期明明还有好几天,不过,大概是之前下肚的那杯猫眼酒起了催化剂的作用,才会导致经期提前。   她当即大窘,只恨不能钻到车底。   “你不许笑话我!”吴若初捶胸顿足,把自己关进洗手间闭门思过。她的背包还放在酒吧里,里面应该有备用卫生巾,不过就算有,她现在的裙子也不能见人了。   几分钟后,她愁眉苦脸地从洗手间里出来,却看见魏荣光从架子上取下一件运动外套,大刺刺地伸出手,把外套递给她。   “干嘛。”她明知故问。   “这是我的衣服,如果你不嫌弃,就把它围在腰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吴若初接过外套的时候,轻碰了一下他的手,也许是刚用冷水洗过,那双手带着清朗而坚硬的触感,令她难以察觉地颤了颤。她低着头将他的外套围在自己腰上,两只袖子打个结,裙子后那片丑陋的血痕被遮得严严实实。   她心里暖融融的,紧紧护着腰间的衣服。他送她走出汽修厂,看着她穿过马路。   当她在极昼酒吧前站定回头,欣喜地看见他还在那里。   “回去吧!”她对他喊道。   他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进入厂里,浓黑的影子消失在她眼底。    第二十四章 我喜欢他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回到极昼酒吧,从吧台上拿过自己的背包,在里面乱翻一通,鬼鬼祟祟地找出了一片白色的东西,向服务生询问洗手间的方向。   岳皑毕竟是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识破吴若初腰间那件来路不明的男款运动外套是什么用途。回学校的公车上,借着车窗外的路灯,岳皑能清晰地看见吴若初的脸色依旧带着酒后的绯红。   “极昼酒吧的老板娘一定想不到,她花大价钱打造的酒吧,居然被对面的恒遇汽修厂比下去了。”岳皑拽着公车的吊环打趣道。   “去你的!”吴若初笑骂。   两天后,魏荣光在校园主干道上迎面撞上吴若初,她递来的塑料袋里是他借出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能闻到干燥的肥皂和阳光香气。   汽修厂里的那次相处之后,吴若初在学校里碰见魏荣光的次数似乎要比以前多了一些。她跑去机械系找他的时候,也不会总是扑了个空。两人站在走廊里说说话,有时借顺路为由并肩穿行在林荫道间,或是不约而同感到肚子饿,便结伴去校门口吃关东煮和糖炒栗子。   不过魏荣光总是来去匆匆,吴若初也从来不会拖着他不放,因为她知道他还有汽修厂和家中老人需要兼顾。两人相伴的时光虽短暂,却都是细碎的美好。   魏荣光没有问过吴若初为什么总来找他,也许他认为那是她爱交友的性格使然。她这样的女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热忱,每个朋友对于她来说都足够珍贵,这也就是她善待他的原因。然而,他和她是不同的,他的世界里几乎没有光源,而她又太过耀眼,他一面害怕被那光芒乱了心,一面却舍不得躲避。   吴若初的出现突如其来,势不可挡,她像是不依不饶的啄木鸟,敲击着他为自己筑起的重重外壳。他根本没有作好任何准备,去迎接这样一个姑娘来到他的生活里,他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有这种运气或是烦恼。   呼吸着家中滞涩的灰尘时,他常常想起她,耳际回荡着她的笑语。病床上的外婆皱眉看着他发呆的样子,咳嗽着问,“小荣,你在想什么?”   “没有。”魏荣光去给外婆拍背,低声回答,“除了我以后要做的事,我什么也不会想。”   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其实说起来,吴若初也不太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她就是愿意朝着魏荣光去,跟他说话,与他同行。当然,她也有许多其他的朋友,日程表上的聚会可以排得满满当当,她也很开心能够去参加那些聚会,结识新的面孔,可是他们和魏荣光不一样,带给她的感受完全是两码事。   她宁愿牺牲掉任何娱乐活动,或是熬夜把手上的作业完成,也要挤出时间去校门口等他,哪怕只见上几分钟也好。   不久,魏荣光开始竞争系里的一项奖学金,汽修厂去得少了,大把时间泡在了图书馆里。吴若初总算找到了能跟他呆久一点的机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去图书馆安营扎寨。他左边堆着一摞专业书,右边就坐着猛啃小说的她。   沉浸在小说剧情中的时候,吴若初相对安静,魏荣光很满意她不是那种吵得让人无法学习的聒噪姑娘,不由得在心中表示赞许,可是还没清静多久,她就打了个哈欠,合上书凑到他面前,小声问,“魏荣光,你看了这么久,一点都不累吗?”   “不累。”   “歇一会儿吧,我们出去走走,就一小会儿。”她眼巴巴地说。   “我没那闲工夫,你找别人去。”魏荣光出言驱赶。   吴若初当然不肯走,便不再强迫他就犯,只是意兴飞扬地探头去看他书上的内容,那些生僻的专业词汇令她一头雾水,她油然而生敬佩之情,这么高深的东西他都能看懂,果然是出类拔萃的好学生。   最后吴若初还是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催眠中缴械投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起先是背靠着书架迷迷糊糊,后来就彻底失去意识,莫名其妙转移到了他的肩头。   他绷直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吵醒了她,自己的紧张就会被她一览无遗。她睡得香甜,均匀的吐息一阵阵烘着他的领口,他动作迟缓地偏头偷偷端详她。她的睡容带着一丁点傻气,这是她少有的寂静时刻。鬓角的碎发垂在她鼻子前,随着气息一荡一荡,摩擦着她沉睡的脸,让人看着都替她痒。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伸出手,极轻地帮她把头发撩到耳后,她多少察觉到了一些,却没有醒来,蹭了蹭他的肩,依旧安恬地在梦境中徜徉。   她睡得那么放心,好像对他全然没有设防。认识好几个月了,每天在学校里进进出出,关于他母亲的历史,她绝不会一无所知。可她还是信任他,就这样依偎在杀人犯之子的肩膀上,把该有的戒心都置之度外。   魏荣光习惯了人们的非议,别人如何看待他,他早已不痛不痒,可是他从来没有被谁这样全心依赖过,哪怕只有一小段睡眠的时间。   吴若初醒来时,发觉自己采用了这样的睡觉姿势,不由得心头乱跳,却偏要装得若无其事,从他肩膀上弹起来,生龙活虎地伸了个懒腰,睁着惺忪的眼,细看他的反应。   魏荣光动了动胳膊,意在表明她的重压令他饱受摧残,“醒了?原来图书馆是你专门补觉的地方。”   吴若初不好意思地吐舌,目光忽然有些纳闷地投向了他手中的书,她记得自己睡着之前,他看的就是这一页,上面画着一副很精密的汽车结构图,令她印象颇深。   “我睡了多久?”她试探着问。   “大概四十分钟吧。”魏荣光瞄了一眼手表。   她想,四十分钟他都没翻页,这张结构图肯定有很多难点。   那晚他们一起走出图书馆,初春的微风在脚边打转,两人破天荒地没说什么话,仿佛不愿去打扰夜凉如水中一些微妙的东西。   吴若初要回宿舍了,叫魏荣光不用送,他们在小路上分开。走出一段路后,魏荣光回头望了望她的背影,那么充满能量的一个姑娘,在夜色中却显得非常柔弱。   吴若初心情大好地走进宿舍楼,一边哼着歌一边回想刚才睡着时的感觉。   推开宿舍门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床边两个拥吻的身影在刹那间分开,她认出那是惊羞交加的岳皑和面色微乱的卢凯。   吴若初大脑当机一秒,赶紧退了出去,轻手轻脚把门关上,捶着额头暗怪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她本想下楼去,在周围逛一会儿再回来,可是卢凯很快就出来了,他风情万种地挑起嘴角,对吴若初露出一个自己人的笑容,然后就沿着楼梯快步消失。   岳皑已整理好脸上的羞涩,站在门框里冲吴若初示意,“进来吧……”   “这下你总不能再说他只是你的‘校友’了吧?”吴若初偷笑着关上宿舍的门,“大晚上的,把男生领到宿舍里来,就不怕舍管阿姨要你好看?还好进来的是我,不是舍管阿姨,否则你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他……”岳皑带着红晕嗫嚅,“他胆子真的太大了,非说要见我,我先前戴着耳机在听英语,没接到他电话,他干脆直接跑来了,天知道他是怎么溜进来的……”   吴若初笑得一肚子坏水,“那……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岳皑被她笑得汗毛都起来了。   “被推倒的感觉!”吴若初大笑着冲上去把岳皑推倒在床铺上。   两个女孩扑腾在一块儿,岳皑疯不过她,咯咯地笑着求饶,“好了好了……别闹了……”   门开的声音忽然嘎吱响起,舍管阿姨从门缝里探出一颗头颅,用表情恫吓了她们几下,好像在说着“肃静!”,吴若初和岳皑立时从善如流地消停了,舍管阿姨检视一番,勉强认同地退了出去。   半分钟后,确定无人听见,吴若初和岳皑才爆发出又一阵偷笑。   笑够了,吴若初很随意地坐到岳皑床边的地板上,而岳皑搂着抱枕靠在床头,两人击了个掌,吴若初说,“恭喜你结束单身!”   “若初,我一定会珍惜他,一定!”岳皑像个甜梦成真的小女孩,整个神情都是发亮的,“其实你知道吗,能喜欢上一个人,而且也被这个人喜欢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真叫人眼红啊。”吴若初啧声道。   “哎,说说你吧,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吴若初一时语塞,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变到自己身上,她蜷起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我……可能……”   见她坑坑巴巴说不出所以然,岳皑俏皮地眨眨眼,“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多半就是你喜欢的人。”   吴若初睁大眼睛,将双膝环得更紧,心中的答案拨云见日。   “让我猜猜,你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魏荣光吧?”岳皑一副过来人的洞察之色。   “嗯……”吴若初捧着自己红扑扑的脸,“对,就是他……我喜欢他,一点也没错。”    第二十五章 情敌礼物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岳皑正想接口,吴若初就从地板上跳了起来,“不行,我要告诉他,现在就告诉他!”说着便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手机。   “你也太着急了吧,要我说,有些事不一定非得这么主动,顺其自然就挺好。”   “算了吧,要不是卢凯主动,你们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捅破那层纸,魏荣光太慢热了,我必须先下手为强。”吴若初的手指飞快动着,正要按下拨号键,却停在半空,改了主意,“不,我要当面告诉他。”   第二天吴若初课比较多,下午还被赵老头叫到办公室去分配了一些杂务,等到她终于抽出时间赶到机械系的时候,却被告知魏荣光已经回去了。   那份心意在吴若初胸口奔突,她急不可耐地想要让他知晓。于是当天放学后,她去了恒遇汽修厂。   刚走进厂内,就远远看见魏荣光蹲在一辆车边,弓着背归整零件,她心中一喜,刚要喊他,一个女孩子却在这时进入视野,拎着红色塑料袋,在里面埋头挑拣了一阵,拿出一只又红又大的桔子递给魏荣光。   “荣哥,这是我家种的桔子,你尝尝吧。”   吴若初脸色一灰,掉了好几层鸡皮疙瘩。居然叫他“荣哥”,这么亲热?赤-裸裸的情敌!   魏荣光对那女孩礼貌一笑,“谢了,先放那儿吧,我过会儿再吃。”说着冲她展示自己急需完成的工作。   那女孩乖顺地点头,原地转了两圈,似乎在琢磨对策,吴若初几乎可以看到她头上有只灯泡“叮”地亮起,然后她搬了张凳子放在魏荣光旁边,掏出纸巾铺在凳子上,又把塑料袋里挑出的若干最好的桔子齐整地摆在纸巾上,她似乎很害怕这些精心挑选的桔子会被别人抢走,所以才把它们安置在魏荣光身边。   吴若初看着这个场面,简直要笑出声来,如果换作是自己,一定会亲手喂给魏荣光吃,就算他腾不出手,总还是能动嘴的吧?不过,她猜想这女孩或许只是太过矜持,天底下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吴若初那样无所畏惧的。   “荣哥,你想吃的时候,伸手拿就行了。”女孩细声细气地说。   旁边有其他员工在起哄,“怎么我们没有啊?这不公平!”   “谁说没有了,这一袋子都是呢,还不够你们吃的?”女孩笑呵呵的,提着袋子走到各位弟兄面前,让他们随便拿,但吴若初一看就知道,那些桔子比起她给魏荣光挑的桔子,逊色了不止一点点。   一位老师傅捶着腰,低声跟那女孩说了些什么,吴若初依稀听见女孩叫他“爸”。然后老师傅脱下制服,由她搀着往门口去,对弟兄们招呼着,“我先走了啊,老毛病又犯了,得回床上躺着去。”   员工们一叠声的“注意身体”,魏荣光也说让他歇几天,好些了再来。老师傅满意地携女儿而去。   已临近下班时间,老师傅离开后,员工们也前前后后地完工离去,吴若初等到厂里空旷下来,才猫着腰踱到魏荣光身后。他沉迷于工作,对她的靠近毫无知觉。   那些红彤彤的桔子还在一旁闪着诱惑的光,像是一只只装着鬼火的小灯笼,吴若初气不打一处来,发誓绝不能让情敌的奸计得逞!   这样想着,她屏息移动,伸出手抓起一只桔子,三下五除二剥了皮,把讨厌的桔络都果断扯掉,将桔子塞进自己嘴里,细嚼慢咽,唯恐发出声音让他知晓,自己的盗窃行径就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成功吃完了一个桔子,她大喜过望,再接再厉,继续朝那堆情敌的馈赠发起攻击。魏荣光正在仔细分辨手中零件的磨损程度,相当入迷,百事不知,吴若初暗自叫好,得寸进尺地重复着扒手的标准动作。   尽管她很不愿意承认,但情敌家的桔子确实味道不错,清甜中带着刺激味蕾的微酸,令她食欲大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那堆丰盛的桔子渐渐变得稀疏伶仃。   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吴若初捏起最后一只桔子,遏制住打饱嗝的冲动,指甲嵌入桔皮,利索地剥开,就在这时,那边的魏荣光似乎悠然转醒。   他把手里的零件搁好,拍了拍巴掌上的灰,看样子是结束了工作,用手臂揩了一把头上的汗,向后伸出另一只手在那张凳子上摸索,好像是记起那里有食物,谁知却只触到层层叠叠的桔皮。   他迷惑地回头,吴若初急忙把嘴里的东西尽数咽下,还不小心吞进去了两粒桔籽,差点没噎出好歹来。   “你怎么来了?”魏荣光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光打量着她,然后叹为观止地检视了凳子上那些叠罗汉般的桔皮,“你把它们全吃了?”   “对啊,不行吗?”吴若初毫无小偷该有的悔悟之色,“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只是吃了你几个桔子而已,又没在你家常年蹭饭。”   “你这叫暴饮暴食懂吗?吃这么多就不怕上火?”魏荣光简直难以理解。   吴若初也觉得自己的行为着实有几分牵强,但还是极力辩驳,“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最喜欢吃桔子了,从小就论斤吃,桔子对我来说就像阳光空气一样重要,阳光空气你嫌多吗?不嫌多吧!你看看,卖相这么好的一堆桔子摆在这里,你还不让我吃,不是太残忍了吗?”   魏荣光蹙眉凝神看她,似乎在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吴若初被他看得越来越没底气,正待认错知罪,他嘴角却忽然漾开一抹宽容的笑。   她怔怔望着那个笑,觉得被自己吃进去的小灯笼开始在体内一闪一闪,亮得让她欢欣,那些灯笼的颜色逐渐蓄在了她的眼睛里。魏荣光凝视她发光的眼眸,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拈去她垂落的发丝上沾着的一根桔络,没辙地笑着摇了摇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   吴若初很想问,那你喜欢我这样的姑娘吗?可是魏荣光已经从她面前站起,他准备下班了,去更衣室里换上衬衫牛仔裤,又在水槽边洗了把脸。吴若初在汽修厂门口等他,酝酿着接下来的表白。   魏荣光出来的时候,一边整理袖子一边对她说,“你今天又是来泡吧的?”说着虚指了一下对面的极昼酒吧,天色渐晚,极昼酒吧闪动的招牌在逐渐聚拢的夜幕中极尽招摇。   “不是啊,我是来找你的。”吴若初露齿一笑。   “找我干嘛?知道我这儿有桔子?”魏荣光并没当真。   吴若初用手顺了顺肚子,确实有点吃多了,她深吸口气,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我只是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魏荣光好奇地端详着难得含羞低头的吴若初。   吴若初鼓足勇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这是我喜欢的人,她想。   从前她想象过很多次,自己喜欢的人,一定是举世瞩目光辉万丈的。要有英俊迷人的外表,对另一半百依百顺,会说很多动听的话,做很多催泪的事。   当然,这些都只是她闲来无事的白日梦而已,直到今天,她喜欢的人就站在她眼前。   他是个出身微寒的小人物,有时惹来诸多争议,他没有抹过男士香水,身上散发的只是淡淡的机油气味,他算不上帅得叫人一见倾心,面部轮廓偏硬朗,深黑色的眼底铺着一层冷冷的雪光,可她却总能从其中捕捉到一丝渗漏的温热,即使他看尽炎凉,肩上扛着她难以想象的重负,但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带着孩子气,每一个眼神都那么纯净。   她望定他,目光灼灼,清声道,“魏荣光,我喜欢你!”   那掷地有声的一句,把她自己都敲得脸红心跳。魏荣光毫无防备地愣住了,他像见了鬼一样,整个人钉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无措。   “不至于这么惊讶吧……”吴若初拨弄着自己还残余着桔子味的指甲,“你给句话啊,我说我喜欢你,你听清楚了没?”   魏荣光还愣着,吴若初一跺脚,简直对他无语,她正待加大攻势,身后却传来急迫的警笛声,紧接着,轰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她看见魏荣光的脸被映红,随即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剧烈摇撼,吴若初尖叫一声,胸膛猛颤,战战兢兢回过头,发现极昼酒吧已经笼罩在一片火舌之中,人群从门口一涌而出,哭号的,呼救的,混成了一锅粥。   临危不乱的警察四处指挥,模样像是酒吧管理人员的一干男女镇定地奔走疏散,火光冲天,刺得眼睛生疼,鼻尖闻到辣辣的焦味。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吴若初到底有些害怕了,下意识地寻找魏荣光的庇护。   魏荣光这次没有只顾着发愣,张开手臂把她拥进怀中,退后几步将她护到汽修厂里。   吴若初张皇地揪着他的衣服不肯松开,向他传递着带点撒娇的恐惧,而他将她抱得更紧,“别怕。”    第二十六章 酒吧火场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的侧脸紧贴他的胸口,她闻着他身上不知名的花香,听到他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连带着她原本受到惊吓的心跳也更加激烈起来,那频率渐渐染上了迷醉,她在他怀里笑了笑,“魏荣光,我的表白居然这么惊心动魄啊。”   他好像也笑了两声,她的侧脸能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颤,“酒吧那边的人要是听见你说这种风凉话,肯定饶不了你。”   “是吗?”她又往他怀里靠了靠。   他叹口气,“也不知道那边是出什么事了。”   她稍稍侧过头去观望极昼酒吧的状况,此时火势已经得到控制,警车的车灯在减弱的火光中突显,满面黑烟的纵火犯伏在地上被警察擒住。曾与吴若初有过一面之缘的调酒师站在路旁,脸上也染着烟尘,衬得她肤色如同白瓷,带着惊人的冷芒,她的脖子上有一抹艳丽的血色,如同雪中红莲。   直到火势慢慢熄灭,警车鸣叫而去,酒吧周围的动静渐渐小了,吴若初和魏荣光依旧保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吴若初体味着心中晕开的喜,微微抬头看着他,“魏荣光,你现在是不是我男朋友?”   魏荣光低下头,只敢与她对视一瞬,就匆促地移开了目光。   吴若初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一点点松弛下去。   “对不起,若初。”他闭了闭眼,轻柔而坚定地推开了她,“我不能。”   天边的流光随着火焰的余味一同隐去。   直到十年之后,吴若初才终于得知极昼酒吧那场爆炸的详情。   此时,她坐在“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办公桌后,身上不再是昨晚那条水蓝色长舞裙,而是风格简明的职业装。她转着手中的录音笔,花园里那个桔子味的吻还记忆犹新,她不明白这段时间是怎么了,为什么总在与过去的人和事相逢。   “我认得你。”吴若初看了面前的女人好一会儿,眯起的眼睛仿佛越过对方望到很远的地方。   “是吗?聂太太,我不记得我们见过。”女人露出了略微意外的表情,但那表情只局限在脸部,她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变化,平坦荒寒,如一望无际的极地。   今天办公室里只有吴若初一人上班,秘书小曹因吃多了海鲜而腹泻请假,聂琼也是甩手掌柜。日照充沛的房间里,除了吴若初和坐在对面的委托人,就是正准备带上门出去的清洁工阿姨,这恰好是回顾遥远往事的合适氛围。   “你当然不会记得我,对你来说,我只是无数客人中的一个。”吴若初把目光收了回来,聚焦到这位女调酒师的脸上,“你给过我一杯绿色的酒,薄荷味的,很好喝,也很活血,害得我经期提前了好几天,简直措手不及。”   毕竟隔了十年光阴,吴若初本该想不起对方的相貌了,但她的记性素来超乎寻常的好,而那段窘态百出的记忆又与魏荣光密切相关。她更无法不记住那片轰动的火光,当时她和魏荣光分享了第一次拥抱,在他怀中,她的所有感官都无限强烈地作用,大火深深印在她眼里,还有火焰映衬之下,调酒师冰雪般的脸。   “那种酒我给过很多人,能让聂太太印象深刻,是我的荣幸。”调酒师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展颜一笑,笑意依旧未进入眼中,脸上的笑纹如同冰面的裂痕。   她肤色极白,像是常年缺少紫外线照射,涂抹着一层永不消融的雪。似乎是为了让这肤色显得更加极端,她竟然穿了一身黑衣,如无星无月的暗夜。   十年前这调酒师给人的感觉,是冰凌一般的锋利,即使在火光之下也没有削去一点气势,与大火一冷一热犹如分庭抗礼。如今,坐在委托人椅子上的她却柔化许多,眼神悠远,空净无物。   她此行并没有预约,中间也没有介绍人,而是孑然一身径直登门,这在事务所营业以来还是比较少见的。   极昼酒吧发生爆炸后,养精蓄锐半年后又重新开业,但这次开业只维持了短短几个月,酒吧老板娘董滟就被指控贩毒与谋杀,走投无路饮弹而亡。这个消息当年激起的蛙声一片丝毫不逊于那场爆炸,各大报纸的头版竞相报道,吴若初自然有所耳闻。   报纸上说,以董滟为首的犯罪团伙中,尚有几人在逃。吴若初有理由认为,自己面前的调酒师并不是什么一清二白的平民百姓,而是身经百战的狠角色,或者说,曾经是。   调酒师仿佛猜出了吴若初的心思,颔首道,“我从十四岁开始替董滟做事,几乎参与了她的每一笔贩毒,现在……我想去自首,可是,在自首之前,我要请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先留下你的姓名和联系电话,然后把你要找的那个人的资料信息提供给我们,越具体越好。”吴若初移动鼠标准备记录。   “我叫莫语冰。”调酒师说完这句,停顿了很久,眼里终于浮出一层破冰般的暖色,“他叫郑煦,他是个警察。”   警察和毒贩的禁忌之恋虽然不算多见,但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了。吴若初来到寻人事务所后,听过各种匪夷所思的爱情故事,其中的人物关系不乏比这个更加吊人胃口的。   但吴若初看着眼前的女人,忽然很想知道她冰封的过往究竟是什么样的,如同愿意去打听一个旧识的近况。毕竟,在自己十年前的回忆中,莫语冰曾扮演着那样绝无仅有的背景,是一抹让人无法忽视的炫亮底色。   匆匆光阴可以把吴若初从那个无法无天的顽皮姑娘变成今天正襟危坐的聂太太,那么,对于莫语冰而言,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又有着怎样的分量?   吴若初揉揉太阳穴,打开了录音笔。   十年前,当吴若初满脑子都是如何将魏荣光手到擒来的时候,二十三岁的莫语冰已经是极昼酒吧里最迷人的调酒师,一张正当华年的面孔在酒吧纷乱斑斓的光影之下清透如瓷。   她时常涂着红唇,唇色凄艳如同滴在雪野中的新血,各种形状与用途的杯器在她十指之间翻转铿锵,舞得叫人目不暇接,而她的表情从不会让人感到她是在炫技,没有一丝笑意的目光掠过手里正挥动的杯子,不带珍视,也毫无厌倦,仿佛那是吃饭睡觉一般习惯成自然的事。   她调出的酒无一例外地色泽瑰丽,在吧台上一字排开如同灵动流转的彩色宝石,又像是一杯杯穿肠的毒药,即使喝下去会断魂,也总有前赴后继的客人要来品尝。   曾有男客挑战她不成文的规定,要她调一杯暗色的酒,她头也没抬便拒绝了,指了指旁边正在擦拭杯子的另一名女性调酒师,极负责任地推荐道,“也许她会比我更擅长。”   男客早听说莫语冰的高傲,也不言语,只将数目可观的小费推上前去。   莫语冰笑了,“先生,想必你也知道,我不是缺钱的人,你要的酒,我实在调不来,强人所难反而扫了大家的兴,这样吧,她为你调酒,我陪你喝一杯,你也不亏,如何?”   男客听了这话,岂有不答应的道理,莫语冰与他干杯后,留在杯口的妖艳唇印令他目眩神迷,在这欢场之中,观看男人们各异的丑态早已成为她的一大赏心乐事。   都说人总是缺乏什么才追求什么,莫语冰调制出花花绿绿的鸡尾酒,只是为了填充她这一生失去的颜色,她每日在夜场工作,不见阳光,皮肤白得病态,黑夜是她最熟悉的东西。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这样的黑与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方。   老板娘董滟不常来极昼酒吧,她还有许多其他的产业需要打理,当然,它们最主要的用处只是为了洗钱。董滟性格偏冷,每次过来也不怎么跟熟人寒暄,通常是坐到灯光稀少处,接过随从递来的烟,不动声色地欣赏酒吧内的太平昌盛,有人向她打招呼,她便点头回应,离开时总是会施施然来到吧台,向莫语冰要一杯鲜红的酒,喝罢转转杯子,“语冰,我在你身上的投入,果然是对的。”   她指的当然不仅仅是调酒。   在董滟的熏陶和调-教之下,莫语冰自然眼明心细,所以极昼酒吧爆炸的那天,她一眼就看出顾客中有几个偷偷摸摸的歹徒与故作平常的便衣。   她心无旁骛地调酒,厚重的杯子承载着蟒蛇一般粗犷闪耀的黄绿色液体,等到她从这新设计的鸡尾酒中抬起头,酒吧里已经乱作一团,几个歹徒仓皇四逃,顾客们失声尖叫,角落里的情侣们吓得脸色发白,完全忘了去把揉乱的衣服理好。   便衣警察在桌椅上跃过,一场猫鼠游戏就这样展开,莫语冰正要有动作,一把尖刀已经横在了她脖间,耳膜被歹徒厉声的恶语震得嗡嗡响,“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割断她的喉咙!”    第二十七章 救人一命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莫语冰暗骂脏话,不过她其实并不害怕,这些年她被人拿枪指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歹徒的刀子已经划破她的皮肤,握刀的手控制不住地乱颤,可见这也不是什么心理素质过硬的家伙,拿过的筷子恐怕还没她摸过的枪多。   酒吧的工作人员中有几个是董滟的手下,最不缺的是什么?就是胆子!看到莫语冰陷入险境,自是伺机准备营救,但莫语冰不想依靠他们,凡事别指望别人,这是董滟教给她的守则。   便衣警察已经擒住了两名歹徒,正在等待警队的支援,可眼前竟然有人被劫持,这真是非常糟糕的一种状况,办事不力的他们或许会被警队批评。人质脖子上的鲜血弯曲流下,便衣警察们略感迷失,就在这迷失之际,莫语冰以谁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抓起吧台上盛着那款蟒蛇酒的厚实杯子,敲向身后歹徒的面门,另一只手使出最大的力气格开歹徒持刀的手,歹徒嚎叫一声,辛辣的酒水如同带着蛇毒一般灌进了他眼睛里、   莫语冰躲开他盲目挥舞的刀子,绕过吧台试图跑走,歹徒一把揩掉脸上的血和酒,瞪着猩红的双眼冲向她,刀子乱砍乱刺,莫语冰一声不吭步步躲避,战局之外的顾客发出凄厉的哭吼,正在这时,酒吧外面响起了警笛声,莫语冰松了口气,她从未像今天这般盼望警车到来,歹徒显然也听见了警笛――对他来说无异于宣告死神降临的哀乐。   当他手上的刀子被一名身手矫捷的工作人员踢掉后,山穷水尽之下,他扑向了顾客堆里,一大批警察适时涌入,歹徒脸色惨白地掏出一只打火机,伸向旁边小情侣座位上拴着的氢气球,“嘭”地一声引爆了它。   燃烧的气球碎片四溅,烈酒电线等易燃物顷刻被点着,整个酒吧飞速连成火海。   不间断的爆炸声响彻耳边,惊叫声、呛咳声、酒瓶碎裂声淹没在其中。刚赶到的一拨警察极其镇静地组织着顾客们离开酒吧,莫语冰也没闲着,把后门的方向通知给人们,又扶起好几个跌倒的女孩子,正准备自己也逃出去的时候,她看见前方有个警察正试图救出被压在酒柜下的人。   而那警察的上方,水晶灯已经烧成了火球,眼看就要砸将下来。   “危险!”她想也没想就奔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那个警察,两人都跌坐在地,火球落地时猛然爆裂开来,令人心有余悸。   那警察望着火球愣了半秒,咳着说了声“多谢你”,又爬起来继续救人。莫语冰没有看清他的样子,也没怎么听清声音。   她觉得其实没什么好谢,因为她并没有遭受任何损失,只是举手之劳。说起来,警察对毒贩说感谢,好像挺讽刺的。不过,救他的时候,她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身份,就算她是毒贩,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无怨无仇的警察去死。   后来她出了酒吧,消防车也来了,所有人都已安全,她站在路边喘了口气,就有救护人员过来请她去医院。   她这才发现自己脖子上还有一道干涸的血痕。   在医院包扎过伤口后,莫语冰被带到警局做笔录,她坐在一个房间里等待,捂着脖子咳嗽了几下,就听到外面有人在谈论自己刚才手起杯落的壮举。   “那女人可真不简单啊,绝对是练过两下的,一般人哪来这种魄力?嘁,我看她比你们有眼力界儿多了,你们这些便衣,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一个小小的案子,被你们搞成了劫持加纵火,好意思吗?”   听语气应该是便衣的男人嘟囔道,“如果队里的支援能跟上,我们也不至于……”   这时两位警察进了房间,顺手关上门,外面的训话被阻隔在门后,两人坐到莫语冰面前,其中一位大概三十多岁,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露出寻常的办公表情,另一位看上去二十刚出头,青涩未褪,眼神平淡之中藏着一丝蠢动光芒。   “很抱歉让你受到惊吓,今天的事情是我们的失职。”年长的警察致歉。   “我没有受到惊吓,只是开了眼界,原来你们警察就是这样做事的。”莫语冰增长见识一般点点头。偶尔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警局,她觉得很新奇,禁不住想说一些反骨的话。   “真的很对不起。”年长的警察额角滴汗,“你刚才自救的行为……很值得钦佩。”   莫语冰刚想说什么,那个年轻的警察忽然直直地站起来,“你的脖子还在流血,我去叫人给你处理一下。”   莫语冰看看终于有了存在感的他,又摸摸被纱布覆盖的伤口,感到了一丝痛,果真又开始流血了,“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的肤色和那块纱布一样白,纱布上晕染开的血呼应着她的唇色。   两个警察开始提问,案情的发展经过,被歹徒劫持的细节,以及有没有发现别的可疑人物等等。大部分问题都是年长的警察提出的,那个小警察似乎有些拘谨,很少开口,只是负责记录,并密切注意着莫语冰脖子上的纱布。   莫语冰对答如流,丝毫也没有一个刚从生死关头下来的人该有的语无伦次。没多久,年长的警察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急得分不清东西南北,“那什么,郑煦,我老婆要生了,让我赶紧过去!这边就先交给你行吗?回头我请你吃饭。”   于是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了莫语冰和郑煦,莫语冰好整以暇地恭候接下来的提问,郑煦一边说出规定的问题一边记录,显然有些一心两用的分神,讲出许多病句,又莽莽撞撞地补救。   郑煦的面容带着一丝童稚,线条比较柔和,眼神却是刚性的,即使微笑或面露难色时,那双眼睛也坚硬无比,透着一种毅然的光,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警察,而不是小毛孩。这眼神平白无故使莫语冰想起一个人,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   做笔录很闷,莫语冰打了个哈欠,倦怠地翘起二郎腿。她今晚穿的是超短裙,露在外面的双腿却没有被热焰灼伤的迹象,依旧如同无瑕白璧,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更显森然,腕部系着一根细细的脚链,上面的坠子是一颗瓢虫的形状,红得怪诞。   她随意地颠了颠腿,看见对面的郑煦不易察觉地绷紧了背,不由得玩心顿起。莫语冰见过的男人无数,这个小警察看起来还挺无邪的,她忍不住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于是她又将腿颠得更高,裙子随之越缩越短,明晃晃的白色一闪一闪,就荡在他眼前。   他搁下了笔,轻咳一下说,“你冷吗?要不要给你拿床毯子?”   莫语冰颠腿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很没面子地轻揉额头,不知是该怪对方正直,还是怪自己没魅力,她把裙子往下拉了拉,“我天生不怕冷。”   郑煦没有再拿起笔,他翻动了几下面前的记录,似乎有些心猿意马,“刚才在酒吧里,我……”   “郑煦!你没事吧!”郑煦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了,房门突然被破开,闯进一个急冲冲的女孩子,她也穿着警服,扑到郑煦面前,眼手并用地查看他,“伤着了没有?”   “我没事。”郑煦把先前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对她笑笑,“这次大伙都很幸运,没受什么伤。”   “我听你们队长说,这个任务本来没打算让你去的,是你自己非要去,你干嘛凑这个热闹啊,冲锋陷阵的人有的是,不缺你一个!”女孩气结地说。   “既然当了警察,总不能成天呆在办公室里,我刚毕业,更需要锻炼的机会,好了,别担心我了,先回去吧,我还得工作。”郑煦冲她挥了挥笔。   女孩显然不肯罢休,目光投向郑煦对面的莫语冰,想看看他的工作对象是什么人,结果正好捕捉到莫语冰露在外面的双腿,莫语冰能察觉到女孩的嗤之以鼻,仿佛夜场中的女人都贴着低贱的标签。   “酒吧都是闹事的地方。”女孩撇了撇嘴,“哼,玩着玩着就烧起来了吧。”   “怎么能这么说?这次是我们去晚了,才会出事。”郑煦无法接受她的任性妄言。   “那酒吧老板娘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烧了她的地盘活该!”   “她的地盘上还有很多客人,难道他们也是活该?”郑煦平静地反问。   女孩沉了脸,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便也不再多呆,一甩辫子跑了。莫语冰眼见她摇晃着辫子远去,心里并不觉得厌恶,反而有些羡慕,这女孩一看就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才成了这样被惯坏的性子,她尝过的幸福是莫语冰想都不敢去想的。   “她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郑煦试图化解尴尬。   “她是你的小女朋友?”莫语冰眨了眨眼。    第二十八章 残酷童年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啊?不是……”郑煦急忙澄清,“她是我在警校的同学,现在是同事。”   “挺关心你的。”莫语冰指出这个事实,别的也不追问,那女孩是谁的女朋友,跟莫语冰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她倒知道那是谁的女儿,跟着董滟这些年,对于警方的重点人物,莫语冰还是心中有数的,市局的刘局长官运亨通,锦袍加身,是警界的红人,可是,据莫语冰所知,他并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正派人。   他的女儿就是刚才那个刁蛮跋扈的警花,名字是刘菁。   笔录似乎已经告一段落,郑煦不再提问,捏着笔停顿许久,忽然说,“你……当时一点都不害怕?你真勇敢。”   莫语冰愣了愣,才明白他指的是自己被挟持的事,在笔录中,她对此事极尽轻描淡写,不过郑煦显然早已从别处听到了浓墨重彩的版本。   “那种时候,不勇敢一点还能怎么办?难道干等着你们这些警察来救我?岂不是太没盼头了。”莫语冰的语气里带着露骨的嘲意。   郑煦被她弄得有些窘,半晌才说出一句标准台词,“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感到很遗憾。”   “遗憾?”莫语冰忽然离开座位,撑着桌子倾身上前,逼近郑煦,桌子猛地承受重量,哐当作响,她弯起魅惑的红唇,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别口是心非了,你压根就没觉得遗憾,我看得出来,一场大火只会让你兴奋,让你产生快感,你是不是期待很久了?是不是巴不得它再烧得旺一点?是不是天下永无宁日才能满足你的冒险欲?”   郑煦在这番话的轰炸之下彻底怔住,张口结舌,半天才挪开视线,“你胡说。”   “我看人一向很准。”从见到郑煦的第一眼起,莫语冰就能捕捉到他眼中某种别样的振奋,像是压抑很久后的松绑。   “你一定累了,回家休息吧,占用你的时间很不好意思。”郑煦心虚地低着头。   “好吧,再见了,乱世的大英雄。”   走出警局的时候,莫语冰被门槛绊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真是累了。回到住处后,她进浴室洗澡,注意到自己的脚踝有一块发红的小斑痕,像是被烫到了。   想来想去,她觉得那应该是脚链的瓢虫坠子在火场中受到高温炙烤,给她的踝部烙下了小伤。伤犹在,可那根脚链已经不知所踪,也许是走路的时候碰掉了。   爆炸发生后,极昼酒吧开始了长达半年的休整期。莫语冰没了调酒的工作,并不比过去清闲多少,隔三岔五替董滟去码头接货,神经绷得一如既往的紧。   忙完了就放任自己在海边吹吹风,举目望去尽是渔火如豆,还可以看见聂家的轮船雄踞海上,船头的标志是“夙达”二字,在苍茫的夜色中依旧醒目而恢宏。据董滟说,夙达集团近年来也沾上了走私,如果不能为我们所用,就等于是我们的敌人。   不过莫语冰很清楚,董滟对于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其实并不介怀,她真正想斗的是警察。   除了为董滟跑腿,其余的时间莫语冰一般都窝在家里睡觉,窗帘不知多久没有拉开过,在那些长长的睡眠中,她尽量不做梦,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她的梦延伸到很远,是她最不愿想起的童年。   在莫语冰最初的认知里,世界是由两个人组成的,妈妈和弟弟。   莫语冰三岁那年开始记事,弟弟恰在此时呱呱坠地,他是爸爸的遗腹子。莫语冰对爸爸没有任何印象,唯一记得的只有妈妈袖口上缠着的黑纱。不久后,妈妈为了生活所迫,便给她和弟弟找了一个新爸爸。   新爸爸并不富裕,但好歹算是个顶梁柱,这也是妈妈选择他的原因,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妈妈错得离谱。新爸爸成天烟酒不离手,除了供两个孩子吃喝,没有多余的仁慈,但年幼的莫语冰并不觉得多么烦恼,可爱的弟弟就足以装点她黯然无光的生活。   妈妈白天要出去干活,晚上还要伺候继父,照料弟弟的担子就被莫语冰甘之如饴地扛了下来,她给弟弟唱着走调的童谣,屋前屋后转悠着带他看花花草草,握着他的小手哄他睡觉,亲吻他毛茸茸的头发,全副心思都扑在了他身上,甚至无暇留意妈妈时常发红的额角,蹒跚的走姿,还有脸上清晰的五指印。   周围的孩子们常常做着鬼脸嘲笑莫语冰和弟弟是“拖油瓶”,这个称呼在几年之后变成了“没妈的野娃”,事情源于莫语冰刚上二年级的时候,有天放学回家,弟弟抹着眼泪迎上来告诉她,妈妈不见了。   “姐姐,怎么办啊……”弟弟磕磕巴巴地边哭边说,“妈妈带我去集市,让我在卖炸糕的王阿姨那儿呆着,说马上就来接我……我等了又等,她一直没来,天要黑了,集市都收摊了……是王阿姨把我送回家的,我不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姐姐,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莫语冰答不出一个字,书包从肩上滑落在地。   继父面对妻子失踪的消息,第一反应不是焦灼,而是勃然大怒,大概是为了以后没人再给他做饭暖床而愤怒。到集市上打听了一圈,有目击者称,莫语冰的妈妈在摊位前挑选鞋底时,从她身后走上来一个道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越聊越火热,最后莫语冰的妈妈随道姑飘然而去,不知行云何处,就这样抛下了尚不知事的两个孩子,留给他们的继父。   莫语冰猜想继父应该动过把他们姐弟俩扔到孤儿院的念头,不过由于这种做法容易招致人道主义谴责,才没有付诸行动,更何况,姐弟俩虽然年纪小,却能干不少活,饭量也不大,养起来没坏处,就当养两头牲口。   没有了妈妈,莫语冰伤心了一阵,还是慢慢振作了起来,毕竟她还有弟弟,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所在,只要有他,不管过着怎样的日子,她都会高兴。   弟弟很懂事,看见姐姐功课家务忙得团团转,会尽力帮姐姐分担,他一度背着成捆比他高出许多的甘蔗到路边卖,攒了两个钢镚也舍不得买颗糖犒劳自己,而是换来一支好看的铅笔送给姐姐,姐姐拎着菜篮走在路上时,他会接过她的书包揽在怀里,一点也没觉得重,只记得要把礼物小心地放进姐姐的文具盒。   经常有同学奚落莫语冰的身世,在她的课本上写难看的字眼,虽然弟弟不认识那么多字,可他知道那是不好的话,每当这种时刻,他都会拿石头丢那些讨厌的大孩子,或是信誓旦旦对莫语冰说,“姐姐,我长大了要当警察,把欺负咱们的坏人都抓起来!”   莫语冰一边择菜一边笑盈盈地看着弟弟,他的脸就像个小太阳,眼神格外刚毅,黑色的瞳孔坚如铁石。那时莫语冰的肤色还不是很白,比较健康,整个人瘦巴巴却神采奕奕,她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嗯,姐姐等着你。”   她没有等来弟弟穿上警服的模样,只等来了他被高烧折磨几宿后灰败的面容。他才七岁,还有那么多好风景没有看过,就死在了莫语冰怀中。   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冬日,鹅毛纷纷而落,弟弟入土后,莫语冰坐在他坟上一整天,四周是永无止尽的白,将她从头到脚吞没,她的全身也像抹了石灰一般苍白,从那时起,莫语冰变成了白色,也开始痛恨白色,她觉得自己一生都将困在这片雪地的魔咒中。   她靠着弟弟的坟嚎啕大哭,那是她至今唯一有过的哭泣。   重新回到继父面前时,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意。   弟弟死后,莫语冰要干比以前更多的活,不仅是因为人手少了,更因为继父开始出入赌场,把家里的钱悉数败光。输了钱,继父心情一差就酗酒,一酗酒就要拿扫帚打人,当然,凭他的胆子,殴打的目标仅限于莫语冰。   莫语冰再怎么灵活,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被他逼到墙角狠揍,伤痕累累,嘴唇都咬出血也不肯吭一声。她想过逃走,可她很明白年仅十岁的自己没有足够的生存能力。   每天这般度日如年地过去,她和继父的关系还在恶化。莫语冰小学毕业后,继父拒绝再让她读书,她苦求无果,气急之下,抓了一把煤灰就没头没脑往他脸上扔,继父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擦了两下,追出屋子甩手就赏了莫语冰几个耳光,邻居们看到此景,无不唏嘘指责。   继父完全听不进去,把莫语冰拽进屋子,沾着煤灰的一张脸无限狂暴,“让你读书?做梦去吧!你小学能毕业,我他妈就仁至义尽了!我告诉你,就算把钱都赔在赌桌上,我也不会再让你上什么破学!你就给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干活!怎么,觉得我冷血?我养大你,给你地方住,谁也不能说我亏待了你,你有本事就跑路啊,尝尝饿死是什么滋味!”    第二十九章 黑色记忆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跑路,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莫语冰也顾不上去捂红肿的脸颊,“要是没我在这儿给你当苦力,你早就揭不开锅了!还想喝酒赌钱?哈!死在赌场里都没人给你收尸!”   继父大怒,又是一个耳光砸过来,“小兔崽子,你就这样咒我,我好歹是你半个爹,你喊冤,可劲喊,喊哑了喉咙都没人搭理你!那些个邻里街坊,嘴上说着你可怜,你真以为他们会管你的死活?你在世上就只有我这么个亲人,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亲人?哈哈……莫语冰觉得自己应该吐得搜肠刮肚,但她只是挑起一个带血的笑,是啊,对于继父的这副嘴脸,她早该习以为常了,所以十四岁那年,当她被醉酒的继父扒光衣服压在床上时,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意外。   除了挣扎,她更多是致力于把继父的眼珠子抠出来,不过没能成功。她考虑过要去死,但是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她太要强,不能容忍那种软弱。   第一次见到董滟的那天,莫语冰拿酒瓶敲了继父的头。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继父从赌场回来,一身酒气和晦气,进屋扔了酒瓶就要故技重施地把莫语冰往床上压,莫语冰摸索到一旁被弃置的酒瓶,扬手挥起,朝继父胡乱砸下去。   那一刻她是真的打算置他于死地,只要能让他死,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也没关系!只可惜,她力气还是太小,又没能找准最致命的地方,继父头破血流从她身上跳起来,并没有如她所愿那般倒地身亡,莫语冰大惊失色,拔腿就跑,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了家门。   她知道这下是彻底完了,果不其然,当她一边狂奔一边回头张望时,发现继父提着菜刀追了上来,在黑暗中如同以血为衣的屠夫。   深夜的街道上,行人接近于无,仅有的一两个也不是什么见义勇为之辈,看到有人拎着菜刀杀气腾腾,不敬而远之才是怪事。莫语冰再次感到这世界的荒凉,没人会帮她,他们只会把她坚守的东西踩在脚下,每个人都在用快意的手将她推向死路,一双双手都在为她的痛苦而鼓掌,把她作为祭品献给他们所信奉的自私与冷漠,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她的妈妈。   莫语冰一边想着这些,一边逃到了码头上,继父还在身后锲而不舍地追赶,他毕竟年事渐高,跑不过正值青春的孩子,又刚刚挨了一记酒瓶,颇有些晕晕沉沉,寻思着是否应该直接把刀丢掷过去,就看见码头上的莫语冰突然停了下来。   莫语冰放弃了逃跑,她正在思考,如果不死在继父刀下,可能就要掉进海里淹死,就算这些死法今晚不会出现,她也想不出自己未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人生可言。   “哎哟,怎么不跑了?真是我的好闺女,知道体谅你爹这老胳膊老腿……”继父轻轻松松提刀上前,狞笑道,“看我今天不把你剁了喂狗!”   他醉眼朦胧,举起菜刀就要劈下去,刹那之间,手腕却被大力握住,他纳闷地挣了挣,竟纹丝不动,扭头一看,一名墨镜男子正扣住他持刀的手,与此同时,从男子身后走出一个黑衣女人,散发的气息肃杀如同阴鬼。   莫语冰见到这个场面也愣住了,不明白这是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这一刀下去,我保证你最好的结果就是吃一辈子牢饭。”女人点了一支烟,轻巧地含在嘴边。   继父眼看杀人被逮个正着,酒意瞬间冲散到九霄云外,惊惧之下连忙赔着笑说,“我教训女儿呢,这孩子老不听话,不吓唬不行。”   女人吹出一口烟,转向莫语冰,“他是在吓唬你吗?”   莫语冰已经感觉不到害怕,她直视女人,“不是。”   女人满意地点头,冲那墨镜男子打了个手势,墨镜男子手一拧,毫不费力地夺下菜刀,像扔纸片一般丢到地上,清脆的声响如同割破了静夜,露出后面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带着一种不祥的希望。   接着,墨镜男子不知从哪里掏出厚厚一沓捆好的锃亮红钞,递到莫语冰的继父面前。   “数数吧。”女人惬意地吸着烟,“把你女儿给我,这些钱就归你了。”   继父的眼睛直了,一刻也无法从那钞票上移开目光,嘴里却振振有词地说,“这……恐怕不好吧,要是传出去,我不、我不成了卖女儿了吗……”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感到有什么硬物已经稳稳抵住了胸口,低头望去,那是一把银色的手枪,闪着狡诈的光。   “对你来说,卖女儿是做了件善事。”女人执枪的手纤瘦美丽,可是仔细点看,会发现秀颀的五指带着坑坑洼洼的疤痕,像是可怕的烧伤,“我信你是个明白人,钱,还是枪子儿,肯定不会选错,对吗?”   莫语冰就这样从继父手中被解救出来,救她的女人是董滟。领着莫语冰走的时候,董滟这么对她说,“记住,如果没有我,你已经死了,从今以后,跟着我好好干,你会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在报恩。”   董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眼看到莫语冰时的感觉,就像是脑海里勾画已久的一件兵器突然在现实中成型,可遇而不可求。   那时董滟刚处理完手头的一批货,从码头的库房里出来,正好撞上莫语冰被继父追杀,这孩子瘦小而羸弱,脸上却没有一点畏惧之色,闷头飞奔,最后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一派视死如归的悲壮,董滟能够看出她紧咬的牙关。   慧眼识人的女毒枭当即觉得这个小姑娘孺子可教。   把莫语冰收入麾下后,董滟愈发感到这是一个很正确的投资。她的部下大多是男人,很没有新意,许多女性的心思,也不能强求这些男部下揣摩得分毫不差,所以她需要一个女人,拥有男人的狠,却比男人更加沉着坚强忍辱负重,莫语冰就是最理想的人选,坎坷的童年早已给莫语冰的心添上了坚不可摧的武装,再受伤也是无痕,即使这颗心终有天碎裂,也具备充分的力量去扎得对手血肉模糊。   莫语冰在董滟的指示下学习调酒,没过多久,就明白了自己的工作根本与调酒无关。她知道贩毒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没人对她做过什么好事,唯一救过她的人只有董滟,虽然她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投进了另一个深渊。   离开了董滟,莫语冰没法活下去,更何况,滴水之恩总不能以毒液相报,她很怀疑董滟早就对毒这种东西免疫。   关于董滟的过去,莫语冰也零零散散地听说了一些。   董滟的父亲曾是富甲一方的毒贩,明面上经营着一家商务休闲会所用来洗钱,暗地里走私大量毒品。董滟对父亲的真实生意一无所知,她曾是那样单纯而不谙世事,弹得一手好钢琴,准备考国外顶尖的音乐学院,却在毫无设防的情况下坠入爱河。   她爱上了一位刚刚进入父亲的商务会所就职的叶姓员工,殊不知那其实是一名卧底警察,被警方安插在董滟父亲的身边,试图找出贩毒证据。董滟对他展开了热烈的追求,这是她爱上的第一个人,她全心全意,不作保留,只想和他在一起,甚至不惜放弃出国留学的机会。   叶姓警察不能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她,却又无法完全拒绝她,只得在警方的授意之下,利用她一步步接近犯罪证据。   最后董滟惊闻父亲被逮捕的消息,心乱如麻,想去找她的爱人,对着他哭一场,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穿了合身警服的他。   董滟带着大彻大悟的神情,对他嫣然一笑,“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可是我不喜欢。”   他在审讯室的桌前难受得无法直腰,“董滟,我对不起你。”   “我要谢谢你。”董滟盯着他的眼睛,“谢谢你善意的谎言,从此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父亲被枪决的那晚,董滟将十根手指放在蜡烛火苗里逐次烧了一遍,并吸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粉,然后打电话给父亲的合作伙伴,提出要接过父亲的生意。   她对合作伙伴说,“我董滟今生与警察势不两立。”   叶姓卧底警察很快就辞去了警职,由于暴露身份后安全得不到保障,他独自隐居起来,不知躲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去了,总之董滟再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更不敢主动去寻觅。   父亲留下的业务网络使得董滟很快成为新一代出色的女毒枭,经手的好货数不胜数,她置办了许多产业,在公众视野中,她是南方商业圈里最成功的企业家之一,谁也不能断言她背地里干了些什么勾当。虽然警察早就盯上了她,但她行事缜密得很,不让警察有机可乘,还大范围进行慈善活动,扶弱助贫,出手极其阔绰,声誉有口皆碑。    第三十章 不会喝酒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董滟贩毒不是出自贪欲,而是出自执念,否则每当警方追查过来,她不得不中止交易、弃货走人时,就应该大骂倒霉,而不是神气洋洋地说这回又让他们扑了个空。   把莫语冰栽培起来之后,董滟就很少再亲自点货交货了,她手上的毒品有百分之八十都由莫语冰打点。她救过莫语冰的命,就等于捏住了一根绳子,绳子打了死结,勒在莫语冰咽喉处,恩义的牵制,黑势力的施压,双重作用之下,莫语冰怎能不按照董滟指定的轨道向前。   董滟没有看错莫语冰,什么样的屈辱她都受得起。入行第二年,莫语冰被董滟当众毒打一顿,起因是董滟的死对头耿贵有个吊儿郎当的部下,看莫语冰稚嫩,以为是可欺之辈,便把她堵到角落试图占便宜,谁知莫语冰也是个有血性的,几番搏斗下来,落了个两败俱伤,对方告状到耿贵那里,耿贵便携一众部下杀到董滟处讨说法。   董滟明白这无非是个下马威,但撕破脸皮的事情又做不得,便命令随从拿了根结实的皮鞭,将莫语冰抽得皮开肉绽,等到耿贵慢腾腾出言劝止才停手。   “耿老板大人大量,希望不要让今天这点小事伤了我们的和气。”董滟嘴角一抿。   耿贵走后,董滟转向瘫在地上鲜血淋淋的莫语冰,“我今天打你,是为了你以后不被别人打死,我知道你懂这个道理,用不着我多费口舌,在这条道上,想要做大事,就得吃得了大苦头,耿老板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莫语冰低不可闻地抽着气,却还是深明大义地点头。被打成这样也没有求一句饶,董滟坚信她必成大器。   然而几年后,莫语冰做出来的一件事,却让董滟不得不质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力。   当时,董滟的一名女部下想摆脱黑-道,趁着夜色私自出逃,董滟派人分头去追,其中就包括了跟这叛徒关系较好的莫语冰,天公太爱看狗血的剧情,所以最后,正是莫语冰将她堵在了巷子里。   莫语冰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那么多毒品从手上流过,还怎么高尚得起来,可她自问从未主动伤害谁,也不曾辜负谁。眼前的女孩跪在地上求她,她们曾是姐妹,一起被警察熬审过三天三夜,也一起逛街买了心仪的高跟鞋。   “语冰姐,你放我走吧!我求你,求求你了……只要你放了我,我发誓,会立刻消失!你们就当我死了,当我从来不存在,我绝对不会多一句嘴,也不会妨碍老板娘的生意!你发发慈悲,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   莫语冰动了恻隐之心,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塞给了她,转头便走,“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可后来,莫语冰还是再度与她相见,眼睁睁看着她被董滟的手下按在水泥地上,她同莫语冰对视,那神情仿佛无限悲凉地说着你也救不了我,身旁的墨镜男子连开几枪,她剧烈地颤栗了几下,近乎七孔流血而死。   莫语冰逼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直到汩汩的鲜血逐渐流到脚边。   董滟听闻莫语冰的妇人之仁,若有所思,把莫语冰叫到房中。   “我知道你对我是忠心的,不过我也必须检讨自己,我是救过你,但总不能让你终生为我服务,这样吧,只要你干满十年,我就不再拴着你,你可以随意决定去留,语冰,这待遇一般人可求不来,就当作是我对你的欣赏和犒劳,你可千万不能糟蹋我的一片盛情。”   莫语冰当然不会傻到把董滟的承诺当真,一旦沾上黑-道就难以脱身的道理谁不明白?这番话无非是在警告莫语冰,在十年期限未满之前,你先给我安分点。   如今莫语冰就站在第十年的尾巴上,从长长的梦中醒来,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她的肤色更白,心更晦暗。她拉开许久没有动过的窗帘,绚丽的霓虹灯照了进来,她该去上班了,极昼酒吧已经装修完毕,客人们都在等着她。   劫后重生的极昼酒吧人气丝毫不减,莫语冰调出五花八门的酒,酒里搁着脆响的冰块,冒出的冷气仿佛都带了彩色,她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好玩的化学实验室里。这时旁边的服务生小妹用手肘捅了捅她,“语冰姐,你看谁来了。”   “谁?”莫语冰往大门处一看,人挤人的,什么也没看到。   “就是他啊,那个警察,你不认识他?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来找过你好几次。”   服务生小妹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她并不是董滟的人,只是酒吧的雇员,大部分装修事宜都是由她代为监督,“一开始他说是捡到了你的脚链,想来还给你,而且还不让我转交,问我知不知道怎么联系你,我说不知道,就把他打发走了,后来他又往这儿跑了好多趟,说是想了解一下酒吧的重建情况,不过看他那个拐弯抹角的样子,我估计他还是想打听你呢。”   脚链?原来那条脚链在他那里。莫语冰望着郑煦徐徐朝吧台走来,忽然感到兴致颇佳,上次在警察局的对话算是她黑色生活的一大调剂,令她很愿意再逗一逗面前这位小警察。   郑煦穿了一身灰色休闲服,看起来比一板一眼的警服更适合他,头发比初次见面时短了,似乎是刚理过的,他的面孔依旧安顺而良善,在酒吧躁动的射灯下,整个人游离于其外,显得格外静。   他在吧台前坐下,望定莫语冰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腼腆地笑了,“好久不见。”   “半年没见,希望你们警察的办事能力有了长进。”莫语冰擅长说这种带刺的问候语。   郑煦却对她的讽刺置若罔闻,“你脖子上的伤……应该全好了吧?”   那次的刀伤在莫语冰脖间留下了一道浅细的疤,她全身上下这种疤痕多如繁星,要是介意,她早就辞了工作遍寻名医去了。她用指尖抚了抚那道微凸的伤疤,“最基本的人体自愈能力我还是有的。”   不等郑煦再说什么,她就利落地执起杯器,“我给你调一杯酒,怎么样?”   郑煦好像有些犹豫,莫语冰再次怀疑起了自己的魅力,难道这些漂亮的酒还不足以让他胃口大开?   正想着,郑煦终于开口,“当然好。”   莫语冰熟练地施展着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调酒动作,杯光酒影在她手中出神入化,最后,她将一杯冰蓝色的酒放在他面前,他只喝了一口,便咳得满脸通红。   莫语冰有几分惊讶,“这酒的度数不算高。”   “我不太会喝酒。”郑煦好久才缓过来。   “不会喝酒还来酒吧?”莫语冰给他递了纸巾。   “我今天来……只是想看看你们酒吧开张的情况。”郑煦装模作样地四顾,“毕竟那场爆炸,有我们警察的过错。”   “哦?”莫语冰面露疑问,“可是我听同事说,你是来找我的,要把捡到的脚链还给我。”   她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手。   郑煦的脸上带着被酒精刺激过后的红,他看着她白皙的手,急于证明什么似地猛摇头,“不好意思,我弄丢了它。”   “是吗。”莫语冰很惋惜地说,“你们警察真不靠谱。”   此后郑煦常常造访极昼酒吧,没有了归还脚链一事作为借口,又不会喝酒,莫语冰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心安理得坐在吧台前。酒吧这种地方明显跟他不搭,莫语冰甚至可以断定,发生爆炸的那天,他是第一次踏进夜场。   郑煦脾性温雅,看上去有些一本正经的,并不像莫语冰接触过的大多数男人。他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稚气未脱,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温暖,可是当莫语冰直视他的眼睛,却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他黑色的双眼坚不可破,如同豢养着一群随时可能骚动起来的幽灵。   他一时如此纯粹,一时又那样复杂,以至于莫语冰不知该如何界定他。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频繁呆在极昼酒吧寻找一个有力的理由,郑煦每次来都会点一小杯啤酒,度数最低的那种,对于莫语冰来说简直比白开水还淡,郑煦却喝得仍有些勉强。莫语冰耸肩道,“这种酒在外面的便利店就有卖,你不用特地跑来这里。”   “气氛,我喝的是气氛。”郑煦满脸虔诚地说,他好像忘了自己不久之前明明还向她抱怨过这酒吧的噪音实在不是人受的。   “郑煦,你知道吗。”莫语冰抿了抿红唇,“如果我是歹徒,只需要对你泼一杯烈酒,你肯定马上就不省人事。”   郑煦被她逗笑了,“嘘,这么妙的犯罪手法,不许说出去。”   他借着醉意竖起一根食指在她嘴上。   莫语冰恶作剧地嘟了嘟嘴,他的手指不小心沾到她的口红,顿时像触了电一般缩了回去。   莫语冰看着他那个惊吓过度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第三十一章 是好人吗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极昼酒吧从来不会把客人拒之门外,哪怕这客人是个警察,而且只点最无趣的啤酒。既然郑煦说自己是来喝酒的,那么莫语冰也无需想太多,听凭他高兴便是。   就算郑煦对她确实有兴趣,也和其他男客无异,她不能靠他太近,但也没有必要把他推得太远,换下了警服,他其实就像个孩子,有时甚至会跟她发些工作上的牢骚,说每天都坐办公室,查些鸡零狗碎的无用资料,写一大堆繁文缛节的报告,太多形式主义的东西,令他很厌烦。   “你们不用出警,说明社会秩序好,没有坏事发生。”莫语冰如是替他开解。   “你错了,那只能说明坏事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我们什么都看不见。”郑煦捶了捶吧台。   “哦?这样说也对,你们什么都看不见……”莫语冰身体前倾,用一种玩笑的口吻问道,“郑煦,那你看我是好人吗?”   她问得轻飘飘,并不知道自己浓丽的嘴角正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郑煦望了她半秒,斩钉截铁道,“你是。”   莫语冰愣了半天,终于挑了挑眉,“谢谢你了。”   极昼酒吧的人渐渐察觉到莫语冰和郑煦走得稍近了点,有谨慎者将此事禀奏董滟,言辞间满是忧患之意,董滟却蔑然一笑,“只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警察,成得了什么气候?你们当真以为他斗得过莫语冰?”   莫语冰也是这么想,郑煦跟我比还是太嫩了。没错,就算他再怎么向她示好,她也有把握能够置之不理。莫语冰试图把他和自己的关系固定在逢场作戏的酒客与调酒师上,不是警察与毒贩,更不是男人和女人。   然而,当郑煦为了她而向一个喝醉的男客大打出手时,她才发觉很多事情都已脱离了预期。   那个男客醉得稀里糊涂,肥厚的手掌竟伸向莫语冰胸口,眼里迸发精光,莫语冰脸上没什么,心中早已骂声四起,侧了侧身准备闪开,坐在旁边的郑煦已经一把擒住那只龌龊的手向后反拧,义愤道,“你干什么?”   男客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疼得呲牙咧嘴,酒醒了大半,“你他妈谁啊?放手!”   “我是警察。”郑煦响亮地说。   莫语冰掸了掸胸口的衣服,冷眼旁观。   “警察又怎么样?你是警察有本事别来这种地方啊!谁来这儿不是找乐子的?我他妈杀人放火还是抢银行了?你没权利管我!当心我去告你!”男客仍不老实,翻着眼珠。   郑煦看了他一会儿,似是在思忖自己所作所为的妥当性,半晌,慢慢收回了手,眼中怒意未减,“你必须向她道歉。”   “道歉?我有什么可道歉的?哟,你挺公正啊,急成这样,估计是嫉妒放在她胸口的那只手不是你的吧?我还就告诉你,她在这儿上班,你以为她能守身如玉到哪儿去?让我摸几下,保不准还求之不得呢……啊!”   郑煦一拳挥过去,眼里犹如岩石擦出火花般凶狠,男客痛叫着摔在地上,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哇呀呀一边骂着一边爬起来还手,数秒之间,两人已打成一团。   吧台后的莫语冰傻乎乎地杵着,不敢相信局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不明白郑煦的反应为何如此过激,她感觉有些挂不住。   一直以来,莫语冰并不是不清楚自己对于异性的吸引力,拜倒于她石榴裙下的男人数不胜数,可是他们之中从来没有谁为她打过架,她在道上混了这么久,甚至连帮里的兄弟都没为她动过手出过头,她向来自强,凡事都可以一个人扛,因此,面对着眼前的局面,她反而慌了神。   郑煦已经制住了那个男客,他毕竟是警察,用不着多少力气就可以揍得对方满地找牙,旁边也不乏围观群众过来劝架,好歹是把他们俩拉开了。   男客大骂着说要找人端了这家酒吧,还要去投诉郑煦,把他给撤职,郑煦梗着脖子,没有丝毫悔意,只偷眼去看吧台后的莫语冰,可她始终一声不吭。   气氛正僵,人群中不失时机地走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女郎,她穿着很少的布料,以猫步踱到那个男客身旁,媚眼如丝道,“这位大哥消消气,今天的事是我们语冰姐不对,我代她向您赔罪了,您是我们酒吧的熟客,还求您给我们董老板一点面子,今天这事就放人一马吧,既然您是来找乐子的,就让我陪您乐乐,其他的咱们先不管,你看怎么样?”   这女郎一直被誉为救场的神级人物,无论多么危急的形势,总能巧妙地化干戈为玉帛。那男客的魂瞬间被勾走,怎么好意思不显出几分胸襟,甚至顾不上再对郑煦说几句狠话,就肿着一张脸跟随女郎而去,蒸发在黑灯瞎火的角落里。   郑煦深呼吸几下,整了整衣衫,走近吧台,像是想对莫语冰说些什么。   莫语冰抢先一步开口,冰霜般的脸上第一次浮起红潮,却是出于恼意,“郑煦,你到底是警察还是打手?你以为你是在帮我?”   “我……”郑煦几乎把头低到胸前,“我只是……只是看不过他那样……”   “那你就把他抓起来好了,随便你怎么样,总之不要在这里撒野,你是在砸我的饭碗,你懂吗?”莫语冰不由得音量抬高。   郑煦还未搭腔,忽然从后面传来一个女声,听起来薄而尖细,“郑煦,你真的在这里!”   莫语冰循声望去,只见站在郑煦身后的是一脸讶然的刘菁。   “这么巧。”郑煦显然没有料到这个节骨眼上会碰见熟人,张了张嘴,说出的话竟是掩不住的敷衍味道。   “一点也不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刘菁苦笑,“看来他们说的没错,你果然是这儿的常客。”   刘菁从同事那里听说,郑煦去极昼酒吧的次数勤得就像在那儿找了什么兼职,她起初不信,后来看同事们言之凿凿的样子,才决心自己过来一探究竟,结果刚进门就望见郑煦在跟那个妖里妖气的女调酒师说话,从神态和语气里,可以感觉到两人绝不生分。   “你根本没有来这种地方的习惯,也根本不会喝酒。”刘菁有些痛心地对郑煦说,眼光却带着妒火投向莫语冰。   “家里都有人来找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莫语冰顺水推舟,对他下了逐客令。   郑煦和刘菁走出酒吧的时候,初冬的冷风吹来,卷着几片枯叶,刘菁觉得胸中的一颗心也变得无限萧条。夜深了,郑煦在她前方几步处徐行,灰色的大衣在黑夜中既无法全然隐没,又不能看得清晰,刘菁揉了揉眼睛,叫住了他。   郑煦回头时,她已经走到离他很近的位置,抬头逼视他。刚才酒吧内灯光诡谲昏花,此时她终于看见他脸上有打斗过的痕迹,嘴角微微肿起。   “你打架了?”刘菁不敢置信。   郑煦不说话,算是默认。   刘菁想了一会儿,回过味来,“是不是为了莫语冰?”   郑煦试图解释,“有人对她动手动脚,我就……”   “郑煦,你喜欢莫语冰?”刘菁打断了他。   她侥幸地盼着他能否认,哪怕是哄哄她也好,可他甚至连犹豫都只有一瞬。   “是,我喜欢她。”郑煦叹气,却无比坦荡。   “你疯了吗?”刘菁心碎地后退一大步,“她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她是董滟的手下,你是警察!你就喜欢这种人?玩笑可不是这样开的!”   “她只是在董滟的酒吧做事,不代表她就是董滟的人。”郑煦的理由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   “她不是董滟的人?你居然会有这么蠢的想法?你看看莫语冰,被歹徒挟持的时候,她不需要任何人帮她就可以轻易脱身,我爸也跟我说过,她是董滟最忠诚的一条臂膀,别再骗你自己了!醒醒吧!她是个坏女人,是个毒贩!”刘菁焦灼地摇了摇郑煦的肩。   郑煦在她的摇晃之下岿然不动,“也许你说得没错,可我爱上的,不会是个坏人。”   刘菁的眼神渐渐变得凄哀而陌生,随即她飞快地扬起手打了他一巴掌,“你不配做警察!”   郑煦没有躲,面色平和如水,眼睛依旧坚实,未见丝毫软化,也未见伤痕。   “你滚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刘菁冷冰冰地推了他一把。   他竟然真的只留下一句“你自己小心点”,便掉头缓步离去,那么温顺的性子,为什么偏偏在某些事情上又倔得可以?当他灰色的背影终于走远了,刘菁便开始后悔自己言重,隐隐期盼他是否会折返。   冬夜气温较低,她在原地站到双腿渐麻,悲伤得迈不动步子,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转悠来了一只瘦弱的流浪狗,长而乱的白毛,脏脏的身体,可怜巴巴地在她脚边蹭了蹭,似是在寻找一丝温热。   刘菁穿着一双考究的白靴子,被这只貌似成天以垃圾堆为家的流浪狗蹭了两下,立刻沾上了令她作呕的污痕。她心情本就极差,如今更是气恼,十分嫌恶地避开了那只流浪狗,跺了跺发麻的脚,朝郑煦离开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便红着眼离去。    第三十二章 灰色大衣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晚些的时候,莫语冰从极昼酒吧下班,方才的心火早已被她自行掐熄,她不再去想郑煦为她出手时的决然,而是目不旁视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行出一段路,她忽然感到脚边有什么软绒绒的东西在绕来绕去,低头一看,是一只浑身脏乱的小狗,板结的绒毛遮住了眼睛,她蹲下来替它拨开,发现它的双眼澄明而凄楚,透着求食的讯号。   她翻找着自己的背包,拿出了晚餐时吃剩的半块面包,撕成一片片,亲手喂给狗狗吃,冷色的手指带着温存的关怀。她看着狗狗狼吞虎咽的样子,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   临走前,她拍了拍狗狗的背,像是同病相怜的告慰。她也像它一样没有家,这就是她的命,她无法反抗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命运的缝隙中仰视狭窄的一线天光,让这颗心偷得喘息,不致消亡。   填饱了肚子的狗狗蜷在路旁,感激地望着施舍过它食物的女人离去。它身为一只流浪狗,所知有限,并不明白这世间的法理,对它避之唯恐不及的骄横女孩,其实是一名正气凛然的刑警,反之,向它伸出援手的白色女人,竟是众人喊打的毒贩。   孰是孰非?它不懂这其中的玄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郑煦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往极昼酒吧跑,莫语冰则对他极力冷淡,只把他当成是互不干扰的客人,反正他喝的酒也不需要她来调。   郑煦尝试过道歉,想把他们的相处模式拉回过去那种状态,可是根本不奏效。不管跟她聊什么话题,她都是回以单音节,淡漠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酒吧的音浪中。招待其他客人的时候,她笑语晏晏,红唇闪烁,可唯独在面对他时,仿佛戴上一副冰冻的面具,亘古不化,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所以郑煦总是失意而去,莫语冰远远望着他离开酒吧的颓废样子,觉得心上某个地方又更冷了几分。   不过这不要紧,她并不在乎。说起来,那段时间她唯一感到的暖意,是来自于这附近游荡的那只流浪狗,她时常预备着面包和火腿,上下班的时候碰见了它,就笑着蹲下来,一口口喂它吃完,它已经跟她熟络了起来,喜欢冲她摇尾巴、蹭她寒中带暖的手。   虽然她很心疼它无家可归,可她深知自己不会把它领回家,她没有养狗的条件和心力,也不想再投注太多的感情,最重要的是,她是个不干净的人,任何人跟她在一起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哪怕是狗狗也不例外。   不久,她发现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定期给这只狗狗喂食,他是对面恒遇汽修厂的年轻老板,据说姓魏,莫语冰有时从极昼酒吧里出来,正好就看见他蹲在路边,细心地喂狗狗吃东西,还用纸巾擦拭着它满是脏污的白毛,狗狗也亲热地拱着他的手背,一人一狗的影子拖曳在地上,温馨安详。   他个子本来很高,弓着身子跟狗狗亲近时却将自己缩得很小,有一种孩童般的温柔,令人看着就觉得舒心。   最近他也来极昼酒吧坐过几次,虽说两家店面是隔街而望,但他过来喝酒的次数却非常少。他点的酒很便宜,却有几分烈度,一般来说,点烈酒的人无非想要消愁。他看起来倒是自持得很,没有露出什么愁容,只是喝多了难免手颤,杯中的酒滴落几颗在吧台上,他竟然带着一种执迷的神色伸出手去,借着诡暗的灯光,用食指沾着那几滴酒在玻璃台面上写字。   莫语冰没看清他写什么,只知道应该是三个字。他写好后怔忪着端详了一会儿,抬手一抹,就将那字迹消除,然后他拍下酒钱拿起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去。   莫语冰不算很好奇,但还是探头查看了一下吧台上他刚刚抹去的酒痕。他仓促之中并没有抹得很彻底,依稀可以辨认最后一个字,好像是“初”。   莫语冰对这个字没有任何头绪,也就不再管了,专心调着手上的各种酒水,它们像化开的糖果一般耀眼,不多时,下班的钟点如期而至,她走出酒吧,冬夜的寒意袭来,她不由得收紧了大衣,顶风前行。   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眼熟的小东西趴伏在垃圾箱上,寒风将它的白毛刮得凌乱,它欲哭无泪,瑟瑟发抖。   莫语冰大步上前,伸手摸了摸它仅剩一点热气的身体,然后当机立断脱下毛绒绒的大衣,将它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只露出脑袋在外面。它用湿答答而充满谢意的眼光望着莫语冰,似乎已把她视作恩人。   “这样好一点了没有?”莫语冰对它笑笑,牙齿却冷得有些打颤,她不打算逗留,确定狗狗不会有事了,便转身疾行。冷风围着她转,好像认了霜雪般的她做同伴,她脚下一刻不停,心想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才是正经。没走多远,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还未作出反应,身上就立刻一暖,一件沉厚的大衣已经披了上来,将她拢紧。   莫语冰惊讶回头,只见郑煦手足无措地站着。   “你把衣服给了它,你会生病的。”郑煦只着一件薄薄的毛衣,语气认真。   她摇摇头,把肩上的大衣褪下,拎在手里看了看,这件衣服是灰色的,他似乎很喜欢穿灰色,但这种颜色不适合一个警察,警察应该是黑白分明的,绝不允许有模棱两可的灰。   她把大衣不由分说塞回他手里,“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天生不怕冷。”   她不给他多说的机会就扬长而去,走得那么急,“不要跟上来。”   郑煦确实没有跟上去,可莫语冰怎样也没想到,几天之后,他竟然带着狗狗出现在她上班的必经之路,手里牵着绳子,而狗狗已经套上了极为正式的项圈。   “小野,叫姐姐。”郑煦晃了晃绳子。   小野当然认得这是给它解决过温饱问题的恩人,飞跑上去蹭她的腿,十分讨喜。因为绳子的牵引,郑煦也被带着上前,来到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   莫语冰惊愕难言,半天才挤出一句,“郑煦,你什么意思?你把它领回家了?”   “小野现在是我的家人。”郑煦的口吻其乐融融,“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是吗?那挺好。”莫语冰俯身去摸小野的头,看来这小家伙现在已经用不着自己了。   “如果你想它了,我可以经常带它过来看你。”郑煦就像握住了有用的凭借,“对吧小野?”   “不用了,你不必带它来看我。”   郑煦没有料到她依旧这么软硬不吃,“为什么?”   “照顾好它就行了。”莫语冰并不解释,推开小野,赶着去上班了,华灯初上,映得她雪白的皮肤上血管历历在目,那么凉薄的一个女人。   她怎会忘记,就在郑煦为她打架的当天晚上,董滟传唤她到房里,含着烟对她说,“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警察,你和那小子怎么玩,我不干涉,因为我相信你是有分寸的,不过看这架势,人家是动了真格的,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   何去何从?莫语冰觉得这并不难。她只需将郑煦对她的好都推得一分不剩,从此把他看作大半个陌路人,维持在点头之交的安全范围。她朝这方面努力着,并笃信能够达成。   可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几周后的一个夜晚,耿贵那边有人来找茬,莫语冰跟他们发生了冲突,几句口角之后,她被推搡到无人的巷子里棍棒伺候了一顿,那些男人合起伙来对她围攻狠揍,并丝毫不为此汗颜,仿佛正在虐待一只脱离主人视线的落单宠物。   他们没把莫语冰当女人,因为他们眼中的女人不会比男人更加狂放强势。对于他们来说,莫语冰某种程度上就像是董滟的化身,他们不能拿董滟怎么样,只有把账算在莫语冰头上。   一番颜色之后,几人做鸟兽散,莫语冰缩在巷子里擦去了脸上的血,歪歪扭扭地站起,拖着脚步往外走,一边遏制着头晕目眩的呕吐感,一边回想家里的止痛药放在哪个抽屉,路过一片住宅区的时候,她忽然被瘦高的黑影拦住。   她不知道自己何以这么背运,为什么到哪里都能碰见他?这不是老天涮着她玩吗?   “你干嘛挡着我的路!”莫语冰气得全身上下骨头咯咯响。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郑煦伸出手,似是想触碰她,却又有些不忍地收回,“是谁做的?告诉我!是谁!”   “你别管我!让开!”莫语冰觉得自己快要透支了,连呼吸都是疼的。她不想看到这个人的脸,一秒钟也不想。她害怕再多呆一刻,所有的防御都将土崩瓦解。   “我送你去医院!”他哪里肯放人,断然握起她一只手,眼神如同铁骨铮铮,“跟我走!”   莫语冰被那眼神蛊惑住了,不知不觉就被他拉着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临医院的白墙之中。    第三十三章 深夜谈心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医生替莫语冰作了检查,直说对方打人有技巧,每一处伤虽然实质上并无大碍,却都是让人饱受皮肉之苦的程度,莫语冰也没太听进去,这种挨揍的经验对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来一趟医院简直就是大惊小怪劳民伤财。   郑煦从药房取药回来,一边低头看着药品说明书一边朝着坐在休息椅上的她走来。她小幅度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呃,医药费我改天还你。”   按照常理,他应该说“不用计较这些”之类的话,可他只是把目光从说明书上移开,紧盯住她的眼,“告诉我,打你的是什么人?”   “打我?没人打我,是我自己摔的。”她讲出这套千年不变的说辞。   “我可以让他们全都去蹲局子!只要你肯说!”他的眼里是一个理智的警察不该有的恨意。   “你很清楚,我不会说的。”   他显然受挫,表情是百般武艺无处施展的失落,过了一会儿才扬言道,“总有一天我会把欺负你的人都抓起来。”   她脑中白光闪过,觉得这个句子莫名熟悉。明明刚吃过止痛药,可是左胸的某个部位竟然开始生生地疼。   “郑煦,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莫语冰托腮看他。   “谁?”   “我弟弟。”莫语冰的肤色近乎跟医院的白墙融在一起,“他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死了。”   郑煦对这个话题毫无预料,“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很多事我都没有对你说过。”莫语冰轻笑,“你比我小三岁对吧,他要是还活着,就该有你这么大了。”   郑煦不自觉地揉皱了说明书,“我和他很像?”   莫语冰不回答,而是捶了捶额头,“郑煦,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郑煦琢磨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首先想到的是今晚的偶遇,他老实地解释道,“其实刚才碰见你的地方就是我家楼下,我出来买宵夜的。”   “那你能不能请我吃宵夜?我还想去你家看看小野。”莫语冰想到自己家中寥落的空气,忽然觉得回家变得不太有趣,更何况,她有话想对郑煦说,既然无法再回避下去,就索性讲明。   郑煦买了两份宵夜打包,带着莫语冰来到他家门口。他本来说要先进去收拾一下,可是他前脚刚进门,莫语冰后脚就跟了上来,故意不给他缓冲的机会,于是她立刻看到沙发的靠背上挂着一件女式大衣,伸展的模样如同拥抱,赫然就是她那天晚上留给小野取暖用的。   “谁批准你把这件衣服私吞的?”莫语冰柳眉倒竖。   “我还给你就是了。”郑煦哪敢看她,转头去打开电暖炉。   郑煦的家很整洁,没有一般单身男子的不修边幅。小野盖着毯子睡在沙发里,就在那件大衣的笼罩之下。莫语冰轻手轻脚地抱起它,倦倦地坐到暖炉旁。   郑煦把两个纸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一杯是药水,另一杯是热巧克力,它们都是褐色,滋味却天壤之别。   “看来小野在你家过得挺滋润。”   “它特别粘人。”郑煦打开餐盒,掰好一次性筷子。   他们风卷残云地解决了宵夜,郑煦去收拾餐盒,莫语冰坐在原处顺着小野的毛,柔而缓的,一下又一下。暖炉热烘烘 地烤着她,那些打打杀杀、枪声血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可她很清醒地知道,并不是那样。   郑煦在她身边坐下时,她说,“郑煦,我想跟你谈谈。”   他似乎多多少少猜到了她要说些什么,并不发问,只是轻唤了一声“语冰”,像是在阻拦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喜欢欠别人的。”莫语冰盯着不断运作的暖炉,“你需要我回报你什么?我必须很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一些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管是上级指示你这样做,还是你自己的意思,你都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收获。”   “我没有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郑煦语气和缓,“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郑煦,你帮不了我,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理解不了你的光明,你也不能体会我的苦衷,我们不应该再混在一起,适可而止吧。”   她说出这般绝情的话,自己都觉得心头颤得厉害,可是郑煦的反应却很平静,“语冰,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警察?”   “谁当警察,不都是为了惩恶扬善吗?”莫语冰不假思索地说。   “对我来说,那只是一小部分原因。”郑煦好像很满意莫语冰终于猜错了,正中下怀地笑了笑,但那笑容渐渐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不适用于他的一缕阴霾,她从来不知道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郑煦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像是有些累了,又像是接下来的一番话将会耗损他许多力气,“语冰,你知道我有多久没见过我父母了吗?他们就住在这个城市,只有一趟公车的距离,可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他们。   郑煦出生在众人眼中的书香门第,他父亲是生物学教授,母亲是一名主妇。这样的家庭传统而坚固,像一只红木做成的鸟笼,生活在其中的郑煦每天衣食无忧,安稳得没有一丝惊喜,鸟笼将所有风波都阻隔在外面,他不需要去做一只苍鹰,只需成为毛色亮丽取悦他人的鹦鹉。   他犹记得自己三岁时就经常被父亲带到办公室给大家表演唐诗背诵,仿佛学舌是他最擅长的东西,也记得母亲不允许他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巷子里疯跑玩闹,她说那些孩子太野了,儿子这样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好学生,不该跟那种朋友来往。   郑煦从小性格柔软,试图什么都听父母的,既然父亲是满腹经纶的教授,母亲是贤德持家的主妇,听他们的总不会错,他们规定他的饮食起居,杜绝他学坏的一切苗头,不让他听太吵闹的音乐,抽烟喝酒之类的事情也一概禁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酒量竟会这么差……   他们为他铺好了未来的阳关道,求学,从事科研工作,镶金的铁饭碗,说出去也体面。   郑煦一直都在努力说服自己,父母是为我好,他假装看不到父亲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将系里的女学生带到家里来,对不知人事的他声称那是做“生物”研究,他同样刻意忽略母亲逛珠宝店时的挥金如土,一打起麻将来便不分日夜的精气神,他极力不去问自己,他们真是对的吗?也极力不去思考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不是为了撑起这对夫妻的面子。   他在这死水微澜之中默默度日,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全由他们来设计,他甚至没有情绪,人生像是一盘散沙被倒进他们手中的模具。如果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他总感觉自己像是没有活过。   “所以最后,你实在忍受不了,就去当警察了?”莫语冰颇有悟性地说。郑煦的家庭虽然并不如意,跟她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其实我就干过这么一件自己想做的事。”郑煦将电暖炉的旋钮调高了一档,“我之所以想当警察,是因为十一岁那年,我差点成了人家的刀下鬼,是一个警察救了我,他姓叶。”   姓叶的警察……莫语冰突然觉得这个称呼有点耳熟。   “那天我趁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偷溜出去玩,在小路上碰见一个男人,他手里提着刀,眼神像死人,浑身是血,不过那些血都不是他自己的……语冰,你信吗,当时我更多的是激动,而不是害怕,他是个亡命之徒,多背一条人命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我看见了他的脸,他当然想要杀掉我,后面的事情发生得很快,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叶叔叔已经把他按在地上,他的刀在叶叔叔胳膊上划了很长很深的一道口子……”郑煦一边说一边用手粗略地比划着,“当时我并不知道叶叔叔是警察,后来我得救了,坐在警车上,听到那些警察很恭敬地对叶叔叔说话,还问了他的近况,我才想到他应该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他是不是辞职了?”莫语冰已经了然于胸。   “你知道?”郑煦并不意外,“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辞职两年,从这个城市搬走了,救我的那次,只是回来看看……他曾经干过卧底,同事们都说他是怕被黑-道报复,才连警察都不敢做了,可是他告诉过我,他只是厌倦了所谓的黑白之分,为了维护正义,他欺骗了别人的信任,伤害了自己最想珍惜的人,他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后来他听说我决定当警察,并没有夸奖我有志气,反倒发了很久的呆……”   莫语冰沉吟不语。   郑煦接着说,“其实我当警察与是非黑白没有多大关系,我只是想毁掉原来的人生模式,不想再被我爸妈捏在手里,我高三那年,叶叔叔因为救人受了重伤躺在医院里,情况很不好,人已经到了鬼门关,我想丢开功课去看他,可我爸妈坚决不同意,把我锁在家里,上学也派人跟着,他们说,我又不是什么神医,去了也没用,还不如好好备考,前程是开不得玩笑的……那个时候,我对他们完全寒了心,后来我先斩后奏报考了警校,我爸妈打过骂过,最后把我赶出了家门,说我有种就不要再回去,还说我最好为国捐躯,所以我现在也只当作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了……”    第三十四章 我保护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警察的工作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语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就说过,一场爆炸可以让我兴奋,天下永无宁日才能满足我的冒险欲,虽然有点夸张,但你还是说对了,我确实渴望危险,渴望所有不安分的人事物,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爱上你。”   他对她说“爱”,莫语冰脑子里轰地一下,心跳快得吓人,她多少次命悬一线,也没有这样慌张过。电暖炉太热了,烘得她两眼酸涩,她一口回绝,“你不需要爱我,没有谁该爱我……我也不会去爱谁。”   “你当然可以不爱我。”郑煦骤然握过她的一只手,“但我不想再看你这样下去,离开那个酒吧,离开董滟!明眼人都知道她是做什么的,警方一定会抓住她的把柄……”   “明眼人?”莫语冰挣开他的手,短促地笑了一声,“郑煦,明眼人都是旁观者清,如果我说,我不是那样的明眼人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异想天开?我知道离开董滟很困难,也知道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太傻了,可我只是想救你,我不能看着你走到一条死路上……”   “死路……”莫语冰呓语般地重复这两个字,“郑煦你知道吗,我曾经很多次走在死路上,也像你一样差点成了别人的刀下鬼,那个人是我继父,他打算用菜刀把我砍死,我本来想着就这么死了倒清净,可是老天不肯,非让董滟救了我,从此把我扯进一个巨大的玩笑里……我明白董滟不是你们眼里的好人,可是忘恩负义的事情我做不来,就像你叶叔叔说的,这个世界真的只有黑白之分吗?如果不是他当年的利用,董滟也许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当然,你可以说董滟自甘堕落,我并不是在为她开脱,有时候我也恨她,可她毕竟救过我,就像叶叔叔救过你。”   郑煦一时说不出话,过了很久,他慢慢把脸埋进手掌里。   “原来你跟着她是这个原因?叶叔叔总说害了她,他到现在还爱她,一直没有结过婚,她送给他的东西,他都还留着,我不知道董滟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可现在她做了那些事情,不可能得到原谅,语冰,难道她救了你,你就要用一辈子给她陪葬?”   “反正我不会自首……”莫语冰没有办法想象狱中的日子,只能望着狭小的铁窗,等待日升月落。如果是那样,还不如十四岁那年就被继父杀掉来得痛快,“如果坐牢,我宁可去死!”   郑煦诧然抬头,望着她冰雕般的面容。   她说出“自首”“坐牢”这样确凿的字眼,自己也知道太过鲁莽,如果被录了音,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心中某个生着厚茧的角落仿佛正在被什么滋味长驱直入,她惶恐极了。   “郑煦,你别管我了……你以为董滟真会那么大意?不管我是去自首,还是自己逃走,她都不会放过我,只要我背叛了她,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说你要救我,你怎么救得了我?你以为你是谁?”   郑煦愣住了,莫语冰起身将小野安放回沙发,把靠背上那件女式大衣挽在手里,“我要走了,希望今天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别再缠着我。”   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门边,才听见身后远远传来一句,“我做警察,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她控制着千万不要回头。   “就是可以保护自己心爱的人。”郑煦说,“无论谁要对你做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保护我?”莫语冰笑了,“郑煦,你还只是个孩子……你吃过的苦,还没有我尝过的甜多。”   她吃力地拉开了房门,身影消失在走道里。   她不信郑煦可以保护她,可她没有料到,仅仅几天之后,郑煦就兑现了他的诺言。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午夜,莫语冰和共事多年的墨镜男子一起去码头的仓库清点刚到的货物,一切停当后,他们锁好库门出来,突然听到一连串枪声,还没搞清状况,码头上就爆发了一场混战,登时枪林弹雨人影冲撞,莫语冰和墨镜男子防不胜防,阵脚大乱,前者想去查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形,后者想去照料仓库里的毒品,一不留神就走散了。   子弹挟风在身边嗖嗖飞过,值夜班的码头搬运工和一干船夫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抱头鼠窜,浅海处几乎被染成一片红色,莫语冰用随处散落的铁箱做掩护一寸寸前进,她在道上沉浮十年,自有一番眼力,很快就看出这场突如其来的黑-帮火并其中一方是耿贵的人,另一方则是聂家的姻亲段老板的手下。   从目前的情况推测,火并的起因多半是什么突发事件,双方也并非有备而来,否则他们的选址绝不会在码头这样的公共场所,武器也不该是声势浩大的枪支。   莫语冰确定战局只是另外两派的斗争,与董滟这边毫无关系后,就准备撤退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慎之又慎,然而百密终有一疏,不知怎么就被耿贵那边的人眼尖地发现。   她暗叫糟糕,董耿两方积怨年深日久,耿贵早就想除掉董滟,只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与手段,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火并之中,若能借着误杀之名斩断董滟的一只臂膀,谁说不是意外之利。   莫语冰想躲已来不及,对方的奸笑还挂在脸上,子弹已经呼啸着冲出枪膛,莫语冰闭上眼睛,只感到一股猛烈的作用力将她往旁边推去,大脑唯一接收到的只有身体撞在铁箱上的硌痛。   直到热热的血溅在她手臂上,她才如梦方醒,前方对她开枪的人已经被流弹击毙,而她身旁负伤匍匐的,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郑煦,是他替她挡下了那颗子弹。   “你怎么样?”莫语冰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声音里带了哭腔,他身上不断有血涌出,每一滴每一滴都连带着她体内的热量也在流失,她把他抱进怀里,拖着他藏身到铁箱垒成的矮墙后,凄绝的血色印在她惨白的皮肤上,“你坚持住啊,不要吓我。”   “你担心我?”郑煦笑了笑,但那笑意中带有剧痛。莫语冰想到可能失去他,心中惊恐,眼前发黑,她觉得从来没有一个夜晚是这样黑,这广阔无垠的黑令她联想到弟弟下葬那天同样广阔无垠的白,就连打在手背上的眼泪都如出一辙,自从弟弟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哭。   眼泪是最令她无所适从的东西,她早已学会了面对任何人都不掉泪,却没有办法去面对勾出她眼泪的那个人。她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绵绵渗出的血,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懦弱,像是天底下最患得患失的一个。   “语冰,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承认你对我……”   莫语冰说不出话,只知摇头,用尽全力摇头,只是为了否定他那个“如果”。   那一刻,她愿意倾尽一切换他平安无事,尽管她的一切也是这么有限,尽管他们都是这世间的蜉蝣,来来去去根本由不得自己。   四周的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息了,警车声和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郑煦被抬上担架之后,他鲜血的温度还留在她身上,她一直觉得自己不怕冷,现在才知道,她最怕的是这种倏忽而过的暖意,几乎可以让她奋不顾身的暖意。   等在手术室外的时候,她反反复复向上天祈祷,只要他活下来,我就敢爱他!我发誓!   那颗子弹打在郑煦左边胸口偏上的位置,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吉人自有天相,终于还是救过来了。手术室外的莫语冰听到消息,如释重负地双膝一软,合着十指跪倒在地。   警方对这场黑-帮火并展开调查,火并双方早在警察到来之前就迅速逃离现场,目击者也没有几个,仅有的都被吓懵,黑-帮的人个个老奸巨猾,根本不可能让谁看清他们的长相。与莫语冰同行的墨镜男子把仓库里的货物都整理妥帖,警方什么也没查到,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莫语冰与此事有牵连,因此,她不必过多应付警方,可以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里,守在还未苏醒的郑煦身边。   出乎意料的是,董滟似乎颇有成人之美,从未派人来催她回去。   郑煦醒来时,窗外清澄的阳光洒在他虚弱的面颊上,他的第一句话是,“语冰,我是不是又让你不开心了?”   莫语冰由于皮肤白,看起来比他更加虚弱,声音有种疲累的尖利,“我说过,你总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你为什么会去码头?为什么偏偏……”   “其实我只是跟在你后面,想去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真的做了那些事。”   “你看见了?”   “看得……不是很清楚。”郑煦实话实说。   莫语冰缓缓冲他伸出两只手,“那你应该把我铐起来。”   “我也想,可是我做不到,明知道你做了那些事,可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好人,如果你不是……那我也不是。”   “你这个疯子!你就该让我死在那里……”   “我才不会那么便宜就放了你。”郑煦重伤未愈,说多了话就有些气喘吁吁的,“语冰,我问你,这次我救了你,豁出命来救你,就凭这一点……能不能赢过董滟?”    第三十五章 谁是叶炳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莫语冰被他问住了,猛吸几口气才能把眼泪憋回去,“你就这么阴险?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欠你?非要让我难受,巴不得我内疚到死是吗?”   “不是,不是……你不欠我的,就当我们扯平了,你也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在酒吧的大火里,如果不是你把我推开,我已经死了……”   “那个人是你?”莫语冰呆怔道,“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为你做过的所有事情只是在报答你……现在好了,我们谁也不欠谁。”   “可是那不一样,我救你的时候,什么损失也没有,现在你为了救我,受了这么重的伤……”   “嘘,别说了,就当作是我爱你,所以比较大方。”郑煦勉力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竖在她唇边,这次她唇色黯淡,他手指上没有沾到口红。她嘴角在颤动,时不时触到他指尖,像是不经意的吻。   她拿住他的手,分明是恋人般的动作,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她一贯的悲观,“不要爱我,你会后悔的。”   他闭着眼,握紧了她的手,“语冰,我现在是病人,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她实在不会说什么真情流露的动听话,只能用力地回握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此后莫语冰每天在医院照顾郑煦,有时也拿了郑煦的钥匙回家去看小野。郑煦住院期间,刘菁来过医院几次,总是坐一会儿就走了,莫语冰和郑煦之间的关系进展想必是她所不愿目睹的,在她望向莫语冰的眼神里,有着冷冷的鄙夷与嫉恨。   火并一事在黑-道激起千层浪,董滟忙于招兵买马壮大势力,火并双方都元气大伤,正是她渔翁得利的好契机。所以她顾不上莫语冰了,更犯不着提防一个小警察,他们两人对她来说莫过草芥,一捏即碎。莫语冰也因此偷得一段安生的日子,放松了警惕,却万万没有想到,郑煦的存在已经引起了耿贵的注意。   耿贵很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在火并现场不要命地救了莫语冰,导致自己又失去了拔掉莫语冰这颗眼中钉的天时地利。于是他遣了手下,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郑煦的住处,进行了一番搜查。   深夜,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只趴伏着一只睡着的小狗,四周连陈设都是极简的,没找到什么很有价值的东西,唯一被耿贵拿来加以发挥的,只有从门口的信箱中发现的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写着寻常的问候语,字迹刚劲,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落款处的一个姓名:叶炳。   故事进展到这里的时候,录音笔悄悄地没电了,吴若初并没有发觉,而莫语冰还在继续讲述,直到办公室的门不声不响被扭开,聂琼走了进来,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一脸怅惘的吴若初和桌前肤色白得晃眼的委托人。   莫语冰认得聂琼。很显然,聂琼就算再怎么贵人忘事,也不会认不出莫语冰,这个曾经爱上警察、在黑帮书写过一页传奇的女人。   “莫小姐,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可我没有想到你还会回来。追诉期没过之前,你还是通缉犯,这一点,不用我提醒你吧。”   “我是回来自首的,琼姐。”   “自首?”聂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想不到你也会有这一天……不过自首应该去警察局,你跑我这儿来是想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想找那个姓郑的警察……”   “我想见他一面。”莫语冰的坐姿变得有些忐忑,“这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心愿。”   “可是我没有帮你完成心愿的义务,我们事务所是有权拒绝受托的。”聂琼不顾吴若初投来的诧异目光,接着说道,“你也知道我先生那个脾气,当年你们老大本来就跟我先生有点宿怨,虽然闹得没有耿贵那么僵,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你们老大早死了,帮派也散了,这十年,道上发生了多少改变你知道吗?我先生现在的位置也不太好坐,如果别人发现他和你们再有什么牵扯,那就不妙了……”   顿了顿,“更何况你是个通缉犯,想找的人又是警察,所以这单生意我不能做,否则一定被我先生骂死,莫小姐,如果我真的帮得了你,我肯定一分钱不要,毕竟我和董滟相识了一场……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和董滟再怎么有交情,也不见得就要帮你,你是你,她是她,你说呢?”   莫语冰垂着睫毛,“就没有一点可能吗?琼姐,算我求你……”她似乎也意识到聂琼的拒绝是情有可原的,所以声音一点底气也没有。   “莫小姐,请回吧。”聂琼替她打开了办公室的大门,做了个送行的手势。   “姑姑……”吴若初有点看不下去,起身迎上去,“莫小姐挺不容易的,难道我们真的不能……”   “她不容易是她的事。”聂琼立马堵死了吴若初的话。   莫语冰见吴若初为她求情,淡然一笑,“聂太太不必多说,其实我这次来,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我这辈子的好运都在遇到他的时候用光了……我先告辞了,再见。”   踏出门外后,莫语冰又回头望了望吴若初,对聂琼补充了一句,“琼姐,这位聂太太和你们聂家人很不同。”   “权当是句夸奖了,我替我侄媳妇谢谢你。”聂琼送走莫语冰,回到办公桌旁坐下来。   吴若初拿起那支早已没电的录音笔,回想着莫语冰的故事,不知怎么就有了几分切肤之痛,大概是昨晚魏荣光留下的冲击还未散去,太多回忆的画面侵袭,他怀中的温度与往日毫无二致。   她不会忘记自己和他初次拥抱时,莫语冰正是那场景的一部分,还有连天的火光,大团的浓烟,闪着红灯呼叫的警车,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暮色,以及他在耳边柔声说着“别怕”。   她多少次想要回到那一刻,什么都不曾开始,什么也不会结束,只是那样被他抱着就好。   她手里的汗略微濡湿了录音笔,既然莫语冰曾占据过那段往昔中的一角,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她。   “姑姑,真的没有办法能帮莫小姐吗?”吴若初很少这样执拗地请求些什么。   “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你姑父要是知道我做了莫语冰的生意,我这事务所也就开不下去了。以前他们的帮派之争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躲远点就是了。”聂琼在转椅上轻晃着腿,“哎,你知道吗,如果董滟没走这条路,我也没嫁给你姑父,我和她可能一直都会是很好的朋友……不过,就算我念着董滟的旧情,也不表示就要待见莫语冰,你说是吧?”   “你和董滟过去关系很好?”吴若初坐到聂琼身边。   “年轻的时候,我和她在一个琴房练琴,我只是玩玩,她倒是下了苦功,十根手指头就像变魔术一样……我们成了好朋友,做着所有女孩子会做的事,购物,化妆,喝下午茶,穿着很显身材的泳装去海边游泳,后来她交了男朋友,也带来给我看过,我真的没有想到那是警察……”   见吴若初脸色微凄,聂琼一笑接着说,“好姐妹就要共患难,所以我们连失恋都是同一个时期,我在家里养了大半年,出来后见到她,她的手指已经全毁了,是她自己烧的,她吸着粉告诉我,那是止痛的好东西,我真的惊呆了,后来我们两个就没怎么联系,直到我嫁给你姑父,才经常跟她在应酬场上碰面,呵,那种亦敌亦友的虚伪,我不想多说……至于从前的感觉,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两人俱是沉默了一会儿,耳边只有电脑主机低低的蜂鸣。   聂琼看了看吴若初交叠在膝上的手,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取下,一如往常的朴素,于是另起了一个话题,“昨天的宴会好玩吗,你跳舞的样子够笨的,一点也不像富太太……对了,你那个舞伴是什么人,看上去挺养眼的。”   “我不喜欢跳舞……他,只是前几天帮我照顾过芊芊的路人。”   “是吗?”聂琼眯眼一笑,随口道,“听说是徽野的人。”   吴若初不再搭腔,捏了捏手指,强行把话题又扯了回去,“姑姑,你听我说,我……我想帮莫小姐找到那个警察。”   “你想找是你的自由,总之这件事情我绝对不会管。”   “可是如果没有姑姑,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吴若初犯难地说。   “那我可管不着了,事务所不接这个活儿。”聂琼翘起二郎腿。   吴若初知道多说无益,在聂家这些年,她面皮变得极薄,从前那个为了把魏荣光追到手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她,现在想来渺远如同前世。   “那好吧,我自己想办法。”吴若初对聂琼点点头,“今天没人预约,我先出去一趟。”   吴若初走到门边的时候,聂琼突然叫住了她,“你为什么一定要帮莫语冰?给我一个理由。”   自打认识以来,聂琼并不觉得吴若初是个多么热心的人,这姑娘心肠虽好,对周遭的一切却通常比较漠视,大概是受过什么磨难。   吴若初站在门口,并没有回过头,“她会让我想起我最好的日子。”   聂琼嚼了嚼这话里的意思,居然开了恩,“事务所的资源随你用,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就告诉我,找人的时候用点托词,别把我和莫语冰扯上关系,这就行了,去吧。”   吴若初回头,慢慢对聂琼露出一个清浅的笑,“谢谢你,姑姑。”    第三十六章 心里有鬼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从“灯火阑珊”事务所出来后,吴若初径直去了市警察局。一般情况下,接到委托后她都会尽快动身寻人,以免因时间太迟而造成的错过。   记得有一次,她正赶往委托人要寻找的老战友的住处,途中遇到大堵车,晚了半小时到达,结果那位老战友刚刚寿终正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所以后来,她更是谨记尽量不要延误。   警察局的接待员认识她,立刻围了上来,她虽不是聂家多么重要的人,但毕竟是二太太,配得起他们的殷勤。她向他们打听郑煦,只说是有一些私事要找他,他们却表示郑煦多年前就已经辞职,不知去了哪里。   吴若初早就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找到郑煦,略想了一会儿,礼貌地问道,“刘菁小姐在这里吗?”   “刘菁啊,她查案子去了,应该快回来了。”一位腰板挺直的警察扶了扶警帽。   “那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吴若初在接待室坐下来。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周围不断有警察走动,探讨着她听不懂的案情,手不释卷地埋头看资料,那些资料套着茶色的封皮,上面写着“档案室”三个字。   吴若初坐了许久,越来越不安起来,心里有个念头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她拼命压制,却是徒然。   最后她终于站起,走进警局领导的办公室,毫不惭愧地借了聂家的势,提出要查看一件旧案的资料。   将那本染尘的档案握在手里时,吴若初急不可待地翻开,那些扰乱她青春每个幽梦的字眼投射在瞳中:魏念萍……故意杀人罪……被害人袁贺雄……无共犯……供认不讳……无期徒刑……自杀身亡……   吴若初对聂琼说,莫语冰会让我想起我最好的日子。   时空跳回当年,在那些最好的日子里,吴若初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快乐,她表白被拒,心情跌入谷底。极昼酒吧的爆炸火光原本带来无限狂喜与震撼,转眼就凋落成灰烬,她怀疑是自己幸灾乐祸导致的报应。一场凶险的火灾竟然被她当成特殊的浪漫,连老天都看不惯她的没心没肺。   魏荣光开了摩托车送她回学校,她一路上都没有跟他说话,只是自顾咳着,火灾的浓烟化成无数小钩子卡住她喉咙。   魏荣光似乎很不适应她的沉默寡言,几次三番想挑起话题,问她被爆炸吓着了没有,吃那么多桔子撑不撑,路上风大会不会冷之类的,见她没有什么回答的兴趣,才叹口气闭上了嘴。   摩托车的把手被他握得太紧,掌心压出沟壑,他努力忘记半个小时前,这双手还轻轻搂在她肩头,那里有着匀称美好的弧度。   从汽修厂到学校,并不长的一段路程,魏荣光觉得自己开了比平时久得多的时间。他在校门前停了车,并不催她下来,晚风绕着他们来来回回,四周有树叶细密如织的拂动声。   过了好一会儿,吴若初才像年老力衰的蜗牛那样慢吞吞地下了车,摘下头盔站到魏荣光面前,“我问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魏荣光装傻,扭头作看风景状。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吴若初一咬唇,干脆挑明了说,“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魏荣光一时想不出冠冕堂皇的借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捏了捏拳头,“没有为什么。”   吴若初完全无法接受,“魏荣光,你就给我一个这么流氓的答案?就算是死,我也得死个明白吧?”   她实在搞不懂究竟为什么,她明明能感觉到,魏荣光并非对她无意。他们之间那些心领神会的温情细节,难道都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   “你……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那个给你送桔子的姑娘?”既然他讲不出让她信服的答案,她只能由着思绪乱猜。   “谁?”魏荣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摇头苦笑,“当然不是,你想哪儿去了?”   “那你喜欢谁?”   “我没有喜欢谁。”   “好!”吴若又变回了信心充沛的样子,“我还有机会,反正我就是喜欢你,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你喜欢我的。”   这样热烈的表白让魏荣光艰于抵抗,极力定了定神,“吴若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啊你就喜欢我?我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我又不是瞎子!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看!你别想用这种理由阻止我,不管别人说你什么,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   魏荣光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而重地一下又一下,他赶紧发动摩托车,掉转车头离去之前,他对吴若初说,“什么是喜欢?也许再过几天你就不喜欢我了……”   吴若初冲着他车尾喷出的灰烟挥拳跳脚,“好啊!你觉得我就那么浅薄?那我们走着瞧!看看是我喜欢你的时间长,还是你垂死挣扎的时间长!”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吴若初或许不会想到,后来她真的喜欢了魏荣光很多年,余生的时间都用来喜欢他,那样狂烈的感情,足够分摊到生命中的每一天,即使是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没有办法真正恨他。   她本来就是一根筋的傻姑娘,认定了的事情就无法抽离,可是魏荣光不像她,他比她狡猾,比她更懂得明哲保身。   从她表白的那天起,魏荣光忽然变得很忙,她想约他出来,他总是说没时间,每次跟他打电话,也是讲不到几句就挂断了,去机械系找他的时候,能碰上面的次数基本为零。   她这下就犯了嘀咕,据她所知,极昼酒吧歇业后,恒遇汽修厂的生意就不如过去那么多了,至于他外婆的病情,听说也已经稳定下来了,真不知道他的忙是从何谈起。就算学校里的事务再怎么繁杂,总还是能抽出空来见一面的吧?   她愿意跟着他听遍那些让人打瞌睡的讲座,或者在他旁边一点声音也不出地看他画各种复杂的图纸,来不及吃饭就和他一起啃两个馒头,只要能见到他,怎样都行。可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按照他自己规划好的轨迹运转着,这轨迹偏偏绕过了她,就好像她是一只拦路的怪兽,会把他的心挖出来吃掉,他不肯把这颗心给她。   她用记号笔在日历上涂抹,把每个没能跟魏荣光见面的日子全勾出来,当这笔迹渐渐连成一大片的时候,她终于无法忍受,翘了两节课去学校门口守株待兔。   已是初夏时节,蚊子开始出动,她的两只手臂都快咬满了疙瘩,又胀又痒,这才看见姗姗来迟的魏荣光骑着摩托车出现。   “停!”吴若初大呼小叫,“你给我停车!”   魏荣光窜出老远,终究不忍心充耳不闻,慢悠悠地停住了。吴若初跳将过来,“说!你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躲你啊。”魏荣光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于是逐渐看向她裸露的手臂,发现那里全是红色的小疙瘩,他看着都替她痒。   “你还装?”吴若初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背过气去,她不懂魏荣光怎么会变得这么别扭,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她性子向来明快,实在受不了这种躲躲闪闪的相处方式。   心浮气躁之下,手臂更是痒得不行,她使劲地用指甲挠下去,力度又重又狠,完全是泄愤的状态。   “哎,你别挠……轻点,皮都破了!你也真是的,怎么让蚊子咬成这样?”魏荣光看见她的皮肤浮现一道道指甲划过的红痕,甚至带着隐隐的血色,不由得脱口而出。   吴若初虎着脸,“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躲我,我就不挠了。”这莫名其妙的威胁口吻,就好像她挠出来的伤都是施加在他身上一样。   魏荣光拿她没法子,顿了几秒,循循善诱地说,“若初,其实我们可以不用像以前那么常见面,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们……不是男女朋友,以后也不会是,我不希望别人误会……”   他还是说谎了,他并不是怕别人误会,只是怕自己误会,他不能有任何幻想,一点苗头也不行。   “我们不是同学吗?既然是同学,我跟你打会儿交道怎么了?”吴若初含笑逼近他,目光仿佛能透视他的心,“魏荣光,你要是躲我,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笑话,我心里能有什么鬼?”魏荣光悚然一惊。   他怎么能告诉她,其实他心里的的确确住着两只鬼,其一是对她的爱恋,他必须用锁将它禁锢起来,否则一旦放了出来,他怕它会吞了另一只鬼。   “没鬼最好,那我们明天一起去图书馆吧!”她打蛇随棍上。   “不去了,我还有事。”   吴若初闻言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魏荣光,你是不是讨厌我?”   “怎么会?”魏荣光发觉自己的态度好像确实太严酷了,“你别那么想……我只是……”   “你不讨厌我?那你就是喜欢我!”吴若初脸色刹那转晴,洋溢着金光闪闪的得逞之色。   魏荣光见自己中计,索性也就不再客气,“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我就姑且讨厌你,行了吗?”   “你讨厌我也是喜欢我。”   “凭什么啊?”魏荣光怎么说都是错,快被她气疯了。    第三十七章 陶氏面馆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没看见别人打情骂俏的时候都是说讨厌吗?”吴若初一眨眼,“魏荣光,我也讨厌你,嗯!”   吴若初把这些事情讲给岳皑听的时候,岳皑总是捂嘴偷笑,“若初,你这么强势,活该把他吓跑。”   吴若初怏怏地扯着裙子,“我明明觉得他也喜欢我呀,难道是我太自恋了?”   “需不需要我去帮你旁敲侧击一下?”   吴若初想了想,还是摇头。她行事一向直来直去,不喜欢那种兜圈子的方式,更犯不着让好友代她出面。   岳皑看她那个愁肠百结的样子,指点迷津道,“我觉得吧,魏荣光不接受你,会不会是因为自卑?学校里那些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就算你不在意,他也会在意的。”   “自卑?”吴若初喃喃重复着,心里又出现了她所陌生的那种沉重。她想,其实魏荣光完全没必要自卑,该自卑的人是她,一般来说,先爱了的那个人总是比较卑微。   对于她的烦恼,岳皑恐怕无法感同身受。跟卢凯在一起以来,岳皑的恋爱生活顺风顺水。卢凯属于那种特别会哄女孩子开心的男人,为了取悦女友,他可以摘星揽月,这样的激情浸染着岳皑的每分每秒。可是没有人知道,那无非是虚幻的华丽。   大好的周末,岳皑忙于谈情说爱,撇下了吴若初孤苦一人。没了好友的陪伴,吴若初在校外索然无味地逛了一阵,渐渐发现自己穿着的鞋子很是夹脚,越走越痛,只得打道回府。   在商业街出口,她搭上一辆出租车,在后座忿忿地摆弄着自己顽劣的鞋子,抬眼时却看到窗外正好停住了一辆摩托车,骑车的人摘下硕大的头盔透了透气,又重新戴上,一发动就开了出去。   她惊得下巴脱臼,赶紧拍打着司机的座椅,“师傅!跟上前面那辆摩托车!快!”   这是她作出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跟着他,别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至于别的就先不管了。   周末的路上要比平时更拥挤一些,噪声纷杂,喇叭车铃响成不甚协调的合奏,路灯一盏盏亮起,每当有灯光打在脸上,吴若初都吓得不敢直起腰,生怕魏荣光后脑勺长着眼睛,就算隔着头盔,也能明察秋毫地将她的不光彩行径尽收眼底。   司机显然也不是什么跟踪的老手,掌握不好火候,跟得一时紧一时松,吴若初冷汗都快急出来,司机倒是气定神闲地敲着方向盘,“小姑娘,我可不敢保证能跟住啊,你也知道,汽车这么个庞然大物,要跟摩托车,实在不太容易,啊呀,你别催我嘛,到时候撞了车可不是好玩的。”   红绿灯接续闪过,前方魏荣光骑车的身影潇洒耐看,初夏的微风带着近海气味,吹得他浅蓝色的衬衫飘动起来,仿佛一整季的风就该是那样的颜色,马路上灰尘弥漫,车辆繁多,他却如同遗世独立般刻在吴若初眼中。   吴若初从来没有这样期待过自己能够追上一个人,没有为别人做过这种好笑的蠢事,她藏身在椅背后,从视野的罅隙中牢牢盯住他,好在他开得并不快,有时还会停下来歇口气什么的,似乎很享受这不急不徐的车程。   每当他从汽车的间隙里插过去,吴若初都着实以为要把他跟丢了,然而转过下个街角,他依然在目光所能触到的地方从容地行着。市中心高耸的大厦逐渐转变为边缘的平房,吴若初心头怦怦直跳,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了。   进入偏安一隅的旧城区,四周灯光渐稀,仅有的一两盏路灯也昏黄如垂暮,老旧的建筑外墙是背阴的,难见阳光,颇有些发霉,好几家店铺正在打烊,卷闸门上带着零星的铁锈,在微暑的初夏里散发着浓浓的寒气。   眼前的路上,除了吴若初这辆车,已经看不到其他的汽车,被发现的机率大大增加,魏荣光也留意到背后有辆出租车一直尾随,他频频回头,却只看见手扶方向盘的司机,因为吴若初已经运用柔道技术将自己塞到了座椅下面。   司机啧啧叹道,“小姑娘也真是有心人啊,不过我可提醒你,再跟下去怕是不行了。”   幸好魏荣光就在这个时候停车了,他来到一家小饭馆外,吴若初斗胆伸长了脖子,只见招牌上写着“陶氏面馆”。   魏荣光走进了面馆内,吴若初蹑手蹑脚打开车门,一步四顾地凑近面馆,扒着并不洁净的玻璃大门向内观望,见魏荣光在柜台处站定,对貌似是老板娘的中年女人打招呼,看样子是熟客。   吴若初怕被他撞见,一闪身退到了门边,抵住面馆的外墙,猛然发现墙上贴着一张招聘启事。   启事上写着周末缺人手,招聘三名服务生,吴若初望着这再普通不过的白纸黑字,甜甜一笑,心知再跟踪下去已经没有必要。   一周后的傍晚,魏荣光照例来到陶氏面馆。他和老板娘陶阿姨很熟,有时他下班晚了,便会来这儿打包些吃的带回家,就当是照顾陶阿姨的生意。这天,他一边数着手上的零钱一边走近柜台,突然听到一个令他心惊肉跳的声音。   “魏老板,欢迎光临,你想来点什么?”   魏荣光暗叫饶命,抬起头来时,吴若初已经穿着服务生的条纹制服盈盈而立,头上还俏生生地夹着一只和制服配套的小帽子。这个场面让人难以消化,魏荣光觉得自己应该抓狂了。   可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她穿着这身单调刻板的衣服仍旧那么好看。   “你给我解释一下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魏荣光奄奄一息地说。   “我找了份兼职,贴补零花嘛。”吴若初笑容可掬,服务态度良好地回答他的问题。   “你找兼职会找到这个地方来?离学校这么远,交通又不好,来去路上都得花不少时间吧?吴若初,千万别告诉我你有自虐倾向!”魏荣光想到自己去哪里都能被她逮住,心中就无限愤慨。   “这里的面好吃啊,你不觉得吗?你看,我每次来,既可以挣钱,又可以吃到喜欢的面,有什么不好呢?魏荣光,如果你非要自作多情,倒也不是不可以,我一点都不介意。”吴若初神采飞扬,一副“有种你去老板娘那里投诉我”的欠揍表情。   她的表情还没收好,老板娘就果真过来了,心宽体胖的陶阿姨抚了抚吴若初的手,乐呵呵地打量着两个斗嘴的年轻人,魏荣光眼看陶阿姨和吴若初亲亲热热的举止,深知自己不是这姑娘的对手,只能摆出“我不认识她”的自欺神色。   然而陶阿姨完全没理会他的神色,热乎乎地问起来了,“小荣,你和小吴姑娘认识啊?”   “小荣”二字一出口,魏荣光就知道是完了,果不其然,吴若初立刻像是被噎住一般脸色古怪,魏荣光有理由相信,噎住她的东西一定是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大笑。   但她到底是忍住了,尽管憋得十分艰辛,整个胸口都在收缩。魏荣光瞪了她几眼,她却毫不示弱,眼里的取笑足够把他气饱。   “陶阿姨,我和魏荣光是同学,在一个大学读书。”吴若初揽着陶阿姨的胳膊,说出了史上罕见的正常话。   “这么巧?”陶阿姨满面红光,“小荣啊,我就说小吴姑娘怎么看怎么像高材生,又聪明又懂事,多惹人疼啊,店里忙的时候,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愁,客人们都夸她呢,原来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呀,难怪。”   聪明懂事?魏荣光听到这两个形容词不由得暗笑,这说的是吴若初吗?   但他并不知道,在听到陶阿姨称赞吴若初时,他的嘴角竟然是扬起的。   “哪里,倒是魏荣光经常跟我说起陶阿姨家的面好吃呢,还说陶阿姨人也特别好……”吴若初专拣好听的说。   魏荣光在心里痛斥她的口腹蜜剑,然后满脸歉意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陶阿姨,我得先回家了……呃,给我来份面吧,老样子。”   陶阿姨欣然点头,晃着微胖的身体进了厨房。魏荣光趁机拉过吴若初,“拜托你另觅高就吧,我不管你为什么来,总之路上那么远,你来一趟真的太不方便了,你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地方。”   “我找什么工作,你管得着吗?魏荣光,你是我的谁?”吴若初早就挖好陷阱。   见魏荣光语塞,吴若初也就奸笑一声不再勉强,“我去看看你的面还要多久。”说完,雀跃地直奔厨房。   当晚魏荣光回到家,借着昏沉的灯光打开饭盒。还是一样的面条和炒菜,细看之下却发现本该夹杂在菜中的花椒和蒜头不知为何无影无踪,他起初以为是厨师忘记放了,可是尝了一口却感觉味道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   他想起了自己和吴若初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情景。他一向不喜欢花椒和蒜头,尤其是看着它们密集地分布于菜里,更是浑身难受,偏偏有些炒菜又不能不放这些东西,他也不是对饮食多么计较的人,所以,只是自己用筷子把它们剔除出去。吴若初很快注意到了他的这个习惯,主动请缨要来帮他,她眼明手快,一双筷子耍得又准又狠,总是飞速给他变出一盘清清爽爽的菜,望着他不那么有风度的吃相,粲然一笑。   这段日子,他逼着自己远离她,已经忘了多久没有跟她一起去过食堂了,可这样的小习惯,她竟然还记得。他能想象她满头大汗地缩在闷热的厨房一角,心心念念替他把那些讨厌的调料挑出来,只想让他开心一些的样子。   “小荣,你发什么愣?”外婆沙哑的声音传来。   “嗯?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今天的菜很好吃。”    第三十八章 他的外婆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从那天起,吴若初和魏荣光每个周末都能在陶氏面馆固定地见一面,吴若初从面馆下班后,魏荣光会把她送到车站,两人并肩走一小段夜路,吴若初总是恨不得车站远在天涯海角。   这样的相处已经足够宝贵,她并不贪心,因为她一直都知道,她在魏荣光心里并非没有地位,她愿意等。   面馆的工作也很称心,陶阿姨、厨师伯伯和其他服务生都像家人一样温暖可亲,吴若初本来就是热诚好客的性子,她一来这儿,客人都增加了不少。她做事麻利,端起盘子身轻如燕,哪怕在最忙的时候也丝毫不乱,走起路来就像踩着舞步,里里外外跑了一整天都不喊累,一想到下班时就能见到魏荣光,她上菜的姿势都要灵动许多。   陶阿姨有时也会跟吴若初讲起魏荣光的一些童年趣事。陶家和魏家关系向来不错,陶阿姨是看着魏荣光长大的,知道他几岁把人家停在路边的汽车的排气管给卸了,几岁从他们家海棠树最高的树枝上摔下来,几岁被他外婆用扫帚追着打,结果没打几下,那只上了年纪的扫帚就先牺牲了……   吴若初听着止不住地笑,陶阿姨看着她亮亮的眼睛,心下早就明白了几分,又想到魏荣光家里的坎坷,不由得长叹一声,“唉,小荣也怪可怜的。”   吴若初知道陶阿姨指的或许是魏荣光妈妈的事情,便没敢多问。自从她来到这里上班,关于魏荣光的闲话比在学校时听见的还要多。但她天真地以为,这些事都无关紧要,她就是爱他,不管他家曾经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个周末,店里颇有些忙碌。魏荣光过来点了一份常吃的细面和炒菜,吴若初躲进厨房里给他剔花椒蒜头的时候,听到他在外面跟陶阿姨说些什么。   大意是刚接到一个电话,汽修厂里有点急事,他现在必须赶过去,问陶阿姨能不能到他家里去一趟,帮他照料着外婆吃点东西,外婆这两天有点咳嗽,身上没力气,东西也不怎么肯吃,他不太放心。   陶阿姨答应了下来,他谢了几句就走了。吴若初从厨房出来,陶阿姨想接过她手里的饭盒,她却紧攥着不肯撒手,“陶阿姨……”   这时大门处突然爆发一阵哄闹,门帘乱舞,竟是许久没来的一行客人大驾光临,陶阿姨见状,连忙迎上去寒暄,欢迎词说个没完。   客人们轰隆隆入座后,吴若初见机行事,挤到陶阿姨身边,小声撺掇道,“陶阿姨,你看……这么多老客来了,你失陪也不太好吧,要不……我去给魏荣光他外婆送吃的,我保证会照顾她把东西吃完,你给我带个路就行了,怎么样?”   陶阿姨倒没觉得不妥,吴若初又不是什么外人,再者,那些客人非说要跟老板娘喝两杯,她确实是不便走开,免得人家说她躲酒。于是她应允,把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打了个结,对吴若初说,“行,我先带你过去。”   吴若初暗自欢欣鼓舞,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陶氏面馆离魏荣光家很近,走了五分钟便到了。吴若初这才知道,原来魏荣光的住处竟是这样一间小院。   院墙上有繁盛的花树向外伸展大片枝叶,吴若初认得那枝头上跃动的是海棠花,红中带粉,摇曳如雾,花期大概已经临近尾声,一朵朵花带着半凋的缥缈,像是美人倦容。   陶阿姨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伸向门上的锁孔,开锁的动作熟练极了,她似乎经常在魏荣光回不来的时候过来照看他外婆。那扇木门饱经风霜,伤痕累累,上面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凹陷,像是被人用脚欺凌式地踢过,吴若初看了不由得悄然心惊。   院子里铺着青灰色的石砖,走上去颇有些幽凉的意味。院中仅有的植物,除了那株高大繁茂的海棠树,就是随处可见的深绿色苔藓和风中摇头晃脑的杂草。   海棠树垂下的花枝拂过吴若初的耳垂,微痒中带着极淡的香气,令她忽然想起,多少次,当她恍恍然靠近魏荣光,在他身上嗅见的就是这种花香,淡到无以捉摸,像是骨子里携带的胎记。   屋前的台阶上染着褐色的药渣,陶阿姨提醒她不要踩到,她倒不介怀,脚步轻灵地踏过。屋中的陈设只会比她预想得更加陈旧,就连喜气的年画也透着暗沉,一张有些年头的木桌靠墙摆着,上面放着一台老电视和一只很有古董气质的座钟,散乱的秒针声听起来只觉非常缓慢。   左侧是两扇开着的房门,其中一扇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陶阿姨循声走去,打开房里的灯,“阿婆,好点了吗?我们来给你送吃的了……”   吴若初规规矩矩地跟在陶阿姨后面进了房间,床上的老人闻声抬头,用浑浊的眸子打量着来人。   这是吴若初第一次见到魏婆,这个即将带给她许多善意与伤害的老人。   魏婆快七十了,头发斑白,面色沉凝,浅笑时皱纹愈深,眼皮上结着凹凸不平的眼翳,眸中是寻常老人的慈祥和宽厚。然而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发现那目光里含着一丝阴鸷,在暗处浮动,像是粗布裹着的利剑,令吴若初心头一滞。   魏婆的眼光定在了吴若初身上,带着疑问审视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小姑娘,很显然,后者的青春活力与这个老房子的气氛极不相配。   陶阿姨向魏婆介绍,说吴若初是在面馆上班的女孩子,也是魏荣光的同学,听到后半句,魏婆的眼神似乎多了一层含义。   陶阿姨走后,魏婆准备尽地主之谊下床给吴若初倒水,吴若初连声说不用,赶紧搬了张凳子坐到魏婆床边,柔柔地叫着“外婆”,然后打开了手中的饭盒。魏婆身上散发着清苦的药香,吴若初觉得很好闻,便又坐近了些。   魏婆本来是没什么胃口的,但又不好让人家小姑娘觉得她太难伺候,只得打起精神吃一点。吴若初满腔热血地提出由自己来喂她吃,她客气地拒绝了,缓缓执起筷子,吴若初能看见她消瘦的右手满是皱褶,带着深灰的老人斑。   为了让魏婆吃得高兴些,也为了得到更多魏荣光的信息,吴若初使出了一身绝学,片刻也不放松地陪魏婆说话,逗魏婆开心,极力渲染魏荣光在学校里有多优秀。魏婆的病容中透出几缕引以为豪的神色,心里也察觉到外孙和这个小姑娘关系匪浅。   当然,吴若初就算目的性再强,也不可能一直大谈魏荣光,她还聊起了校园生活的细节,面馆里好玩的插曲,任何小事,只要经过了她的艺术加工,统统变得妙趣横生。   吴若初的开朗心性本就极具感染力,就连病中不喜喧哗的老人,也莫名被她带动起来。看她这个舌绽莲花的样子,魏婆自然而然多说了几句,多吃了几口,不知不觉中,竟将那份面条消灭得差不多了。   吴若初去魏婆指定的地方倒来了两杯水,先前讲了那么多话,她早已口干舌燥,一连喝了几大口,然后细细服侍着魏婆吞下两粒降压药。在药效的作用之下,魏婆犯起困来,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吴若初便不再打扰,收拾了饭盒退出房间。   魏荣光的家虽然简陋,四处却很干净。吴若初在客厅中央蹦跶着转了几圈,碎花的裙摆旋动起来,她心里充满了攻下一城的成就感。这是他每天居住的屋子,现在好了,从学校到汽修厂,再从面馆到这间小院,他最主要的根据地全都烙上了她的足迹。真是漂亮的胜仗!   她自鸣得意了好久,目光渐渐投向了魏婆隔壁的那扇房门,如果她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他的卧室。   吴若初整颗心都装满了好奇,小步小步地踏了进去,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在这里度过一千多个夜晚,会躺在这张床上,借着这扇窗透进的天光梳妆,会跟房间的主人长久拥抱,一秒钟当作一生……   此刻,她只是环视着这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什么称得上是特殊的东西,全是一目了然、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唯一吸引眼球的,只有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小相框。她屏住呼吸将它拿起,里面是一张略微泛黄的黑白照。   照片中的年轻女人面容恬柔,笑意温煦,深情地望着前方。   在女人的眉眼间,可见一丝熟悉的影子,那是极其细微的相似。无需多想,她也能明白他摆在床头日夜相伴的照片,里面的人是谁。   她轻触相框的表面,指尖沾染了女人的一抹微笑,然后满心敬意地将相框放回原位,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也不在乎有没有观众。   后来吴若初在后院发现了一个脸盆,里面装着几件待洗的衣物,有他的,也有魏婆的,她把它们全都给洗了,铺展在院中扯起的晾衣绳上,大功告成,正准备喘口气,却听到魏婆房中传来剧烈的咳嗽。   吴若初吓了一跳,飞奔到魏婆房间,只见魏婆撑在床头,憋红了一张脸,表情痛苦,涕泪横流,咳声尖锐而又抽搐。   “外婆,你怎么了?”吴若初手忙脚乱替魏婆拍背,却毫无经验,魏婆做了个捶的手势,示意她再拍重一点,她加重了力道,额上冒汗,怕自己照顾不好魏婆,害老人家出什么事,大力的拍击之下,她的手都开始发痛了……   老人的背部起伏颤抖得越来越激烈,万幸的是,好像斗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魏婆终于毫无征兆地咳出一口痰,由于张着嘴没能收住势,那口浓痰直接飞到了吴若初裸露的手臂上。    第三十九章 巷中殴打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婆急速喘息,倒过了一口气,无法不去看浓痰的着陆地点。   吴若初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反应,仿佛手上粘稠的异物并不存在。她的另一只手依然放在魏婆背上,先前的拍打变为了轻抚,传达着“没事了”的讯号,魏婆不由得对这姑娘多添了几分感激和欣赏。   这是小荣的同学,她想。可她不确定现在的大学生是否都如此高尚,普通的同学罢了,真会对一个麻烦的老人这么好吗?   那晚魏荣光回到家,眼前的一幕几乎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在梦游。吴若初应该出现在世界的任意角落,应该去登月,去定居火星,可就是不该在这儿一边唱歌一边给他外婆剪指甲,见他回来了,兴高采烈打声招呼,“厂里的事摆平了吗?”   魏荣光钉在原地无法言语无法动弹,血液忽快忽慢地流着。魏婆饶有意味地朝他看过来,他的后背渐渐爬上一阵寒意。明明没做什么,他却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大忌让家长痛心疾首的孩子。   魏婆见他这般惶然无措,心知有异。吴若初已经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低声道,“干嘛不说话,我有这么吓人吗。”   魏荣光脑子里乱成浆糊毫无头绪,魏婆眯了眯眼,“小荣,怎么不介绍一下你的……同学?”   她特意在“同学”那里停顿一下,不着痕迹地试探着她的外孙。魏荣光混乱地开口,“我……这是我的……”   “外婆!其实我是……呃,荣光的女朋友!”吴若初逮到机会就上,自己也被这惊人之语吓得差点咬住舌头,她头脑发热,根本管不得现在说这些是否合适,也管不得长辈会如何想她,瞻前顾后才不是她的风格。   魏荣光几乎跳了起来,同时恢复到了口齿流利的状态,“吴若初,你胡说什么啊?”   他不敢相信她怎么会在长辈面前冒出这样一句,难道她的脸皮已经厚到可以跟他书包里的英语字典媲美了吗?可是,他发现自己最无法忽略的竟是她那么亲昵地叫他的名字,荣光,听起来怪怪的,还从来没有谁这样叫过他。他感觉很难受,像是心上有无数蚂蚁温柔地爬着。   吴若初在他的呵斥之下缩了缩脖子,当即矮了半截。魏婆徐徐抬手抚平了床单上的一道皱褶,“小荣,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会说你什么。”   魏荣光想解释,又怕这种情形之下越描越黑,魏婆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至亲之人该有的慈爱,唯独眼底最深处闪现的那丝阴云提醒着他,你必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行了,时候不早了,让你‘同学’早点回去吧。”魏婆嘱咐魏荣光送客,又冲吴若初友善地点头,耐人寻味的目光久久在两人身上徘徊。   送吴若初去车站的路上,魏荣光比较沉默。   吴若初把自己去他家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包括店里来了哪些客人,陶阿姨如何走不开之类的,而他只是点头应着,什么也没说。   直到他们一同站在月光稀薄的公交站牌下,吴若初才灰不溜秋地低了头,“魏荣光,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她额前垂落的碎发在月亮的镀色下闪着银光,魏荣光觉得自己确实受够了她的胡搅蛮缠,可为何他心中却没有多少生气的情绪,只有淡淡的迷茫和哀伤。   “我没生气,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因为……我希望那是真的。”吴若初抬头望他,他浓墨般的黑眼睛在澄澈的月光下依旧深不见底,“你很怕你外婆?我觉得她挺好亲近的啊,长辈听到孙子交了女朋友,不都是应该高兴吗?”   “若初,你不明白。”魏荣光轻轻摇头。   “那你就让我明白。”吴若初不服气地攥着背包带。   公车驶近了,魏荣光不再多说,“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多谢你。”   吴若初见他这样说,心知再追问下去也是无用,只得跳上车,回身对他绽出越挫越勇的笑,“谢什么,她是你外婆。”   那个“你”字咬得特别重,在他心上余音不绝。晚些的时候,他在自家院子里抽烟,觉得四周的风声都是她在说话,直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婆颤巍巍地出现。   “小荣,其实这种事你不用瞒我,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这很正常。”   魏荣光捻熄了烟,搀着魏婆回房去,“她今天那样说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外婆,我和她真的只是同学。”   “外婆也不是不许你谈恋爱。”魏婆咳嗽了几声,“那姑娘实在是不简单,我能看出来,她对你是真上心,照顾起我来也没二话,我没留神把痰吐在了她手上,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小荣,如果你真想恋爱,跟她在一块儿外婆不反对,她不是娇生惯养的人,看着也挺懂道理的,你大了,我也老了,家里有个女人帮你打理着,你就不会那么累了,只要她不干涉你将来要做的事,什么都好说,就算以后你们处不下去了,好聚好散也没损失。”   魏荣光把外婆扶到床上,给她脱了鞋,盖好薄被,始终一言不发。就在她以为他打定主意不透半丝风的时候,他才在掩门离开时说出一句,“你也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所以我不能害她。”   睡前魏荣光翻开枕边的一本账簿,盯着家里欠下的债款。他并不是没有想到,一周之后,他会被街坊里几个以找他茬为消遣的小社会青年堵在巷子里。他们借讨债之名对他拳脚伺候,与往常没有丝毫分别。   那天他本来要去陶氏面馆里接吴若初,却失了约,吴若初左等右等未果,心想他可能是去忙别的什么事了。   恰逢陶氏面馆刚遭了扒手,打翻几桌菜后还是让扒手溜掉了,店里一片人心惶惶,陶阿姨打发着兼职的服务生们都各回各家,吴若初也不宜在那里多呆,硬着头皮出了店,从看热闹的人堆里穿过,向车站走去。   稀稀落落的灯火时远时近地照着,刚下过一阵小雨,污渍斑斑的地面上湿气未干,下水道井盖踩上去哐啷作响,夜风掠过,黑夜越来越浓,吴若初胆子本来很大,却下意识抱紧了胳膊,渐渐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她依稀看到前方路面遗落的某样东西时到达了顶点。她夜视能力不错,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快步上前拾起那件东西,果不其然,他的玉坠沾着地面的水汽躺在她手心,玉刻的菩萨还是那么慈眉善目。   同时,她听到斜对面的小巷里传来骂骂咧咧的酣战之声,其间掺杂着某个人低低的呼痛,吴若初心头狠狠疼了一下,哪怕是极力压制的微弱声音,她也不会听不出来那是他。   吴若初想也没想就冲进了巷子,一片漆黑中,能看得见扭打的身影。对方有四个人,魏荣光被围在中间,那些拳脚就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他寡不敌众,却还是抓住一切间隙还手,双手带着尘土和血色,每一击都冷而凶悍,仿佛别人打断他一根肋骨,他也要敲碎对方几颗牙。   其实魏荣光并不是好斗的人,只是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服输”二字,自从母亲死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他所受的凌-辱,被夺走的东西,都要凭自己的力量讨回来,即使付出所有都在所不惜,就是这个念头一直支撑他到今天。   当他听到吴若初的惊叫时,真有些搞不懂,为什么她总要来目睹他的狼狈。他只想让她好好的,永远不要被他扯进来,可她好像从来都不肯顺着他的意。   “你们在干什么!”吴若初扑上去,“你们凭什么打人?放开他!”   那些人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多管闲事的姑娘,为首的男生留着一头流里流气的长发,醉醺醺的眼睛瞪过来,上前搡了吴若初一把,“哪来的臭娘儿们,一边儿去!”   “别碰她!”魏荣光厉声道。他踉跄着想爬起来,却被另外三人按住。   吴若初被长发男搡得虚晃一下,声音有些发抖,脸上却是女孩少有的英气,“我要你们立刻住手,否则我报警了!”   “哟,你说住手就住手?咱们就看看是警察来得快,还是这小子犟得久。”长发男递了个眼色,剩下三人便继续对着魏荣光拳打脚踢,似乎比先前的力道还要狠些,如同专门做给她看。   她心上就像被刀剜过一样尖利地痛,几乎想冲过去跟他们拼命,长发男又示意弟兄们停下,很显然,他现在的兴趣已经不在魏荣光身上了,他睁着一双色迷迷的醉眼,不老实的手已经摸向她的脸颊。   “让哥哥看看,心疼他啦?魏荣光,这么漂亮的姑娘,你可不能一个人独吞啊……”   吴若初忍着极度的恶心避开那只下流的手,正要暗中摸索包里的手机和防身物品,背包却被长发男挥开,扔得远远的。她害怕起来,手心都是腻腻的汗,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口袋里的钥匙还拴着一把瑞士军刀,虽然只是小刀,但锋利度是够的。   长发男淫笑着逼近,对方人多势众,她完全没有把握,寻思着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用刀跟他们拼了……她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魏荣光……   就在这个时候,魏荣光的声音冷冷传来,音量不高,一字一句却寒气逼人,“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保证你死无全尸,你们总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那就该记住,如果杀人犯的儿子哪天不高兴了,也想当杀人犯,你们谁都跑不掉。”    第四十章 离我远点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这番话足以让长发男及其同僚脊背发凉倒抽冷气,他们本来就是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而且谁都知道,魏荣光绝不是说说而已,虽然他平时看上去心挺善的,并非锱铢必较之人,但要是被逼急了肯定狠得谁都不认识,再加上那样的身家背景、遗传基因,难保干不出杀人的事。   趁他们犹豫的空档,魏荣光咬牙喊道,“吴若初,你给我滚!”   吴若初暗暗摸到了钥匙上的瑞士军刀,她根本没想过抛下他一个人走掉,“该滚的是他们!”   就在这时,旧城区岑寂的夜晚忽然被一种声音打破,咿呀地鸣叫着,慢慢趋近,隔着一两条荒街,几堵破破烂烂的墙,在场的六人都听得出那是警笛。   吴若初瞬间如醍醐灌顶,陶氏面馆不久前遭窃,已经报过警,这是来抓扒手的警察!   她顿时被一阵得救的喜悦淹没,但她知道,在这么偏僻的巷子里呼救不一定就能把警察引过来,甚至会使事态更加白热化。   于是她攥着刀的手又紧了紧,“你们都听见了吧?警察就在这附近,要么你们识相点,立刻消失,要么现在就把我们两个杀了灭口,只要你们不担心把警察招来!要杀要剐都痛快点,否则,但凡我还有一口气,你们统统别想好过!”   警车声仿佛直钻进耳朵里,那四人纷纷惊恐至极,长发男强自镇定,往地上啐了一口,回头又踢了魏荣光一脚,烦躁道,“真他妈倒霉!咱们撤!”   直到那些人完全销声匿迹,警笛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确切地响着,给人一种被庇护的安全感。吴若初奔到魏荣光身边,笨手笨脚地查看他的伤处,他却很不配合地扭过身去。   “别躲。”吴若初拿出纸巾替他轻拭嘴角的血。   他说,“我自己来吧。”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做着手上的事。   “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负你?”她眼里写满了不忿,“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魏荣光把脸隐向暗处,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没用的样子,“什么人?你不记得了,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这伙人在后面追,人数还要多些,不过上次我有摩托车,把他们甩掉了,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   说着自我解嘲地轻笑,牵扯了身上的伤处,钝钝地疼。   “他们为什么要找你麻烦?难道就因为你是……你是……”吴若初尝试了几次,都没办法说出下文。   但他还是听懂了她未说出的部分,他对于那个名号再熟悉不过,连猜都不用猜。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反正从小到大,他们就是看我不顺眼,闲着没事干或者想撒酒疯的时候,正好在路上碰见了我,哪有不找茬的道理,当然,找茬也得有个借口,我外婆去年生病那会儿,我向他们家的长辈借过钱,一时还不上……他们打我一顿,是给不还钱的人一点教训,谁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犯法,你可以去报案,也给他们一点教训!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由着他们去?”   “给他们教训?若初,如果是那样,我就再也不可能向他们家借钱了。”魏荣光望着眼前单纯的姑娘,“打一架而已,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是家常便饭,至少现在忍,可以让我换来更多东西。”   “他们经常这样吗?”   “也不是……你没见他们喝了酒吗,又凑齐了几个人,才想起来要跟我过不去,如果真要单挑,他们还不一定打得过我。”   “为什么没有人帮你……你外婆知道你挨了打,就不难过?”   “她眼神不好,我避着点,她应该看不出来。”魏荣光顿了顿,“这种小事,我用不着谁帮。”   “这附近有卫生所吗?我带你去,看看伤着了哪里……”吴若初想去扶他起来。   “不用了,我家里有伤药,他们下手不重,更不会傻到真的把我送进医院,医药费一大堆,那样我更没钱还债了。”魏荣光摇晃着站起,没有让自己被她拉着走,而是拂去了她的手,“若初,你现在该明白了,你不该跟着我,我早就对你说过,和我在一起没好处,今天这种事,我不想再看到你搀和第二次。”   吴若初手中一空,双臂慢慢垂下,“什么意思?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因为我不能让你被我拖累,被我耽误,若初,你也看见了,我没钱没势,欠了别人的债还不上,被别人堵在巷子里围殴,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你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没有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我只是喜欢你,这也有错吗?”   “我不需要你喜欢!”魏荣光有些激动起来,“你喜欢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受不起……从现在开始,离我远一点,若初,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吴若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魏荣光,你跟我说这些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帮你赶走了那些人,你就这样对我?”   “你想听感谢的话,我可以说,但如果你今天没有来这里,我会更感谢。”魏荣光绷着肿胀的嘴角。   “你这混蛋!”吴若初使劲不让眼泪流下来,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魏荣光一动也不动,“你走吧。”   吴若初觉得特别心寒,吸了吸鼻子转身便走,心想自己再也不要管他了。他看着她越走越远,心里也冷得发慌,但他明白,无论如何不能追上去,让她走吧,这样才是对的。   他抬手覆住额头,眼前有些晕眩,朦胧中看见她又回来了,他克制着想要拥抱她的欲望,而她只是含泪瞪他,把一件东西塞到他手里,那东西凉凉的,就像他们各自的心。   “拿好你的玉。”吴若初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依然没有什么挽回之意,大失所望甩手而去。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吴若初都在生魏荣光的气。   她不再去机械系和汽修厂找他了,觉得自己的决心已经削铁如泥,却偏偏总在散步时无意识地逛到那里。   她把魏荣光的号码从手机里删除,可那串数字竟日夜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去图书馆碰见他,故意目不斜视绕着走,但又忍不住透过书架的空隙窥探他的方位。   只剩陶氏面馆的工作没舍得辞,她公事公办地把他当成一个客人,即使见了面也像锯嘴葫芦似的,不跟他说一句话,双手却像是被奴役了,闲不住地给他剔出花椒和蒜头。   从面馆出来后,他提出送她去车站,说是基于安全考虑,而她直接扔给他一串白眼,自己全副武装地踏上了夜路,然而,当她感到他的脚步就在数米开外静静相随时,还是难以自控地放缓了步子。   她饱受这种矛盾心情的折磨,只得拉着热恋中的岳皑来陪她。那天她们在食堂里吃饭,不久,魏荣光也进来了,坐在了离她们比较远的位置上。   吴若初埋头扒饭,岳皑在一旁观望许久,扯了扯吴若初的衣服,“哎,魏荣光好像一直在偷看你。”   吴若初被饭一噎,“我脸上又没写着下期彩票的中奖号码,有什么可偷看的。”   “你真的不打算理他了?当初就差没把心剖出来给他看,现在直接当他陌生人,我真崇拜你。”   “狗咬吕洞宾的家伙,我理他干嘛。”吴若初嘴上逞强,却禁不住向魏荣光瞟过去。   他的目光在与她接触的一瞬讪讪地移开,接下来,他就一心一意埋首于餐盘了。   “我觉得你以前追得他太紧了,现在晾着他,这叫欲擒故纵,说不定他真会回头来找你,卢凯告诉过我,男人都吃这一套。”   “卢凯卢凯,你一分钟不提到他就不爽是不是?”吴若初笑得花枝乱颤。   欲擒故纵,说得对!吴若初从此把岳皑的话奉为圣经,继续视魏荣光为空气。   大一结束了,吴若初竞选上了学生会干部,搞定了英语四级,期末考试一路绿灯,暑假她回家陪伴苦大仇深的母亲,母亲一整个学期都没拎过她的耳朵了,肯定颇为手痒。炎炎夏日里,她去驾校练车,开车的间隙微一晃神,会想起在恒遇汽修厂,魏荣光趁没人的时候带她坐进一辆修好的车里,两人在停车场慢速兜了个圈子,像玩过家家一般小孩心性。   吴若初记得他握方向盘的手,硬朗有力,分外好看。她坐在他身边,只觉得他一定很喜欢汽车,连带着她也觉得汽车是个很好的东西。把那本薄薄的驾照拿在手里时,她也有小小的胜利感。只是不会想到,多年后这本驾照对她来说等同于废纸。   八月,吴若初的十九岁生日快到了,她心血来潮买了一条别致的手链送给自己当作礼物,店家说可以帮她在手链上刻字,她心念一动,将魏荣光名字的首字母刻了上去。   回校后,有姐妹看见了她的手链,问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她说那是她喜欢的人。   她追求魏荣光的事,同学们多少有所耳闻,魏荣光也辗转听说了这条手链的存在。那晚巷子里的争吵后,他不是没有检讨过自己,确实把话说重了,她再怎么不知分寸,再怎么胡来,也是出于对他的一片好意,他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来伤她的心?   虽然他不可能跟她在一起,但也不至于要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他心知不能再等,马上就是她的生日了,如果没有任何表示,好像真的说不过去。   吴若初生日的当天下午,魏荣光将她果断截在了校门口,并祈祷自己的出现不会让这寿星扫兴。    第四十一章 生日礼物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被他拦下,心中渗出细微的喜,脸上却强作呆板,“你干什么,让开。”   “都这么久了,气还没消?”魏荣光打量她的面部细节,想找出一点漏洞,证明她并不是真的想叫他让开。   “是你说让我离你远一点的,你忘了吗?”吴若初想起他的混帐言论,余怒难平。   “好,是我错了……若初,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魏荣光上前一步,微笑着对上她的目光,“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   “我才不要你这种无情无义的家伙祝我生日快乐。”   “我是无情无义的家伙,那你把我的名字刻在手链上干什么?”魏荣光双手插着口袋,优哉游哉。   吴若初登时哑然,他居然连这都知道,看来触角伸得一点也不比她短。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回嘴,灵机一动道,“谁说我刻的是你的名字?我刻的明明是我自己的名字。”   她抬起手腕给他看,那根纤细的手链上连着一块精致的磨砂吊坠,上面刻着的字母是“WRG”。由于他名字的首字母跟她只差一个字,长得过于相似,而上面的字体又是飘飘欲飞的花体,所以,如果她非要说最后那个字母是“C”,倒也不是不能成立。   魏荣光简直对她颠倒黑白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口不择言道,“你不是说这是你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人不就是我?”   “我喜欢我自己,有问题吗?”吴若初大言不惭地顶了回去,最后还是绷不住笑了起来。   魏荣光也笑,“你原谅我了?”   “看你的表现吧。”   “你生日,我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怕你不会喜欢……”魏荣光从身后变出一个橙色的塑料袋,拎开在她面前,“我只想到这个,应该够你吃几天了……”   吴若初探头望去,袋子里是一些金灿灿的大桔子,“为什么送我这个?”   “嗯?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吃桔子?从小就论斤吃,桔子对你来说就像阳光空气……”魏荣光复述着她当初胡编乱造的一堆说辞。   “哦!对对对!我特别喜欢吃桔子,你还记得呀,你真好!”吴若初心中一甜。   其实不怪魏荣光弄假成真,只是吴若初向来对吃都不甚挑剔,她不是嘴刁的人,也没有什么很心爱的食物,世间美味对她而言都同样吸引,所以魏荣光认识她这么长时间,唯一听她说过喜欢吃的,就是那天汽修厂里被她扫荡生吞的桔子。   今天一早他去水果市场挑了很久,以前听邻居家的老人说过,挑桔子要看桔子的底部,那个圆形的疤痕越大越甜,他找得眼都花了,才整理出一袋子比较满意的。   他也觉得自己傻透了,女孩子过生日,居然送她水果,可既然她说过爱吃,他的心意就没有白费。他或许不知道,哪怕是路旁的一片树叶,海边的一捧沙,只要是他送的东西,她都会喜欢得不得了。   她伸手去拿桔子,那些金球映得她双颊格外红。剥开桔皮扯掉桔络,撕下一片放进嘴里,她开始觉得,桔子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一次别吃太多了,再喜欢也不能过了头。”魏荣光停了几秒,才故作泰然地说,“你……今天有没有什么安排?”   “你希望我有什么安排?”吴若初小鹿乱撞地绞手指。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想,她朋友那么多,肯定会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自己又何必多此一问。   “随便问问?那好!我安排多得是,没工夫跟你唧唧歪歪。”吴若初气又上来了,作势就要走掉。   “好了好了,怎么又急了?”魏荣光拉住她,索性豁出去约她一回,“如果你能抽出空,我骑车带你去海边兜风,就当给你赔罪,行不行?”   “真的?你不骗我?”   “不骗你!”魏荣光摸摸她的头发。今天是她的生日,一切随她高兴,他这么催眠着自己。   傍晚吴若初在学校附近的小馆子跟同学们吃吃喝喝聚了一场,闹得人仰马翻。酒足饭饱后,同学们提议转战别处,吴若初却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先走一趟,大家早看出她在饭桌上就颇有游离之色,也就知趣地放行了。   吴若初出了饭馆便狂奔起来,到达和魏荣光约定的地点,他跨坐在摩托车上,撑着脑袋含笑看她到来。   她带来了那袋桔子,扎紧了袋口,往摩托车把手上一系,跳上他背后的车座,戴好他递过来的头盔,“我们走吧!你开快点啊!”   “好啊,那你可要当心别摔下来――”话音刚落,引擎声便充斥了耳际,吴若初尖叫一声,摩托车猛地弹了出去。   繁弦急管的街上,风声笑声扑面,周围的万事万物都扯成了一条直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捉不到,就连胸膛里的那颗心也无法受控,拼命跳升,飞速下落,她牢牢地抓住身前的这个人,唯有他是真实可触的,能让她安心倚靠,这么想着,她倾身贴住了他的后背,嗅着他身上微咸的汗水和极浅的花香。   他不由得放慢了车速,违心地挣了挣,“吴若初,你少吃我豆腐……”   “哎呀,你别乱动!”吴若初将手收得更紧,“再动,我摔下去死给你看!”   他不敢动了,也知道自己不管怎么抗议都不会奏效,只好随她去了。那样贴近的拥抱令他感到迷眩,四周的风猎猎地撞在身上,他却出了一层薄汗,耳根阵阵发热,无法忽略几重衣衫后她身体的曲线,像是蜿蜒有致的藤蔓缠住了他。   “吴若初,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矜持又不能当饭吃。”   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拥抱了一段车程后,视野一宽,夜色中的大海铺开在眼前。月光、星光和渔火在浪花的折纹间粼粼荡漾,一波波潮水如佛手,抚平沙滩上的乱痕,撤离后光洁如新。   海边灯火璀璨,游客熙熙攘攘,魏荣光和吴若初停好了摩托车,赤着脚在沙滩上飞奔起来,带着黏性的沙粒在脚底硌得慌,那痒意一直钻进他们心中最暧昧的角落。   魏荣光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跑动的样子如同振翼的飞鸟,她怕自己追不上他,鲜艳的裙子沾上了沙子,小腿被海水浸湿,她明明是那么驰骋张扬的性子,在他面前却仿佛没有了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她想去的地方只是他身边,尽管她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她揉了揉跑酸的膝盖,执起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树枝,找了一块平整的沙地,正儿八经地写道:吴若初……喜欢……   由于“魏”字的笔画太过复杂,吴若初试了几遍,都没办法写成,魏荣光在后面哈哈大笑,毫无同情心,吴若初气不过,没多久便想出对策,把“吴”字给抹掉了,直接写“若初喜欢荣光”。   她写罢拍拍巴掌上的沙子,朝魏荣光扬起头,“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其实没有姓氏反倒更好,这样显得更亲密一些。吴若初记得母亲曾满腹牢骚地说过,“吴”这个姓氏一点都不好,谐音是无,后面的名字就算寓意再丰富也是一场空。   当然,母亲抱怨这些,纯粹是在表达对父亲的不满,毕竟姓氏是从父亲那里来的,母亲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指桑骂槐的机会。   在沙滩上玩累了,两人去了附近的小公园歇脚,挑了格外僻静的地界,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粗壮的树干像是一堵坚实的墙壁,他们颇有与世隔绝的感觉。吴若初把那袋桔子放在草地上,和他一起大吃起来。   她一边吃桔子一边向他汇报,两人冷战的这些日子,她都干了些什么。谈及暑假生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母亲还是那么像法西斯,每天都要残暴地用东西砸她,有时是抱枕,有时是遥控器,有时是一只绿油油的西瓜……   魏荣光听得面露惊异,于是她就大致讲了讲她母亲是个怎样的人,以前她并没有对他说过家里的事,就像他也没有对她说过。魏荣光茅塞顿开,“我算是知道你这么霸道的性子是受谁遗传了。”   吴若初一点都不以为耻,“我只有对特殊的人才会霸道。”   “所以这是我的荣幸?”魏荣光剥开一只卖相很好的桔子递给她,问了一个或许有些敏感的问题,“你们家也只有两个人对吧,你爸爸不和你们在一起?”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后来我很少见到我爸,我妈也不想让我见他,他自己有新家,更没工夫跟我们常来常往,实话跟你说吧,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吴若初失忆般地捶了捶头。   “那你怨他吗?”魏荣光轻轻拿开她捶头的手。   “也没什么怨的,说到底,我对我爸也没太多感情,倒是我妈,成天都在咒骂我爸,她骂人的功力就是从他们离婚的时候开始突飞猛进的……哎,不管怎样,这些年我和我妈两个人也过得很好。”   魏荣光点点头,虽然她把她母亲描述得那么凶残,可是当他看着她的时候,竟莫名觉得,她的母亲一定也是个好女人。   “魏荣光……”吴若初抱着膝盖,舌头有点打结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你提过你爸爸?他在哪里?”    第四十二章 若即若离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学校里有关魏荣光的传闻众说纷纭,都是讲他妈妈的。   有人说,他妈妈用拇指粗的麻绳把别人勒死了。   也有人说,他妈妈是在荒郊野外连捅了别人二十多刀。   还有人说,他妈妈是把别人大卸八块放进了绞肉机里……   传来传去,全是不靠谱的流言,但吴若初从未听过关于他父亲的只言片语,就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一样。问出刚才的问题时,她已经隐约猜到那是魏荣光的雷区,果然,他脸上闪现一丝暗影,眼里冷光泛过,又遁入比黑夜深得多的眸色中。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漠然道,“我没有爸爸。”   “哦……”吴若初很小心地应了一声,没有丝毫异议,就如同真的相信他是通过什么无精的方式被孕育出来的一样。   气氛微微凝结,魏荣光打量着仿佛做错事的她,半晌才笑了起来,“你怎么不说话了?”   吴若初见他笑了,才松了一口气,“其实跟你在一块儿,不说话也挺好的。”   魏荣光还未回答,忽然从他们后方传来了有人走动的声音,这里的安静空间第一次被搅扰。渐渐地,那声音里夹杂了奇怪的低语和喘息,魏荣光和吴若初听出那是一男一女,草叶窸窣的摩擦中带了连续不断的好似接吻的声响。   魏荣光和吴若初疑惑之下慢慢向树后探出头去,只见不远处草丛里上演的一幕足以令人面红耳赤眼镜大跌。   一对男女相拥着激吻,好像要将对方咬碎吞进肚子里,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皱成一团,很快由半坐变为男上女下的趴卧,周围可怜的小草已经被他们压得无法超生,草叶的碎裂声,肢体的搏斗声,还有越来越粗重的低喘声,连成凌乱的一片,轰炸着本不该在场的旁观者的大脑。   这片草地算是公园中很偏僻的所在,想必这两位情难自禁的男女是侥幸地看在这一点的份上,才在此追求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欢爱体验,绝对不会想到在几米开外的大树后会有人藏身。   魏荣光只傻愣着观看了几秒钟就元神归位,撤回了头,也不试图平复自己乱糟糟的心跳,只是扯了一下仍在探头窥伺的吴若初,压低嗓子道,“你看什么看?”   吴若初晃掉他的手,语气里有惊奇,“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看看怎么了,又不会影响到他们。”   魏荣光想要义正词严地谴责她窥探别人隐私的无耻行径,却怕音量过高会惹来注意,又不能直接拉着她走人,因为一离开这棵树的遮挡,他们就会跟那对男女打上照面。   他头痛欲裂地听着后方传来的浪荡之声,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跟她在一起总是会遇上这种糗事,见她依然扒着树干看得投入,他终于无可奈何地低声咆哮道,“吴若初,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有你这样的女孩子吗……”   “女孩子就必须扭扭捏捏,羞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吴若初奸猾一笑,“我告诉你,我心里敞亮着呢,不怕看这个,要是换了那些心怀鬼胎的,才不敢多看。”   “你说谁心怀鬼胎?”魏荣光无法多作思考。后面男女的吟哦阵阵袭来,尚不激烈,似乎还在前戏的阶段。   “我又没说你,别急着对号入座。”吴若初笑了笑,其实她脸上也开始烫起来,远不如她自己所说的那么百毒不侵。   魏荣光已经失去了据理力争的能力,他觉得喉头很干,局促地将上衣往下拽了拽,却无法完全掩盖住身体的反应。   后方的音效像是软刀子在他脆弱的神经上磨着,他手心出汗,身上很热,管不住自己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她同他挨得很近,穿着轻薄的短袖,裸露在外的胳膊时不时擦过他的身侧,他甚至能看见她肩背处那两根细细的带子,显得她背脊纤柔温软。   当草丛里的男女开始脱去贴身衣物的时候,吴若初终于看不下去了,灰着鼻子将头转了回来,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已经有些难以为继,即使在夜色里依旧能看出她双颊红得像是发了高烧,她讷讷地问魏荣光,“他们……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我哪知道。”魏荣光侧身背对她,不动声色将手插进裤袋里强作掩饰,但眼尖如她还是没有错过他身上的某处变化。   吴若初捂着发红的脸,嘴上却不饶人,“挡什么,你以为我看不见?”   “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小心长针眼!”魏荣光又将身体撤开几寸。   后方的活色生香愈演愈烈,魏荣光和吴若初渐渐僵成两尊塑像。不知过了多久,草丛里的激战才总算平息,有飞快穿衣的声音传来,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饱食餍足的男女已经火速逃离犯罪现场。   四周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吴若初扑哧一笑,抓起草叶向魏荣光丢过去,“你回魂没有?”   魏荣光深呼吸几下,站起来轻咳一声,“反正每次碰上你都没什么好事。”   吴若初却睁着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望着他,忍着笑说,“魏荣光,你……需不需要去解决一下?”   “吴若初!你这个女-色-狼!”魏荣光简直对她的生猛钦佩到了极点,“我警告你!不许拿我开涮!”   “就拿你开涮怎么了?”吴若初也站起来,不甘示弱地笑睨他。   “好啊,用不用我提醒你,那天……”魏荣光脸上挂起与她相同的坏笑,“那天你裙子上的一大片血……”   “你赢了!”吴若初恹恹地低下头。   从公园出来后,魏荣光和吴若初沿着海滨大道漫步。微凉的海风吹在魏荣光脸上,先前涌动的情潮缓缓退去,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同行时,他和她的距离非常靠近,两人垂在身侧的手甚至时不时相碰,像是蚊虫栖息在皮肤上又瞬间飞走。吴若初等待着魏荣光主动牵起她的手,可是他一直都没有。   意识到他不会那么做的时候,吴若初失落地停下了脚步。魏荣光惯性地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有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了?”   她眼神有些幽怨地走过来,拖住了他的一只胳膊,“魏荣光,你要怎样才会答应我,其实我也是会累的呀。”   他叹了口气,“若初,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你对我好。”吴若初认真地说,“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像你那样对我好。”   她是打心眼里这么觉得。他对她的那些好,一点一滴渗透在细处,虽然她从未说过一个谢字,但是完完整整都收在了心中。   “你这样的女孩子,所有人都应该对你好,我又算得了什么?”他依旧妄自菲薄。   “别这么说。”她轻晃着他的胳膊,“对我来说,你和任何人都不同,我在乎你啊……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试试看呢?”   “我告诉过你,我不能给你什么,因为我自己也没有什么……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没法让你过上好的生活,很多人都瞧不起我,你不该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钱对吗?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魏荣光,你说的那些都不重要,我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我妈妈只是纺织厂的工人,每一分钱我都会省着花……”   “若初……”他打断了她,唤她的名字时,尾音如同带着低微的叹息,“你不懂,你还是不懂。”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弄懂的到底是什么,一转念又想到了别的可能,越猜越没边,“难道……你是想跟家境好的姑娘在一起?”   “不,我没想过要跟谁在一起。倒是你,应该去过更好的日子,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吃苦。”   “跟着你怎么会吃苦?你学习那么好,家里开着汽修厂,等你毕业了,一定会有很不错的前途啊!你肯用功,有潜力,比那些家里有点小钱就不努力的家伙强百倍!以后你混出了样子,一定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魏荣光不吭声,过了半晌,他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样读书打拼,是为了一个不怎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你会怎么想?”   吴若初愣住了,“什么意思?”   魏荣光又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寻什么东西,末了,缓慢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她手里抽出,“若初,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不明白我的人生,我也不可能像你一样自由,对不起。”   两人面对面站着,明明相距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的回避令她捉摸不透,这番曲折晦涩的答案也令她气恼,她愿意把自己摊开来让他看个清清楚楚,可他却总是藏在神秘的阴影后,任她抓耳挠腮也望不穿。   “你今天陪我这么久,只是因为这是我的生日?”   “你可以这么理解。”   “是吗……”吴若初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长发,她年纪还那么轻,最不缺的就是勇气,“那好,没关系……魏荣光,我不会放弃的。”    第四十三章 甘苦药香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压根想都没想过放弃。起初她喜欢魏荣光,是因为他身上有种磁场莫名地吸引着她,到了后来,她已经在这份感情里投注了太多心力,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所以她必须要赢。   人定胜天向来是她的座右铭,只要有这个志气,有什么是她不能争取到的?   往后,她和魏荣光仍旧维持着含糊不清的同学关系,她还是抓住一切可乘之机打动他、软化他,试图撬开他伪装的壳,却总是收效甚微的样子。转眼两人已经相识了一年,时节入了秋,气温有些降下来,风中的每一丝湿润都带着无孔不入的冰凉。   有天早晨吴若初起床后觉得头痛鼻塞,嗓子眼堵得慌,加了件毛衣也没有好转,她这才确定自己得了重感冒。   她平时很少生病,手边也没备什么药,由于一直对自己的免疫功能很有信心,她打算让感冒自行痊愈。   谁知一上午的课过去后,症状更是加重了,她扶住脑袋瘫在课桌上咕哝着倒霉,也不想去食堂吃中饭了。今天岳皑和她不在一个教室上课,她也不是什么弱柳扶风的林妹妹,生点小病还是可以独立的,于是便拖着脚步,强打精神往校外的药店走。   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十几米开外那辆熟悉的摩托车,还有站在车边的魏荣光。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想被他关心,想靠一靠他的肩膀。   可是很快她整个人又绷紧了,像是一张好战的弓,因为这时她目睹一个学姐模样的女孩子款款坐在了魏荣光的摩托车后座上,顿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体内的醋意立刻像感冒病毒一样肆虐起来。   “魏荣光!”吴若初像只刺猬一样冲他叫道,“你过来!”   魏荣光朝这边望了一眼,看见是她,便对摩托车上的女孩子说了两句什么,低头快步向她走来。   他来到她面前,很不解地望着她的恼容,“怎么了这是?”   “那是谁啊。”吴若初朝摩托车上努了努嘴,有点委屈,好像病中的自己本该得到的关怀都被别人夺了去。   “我班长,我带她去取点东西,上课急用的。”魏荣光寥寥数语便解释得一清二楚。   吴若初见他态度虽端正,却没有什么其他贴心的表示,不禁还是有些火大。   “你这样载过多少女孩子?”她问得毫无道理,摩托车载人分明就是小事,上纲上线实在没有必要,可她就是没来由地烦,嗓子眼里更痒了,头也疼得快炸开了。   “你就为了这个不高兴?”魏荣光惊讶地笑了,“只是顺便搭人家一趟而已,你至于吗?”   “至于!谁知道你都背着我载过什么人。”   “吴若初,你不会这么小心眼吧,吃醋也要讲点道理。”   “我小心眼,我不讲道理,好啊,那你快找她去。”吴若初说到急处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好几下。   “我还就告诉你了,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凭什么管我那么严?”魏荣光脾气也上来了。   吴若初听了愈发气愤,一时没收住,捂着嘴连打了一串喷嚏,觉得四周的风冷到了骨子里。   他这才反应过来,端详着她微白的脸色,眼睑下浅浅的青痕,还有发红的鼻头,“你病了?”   “病死也不要你管!”她把他递上来的外套又给扔了回去,跺了跺脚扭头便走。   在魏荣光那里给自己添了堵之后,吴若初也没心情买药了,自暴自弃地想着病死了反倒轻省,回到宿舍蒙头大睡。   不过,她毕竟身体底子好,一觉醒来后稍觉症状减轻,她查看了调至静音的手机,魏荣光来过三个电话,还有一个电话是社团的好友打来的。   吴若初回拨了后者的号码。好友说,社团里有活动,让她现在过去一趟。   等到吴若初从吵吵嚷嚷的社团返回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走进宿舍,岳皑正在桌边看书,姿态娴静。吴若初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回神一笑,合上书,“吃过了没,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我在社团吃过了,你今天没跟卢凯一块儿出去?”吴若初有点意外,恋爱中的岳皑通常约会繁忙,晚饭时间静坐此处看书不太正常。   “他也有他自己的事。”岳皑在书的封面上按出弯弯的指甲印,“用不着天天黏在一起。”   “闹别扭了?”吴若初看出她的心口不一。   “没有,能闹什么别扭啊。我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才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也就你这样充满圣母光辉的,才能降得住他。”吴若初笑嘻嘻地打趣,其实心里有点发虚。岳皑那句“小肚鸡肠”虽是无心,却像是专为吴若初而量身打造的。   “对了,你不在的时候,魏荣光来过一趟,他知道你生病了,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岳皑拿起桌上的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些散发着微苦芳香的草药,“这是用来泡水喝的,他嘱咐说,每天泡一杯,不出三天就能全好了,挺有效的。”   吴若初把袋子拎过来,草药特有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她还生着他的气,可是又有点感动。   “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追你,不是你追他呢。”岳皑笑着说。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中午还对我那么凶,现在又变了一张脸。”吴若初把塑料袋弄得哗哗响,“我才不要吃他送的药。”   “又说气话,他肯为你花心思,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干嘛还挑三拣四……喂,你去哪儿?”岳皑诧异于吴若初的飞奔而去。   吴若初在楼道里疾跑,撞上了怒目圆睁的舍管阿姨也不知退缩,“我去把药还给他!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赶到恒遇汽修厂时,吴若初庆幸自己没有晚来一分钟,因为魏荣光已经换下了工作服准备下班。汽修厂里只剩他一人,秋夜的凉风穿过偌大的停车场,在身侧回旋,她带着怨气把那袋药摔在他身上,心中有疲惫感渐渐渗了出来。   这一年以来,她一直都在燃烧着向他靠近,挖空心思取悦他,那样的爱太需要力气,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对她有意,却还是不肯要她。   “你这又是干什么……我招你惹你了?”魏荣光拎好那袋药,避开她怒视的目光,拉了她一把,“进来说吧,外面凉。”   她这下还比较听话,乖乖跟着他进入室内,在待客的长沙发上一坐,依旧木着一张脸。   “你好点没有?”他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试她的额头。   她立志不被招安,甩开他的手,刚一甩开又有点后悔。   “这药你喝了吗?”魏荣光问完后也知道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便笑笑从袋子里拿出一包,“我现在去给你泡一杯?”   “我不喝,我是来把药还给你的。”吴若初一副不受嗟来之食的刚烈表情。   “干嘛还给我?我下午特意回了一趟家,在懂中医的邻居那儿给你讨来的,我感冒的时候就会泡来喝,很有用,算不上多苦,你放心。”   吴若初听完觉得心中微暖,却还是拉不下脸来跟他偃旗息鼓,“反正我不要,难道我不喝它,就会病死不成?”   “你这人怎么那么钻牛角尖?我大老远跑一趟给你送来这些,结果你还是不高兴,冲过来就把袋子往我身上一扔,若初,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你以为就你给我送药了?关心我的人多着呢,今天下午我在社团,男生排着队地把药往我书包里塞!我才不稀罕你的!”   吴若初说的并非完全是杜撰,社团里确实有几个男生对她心怀好感,见她感冒了,纷纷呈上药品,只不过那些药普遍与她的症状不挨边,显然是临急抱佛脚的殷勤,其中不乏胃药、跌打损伤膏之类,她只客客气气收下一盒润喉片,其余都说声心领。   “别人给的你就要,我给的你就不要?”魏荣光闻言面色也是一冷。   “我给了你那么多,你还不是不要吗?”吴若初说着有些伤心起来。   魏荣光看了她几秒,轻叹着起身走到一旁,将手里拆开的药抖落在一个纸杯中,从饮水机里接出热水,将药泡开,甘苦的味道飘散,混着空气里的机油味,极其特别的气息,她一生中只闻过一次。   他将纸杯递到她面前,试图心平气和,“喝吧。”   “我才不喝。”   “你真不喝?”他先礼后兵,一把转过她的肩膀,凶巴巴地说,“你不喝,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会再理你。”   “我又不会求着你理我!”这招显然对吴若初没用,她才不是那么容易被吓住的。   魏荣光似乎也意识到向她求和只能靠哄,于是放软语气,“你就看在我下午专门为你回了一趟家的份上……”   “你不是和那个班长有什么东西要取吗?看上去还挺急的样子,哪有工夫来管我。”   “你还是为这个不开心对吧,那好啊,你不是问我用摩托车载过多少姑娘吗?”魏荣光把纸杯送到她嘴边,杯沿轻挨着她病中有些失色的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只给一个姑娘泡过感冒药,也只喂过一个姑娘吃药……看你肯不肯赏光了,张嘴。”    第四十四章 配不上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听了这话,心情奇迹般地变出一片朗朗晴空,她不再争了,任凭魏荣光慢慢喂她喝完那杯药,就好像她自己是身残志不坚的无臂少女。   杯中的药水缓缓见底,却未见魏荣光有攻破一道难关的如释重负,他们似乎都盼望那药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魏荣光递给她纸巾,然后去饮水机那里再接一杯热水,吴若初靠在沙发上撑着腮,轻声道,“荣光?”   “嗯?”   “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喜欢你。”   魏荣光身形一顿,没有回答。   空气里一阵微澜,像有静谧的花绽开,吴若初犹疑着站了起来,碎步蹭到他身边,看着灯光折射下他半明半晦的脸,“喂,你怕不怕我把感冒传染给你?”   魏荣光不知她何以这么问,耸了耸肩,“不怕啊,这有什么可……”   他说不下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这时吴若初已经踮起了脚,在他嘴角印下一个浅细的吻,蜻蜓点水一般,却有无限柔情交付其中。   她感受到他嘴边微微刺人的胡茬,还有淡薄的烟草气味。她不敢多作停留,飞速撤了回去,西子捧心般地捂着震荡的胸口,过了几秒才壮着胆子抬起眼睛。   他望向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古怪而迷离,如同中了什么蛊,下一秒,他已经伸手扳过她的肩,让她贴近自己,手里的空纸杯掉落在地上,很快被两人错杂激荡的脚步覆盖。魏荣光什么也没有想,只知道低头吻她,他还从来没有吻过谁,凭着直觉在她唇上生涩地辗转来回,吞噬她的每一次呼吸,本能地探开她的牙关,在她齿间毫无章法地游弋。   他尝到了感冒药的味道,如此大煞风景的苦,牵动了他心中那道阴暗的伤,他有过的二十年人生,在她所无法理解的痛苦中度过。然而这样苦涩的吻,却不知为何令他甜得心慌,太甜了,他无法与之抗衡,只能听凭它的主宰,不断地吻下去。   他觉得自己好像确实被她传染上了感冒,喉咙痒痒的,紧闭的双眼像是往外冒着火,那样难受而又欢喜,明知沾不得,却又松不开的瘾。   吴若初在他炽烈的攻势下艰于换气,用自己绵软的双手紧紧搂住他,整个人被一种遮天蔽日的幸福感淹没,她笨拙地迎合着他,揪乱了他的衬衫,手贴在他胸前能触摸到玉坠细致的凸起,像一块坚贞的骨骼。   他身上的味道令她安心,一切都是她幻想中的模样。第一个吻她的人,就是她爱着的男人,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完美了。   她能感到他也同样快乐而甜蜜,可是其中又带着一缕她所不熟悉的困顿,她不明白那是为什么。这个吻结束后,她靠在他胸前,求证似地说,“你果然也是喜欢我的。”   他摸着她柔细的发,“你也想象不到我有多喜欢你。”   她从他怀里抬头,向他绽出无比潋滟的笑,眼睛如同水汪汪的星。他不是第一次发觉,她的美充满侵略性,在他心中攻城掠地。   他伸手去抚她的脸,她感到他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她握住他的手,让它停在自己脸颊上,如痴如醉。可他却从那痴醉中复苏,无法不问自己,这样的女孩怎么能属于他?他没有能力护她安好,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连自身都难保。   他不敢同她相爱。在与她若即若离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数次安慰自己,她会想通的,终有天她对他的心动会淡去,她会爱上别人,嫁给可以托付终生的人,那才是她该走的路。   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份感情永远不会在他的优柔寡断之下逐日消逝,它只会越发浓盛,因为他和她对于彼此而言都如同磁石,只要靠近,就无法抵御那诱惑。   伤人伤己的诱惑。   他自己受伤不要紧,但他决不能伤害她。   他抱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扎在自己心上,“若初,我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吴若初毫无防备地吸了一口气,所有幻梦顷刻间被击碎,她脱离他的怀抱,觉得自己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为什么?”   “我配不上你。”   “你还拿这种话来搪塞我?我说过!我不要你的钱,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既然你也喜欢我,我们有什么不可以?我要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她紧咬着方才被他吻过的唇,忍了忍,还是止不住落泪,泪痕连成闪烁的长线,先前绯红的脸色透出了憔悴的青白,她受够了他的反复无常,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要得出一个能让她信服的答案。   她哭得微微抽气,看上去那样楚楚动人,而又那样倔。他从未见过她哭,她一直是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就算天塌下来也深信头上漂亮的阳伞可以挡住一切危难,可就是这样的她,竟然也会有这般仿似心碎的眼泪。   “魏荣光,你这个骗子。”她抽噎之中只得这一句。   魏荣光将她重新抱紧,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她的眼泪掉进他脖子里,起先是热的,后来慢慢变得苍凉。过了许久,她哭累了,只剩下间或一颤一颤的吸气,埋在他胸口,近乎是说着胡话一般,“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别再这样折磨我……”   半晌,她听到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咬字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若初,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拉着吴若初坐在了沙发上,将她的手包覆于掌心,又逐渐变为十指相扣。吴若初心里有强烈的紧张,全身都出着冷汗,却没有一丝惧怕,她就是要知道真相,无论这真相是什么样的,都不可能动摇她对他的爱。   “从前……一般故事都是这么开头的吧……”魏荣光攥着她的手又紧了些,“从前,有个孩子……他很普通地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时候,别人还不叫他杀人犯的儿子……别人都说,他是来历不明的野种,说他妈妈不知道和什么男人搞在了一起,才生下了他。”   二十年前,魏荣光的外公外婆看见女儿跪在面前说怀孕了,惊得无法言语。   女儿魏念萍是个本分的姑娘,平日里贤良温秀,孝顺知理,从不需要父母操心,谁又能想到她会干出未婚先孕的事?父母追问她,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你是不是被什么王八蛋给骗了,可她缝紧了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魏念萍的父母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女儿会和什么男人有一段情,她身边好像从来没有亲密的异性,就连她最好的朋友小陶也说,虽然魏念萍曾经支支吾吾地提起过喜欢上了一个人,却没有讲出那个人的名字以及任何信息。   魏念萍的父母全力主张将孩子拿掉,女儿还这么年轻,这种没脸面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人?不仅是她,就连孩子的脊梁骨也要被人戳断。旧城区的居民普遍思想保守,个个都可以变身卫道士,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只会指责魏念萍行为不端,却不会对这个无辜的孩子抱有过多的仁爱。   魏念萍面对父母的力劝,仍是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样子,说什么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后来魏婆告诉魏荣光,“当年我对你妈妈撂过狠话,我说,要是她不去堕胎,我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世上的事儿真是讽刺,我那时候一心不想要你这个外孙,谁知道临到头来,我也就剩了你一人。”   哭也哭了,恨也恨了,最后魏念萍生下了孩子,魏公魏婆又怎能不要这孤苦无依的一对母子。   魏荣光一天天长大,他对这个世界比较基础的认识之一就是,自己没有爸爸,而周围的许多孩子都因此而嘲笑他。关于这一点,他虽然苦恼过,却还是能够平心接受,妈妈很爱他,外公外婆也很疼他,这就够了,他有一个很好的家,即使这家中缺了某个令他日思夜想的成员,那又有什么关系?   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虽然魏公经营着一间汽修厂,但那个年头,路上的汽车并不多,厂址所在的地段也尚未进行商业开拓,汽修厂生意即使谈不上惨淡,也只是勉强可以维持的程度,魏公时常勒紧裤腰带,却没有一次拖欠过厂里员工的薪水。   魏念萍在一家小服装店工作,下班后还会接一些给人洗衣的活儿,她宁愿自己累一点,也要多挣点钱,让儿子过得舒坦些。大冬天里,她的双手长时间泡在冷水里洗衣,原本纤长白净的手渐渐冻得红肿开裂,经年难愈,手臂也有了关节炎,变天时疼得直咬牙,每当这时,魏荣光就会笨笨地踩上凳子,从柜顶取下伤药,用小小的手替她轻抹。   魏荣光刚记事的那个春天,他被母亲带到院子荒芜的一角,母亲手里拎着水桶和树苗,他拿着小铲子,母子二人合力将稚弱的小树苗栽进了泥土里,风过时,树苗悠悠招摇,像是在向他们母子致意。   母亲柔淡的微笑印在他懵懂的眼睛里,“这是海棠树,它会和小荣一起慢慢长大,小荣开心的时候,它也会开心,它就是小荣的好朋友。”   年幼的魏荣光望着小树苗许久,“它也没有爸爸吗?”   那时他相信,自己也是从泥土和尘埃里而来,是妈妈亲手栽出了他,只要妈妈在身边,春夏秋冬,他没有什么好怕。    第四十五章 陈年旧案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海棠树长势很快,次年春末,一树灼灼的海棠花已经可以与红玫瑰竞艳。那年魏荣光五岁,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   他只记得自己被母亲牵着走,母亲脚步急切,跨过了许多街区,又行经浩瀚的海边,最后闪进了一条巷子,几重拐弯过后,有个男人背着手等在巷尾,眼神游离而怯懦。   母亲流着泪将魏荣光推到那个男人面前,“忠文,这是我们的孩子,他叫小荣……小荣,这是你爸爸!”   母亲哭得抽抽搭搭,没有办法多说一句话。魏荣光很恍惚,半晌,突然感到头顶一沉,一个温厚的手掌按在了他的头上,带着来自父亲的力度,那男人说,“小荣,小荣真乖。”   小荣,每个人都这么叫他。就连时常欺负他的街坊孩子,也总是刮着脸冲他大喊,“小荣,你这个没爹的野孩子!”直到魏荣光后来上了小学,才有人叫他的大名。现在,那男人唤出一句小荣,这个称呼对于魏荣光而言再稀松平常不过,却因了它是一声来自于父亲的轻唤,令他没来由地印象深刻,永世难忘。   同样无法忘怀的,还有那只放置在他头顶的大手,那种陌生却又仿佛早已扎根在血液里的温热。   可是那只手很快就从魏荣光头上撤去,男人将手收进口袋,“念萍,我不能留下来,我已经结婚了,有自己的新生活……我的妻子是袁家的小姐,她能给我很多帮助。”   魏念萍的眼泪被风干在面颊上,她带着魏荣光离开了那条深巷,走出巷口时,街角有个身影闪过,一束目光投在魏荣光脸上片刻,魏荣光记住了那个眼神,精明而犀利,充满洞悉的快意。   魏念萍警醒地护住魏荣光,避开了那个可疑的中年男人。回到家后,魏念萍摸了摸儿子的脸,“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小荣,你还有妈妈。”   魏荣光感受着母亲手上的温度,这令他想起头顶上短暂停留过的父亲的手掌。   当时,他根本没想过,这两人的手,有哪一双会沾上鲜血。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没有丝毫异兆的夜晚,时令是初冬,魏荣光正常地跟着外公从汽修厂回来,正常地吃晚饭,饭后看了一会儿小人书。由于那天他在汽修厂里玩了很多废零件,有些眼花犯困,便早早地上床睡觉去了。   朦胧中,他感觉到母亲吻他的脸,母亲的声音如同低回的雾气,“小荣,我必须去找你爸爸一趟,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再度有意识的时候,已是半夜,母亲急匆匆地回来,一把将床上的他抱起。后来据魏婆描述,当时魏念萍面如死灰,全身战栗,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是反反复复告诉魏公魏婆,现在最好举家去乡下避一避。魏公魏婆忙问为什么,她却还是犟得连刀枪棍棒都撬不开她的嘴。   两个老人知道她的脾气,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得照着她的指示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和日常用品,背起包袱就往外走,沉沉的夜色压下来,像是在邀他们入瓮。   好友小陶在乡下有一间祖辈闲置下来的简屋,魏念萍敲开陶家的门借了钥匙,借着陶家透出的灯光,魏婆敏锐地发现女儿的袖口沾着丝丝血迹,虽然并不显眼,在魏婆心中却如同响起晴天霹雳,无数恐怖的联想逐渐放大。   到达乡下是黎明时分,搬进陶家的简屋后,魏念萍就一直在门前的台阶上怔忪地坐着,如同魂魄都被抽去了。魏公急得想甩她一个耳光,却下不去手,最后还是魏荣光坐到她身边,怯怯地摇着她的手,“妈妈,你怎么了呀。”   魏念萍用力将儿子搂进怀里,神情竟然转为了一片宁静,她就这样抱着儿子,在台阶上等来了日暮。太阳敛去红光时,魏念萍从包袱里取出一件东西,毅然决然塞到魏荣光手里。   魏荣光打量着那枚串着红线的晶莹玉坠,闭目的菩萨仿佛看不见人世之苦。   “小荣,拿好这件东西,就当作是妈妈在你身边。”魏念萍笑得那样温善,“还有,记住你爸爸,他叫梁忠文,记住这个名字,但别说出去,答应我!答应我!”   魏荣光看见母亲眼底的坦荡,如同一处他永不能踏足的荒原。在母亲连声的催促之下,他牢牢记住了父亲的名字。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最后一抹夕照中,第二天,城里传来消息,魏念萍只身去警察局自首,称自己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一起海边杀人案的凶手。   在这起杀人案中,被害者袁贺雄的尸体被发现于海滩上一间废旧的木屋里,脸部被石块之类的东西砸烂,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经法医确认,致命伤毫无疑问就是头脸受到的重物撞击。发现尸体时,除了被害者身上盖着一层防漆罩布之外,并没有其余的现场遮掩处理,可见凶手并非早有蓄谋,多半是冲动杀人后惊恐逃离。   命案现场及周边没有找到凶器,但是离现场稍远的一处树丛里,警方发现了一件沾有大片血迹的女式外套,经检测那血迹明确无误来自于被害者袁贺雄。   袁贺雄的妹妹接到警方通知,来认领尸体。警方问她知不知道袁贺雄有什么仇敌,或者和谁结下了梁子,她一问三不知,表情似乎对破案并不热衷。正当警察寻找目击证人的时候,魏念萍走进警局投案自首,声称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路遇袁贺雄时见财起意,色-诱他到木屋中,将其杀死,甘受法律制裁。   袁贺雄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他的父亲是本地起家的成功华商,常年在国外定居,由于袁贺雄颇有纨绔习气,终日吃喝嫖赌,绝非打理家业的好料子,袁老爷子便将他遣回了国,让他在家乡安分地做点家族副业,他的妹妹和妹夫此行也随他一同回国,有监督之意。   袁老爷子年纪大了,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挑中的接班人自然不会是不争气的大儿子,而是向来玲珑的女儿和入赘后兢兢业业的女婿。袁贺雄虽已被父亲放弃,但毕竟是个富家少爷,被人见财起意杀害也并非说不过去,当然,如果换成绑架,得到的钱或许会多一些,不过像魏念萍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穷妇,肯定不会想到那些。   出乎意料的是,尸体身上的钱包根本没有被拿走,钱包里的现金也大有剩余。魏念萍对此的解释是,杀人后过度惊慌,完全忘记了钱这回事。   听上去好像不太说得通,因为木屋内并没有发现魏念萍的指纹,既然有心擦去指纹,又怎会忘记拿走袁贺雄随身的钱?魏念萍却说,擦指纹完全属于掩盖罪证的本能反应,钱在那时反而不再重要。   紧接着,警察找到了当晚的近海渔民作为目击者,渔民说,那天晚上曾看到一个女人步履急乱地走过命案现场附近。当渔民来到警局,看到魏念萍的脸时,便毫不犹豫地指出,那个女人就是她!   另外,那件沾着血迹的女式外套,经过熟识魏念萍的人指认,确实是她常穿的一件衣服。   至于杀人凶器,魏念萍声称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早已被她丢进了海里,警察提出疑问,为什么不把沾血的外套也一并抛入大海,她回答,当她发现自己还穿着那件衣服的时候,已经逃出了一大段路,再折返怕会节外生枝,便怀着侥幸心理将外套扔在了旁边的树丛里。   最后剩下的一个疑点就是,袁贺雄是大男人,而魏念萍不过一介瘦弱女流,照理来说,体力上应该完全无法制服袁贺雄才对。不过,袁贺雄人到中年,终日受烟酒摧残,身体有如一团败絮,魏念萍力量虽弱,从背后偷袭却并非不可能得手。警方审问魏念萍时,对于有无共犯这一点始终穷追猛打,但魏念萍总是死命摇头,一口咬定,事情全都是自己一人为之。   警察也调查了魏念萍家人的不在场证明,得知在案发时间,有个邻居去魏家借蜡烛,跟魏公魏婆聊了一小会儿天,魏念萍的儿子正在睡觉,唯有魏念萍不见踪影。   魏念萍家里穷得响叮当是谁都知道的事,所有人都可以相信魏念萍因贪念而杀死了与她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阔少爷袁贺雄,唯独魏公魏婆打死都不肯信,他们教出来的女儿他们明白,日子虽然穷苦,可是魏念萍过得很安乐,绝不可能为了那点并不要紧的钱去杀人!   更何况,当时已经入冬,魏念萍的手有严重的冻伤,关节炎也在复发的边缘,要挥舞重物砸死一个男人,砸那么多下,还砸得那么狠,是绝对办不到的。   得知女儿自首的消息后,魏公立刻动身为女儿奔走伸冤,魏婆在乡下守着魏荣光,不能让孩子靠近风暴中心,不能让孩子知道他母亲陷入了什么境地。魏念萍袖口的血迹一直在魏婆心头闪回,警察局里也已经人证物证俱在,可魏婆还是认定,女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一定有!    第四十六章 血海深仇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警察没有理会魏公的诉求,反正凶手落了网,早日破案就能早立大功,更何况,袁贺雄的妹妹也提出希望尽快了结此案,别再消耗大家的时间精力了,哥哥已死,她急着回国外去,警察看得出来她对这个死去的哥哥其实没什么感情。   当然,警察也按照常规的办案程序询问了她的不在场证明,她家中的保姆似乎没经历过什么凶杀案,胆子很小,嘴唇发紫地说,当晚太太一直在家里敷面膜,跟朋友煲电话粥长达两个小时,她的丈夫梁先生始终陪在她身边,直到晚些的时候,国外好像有点公事,梁先生便坐了一趟凌晨的班机离开。   警察找到了与袁小姐煲电话粥的友人,该友人说自己当时在电话里并没有听见梁先生的声音,但这并不代表梁先生不在旁边。   警察中也不乏几个头脑稍微清醒点的,猜测魏念萍有可能是被什么人重金收买,甘愿牺牲掉自己的人生,去替别人的过失埋单。   然而魏念萍只是个手无长物的妇人,跟被害者之间隔着天壤之别,有谁会想象力丰富到找她做这个冤大头?更何况,她出现在犯罪现场已是不争的事实,并不是事后才突然冒出来的替罪羊。警察调查了魏家的财产和所有账户,得出的结果是,别说一大笔钱,就连小数字的进账都寥寥无几。   所有推论最终只是用来被推翻,魏念萍坐实了凶手之名,案子进入最后的审判阶段,魏荣光仍旧一无所知地呆在乡下,等着母亲回来。他和村里的孩子渐渐玩成一片,因为他们不知道他是没爹的野种,从来不会嘲笑他。   期间也有警察来乡下向魏婆了解过情况,但魏荣光总在外面嬉戏,并没有跟城里来的查案者打过照面,唯一碰上的只有径直走到他面前的一个女人,她打扮得新潮富丽,戴着很酷的红色墨镜,笑容中有咄咄逼人的美艳,“你是魏念萍的孩子吗?”   “我是!”魏荣光听见母亲的名字,兴奋地点头,“我妈妈在哪里?”   女人摘下墨镜,笑意在嘴角变冷,魏荣光觉得她的目光似曾相识,精明而犀利,很像他第一次见到父亲的那天,在巷口碰见的中年男人。二十年后,魏荣光进入徽野就职,在袁劲眼里也看见了那种目光,他们真不愧是一家人。   女人出现的当天下午,魏荣光最喜欢的一个汽车模型被村里的孩子抢走,他想去夺回来,打闹间,整个人竟不知怎么被推进了水潭,他不会游泳,水潭又深,底下像是有缠人的水草,他肺里的空气逐渐被抽掉,大脑开始麻痹。   潭水那样冷,却如同甜美的羊水将他包裹。母亲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数次问过外婆,“为什么妈妈不来看我?她到底去了哪里?”可外婆每次都讳莫如深。他向来是个心重的孩子,即使每日若无其事地玩耍,对母亲的思念却渗透在一呼一吸中,哪怕在这溺水的濒死时刻,他闭着眼睛,浮现在脑海里的依旧是母亲温柔的笑颜,那样忍辱负重的美丽。   他在最后关头被救了起来,已经只剩了一口气,在床上昏睡了十多天,每个人都以为他挺不过去,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在母亲被宣判无期徒刑的那天毫无预兆地转醒,看见外婆在床边抹泪。   “外婆,妈妈还没有回来吗?”魏荣光睁着烧红的眼睛问。   魏婆哽咽道,“小荣别急。”   “妈妈是不是去找爸爸了?”魏荣光按捺不住地问。   “爸爸?可真是烧糊涂了,你哪有什么爸爸呀……”魏婆重重地叹气。   “我有爸爸!妈妈说了,我爸爸叫梁忠文。”魏荣光冲口而出。   魏婆大惊之下猛然抽气,梁忠文,这名字魏婆是有印象的。这个姓梁的小伙子几年前在魏公的恒遇汽修厂里工作了短短两个月,就自奔前程去了,那时汽修厂不景气,辞职的员工大有人在,魏婆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殊不知他竟然和女儿魏念萍有过那种关系!   女儿出事后,魏婆查找了该起命案的大量消息,其中就提到被害者的妹夫名叫梁忠文,已经洗除了嫌疑。千丝万缕连成一条线,魏婆恍然大悟,让魏公立刻去搜寻梁忠文的一切个人信息,而那些信息恰恰证实了她的猜想。   梁忠文在五年前入赘到袁家,审时度势,步步留心,在袁老爷子面前表现良好,大大激起了本就不讨父亲欢心的袁贺雄的嫉恨,袁贺雄处处视梁忠文为眼中钉肉中刺,想尽办法挑拨离间,降低父亲对梁忠文的信任,但是不太成功。   袁老爷子寿数已无多,遗产以及家业很显然是不会留给袁贺雄的,袁贺雄当然不甘心,他和梁忠文的利益之争越来越激烈,几乎摆到了台面上。对于袁贺雄来说,如果能除掉梁忠文,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反之,对于梁忠文来说,恐怕亦是如此。   梁忠文具备充分的犯案动机,明显比魏念萍为钱杀人的论调更加站得住脚。他作为身强力壮的男人,用石块砸烂一个处在弱势的中年人的脑袋根本不在话下,如此残暴的作案手法,绝不是出自文弱的魏念萍之手。   至于目击者那晚在案发现场附近看见了魏念萍,极可能是因为魏念萍知道梁忠文会跟袁贺雄起冲突,才放心不下前去探看,而那件沾血的女式外套,谁说不会是梁忠文杀死袁贺雄时把血溅到了魏念萍身上?又或是魏念萍为了揽罪上身而故意留在现场的证据!   总而言之,袁贺雄不是魏念萍杀的,就算她并非全然清白,也不该以唯一主犯的身份被判处无期徒刑!   案发当晚,梁忠文临时买了机票飞往国外,难道不可以解释为潜逃?袁贺雄的妹妹留下来处理案子时的心不在焉、快刀斩乱麻,也许正是心虚掩盖事实的表现,在丈夫和那不甚亲厚的哥哥之间,她一定会选择保护丈夫。至于不在场证明,只要给那保姆七分好处三分恐吓,假证唾手可得。   魏念萍的判决下来的那天,袁贺雄的妹妹就飞回国外去了,在那里继续跟梁忠文双宿双飞。   梁忠文很快就会忘记,有个叫魏念萍的女人曾经出于愚蠢的爱情,挺身而出为他顶罪!   魏婆不能看着女儿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决意去揭露真正的凶手。犯案证据想必都已被梁忠文夫妇抹去,但魏婆坚信,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肯下功夫,一定能让他们原形毕露。她忘了自己只是穷困的平民,对方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富之人。   正当魏婆彻夜难眠地想着如何帮女儿洗脱罪名的时候,就骇闻女儿在狱中自杀的消息。一切都晚了。   女儿留下的遗书写在粗糙的卫生纸上:我撑不下去了,爸妈,请照顾好小荣,欠你们的,我来世再报。   魏荣光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与他诀别的画面,就是夕照中那抹韧如蒲苇的背影。   痛失爱女后,魏公伤心欲绝,几日后便突发脑溢血身亡。   魏婆带着魏荣光回到小院,办完了丧事,把魏荣光叫到了昏蒙的屋中。为了省电,魏婆没有开灯,只有一盏烛火飘忽不定,映着她眼里诡利阴冷的光。   “你妈妈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凶手是你爸爸梁忠文,他是个卑鄙的王八蛋。”魏婆咬牙切齿,“他自己犯了罪,敢做不敢当,全都推到了你妈妈身上,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可是没人会把他绳之以法……小荣,你要替你妈妈和外公报仇!”   这些话,魏婆一直说到了今天。   汽修厂里的药香散去了,浓重的机油味萦绕不绝,冷飕飕的夜风从停车场那边吹进来,两人交握的手腻着湿滑的汗。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陶阿姨也没有。”魏荣光嗓音低沉,“每个人都说我没有爸爸,是杀人犯的孩子……可是他们不知道,就算我是杀人犯的孩子,杀人的也不是我妈妈!”   吴若初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不知他竟有如此苦痛的出身,如此不堪的记忆。贫穷,冷眼,背叛,生离死别……他曾渴望过的父亲毁掉了他的家,他母亲为了爱情而自投深渊,抛下他在这世上颠沛,他身边只剩下外婆,这么多年,一个老人带着幼子,置身流言蜚语世态炎凉,过得如何艰难,吴若初甚至都不敢深想。   “我外公死后,汽修厂就没了主心骨,多亏厂里的老师傅,这里的生意才能维持到我长大……”魏荣光的眼神定在很远的地方,“我外婆受了打击,身体一直都不好,她只希望我有一天能去报仇,每天晚上,她都要让我看着妈妈的遗照说一遍,我的仇人是谁,他对我们家做了什么,我要让他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怎样的代价……从小到大我都活在这样的仇恨里,想忘也忘不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抹得掉了。”    第四十七章 莲花沼泽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爸爸……没回来找过你吗?他没想让你回到他身边?”吴若初知道自己或许问了一个傻问题。   果然,魏荣光一下子笑了起来,“他回来找我?为什么要找我?他杀了人,恨不得逃到天边,怎么可能再回来?他是入赘到袁家的,成天如履薄冰可想而知,一步走错就全盘皆输,我是个私生子,是个地雷,他应该躲得越远越好。我外婆打听过袁家的事,才知道这些年,他一直在国外没有回来,继承了他岳父的财产,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能有今天,是踩着我妈妈的尸骨往上爬,我妈妈死在监狱里也要替他担这个罪名,可是他没有给过我们一点仁慈,他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若初,我恨他,我咽不下去!”   魏荣光深黑色的眼睛开始发红,吴若初看见他眼底凛冽的冷光,她的眼泪又流出来,打在两人紧扣的手背上,“他是你爸爸啊……你要对他做什么?”   “爸爸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真觉得我和他除了那点血缘,还剩下什么别的东西吗?”魏荣光冷酷地笑着,“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会让他尝到什么是报应。”   吴若初打了个寒噤,“你要杀了他?”   “杀了他?不,那太便宜他了,我只想让他一无所有,那比死亡更绝望……向他复仇是我撑到今天的唯一目标,我呼吸、吃饭、睡觉、上学、挣钱,活得再努力,也只是为了等到那一天,我能在他身边打垮他,夺走他的全部,那些都是他从我这里夺走的……”魏荣光将吴若初的手握得更紧,却感觉到她在微微抖着,“你害怕了?你应该害怕的。”   “我不害怕!”吴若初将眼泪逼回去,“我只是担心你……你怎么斗得过他,你就没想过这样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搭进去又怎么样?从我知道事情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想过自己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   “可我不认命!”吴若初靠向他,伸出手去拥抱他,将满是泪痕的脸贴在他的侧脸,“你相不相信我们在一起是可以幸福的?我会尽力让你快乐,你这么多年都不快乐,我会改变你。”   “我有什么资格快乐?我妈妈含冤自杀,外公死不瞑目,除了替他们报仇,我什么也不该想。”魏荣光吻她的泪痕,“若初,我爱上了你,愿意让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心里全是你难以想象的仇恨,你不该选择我这样的人。”   “可你是个好人。”吴若初怔怔地只得这一句。   “我妈妈和外公都是好人,他们有什么下场?”魏荣光缓缓蒙住了自己的脸,“不要在我身上白费感情,我这一生都没法靠近你说的那种幸福。”   “为了报仇,你就要赔上自己的人生,过这种难受的日子?不管你做任何事,你妈妈和外公都不会回来了,你怎么就不能想开点,去尝试别的可能?你和外婆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荣光,难道有一天你真的报仇雪恨了,就会觉得开心吗?”   “你不要再劝我了,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魏荣光笑笑,“你不知道有多可怕,每次我想起小时候,我能记得的每个片段都跟仇恨挂钩,无论是我妈妈的笑,我外公一夜变白的头发,还是我被同学在校服上写脏字,冬天下着大雪在外面整夜整夜地捡废品,偶尔我也会累,想到报仇就会恐惧,我外婆看出来了,就让我跪下,用皮带抽我,一边抽一边哭着骂我没出息……她是对的,我不该那样没出息,若初,也许你会觉得这太不值了,但我心意已决。”   吴若初闭上湿透的眼,只要稍微想想,她就能明白他复仇的决心是如何根深蒂固,绝非她所能撼动。她身上冻得彻骨,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发黑。魏荣光发觉她抖得厉害,连忙抬手拭了拭她额上的虚汗。   她回过神,翕动着发白的嘴唇,字字分明地吐露,“你说我傻也罢了,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知道我爱你。”   爱如开满莲花的沼泽,越危险越美丽。即使他将这令人震惊的底牌揭开,除了蓦然发觉自己早已陷得极深,她没有别的想法。   “你怎么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若初,我们不会有结果,我不能被爱情绊住,给不了你任何承诺,我没办法娶你,让你过安定的生活,别再跟我耗下去了……”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吴若初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你要报仇是吧,那都是以后的事……我不求你娶我,只求你现在别推开我,不管我们会遇上什么困难,我都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我珍惜你,所以我不能让你跟着我一起受罪!你这样的姑娘,应该每天都过得很灿烂,不该沾到一点肮脏的东西,我不想把你扯进来,那样我不会原谅我自己!”   他怕自己也将她带离人生的常轨,她就像蓝天之下的一泓泉水,而他是月夜里惯黑的孤雏,他贪恋泉水的通透清甜,却不容许自己满身的尘垢将其玷污,连一分一秒都不敢停栖。   “什么原不原谅,我又不怪你。”吴若初眼里浮动着狂热的泪光,“让我在你身边,我只想你快乐,等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保证安安静静地离开,你想报仇可以,我不会拖住你……”   “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等到我们都离不开对方的时候再分开,那样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你受不了结束的那一天,所以你连开始的胆量都没有是吗?”吴若初的语气逐渐暗下去。   “我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吴若初凄然一笑,“你说着多爱我,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可还不是叫我滚开吗,你觉得你这样很伟大?你总说别人瞧不起你,魏荣光,现在就连我也瞧不起你!”   魏荣光被她一激,胸口急剧起伏,吴若初以为他要出言回击,但他只是阴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便向门外走。   “你去哪儿!”吴若初追上去。   魏荣光漠然道,“时候不早了,外婆还在家里等我,你也早点回去吧……我给你打个车。”   吴若初无法接受这样的反差,揪住他的袖子,“你别走!”   “我为什么不走?”他语气很冷,“吴若初,你留不住我的。”   她一惊,张着嘴无法言语,夜风凶猛地灌进她喉中,而他已挣开她的手。   当天的早些时候,岳皑目送着吴若初拎着那袋药火烧火燎去找魏荣光后,自己去食堂吃了点东西,然后在操场边默然散步,这里是情侣晚间约会的圣地,沿路就有许多男女牵手依偎,岳皑拿出手机拨了卢凯的号码,决定放下身段主动求和,听筒里传来的却是机械的语音,无人接听。   回到宿舍已过了九点,房间里黑咕隆咚的,岳皑打开灯的一瞬间,忽然听到细碎的啜泣声,好像蒙在被子里,含混而压抑,让人心头一紧,岳皑循声惊讶地来到吴若初床边,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罩在头上的被子,“若初,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吴若初挡着自己满脸的泪水,拼命地抽气,整个人都在抖,她不想让谁看到她这么丢人的哭泣,可是偏偏忍不住。   “若初,你别吓我啊。”岳皑着实惊住了,她和吴若初分享过姐妹间的所有心事,可她却从未见过吴若初流泪,而且还是这么狂轰滥炸的眼泪,“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吴若初紧咬嘴唇,什么也不肯说,眼泪接连不断流进枕头。   “憋在心里多不好受,说出来吧,什么事让你难过成这个样子……”岳皑紧挨着她坐下,揉揉她的肩膀,却觉得她的体温有些异常,“怎么身上这么烫?你发烧了?量体温了吗?”   吴若初只知摇头,仿佛已什么都无能为力。岳皑拧了一条冷毛巾,扶着她躺平,将叠好的毛巾铺在她发烫的额头上,又打了电话给晚归的舍友,叫舍友带点退烧药回来。吴若初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呜咽着,直到岳皑重新坐回床边,握住她的手,“是不是魏荣光对你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啊。”   吴若初听到这个名字又是一阵心悸,大口喘气,姣好的面容微微皱缩,“不,岳皑,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岳皑没想到会碰这样的钉子,“这么严重吗?你连我也信不过?”   “我信你,可是……”吴若初咬着指节,“这是魏荣光的事,我不能说。”   岳皑听了这话,有些会意,看着吴若初这个山崩地裂的样子,心下难免恻恻然,又想到卢凯这段日子的游离,对吴若初更添了几分切肤之感,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吧,那我们就不说,会没事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吴若初枕在岳皑腿上哭了一阵,总算是昏昏睡去。失去意识前,她记得岳皑用小木梳替她轻刮着头发,像是最知心的好姐姐,“若初,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第四十八章 明镜相照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一连烧了三天,浑浑噩噩,辗转反侧。魏荣光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仿佛自动划出了界限。   她抱着被子暗骂他没心肝,可病好后的第一天,她就忘记了所有骄傲和原则,失心疯一般跑去找他,从后面抱住他,将脸贴在他陡峭的脊背,如同低微的信徒乞求着一丝丝垂怜,“荣光,我回不了头了,你就当可怜我……”   魏荣光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红肿的双眼和消瘦的面容,她也同样看不见他脸上丝毫不亚于她的灰白和憔悴。   “以后不要来找我,我们就当没认识过。”他说了狠话,将她的手从他身上一寸寸扳开。   吴若初挥泪而去,“魏荣光!你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其实你他妈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你在害怕什么?怕我会赖上你,哭着喊着求你对我负责?我告诉你,别把人看扁了,我比你有胆子!至少我敢爱你,没有结果我也不在乎!你呢?你不敢失去,所以注定没资格得到!我祝你一辈子畏畏缩缩,躲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自舔伤口!”   魏荣光连她的背影也不敢再望,捂着头蹲下来,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其实他不介意一辈子缩在角落里自舔伤口,他只怕那个角落的阴影也将她覆盖住,因为他已是这样爱她,他以为最深的爱就是放弃她。   此后的一段时间,他没再碰见她,仿佛她真的从他的世界里心灰撤军了。校园中,他再也不能走着走着就巧遇她,汽修厂里,也没有了她在身旁替他擦拭几乎要滴在发动机里的汗水,陶氏面馆的工作她也辞掉了,陶阿姨惋惜地问起他是不是和小吴姑娘闹了什么别扭,他连掩饰都是那么千疮百孔。   夜晚躺在床上,他时常回味着那个苦中带甜的吻,母亲的照片在黑暗里望着他笑,他第一次体会到,母亲为了爱情而做的那些事,并不是真的那么不可理喻。   当他耐不住思念,开始在学校里着意捕捉吴若初的身影时,才发现她已不见踪迹。他有些慌,犹豫了许久还是去问了岳皑,岳皑不带倾向地陈述着事实,“若初心情很糟,请了几天的假回家去了,怎么,你找她?”   “我问问罢了。”魏荣光道谢离开,说服自己别再藕断丝连。   吴若初这趟回家是疗伤性质的,坐在回乡的客车上,看着车窗外掠过的一幕幕景致,越是靠近家乡,她越是感到一丝回暖,这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那么亲切,没有惊涛骇浪,没有那些锥心的痕迹。   到家后,吴若初表现出一反常态的静,对比之下,母亲日常的怒骂就显得更加响彻云霄。吴若初心伤难愈,竟觉得母亲暴戾的言行都带着抚慰的奇效。   母亲用圆珠笔敲她的脑袋,粗手粗脚把她的纱裙洗破,往她碗里夹她不甚喜爱的苦瓜,可她居然连吭都没吭一声,母亲顿生疑窦,纳闷女儿此番回家是不是被学校以精神失常为由给开除了,这疑窦在女儿剥开一个桔子吃了几片然后泪流满面的时候得到了进一步证实。   “你这死丫头,哭什么丧啊,你老娘还没进棺材呢!”母亲简直要跳起来。   “妈……”吴若初嘴一瘪,没头没脑地扑进母亲怀里,尽管这可能会冒着被母亲拍打以致全身粉碎性骨折的危险,但她也顾不得了。   果然,母亲抡起巴掌就开始拍她的背,以彪悍的力度传达着踏实的安慰,“赶紧给我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人骗得失身了呢!”   吴若初还是哭,母亲登时吸气捂嘴,“你这倒霉孩子,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他妈长没长脑子啊?我就说你这次回来不正常,像个弃妇一样迷迷瞪瞪的,小小年纪就弄出这档子事,真是造孽啊……”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吴若初擦了擦眼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失恋了……我喜欢的人,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就这事?”母亲脸色一松,“屁大的事就被你闹上了天,咳,这点倒是随我……不就是失个恋吗,地球还不转了,母鸡还不下蛋了?”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吴若初抽抽搭搭。   “你喜欢他有屁用?什么男人啊,值得你把眼睛哭成猴子屁股?滚他妈的,我家姑娘被我养得出水芙蓉似的,他倒看不上?女儿,你别急,妈帮你灭灭他的威风,妈去他学校,去他住的地方,在街坊邻居闹他个鸡飞狗跳,让他出名,让方圆几百里没人不认识他,妈最拿手的就是这个,保准把他治得服服帖帖,敢惹我女儿,我要他好看!”   吴若初倚在母亲肩上听她疾言厉色地出着不挨边的馊主意,终于还是破涕为笑,母亲依然时不时拧拧她的肉,用拳头砸砸她的背,但她觉得心安。母女俩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吴若初不知怎么,突然很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妈,你爱过爸爸吗?”   母亲一愣,眼珠上翻地骂道,“那个杀千刀的,少跟我提他,嘁,我要是爱他,神仙的鼻子都要笑歪!妈告诉你,爱情不能卖钱,不会带来进账,只会把你掏个空,女儿,你得小心啊。”   或许母亲说的没有错,爱情确实是一件成本太高的事。然而最令人欲罢不能的是,偏偏在付出这些成本的时候,会有难以言喻的心动快感,与最终的结局无关。   所幸回家住了几天,吴若初心中郁结的块垒多少冲散了些,每天出门跟老友聚一下,吃喝笑骂,犹如回到不闻窗外事的孩提时代,犯懒时就窝在家里煲剧,没营养的肥皂剧乱看一气,缺心眼地笑两声。   多年后回想起来,她才发觉那其实是抽身而出的最好时机,若她真的够争气,在这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忘掉了魏荣光,收拾好情绪回到学校,去接受任何一个诚心的追求者,那么,她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或许没有了轰轰烈烈动魄惊心,可是她会拥有每个女人最终极的憧憬,静水流深,一地鸡毛。   可惜的是,回学校的前一天,一面镜子重新燃起了她对魏荣光的希望。   那天她跟着母亲去逛了县里如火如荼的庙会,庙内香火兴旺,人声鼎沸,母亲塞给和尚许多小费,在蒲团上跪拜了许久,后面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母亲尽量不受干扰,按捺住了在佛祖面前跟人吵得不可开交的冲动,吴若初实在没脸听别人对她母亲的谴责,便捂着耳朵逃出了庙宇。   庙前一派繁华集市景象,路旁摆着许多小摊子,有贩售开光佛珠的,定制观音弥勒之类小饰品的,抽签测字的,还有分文不取给人传教的,许许多多情侣聚集在系同心结的摊位前,吴若初看着他们成双成对,不免觉得自己凄凉,干脆挑了个反方向的摊子坐下来,摊主是一名老妇,看见有生意来了,眼中立马闪出矍铄的光。   这是个看手相的算命摊子,老妇口水乱飞地吹嘘着自己纵横四海这些年,算命准到了何种令人发指的程度,多少同行都要甘拜下风丢掉饭碗。吴若初偷眼瞄了瞄老妇用来装钱的盒子,已是下午时分,老妇今天的收入似乎尚在五块钱以下。   这时,老妇已向吴若初亮出了一只肥腻腻的巴掌,吴若初差点以为自己变成了替人看手相的那个,老妇这才为她解惑道,“现在时间晚了,不好发功,得涨价,五块钱。”   吴若初老老实实付了钱,明知江湖术士的把戏不可轻信,但她还是有些期待地摊开了手掌,“我想算姻缘。”   老妇在这只光洁的手上左瞅瞅,右蹭蹭,气场玄虚万分。吴若初的手掌很薄,掌纹却深,手指根根纤细,指尖却很是圆润,对比十分鲜明。   “啧啧。”老妇一脸痛惜之色,“小姑娘,真是可惜了,你姻缘不顺,情路注定艰险,危机四伏啊。”   尽管有几分心理准备,吴若初还是心头猛跳。她也知道自己和魏荣光的感情不可能是坦途,然而亲耳听到,还是难受极了。   “那我应该怎么办。”吴若初喃喃自语,好像忘记了面前坐着的多半是个信口雌黄的骗子。   “我倒真有办法,嘿嘿。”老妇露出嘴里的缺牙,“想解咒是吧,我这里有好东西,包管你满意。”   说着,老妇从摊子的角落拿起一面小镜子递给吴若初。那镜子是木制的,雕刻着幽暗的花纹,背后有可收起的支架,既能随身携带,也可以随意放置,整体十分简朴,而又尚能入眼。   “这镜子寓意可好了!听着啊,咳咳,心如明镜相照,破镜亦会重圆……意思就是说,你和爱人两情相悦,历经波折,终成眷属!怎么样,买下了它,你就会有好归宿啦。”老妇脸上是奸商和得道高人杂糅而成的神采,再次向吴若初亮出一只肥腻腻的巴掌,“五十元!”   吴若初忙不迭掏了钱,就为了这个寓意,她破点财算什么。明镜相照,破镜重圆,真是再好不过的命数,她知足了。    第四十九章 渣男出轨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就带着这面镜子回到了学校,重新扎进了喧嚷的同学堆里,白天打打闹闹飞檐走壁,晚上总是蜷在床角把珍爱的镜子拭净。从岳皑口中,她得知魏荣光来打听过她的去向,不过态度依旧是消极的。   吴若初想了许久,还是没有主动去找他。上次那些绝交的字眼,她仍未释怀,若她走到他面前,却发现他果真像没认识过一样跟她擦肩而过,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去找他,并不代表她就不能在他附近暗自游荡。傍晚时分,她总是来到极昼酒吧门口,注视着一街之隔的恒遇汽修厂,魏荣光或许在里面,或许不在,但这样的守候无关于他的确切方位。   有几回,汽修厂门口会出现一个年轻男子,他也像吴若初这般徘徊凝望,眼神的落点是她背后的极昼酒吧。天还没黑,极昼酒吧尚未进入晚间的营业时段,男子就一边查看手表一边等待,他穿着灰色大衣,身姿英挺,面容柔和,眼睛生得很特别,像是某种矿石。   吴若初之所以能够观察得这么仔细,是因为她和这个男子曾经通过大街上的一次采访而站到了比较近的地方。那时记者在路上招手,肩上扛着摄像机,举着印有知名网站标识的话筒,吆喝着要做一项采访,许多人聚过去看,其中就包括了吴若初和那个男子。   采访的内容是关于爱情观的,五花八门的问题都围绕着当代年轻人的恋爱选择,有个问题令吴若初眼皮一跳。   记者抑扬顿挫地念题,“如果你爱的人站在悬崖边缘不肯回头,你,会怎么做?”   许多人依次作答,轮到那个男子时,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他似乎没有面对过摄像机,有些拘束地笑笑,微低着头断然道,“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救回来!”   冬风席卷而过,摄像机移到吴若初,她冲镜头歪头一笑,眼里有不知畏惧的笃然,“我会和他一起跳下去。”   记者完成采访后离去,人群散开,吴若初和那个男子又回到了原先固守的位置,遥望着彼此身后的地方。   男子有时会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根精巧的细链把玩,看样子是经常带在身边的一件珍重物品,吴若初毕竟是女孩子,对饰品不会不感兴趣,那链子又实在别致,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链子的末端缀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殷红瓢虫,雕得栩栩如生,兀自放光,活脱脱的诡媚精灵。   吴若初想,这链子对于那男子来说一定有着非凡的意义,或许就跟他要从悬崖上救下的那个人有关。她有感而发地摸了摸自己背包里的镜子,像是要确定它还好好地呆在那里,她沉甸甸的心意未曾有过一分移位。   她和对面的男子就揣着相似的思绪,以相近的速度无声踱步,中间隔着一条车灯如泻的街道,两人像是站在湍急的河流两岸,渺小的影子倒映在河中,各自祈祷着水流的慈悲,呼唤着渡河的船只,伤怀着不可到达的彼岸。   晚上六点刚至,极昼酒吧灯光大亮,整条街都被这横行无忌的光芒染透,从吴若初身侧进入酒吧的人开始络绎不绝,街对面的男子也收好了瓢虫链子,面色平和地穿过街道,混进酒客的人潮中,他看上去十分斯文,跟极昼酒吧的风格相去甚远。   由于客人多了起来,吴若初也不好老是站在酒吧前面挡路,便走到旁边某个不会打扰到别人的角落,在极昼酒吧强盛灯光的反衬之下,这个角落成了极其昏暗的地方,因此,当吴若初目瞪口呆地看见酒吧门口出现了一对令她意想不到的男女时,那对男女并没有看见她。   其实他们没看见吴若初的最大原因还是在于太过意乱情迷,早已视四周的环境为无物,男方直接将女方按在酒吧的外墙上热吻,那放浪形骸的样子,就连素来胆大不拘的吴若初见了也感到极难消化。   当然,之所以这么难以消化,正因为男方不是别人,而是一张相当熟悉的面孔,卢凯。   而女方,显然不是岳皑。   岳皑最近老是对卢凯牵肠挂肚,常常念叨着,卢凯这段日子的态度总有些淡淡的,大概是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她喜欢他,愿意为了他而改变,只要他真心真意对她……   岳皑熬了好多个晚上,一针一线地织出一条暖和密实的毛线围巾,说要送给卢凯,冬天卢凯只要戴着它,就像与她形影相随,每分钟他都能从她这里取暖。   现在,那条围巾就系在卢凯脖子上,围巾上的花纹是岳皑画坏了好几张稿纸才设计出来的,卢凯眯着一双微醉的桃花眼,怀里的女人化着浓妆,两人在迷眩的灯光下因欲望而面容扭曲,女人的双手亢奋地揪住他的围巾,上面的花纹也登时扭曲。   吴若初在暗处望着这一幕,心中有辛辣的怒气,她仿佛听见岳皑就在她耳边说,“若初,我一定会珍惜他,一定。”   吴若初没有去搅合卢凯的美事,她知道贸然打草惊蛇实属不智,只得纠结地回了宿舍,见到岳皑,欲言又止。   躺在床上想了一整夜,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暂时不能告诉岳皑。吴若初实在不忍心打碎岳皑的美梦,岳皑对卢凯用情之深她是看在眼里的,如果这事捅开,她真的想象不出岳皑会如何肝肠寸断。   吴若初决定自己先去弄清这事,至少打听一下那女人是什么货色,既然卢凯出轨已成既定事实,那么自己必须掌握主动权,为岳皑做些打算。   不幸的是,吴若初和卢凯并没有什么共同的朋友,即使有,也都是一些不太熟的女伴,卢凯身边向来不缺红颜,问题是那些女伴恐怕不太可能知道卢凯和这位新欢的风流韵事,就算知道,也不见得会告诉吴若初。   一番筛选之下,吴若初发现,自己唯一认识并有可能对卢凯这些破事了如指掌的人,就是那个跟她套过近乎又被她执意疏远的黑壮男。   黑壮男对吴若初是有好感的,这一点吴若初心里有数,正因为这样,她才更不能跟他走得太近。可是岳皑微微灰暗的神情不断在她眼前闪过,岳皑是她的好朋友,吴若初向来重情重义,朋友的事,她一定会尽力帮忙。   她在操场边截住了刚输完一局球的黑壮男,他正用略脏的毛巾揩着汗,向旁边吐了一口烦躁的痰,一转头就看见吴若初站在他面前,立马吓得魂魄升天,就好像吴若初是整顿校风的教务处主任,亲眼捕获了他低素质的恶劣行径。   “好……好久不见啊……”黑壮男刚吐过痰,不由得嗓音清亮。   “我找你有点事。”吴若初开门见山。   “找我?有事?”黑壮男受宠若惊,喜形于色。   吴若初严厉地点点头,走了几步把他带到人少处,就直入主题,说自己撞见卢凯和其他女人在一起鬼混,确凿无疑,为了大家都好的份上,这件事她尚未告诉岳皑,现在只能求助于黑壮男,希望黑壮男不要帮卢凯藏着掖着,把知道的都讲出来,那么她一定会想办法处理好这件事,把伤害减到最低,否则,纸包不住火,到时候卢凯出轨的事当真闹到了岳皑那里,谁脸上都不好看。   黑壮男否认自己知情,眼神飘飘浮浮没有落点,“这事我真没听说过,你肯定是看错了吧。”   “我看错?行,你接着编!”吴若初瞪着眼睛,“卢凯成天跟你勾肩搭背的,我就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干嘛不找卢凯问去啊,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啊。”   找卢凯对质,这个办法吴若初也不是没有想过,可卢凯那种油头滑脑的人,一定是不会轻易承认的。一旦惊动了他,说不定他就会给岳皑多灌几碗迷汤,再说几句排挤吴若初的话,岳皑只会被他骗得更加七荤八素,吴若初说出来的话也不一定有分量了。   “你不用告诉我太多,只要说说那个女人是谁,他们这样多久了,这总不难吧?”吴若初降低了要求。   “这个……你干嘛非要知道啊,其实这都是小事,男人嘛,有点花花肠子算什么啊,岳皑坐稳了正室,这不就够了吗……”黑壮男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众所周知的真理。   吴若初顿时火冒三丈。   脚踩两只船,可能还不止两只,这都不算什么?照他说的,岳皑坐享正室之名,就可以藐视卢凯的所有情妇?去他妈的。   吴若初不无嘲讽地想,卢凯之所以肯把正室的位置给岳皑,是不是正因为岳皑最好欺负、最好应付?岳皑胜在甘于妥协,卢凯才能在外面肆无忌惮地寻花问柳?   “劈腿这种事到了你们这儿也成了天经地义,我算是看清楚了!”吴若初气得七窍生烟,“行,你打定主意不说是吧,真是卢凯的好哥们儿,我诅咒你们这种人永远纸醉金迷,老得动不了的时候身边连个扶着下地的人都没有!”   吴若初生气的样子有一种别样的动人,看得黑壮男心肝乱颤,突然就有了几分为美女插兄弟两刀的冲动,三思之下,说出了一番缓兵之策。   “别……别急啊,要不这样吧,我去给你问问……过几天,等有了结果,再……再约个时间,咱们吃个饭,一边吃一边细谈,嘿,细谈。”   这简直就是变相的邀请,不过,既然黑壮男肯松口,就已经算是有了微小的进展。   吴若初想,吃个饭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会坚持AA制的,如果这次她刚正不阿地拒绝邀请,恐怕连唯一能挖出卢凯奸情的路子都要被堵死,于是她勉强答应下来,“好吧,你可别耍花招。”    第五十章 身陷险境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黑壮男约到美女,喜不自胜,怀着激越的心情重回球场,准备投入下一轮输球的征程,并期待着吴若初能够留下来看他输得如何有悬念。   可是吴若初显然没有兴趣,低着头缓步走开了,并不知道自己刚才与黑壮男的那番交涉,已经被不远处樟树下抽烟的魏荣光看得分明。他见她指着黑壮男的鼻子咆哮,忽然很怀念她以前跟自己闹脾气的日子,他太羡慕当时的自己,以至于吴若初埋头朝他这边走来时,他竟忘记了要躲。   吴若初又向前走了两步,才发现他站在那里,她立刻僵住,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好像已经一个世纪没有见到他,好像他们彼此都老了几百岁。   他望着吴若初通红的眼,心想她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好些日子不见了,他本以为她能抛开那些荒诞不经的念头,可是他忘了,自己也没能做到这一点,将心比心,就会知道她也到不了那个境界。   他当然希望她能有新的生活,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和不正派的人离得那么近。擦过她身边时,他低声说,“那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他打交道小心点。”   吴若初听了这话,气极反笑,差点没笑到肺穿孔。魏荣光这话说得真漂亮,高高在上勉为其难地提醒她,那家伙不是正人君子,试问他魏荣光又是什么,他高风亮节,还不是视她为洪水猛兽能避就避吗?既然他都把她当大半个陌生人了,干嘛还来搀和她和别人打交道?   秉承着气死他的原则,吴若初热情洋溢地赴了黑壮男定在几日后的一场约会。   黑壮男想邀她去市中心的高级餐厅饕餮一番,可是立志AA制的吴若初坚决说不用,提出就在学校附近的馆子吃一顿,最主要的还是谈事情,黑壮男不肯,吴若初便把话撂在那儿,要是不听她的,这饭她就不吃了,黑壮男这才长吁短叹地让步,听口气是相当不情愿,吴若初只当自己是聋的。   吴若初没想到的是,从学校到饭馆那么一小段路而已,黑壮男居然开了私家车来,不过,炫耀乃人之常情,吴若初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和黑壮男走进饭馆,在靠窗的二人位落座,黑壮男一脸嫌弃地埋怨这馆子实在是太粗制滥造了,档次低得不该苟存于世,在这种地方吃饭真是他极其罕见和屈辱的人生体验,吴若初听着他的批判言论,四顾打量这家饭馆,觉得一切都还算整齐卫生,服务员满面春风,食客们也言谈火热,让她想起陶阿姨的面馆,心中像牵着细丝那般轻微一痛。   她连忙定了定神,不想那些事了,草草点完菜,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要引出卢凯的话题,却突然心神一震。   她的座位靠窗,稍一偏身就能透过窗户看见饭馆门口的景象,魏荣光正垂着头站在一盏路灯后的暗影里,执烟的手悬在半空,沾到一点路灯的光芒,袅袅升起的烟雾正在交混,缠绕,随风荡开,像一些聚了又散的魂灵。   吴若初望着那迷幻失真的景致,黑壮男见她开小差,也扭身去看,随即眉头拧成了麻花,“他在那里干嘛?”   吴若初微闭了眼,吸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不关我的事。”   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黑壮男没有再拿身世之说贬低魏荣光,只是神态间仍流露出鄙夷,平心而论,吴若初对黑壮男也不是没有鄙夷的。服务生上菜后,黑壮男又抬手叫了一瓶酒,吴若初着急地制止他,“喝什么酒啊,我们不是还有正事要谈吗……”   “今天难得高兴,喝点有什么关系啊。”   “你不是开车来的?难道又想闹出事故?”吴若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在吴若初发火之前,黑壮男总算是想出了折中的办法,只要了两小杯红酒。   吴若初当然是毫无雅兴的,自己那杯是一滴没动,黑壮男倒是喝得怡然自乐,只可惜酒量不好,一杯红酒下去脸已红成关公。后来,他又以店里噪音太大为由,推迟了商议卢凯之事的时间,说待会回到车上慢慢谈。   为了岳皑,吴若初姑且忍了,味同嚼蜡地吃完东西,从饭馆出来,她黯然发现那盏路灯下已没有了魏荣光的踪影。   黑壮男领她走到自家的好车旁,低头哈腰地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吴若初只当是在车上议事,车子不会开动,免去车祸之虞,没怎么多想便坐了进去,谁知黑壮男上车后很快变卦,说是饭店门口人多影杂,看着眼晕,要把车子开到更僻静处。   吴若初心里略微犯了嘀咕,潜意识中已有上了贼车的小恐慌,不过当时附近确实有几个店家的小孩正在跑来跑去,恶作剧地敲车窗做鬼脸,好像还拿着蜡笔示威,意欲在车上乱涂乱画,她略一思忖,还是同意了黑壮男的建议,并提出由自己这个滴酒未沾的人来开车,黑壮男却豪放地一摆手,“放心吧,我早就进步了,绝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话音未落,吴若初还来不及制止,黑壮男就踩下油门,这辆昂贵而强健的好车一开动,立时变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千年龟,慢镜头一般在嘈杂通明的街道上踽踽独行,吴若初不由得翻了翻眼睛,心想这进步可真够大,简直刮目相看。   她带着虚惊的冷汗庄重地系好安全带,密切注意着前方的路况以及后视镜内的动向,生怕这辆不进则退的慢车一个不慎就被前后夹击。   还好,黑壮男毕竟不像上次那样手生,几段路开下来还算无甚险情,车速虽不敢恭维,但也可以解释为酒驾之人某种程度上的自律,整体而言,尚在吴若初能够忍耐的范围之内。   车子开了好几分钟,其实只不过是绕到了饭馆后面一处相对人烟罕至的地带,旁边只有几户晚间不营业的小店面,四周很静,那种寂静不光是听觉上的,而是目之所及空无一人的荒僻感。   仿佛是为了驱散这份诡异的静,吴若初大方地往手掌哈了口气,“好了,现在你可以开始说了吧,卢凯和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啊,嘿,没你想得那么严重。”黑壮男半真半假地凑了过来,“卢凯和那女的,就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男女之间不就那么回事,完事以后两人谁都不认识谁了,所以我费了老大功夫也没给你打听出来那是谁……哎哟,就这种小事,你还当真啦?要我说,卢凯对岳皑可是一心一意,没半点掺假的……”   “你他妈还给我来这套?”吴若初警醒地避开黑壮男略靠过来的半截身子,音量提高时有些变调,“卢凯对岳皑一心一意,会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少放屁了!我告诉你,今天我来这儿就是要给岳皑讨个说法,要是你不把话说清楚了,到时候大家一起撕破脸,谁也别想省心!”   黑壮男直直地盯着她发火的样子,被酒精烧红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意味杂乱的笑意,然后又靠近她几寸,“讨个说法是吧,行,我什么都告诉你,我哪能不告诉你啊,是不是?只要你给我尝点甜头,就一丁点……”   吴若初登时瞠目,吓得一个哆嗦,立刻往后一缩,闪开他越靠越近的喷着酒气的嘴,与此同时飞起手来试图打开车门,只听得“吧嗒”一声,黑壮男已经先她一步将车门锁死,那落锁的声响像是重锤砸在她心头。   恐惧如同陡然倾颓的泥石流,灌满了她的咽喉,她甚至叫不出来,再也说不出任何带有威慑力的话,作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扑上去寻找驾驶座打开门锁的按钮,却被紧紧系着的安全带拽了回来,黑壮男如同一堵肮脏的厚墙将她拦截在狭小的副驾驶,她无处可逃,心像是一脚踏空无尽坠落。   被逼到了急处,即使再厌恶碰到他的身体,也只能伸出手扇他耳光,可还没扇到就被他握住了右手,像是冷血的钳子扣在腕处,要把她的骨头都捏个稀巴烂,她用仅剩的另一只手往背后摸索,书包还牢牢地背在背上,里面的防身用具应有尽有,她抓住这一丝希望挣扎着,咬住的牙关都开始发抖,可眼下空间实在逼仄,手脚都伸展不开,她胳膊都快折了也没够到背包里的东西。   黑壮男逐步将她的四肢都压稳,醉后的脸上满溢着胜利者的兴奋,吴若初从心底渗出绝望,胃里翻江倒海马上就要吐出来,当他眯着一双色眼,使劲拽掉她的大衣扣子时,她啐了他满头满脸的口水,“你要是敢……你要是敢!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这事要是搁在清醒的黑壮男身上,他确实不一定敢,可既然喝醉了,就有理由把道德和生命置之度外了。   他寒笑着骂道,“死无葬身之地?我算知道了,你跟魏荣光那小子混久了,把他那一套杀人犯的家训活学活用是吧,他什么时候教你的?是不是在床上教的?老子还就告诉你,他的妞儿我泡定了,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狗娘养的东西!”    第五十一章 血色浪漫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相信如果她现在吐了黑壮男一身,是否就会让他再也没有那方面的兴致,可她就连吐在他身上都觉得是自己的奇耻大辱,“你跟他比?哈哈,你连给他擦鞋都不配!”   黑壮男尊严扫地,正待要她好看,黑暗中却突然传来震天的敲击之声,紧接着是无数玻璃迸溅开来的碎裂声。   黑壮男觉得身上像被炸到了一样,惊慌失措回头一看,驾驶座的车窗已有大洞跃然其上,一块砖头破窗而入,削过黑壮男那张浑圆涨红的脸,随即窗外伸进一只迅捷的手,用谁都看不清的速度摸索到门锁的开关,又稳又准,快如刀光,下一秒车门就要应声而开。   黑壮男心知不妙,赶忙去拔车钥匙,试图阻止这无缘无故的外来入侵,然而钥匙拔下的前一刻车门已然大开,寒风冲撞涌入,一个男人以雷霆之势将黑壮男揪起,搡出车外乱揍一气,像是已经放弃了思考,纯为泄愤,声音带着噬人的寒辣,“我他妈的废了你!”   “荣光……”吴若初怔怔望着魏荣光扑向黑壮男那副盛怒的样子,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咸咸地流过嘴角,刚才的一切令她遍体生寒,她甚至不敢想,如果魏荣光没有出现,她会落到什么地步……   她心里充斥着被解救的感动,却又怕魏荣光会受伤,更怕他暴怒之下失手酿出什么无可挽回的祸,虽然她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黑壮男那种死有余辜的败类消失于这个世界!   魏荣光和黑壮男扭打在了一起,黑壮男身材魁梧,体重显然超过魏荣光,但看样子并没打过什么架,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娇养惯了,一招一式莫过花拳绣腿,反观魏荣光,从小到大都是尘土里滚过来的,打架对他而言只怕太过频繁,但此刻,他怒意攻心,出手相对混乱,没有章法可言。   吴若初暗自心惊,担心魏荣光会吃了苦头。最初那阵愣怔的劲儿过去后,她立马反应过来,打算下车去帮他。   驾驶座的车门早已在他们打斗的作用力之下关闭,吴若初颤着手指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扭动把手想打开身旁的车门,却愕然发现这辆功能齐备的好车已经在熄火的状态下自动落锁,再看向锁孔处,车钥匙竟然杳无踪迹,她慌了神,左顾右盼,却没有任何能让车门打开的东西映入眼帘。   外面的战况透着一种闷声的激烈,像是蒙在黑夜之中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火,吴若初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爬到满是玻璃碎片的驾驶座,先是试探性地猛推方才被魏荣光开过的车门,侥幸地盼望它没有关紧,可事实上却是再牢固不过。   魏荣光似乎听到了她推门的响动,他暂时压住了黑壮男,回过头来时,看到她正尝试着将上半身通过玻璃碴密布的窗框,不由得脱口叫道,“若初,你别动,等我来帮你出去……”   吴若初的手心被无处不在的碎玻璃划破,脚下也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猛地一个趔趄,正懊恼时,忽然听到一阵窸窣的金属声在鞋尖处响起,还未低头看去,那边被压制住的黑壮男竟趁着魏荣光回头分神之际,半撑起身子,徒手抓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一块窗玻璃,向魏荣光狠狠扎去。   那块碎玻璃是菱形的,有棱有角,非常就手,那一下直接扎在魏荣光的左肩上,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豁口,魏荣光吃痛,身上力道流失,黑壮男趁势一掀,反将魏荣光压在了底下,满是青肿紫痕的一张脸带着酩酊的狰狞笑容。   吴若初甚至没有叫出声,脑子里轰地一下,魏荣光肩膀上缓缓流出的鲜血印在她眼中,她的眼睛比那血色更红,仿佛有无数碎玻璃在她体内搅动。鞋尖处的叮铃之声反衬着四周的死寂,魏荣光被黑壮男按住,前胸的一大片衣服被血染红,眼里却依旧是轻蔑阴寒的光。黑壮男想除掉那目光,便乘胜追击,执了刚才那块沾血的玻璃,睁着一双死鱼眼向魏荣光的头脸招呼过去。   然而,玻璃在离魏荣光的脸还有一大段距离的时候就脆响落地,紧接着是一阵嗷嗷乱叫,黑壮男摔在了一边,捂着自己被刀子扎伤的手臂打滚蹬腿,还没自怜够,那柄瑞士军刀就带着冰寒的力度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想不想知道什么是死无葬身之地?”吴若初极冷地盯着他。   “不想!不想……”黑壮男本来就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这次只不过是借酒装装疯,被吴若初这么一吓,酒也不管用了。他平素都是在温室里被托着捧着长大的,哪里见过这个架势,一时间几乎屁滚尿流。   “想活命吗?”吴若初依然瞪着黑壮男,魏荣光已经从地上跌撞着爬起,左肩还在渗着血,弯弯曲曲地流下。   “想活命……想,想!”黑壮男上下牙不断打战。   “想活命,就利索点消失,今天先放你一马,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吴若初又将瑞士军刀向黑壮男脖子上挤了挤,哀婉地说,“只能怪你命不好了。”   黑壮男抖如筛糠,无不唯唯诺诺。   “听着,从此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再犯我,呵,你就试试看。”吴若初说完,撤开几步奔向魏荣光,“荣光,跟我走!”   魏荣光被吴若初拉着一路飞奔,心跳如雷,周遭是无边的黑夜,而他们只有彼此。紧攥着的手如火炭般相互燃烧,吴若初步子飞快,漆黑的长发在风中嘶哑歌唱,她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好像要确定他还真切地呆在那里。   魏荣光只想这样被她带着走,哪怕他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不可逆转,能被她拉着去偷得片刻的快乐也是好的啊,不管她要带他去什么地方,是不是再也无法回到原点,抽身时又会不会痛彻心扉,他都不在乎了,只要此刻身边有她,只要她是他的。   “这附近就有医院的,我们去医院,很快就到了……”话音未落,吴若初忽然被某种反作用力一拽,脚步凌乱地歪斜,天旋地转倒向他身上,那是他用力将她扯进怀里,她只觉身上一暖,然后他灼热的吻便覆盖上来。   他磕得她嘴唇生疼,满世界都是他的气息,死去活来地翻搅着,她想伸手搂住他,又害怕碰到他肩膀上的伤口,就那么束手束脚地回吻着他,天空如同已经倾斜,足下的土地也裂开了缝隙,他们掉了进去,外界的事物都与他们毫无瓜葛。   魏荣光衣服上的血色渗开,那些血迹染在她脸颊、嘴唇、心口,她自己身上也有伤,手心被玻璃碴扎出的伤痕竟像是开出了花,灼烧的花朵渐渐从她手里探出,缠绕在魏荣光的皮肤上,早已分不清哪些血是他的,哪些是她的……   这样壮烈的浪漫,她庆幸自己此生尝过。   “你流了很多血……都怪我……”她艰难地寻找着那个吻的空隙,看了看他的伤处,说出这么一句。   他抵着她的额头叹道,“如果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你知道就好。”吴若初颤着嘴角笑。   “若初,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他吻一吻她湿润的眼睛,“拼了命也会保护你。”   吴若初扑闪的睫毛擦过他唇际,她轻声吐露几个字,“我不要你拼命。”   由于魏荣光血流不止,再多的儿女情长都只能先搁一搁,吴若初气喘吁吁地把他拽去了医院。医生替他缝合并包扎了伤口,开了些抑制炎症的药,那伤口虽然割得骇人,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到紧要处,只要护理得当,很快便不会有事。   吴若初的手掌也有许多细小的口子,缠上了洁白的纱布,两个伤兵几乎把衣服翻了个兜朝天,才结清医药费,最后只剩下两块钱的公交费,正好可以让吴若初护送魏荣光回到旧城区的家。他伤成这样肯定是开不好摩托车的,吴若初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于是他们相携登上了末班的公交车。   两人坐到后排的角落里,始终十指紧扣。魏荣光毕竟流了一场血,有点晕沉沉的,便轻轻将头靠在吴若初纤瘦的肩上,月光下他的脸色透着微白,眉头却是舒展开的,一片安宁清明。   回到魏家小院,院中的海棠树已经落尽了叶子,粗细不一的枝杈迎风飘摆,击打在院墙的砖块上有轻灵琐碎的声响。脚下的青石板结了一层薄霜,踩上去有些打滑,如同磨砂般虚实不清。   屋子里点着一盏昏鸦般的小灯,想必是魏婆为晚归的魏荣光留的,木桌上的座钟指着晚上九点,这旧钟向来走得慢,只怕现在早就过了九点。   魏婆的房门已然掩上,只微露了一丝门缝,魏荣光做贼心虚地透过门缝朝里望了一眼,魏婆在床上拥被而眠,鼾声极细,老人家一向睡得这么早。   魏荣光将吴若初带进自己的房间,起先怕她不自在,没有关上门,后来实在是担心魏婆突然苏醒,不仅将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行径尽收眼底,还要追问他们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思前想后,他还是选择将门关好。    第五十二章 彼此拥有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随着房门和门框相扣的那一声轻响,他转过身来,看见吴若初静默地坐在床畔,眼光落在床头柜放置的相框中那张年轻女人的黑白面孔上。   吴若初望着魏念萍淡如远山的笑容,心绪纷乱。逝者已矣,遗恨却不断绵延,吴若初自知没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仇恨从魏荣光心中移除。她该怎么做?她宁愿暂时忘却这片笼罩的愁云,抓住眼下不可多得的幸福。   她和魏荣光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报仇的字眼,即使他们都很清楚,将来的某一天,两人极有可能迫于现实因素而分开,但谁又能阻止他们当下相爱?   吴若初把医院开的药物细看了一遍,让魏荣光脱了上衣,披好被子,她来替他检查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小伤口。他胸前的玉坠也染上了血,尤其那根红线,更是被浸成了瘆人的暗褐色,她用冷水把玉坠冲洗了一遍,拿纸巾拭干,放在魏荣光枕边。   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些棉花和碘酒,旋身回来时,发现魏荣光已经重新把玉坠戴回了脖子上,他真是片刻也不愿让这件东西离身。   她捏着沾了碘酒的棉球,试探着接触他那些零散的小伤,令他感到一种痒痛的凉意。房间里开着有些老化的烤火设备,功力不太足,他却一点也没觉得冷,她温凉的指头不时掠过他的皮肤,所到之处渐渐催起燎原之火,一直烧进他骨头缝里。   吴若初没有留意到自己的举动是多么挑-逗,直到旋好碘酒的盖子,抬起头看他时,才发现他流血后本该泛白的一张面孔又恢复了少许颜色,那色彩中带着一点迷蒙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度。   吴若初心慌意乱地移开视线,乱糟糟将手中的药品整理好,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一拍大腿,“哎呀,现在很晚了,我得回学校了,否则舍管阿姨会要我命的。”   “哦?那你怎么不早说,十点钟查寝对吧,现在还差五分钟。”魏荣光欣赏着她的火烧眉毛,“你确定你赶回去不会直接被你们舍管阿姨送上断头台?”   “那我也不能夜不归宿啊。”吴若初从床上慢腾腾地站起来,“呃,我先打个电话回宿舍,看看舍管阿姨有没有发现我们寝室少了人。”   电话接通,舍友带着浓重闽南味的声音传了过来,“若初是吧,你跑哪里去了啊,这么晚都不见人影哦,对了对了,你是不是和岳皑在一起呀?”   “岳皑?没有啊。”吴若初不明就里,又想起了卢凯的事,只觉心里一烦,“岳皑也没回来吗?”   “是呀,你们两个总是这样子,一点时间观念都没,今天算是你们走运哟,舍管阿姨刚抓到二楼的一个女生在接应他男朋友翻窗子进来,啧啧,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我们在五楼关着门窗都能听到……不信你听,喏,听得见吧?若初啊,你还是赶快回来吧,也不知道舍管阿姨骂完他们还会不会过来查寝。”   “哦,我知道了……”吴若初挂下电话。   她慢得不能再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起书包,想了想,俯身在魏荣光嘴角吻了一下,“荣光,我先回去了,明天你别去学校了,也别上班,在家好好休息……呃,你给我十块钱打车吧,医院也太会宰人了。”   魏荣光诧怪,“你还真打算回学校?这么晚了,路上多不安全啊,再说,你衣服上这里一块血那里一块血,有哪个出租车司机敢载你?”   吴若初被他说得一时哑然,顿了两秒,抬手从门边的架子上拿过一件他的干净外套,“这件衣服借我掩护一下,总行了吧?”   她本以为这样魏荣光就没话说了,谁知他无赖起来竟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浑然一副吝啬鬼模样,“要是我不借呢?”   吴若初顿时不干了,“你不想我回学校,安的什么心啊?是不是下一句就准备让我睡床你睡地板?魏荣光,这种天气睡地板,你就不怕冻死?”   魏荣光被她一语戳破诡计,有些窘意,嘴上却不肯放松,“吴若初,你用得着把我想得那么饥渴吗?我都伤成这样了,就算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你可以把我当成植物人,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植物人。”   吴若初强力憋着笑,然后不为所动地将手放在门把上,“植物人,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她很迟缓地扭开了门,悠悠抬起脚,作势要走,忽听魏荣光在后面低唤了一句,“若初,你就不能再陪我一会儿?”   吴若初无声地站住了。   “就坐这儿陪我说说话,一会儿就行。”魏荣光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铺,语气很没底。   几秒钟后,门重新合上了,吴若初坐回魏荣光身旁,露出一个傻笑,“那好吧。”   只是说说话而已,但不知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偏离了本意,变成了含糊的咕哝和不知所云的单音,还伴随着稀里糊涂的肢体语言。吴若初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打横躺在床上的,也搞不清渐渐暴-露在外的皮肤是冷是热,脑子里搅成一团粥,只感到魏荣光的手不断落在她身上,一时轻一时重。   她像是身处云端,又像是溺在水底,心里很清楚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淡淡的怯慌逐层晕开。她发觉不知名的地方好像有双眼睛在打量着这一切,于是用岌岌可危的理智推了魏荣光一把,“荣……荣光,你能不能……能不能把你妈妈的照片……稍微转过去一会儿?”   魏荣光抬起氤氲的眼,没有立刻照办,吴若初垂着眼睛等了几秒,他才慢慢向后伸出一只手,将那相框翻转过去。   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衣衫褪尽时,她突然逼迫他刹住了车,他能感觉到她手脚冰凉,身上却和他一样烫得厉害,她缠着纱布的双手无力地抵在他胸前,那副胆大包天的样子早已荡然无存。   她小声嘟囔道,“魏荣光,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我们这才刚刚正式在一起,还没超过两个小时呢,你就要对我……”   魏荣光的吐息游移在她颈间,紊乱如絮,“你害怕?”   “我才不害怕!”吴若初唯恐被小看,色厉内荏道。   他贴着她的肩膀低低地笑,而她忽然迷怔着问,“魏荣光,你会不会真的是……招魂的巫师?”   那是他曾对她胡诌过的一句玩笑,此时却令她信以为真,如果他的巫术不够蛊惑,她何以如此神魂颠倒?   然而,当那阵锐痛硬生生传来时,方才被他迷住的心魂却突然惊醒过来,吴若初疼得叫出声,本能地蜷起身子,指甲掐进他的脊背,“别!”   魏荣光不敢有大动作,手足无措地捂她的嘴,“小声点,外婆就在隔壁……”   吴若初几乎把嘴唇咬破,眼泪哗哗直流,她从未尝过这样的痛,像是自己的某一部分被剥离开来,又被他拆分重组,变成了完全不认识的自己。她本来就有多动症,在这疼痛的催促之下更是下意识地扭动反抗,想阻止这令人惊慌的变故。   他肩上的纱布在这般折腾之下有些皱起,于是他微蹙着眉碎碎地求她,“我身上还有伤,若初,你可不可以……让着我点?”   “我就不信你比我还痛!”吴若初想发威也发不出来,“你就这样欺负我……”   他惶急地拭着她的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两人肌肤相贴处糊着一层汗,滞涩而微痒。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也不明白轻重,起初他顾忌着她,不忍进一步动作,到后来实在禁不住这悬而未决的折磨,索性用了蛮力。吴若初望着那块染了月光的玉坠在他胸前蹁跹,凉凉的玉石不时擦过她凝着汗水的皮肤,四周缠绕着极淡的海棠花香气,蒸腾之中逐渐变得浓如泼墨。   她在剧痛间感受到无限悸动,这样的痛只能由他来给予。他眼里再也看不到那层冷光,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包裹在雾霭中的火焰,这火焰逐寸舔过她心上的每一方土地。   她拥住他,不肯去想对错因果,或许命运无情,在他和她之间设下了注定难以跨越的距离,但此刻,他们胶着在一处,谁又能奈他们何。   直到一切归于平息,两人带着一身薄汗窝在被子里,很久没有言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屋外朔风的尖号。   到了后来,吴若初缓过了神,想到他刚才那番胡作非为是多么可恶,不由得又绷起了脸,恨恨地捶着他,“魏荣光,以后你再也不许这样了。”   “哪样?”他很无辜地问。   吴若初一时语塞,气得想抓自己的头发,他被她的怒容逗得笑起来,她更是恼得不行,拎起枕头就开始砸他,他一边躲避一边求饶,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把闹个不休的她抱紧,“你不喜欢那样?”   “疼死了,一点也不喜欢!”吴若初翘起眼睛观察他的表情,见他一脸的挫败,顿时满意地笑了起来,笑完后把脸埋进他的臂弯,“可我喜欢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回以她更加坚定的拥抱,两人的心跳合成了一个节拍,吴若初若有所思地说,“荣光,你不是说……怕害了我?现在,你不怕了?”   “怕。”魏荣光诚实地说,“但这次,我想自私一点……我还没有害够你。”    第五十三章 警局档案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那晚他们反复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坠入梦境之前,她依稀听见他问,“若初,如果我们没有未来呢?”   “别管它。”吴若初枕着他的手臂,掩耳盗铃地睡去,“就算只有一秒钟,我也要爱你啊。”   次日一大早,吴若初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她从床上弹起,先是回忆了一下身在何处,然后红着脸下床,在地上的书包里翻找到自己的手机,把声音关掉,不想惊扰了沉睡中的魏荣光。   魏荣光抱着被子蜷在床的边缘,其实不是被吴若初给挤过去的,而是多年来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睡姿,整个人缩得很紧,像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眼睛下面有疲累的青痕,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无的微笑,纯朴得像个小孩子。   吴若初查看了一下他肩膀上的纱布,替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整理好自己,披上他的干净外套,拿着电话走了出去。   那通电话是岳皑打来的,吴若初站在冬日清晨的院子里一边回拨一边想,不知岳皑昨晚是否躲过了舍管阿姨的盘查,至于自己,就真是活该倒霉了,不仅没能及时回宿舍,反倒……   “喂?若初。”岳皑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像是远在天外,“你在哪里?”   “岳皑!我有一个惊天的新闻要告诉你!”吴若初迫不及待地想与好友分享自己刚刚经历的脱变,话一出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把魏荣光给睡了!”   “是吗?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惊天的新闻。”岳皑的语气失焦得厉害,后面的话吴若初几乎没有听清,因为这时屋里有扇房门忽然开了,魏婆站在门框里不发一语地注视着院中呆立的吴若初,衰老的眼皮上结着翳,莫测地翻动着。   “若初,你在听吗?”岳皑怪异地笑了一声,“我把卢凯给踹了。”   世事总是充满了黑色幽默,当吴若初凭借着所向披靡的勇气把向往中的爱情攥在手里时,岳皑却终结了自己看似一帆风顺的黄粱美梦,   多年后的今时今日,一切竟又倒了过来,岳皑依然委曲求全,跟卢凯名不正言不顺地厮守着,吴若初却已离开了魏荣光,整整五年没有他的一点音信。   由此可见,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从来不会厚此薄彼。   此时,吴若初站在空气凝滞的警局档案室里,翻动资料的双手蒙上一层看不见的虚灰,文件夹封口处系着的细绳深深勒进指肚。   关于魏念萍的案子,警局留下的内容非常之少,吴若初询问了警局领导,得到的答复是,当年被害者袁贺雄的妹妹极力要求低调办案,不仅不让媒体介入,甚至连庭审的过程都尽量从简,由于凶手魏念萍已认罪伏法,过多的调查和审讯也没有必要了,所以这个案子结束得很快,保存下来的讯息也很有限,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根本不会再有翻案的可能了。   吴若初手里的档案是整个市局仅有的魏念萍杀人案的资料,里面只是以极其正统冰冷的字眼概括了案子的大致情况,和吴若初预想的版本无异。凶手家属的部分只提及了魏公的名字,没有提到魏婆,更没有魏荣光的只言片字,大抵是当时他们祖孙两个呆在乡下,多少远离了警察的视焦。   吴若初在档案中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反而让心上压着的巨石更添了重量,那些折煞人的回忆又开始汹涌起来。她搁下档案,揉了揉额头,径直走到恭候在门外的警局领导面前,脸上挂着嫁进聂家这些年来训练得宜的微笑。   “邵局长,多谢你的通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代我向局长夫人问好。”吴若初从手袋里取出一张高级美容院的金卡,将姿态摆得高一点,单手递给邵局长。这张卡也是别人送的,吴若初向来不喜踏足美容院,根本用不到,还不如转送出去。   “聂太太,这怎么好意思啊……”邵局长接过美容卡,顺便在吴若初白皙的手背上一摸,“往后聂太太有什么需要的,言语一声就行,查个档案算什么呀。”   吴若初眼含冷笑将手抽回,背到身后,脸上是不容侵犯的豪门之傲,“邵局长这么给面子,我倒是早有耳闻,我先生经常说起邵局长的美誉,今天我才算是真正见识,果然名不虚传。”   邵局长的谄笑僵在脸上,“是,是,谢谢聂太太夸奖。”   吴若初大步走过了邵局长身边,掷下一句,“忘记今天我来过这里。”   刚来到走廊上,就有位拎着大盖帽的警察迎上来,“聂太太,刘菁回来了,正在那边等你。”   第一眼见到刘菁时,吴若初只觉得她一身警服的样子肃穆而淑丽,她比吴若初大两岁,已是褪去锐气的年纪,身材有警员一贯的高挑,五官娟秀,透着一派和平,跟莫语冰叙述中的那个娇宠大小姐的形象极不相符。   在警局附近的咖啡馆里,吴若初与刘菁相对而坐。   刘菁没有什么寒暄的意思,吴若初便直入主题,“我想向刘菁小姐打听一下郑煦的联系方式,因为我有个朋友,以前跟郑煦是中学同学,毕业后只知道他上了警校,后来就没联系了,最近,他们的一个中学老师癌症晚期,快不行了,希望能聚集一班同学,见上最后一面,我也是受他们所托,才来找郑煦。”   刘菁听到郑煦的名字,失神许久,吴若初怀疑自己刚才编出来的那套托词根本就没进入她的耳。过了一会儿,刘菁抿了一口咖啡,“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他,他辞职很多年了,起初他还会跟我打个电话什么的,后来,就彻底断了音讯。”   “他为什么要辞职?”吴若初装出十分疑惑的样子,“他从警校毕业也不过几年吧,难道没干多久就辞了?”   “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干警察这行根本不是为了工作本身,只是为了遇见他想遇见的人。”刘菁自说自话,“他辞职的时候,我父亲刚落马,整个警局风声鹤唳,我的处境也很难堪,郑煦陪我捱过了那段日子,等到事态平息后,他就递交了辞呈……也对,万人赞誉的刘局长最终被查明是贪-官污吏、警中内鬼,郑煦对警察这个职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彻底失望的吧。”   刘局长与黑-帮勾结的案子,吴若初也听说过一些。万恶之源无非是一个贪字,刘局长对财富的无限贪欲促使他联合当时黑-道上如日中天的耿贵,里应外合、互利双赢,最后,却被另一帮派扳倒,而这个帮-派的老大,吴若初后来才知道是聂琼的丈夫――段老板。   耿贵兵败如山倒,在全国范围内出逃,不久被警方全力堵截,他殊死顽抗,被当场击毙。   吴若初看了看刘菁的肩章,依然是普通警察的级别,这么多年来她竟然没有升职,或许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努力,只是碍于父亲的缘故,迟迟得不到重用。   “你觉得郑煦有可能在哪里?”吴若初搅了搅咖啡。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肯定早就去见他了……他辞职后,去过一些地方旅行,说是想到处走走看看,但实际上,我觉得他是想去找一个人,虽然他本该把那个人送进监狱,可我这些年想了又想,还是希望他能忘记这一切,能有好的生活,说不定他现在就呆在那个人身边,过得特别好,真的……”刘菁望着窗外,“他会像我一样,过得这么好。”   刘菁说,郑煦是自己喜欢过的人,可他最终爱上了黑-帮的女人,当刘菁意识到这个事实已不可更改的时候,她心如刀割。郑煦为那个女人挡了子弹,受了很重的伤,幸亏身体素质原本就好,才逐渐康复无碍。   郑煦出院时正好临近春节,刘菁没有去接他。她抱着腿坐在自己卧室的小床上,周遭如宫殿般奢华的装潢并不能缓解她的忧伤,此刻她置身于父亲置办的郊区别墅,想在此地避寒散心,然而,当她透过身侧被爆竹声震得隆隆响的窗户,看见别墅门前停下了一辆车,车里出现了一张很眼熟的伪善面孔时,脑中身为警察的那根弦又绷了起来。   刘菁沉吟半晌,壮起了胆子,踏着软鞋潜行至父亲书房门口,听到里面有极低的交谈声,她辨不分明,心中的疑虑不断扩大,索性用力推开了门,房里的人显然没有防备,一时惊住了。   刘菁明确无误地看见房内的沙发上坐着的除了她父亲,还有手夹香烟的耿贵。   耿贵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很有风度地捻熄了烟站起来,向刘菁颔首问好,“给大小姐拜个早年了。”   刘菁捏紧袖子没有回答,质询的锐利眼光投向父亲,父亲皮笑肉不笑地训斥道,“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呢,耿叔叔是来给警方提供情报的。”    第五十四章 大隐于俗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父亲并没有解释为什么提供情报非要在这样的私人住所进行单独会面。刘菁想知道情报的内容,可父亲不肯多说。   刘菁只记得自己退出房间时往耿贵身前的茶几上看了一眼,那里轻飘飘地放着一张卡纸模样的东西,上面盖了绿色的邮戳,似乎是谁寄来的明信片,非常平凡的样式,印着淡雅的山水画。   刘菁没想到这张明信片几天后便到了董滟手里。   最近,董滟新进了一批致幻剂,是难得一遇的好货,必须找个万无一失的时机销出去,她跟合作伙伴打了电话讨论,定好了交货时间,就在年后第十天。   董滟入行以来,沿袭了父亲的作风,过年期间向来不碰毒品营生,一切都留待年后再说,董滟的父亲是个比较传统的人,行事也总是留有几番余地,董滟非常怀念他,便有意效仿。   刚挂下电话,便听到外面来报,耿老板大驾光临。   董耿两位老大在富丽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耿贵让自己的部下恭恭敬敬为董滟点烟,董滟神仙似地吸了一口,以为耿贵马上就要开始打探那批致幻剂的销路,谁知他只是缓缓递过来一张纸片,眼神是满有把握的洞察。   “董老板这几年生意做得好,直上云霄,倒也没把我们这些混饭吃的给挤掉,此等大恩耿某没齿难忘。”耿贵闪出了一颗金牙,“耿某一直寻思着能有个机会报答董老板,现在机会来了,耿某知道董老板痛恨此人,如果这点线索能给董老板带来帮助,是耿某三生有幸。”   董滟攥紧那张明信片,手指上陈年的烧伤如同最决绝的纹身,她的指甲抠进了纸上的刚劲字迹,那是她认得的笔迹,虽然她很想忘记。   明信片上写着寻常的祝福语:郑煦,近来可好?我一如既往,生活平静,又是一个冬天,院子外的白梅开得不错,睡不着时香气入骨,不觉孤独。   董滟握住明信片的拇指正好盖住了落款,她慢慢将伤指移开,看到了那个名字,立刻把明信片揉成一团,从桌上抄起打火机,毫不含糊地点燃,呼呼的火舌窜起,直朝面孔扑来,她将纸团甩脱,任它一点点熄灭在烟灰缸里。   董滟把打火机一扔,脸上是满不在乎的冷峻笑容,但细微颤抖的眉梢嘴角却出卖了她。   “董老板,我不敢随意揣测你的心思,不过我想,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我,只要受过这种侮辱和利用,都会想要一雪前耻吧?就算不杀了他,也得玩去他半条命,你说是不是……”耿贵一边吹着烟一边说,“现在,知道叶炳下落的人已经不多,郑煦这个突破口,董老板可得拿捏稳了。”   董滟勾起嘴角,“谢谢耿老板好意。”   然后她一按铃召来了手下的墨镜男子,让他款待耿老板吸粉。耿贵忙说不必,领着部下先行告辞了。董滟躺倒在沙发上,欲哭无泪。   只消一眼,她就能看出耿贵拿来这张明信片的用心是何等险恶。耿贵知道她手里有批上好的致幻剂正待交易,便把叶炳的风声透露给她,乱她的心,多多少少能将她的焦点从交易上移开,他便可伺机钻空子。   董滟明白来者不善,但她却不得不上钩,因为耿贵说对了,她痛恨叶炳,当叶炳消失于她视线的时候,她不敢去寻觅,但现在他重新出现了,她就不能放过他!   他凭什么一如既往生活平静?凭什么每夜嗅着梅香入睡?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到,亲手送他上绝路,她要他死!   董滟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疯狂地扫落了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就在墨镜男子尽忠职守地替她收拾残局时,她的另一名能干属下莫语冰正被郑煦牵着手护在邻城的公交车上,四周是浓郁的新年气息,烟花爆竹的硝味喜庆祥和。   每年春节,董滟都会暂停生意,给一众部下们放个年假,随便他们去哪里,不会过问他们的任何行踪。有人外出逍遥,有人回家探亲,也有人无处可去,便留在董滟身边候旨,莫语冰通常是无处可去的那个,可是今年,她放纵了自己的贪心,跟着郑煦掩人耳目地转了好几趟车,来到邻城某个闹市区,停在了一间其貌不扬的院子前。   郑煦说,自从跟父母分开后,他都是来这里过年。由于他重伤初愈,莫语冰不放心他的身体,便借着年假跟他同行。   他领着她来到院子前,握紧她的手,“叶叔叔告诉我,如果我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一定要带来给他见见……语冰,我现在带你来见他。”   院外招展着一树剔透的白梅,与她肤色相似,空气里暗香袭人,沁心渗肺。   院门年久失修,开启时伴随着涩涩的声响,身后的街道上有几个穿着花棉袄的孩子正在你追我赶,其中一个点起了炮仗,孩子们纷纷捂住耳朵,轰隆一声,冲天的星芒消散在暮色中,然后便是一片拍手欢腾。   这边声音未歇,那边又滑过一串脆然车铃,小贩拉长声调叫卖着年糕和炸鱼,煮沸的锅中咕咕地冒着泡,几户人家的窗子也往外喷出油烟和菜香,传出了女人催促孩子回来吃饭的呼声,路边有乞丐叮叮咚咚地敲着碗,似在演奏一种傲然的乐器。   郑煦掏出钱包,除开留了一份回家的车钱给自己,其余的都放在乞丐碗里,莫语冰扯了扯他,通晓世情地说道,“你懂什么呀,这些乞丐说不定比你还有钱呢。”   “他有没有钱,与我无关。”郑煦露出一口白牙,“看见了不给,我就不舒服,我宁愿相信他们都是善良的。”   “就你还警察呢,一点常识都没有,碰到你这种傻子,人人都想去当乞丐。”   “你也想吗?”郑煦拖着长音,“我可以陪你一起。”两人这番窃语间,院门已经打开,门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身形清癯,眉目疏朗,撑着门框好客地看着他们。   “叶叔叔,又一年了。”郑煦上前大力拥抱他,然后很自然地将莫语冰拉到他面前,“我把语冰带来见你。”   “叶……叶叔叔。”莫语冰对叶炳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场面太过戏剧化。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跟董滟的旧情人碰面,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类似于拜年见家长的方式。   叶炳微笑着对她说了“欢迎”,折身走回院里,招呼着他们进来坐。莫语冰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个曾经的卧底警察该有的城府和英武,他面色温沉,举止充满善意,对她这个毒贩似乎全无戒备,整个人看起来很瘦,走起路来也十分慢,莫语冰观察了一会儿,注意到他右腿微瘸,上台阶的时候甚至需要扶着墙。   “你叶叔叔的腿怎么了?”莫语冰悄声问郑煦。   “救人的时候落下的伤。”郑煦并没有上前去帮叶炳,“他从来不让别人扶。”   来的路上郑煦告诉过莫语冰,这些年他的叶叔叔都是怎么生活的。   叶炳几年前来到这间院子隐居,与警察生涯彻底断了牵扯,以前的同事也全都不联系了,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所谓的警察职业已经厌恶到了这种地步,而是当时他听闻刘局长走马上任,将整个市局纳入麾下,似要大干特干。不得已之下,叶炳立刻搬了家,谁都没告诉,只通知了郑煦一人,郑煦也有所会意,从未把他的住址说出去,警局里甚至无人知晓郑煦和叶炳还在走往。   郑煦能察觉到叶叔叔素来对刘局长的为人颇为不齿,只是不明白具体原因是什么,叶炳也从来没有说过,他很少再提起警察和毒贩的话题,取而代之的是经常跟郑煦说一些花草树木,日常琐事。由于轻度伤残,叶炳没有再找什么正式的工作,他一人吃住,花销很少,平时在社区当个志愿者,也很充实。   这片地段住了许多户人家,街上设了集市,格外喧闹,邻里间古道热肠,互相扶助,路边常有老人下棋,孩子们踢球冲撞,听着这些纷杂的声响,想必独居的生活也会拥有几分生气,大隐于俗莫过如此。   叶炳引着他们进屋,房里的陈设有点过于简洁了,唯有角落里的一张书桌比较扎眼,桌上搁满了东西。莫语冰走近的时候,装作无意地望了一眼,只见那些东西好像都跟这个独居的男人不沾边,有一座音乐竞赛的奖杯,几本边缘起毛的乐谱,还有一枚画着音符的指甲剪,压在一些裁下的剪报上……   莫语冰探头想看清报纸上的字,发现那是前些日子董滟以慈善企业家身份再度捐出一所小学的报道,大幅的彩色照片上,董滟手持香槟,笑容游离,眼神是莫语冰见惯的冷傲。   莫语冰不禁再次审视前方那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男人,该要有多大的愧意才能支撑着他十几年如一日地惦念着一个女人,不惜以这样孤清的日子来惩罚自己?    第五十五章 你跟我走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晚上,叶炳拿出了陈酿的茅台招待他们。郑煦是不会喝酒的,叶炳一边倒酒一边笑着抱怨,“这小子没劲,每次我劝他喝点,他都不肯,弄得我空有一瓶好酒都不知道该跟谁去喝。”   莫语冰极白的手指捏起杯子,忍不住接口道,“郑煦在我们酒吧的时候,吵着闹着要喝酒,生怕找不到来酒吧的理由,是吧郑煦?”   郑煦很没气势地瞪她一眼,脚已经在桌下踢将过来。莫语冰被他不知玩笑还是提醒式地踢了一下,也有些回过神,她不该提起酒吧的事,跟董滟有关的一切最好别碰。   叶炳却没有露出什么异常之色,眉目间全是对年轻人之间美好爱恋的祝福。   窗外一弯冷月,清净地挂在中天,爆竹声纷纷攘攘响在远处,如蒙着一层油纸。叶炳是个极其合格的主人,酒菜无不爽口而真诚,他谈笑风生,与莫语冰对酌,丝毫没有把她当外人。   莫语冰很清楚,叶炳早就知道她是谁的手下,数不胜数的肮脏毒品从她手中流经各地,以她的罪行足够坐一辈子牢。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待她以平常心,这荒谬到近乎失真的态度,令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一直都活在错觉里,其实她没有经历过那些血光纷飞的日子,没有开过一枪、触摸过一次毒粉,她就是个普通的女人,跟着恋人来到长辈家里过年,即使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却因了郑煦这一环而变得亲睦。   兴许是这种家的感觉令人艰于招架,莫语冰竟然渐渐喝醉了。叶炳的茅台劲道很足,就连她这个资深的调酒师都被撂倒了。她放弃了所有设防,就像真的身在家中一样,无需规行矩步,担心处处有陷阱和死亡,她只需搭在郑煦肩膀上,让他扶着她躺在客房的床上,替她脱了鞋子,盖好被子。   她真想每天晚上都这样被他照顾着,睁开眼他在身边,闭上眼他在梦里,她宁愿醉下去。   叶炳的酒量比她好太多了,虽然也货真价实地喝了不少,却只是面色微红,眼神依旧清朗。莫语冰睡着的前一刹,还看见他和郑煦在房门口低声谈着什么,样子颇为严肃。莫语冰想,他们谈论的内容该不会是要把我卖了吧,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安心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地感到脚腕处被系上了什么东西,细碎地摇晃着,她被那微麻的痒感弄醒了,心想那或许是一种带电的新型脚镣。她撑住醉得发疼的脑袋半坐起来,只见郑煦专心致志地垂头坐在她脚边,绕着她的脚腕摆弄着什么,她被他按住了一只脚,一时也起不了身,便很坏地踢了他一下,笑道,“你在铐我?”   “被你发现了?”郑煦系好了那件东西,和颜悦色地抬起眼,语气有如板上钉钉,“从此以后,你别想跑了。”   莫语冰盘腿坐起,惊觉自己左脚腕上多出了一根细链,镀银的链子如月光流溢,瓢虫细小的触角扎在她皮肤上,红得夺目的甲壳衬着她透白的肤色,像是星火坠落在雪地。   “你不是说,你弄丢了这根链子?”莫语冰没好气地问,“你骗我?”   “就骗你怎么了?其实我一直都带在身边,我捡到的东西就是我的,凭什么一定要拾金不昧?”郑煦顶回去。   “亏你还是警察。”莫语冰摩挲着瓢虫的硬壳,奚落道。   “当时,你还不是我的,我怕把它还给了你,我就再也不会拥有你的任何一件东西。”郑煦将手放在她手背上,专横道,“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你和这根链子,都是我的。”   莫语冰兀自嘴硬,“谁说我是你的了?”   “我不管,总之我用链子栓住了你,你哪儿也去不了。”郑煦头一回比她还强势。   “用链子拴住我?”莫语冰被他逗乐了,“你以为我是小野?”   郑煦上前去吻她,将她恼人的嘲笑堵了回去,或许是她嘴里的酒精过渡给了他,不久之后,他似乎也有了醉的迹象,说出了非常不清醒的话。   “语冰,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他抚着她脖子上被歹徒劫持时落下的细长刀疤。   莫语冰惊得吸气,“跟你走?”   “对,我想带你走,叶叔叔对我说过,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把心爱的人救出泥潭,我不想重复这样的遗憾。”   莫语冰闻言惨笑,“走去哪里?怎么走?你以为董滟是那么好糊弄的?不管我逃到哪里,她都会把我抓回来毙掉……以前我有个姐妹想摆脱董滟,我奉命去追她,其实偷偷帮着她逃掉了,可后来他们还是把她押回来,我亲眼看见她死在我面前……郑煦,你太傻了,如果你带我逃走,只会把你自己拉下水。”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既然爱上了你,我还能怎么办?如果你继续在董滟身边呆下去,只会越陷越深,我不能再看见任何毒品过你的手,也不能让你跟着董滟一起被捕,董滟迟早是会倒的,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   他说得没错,如果不跟他走,接着在董滟手底下得过且过,她莫语冰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但她不在乎自己的结局,她只是怕连累了他,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爱着的人就是他,她怎么可以让他有事?   “我们走不了的。”她只是摇头。   “走不走得了是以后的事。”郑煦捏住她的肩,“我现在只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年轻,果敢,光明,有着一份难得的稚气和愚勇。他完全可以是一个称职的警察,如一棵正在拔节的树,只有青空里的彩虹、原野里的向阳花才配得起他。   可他偏偏要来招惹她,她只是个满身污浊的女人,见过了太多黑暗,畏光症终生难愈、如影随形。   “为什么是我?”莫语冰低微道,“我有什么好。”   “你都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有多气人……”郑煦眼里蓄满了笑,“酒吧里到处都是火,我被烟呛得厉害,可是心里觉得特别兴奋,想着总算可以大展拳脚了,有人被压在酒柜下面,我过去救他,救得好好的,差一点就要把那个酒柜抬起来了,结果不知道什么人突然拽我一下,把我推得老远,抬到一半的酒柜又倒下去了,底下的人肯定被砸得很疼,我心想谁他妈妨碍我履行神圣的警察义务了?还没看见你,就发现刚才我站的地方掉下来一个着火的吊灯……”   他笑了一声,接着说,“然后我回头看到我的救命恩人,语冰,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有多漂亮,可能是你皮肤太白了,所以整个人都被大火照得通红,眼睛很亮,头发有点乱,但是乱得很好看,脖子上有伤口,断断续续往外冒血,但你好像完全不觉得痛……我急着救人,没来得及多看你几眼,可你当时的样子,我直到今天还能记得每一个细节,后来,我知道了你是董滟的人,但我有什么办法,我一生只被两个人救过,叶叔叔和你,我会一辈子敬重叶叔叔,也会一辈子爱你。”   他毫不犹豫地说他是警察,却又毫无愧色地倾诉着对一个毒贩的爱意。情与法的界限究竟在哪里,饶是沧桑练达如莫语冰,也难以看透。   “我想带你走,从现在就开始计划,叶叔叔或许可以帮我们,他跟我谈过了……语冰,你别老想着我们走不了,多想些开心的事,想想我们两个人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阳台种什么花,房间挂什么颜色的窗帘,周末吃酸菜鱼还是红烧排骨……”   “这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你不是说你喜欢危险,你应该当一个很好的警察,上刀山,下火海,而不是和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女人过那么平淡的日子。”   郑煦埋在她颈窝里笑,“和危险的人过平淡的生活,这才是我的野心。”   夜已深,这个有着与众不同野心的男人在等待莫语冰答复的过程中不小心睡着了,他熟睡的样子依旧温良无害,人如其名般和煦。   莫语冰看着他没有一丝杂质的面容,更加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罪恶。她不该用她的黑暗与寒冷去侵蚀他的光和热,可,若要她现在主动撤出他的怀抱,她也不能够甘心。   脑中有两个自己在天人交战,其中一个说着,别答应他,别给他带来灾难,而另一个说着,为什么不行?他是你今生可能幸福的最后机会了。   她难以入睡,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到室外去透透气。白梅的冷香如同墨色飘逸,在鼻端点染而过,她不怕冷,便在光溜溜的台阶上席地而坐,染霜的地面,粼粼的月光,映在雪白的她身上恍若无痕。   梅花甘冽的芬芳不知为何夹杂了一缕香烟的气味,一时清幽如洗,一时燃烧刺鼻,她四顾望去,这才看见叶炳静立在院子的斜角抽烟,影子瘦长,形容寡淡,指间的烟已经结了一条黑色的烟灰,几欲坠落,他却浑不知情,只是盯着地面,想着旁人不能参透的心事。   直到那支烟快烧到了手,他才回过神来将它捻熄,又站了一会儿,才往屋子的方向缓步走来,一眼便看到台阶上的莫语冰。   “叶叔叔也睡不着?”莫语冰立刻站起来,试图打了个招呼。   叶炳点头,打开烟盒递向她,温和道,“抽根烟吗?”   莫语冰有些迟疑,身为女人,被长辈邀请抽烟,好像不是什么特别常见的事。叶炳让她抽烟,这又间接证明了他始终都知晓她混黑-道的这个事实。莫语冰看着他递出的铁质烟盒,思索几秒,还是伸出手去取了一根。   她想,这或许是叶炳打算跟她开诚布公谈一谈的讯号。    第五十六章 临崖梅树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莫语冰点起了烟,坐回了台阶,薄雾在两人之间萦绕,叶炳一直没有说话,他嘴角叼着烟的样子有几分不羁和痞气,做卧底的时候,他也像她一样,在那样的世界里摸爬滚打过,沾染的小习气还是没有改掉。   过了很久,叶炳终于开口了,莫语冰以为他要说的是“请你放过郑煦吧”之类苦口婆心的劝诫,谁知他只是掸了掸烟灰,怅然问了一句,“她平时……吸得多吗?”   莫语冰无需反应也知道“她”指的是谁,而这个“吸”字想必不是在说吸烟。   “很多。”莫语冰实事求是,“她不信任除了毒品以外的任何东西。”   董滟对毒品的狂热是整个帮派有目共睹的,帮里真正吸毒的没几个,但即使是毒瘾最大的墨镜男子也无法理解董滟怎么会以一种近乎自残的频率将毒品摄入体内。   叶炳闻言,掩着脸久久无话,半晌,他也坐在了台阶上,摆弄着残旧的烟盒,张皇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想忘记自己是个卧底,我想过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在那里,我不是警察,她也不是毒贩的女儿……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可能违背我的职责,她父亲贩毒,警方一定要逮捕他,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只能被推着走……我不是在狡辩什么,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   “叶叔叔,你是警察,你是个好人,可是你对董滟做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原谅。”莫语冰托着腮,望着两人被台阶割裂成好几段的影子。他们竟然在这里促膝而谈,像是不缺共同语言的黑社会分子,又像是两个无可奈何的善良人。   其实谁又能说叶炳错了呢?不让贩毒者逍遥法外,这是他身为警察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负重望地完成了任务,警方授予他功勋,所有人都钦佩他,唯独有个女人将会记恨他一辈子,因为他将她最好的感情变成了一场骗局,将她赠给他的一颗心也钉上了耻辱柱。   “叶叔叔,你们大可不必两个人都这么痛苦,你为什么没有结婚?也许那样,遗忘会比较容易。”   叶炳摇头,“我没有想过那些。”   “过去的事既然没法改变了,那就看开些吧。”莫语冰肤浅地劝道。   叶炳却好像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突然问,“你和郑煦这次来,她不知道?”   “我和郑煦当然不会让她知道。”莫语冰说。   “那……她会不会追踪你们,也找到这里来?”叶炳开始天马行空。   “不会的。”莫语冰并没有给这个男人任何胡梦乱想的空间,“现在是春节,董滟不会追查我的行踪,这是她父亲传下来的习惯,她父亲势力很大,对部下们也很好,他自信没人会借着这个空档背叛他,也没人敢,这些你应该是知道的……郑煦每次过来都很小心,这次也带我转了很多趟车,前段时间码头那场火并,也就是郑煦受伤那次,给了董滟很大的机遇,她忙着巩固地位,注意力根本不在我们身上,我敢肯定她不知道。”   “是吗。”叶炳笑笑,手上却有些烦乱地将烟捻熄。   “叶叔叔,我不明白你是怕她来,还是希望她来,但我一定要告诉你,千万别对她抱有什么幻想。”莫语冰有几分着急,“她贩毒十几年了,对她忠心的人,她绝对不会亏待,可是背叛她的人,她永远都是心狠手辣严惩不贷,叶叔叔,她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董滟了,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你根本不知道她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叶炳望着地面黑白交错的月影人影。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们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见面了……董滟要是真刀真枪动了怒,是你想象不到的可怕!就算她来到这里,也不会是为了跟你叙旧,她会报复你!”   “如果能被她报复,也是好的。”   “这种事情不是开玩笑的!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不要跟她再有任何牵扯,我每天都在她身边,我很清楚,她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叶炳淡笑,并没有被她的话震住,或许他很清醒,他比莫语冰更明白世间某些定理。他从台阶上吃力地站起来,拖着右腿向前走了几步,“那时候,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可现在她……”莫语冰没有放弃说明。   “郑煦说你也是个好女人。”叶炳回过头来,“我希望你们能幸福,别像我辜负董滟那样辜负了他……我会尽力帮你们脱身。”   莫语冰闻言大感意外,徒然愣在那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我是毒贩,难道叶叔叔要助一个毒贩逃之夭夭?”   “你忘了,我已经不是警察。”叶炳转身离去,瘸着一条腿,背却挺得很直,像是临崖伫立的梅树,“郑煦很爱你,不要让他失望。”   莫语冰想着这最后一句话,肩负重任地回到房间。郑煦仍在酣眠,他身上仍有残伤,今天又舟车劳顿了一番,自是睡得极熟。   她放小动静坐到床头,轻轻摸着他柔软的发,听着他悠长的呼吸。明明那呼吸是如此确切,她却还是不太放心,毫无理由地伸手去推他,“郑煦,郑煦?”   郑煦半梦半醒地一缩,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她,立即温柔一笑,“怎么了?”   “没什么。”莫语冰莞尔,抚着他的额头,“就是想知道你还在不在。”   “我在。”郑煦将她的手移到唇上一吻,温热的吐息在她掌心蓄积,像是可以握得住的东西,“语冰,我会一直在。”   他眼中的硬质仿佛为她筑造了一座城墙,她可以放下所有武装倚靠着他。那个夜晚,她枕在他肩上说了很多话,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对他和盘托出。   她告诉他,她活在世上所付出的每笔代价,终日都在躲避死亡,也像是已经死亡,即使在梦里也是尔虞我诈、机关算尽……   她告诉他,她是如何失去自己曾相信的一些东西,底线降至她不堪承认的程度……   她告诉他,她是怎样被董滟收入军中,怎样被继父追砍、侮辱……她的母亲如何不告而别,弟弟如何死在她怀中,她拥有的支柱都轰然倒塌,激起了呛人的粉尘,不知将她染成黑或白,或是像他一样的灰色。   “你的眼睛很像我弟弟。”莫语冰盯着郑煦看,“他曾经是我最重要的人,现在,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郑煦,我愿意跟你走。”   第二天,郑煦和莫语冰匆匆赶回了家里,阔别一日的小野立刻扑上来蹭着他们的小腿。后来的时间里,郑煦始终在计划着如何带莫语冰出逃,把地图铺在桌上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不断用笔标注着什么。   通过他的解释,莫语冰才知道,叶炳说会帮他们脱身的话绝非空谈,在卧底生涯中,叶炳也有几个生死老友,分布在各个省市,均是有几分阅历胆识的人,未必不能匹敌董滟。他们同叶炳交情坚厚,可以作为郑煦和莫语冰的接应。   在这般紧锣密鼓的筹划之中,莫语冰只觉得内心从来没有这么焦灼过,一切看似险峻,却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如果顺利的话,她和郑煦就将从此远飞。然而,一旦半路出了什么差错,便是功亏一篑,万般成灰。   为了不让董滟起疑,假期过后,莫语冰回到了极昼酒吧,画上鲜丽的红唇,穿着勾人的短裙,执起杯器,刚调出一杯大红色的酒,就被向来喜爱这颜色的董滟接了过去。   董滟将酒一饮而尽,像是酣畅地喝下了谁的血,“语冰,下了班来我办公室一趟。”   几个小时后,莫语冰惴惴不安地敲开董滟办公室的门,静候指令。董滟翘着腿把转椅晃过来面对她,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上次进的那批致幻剂你还记得吧?交货的时间已经定了,还是由你负责,干得漂亮点,你的分红绝不会少,听懂了吗?”   “懂了。”原来只是一次工作分配,莫语冰暗笑自己多心。其实她对分红并不在意,她已将自己所有的黑钱都束之高阁,再也没有动过一分。   “语冰,这次交易很特殊,你知道为什么吗?”董滟咬了咬指上丹寇,明艳的甲油衬着难看的烧伤,分外吊诡。   莫语冰作势想了想,还是摇头。   “因为这会是你在我手底下的最后一次交易。”   “什么?”莫语冰一抖,全身的警报倏忽开启。   “我说过,只要你在我手里干满十年,我就放了你,让你自己决定去留。”董滟撑着转椅的扶手站起来,“现在十年期满,我不会食言,干完这票,你就可以选择你的命运。我想,你选择的肯定不会是继续呆在我这儿对吧?你和那个小警察,在医院缠缠绵绵了那么久,春节你也是跟他在一起吧?挺如胶似漆啊,我又怎么能横刀夺爱?”   “我和他只是随便玩玩,哪能当真。”莫语冰不信董滟真会那么好心,放他们比翼双飞。   “没当真?那太好了。”董滟大笑着鼓掌,“这么说,你还是打算对我效忠?别紧张,语冰,我说放你走,就一定会放你走,不过,既然你对那个小警察不是真心的,倒不如用他来帮我做点事情,做完这件事,你我两清。”    第五十七章 惨烈恩仇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不明白。”莫语冰周身的血液涌向头顶,她已经将那个答案猜了**不离十。   董滟轻浮地笑了笑,很快为她揭晓,“我碰巧听说,郑煦和当年的叶警官私交不浅,是极少数知道他下落的人之一,我要你从郑煦嘴里套出叶炳的地址,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董滟的话如一根带着棘刺的鞭子,疾风骤雨般抽向莫语冰心间,莫语冰痛得连声都出不了,就像被黏滑的毒蛇缠住了喉咙。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耿贵那里惹出了乱子,被董滟下令用皮鞭抽得体无完肤,她满身鲜血地瘫在地上,而董滟居高临下,冷如冰霜地告诉她,这次打她是为了不让她被别人打死,这是仁慈,而不是**。   此时,董滟就用同样的姿态面对着她,将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都称作恩典,“语冰,这是很划算的事,只要一个地址,你我之间就一笔勾销了,我是很讲信用的人,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爱谁就爱谁,你自由了,这种自由,连我都不敢奢望。”   莫语冰眼前一片漆黑,她不知自己怎会这样害怕。从前多少次,当她处在九死一生的险境中,对手子弹已上膛,枪口紧紧抵在她的太阳穴,那时她尚能面不改色,因为她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输。   可现在,恐惧竟如海啸般漫起,她用尽力气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从哪里听说这些?我从来不知道郑煦和叶炳有什么关系。”   “是吗?那现在你知道了。”董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耿贵提供的线索,我姑且信了。”   “耿贵?”莫语冰瞪着微红的眼睛,“耿贵那种人你也信?他是在算计你,他想让你不得安宁,你怎么能中了他的计!”   “是!他是在算计我,我用不着你来提醒!他告诉我这件事,除了想让我顾不上那批致幻剂,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要看看我和你是怎样撕破脸的,语冰,你是我的功臣,没了你,我就等于斩掉了一只手,对耿贵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没关系,我早就不成样子了,丢了一只手又算什么?不管耿贵想干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要那个地址,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   “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和郑煦只是玩玩,露水情人罢了,你以为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泄露给我?哈!”莫语冰拼死抵赖,“我没办法从他那里套出这个地址,你高估我了。”   “高估你了?语冰,我从来都没有高估过你,你有几斤几两,我都看在眼里。”董滟笑出了声,“那个小警察被你迷得魂飞魄散,你对他也像是动了真心,我很满意,你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必要的时候,你永远是最有用的……把地址给我,否则,你很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莫语冰仿佛盲了,耳边也听不见声音,只感到脑中有个巨大的风扇在急转,所到之处血肉迸溅,破碎成殇,她凄恻一笑,放弃了抵抗,“董滟,你杀了我吧。”   董滟哈哈大笑,端详了白如尸骨的莫语冰一会儿,啧声道,“语冰,我忍不住想可怜你,比十年前从你继父手里救下你的时候还要可怜……当时我看着你玩命地跑,好像马上就要一头栽进海里,你脸上倒是很冷静,最后干脆站住不跑了,是不是觉得死并不比活着更可怕?你继父的菜刀下一秒就要砍在你脖子上,是我救了你,让你活下来,现在你倒不想活了,求我杀了你?为什么?就为了爱情那个狗屁东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爱情没有半点用处,爱情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废物!”   “你要找叶炳,还不是为了爱情?”莫语冰声嘶力竭地顶回去。   “对,我曾经是很爱他,所以我现在加倍恨他,你在道上这么久了,总该知道有些东西不管你多么爱惜,到最后总会变成一件恶心的垃圾,踩上去都怕脏了自己的鞋!你想象不出来,以前我是怎样傻,他说我的手很好看,所以我更加用心地呵护我的手,弹很多曲子给他听,不为别的,只为了让他开心,可现在,你看看,看吧……”   她将发抖的双手伸到莫语冰面前,“现在我恨不得把这双手烧成一堆焦炭!”   莫语冰短暂闭目,避开她那双伤痕惨烈的手,“叶炳当时是警察,他没有选择,他也很后悔……放过他吧,也放过我……你想对他做什么,他还爱你啊!”   董滟双手突然攥紧,因吸毒而嶙峋的双肩猛地收缩,眼里溅出狠辣的光,“这是郑煦跟你说的?说叶炳爱我?真是十足的笑话!你们凭什么这样说,你们根本就不懂我和他的事!他是警察,所以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他怎样伤害我,总会有人站出来替他开脱,为他歌功颂德……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把我当成傻子一样耍,到最后还要借我的手漂漂亮亮地把我父亲送上刑场!那是我父亲!叶炳让我亲手毁了我父亲!大家都说,我父亲是毒贩,是死有余辜,对,他不是个好人,可我从小到大,他一直把我放在手心里疼着!无论他再十恶不赦,我也没有办法怪他……同样的道理,语冰,就算我是个天大的罪人,你都无法拒绝我的要求,因为我曾经对你有恩!”   “你对我有恩,我任你处置。”莫语冰呆滞地说,“可唯独这件事,我做不到。”   “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我完全可以再拿回来。”董滟忽然匪夷所思地笑了,“但我知道你不怕死,所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有郑煦才是你的命,如果你对我说不,我会让他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莫语冰如遭雷击,胸口传来难以负荷的绞痛,整个世界都在呼啸着退去……她被投入了炼狱,灼烫的罪之火焰永无止尽地炙烤着她,她看到自己种下的恶,看到一切灾祸都是由她铸成……   郑煦不该跟她有任何交集,她这样的人,像是一种瘟疫……   “董滟,你不要逼我太甚。”莫语冰脸上燃起苍白的火。   “语冰,你恨我?可是永远也不要忘记,当我为你拦下那把菜刀的时候,你对我有多感激……”董滟从身后亮出了一柄银色的手枪,寒光凛凛,锋芒毕现。   她将枪身调转过来,枪柄塞给了莫语冰,“说来巧得很,我跟你一样不怕死,你不想答应我的要求对吧,那就赶紧杀了我,只要你杀了我,就不会再有人逼你,不会再有人去害郑煦,我们大家都可以解脱了……开枪啊!如果你觉得向我开枪能对得起十四岁的那个你,如果你觉得你可以摸着良心对我忘恩负义,那就趁早动手!“   顿了顿,挑唇一笑,”或者,你还可以去报警,把我们那批致幻剂的交易时间通知给警方,但我向你保证,在交易之前,如果我还没拿到叶炳的地址,我一定会做掉郑煦。”   莫语冰尝着泪水咸味,握紧了那柄银色手枪,枪身就像带着利齿,在她手心疯狂啃咬,痛意连心,她用枪指着董滟,双手打颤,枪口左摇右晃,这是曾经救她一命的人,现在她却用手枪对准了这个人。   她试图开枪,尝试了许多次也没有成功。   “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把地址告诉我,我和叶炳的恩怨,就让我们自己解决。”董滟露出阴森的笑,在莫语冰缓缓垂下的枪口后,那笑意更深,“这就对了,这才是我了解的莫语冰,我等你的好消息。”   莫语冰魂不守舍地回到郑煦家中,郑煦正在逗着小野玩,看到她不对劲的样子,问,“怎么了,今天很累吗?董滟有没有怀疑你什么……”   莫语冰上前抓住郑煦的手,“郑煦,我们什么时候能走?越快越好,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了,你带我走吧……”   “这么急?出什么事了吗?”郑煦反握住她的手,“我就快计划好了,再等我几天,不会太久。”   莫语冰心神恍惚,“我不想再等了,现在就带我走,去哪里都好,我真的……”   她的下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脚边打转的小野突然狂躁起来,拼了命地用爪子抠着地板和墙壁,割出刺目的爪痕,然后疯了一般扑到郑煦腿下,歇斯底里地叫着跳着,郑煦极度惊疑,连忙蹲下身,“小野,你这是怎么了……小野?”   他们所在的位置靠窗,莫语冰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束红外线的光点已经移进室内,在郑煦眉心显现,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血流如注的弹孔,她无法再多说一个字。随着郑煦蹲下的动作,那瞄准他的红点也逐渐移动,定在他的脑后,将他柔黑的短发映得猩红可怖。   这是董滟的警告,董滟的筹码。   莫语冰走了一步挡住郑煦,以身体将那红点阻拦,小野在他们合力的安抚之下渐渐恢复如常,郑煦顺了顺小野不再竖起的白毛,轻声问,“语冰,究竟怎么了?”   “没有。”莫语冰冲他笑了一下,勾起的嘴角重如千钧,“什么也没有。”   莫语冰在一张便条上写好了叶炳的地址,反复看了很久,就像翻来覆去碾压着自己的心。她明明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惨剧,可她不能让郑煦死,她必须保住他。   心中用来量度是非的尺子被她堪堪折断,她无言地把这张便条放在了董滟的办公桌上。   董滟丑陋的手指将便条夹起,细看上面的每一个字,蔑然一笑,“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十多年过去了,她终于再次知晓了他的去向,可以好好跟他算一笔旧账了。    第五十八章 玉石俱焚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其实严格说起来,董滟并不是非要让莫语冰替她弄到这个地址,闯荡黑-道这么久,她董滟向来不愁探子,如果真的下决心寻找叶炳,也不一定找不到,可她就是要莫语冰来造这个孽,她自己的爱情早就完了,莫语冰怎么能比她美满?   这时,墨镜男子在门口咳嗽一声,走了进来,“老大,那位老板刚才来了电话,说希望更改交易时间。”   “为什么?”董滟左耳进右耳出地问。   墨镜男子将声音放到最低,“他说最近耿贵对他盯得很紧,至于我们这边……部署得也不是很周密,怕是已经走漏了风声,搞不好耿贵会从中作梗……”   “那就改时间吧。”董滟折好手里的便条,草草放进衣袋里。   “改到什么时候,请老大定夺。”   “就明晚。”董滟望着窗外,浮华霓虹如无根的海市蜃楼,“交易由你和语冰全权处理,明晚我要去一趟邻城。”   “老大,万万不可!”墨镜男子双手抱拳,“这次的交易非同小可,什么事都等到走完货以后再说吧……如果你想杀了姓叶的,大可以让弟兄们去办,绝对干净利落,一滴血都不剩。”   旁边的莫语冰突然难听地短笑了一声,无怪乎董滟需要女部下,男人们哪里会懂,其实董滟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叶炳的性命,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手将他了结,也不枉她恨他一场。   “紧张什么。”董滟挑起眼睛笑了,“你和语冰一直都是我最器重的人,大大小小的交易都是你们经手,这次又有什么不同?”   她转向莫语冰,“交易完成后,我也从邻城回来了,语冰,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自由身,你可以跟着那个小警察远走高飞,当然,如果他还肯要你的话,如果他不舍得把你送进监狱的话。”   说完她大笑特笑,直笑得泪如雨下。莫语冰虚脱地走出董滟的办公室,在门槛那里停了停,“董滟,听我一句,不要杀叶炳,你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都是独身,过得冷冷清清,他是对不住你,可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   “闭嘴!”董滟美丽却枯槁的一张脸登时扭成一团,她暴跳如雷,抄起桌边的花瓶就朝莫语冰掼去,莫语冰是她手把手铸造的一柄利器,现在终于准确无误地命中了她的死穴,她嘶喊道,“你给我滚!我不信你,我今生谁也不会再相信!”   莫语冰跨过了门槛,花瓶的碎片铺展在身后,像是从她身上剥落,她的一颗心也碎成了齑粉,茫茫散在风里,好一个玉石俱焚。   郑煦不会原谅她了,她将他最敬爱的叶叔叔送上了末路,哪怕这样的结局是叶炳所渴望的,也丝毫不能挽回她的罪孽。   据说,董滟去邻城找叶炳之前,曾经跟聂琼有过一次长谈。   聂琼应邀来到董滟房里的时候,着实不知道董滟用意何在。她们早已不是年轻时的好姐妹,可以一起挽手逛街,分享所有流转的心事。在应酬场上,她们无数次端着晶润的高脚杯,彼此说着含沙射影的体面话。   但这天,董滟却好像充满了对聂琼掏心掏肺的欲望,其直接原因或许是刚刚吸入了大量毒品,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幻觉,以为时光倒流,她和聂琼还并肩坐在当年的钢琴旁,互相攀比着四手连弹。   聂琼弹得总是不如她好,开玩笑地威胁她,“你要是不让着我点,我就把你那些秘密都说出去!”   董滟从来不担心聂琼把任何事说出去,她们曾是那么好,天真地信任着对方。即使后来董滟发誓再也不信任谁,可到了今天,她还是再度对聂琼敞开了心胸。她刚吸过毒,整个人像是一具过度兴奋的尸体,不断摇首摆尾,神神叨叨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她和聂琼早已不复往日,但唯独聂琼才明白她的过往,明白她被剜走的一颗心是如何溃烂成空。   聂琼坐在董滟房里,一边听她口齿不清地追忆人生,一边抽掉了整盒香烟。烟雾中满满的悼亡气味也勾起了聂琼自身的伤痛,她在极限时起身告辞了。董滟瘫在沙发上一个劲地癫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把交货时间和刺杀计划全部告诉了聂琼。   当晚,聂琼回家见到丈夫,本以为能够轻轻松松将这件事说出,但最后思虑再三,还是将它压进了心底。凭着青春时知交一场,她就不能在董滟背后捅刀。眼看着董滟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她没办法救下她,已经够惭愧了。   当聂琼低头避开丈夫,走上家中雍容华贵的大理石阶梯时,董滟已经只身驱车去了邻城,莫语冰抱膝蜷在郑煦床边的地板上,看着郑煦埋头钻研地图路线,心知那已没有意义。   冬天的寒气从地缝里钻出,像是吸髓的虫子,她的血液几乎冻得凝固……真怪啊,她明明是不怕冷的。   她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唯有董滟亲眼见到叶炳、亲手置他于死地,才不会加害于郑煦。可叶炳若是真的死在了董滟枪下,就什么都完了,郑煦不会再爱她,只会视她为蛇蝎,她的余生或短或长,都将活在他的憎恨中。   即使她现在报警,也没有办法改变董滟已经动身去找叶炳的事实,就算警方用最快的速度追踪董滟,在悲剧发生前赶到,谁又能保证这样一来,在暗处不会仍有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等待着郑煦?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相信今晚的交易平安达成后,董滟会放她走,不至于事后出尔反尔――因为叶炳一死,其余事物对于董滟来说都是灰飞烟灭了。那间倚梅而立的院落里,枪响过后,董滟和叶炳的爱恨得以了断,而她和郑煦之间,也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自从那天郑煦目睹了小野的狂躁和莫语冰的反常之后,似乎也意会到莫语冰有事瞒着他,但他还是一副沉静的模样,什么都不问,只是一心投入在那些错综的地图中,就像现在这样。他还未换下今天上班时的警服,板正的警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熨帖,这身制服他本该穿一辈子。此刻,他解开了领口的几颗纽扣,露出里面的灰色衬衣,闲闲坐在床头,全身的色调并不比灯后的暗影更明亮。   “语冰,我们可以从这条小路走……叶叔叔以前的同学在那里等我们……第一个歇脚的地方在山里……”郑煦用笔指点着,碎而执著地说啊说,仿佛要把这些路线全都刻进莫语冰脑子里,让她牢牢记住他们将如何逃出生天。   可他一定不知道,她早已断绝了所有希望,生与死仅有的差别,无非是后者更加容易。   他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乏味的计划,像个话唠一样,莫语冰打断了他,“郑煦,你陪我喝酒吧。”   “喝酒?”郑煦诧异地微笑。   莫语冰点了点头,不等他再说什么,便从墙角的纸箱里拿出两罐啤酒,最无味的那一种,度数很低,是郑煦勉强可以接受的。   打开易拉罐,莫语冰仰头喝下一口,那样冰的痛楚,带着入侵的苏打气味,嗝出了火药般的苦辣,鼻尖仿佛闻到了血腥和硝烟,火焰的烧灼气息以及海水的咸涩,她闻到自己逐渐腐烂,可是往昔依旧馥郁……   “郑煦,你喝醉过吗?你知道喝醉是什么感觉吗?”莫语冰含情脉脉将易拉罐送到他唇边,他刚硬的眼睛为她而柔化,她说,“醉了之后,看什么都是颠倒的、模糊的,再也没有对错善恶之分……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可以被宽恕的。”   郑煦轻易地醉了,酒精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迷魂剂,他黑色的警服贴着她白色的皮肤,却不是泾渭分明,而是混搅在一块儿,黏糊的,晦昧的,变成了莫可名状的灰色,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内心的净土已被这浑浊的世界染指得面目全非,但他们仍想用那颗心在世间活出一丝清白,哪管它多么渺茫。   郑煦醺醺然睡去后,莫语冰在他身边默默坐着。   床脚的电暖炉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像是夏天的蝉鸣。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家徒四壁的破砖房里,听着窗外无休无止的蝉声,给弟弟摇着蒲扇,哄他睡觉,她盼望他早早地睡着,因为再过一会儿,继父就会骂骂咧咧地回到家,想找个人撒火气,所有责难就只会落到莫语冰一人身上。   弟弟一无所知地流连在梦乡里,什么都与他无关。或许他会梦到姐姐,梦到自己长大成人有了足够的力量,能让姐姐过上无愁无忧的日子。如今莫语冰终于知道,她与那种日子注定无缘,但她很感激他曾做过那样的梦,不光是他,还有他。   她在郑煦额上一吻,“不要恨我太久。”   那根瓢虫链子被她取下,抛弃在床单一角,夜色映衬之下不再那样光鲜,就像一颗尘封的红豆。   她打开家门,屋外寒风一拥而入,窝在门边睡觉的小野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只看见缓慢合上的屋门,如同一张欲说还休的口。   莫语冰到达码头时已过了午夜,墨镜男子带人在仓库里清点了货物,买家的商船也停靠了过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轻车熟路。她不知道董滟此时身在何处,或许正在邻城的高速公路上疾驶,或许已经走近了那间地处闹市区的院落,静悄悄的深夜里只触得到清冷梅香,或许那柄银色手枪就抵在叶炳眉间,新仇旧恨,即将化为乌有。   码头上除了他们买卖双方之外,只有一些唯命是从的码头雇工,周遭未见一点风吹草动。藏有致幻剂的皮箱被搬出仓库,正要转到买家的商船上,突然之间,莫语冰屏住了呼吸。    第五十九章 咫尺深海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这是她的职业敏感,海浪簌簌摇动,树叶大规模战栗起来,她似乎察觉到某种变幻的红光照亮了远处的天空,甚至无需眼耳口鼻的反应,她也能接收到大事不妙这一讯息。   “警察来了。”莫语冰闭了眼睛,用不着她多说,墨镜男子他们也做出了判断,荷枪实弹的警察出现在视野边缘,商船上的买家当即作出指示,将船掉头开走,从始至终,这艘船没有沾到毒品的一点皮毛,自然可以撇清脱身。   墨镜男子咬了牙,眼里的寒光像是剧毒的蛇信子一般扫出,一柄手枪直捅到莫语冰脖子上,“你报的警!是你报的警!不然就是那个小警察在暗算你!”   “不是我。”莫语冰在那把枪的作用力之下拗着头,“我没有报警,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他也不会。”   现在不是揪出叛徒的时候,警察正在迫近,墨镜男子等人试图将箱子扔进海中,可是根本来不及,大批警力已经涌了过来,吠叫的警犬扑向了被强行打开的箱子,转瞬撕咬开一包包浓烈的香料,大把白色的粉末盐粒抖落出来……   董滟的仓库也遭到警察破门而入,仓库里还储存着少量的海洛因和可卡因,在劫难逃。   警方鸣枪示意,墨镜男子他们立刻举枪与警察对峙,莫语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她明白自己是逃不掉了,她这一生又何尝逃掉过什么。若她束手就擒,牢狱生活将会比死亡更加可怕,可若是负隅顽抗,也不可能有丝毫出路。   “算了吧。”莫语冰脸色灰败,看向墨镜男子,“放下枪吧,我们没办法了。”   无数枪口对准了他们,无数正义的眼睛剖视着他们,高举的喇叭正在说着他们的罪状,说着警方对他们的控制,说着这世界将会对他们待之以仁,只要他们放下屠刀。莫语冰认出了警方的领队恰是在刘局长手下最为俯首帖耳的一名干警,周围黑压压几十来号武警,密密匝匝的光亮肩章后显现出一张姣美面容,那是刘局长的女儿刘菁。   刘菁只是个资历尚浅的刑警,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可莫语冰很明白,眼前的场面正是刘菁想看到的。抢走她爱人的邪恶女毒贩,终于要降服在天网恢恢之下,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大快人心的事。   刘菁激动地盯着莫语冰煞白的脸,那白色像是被踩脏的残雪,无限丑恶。然后退到了后面,取出手机拨了郑煦的号码,急不可待地想要让他看看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郑煦!我们把董滟的人堵在了码头上,他们在交易毒品,被我们抓了现行!”她听见四周有摧枯拉朽的寒风,郑煦那边也传来了尖如凿耳的风声,“董滟这次是真的倒了!莫语冰也在那些人里面!你早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爸爸昨天刚得到情报,说他们会在今晚交易,果然没错!我们又拔掉了一根毒刺,我们赢了!”   郑煦沉默了许久,刘菁甚至疑心电话的信号出了问题,四周似乎都是空的,除了畅行无阻的悲风,什么也没有。   半晌,郑煦说话了,他的嗓音在风声掩映之下变得微弱,“为什么我不知道?”   刘菁缓缓道,“你和莫语冰关系密切,局里有意让你避嫌……郑煦,如果你早就知道今晚警方会来抓人,那我们一定不会得手,我说的没错吧?”   风声更大了,电话那头传来挂断声。墨镜男子及其随从仍旧举枪拒捕,不信回头是岸,在他们身后,只有一浪叠着一浪的海水,深黑色的波涛像是涂着苦胆毒汁的巨舌在吞吐。   警察领队的喊声在喇叭中变得诡异而怨毒,不像是真人发出来的,“如果你们继续执迷不悟,后果自负!”   “哈哈!你们警察都是些窝囊废,有种就冲上来逮我啊!我倒了,只要还没咽气,也会打得你们**乱飞!”墨镜男子笑得气都喘不过来,持枪的手紧了紧,脚下却虚晃着后退。   他也知道大势已去,什么都无力回天了,他逃不出警察的手心,但至少可以让那只手落下点残废,就算他死,也要拉几个警察一起进棺材!   莫语冰并没有放弃劝说墨镜男子放下武器,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这次能逃得出去,她也不想成为警方的瓮中之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郑煦,她没有办法再看他的眼睛,那双坚如磐石的、属于警察的眼睛。   墨镜男子不断退后,一排随从们也跟着他后撤,莫语冰别无选择,只能与自己的阵营同步行动,风浪卷上了码头,排山倒海地淋透了他们的衣服,蚀骨的寒冷夹杂着身上吃紧的汗,如同冰火交锋。   就在这时,警察后方突然传出一个娇嫩而欣喜的声音,“郑煦!郑煦你来了!”   莫语冰打了个寒战,霎时间面如死灰,脚步下意识地缩到后面,却不慎被什么东西一绊,她失去平衡,背部重重硌上了码头边缘的栏杆,半个身子都差点摔了出去。脚上的鞋子已经脱落,直直坠进海里,像是最无望的生命不断下沉。   海水似有巨大的吸力,莫语冰慌不迭撑住旁边一只半人高的铁桶,才得以胡乱稳住身体,几番趔趄推搡之间,那只铁桶摇晃着倾翻,从中泻出大片刺鼻的液体,在码头脏痕杂沓的地板上汇集横流,酽酽的色泽像是暗无天日的黑布死死蒙在每个人心上,令人惊恐、作呕。   首先作出反应的是在警方保护之下的码头雇工,他们吓得面无人色,“是汽油!汽油!啊……”   警方也愣住了,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就听得一声怪笑响彻了夜空,像是无数乌鸦扑打着翅膀飞入天际,还投掷下劈头盖脸的石子,墨镜男子把枪抛进了海里,“好啊!老子今天就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莫语冰知道他要做什么,骇然低呼,“不要……”   墨镜男子掏出打火机,笑得无限猖獗,信手一抛,震耳的炸响破开一切困局,将他们推入了彻底的死局,热浪急速扑来,喷天的大火一路绵延,肆行在这深夜的码头之上。   哭号声不绝于耳,持续的爆破声此消彼长,码头上货物众多,要烧起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张狂的火舌贪婪地摄取着养分,所到之处一片焦黑,那只装有致幻剂的箱子也被卷入其中,成了火的腹中之物,服下致幻剂的火焰更加癫狂,锐不可当,缥缈的烟气像是烧出蓬莱仙岛,烧出海市蜃楼……   黑色的夜,红色的火,那样尖锐的反差,呛人的气味如同隐形的烙铁印在喉头,警察惊惶的脚步声交错杂陈,像是不知方向的滚珠,时近时远,一片火海横亘在警察与毒贩的中间,谁也无法越过。   火的范围逐渐扩大,朝莫语冰他们逼来,事到如今,已是绝境,没有人还会在意他们的死活,大部分警察和平民已经撤到了相对安全的地带,至于他们这些毒贩,迟早是要死的,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墨镜男子身上已经着了火,像是随风舞摆的华服,他东倒西歪,在原地疯癫地转着圈,发出濒死的痛叫与狂笑,莫语冰的背依旧紧紧抵在生锈的栏杆上,铁锈和海水都散发着腥气,她用自己被海浪浇透的衣服掩住口鼻,茫然无措。   眼前的大火已经无法突围,火与海联手将他们包夹,墨镜男子一心赴死,竟然奔进了越烧越烈的火中,他没有什么可留恋了,今生选择了这条歧路,就不得不葬身在这样的结局里。可是莫语冰和他不一样,她还是放不下,她毕竟还爱着一个人……   几乎是风驰电掣的一刹那,她在火海的对岸看见了郑煦,只是很狭窄的侧影,被火焰衬得袅袅轻摇,他失魂一般四顾,却找不到目标,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飘离的声音越过火海传到她耳际,“语冰!语冰!”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是在大火快烧起来的时候才赶到,所以不清楚莫语冰站立的具体方位,更不知道她正在透过火焰的缝隙偷偷看他,像是最初一面回避着他的心意,一面悄悄喜欢着他。   这个火场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酒吧,他依然是当初那个无畏的警察,那时她救了他,同样也害了他,害得他如今这样辛苦而绝望地寻找着一个不值得的人。   他怎么也找不到她,竟然冲向了大火,他永远都是这样,要往最危险的地方去。他试图越过那片火海,却被武警拽住,刘菁的哭声飘在空中,“你还是想着她!你到现在还是想着她!”   郑煦想要挣开武警,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一阵烈风刮过,海上浪潮腾地跃起,在码头边缘与火焰相吻,莫语冰身边的随从纷纷作出了选择,有的倒进身前的火海,追求壮烈的死法,有的跳进身后的冷海,妄图一线生机。莫语冰双眼含泪,皮肤被映得灼红,头发在风中吹散,风吹旺了火势,也吹歪了火舌,露出一方角度,郑煦终于看见了她。   “语冰,你等我来救你。”他平静地喊着。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再也救不了她了,就算他也死了,还是救不了她。   他们中间隔着汪洋大火,蒸腾的热气如同滚滚洪流,将他们往相反的方向冲推,他们的心只隔着毫厘之地,仿佛勾一勾手指就能碰到,可是命运却给他们划出此生难越的天堑。是啊,他现在是爱她的,可是等到他知道,由于她的存在,使他的叶叔叔陷入了何种绝境,他就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她是多么害怕那一刻啊。    第六十章 一双红蝶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海水在莫语冰脚边舔吸,鬼魅般的手不断将她拉拽,眼前一时烈火,一时漩涡,何为天堂,何为地狱?她不想在郑煦面前惨死,也不该在他命里苟活,更不能让他冲进火海,与她一同死去。   郑煦挣脱了经验丰富的武警,不管不顾地奔向她,每一帧都定格在她眼中,她遥遥对他送了个微笑,当着他的面纵身一跃,闭着眼睛投入空阔的海水中。   冷,那滋味冷到骨缝中,可是她并不陌生。   她依稀记起,郑煦带着酒意睡去之前,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郑煦,真希望有一天,我和你可以在叶叔叔住的那种小院里安居,一辈子不知山外事。”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今日在咖啡馆中,刘菁一下下搅拌着手里的清咖,内侧的杯壁附着一层干透的褐色,细勺时断时续地碰着杯子,发出阵阵碎响。   刘菁冲面前的吴若初露出沧海桑田的倦容,“那场大火想必你也听说过,造成了很大轰动,总之太惨了……我们警方也有伤亡,三名刑警重度烧伤,其他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火是快天亮的时候才扑灭的,码头上找到几具焦尸,都是那些毒贩的,后来我们又在海里进行了打捞,发现了很多冻僵的尸体,那是深冬的大海,人体没有办法抵御那种寒冷,当时他们也真的走到了绝路,你想想,前面是越烧越旺的火,后面的海水也只会让他们慢慢流失体温而死,就算侥幸活下来了,也是一辈子逃亡的命……我常常琢磨,如果换作是我,会怎么选呢?不过,确实有个毒贩泡在海里坚持了很久,被我们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冻得舌头都动不了,我们送他去了医院,想等他好起来之后把他作为董滟一案的切入点,可是,他能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八楼的窗口跳了出去……那时董滟已经死了,交易现场的毒贩也几乎死光了,其余同伙早在听说交易败露后就逃得连渣子都不剩,只除了莫语冰一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莫语冰去哪儿了?你们没找到她?”吴若初作惊讶状。   “没有。”刘菁迷惑地摇了摇头,“既没看见活人,也没发现尸体,就好像是凭空蒸发了,难道老天都眷顾她,觉得她命不该绝吗?不过,这样也好,郑煦总能留下一点安慰,他相信她没有死,只要还相信,日子就没那么难熬。”   “他不恨莫语冰吗?莫语冰把叶炳的地址给了董滟,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叶炳死了吗?”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没有见过叶叔叔,只是经常听说他的各种事迹,警察们都在谈论,他当年是怎样单枪匹马打入贩毒团伙内部,用了什么计策取得毒贩女儿的信任,成功找到贩毒证据……辞去警职后,他又是怎样扶危济困,助人为乐,郑煦就是他从歹徒手里救下的……我虽然跟叶叔叔素未谋面,可我一直都像郑煦那样尊敬他,崇拜他,我知道他和我父亲合不来,所以我从来没有主动提出想见一见他,后来他搬了家,遁世隐居,我们大家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郑煦还在跟他来往着,直到码头大火的那天晚上,消防队和救护车赶到后,警局里突然下了通知,说我父亲接到了特殊情报……”   刘菁将“特殊”两个字咬得很重,脸上带着一抹嘲弄之色,“情报的内容是,女毒枭董滟有可能要去刺杀曾经的卧底警察叶炳,警方务必及时阻止。”   消防队的喷水枪正在高高扫射,郑煦跪坐在一片狼藉的码头上,脸上是被烟雾熏黑的痕迹,衬着极端的苍白。大伙儿刚刚得到警局通知,一片忙乱失措,刘菁一个箭步窜上去把郑煦从地上扯了起来,尖利的声音直戳到他鼻子上。   “我爸爸刚才在电话里说,你知道叶叔叔人在哪里对吗?快带我们去救他!董滟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地址?你和莫语冰在一起还没多久,叶叔叔就碰到这样的事,你敢说这是巧合?”   郑煦眼神空寂,只有远方还未扑灭的火焰投影在他眸中,半晌,他竟说出这样一句,“你不用担心,我几天前就已经通知叶叔叔离开。”   郑煦毕竟是警察,不可能毫无危机意识,从莫语冰的异常表现,他当然猜出了些什么。所以,他罔顾自己的性命之忧,将猜到的一切通报给叶炳,希望叶叔叔能逃过一劫。他一遍遍把地图上的路线灌输给莫语冰,或许也是怕自己横死,没法陪她走,她独自一人也能够顺利出逃。   可是,他恐怕没有料到,莫语冰最终会跳入无边无际的冷海,而叶炳也没有离开那间飘满梅香的院落。   警队以最快速度包围那里的时候,董滟和叶炳正在灯光扑朔的屋子里相对而立,董滟的银色手枪冷冷抵在叶炳心口的位置,手指牢固地扣在扳机上,仿佛下一秒枪响就会传来。   叶炳并没有抵抗,只是望着她执枪的手,那样惨不忍睹的疮痍,苟延残存的皮肉……可是他看着那只手的眼神,就像看着世间最美丽的东西。   刘菁站在一排武警的后面,想要上前又被拦住,梅花的寒香飘得到处都是,好像这里并不是逮捕要犯的现场,而是无喜无忧的仙境。警察冲进屋子的时候,董滟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绷紧嘴角,死死盯住叶炳的眼睛,像是要把他剜个干净,不知是不是刘菁的错觉,她看见董滟眼中有泪。   那样残暴的女毒枭,犯下了无数令人发指的罪行,居然还有眼泪,这不是千古奇谈是什么?   真正被警方的闯入惊动到的人是叶炳。他脸上惶恐乍现,被董滟拿枪直指心脏也不曾害怕的他,对前来解救他的警察竟然表现出极度的抗拒。   由于跟叶炳熟识,郑煦得以站到武警前面,去对叶炳说一些有助于解决危急情势的话,但是临到头来,郑煦却什么也说不出,因为说什么都是徒然了,叶炳在意的并不是自身能否脱险,他在意的只是她。   后来郑煦告诉刘菁,当天他站在离叶叔叔比较近的地方,能够隐约听见叶叔叔在对董滟说着语无伦次的话,大意是自己愿意做她的人质,只要他在她手上,警察就不敢拿她怎么样,她完全能够挟持他突破警察的包围,直到安全为止。   郑煦听见叶炳低声说,“用枪指着我的头,我知道后面还有个出口,你可以带着我从那里走……会没事的,我会帮你逃出去,到时候,你一枪崩了我,怎么样都行,现在先跟我走……董滟,我要你活着。”   董滟听完这些话,锋利的眼神忽然不见了,她放松了眉头,一寸一寸移开了手枪,没来由地冲他释然一笑,那抹笑容像是一簇白色的九重葛,淡雅温柔。   叶炳在那笑容里还未回神,董滟就将那柄银色手枪捅进了自己嘴里,千分之一秒内便扣下扳机。   “不。”他喃喃道。   一声巨响,一朵血花。她死在他怀里,带着无能为力的微笑。源源不断的血从她脑后涌出,自她嘴边流出,他徒劳地去抹,却越抹越多。血色如魔,他全身都被染透,两人像是双双葬在这血泊中的一对红蝶。   她黑色的长发飘散开来,如烟如丝将他裹起,他颤抖着贴近她的脸,“原谅我……原谅我。”   周围的警察收起枪肃立,她没有回答他,只剩梅香如雨,淅淅沥沥。   哪怕到了最后,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太爱他,还是太恨他。   “董滟真狠心啊……她就这样让叶叔叔看着她自杀,这才是最毒的报复方式,她就是要让他痛苦,让他发疯,我永远不会忘记叶叔叔当时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那样绝望,简直成了活死人……”刘菁几乎把咖啡杯都捏碎,“董滟死后,叶叔叔的身体很快就坏下去了,他身上本来就有不少旧疾,郑煦把他接到家里,一直照顾他,当时正是警方怎么也找不到莫语冰尸体的时候,她很有可能是还活着,但郑煦没有去追查她的下落,因为就算找回了她,她也是要坐牢的……两个月后,叶叔叔去世了,遗体的可用器官全部捐献出去,这是叶叔叔做过的最后一件善事。”   叶炳去世后不久,郑煦家的狗狗小野不知怎么回事走丢了,郑煦没日没夜到处寻找,却毫无收获,它就像莫语冰一样消失无踪,留他一人在这世上彷徨。又过了些时日,警局里突然出了大事,郑煦无暇再去寻觅小野,全身心投入了工作。   这一事件非同小可,继董滟之后刚刚在黑-道坐大的耿贵莫名被人设计,贩毒证据流出,除了藏毒的仓库被警方捣毁以外,还爆出耿贵与刘局长互相勾结的惊天内幕,众皆哗然。    第六十一章 回头无路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耿贵那只老狐狸溜得比耗子还快,刘局长却未能突出重围,不幸遭到革职查办,昔日穿着警服昂首挺胸位高权重者,如今坐在闷不通风的审讯室里,一盏大灯如警钟般敲在面门上,曾对他言听计从的小警官们正在恶声恶气地逼他招供。   刘局长打定主意厚颜无耻到底,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与耿贵那些瞒天过海的绝妙合作,直到女儿刘菁踏进审讯室,将身上的警服脱下来,冷着脸往他面前一摔。   “爸,你告诉过我,要做一个好警察!”刘菁站得陡直,“这就是你说的好警察?”   刘局长崩溃了,这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捶着审讯室的桌子失声痛哭,将他所有的罪恶都连同眼泪一起袒露而出,他交代了自己和耿贵联手完成的每一件事,其中就包括了针对女毒枭董滟而设下的陷阱。   刘局长入狱后,一名邵姓警官接替了市局局长之位,带头在全国范围内搜捕耿贵,整个警局全速运转,连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大批人马日夜盯守岗位,一有消息马上全局出动。   郑煦是里面最积极的一个,他工作时话很少,皱着眉研究每一条线索,每一份方案,可以连续几天不合眼,踏遍城市的每个角落去搜集一切可能用到的资料。他卯足了劲,作记录时每一次落笔都是恶狠狠的,力透纸背。   在办案过程中,郑煦不再是刘菁记忆里那个柔顺的样子,而是双眼如炭,目光如炬,采取的所有行动都有极强的目的性。他的女友是黑-道中人,因此,他或多或少对那些黑-帮人物有一番特殊的了解,最后,正是在他的直觉搜索之下,警方锁定了耿贵的方位。   耿贵向来狡兔三窟,在警方到达之前试图溜往另一个藏身地,却在半路被警车包夹,耿贵手握冲锋枪,摇晃着枪头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他报复式地将枪口移向郑煦,狂吼道,“是我玩死了莫语冰,怎么着?她早就不知道下到第几层地狱去了!你以为你自己能脱得了干系?如果不是你,她也不至于落得……”   郑煦没有让耿贵说下去,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枪,不带一丝表情便断然射击,弹道精准,一枪毙命。   耿贵的冲锋枪却没有任何反应,只随着耿贵倒塌的身体咣当落地,经过警方查看,才知道枪里根本没有子弹,耿贵在亡命途中就弹药已罄。   郑煦捡回一条命,警方围绕他不打招呼就擅自开枪的举动进行了批评教育,但他毕竟是立了功的,邵局长已下达了指令,很快就会为他升职,然而,等到刘局长一案基本消停后,郑煦却提交了辞呈。   “你都不知道他有多优秀。”刘菁玩着杯垫,“以前上警校的时候,他没有哪一门功课不出彩,参加工作后,无论哪里发生险情,他都是第一个报名上前,永远冲在最不安全的地方,我曾经无法理解他的勇敢……如果没有莫语冰,他会是一个很棒的警察,未来不可限量,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怪他,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辞职……后来他对我说,刘菁,你爸爸入狱之前,你明知道他是重罪,为什么还一直替他求关系,找门路,希望他能判得轻一些?听了这话我才明白,是非黑白真的说不清楚,法是至高无上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又能拍着胸脯说自己违抗得了感情?”   吴若初喝着极苦的咖啡,不知怎么就想到魏念萍的案子。有了感情就有了弱点,没人知道该拿自己的心怎么办。   “后来郑煦就去旅行了,他没有明说,但我觉得他肯定是去找莫语冰的,小野是找不回来了,现在,十年过去了,小野肯定已经不在世上,不过莫语冰还有希望……”刘菁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灯,“莫语冰是通缉犯,如果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必须铐她,但如果她此时此刻跟郑煦生活在一起,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制约牵绊,我想,我也会祝福他们……我如今过得很好,两年前结婚了,你看,我已经怀孕四个月,等孩子生下来,我会带着孩子去探视我父亲。”   刘菁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穿着黑色的警服,微隆的腹部看上去并不明显,吴若初浅笑,“你能过得好,他们两个一定会很开心。”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说出来好过多了,我可以放下了……”刘菁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你找到了郑煦,一定要让他跟我联系,我想知道他好不好,也想让他知道,他离开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做一个警察,我依然很骄傲我是一个警察……”   当她注意到吴若初的眼光短暂停留在她的肩章上时,她笑了笑,“职位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想为大家做点实事,每天躺在枕头上才能睡得安稳。”   “刘小姐,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警察。”吴若初喝干了杯里的咖啡。   那天结帐时,店里一位服务生大姐忽然迎了上来,递给刘菁一张喜气洋洋的结婚请柬,原来这位大姐的女儿曾是刘菁经手过的一个案子的受害者,承蒙刘菁讨回公道,心怀感念,诚心邀请刘菁来参加婚礼。   刘菁用手徐徐抚过请柬上灿烂的金粉,和悦地笑了,那一刻,吴若初看见她身上散发出一片温暖人心的柔辉。   临出咖啡馆时,天色暗下来,刘菁望着初升的月亮,停住了脚步。   天之涯地之角,都是共享这样一轮明月。   “也不知道莫语冰到底还活着吗……”刘菁自言自语。   吴若初不会告诉她,其实莫语冰的联系方式就写在自己包里的笔记本上。莫语冰依然活在世上,一去经年,久得好像已经过够了一生,所以她回来了,决意自投罗网。   十年前,莫语冰逃离那场大火,跳入了凛冬的海水,海上浮冰横陈,她一时向下坠落,一时又被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着不断挣扎,风浪没顶,四周都是咸咸的味道,整片海都仿佛灌满了血,只要她一呼吸,那些血就朝她的嘴里涌进来,她如同饮血的兽,她罪无可恕。   她被劲风推来送去,被浪潮挤压得每一根骨头都要断开,也不知道自己漂到了哪里,到处乱抓的双手终于触到了某个切实的东西,可以让她勉强半浮于海面,她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只是为着能够大口呼吸而感到一丝侥幸,抬起满是血丝的一双眼,才发现手上攥住的是一只掉漆的栏杆,焊接于一艘商船的外壁,赫然就是刚才正准备跟他们交易致幻剂的买家商船。   莫语冰就这样握紧那道栏杆,她活下去仅有的凭借就在这里。海水吞吃着她的体温,榨干了她呼出的每一丝热气,这是她习惯的冷意,她不在乎。   商船的体积很庞大,船上的人根本注意不到船底竟有这样一个幽魂般苍白的女人在做着濒死的努力。莫语冰还是无法像她的弟兄们一样,把死亡看成是气节,只要一想到死去之后就会忘记郑煦,她紧攥的手又更加用力了。   她随着那艘船抵岸的时候,已经几乎和死人无异,但即使她变了鬼,也还是保持着那份草木皆兵的警戒心,她趁着夜色避过船中人的眼睛,吊着一口气爬行,烂泥湖了一身,在体力透支之前终于卧倒在了一片浓密的树丛中,用枝叶将自己盖了个严实。   没有人发现她,直到第二天,一位半瞎的阿婆扶着树干经过,听到她微不可闻的**,才好心地将她救起。   阿婆看不清她的长相,也不太关心贩毒之类的新闻,只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阿婆给她熬粥喝,升起暖暖和和的柴火替她烘屋子,还给她捎来许多解闷的报纸。   莫语冰把报纸上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读给阿婆听,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仿佛屋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两个月后,她从报上得知叶炳去世的消息,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阿婆的家,临走前设想了千言万语,却没有留下半个字,不告而别是这萍水相逢最合适的结局。   经过一番躲藏辗转,莫语冰潜入了郑煦家附近。这里是警方重点监视的地方,但莫语冰仍是闪过重重关卡溜进了楼里。   正是上班时间,郑煦不在家,透过老式楼道的窗户,莫语冰只看见了屋里团团转的小野,她咬着嘴唇,手指用力地顶在窗玻璃上,指节发痛,正要逼着自己离开,小野忽然发现了她,如水的眸子与她四目相对,白色的毛像是被风刮过一般抖动着,它一下子狂野起来,飞也似地跳向那扇窗子,撞击着隔断她与它的那扇玻璃。   莫语冰哽咽着对它说,“小野,别闹了……”   可是小野不听,依旧嘭嘭地在窗户上乱敲乱捶,尖尖的爪子在玻璃上刮出一条条绽开的闪电,屋梁上的灰尘纷纷下落,这么大的动静难保不把警察引来,莫语冰用目光在小野周身抚过最后一遍,狠了狠心转身离去。   回头路在她身后节节断裂,她踏上了长达十年的逃亡生涯。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小野竟然那么聪明,后来不知用什么方法打开那扇窗子追了上来,就此走失。    第六十二章 寻找郑煦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往后的经历在莫语冰记忆中都是一些破碎的胶片,她只记得自己沿着郑煦原先计划好的路线逃到了外省,郑煦在地图上画出的每一个记号都深深印在了她脑子里,她顺利地找到那些藏身与接应的地方,甚至与叶炳的老友打上了照面。   由于当时叶炳已死,老友无法与郑煦取得联系,所以莫语冰来过又走的事情,郑煦一无所知。后来,她好像是半骗半混地上了一艘外国船,在船底的仓库里闻着霉味腐味,吃着残羹剩饭,睡睡醒醒地度过了大半年时间,最终偷渡到了地球的另一边。   因为没有身份,莫语冰四处藏匿,为了在这个国家待下去,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屈辱的事情都做过,她昼伏夜出,皮肤更加白得骇人,有时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早就成了一具骷髅,连半丝活气也无。   然而她还是要活着,她就是要活着。   她对吴若初说,“我就这样度过了十年,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换作是别人,恐怕早就自我了断了,那样反倒是一种尊严……可我居然到了第十年才想起来要结束这一切。”   吴若初联想到了自己。其实在魏荣光走后,即使是最熬不过去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死。她是那么自大的性子,死也要重于泰山,她可以为了他而付出生命,却不可以被他击溃。   但莫语冰的想法却跟吴若初不一样。   莫语冰之所以执意活下来,是因为她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少了,除了这条命,只有她对郑煦的回忆还没有被消磨。如果她死了,就永远也想不起他的好,她会生生世世在炼狱里受刑,可他不会去那里,相反,在这人间,他们至少还可以仰望同一轮月亮。   莫语冰的执念终止于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她像往常一般无所事事,坐在乌沉沉的房间里,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浏览电脑上的网页,每个字都没有落在意识里,后来,她误打误撞地点进了一家很老的华文网站,乱翻乱看,竟发现了十年前做的一期专栏,主题是当代年轻人的感情观。   网页正中嵌着一段视频,莫语冰点开,在视频末段震惊地发现了郑煦,他站在镜头正中央,如同穿越时光而来,身穿平整挺括的灰色大衣,微低着头,笑容静好。   记者将话筒伸向他,“如果你爱着的人站在悬崖边缘不肯回头,你会怎么做?”   他语气无限果决,“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救回来!”   那一晚,在十年流亡中变得日渐麻木的莫语冰,跪在房间角落,对着一面冷墙嚎啕大哭。   他没能救得了她,她没给他机会。她是这么残忍,竟然没有留给他一点可能。   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太晚,既然他的心愿是救她回来,那她又何妨得救一次。所以,她回到了这里,再过些日子,她会在阳光下走进警局,也许那样,她可以完成他对她最后的救赎。   “你在那段视频里有没有看见我?”吴若初神色微黯。   莫语冰闻言若有所悟,眯着眼打量了吴若初一会儿,又偏着脑袋想了想,这才笑了出来,“我想起来了,那时候聂太太还是个小姑娘。”顿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你最后……真的跟那个人一起跳下去了?”   吴若初被她问住了,许久才垂眼答道,“我不知道。”   莫语冰自首之前,吴若初能做的只有大力帮她寻找郑煦。询问刘菁无果后,吴若初又凭借事务所的资源找到了多年前把郑煦赶出家门的父母。   这对夫妻如今已然长期分居,各自逍遥,那位生物学教授身边带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干女儿”,听到吴若初提起郑煦那个不孝子,当即一搂“干女儿”的肩膀,把吴若初轰出门外,说是早八百年就不知道那个混小子野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个好警察,一边抓犯人一边把犯人往床上带,他们家不需要这种败坏门风的儿子。   郑煦的母亲就显得热心多了,她躲在屋子里抽大麻,把聂太太当成贵客,说自己不能提供线索很抱歉,作为补偿可以请聂太太抽点好的,吴若初嘲讽一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事务所设在外省的网络又给吴若初提供了郑煦辞职之后在旅行中居住过的若干地点,吴若初派人逐一查证,均是人去屋空。   周边的人都说记得郑煦,他为人善良,虽然性子很静,行事却热情稳健,附近若有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发生,他都会倾尽所能地出力,每个人都对他表示赞赏和感谢,可是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下一站又是什么地方。   这个结果令吴若初有些意外,按理来说,事务所的效率还是不错的,只要是身份明确的人,应该不会找不到,可如今郑煦就像一滴无色的水,汇入了人潮人海中,遍寻不获。   当寻找陷入瓶颈时,聂琼喊了停止,原因是她丈夫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而且再找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吴若初怀着歉意把聂琼的决定通知给莫语冰,莫语冰听了仍是浅浅一笑,冰面化水,自在荡漾。   她同样自在地走进了警局,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阳光凿穿了薄云,洋洋洒洒照在她身上。   她对吴若初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找到他也好,我可以尽情想象,他现在一定过得很快乐,是个受人景仰的楷模,有圆满的三口之家,曾经的黑暗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聂太太,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事。”   得知莫语冰自首的消息时,吴若初正在工作中,准备把一个委托人带到市里的净水寺去跟他要找的女人见面,那女人如今已成为了寺中一名心如止水的尼姑,戒掉了所有贪恋嗔痴。   明知尘缘已尽,可是这个男人还是买了大朵大朵她过去喜欢的勿忘我,要带去送给她。   男人开着自己的车子,载着吴若初一同去净水寺,只是驱车时略有些心神不定。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他打开了车上的CD播放器,一首粤语老歌淌遍了车内,如流年一般苍茫:   “云飘飘,散与聚只跟风向……旧日憾事怕未能偿,全世界变了样……只怕不再遇上……”   素昧平生的一男一女就这样坐在驾驶与副驾驶的位置,想着各自的心事。吴若初望着窗外逐渐趋近的净水寺,不知所谓地摇了摇头。“只怕不再遇上”,可是就算再次遇上,他和她又能怎么样呢?   净水寺石砌的外墙一片洁白无瑕,吴若初下车的时候,她的委托人还犹豫不决地坐在原位,攥着方向盘不放,方向盘皮套上印出一处处混浊的汗印子。   吴若初耐心等他调整心态,在车边踱了几步,突然,她迎着呛眼的阳光,望见净水寺大门走出了一行三人。   其中一人是前不久在社交晚宴上碰过面的袁劲,他穿着高档西装,用手恭顺地搀扶着一名颈挂佛珠的父辈男子,在他们身侧还有个助手模样的年轻人,垂手侍立,满脸堆笑。   真正吸引吴若初目光的并不是袁劲,而是他以孝子姿态搀着的那个人。   她没有见过梁忠文,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曾在她噩梦中出现过无数遍的名字,横亘在她和魏荣光之间永远难以消除的障碍,她现在连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就是因为梁忠文的存在,她没办法得到她的幸福。   梁忠文年近六十,岁月催人老,看得出他的健康已经闪出了一些不良讯号,背微有佝偻之态,面上的颜色也不是很好看,神情却是一派安宁,如被佛光普照一般。   听说前些年梁忠文的妻子因意外去世,从那之后,他就开始参佛,时常吃斋诵经,商场上的凌云壮志也减去不少,到了这一两年,大部分生意都是交付继子袁劲和徽野一位姓卞的股东完成,重大事情再由自己把关。   袁劲搀扶他的殷切模样就可以说明他们这对半路父子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保住这份融洽对袁劲来说无疑是有好处的。其实梁忠文的身体还没有坏到不能独立行走的地步,可袁劲偏偏要表现出感天动地的孝顺,唯恐路人不知。他躬亲护送梁忠文到净水寺来完成了拜佛的例行公事,展示着自己承欢膝下的高超本领,昂首阔步,仿佛四面都有人夹道欢迎。   他们三人正走向停在路旁的私家车时,袁劲忽然用他极其精明犀利的眼光发现了不远处一位高贵的太太,她杵在灰尘飞舞的路边,眼神的落点竟是他身后的老继父。   吴若初出神地观察梁忠文的面部表情和一举一动。   其实魏荣光和他父亲长得并不是非常相像,魏荣光的外貌更多的是像母亲。而他真正和梁忠文相似的地方,是神态和举止――抬眼时的角度,抿唇时的弧线,迈步时的幅度,甚至夹烟的小动作,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果然是血亲,即使只在五岁时见过父亲一面,魏荣光却依然拥有这么多与梁忠文殊无二致的特征,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换了旁人,或许并不一定能看出他们父子之间如假包换的神似,可吴若初毕竟对魏荣光太过熟烂,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第六十三章 潜伏生涯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当吴若初注意到袁劲正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慌忙收回心神,整个人回到了聂太太这个身份上,露出了疏离的交际微笑。袁劲大步走到吴若初面前,眼里闪出狭仄的光,友好地伸出一只手,“聂太太,巧得很,你也来寺里烧香?”   说着,袁劲有意无意地往吴若初身旁的车里瞟了一眼。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看上去比吴若初稍大几岁的男人,论风度气魄应该不是司机,发现吴若初遇到了认识的人,所以并不下车,置身事外地坐在车里,一手是汗地摩挲着方向盘。   车的后座还放着一束滴水的勿忘我,蓝色的花朵充满诗意,配吴若初倒是刚好。   袁劲认为自己的双眼像是大功率的扫描仪,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净水寺对面的一座宾馆,听说这座宾馆卫生舒适,有雪白熏香的床单和二十四小时热水,在业界口碑良好,像净水寺一样都是善男信女的圣殿。   吴若初随便与袁劲握了一下手,并从他滴溜转动的眼珠中领会透了他的意思,他把她当成是风流快活的富家太太,在外面包养了情人,可能还不止一个,今天就是出来幽会的。本来么,这种事情在有钱人家也不新鲜了,不出来花的才是不正常。   袁劲的笑容中有一种窥探奸情的含蓄快意,吴若初也懒得去撇清,就算袁劲误会,又与她何干?她只是笑笑,“我哪来袁总那么好的兴致,对了,我倒是不知道袁总也信佛。”   “不是鄙人信佛,是家父一片虔诚。”袁劲退后几步,将梁忠文引见过来,“爸,这是夙达集团二少爷聂鼎的夫人……聂太太,这是家父梁忠文。”   “梁先生,久仰。”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强笑地咬着牙根。   梁忠文极其友善地点了点头,声音虽浑厚,却带着一丝中气不足,“聂太太,徽野刚迁到这边,还是新人,希望夙达能够多多提携,我们一直都渴望能和夙达进行合作,如果未来有这个机会,我们将无比荣幸。”   “哪里,我们也需要徽野多关照。”吴若初说着场面话,心里却在想,如果魏荣光也在这一行人中间,他和她会如何相对?装作不认识,完全不看对方,或是面面相觑,就好像还是以前那两个傻子。   从净水寺出来后,吴若初步行回家,脑子里乱哄哄地想了许多,最后打了个电话给岳皑,想问问她最近有没有从卢凯那里听说什么关于徽野的事。   岳皑一听这个问题,立刻拉开了话匣,“若初,我跟你说,卢凯的公司前段时间不是跟徽野有合作的意向吗?可你猜怎么着,昨天卢凯刚告诉我,他们公司的提案突然被徽野给否了,两家的合作也搁置了,卢凯很吃惊,想挽回又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后来才想起魏荣光也在徽野,说不定能攀上点关系,虽然这么多年没见了,当年也纯粹是点头之交,但卢凯还是想去碰碰运气,谁知道在前台一问,人家告诉他魏荣光被袁总派到邻城去办事了……你也知道,卢凯和魏荣光以前最多也就是认识,就算魏荣光没去出差,也不见得会给卢凯开后门,卢凯也很清楚这一点,又怕跟魏荣光打了交道,就会扯出我的存在,我现在可是藏在金屋里见不得人的……所以,这事就这么算了。”   吴若初闻言一时沉默,她不知道卢凯的提案被否说明了什么。   她私心里并不希望魏荣光和卢凯有什么牵扯,他们毕竟是一个大学的,魏荣光的妈妈是杀人犯的传闻,卢凯肯定也听过许多,一旦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传到徽野,传到梁忠文的耳朵里,对魏荣光会造成很不乐观的影响。   “卢凯他……对魏荣光的事情知道多少?”吴若初试探着问。   “他只知道魏荣光的妈妈杀过人,学校里的版本很多,传得神乎其神,没几个是跟真实情况沾边的,你放心,就算卢凯说出去,别人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案子。”岳皑柔声安慰她,“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他,我答应要替你保守的秘密,一定会守住……若初,你知道的,我是爱卢凯,可我一点都不信任他。”   几日后,魏荣光风尘仆仆从邻城归来。   他对着公司的玻璃门整理了一下领带,就低头踏入门中。   穿行在徽野的大堂里,身边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逐个点头回应,前台的姑娘、财务部的眼镜会计、做清洁的阿姨、市场部抱着资料的助理,还有几年前将他招入公司的那位人事部主任也出来迎接他,说他为袁总跑了一趟着实辛苦了。   魏荣光仍记得此人当年看他简历时鸡蛋里挑骨头的模样,如今的恭敬有加,早已不同往日。   魏荣光回到生产部的办公室搁下自己的东西,总算抽出时间喝了一口水,坐下来逐页看完出差期间堆积在桌的文件,做好本职工作。秘书将他已阅的文件收走后,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是来自顶楼的内线,说梁忠文现在要见他。   魏荣光应允,挂了电话起身走出办公室,穿过走廊和无数格子间,埋着头进了电梯。   埋头走路,这是徽野的总部迁到本市后,魏荣光强迫自己养成的一个习惯。他在徽野人眼中的形象本就低调,因此完全没人对此提出什么疑问。   徽野总部原先的驻地是首都,魏荣光五年前去了那里,新城市,新环境,新身份,没有任何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底细。经过了一些辛酸碰壁,他弄到了天衣无缝的假证件,利用它们叩开了徽野的大门。   他的过去被一笔抹净,不会有谁挖到他的出身,再加上他行事素来不露锋芒,不招惹太多目光,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在众人眼中纯粹是个朴实肯干的员工罢了。   如今,这个小员工已经羽翼渐丰,坐在了生产部主管的职位上,公司里竟还是没什么人对他产生戒心,他太过滴水不漏,不触犯谁,不危及谁的利益,只是交出一份份无可非议的成绩单,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微笑相迎,那种微笑总会让人误以为他真的在跟你推心置腹。   魏荣光还记得自己刚到徽野上班的第一天,人事部主任带着他和其余新人一起去董事长梁忠文的办公室报到。来徽野应聘之前,魏荣光做好了比较周全的准备,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全都隐藏起来,捏造了包括籍贯、家庭成分、毕业院校和任职经历等个人信息,却唯独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他没有用假名,一方面是由于名字比较容易穿帮,如果他有朝一日碰到了以前认识的人,那人却发现他居然换了个名字,多半就会招致怀疑。再者,他知道自己的名字非常普通,难以引起什么联想。   饶是如此,当他第一次站在梁忠文的办公桌前作了自我介绍,暗暗攥紧了拳头注视着他的亲生父亲时,他还是怀着一丝妄想,渴望着父亲听到这个名字,会认出他,戳穿他,早早地将他的复仇扼杀在摇篮里。   那会是他的解脱,他可以不用在这条岔路上继续走下去,不用成为无限运作的仇恨齿轮,或许他会回去找若初,如果她还肯原谅他的话。   当时,他穿着一件洗旧了的衬衫,一双很土气的运动鞋,目光透着韧劲,整个人寒酸却沉稳,他的父亲戴着劳力士金表,西装革履地检阅着桌前的各色新人,魏荣光站在最后一个,他字字清晰地对父亲说,“董事长你好,我叫魏荣光。”   哪怕他的人生有过那么多惨痛的失去,他却依然很没出息地寄希望于他的父亲,如果梁忠文听见他的名字,立刻就想到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多年前的“小荣”,魏荣光或许会试着谅解他,虽然这很难,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真的。   可梁忠文听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像面对其他新员工一样,带着领导者的笑容看了魏荣光一眼,转着笔一颔首,露出认可的表情,魏荣光作为回应微微鞠了一躬,心中却开始冷笑,决定从此以后加倍恨他。   后来魏荣光才知道,自己的名字确实太过常见了,整个徽野上下竟有两人跟他重名,他们分别是采购部的一个老职员和一名车间技工。   魏荣光来到徽野快五年了,这两名员工都没有升职,仍是埋首于他们做惯的那些工作,唯独魏荣光渐渐高升,游刃有余地栖身于公司中坚一层。他向来是一味耕耘,貌似对职位高低毫不关心,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尽头会是哪里。   在首都打拼的日子无风无浪,除了内心的痛苦,他没有别的危机,直到两个多月前,他惊闻公司即将把总部迁至董事长梁忠文的家乡,这意味着自己也要跟着回去了。   没有人比他更想家,也没有人比他更害怕。   电梯“叮”一声停在顶楼,魏荣光看着自己的双脚缓缓走到一扇门边,他抬手敲门,里面的人说了请进。    第六十四章 父子相对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如今,魏荣光已经可以毫无异色地面对梁忠文,心里的憎恶越是噬咬,脸上偏偏越是不动声色,有生以来,他最擅长的一件事无非是把自己深深地藏住。   门开了,办公桌后的梁忠文攒了厚厚的抬头纹,望着桌前立定的魏荣光,满意地说,“我仔细看了一下你说应该否决的那家公司的提案,你说得没错,他们的提案确实有一些细节上的弊端,这一点只有你看出来了,小魏,你真是细心啊。”   魏荣光谦逊一笑,“董事长过奖。”   梁忠文说的那份提案来自于卢凯就职的公司,其实这才是魏荣光私下力劝梁忠文否决提案的最主要原因。   总部迁到本市后,魏荣光被发现身份的可能性无疑大大增加,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整整二十四年,根本无法保证自己走在大街上是否就会碰到旧相识,被问起近况,被扯出旧事。如果有一天,梁忠文从谁的嘴里听说他是当年恒遇汽修厂的年轻老板,是魏念萍的儿子,他走到今天所搭好的每块积木都将毁于一旦。   当他在新总部成立仪式上捕捉到卢凯的身影,并听闻卢凯是来自于一家潜在的合作公司时,他就立刻处在了极端的戒备中。   他知道卢凯也在仪式中看见了他,但万幸的是,并没有上来攀谈。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份合作提案被呈给了徽野,魏荣光毫不费力地拿到手“研究”了一个晚上,次日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向梁忠文列出了提案的诸多弊病,即使把白的说成黑的,也说得不落窠臼。   他知道梁忠文对他的建议向来重视,今天看来果真如此。这几年来,他的忠心耿耿大家都耳闻目睹,没有人会猜到他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把卢凯驱逐出附近,就像驱逐那名曾与他同住在旧城区、而前阵子在徽野粉刷墙壁的油漆工人――那天,魏荣光正好从墙下经过,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粉刷的进度,目光却与梯子上的工人撞个正着。   这位年过半百一身油污的长辈竟然认出了他,眼看着一声“小荣”就要脱口而出,魏荣光抢先开口,“师傅,您当心脚下,我来给您扶着梯子。”   魏荣光给了这个师傅一笔钱,并暗示了自己的苦衷,但师傅显然没怎么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只用一种怀疑他忘本的眼神盯着他,然后欲拒还迎地收下了钱,很识相地再也没有在徽野出现过。   魏荣光自己也明白,如果运气不好,往后这样的不期而遇只怕是越来越多,他不可能全部避过,只能更加谨言慎行,见机行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个沿海城市,国内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人口来来去去,行色匆匆,若是有心回避,碰上熟人的机率其实并不大,魏荣光当初只不过是个不名一钱的小人物,贫贱如草屑,可以轻易地隐没在俗世泥尘中,又有谁会至今对他念念不忘?   包括那件旧案,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人们的记忆力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日夜更迭太快了,多年前他人遭受的不幸,再轰动也与己无关,何需耗费过多的脑容量去记住?   魏荣光甚至不敢肯定,梁忠文是不是还记得那个案子。   业内知名汽车制造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现在就坐在这间采光良好的办公室里,衣冠楚楚,脖子上还挂着至善的佛珠,一派虔信模样,就好像他从不曾以一张妖魔的面孔斩除过他的绊脚石,不曾让爱着他的女人背上本该属于他的沉重罪责,更不曾毁掉一个孩子对亲生父亲的全部热望,任凭那孩子在世上尝尽折辱,贱得就像没资格活下来的虫豸。   可是魏荣光偏偏活下来了,一只没能及时捻死的虫,会找准空隙吸食人血。   办公室窗台上一溜郁郁苍苍的盆景正在焕发着生命力,可它们的主人却已两鬓斑白,戴着老花镜的梁忠文用笔尖点了点桌上的一份文件,“小魏,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董事长请说。”魏荣光微一侧耳。   “夙达集团你知道吧?”梁忠文呷了一口杯里的龙井。   魏荣光闻言心神一颤,脸上却没露出什么,“这么有名气的公司,我想没有人会不知道。”   “说实话,我很希望徽野能和夙达集团有合作,他们在航运方面的关系网是我们难以估量的宝贵,如果这个设想成为现实的话,徽野将会在海外市场大有可为,不过夙达的老总邱灿华眼高于顶,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初来乍到的新公司,而且我听说她是个非常专制的人,和她一起做生意我们不见得能捞到什么好,这算是个比较两难的决定,小魏,你有什么想法?”梁忠文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其实魏荣光说到底只是个生产部主管,负责制造和研发,有关公司决策的大问题不该落到他的头上,然而不知为什么,梁忠文就是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器重。   从魏荣光刚来徽野的时候起,梁忠文的目光就莫名被他吸引,这小伙子性格深沉,宠辱不惊,在人群里并不张扬,却也不会被埋没,他对汽车的了解和直觉可以说是超出了他的年龄,至于安装操作方面,他的技术毫不夸张地惊艳了整个徽野最优秀的技工团队。   但他从不自满,学习时永远是最虚心的一个,干活也永远出现在最切中要害的地方,你挑不出他的一点错误,旁人甚至连嫉妒之情都无从发酵,因为他始终是那么不卑不亢,完全没有树大招风之态,梁忠文观察了他很久,愈发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   于是大手一挥,逐渐将他提拔到今天的位置。   魏荣光没有让梁忠文失望,他从未恃宠而骄,仍是那样勤恳做事,徽野生产部在他的带领之下焕然一新。   久而久之,梁忠文开始乐意把他叫到办公室来聊些管理心得,由于梁忠文自己不懂电脑手机、不会打字,也常常让他代回和润色一些电子邮件,有时,甚至还会与他分享许多关于公司前景的话题。令人惊叹的是,这个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人竟然句句都说到点子上,独辟蹊径,眼界高远。   梁忠文暗自激赏,果真是没有看错他。不知为何,魏荣光身上散发着某种似曾相识的气味,使得梁忠文不由自主地悉心栽培他,尽管这份偏爱引来了继子袁劲的不赞同。   袁劲是这家公司的继承人,他的治业之道在于任人唯亲,只有这样才能巩固自己的势力,试想,如果大家各成一派平分秋色,公司岂不是要被瓜分了?所以,当继父对魏荣光产生了极大的倚重甚至依赖时,袁劲是暗暗报以嗤然的。   不过他向来自傲,倒也没有对这个小主管太过忌惮,反正梁忠文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到了那天,袁劲完全可以将人事重新洗牌。   魏荣光在袁劲眼中无非是个混饭吃的,虽有几分令人眼红的才华,但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尽管已经升至管理一层,魏荣光除了认真工作、拍梁忠文马屁以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对权力更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袁劲曾恶意地揣测过,他对女人估计也不感兴趣。   魏荣光坐上现在的位置,能瞧得上他的异性应该不在少数,可他身边就连一个女性密友都见不到,他一向独来独往,朋友圈子似乎仅限于公司,更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走往的亲友,其实这一点隐约让袁劲感到不对劲,不过并没有往深了想。   严格说起来,若是梁忠文和袁劲有心调查,未必不能查出魏荣光的身世。   然而,魏荣光实在太小心、太无争,哪会有人去疑心他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魏荣光被仇恨的力道推着不断往前,其实内心深处却时常渴望着复仇失败,就像他买回自己住了二十四年的那个小院,明知道这样做太过轻率,如果有什么人顺藤摸瓜找到他购进的这处房产,就会对他的购买意图感到困惑,然后在旧城区打听出他的过往。魏荣光不是没想过这些,但他向来是有几分感情用事的人,不想看着那院子在别人手上停留多一天。   那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爱着的人留下的影迹,绕梁不绝,他就是要回到那里,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和曾经的那个魏荣光相差还没有那么遥远。   此时,魏荣光站在仇人也就是生父的面前。回到家乡两个多月了,梁忠文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感伤和畏怯,就好像从未在这里干过昧良心的事,他照常办公,高枕无忧,无人会把那件旧案重新翻出来,给他带来牢狱之灾。   魏荣光唯一注意到的是,有一次自己陪着梁忠文去见一个零件商,途中要经过恒遇汽修厂所在的那条街,梁忠文却命令司机掉头,哪怕绕远路也不愿从那里开过去。   魏荣光不会告诉他,其实自己早就去那里看过,当年的恒遇汽修厂如今变成了一间摇滚爱好者的练团室,除了照样穷酸之外,昔日的影子半分也寻不到,梁忠文大可不必如此忌讳,更不必在亲生儿子面前高调展示自己的心虚。    第六十五章 聂家大宅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觉得自己对梁忠文的恨意每天都在加深,但也不得不承认,通过日复一日的相处,他所看到的梁忠文并非想象中那种居心叵测的恶人,至少表面上不是。   相反,梁忠文处事相当温和,很照顾周围人的感受,就像现在,提出那个难题后,面对着一时答不上来的魏荣光,他非常平易近人地说,“小魏,我相信你的看法会对我很有帮助,你觉得我们应不应该争取这次合作?又该由谁来负责?”   这样面对面探讨生意上的见解,是魏荣光渴盼而又惧怕的事情。他极力不去想,如果没有那些惨祸,他和梁忠文或许会是一对投契的父子。   他没有急于作答,而是斟酌着,揣测着梁忠文的心意和自己隐秘的向往。   第二天,梁忠文的旨意就传达到了董事会,在行政部卞总的附议下,众股东投票通过――徽野将拜访夙达集团,谋求长期合作,生产部主管魏荣光自荐担任负责人,代为处理此事。   这个消息一颁布,整个徽野登时炸开了锅。   人人都说,魏荣光这下是真的被宠上了天,如果这事办成了,扶摇直上指日可待啊!不过,夙达集团是块难啃的骨头谁都知道,魏荣光作为说客上门,肩负着徽野的众望,直面聂家的刁难,夹在中间的滋味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需要极大的耐力才能周旋下去。   想到这里,徽野的各路员工不禁对魏主管的敢作敢为啧啧赞叹起来。   袁劲知悉此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起先梁忠文也问过他,公司是否应当攀缘夙达,他一口便把这个提议贬得一文不值,说邱灿华太过强横,跟她做生意,绝对是被她卖了还得帮她数钱,公司最好还是知难而退吧。   他以为继父采纳了他的意见,万万没想到几日后,魏荣光竟然成为了徽野遣往夙达的一员大将。   袁劲对自己那个老继父是彻底无语了,最可气的是,继父就算再糊涂,毕竟还是董事长,袁劲不可能质疑他的权威。   可魏荣光这厮凭什么就敢挑起那样的重任?这要是办砸了,可就是相当丢脸的事,他一个小小的生产部主管,能有什么必胜的信心?   袁劲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聂家的二太太,魏荣光和那个女人之间似乎有点不明不白的。上次的商务晚宴,魏荣光好像还和聂太太跳舞了,袁劲看得出来,魏荣光望向她的眼神中,带着赤-裸裸的爱恋,这人还从来没有在谁的面前流露过那种神情呢。   对了,魏荣光和聂太太是怎么搅到一块儿的来着?   听说是魏荣光在大街上救了聂太太的宝贝女儿,两人自此相识。嗯,男女之间还能有什么新鲜,一来二去的不就对上眼了吗?   作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袁劲时常无法理解魏荣光对于情爱的冷淡,可现在看来,答案呼之欲出,对啊,魏荣光不交女友,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可以给他带来足够利益的女人。   而聂太太显然不一样,虽然夙达集团的事业跟二少爷聂鼎无关,但既然能够嫁给聂鼎,说明聂太太也是个人物,魏荣光对她的女儿施以援手,得到了她的表彰与谢意,怎么可能不抓牢机会下手。   至于聂太太是何等水性杨花的货色,早在那天净水寺门前的偶遇时,袁劲就看得清清楚楚了,这种太太,在外面多养几个小白脸有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这次,魏荣光对夙达展开游说,只要聂太太从中润滑几下,保不准还真能成。   如果找到了这俩人偷情的证据,是不是就能让魏荣光在徽野呆不下去?袁劲思考着这个问题,精明的眼睛头一回浮出了费解的迷雾。   魏荣光于三周后踏进聂家的大宅,步履不急不躁。   他当然明白,若要说服夙达的邱董,给徽野带来最佳的商机,绝对是一件举步维艰的事,但他有足够的决心一试,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不满足于生产部主管的职位,梁忠文向他承诺过,若能办妥这件事,就让他进入高层,到了那个时候,他靠近公司核心,何愁没有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的机会。   梁忠文一手将他送至高位,他一点也不介意做一条农夫衣襟里的毒蛇,趁其不备咬上一口,正咬在最居中处。   将夙达拉到徽野的阵营里来,只是魏荣光攀岩过程中一块价值不菲的基石。然而,当他站在梁忠文的办公桌前,说出“让我去夙达”的时候,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只是若初。   若初是聂家的太太,如果他能去聂家,与她的距离至少缩短了几分。或许,他还能见到她,跟她说说话……   虽然看到她作为聂太太的样子会让他难受到夜不能寐,但只要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对他而言便是莫大的福气。   聂家的大宅是相当罗曼蒂克的欧式建筑,有钱人家的派头渗透在精良风雅的一砖一石中。这座房子里,住着邱灿华和大少爷聂栋一家,二少爷聂鼎向来与母亲长兄不睦,独自在外面置业居住,二太太吴若初当然也不住在这里。   聂家的佣人将魏荣光引入客厅的时候,只有芊芊蹲在高高的椅子上,手撑桌面,挥毫舞墨写着大字,听说她父亲写得一手骨骼清奇的毛笔字,自然将女儿濡染陶冶至此。   魏荣光放轻脚步走过去,抬手温柔地摸摸芊芊的头发,芊芊仰起脸,一见是他,立刻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叔叔!是你呀!你来看我了!”   “芊芊的字真好看。”魏荣光探头去看桌上的墨宝,丝绸般光洁的白色宣纸上印下一个个秀气的字体,每个字的末尾处都有些微微的勾起,如同孩子上扬的嘴角,娇憨十足,是齐整中又不失生动活泼的好字。   “这是爸爸教我的,我爸爸是书法老师,他很厉害的。”芊芊语气间掩不住对父亲浓浓的崇敬。   魏荣光不想听到关于她父亲的任何描述,只得无奈地笑笑,“小心别把墨水弄到脸上了,你看,眼睛旁边都黑乎乎的,待会儿写完了记得擦一下,女孩子要注意形象啊……”   他的后半句话停在喉咙里未曾说出:别像你妈妈一样总是那么冒失。   这时聂栋正好从楼梯上迎了下来,白白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徽野的魏主管,贵客啊!”   “聂总抬举了。”魏荣光谦恭致意,与聂栋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商谈公事。   听完魏荣光申明的合作愿景后,聂栋明显有几分为难,额头上的赘肉蹙成了一堆,此人虽贵为夙达的总经理,手中却并无实权,只要邱灿华一日当政,其余人基本上都是连声附和的摆设,即使邱董荣耀退休,也会垂帘听政到咽气的那一天,所以魏荣光很明白,对聂栋进行游说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果然,聂栋打了一会儿太极,见魏荣光毫无退却之意,才提出这件事要问问母亲邱灿华的意思。   魏荣光等的就是这一句,“我希望能当面跟邱董商议,请问邱董在家吗?我务必见她一面。”   “呃……”聂栋像是被自己的脂肪噎住一般语塞起来,“家母事务繁忙,现在没在家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魏荣光暗暗一笑,刚才进门时,他明明看见了邱灿华的座驾就稳稳地停在门外,不过他并不戳破,而是笑道,“没关系,我可以等,聂总不介意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我……不介意,不介意。”聂栋赔着笑说,好像忘了自己才是地位较高的那个人,“魏主管坐着,我打电话让家母尽快回来,那什么,我还有点事,就先失陪了啊。”   “聂总忙吧。”魏荣光站起来目送他离去,然后又来到芊芊身边,看她妙笔生花。   芊芊写完了两页大字,有点累了,用沾了墨渍的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从椅子上飞跃而下,执毛笔的手揉了揉震痛的脚踝,还未拭净的笔尖甩出一道黑色,正印在她白袜子的蕾丝花边上,旁边的佣人呜呼哀哉。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魏荣光笑着拽了拽芊芊头上的蝴蝶结,满眼都是不自觉的怜爱和宠溺。这孩子真是像若初一样管也管不住,虽然她和若初长得并不算很像,然而,当她蹭了蹭手背上的黑墨,对他淘气一笑时,他好像能看见当年的若初就在他身旁,眼波流转明眸皓齿。   佣人长吁短叹地带着芊芊去洗手洗脸换袜子,魏荣光回到沙发上坐下,等着芊芊回来,等着邱灿华出现,又或是等着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会不会听见他的渴念,来到他面前。   墙上镶金的钟摆一摇一荡,魏荣光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看,南方报的头版是一则法制新闻,逃亡十年的毒贩莫某某,自首后于昨日行刑枪毙。    第六十六章 莫失莫忘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黑白油墨印出死刑犯的一张三寸照,照片里的女人剃了寸发,露出光亮的额头,嘴唇紧抿,眼角却带着一种此生无求的笑意。照片很小,拍得也不算清晰,魏荣光却微微察觉到这副面孔似乎在自己记忆里出现过……   他想起来了,大约一个月前,他还在邻城出差的时候,曾见南方报上登载了她自首的新闻,她都逃了十年了,却在追诉期未过之前走入警局,真不知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良心发现。   魏荣光这次出差是出于袁劲的授意,袁劲说邻城的分公司出了点技术上的问题,让魏荣光过去检查一下,魏荣光到达后才发现只不过是有几分常识就能摆平的小差错,分公司的负责人还十分惊讶总部怎么会小题大作地派人过来。   公事不到十分钟就解决了,魏荣光打电话给袁劲,想问还有什么吩咐,袁劲却神秘地说,自己在邻城有个情妇,这段时间本来打算甩掉,谁知道那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精神出了点问题,每天神经衰弱睡不着觉就变着法地骚扰他,所以他希望魏荣光帮他个忙,把那女人带去看医生,顺便谈谈分手的条件。   “你跟她说,我愿意给她买个贵点的分手礼物,有要求她也可以提……医生必须得看,否则她要是真的发了疯,我的人身安全可不就悬了吗……”袁劲说罢又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小魏啊,你要是看得上她,别跟我客气,我让给你。”   “袁总不必挂心,我这就去办。”魏荣光嘴角浮起讥笑,原来袁劲特意让他跑这趟腿,只不过是想叫他去收拾这种烂摊子。   魏荣光是极能忍的性子,挂下了电话,不出声地咒骂几句,最终还是妥帖地去办好了袁劲交代的事,带着那个女人去挑了珠宝,女人毫不含糊地选择了最贵的几款,脸上满是油亮亮的神采,哪里还有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憔悴。   次日,魏荣光又把她带到了医院,并向她保证,这是袁总继珠宝之后给她的另一福利。   在那女人接受精神检查的过程里,魏荣光坐在神经内科的长椅上信手翻看刚买来的报纸,旁边有不少病人在唉声叹气,家属频频看表,医生的白大褂轻掠而过,还有几个小孩子在走廊上跑动玩耍,发出哗啦啦的笑声,被护士板着面孔呵斥。   这时,有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忽然扑到魏荣光旁边,紧接着一个小男孩也冲了过来,“姐姐,爸爸说了不要乱动他的东西!”   小女孩试图藏着掖着,但并未成功,小男孩很快就把她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昂头道,“我要去还给爸爸!”   小女孩扁了扁嘴,可怜巴巴地说,“我玩一会儿怎么了,我就是觉得很漂亮啊。”   魏荣光已经看清了他们正在争抢的东西是什么,他并没有见过那根链子,然而,它却好像在他的回忆里有过短暂的逗留。记得几年前,他和吴若初还在一起的时候,有次正闲聊着,吴若初说起自己看过一件设计得非常新颖的链子,上面的坠子是一颗鲜红的瓢虫,她特别喜欢那种娇美和诡艳。   “若初,等攒够了钱我们也去选一条,只要你高兴。”他说。   而她望着他笑一笑,“我现在就挺高兴的。”   他沉浸在往昔中还未抽离,旁边的小男孩就突然跳了起来,奔向走廊尽头处的一名年轻男子,挥舞着那根链子,“爸爸!姐姐又乱动你东西,被我发现了!”   小女孩缩着肩膀,做错事一般走了过去,怯生生地等着父亲的发落,却只等到一只和缓的手掌抚过她的脸。   “乖女儿,爸爸已经跟你说过,这件东西是爸爸和过去的最后一点联系,我不希望你把它弄丢,所以,下次不许了,听见没?”那男子温言道。   小女孩用力地点头,瓢虫链子在男子手上如一滴血做的琥珀,魏荣光听见走廊拐角处有护士在谈论着这一家三口,才知道这男子并不是姐弟俩的生父。   男子从丧心病狂的人贩子手里将姐弟俩救出,头部却被歹徒用重物击打,造成脑内淤血,昏迷醒来后忘记了一切,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身份、家人、住址,身上也未携带任何证件,只有一根放置在上衣内袋中的精美链子,当他看着这根链子的时候,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只身深入到人贩子的巢穴,勇谋兼备地营救了两个孩子,他又不是警察,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罢了。   医生为他进行了会诊,制订了治疗方案,却没收到什么成效,后来的每个月,他都会来到医院做例行检查,积极治疗,试图找回记忆,就这样直到今天。   姐弟俩的生母因孩子被人贩子拐走,积郁成疾而死,生父也早在寻找孩子的途中遇险去世,那男子便收养了姐弟俩,成了他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虽然在人贩子手中度过了非常可怕的日子,却并未丧失生活的希望,养父爱他们,而他们爱彼此,一切都蒸蒸日上,小男孩尤其有志向,对大家声称自己长大了要当警察,语气如誓,削金断玉,“我要把所有欺负我姐姐的坏人都抓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的养父就会张开双臂,怜惜地环住他们。   魏荣光一边听着护士们讨论,一边垂首看着报纸,半晌,忽然感到头顶上有束目光,他抬起头,发现刚才那个男子正俯了身,望向他手中的报纸版面。   这是一名莫姓毒贩自首的报道,报道的左侧有一张较小的照片,男子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发问,“先生,你能不能把这张报纸给我?”   “这张?”魏荣光没有异议,把男子指定的报纸分出来,递了过去。男子将报纸对折两下,让那篇报道露出在正上方,徐行至窗前,借着再确切不过的阳光细看手里的文字和照片。   他穿着灰色的衬衫,瘦高的身形被光线照穿,几近透明,勾勒出的边缘像是起了毛一般和暖,整个人带着冬阳般的质感,像是天寒地冻间一丝哀而不伤的光,说着莫失莫忘。   魏荣光不知怎地有些被触动,起身悄然走近他。男子手中极红的瓢虫映着照片中那张极白的脸,魏荣光看见男子脸上一片震愕,双眼如同陨落的星石,燃着深深的伤怀,又夹带了一丝疼痛的欣慰,几滴眼泪打在照片中女人皎洁的面孔上。   在聂家的大宅里,魏荣光合上报纸,芊芊已经收拾整洁回来了,她带来一张折翼天使的卡片,似乎就是初次见面那天她在幼儿园门口大哭的时候攥在手里的那张,魏荣光和她在沙发上玩起了拍卡片的小游戏,直拍到手痛,芊芊揉着手说,要上楼再选些玩具下来,魏荣光欣然应允。   等待她时,魏荣光烟瘾犯了,便去院子里抽了支烟,最近几年,他抽得越来越多,重压之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聂家的院子花木扶疏,草叶葳蕤,水汽混着植物香,非常优美,只可惜四周总有苍蝇飞来飞去,魏荣光挥手赶了赶,不由地退到了角落里,忽听得不远处的花圃旁有人在议论什么,侧头一看,是两个女佣敷衍地用扫帚蹭着地面,满脸放光大嚼舌根。   “要我说,这芊芊大小姐也真是跟邱董不亲,隔这么久才肯来一次,晚上还非得让司机送回去,真是一天都离不得她爸爸妈妈。”较胖的女佣啧声道。   “还不是二少爷给宠的,二少爷和邱董的关系本来就那么僵,有其父必有其女,你想想,芊芊怎么可能喜欢邱董?想当年,二少爷还被邱董逼得差点离家出走了,不过,都是园丁老林的儿子把他带坏了,他们两个有多亲热,真以为我们这些外人看不出来?我有次就看见他们在没人的地方搂搂抱抱,嘁,真不害臊……”另一个比扫帚还瘦的女佣皱了皱鼻子。   “最后二少爷还不是改邪归正了,至少娶了个女人,生了个孩子,虽然那个女人没什么来头,但至少能给聂家传宗接代……对了,我听说二少爷和二太太在自己家里是分房睡的,二少爷会不会还是不愿碰女人?”胖女佣越说越来劲,前倾身体,几乎把扫帚压垮。   “谁知道呢,有钱人家的少爷太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一定非要每天睡在同一间房里才能做那种事啊……你忘了,二少爷和二太太是奉子成婚,要不是二太太怀孕了,邱董根本不可能让她进聂家的门,二少爷一直都是有主意的人,虽然看上去不温不火的,其实性子比谁都倔,说什么也要娶了二太太,当时我就纳了闷了,本来我还以为二少爷被老林的儿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谁知道转眼就领着大肚子的女人回了家,还非她不娶,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六十七章 谁的孩子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别说芊芊大小姐不喜欢邱董,哈,我看邱董也不怎么喜欢芊芊大小姐,你想想,现在芊芊是邱董唯一的孙辈,邱董才会叫她过来玩,等到大少爷生了孩子,邱董肯定正眼都不瞧她了!我记得上个月芊芊过五岁生日,邱董压根就没想起来,后来也没补送礼物,反正邱董送的礼物都不对她胃口……”   “就是就是,生日那天只有二少爷二太太陪她过,哎,转眼这孩子就五岁了,真是快啊……”瘦女佣用扫帚掸着地上的灰尘和烂花瓣,花与尘轻扬缓落。   手中的烟燃烧着掉在地上,魏荣光登时如同五雷轰顶,他茫然撑住身旁的墙,发觉四周的一切都旋转起来,错乱地搅在了一起……那些话语直冲进他脑子里,不断叫嚣着,厮打着,她嫁给聂鼎前就已经怀孕,而芊芊今年五岁……   他想喊出来,可是发不出声音,用力抠住身侧的墙面,墙上的石灰染着他比石灰更白的指节,五年前,他和吴若初才分开没多久,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抬头望向天空,眼睛发热,身上发冷,这个女人太狠了,她怎么能不告诉他?   芊芊一定是他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一定是。   他该怎么办?如果这都是真的,他要怎样才能弥补?   他睁大眼睛,茫茫天光落进他眼里。天际有候鸟淡淡移过,像是言而未尽的挽歌。   那天晚上九点,陶氏面馆已经打烊,店里的灯管接触不良,一张一翕似地闪烁着,就像有蚊子在里面嗡嗡地扑腾,时明时暗的光线衬得魏荣光的表情更加阴晴不定。   他呆望着窗外的大片浓夜,那是他所习惯了的黑,可不知为什么,今夜的黑色却令他惶惑到无以复加――漆黑之中仿佛绽出一朵明亮的笑涡,像是命运的讪笑,又像是神明的微笑……不知不觉间,那笑容变成了一张孩子的脸,芊芊忽闪着睫毛,不出声地望着他,后来,她的脸逐渐叠上了另一张面孔,是他自己,他们的眉眼、鼻子、嘴,每一处轮廓和细节,全都影印在了一起,严丝合缝,无法区分。   他狠狠地发着怔,过了好一会儿,手上的烟静静烧完,他才发现除了自己投在窗玻璃上的倒影,其余一切都是幻觉。   芊芊像他吗?似乎很像,又似乎不像……他真的没有答案。   几个小时前,他从聂家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多看芊芊一眼。他实在太乱了,根本没办法理智地分析。但他很清楚,芊芊极有可能是他的孩子,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他心里有数。   他记得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也早该知道若初的个性,她宁愿自己带着孩子,扛起所有担子,也不会再对他乞求些什么。   是啊,他怎么会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四周有三两服务生正在收拾碗盘狼藉的餐桌,推着载满脏乱餐具的小车经过,车上的碗碟随着颠簸的车轮而发出颤响,在他脑海里掀起石破天惊的地震。他捏住了拳头,开始痛恨自己,唾弃自己。   陶阿姨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魏荣光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堆满了参差凌乱的烟蒂。他面色发白,眼里却有一种微暖的光,手上夹着烟也不记得去抽,只是任它无谓地燃着。   “小荣,你脸色不好看,怎么,不舒服?”陶阿姨探手触了触他的额头,一如母亲的关怀。   魏荣光没有回答,体会着额上的暖意,然后捻熄了烟,示意陶阿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陶阿姨叹口气照办,招呼着服务生把桌上的烟灰缸清空,又对魏荣光说,“你啊,少抽点吧,这么大个人了,身边又没人管着你,你可不得好好照顾自己吗。”   “我照顾不好自己,又有谁在意?”魏荣光自嘲地笑一声。   “胡说。”陶阿姨气不过,数落道,“你这么想可就太没良心了,陶阿姨成天惦记你就暂且不说了,就说小吴姑娘,看着你这个样子,她会不难受?”   “她不会管我了……”魏荣光双手交握在脸前,挡着疼痛的表情,“她一定恨我,看也不愿看到我。”   “这又是从何说起?你和她又见面了?”陶阿姨问。   “没有,我只是去了聂家,为了公事……”魏荣光等到周围的服务生们整理好了店堂里的东西,纷纷进了厨房,才很费力地开口,“陶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发现……她的女儿有可能……有可能是我的孩子。”   光是说出这几个字就足以让他心如刀绞而又甜美莫名――那是他的血脉,他和若初生命的延续,这辈子都无法抹杀的牵系。可是他现在走在这样一条路上,他能给她们母女什么?   陶阿姨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凉气,“你的孩子?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没有开玩笑,我几乎可以确定……”魏荣光撑着额头,声音很低,“她女儿上个月刚过五岁生日,五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和她才分开几个月而已,就凭这一点,难道还不够明显?她嫁进聂家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这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那么快就嫁人,她丈夫需要一个妻子,而她需要一个依靠。”   “这……”陶阿姨闻言也是哑然,“你的意思是,她怀着你的孩子嫁给了别人?”   “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陶阿姨捏了捏围裙,表情有些迷惑,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敲了一下桌子,“我知道了……哎呀!五年前你刚走没多久,她回来过一次,当时我没在店里,她问店门口糊墙的小张你在哪里,小张说你走了,她就没再问下去,一个人离开了……后来我回了店里,小张告诉我,小吴姑娘来过,看上去变化挺大的,胖了一些,虽然穿的是宽松的大裙子,但还是看得出来身材走了样,我那时候光想着没碰见她真可惜,压根没想过她是有了孩子啊!”   魏荣光没有说话,陶阿姨能听见他急而重的呼吸声,过了半天,他才低低地问出一句,“为什么你没有跟我说过?”   “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而且她又已经结婚,我以为再说这些也没意义了。”陶阿姨显然也十分惊痛,“照这个情况看,应该是你们分开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回来找你,可是你已经走了……哎,真是造化弄人……”   “不,不是这样……她不是在我们分开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她早就知道,她暗示过我……可是我,可是我……我当时根本什么都没法想……陶阿姨,我真蠢,只要一想到我把她和孩子就这样抛弃,对,就是抛弃,我想到她吃了多少苦,想到我的孩子现在叫着别人爸爸,我就……”   陶阿姨无声地把手放在他有些发抖的肩膀上,“小荣,你当时不知道,这不怪你。”   “不怪我?”魏荣光笑得令自己发寒,“陶阿姨,我真不是个东西,你说,我和梁忠文比起来,不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吗?”   “别这么说。”陶阿姨用手顺了顺他的背,“你要往好的地方想啊……她们母女两个现在不是过得挺不错吗?聂家那样的人家,总不会让他们过苦日子……关键是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非要去做那件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那孩子认了你,你能保证她在你身边会比在聂家更快乐?小荣,陶阿姨必须得说你,那件事根本就不值得,不要再错下去了,我了解你妈妈,她不会愿意看见你这样的!”   “我试过放弃,你不明白我试过多少次……可是不行,我真的做不到。”魏荣光坐直了,眼里的暖光逐渐消隐,“就为这个,若初她不会原谅我……陶阿姨,我要报仇,可我也要她和孩子!”   陶阿姨温暖的手从他背上撤离,“你真是和你妈妈、你外婆一样倔,你两样都想要,那就去问问小吴姑娘答不答应,说到底,她还不一定会承认这个孩子是你的,如果你当真闹出来了,她们母女俩在聂家都呆不下去了,到时候,你能对她们负起责任吗?小荣,别再说这些异想天开的事,首先你得找她问清,那是不是你的孩子,起码这一点,你是有权知道的。”   魏荣光撑住椅子站起来,“我会去找她,我要让她亲口告诉我。”   “小荣,你希望那是你的孩子吗?如果小吴姑娘给了你肯定的答复,你可就难了。”   魏荣光看着身旁黑漆漆的玻璃窗,旧城区的夜实在太暗了,就像他多年来的一颗心。他忽然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生父,他还有其他的血亲,那是他爱着的女人给他生下的孩子,他会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她们,不管那些爱多么辛苦。   他朝着玻璃窗上的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我希望那是我的孩子。”    第六十八章 雷电之光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当晚,吴若初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住处。   芊芊刚洗过了澡,光着小脚丫就朝妈妈奔来,吴若初把女儿抱了个满怀,在她左右脸和额头下巴上都印下一个吻,“乖女儿,洗得香香的,别乱跑了,去床上等妈妈,妈妈换了衣服就来给你讲睡前故事。”   女儿撒着欢跑开了,吴若初眼角有一缕皱纹般的浅笑。她上楼换下了职业装,随便套了件睡裙,然后把紧束一天的头发散开,用梳子刮了刮。来到女儿房里时,女儿已经倚靠着布艺小熊坐在床上,暖黄色的床头灯香甜而温馨。   吴若初坐到芊芊身边,抚了抚她软绵绵的头发,芊芊手里摆弄着一张皱皱的卡片,吴若初定睛看去,还是那张折翼天使卡。   “芊芊,这张卡片有那么好吗,天天不离手,都被你玩旧了。”吴若初笑着捏捏女儿的鼻子。   “我觉得这个小天使很漂亮,虽然她断了翅膀,从空中掉下来,被天上的大家庭遗弃,可她还是这么漂亮,我喜欢她!”芊芊一脸崇拜。   “嗯,我的女儿就是有眼光。”吴若初疼爱地搂了搂女儿的肩,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童话书。   “对了妈妈,今天我在奶奶家玩的时候,那个叔叔来看我了,就是魏叔叔!”芊芊按照惯例分享着自己当天经历的要闻大事,“他看了我写大字,还陪我玩了好久呢……”   妈妈的侧影在灯光下静止了,只剩肩上的发丝轻柔摇荡。   “是吗?”妈妈望着那盏黄色的灯。   “是啊是啊,可是后来魏叔叔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打招呼就走了,本来都说好了要再陪我玩一会儿的……”芊芊有些失落。   吴若初回转头来,深呼吸一下,那暖黄的光晕晃得她有瞬间的恍惚,“你魏叔叔工作忙,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不要怪他……你还有妈妈,妈妈会在这儿,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嗯!”芊芊像只毛绒小兔子一样在妈妈手臂上蹭了蹭,“我不怪魏叔叔,我还挺喜欢他的,妈妈,你不喜欢他吗?为什么你总是跟他吵架?对了,有几次我还看见魏叔叔的车就停在我们家窗户正对的那条街上,魏叔叔坐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们家的房子,我在窗口跟他挥手,他没发现我,街上实在太吵了,我大声喊他,他也没听见……每次,只要妈妈一回家,魏叔叔的车很快就开走了,妈妈,你们是不是在生气啊?”   吴若初捏紧了童话书的封面,原来他曾那么多次在她附近暗暗观望,竟然一点声息都没有。   “妈妈,你怎么不说话?”芊芊捋平了被妈妈捏起的书角。   “嗯?”吴若初回过神,打开了手中的书,“我们不说魏叔叔了,妈妈给你讲故事,来……你想听哪个?妈妈小时候最喜欢快乐王子了……”   她翻着书,却觉得书页在她手里像是捉不住的风。   “我最喜欢丑小鸭。”芊芊伸出手在妈妈眼前挥了挥,“可是妈妈,你把书拿倒了。”   讲完故事,哄着女儿睡下后,吴若初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正要回到楼上的卧室,就看见聂鼎从书房的方向过来,他一向有夜读的习惯,潜移默化之下,芊芊也对书本有着极大的热情。   聂鼎从墙边的架子上拿起一瓶清凉油,皱着眉抹了些在太阳穴上。黑暗而空阔的客厅里,夫妻俩相视笑笑,聂鼎对她打了声招呼,“今天给芊芊讲了什么故事?”   “今天讲的是丑小鸭。”吴若初想了想,又赧然道,“我大概讲得不如你好。”   “芊芊说你讲故事很有意思,像演话剧一样,不像我那么一板一眼。”聂鼎耸耸肩,“你要去睡了吗?在姑姑那里忙了一天,肯定累了。”   “嗯,我是准备去睡了,被姑姑使唤起来还真不轻松。”吴若初笑着作告退状,缓缓抬脚上楼梯,“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晚安。”聂鼎点点头,可是等到他妻子飘动的睡裙就快要消失在楼梯尽头时,他却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吴若初停步回头。   聂鼎犹豫了一会儿,才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道,“有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今天我去大宅那边接芊芊的时候,听说了一点生意上的事。”   “什么?”吴若初愣住。   “据说,徽野公司……有意跟夙达合作,负责这件事的人是生产部的魏荣光。”聂鼎搓了搓手,“我认为,你应该不想错过这个消息。”   一阵空无的风回旋在长长的楼梯间,经久不衰。就在聂鼎怀疑吴若初是否听到了他刚才说的话时,她才扯出一个笑,“谢谢你聂鼎,可他的事,说到底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母亲看不上徽野这样的新公司是肯定的,魏荣光仅凭个人能力,恐怕没有办法说服我母亲,今天他甚至连她的面都没有见到,若初,如果你想帮魏荣光,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虽然公司里的事情我不愿插手,但我的建议对于我母亲而言并不是完全没有分量,只要你希望我这么做,我一定会尽力,这五年,你一直是个好妻子,好妈妈,我很想为你做一些事,我还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吴若初望着聂鼎真诚的表情,心中不是不感动的。   她逼着自己不要想,可还是控制不住飞快地计算着利弊――这次的合作,如果夙达真能拍板,对于徽野来说绝对是巨大的机遇,魏荣光则会因势而上,更加靠近他复仇的终点,这对谁都不是件好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自己。   反之,如果合作落了空,魏荣光在徽野的日子就不一定好过了,但他至少会离那个可怕的目标再远一点。   她站在楼梯尽头,望着冰润光滑的大理石扶手,“聂鼎,你不需要为我做这些,你对我已经够好了。”   当晚她一夜无梦。   早上起来,依旧匆匆忙忙去上班。   今天,吴若初按计划要带好几个委托人去跟旧友见面,差不多要跑大半个城市。她如此卖力地为他人奔走,完成好每一项委托,使得“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招牌越擦越亮,除了想要报答聂琼这些年来的照顾之外,也是渴望尽己所能去帮助别人挽回遗憾,求得一个圆满。   忙起来的时候,吴若初通常失去伤春悲秋的能力,就可以少想一点魏荣光。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占据着她的整个世界,如今她习惯了聂太太的生活,昔日的一切都葬在她心房的角落,几乎不像这辈子的事,她完全可以当作是孟婆汤没有喝干净而已。   当吴若初看着那天的最后一位委托人和他失散多年的好兄弟抱头痛哭的时候,屋外的天空开始阴沉下来,乌云压过,酝酿着雷雨的气息。吴若初在大雨来临之前搭上一辆出租车准备回家,却接到聂琼的电话。   雷声敲在车顶上,豆大的雨点朝车窗扑来,聂琼的声音随着雨刷的开启传了过来,“若初啊,事办完了吗?你回事务所一趟吧,这边有个大客户,说想找以前来过我们事务所找人的一个姑娘。”   “来过我们事务所找人的姑娘?”耳边雷声雨声混成一堆,吴若初感觉闪电很快就要劈到自己的电话上。   “哎呀,我也说不清楚,你快点过来吧!”聂琼收线前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是大客户!”   吴若初冒着巨大的雷雨踏进了事务所的大门,惊雷在她脚后跟炸开,她倒不觉得害怕,抖了抖伞上的雨珠就缓步走入办公室。   聂琼端坐在办公桌后,眼里绽放着大生意到来的饱满光彩,秘书小曹正在旁边的电脑上不停地敲打键盘和鼠标,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吴若初的视线移向办公桌对面,委托人的椅子上空空如也,再放眼看去,一个男人正站在雨水四溅的窗边,那扇窗户没有拉上帘子,可以看见外面时不时划过的惨白闪电,映得那男人身形半隐半现。   “姑姑,我回来了。”吴若初向聂琼报告,又望向那个男人,礼貌地提醒了一句,“先生,外面打雷闪电的,你还是不要站在窗子边了吧。”   那男人闻言转过头来,“你就是聂太太?”   吴若初点点头,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并不年轻,大概已经过了四十岁,身穿深棕色西装外套和黑色西裤,衬衫有些打皱,脚上的皮鞋造型很好看,只是貌似有段时间没擦过了,暗沉沉的。   男人望着吴若初,眼里平静无澜,只有一束束闪电投映在眸中,吴若初见过无数委托人,他们脸上普遍带着悲愧贪痴之色,但眼下的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外露的情感。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心台制药有限公司的老总阮慎谦先生,他要找的人呢,以前好像来过我们事务所,应该留下过记录。”聂琼积极地解释着,吴若初知道她正为了账户上又能打进一大笔来自委托人的酬金而窃喜不已。    第六十九章 孤儿阮伊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再看这位阮先生,聂琼说他是心台制药的老总,是大客户,的确,挺括体面的西装衬得他气度相当不凡,可是微皱的衬衫与黯然失色的鞋面好像不是一个身居高位的商人该呈现的失态,他的西装袖口有一只扣上了扣子,另一只却松散地敞着,袖扣已经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由此可见,他在这种细事上似乎比较大意,又或许,那只是出于心情低落而造成的疏忽?   想到这里,吴若初走近一些问,“阮先生,你要找的人是谁?也许我记性比较好,能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来过。”   阮慎谦还未开口,聂琼就主动答疑解惑,“阮先生要找的是一个叫阮伊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年来过我们事务所,小曹都在电脑上查了好半天了……”   “和我一样姓阮,伊是单人旁……加一个尹字。”阮慎谦并没有离开那扇电闪雷鸣的窗,甚至稍稍倾身,更加靠近那些纵横惊骇的声光,“我希望能找到她……这样的天气,她会害怕。”   “阮伊……”这名字吴若初有几分印象,阮这个姓氏首先就有点特别,更何况那个女孩子的委托好像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吴若初脑中渐渐浮现出当时的情状,那还是自己刚来事务所上班不久,一个二十出头的短发女孩拿着一张聂琼的名片来访,看样子只是个学生,也不知是从哪里搞来了聂琼的名片,便贸贸然登门了。   女孩手上甚至没有足够的钱可以付委托金,聂琼本想将她回绝掉,但没过多久,她又有了一些钱,好歹是支付了定金,她要找的人可说是与众不同,因为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她冲吴若初笑笑,颊边有婉转的梨涡,齐耳的短发略显松乱,“我从小是个孤儿,我想找我的亲生父母,想知道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我。”   吴若初觉得有些难办,“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和任何信息吗?”   阮伊的答案自然是一无所知,但她说出了自己曾呆过的孤儿院的名字。   “你为什么想找亲生父母?这么多年了,跟他们相认,真的还有意义吗?如果我们帮你找到了他们,你有什么故事想要告诉他们?”   “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很好奇他们是怎样的人。”阮伊收起梨涡,“我想知道,如果他们没有遗弃我,如果我没有和我养父一起生活,我会过什么样的人生。”   回想起这句话,吴若初心念一动,对窗边的阮慎谦说,“你是她的养父?”   雷声隆隆,刺目的白光如刀刃滑过,削在阮慎谦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不知是错觉抑或闪电的作用,他的鬓角好像有星星点点的白色,他已经不那么年轻了。面对着吴若初的问题,他久久不语。   半晌,他才望着窗外说出一句,“已经不是了。”   阮伊七岁初遇阮慎谦,那时她还不叫阮伊,只是个刚从孤儿院逃出来的无名女孩。   在阮伊懵懂的认知中,孤儿院原本是个挺好的大集体,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黑暗的地狱。   她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孤儿院每隔两天就会给孩子们各煮一个鸡蛋吃,还有喝了会长得更高的袋装牛奶,倒在孩子们的搪瓷杯子里,有些孩子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冒着浪费粮食的风险偷偷把鸡蛋捣碎在牛奶里,看看会发生什么奇妙的化学效应,可最终的结果显然不太合人胃口。   每当这个时候,孤儿院里的阿姨们只会头疼地用筷子轻敲一下熊孩子的手,并不会对他们破口大骂河东狮吼,阿姨们总是叨念着,“谁家的孩子没有胡闹的时候,他们没了爸爸妈妈,本来就够可怜了,谁又忍心再责怪他们?”   听阿姨们说,婴儿时期的阮伊是被一对老夫妇抱到孤儿院来的,她似乎才降生没多久,小得像一颗皱巴巴的白菜,老夫妇把她交接给孤儿院,就风一般地消失了,阮伊被院长婆婆抱在怀里,用奶粉和小米粥喂养着。   院长婆婆是个好人,善待甚至溺爱着孤儿院里的每一个孩子,令他们不觉身世之苦,即使市里的拨款有时会延误或不足,院长婆婆哪怕自己掏腰包也不会让孩子们饿着一点肚子。   因此,虽然缺失了父爱和母爱,孩子们依旧能够茁壮成长,好比阮伊,偶尔也会无可避免地为自己是孤儿的这个事实感到小小的哀伤,不过只要食堂里传来一声“开饭啦”,她的负面情绪立刻就烟消云散。   在阮伊的孤儿院生涯里,并不是没有一些夫妇想要领养她,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眼睛生得颇有灵气,笑起来时,梨涡甜如清溪,只是整个人时常玩得脏兮兮的,面对着那些有意领养她的叔叔阿姨,她也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向往,以至于本该成为她养父母的大人们对她的第一印象总是太过疯野、多半养不亲,最后统统不了了之。   阮伊并没有觉得多么惋惜,她见证过一个和她很要好的小男孩两度被不同的养父母领走又送回的全过程,小男孩对她抹泪,“我觉得我已经很乖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要我?”   阮伊没有告诉他,与其最终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希望。   阮伊在孤儿院居住的最后一年,又有一对小康家境的夫妇看上了她,只可惜那时她的左手臂刚好骨折了,吊着一圈脏乱的绷带,夫妇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垂眼道,“是我太淘气,玩的时候摔了。”   夫妇左思右忖之下,还是决定要一个比她更加健康的孩子,谁知道她骨折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呢?于是他们又在孤儿院里转了好几圈,却发现每个孩子好像都不比她健康多少,而且眼神似乎都有些阴郁。   那个时候,院长婆婆已经因为过度劳累而去世一年多了,孤儿院的新院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子,眼睛窄成一条缝,极度聚光,定在人脸上像是打孔机。自她上任起,孩子们碗里的鸡蛋变成了稀稀烂烂的豆腐,牛奶喝起来也有股怪味,一旦孩子们提出疑问,恐怕就连这姑且能填饱肚子的烂豆腐和馊牛奶都会被没收。   没多久,孤儿院的阿姨们揭竿起义,试图揭露院长把政府的拨款都收进自己口袋的恶行,院长当然没有让阿姨们得逞,大笔一挥将她们尽数辞退,换上一批下岗女工来顶替她们的职位。   下岗女工们饱尝社会辛酸,自叹每天累死累活,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拉拔一些爹不疼妈不爱的狗屁孩子,却只能拿到那么一点塞牙缝都不够的微薄薪水,其愤懑之情天地可鉴,于是乎,她们对社会的怒火只能一路烧到这些社会的花骨朵身上。   阴森森的夜里,阮伊窝在满是霉点的硬板床上,一边想着自己今天是如何用石块敲碎了院长的窗户,以致被打断了一只手臂,一边听着隔壁房间里传来其他孩子挨揍时的哭叫。她不禁想,好端端的,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阮伊的手臂痊愈时,市里来了一伙大领导视察孤儿院。领导们的轿车锃亮地开进来,一时之间,整个孤儿院掌声雷动,锦旗招展,天神下凡,国泰民安,下岗女工们亲切地搂着满身是伤的孩子们,向领导敬礼作揖,院长窄缝般的眼睛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奇迹般地张开了,她与领导热烈握手,其深情程度,仿佛下一秒就将共赴巫山。   领导大步流星检视着院内的一派桃源氛围,正准备在畅饮香槟之前去小解一番,就在厕所门口被一个小男孩拦住了。   这小男孩同阮伊素来要好,阮伊曾劝过他不要草率行动,可他偏偏做不到。他在领导面前哆嗦着说出自己和朋友们在孤儿院所受的虐待,一幕幕就连回溯起来都令人齿间生寒,他恳请领导能为他们做主,把他们救出这恐怖之地。   领导用手拍了拍小男孩头上的肿块,笑容慈善,“放心吧孩子。”   小男孩心中再次升腾起无用的希望,殊不知它的终点竟是绝望。领导是说到做到的,最后他真的将小男孩救出了这个人间地狱,直接送上了天堂。   那个夜晚下着滂沱的雷雨,暴怒的雷声震碎了檐上的败瓦,凄厉的闪电割裂了小男孩被毒打过后死去的身体,仿佛一块块将他分尸。   强烈的恐惧将阮伊一把攫住,她不断告诉自己,这里不能呆下去了,就算在外面的世界里饥寒流浪,也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   她在爆裂的雷电中翻墙逃出了孤儿院,渺小如万千雨滴之一。   轰雷像是一口口漆黑的大钟朝她盖下来,鬼光般的闪电如同刺亮的斧头就快要把她一劈为二,她只知没命地跑,似乎这雷雨交加的世界并不比那个遮风避雨的孤儿院更加叫人胆寒。   她无父无母,举目无亲,闪动叫嚣的雷电起初令她害怕,后来竟给了她一种振奋的力量,她狂奔到了大海边,经历大雨洗涤,雷电试炼,躺倒在了贝壳丛生的沙滩上。   第二天醒来,天空明净得不像话,仿佛抬手就能触到,阮伊腾地从沙上跳起,竟有一种蓦然新生的滋味,虽然她闭上眼还是可以看见好友在闪电之下惨死的身影,但至少她还活着,而且已经逃了出来,未来的一切都是新崭崭的。    第七十章 一起回家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为了养活自己,阮伊在路边捡垃圾,从海滩上挑些奇形怪状的贝壳卖给游客,又摘些草叶来编成惟妙惟肖的小昆虫换钱。   她才七岁,填饱肚子并不容易,好在她生性真活,脑子里装不住那么多烦恼,一队蚂蚁走路就能让她乐上好半天、忘却饥饿。   别的孩子把缺胳膊断腿的洋娃娃扔在垃圾箱里,她会翻出来用海水洗净,搂在怀中入睡,她瘦得像根豆芽菜,眼睛却亮得如同海中的灯塔。   她没想过下一顿饭在哪里,也不知道等冬天到了自己会不会冻死饿死,每次下雷雨的时候,她都蜷缩在树丛里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她远离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孤儿院,远离了那种被仅有的依靠所欺骗的感觉,她不后悔。   她用草叶编织的小玩意儿渐渐卖得不错,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善良与冷漠参半,他们无法伟大到给这个小女孩绝对的生活保障,但花上几毛钱光顾她的生意还是绰绰有余的。   海边的渔夫们往往会从自己的午餐里掰出半个面包递给她,空闲时也会留出一点余光看顾她,以免她被坏人拐走了,可是他们从来没有邀请她去家中喝碗热汤,睡个安稳觉。阮伊知道自己该守好一个孤儿的本分,所以从不奢望。   刚重获新生的那阵子,阮伊常常提心吊胆,生怕孤儿院的人会找过来,二话不说将她缉拿归案。但谢天谢地,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那些人都没有在鬼气弥漫的背景音中降临,或许少了阮伊这样一个吃白饭的小屁孩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损失。   阮伊认识到这一点,刚放下了心,就在沙滩上看见院长步履匆匆而过,脚边还一不留神踢翻了阮伊卖草叶小昆虫的摊子,却一句抱歉没有,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阮伊一跳三尺高,她年纪尚小,并不懂什么敌不动我不动之类的兵法,当下便慌了神,惊叫出声撒腿就跑,手上还攥着一只刚编到半中央的草蝴蝶。   院长被她的惊叫和逃跑勾起了兴趣,随后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在身后猛追起来。沙滩上游客如织,阮伊慌不择路撞上了好几个大人,发出连声闷响,晕头转向,脚板也被四处散落的贝壳割破,一会儿痛一会儿麻。   她像是一只飞不出人墙的小蜜蜂,眼看着院长就要扑了上来,她实在没有办法,干脆揪住近在手边的一个男人,以他当作盾牌,躲在了他的身后。   每个小女孩害怕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本能动作,躲在最亲的人后面。   虽然她还不认识他,冥冥中却是她找到了他。   阮慎谦注意到自己的袖子被一个孩子扯住,疑惑地低头看去,身边的女朋友见他走神,驻足问道,“慎谦,你怎么了?”   那小女孩仰着脸看他,眼里蓄满了哀求的泪,由于紧抿着嘴,她颊边的梨涡浅浅凹陷下去,手里的草蝴蝶随着她的抽噎而振动。   她的样子定在他脑中,像是一片花瓣落向凝结已久的水面,他登时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很久很久才记起,自己好像应该做出些反应,他没有听见女友的询问,而是看见一个浑身散发杀气的中年女人朝他冲了过来,要去拽他身后的小女孩。   “你干什么?”阮慎谦横过一臂,将女孩护在后面,女孩紧抓着他的袖子,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是孤儿院的院长,这是我们院里跑丢的孩子,我来带她回去的。”院长的打孔机眼睛仿佛能够钉穿阮慎谦的身躯,直接射向后面的阮伊。   “你弄错了,这是我的孩子。”阮慎谦蹲下来扶住阮伊的肩,一点点替她擦去眼泪,“你把我的孩子吓坏了,我要你立刻离开。”   阮慎谦的女朋友也醒过味来,怀着一身演技挡在了他和阮伊前面,“这是我们俩的孩子,怎么着,青天白日的你想当街拐卖?还孤儿院院长,你咒谁是孤儿呢!”   经过一番唇枪舌战,院长于情于理都落了下风,一翻眼睛跑了,反正找回阮伊对于孤儿院来说也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虽然这孩子有可能把院里的内情到处乱说,但堂堂院长怎么会怕了一个黄毛丫头?   在院长和阮慎谦的女朋友对峙期间,阮慎谦一直轻轻抱着阮伊,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等到院长终于消失于地平线,阮伊一下子乐了,挣出阮慎谦的怀抱,眼泪蒸发得无影无踪,冲他灿烂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粉色牙床,梨涡深深,令他想用指尖去戳一戳。   她欢快地向他鞠了一躬,“谢谢你!”   谢谢你。这是阮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话音刚落,阮伊便一旋身飞跑而去,手中的草蝴蝶迎风飘扬,割破的脚板在沙上拖出一连串的血痕。阮慎谦望着她越跑越远的身影和脚后朦胧的红色,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却被身边的女朋友一把拉住。   “人各有命,让她去吧。”女友总结道。   阮慎谦闻言,微一摇头,这才将目光移向女友,“刚才……多亏你帮忙。”   女友笑笑,并不回应他的感谢。   那天黄昏时分,阮伊正在收拾自己的小摊子,把没卖完的草叶小昆虫和挣来的几枚硬币整理好。她脚上还是不时在流血,正想着去找渔夫叔叔要点创可贴,就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来帮你包扎一下脚吧,我是学医的。”   阮伊有些警惕地抬起头,却惊讶地发现眼前站着的是白天那根救命稻草。   “小姑娘,医生是不会骗人的,如果我不是个好人,先前又为什么要帮你?”阮慎谦拿出准备好的纱布、清水和消炎药,试探着抬起她受伤的脚,见她没有反抗,才微笑着开始检查她的伤口,“来,先让我看看……嗯,一点小伤,不要紧,我们上了药,很快就会好了……”   他的手法专业而轻缓,但还是不免有些痛,阮伊在疼痛和紧张之下绷直身子,凉凉的药水抹上来,带着针扎般的微麻,纱布的颜色洁白温润,缠在脚上只觉踏实而柔软,跟孤儿院里废纸般的纱布大相径庭。   阮慎谦的双手也跟她所知的任何人都不同,是那么宽大而有力,却对她展露出浅淡的温柔,当他用替她上好药的手指疼惜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时,她能嗅到他指间的碘酒气味。   七岁的阮伊从来没有尝过酒精的滋味,却好像已经明白了大人说的”醉醺醺“是什么意思。   因了这醉意,她的戒心开始放松了,黄昏的余晖从他身后照来,毫无攻击性,笼罩在她头顶,像是一方暖和的屋檐。   阮慎谦收好纱布和药水,拍了拍巴掌,看向了她的小摊子,上面还摆着一些没来得及收掉的小昆虫,伸着触角踞伏在那里。   “这些小东西,都是你做的?”阮慎谦露出浮夸的惊奇。   阮伊大气地承认,点了好几下头,“每个两毛钱。”   阮慎谦看着她那副小商人的样子,含笑拿起一只草蝴蝶。他认得,这是白天她跑到他身边时攥着的那只。   他的手指摩挲着蝴蝶轻薄飘忽的翅膀,“你手真巧,这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我自己琢磨的。”阮伊暗自决定,看在自己对这个陌生人的好感上,不妨慷慨一次,“如果你喜欢,我就送给你好了,反正今天也收摊了,编这个很快的,我十分钟就能编一个,哎,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拿去吧!”   “好,那我就要这只。”阮慎谦憋着笑,庄严地捧着她送的薄礼,草蝴蝶的翅膀如同纤细的羽毛拂着他的掌心,“小姑娘,你几岁了?七岁?”   “嗯,孤儿院的阿姨们说我的生日是一月。”   阮慎谦紧紧捏着那只草蝴蝶,“你是从孤儿院溜出来的对吧?”   阮伊闻言,眼中划过一抹阴影,顿时耷拉下了脸,“别让我回去!那里的人是魔鬼!”   尽管早猜到孤儿院里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但亲耳听到她这么说,而且用的是如此可怖的字眼,阮慎谦还是惊得一时出不了声,年幼的阮伊眼力有限,看不出他脸上除了震惊和心疼,还有一丝掩饰过的自责。   阮慎谦伸手去顺了顺她额前枝杈纵横的流海,“你记住,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再回到那里。”   他的承诺令人心安,透过他为她拨开流海的手,金黄色的夕照流泻而来,她忽然开始相信他。   而他的下一句话是,“我们一起回家吧。”   “回家?”阮伊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我会领养你,只要你愿意,我很快就带你去办领养手续,给你一个家,让你健健康康地长大,你不会再受到一点伤害……你七岁了是吧,该读小学了,我会让你和其他小朋友坐在一间教室里读书认字学知识,我会好好待你,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我保证!”   他是如此极力地剖白着,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只要能够打动她,要他做什么都行。    第七十一章 她和舅舅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其实阮伊并不是那种会轻信人的小孩,在孤儿院度过的艰难岁月毫无疑问迫使她比一般的孩子更为敏感清醒,绝非灌几碗蜜汤就能俘虏的主儿。否则在这人来人往的沙滩上,她早就不知道被拐骗了几回了。   然而,阮慎谦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她盯着他的眼睛,细辨他眼中的内容,年幼如她,从未透过一个人的目光看见过那么确切的真心,如金石烁烁。   她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带我回家?世界上像我这样的孤儿还有很多。”   “不瞒你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小女孩,我还从来没看过其他的孩子编这么漂亮的草蝴蝶。”阮慎谦靠近她一些,直视她的脸,“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你。”   阮伊想起自己在小商店里蹭电视时欣赏过的言情剧台词,“一见钟情?”   阮慎谦笑了出来,“你可以这么说。”   “那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阮伊又想起了这句台词,她被言情剧荼毒得不轻。   “一定。”阮慎谦看见阮伊将信将疑地把手伸过来,他握紧她沾满沙子的小手,皮肤紧贴处硌着无数颗粒,但一点都不碍事。   他坐在了她身旁,“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什么像样的名字,孤儿院里的人都叫我一一,一二三四的一。”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随手拾起一块尖尖的小石子,在沙上涂抹,“你跟我姓……我叫阮慎谦,你叫阮伊。”   他把她的新名字写在了沙滩上,映着最后一缕夕阳,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柔柔地拖了很远,久如一生,好像什么都不用再害怕。   阮慎谦要领养阮伊的消息在家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阮慎谦匪夷所思的善举。   他才二十四岁,正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应该去娶一个贤淑的妻子,挣一份稳定的前程,拥有正常的家庭和顺遂的事业,过大多数人都会过的那种经典人生,而且照他以往的表现来看,没有丝毫预兆在宣示着他不会过那种人生。   在阮慎谦父母的眼中,他们的儿子素来就是孝顺而听话的,他遵从父母的期望去读了医学院,功课极优,在学校里从不贪玩,也不恋爱,整个人没有一点杂念。本科毕业后,他进入父母最看好的医院实习,导师们都说他是个当医生的好苗子。   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单身公寓,每天来回于公寓与医院之间,一心向业。他为人随和无争,鲜少与别人有分歧,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再加上相貌周正,不少护士和女医生都对他青眼有加,也有几个向他吐露过心迹,他却没有什么回应,依旧待那些女孩子如好友般和气。   随着年龄渐长,父母也开始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了,一番挑选和比对之下,给他介绍了一个同为医生、双亲在机关部门工作的姑娘。不出父母所料,阮慎谦爽快地同意了这次牵线,他向来是不知忤逆的,他和那姑娘出去喝咖啡、看电影、压马路,相处得非常融洽,好像生来就该依照媒妁之言结为夫妻。   然而,就在刚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沙滩上救下了一个被人追赶的小女孩。   现在,阮慎谦向所有人宣告,他要领养这个小女孩。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阮母用一种极度怀疑的眼光看着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你才多大啊,自己还没当爸呢,就要去做一个七岁孩子的养父?真是笑话!拖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你怎么生活,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你?你想想小田,她怎么办?我看你简直是疯了!”   最平和的男人冷起来反而最叫人心伤,阮慎谦的女友小田在听闻事情始末后怒不可遏,找上门去扇了阮慎谦一个耳光,“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帮你们,我就该让孤儿院的人把那个女孩带走!不管别人怎么折腾她,反正不会落到你手上!”   “你这个样子,对谁都没意思。”阮慎谦听了,没有任何表情,“我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哈,我们散了,你从那女孩身上能捞到什么好?”小田冷笑凑前,“莫非你有什么异乎常人的趣味?阮慎谦啊阮慎谦,你到底是想找个养女,还是想满足你的某种癖好?”   阮慎谦的愤怒依旧隐忍,“随便你怎么想,但你不能说出这种话来伤害孩子。”   没有谁能将阮慎谦劝住,每个人都在给他泼冷水,说他自不量力、头脑简单,年纪轻轻就领养孩子,真以为当养父是闹着玩的?无数人问过他原因,这个小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别,而他只是抓紧阮伊的手答道,“是眼缘,我和这孩子有缘分。”   缘分,这个词阮伊也在言情剧中听说过很多遍,真是一个奇妙的说法,缘分可以把原本毫无关联的两个人牵引到一起,从此相依为命甘苦与共,阮慎谦是她的养父,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整个天。想到这里,她踮起脚环住了他的手臂,觉得自己的人生因他开启。   阮慎谦的父母骂也骂过了,哭也哭过了,阮母坐在床头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控诉阮慎谦这个不孝子,眼泪糊了满脸,阮慎谦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只有阮伊羞愧地低着头走过来,轻递给阮母一块毛巾和一只削好的大苹果。   “奶奶,你别生气了啊,都是我不好,我给您赔罪……”   阮母用孩子递来的毛巾擦擦脸,长叹口气,然后咬了一口苹果,就算她心里再苦,那苹果还是很不合时宜地甜着。阮母又吃了几口,才哽咽着说,“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着,伊伊是吧,哎,也是个苦命的啊……”   由于阮慎谦还未到法定的领养者年龄,他的父母便先代替他办了手续,从法律上领养阮伊,事实上的监护人还是阮慎谦。从登记处出来时,阮慎谦拥抱了他的父母,然后揉了揉阮伊的头发说,“伊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阮慎谦不太适应阮伊管他叫爸爸,他们之间只差了十七岁,叫爸爸未免把他叫老了,而叫叔叔又太过生分。   “你就叫我舅舅吧。”他把阮伊领到自己租住的单身公寓时,便首次对她提出了这个有些奇怪的称呼。   阮慎谦的公寓并非井井有条的类型,他不像大多数医生那样有一定程度的洁癖。在医院里,他是理性而整洁的,但在私下里,他其实是个没那么讲究的男人,衣服常常堆了三四天才洗,手表等小物件也总是丢三落四,冰箱里没什么绿色食品,全是些速食快餐。   正当他下定决心,要为了阮伊练出一手好厨艺的时候,阮伊已经捧了一脸盆洗好的衣服走上阳台去晒。   “伊伊,你在干什么?”阮慎谦立刻辨认出脸盆里堆叠如山的都是自己的衬衫,不由得很不好意思,脸都有些红了,“这些事不需要你来做,放在那里就好了,舅舅自己会洗的。”   阮伊很怀疑他“自己洗”要等到猴年马月,她放下脸盆,搬了个凳子搁在他面前,灵巧地跳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特别早熟地说,“你是我的亲人,我总是要照顾你的啊,别客气。”   阮慎谦感受着她放在他肩头的小手,听着她理所当然的话语。这个已经褪去青葱的男人,在她面前笑得像个孩子。   那年九月,阮伊入学了,成为了一名小学新生。   在课堂上她费力听讲,积极发言,却总是引来哄笑,由于她在上小学之前从未受过任何基础教育,毋庸置疑地输在了起跑线上,同班的孩子们都在幼儿园里学过一些常见字和五十以内加减法,她置身于他们中间,只觉得无限自卑。   梳着麻花辫的班长对阮伊指手画脚,“你怎么什么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啊,你爸爸妈妈有没有教过你啊!还是你本来就不爱学习?真丢脸!”   阮伊咬着牙回到家,告诉自己不要让眼泪流出来,可阮慎谦还是轻易看出了她的心事。   他耐心地陪着她在房间里坐下来,这是他公寓仅有的一个房间,原先是他独自住着,现在有了阮伊,就在窗边加了一张小床,上面铺着粉色的小被子,阮伊把这床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只手让他牵着。   她期期艾艾地对他哭诉着自己在学校里的表现是如何差劲,同学们都说她笨,说爸爸妈妈没有教好她,她什么都不会,是个没用的孩子。   阮慎谦不发一语听完,一寸寸掀去了阮伊笼在头上的被子,柔声说,“伊伊怎么能相信他们的话?谁说你什么都不会,你不是还会编小昆虫吗?看见了吧,你会做的事情,舅舅反而不会,你能不能教教舅舅,怎么编出那些好看的小东西?”    第七十二章 相依为命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他们去院子里摘了湿漉漉的草叶,阮伊吸着鼻子,教阮慎谦如何编出一只小巧的蝴蝶,她捏着他的手指,在草叶上弯来绕去,塑好主干的形状,折出伸展的翅膀,还有不能省略的小触角……   当一只差强人意的草蝴蝶在阮慎谦掌中闪亮诞生时,阮伊终于破涕为笑。   阮慎谦还在摆弄着有点歪掉的蝶翅,“舅舅编得不是很好,咳,免费送给你吧……以后我会多多练习的,所以,功课方面伊伊也要多练习,现在是我教你的时间了,走吧!”   他拉着她去了书桌前,摊开她的课本。那天他在手术台上已经连续工作了七个多小时,此时却依然不厌其烦为阮伊讲题,直到她把老师教过的内容都弄懂了为止。   晚上临睡前,他照例靠在她床头,给她讲个童话故事。困意翻涌,书上的文字和插图变得有些迷离。   那个故事的名字是“折翼天使”。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美丽的小天使降生在圣洁的天堂,她拥有纯白的羽翼,轻盈的身姿,还有一双不见丝毫尘埃的眼睛,天上的仙子们都很羡慕小天使的父母,能有这样美好的孩子……”   阮慎谦照着书上念,他并不是个讲故事多么绘声绘色的人,但阮伊喜欢听他娓娓道来的声音,“可是由于小天使降生时,上帝正在酣睡,醒来后看见这一副甜美的生面孔,误以为小天使是偷偷混进来的异界精灵,不属于这个高贵的天堂,小天使努力辩白,顶撞了上帝,上帝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便将小天使的翅膀砍断作为惩罚,从此小天使失去了飞行的能力,跌入凡间的泥泞中。”   “上帝真坏!”阮伊抱着小被子怨愤道。   阮慎谦暗笑现在的童话书真是编得越来越离谱,这都是什么瞎扯的情节……他以前从未替孩子选过书,所以也没有经验,不过他还是接着讲下去,“小天使捂着断翅的伤口,在人间颠沛流离,虽然离开了天堂的乐园,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不快乐,路人都在笑话她,因为没有了翅膀的天使就像没有了家的孩……”   阮慎谦卡在这里,明智地打住了这句话,转到下一句,“但是小天使依然天真烂漫,她在山上摘来草药为自己敷伤口,和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做游戏,饿了就采集甜酸苦咸的果子吃,冷了就在落叶堆里睡觉……有一天,小天使爬树时不小心撞见了一只古怪的大鸟,大鸟想要啄食小天使断翅上的羽毛,树下路过的樵夫看见了,连忙替小天使把大鸟赶跑,小天使流着眼泪,身上残羽狼狈,断翅的伤口渗出鲜血,她问樵夫,我断了翅膀,是不是很丑?樵夫却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你一样好看。”   “樵夫是个好人。”阮伊两眼发光。   “樵夫带着小天使一起生活,他们同来同往,游遍森林高山,樵夫教会小天使用石子在河面上打水漂,用树叶吹出动听的音乐,还拿花朵镶满了小天使的断翅,让她看起来更加夺目,每一夜,樵夫都会燃起篝火,让小天使再也感受不到寒冷……时光飞逝,小天使一天天长大,樵夫也一天天老去……”阮慎谦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无意识地歪向身旁的阮伊,两人温存地靠在一块儿。   “樵夫希望凭借自己的双手,让小天使过上好日子,虽然她再也回不到天堂,但樵夫尽力让她在人间的生活没有那么难熬……最后,樵夫为小天使手工制作了一双翅膀,让她飞向天际,她却说只想呆在他的身边……”   阮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阮慎谦的后脑勺,那个片刻,是她此生对幸福的第一抹印象。   “好了,故事讲完了。”阮慎谦抬起困倦却满是笑意的眼睛,“伊伊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认识了樵夫,小天使还在为断翅而难过吗?”   “我想还是会的吧,断翅是件很伤心的事。”睡意蚕食着阮慎谦的思维,他闭上眼,“所以樵夫才想要对小天使更好一点。”   其实按照年仅七岁的阮伊对故事的理解,遇见樵夫就是小天使最大的福分,只要能够与他相识相惜,她宁愿遭受断翅之痛。   她又想起了小天使在天堂的父母,于是充满求知欲地地摇了摇阮慎谦,“舅舅,小天使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   “嗯?我不知道。”阮慎谦像是被吵醒般地抖了抖,“小天使的妈妈应该是仙女吧。”   “仙女?一定很美……小天使是不是也像仙女那么美?”   “当然……”   “是小天使更美,还是仙女更美?”阮伊一赶上奇思妙想,就问个没完。   阮慎谦没说话,好像已经睡着了,阮伊正要用自己的小被子盖在他身上,他却突然睁开熬红的眼睛,起身放好童话书,笑着拍拍她头顶,“伊伊最美了,好了,晚安。”   他替她盖好被子,拉熄了台灯,亲亲她的额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床铺。   阮伊的课业在阮慎谦的辅导和她自己的钻研之下渐渐有了起色,在班里后来居上数一数二,可是阮慎谦的厨艺久经苦练却还是原地踏步,他不是个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人,以前要么在父母家吃饭,要么就是快餐随便应付一下,实习医生的工作很紧凑,他没有闲心去梳理这些吃穿用度的事情,但是现在有了阮伊,他考虑任何事都要以她为出发点了。   他潜心研习番茄炒鸡蛋、醋溜土豆丝、红烧茄子等难度不大的家常菜,可每次坐上餐桌自己都很泄气,对于他的失败菜品,阮伊边吃边偷笑,阮慎谦苦闷地半举着筷子,“伊伊,舅舅是不是很笨?”   阮伊尽量潇洒地把番茄炒鸡蛋里的碎蛋壳吐出来,重重地点头。   后来阮伊就把做饭的任务给接了过来,她小小年纪,却显然比阮慎谦更有天赋,或许在家事方面,女性就是要比男性多了一些聪慧。阮慎谦起初明令禁止她去碰厨房里的菜刀锅炉煤气,她就背着他偷偷弄出三菜一汤摆在桌上,在孤儿院的时候,包括在外面流浪的日子,自给自足的活儿她还是做过不少的,最后,阮慎谦见她果真娴熟,慢慢地也就默许了。   在阮慎谦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并没有谁教过他该怎么去照料一个小女孩,然而遇到了阮伊,他似乎无师自通。他不必时时记挂她,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填满了他的心。   他从同科室的小护士那里学来了给女孩扎辫子的技术,每天早晨,他会把阮伊及肩的长发梳顺,替她扎好欢快摇曳的马尾,再夹上一只缤纷的蝴蝶结,用梳子把碎发和流海弄得平平整整。   阮伊看着镜子里振翅欲飞的蝴蝶结,眯眼一笑,当她还是孤儿时,只有乱蓬蓬的短发,跟着阮慎谦回家后,他告诉她,他喜欢女孩子有长长的头发。   每次下雷雨的时候,只要医院里能脱开身,阮慎谦都会赶到阮伊身边安抚她。雨后初霁,他会带着她出门,用网兜捕捉那些低空飞行的红蜻蜓,两人奔跑嬉笑,蜻蜓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得明媚抖擞,仿佛可以照亮雷雨给她带来的阴霾。   他对待自己越来越粗糙,对待阮伊却心细如发。他时常忘了取出口袋里的零钱就把自己的衣裤扔进了洗衣机,却总是记得给阮伊买舒适的棉质裙子和透气的袜子,还有颜色相配的鞋子。   阮伊上小学后对绘画初露天分和热情,阮慎谦似乎非常惊喜,立刻就报了班让她去学画,她没有令他失望,在美术课上永远是老师最赞许的学生,老师们都说,她的画从不循规蹈矩,而是藏了无穷空间,就像铺展着沙滩大海和一个家。   那些灯下相对的夜晚,阮慎谦和她一起坐在书桌旁,她满手都是花里胡哨的色彩,冷不丁抹在他的鼻子上,他从不跟她计较,任她抹个痛快。她在纸上画下牵着手的伊伊和舅舅,背景有时是天高水阔鸟语花香,有时是木屋田埂炊烟树篱,还有一次,她干脆在自己背上描出一双折断的翅膀,在舅舅手中添了一把金色的斧头,身边画着与脸色一样红的篝火。   她已经不再需要舅舅讲睡前故事给她听,因为她自己早学会了许多字,就着字典可以读一本又一本童话书,然而没有哪一则童话像“折翼天使”那般让她心动。每次合上了一本新书,她都会把今天学到的生字抄在笔记本里,旁边的舅舅歪在椅子上半睡半醒。   她抄完生字,百无聊赖地翻了一会儿字典,忽然想起可以查查自己的名字,看看字典里会有什么解释。   她首先查了姓氏,阮在古时候是一种拨弦乐器,也是古国名。   原来如此啊,她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又增加了一点,沾沾自喜去查下一个字。伊字在字典的很后面,她翻到有些手痛。   找到了。   作为一本小学生字典,上面的释义非常简单,伊字的意思是:她。    第七十三章 她长大了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阮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阮慎谦第一次缺席了她的家长会,因为医院里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近年来阮慎谦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只要他还是一个医生,在病人和阮伊之间他势必要选择前者。这次家长会虽有他的父母代劳,但他还是很过意不去。阮伊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快,只是一些好事的同学却开始借此机会表示对她特殊的关心。   “阮伊,怎么没见你舅舅来开家长会啊,以前不都是他来吗?”   “对啊对啊,阮伊,干嘛换成爷爷奶奶了,你爸妈怎么一次都没来过?他们是不是不爱你啊?”   “你们别胡说,我上午交作业的时候在办公室听见宋老师说,阮伊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孤儿,我们应该同情她,不能欺负她!”   “哎呀,阮伊,原来你这么可怜!同学们,我们在班里为阮伊搞一次爱心活动吧!”   阮伊在这些看似踊跃的关怀之下气红了小脸,“我不可怜!我舅舅对我可好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谁也比不上他!”   “这话就不对了吧,舅舅还能比得过爸爸妈妈?阮伊,你别逞强,我们大家又不会看不起你!”   阮伊哭着跑开了,奔出教学楼,一直冲到操场上,从医院匆匆赶来的阮慎谦正好撞见她跑着哭泣的样子,一把拥她入怀,“伊伊你怎么了?是不是生舅舅的气了?”   阮伊抽泣着,“我没生你的气,同学们说我没有爸爸妈妈,只有舅舅,特别可怜,他们什么都不懂,我跟他们争了几句……”   阮慎谦心中一酸,入学时他就特地向阮伊的老师嘱咐过,最好不要把阮伊是被领养的这个事实透露在班级里,但他早该知道,要瞒住是完全不可能的,传开只是迟早的问题。   “伊伊傻不傻啊,别再去争这些,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你有了舅舅,一样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爱……”阮慎谦扶起她的脑袋,让她平视着自己,“舅舅希望你快乐,付出一切我也要让你过得好,我还从来没有为谁做过这些……伊伊,你就是我的家。”   阮伊生为一个孤儿,难免听过各种各样的挖苦――“你没有家,你根本没有家人。”   那些话是多么恶毒啊,就好像她是一只孤魂野鬼,不配有归宿。   后来,当她涉过命运之河来到阮慎谦这里,也常常听见别人对阮慎谦提起家这个字眼,都是语重心长地劝,“带着这么个孩子,你怎么成家呢?你自己都没有家,怎么给她一个家?”   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是彼此的家?谁又能说他们错了,谁又有资格替他们判定家的意义?   阮伊抬起手,抹去了阮慎谦额上的一滴亮汗,“舅舅,你比我的爸爸妈妈好多了,因为你不会不要我,对吗?”   “当然,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是什么。”阮慎谦说。   阮伊觉得自己应该少看点言情剧了,因为这一切在她听来那么像动人的情话。   又过了一年多,阮慎谦正式决定辞去医院的工作,放手出来创业。   父母听闻他把铁饭碗扔了,痛心不已,问起他原因,他只说在医院上班自由度太少,他希望自己和伊伊呆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更何况,如果经商真的做出了一番成绩,伊伊的物质生活也会得到改善。   他创办了心台制药有限公司,起步的时候不乏困苦岁月,他总是熬夜对着一串串数字一条条名目一团团乱麻,白头发都添了好几根,手机几乎被没主意的员工和催款的合伙商打爆了。   阮慎谦做生意是个新手,也有过想要半途而废的刹那,每当他动了这个念头,就往厨房看看,阮伊正系着围裙给他做醒神的酸辣汤,口中轻哼歌谣。   她已经长高了很多,如果踮起脚,就可以挨到他的胸口。   后来心台制药逐渐做大了,收益也是稳扎稳打,在南方商业圈里有了一定的名气,大家都说,这家公司做的是良心药,它的老板也是少年仁心,收养了流落街头的小女孩,两人的感情如陈酒般香醇,如何不叫人称羡。   阮慎谦握有足够的财富和人脉后,做出了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他出资整顿了阮伊住过的那家孤儿院,撤换了院长和部分员工,并为那里的孩子捐赠食物书本,提供医疗保障,慈善事业开展得如火如荼。   不过他的养女阮伊再也没有回到孤儿院去看一看,一眼都没有。   阮慎谦并不是不明白,孤儿院在阮伊心中留下的那块污迹是多么难以消除,割开好友尸体的那束闪电早已在她脑海中变为一道刺青。   阮伊快上初中的那个暑假,有一晚,雷雨在半夜乍临,当时她和阮慎谦已经搬进了大房子,有各自的房间,阮伊房里的窗帘没有拉上,她被迎面而来的炸响和凶光惊醒,一个翻身滚到了床下,赤着脚跌跌冲冲地奔到阮慎谦房里。   阮慎谦白天工作强度大,睡得很熟,对于阮伊而言有如世界末日般的响雷也没能把他吵醒,直到阮伊含着泪扑到他床上,无所顾忌地钻进他的薄被里,他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被睡意麻痹的大脑短暂地反应了一下事态,连忙抱起她。   “伊伊别怕……别怕……”   她缩在他臂弯里,感到他宽实的双手轻覆在她耳上,她仿佛沉入了温暖的海洋中,闭上眼,一片湛湛蓝,嗅得见他身上的气味,亲入骨髓。这是她最相信的人,也是她最好的梦。   她记得白天在课堂上,老师曾问起大家的梦想,说是有梦想的人才会有出息,她冥思苦想,还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梦想,她没想过要多成功,甚至也没有成为一个画家的志向,其实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活在梦里,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争。   一霎霎闪电映亮他的脸,即使在她最不喜欢的光照之下,他依旧显得那么暖心,面容端和,眼睛如无浪的河面,隐约可见的一丝丝涟漪是对她的怜惜。   她如同一片艳丽却皱缩的花瓣,在他怀中挤压着自己,把涟漪也当成强力的漩涡,她顺着那股吸力漂流,一直漂流,他永远不会将她遗弃……   后来雷雨渐歇,阮慎谦再次熬不住睡了过去,阮伊和他挤在同个枕头上,挨得那么紧。他曾无数次在她面前睡着,但她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的睡容还是头一回。   他睡得不是太沉,时不时蹙一下眉头,眉色很淡,眼角微微下垂,鼻梁挺直,抿成线的嘴唇有些干得起皮,她呆呆地望着他,一颗心怦怦乱跳,简直比雷声都响,她有些慌,生怕心跳声将他震醒,还好,他轻浅的鼾声依旧恒定,没多久又懒懒翻了个身,正好面对着她。   她被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着,将脸凑近他,与此同时听见他好像在说着什么。   他居然会说梦话?她侧耳去听,从他含糊挪动的口齿间似乎听出了一个信息。   他在叫她的名字。   “伊伊……伊……伊……”模糊不清,似是而非,她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她的名字,但她认为是,那就一定是。她看过的言情剧里,男主角就经常在睡梦中呼唤女主角的芳名,想到这里,她心里涌出一股无名无绪的喜,抬手捂着绯红的脸,想要大喊大叫,却只是自顾傻笑。   半晌,阮慎谦的鼻息变得均匀绵长,阮伊却睡意全无,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脑中仿佛有无数私语咕噜噜响着,像是鱼儿在吐着粉色的泡泡。过了一会儿,她缓慢上前,在阮慎谦干燥的唇上吻了一下,像是一只草蝴蝶短促栖息。   阮慎谦没有发觉,仍旧睡得很香,阮伊恢复平躺的姿势,手指按在唇上,觉得天花板开满了星星,在东方渐渐泛白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地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没睡够的缘故,第二天醒来时,阮伊觉得不太舒服,肚子绞痛,身上冷汗一阵一阵的,她软软地动了动,阮慎谦也醒了,见她脸色难看,忙道,“伊伊,你……”   “舅舅,我肚子疼……”阮伊撑着身子坐起来,被子不慎滑落在地,她裙后的大片血色和被染红的床单令两人呆若木鸡。   阮伊并非全然不知人事,心下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了,她暗自期盼过告别孩提的这一天,却没有想到它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到来。阮慎谦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伊伊长大了,她不再是个孩子,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虽然他曾经想象过很多遍,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亭亭玉立,巧笑软语,是他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的美丽,但他潜意识中还是在回避着她终有一天会长大的事实。   等到那一天,她是否会生出一双翅膀,飞离他身边?又或许那双翅膀就是他亲手给她插上的。看着她飞行,他明明应该觉得开心,可是心底的失落仍是那么真,他多希望她永远都是他的小女孩。    第七十四章 我会嫁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阮慎谦的父母听说阮伊进入了青春期。开始大力游说阮慎谦找个好妻子。为阮伊建立完整的家庭。伊伊是大姑娘了。他一个男人不可能照顾得面面俱到。相处中也会有不少需要避嫌的地方。许多事情他也不可能毫无障碍地教给她。所以。这个时候他结婚。对谁來说都是再合适不过。   阮慎谦答应了。他觉得父母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他的公司已经打出了一片天地。想嫁给他的女人排着队等候。他开始频繁出去约会。谈生意般地开出自己决不让步的一个条件。“只要对伊伊好。我沒有别的要求。”   那些女人连连点头。一个接一个地造访了他的家里。与阮伊进行友好接触。   阮伊客气有加地叫声阿姨好。微笑中带着藏不住的苦味。她整个人渐渐瘦下去。东西吃得很少。尤其是三人一起用餐的时候。她规矩地拿着筷子。眼睛却盯住桌布发呆。许久都不记得吃一口。   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很少再露出令阮慎谦心醉的梨涡。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定定坐在窗前画画。画纸上是一些他读不懂的抽象色块。   他试图跟她谈谈。向她说明。即使自己结了婚。也绝不会少疼她一点。说到底。他结婚也是为了给她更好的家庭环境。当然。他父母这两年确实催得紧了。他不能一直让他们为他的婚事悬心。希望伊伊能明白这些苦衷。千万别以为他是要抛开她。   阮伊沒有反驳。一味乖乖点头。当阮慎谦问起她比较喜欢哪个阿姨的时候。她试着以平常心评判之。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有个身上经常喷着百合香水的阿姨对阮伊极尽讨好。房前屋后地转着。帮阮伊端茶送水叠衣铺被。简直像个贴身保姆。可阮伊不会忽略这个阿姨看着他们家大房子时流露出的那种艳羡表情。似乎每一块瓷砖都是金子。   还有个阿姨画着浓媚的眼线。提着亮闪闪的皮包。阮慎谦在场的时候。便对阮伊热情得不得了。缠着她聊起时尚的衣服鞋子。等到阮慎谦离开后。阮伊就立刻被排除在了此人的傲气目光之外。   另有个阿姨甚至单刀直入地问阮伊。阮慎谦这人是否真像他表现出來的那么正经。他名为她的养父。实际上是否对她做出过什么越轨的行为。阮伊闻言使劲摇头。过了几天才知道这阿姨其实是个专挖秘闻的记者。   当然。阮慎谦带回來的女人里。也不是沒有靠谱的。她们成熟漂亮。大方自然。对阮伊充满亲和力。阮伊试过接受她们。但是做不到。只要想到某一天。她会叫着某个女人舅妈。她的胃部就一抽一抽地疼。   她知道舅舅不会离弃她。然而当他成了别人的丈夫……光是这个句子本身就足以让她身心凉透。   她不会阻拦阮慎谦结婚。她本就是个拖累。怎么能去干涉他的生活。况且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他们一定很希望能抱上亲孙子吧。这些她都清楚。可她还是任由自己逐渐消沉下去。   某日晚饭后。阮慎谦开车送女友离去。回家时看到阮伊一人坐在画架前。背影削瘦。面前的画纸是空白的。他轻拍她的肩。她吓得一抖。然后飞快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湿痕。别过脸不敢看他。   “你哭了。”他用拇指蹭了蹭她的眼角。   她不语。   “伊伊。你不希望我结婚对吗。”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问了出來。   阮伊清晰地露出梨涡。“这是舅舅的事。我沒有想法。”   阮慎谦懂了。次日他就回绝了女友。对父母声明自己目前不打算结婚。他会专心抚养伊伊。其余的都可以暂放一边。   他并不是真的需要妻子。甚至也不需要血脉相承的孩子。他只是需要她。   他沒办法眼睁睁看着她不快乐。一秒钟也不行。   阮慎谦的婚事搁置后。阮伊有些羞惭地问过他。“舅舅是因为我才不结婚的对吗……我是不是害了舅舅。”   “胡说什么。其实舅舅根本就不喜欢她们。”他浑不在意地说。   “爷爷奶奶会很难过……舅舅。你沒能结婚。会不会也很难过。”   “伊伊在我身边。我就不难过。”阮慎谦捏捏她那张分明欢喜却还故作忧思的脸。   “舅舅。不如等我长大了。我嫁给你吧。”她眼神澄澈地提议。   阮慎谦心头一麻。晃了晃神。然后赶紧笑了。这孩子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你长大了就不这么说了。”阮慎谦当她是童言无忌。   “不。我一定会嫁你。”阮伊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复又抬起。“如果你的妻子是像我这样的。你会不会开心。”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满怀期待的面容就在眼前。与记忆中她的各种样子重叠。。她七岁时尘沙斑驳的破衣服。八岁时字正腔圆读书的姿态。十岁做出一碗红烧肉时得意忘形的表情。十二岁在雷电的惊吓中与他拥抱时。长发搔在他颈后的痕-痒……这些画面又与更久远的回忆挂钩。她的笑泪喜怒。像是前世就见过一般。   他和她还有很长的未來。等到她十六岁。十八岁。二十岁……她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屡次梦见。又害怕真正看见。   但他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模样。他都沒有办法不爱她。   他对她露出纵容的笑。“我会。”   时光如弹指一挥间。转眼阮伊考上了重点高中。正是及笄之年。她出落得格外俏丽。像是轻风中最芬芳舒展的一片花瓣。   她的成绩一向优异。画笔也从未钝过。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她背着宽大的画板缓行。随着步伐的移动。画板便规律地拍打着她纤瘦的脊背。她将画板往上颠一颠。像蜗牛驮着心爱的壳。   画板上夹着一些素描。她画了自家的房子。画了爷爷奶奶满是皱纹的笑脸。画了阳台上郁郁葱葱的植物。当然。也画了他。   她总是喜欢把他画得年轻一点。至少不要跟自己相差太多。因为每当他看着她在家里的落地镜子前试衣服的时候。总会感慨万千地冒出一句。“伊伊。越看你。我越觉得自己老了很多。”   其实这话只是玩笑。他才三十出头。正当盛年。说老未免矫情了一点。但阮伊还是恼恨他的年龄超出她那么多。她渴望缩减他们之间的距离。盼着自己长大的速度再快一些。又害怕他先一步老去。   不过就算他老去又有什么关系。她总是会爱他的。   对他的那份情思在阮伊心中逐渐明朗起來。比亲情复杂。比爱情深邃。这么多年了。她生活的整个中心只有他。是他陪伴她度过人生中所有重要的阶段。画出每一笔浓淡喜悲。   当校园里的少男少女们开始品尝初恋滋味的时候。朋友眼中的阮伊却似乎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她安分地读书画画。不曾对哪个男生投去特别的青睐眼光。   男生们见她清高。不由得跃跃欲试想要接近。有一晚。阮伊正在书房里整理画夹。刚把夹子取下。就看见一张单薄的纸片如蝉翼般轻飞而出。随着半敞的窗口中透进的微风。纸片灵活地绕过了她试图逮住它的手。故意跟她作对似地飘向了一旁坐在电脑前打字的阮慎谦。   阮慎谦眼疾手快捞住那张纸片。一封剪成蓝色心形的情书便出现在他掌心。制作得歪歪扭扭的心形和纸上潦草粗笨的字迹无不昭示着这是出自一个有着笨拙心思的男孩子的手笔。   阮伊又羞又恼。却暗暗挑起眼睛观察阮慎谦的反应。起初他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后來却变成了一抹宽容的淡笑。   “伊伊。你认识这个什么……萧宇。”   “他是我们班同学……”阮伊急着撇清。“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写这个给我。真的。”   说完。唯恐自己的话不够有说服力。便抢过那颗蓝色的心。看也沒看就揉成纸团。像是扔什么脏东西一般将它甩在了书桌上。   到底是年轻气盛。她只知道这是一封让她尴尬的情书。却压根沒有想过这也是那个名叫萧宇的男生一份稚嫩的心意。   “你干嘛那么激动。”阮慎谦抱胸审视她稍显过火的举止。似笑非笑。“人家费了心给你写的。你连看一眼都懒得看。直接当垃圾处理。不觉得太冷酷了吗。”   “冷酷就冷酷。反正他又看不见。”   “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你是做给我看的。怕我会责怪你。”阮慎谦靠近她。她的身高已经到了他肩膀下方。与他咫尺而立如同小鸟依人。“伊伊。如果我沒有记错。以前你只考了二十分的数学卷子都敢随随便便拿到我面前。”   她暗笑他太迟钝。数学卷子和情书又怎么能一样。   她费神地望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不悦的成分。來证明他并非真的那么波澜不惊。就像她每次去心台公司的时候。听见员工们在议论阮总最近跟什么女人走得比较近。她心中总会产生一丝苦楚。笑容也不由自主地酸痛起來。   “舅舅。我以为你会很介意我收到情书。”阮伊话中有话。   第七十五章 光阴飞逝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其实也沒有什么。”阮慎谦给了她一个开明的微笑。“伊伊这么好的女孩子。沒男生追才是不正常。舅舅相信。你肯定知道该怎么做。回绝的时候可以委婉一点。不要太伤人了……”   “既然舅舅都这样说了。我也不用再隐瞒。”阮伊突然笑了起來。“谁说我要回绝他。说不定我会答应他。我还挺想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呢……”   阮慎谦的笑容微微冻住。眼里也有一瞬的空茫。   阮伊任由自己的目光在他那张俊朗而失神的面孔上贪心地游移着。任凭他装得如何通达。端出多么合格的长辈姿态。她终于还是刺激到了他。   可是她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阮慎谦就回过了味。“如果你真要答应他。绝对不会告诉我。沒有哪个学生会主动招供自己早恋。我说得沒错吧。”   阮伊垂下头。甚是扫兴的样子。“有必要这么快就揭穿我吗。真沒劲。”   阮慎谦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我才不会被你耍着玩。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好了。这都几点了。明天早上我还有个会要开。先去睡了。你也赶紧收拾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关了电脑。阮伊也乱着一颗心把画夹整理完毕。那个纸团还傻气十足地趴在桌上。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舅舅。你上学的时候给女生写过情书吗。”阮伊摆弄着泛光的钢制速写夹子。   “我。”阮慎谦笑着摇摇头。“我沒写过。不好意思写。”   “是吗。”阮伊被逗乐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同学之间传个信不是很常见嘛。”   “我们那个年代哪有这么开放。晚安。”阮慎谦飞速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完人已经走到了房门口。   阮伊还在那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舅舅上学的时候眼光怎么样。舅舅喜欢的女生应该还不错吧。”   阮慎谦脚步一顿。整个人嵌在门框里。   阮伊面对着书桌。背对着阮慎谦。以为他已经走了。便做贼似地拿起了那个蓝幽幽的纸团。慢吞吞展开。除了好奇并沒有别的情绪。丑丑的心形上。萧宇写着半吊子情诗。拙态可掬。   阮伊捏着纸片转过身时。才愕然发现阮慎谦依然站在门口。早已把她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行径看在眼里。   但阮慎谦并沒有追究。只是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伊伊。你有沒有喜欢的人。”   “有。”阮伊大声回答。如同在宣布一件此生无憾的功勋。   他想过她说“沒有”。也想过她说“有”。然而那斩钉截铁的一声还是令他惊悸莫名。他仿佛知道后面坠着的答案。却要欺骗自己其实并不知道。   “你不问问我喜欢的人是谁。”阮伊脸上凹陷的梨涡像是陷阱一般。   “我好像不该问那么多。”阮慎谦抬脚跨出了门槛。“早点睡吧。伊伊。”   次日。阮伊以回信的方式婉拒了萧宇的追求。那个坐在后排终日黯然无光的男生收到信后。奔到她面前憨厚一笑。扔下一句“我会继续加油的”便转头跑得沒影了。留下阮伊一人在风中呆立半天。最终还是扑哧笑了。   飞逝的光阴从不曾为谁停下脚步。阮慎谦和阮伊朝夕相处的日子还在延续。绵绵的情分渗透在每一杯寒冬的热茶。每一件叠好的旧衣。每一碗同吃的馄饨。还有每一场雷雨夜的拥抱中。   阮慎谦向來不擅长家务。就连自己常用的物品也老是弄得一团乱。阮伊便时时替他归整那些扔得到处都是的文件合同。把他的领带按照色系排列整齐。在他口袋里放着提神的柠檬糖。将他皱巴巴的衬衫铺在熨衣板上一件件熨平。   她用指尖滑过衬衫的面料。想象着自己正在触碰他。即使是替代物。也带给她一种难以言说的欢愉。他沒有妻子。那么就让她來为他做一些妻子该做的事吧。   她始终记得阮慎谦刚成为她养父时。说出的那句关于缘分的话。她想。若是真的足够有缘。他们之间绝不会止步于纯粹的亲情。   阮伊十六岁后。阮慎谦开始带着她参加一些商务宴会。借此锻炼她的人际交往能力。宴会上大多是阮慎谦的生意伙伴。以及各界名流。他们纷纷举杯盛赞阮慎谦的养女清纯可人、蕙质兰心。哪有半分孤女的样子。   阮伊挨个敬了各位叔叔阿姨一杯。喝起酒來毫不扭捏。面对着大家此起彼伏的评价。也不曾有丝毫难为情的神色。只是浅笑聆听。梨涡隐现。   阮慎谦隔着一张宴会长桌远望她。她穿着一件款式保守的礼服。长发用珠光宝气的发夹挽起。留出皎白的脖颈。曳地的裙摆拖在身后微澜地浮动着。   她站得那么直。透过浅色的礼服可以看见她背上凸起的蝴蝶骨。如同快要飞了起來。却又敛住翅膀并不起飞。他想起了初识那天她编织的草蝴蝶。想起了自己讲给她的故事中那只伤翅渐愈的小天使。现在她终于也该学会飞了。   宴会上有人开着玩笑。“也不知道阮小姐以后找个什么样的夫家才能让阮总满意。阮总要是不拍板。阮小姐能嫁给谁去。”   阮伊闻言侧头看向他。笑得像是看热闹起哄的人。阮慎谦则解嘲道。“伊伊还小。说这些为时过早。小姑娘面皮薄。大家还是放过她吧。”   阮伊笑意更深。垂着眼喝光了杯中的红酒。   十八岁。阮伊高中毕业。保送进入本市著名的美术院校。   起初阮慎谦的意思是让她去更前沿的城市读大学。虽然本市作为国内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并不是什么小地方。但他还是觉得。这个时候让阮伊离开家。或许是比较明智且妥当的做法。他察觉到自己和伊伊之间的关系似乎正在以一种不甚明显的速度悄悄转化。微妙的量变逐渐累加。即将跌入他无法预知无法掌握的某个方向。   阮伊黏他太紧了。而他也越來越享受这种亲昵。他深知再这样下去是不可以的。伊伊应该学着自己长大。她不可能一辈子赖着他。   可阮伊说什么也不愿到外省去上大学。她说自己从小沒有父母。因此特别恋家。好不容易有了家人。却要远游求学。对她來说是件极其难受的事。   阮慎谦听她这么说。心一软。也只能由得她去。内心深处。他又何尝舍得放她远走。   为了庆祝阮伊考上大学。阮慎谦在市里最红火的餐厅大摆筵席。请了好几桌亲戚朋友同贺。   叔公姨婆们一边剥着红彤彤的虾壳一边拍桌称许。说阮家好人有好报。十年前收养的这个小姑娘。现在成了天之骄女。将來啊。就是她报答阮家人的时候了。到那天。只怕清福是享都享不尽啊。   阮慎谦的父母喜上眉梢。满口谦辞的同时也不忘夸奖阮伊这小丫头是真懂感恩的。阮慎谦这么大个人了。在家里什么活儿都不会干。多亏了阮伊担待着他。人与人之间都是互相的嘛。他如何厚待阮伊。阮伊自然会拿多少真心來回报他。   阮伊听见这番话。笑而未语。其实他们都不明白。她对阮慎谦好。并不是想要报恩。也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多么懂事。她只是爱他罢了。   她环视四周。发现阮慎谦就坐在比较靠里的一桌。跟几个学生时代的朋友共饮聊天。气氛好到不行。她借着喧嚷人声的掩映。出其不意溜到他身后。不打招呼便夺过他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口。他并沒有被吓着。好像对她的骚扰早有准备。   她像个跟屁虫一样坐在了他身边的位置上。兴味盎然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这一桌坐着的都是阮慎谦中学时期玩得比较熟的同学。毕业这么多年了。交情丝毫未减。阮伊也跟他们打过无数回照面。所以一点都不见外。对面一个姑且可以被阮伊称作叔叔的男人手里玩着扁了的啤酒罐。笑哈哈地探了探身子。“我们在聊以前上学那会儿班里的美女呢。要我说。伊伊这样的姑娘。放到我们班里。评班花的时候绝对可以拿亚军。不不不。评校花也可以拿亚军了。”   “那冠军是谁啊。”阮伊很感兴趣地撑腮。   “就是我旁边这位啊。”这个叔叔拉了一把身旁的妻子。非常到位地秀着恩爱。   “你们俩少來。甜言蜜语回自己家说去。”阮慎谦很受不了地说。随意地从阮伊手上接过酒杯喝了起來。   “伊伊啊。你现在是名牌大学生了。真给你舅舅长脸。”叔叔红光满面地说着。“我在这儿可放话了。你必须给我们每个人家里都画一幅好画裱起來。等你红了。我们都是有名家藏画的人了……对了。你舅舅中学的时候也学过画。那画得。可真不怎么样。把教室里头弄得东一块颜料西一坨废纸。算人家老师宽宏大量了。沒把他赶出去……”   “舅舅。你也学过画画。我怎么从來都沒听你说过。”阮伊十分惊奇地望着阮慎谦。   阮慎谦杯中的深红色液体忽然摇摇荡荡。不过并未溢出。   他笑道。“只学过一点。都快忘光了。有什么可说的。”   第七十六章 不是父女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那晚散席后。众人各自归家。由于喝了酒的缘故。阮慎谦并未开车。那间餐厅离家只有一刻钟路程。所以他和阮伊步行回去。   夏季的夜晚。海风穿城而來。拖曳出阵阵凉意。四周车影浮掠。树影婆娑。阮慎谦微醺。繁华城区的灯光一盏盏划过他面孔。如同水中倒影一刹而过。从无痕迹。他眼中有醉后的茫然。但更多的却是一层望不穿的空山薄雾。   阮伊听着自己和他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应一和。每次同行时。他并不与她并肩。而是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像是一种守护与目送。   她多么希望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最好前方什么都沒有。谁也不会出现。任何东西都不必言明。只要能与他慢慢走。偶尔交换眼色。尽在不言中。   路灯的光晕照着空气里稀疏的灰尘。前面是一条车流湍急的马路。他们站在路边观望许久。刚走几步又被疾行而过的车辆逼了回來。阮慎谦把她拉到身侧。握住她的手腕。护着她一点点穿过马路。   车灯如同无数碎星跌在眼波里。她的腕骨感受着他柔性的钳制。她别有用心地挣了挣。他沒抓牢。不慎脱了手。然后他愣了愣。又赶紧握了回來。这一次是与她双手交握。再也不可能脱开。   她不太记得他多久沒握过她的手了。如今再牵手。感觉已与多年前不同。像是心中某根引线被撩拨。他手上有被手术刀磨出的茧子。粗砺而厚重。她仿佛缩进了他的掌心。变得很小很小。即将融为乌有。   她盼着马路再宽一些。车灯再乱一些。眼前再盲一些。最好所有的感官只剩下这双紧握的手。只可惜任她再抵触。马路还是很快到达了尽头。阮慎谦又牵着她走了大约十秒。才装作自然地放开了她。示意她像往常一样走在前面几步。自己在后面望着她。   阮伊这次却不听话。有些胡闹地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古灵精怪地说。“我们就这样走吧。”   “这是干什么……”阮慎谦对这个诡异而亲密的姿势表示瞠目。这样看起來简直像一对勾肩搭背的恋人。这里已经是家附近的街区了。搞不好就会迎面碰见熟人。怎么能这样闹着玩。   “试试看嘛。反正快到家了。你就陪我走这一段。有什么不行。”阮伊使用了只有面对他时才会出现的娇滴滴语气。   阮慎谦拗不过她。今天是庆祝她金榜題名的日子。还是不要拂了她的意吧。于是他放任自己的手臂被她柔柔地缠住。整个人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逐渐松懈。阮伊依附于他臂上的样子是那么自在。好像沒有一丝一毫的错位感。   令他意外的是。周围的行人根本沒有朝他们投來什么诧异的眼光。仿佛他们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对男女。相互扶持。走着冷暖自知的夜路。   “舅舅。我敢打赌。这些人肯定猜不到……猜不到我居然叫你舅舅。”阮伊像是说了个笑话。自己先笑得东倒西歪。“他们肯定以为我们是那个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走快点。别显摆了。”阮慎谦作出一副沒好气的样子。   阮伊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上的力度又施加了一些。“这个姿势哪里不好了。舅舅。以后我结婚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这样把我送进礼堂。送到我丈夫身边。”   阮慎谦足下一滞。“现在不流行这种形式吧。”   “谁知道呢。”阮伊懒洋洋地接口。   他们接着往前。阮慎谦的衬衫袖子在她的摩擦之下平添皱褶。路旁有棕榈树的大叶子。绿云一般压在头顶。屏蔽了些许光线。阮慎谦突然缓缓开口。“伊伊。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   “男朋友。”阮伊勾起嘴角。“我想找的男朋友。是像舅舅这样的……别的。我都不喜欢。”   阮慎谦怔了许久。才问出一句很傻的话。“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为什么。”阮伊已经可以望见前方不远处自家的房子露出了一抹侧影。“就像你为什么要在世上那么多孤儿里选择我。你告诉我。那是为什么。”   阮慎谦沒有回答。有些仓促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家门钥匙。   “舅舅。你有沒有什么梦想。学校里的老师常常会问我这个问題。”阮伊的好像心血來潮地开启了另一个话題。   “我的梦想。”他看着她的眼睛。“就是能让伊伊过更好的生活。一直都是。”   他确实让她过上了从前在梦里都未敢想的好生活。当她还是个小孤儿的时候。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还可以被当作掌上明珠宠着长大。可以学画、读大学。拥有很多阳春白雪的美景。阮慎谦给了她太多太多。即使他并不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伊伊。你的梦想呢。”他问。   “我的梦想是嫁给我喜欢的人。”她言辞切切。   “是吗。”他随口应着。两人已经踏上了家门前的台阶。   “舅舅。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嫁人了……你会不会有一点难受。”   “你当然是要嫁人的……”阮慎谦盯着灰色的房檐一角。“我会难受。像一个父亲看着女儿出嫁那样欣慰又难受。”   “可我不是你女儿。”她骤然松开他的手臂。只听得叮当一声。他手中的钥匙沒有拿住。敲落在冰凉如铁的水泥地上。   这声脆响带着蛛丝般的裂纹缠绕于两人心头。在这之后。阮伊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涯。   阮伊就读的省美院位于城西。校园里配备着条件上佳的宿舍。舍友们也都是很好相与的。可她还是隔三岔五地回家住。   学校与家相隔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程。阮伊从不肯让阮慎谦的司机接送她。因为一旦那样。阮慎谦就有理由劝她别回來得那么勤了。   通常下午的课结束后。阮伊会先在学校附近买点吃的填肚子。然后去车站等车。挤在公交车上晃晃悠悠大半个城市。其舟车劳顿和归心似箭的程度基本等同于游子千里还乡。   到家一般已经过了八点。阮慎谦若是在家。总是一人坐在灯下读报。他已是成功的生意人。却依然像过去一样朴实无华。生活里沒有太多五光十色的东西。即使她不在身旁。他的作息方式也未曾改变。年将不惑的未婚男人。身边可以红颜如云。可他还是早早地回了家。在静谧如水的屋子里独处。伴灯细读。看见她开门回來。讶异地笑一笑。   少数时候他并不在家。阮伊从不会打电话问他身在何处。只是侧耳听着秒针声等他回來。他总是在不早不晚的时间出现于门口。沒有一次是彻夜不归。   阮伊回想这些年。除了计划结婚的那段日子。阮慎谦从來沒有带任何一个女人來过家中。直到如今仍是这样。   阮伊和阮慎谦从各自的白天里归來。无比眷恋地守着这一个家。在静夜中相视不语。每当这种时刻。阮慎谦会惶恐地发现。他们之间流动的气氛和对望的眼神。越來越远离养父养女的单纯。反而更像是男人和女人。   雷雨降临时。他照例将她拥入怀中。试图不去忌讳什么。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不再像童年那样惊恐发抖。只是温顺地将脸靠在他身上。两人心跳共震。   他不禁问。“伊伊。你还像小时候那么怕雷雨吗。”   “不那么怕了。”她的长发蹭进他眼睛里。“我只是希望你抱着我。”   阮慎谦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应该采取些措施來结束这种令人惊慌的质变。然而。还沒等到他想好对策。他的母亲就忽然病倒了。   阮伊正在上大三。搁下了学业。和阮慎谦一起守于病榻前。奶奶曾是那么疼她。给了她无限慈爱无限包容。可如今。奶奶握着她的手却是如此无力。枯瘦如柴。像是随时可能垂落下去。   阮慎谦的母亲被查出肠癌。投入治疗时已然无力回天。阮慎谦干了半辈子医药。临到头來却无法挽救至亲之人的生命。   阮母濒危时。他一连好几天未曾合眼。水米不进地陪护在床边。满心都是愧对。他甚至沒有让母亲看到他结婚生子。沒有让孩子在她膝下承欢。他想起了这些年她是如何接纳阮伊。如何原谅他的不孝。母亲宽宥了他的一切。他却永远也还不上了。   阮母临走的那一天精神出奇地好。给阮伊削了一只白白胖胖的苹果。搁在带着余温的被单上。遗体盖上白布后。阮伊蹲在病房门口。流着泪吃完苹果。   守灵的夜晚。阮慎谦在灵堂里枯坐一宿。灵烛摇曳。如一双双糊着泪的眼。这不是他第一次与爱着的人阴阳永隔。   阮伊走到他身边。一个字也沒说。只是伸手抱住他。她是站着的。而他是坐着的。他的头正好可以靠向她腹部。她一遍遍顺着他的短发。飘渺不定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铺在地上。两束影子缠在了一起。共生一般定格着。仔细点看。或许能认出阮慎谦微微抖动的肩膀。   第七十七章 只是亲人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阮母去世后。阮慎谦把日渐苍老的父亲接到家里住。嘘寒问暖事无巨细。阮伊也花了许多时间陪爷爷。变着花样逗他开心。   阮父面上笑呵呵的。但阮慎谦还是看出他落下了一块心病。病根除了阮母的离世。必定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于后辈香火未续。   阮伊快大学毕业的那年。阮慎谦突然提起了送她出国留学的事。家里有这个经济条件。以阮伊的资质。不去国外深造实在可惜了。   可阮伊拒绝得非常果断。她沒有什么强烈的求学渴望。认为自己只是个胸无大志的俗女子罢了。   天使折断翅膀陨落凡间。渐渐习惯并爱上了俗世的烟火气息。她只愿留在樵夫为她筑起的屋舍中。小桥流水。高木落花。不愿生出一双新翅飞向高空。那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沒有。   可是这一次阮慎谦却沒有由着她的性子來。她从未见识过他那么坚决的态度。他让阮伊好好考虑一下。总是窝在家乡这一个地方绝不符合他对她的期望。他在国外有一些朋友。她在那边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异国的环境只要适应过來了就不会有任何问題。   阮伊暗想。他是为了我好。他希望我能在外面得到历练。她几乎快要说服自己答应下來。却在这时听见心台公司的员工们在谈论阮总的婚讯。   员工们吃惊地看着阮小姐煞白的一张脸。顿时噤若寒蝉。   阮慎谦要娶的是半年前认识的合伙商千金。比他小几岁。主动追求的他。他选择她并沒有什么原因。只是在他需要结婚的时候。她是现成的那一个。   她算是行事比较新潮的女人。而阮慎谦是个传统的男人。两人观念或许有些相左。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对婚姻的需求实在太过迫切了。   他听公司里的人说。阮伊已经得知他的婚讯。当天晚上。他坐在家里等了她四个小时。夜深了。阮伊的钥匙声传來。她慢悠悠地换了鞋进门。踱到他面前。将一张洋溢着喜气的卡片放在他身前的茶几上。说。“祝你新婚快乐。”   他抬头看她。眼神支离破碎。她缓慢蹲下了身。平视着他。“这就是你希望我出国的原因。对吗。”   “伊伊。我希望你出国。是因为那样你会有更好的前途。”他费劲地组织着语句。“而我结婚。现在也是最合适的……”   “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婚车都订好了。请柬也都发出去了。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得从别人那里听说你要结婚的事。为什么。”   阮慎谦扭过头去。“因为我……不想你不开心。”   “你结婚。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她像是抓住他话中的漏洞一般笑了出來。“你以为你是谁。”   “伊伊。你别这样……”阮慎谦徒劳地回避着。她的那份心思越來越昭然若揭。他再装聋作哑已是不可能。“我只是你养父。你能想通这一点最好。以前我为了让你安心长大而放弃结婚。现在你已经成年。不再那么需要我……”   阮伊突然有些不太认识他。“舅舅。我想知道。你爱我吗。”   阮慎谦愣住。随即笃定地说。“我当然爱你。你跟着我十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谁也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爱。包括你也不能。”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爱。”   阮慎谦闭眼一瞬。“伊伊。你是我的亲人。你永远都是我的亲人。”   “亲人……”只一刹那。阮伊猛然探身过去。阮慎谦來不及躲避。她一边说出这两个字一边刷过他唇际。   她的嘴唇带着青春的甜味。如同美人蕉浓烈的花朵。蓄着引人沉醉的蜜。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是久违的激烈。像是惯于寂静的水面突然掀起巨澜。波浪翻滚如搏斗的兽。溅出漫天的水帘。兜头浇下。又将他迷乱的心火淋熄。他匆促地推开了她。   她的眼泪坠在梨涡处。“你真的只把我看成是亲人。”   阮慎谦试图找回理性。“也许我沒有处理好和你之间的关系。才会让你有这样的想法。你还不懂怎样分辨自己的感情……”   “我分得很清楚。分不清的人是你。”   她步步相逼。他退无可退。“伊伊。你清醒一点。不要再想那种荒唐事。你还这么年轻。能看的风景还有很多。该爱的人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可我已经老了。不需要爱情。除了结婚生子我也沒有其他要做的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允许自己和你在一起。你还只是个小姑娘。以后你会明白。我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不是由你來决定的。在你心里。我到底是谁。”   “你是我的养女。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吗。”阮慎谦索性把话说开了。“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我父亲会怎么想。你想说你不在乎。好。那我告诉你。我很在乎。我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活在一个再庸俗不过的社会里。我沒有心力去经营这么特殊的爱情。我领你回家。把你养大。不是为了有一天让你爱上我。我只想护你周全。看着你沒有负担沒有心事地长大。然后在必要时离开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你不如说你就是不敢。”阮伊眼里闪着碎利的光。“阮总。你真伟大。人人都在说你乐善好施。是天大的好人。你收养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孤儿。不求回报。供她吃饱穿暖。让她读了大学。还口口声声说希望她去过自己的好生活。每个人都对你肃然起敬。你头上顶着一圈光环。你害怕它掉下來。如果你和我的事情让别人知道了。再也沒有半个人会觉得你好。他们都会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这样的人。原來你把我养在身边。是有企图心的。你害怕他们说你的不是。你宁愿要他们嘴里那个响亮的名字。也不愿问问你的心。问问它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养女。”   “你闭嘴。”阮慎谦乱得厉害。“你说这些气话沒有任何意义。你忘了当初我领养你的时候有多少人反对。如果我只在意那些闲言碎语。我甚至不会把你带回家。伊伊。你不要再钻牛角尖。只要稍微想一想。你就会明白我们差距太大了。在我身上投入感情只是你固步自封。维持亲人的关系对你我來说都是最好的……下个月我就结婚了。你可以不來。”   阮伊哽住了。上前一步拽着他的手。发觉自己开始低声下气地求他。“不要结婚。我只有这一个请求……最后一次。为了我……”   她知道。他愿意为了她去做很多事。她是这样任性而又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奉献和让步。   可这一次。阮慎谦将她的手拂开了去。“你说过。这是我的事。你不能有想法。”   她惊愕地睁大了眼。被他拂开的手顿在半空。然后她慢慢地笑了。小时候自己的一句狠话。就这样被他回敬了过來。   “舅舅。现在就连你也不要我了。”   “过去我太纵着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你出国去。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很快你就会发现你对我的错觉是多么傻……”阮慎谦顿了顿。还是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伊伊。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支开你。我不会那样自私。我比任何人都爱你。我这么做只是因为爱你。”   他的爱太过高尚缥缈。年少如她尚未理解。她将他的手从肩上抖落。“舅舅。我不会出国。你听好了。这是我的决定。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盼望前程似锦。出国的学费那么贵。太让你破费了。你就要成家了。很快就会有孩子。你手上的钱都该用來养家。我不能再让你受累……你结婚后。我会搬出去住。房子我自己找。最好你能像爱我一样去爱你的妻子。但我赌你做不到。”   阮慎谦好像听懂了她说的话。又好像沒有。当她转身而去。他失声问道。“你去哪儿。”   她很轻地关上了卧室的门。语气像是门上碎落的灰尘。“我生來就是个孤儿。去哪里不能活。”   阮慎谦的婚礼在一派俗套而和美的氛围中举行。婚礼的各项事宜都由他的妻子设计与操办。阮慎谦沒有发表任何意见。不曾赞成过什么环节。也不曾对什么铺张之处抱有微词。他只顾在满堂宾客面前撑起不变的得体微笑。捱过这一天。再捱过这漫长的下半生。一切责任就可以完成。他想。这又有什么困难。   阮伊还是來了。穿着一条很应景的明黄色裙子。在宾客们眼中映出一片灿然。她在亲友席上坐着。毫无芥蒂地拿些甜点吃。给自己倒了一杯杯色泽华美的红酒。她和邻座的人们说笑。显得兴致很高。却又不过分吵闹。恰如其分地融进了这喧腾而虚空的喜宴中。   她听见自己心上某个位置嘀嗒地渗着什么。和婚宴上的乐声呼应着。再相得益彰不过。那嘀嗒声无形之中汇成了一滩血。艳得超过了新郎新娘脚下的红毯。   宾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她。觉得新娘怎么样。配不配得上她的舅舅。她一边喝酒一边竖起大拇指。头上明晃晃的灯饰可以见证。阮伊的表现是多么优秀。在他的婚礼上。她笑容优雅。稳如泰山。倒酒时甚至不曾漏出一滴。   第七十八章 流水惜花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阮慎谦沒有朝她坐的方位望上一眼。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敬酒的时候。她端杯走到他面前。说着在镜子前练过许多遍的贺词。脆声如玉。全程盯着他的眼睛。他却只看着杯里倒映的璀璨华灯。脸上是一贯的淡然表情。   “伊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   大概是他给的那颗心太苦了。阮伊只觉胃中开始翻动起來。她回到座位上。停不住地给自己灌酒。想把那苦味冲刷下去。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不知道有哪些人劝她少喝点。不知道阮慎谦是不是好几次拿掉了她手里的杯子。   她想站起來证明自己沒醉。却不小心踹到了桌脚旁的几只空瓶。她与那些瓶子一起滴溜溜滚在地上。瓶子破了。玻璃溅伤她的脚踝。   她意识到今天的精湛演出似乎是搞砸了。不由得十分丧气。邻桌正好坐了阮慎谦在医院的几个旧同事。其中两名护士连忙过來查看她的伤处。可是阮慎谦比她们更快。他握起她的脚。血滴和碎玻璃一同坠落在他手心。   酒店工作人员取來了纱布和药水。阮慎谦忙乱地替她止了血。额上冒出一层汗珠。   她有些动容地说。“舅舅。我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也是这样给我包扎了脚。一点也不痛……你对我真好。”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记得什么。只剩周围的宾客讶然发觉婚礼上英俊儒雅的新郎在这一刻变得惶然若失。就像丢了什么珍宝。   阮慎谦的包扎并沒有医好阮伊的伤。她高烧整宿。而他在她床畔寸步未离。她身上烫得像火炭。灼着他。烙着他。煎着他……他的妻子脸色阴沉地回房去了。他从來沒有想过。自己结婚的当夜。竟会在阮伊身边度过。忧愁。却又流连。   天亮时他伏在她床头睡着了。醒來后发现床上被褥平整。空无一人。连一根发丝也寻觅不到。   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早已打包好搁在墙角的一只黑色行李箱。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阮慎谦。就像多年前执意逃离孤儿院。明知道前路未卜。但她非走不可。   她从來不是得过且过的人。如果某个地方让她感到灰心与背弃。她便不可能再逗留。   时空跳转。“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窗外。那阵雷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嘈乱的雨声平息后。只有微茫的闪电不时落进帘幕未拉的窗口。   聂琼在阮慎谦开始讲述之前就先失陪了。剩下小曹在电脑上两眼无神地搜索着阮伊的來访记录。打字打到手抽筋。吴若初倒是轻而易举地凭借灵光的脑袋想起了阮伊这单生意是何种情形。   “她要寻找她的亲生父母。我们只能从孤儿院开始查起。”吴若初按照常规陈述着。“当时那家孤儿院已经翻新。很多资料都沒有保留下來。我们辗转找到了二十年前在孤儿院工作过的几个阿姨。问出了当年把阮伊丢在那里的是她的祖父祖母。他们好几年前就过世了。阮伊的父亲已经在海外定居。母亲在生下阮伊的时候就难产而死。与他沒有过婚姻关系。”   早在阮慎谦结婚的次日。阮伊就拿着聂琼的名片來到事务所。她剪去了自己留了很久的长发。因为阮慎谦说过喜欢她的长头发。而现在她已经离开他。再也不用讨他的欢心。这张名片是从他房里随手拿的。阮伊经常替他整理一些乱丢的物品。很自然地注意到了名片上印着的这家寻人机构。   从阮慎谦家出來后。她先是搬进了自己租好的房子里。打电话给爷爷报了平安。然后就决定去事务所碰碰运气。   可她沒有想到委托金是那么贵。即使是定金她都付不起。吃了闭门羹回去。犹豫了几天。她才从奶奶留给她的一笔钱中取出了大部分。重新踏进这里。   起初她找父母只是为了跟阮慎谦怄气。可到了后來。她不可抑止地想要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本该给她什么生活。   不到一周。事务所就查到了阮伊父母的一些信息。包括两人的姓名、职业和抛弃阮伊时的形势。吴若初问过阮伊。是否想见见仍在世的父亲。阮伊拒绝了。父亲二字对她來说根本沒有意义。   “她父母的名字。你告诉她了。阮慎谦轻声问道。   “沒错。有什么问題吗。”那两个名字饶是记忆力强大如吴若初。现在也已经不记得了。   阮慎谦摇头。“无所谓了。”   “阮先生。那时候。你对她有爱情吗。”   “聂太太。你有沒有听过一首歌。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就觉得那是在讲我和伊伊。”阮慎谦摸了摸泛青的下巴。“那首歌说的是。有一片落花。顺着一条河流慢慢漂下。河水的任务是要把这朵花送去她归属的终点。水和花朵在短暂的旅程中相依。最终还是要惜别对方。河水一去不返。花儿会搁浅化泥。滋养出新的花树。他们双方都记得曾经相伴过。这就够了。”   吴若初知道他说的是哪首歌。她甚至还能记起几句歌词:   “流水很清楚惜花这个责任……这趟旅行若算开心。亦是无负这一生。水滴蒸发变作白云。花瓣飘落下游生根。命运敲定了要这么发生……”   “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吴若初佩服他的超脱。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应该做的是把她抚养成人。看她顺利地升学、工作、恋爱、结婚。送她去一条最平坦的人生路上。这才是我的责任。我怎么能把她据为己有。当时我根本不敢去想。我对她是不是有爱情。”   “那后來呢。”吴若初接着问。   “后來。”阮慎谦微怔。   这时。电脑前的小曹突然冒出了头。捶着腰惭愧地说。“那个什么……若初姐。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我能不能……能不能……先走啊。”   吴若初眼看小曹那双因打字而险些残废的手已经归心似箭地探向了皮包。这丫头。只准自己迟到。不准上司拖班。吴若初也懒得跟她较真。正待挥挥手让她走。对面的阮慎谦也站了起來。“我都快忘了时间。你们下班了。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拜访。”   “阮先生。不要紧。你可以多留一会儿。”吴若初想起聂琼说他是大客户。哪敢怠慢。   阮慎谦性格毕竟矜持重礼。并不久留。临走前放了一张银行卡在桌上。“找到她。把这个交给她。哪怕她不愿见我。不肯回來。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阮慎谦走后。吴若初和小曹也相继离开了办公室。   天空混合着雨停后的微亮和暮色的昏昧。吴若初步行回家。一边想着阮慎谦未讲完的故事。其实女人们要的只是“在一起”三个字。而不是“为你好”。就算再无私的情感。只要意味着分离。对女人來说都是一钱不值。   她走过回家必经的一个路口。或许是想得太出神。她并沒有注意到魏荣光的黑色汽车就停在路旁。车窗上未干的雨渍零零星星。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她。   她踏着路灯而來。倦态依依。一不留神踩到一滩雨后的水洼。泥水溅上了脚背。她也并不是很介意。甩了甩鞋子。活脱脱还是过去那个毛手毛脚的姑娘。魏荣光想。她是要回家去吧。那个家里有她的女儿。或许……是他们的女儿。   他想起她曾经的家。和他一样。就在那间残旧的小院中。他记得自己与她在那里分享的第一个夜晚。稚涩而又缠绵。   第二天醒來时。他只觉一颗心忽轻忽重。昨夜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不太真实。然而当他握起手。却似乎还能感觉到她发丝的柔滑。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回学校去了。他心不在焉地穿好衣服。依旧面红心跳。拉链好几次绞到了手指。   当他放轻呼吸打开房门。眼前的一幕竟令他有些疑心自己是否还沒睡醒。他房间斜对面的窄小厨房里。吴若初正在灶台前像模像样地忙碌着。她手上仍有着昨晚车中那场惊魂时被玻璃划出的伤。缠了好几圈纱布。却丝毫不妨碍她将一根根狭长直楞的面条从包装袋里倒出來。让它们纷纷扬扬落进热锅中。白花花的蒸汽冒出來。熏染着冬日的空气。   魏婆坐在厨房门口一张缺了角的凳子上。相当知礼地问候和叮嘱厨房内的人。手上的伤是否要紧。需不需要自己來帮忙。盐和糖放在很相似的罐子里。千万不要搞混。   吴若初似乎不是那种家务纯熟的姑娘。伸手收手间忙得团团转。魏荣光很怀疑她只要随便侧个身。扬起的头发就会把锅子扇落在地。   她身上系着一条满是油污的围裙。这条围裙通常陶阿姨过來的时候才会系。想到这里。魏荣光忽然认知到了一个惊悚的事实。吴若初此刻穿着的还是他的外套。大了不止一号的衣服使她显得非常娇小。甚至有几分性-感……   他的外婆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他还沒有反应过來的时候。魏婆已经听到了他这边的动静。幽幽地朝他转过头。   第七十九章 爱心早餐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为了掩饰肩膀上包扎过的伤口。魏荣光特意套了一件很厚的棉袄。整个人臃肿而尴尬地杵在那里。魏婆饱含意味的眼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好像是希望他能先说点什么。可是魏荣光一时之间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   魏婆见他这个样子。眼皮上的翳微微皱了皱。总算是开了金口。“傻愣着干什么。若初说要做早餐。我也拦不住。你呢。该洗脸就去洗脸。该帮忙就來帮忙。听见了沒……”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來就行了。你们别管我。马上就好了。”吴若初满嘴逞英雄。从灶台边回头。刚冲魏荣光暗送了一秒秋波。就被锅里突然冒出的咕嘟声吓得浑身一震。魏荣光有些替她着急。可是在魏婆面前又偏偏要沉住气。   魏婆分外淡定地端坐凳上。像是一条盘踞修炼的老蛇。正在静观其变。看似并沒有把魏荣光和吴若初之间的暧-昧情态放在心上。但魏荣光了解他的外婆。她什么都清楚得很。   吴若初挥汗如雨地煮了一大锅青菜肉丝面。外加煎了三只荷包蛋。带着怯意将它们端上了桌。等待被人品评。   做饭并不是她的强项。整个成长过程中。她虽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由于听信了母亲让她把力气放在学业上的教诲。她很少再洗手作羹汤。上了大学。每天吃食堂下馆子。更是沒有下厨的机会与必要。   不过。即使厨艺再生疏。她坚信自己下碗面条煎个蛋还是沒问題的。所以。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清晨。她主动捋起袖子。对魏婆提出要做早餐。渴望以此为自己加分。   然而。或许是她太急功近利。试图做出一些不同的特色。來让魏婆对她刮目相看一下。技艺却显然支撑不起她的野心。再加上魏婆坐镇厨房门口。对她进行着一些客套的指点。她更是如芒在背。不知不觉就把面条煮得稀稀拉拉。鸡蛋煎得又老又糊。   当魏荣光从后院洗漱回來。看见她的杰作时。歪着头佯咳一声。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意。他先是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荷包蛋。视死如归地放进嘴里。吴若初半捂着脸。听见他嚼出一阵咔嚓声。然后他故意冲她露出吞针似的表情。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吴若初又是气又是羞。偏又不敢当着魏婆的面要他好看。   接着。他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面条。说是面条。其实更像是面糊。不过。除了盐撒得不太均匀。这里咸那里淡之外。好像也沒有更多的缺陷。他呼呼地吃着。心想这是她给他煮的第一碗面。虽然笨拙得可以。但他会一直记得这个味道。   魏婆仍是不动声色。闲适地喝着面汤。好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长了味蕾。吴若初从荷包蛋里挑出了比较嫩的一块蛋黄夹给她。她道声谢吃下。并沒有什么不满意的样子。   饭桌上。魏荣光和吴若初的语言交流为零。只剩魏婆不时与他们之中的一人说几句话。她注意到吴若初似乎对这份亲手弄出的早餐有几分难以入口。便提议说冰箱里好像还有一点榨菜和花生酱。要不要加一些在面条上。   “若初啊。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沒什么好的东西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魏婆淡淡道。瞟了一眼魏荣光。   “沒关系。沒关系……不用麻烦了……”吴若初连忙摆手。其实她的难以入口更多是出于心理上的无地自容。她耷拉着头。看着魏荣光将他外婆说的东西拿出來。还顺道从什么地方捎來了三个桔子。越过桌下放进她手里。   他眼睛望着别处。嘴里低声说。“可以用这个垫垫肚子。”   她喜欢他这些细微的关心。寒冷的冬日里。那些桔子竟然带着一丝奇异的热度。仿佛有什么正要破壳而出。他应该是用温水冲洗过了它们。   魏婆拿小勺子舀了些花生酱给她。她很高兴地就着廉价的酱汁和榨菜吃完了自己的面。甚至有些受宠若惊。魏婆身上总带着一种云雾般难测的气息。但吴若初知道。魏婆已经向她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好意。   魏荣光送吴若初出门的时候。海棠树的清枝探过院墙。在风中吐纳。天空带着一种冷碧的晨色。不远处的几间小铺子已经拉开了门帘。   直到魏婆的身影消失在了屋子的折角后。魏荣光和吴若初才卸下了刚才那副正儿八经的表情。望着对方笑起來。   “我外婆……有沒有跟你说什么。”魏荣光小声问。   “沒有……”吴若初用鞋子蹭了蹭地上黏着的一张糖纸。脸上颇有些发烧。“我本來也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她只是问我吃了早饭沒有。我说不如我來做吧……我以为至少能做得中规中矩……可是……”   魏荣光看她这个样子。趁着沒人发现时飞速地吻了吻她的发顶。“你猜怎么着。你煮的东西那么恐怖。可我居然还想再吃一碗。你说。我是不是受虐体质。”   “那我以后天天虐待你。”吴若初不知该急还是该笑。只知跟他抬杠。   “沒关系。如果你继续维持这种水平也不是不行。因为我还可以做给你吃。”   “你会做饭。”吴若初问完。又意识到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不然你以为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吃饱的。虽然我做得不好。但至少比你强多了。”   “我会学。”吴若初不服输地横了他一眼。“我保证会赶上你的。”   “好。不过你要是再不去学校。就赶不上赵老头的课了。”魏荣光替她收了收衣领。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后。他有些迟疑地回到了屋子里。   魏婆依然高深地坐在桌旁。魏荣光动手收拾桌上的碗筷。半晌。魏婆起身悠悠走向后院。语气微冷地扔下一句。“把你妈妈的相框摆好吧。”   碗筷发出一阵颤颤的低响。魏荣光知道魏婆指的是他床头柜上放着的母亲的照片。昨晚和吴若初在一起的时候。他曾让那相框背对着他们。   吴若初奔赴学校。急慌慌地赶在赵老头前一步冲进了教室。感叹自己运气真好。岳皑的位子是空着的。吴若初替她向赵老头请了假。下课后便直奔宿舍。   失恋的岳皑正在洗着寝室里的窗帘。一下下揉搓着。又狠又急。满盆的泡沫溅在她泪痕斑斑的脸上。   岳皑说她沒办法停下來。必须不断地做事情。否则她就会想起卢凯。想起他是如何背叛她。事到如今。她迷恋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昨天她意外撞见卢凯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传情短信。惊怒得不能自已。她宁愿相信是自己的眼睛戏弄了她。也不愿接受他不忠的事实。   她哭着要他给个说法。他起先拒不认账。到了后來。她直接回拨给那个女人。三人对质。才算是彻底撕烂了那块遮-羞-布。   卢凯的情人倒是非常和善。拍拍岳皑的手背。“我和卢凯也只是玩一段时间。大家在一起乐呵乐呵。分开了互不认识。很轻松的。至于你。是卢凯的正牌女友。哪能跟我们相提并论啊。别太较劲了。”   岳皑欲呕地挥开那女人的手。恨声对卢凯说。“我们结束了。我不可能容忍你的欺骗。也不想知道你在这些女人面前是怎么夸我三从四德。”   吴若初握着岳皑长时间泡在肥皂水里而变得发皱的双手。想要开解却只觉得自己嘴笨。她暗忖是否要把黑壮男说过的那些话告诉岳皑。但又不希望在伤口上撒盐。   岳皑向來文秀的一张脸透着血红。关起宿舍的门就开始咬着手哭泣。痛骂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吴若初和她一起骂了个天翻地覆。岳皑筋疲力竭地靠向吴若初。“若初。还是你好。”   或许岳皑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前一天。吴若初为了帮她。曾差点陷入那样一场无法挽回的灾祸。   再次见到黑壮男的时候。吴若初仍旧恶心得难以言说。他鼻青脸肿一身石膏的样子仍未复原。吴若初冷眼看他。杀气丝毫不减。潜台词仿佛是再不从我面前消失就等着被抛尸。黑壮男霎时间吓得弯腰驼背。绕道而行。从此以后有吴若初的地方都被他视为禁地。   大学毕业那年。黑壮男由于不愿留级而被家人送出了国。反正他家中有大把的钞票可供挥霍。在国外他行事依旧粗莽而愚钝。有一次招惹了几个黑人。差点被打成残废。在同学之中竟一度传为了佳话。着实令人悲哀。   吴若初和魏荣光恋爱的事也逐渐被一些朋友们知晓了。大家都认为这是水到渠成。还用说吗。吴若初只要喜欢上谁。那攻势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魏荣光负隅顽抗了这么久。最终还不是皆大欢喜吗。   女生们都很钦佩吴若初摒弃世俗的选择。魏荣光的家境应该再艰辛一些。这样才更能烘托出他们的爱情是多么梦幻。吴若初闻言只是浅笑。如果可以选。她也希望自己爱上的是个出身富足、前途坦荡的男人。可他偏偏不是。而她只能爱他。   第八十章 我替她喝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在校园中。魏荣光和吴若初并不高调。走在一块儿的时候甚至连牵手都很少。吴若初知道他不喜欢吸引别人的眼球。所以也总是配合着他。完全忘了自己的性格是最爱放肆张扬的。   不过。即使有意避开。还是会有许多人的目光在跟随着他们。甩也甩不脱。或许那些人都在期待着好戏。一个是杀人犯的儿子。一个是再乐天奔放不过的女孩。有些违和。却又万分恰当。好像故事本來就该这样发生。   只要沒有课的时候。魏荣光和吴若初总是如影随形。校园林荫道上留下两人的足印。他的缓而深沉。她却像只跳跃的小狐狸。绕着他打转。   他在假山旁摊开笔记苦读。她长久地端详他的样子。寂然微笑。路过的同学常常觉得诧异。平日里飞天遁地半刻也停不下來的毛躁姑娘。在面对恋人时竟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模样。   有时放了学。吴若初也会跟着魏荣光一起去汽修厂。厂里的弟兄们早就跟她混熟了。满口“老板娘”地叫。魏荣光也笑笑由得他们去。吴若初倒是十分豪气地答应着。石榴花一般的红裙子在一群灰色制服间飘來飘去。给大家分发饮料和毛巾。   说起來。魏荣光虽然在学校里沒有什么交往密切的朋友。但汽修厂里的这些弟兄们都是跟他肝胆相照的。他们敬重他并非由于他是老板。。魏荣光心里清楚。凭这间厂子的效益。如果不是有真感情在。弟兄们不会留到今天。   他尤其感谢的还有厂里的老师傅们。他沒有父亲。却并不是从來沒尝过父爱的滋味。   有个老师傅的女儿也常來汽修厂。就是那个给魏荣光送过许多桔子的姑娘。第一次见到吴若初的时候。姑娘局促地愣着。似乎有点自惭形秽的意思。吴若初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欢欢喜喜地向她伸出手。而她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汗津津的双手。友好而羞怯地跟吴若初握在了一起。“我叫夏芬。”   不到十分钟。两个姑娘就已经凑在角落里嬉笑。说着魏荣光的各种事迹。   后來夏芬接受了厂里另一个小伙子的追求。他姓陈。初中毕业后就來这里当学徒。手艺是和魏荣光同步成长起來的。两人曾经彻夜修好一辆撞烂的卡车。无比自豪地开了一箱啤酒击掌干杯。最终一个睡倒在卡车的载货箱里。一个趴在车轮底下鼾声如雷。   虽然小陈对魏荣光是沒二心的。但在吴若初面前。他还是毫不犹豫就把魏荣光的这类糗事都给卖了出去。压根不屈服于老板的强权。吴若初激动得巴掌都拍红了。夸小陈懂得认清形势。服从老板有什么用。老板最后还是要服从老板娘的。   一阵笑闹过后。弟兄们都下班了。魏荣光刚盖好一辆车的发动机。吴若初就挪了上來。探头去吻他的嘴角。魏荣光穿着满是汗污的工作服。理智尚存地撤开身子。笑道。“你沒看见我脏。”   “我又不嫌你。”她用指节蹭了蹭他脸庞一侧的机油。   “今天我可以留下來多陪你一会儿。”他贴在她耳边说。   吴若初听了。有些惋惜地张了张嘴。“可是……今天我们社团有个聚餐。是社长的欢送会。我说好了要去的……要不。我给推了。”   魏荣光正想说什么。吴若初的手机已经响了。是社团的同学在催。她向來交游广阔。有不可缺席的聚会也是很正常的。   “接吧。就说你在路上。”魏荣光很大度。转身去水龙头那里洗手。“我正好早点回家。这几天厂里太忙。都回得比较晚。”   魏荣光极少出席吴若初的这类聚会。对于学校里的同学。他始终熟络不起來。那些不胫而走的传闻肆意地戳点着他的身世。不着边际。无中生有。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回避。   吴若初也体谅他。看着别的情侣一双一对來参加聚会。她从不多说什么。久而久之。朋友们对她这个男友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吴若初只身赶到欢送会现场的时候。同学们已经大张旗鼓地闹开了。天花板都快捅出窟窿。   社长在众星捧月之中纵情讲话。说着在任期间大家的支持和辅佐。说着此刻的不舍与未來的重聚。激越处不禁潸然。颇有“二十年后再相会又是一条好汉”的追悼会风格。   吴若初拿了果汁坐在女社员那一桌。看着前面的几个大男人以互赠内伤的力度拍着彼此的肩膀。一会儿骂脏话一会儿抱头唏嘘。旁边有人正在狼嚎般地对着电视献唱Beyond的《海阔天空》。麦克风发出“嗞嗞”的电流声。“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沒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社长拿起相机跟每个人合照。吴若初在他的相机里留下了一个欢快的鬼脸。虽是离别时。她却不太适应那些哭哭啼啼的桥段。在当时的她看來。要说再见。就说得酣畅洒脱。“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向來是她所欣赏的。   此时饭桌上已经开始了一轮劝酒。啤红白胡乱地喝。酒杯映着灯光和醉笑。不断推移。吴若初敬了社长一杯。便不再关注酒桌上的动向。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手机。给魏荣光发了一条短信。“到家了吗。”   魏荣光很快回复。“你猜啊。”   她不自觉地笑。却忽听对面有人扯着嗓子叫了她一声。“若初妹妹。你倒是评评理啊。”   她惊异抬头。这才发现饭桌上的话題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自己。大家正说着社团里对她有好感的男生可以论打计算。可他们还沒來得及行动。就被魏荣光给抢了先。实在令人抱憾。众愤难平。   平日里最爱瞎起哄的两个男生借着酒劲纠集了十來号人。端着酒杯杀到吴若初面前。一副醉后吐真言的痛心模样。“若初妹妹啊。你可得好好看看。我们哥几个。可都是喜欢过你的。天地良心啊。我们都说好了。咱社团里谁追到你。做哥们儿的都祝福。哪成想你最后跟魏荣光那家伙跑了。”   吴若初只得干笑。“别拿我寻开心了吧……”   “拿你寻什么开心啊。我们现在很不开心。”男生大着舌头胡言乱语。“你本來应该被我们拐到手的……咳。你不做我们的女朋友。总要赏个面子喝杯酒吧。否则天理都不容了……”   “沒问題。喝酒沒问題。”吴若初赶紧执起酒壶。把自己的杯子乖乖满上。酽酽的红酒在杯中有如凝脂般浓稠。她握着杯子。正要与男生们逐一碰杯。对方却又不乐意了。   “哄他妈谁呢。就一杯酒平摊给我们这么多人。”男生像被按了开关一样死命摇头。“真要补偿我们。就得每个人分别陪一杯。这才是那个什么……友谊地久天长、此恨绵绵无绝期嘛。对不对。哥几个。”   吴若初听见这刻薄的醉话。有些不快。旁边的社长已经出來打圆场。几个女生也七嘴八舌地帮吴若初说话。   领头的男生一见失去民心。怒气就冲了上來。“跟我们喝几杯酒怎么了。还真当自己是天仙啊。我们还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干嘛非得往杀人犯的儿子身上贴。将來吃了亏有你哭的。”的   果真是一喝高了就开始说难听话。整个聚会的气氛刹那间僵掉。就连向來变通的社长都不知如何反应了。一片鸦雀无声中。只听得吴若初冷声道。“我就是要和杀人犯的儿子混在一起。你们管得着吗。”   “今天你就给我们个实话吧。那个杀人犯的儿子到底比我们好在哪里。值得你吃了迷魂药一样。”   “每一点。他每一点都比你们好。”吴若初眼里跃出根根尖刺。“你们想让我喝酒是吧。谁怕谁啊。还真以为我喝不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要是较了真。绝对把你们都给喝趴下。”   她说完就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神情强狠。然后抄起酒壶满上酒杯。红酒的色彩忽闪而过。一杯接一杯。   她酒量虽好。可毕竟还是喝得太急了。眼看着那酒壶里的量渐渐少下去。她的胃里也咝咝地烧起來。旁边的人上來劝。她根本不管。非要让这群男生知道她的厉害。   男生们的眼睛都看直了。当吴若初面不改色地满上第七杯酒时。突然从她身后伸出了一只手。突兀而坚定地接过了她的杯子。“不介意的话。这酒我替她喝。”   吴若初不敢相信地抬头。魏荣光已经把空杯子稳稳放在了桌上。   男生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感到有些错乱。不过。男朋友來救场。实在是无可指摘的事情。最初的呆滞过去后。男生们马上又开始唯恐天下不乱。“这不魏荣光吗。稀客啊。英雄救美我们沒意见。不过这才喝到第七杯。还沒够数呢。”   第八十一章 爱的代价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不说话。执起酒壶准备继续倒酒。领头的男生大喝一声制止了他。“停。一点红酒就想打发我们。这不是扯淡吗。要我说。是男人就得來点猛的……”   说着。那男生把桌上一只透明酒樽顺了过來。里面装着三分之二的白酒。气味刺鼻。烈度很够。   吴若初看着那男生拿起桌下的白酒瓶子。将酒樽倒满。立刻惊呼出声。“你们干什么啊。少发疯了。我陪你们喝完那几杯酒还不行吗。”   那男生把酒樽送到魏荣光面前。冲吴若初丢出一句。“问问你男朋友是愿意看着你喝。还是自己喝。”   魏荣光接过满满的酒樽。“只要我把这个干了。你们就放过她。”   “开什么玩笑。”吴若初眼睛都急红了。倾身去抢他手上的酒樽。“这么大一杯呢。他们让你喝你就喝。别傻了。”   “我行的。”魏荣光避开她抢夺的手。冲她笑了笑。对着酒樽就仰脖喝起來。吴若初痴了一般。望着他吞咽的动作。微动的喉结。心中疼得像猫爪在挠。四周全无叫好声。只有一张张塞得进拳头的嘴大开着。   酒樽里的透明液体缓缓见了底。魏荣光搁下酒樽狠狠抹了一把嘴。摇晃了一下。脸色泛红。额上也渗出了一层汗。但表情依旧很淡。   “你怎么样……”吴若初上前拭了拭他的额头。又慌乱地去寻找自己背包里的矿泉水。一心只觉得自己真沒用。   她颤巍巍地去扭矿泉水瓶盖。魏荣光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他头晕目眩地看了看眼前呆头鹅般的一众同学。沙哑却分明地说。“我先带她走了。失陪。”   魏荣光一路不甚流畅地带着她出了饭馆。她能感觉到他步履的仓乱。随后。又变成她在牵着他走。   这间小饭馆所在的校区很偏。旁边就是一片幽静的小树林。吴若初带他去了那里。拍着他的背强迫他吐出來。然后一边用纸巾替他擦汗。一边招呼他喝下了一点水。“你也真是的。逞什么能啊。在别人面前够傲的。醉成这个样子还不是要让我來服侍你。”   魏荣光歪靠在一棵树上。渐渐醒过了一点神。被酒精烧灼的那颗心轻捷地跳着。   其实他酒量不差。那杯酒一口气喝下去虽然够呛。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承受。   “要不是我替你挡了他们。你怎么脱得了身。”他醺醺然点出事实。   “我也不是喝不了。”吴若初自夸道。“你还沒见识过我的酒量呢。他们灌不倒我。”   他却突然伸出手。大力把她拽向自己。她的额头磕在他下巴上。他攥紧她的手腕。语气很硬。“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灌你酒怎么了。一滴也不行。”   吴若初顺势伏在他胸口。“好。一滴也不行。”   他的体温带着酒精的热量。铺天盖地烘着她。暖暖的。烈烈的。两人的袖口上洒着盐似的月光。叶影拂在身上。她稍稍抬起头。端详着他醉后的脸。“对了。你怎么突然跑來了。不是说要回家吗。”   银白的月光映着他发红的脸色。他轻笑一声。沉默了几秒。才说。“我想你。”   她闭上眼睛。深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四周有叶片的清甜、泥土的津润、月色的冷香。还有他身上无可捕捉却无处不在的海棠花气息。她如同身在幻境。这一切美得过分。像是指上的一滴露水。心头的一抹丹青。   她隔着衣服吻了吻他胸前的玉坠。“荣光。”   他抚着她鬓角的发。等待下文。   “我可不可以……搬到你家去住。我想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见到你。想每天晚上煮好饭等你回家。我会和你一块儿照顾外婆。给她煎药。陪她解闷。让她接受我……怎么。你怕我和她相处不好。”吴若初察觉到他微微握紧的手。“不用担心。我什么都可以适应。我会把她当成亲外婆。不管她是不是喜欢我……我会很听话。凡事都让着她。不惹她生气。也不让你为难……荣光。你就答应我吧。我们不该错过一点时间……”   魏荣光沒有立刻回答。四周的月光仿佛都带了重量。压在呼吸上。吴若初忐忑不安地等着。半晌。他才托起她的脸。望定她的眼睛。“你真的愿意住在那样破破烂烂的地方。那里除了一棵海棠树。什么都沒有。”   “那里有你。还不够吗。”吴若初眼里闪着一泓波光。“我喜欢那间院子。住在那里多好啊……每天可以听着风吹过海棠树叶的声音醒过來。打开窗子。看得见绿绿的爬山虎和青苔。后院的晾衣绳上挂满了我们的衣服。阳光洒在你的衬衫和我的裙子上。闪闪发亮的。我要穿着整个旧城区最鲜艳的裙子招摇过市。让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我会在院子里种些好看的花。陪着外婆乘凉。给她摇扇子。再请陶阿姨过來坐坐。一起聊聊天。屋子里开着闹哄哄的电视。电视机旁边那只老钟走得特别慢。慢死了。好像永远不会到头……荣光。我希望它再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你呢。”   他想说。我也希望我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次日。魏荣光领着诚惶诚恐的吴若初和她的一袋子行李來到魏家的小院前。吴若初跨过了院子陈朽的门槛。就是这一步。她把很多东西都抛在了身后。她所熟悉的校园生活。好友扎堆吆五喝六的环境。一个平凡女孩的人生轨迹。以及对这份爱情的最后一点顾虑。   这空空的院子里。长着一棵茂盛得不像话的海棠树。一不留神就成了个“困”字。明知是困局。吴若初还是不知退却。就像她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外观虽是一口无底的深井。其中旋动的色彩却那么绮丽。   当魏婆看见他们手中的行李时。有点诧异地绷紧了眉。随即又有几分了然。甚至还有些庆幸。   吴若初这姑娘留给魏婆的印象尚可。做饭一栏虽然打不了勾。但若要论起懂事知理勤快热乎。绝对是沒话说的。尽管魏婆对外孙的女朋友有一种本能的掂量和排斥。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家需要一个年轻女人來打点。   吴若初为人率真剔透。沒什么心机。魏婆毕竟比她多吃了几十年饭。要看穿并收服她绝非难事。若是换了个别心眼多的女人。魏婆也不好驾驭。所以吴若初算是比较合意的选择。   然而。当魏婆逐渐意识到。魏荣光已经把家里的旧事全都告诉了吴若初时。脸色还是难看了好几天。私下里也曾严厉质问过魏荣光。凭什么就相信那姑娘不会把这事走漏出去。他们祖孙俩守口如瓶地活到了今天。要是栽在了这个女人手上。还拿什么去向他死去的妈妈和外公交代。   魏荣光听完魏婆的控诉。并不为自己申辩什么。末了。只是答了一句。“就凭她爱我。”   魏婆仍不放心。爱情是多么虚无的东西。女儿魏念萍为了爱情把自己作践成了什么样子。而她爱上的男人犯下杀人罪后舔舔刀口。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了。每当回想起來。魏婆还是愤恨不已。这仇恨是一团冥火。在她如地府般幽暗的心脏里蹿着。将一切都映得诡诞可怖。   小荣不在的时候。魏婆看着床前为她打來洗脸水的吴若初。不冷不热地掷下一句。“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事情因为你而有什么闪失。我会跟你拼了我这条老命。”   吴若初打了个冷战。盆里的水纹映花了她的脸。   “吓着了。”魏婆转瞬又恢复了一派慈容。“这有什么的。只是跟你聊几句体己话。你是个好姑娘。外婆把你当自家人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那天魏婆拿出了一本很旧的相册给吴若初看。一边翻阅一边讲解。温言脉脉。倒也看不出什么笼络之态。   相册里有魏公魏婆年轻时的照片。有魏念萍穿着旗袍拍过的几张艺术照。还有魏荣光幼时坐在尚未抽枝的海棠树下摆弄汽车模型的抓拍照。结尾处是一家四口坐在院门前的合影。每个人都衣着朴素。被大太阳晒得眯起了眼。却笑得那么祥和。魏荣光在母亲腿上歪歪地坐着。好像不怎么安分。母亲用手费劲地箍着他。   魏婆指着照片说。“那会儿小荣皮得像猴子一样。根本不肯好好拍照。难得找了个照相馆的师傅來拍全家福。光是哄他就來回折腾了大半个钟头。”   吴若初听着抿嘴笑了。真沒想到魏荣光小时候也这么任性闹腾。下次她就拿这个笑话他。   照片翻完了。雪白的封底一片空落。魏婆说。“这是我们全家人最后一次照相。沒过多久。他妈妈就出事了……你也能想象得到。我们家这些年不容易。你和小荣在一起。最好先想清楚代价。”   吴若初闻言有些茫然。其实说起來。她算是挺笨的一个姑娘。代价这种东西太难衡量。还不如不要想。她向來不擅长杞人忧天未雨绸缪。明日事明日毕。无远虑也无近忧。她蒙着双眼不看前路。一心只想抓住眼下的体温。   第八十二章 两相厮守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那晚魏荣光从汽修厂回來时。吴若初还坐在魏婆床边。陪魏婆翻着老相册。一老一少意兴相投地闲侃着。   魏荣光看着这一幕。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自从把吴若初带过來住的那天起。他就深知自己必定会夹在这两个女人之间顾此失彼。而他也做好了那样的准备。虽然很难。但他一定会尽力让外婆和若初避免摩擦。   可是现在看來。他似乎过虑了。她们相处得分明很好。两人都像是有求于对方。魏婆需要吴若初的照料。而吴若初需要魏婆的认可和收留。所以。她们尽量绕开所有小磕小碰。彼此再和睦不过。   饶是如此。魏荣光心头的压力也并不能减轻分毫。   晚些的时候。吴若初洗漱完。从后院回到屋中。只见魏婆站在魏荣光房里。神情阴戾地望着正在对母亲遗照说话的魏荣光。这是每晚临睡前必经的仪式。像是某种神圣的宗教祷告。   魏婆微驼的背此时极力挺直。目光如钩。仿佛探向了极深远的年月中。魏荣光握着那只床头的相框。注视着母亲真善美的面孔。指关节难以察觉地轻抖。魏婆问一句。他答一句。   “我们的仇人是谁。”魏婆齿间迸出怒火。   魏荣光捏着拳头。机械地说道。“梁忠文。”   “他把我们全家害到了什么田地。”   “妈妈蒙冤入狱。我们家破人亡。”   “小荣。你要怎样给我们报仇。”   “我会让梁忠文得到应有的惩罚。让他失去他拥有的一切。死不掉也活不过來……我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魏荣光说出这些决绝的字眼。余光已感知到吴若初出现在房间门口。她怔怔地看他。双唇微启。眼里尽是悲伤忧惧的光。   魏婆满意地结束了仪式。走之前抚了抚照片上魏念萍的脸颊。“女儿。你等着。再过几年。我一定要那畜生好看。要他跪下來求你原谅。”   昏黄的残灯下。魏念萍笑容悠远。不置一词。   夜已深。客厅里的老钟拖着不听使唤的指针慢慢走。每一步就像翻山越岭。魏荣光关上房门的时候。吴若初依然呆立在那里。未能从刚才凝重而怨毒的氛围中回过神來。魏荣光拉过她的手。她愣了一下。随即紧紧地回握他。   “若初。我刚才的样子。你是不是很害怕。”他歉疚地问。   吴若初拨浪鼓似地摇头。“有什么能让我害怕。就算是你也不能。”   她等着他回答。却只等來他猛然将她推到门页上。她低呼一声。随即咯咯地笑了起來。弯起的眼睛带着薄嗔。他的吻如同骤雨落下。溅起缭乱的水花。磅礴的水汽……   身后衰朽的木门发出可疑的裂声。好像即将破个大洞。吴若初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轰地一声摔出去了。她迷醉地闭紧了眼。双手慌乱地揪住他背上的衣服。他的鼻息就在她耳边。“现在……你怕了吗。”   她忙不迭点头。   静夜如空谷。时光如溪涧。半夜醒來的时候。吴若初看见他就躺在身边。如同与她在深林中小憩。墓穴中长眠。如果未來的每个夜晚都能如此。她别无所求。   他的睡姿依旧是长年累月养成的那种习惯。像一只被海浪遗弃的虾米蜷在床的边缘。几乎要掉下去。其实刚入睡的时候他是挨着她的。可是后來不知不觉就会变成这样。多年的不安渗进了血肉里。即使在人前尽可能不流露。睡眠却是最诚实的时刻。   每次吴若初醒來。发现他又缩到边缘去了。就会软软地蹭过去。搂住他的背。沒完沒了地紧贴着他。有时这个动作会让他苏醒。他发现自己把她撇在了一边。会很不好意思。翻个身就将她再次拥紧。   夜复一夜。   吴若初正式在魏家住下來之后。首先花了好一番工夫把整个院子打理了一遍。小而孤清的一个家。有了她的改造。宛如盛夏的一座伊甸。她拔掉了一些越长越疯的杂草。扫清了四处的残枝败叶。用抹布和拖把一点点除去了石砖上常年被中药浸染的黑痕。   她总觉得这院子只种一树海棠有些太空了。于是买來一包牵牛花的种子。信心满满地埋在土里。土的厚度、水的用量、花架的摆放她都严格参照书本。一双手黏满了尘土。指间还爬了一些三头六臂的小虫子。一般女孩都害怕的东西她却一点也不怕。只是笨手笨脚地把那些虫子放到一边的安全地带。让它们自觅生路。祝它们一路平安。   牵牛花开满了木架子。像一只只吵嚷恣肆的紫色喇叭。向着天空伸展呼喊。这就是吴若初喜欢牵牛花的原因。它的美丽带着声效。魏荣光从前的生活太静了。整个院子仿佛只能听到风声。而她想给他最绚烂的声响。   除了牵牛花。吴若初还指挥着魏荣光搬开几块石砖。开垦出了方方正正的一处新土。她在土里种上蔬菜。每天使劲鼓捣。一直蹲到腿麻才肯站起來。经过一番试验。她悄沒声地种出了新鲜的油菜、茄子、莴苣。还有红红火火的辣椒。远看就像是半边院子都给烧透了一般。   她摘下菜回到厨房炒好。端出來一尝。不光是魏荣光和外婆。就连陶阿姨都说味道不错。   那时吴若初已经通过自觉自省勤学苦练。攻克了做饭这项必修技能。刚住进來的时候。魏荣光给她做过一顿饭。那家伙平时看不出來。沒想到下趟厨房还挺像样子的。吴若初虎虎生风地吃完他炒出的一盘蛋炒饭。痛定思痛。从此立下毒誓。不把自己的厨艺提升到践踏他的地步就枉为人。   她在学校图书馆查阅食谱。循序渐进。节节高升。还不断向岳皑取经。在岳皑的住处练习了多次。   当时岳皑也像吴若初一样住到了校外。和卢凯一起。岳皑说她一点也不介意吴若初把厨房焚毁。因为如果哪天自己和卢凯吵架吵得再凶一点。这间厨房很有可能被砸个稀烂。   岳皑也不知怎么回事。沒头沒脑地就跟卢凯和好了。从此陷入分手又复合的漫长循环。卢凯起先只是哄她。说自己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出轨。坚决下不为例。岳皑耐不住对他的情意。答应重新开始。然而。不过短短几个星期。她就撞见卢凯在糜烂的舞池里左拥右抱。   到了后來。卢凯也懒得再打造自己浪子回头的光辉形象了。他挑起一双桃花眼。很明白地对岳皑说。“我就是喜欢自由。就是花心滥情。可是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如果有一天我玩够了。而你还在。我会好好弥补你。”   这番话令吴若初笑断了气。她真想不通岳皑为什么还要相信这种男人。她费了好些口舌劝岳皑放弃。岳皑也无数次跟卢凯吵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但是临到头來。都是无用功。   “他就是仗着我离不开他。”岳皑耸肩一笑。取暖似地抱了一下吴若初。“你挑男人的眼光比我好多了。若初。我真羡慕你。”   吴若初抽动了一下嘴角。哭笑不得。其实她的眼光又有什么好。还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跳。她在魏荣光身上投注的感情。只换來无限的瘾。即使是最浓盛的喜悦也如在大梦边缘。   他和她都能清晰地意识到那是梦。   然而一起做梦的感觉真好啊。   那间门庭冷落的小院。承载了他们生命中最酣甜迷幻的一段。哪怕是细碎的苦。也无伤大雅。他们早晨一起开着摩托车去上学。在旧城区的小路上轧出厚而宽的车辙。洒下的笑声如同一粒粒面包屑。平房上停着的雀鸟听见了。竟扑动着翅膀飞來。似是要來啄食。   吴若初坐在魏荣光身后。单手扣着他的背。腾出另一手來。轻点指尖在他衣服上写字。他根本不知道她写了些什么。有些好笑地冲她喊。“别玩了。你抓紧我行不行。”   “就不。就不。”吴若初嘟起脸。手指依旧不停地划弄。偷偷写出“我爱你”。为自己的浪漫字体而暗自倾倒。   他沒怎么弄懂她的真情告白。只感觉她的指尖戳在自己背上麻麻痒痒的。像是她化身成的小昆虫在上面跳舞。   随着摩托车行驶过一间间大小店铺。整个旧城区也从一夜沉睡中渐渐醒了过來。店家们投入了新一日的营业。陶阿姨也打开了面馆的大门。吴若初跳下摩托车。飞奔过去塞给陶阿姨两只自己做的紫菜饭团。又匆匆地跳回了车上。就像一只敏捷的袋鼠。   陶阿姨听见小荣无奈地说。“下次等我停稳了你再下去……”   吴若初敲着他的背。“知道了知道了……”   但陶阿姨和魏荣光都清楚。下一次。下下次。她还是会一样地冒失。   望着他们骑车远去的身影。陶阿姨欣然微笑。她看得出这两个孩子是真的快乐。尤其小荣。他的快乐已经是那么少了。或许天上的魏念萍看见他如今过得好。也会放下心的。   第八十三章 撞枪口上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旧城区的居民们普遍守旧。未婚同居的事情还是非常少见的。邻里间也有些嘴碎的大妈会议论起吴若初身为姑娘。不懂得爱护自己。小小年纪就住到男方家里去。   吴若初听见此类非议毫不介怀。她是何等潇洒磊落的人。不仅不对这些大妈们怀有丝毫敌意。还时常往她们家里跑动。送点小菜。干点小活。嘴上抹蜜。巧妇上身。硬生生地扭转了大妈们对她的武断看法。   转瞬之间。街坊里的长辈对她是赞不绝口。不管他们心里是不是真的欣赏她。至少面子上已经沒有任何不好看了。   唯独那些沒事找事总爱跟魏荣光过不去的小混混。每次碰见吴若初都会扔上几句下流话。不过。先前巷子里的那场较量。他们已经明白吴若初绝非梨花带雨的软弱女子。她身上那股气概就连他们这群大老爷们都有些畏惧。   说到底。他们其实都沒什么胆子。平日里找找魏荣光的麻烦。魏荣光还有可能忍。要是真动了他女朋友一根汗毛。基本上就等同于找死。所以日子一天天下來。两边倒也沒出乱子。   后來。魏荣光又教会了吴若初骑摩托车。一跨上车去就是一阵疾风。真要耍起狠來。唯一能追得上她的人就只有他了。就凭那群混混。想都别想。   吴若初喜欢骑摩托车。引擎一发动。好像整个世界的风向都由她掌控。她随心所欲地扭转着车头。想绕过谁就绕过谁。想钻进哪里就一个猛子扎过去。   她这么无拘无束的性子。跟摩托车简直如同天造地设。不管她开得多快。总能够反应灵敏地运转。除了初学时摔过一跤。直接把坐在后面的魏荣光压到地上之外。她的车技一直有惊无险。旁人看着好像该替她捏一把冷汗。可她偏偏尽在把握。一刹车一转向。全是恰到好处。   魏荣光多次因为教她骑摩托车而悔不当初。吴若初这人就是这么野。他管也管不住。最令他头痛的是。她居然总是不戴头盔。她说她喜欢劲风扑面的恣意感觉。喜欢头发随风乱舞的轻狂。就好像自己是腾云驾雾的侠女一样。   每当她骑着摩托车长发飘飞。在城中痛快穿梭时。许多路人都会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青春气息打动。她成为了一片呼啸而过的炫景。唯一觉得这景色糟心的人就是魏荣光。他只要看见摩托车的把手上拴着被她无视的头盔就要气个半死。威胁她要是再这样就直接沒收车钥匙。   可是吴若初屡教不改。他看得见的时候。她老实把头盔戴上。他看不见的时候。她就现了原形。直到后來。路上的交警查得严了。吴若初这才沦为了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自从搬到旧城区。吴若初就比较少参加朋友间的聚会了。经常是其他人还在张罗着待会去校外的桌游室玩一趟。她就得一边看手表一边赶回家去。对此。魏荣光很过意不去。他告诉她。如果想去玩一会儿的话就尽管去吧。家里的事他自己也完全可以应付。她却笑着摇头。   曾经的她拥有一颗很大的心。想要游历世界。踏遍四海。结交天南地北的江湖豪客。可是自从有了他。她愿意把自己的心变得很小。小到可以毫无保留放进他掌中。   即使这是作茧自缚。她也是一只坚强的茧。化蝶的机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她也宁愿去相信。   魏荣光爱她。这是她仅有的凭借。当系里的学姐们说着各自的男朋友送了多么昂贵的礼物时。她所能想起的是魏荣光对她点点滴滴的好。   她最爱的桔子成了魏家常备的水果。她想吃的时候。魏荣光甚至会坐在那里给她一个个剥好。也会记得扯掉她最讨厌的桔络。   他每个月都不会忘记她的经期。到了那几天。他绝不让她下冷水。也不让她碰家务。   平时吴若初大包大揽地照顾魏婆的饮食起居。可唯有一件事。魏荣光不让她动手。一直以來。魏婆都有严重的肩周炎。发作起來疼得睡不着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魏荣光就学会了中医的法子。将蒸透的药渣放进布袋子里。用厚毛巾包裹起來。敷在魏婆肩上。蒸气熏着魏婆的病痛。也会烫伤魏荣光的双手。久而久之他的掌心就结了一层茧子。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操作。从來不许吴若初尝试。吴若初感觉有些被看扁。多次试图协助。可他无一例外地拒绝。然后两人就磕磕绊绊地吵起嘴來。   他们时常小吵小闹。斗嘴斗个沒完。随时都能想出新词來挤兑对方。吴若初气性比他大。有时真急了眼。看上去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再理他了。可是天知地知大家都知。只要魏荣光稍微一哄她。她马上就会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软下來。   有一次。她正兀自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双眼睛如同正在发射火箭。魏荣光像是观赏一副漫画似地打量她。半晌。极其破坏气氛地笑了出來。“吴若初。我喜欢看你闹脾气的样子。”   吴若初觉得自己本该被他气得就此魂归西天。却憋不住像他一样笑出了声。眼睛弯成新月。白白的牙齿露出來。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狂笑。像是携手从疯人院跑出來的一对重症病患。   病入膏肓的人通常都太过投入。意识不到一些倒霉事的临近。某个周末。吴若初正在陶阿姨的面馆里帮忙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粗声大骂。一连串唾沫星子喷在话筒上喳喳乱响。   “死丫头。老娘在你学校呢。你死哪儿去了啊。你舍管阿姨说你早八百年搬出去住了。他妈的。你还瞒起老娘來了啊。学校宿舍哪点不好。是虐待你了还是让你跟老鼠睡一张床。你居然跑到外面住。吃饱了撑的啊。说。是不是在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老娘扒了你的皮。”   吴若初吓得脚一软。差点摔个嘴啃泥。手上端着的菜也快要打翻了。她暗暗哀鸣一声。这下算是撞枪口上了。她母亲基本上就是一本写满了诸事不宜的黄历。不管她怎样做都要挨骂。更何况还摊上一件如此“大逆不道、放荡不堪”的事情。   “呃……妈。你急什么。我这就过去。过去再跟你解释。你在学校门口等我。我马上就到了。”吴若初不等母亲再骂一轮就赶紧挂断。哭丧着脸把手里的菜搁在客人桌上。头一回让客人感到她的服务态度不复往日的笑面如花。而是充满了一种赴死的悲壮。   不过半小时的一趟公车。母亲就打了七八个电话來催。   吴若初冲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毫不意外地迎接了母亲砸过來的一只矿泉水瓶。里面还有半瓶子水。打在身上钝钝的。吴若初无语望天。“妈。你怎么突然就跑來了啊。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我他妈给你打什么招呼。好让你想着法子忽悠我是不是。你读个大学。越读越回去。脑筋都用到这上头了。”母亲穷凶极恶地扑过來。“还不快给我招了。你不住学校。住进了哪个狼窝。”   吴若初恪守着孝女的原则。耐心细气地向母亲解释。自己和一个女同学在外面租房住。那女同学就是岳皑。宿舍里太吵了。岳皑的房子又正好需要有个人分担房租。所以自己就顺水推舟住了过去。就这么简单。   母亲的鼻孔如同阻塞不畅的小号。吱地冷哼了一声。女儿是她生出來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她能不知道。如果吴若初说的是实情。绝对不会如此温柔心虚地解释。只会秉持着问心无愧顶天立地的姿态与母亲争论。恨不得让周围的路人都知道自己是被错怪的。   “那好。现在就带我去你们的房子看看。不许打电话通知人演戏。咱们立刻出发。给我利索点。脚上长胶水了。”母亲提好了包。运用九阴白骨爪掐住了吴若初的手臂。拖着她就往前走。   吴若初试图用另一只还未遭殃的手悄悄摸索手机发短信给岳皑。却被母亲逮个正着。母亲的眼神像是一副浸过辣椒水的镣铐扣在吴若初腕上。   吴若初寻思着。如果直接带着母亲跑到岳皑那里去。会形成什么局面。今天是周末。岳皑极有可能在跟卢凯享受二人世界。或许门开之后会是卢凯裸着上身出现……吴若初权衡一番。哀怨地停下脚步。   “妈。我招了还不行吗。”吴若初眼一闭脚一跺。“我搬到我男朋友家住了。停。先听我说完。我沒跟任何人鬼混。他是正经人。我们是在认真地谈恋爱。”   说时迟那时快。母亲的一根食指挟风雷之势戳向吴若初的脑门。“好啊你。翅膀硬了啊。不声不响就给自己找了个男人。你才多大。就这么连人带床全贴那男人家里去了。吃错药了吧你。到时候被人甩了。千万别回娘家丢人现眼。就算带回來个小的我也不要。老天。我生了你有什么用。讨债的东西。”   第八十四章 参见家长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妈。你怎么越说越沒边了。”饶是吴若初面皮不薄。听到这些话还是臊红了脸。“你别总把事情想得那么坏行不行。”   “自从你那死鬼老子跟我离了婚。我还有什么想头。你真当谁都像你似的。是个满脑子童话的傻妞。就去年那次。你回家的时候。哭得像个弱智一样。说自己失恋了。要死要活的。怎么现在好得那么快。又谈上恋爱了。移情别恋的德性。跟你爸一个样。啊呀。该不会……上次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你傻啊。一个男人让你哭成那样。你还理他个屁。”   母亲连珠炮似地骂了一通。吴若初预感到事情还会往进一步的厄运发展。果不其然。母亲加大了九阴白骨爪的力度。“带我到你住的地方去见识见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男人把我女儿拐跑了。他住的是神殿还是仙宫啊。值得你像蝗虫见了庄稼田一样扑上去。”   吴若初真不知道世上还会不会有第二个母亲把自己的女儿比作蝗虫。她竭力挣脱了母亲的爪子。“妈。放过我这一次吧。我住过去也沒多久。他家里还有个长辈。你别去折腾了。算我拜托你。”   “长辈。这么说他家的长辈已经同意你们的事了。”母亲的斗志翻倍。“这不公平。我养出來的女儿让他们看了个光。他们家的儿子凭什么不让我见。就算你不带我去。老娘也会把他们家给刨出來。”   吴若初心知再说下去纯属给自己的耳朵增添污染。她捂着头咀嚼了一下残酷的现实。就磨磨蹭蹭地把母亲带上了通往旧城区的公车。在车上她打了个电话给加班的魏荣光。向他说明了危机。   魏荣光愕然。脱了工作服就往外跑。   拥堵的公车上。母亲一直在打听女儿男朋友的个人资料。吴若初斟酌地回答着。“他是我的同学。比我高一届。学机械的。家里开了一间汽修厂……”   母亲不是特别满意。但也不是特别不满意。她凑合的眼神在看到旧城区那些破败房屋的时候终于变成了震惊的挑剔。   “他就住在这种地方。”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就跟他一起住在这种地方。”   “我愿意。”再多的辩解都是徒然。吴若初索性一句话总结。   公车到站。吴若初还未下车。就一眼看到站牌下等待她们的魏荣光。   母亲用巴掌扇着风。满脸烦闷地跟着女儿走过去。眼前的小伙子个头很高。神情温文。年纪跟她女儿差不多大。不过。从他身上却看不出一般年轻人的浮躁。眼里虽是笑着的。黑得惊人的眸色却似乎带着一种很不符合年龄的萧索。   母亲感到略微惊讶。着实沒有想到女儿爱上的是一个与她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阿姨好。我叫魏荣光。若初常跟我提起您。”魏荣光迎上去打招呼。“我家就在前面。阿姨过去坐一会儿吧。我替您拿包。”   去小院的路上。母亲的抱怨就沒停过。嘴里一直发出“啧”“哟”“唉”之类全世界人民都欠她钱的象声词。吴若初简直抬不起头。魏荣光却沒有任何不悦的神色。始终在旁边悉心相陪。   踏入院子时。吴若初注意到门口的那根木头拐杖不见了。顿时谢天谢地。通常魏婆出门的时候就会带上这根拐杖。最近魏婆的身体在吴若初的调理之下好了很多。时常出门到附近走动。今天应该是去陶家串门了。先前自己在面馆里端菜的时候好像还听见陶阿姨提起过呢。   院子里的海棠树花期刚过。一地残红。木架子上的牵牛花争相呐喊。誓要与母亲的牢骚声一较高低。虽然整个院子都被吴若初收拾得像点样子了。但毕竟还是个地处偏僻的冷院。无法跟大户人家的亭台楼榭相提并论。   母亲绕着院子走了一周。左指指。右点点。对什么都是不称心。嫌四处又是泥又是土的。乱得慌。嫌海棠树掉了一地花。相当不吉利。嫌菜地里种的红辣椒颜色太骚气。眼睛都要刺瞎了……   魏荣光陪着她慢慢地边走边看。竟沒有露出一丝自卑和不耐。他不反驳什么。只是在该回答的时候温声回答。语气里都是自尊与和善。对方说话的时候。哪怕不是什么好话。他也会微微俯身。侧耳细听。   随后。母亲又进了屋。皱眉看着墙上传统的破年画。桌上笨重的电视机和老钟。还有空无长物的四壁。更是气不打一处來。嘴里如机关枪一般。“女儿啊。这个破地方到底有什么好啊。老得掉渣的东西也不换一换。平时在这儿能吃饱吗。半夜睡觉房子不会塌下來吧。他们家是开厂的。怎么穷成这样。我千辛万苦把你养大。是想让你嫁到更……”   “妈。你就少说两句吧。我听够了。”吴若初恨恨地一抹眼角。此前她就跟魏荣光说过很多次。她妈妈是刀子嘴豆腐心。但魏荣光听见这样的话一定还是会很不好受的。母亲怎么就不能饶过她这一回呢。非要弄得大家这么闹心吗。   魏荣光暗中伸出一只手捏捏她的掌心。“沒事的。”   “哟。这死丫头。还急啦。”母亲抬手想指向那张老木桌。顿了顿还是收敛地罢了手。“你看他们家这些东西。都像是九十年代初的。”   “阿姨。这些东西有我家人留下的一些回忆。所以我沒有换掉。”魏荣光如实相告。   “哦……对了。若初不是说你家还有长辈吗。人呢。”母亲到处乱望。   “我外婆一会儿就回來。”   “你爸妈呢。”   魏荣光一顿。平静地说。“我父母双亡。”   傍晚的时候。魏婆从陶家回來了。吴若初正在厨房里忙晚饭。她母亲在院门口溜达。观察女儿居住的地势风水。跟鞋铺子的女老板唠嗑。   母亲一边吐着瓜子壳一边埋怨。“我那个女儿啊。真是沒有办法了。倔起來跟驴一样。我前夫为了小贱人把我们母女抛到了一边。我累死累活把女儿拉扯大。巴不得她走一条顺点的路。哪晓得她偏要跟那个小子住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來。我真是操碎了心……”   鞋铺老板的心理活动是。你居然站在我的地盘上说这里鸟不拉屎。嘴上却礼貌。“你是若初的妈妈啊。若初那姑娘真是好。魏家可算是有福了。”   “可不是么。”母亲难掩得色。对鞋铺老板产生了由衷的友好之情。“啊呀。你这个鞋底看上去有点意思。我的鸡眼快痛死了。真是不想活了……”   吴若初在屋里喊着开饭了。母亲有些惊诧。这个好吃懒做的女儿居然一会儿工夫就把饭烧好了。回到院中的时候。母亲看见魏荣光在替吴若初解下围裙。顺便拈去她耳朵旁的一缕葱花。两人相视而笑。亲昵和默契溢于言表。   桌上有母亲喜欢的虎皮蛋。魏荣光喜欢的煎豆腐。魏婆喜欢的丝瓜汤。还有魏荣光今天特意买回來的一条鲈鱼。吴若初把它清蒸了。母亲看着这几道菜。颇有些回不过神。她沒有教过女儿这些。从來沒有。   但她说出來的话还是不怎么顺耳。“若初啊。你搞搞清楚。你是大学高材生。不是到这儿给人当家庭主妇的。会做菜能赚到几个钱啊。你又不是学厨师的……”   说着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菜太烫了。她眼里浮出一层热气。“哎。还别说。你现在也能耐了。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样。以前怎么沒见你这样孝敬你老娘。白眼狼……”   直到魏婆坐到饭桌旁。母亲的怨声载道才总算告一段落。这并不是由于她对老人怀有多么庞大的敬意。而是魏婆身上总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凛气。不管面色多善。也总是让人感觉冷冷的。再加上常年抱病。有点形销骨立的样子。母亲也不好意思再拿言语给人家施加二次伤害。   一顿饭吃得相安无事。饭后。吴若初准备送母亲去旅店。自己也打算在那儿住一晚陪陪她。母亲趁女儿回房拿换洗衣服的时候。把魏荣光叫到了院门口。   “跟我聊聊。沒什么不乐意吧。”母亲的袖口蹭上了院门的灰。她嫌弃地掸了掸。   “阿姨您说。”海棠树的枝叶映着院前暗黄的路灯。在魏荣光的侧脸投下斑驳摇摆的影子。   “我女儿对你是铁了心了。这个我看得出來。”母亲一脸的叹惋。“你也该理解。当妈的总希望女儿能过得滋润一点。你看看你这个院子吧……我就不打击你了。总之我只有若初这么一个女儿。我把她培养到今天。准备以后把她敲锣打鼓地嫁出去。我不想让她永远跟着你受穷。你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阿姨。我和若初……”魏荣光看着眼前的长辈。他无法解释什么。但他不能放手。至少现在不能。   母亲一摆手。“别说了。你以为我要棒打鸳鸯是不是。我还怕遭天谴呢。阿弥陀佛……我问你。我女儿这么好的一朵花。你凭什么就摘了她。你总要拿出点诚意來吧。我不求我女儿能吃上山珍海味。只求你不要亏待了她。”   吴若初从屋里出來。愣愣地望着院门口的谈话。   第八十五章 七夕之夜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女儿现在已经住到你家來了。你要是对她始乱终弃就不是人了。我告诉你。如果她在你这里受了一毛钱委屈。我就放把火烧了这院子。你信不信。”母亲撂下了话。   “妈。你说什么呢。”吴若初又听不下去了。   “你别插嘴。”母亲呵斥一句。又继续对魏荣光说。“我女儿性子够犟的。认死理。最看重的就是什么狗屁感情。她非要选你。我也管不到她头上去。不过。如果你哪天得罪了她。头一个就先过我这关。你是不知道啊。就去年秋天的事。她在学校里呆得好好的。突然就请假跑回了家。像个受气包一样。吃了个桔子就对着我哭。我今天才知道那都是你害的。我警告你啊。下次你再让她这样。我决不姑息。”   吴若初听得呆了。想起自己上次哭得那么糗。现在竟然被他知道了。不由得有几分脸热。正要出言缓解气氛。却听见他开口。   “我会好好疼她。”魏荣光转过头望了望屋前的吴若初。“我有的东西很少。但我会把我有的一切都给她。”   “你千万不要像她那个天杀的老爹。说得比唱的都好听。转眼就不作数了。”母亲愤愤道。“我帮她攒了很多年的嫁妆。现在就等着派上用场的那天了。”   院里光线太暗。沒人看得见吴若初眼里闪出的碎光。母亲哪里会知道。她和魏荣光固然相爱。这爱情却不会通向婚姻。   “阿姨。我会的。”魏荣光低头短暂地闭了眼。“我会在她身边。一辈子。”   吴若初捂了一下嘴。惊讶而又震动。魏荣光从來沒有对她说过“一辈子”。哪怕在最动情、最忘却明天的时候也沒有过。因为他深知自己毫无资本。这样的承诺只如空中楼阁。   今天。他能这么说。哪怕只是哄哄她妈妈。她也愿意当真。   “死丫头。过來。”母亲向吴若初不耐烦地摇了摇手。   吴若初抱着一袋换洗衣服。怯怯地走了过去。   母亲不分青红皂白抓起吴若初的一只手。那袋换洗衣服差点掉落在泥土中。母亲冲魏荣光抬了抬眼。“我现在把女儿交给你了。手拿出來。”   魏荣光缓慢地冲她们摊开掌心。   母亲把吴若初的手一锤定音地拍在魏荣光手里。“女儿啊。老娘也拿你沒主意了。就这么着吧。自求多福。”   魏荣光握住吴若初的手。大拇指蹭了蹭她的指甲盖。他的心让他说出了刚才的承诺。真诚透明。仿佛可以映出朗朗乾坤。可为何他却觉得自己骗了她母亲。骗了她。也骗了自己。   旅店的单间里。母女俩蜷在一张床上。又热又挤。像小时候一样。   母亲依然是不停地数落着。一会儿说女儿把被子全都扯到一边去了。一会儿说女儿的头发怎么那么长。想把人扎死啊。后來总算是吵吵闹闹地睡下了。吴若初快要进入梦乡时。忽听母亲问。“女儿。他对你好吗。”   “嗯。”吴若初埋在枕头里猛点头。“特别好。”   “哎。能找到个对你好的男人不容易。”母亲在静夜里感叹地拍了一下巴掌。就像打死了一只蚊子。“就说你那个该死的爹吧。谁遇到他都是倒了八辈子霉。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又要离婚了。哈哈。神仙都要被他笑得从天上掉下來。”   吴若初闻言翻了个身。面向母亲。“他又要离婚。不会吧。”   通过母亲夹杂着咒骂的叙述。吴若初这才知道。母亲这次进城其实是为了打听父亲离婚的事。   几年前。吴若初的父亲被调到城里工作。本就跟前妻一家沒什么走往的他。搬离郊县后更是联络全无。吴若初來城里上大学。也跟父亲沒有一点交集。她根本不知道父亲在城里混得怎么样。也不认为母亲会知道。   但此时母亲却侃侃而谈。把父亲这些年的经历都当成笑话一样讲了个遍。尤其是这次离婚风波。那叫一个添油加醋。并声称“他过得不好。我也就松口气了”。   大概是搬进城里后诱惑太多。人心太躁。父亲和后妻的感情逐渐破裂。他们育有一子。比吴若初小几岁。快要成年了。监护权沒什么可争的。唯一要命的是金钱纠纷。   昔日夫妻为了财产归属争來斗去。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官司战。最后必定焦头烂额两败俱伤。母亲不由得感到十分快慰。就算是看个狗血剧。也会想要知道后续发展。于是母亲就直奔城里打听來了。   “爸也真够折腾的。”吴若初抱着被子。“居然又走到离婚这一步。”   “他那种人渣。谁能跟他处得來。”母亲嗤笑。   “妈。反正他离不离婚也跟我们沒多大关系。”吴若初朝母亲的方向挪了挪。“这么多年沒他还不是一样过。你说呢。”   “我说。说你个头。”母亲使劲戳了一下女儿的脸。“行了。睡你的觉去吧。”   第二天母亲打听到父亲的离婚官司正处在非常难熬的瓶颈阶段。律师都气走了好几个。不禁仰天大笑。但吴若初却能够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并不是真的那么正中下怀。   把母亲送上了返回郊县的客车。日子还在接着往前。   转眼到了七夕。傍晚吴若初拎着饭盒走进汽修厂。小陈的女朋友夏芬一见到她就跑了过來。含羞地把手伸给她看。   吴若初定睛看去。发现夏芬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个亮晶晶的圆环。竟像是戒指的模样。   “这是小陈用厂里的零件给我做的。”夏芬的眼睛如戒指一般发亮。“虽然一点也不值钱。可我很喜欢。”   不久。这对小情侣就下班去享受节日了。魏荣光从发动机里抬头。望着吴若初笑。“你羡慕她。”   “我才沒有。”吴若初一边打开饭盒一边嘴硬道。“如果不是她提醒。我根本不记得今天是七夕呢。”   其实她是记得的。今天就连卢凯都送了岳皑一束扎手的玫瑰。可是魏荣光这人却一点表示也沒有。   魏荣光洗了手接过饭盒。席地而坐三下两下便吃完。吴若初蹲在他身边。顾左右而言他了半天。终于问道。“你今天……要不要加班。”   “你说呢。”魏荣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敞开的发动机。   “哦。那好吧……”吴若初把吃完的饭盒盖好。弱弱地站起了身。鼻子有点酸。“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也不要忙得太晚了……”   她拿着空饭盒往外走了几步。双脚使不上劲。慢镜头一样迈着步子。还沒走到停车场。却被他一把拽了回去。“你傻不傻啊。还真信了。我本來想看看你会怎么闹我。谁知道你现在这么容易打发……去车上戴好头盔等我。我马上就來。”   吴若初顿时心花怒放。提着裙子奔向摩托车。把饭盒往空中扔了一圈又接住。魏荣光很快出现。两人一前一后跨上摩托车。她像往常一样环住他的腰际。引擎声摇撼着耳膜。摩托车疾驰而出。吴若初的长裙曳在车尾。像一阵糖果色的风。   全城尽是节日的浪漫因子。满街的男女追笑打闹。空气里有爆米花和巧克力的气味。一串广告牌从身侧闪过。霓虹炸裂。映在吴若初眼里浩瀚如星河。   传统的情人节如今已渐渐被过出了西洋味道。路过的每个年轻人都笑得开怀。无人再记得这个节日的起源。其实是出自一场爱情悲剧。   不过转念一想。牛郎织女尚能一年一会。只要能等到对方。又有什么值得悲哀。   吴若初冲着摩托车的后视镜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像是拍着大头贴。耳旁风生。她竟然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迎风呼喊。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自己抱了起來。胸膛里的心跳是那么真切。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在活着。在爱着。   “魏荣光。我好开心啊。”   “喂。你坐稳了。小心点。”他的笑声也散在风中。   “我什么也不怕。”她又倾身贴住他。望着一侧街道扯成直线的光影人潮。眼花得厉害。索性甜笑着闭上了眼睛。只要身旁有他。盲一点也沒关系。   在她黑沉沉的眼幕里。时不时透进一丝暗红淡黄的光。漂浮着白色的小雾团。虚幻地移动、舞蹈。耳边听得见这个城市的交响。汽车又短又急的喇叭声。碎银子般的自行车铃。店家扯着嗓子吆喝。声音哑得像是分了叉。路边的流浪艺人吹着如泣如诉的笛子。无数男女在附近奔跑。脚步声如同天上陨落的烟花……   摩托车“突突”的震音响彻心底。将周围的一切都隔开來。她闭着眼问。“荣光。你要带我去哪儿。”   “不告诉你。”魏荣光加快了速度。   “我现在是闭着眼睛的。不管你把我带到哪里。我会跟着你去。”她说完之后觉得有点一语双关。心里甜滋滋的。   “好啊。那你就继续闭着。不许睁开。到了我会叫你的。”   第八十六章 心似玉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摩托车一路飞驶。吴若初黑色的眼幕上晕着各色灯光。糊糊地渗开。逐渐地。这些光线稀少下去。喧嚣的声响也徐徐搁浅在耳窝里。只剩下一些树叶在头顶沙沙呢喃。稠密如雨。   摩托车似乎已经不在平地上。地势正缓缓向上。轮子底下有小石子摩擦的嘎吱声。四周的蝉鸣也大了好几个分贝。像在耳上装了振动器。   吴若初裸露在外的小腿擦过软茸茸的草叶。一阵轻痒。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黑暗又出现了一点起色。朦朦胧胧的微光在她眼皮外划过。稍纵即逝。难以求证。   “这是山上对吗。”吴若初这才明白。“失明”也是一件技术活。   “你才发现。真笨。”魏荣光驾轻就熟地在石子路上穿行。“不许睁眼。地方还沒到呢。”   吴若初有些等不及。想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里。她素來方向感不错。知道这里确实是有一座山的。这个城市一面靠海。另一面正是这颇有几分幽深的小山。由于这里和她的学校是一南一北。又沒人组织同游。所以她一直都沒有來过。   更何况。她听说几年前这山上发生过一件惨事。是关于一个落马军官的女儿潜入山中军事基地引起的风暴。虽然离吴若初的生活非常遥远。但还是留下了一丝不妙的印象。   正想着这些。魏荣光已经把车停下了。周围的野草蹭着车轮嚓嚓地响。魏荣光拉着她下车。然后她听见了一阵喷雾剂的声音。随之而來的是胳膊和小腿上毛毛雨似的凉意。以及一股驱蚊水的清香。   “原來你早有准备。你早就想带我來这里了。”吴若初想伸手拍打他。偏又不知道他的方位。   “嗯。我要把你带到这儿劫财劫色。”魏荣光将她拉到身侧。“当心脚底下。”   “好啊。那你要对残障人士温柔一点。走吧。导盲犬。”吴若初任他牵着自己前行。   他很绅士地带她绕过盘结的树根。散布的石块。帮她撩起前方垂落的繁琐树枝。吴若初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他一直在使坏吓唬她。一会儿说左边有坑。一会儿说右边有蛇。她偏不怕。偏要走得安之若素。气死他。气死他。   终于。魏荣光领着她停在了一片似乎很空旷的地带。四面的风畅通无阻。撞在面颊上。   “可以睁开了。”魏荣光用手掠过她的睫毛。吴若初急切地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上。   就在她的脚下。是整个城市绚丽到极致的灯河。她的眼睛方才长时间处在黑暗里。此时乍一睁开。像是无数烧热的金子溅进眼里。茫茫的城市如同飘动的光雾。玉雕的浮萍。也如一颗割出了无数切面的钻石。   一盏盏远灯似梦似幻。随着她睁大又眯起的双眼。泛动着曲折荡漾的细浪。仿佛有漫漶的烟气升了上來。她揉了揉眼睛。都不敢大声呼吸。害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将这彩云琉璃般的画面震碎了。   “你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吴若初惊叹。   “有天晚上。客户的车坏在山路上。我过來修。正好发现这个景很漂亮。所以想把它送给你。你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吴若初捧了捧自己笑得还不了原的脸。   脚下极盛的光海映着山间的青树冷岩。好像他们二人处在世外幽境。尘俗是非都湮沒在清悠的山风中。他们沒有任何羁绊。沒有前尘之恨。后顾之忧。在这一刻。沒有什么能比眼前的人更加真实。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觉得他是比山下那片景致更美的所在。而她之于他。又何尝不是这样。   直到多年后。每当吴若初在夜里闭上眼睛。还是可以看见这炫目的盛景。每一粒灯光直朝她心头扎來。像一针针刺绣。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印象太过汹涌。导致那个画面一直在她的视觉后像中滞留。无法抛弃。她也不想抛弃。   在最心碎的时刻。她仰起脸只看到灰暗的天。垂下眼只尝到泪水的咸涩。唯有记忆中闪烁耸动的灯火。给了她最浓烈的慰藉。   那晚他们从平台上退下來后。吴若初才发觉四周还有许多微小的光点。它们是萤火虫。就是先前她闭着眼睛时映在眼皮上的模糊小光芒。   吴若初屏息端详着它们。那么柔和的光线。像是用软膏在空气里点染。它们渐渐聚拢在一起。如同一些碎片要拼凑出逝去的魂魄。   想到这里。吴若初忽然哆嗦了一下。“荣光。你知不知道这山上发生过什么。好像是一个军官的女儿。蓄谋损坏了她爸爸的东西。那件东西就在山上的一个基地里。基地外面装了电网。守卫的人全都配着枪。听说特别恐怖……后來她爸爸倒台了。她怎么样了呢。该不会是死了吧。”   “哦。我听说过那件事。”魏荣光抬手摸了摸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说不定是死了。魂魄有可能还在山上。多半是变成了这些萤火虫。你不觉得挺像的吗。”他指指那些拼出各种形状的萤火虫。   吴若初听他又在吓唬她。赶紧提出另一种可能性。“也有传闻说她跟着她的男人一起走了……那个男人指使她去毁掉她爸爸的东西。好像是这样來着。”   “然后她就去了。”魏荣光叹道。“她真傻。”   “她不傻。她只是太爱他。”吴若初的音量越來越低。“如果你让我这么做。我也会的。”   他扳过她的脸。“我不可能让你去做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个男人。或许在他心里。他父亲也是那类人之中的一个。   吴若初浅浅一笑。沒有跟他争。两个人一度沉默下來。这沉默是舒缓而柔软的。萤火虫飘飘然越飞越远。或许是她身上散发的驱蚊水气味逼退了它们。微风像是小刷子。一点点蹭着她、挠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若初。我还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她话音未落。他的两只手就轻轻举过她头顶。一眨眼的工夫。她胸前一凉。那块玉坠已经挂在了她颈间。绕着一圈缠绵的红线。那红线上沾过他的血。留着一丝凄迷的暖意。   她的脖子很白。红线的颜色太深。在夜光之下。就像肌肤上塌陷的裂谷。又像是一道红豆碾过的碎痕。   玉刻的菩萨闭目不语。一切答案留给世人醒悟。淡绿色的玉坠如冰。她抬手轻碰。指尖却仿佛被烫伤。她有些不相信地问。“这块玉。你送给我。”   他拿起她一只手。两人的手相叠。按在玉坠冰凉的表面上。渐渐将它捂得暖了起來。“若初。这是我的一颗心。你要替我收着它。一直收着它。”   胸口的玉坠似乎真的像心脏那般跳动着。吴若初仍未回神。“可是……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给我了。你妈妈会同意吗。”   魏荣光好像笑了一声。他在笑她的傻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如果你沒有把它从地上捡回來威胁我。它可能就彻底被我弄丢了。所以。它是你的了。从此以后你都要好好戴着。像我一样。不许让它离开你……也许我妈妈在天上保佑我。我才能这样靠着你。看着你。我能给你的东西不多。这块玉曾经是我最珍惜的。现在……我最珍惜的是你。”   吴若初痴痴地听着他的剖白。嘴角渐渐晕开笑意。她轻柔地握起那块玉。这是他的心。她将它仔仔细细收进自己的领口。吧嗒一声。清透的玉石触到了她的皮肤。她双手护住它。“魏荣光。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他抱紧她。执迷地寻求着一个约定。“不要摘下來。”   她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挣扎着点头。   “若初。”他叫着她名字的时候。那个“初”字总是带着叹息般的余音。“有一天你会不会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跟我这个混蛋在一起。”   她或许可以说。别让我后悔。   可她沒有。   “我决不后悔。”她按着心口。语气那么刚烈。   这块玉她戴了好几年。直到嫁进了聂家。如今事过境迁。二十八岁的她捂着自己空荡荡的脖子。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回忆中的深山萤火。化为了眼前弥漫着尾气的街道。由于刚下过一场雷雨。路面上各处都是大小水洼。吴若初不慎踩到一个。激起一串泥点。她浑不在意地抖了抖鞋子。继续往前走。   接下來她学乖了几分。腾出了些意识來顾及脚下的路况。试图绕开那些四散的水洼。它们就像被打碎后剥落在地的天空。   也许是她太费心地避着它们。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前方是一条快节奏的马路。有辆面包车从侧面疾冲过來。她一丝反应也无。依旧闷头前行。   直到喇叭声摔进耳中。她才回过神來。双脚要刹住步子已经來不及。眼看一幢白色的阴影就这么咆哮而來。司机奋力踩着刹车。吴若初一时呆了。整个人像是钉住了一般等着被撞。   下一秒。她忽然被人狠命扯了一把。整个人向后跌去。陷进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   第八十七章 真话谎话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面包车一直向前冲出好几米才总算停住。司机摇下车窗骂了几句便扬长而去。吴若初忽然有些感谢这个司机并沒有热心到下车來查看。因为她和魏荣光摔作一团的样子着实很不好看。   她事不宜迟地从魏荣光怀里撤了出來。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这是一套深颜色的职业装。脏了也看不出來。她无谓地重复着掸灰的动作。半晌才敢掀起眼帘看他。他脸上是克制的怒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一双眼睛甚至有些泛红。   “吴若初。你到底会不会走路。你走路都是这样不看车的。”魏荣光冲她吼。“我真受不了你。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安然无恙活到今天的。”   “哦。我下次会小心的。”吴若初深呼吸一下。却嗅到他身上清淡的烟味。像细丝一般钻进她脑中。缠得紧紧的。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魏荣光怒极反笑。“吴若初。你就这样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现在当妈妈了。就算不在乎你自己。你也想想你女儿。别总是像个沒长大的疯丫头一样。车來了也不知道躲。你真以为自己成了阔太太。谁都得给你让路。”   他控制不住自己。明明是心疼她。想跟她好好说话的。一开口却统统变成了尖酸的指责。或许是关心则乱。他乱得很沒道理。自己都快听不下去。   可吴若初静静听完。始终耷垂着睫毛。“你说完了吧。我可以走了吗。魏荣光。无论我怎么样都跟你无关。你专心去做好你自己的事。做得漂亮一点。犯不着來管我的死活。”   如果是某个路人救了她。她会道谢。会赔罪。可是现在她只想让这个男人离她远一点。她转身便走。似乎忘记了回家其实是另一个方向。魏荣光追上來。强行钳住她的手臂。那手臂好像比他记忆里瘦了许多。   吴若初浑身沒有力气。知道挣不脱。索性放弃了。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魏荣光。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怎样你才肯放过我。我以为那次在宴会上。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魏荣光手上的力道减弱。吴若初解脱了束缚。却沒有再逃。四处散落的水洼映出他们破碎的倒影。只隔着几步之遥。甚至影子都能相叠。但也仅此而已。   “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他望着地上的碎片说道。   吴若初一愣。并不回答。   “我有话对你说。很重要。我的车就停在那边。去车上谈吧。”仿佛是料到她会说出拒绝的话。他又表情严肃地补上了一句。“跟我谈一次。你不会少块肉。我也不会吃了你。这件事我必须要听你亲口解释。”   吴若初有些惊异。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她望了望他静泊在对面的汽车。如同一张黑色的嘴。正等着将她一口吞掉。她会在里面迷路、沦陷。最后被分解得骨头都不剩。   “我不去。”吴若初拗着头。“你有话就在这里说。”   “聂太太准备在大街上跟我谈判。”魏荣光说得不无荒谬。   吴若初攥紧了皮包的流苏。“反正我是不会去你车上的。”   魏荣光向來拿她沒有办法。总不能把她敲昏了拖上车去。这个街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沒有什么可供小坐的地方。最后他们两人只能用了折中的办法。非常僵化地站在他的汽车旁边。借着车身和一棵树的掩护。创造了优越的谈话条件。却又不具备充分的越界条件。   魏荣光侧过身替她赶去了树边萦绕的几只飞虫。她看见他背上的衬衫汗湿了一片。深蓝色的布料变成了黑蓝色。墨一般扩散开來。溶解在她如水的眼中。她贪心地望着他。可是等到他转过身來时。她又低头凝视自己薄薄的指甲。   “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吧。”吴若初催促道。   魏荣光沉默。头上的叶子轻细作响。就像那夜山中的良辰美景。都怪昔日太好。今日才显得越发凄凉。吴若初等了很久。满心都是迷茫。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可谈。   突然。她心里有个答案闪过。“你是为了徽野和夙达合作的事。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找突破口。那你就错了。我在聂家根本说不上话。聂家的生意跟我沒有半点关系……”她顿了顿。“而且。就算我有这个能力。我也不会帮你。”   魏荣光似乎沒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这两天心里非常凌乱。几乎已经忘了徽野和夙达的这档子事。他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个。我也不会让你帮我做这些。”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他选择了最单刀直入的一种问法。“我想知道芊芊是不是我的孩子。”   刹那间。吴若初脸上出现了极度的惊骇。眼睛猝然睁大。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皮包上的流苏断在她手中。   魏荣光将她的反应真真切切看在眼里。这更加证实了他心中本就确定的猜想。他站在那里望着她。一时觉得心痛。一时却又特别高兴。无数种情绪搅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他想对着她笑一笑。可是嘴角抽得特别厉害。那个笑怎么也不及格。   然而沒过几秒。吴若初的表情就恢复如常。只剩双唇轻轻哆嗦。吐出一番话。“魏荣光。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芊芊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我真好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听清楚了。芊芊是我和聂鼎的孩子。”   “你不承认。”魏荣光苦笑。“我明白。你怨我、怪我。是我错了。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沒有在你身边。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怀孕了。对。我本來应该知道的……若初。我亏欠你很多。我都不敢想。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会有多难。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可就算你再恨我。也不能这样瞒着我。芊芊是我的女儿吗。我要听实话。”   “你沒有必要说这些。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吴若初两手紧紧交叠在腹前。“实话就是。芊芊不是你的女儿。不管你希望。还是不希望。这就是事实。”   “那你倒是解释一下。芊芊今年五岁。五年前我们才分开多久。几个月的时间你就可以嫁给聂鼎。给他生一个孩子。”魏荣光上前一步。声音低得像饮泣。“陶阿姨都告诉我了。我走后。你回去过一次。那个时候你是大着肚子的。陶阿姨不会骗我。”   “陶阿姨又沒有亲眼看见我。她说的你就信。”吴若初绝不松口。“我再说一遍。芊芊和你沒有任何关系。千真万确。至于我是什么时候怀上她的。我不需要对你解释。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只需要知道。她不是你的女儿。这就够了。”   “我不信。吴若初。你这套说法连傻子都骗不过。”   “你凭什么不信。”吴若初像是觉得好笑。就这么笑了出來。“你说芊芊是你的女儿。可你觉得她像你吗。她有哪一点像你。长相。性格。喜欢的东西。女儿都是随爸爸的。芊芊也是。每个人都说她像聂鼎。真的。每个人。她像聂鼎一样爱吃街市上的小摊子。像聂鼎一样喜欢读书、写毛笔字。如果她病了。也像聂鼎一样只要闻到茉莉的香味就会好很多。她和她爸爸感情很好。特别听爸爸的话。他们才是父女。魏荣光。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这只是因为她从小在聂鼎身边长大……”听到她那样谈起聂鼎和芊芊。魏荣光就像喝下剧毒一般难受。“是你让我的孩子叫别人爸爸。一天天变得像别人……不不。是我不好。我自作自受……是我把你逼到这个地步。逼得你非要给我们的孩子找个父亲才能生活。”   他握起一只拳头重重砸在车顶。树上有身不由己的叶子打着旋飘落。吴若初扭过脸去。“我的女儿跟我的丈夫很像。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你怎么想得那么复杂。”   “你的丈夫。”魏荣光看着自己青筋突起的拳头。“你的丈夫根本就不爱你。他甚至不喜欢女人。你和他的婚姻只是个形式。我说得沒错吧。”   吴若初讶然盯着他。纳闷他到底知道多少。但她很快又垂下了眼。“我嫁了什么样的丈夫。用不着你來评判。”   “你确定你和这样的丈夫生下了芊芊。”魏荣光不可思议地说。“要骗我。你也编个更合理的故事。”   “我不想跟你多说。你不信就不信吧。”吴若初用指甲在自己手上掐出许多小月牙。“魏荣光。你不就是想无中生有。非说芊芊是你的孩子吗。那好。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那样。你又能为她做什么。你能放下手里的‘大事’。去跟她相认。保护她不受伤害吗。当然。我这么说。只是一个假设。并不是说芊芊真的就是……”   “回到我身边。”魏荣光微惊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沒有想到这句话会冲口而出。但他还是说下去。“我知道这听起來很荒唐。可我希望你离开聂鼎。我明白我沒有资格。你骂我厚颜无耻也好。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我不能把你让给别人。若初。你嫁给他。怎么会幸福。”   第八十八章 你后悔了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至少我不痛苦。他能给我一个家。让我过得安安稳稳的。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我的男人会去做多么可怕的事。担心我的世界有一天全部被摧毁。”吴若初终于哽住了。“你能给我什么。你能为我放弃那件事吗。你不能。我知道你不能。我在你心里比不过那点仇恨。”   “那点仇恨。”魏荣光眼中泛起经年未散的冷光。“若初。如果你是我。那个人毁掉了你的家。毁掉了你所有的幸福。让你每夜都活在噩梦里。他自己却可以逍遥法外。风光无限。把造过的孽都忘得干干净净。你会这么放过他。让他继续功成名就。老了还可以安享晚年。儿孙绕膝。而你只能躲在最阴暗的地方看着亲人的遗照咒他下地狱。我做不到。趁现在他还沒有发现我的身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他更信任我。找到机会给他挖好陷阱。让他尝尝什么是报应……若初。你等我。如果一切顺利。我不至于有危险的话。我就可以给你……”   “你就这样理直气壮要我等你。当年你一脚踹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魏荣光。我绝对不会等你的。你想得美。”   魏荣光疲惫地靠在了车门上。刚才的冲动渐渐从他胸口泄去。他意识到自己是操之过急了。复仇的大局未定。这个时候请求她回來是很草率的。   纵然他渴望她。也渴望他们的孩子。但他不得不承认。生活在聂家目前对于她们母女俩來说是最安全的。   “我想得美。”魏荣光眼神如雾。“难道你沒这么想过吗。”   吴若初一手撑在树上。洁白的指甲陷进了树皮。不管他要她等。还是不要。她始终就沒有停止过等待。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等到。   “如果他发现了你是他的儿子。他会对你怎么样。”吴若初心里再气他。也掩不住忧色。   “我不知道。”魏荣光有些木然地说。“他能对我妈妈做出那样的事。难保不会对我下狠手……不过你不用怕。现在的局面我还能控制。”   “你回到这个城市。很有可能会碰见以前认识的人。如果他们说出了你过去的事。他就会猜到你是魏念萍的儿子……这样的人有很多。比如……卢凯。”   “卢凯。我还不至于对付不了他。”   “是你……否决了他公司的提案。”吴若初其实并不惊讶。   “我沒有否决提案的权力。”魏荣光的言外之意已很明显。   “梁……他真的这么信任你。”吴若初重新打量着魏荣光。他站在离她半米之隔的地方。背靠着徽野生产的汽车。那是出自他之手的作品。流畅而精湛。他目光微垂。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说着自己对于父亲似有似无的操纵。语气平平。面无怜恤。   吴若初记得多年前。她和魏荣光刚在一起的时候。学校里很多人都在批判魏荣光根本配不上她。翘首以盼等着他们分手。那时吴若初总是冲着那些好事者大喊。“你们有本事嘲笑他。不如回去多吃几碗饭。多照几下镜子。等着瞧吧。我喜欢的人。以后一定比你们强。”   现在她喜欢的人已经强大了太多。不知情的旁人一眼望过去。会觉得他那么成功。可她却只感到失去了他。还即将再失去他一遍又一遍。   她的眼泪流进嘴里。他伸出手去抹她的唇。指尖在她唇上來回。她想狠狠咬他一口。最后却还是黯然退后一步。“我要走了。”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转身离去。步子很快。可魏荣光比她更快。他追着她回到大街上。拦住她的去路。“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題。”   “你还想问什么。”她已经快到极限了。   魏荣光心知再追问芊芊的事。她也是不会透露半句的。她的脾气就是这样。是他理亏在先。又怎么能要求她完全坦白。他至少该给她一些缓冲的时间。   于是。他只是盯着她的脖子。“我给你的玉呢。”   吴若初双手去捂自己的脖子。嘴里依然跟他斗气。“我扔了。”   “扔了。”魏荣光失笑。“吴若初。你连撒谎都不会。”   “东西你已经给我了。你管不着它去了哪里。”吴若初怎么说都是有理。   “既然你不戴它了。就该还给我。”他毫不相让。吴若初听了。刚要说些什么。他又急忙截住了她的话。仿佛害怕她真的会把那块玉还回來。“不。不用……就当我沒说。”   吴若初鄙视他的出尔反尔。“你知道吗。我真希望我一开始根本沒收下这块玉。”   她沒有听到他的回应。纳罕抬眼。发现他的眼神碎得就像路面上倒映的天空。   “你后悔了。”他问。   “我为什么不后悔。”   那个曾经刚烈地说出“我决不后悔”的女孩。到底还是不是她。   吴若初试图走开。被他拉住。她甩开。他再拉住。两人正纠缠间。路边突然开來一辆雪亮的轿车。摇下的车窗里露出聂琼吃惊的脸。随即车门打开。聂琼踏着笔陡的高跟鞋朝吴若初走來。“若初。你怎么在这儿。沒事吧。”   聂琼是有分寸的人。她不会打搅吴若初的私事。但眼前的拉拉扯扯似乎需要她來解围。于是她参与了进來。   “姑姑。”吴若初脸上有短暂的惊惶。然后她立刻挡在了魏荣光的前面。聂琼看得出來。那是一种本能的保护欲。   魏荣光在她身后静立。试图收起失色的表情。把自己化作一团无形的灰影。   “我就是路过。正好看见你了。”聂琼敞开车门。“若初。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哦……姑姑。好。你送我回去吧。”吴若初看了魏荣光一眼。他见状退开几步。对聂琼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汽车。   “上车吧。”聂琼嘴角上扬。   吴若初坐在聂琼爱车的副驾驶。汽车平滑地驶过积水的路面。车轮旁水花飞溅。   聂琼转着方向盘。解释了一下自己刚巧出现的原因。“下班的时候小曹打电话给我汇报情况。说阮慎谦留了一张银行卡在事务所。我跟你说。我听到钱就坐不住。这不……”她从敞着拉链的包里拎出了那张卡。“我到事务所取了一趟。回來的路上就碰见你了。”   吴若初暗想小曹那家伙真是搞不清状况。于是。实事求是地说。“这张卡是阮先生托我们交给阮小姐的。他怕阮小姐一个人在外面衣食住行的。钱不够花。会受委屈。”   “啊。这样啊。”聂琼痛失钱财。不免讥诮。“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顺手把银行卡抛到了一边。出气似地按了按喇叭。吴若初靠向椅背。望着车窗外的一帧帧风景。被雷雨凌虐过的树木。带着大片湿痕的建筑物。行人手中滴水的花伞……   汽车绕过一处绿意盎然的草坪时。聂琼忽然闲话家常般地开口。“刚才那个。是你以前的男人吧。”   吴若初立刻僵住了。   “你不用紧张。我又不是你那个魔鬼婆婆。”聂琼看了她的反应。爽朗地笑笑。“上次你们跳舞我就留意到了。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再说。你自己看看。你眼睛都红成什么样了。一看就是为男人哭的。”   “我……”吴若初的舌头像粘在了嘴里。她揉了揉眼睛。头更低了。   “怕什么。我既不会责怪你。也不会去向你婆婆告密。只是想满足一下身为女人的八卦心理。”   “姑姑。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和他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我已经结婚。有孩子。不会再跟他有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在抓你搞婚外情吧。拜托。我看上去是那么有病的人吗。”聂琼把车停在了一个花圃旁。从置物格里取出一支烟点着。倚着敞开的车窗抽了一口。“你真以为我像其他聂家人一样。把你当成聂鼎排除万难也要娶回家的爱妻。若初。就算我瞎掉一只眼也看得出來。你和聂鼎不是真正的夫妻。”   吴若初抬起头。心中有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聂琼就是这样。或许心里什么都明白。却很少诉之于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嫁给聂鼎。也许是为了孩子。也许是为了钱。人活在世上。总有很多事由不得自己。”聂琼吞云吐雾。“不过聂鼎那点破事我还是知道不少的。你应该也听说过。他爱上的是一个男人。名字叫林阡……哦对了。上次那场宴会。你和林阡打了个照面对吧。第二天聂鼎就把整个宴会厅还有周边的花园都翻了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可是那里的老板说。林阡只是临时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想想。他知道聂鼎会來找他。怎么可能还留在那里。”   “他为什么要躲他。”吴若初问完觉得多余。感情纠葛之中。一个人想躲另一个人。总有千千万万种原因。“聂鼎告诉我。林阡是他的哥哥。”   第八十九章 失而复得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同父异母的哥哥。大家原先都叫他‘园丁老林的儿子’。后來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居然是聂老爷子……啧啧。用脚后跟都想得到。邱灿华哪里会让他好过。她把林阡给赶出去了。又或者说是逼走了。对外是这么承认的。聂鼎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呢。她背地里早就准备把林阡往死路上送。不过后來沒成功。园丁老林倒是成了替死鬼。他和林阡虽然沒有血缘关系。但他才是林阡的亲人……林阡肯定恨透了聂家。对聂鼎的旧情。也不知道还剩几分。”   吴若初有几分心惊。她着实沒想到聂鼎有过这样的爱情。原以为他只是爱上同性。遭家人反对。哪知道其中还有如此曲折、甚至攸关生死的情形。   “所以你和聂鼎凑成一对。也沒什么不好。是吧。至少聂鼎不会像那个男人一样让你哭。你也不会像林阡一样拿刀戳聂鼎的心窝子。人这一辈子。哪能十全十美呢……”聂琼含着香烟。仿佛已不是在跟吴若初说话。而是在跟自己聊人生。“好比我嫁给你姑父。过得是真不错。他干的不是什么好营生。我们也谈不上多爱对方。但他能给我很多很多钱。这些钱握住手里。我就觉得悬着的心放下了。谁让我命里主‘穷’呢。”   吴若初不语。其实聂琼说得沒有错。命运是平衡的。   正如魏荣光能给她多少快乐。就要用多少痛苦來祭。虽然她记恨他。但她知道自己并非福薄。这是她的选择。   “很可能有一天。这些钱也‘咻’地一下变沒了。”聂琼玩着打火机。“黑-道上风云变幻。你姑父的地位早就不太稳了。警方对他虎视眈眈。别的帮派也想跟他对着干。我看再过些日子他头发都要气白了。不过他的事我也管不了。我只需要好好当我的贵妇。什么都别想。”   她说着。将掐灭的烟扔进了车旁的水洼里。一踩油门。仿佛把所有念头抛在了后面。   吴若初回到住处的时候。家中似乎沒人。芊芊去大宅那边玩了。聂鼎还沒回來。整栋复式楼静悄悄的。吴若初在院子的水龙头那里冲洗了一下脚上的泥水。赤着脚进屋。准备回房间躺一会儿。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她悄无声息地攀上回环的阶梯。一级又一级。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才发现里面有动静。貌似是家里的保姆正在打扫卫生。   然而。在吴若初进房间的一瞬。这保姆呈现的姿势却有几分诡异。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墙边的衣柜里。衣柜门正好将她肥胖的身躯夹住。使她看起來像是需要拨打119才能解救出來的被困者。   "你在干什么。"吴若初话音刚起。保姆便嗖地一声弹了出來。其灵敏程度令人咋舌。脸上是堆积成山的笑容。双手讨好地搓动着。   “太太这么快就回來啦。今个儿真早。怎么都沒个声儿。好让我去迎接你啊……”保姆笑肌颤抖。“我……我在给你整理衣柜呢。刚收了衣服。给你放进去……”   吴若初心中疑云陡生。她望向黑洞洞的衣柜。里面的衣服谈不上整齐。甚至摆放得有些错位。而且衣柜门只是半敞。像是在掩护什么。若只是光明正大的整理。难道不嫌这扇只开了一半的衣柜门碍手碍脚。   吴若初脑子里突然炸响一声。白着一张脸扑向衣柜。她暴躁地把手边的衣服全部拂到地上。一只手探进柜底。从最隐蔽的角落里翻出一个花布包裹着的小盒子。当场打开。   果不其然。盒子里空空如也。   保姆惊吓过度。脸色像是生吞了一只蛤蟆。   几个星期前。这保姆叠衣服时偶然注意到这里有个用布裹得密不透风的盒子。贼兮兮地打开一瞧。里面竟是一块冷冰冰的玉。看样子不算特别值钱。但也并非全然不值钱。当时她倒沒怎么想过要动主人家的财物。手脚极其干净地将东西放了回去。位置摆得丝毫不差。唯恐落下把柄。   可是沒想到。短短几周之后。保姆在赌场的手气却开始急转直下。简直愁煞人。她沾赌的时间并不长。起先捞得盆丰钵满。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就像招了鬼似的。输得连早饭钱都沒有了。只能喝稀粥。她急需扳回一城。于是打起了这块玉的主意。   聂太太其他的首饰也有不少。都是结婚时亲戚们送的。但保姆认为自己还算是有几分智商的。你想想。那些首饰都太贵重了。偷一件要是被发现了那还了得。永世都翻不了身了。而这块玉。放在衣柜深处无人问津。顺手牵羊大概不会有什么风险吧……哪成想。今天竟然被捉了现行。多半是赌场上的霉运蔓延到了生活中。   “交出來。”保姆眼中的聂太太面色又红又白。向前伸出一只铿锵的手。“把东西交出來。”   “太太。你……你在说什么啊。哎哟。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啊……”保姆连连后退。犹想抵赖。   聂太太眼睛里喷出要吃人一般的火。她欺身上來就翻保姆的口袋。保姆惊慌躲避。仿佛扑过來的是一只老虎。几番推搡之下。床头柜上的大台灯哗地一声被撞倒了。玻璃灯罩坠地。像下了一场针雨。   聂太太赤着脚踩上玻璃碎片。发了狂一样。双手在保姆的衣服上乱抓乱拽。纤秀的指甲断了好几根。她不知从哪里揪出一根红线。搏命一扯。那块淡绿色的玉摇曳在空气里。像一只上下翻飞的青蝶。   与此同时。她被脚下的血滑了一下。歪向一边。腰硌在床头柜角上。她却沒有呼痛。只是死死把那块玉握住了手心里。   这时。房间外面传來了有人回家的动静。吴若初听见了聂鼎的脚步声和轻咳声。她蜷在血迹斑斑的地上。让那块玉更深地陷进掌纹。悲伤和后怕如潮水袭來。   眼前的保姆早已吓呆了。印象中的聂太太向來是温如风淡似水。对什么事都不太关心。沒想到这回竟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一块小小的玉罢了。折现顶多千八百。还不够塞牙缝的。聂家富得流油。她还抠成这样。至于吗。   现在二少爷已经到家了。房间里满地的碎片和血。还有弱质纤纤的太太摔在一旁。情势对保姆來说很是不利。   “哎呀太太啊。你快起來。快起來。先生回來了。”保姆急吼吼地上前去扶她。“太太。我可沒推你啊。你要跟先生说清楚啊。哎哟我太倒霉了……”   “别碰我。”吴若初的目光像尖利的钉子。“滚。我要你立刻滚。”   她带着颤音的怒吼很快引來了聂鼎。   “怎么回事。”聂鼎走进來。望着满屋的狼藉惊了惊。忙去扶起了他的妻子。“若初。你受伤了。”   吴若初发着抖。站起身时。脚板挤出丝丝的血。手指间漏出的红线也如血一般暗媚。   “说。你打算把它卖掉换钱是吗。”吴若初咬牙问那保姆。   聂鼎明白了。惊讶地皱起眉。“若初。她偷你东西。”   “先生啊。太太呀。我是走投无路才会起这个念头。这玉也不是那么贵重。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该死。真该死。你们就饶了我吧……”保姆像个受欺压的小媳妇。   “闭嘴。”吴若初挣开聂鼎的搀扶。艰难地走了几步。用力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把里面满是灰尘的首饰盒子打开。倒出了所有的珠宝。一件件扔在保姆面前。“你挑。你自己挑。全都拿去也行。然后从我面前永远消失。你敢动这块玉。我会让你比现在更走投无路。我说到做到。”   “若初。你冷静点。”聂鼎扶住妻子的肩。接着望向那个犯事的保姆。此人当真在地上的碎片和血迹之中挑拣起了首饰。聂鼎压抑着怒意说。“你被辞退了。我限你五分钟之内离开。东西都放下。”   保姆抬头再度望了望吴若初似要将她就地正法的神情。机智地选择了遵命。   聂家是庭院深深的大家族。吴若初在这里生活五年。不免要压制个性。从未如此极端地表露过情绪。无论是聂鼎还是那保姆。都着实吃了一惊。保姆夹着尾巴逃跑后。过了十几分钟。家庭医生带着药箱赶來。期待着能够一睹聂太太的怒容。可是那时吴若初已经平复下來。歪靠在床头。唯一的动作便是指尖轻抚着胸前。她脖子上有一串红线。通往衣服里。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玉坠久违的冰凉贴紧她心口。她默默对它说。“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那个盗窃未遂的保姆被辞退后。又在赌场流连了一些时日。发现自己真的沒法维持生活了。便忠心不死地跑去找邱灿华求情。恳请邱董替她寻回失去的饭碗。唯我独尊的邱灿华当然听不见这个下人在说什么。那时她脑中全是公司事务。具体点说。全是夙达和徽野合作的可能性。   第九十章 青云直上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邱灿华原本是不屑于搭理徽野这种新公司的。也不打算接见徽野派來的说客。准备以冷屁股示人。   可是那个生产部的魏主管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三天两头上门。看上去只不过是个无明确目标的拜访者。坐到差不多的时间便离开。就算聂家多么不欢迎他。也不可能用扫帚把他赶出去吧。他毕竟是在大街上帮助过芊芊的人。   更何况。他的行事并不让人反感。守着访客的本分。待人接物投其所好。又从不画蛇添足。凡事都做到最刚好的程度。沒有奉承。沒有自夸。沒有越矩。邱灿华不见他。他就不谈公事。与聂栋三言两语寒暄过后。竟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芊芊的身上。   他陪芊芊做游戏。读花花绿绿的故事书给她听。还教她摆弄遥控汽车。拆掉了再重新组装起來。各种零件在他手上如跳舞一般。一段时间下來。芊芊每天都吵着要來聂家的大宅。如果这一天她來了。她的魏叔叔却沒有來的话。她就会特别失望。   在她的盛情邀请之下。魏主管更有理由來得再勤一点了。   聂栋每天眼看此景。无限费解。他不知道魏主管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在谈生意的关口把一个五岁的小孩当成重点攻克对象。聂栋肥厚的眼皮挡住了一定的视线。使得他沒能看出魏主管望向芊芊的眼神中那种温柔的内容。   由于魏主管实在來得太频繁。邱灿华要躲他也越來越难成功了。她总不能隔三岔五烂在房间里不出來吧。所以她适时地转变了策略。出來接招。想看看魏主管这区区小卒会提出怎样的合作。   令她意外的是。魏主管拟出的合作方案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别的公司都在想方设法拍夙达的马屁。恨不得签订屈辱条约把自己卖给夙达。可是魏主管的方案却是罕见的冷静客观。好像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阿谀和自轻的必要。   他条理清晰地陈述着徽野的优势。点到即止地表达对夙达的赞美。带着一点含而不露的喜色描绘两家公司互惠共赢的合作前景。仿佛摆在桌上的并不是几纸文件。而是一席诱人的美餐。   他议事的姿态平等而友善。谦逊却不露怯。自信却不忘形。就连试探都是分毫不差的份量。像一根裹在布里的手指。柔柔地戳点一下。让人敏感。舒适。心痒。   邱灿华平素见惯了前仆后继的哈巴狗。他们只知摇尾乞怜。让她不由得想踩在他们头上。正因为如此。魏主管给她带來的冲击才是那么颠覆。   尽管她对魏主管始终摆着一张臭脸。但还是不禁去猜测。究竟是哪來的底气才能让他无视夙达的尊贵。把徽野和夙达摆在同个水平线上谈论。竟然还谈得颇让人信服。   这是邱灿华前所未见的事情。很自然地勾起了她对徽野的兴趣。经过一番调查。邱灿华才发现徽野虽然是近年來崛起的新公司。但实际上它的董事长梁忠文曾在国外定居多年。在其岳父的公司里担任核心职位。那是经营得相当成功的一个巨头企业。袁氏的美名响当当。就连大洋彼岸的邱灿华也早有所闻。   十几年前。梁忠文的岳父病逝。把遗产都留给了女儿和女婿。公司沒了袁老爷子的支撑。慢慢有了几分走下坡路的味道。梁忠文对于袁氏企业的经营范围并沒有很出色的才干。他的天赋都在汽车制造方面。起先他入赘到袁家。处处唯岳父和妻子马首是瞻。后來岳父去世。他便有些不安分起來。考虑着开设子公司。做汽车生意。   可偏偏当时袁氏企业在运行上波折颇多。令他分-身乏术。直到五年前。他的妻子意外过世。公司因此大受打击。他哀痛之后重新振作。才决定结束国外的生意。带着继子袁劲回到久别的祖国怀抱。用袁家的家产成立了徽野公司。在他的入赘生涯中。这是第一份真正归他所有的产物。   如今国内市场比早年繁荣太多。好生打点。未必不比在国外时赚得多。丧妻后梁忠文信了佛。生意上的野心已经所剩无几。但徽野公司的诞生和壮大仍是偿了他一份夙愿。   纵然袁氏企业早已寿终正寝。丰厚的家产和人脉却还是在的。徽野有这样的基础。成立以來的势头也令人瞩目。邱灿华终于动心了。不过。她还端着贵人的架子。并沒有马上作出决断。   随着芊芊滞留在大宅的时间越來越长。邱灿华也尝试着制造一点亲情氛围。和颜悦色地命令她留下來吃晚饭。顺势把小儿子聂鼎也叫了过來。聂鼎压根沒把这当成是一次寻常的家庭晚餐。吴若初怕惹恼邱灿华。也随聂鼎一同前往。   饭桌上。邱灿华一直在大谈夙达近來可喜的发展。连带着盘子里的大闸蟹也红得颇有些居功自傲的意思。大儿子聂栋一边拿纸巾擦嘴一边“嘿嘿”“呵呵”地应和着。他的妻子则始终在找佣人的茬。一会儿说这个汤火候太过了。一会儿说地上掉了鸡骨头也不知道扫一扫。一会儿又说自己碗里出现了佣人的头发。即使那根头发无论长度还是卷度都与她自己的无异。   聂鼎夫妇沉默而规矩地用餐。芊芊倒是吃得活泼轻松。她坐在爸妈中间。像写毛笔字那般耍弄着筷子。一个人傻乐。   邱灿华的高谈阔论逐渐过渡到了徽野与夙达合作的话題。她先是极力贬低了一下徽野这种新公司的不上台面。然后又菩萨心肠地表示若要提携一下徽野也未尝不可。总之无人明白她的中心思想究竟是看好徽野还是想打发走徽野。   芊芊听见奶奶提到了魏叔叔。不由得有些兴奋。在桌下拽了拽妈妈的手。用母女之间讲悄悄话的音量说道。“妈妈。最近魏叔叔天天都來看我。还教我玩遥控汽车。他真的太厉害了……我好想邀请他去我们家做客呀……”   “别胡闹。”吴若初的筷子落地。她俯身去拾。“沒有妈妈的同意。你不可以自作主张。听见沒。”   她说着下意识正了正脖子上束着的纱巾。那根红线躺在里面。安静无争。   “妈妈。你为什么不喜欢魏叔叔……”芊芊有点郁闷。   我就是不喜欢他。吴若初心里住着的那个蛮横姑娘这么说道。但现实中她只是拍着女儿的手背。“傻孩子。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一顿各有所思的晚餐过后。聂鼎被母亲叫到房间里。母亲端坐在花梨木椅子上。摆出武则天的派头。聂栋则随侍一旁。满脸油光和汗水。随着房门在身后徐徐关闭。聂鼎表情平淡地走到母亲面前。“你们叫我來。是有事情。”   “我想听听你对徽野的看法。”邱灿华掸掸手指。仿佛戴着雍容夺目的宫廷假指甲。   聂鼎微微挺起了背。他知道母亲会问他这个。   这些年來。母亲一直沒有放弃过把他拉回她所期望的轨道上。但他从來沒有丝毫服从。每当母亲问起诸如此类有关夙达经营决策方面的问題。并期待他能发表一些见解的时候。他通常是非常生硬地回避掉。   从某种程度上來说。他早已不认为自己是聂家的一份子。除了这点血缘和这个姓氏。他找不出自己与聂家的其他联系。在他的认知里。聂家的基业将來会被交到聂栋的手上。跟自己一点瓜葛也沒有。可母亲仍在不断尝试着用一些零散的约束将他和公司绑在一起。比如上次那场宴会。比如今晚。   只是今晚比较特殊。母亲的主題是关于徽野。这桩生意能不能谈下來。想必对徽野的魏荣光來说非常重要。   聂鼎听见厚实的檀木门外响起了芊芊奔跑跳动的声音。其间混杂着他妻子的脚步声。还有满是疼爱的低笑。“乖女儿。妈妈來追你了……”   他的妻子嫁给他五年。虽然从未同床共枕。却是同舟共济。她是个好女人。他明白。   他清了清嗓子。直视着母亲说出自己的答案。并笃信这番不同于往时的爽快回答会让母亲赏识和信赖。   他看得出母亲心中并不抗拒与徽野合作。只不过需要旁人的助力來进一步明确。而他的兄长聂栋遇事一贯是墙头草随风倒。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那么就让自己來推波助澜一次吧。   就这样。魏荣光赤手空拳完成了旁人眼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将夙达抛出的橄榄枝带回徽野。一时之间公司上下无人不赞他是神话。。邱灿华竟然认可了他的合作方案。在这方案中。徽野不必做出任何让步。不必逆來顺受、屈从于夙达的威严。而是可以用完全对等的方式來创造共同利益。不分贵贱高低。   沒有人知道魏荣光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只有袁劲认定他是通过聂太太玩了诈。可就算心里再气恼。也挡不住梁忠文龙颜大悦。很快。魏荣光进入了公司高层。兼任梁忠文的助理。光论职位。已经近乎与袁劲平起平坐。梁忠文还将一笔可观的公司股份赠予他。转瞬他已是风头无两。   但他为人依旧谦和。就连低着头走路的习惯也沒有改变。   梁忠文见他如此处变不惊。不由得更加垂青于他。   不过。或许是不想在徽野人面前把这份垂青表现得太过露骨。以及想弥补一下这段时间对于继子袁劲的忽视。梁忠文最终把徽野和夙达的合作事宜交给了袁劲。毕竟他才是公司的继承人。   魏荣光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路要一步步走。走得太顺畅反而更容易踏空。   第九十一章 明争暗斗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几日之后。魏荣光随同袁劲去聂家的大宅签下合约。邱灿华故作骄矜。好半天也不露面。有意让他们苦等。袁劲倍感焦躁。直想甩手不干。魏荣光却平心静气。等待的时间里。他被芊芊拉着去了游泳池边。   聂家的泳池大而阔气。蔚蓝的水面粼粼泛动。倒映着晃人眼的阳光。芊芊套着卡通泳圈。在水中像小天鹅似地畅游。她招呼着魏荣光和她一起打水仗。孩子的吸引力对于魏荣光而言是无穷的。他也顾不得袁劲就在这里。脱下了西装外套放在一边。撩起泳池里的水就朝芊芊浇过去。   芊芊自然回敬。水花打湿了他的衬衫。他冲芊芊率真地笑着。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签合同。   袁劲站得离泳池很远。几乎退到了墙边。看着魏荣光和聂家的大小姐玩得那么欢。心中不由得讥笑。   魏荣光这人真是想尽一切办法來讨聂太太欢心。就连聂太太的女儿也不放过。这小姑娘若是知道她的魏叔叔其实是她母亲在外面的情人。保不准童心就这么毁了。   芊芊似乎注意到了这里还有一位从未谋面的叔叔。虽然他尖嘴猴腮的狡猾样并不让芊芊喜欢。但她还是看不得对方被晾在那儿。好心地问。“那个叔叔。你要不要也过來玩啊。”   袁劲连忙又退了几步。假笑道。“不了。小朋友。叔叔讨厌水。从小就讨厌。”   芊芊一脸的疑问。“为什么呀。”   魏荣光也不知袁劲何以这么说。有些不解地转头看他。   “叔叔小时候溺过水。知道吧。从此一看到水就头晕。”袁劲眼里划过暗色。看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搪塞小孩。   魏荣光在阳光下略微眯起了眼。“我小时候也溺过水。不过我不怕。”   那次坠入潭水的记忆虽然可怖。却沒有在魏荣光心上留下多少阴影。比这更痛苦的事。他经历过太多。   他看着袁劲。心说。我溺水正是拜你母亲所赐。   后來邱灿华终于驾到。据说是刚从聂琼的丈夫段老板那里谈事情回來。她的扑克脸在合同签好的那一刻还是有了几丝难辨的笑意。   她和袁劲坐在茶几的两端。魏荣光站在旁边。忽然觉得这两个人脸上那种唯利是图的精明有几分相似。甚至可以说是臭味相投。   接下來的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夙达集团很好地接纳了徽野。在航运上为其大开方便之门。徽野在海外市场借助夙达扬帆远航的同时。也投入不少财力來回馈聂家。两家公司还共同出资开展了一些工程计划。寻求长远利益。   梁忠文建议袁劲从徽野各部门调几名能力较强的人员组成团队。共同打理这次合作的大事小情。他们将陪同袁劲一起出席每个有关场合。分工替他解决合作过程中有可能遇到的难題。辅佐他作出判断等等。   袁劲应承下來。拨着算盘精挑细选。当梁忠文问他要在生产部的一干员工中选谁來加入团队时。袁劲抬了抬嘴角。“听说生产部最近会进一批新人。我想给他们一些机会。”   自从魏荣光成为公司的功臣。在全徽野人的景仰中加官进爵之后。袁劲对他又多了几分戒心。魏荣光这种人看似做多说少、不喜争斗。其实都是假的。他真正觊觎的是什么。沒人看得出來。袁劲深知绝对不能让更多权力落到他手中。   生产部的人都是归魏荣光管辖的。袁劲不想从这些胳膊肘往外拐的人里挑出一个带在身边。就好像随身佩戴了监视器。遥控开关在魏荣光手里握着。   所以。这个时候生产部招进的新人无疑是最佳选择。一张白纸。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可以任袁劲自主发挥。   魏荣光并不知道袁劲的策略。当时他正在生产部车间面试那批新人。一排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站得笔直庄正。有些人魏荣光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手艺不会差。他一边翻看新人的简历。一边微笑听着他们自荐。   面试到第九个时。魏荣光感到脑中的弦猛地弹了一下。几欲崩断。简历的软皮封面从他手中滑脱。尽管他用尽了力气掩饰。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小陈。他在汽修厂的兄弟。   一旁的秘书纳闷于魏荣光刹那的怔忪。“魏总。这简历有什么问題吗。”   眼前的小陈以应聘者姿态站立。样貌沒变什么。微一鞠躬道。“魏总。我这几年的工作经历不是很多。我的妻子前两年生完孩子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我花了一段时间照顾她。前不久才正式出來工作。不过请你相信。我的技术不会让你失望。我希望你能录用我。”   魏荣光咳嗽一声。伪装着自己的无措。他低头细看小陈的简历。才发现工作经历那一栏根本沒有恒遇汽修厂。   最后。这批新人中刷掉了几个素质不过关的。其余全部归入生产部的员工编制。   次日。魏荣光在办公室里逐个接见了新人们。跟他们简单地聊了几句。之所以一个个单独见。他的解释是。这样可以更好地认识并记住他们。这个说法沒有任何问題。因为无人怀疑他的亲民。   轮到小陈时。魏荣光起身到窗边去抽烟。附近有个楼盘正在大装修。电钻钉锤声透过窗户砸进來。扰得人不得安生。却也成为了绝好的掩护。即使隔墙有耳。恐怕也沒有那么强的耳力。能听得见这办公室里在说什么。   小陈走进來。看似礼节性地带上门。阻隔了门外的一众同事。“魏总。”   “你叫我什么。”魏荣光低声问。   小陈会意。走上前去。与他同立在窗边。看着身居高位却带着熟稔笑意的他。嗓音里藏了按捺不住的激动。“老板。”   魏荣光伸出一只手去拍了拍小陈的肩头。两个人俱是感怀。老友再次聚首。一时间千滋百味。说也说不上來。   他递给了小陈一支烟。把打火机扔过去。就像他们曾经的相处。“你是为我來的。”   小陈叼着烟。“就像我先前说的。因为夏芬身体不好。我这两年都沒怎么工作。前不久才出去找了一份。很累。也沒法顾家。不过我在工作单位听说了你。最近你谈下了一件大生意。名气不小。所以。我过來找你。这么多年沒见你。我和夏芬都很挂念。”   “夏芬她还好吗。你们有孩子了。”魏荣光何尝不挂念他们。   “嗯。一个女儿。下次给你看照片。”小陈脸上洋溢着为人父亲的笑容。魏荣光想起芊芊。心中一酸。   小陈接着说。“夏芬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这两年多亏你当初卖厂的时候给我们的那笔钱。否则还真撑不过來……对了。你有若初姐的消息了吗。”   魏荣光不知该怎样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落魄。“她结婚了。”   小陈不愿相信地摇摇头。“怎么会……我和夏芬常常猜想若初姐现在怎么样了。夏芬总是说。若初姐很爱你。除了你。她不会再有别人了。”   “不说这个了……”魏荣光猛吸口烟。结束了这个让他难受的话題。“我想问你。面试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认识我。为什么要陪我演戏。”   “你走的时候告诉过厂里的弟兄。从你走出那扇门的那一刻起。就不要说认识你。我记着呢……以后我还是会把你当成魏总。难道你不信我。”   “我怎么会不信你。你是我的兄弟。”   小陈有些感动了。喉结用力地动了动。“老板。如果你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会配合你。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但我多少能猜到是跟你妈妈有关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有什么难处也可以一起面对。只要你一句话。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魏荣光唯恐自己拒绝得不够彻底。“你听清楚了。你只需要在生产部好好干就行了。我不希望你搀和进我的事情里來。这件事是你想象不到的复杂。为了你自己好。不要离我太近。更不要试图帮我。”   那时他已经听说袁劲要从生产部的新人里挑一名随从。他想过如果那个人是小陈。他今后就能探到袁劲的一些动作。但他不允许自己对小陈提出这样的要求。小陈是他放在心里珍重的人。而且还有了妻子和孩子。他绝不能把他也拖入这片仇恨的泥潭。   怎奈事态的发展不受控制。经过几道程序的观察检验。生产部有两位表现特别出色的新人脱颖而出。得到董事会的推荐。有可能获准进入袁劲的团队。其中之一就是小陈。但最终的名额只有一个。   在会议上。众多同事各抒己见。选择不尽相同。小陈和竞争者的比分咬得很紧。袁劲旁观这一切。迟迟未给出定夺。有人请生产部主管发表意见。魏荣光镇静地抬头。背上浮起一阵带着痒意的汗。   小陈应该落选。这样自己就不会有任何机会去透过他得到些什么。   魏荣光把票投给了另一个新人。潜意识里很明白这样做会带來什么。果然。一向对他怀有敌视心理的袁劲在听完他的选择后。立刻敲定了小陈。   他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感觉。   第九十二章 尹氏教师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小陈第一次跟随袁劲去聂家大宅时。并沒有碰见惦念的若初姐。因为那时。吴若初正拿着“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弄到的地址。转了三趟车跑到城市的边缘。去拜访在那里工作的阮伊。   那是郊区一片寒碜而清静的地带。四处都是上了年纪的民房。社区里挂着许多掉了色的招牌。路面上有歪掉的井盖。还有不知多少人践踏过的小传单黏在地上。   这里的冬天比城中來得更早。落叶枯枝卷地。吴若初深吸一口空气。能嗅得到树木的干燥。像是刚换上的棉质床单。   这时。从吴若初身后走上來一个独臂的小男孩。腰里揽着一只篮球。看样子是刚在外面玩了一会儿。他迈着轻功似的步子跑向前面的一扇大门。那里就是吴若初的目的地。   这是一家很小的收容机构。里面住着一些身体有缺陷的孩子、精神受过刺激的成年人、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还有一些先天性病患。阮伊正是这里的义工。   吴若初得到管理人员的许可后。踏进了楼上的病房区。有的房间很安静。有的叽叽喳喳。走廊上两个眼神呆滞的中年男人正在拼飞机模型。前面的病房门口有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在哼着轻浅的无字歌。再往前。是瘸了一只腿的小女孩撑着墙壁单腿跳房子。刚才那个独臂的小男孩像是杨过一般站在凳子上比划着黯然销魂掌。   吴若初进入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终于看见了阮伊。她正蹲在一个白发老妪的床边。手里编织着什么。吴若初凑近点看。那是草叶小昆虫。床脚的篮子里已经放了好几个。有草蟋蟀。草蜻蜓。还有草蜜蜂……   阮伊把手里编好的草知了递给老妪。对方顿时笑得像个婴儿。   “阮小姐。我是來找你的。”吴若初的声音在阮伊背后响起。   两人來到病房狭小的阳台上。铁锈斑斑的栅栏映着晚秋的斜阳。阮伊看着曾为自己查找父母信息的聂太太。想要露出梨涡。嘴边却只余苦涩。“是他让你來的。”   “阮先生委托我们找你。”吴若初说。“你这样一走了之。阮先生非常担心你。他说。那件事……不管你是不是能原谅他。他只是希望你可以回家去。不要再消失下去。”   阮伊望着窗外。半晌。困惑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不知道他对我來说。或者我对他來说。还能是谁。”   “阮小姐。阮先生虽然在那件事上有愧于你。但他对你至少有养育之恩。你再怨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吧。”吴若初取出阮慎谦留下的那张银行卡。“他怕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容易。这张卡是他托我转交的。如果你暂时沒想通。不肯回去见他。就先花着这些钱。别委屈了自己。”   “我不需要什么钱。”阮伊把银行卡推开。“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这里的工作是无偿的。你哪來的收入呢。”   “我在附近的杂货店有兼职。基本生活是够的。”阮伊说到这里笑了笑。“我沒他想象得那么容易饿死。”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來做义工。”吴若初问。   “不为什么……反正也沒有地方可去。当时跟他大吵了一架。从家里出來。觉得什么都灰了。一个人晕乎乎地在街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想找个地方落脚的时候。正好看到墙上贴着这家收容所招义工的启事。所以我就來了……”阮伊望了一眼手捧草知了的白发老妪。“这里的人需要我。”   “难道他不需要你。”吴若初反问。   “他需要我……其实说起來。他从一开始就需要我。所以他才会力排众议。一定要领养我。”阮伊摇了一下头。“真是可笑……我还一直把这当作缘分。”   “阮先生跟我说过。他对你是真心的。”吴若初想起阮慎谦第二次造访寻人事务所。是如何说完了这个故事。当时他眼中依旧是千帆过尽的淡泊。仅有的一缕风浪是对她的思念。   “是吗。”阮伊茫然问。“那么。聂太太。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你要怎样才能接受他的欺骗。”   阮伊上一次见到聂太太。是在三年前的寻人事务所。阮慎谦刚结婚的时候。   聂太太为她查到了亲生父母的信息。有条有理地向她逐一说明。   由于当初把阮伊遗弃在孤儿院的人是她的祖父祖母。所以调查也是从她父亲家这边开始入手。再顺延至她母亲。   然而。阮伊的母亲早在生下阮伊时就难产而死了。斯人已逝。时隔多年。要查起來不免有些麻烦。聂太太先是查出了她的姓名和职业。。她姓尹。曾是一名年轻的中学教师。教美术的。为人亲切温柔。在学校里挺有人气的。。然后问阮伊。是否希望事务所继续查下去。   阮伊微感讶异。母亲竟是美术老师。那么。自己如今从事绘画。是否也有遗传的因素。血缘果真奇妙。不过她还是对聂太太摇了摇头。亲生父母的事她听听就好。何必追查。   说到底。阮伊的出生也无非是最俗气的戏码。母亲未婚先孕。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诞下孩子。另结新欢的父亲却不想为这个孩子负责。务实的祖父祖母也无意对一个不中用的女婴施舍过多的慈爱。最后全家一致认同。将阮伊这个包袱丢给了孤儿院。   这令人心寒的身世并沒有给阮伊带來多少悲愤的感觉。当时她并不在乎这些。光是阮慎谦结婚的事就足以让她夜不成眠。   凌晨三点。她呆在自己租來的小屋里。睁着一双难眠的眼。从抽屉里拿出记事本。用铅笔在纸上无意义地涂画些线条人形。借此抒压。   后來画累了。又开始一遍遍写下父母的名字。好像手上被摁下了什么按钮。一个劲地不停写。   那两个名字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整页纸。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母亲的名字有些奇怪。一笔一划像是别有含义的字符。可以拆解成什么。再组合成什么……   还來不及细想。天边忽然响起一记惊雷。她立刻扔了记事本。慌手慌脚地缩进被子里。   对雷雨的恐惧原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淡去。可是离开阮慎谦后。竟又卷土重來。被子里又黑又冷。这样的躲藏并沒有让她更好受。最脆弱的时刻。她多希望阮慎谦能够听见她不愿承认的祈祷。快些來到她面前。为她赶走这雷雨夜的战栗。   可她心知他是不会來的。因为她甚至沒有让他知道她的住址。   自从阮慎谦结婚后。阮伊便开始有意地斩断与他的牵连。她还是会回家。但仅仅是为了探望爷爷。还总是选择阮慎谦不在家的时间。   她对爷爷一如既往地孝顺。又是沏龙井。又是陪着下象棋。还教会了爷爷如何在电脑上查阅新闻。   看久了电脑。爷爷靠在摇椅上打起盹來。这个时候。阮伊会趁四下无人推开阮慎谦的房门。想看看自己走后。他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   房间里。依然随处可见乱扔的文件袋。沒盖的钢笔。皱成腌菜似的衬衫……他的妻子似乎沒有替他收整过什么。是啊。那女人是个自由爱玩的新新人类。阮慎谦怎么会用家事來束缚她。   房间的墙上沒有结婚照。床头柜上也沒有夫妻俩的合影。家里的女主人在这房间留下的痕迹只不过是几件美丽的衣服。一管颜色妩媚的口红和一屋子浓腻的香水味。还有不起眼角落里的一小瓶避孕药。   阮伊对这瓶药的出现感到意外。她原以为再过不久。他就会有一个孩子。流着鼻涕欢天喜地缠着她。口口声声叫她姐姐。   走出阮慎谦的房间。阮伊又來到自己的卧室。后者要比前者整洁太多。却并不是因为无人居住出沒的缘故。她伸手拂过房里的书桌。甚至察觉不到一丝灰。   她看得出來阮慎谦着意打扫过这里。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随时都让它保持着清洁和舒适。仿佛一卸下行囊就能入住。这景象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昨晚还在这里住着。   打盹的爷爷醒了。晚饭时间也近了。阮伊每次回家都会买來一些新鲜的菜。为爷爷做点好吃的。今天她做了最拿手的八宝粥。伺候着爷爷喝了一大碗。收拾碗筷时。她望了一眼钟。想了想。把锅里有点凉掉的粥重新开火温了一遍。   他马上就要下班回來了。   “爷爷。我先回去了。晚上还有几幅画要赶。”阮伊盖好锅盖。亲了一下爷爷蓄着白胡子的脸。“过两天再來看你。”   “伊伊啊。你租的房子到底在哪里。条件好不好啊。下次带爷爷也去逛逛。”老人不落痕迹地说。   “我住的地方交通不太好。爷爷还是别去了。我回來陪你就好。”   爷爷不说话了。半晌。才拍着摇椅扶手道。“伊伊。你舅舅挺想你的。偶尔也回來陪陪他吧。至少……你住在什么地方是应该告诉他的。”   阮伊只是笑。道了再见便离开。   她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也不想再爱着一个有妇之夫。既然她已经沒有办法把阮慎谦当成是养父。又何必自虐地以亲人姿态与他相处。   第九十三章 好久不见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那段日子。阮慎谦一直见不到阮伊的面。   每次去学校找她。她也总是不在。他打电话给她。想跟她谈一谈。而她只是淡淡敷衍过去。说自己很忙。要挂电话了。   他试着问起她在忙什么。是不是毕业手续太繁琐。她只说最近在找工作。房租和日常开支都迫使她早点谋一份生计。   阮慎谦沉默。眼下是三伏天气。她顶着大太阳在外面投简历的样子着实令他不忍。“钱不够我可以给你……你不愿意。那就当作是我先帮你垫着。别忙着找工作了。”   回答他的却是一串挂断后的冰冷忙音。   挂下电话的几分钟后。阮慎谦才猛然省悟。阮伊刚上大四的时候说过。很想去某个炙手可热的服装设计公司应聘。那时他以送她出国留学为由。并未把这件事纳入考虑范畴。   如今想到这个。他立刻调动手上资源去打听。得知阮伊果然给那家公司投了简历。他坐在心台制药的办公椅上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拿起电话。打给了该公司的负责人。   他只不过是想让她求职的路少点曲折。   阮伊很快拿到入职通知。心情稍稍有了一抹亮色。当她自信满满地去公司经理那里报到时。经理却面露谄色地送了她一支钢笔。“阮小姐來这里工作。敝公司真是蓬荜生辉啊。我们一定不会辜负阮先生的嘱托。阮小姐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   阮伊把钢笔缓缓推回原位。梨涡渐深。“经理说笑了。阮伊不才。怕是无福消受。其实我今天來。是想告诉经理。我可能沒有这个荣幸为你做事了。我已经找到了别的工作。说來真是抱歉。”   她转身跨出办公室。步履如风。心中却疲倦得无法言说。   她试着告诉自己。其实我并不需要什么好工作。一个人生活而已。所需不多。來去无求。日子总不至于比当年那个餐风露宿的孤儿更窘迫。   可是再想想。她好像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单纯美好。那个不知孤单为何物的小丫头。在沙滩上踩着自己的影子。竟也觉得很快乐。   终于有一天。大概晚上八点多。阮伊从一家三流杂志社实习回來。竟然在自己的住处门外看见了踱步等待的阮慎谦。   真要查起她的地址。凭借阮慎谦的人脉又哪里会查不到。他起初只是不希望这种手段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难补救。但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阮伊放慢脚步。知道这次是躲不掉了。从她搬出去的那天起。她和阮慎谦再也沒有见过面。在他们共度的十多年光阴中。她还从未离开过他这么长时间。最久的一次应该是长达半月的一场高中夏令营。   楼道里有盏笼着轻纱的感应灯。眼前慢慢走过來的他依然是她梦中的模样。衣着面貌都沒什么变化。看不出他已经结婚了。与另一个女人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他站在她面前。仿佛还是那个承诺过要疼她爱她一辈子的舅舅。   他微浮的目光投向她的耳际。“你把头发剪短了。”   “哦。是啊。”阮伊感到短发刺痛了耳后。她伸手摸了摸。扯谎道。“这样好打理。”   “留了那么久的头发。为什么就这样剪掉。”阮慎谦话里有藏不住的惋惜。   “舅舅。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吗。”阮伊笑了。   阮慎谦一愣。再冷静自持也不由得有些受挫。“是啊。你让我别管你。所以你住在哪里也不告诉我。我平时给你打电话。你半个字都不愿跟我多说。回家也故意避着我。伊伊。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这些年我沒有亏待过你。你觉得你这样对我。合适吗。”   “是你说的。我不该一直在你身边黏着。现在我听了你的话。出來自立门户。你为什么还是不满意。你是我的养父。这几年你沒少提醒我这一点。你已经把我养育成人。现在你结婚。我独立。有什么不对吗。难道你非要让我做个天底下最懂事的女儿。每天凑在跟前对你尽孝。你的妻子恐怕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她尖锐的话语像在他身体里刺了一刀。她为自己的任性而羞愧。却不肯悔改。或许只有面对着最亲的人时。她才会这样出口伤人。   他淡色的面孔中蕴着怒火。置于身侧的双手无声地握拳又松开。   四周只剩下感应灯的倦光。像是某种带有腐蚀性的柔化剂。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出的话仍是长者般的规劝。“我只是不希望你把我当成陌生人。如果你觉得你还沒整理好感情。我不逼你。可你别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那个服装设计公司你为什么不去。只是为了跟我赌气。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另找好工作。何必在那样的杂志社屈就。以你的潜力。那种地方怎么配得起你。”   “舅舅。我说过。我沒有什么事业心。在哪里不是为一日三餐而忙。只要我能平静生活就够了……”阮伊靠在了硬邦邦的家门上。“周末的时候。我还会去画室教一些学生画画。每次八十块。都是我用劳动换來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啊。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决定怎样才是幸福。你一直说为我好。究竟是真的希望我好。还是为了让你自己的良心舒服一点。别人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养女在外面打拼。你的责任感也不容许我这样为生计所累。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接受你的体贴了。”   阮慎谦被她堵得说不出话來。这朵倔得要命的花。分明是他一手浇灌。却将满身的刺都对准了他。半晌。他才又问道。“你那个杂志社怎么加班到这个点。你是女孩子。这么晚了才从外面回來。住的地方也沒有人照应你。你叫我怎么放心。”   “你是说我应该找个人來陪我。”阮伊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点子。“我也是这么想的。舅舅。我不会让自己一直孤零零的。”   阮慎谦嚼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任由她快意凌虐的目光一下下凿着他。“你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对吗。”   其实他很想知道她的住处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从小被他娇惯着。不一定住得惯这里。这片地段的房租很便宜。环境虽然算不上差。跟她从前的生活却是天壤之别。   “都这么晚了。下次吧。”阮伊定了这样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时间。笑着说。“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你的妻子……会在家里等你。别让她猜疑什么。”   她满足于自己的笑里藏针。直到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哗哗作响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大小药盒。方砖一般垒起來。“你自己住到外面。身边不备点药不行。这些都是常用药。当然。我希望它们永远不会被用上……怎么。连这个都要拒绝。你的养父给你送几盒药。好像并不过分。”   她一把接过袋子。当着他的面关上了家门。她很想质问他为什么还要來招惹。为什么不能对她坏一点。   冰凉的门页吻着她的耳廓。她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只听得他逗留了一小会儿。随即是渐远的脚步声。寂灭在楼道里。   她把袋中的那些药搁进抽屉。不打算再想起。却发现袋子底部竟还藏着一套眼罩和耳塞。   阮伊抱着袋子大笑特笑。阮慎谦想用这套可怜的装备为她抵御雷电的恐怖。可她害怕的真是雷电吗。他怎么这样糊涂。或许他已经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才会笨拙至此。   她把眼罩和耳塞扔进了垃圾箱。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糊着暧昧的油。直至午夜。她想冲淡那恼人的浓稠情绪。便起身拿了零钱。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罐可乐。   便利店里有亮堂堂的白色灯光。寥寥无几的客人在货架前兜圈挑拣。阮伊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找准了目标。手伸向架子上的可乐。那是她喜欢的柠檬味。   在她伸手的前一秒。旁边有个男人也探身去拿同一罐可乐。他的动作在阮伊出手时戛然而止。   阮伊捏起可乐罐子看了看保质期。抬起头准备去付账。这才发现那个男人的手依然顿在半空。   “阮伊。”老友重逢的语气。   阮伊望着眼前那张暖意盎然的笑脸。青涩的记忆萌动复苏。“萧宇。好久不见。”   当初那个憨憨的男生为了追她。把一首狗屁不通的情诗写在一张丑不拉几的蓝色心形上送给她。却成了她学生时代唯一的粉色回忆。现在。他长高了很多。大方地笑着站在她面前。肩膀宽阔。过去的影子犹在。   他们在便利店外对酌。喝光了喜欢的可乐。又换成了啤酒。两人信马由缰地谈起高中时的趣事。嬉闹感动仿佛就在昨天。又说到毕业后各自的苦乐。分享着这些年彼此未参与的那一段。不胜慨叹。   阮伊声称自己碌碌无为。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画插图。每天上班下班。一成不变。萧宇并沒有像别人一样诧异于她的大材小用。而是笑笑说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在某个新闻网站写稿。别人都说他的文章牛头不对马嘴。特别招人烦。   阮伊听说过那家网站的名字。那里的文章以针砭时弊的辛辣笔触著称。她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萧宇写给她的情书。怎么也沒法把当时的稚拙矫情和如今的文字斗士联系起來。   第九十四章 瓦解孤独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那封情书我还留着呢。也算少女时期的一大纪念了。”阮伊喝尽了手中的啤酒。又开了一罐。这绝不是假话。那封揉皱的情书被她放在一个用了好多年的储物箱里。里面有她小时候编的草昆虫。小学的红花本、用过的漂亮笔芯。初中时厚厚的同学录之类的东西。   仿佛是为了表明自己念旧的程度不比她差。萧宇拿起旁边喝干的可乐罐。在手上提溜着转了一下。“阮伊。你知道吗。我喜欢这个口味的可乐。还是被你给带的。高中的时候。我看见你桌子上经常放着一罐。我自己也去买來喝。从此就再也忘不掉这个味道。”   阮伊含着一口啤酒笑。她喝了不少了。有些恍惚。“你真的这么喜欢。大半夜的还要跑到这儿來买。”   “我就住在这附近。两步路而已。倒是你。我还真沒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我也住在附近。”   “你。”萧宇沒料到。“你不和你养父一起住了。”   “他结婚了。我总要给他腾地方。正好出來闯一闯。”阮伊把啤酒罐举到萧宇面前。“來。为我们睦邻友好。干杯。”   那晚萧宇把阮伊送到她家楼下。这才知道他们两人的住处只相隔五分钟路程。同行时。她能感觉到萧宇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如果这个夜晚她沒有遇见他。该会多么冷。   当他有些担忧地扶着她的手臂。帮着微醉的她东摇西晃地踏上住宅区的阶梯时。她忽然觉得有个人支撑是件多好的事。   或许是酒精让她的判断力出现了偏差。她竟然发觉。世上并不是只有阮慎谦一人能够让她感到温暖。   临别之前。萧宇问。“阮伊。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带着醉意笑道。“萧宇。你太直接了。”   然而直接的并非只有萧宇一个。接下來的日子里。她面对萧宇的追求。也同样直接地答应了下來。丝毫沒有吊着他的胃口。进展快到令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和萧宇像所有恋人那样甜甜蜜蜜地约会。牵小手。逛大街。吃西餐。穿情侣装。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相吻……阮伊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他是那么耿直的性子。爱憎都写在脸上。不像阮慎谦。眼中只有令她猜不透的深意。她早已厌倦。   阮伊每次在杂志社被老板剥削到很晚。萧宇都会來送她回家。雷打不动。风雨不改。两人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地走在低垂的夜里。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萧宇掌心。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松开。他绝不会像阮慎谦那样与她划出楚河汉界。这个认知逐渐驱散了阮伊胸口沉积的孤独。   然而这还不够。根本不够。她希望他能更深地瓦解她的孤独。所以某天夜里。当萧宇把她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微低着头问。“你要不要进來呆一会儿。”   那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萧宇愣了愣。傻气地问。“这样好吗。”   “哦。那算了。”阮伊赶紧掏出钥匙开门。干笑道。“那你先回去吧。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她像一只急于寻找沙堆的鸵鸟那般迅速闪身进门。刚要说“拜拜”。门却被萧宇用力撑开。   漆黑的屋子里。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阮伊空寂的心太需要被填补。但她最终还是哭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想到阮慎谦。如果阮慎谦知道她正在做着什么样的事。他会怎么看她。   从此她再也变不回他的小女孩。而她对他的爱。也不再那么忠贞。   可是。他能做的事。她为什么不能。   萧宇捏紧了她的手。“阮伊。你很难受。”   阮伊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搬过來和我一起住。或者我搬到你那儿去。”   由于萧宇的房东是个尖刻而难于交涉的更年期妇女。萧宇不忍让阮伊住过去遭那份罪。所以他就搬了过來。两人买了瓶红酒庆祝共同生活的新篇章。   他们一同布置了这个小家。合力打扫了屋子的每个旮旯。把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还换上了暖色的窗帘和沙发套。   他们每日同进同出。早上一起醒來。叠被洗漱。吃早餐时用果酱在面包上画出歪瓜裂枣的笑脸。继而互相嘲笑着换鞋出门。下班后结伴去市场买菜。联合起來讨价还价。倒也有一种俗辣的快感。   有时他们踏着月光去小馆子吃饭。谈天说地。浓情蜜意。与四周座位上坐着的其他情侣毫无区别。周末携手出游。或是干脆窝在家里。做些温馨的小事。   某次他们正在卧室里就着同一副耳机听歌。萧宇的耳朵突然动了动。然后他摘下耳机说。“门铃响了。我去开门。”   “是吗。”阮伊也摘下了耳机。低头望望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一件吊带睡裙。不好迎接來人。于是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件薄外套。正要穿上。却听见一个声音。如同利箭穿心。   “我找阮伊。”阮慎谦语气里有一丝困惑。起伏却不大。“你是。”   “你是阮伊的养父吧。”萧宇侧身让阮慎谦进门。他在高中时见过这个男人。“你好。我是……”   “舅舅。你怎么來了。”阮伊松松地披着那件薄外套迎出來。脸上挂着微笑。她站到萧宇身边。“我來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萧宇。”   阮慎谦不语。目光游移在她和萧宇之间。说不清是镇定还是茫然。他又打量了几眼她穿着的衣服。她故意沒把自己包裹严实。因此他完全可以看见她那件薄外套掩映下的细弱衣衫。   “我知道你。萧宇。”阮慎谦把视线转向她身边的男人。解嘲道。“高中的时候你给她写过情书对吧。”   阮伊一怔。他竟然还记得这桩事。未必不比表面上更在乎。   “这事……舅舅也知道啊。”萧宇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笑容质朴。   阮慎谦感到有些无措。仿佛心里有什么正在干涸。他记得阮伊说过。她想找的男朋友。是像舅舅这样的。可是萧宇不像他。沒有一点像他。虽然他对萧宇无甚了解。但阅人无数的他还是可以轻易看出來。萧宇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男人。   阮慎谦安静地登堂入室。端详着这个他曾吃过闭门羹的地方。房子的条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坏。甚至精心地装扮过。所见之景无不弥漫着恋人一起生活的气息。许多明显属于萧宇的个人物品很随意地放置在各处。可见萧宇并非只是这里的常客。   “伊伊。我有话对你说。”阮慎谦旁若无人地望着阮伊。   萧宇听了。心下明了。“阮伊。我先去楼下买点菜……舅舅今晚留下來吃饭吧。”   “不了。”阮慎谦看着萧宇揣起钥匙离开。目光转回阮伊身上。脸色随之沉下。   阮伊把身上的外套缓缓穿好。一丝不苟滑上拉链。直滑到脖子处。然后扯了扯衣摆和袖子。尽量使它们覆盖的面积再大一些。以凸显她洁身自爱的程度。阮慎谦冷着脸看完她的一系列动作。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和他在一起多久了。”   “一两个月吧。我想想啊……对。是两个月零四天。”阮伊偏着头说道。女孩子记这种日期通常很准确。可她发现自己并不记得。于是胡诌了一个。來表明自己对这份恋情的看重。   “两个月零四天……”阮慎谦荒谬地笑了一声。“两个月零四天你就和他住到一起。”   “舅舅。你觉得我和他发展得太快了。我们是高中同学。知根知底的。他是个好人。又不会害我。我和他都是普通人。不像我和你。有你说的那么大、那么大的差距……”她伸出被袖管盖掉半截的双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距离。“我和他住到一起怎么了。你观念不要那么旧。我已经长大了。做这些事是我的自由。你不是也希望我找个男朋友。以后正常地结婚过日子。我只是把过日子挪到了结婚前面。应该沒什么大不敬吧。”   “我是希望你找男朋友。但我指的是踏踏实实地交往。而不是像你这样胡闹。这么短的时间。你们的关系就上升到了这个层面。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的。”他揪住阮伊和萧宇闪电同居的事实不放。其实心中很明白。自己的痛苦并非出于一个长辈对孩子的失望。   阮伊在他的质问之下抢白道。“需要我提醒你吗。你和你妻子从认识到结婚也沒超过半年吧。你凭什么说我。”   阮慎谦被她一噎。狼狈地扭开脸。“我和你怎么能一样。”   “不一样吗。你不也是急着找个避风港。”阮伊说得毫不留情。“你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你怕我太随便。被他骗得团团转。被他吃得渣子都不剩是吧。可你从哪里看出來他会骗我。他对我很照顾。跟他在一起我觉得一点都不寂寞。我从你那里搬出來了。为什么不能再找一个家。难道你真的要我住在这间冷冰冰的单身公寓里。每天回到家灯是黑的。灶是凉的。连墙上的蜘蛛都是死的。这就是你身为养父想看到的清心寡欲。”   第九十五章 弄丢了她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阮慎谦沒有任何辩驳的余地。听着她的控诉。他又是心疼又是烦乱。最后。他闭了一下眼睛。“我不跟你争了。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这些。如果我今天不來。你是不是准备一直都不说。”   “我以为你一直都不会來。”阮伊笑笑。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才是把他拒之门外的元凶。“阮总今天怎么那么好兴致。沒知会一声就來了。我有点防不胜防。”   阮慎谦脸色又是一阴。随即开口道。“我的秘书今天跟我说。这两个月的十五号。我的账户上都收到了來自你的一笔钱。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哦。你是为这个來的。”阮伊恍然大悟。“舅舅。是这样。我在那个杂志社已经转正了。那是我工资里的一部分。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照这个数目打过去。当然。如果以后涨工资了。我会打更多。”   “为什么。”他的疑问如轻雾。说完即散。   “这难道不是我应该做的。我是你的养女。你养了我十多年。现在我可以自食其力了。回过头來也该承担起我的责任。报答我的养父。报答你的大恩大德。”阮伊微噙着泪。却仍旧笑开了颜。   “你在说什么。”阮慎谦的眼神变得难以置信。“我会要你的钱。”   “我知道我能力不够。挣來的钱不多。你也不差这点钱。那就当作是我报恩的一种形式好了。”阮伊暗暗扯紧了袖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给你。有些东西你也不要。看都不看。想都不肯想。所以钱是最实际的。什么缺口都可以补上。现在萧宇和我住在一块儿。有他分摊房租。我负担小了很多。你不用担心我钱不够用。萧宇不会跟我计较。我们过得挺好的。”   什么时候。她口中的“我们”已经成了她和别人。   阮慎谦不愿相信这是他的伊伊。无论他在心里说过多少遍。她不属于他。但在潜意识中。他始终把她看作是他血肉相连的一部分。如今她却从他的世界里生生剥离。变成了他难以预料的样子。   “你要报答我。我对你的恩情你还得完吗。你割肉剔骨也还不完。”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冷却。   阮伊红色的眼圈像是精美的妆容。“从你把我带回家的那天起。直到我出來工作。这么多年。你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我明白。穿衣吃饭。考试升学。哪一样不要钱。如果你可以说个数字。我会慢慢地把这些钱全都还给你。一分不少。如果我还不完。就让我的孩子还给你的孩子。再还给你孩子的孩子。直到互不相欠的那一天……你说。这样总可以了吧。”   阮慎谦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颗心如同被她踩在脚底。动不了。喊不出。明知她说的是违心话。明知她只是想伤他。可他已经不能思考了。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抽走了。“你认为。你和我之间。只剩下钱。”   “不然呢。还有什么。”阮伊大惑不解。“感情吗。”   阮慎谦所有的好涵养消失殆尽。他指着阮伊喝道。“我真是白养你一场。你太过分了。我怎么会把你惯成这个样子。要还钱是吧。还。看看你能还到哪一天。看看到了那一天你还会不会对我有愧。”   阮慎谦摔门而去。他还从來沒有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确定他真的走远后。她绷住的眼泪才开始决堤。跌撞着扑到窗边。看见他出现在楼下。迟步走到车边。定了几秒。猛然抬起脚來狠踹了一下车门。狂怒的。无望的。然后是一脚又一脚。杂乱的警报声像是跳跃的钢针。即使隔着窗子。还是刺得她无处容身。   她从未见过他那么失控的样子……她刚才说出了那样的话。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理她。再管她了……   萧宇回來的时候。阮伊仍虚脱一般靠在窗子上。他走近她。“你哭过了。”   “我和我舅舅吵了一架。沒什么大不了的。”阮伊一吸鼻子。上前吻他的脸。   他并不追问什么。只是闭上眼承接她的一吻。在爱着她的时候。许多事他从來不会问出口。但那并不代表他不明白。   他冲她晃了晃手上拎着的一条鱼。“清蒸还是红烧。”   “糖醋。”阮伊朗声答道。   那天晚上。阮伊和萧宇把糖醋鱼吃干抹净。萧宇洗碗。阮伊去床上躺了一会儿。明明饱餐一顿。却觉得胃里绞着疼。   就在她蜷缩着翻來覆去的时候。她的舅舅也同样处在煎熬中。他在家里翻箱倒柜。从最底层的抽屉狭角里找出一个泛黄的本子。他已经很久沒有拿出來看过。但他一直记得它就在那里。就像他知道有些东西无论隔了多久。都还在自己心上压着。   这个本子是他中学的毕业纪念册。里面有很多同学的題字、赠言以及一些鬼画符似的信手涂鸦。是他年少时一份值得珍藏的见证。在纪念册的封套里。他夹了一张照片。很仔细地嵌在封套内侧。绝对不会弄丢。   照片上有个恬雅的女人。背着画板。露出秀丽的梨涡。一头长发如瀑。直垂到腰下。发梢似要飞起來一般。就像下凡的仙女。   阮慎谦目光悲戚。望着女人笑意如茵的脸。喃喃道。“教教我吧。我该拿她怎么办。以前我希望她的路能越走越远。可是现在。她真的离我越來越远了……我弄丢了她。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   阮慎谦并沒有退还阮伊的汇款。也不再过问她和萧宇之间的种种。既然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这么多年的情意归零。他也只能对她放任自流。   那阵子他过得异常混沌。只知废寝忘食地忙于心台公司的事务。却不明白挣來再多的钱是为了谁。他的妻子热爱社交。终日在外游荡不知所踪。无数个刹那。他会忽然忘记他是已婚之人。忘记他的家究竟在哪里。   傍晚下班的时候。他总是游魂一般开车从公司出來。在路上一圈圈地转着。找不到归途。明明心里有气。却还是中了邪似地频频绕到阮伊楼下。望着窗口透出的灯火。   即使沒有他。她还是愿意投向另一人的怀抱。还是可以得到幸福。这不就是他煞费苦心想要达成的心愿吗。可是他沒有感到一丝慰藉。原來她的幸福已经变得与他无关了。   自从上次被那条糖醋鱼收买后。阮伊便开始更积极地去做一个好女友。在家里忙前忙后。为男友洗衣做饭。穿针引线钉扣子。她沉浸于这种恋爱的感觉。其实内心深处并不在乎对象是不是萧宇。阮慎谦给不了的东西。她完全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   她甚至很沒出息地想。未來自己嫁了人。或许会辞去工作。当个全职主妇。一门心思扑在家庭上。每天只需要坐在阳台画一张漫无边际的画。余下的时间都用來照顾她的丈夫。就像她曾经日复一日照顾着阮慎谦。   不同于阮慎谦对家务的一窍不通。萧宇喜欢与她分担家里的每一次清扫和洗晒。两人挥舞着拖把在客厅里切磋武艺。洗桌布的时候手指一弹就溅对方一脸泡沫。当她踩上摇摇欲坠的椅子。拧了抹布准备擦窗户。萧宇会直接把她抱起。托得高高的。他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云梯。她大有会当凌绝顶的豪迈感。   平日里他们不似普通情侣时不时吵架磕碰。在萧宇面前。阮伊总是贤淑识大体的模样。萧宇欣赏她的坚韧懂事。但有时也宁愿她卸下笑脸來对他软弱一回。   他记得一个周末。阮伊挽着袖子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而他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上埋头赶稿。过了一会儿。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过來。在客厅的柜子前蹲下。审慎地拉开一只抽屉。他停下手里的工作望过去。才发现她的左手竟然鲜血横流。   阮伊在抽屉前愣了几秒。望着里面满满的家用药品。它们都是阮慎谦那次特地给她送來的。已经蒙上了一层冷尘。她伸手在其中拈出一片微不足道的创可贴。关上抽屉时。萧宇已经快步來到她身边。“怎么回事。”   “沒事。就是切菜的时候走了神。”阮伊相当不屑地看了看手指上的伤口。冒出的血色中翻起白色的肉。“我是谁啊。小时候在孤儿院千锤百炼的。这点小伤算什么。”   萧宇生疏地为她包扎着伤口。握着她纤细苍白的手。就像捧着一块易碎却好强的美玉。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起了高中一次历时半月的夏令营。拔营回校的那天。阮伊对几个要好的同学说。这是她第一回离开舅舅这么久。校车驶到校门口。她舅舅已经等在那里。萧宇下了车。看见她扑到舅舅身边。一边撩起裤脚一边向舅舅抱怨自己的小腿在野外被虫子蜇出许多疙瘩。又痒又疼。   舅舅温声哄她。费劲地想要博她一笑。她娇横地耷垂着脸。嘴角却禁不住上扬。那种狎昵的姿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别扭温柔。萧宇时至今日都还历历在目。   所以他渐渐明白了阮伊心底的人究竟是谁。阮伊从不对他提起阮慎谦。她宁可追述孤儿院的往事。哪怕是最悲苦的段落也直言不讳。可就是不愿谈起被领养后与阮慎谦的点滴相处。那涓滴细流是如何汇成今日的暗涌。萧宇并非不能设想。   第九十六章 只说谢谢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好几次。当阮伊为萧宇选购剃须刀和洗发水的时候。竟记成了阮慎谦常用的牌子和型号。她习惯性地按照从前为阮慎谦整理文件的方法來替萧宇收拾文稿。却忘了萧宇并不熟悉这种模式。   太多太多事。她不记得要改过來。她太笨了。恍恍然从一个家迁徙到另一个家。难免会混淆。   如果萧宇是个再庸俗些的男人。大概无法忍受这样的错位。他会痛斥她和阮慎谦是畸恋。是违背伦常的事。然后与她分道扬镳。就当是看错了她。   但萧宇沒有这么做。从高中至今。他毕竟对她情有独钟多年。他想知道。如果自己对她更好。比阮慎谦还好。她是否会甘心与他携手此生。发现爱情也可以不那么偏执与另类。   阮伊极力感知着萧宇的每一点付出。却发现自己的心从未真正为他跳动。只怪阮慎谦这些年太宠她。把她养在蜜罐里。害得她再也无法真切体会别人的爱。   真要说起來。萧宇爱她的方式又与阮慎谦不同。好比雷雨到來时。萧宇通常会飞速拉上家里所有的窗帘。打开每一盏灯。在电脑上播放她喜欢的歌。音量大到足以盖住天下最震怒的雷声。如同要搞什么庆典。就连劈进窗缝中的闪电都像是特殊的灯效。他将一条格子图案的被单围在身上。就像苏格兰人的舞裙。然后随性地迎着音乐摇摆。跳着烂泥糊不上墙的舞步。每每逗得她笑到肚痛。   她盼着他能一直这样跳舞给她看。却沒有告诉过他。其实她更怀念阮慎谦抚慰她的方式。什么都不必做。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就够了。   她渴望去依赖一个男人。也渴望被这个男人依赖着。可萧宇在她眼里总是大哥哥的样子。很少垂下肩膀对她说累。   由于萧宇的工作比较特殊。时常触及社会上的敏感话題和一些不可言说的利害关系。所以他的处境多多少少会有某种潜伏的威胁。阮伊也很担心他。却觉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每当她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感受。他总是撑起熬夜撰稿的黑眼圈。笑出满口的白牙齿。“不要紧。真的不要紧。”   他不愿把工作上的消极情绪带回家里。阮伊是懂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回想起多年前。阮慎谦创业的时候。心台公司曾遭遇严重的资金链断裂。阮慎谦急得无可救药。马不停蹄地借钱。每天要依靠大量咖啡和安眠药维持精神。她犹记得。差点撑不过來的那个阶段。阮慎谦在半夜轻轻躺到她床上。她朦胧中感到床垫一陷。睁开眼。他就在黑暗里望着她。   “伊伊。舅舅真的很失败。你会不会怪我。”   “不怪你。”阮伊像个小大人一样伸出手臂环住他。“长大了我养你啊。”   如今。阮伊甚至不敢相信他们曾有过那么好的日子。   不久。萧宇的稿子还是出事了。他大刀阔斧地揭露了某知名高校运行多年的潜规则。师生之间的龌龊交易。牵涉的人难以估量。   此文一出。激起滔天反响。有多少人钦佩他的社会责任感。就有多少人说他狂妄自大、不识好歹。成为英雄的同时。他也陷入四面楚歌之境。恐吓信如雪片飞來。各类抹黑与污蔑如板上钉钉。有次他回家后。阮伊甚至发现他脸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还沒來得及揪心。警察就突然找上了门。把他请去问话。拘留审讯超过十小时。   此后他被警方盯住。每星期进一次警局已经成为常态。刚从警局大门出來。竟然又遭遇了一次报复性的小车祸。即使只是个恫吓。也足够令人发寒。   阮伊自身只有绵薄之力。不知如何解救他于水火。唯一能做的只是揣着几千块钱。遍寻门路为他求情。想洗掉泼在他身上的脏水。   那些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们藐视地掂着她装钱的薄信封。毫不拘礼地收下了。却沒有给出任何她想要的答复。她涉世未深。压根沒弄懂世道上的规矩。只知孤军奋战。像只不自量力的飞虫撞击着铜墙铁壁。妄图一丝奇迹。   终于。这奇迹果真降临在她眼前。警局的邵局长将她的信封塞回她手里。顺便油滑地在她手上摸了一把。“阮小姐这么客气又是何必。刚才阮先生已经來过了。小事而已。不值得你再跑一趟。请阮小姐转告萧大记者。这件事我们不会再追着他不放了。”   从那之后。狂风骤歇。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萧宇听说是阮慎谦帮他摆平了祸患。沉默良久。阮伊心中更是纷乱。如同打翻了一只乱糟糟的颜料盒。颜色一时转亮一时黯淡。上次她对阮慎谦说了那么伤感情的话。他却还是在背后默默为她和萧宇出力。想到这里。愧意好似一排粗钝的锯齿在她心头來回磨着。   不管萧宇是出于什么样的初衷。这毕竟是他惹出的乱子。而她作为他的女友。又怎能将阮慎谦的帮助视若等闲。她不能再使小性子了。无论那口气要赌到什么时候。至少这一次。她该对他说声感谢。   她回家探望爷爷。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透过窗子看到阮慎谦的汽车不急不慢地驶进小区。她去玄关换了鞋。作出正要走的样子。恰好在电梯口碰见他。   “不吃了饭再走。”阮慎谦擦过她身边。漠然地挽留了一句。   她却沒有回答。只是怯弱道。“舅舅。那件事……”   他抬起眼。眉头微皱地看着她。   “我想说……”阮伊低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谢谢你。”   刹那间。阮慎谦觉得时空移位。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阮伊的时候。在沙滩上为她赶走了那个凶形恶相的孤儿院院长。得救的阮伊向他鞠了一躬。喊出了这辈子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谢谢你。   那时他只觉得这三个字甜美无比。可现在。这话却像是一记耳光掴在他脸上。   她为了另一个男人來向他道谢。正如她用一笔笔僵冷的汇款來偿还他这么多年的深情。仿佛他们之间除了谢意已不存在别的东西。   “有什么可谢的。”阮慎谦嘴角一扯。“你就当作是我做惯了善事。这一点你不是早有体会吗。”   阮伊垂首。“舅舅。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以为是你在生我的气。”阮慎谦觉得她的欲加之罪很沒道理。   “我今天來。是想收回那次的话。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汇钱了……这次你为了帮萧宇。肯定费了很多周折。我都知道。都记在心里……萧宇经过这件事也脱了层皮。但他写那篇东西是深思熟虑过了的。不怕承担后果。你能为他解围。他觉得很感动。很惭愧……”她顿了几秒。“我也是。”   阮慎谦听了。什么也沒有说。她如此坦率地剖白。反倒令他难以自处。   她捏了捏衣角。“萧宇还在家里等我。我先回去了。”   她旋身去摁电梯。却在他一声微弱的叹息中定住。“伊伊。你真的喜欢他。”   她沒有其他的选择。只能点头。   他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自弃。“有空带他回來吃顿饭吧……让你爷爷见见他。”   阮伊做回了听话的养女。几日后。她就带着萧宇來到阮家位于城东高级住宅区的大房子。   萧宇对这里的富庶景象沒有任何企羡的神色。他提着一些红橙黄绿的水果。还买了爷爷爱吃的坚果类东西。刚在客厅里坐下不久。就开始陪着爷爷下棋。在象棋方面有几分研究的他无疑成为了爷爷的强劲对手。一局精锐之战后。爷爷险胜萧宇。抚膝大笑。   阮伊看得出來爷爷是认可萧宇的。对啊。怎么会不认可。萧宇身上挑不出什么缺点。他年轻有担当。为人敞亮。还特别孝顺。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该怎么疼她。   阮伊扪心自问。根本想不起他的一点毛病。她和他之间沒有任何障碍。或许唯一的障碍只是她自己。   吃晚饭的时候。阮慎谦的妻子沒有回來。枉费阮伊先前一直在揣摩着待会儿见到她应该如何淡定表现。   从爷爷透露的零碎片段中。阮伊才得知那个女人一连几星期不着家都是常事。这个家对她來说就是个换衣服和睡觉的驿站。阮慎谦也从來不管她。甚至都沒有大声对她说过一句话。他们各有各的生活轨迹。在家里甚至很少碰上面。   末了。爷爷只余一声嗟叹。“结了这样一个婚。跟沒结又有什么区别。你舅舅这辈子。怕是沒有那个福气了……”   说完这些。爷爷又及时行乐地回到了棋盘旁。与萧宇展开了新一轮对弈。   阮伊想着爷爷的话。在窗口吹了一会儿冷风。忽然想起厨房里还有碗筷需要清洗。便捋起衣袖走了过去。刚到厨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水花四溅的嘈嘈之声。她扶着门框。指尖沾上瓷砖的微凉。只见阮慎谦弓着背站在流理台边。一下下费力地擦着手中遍布油渍的碗碟。   那双拿过上千次手术刀的回春妙手。在捏着洗碗布的时候却是那么迟笨。令阮伊不禁畅想他将來老了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性情沉郁的糟老头子。区区几个破碗就要垂着脑袋刷上半天。刷完了突然抬头还会有片刻的头晕。需要她來搀扶。想到这里。她竟觉得眼前的人并不比那个怪老头更可爱。   第九十七章 我离婚了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來吧。你根本刷不干净。”阮伊看不下去了。上前夺过他手里的洗碗布。   阮慎谦手里一空。“你走后。我经常做这些事。现在我已经会了。”   “你不会。”阮伊一句话将他打回原形。扭大了水龙头。碗在手里旋转着擦拭。   阮慎谦望着她运作中的双手。竟脱口而出。“他应该不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伊伊。他比我好吗。”   洗碗布在阮伊手中皱得不成样子。“舅舅。你为什么要跟他比。”   一片静寂。两人都不敢在这个话題上继续深入下去。怕一说就破。只剩澎湃的水花到处乱飞。有些水珠溅进了她眼睛里。带着辣辣的清洁剂。她用手臂粗鲁地揩了一把。“舅舅。你怎么还沒有孩子。你早该有孩子了。”   是啊。他本來是该有孩子的。然而他的妻子已经向他声明过了。暂时沒有为他生儿育女的打算。可悲的是。他也越來越少想起如果自己拥有下一代。拥有属于阮家的血脉。会是何种景况。   相反。有时他从工作的间隙里抬头。或是只身静坐时。总会想象伊伊以后结婚当了妈妈的模样。当她牵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來到他面前。那孩子好动地攀到他的膝盖上。他愿意掏空一切去爱这个小生命。哪怕这只不过是爱屋及乌。   “你希望我有孩子。”他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总问莫名其妙的问題。   “我沒有什么希不希望。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婚姻。”阮伊把洗过的碗码好。“舅舅。你到底有沒有爱过一个女人。”   他有沒有爱过一个女人。当然有。但绝不是他的妻子。当初他结婚。大部分原因只是为了让阮伊对他死心。然而现在。他能感觉到自己亲手从她心中挖出的那颗种子。已经埋在了他自己心里。   那晚阮伊和萧宇告辞后。阮慎谦撩起一角窗帘。望向楼下他们远去的身影。   她和萧宇牵手而行。那么和谐登对。令阮慎谦不由地记起自己从前和她一起走路的时候。总是在她身后几步相随。用眼睛望着她在前面走。为她看尽远方的道路。阻断身后的险恶。觉得那是一种无私和柔情。   唯有一次例外。是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庆功宴结束后。她挽住他的手臂走在回家路上。像是一对分不开的恋人。他渴望穿越时光。重回那个场景里去看一看。自己和她是否要比窗外那二人更加般配。   一辆汽车闪着白灯驶來。萧宇很自然地将阮伊护到身后。这样的小动作诠释着他的品格。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无论是对待工作。还是对待爱人。阮慎谦应该放心把阮伊交给他。   难道不是吗。   快十二点的时候。阮慎谦的妻子披着夜色归來。一身的妆粉气味。像是香水中浸泡过的假花。阮慎谦一点也不介意。兀自入眠。他只不过将她看作这张双人床的共用者而已。   他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就像这之后的日日夜夜……有时阮慎谦在午夜醒來。会忽然忘记他毕生修炼而來的善良。模糊而又恶毒地盼着阮伊和萧宇有一天能分开……   这样他的伊伊就再也不会被抢走了……   他的渴望是无效的。阮伊和萧宇的关系并沒有如他所愿地出现任何裂痕。萧宇來过阮家之后。两人之间似乎更进一步。就连心台公司的人。以及阮慎谦的各路朋友。都知道了阮伊小姐正在与一位声名渐响的网站记者交往。那人据说挺有脊梁的。以笔杆挑战权贵。阮小姐的眼光确实不一般。   对于这些好评。阮伊从不回应。她只是维持着一个体面的阮家养女身份。如同保养着一块牌匾。必要的时候。她会像以前一样跟着她的养父去参加一些商业饭局和私人聚会。   有一次。阮慎谦跟一拨中学同学吃饭。阮伊也跑了來。在场的都是她比较熟悉的叔叔阿姨。她裱了一副得意画作送给当年放话要收藏她名画的叔叔。这个叔叔依旧携着自己的校花妻子秀恩爱。阮伊笑看他们。“真让我眼红啊。你们感情太好了。”   “伊伊不是也交了男朋友吗。怎么样。什么时候给我们发喜帖啊。”叔叔满面醺红。显然喝了不少酒。他身后的阮慎谦却比他喝得更多。歪靠在椅子上转着酒杯。领带扯松了。衬衫扣子也开了两颗。嘴角挂着半真半假的醉笑。沒有看她。只顾和旁边的人碰杯。   “明年。明年我和萧宇就打算结婚了。”席间都是老熟人。阮伊也就不打马虎眼了。   叔叔拍了几下巴掌表示恭喜。又去拽了拽喝得正欢的阮慎谦。或许是喝高兴了。叔叔失去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嘿。你家伊伊说要嫁人了。你发表一下感言。”   阮慎谦被拽了过來。酒都洒了几滴在衬衫上。他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们此前的话題。很搞不清状况地问。“什么……什么感言。”   “你嫁女儿。就沒有什么想说的。來啊。大家都來听听。”叔叔挑起了气氛。袖子却被身旁的妻子扯住。   “我舅舅喝醉了。还是不要说了。”阮伊起身拿了纸巾。替阮慎谦擦着衬衫上的酒渍。对他低声道。“你少说两句。”   “我是沒什么可说的。我能说什么。”阮慎谦依旧笑得醺然。却近乎是粗暴地挡开她的手。“她结婚是她的事。我不能有想法。”   四周一时沒了声。阮慎谦好像沒料到自己的话会引起这样的反应。于是晃了晃手里的杯子。“醉话。醉话。大家见谅。我自罚一杯。”   后來阮慎谦果真喝得烂醉。两个半醉的叔叔架着他出了饭店。一辆辆经过的出租车看见他们三个大男人颇有发酒疯的迹象。纷纷拒载。最后阮慎谦只能坐公交车回去。   他姿势不羁地斜躺在一个靠窗座位。嗫嚅着听不清的胡话。却沒人搭理他。阮伊坐在了与他隔着一条过道的位置上。他们就像两个互不认识的人。不痒不痛。不即不离。   时间逐日流走。一年后。阮慎谦和平地结束了自己那场毫无存在感的婚姻。给出的官方理由是观念不合、久婚无子。妻子趁机分走了他的一些财产。他连象征性地争一下都沒有。仿佛还是那个对什么都看得很淡的阮慎谦。   最终。是父亲的一句话瓦解了他的意志。   “儿子啊。你长到这个岁数。有沒有为你自己活过。”   接到阮慎谦电话的时候。阮伊正在自己住处的窗前画画。雪白的纸上有一只尖尖的教堂顶。   “我离婚了。”阮慎谦的声音在电流声中波折。“伊伊。你愿不愿意回來。”   “你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好。”阮伊嗯哈几句就挂断了。手中的笔却猛颤。弄花了精致的教堂顶。颜料一滴滴轻落。打在她手背上。凝结。固化。然后又被泪水冲垮。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开口要她“回來”。凭什么。   一阵窸窣的钥匙声传來。家门开合。萧宇提着从超市买回的家用物品出现在门口。阮伊闻声震了震。从窗边慢慢转过头來。身披一层淡阳。冲他抿唇一笑。   阳光太好。他并未看出她的泪痕。只是觉得她身影那般伶仃。在光照中显得小小的。好像还是幼时那个不知何处为家的孤儿。   她上前拖住他的手臂。“今天我把你高中写给我的那封情书翻出來又看了一遍。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上面的日期居然就是明天。这也算是个周年纪念日吧。明天要不要庆祝一下。”   “可以啊。不如你给我做一桌好吃的。”   “就知道使唤我。”阮伊捶他一拳。   话是这么说。不过第二天阮伊还是起了个大早。很上心地去商场买菜。连早饭也沒顾得上吃。外面太阳很大。晒得人晕晕沉沉。她觉得脚有点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大概是昨晚整夜失眠的缘故。   刚进商场。空调吹送强风。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起了无数小颗粒。笑容满面的售货员迎上來服务。叽里呱啦地说着令人听不懂的折扣。周围的顾客在耳边嗡嗡地闹。阮伊就像被困在一颗巨大的水滴里。外界的一切都看得分明。却如同隔了好几个宇宙。渺远的。蒙混的……   她在售货员的带领之下转悠到食材区。睁着一双困乏的眼睛。兴奋地穿行在货架间。计划着要为男朋友做一顿佳肴。必须特别用心、特别丰盛。让自己在这奉献的过程中爱上他。除了他谁也不想。   她早已设计好了要做哪些菜。都写在她的便笺本上。她垂着头在包里乱翻。找到了那个隐沒在一堆杂物中的小本子。她照着上面的记录买好一件件材料。每多买一样。就觉得纸上的字迹糊了一点。渐渐变得叫人认不出。   她一手提着买下的东西。一手捏着本子。想要仔细研究一下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抬起头來时却发现自己走到了不知哪个区域。四周摆放着颜色繁多的玩具。如同天女散花。有大人握着小孩的手。正在掏钱购买一盒芭比娃娃。   阮伊托着下巴辨认方向。辨认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沒有听到來自身后的惊呼。一股强大的冲力以迅雷之势朝她飞扑而來。阮伊沒來得及吭一声就被撞倒在地。手上拎着的东西飞了出去。   第九十八章 分手情书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阮伊以为自己要被撞飞而亡了。然而。她动了动身子。发现四肢和神智都还齐全。   和阮伊摔在一起的还有一张酷炫的滑板和一个戴着头盔和护腕的孩子。远处慌慌张张跑过來的家长厉声训斥。“让你别在商场里玩滑板。真不让人省心。快给阿姨道歉。”   阮伊扶着自己磕上货架的脑袋。笨重地坐直身子。冲眼前那个大喊“阿姨对不起”的小屁孩宽恕地笑笑。有些滑稽地心想自己也升级为阿姨辈的人了。   其实从小到大。她就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姑娘们总希望自己能永葆青春。她却希望自己再长大一点。再变老一点。   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她揉着脑袋站起。把地上散落的购物袋捡回來。向前走了几步。眼前像是有黑色的网正在罩下來。晕得不行。但她还是硬撑着去收银处结了账。多给了十块钱也沒注意。然后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大门。   烈日打在她身上。她明智地选择了量力而行。坐在商场门口的台阶上打了个电话给萧宇。说自己不太舒服。让他即刻过來接她。   她想。这是每个合格的女友都该适当表现出的黏人和娇弱。   “好。我马上就來。你等着我。”说出这句话的萧宇正站在一家光华四射的首饰店里。玻璃柜台内的钻戒散发着叫人睁不开眼的炫光。一时如碎冰般寒凉。一时如热泪般燃烧。   萧宇赶到商场门口的时候。昏昏欲睡的阮伊马上就精神了。她任由萧宇把她从台阶上拽起來。然后将手里的购物袋全都塞给他。就像从前上学的时候。她总是让阮慎谦给她拿书包。   她像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学生那样蹦跳着走下台阶。却突然脑子一空。意识流失。一下栽倒进萧宇怀中。   “阮伊。阮伊。”萧宇晃着她。声音无比焦灼。而她在即将昏迷时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胸膛。吐出两个字。带着一丝哭腔。   她说。“舅舅……”   醒來时。阮伊已置身医院的病床上。一只手被人轻柔地握住。她用空闲的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沒有缠纱布。又抬眼看了看床边的摆设。也沒有发现输液架。她就像躺在自家床上休息一样。但身边陪着的人却不是萧宇。   “你醒了。”阮慎谦轻声道。   阮伊顿时像被烫到一般抽出自己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其实这是多此一问。阮慎谦过去是医生。在医院里的眼目哪里会少。谁不能给他通风报信。   “医生说你睡眠不足。还低血糖了。脑后又青了一块。幸亏沒什么大碍……”阮慎谦收回自己握空的手。薄责道。“你到底怎么搞的。怎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阮伊无意回答。只半撑起身子。“萧宇呢。”   阮慎谦脸色骤暗。这正是她要的效果。就在此时。萧宇手里拿着两盒药进了病房。见她醒了。加快步子正要过來。她就一掀薄被跳下病床。仿佛刚才的昏厥是沒发生过的事。   她神采奕奕地跑到他面前。“我们回去吧。我已经全好了……哎呀。我买的那些东西你都拿了吗。什么。你怎么能把它们都扔在商场门口。”   阮慎谦将自己变为一片置身事外的影子。缄默地看着阮伊在那个男人胳膊上拧了一把。她怒中带笑。举止充满了小儿女情态。   阮慎谦的一生总是在遥望别人的快乐和悲伤。用自己的手去促成他们生命的样貌。但他从未营救过自己。他所栽培的一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那天他冷静地开车送阮伊和萧宇回到他们的蜗居。车上阮伊的话多得如同洪水。喋喋不休地讲述了自己在商场里是如何被熊孩子撞了个四脚朝天。仿佛那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奇事。不过她说话的对象始终不是阮慎谦。   回到家后。她和萧宇的纪念日以煮碗面条告终。她昨天一夜沒睡。很轻易地困了。拉着萧宇的手睡去前。她浅笑道。“萧宇。我真喜欢你。”   萧宇珍惜这悦耳的甜言。总好过她在他怀中轻唤的那声“舅舅”。他不会告诉她。先前他在医院取药时。很不巧地听见护士们在谈论阮慎谦离婚的事。   护士们断言道。阮慎谦从未对他的妻子动过一丝心。谁都看得出來。他心里爱着一个人。已经爱了很久很久。而且还会一直爱下去。永志不渝。   今夜。换作萧宇无法成眠。他独自在这间不大的屋中踱步。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宝蓝色的小盒子打开。手指捏起那枚精雕细琢的钻戒。借着帘外透进的月光。欣赏着他的爱情。   半晌。他放轻动作在床边坐下。阮伊睡得正酣。察觉不到他极缓地将那枚闪耀的戒指滑进了她的左手无名指。唯有她袖口的蕾丝在这番交接中如蝶翼一般震颤。她不自知地将手放在了他掌中。如同她已成为了他终生的伴侣。从此相携漫漫人生路。再无旁骛。   他将戒指摘下來的刹那。心中只余对她的祝福。   阮伊起床的时候。天已大亮。她趿着拖鞋走出房间。四顾一阵。不见萧宇的踪影。经过餐桌时。一罐还带着水珠的冰镇可乐赫然映入眼帘。正是她和萧宇都喜欢的柠檬口味。她伸手静静拿起它。手指被冰得有些发木。   可乐罐下压着一张蓝色的字条。已经被冰冷的水汽打湿。不过纸上的字还是如朗月一般明晰。字条被剪成一个很顺眼的心形。就像高中的那封情书一样。只不过当初的粗疏剪裁已进化为今日的丰满。   萧宇在纸上温言道。“我最好的姑娘。相信我。你的心是个很适宜居住的地方。我只是來晚了。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或许等你老了。在某个午后突然开始怀念我这个笨蛋。想起我陪你走过的夜路。你帮我洗过的每一双袜子。想起我们不吃不喝地缩在房间里。一个写字。一个画画。不说话也动人……当你想起这些。但愿你会笑一笑。觉得不虚此行。你常常这样对我笑。但我有时也会悄悄地盼。是不是有一天。你也能为我流泪。就像你为他流过的一样……阮伊。如果你看到这里。眼角有一点泪光。我的遗憾就得到了偿还。把那罐可乐喝掉吧。空罐子别扔了。我会回來取。也会一直保存它。希望你以后还是喜欢这个口味的可乐。就这一小块角落。留给我。”   蓝色心形还染着可乐罐子的冷气。顷刻间被雨滴般断断续续的热泪击打。纸上的日期与多年前的情书如出一辙。就像画成了一个咬合的圆。   她何其幸运。能够被他爱过。   萧宇回來取了可乐罐。像个沒事人一样打包好自己的衣物。搬出了他和阮伊居住近三年的小屋。阮伊站在楼下送他。恋恋不舍地挥手。   他们沒有说过未來是否还能做朋友。不过当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目光里并沒有伤痕。而是坦坦荡荡的纯净。   阮伊又恢复了独來独往的生活。朝九晚五。自力更生。闲着沒事干的时候便躲在屋中不分昼夜地画画。那家杂志社的工作对她而言逐渐淡如鸡肋。不久后索性辞掉了。每天饱食终日坐吃山空。倒也过了一段惬意而无味的日子。   她沒考虑自己当久了无业游民是否会揭不开锅。因为她其实是相信的。在她背后有座堡垒。有个可以倚仗一生的人。   她并沒有主动走向阮慎谦。因为她依旧恨他的蹉跎。恨他荒废的这几年。直到某天。她回去陪爷爷吃饭。爷爷喝着小酒问起。怎么很久都沒见她带萧宇过來了。她才一边拨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边说出自己和萧宇前一阵刚刚分手的事实。   坐在对面的阮慎谦猛地停住了握筷的手望向她。原本淡而无色的眸中乍现微渺的火焰。如同蛮荒中祈盼已久的一丝神迹。   她却不再言语。始终低头吃饭。   饭后爷爷端着茶盅下楼去赴小区里的棋局。阮伊正好洗完了碗。爷爷前脚走。她马上就拎了自己的包也准备开溜。阮慎谦追上去。在玄关处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哪里肯依。艰难地探着身子去够门把。刚将门开了一条缝。阮慎谦的手掌就飞快地覆了上去。捏紧她的手用力往回一收。那扇门咣啷一声重新关上。激起一股气流将她冲到玄关的死角上。   阮慎谦趁势把她堵在那里。他高大的影子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她坠入迷蒙的黑色中。而他已经贴向她的脸。“伊伊。搬回來住吧。”   “招之即來挥之即去。你当我是什么……”她糊里糊涂地说着。后面的话被他截断在嘴里。这一次他给她的体验不再是出自养父的怜爱。而是一个男人的侵略。他在她唇上反复碾压而过。她起初只抵抗了一瞬。然后便是疯狂地回应着他的纠缠。   他们都等得太久了。久到以为它不会來。   第九十九章 镜花水月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两人在狭窄的玄关扭转翻折。阮慎谦将她按在门口的壁柜上。她的背部抵着硌人的铁质柜子。痛得厉害。但她只记得他的吐息和热吻带來的灼痛。   他捧着她的脸。沉迷地汲取着她梨涡中渗出的香气。第一次不用强迫自己推开她。他终于能好好地贪心一回。再也不必与自己的心声背道而驰。   他埋首于她颈窝。发觉她的短发留长了一些。已经到了肩膀。一束束荡在他唇边。他闭着眼睛不断在她耳旁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闷哼着向后仰了仰头。长舒一口气。像是总算赢下了这一局。“你终于肯承认了。”   “我不怕当着更多人的面承认。”他的话就如同他的吻一般强硬。   “他们会说这是错的。”阮伊口齿不清地笑。“他们会说我们是。我们是……”   “随他们说。”他将她更深地嵌进怀中。   他和她一路踉跄推搡着。撞倒了许多东西。所到之处尽是凌乱。当他将她安放在柔软的床上。而自己覆盖在她柔软的身躯上时。她竟如处子一般慌乱得发抖。只知全力拥着他。就像童年时刚來到他身边。偌大的一个世界。她就只有他。   “舅舅。我很想这样。一直都想。”她在他的攻占之下咬唇一笑。   而他重重地呼吸。抬手轻抚她的眉眼。“叫我的名字。”   “慎谦。”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岁月中传來。   他点头。眼角浅浅的皱纹贴住她年轻的肌肤。“伊伊。你是我的……你注定还是我的……”   她就像一片落花。坠跌在他的狂澜中。她随波逐流。一心只想被他吞沒。经过了这么多崎岖险阻。他们终于成为了最最亲密的人。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而他四十一岁。   自那天起。阮伊以养女的名义搬回了阮家。开始了她多年來魂牵梦萦的生活。   她沒有急于要求阮慎谦给她一个名分。他们一致决定在外人面前不撇清也不证实。一切随别人去猜。等时机到了。再考虑如何将二人的关系浮出水面。   他们在阮家依旧分住不同的房间。表面上秩序森严不越雷池一步。实则总是趁着夜半无人溜到同一张床上。如饥似渴交-缠……   阮伊不介意这种偷偷-摸摸。哪怕阮慎谦一辈子都无法对外承认她不再是他的养女。她也不会怪他。只要他们一直是彼此的家。她沒有别的奢求。   其实除去恋人这层关系。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跟以前也沒多大改变。通常爱情会升华成亲情。可他们早就拥有无人可比的深厚亲情。阮慎谦还是把她当成家里最娇贵的女儿一样去疼。而阮伊也还是为他这个五大三粗的家务白痴收拾房间。就像已经与他共度半生的结发妻子。   他们都坚信这样润物细无声的爱可以连绵一世。阮慎谦每每在夜阑人静时望着她的睡颜。会庆幸自己终究捱过了前面的苦。将來他要守着她。也要她守着自己。   他沒有想过这场长相守的梦会碎成一场镜花水月。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日傍晚。天空乌云密布。电光划过。预示着沉闷的雷雨将至。阮慎谦从公司提早下班。想在大雨落下之前赶回家。他希望每一场雷雨、每一次她害怕的时刻。他都能在旁边陪着她。   车子开到小区附近时。他甚至还惦记着在小吃摊上买了一袋她爱吃的奶油瓜子。踏入家门的那刻。蓄势已久的雷雨瞬息倾盆。万千雨点敲击屋瓦的声音使得整个屋子都仿佛在震动。   家里沒有开灯。父亲应该是去邻居家下棋了。阮慎谦快步來到阮伊房里。发现她只身静谧地坐在床沿。灰淡的身影与窗外的奔腾雷雨形成一种怪诞的反差。她不知为何竟沒关窗子。恣意泼溅的雨水正朝屋子里狂冲而來。   阮慎谦赶紧过去替她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旋开桌上的台灯。“你傻坐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关窗。”   她好像这才发觉他回來了。在台灯橘色的光晕中。他看上去漾着一层暖意。英俊如同初见。她已经认识了他大半辈子。此时却觉得他无限陌生。   “阮慎谦。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題。”她的语气仿佛是热恋时的天马行空。“我想知道。我七岁那年。你为什么要领养我。”   “什么。”阮慎谦愣住了。   “是不是因为她。”阮伊抬起手。逼问式地伸在他眼前。拇指和食指间夹着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她有着相似的容颜。   只一刹那。天边一声爆雷。阮慎谦脸上血色褪尽。整个人都仿似垮了下去。   她知道。这是他最惧怕的事。   早知如此。她真的不该自视太高。仗着如今的身份。就去乱动他的东西。他确实惯坏了她。她以为他毫无保留地爱着她。沒有什么是她不能知晓的。最开始她只是想整理一下他房里的物品。后來又怀着蛮不讲理的妒意开始搜寻他的前妻是否还有未带走的东西。最后不知怎么回事。那本陈旧的毕业纪念册就到了她手中。   她翻开有些松脱的封面。在夹层中乍然看见了那个美丽女子的照片。那是一张充满诗情画意的面容。   其实她见过这张照片。那还是在阮慎谦刚领养她沒多久。大概她**岁的时候。调皮地从他枕下翻出这单薄的旧照。上面的女人像是电影明星一般清纯靓丽。她大开眼界。懵懵懂懂地问阮慎谦那是谁。却沒有得到回答。他几乎是立刻冲上來要将那照片夺去。   她一侧身躲过。想跟他闹着玩。他却前倾着跪到床上。有些着急地欺身过來。毕竟是男人和女孩的比拼。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快刀斩乱麻地压上來。手稍稍一探便将照片从她指尖抽走。   她嘻嘻地笑。把这当作一场游戏。即使输掉了也尽兴。而他接下來的话则是伪饰过的温和。“伊伊乖。别闹了。”   如今想起來。才体味到他对这张照片的在乎。曾几何时。他竟将它压在枕下夜夜同眠。它是那个女子赠给他的一件礼物。照片背面写着两行工整端雅的小楷。是临别赠言。。愿前程似水。心系有缘人。莫叹无缘事。   右下方的落款。是阮伊三年前曾在“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聂太太口中听见的名字。來自她死去的母亲:尹怡。   她们母女俩实在长得很像。尤其是颊边的一对梨涡。凹着同样清甜的弧度。可阮伊却觉得妈妈还要比自己更漂亮些。仿佛年代画里涉过光阴而來的美人。眉眼恬然如绣。绢丝泼墨般的长发留到腰间。发梢轻扬似羽翼。   阮伊也曾有这样一头长及腰部的黑发。不像在孤儿院的时候。她一直都是顶着鸟窝般的短发。直到阮慎谦领养她。说女孩子应该有很长的头发才对。她才为了他逐年将头发留长。后來又为了他剪去。现在回到了他身边。再次为他慢慢养起了长发。   就在昨天夜里。他还躺在她枕边。像小时候一样拿了梳子为她编辫子。两人过家家一般幼稚地笑。最后他扯掉了她的发圈。整张脸贴入她散开的发里……此刻望着这张照片。她忽然有些怀疑。他那时想的人究竟是谁。   他给她取名“阮伊”。将她母亲的姓氏嵌入她的名字里。冠了他的姓。而那个“怡”则拆为心台二字。无论谁提到阮慎谦。最先想到的永远是他的养女和他的公司。他生命中最可著书立碑的两件事物。都带着这个女子的印记。   尹怡。伊伊。连读音都是那么像。谁能保证他每次动情地唤她“伊伊”。实际上不是另有所思。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不思婚娶。并非完全是碍于她的感受。而是因为他心中早已被某个女人占据。无人能取代。或许他的伊伊也不能。   是啊。阮伊只不过是他豢养在身边的一缕旧梦。一抹故人的影子。尹怡已经死去。大概就连活着的时候。也不曾属于他。所以他只能借助于阮伊。   他一手带大了她。成为了她的亲人。然后是爱人。这样一來。他和尹怡之间就有了上天也无法否认的牵绊。   阮伊想起阮慎谦当年宣布要领养她的时候。曾引起炸锅般的反对声浪。当时他是那么坚决。像块死心眼的石头一样劝也劝不动。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他。这小姑娘是怎么迷了他的心窍。他只说都是缘分。是他和这孩子的缘分。   说得阮伊当真相信。他和她是在茫茫人海中按照神明的指引不期而遇。她怎会料到。其实他早就知道她。认识她的母亲。或许也了解她的身世。这缘分只是他凭空捏造。如果不是因为对她母亲有情。而她们又那么相像。他根本不会看当初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一眼。   他最念念不忘的仍是给他写下“心系有缘人。莫叹无缘事”的女子种下的不解之缘。   窗外雷声汹汹。阮伊把刚才拉起的窗帘一下子扯开。刺目的白光撞了进來。像巴掌抡在角落里那个畏缩的身影之上。他好像骤然老了十岁。“你怎么会知道她是你妈妈。”   第一百章 世俗难容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阮伊想笑。费了很大力气也沒有做到。“你觉得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所以你准备带着这样的秘密跟我过一辈子。阮慎谦。你真能安得下心。瞒我一辈子。”   他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抖。“我以为你不必知道。只要我对你好。只要我爱你。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你对我好。因为我是她的女儿。”阮伊一步步走近他。四周雷电交织。“你真的那么喜欢她。你愿意去抚养她的骨肉。为了这个。不惜让自己的人生完全偏离原來的方向。告诉我。她究竟是你的谁。”   阮慎谦失魂落魄地蹲了下來。全身都似在渐渐僵硬。半晌。他终于开口。“她……是我的老师。”   遇见尹怡的时候。阮慎谦还只是个十二岁的惨绿少年。   如果说阮慎谦和阮伊的缘起是建立在一段前尘旧事的基础上。那么初识尹怡则彻彻底底是虚无缥缈的一见生缘。   那天他只不过刚输掉了甫入初中的一场足球赛。满身泥汗地跌坐在操场边。四周是胜利者的锣鼓喧天。火辣辣的太阳在眼皮上晃出几个烦人的光圈。他用手挡了挡眼睛。背对着几乎要掀翻天空的操场。不经意将视线移向左边的校园小道时。透过指缝看见了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女子正徐行而來。   女子的长发如同一匹被墨洗过的绸缎挂在身后。身穿一袭白色长裙。全身上下沒有一点瑕斑。洁净如水中白荷。   反观阮慎谦自己。在球场上拼杀了九十分钟。早已是脏得如在泥里打过滚。手肘和膝盖都有不知何时落下的擦伤。   那女子越走越近。阮慎谦起初想拿掉自己挡着眼睛的手。把她看得更清楚。却还是不太敢。在她惊人的清丽之下。他显得如此浑浊而挫败。   经过他身边时。她沒有停下脚步。然而。当她踮着脚观望了一番操场的情形。似乎意会到了身后那个捂着眼睛的男生是不幸落败的一员。   于是竟又折返回來。带着一种好奇的同情打量了他一会儿。在泛滥成灾的阳光之下展眉一笑。向他伸出一只手。“起來吧。别哭了。下次再赢回來就是了。”   他沒想到自己在她眼里居然成了输掉球赛就哭鼻子的可怜虫。于是赶紧撤回挡眼的手。她的白裙映着如雪的阳光。他年少面薄。当然不敢去拉她的手。自己拍了拍衣服就站了起來。   往后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懊悔。为什么沒有去牵那只手。哪怕只有一秒钟。   阮慎谦并沒有像尹怡所说的那样。下次再把比赛赢回來。他对足球的兴趣逐渐减弱了。开始把课余时间转投于学校的美术班。尹怡正是那里的美术老师。刚从大学毕业。充满教育热情。   阮慎谦和她之间差了将近十岁。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她情窦初开。只是很简单地想要见到她。试图改变初见时自己留下的那个灰头土脸的形象。   可惜的是。阮慎谦的绘画天赋太有限。无论他多么专心地听讲。画出來的东西永远是扶不起的阿斗。再加上他这人本就学不会收捡。座位周围总是堆满了画错的废纸、秃了的铅笔。结成硬块的颜料……所有同学都觉得尹老师应该把他驱逐出境。再也不准他踏进这个画室一步。尹怡却总是虚怀若谷。对谁都是谆谆教导。   有一次。阮慎谦满头热汗地妄图将窗前一只造型挺立的紫色花瓶搬到画纸上。最后的成品却是一滩歪七扭八的紫水泥。尹怡看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來。梨涡在嘴边绽放。就凭阮慎谦这不伦不类的独特。她想不记住他都难。   初中的学习任务日渐繁重。阮慎谦终于放弃了对他來说纯属白折腾的美术班。但依旧跟尹怡保持着深深浅浅的联系。   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阮慎谦总是借着午休时间溜到画室。尹怡发给他几支笔。让他为所欲为乱画一通。多少压力都稀释在那些莫可名状的色彩中。   阮慎谦的父母工作忙起來。一时顾不上他。尹怡就从自己家里烧些小菜给他带过來。或许不为什么。只是出自对学生的关怀。   这几年來。她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学生。可阮慎谦还是留在这里。解着代数背着英语在她的画室中徘徊忘返。仿佛世间再沒有别处可去。   高中时阮慎谦和几个男生起争执。打了头破血流的一架。是尹怡气冲冲把他领到校医务室。   她勒令他不许再这样好斗。上好药后。她望着他染了不少血渍的衬衫。颇有些触目惊心。身边又找不到可以给他替换的衣服。即使他现在回家去。在路上也难免遭人侧目。   于是她带着他去了画室。蘸了颜料就往自己和他的衣服上抹。他的白衬衫和她的白裙子登时变得如同五彩鸟羽一般。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好了。现在我可以送你回家了。被当成两个疯子也不怕。”就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爱她。   可她心中另有爱人。她跟那个男人分分合合。始终无法将他抓牢。当她在无人的画室里咬着胳膊饮泣时。是阮慎谦走到她身后。甚至不敢将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但她知道他來了。竟含混而琐碎地对他谈起自己的爱情。最后靠着画室斑驳的墙壁睡了过去。脸上沾着在他面前尽情流出的热泪。就从那一刻起。他的爱已不能回航。   最初他喜欢她。只是一份依稀的情愫。然而。当这情愫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成为了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一页。   高中毕业的聚会上。每个人都在狂欢。阮慎谦却为了自己酝酿很久的一个念头而焦虑无比。他明明沒有喝酒。却仿佛迈着醉步一般走出了挂满气球和彩带的教室。找到了在月光下独自发怔的尹怡。   “你考上医学院了。真好。”尹怡抬起手去拍他的肩膀。他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   他沒有接话。只是借了月光的昏薄。红着脸对她道出这六年來的爱意。他知道这沒有一点用。她不会答应他什么。但他就是想说出來。在毕业的离愁之中。在她不再是他老师的这一天。   她听了他的诉说。表情却被月光衬得更白。   “慎谦。你是我的学生。其实你并不真的爱我……”尹怡忽然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我沒有机会了。也配不起你。你知道吗。我已经怀孕了。”   那时他是多么年轻啊。几乎傻到想说。就让我來做这孩子的父亲。但他明白。他只是个最无能的学生罢了。自顾自地攒了些空幻的爱。交到她手中便化作一团烟气。   未婚先孕的尹怡变得孤立无援。那个男人根本沒有对她负责的打算。找不到人可以投靠的时候。她甚至求过阮慎谦陪她去堕胎。但最后出于母性。她还是决定生下孩子。   阮慎谦进入医学院念书时。尹怡离开了工作六年的学校。租了个偏僻的房子养胎。她叮嘱阮慎谦安心读书。平时只肯与他维持电话联系。在那根细如游丝的电话线中。她依然把他称作学生。   大一的寒假。阮慎谦从学校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她的住处看她。他按着她给的地址一路找。终于停在她冷清的家门前。深呼吸了好几下。怀着即将见到她的满心热望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來突兀的脚步声。   然后房门猛地弹开了。尹怡护着肚子惊惶失措地冲了出來。紧接着。一个男人跟在她后面追來。一手要去揪住她。一手高高挥起似是要朝她劈打下來。   阮慎谦迅速介入。胡乱将尹怡扯到自己身后。惊怒地发现她脸上已有掌痕。嘴角也带着未干的血色。隐匿已久的悲伤和妒恨顿时倾囊而出。“他对你动手。他居然对你动手。”   完全來不及看清。阮慎谦就扑上去和那个男人扭打起來。他被激红了眼。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心只想替她报复回來。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自己手上有一把尖刀。也会用足力气扎过去。   那男人年富力强。阮慎谦也是初生牛犊血气方刚。两人一时难分伯仲。对方一边试图遏制住他。嘴里还一边不干不净地骂。“你和自己的老师搞在一块儿。够病态。够畸形的。”   阮慎谦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许说的是。“我就是病态。就是畸形。谁能拿我怎么样。”   直到多年后。他发觉自己爱上阮伊。才再次回想起了这些话。它们竟是一语成谶。他今生都逃不过这世俗难容的爱情。   哭泣中的尹怡几度趔趄着想要过來把他们分开。“慎谦。你在干什么。住手。我让你住手。别再打了……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她扶着肚子。跪到地上拽住阮慎谦。试图阻止这场打斗。阮慎谦投鼠忌器。担心弄伤了她。犹豫间手上一松。那男人挣脱了他的牵制。   楼道里堆着不知是谁丢弃的几根废铁料。当尹怡喘着气将阮慎谦奋力拉开的时候。那男人用谁都无法回神的速度抄起一根铁管。劈头就朝阮慎谦闷敲过去。   在阮慎谦作出反应之前。尹怡已经挡在了他身前。他脑子里全空了。只见那一记铁管直击她的身躯。他所能做的仅仅是用手臂抱住她。“为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折翼天使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是老师。老师总是要保护学生的……学生以后不可以再胡闹了。”尹怡脸上是恐惧的微笑。她吃力地仰头望向他。“慎谦。恐怕我的孩子……”   她陷入昏迷。这句沒说完的话或许并不存在托孤之意。但她的孩子最终还是将一生都交托到他手里。   救护车上。尹怡已经开始大出血。在手术室里抢救了近二十个小时。深冷的冬夜。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静寂。带着生之剧痛与死之长恨。阮伊來到这个世界。   阮慎谦却对那声啼哭恍若未闻。他沉溺在沒顶的哀恸中。当时他宁愿活下來的是她。而不是这个孩子。   尹怡的死究竟该归咎于谁。无论阮慎谦多少次告诉自己。我并不是直接原因。并不是罪魁祸首。却还是难以逃脱内心的谴责。如果不是他的冲动。事情不会落得覆水难收。是他害死了她……   他甚至无法知道。在她临死之前。是否对他的痴恋有过一丝动容。   阮伊的父亲以意外误伤之名推卸了责任。将这祸事了结。呱呱坠地的女婴來得再怎么不合时宜。终归是要跟着家里人的。阮慎谦看着刚出生的阮伊被她的生父抱走。几乎沒有想过这孩子以后要怎么生活。   再次得知孩子的下落时。阮慎谦已经二十四岁。中间的那几年。他把这件往事烂在了肚子里。沒有对任何人提起。尹怡留下的只有毕业时相赠的那张照片。被他压在枕底。有缘或无缘。无从定论。   他觉得自己始终活在她的注视下。为了她而努力学医。做个好学生。同时也为了她而惩罚自己。不去爱上谁。不追求什么快乐……他对待一切皆是礼貌而淡漠。攒下了那么多感情。冥冥中只为有一天倾注于她的女儿。   他偶然从旧同学那里听说。当年尹老师的女儿被生父抱走后。沒多久便被遗弃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孤儿院捱日子呢。   惊痛之下。阮慎谦立刻编了个理由。托了政府部门工作的一个朋友去查找。几番周转后。终于查到了女孩住在哪家孤儿院。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面色不善的孤儿院院长声称。就在前一天。这孩子不小心走丢了。真是万分抱歉。   然而。据孤儿院里几个扫地的大妈暗中透露。那个七岁的小姑娘其实是半夜自己翻墙逃出去的。   阮慎谦灰心丧气。以为再也不可能找到尹怡的女儿。可是天意却让她在熙來攘往的沙滩上主动扯住了他的袖子。只消一眼。甚至不需要孤儿院院长冲上來说她就是院里走丢的孩子。阮慎谦也能断定那正是他要用尽余生去珍爱的人。   他对七岁的阮伊说。“跟我回家。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你。”   阮伊露出天真的梨涡。“一见钟情。”   他骗着她。点了点头。   她是一只折翼天使。在凡间被善心的樵夫救下。从此情根深种。可樵夫沒有告诉她。上帝用來砍掉她翅膀的那只斧头竟是由他锻造。当他把无依无靠的小天使拥入怀中的时候。也不过是因为想起了她母亲的眼泪。   他比她所知的更自私。   窗外闪电如扼喉的白绫。阮伊几乎不能呼吸。“你的意思是。我爱上的人其实是把我变成孤儿的一双推手。领养我只是为了旧情。为了赎罪。而我争风吃醋的对象是我死去的妈妈。如果她还在世上。你根本不会爱我。也许还会讨厌我。因为我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生下的孩子。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得不到她。”   “不。不……”阮慎谦拼命摇头。口中只得这个字。   “你得不到她。至少可以得到我。我就像一件替代品……”阮伊任泪水填满她笑出的梨涡。“这么多年。你把我养在身边。当你看着我的时候。可以满足对她的幻想……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你抱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把我当成她。”   “别说了……伊伊。我求你别说了……”阮慎谦蹲在暗处。捂住自己的脸。感到五脏六腑都在撕扯。“我沒有把你当成她。你是你。她是她……你可以怪我骗了你。害了你。可我现在是爱你的。不。我一直都爱你……”   “以前你不敢爱我。你宁愿娶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女人。也不愿看我的眼睛……你对我说。那都是为了我好。让我不要绑在你身上。而要去过自己的生活。阮慎谦。其实你只是怕她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是怎样占有她的女儿。你为我付出这么多。给我插上一双我并不稀罕的翅膀。也只是想要她认同。可是……”阮伊淌着泪蹲在他面前。“我们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你要怎么向她交代。”   他疼得闭上眼。却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伊伊。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沒用。你把我当成罪人也好。就算你以后不会再原谅我。想惩罚我后半生也好……可我们一起生活快二十年了。我对你有多少感情。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阮慎谦。再回答我一件事吧。”她柔柔地将他的手举到自己的脸颊旁。“如果沒有她。如果她从來都沒有出现过。你看见我流落在沙滩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投奔。你会不会想要给我一个家。我要听真话。”   这问題也是太傻。如果沒有她。又怎么会有她呢。   阮慎谦张了张嘴。沒能说出什么。贴住她脸颊的手开始下坠。   世上哪有那么善良的人。路遇一个非亲非故的孤儿。就能不问因由将她带回家。一生相依。   “你不会的。”她松开了他的手。“你领我回家。也不过是因为你爱她……我不得不佩服她。什么都沒有给过你。却这么容易就套牢了你。寂寞的时候用你來消遣。过得不好也拉你下水。让你陪她堕胎。为她打架。牺牲半辈子的心力來帮她养孩子。你的感情都被她耗尽了。你却觉得这是荣幸……”   “你住嘴……”阮慎谦抬起通红的眼睛。想让她收声。“你不能这样说她……”   “我怎么不能说。阮慎谦。她只是在玩你罢了。一面贴着那个男人。一面钓着你不放。你看。她算盘打得多精啊。你知道吗。要是我能像她一样高明。今天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你以为只有你难过。伊伊。她是你妈妈。十月怀胎生下你的人。她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要跟她较劲。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你妈妈和我曾经有过什么。你还会这么恨我吗。”   “如果是那样。我根本就不会爱你。更谈不上恨。我会让自己离你远远的。永远都不靠近你。”阮伊站起身來。摇摇晃晃倒退几步。闪电的惨光削过。映亮了她猛然挥出的手。她将母亲的照片恶狠狠向他掷去。期待着它最终坠落在地。就像一件被遗弃的东西。就像她自己一遍遍经历的命运……   可是阮慎谦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探向了照片在空中划出的那道弧线。那毕竟是他珍藏了半辈子的物品。也分不清是出于对死者的爱。还是出于习惯。他让照片如归依一般飘入他手中。好像这是世上最自然的事。   照片是她留给他的遗物。而阮伊又何尝不是。   那一瞬间。阮伊忽然安静了。整个世界只剩雷雨声。飞沙走石。   “阮慎谦。我们还是算了吧。”   当晚她便不告而别。迎着锥心的雷电。如同七岁时咬碎了牙根逃出那间令她心灰意冷的孤儿院。她忽然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她的出生是阮慎谦不堪卒睹的错误。她的成长只是他补偿过失的一件工具。至于她的爱情……借尸还魂罢了。   阮慎谦翻遍了整座城市找她。一时之间。他的亲戚朋友无不听说阮伊出走的消息。纷纷帮忙出力。有人真心有人假意。寻找起來都是毫无方向。   当他们一个个登门表示慰问。说阮总的养女一定会早日归來时。阮慎谦只是极淡地垂了垂眼。撂下一句。“谁说她是我的养女。”   几个月以來。阮伊音信全无。阮慎谦在人前并不多说一句。但人们还是能看出他的焦心。终于有一天。他在阮伊的卧室独坐时。从她的一本画册里发现了一张旧而皱的名片。上面写着一家名叫“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机构。法人是聂琼。   聂琼是他生意上切磋过的一个朋友。这张名片本來是给他的。不知怎么就到了阮伊这里。   寻人事务所的聂太太接待了他。沉静地听完了他和阮伊的故事。沒过几日便在城市的边缘找到了正在收容所照顾老人的阮伊。   阮伊静立于秋阳中。嘴角有倔气。说出的话却是极轻。“聂太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   阮伊不愿收下阮慎谦给她的银行卡。推开后甚至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仿佛那是她极不想触碰的东西。   吴若初却把那张卡重新塞还给她。“阮先生说。这钱不是他的。都是你工作后每月打到他帐上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下。你肯接受了吗。”   这是吴若初第一次去找阮伊。沒有能够把她劝回去。阮伊原以为自己和阮慎谦是两股拧成一体的绳子。盘根虬结。谁也不能拆分。却不知阮慎谦的本意只是将这根绳索用來自虐与自救。   吴若初离开时。阮伊将她送到走廊上。独臂小男孩乐颠颠地拎着一把逼真的玄铁重剑奔了过來。阮伊倒也配合。运功与他过招了几轮。就像在拍武侠片。独臂小男孩咧开嘴笑。那一刻的纯粹笑颜用几千只相机定格都不为过。   “他们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孤儿。我会留在这里陪着他们。”阮伊说。   第一百零二章 三人会面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平时应该替他们画了不少画吧。”吴若初望着走廊上的病人们。好一张浮世绘。   阮伊脸色暗了暗。“沒有。我从家里出來后。就再也沒有画过画了……我不希望自己再那么像她……”   吴若初叹了口气。一边迈下走廊的台阶。一边回过头來。“你有沒有想过为她画一幅画。或许你记恨她。不愿想起她。甚至从來沒有见过她。但你们毕竟血脉相连。”   阮伊愣怔。随即偏过脸。抗拒地摇摇头。   “再好好想想吧。”吴若初以退为进。“我先告辞了。下次再來找你。”   接下來的一段时间。吴若初常常造访阮伊处。既然聂琼说过阮慎谦是大客户。那么这单生意无论如何也要全力以赴。她和阮伊聊些女人之间的体己话。偶尔浅尝辄止地劝阮伊一句。不过一直未能劝动。   起初她跟阮伊打交道只是为了工作。后來才渐觉两人挺谈得來的。她们身在大户人家。却也都是在凡尘市井中打磨过的姑娘。不乏共同话題。有一次阮伊还见到了吴若初的女儿芊芊。那天芊芊幼儿园放假。非要黏着妈妈。吴若初便把她带了过來。   阮伊鬼斧神工地编了许多草昆虫给芊芊。然后捏了捏她软乎乎的小脸。“这孩子真容易混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感觉。跟我有点像……”   这时阮伊忽然瞥见了芊芊整天爱不释手的那张折翼天使卡。笑意停滞在嘴边。   吴若初把芊芊往自己身边拽了拽。柔声道。“女儿。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芊芊问起妈妈。为什么这段时间魏叔叔都不去聂家大宅了。吴若初除了随口敷衍过去别无他法。   关于魏荣光谈妥了聂家的生意。在徽野平步青云的事。吴若初早就听说了。后來夙达和徽野的合作被交给袁劲。魏荣光自然沒有理由再成天往聂家跑了。谁知女儿竟这么想念他。   夙达和徽野联手后。聂鼎曾在私下对吴若初坦陈。其中有他推动的因素在。吴若初听了。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但还是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眼下魏荣光在徽野的地位已是迥然不同。他的职权和信众无不大增。相比起私欲写在脸上的袁劲。魏荣光树立的忠良之名更让同僚们充满拥护之心。他扮出一副并不争权夺势的样子。实则手中权势步步为营。再加上梁忠文的推崇。除了袁劲。又有谁敢站在他的对立面。   由于忙着追随夙达。袁劲暂时还未考虑如何除掉魏荣光这根棘手的刺。反正将來继父退休。整个公司便听凭自己差遣。一个魏荣光又何足惧。   所以。在夙达那里捞到了油水后。袁劲还拍着魏荣光的肩膀说。“当初多亏魏总英明。把邱灿华那老太婆骗來了。钞票才能哗哗地流到手里。今后的事就交给我。我來跟老太婆斗法。魏总可以歇着去了。”   这披着糖衣的羞辱。魏荣光就当听耳边风。其实他从未真正把袁劲看作一个该痛击的敌人。袁劲只不过是绊脚石。非我族类而已。   魏荣光一直都坚信自己的仇人只有一个。他受过的所有屈辱都应该算在梁忠文头上。梁忠文是咎由自取。不值得他手软。   那时魏荣光已进入公司核心一层。接触到了徽野的许多内部机密。包括一些灰色收入的來源。为打通门路而贿赂当地官员的凭证。以及各种削减成本的下下策。   此类行径或许是梁忠文默许了的。或许不是。不过它们在商界并不罕见。现今沒有几家公司是全然清白的。这些可大可小的罪证。若魏荣光捅了开去。让警方和媒体知道。梁忠文即使受到惩戒。也至多是五年左右刑期。沒收部分公司资产罢了。   很显然。魏荣光不可能选择这种复仇方式。他要耐心等待机遇。只出击一次。就把梁忠文打入十八层地狱。像梁忠文这样的人。亏心事若是做得够多。总能抓到狐狸尾巴。   徽野攀上夙达这一高枝后。公司日进斗金。利润激增。梁忠文也是满面春风。魏荣光却觉得这收益來得过于庞大。即使夙达财力再雄厚。也不见得分给徽野如此丰盈的一杯羹。   这项合作梁忠文基本放权给袁劲。细部之事并不过问。魏荣光也无法堂而皇之地打探。他能收到的所有消息都來源于跟随袁劲出入聂家的小陈。   魏荣光从未主动向小陈索要过什么。可当小陈几次三番打來电话。将袁劲与聂家会面的一些疑迹通报过來的时候。魏荣光慢慢默认了小陈给自身设定的角色。心乱如麻地享用着那些情报。   小陈说。偶尔袁劲和邱灿华会闭门议事。随行的团队不允许参与进去。甚至袁劲的亲信也被扔给了聂栋去招待。有时候。这种二人会谈中还有第三方加入。是个长相无甚特点的中年男人。穿一身灰西装。身上散发的魄力压人。据说他是聂家的一位亲戚。娶了聂老爷子的一个妹妹。聂栋在众人面前叫他姑父。这样的会面大概几周一次。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   这说明了什么问題。谁也不能断定。魏荣光听了便暗自记下。   每一通电话大多是小陈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抽丝剥茧分析事态。虽然他并不知道魏荣光想要的是什么。   魏荣光总是静听。不曾提出什么问題。也沒有暗示过想知道更多。唯有一次。快要挂电话时。魏荣光终于轻叹一声。说出一个请求。   “帮我问问夏芬。”魏荣光字斟句酌地说。“问问她……五年前。若初走之前。有沒有跟她提过……提过怀孕的事。”   小陈吃了一惊。“你是说。你和若初姐有过孩子。”   很快。魏荣光就从夏芬那里得到了答案。夏芬说。她沒有听若初姐说过怀孕。如果魏荣光不讲起这件事。她还真不觉得。五年前的那个时期。她有好几次看见若初姐冲到厕所里吐得满脸泪花。被人问起也只说是病了。   当时魏家发生那样的事。若初姐肯定很劳累很伤心。所以身体不好也是在所难免的。夏芬沒往那方面想。今天才回过了味。她甚至有些愤然地反问魏荣光。他和若初姐每天同处一个屋檐。竟然从來沒有发现若初姐孕吐的症状。   接完夏芬的电话后。魏荣光彻夜未眠。   由于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成天叨扰聂家。魏荣光失去了跟芊芊见面的机会。他沒有别的办法。只能每天下班后将车停在芊芊幼儿园附近的路口。借着路边广告牌的遮掩。与世无争地躲在车里。一边抽着不知第几根烟。一边看着芊芊牵了大人的手从幼儿园出來。连蹦带跳。脑后甩着软蓬蓬的辫子。他不能近身。光是这样望着她。就已经觉得很开心。   他用自己有限的眼力不断搜索着。想找出她身上最像他的部分。那样一來。若初不管再怎么对他隐瞒也是无济于事。   來接芊芊的有时是司机模样的男子。有时是聂鼎。有时是若初。但聂鼎和若初从未结伴而來。   这一天。照例是敛眉而行的若初独自出现。不知为什么。她这样的富家太太。却沒有一次是开车來的。当下正是初冬时节。微微起风了。将她脖子上的薄丝巾吹得向后飘扬。她一边伸手按住。一边匆匆进了幼儿园大门。   不多时。她带着芊芊出來了。令魏荣光意外的是。她刚才还穿在身上的棕色大衣此时已经脱下來包裹住了芊芊。她把芊芊抱在手臂里。表情不知为何透出一丝焦忧。芊芊将一张苦瓜脸埋进她肩膀处。在冷风之中轻抖。   吴若初拥着女儿虚软的小身子。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聂鼎來跟这个幼儿园理论几句。芊芊在课堂上闹肚子了。她竟然沒有得到一点通知。   据芊芊自己说。是奶奶昨晚又逼着她吃容易过敏的珍馐野味。导致今天她肠胃受不住。其实这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让老师给聂家打个电话。聂家派人把芊芊接回去休息就行了。可事情不凑巧。年关将至。幼儿园正赶上省长一行人过來巡查。这才是幼儿园老师们的头等大事。总比一个女孩的小病小痛來得有建设性吧。   整个幼儿园张灯结彩。众师生忙得鸦飞雀乱。根本挤不出时间來给芊芊家长打电话。被腹痛折磨得一身冷汗的芊芊就这样被老师留在了冰冷的教室里。教室连窗都沒关紧。冬日的风如同无数黏冷的毛毛虫在皮肤上爬着。   芊芊捂着肚子。泪汗直流。度过了五岁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窗外的大喇叭传來欢迎省长的广播词。师生像是千万只黄蜂在楼下嘤嘤嗡嗡。芊芊搂着胳膊在教室的斜角睡着了。被摇醒时。便看见了妈妈忧愁的脸。   吴若初在幼儿园门口抱着芊芊。轻言细语地哄着。“來。妈妈带你去路口打车。我们快点回家。妈妈给你暖被子、敷热水袋……”   芊芊昏头昏脑地趴在妈妈身上。却在看见一辆无比熟悉的黑色汽车驶來时陡然睁大双眼。病怏怏的神情几乎一扫而光。魏荣光从摇开的车窗里朝她们望过來。有些不确定地问。“芊芊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第一百零三章 短暂车程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不……不需要。”吴若初话音未落。芊芊就从她怀中探出了头。像一只腾跃而起的小鲤鱼。   “是你啊魏叔叔。”芊芊欢呼道。“我好想你啊。最近你怎么都不來看我了。妈妈说你太忙了。是真的吗。”   魏荣光下了车。望望吴若初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径自抬起一只手捏了捏芊芊的脸。疼惜地说。“我这不是來看你了吗。怎么。你身体不舒服。”   刚才那阵勉强提起的劲头消耗了芊芊许多体力。她又惨兮兮地耷下了脸。往妈妈的肩头瑟缩。拢紧了自己身上裹着的棕色大衣。如同冻坏的小动物依附着母亲的体温。   魏荣光见了有些担心。正待问她哪里难受。吴若初就抱着女儿移开一步。严正声明道。“我女儿病了。我要带她回家去。拜托你让一下。我们要去打车了。沒有时间跟你说话。今天风大。我女儿继续在这里吹着。病得更重了怎么办。”   芊芊闻言又迅速直起了身。她当然不想这么快就跟魏叔叔告别。刚要抗议些什么。就看见魏叔叔把身上的黑色大衣脱下來递给妈妈。“你也知道今天风大。你把外套给了芊芊。自己穿这么少就不怕跟着病了。”   吴若初果断推开他的大衣。“芊芊。快跟魏叔叔说再见。我们走了。”   她深呼吸。将不情不愿的芊芊扛在手上就要走。魏荣光却抢先几步将她拦住。“我送你们回去吧……芊芊。叔叔开车送你回家好不好。”   芊芊的眼睛顿时亮了。“好啊好啊。我还从來沒坐过魏叔叔的车呢。魏叔叔组装遥控汽车那么厉害。开车一定也开得很棒。”   “芊芊。我同意你随便坐人家的车吗。”吴若初急了。“给我听话。妈妈带你去那边的路口……”   “你放着现成的车不坐。准备带你生病的女儿去风口上打车。这是一个好妈妈会做的事吗。”魏荣光予以痛批。这女人也真是的。不承认芊芊是他的孩子也就算了。居然还千方百计阻挠他和芊芊相处。他要得不多。一段车程的时间。一小会儿就够了。   “你说我不是好妈妈。”吴若初几乎气昏了头。眼刀朝他掷过去。根本顾不上措辞。“那你是什么。你说啊。说出來让我听听。你又算个什么。难道你比我更够格。”   芊芊晕着脑袋瞅瞅妈妈。又瞧瞧魏叔叔。她能听出他们话里的火药味。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妈妈一直都不太待见魏叔叔。这点她是知道的。大人的事小孩也沒必要去弄懂。她只是怕妈妈惹得魏叔叔生气了。魏叔叔就不愿开车送她们回去了……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待着魏叔叔接下來的回击。却只听见他轻声的一句。   他说。“若初。我在学。”   妈妈脸上的怒火一滞。慢慢凝成苍白的红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还是让我们走吧。”   “妈妈。我撑不住了……”芊芊赶紧为自己争取。“我们不要去那边打车了吧。我真的好冷……妈妈不是一直教我对待别人要礼貌吗。为什么你对魏叔叔一点都不礼貌……”   “我怎么不礼貌了。”吴若初强词夺理。“我只是不想麻烦他。我们不应该轻易麻烦别人……”   “是吗。”魏荣光盯着她。“你就是这样以身作则的。”   吴若初觉得自己腹背受敌。魏荣光和芊芊俨然成为了盟友。从两面向她开火。芊芊更是用上了苦肉计。在她怀里绵软地一钻一钻。白而凉的小脸挨着她。“好不好啊妈妈。就让魏叔叔送我们吧。就一次。”   吴若初试图狠心拒绝。又想到女儿着实很虚弱。四周的风像冰刃一样擦在身上。她都有些受不了。何况是病中的女儿。   她正犹豫不决。魏荣光已经打开了车门。低声道。“如果我只是一个‘叔叔’。你就犯不着在你女儿面前这样排斥我。”   吴若初简直沒有一回是逃得过他的手掌心。她寒着一张脸坐进车里。把容光焕发的女儿安顿好。然后他的那件黑色大衣又递到了她面前。   “你女儿本來就是病着的。你再受凉了。怎么照顾她。如果你不要的话。就穿上自己的衣服。把我这件给芊芊。这总行了吧。”   车里虽然是开着暖气的。但吴若初刚才吹了好一阵的冷风。确实有些扛不住。年轻时她身体素质是那么好。可这些年过去了。再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那件黑沉沉的大衣并非毫无诱惑力。她不想再让芊芊看到她斤斤计较的样子。于是当即如同要证明什么一般将他的大衣披上了身。收紧前襟。似一团搁浅的黑云。歪在座椅一角。   她很久沒有穿过他的衣服了。海棠花的淡香像是一道魔咒。顷刻触动她心扉。衣领上微渺的烟味似乎伸着触须。挠在她脖颈上。她让衣襟贴紧胸口。胸前那块坚硬的玉坠正躺在衣服下一呼一吸。而它的主人就坐在她正前方的驾驶座上。   她趁着他看不见。稍微偏了偏头。侧脸在大衣的布料上蹭了蹭。就好像他在拥抱她。轻抚她。他是她不可以靠近的。唯有这件衣服能让她依偎。   她身上一点点暖起來。心中却是疲凉。身旁的芊芊正在东张西望。新奇地打量着车内的景象。这辆车形态美观。配置完备。是徽野的大手笔。可小孩子是不懂这些的。只想发现一些好玩的摆设。   令人失望的是。 这辆车里除了方向盘旁边的半盒烟之外。竟然沒有留下其余跟车主有关的痕迹。就像一辆无人用过的车。刚刚出厂的产物。四面都是空空的。置物格里沒有放东西。该装饰的地方也未作任何点缀。导致芊芊的好奇心沒能得到满足。   “魏叔叔。你为什么不在车里挂个好看的吊坠。”芊芊想起爸爸的车里就挂着她喜欢的小玩偶。   “可以啊。芊芊想要什么样的。我明天就去买。”魏荣光心情颇佳地问。   “你挂什么样的东西跟芊芊有关系吗。”吴若初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其实她并非不明白。为什么这辆车里沒有一点生活气息。魏荣光就像一个隐姓埋名的过客。现在的日子对他來说只是一场临时的戏码。他扮演着徽野魏总的角色。开着这辆车。如同身在一间暂居的旅馆客房里。做完了手头的事就要离开。他当然不会在客房里留下什么私人的印记。   汽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路面上。像一叶顺流而过的舟。起初魏荣光和芊芊会聊几句天。但芊芊毕竟精力不支。过了沒多久便又昏睡下去。   吴若初让女儿侧躺在自己膝盖上。发觉她的身体似乎烫了起來。于是催促着魏荣光快些。魏荣光当然不敢耽误。也顾不得想要跟她们多待一会儿。便提了速径直朝聂鼎的房子开去。用不着吴若初指路。他对这一带早已熟门熟路。吴若初想起芊芊以前说过。经常看见魏叔叔的车就停在她们家楼下。等妈妈下班回來后才开走。   不知是芊芊的低烧感染了她。还是车内封闭的空间太压迫。或是他的大衣太厚了。吴若初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便将车窗开了窄窄的一丝缝。   “魏荣光。”她低低道。   “嗯。”他从车内镜中看着她的眼睛。   “你今天为什么会在幼儿园门口。”吴若初垂下头。用手顺着芊芊的发辫。“真以为自己是及时雨。”   “我只是路过。”魏荣光选择了最堂皇无害的借口。   “就像你每次去聂家的大宅看她。只是为了谈生意。”   魏荣光敲着方向盘沉默几秒。“好。我承认我就是守在幼儿园门口想见她一面。你经常來接她。这样我还可以见到你……你们住的地方毕竟有聂家的耳目。我也不好总在那边转悠。这个说法你满意了。”   “偷窥狂。”吴若初鼻头一酸。小声骂道。   魏荣光眼角带笑。他是疯了才会喜欢她这样说。   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聂鼎的住处。吴若初正要抱着芊芊下车。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身上的外套还给了魏荣光。魏荣光沒多说什么。心照不宣地接过。   保姆和家庭医生早已接到了吴若初的电话。忧心似火地迎了出來。芊芊被这动静闹醒了。刚被抱到车外。寒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她立刻想起了送自己回家的魏叔叔。这么多日子沒见。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如何能够就此罢休。   “魏叔叔。”芊芊从妈妈手臂里倾出身子。扒着驾驶座的车窗。“下车吧魏叔叔。”   芊芊一声令下。魏荣光哪能不顺杆爬。他罔顾吴若初的警告眼光。面无惭色地下了车。刚才他已经从保姆和家庭医生的言谈中得知。聂鼎并不在家。   家庭医生曾在聂家的大宅见过魏荣光。寒暄道。“这不是徽野的魏总吗。幸会啊。听说魏总现在是梁董的助理了。恭喜恭喜。”   芊芊感觉到妈妈的身子一颤。   第一百零四章 温馨如梦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今天我们在幼儿园门口碰见了魏叔叔。多亏他把我送回來呢。”芊芊扶着发烧的脑袋眉开眼笑。“魏叔叔。你还沒有來过我们家吧。我一直都希望你能來做客。进來坐一会儿。陪陪我吧。”   吴若初试图阻止这种荒诞事的发生。“芊芊。你要去床上休息了。魏叔叔也该回家了。他工作很辛苦……”   芊芊呜呼一声。耍赖地扯住了魏荣光的袖子。“就让魏叔叔呆一会儿吧。我有辆遥控汽车掉了零件。怎么也装不回去。还指望着魏叔叔能帮我修呢……不修也不要紧。就陪我几分钟吧。等我睡着了再走。”   “当然沒问題。我一定帮你修好遥控汽车。”魏荣光笑得让吴若初大为光火。   “芊芊。妈妈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能乱邀请……”吴若初还沒说完。就听见保姆和家庭医生在旁边交头接耳地合计开了。   家庭医生告知保姆。徽野正是夙达最近打得火热的合作伙伴。而这个男人在徽野身居高位。是个贵客。保姆立刻答复。家里有邵局长上星期送來的一盒极品茶叶。正好用來招待。   吴若初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若是她此时坚持把魏荣光轰走。反而会成为保姆和家庭医生眼中的怪事。   先不论魏荣光是聂家生意场上的朋友。光凭他几次关照芊芊。不让他进屋坐一坐也有违待客之道。她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却不肯留客。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芊芊的手指像是木桩一样卡入了魏荣光的袖子。掰都掰不开。真不知道她生着病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魏荣光被芊芊拽着。连带着也跟吴若初靠得特别近。他的手臂都已经贴住了她的腰侧……   这样在大门口耗下去终归不是办法。吴若初开始妥协了。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进了屋。芊芊去自己的小床上窝着。让家庭医生听了诊。吃了一剂退烧药。吴若初去厨房灌热水袋。可是塞子不知被谁拧得太紧。怎么也拔不开。   魏荣光拒绝了保姆要给他泡壶好茶的提议。走到吴若初身后。易如反掌地替她拔开了那只塞子。吴若初心头一软。两人傻傻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芊芊的卧室传來一阵忙乱。   芊芊病了一整天。最终还是吐了。邱灿华昨天逼迫她吃下的高级菜品。对她來说无异于毒药。这样的事发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芊芊的房间顿时被吐得一塌糊涂。吴若初给芊芊换了干净衣服。把她转移到自己在楼上的卧室。   魏荣光略一迟疑。见沒有人拦着自己。便借着“芊芊希望我陪她”这样的理由自我麻痹。当着保姆和家庭医生的面。跟在吴若初后面稳步踏上楼梯。以男客的身份进入了女主人的卧室。   吴若初的卧室并无繁复的陈设。看不出什么豪门之气。一张目测只有两米宽的红木床。铺着薄薄的单色被子。   床的对面是梳妆台。嵌着清澈的大镜子。宽阔的台面上沒有放置太多瓶瓶罐罐。萧条得很。魏荣光知道吴若初向來不爱化妆。过去恋爱时。她总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天生丽质无需雕饰。每每引得他一边取笑。一边揉乱了她的头发。   房间左侧有一整面墙的衣柜。柜门沒完全关上。可以看见里面的衣服大多是乏善可陈的工作装。黑白灰是主色调。魏荣光想起多年前魏家的后院总是晾着吴若初的各种花裙子。在青空下随风扬落。心中不由得产生一种今昔断裂之感。   不过。令他宽心的是。这个房间里沒有出现任何看上去属于她丈夫的东西。彻头彻尾是她独居的空间。聂鼎就这样将她安置在这里。给她一方不受搅扰的净地。也难怪她如此感念聂鼎的好。   这五年。如果不是聂鼎施以援手。即使这援手伴随着价码。她和女儿还不知道会过得如何艰难。   芊芊已经搂着妈妈的枕头睡熟了。像是抱紧尾巴酣睡的小松鼠。魏荣光坐在床边拆卸着她那辆坏掉的遥控汽车。零件在他手上就像一块块多功能的拼图。吴若初走过來将冷毛巾敷在芊芊头上。不软不硬道。“她睡着了。你该走了吧。”   “你沒看见我在修车吗。”零件在魏荣光五指之间翻转。“我答应她一定要修好。等她醒了就能看见。”   吴若初望了一眼卧室门的方向。由于房里开了暖气。所以房门是关好了的。   楼下传來噼啪炒菜声。是保姆在准备晚饭。家庭医生已经去附近的药店买小儿胃药了。眼下像是多出來的一片空旷。沒有其他人涉足。只有他和她。还有女儿。三人在床畔相对。   吴若初的声音糊在轰隆隆的暖气声中。“魏荣光。我已经告诉过你。芊芊不是你的女儿。你又何必这样假惺惺。”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望定她。“我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女儿……她至少是你的女儿。”   他已经不打算再对芊芊的身世穷追不舍。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告诉他的。即使那个答案不是他期望的。他也会继续像现在这样对芊芊好。只因这女孩的妈妈是他在这世上打了死结、深爱入骨的女人。   他接着埋头对付那辆遥控汽车。而她静坐床头。揪着被单上的穗子。芊芊翻了个身向里侧睡。被子暖暖和和地罩了半颗小脑袋。床头灯的浅光下。吴若初能看见魏荣光的睫毛根根分明地微动着。   这样的场景竟如梦中所见。从前相爱的时候。明知不会有。可她还是无数次想象过。以后她嫁给了魏荣光。要为他生一个孩子。然后就会有许许多多个夜晚。两人一块儿在床边哄孩子睡觉。看着孩子在睡梦中香甜地流口水……窗外的海棠树枝一下下敲打着院墙。孩子就像父亲一样。身上带着极浅的海棠花香。最好还有一点桔子的甜味……   魏荣光会是个很好的爸爸。她知道的。他一直都很喜欢小孩。碰到邻居间的小朋友。总是掏钱给他们买冰棍吃。还会用摩托车载着他们在旧城区的破街上兜几圈。他们的家长怀着近墨者黑的心态让孩子别跟杀人犯的儿子來往。不过。凡是懂点事的孩子都明白。魏荣光对他们是发自真心的喜爱。   当时他对吴若初说过。“如果我们以后会有孩子。我想把我失去的都补给他。”   可“如果”毕竟只是如果。   魏荣光修好了遥控汽车。将它端端正正放在床头柜上。却沒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向前躬着身子。双肘抵在膝盖上。用手揉了揉脸。从下方望着吴若初。眼神就像只被她丢掉的流浪猫。那凄切的样子。她一时还以为自己才是负了他的人。   “夏芬告诉我。五年前。你可能怀孕了。她责怪我对你太疏忽。连这也不知道……若初。我不求你现在把什么都告诉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很内疚。”   “夏芬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因为当时我的样子很憔悴。五年前我和你把日子过成了那样。我身体当然不太好。她误会了。我根本沒有怀孕。”吴若初草草否认。   魏荣光无言。她的说法是如此破绽百出。他却沒有任何力量去揭穿。   过了一阵。吴若初又踌躇着开口道。“小陈和夏芬他们……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了。前几天我在聂家的大宅看见了小陈。他跟在袁劲后面。难不成……是你安插的间谍。魏荣光。你可真不简单……”   魏荣光将视线移向昏淡的床头灯。“我……我沒有让他帮我做什么。”   “你把事情都告诉他了吗。”   魏荣光摇头。“我不想跟他分享这么沉重的秘密。”   “如果他知道你要干这种引火烧身的事。他一定不会來徽野趟这个浑水……”吴若初怅笑。“他在聂家看见我的时候很惊讶。不过沒说什么。临走之前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和夏芬的电话。我到现在也沒有打过……我嫁了人。变了太多。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你也看见了。他们现在还是那么幸福。可我和你……”   她还沒说完。魏荣光就忽然伸出手。不由分说覆在她的手背上。无声地握紧。再握紧。像焊死的钢铁一般挤压着她的指骨。   她挣扎了几下。沒挣开。只能任他攥着。他掌心热得像有千根烧红的针。她被扎得难受又紧张。不自觉地收起手指。缩成了一个充满戒备的拳头。魏荣光便像过去恋爱时那样搓了搓她露在外面的拇指盖。   她赶紧将拇指弯进手心里不让他碰。他却钻了这个空子也将自己的手指滑了进去。两人就在这双手的范围内暗中缠斗。喘着气。手指搅來拌去。最终她还是不敌他。   他的五根指头就像最坚实的树根顶破她的设防。在她指间长驱直入。牢牢与她扣在了一起。   他拉着她的手。一寸寸移到自己唇边。若有若无地落下几个濡-湿的吻。她心慌意乱。“别这样。这里是聂家。孩子还在旁边呢……”   他似有收敛。却还是沒有放开她的手。“若初。你信不信……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第一百零五章 我的全部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她扭头不看他。“如果可以。我们还会走到今天吗。”   “我曾经觉得我会连累你。跟我分开了你会过得更好。可我高估自己了。我沒办法忍受你成为别人的妻子。”魏荣光的侧脸贴着她的手。“我在徽野已经扎稳了根基。胜算越來越大。如果不出意外……”   “不出意外。你可真敢说。”吴若初呆呆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这个城市里。认识你的人不在少数。何况你现在爬得这么高。吸引的目光就更多。梁随时都能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只要他想。魏荣光。到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办。你还会想要跟我重新开始吗。”   “他对我沒有起疑心。原先我也总是担心事情会败露。每天早上一醒來。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什么都完了。可是等我走进公司。才发现一切都沒有改变。他还是坐在办公椅上微笑地看着我。让那把刀继续悬在我头上。不肯落下來叫我死个痛快……若初。他不会想要调查我的出身。我沒有给他这样做的理由。我在他眼里只是个鞠躬尽瘁的下属。况且他二十年沒來过这个城市了。连恒遇汽修厂都只敢绕着走。他怎么可能派人去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吴若初似乎沒有听见他给出的一长串有理有据的说法。她神游一般不说话。半晌才问。“卢凯后來有沒有去找过你。”   魏荣光诧异于她话題的突变。想起上次跟她见面。她也提到了卢凯。“沒有。他为什么要找我。总不至于知道我在他的提案里做了手脚。”   吴若初沒再说什么。她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这一生她只把他的秘密泄露给了一个人。那就是岳皑。岳皑发誓不会说出去。吴若初也不是不信她。但毕竟还是感到隐约的恐惧。   “你跟卢凯还有联系。他不是早就跟岳皑分手。娶了别的女人吗。”魏荣光问。   “岳皑现在是他的情人。每个月幽会一次。做贼一样。”吴若初讥笑。“以前总说岳皑是正室。现在倒好了……呵。如果哪天让他妻子抓到了。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那我们呢。”魏荣光用沒刮干净的脸蹭着她的手背。“我们这又算是什么。”   吴若初抑制着一阵阵心痒。“别胡说了……”   “给我一个答案。但不用现在给我。”魏荣光每说一个字。热热的吐息就喷在她连心的手指上。“我可以等你。你也等我。”   吴若初只觉迷惘。事到如今。难道真有可能死灰复燃。不。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凭他寥寥几句愧疚。就把过去的伤害都抹掉。她的心早已在那片苦海中碎成泡沫。一切错误都已铸成。直到现在。他才肯回來找她。这有什么用。   除非……除非他能对她说。他不会再去做那件事了。他会一直陪着她。安安生生跟她过下去……   可他显然办不到。   他浓黑的眼睛被床头灯映得如同水中星辰。如果不是风霜与仇恨的玷污。那会是赤子般的一双眼。她胸口的玉坠像是封着呼之欲出的鬼魂。扑簌簌地颤着。   她是准备恨他一辈子的。可她毕竟还是这么爱他啊。   这温情而残酷的对峙就快要到达临界点时。忽然被一阵雨点般密集的脚步声打破。沒人反应得过來。“噔噔噔”的声响已经踏过楼梯來到门外。还伴随着保姆尖尖的说话声。“对。先生。芊芊大小姐在太太的房间睡着了……”   紧接着房门立刻被打开。聂鼎带着身为人父的焦急神色出现在房门口。吴若初和魏荣光堪堪赶在此时松开相扣的手。但已难避过门外人的眼睛。聂鼎脸上惊了一瞬。随即很快敛容停步。   只剩下跟在聂鼎身后的保姆瞪圆了眼。嘴大张得可以塞进一只鸵鸟蛋。   聂鼎想了想。转头吩咐保姆。“你去给大小姐煮碗暖胃的白粥吧。她醒了该饿了。”   保姆得令而去。表情分外留恋。吴若初仿佛能看见保姆的耳朵高高竖起。像两根直冲云霄的天线。一丝也不肯错过地听着房里的这出好戏。   聂鼎不露声色走进房中。吴若初和魏荣光双双从床边起身。一时间空气几近凝固。   吴若初眉眼低垂。双手在背后难堪地绞着。魏荣光站在她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两手无意识地插进口袋。他和她不约而同藏起了自己的手。如同在销毁什么作案工具。   聂鼎意识到自己应该打破僵局。于是走近了他的妻子。望着床上甜睡的女儿说。“芊芊怎么样。听说在幼儿园受了一天罪。那些老师也真是的……”   “哦……烧差不多退了。怪可怜的。待会儿我把她叫醒。喂她吃点东西。”吴若初费了好大劲才捋平舌头。尽量像平时探讨家事那样跟聂鼎说话。虽然远不是那么回事。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好似在丈夫家里跟别人偷-情被抓了现行。哪里还抬得起头來。   “我会去幼儿园打点好的。你不用挂心。”聂鼎温文尔雅道。说罢又看向了始终在旁边致力于隐形术的魏荣光。“这位是魏先生吧。我听保姆说。是你把我太太和女儿送回來的。多亏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魏荣光绕过这对夫妻试图往外走。“芊芊沒事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   “魏先生对我女儿如此关怀厚爱。我却沒有好好招待过魏先生。实属惭愧。不如我们到楼下坐坐。魏先生喝杯茶再走。”聂鼎显示着自己的礼节。   “聂少爷客气了。今天不凑巧。我公司还有点事情。日后有机会再聚。”魏荣光不等聂鼎再说些什么。便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楼下传來保姆送客的虚情假意之声。然后是大门关闭的响动。吴若初感觉松了一口气。心底却渗出浓浓的失落。聂鼎來到床边。查看了一下芊芊的状况。确定她无甚大碍后。他又回到妻子身边。“你还好吗。”   吴若初隐忍一笑。沒有回答。   魏荣光临走前对聂鼎说“有机会再聚”。可聂鼎沒想到。仅仅一天之后。魏荣光就创造了这个机会。他打电话到聂鼎的书法班。约聂鼎出來谈谈。两人找了个咖啡馆坐下。魏荣光沒有表明來意。但聂鼎能够猜到个大概。   魏荣光随手点了杯咖啡。聂鼎只是要了清水。他虽是个不大不小的少爷。却并不爱喝咖啡。若非必要。也根本不來咖啡馆之类的地方。   “魏先生有什么事就请说吧。”聂鼎直入主題。   服务生将魏荣光的咖啡端上來。深黑的颜色。像是一杯令人皱眉的药水。咖啡明明是有几分高雅和小资的东西。但魏荣光喝着它的模样。却让人觉得格外清寒和孤独。杯中的液体仿佛不是美味。而是一种强加的苦楚。   魏荣光就这样细细地品着自己的苦。望着前方良久未语。他年近而立。事业正红。一身衣冠楚楚。好像什么也不缺少。聂鼎明白即使沒有自己在幕后推他一把。以他的能力和睿智也未必不能谈下夙达。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整个人的气质却透着凋敝。就像一间衰朽的老屋。只有灰尘的香气。   聂鼎一边喝水一边等待他开口。聂家二少爷最不缺的就是随和与忍耐。   魏荣光的咖啡很快见了底。他尝试了一会儿。终于说道。“聂少爷。这五年來。谢谢你帮我照顾她们。”   “我好像应该接受你的感谢。”聂鼎转着透明的玻璃杯。“不过。她们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照顾她们是我的责任。”   魏荣光不语。半晌。他坐正了些。“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我和若初分开的时候。不知道她怀着孩子。如果不是你。我想象不出她们母女俩会过什么日子。所以……”   “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想装糊涂。”聂鼎平心道。“我不知道若初跟你说了什么。不过你大概是搞错了。芊芊不是你的女儿。她是我和若初婚后所生。如果你认为有一天你能把芊芊从我身边带走。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想法吧。”   “若初嫁给你之前就怀孕了。那是我的孩子。这是明摆着的事……你们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魏荣光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如果若初不打算对你说明什么。那么我也无可奉告。但我恳请你不要对芊芊讲起这些大人的事。更不要宣称你才是芊芊的父亲。那样会伤害孩子。而且那也不是事实。”聂鼎端起杯子。作了个敬酒的手势。“芊芊很喜欢你。但她沒有把你当作父亲。你对她的好意。我先谢过了。”   魏荣光无话可说。他们夫妻的口径果然一致。让自己连半点乘虚而入的缝隙都沒有。聂鼎这边的通道是暂时打不开了。芊芊叫了他五年“爸爸”。他又怎么可能愿意将女儿拱手相让。   魏荣光决定把芊芊的话題先按下不表。至少若初是属于他的。不属于别的任何人。“聂少爷。我知道你和若初……只是形婚……若初对你來说只是个妻子。可她是我的全部……你还可以有很多选择。可我只有她了……我希望……合适的时候……你能把她还给我。”   第一百零六章 朝朝暮暮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若初是你的全部。那你又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原因抛弃了你的全部。”聂鼎想起刚认识吴若初的时候。她的处境是如何风雨飘摇。语气里不由得也有些不快。“你让她过得不好。但我可以。”   “可她是爱我的。”魏荣光只得这惨淡的优势。   “如果她提出离婚。我当然会给她自由。不过我暂时还看不出她有这个打算。”聂鼎把杯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魏先生。你该说服的人不是我。对于你和若初之间的事。我帮不上忙。很抱歉。”   聂鼎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颔了颔首起身告辞。魏荣光双手交握在桌面发愣。过了几秒。他叫住了聂鼎。   “你有沒有向她求过婚。”魏荣光是多么羡慕那些男人。买下一枚无论贵贱的戒指。带着一个千金不换的承诺。用了所有的巧思让自己未來的妻子惊喜。然后两人便携手到老。   “当然求过婚。我说我要娶她。心意已决。而她收下了我的戒指。答应嫁给我。”   聂鼎的思绪拉回五年前的那一天。他坐在医院的病床前。吴若初面色如纸。泪水涟涟。“聂鼎。是我不争气。你找别人吧。”   而他什么都沒说。只是将那只戒指放在她枕边。   说起來荒唐。其实真有那么一段日子。魏荣光很认真地想过要娶吴若初为妻。   如今回头看看。若是他沒有这么想过。或许他和吴若初都不会走到如今的境地。   那一年。魏荣光戴着复仇的镣铐活到了二十四岁。已经跟吴若初在魏家的小院里度过了春去秋來的三个年头。满院花木纵深。海棠树洒下胭脂一般的碎红。   他们比最初爱得更烈。血肉都仿似黏合难分。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敢于挥霍。就连骑摩托车兜风都很少了。   两个人胸叠着背相拥在车上时。不再是一开动就满街乱窜。而是喜欢放慢了车速悠游。生怕一贪心就把这趟有限的旅程透支了。沿途的大风撞进肺里。竟也莫名失去了往日的畅快。像是哽着什么肿块。带有一种微微的咸酸。   魏荣光和吴若初都大学毕业了。吴若初在一家规模不大的私企找到一份行政部职员的工作。由于是新人。薪水算不上高。但足够养活自己和孝敬母亲。再做几年的话。升职空间也是不小的。   这份工作她自己还算满意。但细想起來。与刚考上大学时的那份豪气相比。着实相去甚远。十八岁的吴若初曾指天为誓。要走遍世上每寸厚土。连沙漠和极地也不放过。还要广交江湖豪客。干出一番世人闻之色变的事业。被铭记在史册上……   现在。她手里拨弄着自己的工资卡。一边倚着窗子等魏荣光回家。一边回想着年少时的狷狂志向。嘴边一缕不悔的笑。   走出大学后。吴若初的朋友圈子明显缩小了。看着同窗们纷纷四散天涯闯荡九州。她却依然固守在这间院子里。拾获着海棠树一季季的落花。夹在旧日历中。   这三年。魏家用过的日历她都舍不得扔。上面的每个日子都是有生命的。证明她和魏荣光一路走來多么不易。有时跟魏荣光闹了别扭。她就会拿出來翻一翻。立刻觉得一颗心被填满了。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合上日历时。却也不得不感到时光无情。   吴若初成为上班族后。除了那些推不掉的应酬。她很少主动参加同事间组织的活动。因此。也沒交到像岳皑那般可以肝脑涂地的朋友。吴若初的世界渐渐开始以魏荣光为圆心旋转。她只愿这轨道恒久存在。若能如此。她宁愿丢弃自我。   有时从上班的大厦出來。她会看见魏荣光靠在摩托车上抽着烟等她。见她來了。笑着抛给她一只头盔。她旋风似地接过。踢掉痛了一天的高跟鞋朝他跑过去。一边摘去他嘴里的烟一边跃上车子。再往他头上敲下一记爆栗。“少抽点。要我说几遍你才肯听。”   魏荣光温驯地应着。去替她捡回了鞋子。然后带她回家。吴若初摇着手冲大厦门口的同事挥别。“明天见。”   摩托车绝尘而去。同事们都不明白性子那样火辣爽利的吴若初怎么会住在旧城区那种泥古不化的地方。她的男朋友虽然穿着浅色的衬衫。却总像一抹深色的影子。而她每次奔向他的样子。竟如同在靠近太阳。   魏荣光來接吴若初的次数越來越多。似乎想抓紧每分每秒陪着她。那时他在念研究生。学的是企业管理。大家都说他是为了以后把恒遇汽修厂发展成小型公司。但吴若初很清楚。根本不是那样。   当她第一次听说他选了这个专业的时候。便被一种细渗的惊慌攫住。开始正视他们之间的时日或许真的所剩不多。她知道梁忠文逃往国外后。一直在岳父的袁氏企业就任要职。如果魏荣光打算潜去他身边。挣一个好职位。就必定要先为自己充电。这个专业正是魏婆慎思过后替他决定的。   在吴若初三年如一日的尽心照料之下。魏婆的身体状况渐趋稳定。对吴若初的接受度也大有改观。眼看这姑娘并沒有什么破坏魏荣光报仇计划的意思。魏婆自是一天天地放下了心。有时去水果市场闲逛也会记得捎两斤她爱吃的桔子回來。   有一回吴若初痛经严重到下不來床。魏荣光在旁边干瞪眼沒主意。唯独魏婆火急火燎地在灶台上忙活了一阵。将一碗散发着怪味的红糖水端到她面前。说是刚嫁人时从婆家学來的配方。以前也煮给魏念萍喝过。   吴若初捏着鼻子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又躺了一会儿。身上很快就轻松下來。   每天清晨。吴若初都会给魏婆梳理那头沧桑的银发。替鬓边松散的发丝别上黑卡子。魏婆伸出树皮般枯皱的手。拍了拍吴若初的手背。“若初啊。我这么个老太婆。半只脚都踩在棺材里了。在你这儿倒也享了点清福。”   “外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吴若初眼神明澈。   “你常常让我想起小荣他妈妈。她虽然性子沒你这么有活气。可也是个死心塌地的主儿……”魏婆眼翳微动。“不过人啊。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吴若初有些不明白。魏婆这句话究竟是不是在劝她为自己早作打算。   可她向來不是个会打小算盘的人。   魏荣光考上研究生后。花在汽修厂的时间有意识地减少了很多。厂里的弟兄们都心知他学习刻苦。自然不会跟他计较。但吴若初心里有数。等到他决定动身去寻仇的时候。一定会将整个厂子关掉。他的那些兄弟。连同她。都将被他掩埋于过往之中。而他往后的路。艰险重重。无法预知……   每当想到这里。吴若初就感觉心上的某个位置悄悄地萎靡了下去。虽然她仍旧怀着乐以忘忧的信仰与他共度每一天。却觉得胸口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只消轻吸一口气。就呛出一朵朵泪花。   这些泪花在眼前盛放。将枕边的他映得更加令人着魔。一面雕花的镜子放在床头柜上。是吴若初几年前从家乡庙会上某个算命的神婆那里淘來的。买下它。可以解一个咒。让她和爱人终成眷属。   她时常从这面镜子里望着他。他有着山脊一般峻峭的面容。深如寒潭的眼睛。嘴角的那抹笑意是为她而生的。她双唇几度开合。却无法诉之于口。其实她多么想对他说一句。留下來。为了我留下來……可她知道。那由不得他。   三年了。朝朝暮暮。他们像约定好了一般对复仇之事闭口不谈。他沒有说过要走。她也沒有挽留过他。只是冷静地沉迷着。恐慌着。妄想着。   “荣光。卖这面镜子给我的人说。它的寓意是。心如明镜相照。破镜亦会重圆……它保佑我们。就算有天分开了。最后还是会走到一起。你信不信。”吴若初像起誓一般按住胸口的玉坠。   魏荣光不说话。很不解风情地直盯着镜中她的影像。   “你哑巴了。你在想什么。”吴若初使劲捶了两下他的背。   “嘘。别吵。”魏荣光依然从镜中看她。仿佛那是另一个平行宇宙。“我在想。你白头发的样子一定很美。”   她也希望自己白发苍苍时还能从这面镜子里看见他。所有人都以为她和魏荣光将來会结婚。就连当初那些不看好他们的人。观望着他们如今的恩爱。也不能不放下成见。相信他们确实可以修成正果。   岳皑也说吴若初爱对了人。魏荣光比起卢凯那王八蛋來不知好了多少倍。等到吴若初结婚的时候。必须让她去当伴娘。据说当完伴娘就会有好运。说不定沾沾吴若初的喜气。岳皑就可以在卢凯那里得到婚姻的保障。成为他至高无上的妻子。任多少女人來了又去。她的宝座依然经得起山摇地动。   第一百零七章 省南新庙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岳皑和卢凯还是那个样子。相互纠缠折磨。旁人看了无不摇头。卢凯的日子过得花红柳绿。每天在外玩乐够了。烂醉如泥回到家里。岳皑不吭一声扶他上床。给他脱去带有女人唇印的外衣。擦拭他留在身上和地上的呕吐物。   等卢凯酒醒了。岳皑便会跟他大闹一场。又是开煤气又是烧房子。分手的次数根本记不清。最后却都溶解在激烈的肢体交融中……   就这样分了又聚无数个回合。岳皑觉得自己应该悟了。既然卢凯爱玩。那就让他玩去。至少从沒有别的女人能像她一样长久地拴在他身边。在卢凯心里。她已经与别人很不同。等他玩腻了想成家了。她自然是不二人选。   她就怀着这种念想。求个瓦全。   “可是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又有什么盼头。”吴若初说。“你就不怕他结婚后再出去花。”   “我怕与不怕。他都是要去的。还不如不要怕。”岳皑端秀一笑。   不知为什么。后來吴若初经常回想起这句话。尤其是五年后魏荣光回到她面前。在她作为聂太太的那间卧室里吻着她的手。请求与她重新开始的时候。既然他无论如何都要去做那件事。那么她是该害怕地退后。还是该豁出去爱他。   那年元旦。吴若初带着魏荣光回了郊县的家。陪母亲吃饭的时候。母亲敲着筷子责问魏荣光。准备什么时候把她女儿娶进魏家。老是这么沒名沒分地在一块儿住着。终归不太好。男人在这方面沒什么。女孩总得要点脸面吧。不知道的还以为若初犯贱非要贴着他呢。   这番话说得很不中听。不过也是母亲一贯的文风。谁都习惯了。   魏荣光一时沒答话。吴若初抢在他前面开口了。“妈。你催什么婚啊。我又不是人老珠黄了。我才二十三岁。别的姑娘这个时候都在职场上拼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要那么早结婚干嘛。荣光也说想娶我來着。是我沒让。我想再奋斗个几年。”   魏荣光怔在一旁。微微诧异地看着她。她却恍若未觉。一边说出刚才的宣言一边咬了口春卷。笑容完好。   饭后。母亲扯着吴若初的辫子把她拽到了一边。“死丫头。你傻的啊。我在饭桌上问他话。你抢答个什么劲。真以为我看不出來你在护着他。你就不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妈。我们的事你别管了。我还年轻。再等两年也沒什么。他现在读着研究生呢。等他毕了业。我们就去领证给你看。”吴若初一边替母亲捏肩一边哄。   “少跟我來这套。你看看他那个态度。温吞吞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來。到底有沒有娶你的打算啊。不要到时候把你像穿过的破鞋一样扔了。你哭都沒地方哭去。”母亲修炼得一张毒嘴。专踩人的痛脚。   “妈。你别说了。反正再怎么样都是我心甘情愿。怪不得他。”吴若初漠然晃了晃头。   “真是堕了邪道了。我是你妈。能坐视不管。我一直都巴不得你能嫁到经济条件好点的人家去。他们魏家那个穷酸样。我还沒说什么呢。他倒好。霸着我女儿也不给个说法。我必须跟他长谈一次。”母亲扫了她两眼。“就下个星期吧。等我从省南回來。就到魏家去会一会他。还有他那个不人不鬼的外婆。”   “妈你别去。真的……”吴若初脑子突然转过了弯。“对了。你要去省南。”   母亲佯咳一声。“听说省南最近新建了一座寺庙。灵验得不得了。看样子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是在那个地界安了家了。我必须去拜一拜。顺便帮你求个姻缘。后天一早就动身。车票都买好了。要坐十个小时的火车。真是伤筋动骨。”   “省南……”吴若初知道。那是父亲现在居住的地方。   父亲的离婚拉锯战不久前终于落幕。他还是沒有争过妻子。房子和财产都赔上了。在城里的工作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一时之间处境十分堪忧。他的儿子正在省南读大学。看见他落了单。干脆把他接到了身边。   他刚在那边安顿下來。母亲就得到了那座新庙落成的消息。于是激昂地收拾行装。准备去朝圣。   “妈。你是不是……要去看爸爸。”吴若初搀住母亲的胳膊。   母亲翻着白眼甩开她。“放什么狗屁呢。想笑死谁啊。他现在就是个废人。要我说。这真是天道好轮回……我去看他干什么。哦。对了。我是该去看看他。这样我下半辈子都不用再听别的笑话了……”   吴若初知道母亲向來是心口不一的。不由得有些忧虑。“妈。我不想求什么姻缘。你还是别去拜菩萨了。也不一定那个地方的菩萨就好啊。我们这儿不也有庙吗。如果你非要去省南。那我改天向单位请几天假。陪你一块儿去。”   “我干嘛非得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少给我搀和。你要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先想想怎么抓住你的男人。你命好。有妈给你撑腰。不怕被男人甩。妈当年可比你倒霉一百倍。行了。别废话了。妈一个人去就成。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动了。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肯定嫌死我了……”   “说什么呢。明明是你一直在嫌我这嫌我那……”吴若初绷着嘴。最后还是笑了。“那你千万别招惹爸爸。他现在过得不太好。你也别去挖苦他……”   “我跟你说。那座新庙据说真的显灵了……”母亲忽然将话題急转。“开张的头一天。庙门口排队那叫一个长龙啊。结果你猜怎么着。凡是插队的人。在庙里给菩萨上香的时候。全都烧到了好几次手。菩萨的眼睛真不是一般亮……”   母亲说起这不知从哪里听來的趣闻。那副迷信的样子稍微让吴若初安了点心。母亲一向喜欢烧香拜佛。这算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说不定这次去省南。确实是冲着消灾解困的菩萨。而不是那个早已与她们的生活脱节的父亲。   两天后。吴若初把母亲送上了通往省南的早班车。不知为什么。看着母亲用招牌式的嫌恶表情评点着车内污浊的卫生条件。吴若初突然觉得心头有些酸疼。油然而生想要抱一抱母亲的冲动。   她张开双臂搂住母亲的肩。娇气地蹭了两下。然后在母亲的脸上叭嗒一声绽出一个巨大的吻。   母亲不太受用地抹掉了脸上的口水。“省省吧。有本事去缠好那个姓魏的。等妈回來了。马上去魏家逼婚。哪怕把他们的房子拆了。也要让魏荣光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   母亲启程去了省南。接下來的几天。吴若初单位事情比较多。忙得脚不沾地。母亲却一直呆在省南未归。吴若初打电话问她拜菩萨要拜到什么时候。她只说快了、快了……   吴若初一忙起來也沒太深想她到底在那边耽搁什么。直到终于清闲下來的那天。是个周末。魏荣光说这段时间吴若初变身工作狂。导致他被打进冷宫。非常失宠。所以今天她必须陪他出去走走。   吴若初听了扬臂高呼。魏婆也不反对两个年轻人去外面放放风。出门之前。吴若初先替魏婆把午餐备好。然后喜滋滋地拽着魏荣光一眨眼就跑沒影了。   正是隆冬。室外滴水成冰。吴若初挽着魏荣光的手臂走在旧城区的街道上。他们刻意沒有骑摩托车。那辆车他们如今骑得越來越少了。。它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而他们希望一切都能变慢些。最好慢得像魏家的那只老座钟。   他们爱上了慢行。一步步沿街而荡。就像踩着绵密的针脚。这一路都是旧城区的衰颓景致。沒什么好看。也沒什么好玩。吴若初本就不想要什么。即使闭上眼。周遭的事物都化作乌有。只要还能感知到他的存在。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就已经是个恩赐了。   他们路过陶阿姨的面馆。里面已经开始准备中午的生意。有炸酱面的鲜香飘出來。   路过摆满各色布匹的裁缝铺子。爱笑的老板娘连声冲吴若初和魏荣光打招呼。“小年青就是黏得紧啊。什么时候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魏荣光和吴若初相视一阵。又转开目光。天上有零散的雪点子飘下來。吴若初笑弯的睫毛上沾了雪滴。“到时候一定让您给我扯几匹布。做两件新衣裳。”   雪花缓慢抖落。魏荣光给吴若初紧了紧围巾。那是他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很亮的粉色。衬得她唇红齿白。肤色如雪。她风轻云淡的笑意就像松软的荆棘摩挲在他心上。柔中带刚。   “若初。前面不是正在建一个百货大厦吗。”他领着她继续往前走。“这里全是小店铺。还从來沒有大商场。等建好了。你想买什么。进去逛一圈就行。”   又行出百米。百货大厦的雄伟钢架就耸立在整个旧城区行人最多的路段。工期还未过半。庞大的框架上包着绿蒙蒙的防护纱网。高处有辛勤的工人顶雪作业。渺渺的沙尘融着轻雪。   吴若初从旁打量这未完成的建筑。想象着它未來光鲜的样子。以后她只要出门走几步路。就可以在这里买到家里需要的东西了。   “这个商场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啊。”吴若初问完却心里一紧。现在她越來越惧怕谈到时间。   “大概还要两三年吧。”   他们都不知道两三年后是个什么光景。或许他已经不在这儿了。那么。这座大厦是落成还是拆毁。对她來说又有什么分别。   第一百零八章 雪路漫漫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等这里开张了。你必须抽出一整天的时间來陪我逛。不许说累。不许说烦。”吴若初笑出一双明眸。“我要把里面所有的漂亮衣服都试遍。你就在边上夸我穿什么都好看。听见了沒。”   魏荣光无不点头答应。却在她沒注意的时候偏过头用谁也听不清的音量嘟囔了一句。“其实你什么都不穿也好看。”   吴若初感觉耳膜微振。赶紧竖起眉毛扯了他一把。“你刚才背着我说什么呢。”   她简直不敢相信。向來对她忠诚不二的魏荣光居然也会在背后说她坏话了。   “沒什么啊。这种天气蚊子多。我刚才还看见一只在你耳边飞。你听错了。”魏荣光抵死不认。   吴若初考虑了一番下雪天有蚊子的可能性。拒绝被他当猴耍。一身正气地拦在他面前。“你说不说。给我立刻说。大声说。”   “你真要我大声说。那我真说了……”魏荣光插着口袋。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   吴若初心知有诈。一时不知怎样抉择。魏荣光便忽然凑上來。在她耳边把那句话混着热气重复了一遍。吴若初当即脸颊烧红。对着他又是打又是踢。气乎乎地笑。“早看出來你沒安好心。流-氓。”   闹了一阵。他们接着牵手向前。   公交站的自行车棚里歪七竖八地停满了生锈的自行车。街边的石制长凳满是缺痕。蓬头垢面的乞丐坐在上面摇着罐子里的零钱。五金铺子阴冷的卷闸门是半开的。里面有电气焊加工的刺目火花。“别看。伤眼睛。”魏荣光捂住吴若初的双眼。护着她走过。   前面是个卖小吃的街市。吴若初挑了两块桔子糕。她和魏荣光一人尝一块。等到把糕点上的桔子果酱吃完了。吴若初竟有些意犹未尽。魏荣光就把自己的那块也给了她。待她消灭了上面的果酱。他再來吃剩下的残糕。   吴若初看着深感怜悯。趁他不备探上前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嘴上残留的果酱味传给了他。这回换作他耳根红了起來。吴若初扳回一局。高兴得跳起來。   雪花纷扬着越下越大。如吹散的蒲公英穿街而过。吴若初喜欢雪。伸出手去接。感受着飞雪落在皮肤上的轻痒。像是无数小米粒黏着她。她的头发和肩上都缀着白雪。双颊红润。双眼闪烁。美得像一个奇迹。   他痴痴望着。太希望这场雪把天地都深埋。只要给他和她留一间末世的洞穴。他会斩断身前身后路。永远也不再出去。   由于雪逐渐大得有些不受控制。两人便找了家餐馆歇脚。吃着热气腾腾的汤粉和酱牛肉。在雾朦朦的玻璃窗上龙飞凤舞写写画画。还给魏婆打包了一盒子蔬菜煎饼。   他们在餐馆里躲了一个多小时。外面的雪爆发了一阵。终于欲留还走地止住了。路面上已经铺好了一层淡薄的雪毯。吴若初都不舍得踩上去。她想阻止所有路过的行人和车子。让他们都靠边站。别坏了这片大好的雪景。   不过很快。她就不记得要欣赏风景。而是在雪地里玩开了。捏出雪球朝魏荣光扔去。擦过冰冻的空气发出嗖嗖几声。魏荣光很有先见之明。早就站得老远。一闪身便躲过。也不还击。只是挑衅地冲她扬眉。潜台词是你别想扔中我。   吴若初哪肯认输。抡圆了胳膊一连进攻许多次。却总是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脱开身。她无限气馁。几乎一屁股坐在雪地中。   由于一心玩雪的缘故。她忘了把御寒的手套摘掉。现在这副手套已经湿得不像样。不能戴了。她招手让他过來。“快把你的手套让给我。”   魏荣光听了。一边低头脱下手套一边向她走去。忽听“噗吱”一声。他胸前一凉。一团雪球正中红心。紧接着又是两团乘风而來。像打碎的鸡蛋一样在他身上散裂。雪沫飞溅。   吴若初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应该迟点再出手。应该等你再走过來点……”   还沒说完。吴若初只觉眼前一晃。半秒之间就被他撞到路边的一棵树上。树身一震。掉下一串雪粉与冰碴。正落在他们头上。吴若初“嘶”地吸了口气。这感觉。比吃了几记雪球好不了多少。   “你还敢不敢。”魏荣光压得她动不了。他就不信降不住她。   “不敢了不敢了。”吴若初笑得奴颜卑膝。“把手套给我吧。”   魏荣光试着松开她。见她除了一本正经脱掉湿手套之外并沒有其他动作。便开始掉以轻心。沒防着她突然双手一扬。闪电般伸向他的脖子。灵蛇般探进了他衣服里。冰冷的手贴在他暖热的皮肤上。她感到特别舒服。可他却被冰得倒吸凉气。   “真暖啊……”吴若初在他脖子周围乱摸一气。“你才是最好的手套。”   魏荣光登时沒了脾气。谁让她手这么凉。嘴还那么甜。   考虑到这是在大街上。不能太过伤风败俗。他只得把她那双不安分游移着的手从衣领里艰难地挪了出來。包裹在自己掌中。往上面呵了几口气。“谁让你光顾着玩。手都冻成这样也不知道消停一点。要是沒我在。你是不是准备把手指头都冻掉。”   “这不是有你在吗。”吴若初眨眨眼。   他把自己的手套认认真真地给她戴上。男款手套在她手上显得宽大而空荡。十根指头的前端各吊着短短一截留白。晃來晃去。像十只东倒西歪的小人。吴若初觉得很有趣。直到魏荣光一把拿下她垂在半空摇晃的手。握紧了收进自己口袋里。   他们在雪地上留下绽放的白色脚印。只见前方是某个小厂的职工宿舍区。不知为何围了一小圈人。吴若初爱凑热闹。兴之所至地拉着魏荣光挤进去。才发现宿舍区前面一块落满积雪的空地上。画着一颗又大又圆的爱心。   有个男人蹲在心形正中央。手捧一束廉价的满天星。望着面前捂着口鼻泪光盈盈的女孩。大声道。“嫁给我吧。”   这山盟海誓般震撼的一声。使得满街的落雪都仿佛抖了三抖。吴若初和魏荣光一时怔在原地。他们沒有想过会路遇这样一幕。   求婚的男人将手中的满天星往前举了举。这向來用作陪衬的花儿在眼前的场合中竟如一簇蓝火般灼人。“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连一束像样的花也买不起。但你说你就喜欢最简单的满天星。现在。我还是沒能买得起一只钻戒送给你。但我整个人都归你了……我就像这束花一样。沒什么值钱的。但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收下我。”   旁边的人群喊出阵阵鼓舞。其中也不乏几对小情侣。有的姑娘正在软糯地抱怨自己的男友沒情调。有的姑娘已经扯着纸巾泪洒雪地。   求婚的场景总是令女人们沒有什么抵抗力。可吴若初却并不激动。她出奇地静。只是带着淡笑观看女主角跳进心形里。一边抱住男主角一边说出既定的台词。“我愿意。”   吴若初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成为那个女主角了。或许未來的某一天。也会有个男人向她求婚。但那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魏荣光永远也不会娶她的。她知道。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他注定要欠她一个婚姻。但至少。至少他从來都沒有骗过她。   她不想为了这件事哭天喊地。更不会对他死缠烂打。她是最有胸襟气度的奇女子吴若初。才不要像个怨妇一样。所以。望着这个应当喜极而泣的场面。她甚至连感动的眼泪都沒有掉。“荣光。我们不看了。走吧。”   魏荣光点头。随她一同撤出人群。回到无尽的雪路上。   吴若初将他的十指扣得死死的。大步向前走去。她装得那么通透。好像世间所有的坏情绪都无法羁绊她。但魏荣光知道。她心里难受。   脚下的雪层里夹杂着掉落的枯枝。踩上去有细闷的断裂之声。又走出很长一段路。魏荣光忽然低哑开口。“若初。遇见我之前。你有沒有想过要嫁给怎样的人。”   “有啊。每个姑娘都想过的。”吴若初如数家珍。“首先。要特别帅。你看我本來就这么美了。我的丈夫肯定也不能差到哪里去嘛。其次最好是能有点小钱。让我和我妈过得奢侈点。当然。也不用太奢侈。我妈嘴上势利。其实也不太在乎这些的。还有一点呢。就是要一辈子对我好。专情得要命。半只眼睛都不许瞟别的女人。而且凡事都听我的。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不让他干什么。他就不去干什么……”吴若初笑得前仰后合。“听起來特别像神经病的痴心妄想吧。那都是我想着玩儿的。现在已经不作数了。”   魏荣光望向前方皑皑的白色之路。口吻轻得像风吹雪。“那现在呢。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现在。”吴若初不笑了。“现在我常常想。我可能会嫁给相亲认识的人。等到我老得不嫁不行了。我妈就会给我安排的。对方只要无不良嗜好。无遗传病史就行了。有沒有难搞的婆婆倒无所谓。反正我妈也不是省油的灯……”   “好了不说了。”魏荣光打断她。再多听一个字都是酷刑。   “不要紧。我会一直戴着你的玉。”吴若初叹出一口气。   第一百零九章 冬夜之暖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后面的路程他们走得更慢了。每一步都几近蹒跚。不能停滞却又不愿向前。唯恐踏出这场好梦之外。   冬日里天黑得早。一盏盏孤星般的路灯渐次亮起。衬得旧城区的夜更加浓浊。有些铺子已经关门了。几间小饭馆还在迎來送往。发廊门口有着自转变幻的彩色灯柱……   两人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沒有任何目的。雪在他们身后丝丝化去。在这缓沉的短途步程中。他们好像把终生的厮守都浓缩进了区区几里。从如花美眷走到乱坟枯骨。从闹市走到世外。从冰原走到绝壁。从洪荒走到幻灭……   旧城区的出口就在前面不远。吴若初停下了步子。“别再往前了。回去吧。”   魏荣光望望四周。天已经全黑了。整个旧城区如同抹了煤灰一般。这样一个衰败之地。他们却甘愿画地为牢。   “嗯。回去了。”魏荣光牵着她转身。却听见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來。   吴若初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从那头懒懒传來。“讨债的女儿啊。妈刚在庙里拜完菩萨。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晚上十点的火车。明天一早就到。你记得來车站接我。别睡过头了。否则我跟你沒完。”   “你终于拜完菩萨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啊……”吴若初有点小疑虑。“你沒去见爸爸。对吧。”   “你提谁不好啊非提他。我撕了你的嘴。你以为拜个菩萨是随便拜一下就行的。我耽搁这么久。是因为我诚心……算了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母亲一副宗教信仰不容侵犯的样子。   “好。是我不懂。”吴若初轻快地笑。“我保证。明天你一到出站口就能看见我。行了吧。”   多日不见母亲。确实有几分想念。吴若初想到明天就能被母亲当面骂两句了。不由得心情舒畅。在雪地上哼着小曲蹦了几下。沒想到这一蹦就蹦出了问題。   她的落点正好踩中了某家洗衣店门前的一滩水洼。那是融掉的雪水混杂洗衣店倾倒的脏水而成。吴若初吱溜一下。华丽地向后滑倒。幸亏魏荣光快步上前撑住了她。她才沒有落得躺在水坑中的下场。   吴若初滑倒的姿势激起了不小的水花。魏荣光无语问苍天地端详着她被溅湿的鞋子和裤管。以及上面附着的黑色污泥。那可是寒冬腊月的冰水。渗进鞋裤里绝对不是好玩的。   “吴若初。我很怀疑你到底有沒有自主行走的能力。”魏荣光深感自己就是为了拯救吴若初这只生物而存在的。   “怎……怎么办啊。“吴若初哀叹一声。   魏荣光摆出济世救人的倨傲表情。站到吴若初面前。背对着她弯下腰。“上來。我背你。”   吴若初因祸得福。顿时笑开了花。毫不客气地趴了上去。   他把她往上颠了颠。“吴若初。你怎么这么重。”   “太轻了岂不是便宜你了。”吴若初伏在他背上。两人的呼吸在黑夜里化作白烟。融在一起。   他背着她迈步往家走。就像驮着一袋子金银财宝。她不停地提醒他走慢一点。化雪的路总是有些滑的。魏荣光笑笑。“你怕我摔着你。沒准还真会。所以你要抱紧一点。”   吴若初收紧双手。像钢索似地勒住他的脖子。“你是说这样。”   魏荣光窒息地咳嗽了几声。“当我沒说。”   他当然沒有让她从背上摔下來。只是沿路一直在捉弄着她。时而脚一软。作出要把她扔到地上的姿态。时而往前趔趄几步。好像马上就要一头撞在电线杆子上。时而埋头直冲。压根不管路况如何。   吴若初像坐着过山车一样大喊大叫。死命地打他。可他还是一意孤行。直到她在他脖子上偷袭地咬了一口。他才总算被驯服。   接下來的路走得平顺多了。吴若初将自己所有的重量都放置在他身上。像匍匐在一只摇篮里。几乎要睡着了……夜晚的街道是那么宁静。远远传來几声犬吠。消散在无边墨色中。   “我们快到了。”魏荣光走过陶阿姨的面馆。   “就不能再久一点吗。”吴若初闭着眼睛。“荣光。我希望……要是我从此残了也好。断了腿。再也走不动了。这样你就可以一直背着我。”   “尽胡说。”魏荣光低责。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啊……”吴若初嗓子有些涩。“如果有一天。我沒有你就活不下去了。你会不会留下來……”   魏荣光深吸口气。吴若初的手能察觉到他喉结的颤动。   “我瞎问的。你不用回答了。别说。千万别说。”吴若初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脊背。“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后吴若初做了简单的晚饭。把那盒蔬菜煎饼放在锅里热了热。端给魏婆尝。一家人吃过饭后。吴若初服侍着魏婆躺下。自己也回了房间。   窗外一弯莹白的下弦月。她发现魏荣光坐在床沿。面前是装钱的铁盒子。他拿着一叠又皱又脏的零钞在手里点着。见她进來。冲她吹了声口哨。“美女。过來。”   吴若初像朵云彩一样飘到他身边坐下。思虑道。“又有哪里需要花钱吗。”   “今天你不是说。等那个百货大厦开张了。要我陪你逛个够吗。”魏荣光将手上的灰钞一张张叠好。“我从现在开始攒钱。留着到时候花。”   吴若初心头一暖。却还是摇头浅笑。“不用了。你带我逛逛就好。我才不会乱买东西呢。家里还有很多地方要用钱。外婆生病欠下的债也沒还上。明年小陈和夏芬要结婚了。还得送礼金……”   “少废话。这事我说了算。反正这钱我不会再动。慢慢存着。以后陪你逛商场……”他顿了顿。“你跟了我四五年。算起來。也沒得到过什么好处。”   “又提这些。”吴若初伸手去蒙他的嘴。“好吧好吧。我笑纳就是了。”   魏荣光数完钱。去后院洗了个手。吴若初靠在床头小憩。倦意爬上大脑。却悬着沒完全睡过去。隐隐感到右眼皮一跳一跳。像有只镊子在钳着她。   烦躁朦胧中。她忽然感觉有人撩起她的裤脚。脱去她的鞋袜。一睁眼。脚尖猛地一烫。她吓得赶紧把双脚从那盆蒸气缭绕的热水中抽了出來。却被他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吴若初顷刻沒了睡意。盆里暖烘烘的蒸气熏得人起鸡皮疙瘩。   “你穿了那么久的湿鞋。与其白穿。还不如泡个脚享受一下。”魏荣光捋起袖子蹲在她面前。将她的双脚一点点浸入水中。   吴若初屛住呼吸任他摆布。由于脚太凉。刚放下去的时候又烫又麻。过了一阵适应了。周身的毛孔都好像砰地一声绽成了焰火。她满足地吁了口气。他把她的裤脚卷高。露出一双纤白的小腿。然后掬起热水朝她小腿上扑去。   “这待遇真不错。”吴若初勾着身子。望向水盆中逐渐泛红的脚。还有他贴过來的手。他替她搓了搓脚面。在盆里撩动热浪。她身上开始出汗。连眼睛也是。   “你的脚又扁又瘦。还是穿上鞋子比较好看。”他不忘挤兑她。   “你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穿才好看。”吴若初抬脚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刚踢完便被他截获。他还顺带着挠了挠她的脚板。   她低呼一声。痒得难忍。不由得使劲挣扎。但哪里斗得过他。她越挣扎。他就挠得越狠。盆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她又是笑又是喘。“我投降。投降行了吧……”   她的两只脚完全泡红了。带着一种绯色。他的手指探进她脚趾间。绵腻地擦洗着。相触之处像有火苗窜起。一刹温情一刹暧-昧。   吴若初也想这样给他洗脚。最好是在他老态龙钟的时候。她能用自己皱得起皮的一双手。夜夜为他打來热水泡脚。有时再剪剪他枯黄的脚趾甲。   她心驰神往。抬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脸。   他在她手底下蹭了蹭。“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觉得你傻乎乎的。有点可爱。”吴若初歪着头笑。   “你才傻。”他说着在她的小腿上掐了一把。   那夜吴若初睡得暖极了。如果不是右眼皮一直不规律地跳着。她或许会做个很香甜的梦。   半睡半醒之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条雪路上。被魏荣光带着往前。极目远眺只有大片的纯白。她爱他。信他。愿意跟着他走。就像落叶随风。落红随水。她唯一怕的只是他撂开手……   静夜中突然传來一串震耳的嗡响。吴若初惊醒。旁边的魏荣光也翻身坐起。两人这才发现那是吴若初的手机。吴若初心里发紧。喉头都涌出一丝腥甜。抓过手机一看。是母亲的电话。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按了接听键。   “请问是机主的女儿吗。”电话那头不是母亲。而是一个男人严谨的声音。   吴若初愣了一下。随即头皮发麻。“我是。”   “很抱歉。我是省南第一医院的大夫。你母亲昨晚九点在高速公路发生车祸。身受重伤。我们正在全力抢救。请你立刻赶來。”   第一百一十章 车祸骤降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赶到省南第一医院已是次日清晨。吴若初接过医生递來的病危通知单。遍体凉透。站都站不稳。握笔的手止不住地打颤。最后还是魏荣光替她签了字。扶着瘫软的她坐到手术室外的长椅上。   不断有形色匆忙的医生护士进出手术室。白大褂带过无数阵疾风。面色凝重的主治大夫几次过來告知病情。言辞间可见伤势的惨重。吴若初濒临崩溃。魏荣光的心也渐渐坠入谷底。但他仍旧保持镇静。尽可能地配合着医生的指示。   “若初。还有希望的。”他握住吴若初满是冷汗的手。徒然劝慰。   “我不该让她去的。我应该拦着她。或者我应该陪她一起去……”吴若初弯下腰抽泣。“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事。我真该死。”   手术室的红灯熄灭。母亲被推了出來。担架的滑轮在地上急速滚动。将母亲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吴若初追着担架。一遍又一遍唤着妈妈。可是沒有人回应她。   昨晚九点。母亲在乘坐出租车去火车站的途中。经过高速公路。被一辆醉驾的小型货车从斜后方撞击。冲撞点正好就在母亲所坐的右侧后座附近。货车司机当场死亡。母亲扭曲地卡在前后座位之间。身体受到剧烈挤压。多处内脏破裂。情势危急。那辆出租车的女司机受的是轻伤。手腿骨折。此时正在某间病房接受警察的问讯。   惊魂难定的女司机断断续续地回想着。说是昨晚七点在省南新庙门口接下的这名女乘客。目的地是省南火车站。两人为了车费讨价还价。互不相让地争执了许久。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认为她只是个言行粗野的村妇。刚上车沒多久。她便拨了个电话给她那个“讨债的女儿”。通知女儿明早來车站接她。   后來也正是借助这则通话记录。医生才联系上了吴若初。   在车上。女司机为了不理会对方鄙俗的谈天论地。便调高了车里的音乐声。夜晚的电台正在放送一首接一首的慢歌。不知为何。暴脾气的女乘客忽然沒了言语。仿佛是聆听了起來。而且听得很入神。   正要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司机扶方向盘的手忽然被对方按住了。“我走之前。还想再去个地方。现在送我过去吧。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竟然平实许多。   司机按照地址把她送到了她想去的地方。或许是同为女性的缘故。司机可以感受到她的神伤。越接近那个地点。她就越是沉默。路旁的华灯映在她半老的容颜上。如同在黄掉的纸张上画画。无法淋漓尽致地着色。   车停在省南大学附近的一栋住宅楼外。她下了车。急急地消失在楼道中。过了不到十分钟。她便回來了。拉开她原先坐过的副驾驶的车门。顿了一下又甩手关上。坐进了右后座。司机可以看出她土气的眼线花掉了。或许她坐到后面。只是不想让人发现她流泪。   出租车又往火车站的方向去。她却不再像刚见面时吃了火药一般。而是开始拍打着身旁的皮质坐垫。沉声聊起了她的女儿。说自己今天在庙里为女儿求签祈福。签文暗示女儿情路多舛。不过沒关系。自己已经对着观音菩萨磕了好几个响头了。回家以后。立马去找女儿的男朋友逼婚。只要有当妈的在。任何人也别想让她女儿受欺负。   她还说。自己将來就守着女儿好好过。别的什么都不想了……虽然那丫头是讨人嫌了一点。不过这辈子也就摊上这么个女儿了。一定要把她嫁给值得的男人。就算嫁不好。也要放在身边疼着。一直疼到老年痴呆……   司机有些推翻先前对她的看法了。即使她是个粗人。也一点都不妨碍她做个好母亲。   然后便是高速公路上那场骤降的惨祸。火花喷溅。血污狼藉……当女司机在报废的车子里爬动查看吴若初母亲的伤势时。就已经知道。这对母女将会天人永隔。   吴若初穿着隔离细菌的卫生衣。戴着被泪珠打湿的口罩。进入监护病房陪伴母亲。惨白无尘的房间里。母亲身上插满了管子。人如槁木。气息微弱……   吴若初不断在她耳边颤声低语。“醒醒啊妈。求你睁开眼看看我。再骂我几句啊。狠狠地骂我……我还沒有好好孝顺你。醒过來吧。答应我……”   她几近跪倒在地。气都喘不上來也要一声声地哀求。魏荣光只觉得钻心地疼。他沒忘记自己当年送走母亲时是如何万念俱灰。就连在最深的噩梦里也不能回想。   他默立在吴若初身后。将手放在她耸动的肩膀上。“找到你爸爸……如果他在这里陪着她。她会不会好受一些。”   无需多想。吴若初也能猜到母亲去火车站之前让司机把车开到了谁那里。根据司机提供的地址。吴若初很快便站在了父亲家门外。那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省南大学附近给儿子买下的小公寓。儿子将他接來同住。   魏荣光替她敲响了冷硬的防盗铁门。父亲的脸出现在栅栏后。有半秒的诧然。随即一边圆滑地笑着一边打开了门。“这不是若初吗。都长这么大了。快让爸爸看看……”   吴若初发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住父亲。似乎马上就要冲过去把他撕碎。   父亲被她的表情唬住了。魏荣光试图遏止事态激化。“若初。你冷静一下再说话……”然后转向她的父亲。并沒有自我介绍。直接申明意图。“叔叔。我们今天來是想……”   “你们是为了那笔钱。”父亲张大了嘴。露出熏黑的牙齿。对吴若初说。“我保证。女儿。等资金回笼了。我立刻把钱还给你妈妈。一分利息都不会少。”   “钱。”吴若初直愣愣地看着父亲。“你在说什么钱。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我妈妈出车祸躺进了医院。她出事之前找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我早该明白。她來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拜什么菩萨。都是为了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车祸。情况还好么……”父亲四顾楼道内的动静。生怕被邻居偷听了墙根。“我们进來说。进來说。”   “我妈妈现在生命垂危。你让我进去说。我不想在你这个狗地方呆一秒钟。”吴若初吼得肝胆俱裂。“那笔钱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她被你害得还不够苦。你居然伸手冲她要钱。”   “我沒有冲她要。是她自己非要给的。”父亲喊冤。   吴若初听了这句话几欲扑上去拼命。魏荣光强拉住她。沉着脸对她父亲说。“叔叔。跟我们去一趟医院吧。顺便把钱的事说清楚。”   他年纪虽轻。说出來的话却有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去医院的途中。通过父亲的闪烁其词。吴若初才得知母亲这一趟來省南。其实是想在父亲目前的困境里帮上一把。   父亲打完了那场伤人伤己的离婚官司。刚在省南住下。人生地不熟。想做点小本生意。苦于无门路无资金。母亲听说后。立刻揣了存折。舟车劳顿來到这里。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唯有省南那尊无所不能的观音菩萨看得见。母亲已经把手上能动用的钱全都给了他。她还是那样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一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废物”。一边怀着心酸的期待。盼着两人共渡了这次难关。能够再续前缘。滞留省南的十多天里。她一直在替他打点生意上的琐事。租门面。办许可证。在大街上发小广告。满脸厌烦地忙这忙那。心里却是愉悦的。   他沒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帮他做这些。装糊涂向來是他的强项。她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來到省南的第一天。她就应该去拜一拜庙里的观音菩萨。这样菩萨或许会多给她一点福气。不用让她撞见他在家里跟某个比她风韵得多的女人搂抱。   她怒从心头起。摔门而出的时候。只怪那扇门隔音效果不佳。她听见他在门后啐了一句。“真是个泼妇。”   她决定放弃了。灰着一颗心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然后在那座新庙中跪拜许久。为女儿求了姻缘。发誓以后就把心思全都放在女儿身上。   如果这次回去不能说服魏荣光來娶人。就一定要说服女儿跟他分手。这小伙子什么都好。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并非一个良偶。女儿对他的痴心只是在虚耗青春。   就像她自己虚耗了一生。   坐在那辆出租车上的时候。她却又动摇了。试图最后一搏。让司机把车开了过去。她走进的他家里。问他愿不愿意重來。   “钱我会尽快还你。你走吧。我儿子快回來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他把她推出了门外。她望着自己映在防盗铁门上的影像。发现先前画好的眼线已经花了。   “也好。反正他是个人渣。”她拂袖而去。   当她躺在省南第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那个人渣小心翼翼地进來看了看她。是女儿把他带來的。但凡还睁得开眼。张得开口。她一定要把女儿骂开窍。谁让这丫头自作主张的。她现在不想见他。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伤痕累累的丑样。   幸好。他只呆了不到十分钟便跌撞着转身跑开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不走了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的父亲急于逃离医院。前妻濒死的枯槁形容令他无比惊悸。他吸够了死亡的气味。想要去寻找温香暖玉的怀抱來麻痹这一切。   吴若初如何肯放人。她抱住父亲的手臂。几乎被拖着摔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她是为了你才來的。如果不是你。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就算你不讲情分。她至少借钱帮过你。我求你陪陪她。也许有你在。她会醒过來的……”   “她出车祸是肇事司机的过错。女儿。你急昏了头也不该把事情全推到我头上啊。我不可能为这件事负责。在法律上。她也是跟我半点关系沒有的。”父亲去扳开女儿的手指。   “你这个王八蛋……”吴若初跌坐下去。眼神冷得像要杀了他。她从未如此理解过魏荣光的仇恨。这些当父亲的。他们不配。不配。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我当然希望你妈妈能挺过去。只要她挺过去了。我一定给她烧高香。不过。万一她那什么了。你们也不能來找我的麻烦。我是你爸爸。但我和她之间已经……”   “你不是我爸爸。我沒你这个爸爸。”吴若初尖叫着打断他。“滚。你给我滚。”   父亲如蒙大赦。掉头就走。   吴若初挣脱魏荣光的搀扶。冲到走廊尽头的主治大夫面前。流着泪哀求。“大夫。救救我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要她活下來。哪怕她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还能看着她。摸到她。跟她说句话。那就够了……大夫。救她啊……”   她揪住大夫的白大褂。哭成了泪人。大夫点头说一定会尽力。当晚十一点四十分。吴若初的母亲毫无征兆地转醒。吴若初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对着母亲又哭又笑。“妈。我在这儿呢。你别怕。我会让你好起來的……”   母亲蠕动着嘴唇。似是要开始骂她。吴若初将耳朵贴近母亲。听见她气息奄奄道。“蠢丫头。哭得比黄脸婆都难看……”   吴若初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母亲又说。“你啊。也算是我从你爸爸那里捡來的宝贝……妈真放不下你啊……”   “妈。你放不下我。就一直陪着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吴若初哽咽失声。   “你不是还有那个混小子吗……他人呢……”   “阿姨。我在。”魏荣光蹲在病床前。眼睛也是红着的。“阿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别对不起我女儿。代我照顾她……她跟了你。是便宜你了……”母亲的呼吸渐渐弱下去。   “我明白的。阿姨。”魏荣光扶住抽噎得近乎失控的吴若初。她语焉不详地重复着。“妈。你别不要我。你不能走……”   却无法阻止心电监护仪渐渐显示出一条冗长的直线。   母亲还是走了。   从那一刻起。吴若初似乎被卷入了某种劫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相继离她远去。无论她怎样祈求上苍。无论她多么虔诚。都无法改写自己的命运。   母亲的遗体在省南火化了。葬礼在家乡的郊县举行。母亲生前那些为了几颗白菜就能跟她吵到翻脸不认人的亲朋们都出席了葬礼。來來去去。皆是人走茶凉。   吴若初掐断了父亲打來的一个慰问电话。抱着骨灰盒在灵堂内长跪不起。魏荣光就跪在她身边。   “我也沒有妈妈了……”吴若初的双眼沒有焦点。   “你还有我。”魏荣光握紧她发冷的手。语气铮铮如铁。“若初。你还有我。”   “我还有你。”吴若初轻轻地问。转身靠向他。在他肩头大哭一场。   灵堂内风声细细。像是不忍惊扰这脆弱的信誓。   再次回到魏家小院时。魏荣光和吴若初都各自走进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心境。   照顾魏婆多时的陶阿姨在门口等着他们。一见吴若初如今的消瘦忧郁。便意识到丧母的打击给她带來的伤害超乎想象。她已经变不回从前那个心轻如云的姑娘了。甚至在她看向魏荣光的眼神里。也隐约充满了一种带着惶恐的依恋。仿佛他已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寄望。   一天晚上。魏荣光厂里有事。一时沒有回家。吴若初做什么事都好似丢了魂一般。切菜切掉了一小截指甲。烧开水时被烫着好几下。陶阿姨在厨房里不小心把碗碟弄出一阵哗啦响动。吴若初竟吓得一激灵。杯弓蛇影一般。   旁边始终慢条斯理喝着茶的魏婆终于抬起了眼。“若初啊。去歇会儿吧。这段时间你心情不好。我们看着也怪心疼的。不过还是那句老话。人敌不过天命。小荣他妈妈和外公也死了这么多年。我和小荣还不是照样捱过來了。每个人。甭管是生是死。只要到了该散伙的时候啊。归根结底是留不住的。你说呢。”   吴若初听着魏婆的话里有话。脸色更白了。低眉顺眼解了围裙。回到了卧室里。她想要沉沉地睡一觉。可是闭上眼睛就梦到母亲血淋淋的惨状。   后來这惨状的主角竟然变成了魏荣光。他怀着深仇大恨开枪杀死他父亲。同时也身中数弹。被淹沒在血海中……   这些日子。她每夜都在梦里看见自己落到孤身只影的田地。母亲撇下了她。魏荣光也是。所有朋友都不见了。包括岳皑。包括小陈和夏芬。她踏着梦中蚀人的沼泽。宁死也要找到魏荣光。最后她终于披荆斩棘站在他面前。可是他却推开她。冷情地推开她……   她被推下了云端。大叫着从梦中惊起。魏荣光在身后拥紧她。如同他们还在那条雪路上相偎。   “若初。又做噩梦了。”魏荣光抚平她汗湿的发。   “抱着我。用力抱着我。”她大口喘息。如一尾缺水的鱼。   他照做了。将她挤进自己怀里。两人就像地底两只紧密相贴的蚕蛹。唯一的光便是爱。   过去她一直说着不在乎未來。只要当下的快乐。然而。当这未來已经迫在眉睫。她再也笑不出來了。什么“始共春风容易别”。统统见鬼去吧。   最初她爱上魏荣光。就像开采一口矿井。井里黑洞洞的。可是她从未却步。唯一的向往只是挖出井底的黄金。她做到了。那些属于她的黄金让整个世界为之失色。但她永远也无法爬出井口了。抬头一看。只剩一方微弱的天。她钻得太深了。既然已经脱不了身。那么她绝对不能忍受自己以生命为代价找到的宝藏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荣光。我……”她湿了眼眶。“我想提一个过分的请求。”   “你说。”   “你能不能……”吴若初打着冷战。“能不能别走……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我真的特别怕……”   魏荣光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沉默了很短的时间。随即说。“我不走。”   “我在哄我。你是骗我的……最近我总是梦见你和梁忠文。你们互相残杀。我只能看着。看着你越走越远。走到悬崖上……如果是那样。我会跟你一起跳下去的。可是我不想啊。我想跟你好好活着。你为什么非要去呢。沒有了你。我会怎么样。我连稍微想想都不敢……”   “别说这些。什么要死要活的……”魏荣光哑声说。“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报仇。你想毁了他。天底下真有那么容易的事吗。他是个杀人凶手。如果他发现了你的计划。你又该怎么办。”吴若初全身都是汗。“我曾经说过。不干涉你复仇。在你想要我走开的时候。我就走开……可我现在变卦了。我再也沒办法把所有事情都想得那么乐观。我不能让你走上那条路。一步也不行。我很自私……”   “我答应你。”魏荣光紧闭了一下双眼。“你听好了。我不去报仇。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吴若初骤然回头。脸上泪痕交错。眼里是一种骇然而犹疑的狂喜。   “你说真的。”她颤着手去抚他的脸。像一个瞎子需要触摸來明证。“你又是在安慰我罢了。你愿意为了我放弃那件事。你真的愿意。”   “你以为我想走。”魏荣光攥住她那只盲目的手。“若初。你以为我想去报仇。那是我最抗拒的事。我做梦都想逃。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动了感情。只有你一个人舍不得。我不会跟你分开。你听清楚了吗。明天我就去告诉外婆。不管她怎么反对。我都会坚持到底。”   吴若初笑了。眼泪糊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呜呜地抱住他。将泪水全蹭在他衣服上。“你答应我了……荣光。你不走了。太好了……”   “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只要爱。不要恨……”魏荣光将床头柜上放着的母亲的照片握到手中。“妈妈也不想看到我去报仇。她一定不想的……”   吴若初拼了命地点头。不敢相信上天竟然对自己如此眷顾。她改变了他。留住了他。她何德何能。可以这么幸运。   一整夜。她都在不停地问他。“是不是真的。你可不要反悔。别让我空欢喜一场……”   魏荣光也不停地告诉她。“我不会反悔的。我不可能抛下你。不可能让你像我妈妈一样……”   他把母亲的照片按在胸前很久。感到内心很从容。母亲不会怪罪他的懦弱和退缩。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珍惜已拥有的福报。她在照片中对他微笑。也像他一样释然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故乡墓园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所有梦想都破碎在第二天清晨。早饭时间。魏婆一边吃粥一边读着早报。表情无一丝异动。半晌。她搁下筷子。把方才盯着读了许久的一张报纸摊在老朽的木桌上。   报纸上一则占据着大半版面的新闻。标題用醒目喜庆的红字印出:袁氏之婿衣锦还乡。徽野公司万众瞩目。   吴若初只敢往那报纸上扫一眼。登时感到呼吸困难。   魏荣光拿起报纸垂目细阅一遍。那是关于梁忠文收束了袁氏企业在国外的生意。用所得资产回国创办徽野公司并博得八方关注的一篇报道。上面还有梁忠文穿西装打领带的庆功照片。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小荣。是时候了。”魏婆嘴边一抹阴笑。   “不……”吴若初摇头对魏荣光做着口型。“不要……”   魏荣光的眼神在魏婆和吴若初之间來去不定。手指发狠地抠在梁忠文那张可憎的笑脸上。梁忠文的脸变形了。像一只该遭千刀万剐的恶鬼。   魏荣光开口时。语气并不像他手上的动作一般愤恨。“外婆。我不想去。也不能去。你放了我吧……”   魏婆闻言大惊。刀光凛凛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嘴角的阴笑变得凄寒无比。她拍案而起。像一只久睡的老蛇突然喷射毒液。“你再说一次。看着我的脸。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外婆。我不想报仇了。你让我再说多少次。我也是这一句。”魏荣光字字笃定。却隐藏着极大的不安。   “好啊……爹是畜生。生出來的果然也是小畜生。”魏婆瞪着血红的眼睛。拖着老病的身躯走近了他的外孙。一根手指盛怒地指向吴若初的方位。“是不是为了这个**。”   回忆在这里霍然而断。后面的事情吴若初完全不能去想。每想一遍就如同受了一场鞭刑。但即使避免想起。过了五年之久。那些惨情惨景依旧原样储存在脑海的旮旯中。每个细节都清晰得足以让人失声哭叫。   这苦痛唯一的益处是。能够让后來的吴若初提醒自己。成为聂太太是好的。聂家的生活是可以下咽的。至少不用重温当初的心碎。   马上就是母亲去世的第六个年头了。吴若初嫁入聂家后。聂鼎很用心地找了一块幽静的墓地。将她母亲的骨灰存放在那里。   母亲生前一直都希望吴若初能嫁到有钱人家。这样她们母女俩就不用磨破鞋底东奔西跑地挣钱。可以架起脚來当富贵闲人了。如今吴若初终于嫁进豪门。屋舍华贵。衣食充裕。想怎么花钱都可以。但母亲已经不在了。只能躺在四四方方的骨灰盒中。听着墓园里费用高昂的风声鸟鸣。长睡不醒。   吴若初常去母亲墓前。放下一束沾着水珠的白花。坐在墓碑旁说说话。   她说起聂鼎在每个结婚纪念日都会送她礼物。他是个细心的好丈夫。让人无从挑剔。又说起芊芊小小年纪已经会写日记了。有时还藏着掖着不让妈妈看。这小丫头真是像爸爸。对文字一类的东西乐此不疲。   吴若初说了许多琐事。包括聂琼对自己的抬爱。包括寻人事务所里可以写成一千零一夜的各种爱情故事。包括岳皑当了小三后的酸甜苦辣。但就是沒有谈到魏荣光。一次也沒有。   太阳西移。吴若初从墓边起身打算回家。她沿着众多墓碑组成的迷宫之路向大门处走去。经过一方松柏林时。忽见斜对面一片正在修葺用以建造新墓的空地上。有两个眼熟的影子。墓园老板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立在旁边。   吴若初赶紧隐身在一棵树后。阵阵说话声随着松涛而來。首先是墓园老板的逢迎之语。“梁先生。这是专门为您挑选的风水宝地。您看还满意吗。”   “很满意。有劳你了。”梁忠文的嗓音略显苍老。“这园子静得很。是我理想中的样子。我远居国外多年。一直以來的心愿就是能够回到故土安葬。死后永远与故乡为伴。”   “爸。只要你看中了就好。不过。你是长命百岁的人。现在就谈墓地的事。是不是太早了。”袁劲作为孝子微责道。   “早点了却这桩心事也好。我最近的身体确实有些不对劲了。特别是这一两个月……所以墓地还是得先选好。有备无患。免得哪天真的倒下了。再來办这些身后事就太迟了。”梁忠文旷达地笑笑。摸了摸脖子上的佛珠。   “爸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改天我陪你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好叫你放心。”袁劲伸手去搀扶继父。眼神里独有的精明犀利并未因亲情的氛围而敛去。   “去医院就不必了。无论生还是死。都要顺应天时。”梁忠文蹲下了身。用双手在空地上捧起一抔泥土。“只要我能葬在家乡就够了。”   袁劲对墓园老板解说道。“家父思乡之情甚笃。半年前我们徽野之所以把总部迁到本市。也是因为家父祈盼落叶归根。还在国外的时候。我就看出家父回乡定居的愿望非常强烈……”   吴若初躲在树后。一字不漏地听下去。心中的冷笑就沒断过。   这里诚然是梁忠文的家乡。却也是他犯下命案、抛妻弃子的地方。魏念萍曾是那样无望地爱着他。他却将她推入牢狱而不顾。这个双重的绝境彻底杀死了魏念萍。二十多年了。梁忠文居然还知道回來。满口乡情。说要葬在这里。   难道他对自己铸下的恶行真的沒有一丝悔意。难道他真能带着一身血债在这清净的墓地中睡得踏实。就不怕魏念萍的冤魂來找他讨债。让他永世不得安息。   沒有人能够回答她。那件命案已经被太多人遗忘了。无论是警察、法官、目击证人、旧城区的居民。还是梁忠文自己。或许就连袁劲也不太清楚舅舅袁贺雄在这个城市被杀害的细节。   唯有魏荣光和她。始终铭记于心。像是入了最执着的邪教。对错难分。   梁忠文和袁劲看完墓地后便离去了。吴若初估摸着他们走远了。也缓步出了墓园。时间尚不算晚。她决定去找一趟阮伊。这几个月來。她一直沒有放弃说服阮伊回家。可阮伊总是无动于衷。吴若初也只能再接再厉。   “阮小姐。你大概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男女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吴若初总是这么劝。“你和阮先生之间又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相爱。”阮伊就像听见了一句玩笑。“聂太太。你有沒有试过这样的滋味。从我知事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爱他。最后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他移情的对象。是他年少气盛的牺牲品。”   这天从墓园出來。吴若初直接去了那家收容机构。当她如常踏上二层的楼梯时。独臂小男孩向她跑來。袖管在空中飘飞。“阿姨。你來了啊……可是阮伊姐姐已经不在这里了。昨天刚走。”   “什么。”吴若初大吃一惊。   吴若初上次过來的时候。正值阮伊负责照顾的那位老婆婆走到了生命尽头。带着婴孩般的笑容去了另一个世界。阮伊拿着一篮子已无人赏玩的草昆虫目送老人被盖上白布抬走。“我想起了我奶奶走的时候。”   那时吴若初看不出阮伊有任何要离开这里的打算。更遑论回家的迹象。因此今天这个消息就显得太过突然。   “阮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吴若初在电话中为难道。“阮小姐向工作的地方请了辞。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跟你联系过吗。”   阮慎谦顿了很久。“沒有。”   吴若初心想只怕得罪了大客户。不免暗暗叫苦。   电话中只有阮慎谦缓长的呼吸声。最后他问。“既然她已经走了。能带我去她工作的地方看一看吗。”   吴若初觉得这样或许不算违反事务所的规定。所以沒有请示聂琼。便应承了下來。   她带阮慎谦來到了位于冷僻郊区的收容机构。这里沒有海风的湿润。充满了冬季的枯干味道。阮慎谦吸入阮伊曾经逗留过的空气。徐徐穿过各色病人或坐或卧的走廊。摸了摸几个孩子的脑袋。在吴若初的引路之下走进阮伊住过的小隔间。它和旁边的病房是打通的。方便阮伊照顾老婆婆。   隔间里只有荒置的小茶几和一张单人窄床。床上铺着老气横秋的红蓝格子床单。窗户里透进一束斜阳。映出了枕上遗落的一根发丝。   阮慎谦轻手轻脚在床头坐下。仿佛不想吵醒了床上睡着的人。他曾多少次在她睡觉时坐于床畔。想着她。也想着她妈妈。生怕会被自己的呼吸出卖。   他伸手拾起枕上的发丝。不足两指的长度。约摸是到齐耳的位置。在窗口的冬阳中泛着暖澄澄的色泽。像烧软的金属丝。比掌纹更细。比愧意更烫。他就这样一直坐着。陪伴着自己幻想出來的她。直到月光洒了下來。   她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逃开他。   他是对不起她。可他已经用尽了每一滴心血來偿还。   吴若初试着提议。“阮先生。其实事情还沒那么坏。虽然暂时与阮小姐失去了联系。但我还可以凭借事务所的渠道继续为你寻找她的下落。你意下如何。”   阮慎谦用指尖轻捻那根发丝。“不必了。我不想再强求。”   吴若初有些沒想到。“这是你的决定。”   “对。无论她回不回來。我都尊重她的选择。我会放她走。只要她想。”   他说。落花可以选择她要去的方向。流水只需要成全她。   “阮先生。你爱她。究竟是不是因为她妈妈。”   “早些年。我总是告诉自己。她是她的女儿……”阮慎谦在月光中两鬓如霜。“可是到了后來。我只记得……她是我的伊伊。”   第一百一十三章 草蝴蝶儿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阮伊沒有消息了。事务所终止了寻找。此前的所有努力如石沉大海。   一周后。吴若初尽妻子的义务。代聂鼎参加了一场商业仪式。在大厅里。她遇到了一位胸牌上写着“萧宇”这个名字的网站记者。由于机缘巧合。两人被分到同一张宴会桌旁等待仪式开启。   吴若初主动向他搭讪。“萧记者。我猜你待会儿要写的新闻里。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   萧宇被人一眼识穿。不由惊讶。“你怎么知道。”   “有人对我提过萧记者的笔锋。”吴若初抿了一口红酒。   “哈哈。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我就是想写点好话也力不从心。”萧宇笑笑。“向你提起我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沒说我什么好话。我早习惯了。”   “不。在她眼里。你别提有多好了。”吴若初向他伸出一只手。“我是阮伊的朋友。”   当天。吴若初和萧宇相谈甚欢。失去阮伊的遗憾似乎并沒有给萧宇留下什么伤痛。或许他从未失去她。   他饮着红酒。大方地谈起自己对阮伊的感觉。表示未來会一直把她搁在心上。为了她而继续加油。还会比从前惜命得多。满纸愤怒言的同时。也勿将自己置于太凶险的境地。别让爱他的人担心。   阮伊离开收容机构后。吴若初又回去过几趟。看看独臂小男孩和其他病人。阮慎谦拨了一笔款子给那里的负责人。整个机构像注入了新鲜血液一样运转得更加有力了。   独臂小男孩得到了一只义肢。眨着葡萄似的黑眼睛问吴若初。这下杨过大侠是不是要羡慕自己了。   吴若初点头不已。“那是必须的。”   在沒有阮伊的日子里。阮慎谦经常去两人初次结缘的沙滩上散步。就是在这里。七岁的阮伊被魔鬼似的孤儿院院长追赶。夺路而逃。最终掉进了神的圈套。一无所知地扯住了他的袖子。   也是在这里。她把自己亲手制成的草蝴蝶免费送给他。而他在夕阳的映照下急切地将心剖给她看。“伊伊。跟我回家吧。”   其实严格说起來。两人第一次结缘应该回溯到更早的时候。   那是在一家冷暗无光的妇科诊所里。他陪着尹怡坐在等候的长椅上。尹怡直勾勾地盯着墙面上的一块污痕。脸色白得就像她惯穿的长裙。“我觉得这诊所里全是死胎的气味。”   路过的中年护士听见了。毫无顾忌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肚子里的那个。马上也要成死胎了。还不都是你们这些沒羞沒耻的小男女作践的。”   说着。瞟了阮慎谦一眼。显然把他当作了孩子的父亲。   那年阮慎谦十七岁。还未褪去学生的稚气。这种年纪做父亲。在那护士看來更是道德败坏。不堪入目。虽然他愿意为了尹怡而承受这种无理的误解。但还是不禁感到脸红。就在这时。身旁的尹怡竟猛地抄起了他的手腕。   尹怡将他的手一寸寸移到她微隆的小腹上。阮慎谦慌得透不过气。甚至忘了去问怎么了。当他的手掌接触到她腹部的曲线时。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她腹中的跳动。   “慎谦。孩子会动了。在踢我呢。”尹怡笑得满脸眼泪。“我当妈妈了。我能感觉到这个小家伙的存在……你摸摸看啊。”   阮慎谦将手平放在胎儿的位置。感应到一阵阵奔突的胎动。不由得目瞪口呆。   那是他头一回惊艳于造物主的力量。不过四个月大的胎儿。竟然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就是那一天。他认识了他的伊伊。或许伊伊也体会到了他的触摸。于是她爱上他是那么自然。早在降生之前就已镌刻于意识中。   阮慎谦蹲在了尹怡腹前。用耳朵倾听着胎儿的微响。那时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正在孕育中的孩子。才是他今生的挚爱。   就像一个灵魂爱着另一个灵魂。   手术室的大夫发出“下一个”的传唤声。有护士过來请尹怡准备手术。阮慎谦抬头对尹怡说。“不如我们把孩子留下來。”   “真的可以吗。”尹怡不能确信。   “那就试一试。”阮慎谦露出柔和的笑。   尹怡答应了。于是有了后面的故事。在诊所的手术室外。阮慎谦救下了这个孩子。后來在沙滩上又救了一次。阮伊的人生是从他手中得以延续。她生來就应该是他的。他们的相爱是写在彼此血液里的剧本。   而现在。她却去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但流水曾送过落花一程。也就足矣。   沙滩上游人众多。翻卷的浪花推着贝壳起起落落。正值冬日的黄昏。夕阳洒在海面上有龙鳞般的金光。阮慎谦独个游逛在沙滩上。在往事中闲庭信步。   远处跑來一群又疯又野的孩子。咋呼着一涌而过。阮慎谦思绪正飘远。毫无防备地被其中两个体格不小的男孩子从侧面撞了一下。跌坐在沙上。   孩子们沒注意他。哄闹着奔跑开去。他就像被浪头打过后撇在岸边的虾蟹。干脆随遇而安。就这么大咧咧地坐着歇一会儿。   他顺手从身旁的沙石后扯下几根野草。在手上翻來扭去编织着什么。先塑好主干。再折出翩然的翅膀和小触角……   那是阮伊幼时教他叠过的草蝴蝶。他手笨。每次的成品都是一副伤羽败翅的样子。不过阮伊从來不会笑话他。   算起來他已经很多年沒再叠过了。现在重新拾回。依旧像初学一般生涩。这只草蝴蝶主干松垮。翅膀左右不对称。触角也耷拉着。像一只升空失败的风筝瘫坐在他手里。这也沒关系。不能起飞。至少可以留下來。不是更好吗。   他叠得十分专心。完全沒有留意到身前的夕阳被稍稍挡住了些。一双他送给她的白靴子已经走到了几步开外。   “你的草蝴蝶怎么卖。”货比三家的语气。   他蓦然抬头。看见的正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但他是卖东西的商家。总是要精打细算些的。   “我不收钱。但也不能免费送给你。你必须拿某个东西來换。”阮慎谦坦然坐着。并沒有急赤白脸地推销自己。   阮伊有点想发笑。他就这样伸展着两条腿赖在地上。夹克上已是灰蒙蒙的一片沙子。袖口的扣子就像老人的牙齿一样掉光了。也沒人给他缝。他期待而又自持地望着她。仿佛是个沒人认领的孤儿。希望她能赏口饭吃。又不打算哭着闹着求她。   “你要我拿什么來换。”阮伊耐住性子问。   他托起那只几乎不成形的草蝴蝶。就像在夸耀稀世珍宝。“这么好的东西。你总不能随便抓把沙子就换走吧。我不想做亏本的买卖。”   阮伊把身上背着的画夹取下來递给他。商量着问。“你看这个行不行。这幅画归你了。草蝴蝶就归我了。”   阮慎谦接过她的画夹细看。那幅画他一眼就认出。画的竟然是她妈妈。而且是怀孕中的模样。长发。梨涡。白裙。温柔的手就轻放在隆起的小腹上。眼眸带笑。一片慈念。   其实早在他放弃寻找阮伊的第二天。阮伊就跟吴若初有过一次通话。“聂太太。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阮伊恳请事务所为她寻找曾与母亲尹怡接触相处过的一些人。她意在通过他们了解一下母亲真实的样子。   吴若初一向义气。沒有收取任何费用便为她找來了尹怡过去的几名学生、同事。还有怀孕期间落脚的出租屋的房东。阮伊陆续与他们相见。根据他们的描述。逐寸拼凑出了母亲的音容笑貌。   房东大婶嗟叹着说。尹怡怀孕的时候是真不容易。身边沒有任何依靠。每天挺着大肚子上楼下楼。周围的人见了。总爱说风凉话。说未婚妈妈苦成这个样子都是活该。   房东屡次劝她何必生下这个孩子。不如打掉。以后的人生路也更宽些。可她总是一笑了之。在房间里抱着电话一说就是许久。似乎是打给她的某个学生。   她对那学生说。她感到孩子越长越大了。在她肚子里乱踢乱动。真不是一般的活泼爱闹……听得房东几乎错觉。电话那头的学生就如这孩子的父亲一样。   这些尘封的片段终于被掘了出來。重见月明。不久后的一天晚上。阮伊铺开一张坦荡荡的白纸。画下母亲的第一缕眉色。   她画了一整个通宵。在勾勒母亲腹部的线条时。想着这腹中的生命就是自己。她竟体味到迟來的母爱。当第一束朝阳破入窗台时。她搁了笔。开始明白在这件事里。无论是她、母亲。还是阮慎谦。他们都沒有错。   “以后我不会再问。你是更爱我。还是更爱她。”阮伊望着轻抚画纸的阮慎谦。“因为我也爱她。”   阮慎谦却冲着她边笑边摇头。“伊伊。这不行。这幅画虽然好。但还是不够换这只蝴蝶。我不能把蝴蝶给你。”   “哦。那你还想要什么。”阮伊简直受够他了。居然还來跟她讨价还价。   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露出乞儿似的神情。“我还想要你带我回家。”   阮伊思考了一下这桩买卖的可行性。欣然冲他伸出一只手。把他从沙滩上拽了起來。   他却陡然反手一扯。阮伊结结实实撞在他怀里。他的热吻便如海潮一般急涌而來。阮伊吓了一跳。一边招架着一边艰难地笑着嗔道。“这么多人呢。别闹了……”   “我就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着。”阮慎谦捧着她的脸。吻得更加投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徽野袁总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他们就在人來人往的沙滩上长久拥吻。在这流离的凡世中自有一份避世的爱。夕阳拖曳着他们的影子。一直拉长到很远的未來中去。   阮伊毛糙的短发扎在阮慎谦脸上痒痒的。就像许多小沙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附在她耳边说。“忘了告诉你。其实你短发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阮伊却捂了捂腮帮子。“阮慎谦。我好像咬到沙子了。都怪你。”   “好。都怪我。都怪我……”他还是这样百般宠溺。   兜了又转。一路的足印连成圆满的句点。在寻人事务所的营业史中。这样一波三折而又完美收官的故事并不多。   吴若初旁观整个过程。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有些解冻了。她通过录音笔和备忘录将这个故事整理出來。频频分神想起魏荣光对她说过的话。“你信不信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她是不信的。但还是止不住地想起。   她和阮伊的友谊延续了下來。这算是个不小的收获。有一次。阮伊好奇地对她提出。自己很想听听阮慎谦在寻人事务所的录音笔里说过些什么。吴若初自然答应。   第二天來上班的时候。吴若初想起录音笔似乎放在了事务所的里间。也就是聂琼专用的房间。有时聂琼不想回家住。就会睡在这里。   聂琼和丈夫的关系总是时好时淡。吴若初不知他们的婚姻里是否有过爱情。像聂琼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女人。却常常一人在这个房间里呆上好几个小时。也不知在闭门修炼些什么。   每次吴若初进门给她送吃的。都见她坐在窗台上。直勾勾地望着外面出神。独坐的侧影带着冷色。白色的纱帘掩住她的半边身子。像是纯洁的裙摆。直到吴若初上前叫她一声姑姑。她才会灵魂归窍。走下窗台舒展筋骨。只消一秒就恢复了活力四射的样子。   今天。姑姑的房间照例是关着门的。不过。吴若初听说她昨天就外出旅游去了。好像是丈夫安排的。所以房里绝对不会有人。她想也沒想便旋开把手进入。刚走几步。突然來了个急刹车。鞋跟几乎把地板刮出一条深痕來。   她看见聂琼不带表情地坐在纱帘缱绻的窗台上。膝上放着一把乌亮的手枪。右手捏着一块棉布似在擦拭。发现吴若初进來。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翘眉审视着她。   “姑……姑姑。”吴若初惊得挪不动步子。眼睛仿佛被那支手枪吸住了。虽然她知道聂琼的丈夫是做黑道营生的。手里必定少不了枪这种东西。但聂琼不是向來都对这类邪物敬而远之吗。   “你怎么不敲门就进來了。”聂琼耸肩发问。   “我……我以为房间里沒人。我是來取录音笔的。”吴若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转念又问。“姑姑不是去旅游了吗。”   “不去了。你姑父非要我去。怕我在这儿受波及。其实我又沒做亏心事。干嘛要躲。”聂琼一边说着吴若初听不太懂的话。一边用指尖摩挲枪身。见吴若初的目光依旧粘在这把枪上。不由笑道。“怎么。吓着了。我是用來防身。又不是用來杀人的。你姑父那些破生意一向跟我无关。但既然做了他老婆。麻烦事总会自己找上身。备把枪也好……啧。站那么远干什么。我是你姑姑。你还真怕了。过來。”   听见那句“我是你姑姑”。吴若初心里一热。她骨子里本就是有几分野性的姑娘。哪里真会怕区区一把手枪。依言走过去。琢磨着刚才聂琼字里行间某种不祥的潮汛。“姑姑有什么麻烦事。难道已经到了要备枪的地步。”   “还不都是你姑父惹出來的。他那种人。沒成天拿刀上街乱砍就已经是我运气了。我上回不是跟你说过。他被警方盯上了。别的帮派也想拿他开刀。形势不太好。所以他给了我两把枪。另一把我放在家里。反正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当个心理安慰。”聂琼睿智地笑。“你是不知道。我早就做好了随时成为寡妇的准备。有一天你姑父遭了报应。我根本不会觉得奇怪。那是他应得的。我随他怎么捣腾。反正我的话他也不听……若初啊。有些事不是我们女人能控制的。”   “姑姑。你别说这种丧气话。”吴若初在她身边坐下劝道。   “这不是丧气话。这叫一无所求了。是好事。”聂琼拍拍膝盖上的灰。“哦。不对。我也不是一无所求。我还想要钱呢。有时候觉得做个叫花子也不错。天天听着钢镚儿打在破碗里的声音。多享受……我想过了。要是真有下辈子。就投胎当一台点钞机好了。”   吴若初无言。这种时候聂琼竟然还有心情说笑话。“姑姑。为什么不听姑父的话去避一避呢。安全要紧啊。”   “放心吧。其实还沒那么糟。再说我也沒得罪谁。自己先跑了反倒不敞亮。”聂琼从窗边站起身。走向对面的衣橱。橱子的底层有个不大的保险箱。她沒有特意避开吴若初的视线。转了几下拨盘。打开了保险箱的双层门。把手枪扔了进去。   上好锁后。她又踱回了窗边。把白色的纱帘吱呦呦地拉开。再推开一扇窗子。寒风急灌。她叉着腰品味着淋浴一般的风力。吴若初在旁边婆婆妈妈地叮嘱她一定要保重。虽然这姑娘什么都不懂。但毕竟是关心她的。她聂琼活了一把年纪。临到头來。身边也数不出几人比这半路相识的侄媳妇更让她感到暖乎。   可是突然之间。吴若初的话无缘无故地中断了。聂琼睁开了一直沉浸于吹风的眼睛。发现吴若初正瞠目盯着窗台上放置的一沓纸张。它们用夹子别在一起。被风吹得一卷一卷的。里面的内容也因此见了光。   其实那不是什么太保密的东西。关键信息都写成了代码。吴若初也不是外人。聂琼只是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何会如此惊愕。   “你怎么啦。”聂琼上前拿过那沓纸。在手中抖了抖。让它回归平整。这是丈夫寄放在这里的一份货单。她擦枪时瞄了几眼。都是一些商人从他手上购买东西的记录。当然。这些“东西”绝不是什么來路正当的玩意儿。   “我……我沒事。”吴若初怯声说。   聂琼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地翻开纸张。蘸着唾沫找到其中一页。展示到吴若初面前。“你看到的是这页吧。”   那页货单上。有一行数字和英文字母组成的代码。错综复杂。不知何意。估计是指某种商品。而购买这商品的人就写在代码后:徽野袁总。   吴若初看到货单的时候。徽野的袁总正高视阔步走进继父的办公室。冲着在外间工作的魏荣光假笑地打了个招呼。“魏总。麻烦给我泡一杯咖啡进來。一勺糖就好。哦不。四分之三勺吧。”   魏荣光合起桌上的文件。谦然道。“好。袁总稍等。"   如今魏荣光已成为梁忠文的助理。与梁忠文共用一大间办公室。常常是他在外间为梁董钻研公司事务。梁董在里间喝茶念佛。顺便听听他的汇报。梁忠文不会打字。每封邮件都是由他代发。一些本该亲历亲为的事也都嘱托给他。   在旁人眼中。魏荣光完全不求私利。除了拥有机敏的商人头脑之外。最可贵的是还有一副忠肠。梁忠文每每赞许道。“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越來越少了。能碰到你。真是徽野之幸。也是我之幸。”   袁劲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幸事。他只把魏荣光定义为走了狗屎运的下等人。   魏荣光很高兴袁劲能这么想。被鄙夷至少好过被怀疑。   自从当上梁忠文的助理。每次袁劲过來。魏荣光总要被使唤一通。袁劲常常让他递个打火机、泡杯咖啡什么的。以证明主仆关系的不可逆。   今天。魏荣光照旧泡好了咖啡。极其精确地加了所谓的四分之三勺糖。谁也挑不出他的疏漏來。袁劲想辱他一番。叫他去做这种厨娘的活计。他偏要做得尽善尽美。   他就像一只能够无限收缩的弹簧任人挤压。谁也不能料到他内里蕴藏着多大的弹跳力。   魏荣光端着那杯咖啡走到梁忠文办公室门外。听到袁劲在里面激越地陈述着什么。大意是不满于行政部的卞总控股太多。   魏荣光拿捏着力道敲了敲门。一边装作无意地听着袁劲的慷慨陈词。一边将手里的咖啡放在办公室的茶几上。“袁总请慢用。”   袁劲沒搭理他。嘴里的谏言说得更加起劲。“爸。卞总的股权必须牵制。否则总有一天他要骑到我们头上來了。这些人都是表面一副忠义相。心里指不定打着什么算盘呢。要我说。商场上沒有朋友。只有敌人。爸爸不应该对他们太过宽容。到时候卞总在公司里拉帮结派坐实了权位。就要对我们过河拆桥了。还有。我说的也不光是卞总。爸你想想看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饥饿野心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卞总是徽野的第三大股东。手中的股份仅次于梁忠文和袁劲。不过。若说卞总的势力会给这对父子带來什么威胁。未免是说笑了。父子俩的股份加在一起。足够坐稳江山。无人能够扭转他们的主导地位。   梁忠文之所以给卞总留权。其实是想要制约一下袁劲。袁劲近年來在生意上过于大胆。为了获利可以饥不择食。梁忠文虽有微词。但毕竟是自家继子。也不好失了和气。便在卞总身上借一把力。   若无梁忠文的支持。以袁劲的股份是无法只手遮天的。只要卞总投了反对票。袁劲便无力抗衡。   袁劲迟迟未把枪口对准魏荣光。部分原因是由于公司里还有一位更值得头疼的卞总。   不过袁劲方才的口气里。显然句句都藏着暗箭。似在抨击魏荣光受纵容的程度比卞总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继父压根看不到这些人的狼子野心。   梁忠文答道。“袁劲啊。你沒必要跟卞总计较。将來整个徽野都会是你的。你又何必纠结于这种小事。你现在还年轻。卞总又是经商三十多年的老商人了。某些方面你也该多跟他学学。做生意别冲得太狠。不该沾的财路千万不能沾。爸是想多磨练你一阵。再把公司交给你。所以卞总的这个事。你不要再提了。”   “爸爸教训得是。不过我还是请你多提防着这些人一点。”袁劲朝着正准备出去的魏荣光瞥了一眼。   “行了。我自有分寸。管理一个企业应该有博爱之心。这个道理我年轻时不懂。但我想让你学会。”梁忠文说罢。忽然一口气沒接上。猛咳了几声。赶紧拿起茶杯灌了几口水才稳下來。摇了摇头。带着痰音叹道。“老了。老了……”   “董事长沒事吧。”已经走到门边的魏荣光回过头。最近梁忠文的身体似乎比以前更弱了。也不知怎么回事。   梁忠文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挂心。   “我再给你添些茶水。”魏荣光走回來执起茶几上的紫砂壶。   这边袁劲目睹梁忠文的症状。以孝子热忱说道。“爸还是得好好养着身体。这样硬撑怎么行。公司里的事以后就交给我们吧。爸早该考虑退休的事了。别让自己太累……”   “哟。瞧你说的……”梁忠文就像逗弄膝下的毛头小子一样跟袁劲开玩笑。“终于把真心话说出來了。盼着我退休。”   “爸。你说什么呢。我这是不放心你的身体。”袁劲脸色有些难看。   “其实我留在公司。是想再陪你打几年天下。以你现在的资历。我还是不敢把徽野完全交到你手里。你要理解。”梁忠文的口吻充满父亲的智慧。“你别急。公司迟早都是你的。我们先前不是去看了墓地吗。接下來我就该拟份遗书了……”   梁忠文并沒有因为助理在场就对这些私事避而不谈。相反。他完全把魏荣光当作自己人。因此十分随意。   “爸。你这么说可太瞧不起我了。明晓得我担心你的健康。还拿遗书这种东西來伤我的心。”袁劲作出生气的样子。魏荣光却能看到他眼底隐匿的笑意。然后他立刻见好就收。“好了。我们不谈公司的事了。现在告诉我。你身体都有哪里不舒服。”   魏荣光不动声色为梁忠文续着龙井。梁忠文搓了搓额头。“都是些老年病。老化是自然程序。沒关系的……看來。我不会是个长寿的人。也算是恶有恶报。”   “爸爸在胡说什么。你一向行善积德。老天都看在眼里。”袁劲说。   “行善积德。你有所不知。我从前……也是犯过错的。”   “爸爸能犯什么错。”袁劲讶笑。   “我算是欠过……女人的情债吧。”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已有游晃。因此沒有看见魏荣光手臂一阵不稳。上等的茶水洒出了一大片。袁劲的目光刺來。魏荣光立刻反应过來。说了句抱歉。多年修得的定力让他面色如常地扯了纸巾擦净桌面。“董事长。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他把纸巾团扔进桌边的废纸篓里。头昏脑热往外走。在徽野埋伏了近五年。这是他第一回听到梁忠文提起魏念萍。   真的只是情债吗。那样伤天害理的事。又岂是“犯过错”三个字能够概括。   袁劲还在问。“女人的情债。原來爸爸也有过这么一段啊。是你和妈妈结婚之前的事吧。”   梁忠文静默片刻。“都过去了。我不想再多谈……袁劲。现在我老了。沒什么大志了。只想守着这点家业。跟家人过太平日子。你妈妈前几年出了那场事故。好端端地游着泳。不知怎么就抽了筋。临走前什么话也沒來得及留下。但我知道。她是想要我多替她照应你的。”   魏荣光脚步一滞。徽野上下为表尊重。一直忌讳谈到袁劲母亲的死。所以魏荣光着实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溺水身亡。。这是她曾赏赐给他的死法。   梁忠文接着说。“虽然我只是个继父。但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儿子看。你妈妈死后。袁氏企业沒落了。我带着你回国创业。盼着你能成器。现在徽野势头正旺。算是我为你备下的一份礼物。我孤家寡人。身边只剩下你了。袁劲。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了……”   魏荣光脑子里轰地一声。心头陡然如同被坚利的毒爪刮过一般。   人一走神。步子一歪。突然就撞在了门页上。却沒有任何痛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句话:袁劲。你是我唯一的儿子……   “小魏。你这是怎么了。”梁忠文听到了门口的响动。诧异而又体恤地问。   袁劲也猜忌地看了过來。魏荣光背对着他们。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搁在门把手上。“我沒事。董事长和袁总请继续。”   他恭之又恭地带上了门。转身步回自己的座位。确定无人看见。才松下了肩膀。陷进座椅里。   他身旁有一扇蔚蓝的窗子。他蹙眉望向自己映在窗中的影像。分明穿戴得人模人样的。却都是从别人手底下捡來的。他眼中带着狂烈的饥饿。那是长年累月被冷眼和欺凌喂养出的饥饿。   梁忠文明知道魏念萍当年育有一子。魏荣光五岁的时候。在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巷里。梁忠文还曾把厚实的手掌轻按在儿子的头顶上。唤了声“小荣真乖”。   可现在他改口了。说自己唯一的儿子就是袁劲。   魏荣光再次找到了无数个痛恨梁忠文的理由。他來报仇是对的。外婆的教导是对的。梁忠文把他当作垃圾一样扔掉。甚至不肯腾出一点心思來记得他。   他在父亲眼里甚至从未活过。父亲一边说着“你是我之幸”。一边却将他这个无关痛痒的儿子抛诸脑后。仿佛那只不过是不合时宜的情欲造出的一件残次品。   魏荣光点燃一支烟。除了不停抽下去之外沒有别的动作表情。当烟盒里全空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过去只想着搞垮梁忠文。却沒想过要将梁忠文的一切据为己有。   可事到如今。他胃口变大了。   既然他才是梁忠文的亲生儿子。那么整个徽野都该是他的。他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这很难。几乎是天方夜谭。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一定能藏好。居然想把公司从袁劲手里夺过來。但他不管这有多么不切实际。只要恨得够深。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这五年他在徽野当牛做马。而袁劲只不过是个二世祖。光想着眼前之利。根本沒有为徽野付出过什么。又凭什么继承公司。把别人的心血放在手中糟践。   魏荣光身上的血在沸点与冰点之间升跌。他忘了这血也是來自于父亲的一部分。   他开始发梦。如果事情最后真的完成了。他就去把若初追回來。那时他已经得到徽野。能让若初过上很富裕的日子。他要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她。把从前沒做到的事都补齐……   还有芊芊。一定会认他作爸爸的。也许他和若初还会有第二个孩子。他绝不可能像那些父亲一样……   只有想到若初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快死的心正在回暖。   被他思念着的吴若初正惶然地检视那张写有代码的货单。“姑姑。这是什么意思。袁劲他……怎么会从姑父那里买东西。”   “夙达和徽野不是在合作吗。估计袁劲是仰慕你姑父在黑道的名声。就让邱灿华给引荐了一下。然后在你姑父这儿买了点什么……”聂琼指了指货单左上角的分类标识。其中有单词“drug”的字样。   “这个词。是毒品的意思。”吴若初惊道。   “不。你姑父的毒品不会单卖。都是一批一批走船的。所以。这应该是一种药品。具体是什么药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聂琼逗趣似地打量吴若初。“这又怕啦。我知道你肯定是替你那个男人发愁。在徽野工作的那个。魏总是吧。愁什么啊。他和袁劲顶多在公司里有点小斗争。徽野董事会看不惯袁劲的人多了去了。袁劲还能挨个下药。要我说。这事儿肯定跟你男人沾不上边。你别吓成这样。”   聂琼哪里知道魏荣光和袁家之间的内情。也无怪乎会这样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疑心初起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着。“袁劲现在跟姑父很熟。”   “段大老板这种人跟谁都不熟。”聂琼玩着纱帘上的一根线头。“但我听说。那个袁劲啊。确实有想赚点黑钱的意思。你姑父面子上实在打发不掉他。就让他入伙做了几单小生意。不过最近风声紧了。你姑父自己也暂时停手了。哪还顾得上他。所以就把他给甩了。”   吴若初轻吸了口气。虽然聂琼如此轻描淡写。但无论如何。袁劲正在攀附黑道却是不争的事实。说不定背后就有梁忠文坐镇。而魏荣光手无寸铁。只余一身孤勇。这个认知令她感到慌乱。   “袁劲想攀高枝还欠点火候。”聂琼把货单收了起來。“你真不用为这种事烦心。这样吧。我做个人情给你。我会叫你姑父尽量别给袁劲狐假虎威的机会。因为袁劲的死对头之一是我侄媳妇的相好。行了吧。”   “真的。”吴若初挤出了一丝笑容。“姑姑。你对我真好。”   当天晚上。吴若初回到家。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打了个电话给阮伊。将白天暗自记住的那串代码报给她。阮慎谦是做药品生意的。吴若初想请他帮忙查一查这代码是什么意思。   “你等我消息。”阮伊一口答应。   吴若初搁下电话。呆呆伏在梳妆台上。她想对自己说。不要管他。你管不了他……   最后她轻捏起衣下的玉坠。微微衔在唇上。像吹着一曲口琴。又像吻着一双唇。   时令推移。转眼寒冬已至。整个城市似坠入冰窖。   风攀过院墙。在荒檐颓瓦之上泠泠作响。魏荣光从冻硬的泥地里拾起一根海棠树的枯枝放在指间把玩。仿佛那是他前世遗留在此的骨骸。   屋子里生着火。与其说是为了取暖。不如说是为了让江惠玉解闷。她蹲在火盆边。傻呵呵地笑着。将手中的一本什么东西撕成一条条的。逐条丢进火堆里。如同在喂养一只小宠物。   魏荣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魏家几年前的旧日历。曾被吴若初当作宝贝一样保存下來的。上面的每个日子都是二人相爱相守过的明证。   这样想着。他差点出声制止江惠玉继续毁坏那本日历。他想把它带走。这房子里的一切一切。他都想原封不动地收纳起來。可惜不能了。   “魏先生。这火不打紧。惠玉只是玩一小会儿。绝对不会像上次一样把房子烧着的。”江兄拢着袖子哈腰道。   “哦。沒事。”魏荣光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被看出來了。匆匆摇头而笑。   “这么说。魏先生同意把房子卖给我们了。”坐在对面的曾鸣克扶了一下眼镜。又伸手替江惠玉扇了扇火盆里升起的烟气。斯文的一张脸映着火光。江兄见了。两眼一翻就打落他的手。自己坐到了他和江惠玉的中间。一丝好脸色都不给他。   “我可以便宜些。但我需要立刻交易。”魏荣光说。“我只有一个请求。院子里的那棵树。我希望它好好的。”   魏荣光这次回到魏家小院。名为看望这户姓江的人家。其实是有事相求。当他穿着黑衣低头行在旧城区的路上时。依然沒有人认出他就是过去的小荣。他想。今天过后。为了保险起见。或许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回來。   他提出要将这个院子卖给曾鸣克。这也是曾鸣克一直以來期望的。   自从与江惠玉重逢。曾鸣克便决心余生都跟她厮守。可魏家小院太过破落。他希望能带惠玉住到更好的环境中去。以前他是经商的。后來退隐了。虽然积蓄已无多。但在城中还有一套质量尚可的房子。能改善惠玉的居住条件。他原本打算退掉魏先生这间本來也沒收房租的小院。让惠玉搬到自己那里去。   可江兄一听曾鸣克的大胆妄言。登时气得鼻孔喷烟。把他当作沙包伺候了一顿。宣称绝不会让惠玉离开自己。去跟他这个贼人单独生活。曾鸣克马上举双手投降。说江兄当然可以一同搬过去。江兄却傲然挺立。表示宁可接受魏先生善心的接济。也不愿去住曾鸣克那个乌七八糟的房子。   偏偏江惠玉也不太想离开魏家小院。她精神本就出了问題。如怕生的小猫一样恋旧。一个全新的住处对她來说无异于险象环生的野外丛林。曾鸣克不忍加重她的病情。只好先打消了搬家的念头。考虑卖掉自己的房子。购下魏家小院。在这里与惠玉白头。   令曾鸣克受挫的是。魏先生却不肯将其转售。具体原因沒说。但谁都能体会到这间小院在他心目中无可比拟的价值。   于是。曾鸣克只能坚持承担了被免掉的房租。以维持租户的尊严。并期待魏先生有一天能够同意转让院子。   今天总算如愿以偿。   魏荣光之所以忍痛割爱。实为情势所迫。。昨晚发生的一件事给了他警示。让他意识到袁劲或许很快就会开始怀疑他、调查他。一旦查到了他名下的房产。将狐疑的目光放到旧城区。就等于是提前宣判了他的死刑。   魏荣光将小院过户到曾鸣克那里。至少能先堵住袁劲的一道视线。以后再从长计议。   昨晚徽野高层应邀出席一场大饭局。饭桌上都是各路公司的同仁。很多生面孔。却在席间如同拜把兄弟一般亲热。说着假大空的漂亮话。杯子都快碰破了。魏荣光已学会如何在这种场合中如鱼得水。却不料刚一入席。就发现卢凯混迹于一拨酒友之间。推杯换盏。恭维吹嘘。   魏荣光绷紧了神经。心知这次怕是躲不开了。他不可能再寄希望于卢凯不要注意到他。因为他如今在徽野几乎已是梁忠文的代言人了。   魏荣光若无其事地应酬。一只耳朵却竖着去听卢凯那边的动静。记得在大学的时候。卢凯忙于猎艳。同学们都说他荒废了光阴。可沒想到最终他正是借助女人的裙带进阶。娶了个有利可图的妻子。事业水涨船高。最近似乎喜得贵子。身旁的同僚正在恭贺。魏荣光忆起当年岳皑那张清瘦面颊。心中怅然。   他打算等宴席过半便借故先走。尽量不和卢凯接触。为此他还特意跟一旁的袁劲打好了招呼。极其低姿态地拜托袁总撑着场子。待会儿自己可能要失陪。   谁知宴席刚步入正轨。卢凯便端杯而至。四周人声嘈杂如雷。魏荣光耳中却短暂地空白了一下。   “我必须敬徽野的魏总一杯。”卢凯的一双桃花眼带着微醺。“上次敝公司无幸。与徽野失之交臂。真是一件憾事。”   魏荣光起身。僵直着背。脸上是标准的社交笑容。“卢经理年轻有为。又是贵企的乘龙快婿。不能与卢经理一起工作。我也很惋惜。”   “说起來。我和魏总也算是久别重逢。”卢凯给点阳光就灿烂。立马开始拉关系了。几个月前徽野刚迁到本市的时候。他原本沒打算去跟这个半生不熟的老同学套近乎。但现在此人已成为徽野的重量级人物。卢凯自然要表示一番。   “怎么。你们认识。”袁劲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过來。   卢凯点了点头。“我和魏总是老同……”   “我们以前的女朋友……很要好。”魏荣光稳握酒杯。快斧削木一般打断了卢凯。“我和卢经理就是这样认识的。”   如果让卢凯接着说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不言自明。魏荣光和卢凯來自同一所大学。一旦被徽野人知悉。魏荣光入职时的假简历被戳穿事小。梁忠文甚至还会按图索骥查到他其余的真实信息。   “哦。女朋友。”袁劲抬了抬额间的皮肉。魏荣光在他看來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打断别人说话的人。   “是。也对。”卢凯虽意识到了不对劲。但还是接着叙旧。“我们以前的女朋友是同寝室的……”   “沒错。后來我不巧跟女朋友分手了。就和卢经理沒联系了。今天确实是久别重逢。”魏荣光露出“他乡遇故知”的表情。“卢经理。你家那位。现在怎么样了。哦。我忘了。你已经结婚……那好。过去的事我们也就不提了。不过我真替那姑娘觉得遗憾。希望她找到了好人家。别耽误了自己……來。我们喝一杯。”   魏荣光一双极黑的眼睛冷静地逼视着卢凯。卢凯如同被点了穴道。就点在最弱处。他如今跟魏荣光打交道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怕提到岳皑。。他背着原配偷养的情人。   他只得哑口无言赔着笑。不敢再攀谈下去。袁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觉察其中必有内情。   魏荣光在遮掩什么。说不定今天一副脱身心切的样子。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私事要去办。而是这酒桌上有他不想碰面的人。难道这个人就是卢经理。   卢经理手里是否握着他不愿示人的隐秘。   袁劲正转着眼珠。魏荣光便前倾杯子与卢凯碰了一下。笑道。“卢经理。这杯我干了。你随意。”   宴过三巡。卢凯去了一趟洗手间。在水池边润湿了一下因酒精而晕沉的脑袋。抬起头时。猛然在镜子里看见黑影一般的魏荣光。   “你说个数字。我尽量满足。”魏荣光从烟盒里推出一支烟。放到卢凯手边。   第一百一十六章 身份谜团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卢凯沒接。心高气傲而又疑虑重重地退开一步。仿佛对方依然是那个贫贱而阴寒的杀人犯之子。“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就是怕别人知道你妈妈是杀人犯吗。当初在大学里装得多清高。这会儿才觉得耻辱了。”   “这些你不必关心。你只需要开个价。”魏荣光自顾衔起一根烟。却不点燃。   卢凯寻思了一下事态。魏荣光愿意出钱堵他的口。证明他口中的内容或许攸关重大。   而魏荣光试图瞒天过海的对象是谁。多半就是徽野的梁董和袁总。   “你能给我的钱。梁董和袁总会给不起。你拿什么跟我谈判。”   “卢经理。问问你自己。你又有什么可以拿來跟我谈判。”魏荣光凑近了些。叼着烟纳闷地问。“我很好奇。如果你的妻子发现你金屋藏娇。那会怎么样。”   卢凯骇然语塞。“你……你怎么会……”   “岳皑跟了你有十年了。你甩不掉她。也离不开她了。她对你的意义你否认得了吗。这个意义可不是你妻子能消化的。我保证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你可以安心当你的卢经理。当个好女婿、好丈夫、好爸爸、好情人。再收下我的钱。你觉得这笔买卖怎么样。”   “你威胁我。”卢凯酒醒了不少。面色由涨红转为铁青。   “威胁。谈不上。”魏荣光背靠着洗手池。背上全是汗。语气却悠哉。“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井水不犯河水。”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卢凯不得不慎重了。   五年前。卢凯娶了公司老板的千金。妻子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卢凯当初跟她结婚已是攀龙附凤。升职和捞金都是得益于岳父的帮衬。如今妻子刚产下一子。还在坐月子。身体很虚。若是在这个关口得知他肉体与精神双双不忠。他在家里哪还有半点宁日。   说不定还会闹到婚姻破裂。人生规划全部打了水漂。   但若要他现在立刻去跟岳皑一刀两断。他也做不到。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和岳皑还在一起。”卢凯气急败坏。侥幸希望魏荣光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挑起一个妻子的妒意不需要任何证据。”魏荣光拿出打火机在手上转了一下。索性更进一步。“对了。忘了告诉你。若初还跟我在一起。就算我摸不透你和岳皑的关系。若初至少一清二楚。如果你非要把我当成敌人。我也不知道若初会帮我。还是帮你和岳皑。你觉得哪种可能性大些。不过我真的不希望局面发展成那样。虽然在大学里我和你也沒说过几句话。但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不是吗。”   “难道我不能把你和吴若初的事也告诉聂家。”卢凯在他连环的围堵之下病急乱投医。   “那样做对你有弊无利。我不是來跟你争强斗狠的。搞搞清楚吧。配合我又沒坏处。”魏荣光点着了自己的烟。“别太紧张。数字想好了吗。三天之内打到你账上。”   魏荣光在最后关头搬出吴若初这块砝码。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虽然他一直都在试图避免把她搅进來。但说到底。他最相信的还是她。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变故。自己身后都会有她保卫。   卢凯不是傻子。小辫子被魏荣光捏在了手里。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只要老老实实闭上嘴。还能得到一笔小钱。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袁氏父子。卢凯从未得以结识过。也摸不清脾气。袁劲这人一看就是个奸商。卢凯在他那儿捞到什么好处。还不如收了魏荣光的封口费。各取所需。天下太平。   要知道。魏荣光背后可还供着一个聂太太。袁家在聂家面前只配提鞋。卢凯当然晓得该归顺哪一边。况且。聂太太兜里不知揣着多少他和岳皑的床笫秘事。当真让魏荣光捅出來了。什么都完蛋了。   只一天之隔。袁劲就把卢凯约了出來。用了上司的体察之心做幌子。委婉地打探魏荣光的私人信息。   卢凯的嘴还是比较严的。“袁总。我和魏总本來也不熟。我们的前女友比较熟而已。他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袁劲听这口气。心知魏荣光已经先行一步将卢凯收买。于是自己也亮了一个数字。“够吗。不够好说。”   “这……真不是钱的事儿。我和魏总好多年都沒见了。也沒什么共同的朋友。前女友和我更是完全沒联系了。袁总再怎么问我。我也是不知道……”卢凯作揖。“请袁总不要再为难我。这事我要是真能帮上忙。分文不取我也帮。”   袁劲抚掌一笑。换了策略。“沒事。卢经理不必勉强。对了。你上次说。你们的前女友是同寝室的。是大学寝室吗。还是什么别的寝室。”   卢凯不知怎么随机应变。只能默认。   “哦。还请卢经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今天找过你。这是一点小意思。恭贺卢经理喜获麟儿。”袁劲用一只红包结束了谈话。转头就派人去查查卢凯的前女友是谁。想通过她找出那个室友。   令人傻眼的是。卢凯这些年的艳遇实在不少。谈过的女朋友多如牛毛。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行业和阶层。袁劲如大海捞针无从下手。气得无话可说。   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了的。魏荣光那厮肯定在隐瞒一些东西。他身上到处都是神出鬼沒的疑团。而疑团的症结应该就在于他和卢凯的交集。从他面对卢凯时的警惕性看來。事情绝非一个前女友那么简单。   袁劲被勾起了极大的钻探欲和好胜心。如同打游戏机一般激奋。“大学寝室”这一关键词令他想了又想。索性托了熟人去魏荣光的大学探探情况。说不定能挖出点什么。   魏荣光毕业于首都的一所知名院校。从那里出來的人材正是徽野刚成立时最紧俏的资源。   随后。袁劲又按照报纸上的广告请了一名私家侦探去跟踪魏荣光每天的动向。意欲查他个老底都不留。与此同时。卢凯收到了魏荣光许诺的那笔钱。來自一个名为“曾鸣克”的户头。金额是十二万。   魏家小院卖出二十四万元。魏荣光直接让曾鸣克把其中一半打到卢凯的账号。剩下的一半等过段时日再分批汇入自己账中。这样一來。他就抹去了自己和卢凯金钱联络的痕迹。   他知道袁劲会设法查看他的银行账户。大的进账只会显得突兀而可疑。所以曾鸣克的尾款。暂时不必结。   两周后。袁劲和受聘的私家侦探在海边的餐厅里吃饭谈事。那是一座水晶宫般的高档餐厅。东西两面都是供人观光的玻璃墙。透过净澈的蓝色玻璃可以饱览外面浩瀚的海景。波浪如同女人的胸-臀曲线一般。让人充满食欲。   从大厅的宴会长桌正好可以观赏到海上聂家商船的雄影。气象万千。有如鲲鹏展翅。如果请邱灿华在这儿用餐。马屁绝对拍得很有准头。袁劲今天來到这么奢华的地方。当然不是为了让这个小侦探大饱口福。他是过來勘察地貌的。明天徽野宴请夙达。就打算选址在此。袁劲在厅中走了一番。感到十分称意。   他领着侦探随便找了个包间坐下。点了几道相对便宜的菜。然而。侦探接下來禀奏的状况却让他感到刚才点的那些菜都白瞎了。还不如拿去喂猪。   “我觉得魏总已经发现我了。”侦探面有难色。语气有如败寇。“不。准确地说。魏总一开始就发现我了。我跟踪了他两个星期。他每天都正常得像故意演出來一样。白天去徽野上班。晚上回家睡觉。什么苗头都抓不到。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像他这么单调吧。亏他还是金领。简直比清-教-徒还规矩……虽然他沒表示过什么。但我觉得。他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在暗示我。他已经知道我就在某个地方监视他……”   “你是干什么吃的。”袁劲一捶桌子。桌上餐碟哐呛一震。“我花钱雇你。不是让你來打草惊蛇的。你到底是不是侦探。天底下的侦探都是你这样的饭桶吗。”   “袁总。我实在沒有料到魏总的反侦察能力这么强。我猜。他可能早就知道你会查他。你是不是走漏了什么风声。”侦探缩着肩。   “你的意思是。这他妈都是我的不是。”袁劲焦躁地踢了踢桌脚。“魏荣光果然是小人。我还沒动他呢。他倒先留了心眼……你真的沒查出什么疑点。他的银行账户。通话记录。名下的财产。私底下的朋友。这么多条路呢。我不信你一条都走不通。”   “他的银行账户沒有任何异常。除了薪水、股份收入、税金支出和一些零散开销。完全沒有其他的变动。他名下的资产也都是一些很普通的股票基金。沒有不动产。也沒有大的投资。根本找不到可以延伸的方向。至于通话记录。比他平时的作息还要沒趣。全是公事电话……私底下的朋友。我一个也沒见到。”侦探懊丧而又叹服地说。   “你在他住处楼下蹲了很多天是吧。就沒看见什么特殊的人进过那栋公寓楼。比如说……女人。”袁劲想起聂太太和魏荣光的地下情。不由得提示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是懦夫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这时包间里闯进了一个服务员大妈。垮着脸端了一盘咸香四溢的海鲜过來。两眼沒精打采。看上去像是在赌桌上熬了通宵的人。侦探执起筷子夹了一缕海蜇。“那栋公寓楼的住户不少。怎么可能沒有女人。”   袁劲清咳一声。从包里取出了一张聂太太的照片扔到桌面上。这是他在聂家谈生意时让人偷拍下的。照片上的聂太太牵着女儿。在廊檐下等着丈夫的车。侧影娴秀美丽。袁劲说。“你给我看清楚了。这个女人。你在魏荣光的公寓楼下见过沒有。”   桌旁的服务生大妈也看见了照片。眼珠忽地瞪大。就像赌桌上的色盅一开。就发现自己成为了最大赢家。袁劲和侦探并沒有留意到服务生大妈几乎猝死的兴奋。侦探拎着照片像便秘一般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沒见过。”   “沒见过就继续蹲着。蹲到看见为止。”袁劲重重靠向椅背。除此之外他也沒什么别的法子。“听着。只要把魏荣光和这女人的事摸出來。什么都好办了。”   “是。是。我接着观察。”侦探擦了擦嘴角油黄的海蜇汁。   服务生大妈一直呆站在旁边。直到袁劲嫌她碍事。将她喝出了包间。   次日是徽野宴请夙达的大日子。这场宴席是梁忠文提出來的。袁劲给各处都递了帖子。从邱灿华到两位聂少爷。再到夙达所有的管理人员。以及徽野的整个董事会。众人齐聚一堂。   梁忠文近來健康滑坡。退休的意向逐渐占了上风。他想在退休之前。请夙达吃顿正式的友谊餐。酬谢聂家在生意上的扶携。庆祝两家公司合作以來崭新的精神面貌和进展成果。   宴席的当天下午。吴若初颓坐在事务所发呆。手里握着自己发烫的手机。她刚才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得知了那串药品的代码所指何物。   手机又是陡地震动起來。吴若初一激灵。赶紧接起。电话那头是聂鼎征询的声音。   “若初。你在上班么。今天晚上徽野请夙达吃饭。你想去吗。如果你想。我就陪你去。听说魏荣光也会到场。”聂鼎一向对这种晚宴能避则避。但他愿意成全他的妻子。   “我……我想去。很想去。我有事要见他一次。聂鼎。可以吗。”   “当然沒问題。我这就去应下來。你还有多久下班。”   “若初姐。有委托人來了。”秘书小曹就在这时进來。   跟在她身后的是极喑哑沉郁的一阵脚步声。顿挫有致。闷如枪弹。   随之出现的委托人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高个男子。穿一件深绿色西装。好端端的西服却被他穿得像一件硬汉似的军装。他站姿笔陡。似乎是当过兵的。一身戎武之气。走到吴若初的办公桌前。微微俯身道。“你好。我是预约过的。我姓徐。”   吴若初点了下头。跟聂鼎交代了几句就挂下电话。勉力定了定神。翻看了一下登记预约的本子。“徐恩砚先生是吧。请坐。”   徐恩砚抬手接过小曹递來的一杯热茶。向前两步拉开委托人的椅子坐下。他的步伐如踩着军靴。孔武有力。却并非刻意。应该是某种正规而严格的训练所留下的气质。   坐在椅上的他沒什么表情。面容有一种天生的冷淡。双手取暖似地围在热茶的杯沿。这姿态跟他军人般的外表不太相符。仿佛一只受了寒的野兽无处栖身。   “徐先生。是这样。我们事务所再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下班了。我今天有个很重要的宴会。恐怕不能加班。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尽快开始。请你谅解。”吴若初强制命令自己投入到工作里。   “聂太太。你们事务所被传得神乎其神。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这个运气见识一下……”徐恩砚喝了一口茶水。似乎是被热茶所暖。他的眼睛燃起了渺渺的火。“你们真的可以找到她。让我见到她吗。”   “一般情况下。我们事务所的效率还是很不错的。”小曹在旁边推销道。   “可我……我做了太多错事。”徐恩砚捏紧杯耳。“我是个懦夫……我只求上天罚我回到她身边。后半辈子都被她折磨……”   吴若初听了这话。转过目光來。将徐恩砚淡淡地打量了一遍。   他像是军伍出身。很有点骁勇的味道。却说自己是个懦夫。这反差令吴若初喟叹。   其实吴若初不得不承认。若自己再年轻个十岁。应该会为这种类型的男人倾倒不已。徐恩砚身上带着一股霸道而淡漠的力量。相貌也是吴若初年少时偏爱的那种高眉深目。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有一双极薄的唇。窄窄的两片。如刀刃一般。可想而知是一吻便伤。   吴若初记起一句不知从哪里听來的理论。薄唇的男人通常薄情。他口中的那个人。想必也曾在他这里受过很大的轻忽和痛楚。今日他重新回來找她。但愿还來得及。   “不过。如果对方不愿见你。我们就有心无力了。”吴若初将手放在键盘上。“可以开始了吗。请告诉我她的名字。”   “聂太太是本地人吗。不知道你听沒听说过。十二年前的一件旧闻……有个军官的女儿潜入她父亲设在山中的军事基地。删除了里面的一份资料。从而毁掉了她父亲。也毁了她自己……”徐恩砚眼里竟有了细小的水光。“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女人。也是我要找的人。她叫廖子君。”   吴若初脑中响过一声惊雷。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七夕之夜。   魏荣光开着摩托车带她驶上城北的小山。送给她整个城市的壮丽灯河。还有她胸前这块看尽沉浮的玉坠。周围是灵魂碎片一般的萤火虫轻荡缓漾。空气里是驱蚊花露水的清沁香味。   她和魏荣光谈起山中发生过的那出惨剧。心有戚戚然。那军官的女儿据说是为了一个男人才只身涉险闯入军事基地。年轻的吴若初对深爱着的魏荣光说。“如果你让我这么做。我也会的。”   而魏荣光扳过她的脸。“我不可能让你为我做这种事。”   当时他说得那么真心真意。她是相信过的……   可是就在几天前。当她听岳皑说起。魏荣光是如何在卢凯面前将她搬出來作武器。她才尝到今昔的讽刺。原來他也会这样利用她。利用得面不改色。毫无挂虑。   她看向徐恩砚的眼神渐渐蒙上了薄霜。“我当然听说过这件事。那时我还很小。满脑子爱情幻想。你说的女人好像是为了她的男人才不要命地闯进基地里。曾经我很理解她。觉得能为心爱的人牺牲自我是件很壮烈的事。但现在。我只觉得那个男人卑鄙……哦。不好意思。徐先生。那个男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聂太太骂得好……”徐恩砚扯了扯嘴角。“我一点也不冤。”   吴若初转了转椅子。“有传闻说。她从军事基地出來后。就跟你一起逃走了。难道不是吗。”   “我沒能带她走。如果我能。哪里还会放开她。更不会坐在这里。”   徐恩砚又喝了一口热水。吴若初觉得这样的男人应该如冰一般让女人感觉不到丝毫暖热。殊不知他自身或许也在忍受着那种冻意。   “那就请说吧。”吴若初打开录音笔。搁在他面前。   “子君她……是廖司令的女儿。廖司令。对。就是当年在军中跟我父亲徐司令分权而立的人。子君今年有三十六岁了。和我一样大。我们算是青梅竹马。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七年前。就在那座山上。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邂逅廖子君是个盛夏。徐恩砚十一岁。快上初中了。   徐恩砚的父亲是军中的一名杰出将领。位高权重。今年刚在城北的山中置办了一栋避暑别墅。母亲带着徐恩砚和他弟弟妹妹过來度假。父亲公事缠身。无法拨冗住下。只把家人送到目的地。自己歇了半日便急行下山。   徐恩砚对山野的风光提不起多大兴致。他是个热爱都市生活的少爷。沒人教过他该怎么欣赏大自然。野外蚊虫又多。泥草遍布。徐恩砚在卫生方面是很讲究的。甚至有些娇气。因此只是呆在别墅里跟弟弟妹妹一起玩。或者在院子里找个地方边晒太阳边看书。不怎么去山里游逛。   父亲给他买了许多军事书籍。意在把他培养成接班人。此时父亲不在。他正好可以偷喘口气。看点闲书。破一破戒。他从行李箱的夹层翻出一本神话故事书《阿尔戈英雄》。闲步去屋外找了块阳光汹涌的地界。背靠着别墅外墙坐下來。求知若渴地读着书。   《阿尔戈英雄》讲述了伊阿宋率领众英雄乘坐阿尔戈号勇夺金羊毛的故事。航程中奇诡之险。读得徐恩砚十分入迷。刚翻过英雄们乘风破浪來到金羊毛之国的那一页。徐恩砚忽然耳朵一颤。听见自己背后的屋子里似乎传來了蹊跷的呻-吟声。   他背靠的外墙对应着母亲的卧房。墙上有一扇帘幕紧闭的窗子。声音正是从窗中传出。   徐恩砚蹑手蹑脚凑到窗边细听。那呻-吟來自于他母亲。碎而销-魂。如同故作羞矜的荡-妇。其中夹杂着男人的低-喘。床垫弹簧的金属声。还有肉-体相搏的撞击声……   透过半透明的帘幕。徐恩砚认出了那个男人是家仆冯九。甚至还能分辨出冯九凌驾于他母亲之上的每个下-流举动。十一岁的少年已经可以猜到他们在做着怎样的事。这不是徐恩砚第一次发觉母亲和冯九之间好像有点什么。却是头一回目睹如此污-秽的场面。当即脸颊烧红。心上如同被剧毒的蝎子爬过一般。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兰花会开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徐恩砚当然不可能冲进屋去阻止这场丑剧。只是一秒钟也无法在此地多呆。抓起书就闷头跑开。冲出院门。沿着山中的石子路一阵狂奔。   阳光在叶缝间诡诈变幻。鸟儿的啾啁如同合起伙來耻笑着他。徐恩砚奔逃了许久。感到自己快迷路的时候。忽然望见了廖家设在山中的军事基地。   前几天刚上山时。父亲就带徐恩砚來过这里。他们远远站在百米开外。眺望基地周围严密的守卫。父亲大力抡着徐恩砚的肩膀说。“这里存着关乎我们徐家生死存亡的资料。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把它拿到。恩砚。我对你是寄予厚望的。”   小小年纪的徐恩砚觉得双肩很沉很沉。有些难以负荷。   一阵微风拂过。吹散了徐恩砚的回想。他认识从军事基地去自家别墅的路。既然免去了迷路之忧。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母亲和冯九正在如何风流快活。徐恩砚已不愿多想。只随步兜转至旁边一方小树林。脱了外套铺在草地上。自己垫着外套坐下。把书本摊开在膝头。想借书中的奇遇驱散心头的郁闷。把刚才听见窥见的可耻内容都忘记。   但接下來的故事却不再是英雄们的历险。而是加入了一个令徐恩砚厌恶的女主角:美狄亚。   书里写道。美狄亚不期然被爱神之箭射中。疯狂地爱上了勇毅善战的伊阿宋。爱到极致便成魔。她不惜从父亲的手中盗來金羊毛。只为成就伊阿宋的宏图大业。她去国离乡。跟着他一起逃亡。为了抵抗追兵。竟然杀死了自己的骨肉兄弟。犯下世人唾骂的罪孽。可最终伊阿宋还是抛弃了她。移情别恋。她的爱太重了。而他在爱中又太过懦弱卑劣。   徐恩砚读到这里。血液如煮沸一般气愤。美狄亚的歹毒让他感到鄙视。就连他心目中的英雄伊阿宋竟也是这样薄幸寡义。   徐恩砚不明白。难道这就是爱情吗。美狄亚昏了头了。为伊阿宋叛国弑弟。做尽一切错事。但伊阿宋却对她沒有一丝感念。娶了别国的公主。山盟海誓说作废就作废。原來爱情就是这种垃圾。像母亲和冯九在床上那些恶心的姿势一样。都是垃圾。   十一岁的徐恩砚对爱情的定义就是如此。他又怎会料到。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就遇见了自己一生中的最爱。   树叶如风铃轻响。徐恩砚听到有人靠近的小碎步。他毕竟人生地不熟。连忙警觉地合上书站起來张望。密密耸立的乔木间。有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正手舞足蹈而來。一边笑一边哼歌。整个人显得质朴明亮。   她穿着粗布裙子。舞步毫无章法可言。高一脚低一脚。时而搂着树干连转好几圈。像一只欢实的小麻雀飞上飞下。   徐恩砚终归少年心性。无法不被这画面吸引。他出生于门厅森严的军官之家。从小结识的女孩子都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嗲声细气。眼前的女孩有一种不事雕琢的蓬勃天然。对他來说是见所未见的。   女孩越跳越近。一看见他这个生人。便停了下來。徐恩砚微感窘意。他是堂堂大少爷。怎能对她这个乡巴佬的自娱自乐多看一眼。简直丢脸。可还沒等到他移开目光。作出挽回颜面的措施。一件更令他丢脸的事就发生了。   树上停栖的几只鸟儿或许是被女孩一惊一乍的舞步所扰。“喳”地一声腾起。扑棱着翅膀飞过。一坨白色的鸟粪在徐恩砚面前自由落体。直打在他名牌皮鞋的鞋尖上。   徐恩砚素爱干净。这下真的变了脸色。如果这坨鸟粪的落点再偏离几厘米。恐怕就直接掉到他头上了……   他愣了好一阵。少爷脾气猛地冲了上來。把怨愤的矛头指向了那女孩。“喂。你。哪里來的野丫头。乱跳什么。吓坏了那些鸟。把我的鞋都弄脏了。”   女孩捏着粗布裙子。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成了被人问责的罪犯。她绷着嘴研究了一下事态。扑哧笑出來。“不就是一点鸟粪吗。看把你急的。”   她说话的时候带有一点乡野口音。徐恩砚听着非常别扭。也有些蔑视。   “一点鸟粪。掉在你身上你还会这么说吗。”他沒带纸。手里除了这本书什么都沒有。要他把书上的纸撕下來擦鸟粪。他是万万不肯的。但如果脚上顶着这坨黏物回家去。他更是宁愿在山里刨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   “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砸过的鸟粪多了去了。擦擦不就好了嘛。”女孩很不理解他的洁癖。   “那你有本事就给我擦啊。”徐恩砚火大地说。他打小养尊处优惯了。性子是骄一点。但也不至于无理使唤他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这样生气。   “又不是什么难事。”女孩仰起脸打量了一阵头上的树叶。然后一跃而起。连跃三下。探囊取物般地捕获三片叶子。走到早已不耐烦的徐恩砚身边。   徐恩砚僵着身子站在那里。承载着鸟粪的那只脚动也不敢动。“你倒是快点啊。磨蹭那么久想干嘛……你要用叶子给我擦。你以为叶子多干净。说不定上面还有虫卵……喂。”   女孩笑而不语。蹲下身去对付他脚上的鸟粪。   三片树叶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她先拿起一片干巴巴的大叶子。把白糊糊的鸟粪慢慢包在里面。确保不粘连。又拿起第二片叶子。湿漉漉的像块湿纸巾。把他鞋上可能留下的残迹一抹即除。第三片叶子是半干半湿的。作为最后的把关。将他的鞋尖擦得光光亮亮。哪还有半分掉过白炸弹的倒霉痕迹。   徐恩砚徒劳地站着。看着女孩蹲成小小的一点。仿若低到尘埃里。替他收拾着那双昂贵却一无所值的鞋子。他认识过很多女孩。却从來沒有过这样的时刻。第一次见面。她竟是这样佝偻在他身前。为他擦拭污垢。   女孩扔了叶子直起身來时。徐恩砚收好了脸上的动容。咳了一声。“既然擦好了。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你走吧。”   这话说得。就好像整座山都是他的地盘。他可以随便对她呼來喝去一样。   “我是要走了。”她说。   徐恩砚莫名不舍。有点想叫她留下。不过他闭紧了嘴。又听她继续说下去。“今天我就要下山了。去城里住。以后可能很少再回來。我妈妈的骨灰就洒在这片林子里。我想在这儿多陪她一会儿。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徐恩砚心里一动。她居然是个沒妈的小姑娘。“你妈妈已经不在了。可我看你刚才唱唱跳跳的。挺开心嘛。”   “我妈妈喜欢看我跳舞。不过她说我唱歌很一般。”女孩吐舌一笑。   徐恩砚回过神。心想这又关我什么事。他坐回自己的外套上。把书放在膝头。发号施令道。“你在这儿呆着可以。不过别吵我。本少爷心情不好。生人勿近。”   “你心情不好。为什么呀。”女孩像颗玻璃珠一样弹到他身旁。“看闷书有什么意思。心情该更不好了。不如我陪你玩吧。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以前我哭鼻子的时候。我妈妈总是会唱这首歌给我听。听完我就把烦心事都忘光了。你听着啊。我唱了……”   女孩语速极快。连环发射。徐恩砚完全插不上话。他本想说。我心情好不好你管不着。看闷书也比跟你玩有意思。谁要你给我唱歌了。你别唱。别唱。你刚刚不是还说你唱歌很一般吗。可是已经无法阻止女孩极富表现欲地开口唱起來……   “我从山中來。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徐恩砚有理由认为。在她开口唱的那一瞬间。自己就应该狠狠打断她。但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哑了似的。一直听完了她的最后一个音。   她妈妈说得很对。她唱歌确实不怎么样。林子里起了点小风。将她的歌声吹得细软走调。松松散散。沒什么框架。却有一种憨憨的动人。徐恩砚露出了半抹微笑。心里的浊气消散了一些。并不是因为这首歌好听。只是因为她真的很好笑。   “你唱歌果然很糟糕。”   “你别管我唱得怎么样。这首歌在讲什么你听懂了么。”女孩扯了根狗尾巴草衔在嘴上。“妈妈告诉我。人的一生。就是等待兰花开的过程。最初。它半朵花也沒有。你守了一天又一天。觉得灰心失望。以为再也等不到了。不过。只要再撑一会儿。一定会苦尽甘來的。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花儿就会开遍整个庭院。世界上再也沒有谁比你更幸福啦……每次听到这首歌。我就想。现在遇到的烦恼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的兰花总会开的。”   “什么歪理。”徐恩砚让自己像个痞子一样笑。心里却不知不觉好过许多。   第一百二十章 世交仇敌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特别喜欢这首《兰花草》。”女孩眸光清澄。“我好久沒给人唱过歌了。妈妈死后。我都是唱给自己听……对了。你是谁呀。我在这山上从沒见过你。你肯定是游客吧。我跟你说啊。你可以等天黑了之后再出來。山里会有很多萤火虫。特别好看。我喜欢把萤火虫收集在瓶子里。我们家交不起电费的时候。就是用萤火虫照明……”   徐恩砚见她又开始滔滔不绝。不免头大。赶紧把膝上的书翻开。显示出自己很嫌她吵的样子。她却指着他的书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萤火虫是最好的读书灯了……”   露萤清夜照书卷。倒也诗意。但徐恩砚还是跟她抬杠。“我家有钱得很。用不着这种读书灯……”   话还沒说完。她就离奇地扑了过來。凑到他膝盖旁。望着他书中的美狄亚插图。惊叹道。“这个公主好美啊。”   她满是尘土草屑的布裙就这样蹭在他洁净的T恤和长裤上。她嘴里的狗尾巴草随着她的话语柔柔搔在他拿书的手背上。徐恩砚忘记了她身上令他反感的尘垢。只记得自己手上难受的痒意。   插图中的美狄亚笑得痴狂。徐恩砚“啪”地合上书。撤开身子。“有什么美的。她是个坏女人。”   “坏女人。为什么……”女孩脸上出现了迷惑。“你肯定在胡说。”   “我胡说。哼。你上过学吗。读过几本书。”徐恩砚怎能容许她抨击自己的权威。还要争辩下去。却听见身后传來奔跑声。   “子君。我找你好半天了。时间不早了。爸爸的车在那边等。我们该走了。”   徐恩砚回头一看。猛然起身。女孩也站了起來。掸了掸裙子上的土。“哥哥。我这就來。”   徐恩砚错愕地看着出现在此地的廖寅汉。   廖寅汉是廖家大少爷。比徐恩砚大两岁。已经长成了半个男人。这个做“哥哥”的冲子君伸出一只手。眼睛却审视着徐恩砚。显然也在为突然碰见他而感到十分意外。   “她是你妹妹。”徐恩砚不可置信。   “嗯……新來的妹妹。”廖寅汉含糊其辞。   子君跟着哥哥走了。几步一回头地望向徐恩砚。可他却盯着自己的书。再不肯理她了。   快天黑的时候。确定母亲和冯九已经全面结束。徐恩砚便回了别墅里。弟弟徐义龙正在客厅里玩电子游戏。徐恩砚悄然走到他后面。猛地倾身乱摇了一下他的手柄。害得跑道上的赛车咚地撞到了障碍物。   徐恩砚哈哈大笑。徐义龙惊慌万状。忙于补救游戏。也顾不上跟他算账。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等着。”   徐恩砚才懒得等。走进房间去看妹妹。却正好撞上端着糕点而出的冯九。徐恩砚脸色一冷。冯九欠了个身。“大少爷回來啦。小姐刚才尝出糕点里少放了一味药材。我这就让厨房重做去。你还别说。小姐的味觉是真灵。”   徐恩砚沒等冯九说完就进了房间。再多看这个男人半秒都是反胃。妹妹徐恩锦坐在书桌旁。埋着脑袋写盲文。导盲犬小西伏在桌下打瞌睡。   恩锦的眼睛从出生起就几乎全盲。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光影。冯九刚拿走的药糕是给她明目的。不过效用甚弱。顶多是心理安慰。   “又在给唐樱写信啊。”徐恩砚摸摸妹妹的头发。   唐樱是父亲至交唐铁山的女儿。父亲和唐铁山是战争年代一同闯过來的好兄弟。后來父亲当了官。唐铁山却无心官场。卸甲归田。去了边境某个风景如画的小镇。过起了凡夫俗子的日子。但两家的情谊还是延续至今。恩锦和唐樱一直都是笔友。   恩锦把刻满盲文的纸张放进一只信封里。十指灵捷。一点也不像失明的人。写完信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了心爱的妆奁。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每天她都会用绒布轻轻擦拭一遍。不许别人帮忙。   恩锦的妈妈是个女伶。双眼虽也是瞎的。却唱得婉转戏文。妆奁里有胭脂眉笔。簪花红缨。还有一顶做工繁复、如建筑回廊般枝杈交错的凤冠。是恩锦的妈妈亲手所制。材质虽不贵重。模样却极为靓巧。珠光莹莹。末梢如蝶翅微颤。深凹的内部如神秘隧道。整体瑰丽而又诡谲。   恩锦珍爱这妆奁中的每一样东西。更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母亲。   徐恩砚想起了同样丧母的廖子君。回到自己房间里。他关上灯。竟发现几只明灿灿的萤火虫在敲击着他关闭的窗。他沒有动手开窗放它们进來。只是静静看着。直到那微光消隐。   廖子君离开了山间。跟着廖家人进了城。暑假结束后。徐恩砚也回到了城中。可他的生活却与往日再也不同。身后多了她这个甩不脱的小跟班。 “徐恩砚。徐恩砚。”   每当她脆生生的声音再度响起。徐恩砚都觉得无限抓狂。身旁的徐义龙贼眉鼠眼地笑。撇下哥哥自顾往前走。书包带子放得老长。颠颠地挂在屁股后面。“哥。你那条尾巴又跟來了。廖家的小姐怎么就缠上你了。我看可不太妙啊。”   “你给我闭嘴。”徐恩砚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廖子君冲到面前。   她已经不再是初见时那个粗衣素面的小姑娘了。來到城里后。廖家人把她从头到脚重塑了一番。在外形上。她已与寻常的官家小姐无异。拉直过的长发。典雅的连衣裙。精良实用的书包。还有脚上一双轻软的舞蹈鞋。   只可惜她说话的口音依然带着土味。学习成绩也不太好。在此之前。她已在山里的小学念完了六年级。只是学得不太扎实。但一点都不妨碍廖司令动动嘴皮子就将她送进了这所高级私立中学。也是徐恩砚考上的学校。   由于徐廖都是军人家庭。绝不会溺爱子女。所以两家的孩子都是步行上学。令人扼腕的是。从徐家去学校的路线有一小段是跟廖家相同的。廖子君每每在这条路上看见了徐恩砚。就扯着嗓子喊他。边喊边跑。   廖寅汉作为哥哥在后面沉着脸跟随。并不希望妹妹跟徐家少爷离得太近。同理。徐恩砚也不想过多搭理廖家的小姐。徐廖两家维持休战的共识就很好。万不能谈什么亲厚。   但廖子君初來乍到。根本不懂这规则。   “徐恩砚。你为什么装不认识我。”廖子君攥着书包带。眼里是赤诚的疑问。她的穿戴早已让人耳目一新。但山野精灵般的烂漫眼神却如故。   “我的记忆力是很有限的。闲杂人等说忘就忘。你不就是山里的野丫头吗。我干嘛要认识你。”徐恩砚抿着薄唇。望了望前方的徐义龙。又瞥了瞥后方的廖寅汉。芒刺在背。   “可我已经是廖家的小姐了啊。”廖子君脸不红心不跳地摆出这个名号。   “什么廖家小姐。你妈妈只是个舞女。”徐恩砚想赶开她。也顾不得说话的分寸。   廖子君涨红了脸。“舞女有什么不好。我妈妈喜欢跳舞。我也喜欢。喜欢有错吗。”   由于廖子君的文化成绩总是略显低迷。廖司令便让她去学了舞蹈。每当她跳起舞來。才会有人对她投去一丝难以掩藏的赞赏眼光。   徐恩砚听过一些流言蜚语。说廖子君的妈妈以前是夜总会的舞姬。刚满十五岁就在风月场上打滚。一度被廖司令包-养。怀上子君后。为了不影响廖司令的仕途。竟不辞而别。回到山上的老家避人耳目。生产时不幸落了病根。过了几年就香消玉殒了。直到最近。廖司令才辗转得知子君的存在。带她去做了亲子鉴定。把她接到了廖家。   廖司令现今在官场已是手握乾坤。私生女并不足以构成他的污点。据说。为了博取父亲的欢心。子君曾在他面前献了一支踉踉跄跄的舞。虽不上台面。他却甚是受用。正式学舞后。子君的世界陡地宽了。眼花缭乱的陌生大都市里。跳舞是她找回自信心的唯一方法。   “子君。别站在路上说话了。我们要迟到了。”廖寅汉适时介入。终结了这两个小孩的纷争。   身为廖家大少爷。廖寅汉在学校里并沒有忌讳承认廖子君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并且还处处关照她。但谁都看得出來他神情间的无奈。。他只是在尽责罢了。并非真的欢迎这个突然冒出的家庭新成员。   徐恩砚独自落在后面。望着廖子君被风掀起的蝴蝶结发饰。耳边回响着父亲的嘱咐。“对于廖家的一切。你都要多防着些。因为总有一天。我们是要跟廖家大动干戈的。”   徐恩砚的父亲徐司令是一名曾率领千军万马破敌的铁腕军官。从战争时期杀出血路。和平年代韬光养晦。攒下权势。依靠着亦黑亦白的手段攀到今日的高位。运筹帷幄万人之上。在整个南方军政界。他说一。基本上无人敢说二。唯有另一派与他齐头并进的凶猛势力。就是來自于廖子君的父亲廖司令。论阴谋阳谋、显赫声威、过硬手腕。丝毫不输给徐司令。   徐廖二人暗战多年。以世交之名。行仇敌之实。表面上共侍一主。友好竞赛。实际上每时每刻都视对方为眼中钉。急不可待地想要拔去。之所以至今仍划界而治、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们手中都握有一份对方的犯罪铁证。一旦公开便是神仙也救不了的身败名裂。于是。他们只能按兵不动、彼此牵制。总好过同归于尽。   如果未來的某一天。徐司令成功地销毁了廖司令藏匿的徐方罪证。那么。便可大胆放心地将手上的廖方罪证曝光。这场持久战也就分出了胜败。   反之亦然。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讨厌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多年前。廖司令得到上头的许可。在城北的山中建立了一座由廖家全权把控的军事基地。美其名曰研究新型武器。徐司令一派由于未经授权。不得进入该基地。   徐家的罪证被廖司令保存在基地的军机电脑中。已是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基地外高墙电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过去。任何擅闯者都只会死在乱枪之下。   至于廖家的罪证被徐司令储存在哪里。根本沒有人知道。廖司令更是无从下手。他遣人撬过了徐家的各种保险柜。搜过了徐司令在军政部的办公室。买通了徐家的盟友。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统统沒有。   两位司令就这样对峙着。微笑地捏住对方的七寸。谁也不敢先动手。唯恐自己也死相难看。   父亲告诉过徐恩砚。“只要我们手中握着廖家的把柄。就等于是一件护身符。可以保徐家无虞。”   徐恩砚是徐家的长子。将來势必接过父亲的衣钵。所以从小就对这些宦海斗争略知一二。心中有斗志也有挣扎。   父亲以练兵的严谨将他磨砺长大。在体能与心智上对他极尽苛政。四岁就让他读兵法、绑沙袋。他的弟弟徐义龙却可以在游戏机上厮杀过瘾。妹妹徐恩锦更是被父亲双手捧惜。相形之下。徐恩砚不由得倍感压力。   徐义龙是徐家的养子。据父亲的战友唐铁山回忆。襁褓中的徐义龙被遗弃在小镇的田埂间。一哭也不哭。紧闭眼睛神情很倔。像只化身为小蛇的真龙。唐铁山一见如故。赶紧把孩子抱回了家。   唐铁山本打算自己抚养这孩子。却又想起徐司令的夫人在生育徐恩砚之时不得已摘除了**。再无所出。便拨了个长途电话。问问老战友。自己替他捡了个上好的儿子他要不要。如果不要。自己可就让这孩子姓唐了。   那时徐司令已经与恩锦的妈妈坠入爱河。恩锦就在唐铁山打來电话的当天出生。徐恩砚看得出來。父亲对恩锦的妈妈用情很深。除她之外。他已不想再有别人。   然而恩锦美中不足。遗传了妈妈的眼病。徐司令深知若再让那女伶为他生子。恐怕是得不到一个健全的孩子的。他既想对她忠贞。又不满足于只有徐恩砚这独子。权衡之下。认可了唐铁山的建议。   徐义龙和恩锦的性格是一动一静。徐义龙如兴风作浪的顽龙一般。恩锦则淡得像布帛上的青花。   几年前。恩锦的母亲为救徐司令而死。。那是个无月之夜。暗杀者游走而來时。连一贯警醒的徐司令都沒有发觉。双眼失明的女伶却无限敏锐。欺身挡在了他前面。暗杀者的短刀直中她胸口。徐司令开枪击毙对方。她挺着最后的气息抚了抚他的脸。“我真想看看你。”   她下葬的时候飘着小雨。他几乎一夜白头。   徐司令的夫人看在这女伶救了丈夫一命的份上。终于同意将丈夫的私生女恩锦接到身边。恩锦抱着那只妆奁。后面跟着母亲的堂兄冯九。两人一同住进徐家。   冯九是个游手好闲的光棍。吃了上顿沒下顿。一有酒喝骨头就软。徐司令顾念着亲戚关系。让冯九过來打杂当差。对于目不识丁的冯九來说。干点粗活总是适合的。尽管徐恩砚憎恶冯九。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但还是不能不顾及恩锦的感受。   恩锦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跟冯九处得不错。冯九在徐恩砚眼中是个烂人。对待恩锦却是格外体贴。上次那些明目的药糕就是冯九提出让厨房定期炮制的。   徐恩砚喜欢妹妹恩锦。从未拿她妈妈是女伶來说事。但不知为什么。到了廖子君这里。他立马变成了不可理喻的小心眼。用那么轻鄙的语气说起舞女。平白让子君难堪。   不知是不是徐恩砚的那些话带來了杀伤力。这天廖子君就连做舞女也沒做好。快放学的时候。她在舞蹈课上扭伤了脚踝。疼得汗如雨下。舞蹈老师把她送到了医务室。进行简单处理后。她的同桌朱雅曼闻讯而來。关切地搀着她出去。   两个女孩一步步走到操场上。望着放学的人潮。如同望洋兴叹。   今晚廖家要去某处高堂赴宴。廖寅汉已经早早地上完课赶去了。子君由于舞蹈课耽搁了些时间。现在脚又扭了。再跑去宴会上也是自讨沒趣。想着自己打个车回家就好。可就连走出校门都变得有些费劲。   “子君。我爸爸在校门口等我。宴会快开席了。我得赶紧去。你能走得动吗。我可以让我爸开车捎你。”朱雅曼不忍抛下子君。又不敢去迟了宴会。朱家也是军中显贵。徐廖都有意笼络朱家。朱雅曼和廖子君成为好朋友也是理所当然。   今日的宴会是廖派所设。徐家未受邀。朱家作为中立与观望的一方。遂接了帖子。   “我不去了。沒事。你先走吧。我自己慢慢走到校门口打车回家。”廖子君勾着受伤的脚。自强不息地说。她是在山里长大的。身子骨绝不娇弱。   “这怎么能行。要是被谁撞倒了怎么办。我去找个同学來背你吧……”朱雅曼在周围密如石墙的人群中搜寻着相熟的同学。不知怎么就看到了徐恩砚。“哎对了。你和徐恩砚还算认识吧。”   徐恩砚感到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过头來。朱雅曼喘着气指了一下廖子君的方向。子君落单地站在那里。一只脚悬着。脚踝红肿。鞋子都有些扣不上了。她平衡感似乎很好。沒怎么摇晃。周身颀直。不蔓不枝。   “她怎么了。脚扭了。”徐恩砚下意识地朝廖子君走去。与此同时。四周的同学呼啦啦地全朝他们看了过來。   徐义龙的取笑应运而生。“哥。你的小尾巴受伤了。以后正好甩掉她。”   “你说什么呢。”朱雅曼横了徐义龙一眼。徐义龙呆掉。闭了嘴。   子君起初还在为早上的事而挂怀。但徐恩砚主动向她走來。她反倒有些消气了。终于抬起眼睛。“徐恩砚。要不。你就扶我一小会儿。把我扶到校门口。行吗。”   “扶什么啊。背一下不行吗。”朱雅曼一边说一边不失时机地把廖子君的书包递到徐恩砚手里。他刚要接过。四面八方的同学就开始议论纷纷了。   “廖子君你是不是装的啊。听说舞女都很会演戏。”   “对啊。女生想在男生面前装可怜。不都是用的这招吗。”   “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尽想着接近男生。”   “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其实还是野鸡。”   “徐少爷才不会中计。他是好学生。而且廖家和徐家的关系……你们也知道……”   廖子君作为外來的土包子。入侵到这些富家小孩的圈子中。难免遭人排挤。即使她是廖司令之女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她在廖家其实是仰人鼻息。父亲对她只是补偿和怜悯。而非宠爱。。从廖寅汉的态度里就能看出这一点。   同学们都不怎么瞧得起廖子君。此时。徐恩砚竟觉得自己也连带着被瞧不起了。不由得有些羞愤起來。   “学校里这么多人。你为什么非让我送她。”徐恩砚收回了手。话是对着朱雅曼说的。   “你和她不是朋友吗。”朱雅曼又把书包往前递了递。   “我和她。朋友。算了吧。”徐恩砚干脆背起手來。“你找别人吧……义龙。我们走。”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见死不救是不是。”朱雅曼粉嘟嘟的一张脸有了怒意。“子君可是帮过你的人。你在山上被鸟粪砸了。还是她替你擦干净的。”   朱雅曼和廖子君是好姐妹。关于鸟粪一事。子君也是实不相瞒。   朱雅曼心直口快。此语一出。整个操场哗然。徐恩砚顿时挂不住了。脸刷地红起來。他几步跨到廖子君跟前。“你少编排我这些事。以后也别在路上跟着我。更不要对我说一句话。廖子君。你听好了。我讨厌你。讨厌你。”   他满腔都是对她的讨厌。勾着徐义龙的肩膀跑远了。脑海里却全是她方才咬唇的表情。只不过被他讨厌了而已。她居然快哭出來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知最后有沒有掉下來。   不多时。一个名叫马征的男同学从人群里站了出來。主动背起廖子君。踏着风火轮似地送到了学校门口。朱雅曼对他大加赞扬。就差沒在他胸前别朵大红花了。   子君搭上出租车回到廖家。整个宅子已是人去屋空。她拖着伤腿挪到门前。用残剩的力气掏出钥匙开门。却发现怎么都对不上锁孔。   她一惊。马上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上个星期。廖寅汉外出军训时不小心把钥匙弄丢了。廖司令怕家里因此失窃。当日便换了门锁。并给夫人和儿子都配了新钥匙。唯独忘了给廖子君一把。不是故意。只是沒有想起。就像其他很多时候。廖家人也要费很大劲才能想起她。   子君本不太介怀。每天跟着哥哥上学放学。同进同出。愣是沒记起自己的钥匙已经成了废铁。今天蓦然发觉。却为时已晚。她双手抠在黄铜的门锁之上。只觉欲哭无泪。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别扭温柔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家里的管家叔叔也一同赴宴去了。钟点工们早已下班。佣人周妈前几天去郊县的老家奔丧。至今未归。偌大的廖家。竟沒有一人顾得上被锁在门外的子君。   廖家的宅子外有一棵高直的樟树。若子君沒有扭伤脚。就可以像只猫儿一样爬上树。借着树枝翻墙进去。不过。即使她翻过去了。好比翻越一千座山。蹚过一千条河。又有什么用处。她照样被摒弃在廖家之外。   廖夫人沒有给过子君一次好脸色。这倒无可厚非。廖司令终日忙于军务。也沒有多余的闲心去关顾一个私生女。哥哥廖寅汉虽有兄长的大气。但子君明白。如果能够选择。他更希望她是不存在的。   她多么渴望能去爱父亲。爱哥哥。甚至爱她的继母。但事实证明。他们都不爱她。一点也不。   她倚着廖家的大门坐下來。想着妈妈告诉过她的话。你的兰花总会开的。只要兰花在你心里。外界的事物如何。其实沒有关系。   这样想了一会儿。她平复了些。从书包里取出作业。咬着笔杆写起來。就当是打发时间。她不再琢磨父亲他们何时回來。他们在与不在。对她來说又有什么差别。   徐恩砚的身影出现在大路那头时。她立刻就发觉了。他踢着路上的石子踽踽经过廖家大门前。半眼都沒看她。她也是有自尊心的。更沒有看他。攥起本子写得更加专心致志。   他又走出一小段路。终于忍无可忍地折返而來。跑到半小时前还说讨厌的那个人面前。“你有病吗。坐在门口不进去。你是看门狗。”   徐恩砚从学校出來之后。整个人都心烦意乱。不断想着廖子君崴了一只脚金鸡独立抹眼泪的模样。愈感心头发虚。徐义龙拍了拍他。像个扒手一样探身从他裤袋里翻出零花钱。说要去附近的音像店看看有沒有新出的游戏。   徐恩砚表示自己先回家。早点陪陪恩锦。甩掉了徐义龙。他走着走着。竟然屏息静气地靠近了廖家所在的地段。   徐恩砚朦朦胧胧地想。我看看就走。说不定可以看到她房间的紫绒窗帘是拉上的还是敞开的。如果是敞开的。就可以看看她是不是还在哭……结果却发现她像个白痴一样坐在大门前写作业。脚仍是肿的。脸颊还蹭上了门边的白石灰。   廖子君听见他发问。沒有抬头。只简述了一下自己进不去门的事实。手上运笔如飞。不打算跟他多谈。直到徐恩砚伸手抽出她的笔。“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这些英文单词。你沒有一个是拼对了的。你是猪脑子吗。”   廖子君撩起火红的眼帘。瞪了他一眼。他感到心头像被烫了一下。随即。笔又被她抢了回去。“我承认我是很笨。这下你满意了吧。”   “你还不服气了是不是。那我问你。如果你脑子好使的话。干嘛不打个电话给你爸爸。让他派人來送钥匙。再不济。你也可以自己打个车去拿啊。”   “我爸爸不许我吵他。”廖子君只说了一半实情。其实她只是太怯了。连这种事都不敢麻烦父亲。更何况她也沒那么盼望他们回來。门里门外都是一样的。她坐在这里吹吹风。写写字。就像回到了山上。也挺好的。   “所以你就这样傻坐着。饭吃了吗。脚也不治了。果然是山里的孩子。命一点都不金贵。”徐恩砚继续挖苦。心中却已有不忍。他四处望望。想买点吃的给她垫肚子。但他身上的每一分钱都被徐义龙挖去买游戏了。早知道就不纵着那家伙了……   廖子君从包里拿出一袋干巴巴的橡皮糖。“我有吃的。脚伤也不要紧。大不了以后不跳舞了。”   她满不在乎的语气像软针戳在他手心里。他一握拳。大脑一短路。就说出了令自己震惊的话。 “要不你去我家吧。怎么样……”   十二岁的徐恩砚默默为自己找尽理由。徐廖两家虽是政-治对手。但平日里也少不了偶尔登门拜访。做做表面功夫。今天他让廖子君去徐家呆一小会儿。应该算不上犯规吧。   廖家那场晚宴不折腾到晚上**点钟是不会散席的。他总不能把廖子君孤身扔下。这也有违军人的准则。   “去你家。”廖子君显然也震惊了。眼里闪过期许。“徐恩砚。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讨厌我。让我别再跟着你吗。”   “对。我是讨厌你。”少年有些拉不下脸。“但你一个女的。又受了伤。我要是再不管你。那我成什么了。我只是看你沒人要。所以我就发发慈悲……”   “哦。”廖子君又低下头写起來。“我知道了。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去的。”   徐恩砚从未试过被拒绝的滋味。就好像心口蒙着的一层薄纱被人捅了个大洞。空空地挂在那里。他有些被激怒了。“你去不去。”   得到廖子君再次否定的答案后。他径直过去扯起她的书包。梗着脖子。破天荒地冲她服了软。“刚才在学校里是我不好。我跟你说对不起行了吧。你要是再不跟我去。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徐义龙刚把新买的游戏光盘放进影碟机里。就听到大门处某个带着乡土气息的女声在说话。他本來还在纳闷哥哥徐恩砚怎么比自己回來得还晚。现在才醍醐灌顶。   他简直不能相信一向靠谱的哥哥会做出这种不合情理的事來。   徐司令和夫人都沒有回家。女佣服侍着少爷小姐们吃晚饭。又制了冰袋给廖子君敷脚。   冰袋凉得要命。子君却觉得全身暖暖的。像要化出一汪水。这时徐义龙跳将而來。有意撞了一下她的伤腿。她疼得咬了咬牙。沒吭一声。却不能消减徐义龙对她的敌意。   三人一起写作业的时候。她的钢笔不慎滚到了徐义龙的凳子底下。她行动不便。请求徐义龙帮忙捡一下。而他立刻变身给鸡拜年的黄鼠狼。笑得善心大发。弯身拾起钢笔。殷勤地放到墨水瓶里蘸了蘸。递给她的同时。运足手劲甩了好几下。斑斑墨渍就溅在她端庄的裙子上。   徐恩砚不由皱眉。用眼神打了徐义龙一拳。旁边的恩锦则很快扯了床头的纸巾递过去给廖子君擦吸。又吩咐冯九取來她自己的衣服给廖小姐换上。徐义龙愕然。“你用哪只眼睛看见的。”   恩锦扬起笑脸。“我全身上下都是眼睛。”   廖子君换上了恩锦的棉布长裙。恰好合身。也许是由于衣服上熟稔的气味。导盲犬小西对廖子君突发好感。往她身上拱來拱去。大幅度地摇尾巴。   子君被闹得咯咯笑。蹲身抱住小西。小西的棕黄色茸毛舒服地刷过她的脖颈。它伸出舌头來欢腾地舔着她的侧脸。她半是躲半是迎上去。笑个沒完。徐恩砚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整颗心忽然变得很软。   所以。当她终于回到桌前写作业时。徐恩砚便一探手夺过了她的本子。用一种“你蠢死了”的口气给她辅导完了所有的难点。尽量显示自己只是看不得她蠢。而不是想帮她。子君感到十分挫败。但嘴角却是弯起的。   不久后。徐司令回來了。廖家來接女儿的车也披星戴月而至。廖子君正在忘乎所以地读着徐恩砚那本《阿尔戈英雄》。手不释卷。徐恩砚便浮躁地摆摆手。让她借了去。她把书装进书包。低眉敛目坐上车子离开了。   廖子君走后。徐恩砚有些心慌地等待着父亲的责问。但父亲并沒有立刻发难。反而像每天回家时惯常会做的那样。进了恩锦的房间。陪她逗了逗小西。玩了一会儿妆奁。等恩锦睡下了。才走到长子徐恩砚的面前。   徐义龙从旁煽风点火。“哥。你今天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啊。”   而父亲背着手。一身戎装。军章发亮。“恩砚。你和廖家小姐关系很好吗。”   “不。”徐恩砚词不达意地解释了一通。说自己只是助人为乐。别的再沒有了。   父亲锁了锁眉。看了他半晌。最后还是默然踱开了。   其实这件事后。廖司令也想问女儿同样的问題。但他采取的方式是迂回的。他让儿子去问了朱雅曼。   “什么呀。他们也叫关系好。徐恩砚在学校里连扶她一把都不肯。后來估计是良心发现了。想弥补一下自己的形象。才有了那一出吧。”朱雅曼甜糯的嗓音发出正义之声。“这种男生。真不是什么好人。”   廖寅汉望着她似笑非笑。“哦。那你看廖哥哥是不是好人。”   绯云腾上朱雅曼的两颊。她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当然。”   短短一天之内的闹翻又和好。让徐恩砚和廖子君的关系稍微增进了些。徐恩砚从此不再说些伤她自尊的话。有时碰上了面也会给她讲解功课。表情语气无一不是他独有的别扭温柔。朱雅曼还是一如既往跟子君好得蜜里调油。常常跑到廖家去玩。跟在廖寅汉后头跑來跑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挺身而出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转眼到了那年冬天。徐恩砚和朱雅曼二人被老师选为学校感恩节晚会的男女主持人。老师说他俩口齿伶俐。声音好听。站在一起如同一块完璧。金童玉女好不悦目。沒说出口却众人皆知的优势是。他们都是显赫军官的孩子。配得上这个风头。   朱雅曼虽不待见徐恩砚。却还是很重视晚会的。两人猛背主持稿。一有空就赶紧对台词。在个人形象上。朱雅曼的肢体语言有待加强。而徐恩砚的身姿则是从小军训导致的端严和紧绷。不太适合联欢会的气氛。学舞的廖子君便替他们一点点纠正过來。让两人的每个动作都切合舞台。   感恩节的前一天。朱雅曼决定再跟徐恩砚把台词梳理一下。形体指导廖子君和撰写台词的一个眼镜男生也参与了进來。地点则被朱雅曼选在了廖家。她给出的理由是。子君脚伤尚未全好。不宜过多外出。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朱雅曼只是想在廖家多多地呆着而已。她对廖寅汉的上心。已经初露端倪。   果不其然。刚对完台词。朱雅曼就宣布中场休息。立刻溜到楼上去找廖寅汉。   眼镜男生对着稿子咬文嚼字。说要在结尾处加一些更出彩的句子。徐恩砚和廖子君无意陪他苦思冥想。便结伴去院子里透了透气。他们沿着宅子周围的亭台长廊漫步。一派庭深石冷。   自打认识廖子君以來。这是徐恩砚头一次造访廖家。以前只觉得这地方有一种來自于敌人的兵气森森。此时却化解不少。   廖子君从身后变出那本《阿尔戈英雄》递给他。“我看完了。还你。”   徐恩砚接过。作势检查了几下。笑道。“沒把书翻烂。算你识相。”   廖子君沒搭腔。只是叹了一声。“美狄亚真狠心。为了报复伊阿宋的变心。居然杀掉了自己的孩子……如果是我。打死也不会这么做的。就算我爱的人不要我了。我还是舍不得伤害他……你信吗。我宁愿伤害我自己。”   “你们女的。思维都这么怪吗。”徐恩砚蔑笑。“我早跟你说过。她是个坏女人。你可千万不能学。”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走下去。子君的脚伤还有些残余。人却欢活得很。单脚跳來跳去。像一只翘着腿的丹顶鹤。徐恩砚被她晃得头昏眼花。心旌微荡。正准备出言抗议的时候。她终于提出要去上个洗手间。转身往回蹦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忍俊不禁。整个世界瞬间消停了。   徐恩砚独行出长廊外。随手翻着《阿尔戈英雄》。默默等着廖子君归來。四周荒无人烟。佣人们都在屋子里忙活。廖家的院子颇有冬日的静穆。只能听到风擦过两鬓的嘶嘶声。   这时。徐恩砚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起來。是妹妹恩锦打來的电话。叫他回家时路过书店就顺便买几本少女漫画回來。她要寄给唐樱。平时她不太敢叫家仆们去买这种书。怕被父亲知道了。会说她太早熟。   徐恩砚思索了一下自己去柜台买少女漫画的情景。一捂腮帮子。牙都酸倒了。但他还是应了下來。谁叫他宠的就是恩锦呢。   挂了电话。又走了一会儿。前方乍现一座单独辟出來的精壮房舍。与廖家主楼只靠露天的长廊连通。徐恩砚记得父亲说过。那是廖司令专门的会议室。用作居家办公。   徐恩砚本不打算靠近。但会议室大门上悬挂的一幅羊皮纸军事地图却实实在在地吸引了他。   那地图绘制得极为波澜壮阔。广辽雄奇的疆域之上有各种数据与小字。饶是徐恩砚视力极佳。隔着这么长的距离还是看不太清。于是他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前。正要细观。却听得里面传來压低嗓音的商议之语。只听了一句。他的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马师长。这次的行动就拜托你了。”这是廖司令的声音。“只要事成。往后我们都能高枕无忧了。”   马师长低笑。“我定会取了徐贼的狗命來见你。我已部署过。万事俱备。万无一失。”   廖司令拍了几下掌。“徐贼把我廖家的罪证藏在何处。到目前为止。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既然这样。咱们就一子弹打爆他的脑袋。看他还怎么告发廖家……”   徐恩砚霎时间心跳脱缰。毛发倒竖。   他听懂了。他们要暗杀他的父亲。   论心理素质。徐恩砚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面对生杀之事。哪里知道如何机变。究竟是该凑近点听得更仔细。还是该立即逃离此地。   正举棋不定之间。他微一退步。却堪堪碰到了门口竖立的一只古董花瓶。令人窒息的一刹阒静后。花瓶旋身而倒。碎片如同炸弹爆溅。房里立刻厉声道。“谁。”   绝望的慌乱短暂地侵袭了徐恩砚的大脑。他逼迫自己镇定。闪身绕到了房子的侧面。背贴着墙根慢速滑移。心跳声重得几乎将墙面都震裂。   廖司令和马师长追出來的时候。他已挪进了他们的视野死角处。通过辨别声音。他确定廖司令正蹲下检查那些花瓶碎片。于是箭步潜到房子后面。借着几重树木的遮蔽。如风声般静悄悄地远离了事发地。   会议室在他身后逐渐变小。他一头钻进树木间疾行。兜了个很大的圈子。才停步回头张望。沒有臆想中的追兵前來搜查。周围依然是寒风衬着寂寥。   他一边按住自己的膝盖大口喘气。一边寻思对策。如果现在就急着离开廖家。是否有自我暴露之嫌。但他一定要快些回家去。把听到的一切都告诉父亲。不能再等了……   他抑着胸口的余震。循着树木往回走。就快要行至廖家正门时。廖子君从远处乍现。朝他迎了过來。   “我找了你好半天。”廖子君讶然。“你头上怎么这么多汗。出什么事了。”   “嗯。沒什么。”徐恩砚用袖子猛揩汗水。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那本《阿尔戈英雄》。“子君。我要先回家了……这本书我下次再拿。我有急事。”   他把那本厚书往廖子君手上一放。子君正想追问。却看见廖寅汉从对面疾步走來。“子君。爸爸让我们过去一趟。他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了。说必须调查一件要紧事……徐少爷。你也务必跟我來。”   徐恩砚无法拒绝。那样只会更让人生疑。在廖寅汉的领头之下。三人无言地进入了廖家主楼。   廖子君把手上的书随意地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跟着哥哥上楼。敲开父亲书房的门。房里的架势很不一般。一溜佣人弯腰垂手站立。诚惶诚恐待命。朱雅曼和眼镜男生也來了。不明状况地东看西看。   父亲捏着烟斗坐在高位上。神色阴恻恻的。廖夫人绷着眉毛站在旁边。寒声笑道。“这花瓶可是我费了不少价钱才弄來的。说沒了就沒了。我也得要个说法不是。”   佣人周妈小声说。“我们大伙儿都在屋子里干活。沒去那边啊。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请夫人恕罪。”   “这不关你们的事。”廖司令露出微笑。“我想。可能是有个孩子脚下沒留神才打破花瓶的吧。大家看。这是我从花瓶的碎片里找到的。來认认吧。是哪个孩子的东西。”   一枚削薄板滞的书签平躺在廖司令掌中。上面的图案是一辆气象雄浑的坦克车。徐恩砚整个人都震了一下。那是他的书签。被他夹在《阿尔戈英雄》中。   廖子君的眼睛也忽地睁大了。难以置信地望着书签。睫毛轻抖。   “孩子犯点小错沒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要是不肯站出來承认。就是胆小如鼠了……我作为长辈。希望你们都是诚实有担当的孩子。”廖司令把书签摆到桌上醒目处。“说吧。花瓶是谁打碎的。我绝不会责怪你们一句。”   廖寅汉抢先道。“雅曼刚才跟我在一起。不会是她。”   朱雅曼也乖巧道。“更不会是廖哥哥。”   “哦。”廖司令把目光移向眼镜男生。“小伙子。你呢。”   “我在客厅里改稿子。干活的阿姨们都是看着的。”眼镜男生赶忙洗清嫌疑。   “嗯。有道理。”廖司令的目光终于定在了徐恩砚脸上。“徐少爷。你当时在哪里。”   徐恩砚手心全是汗。眼睛却是直视廖司令。“我……”   “是我。”廖子君突然喊道。“是我打碎了花瓶。爸爸。对不起。”   廖司令猛地一吸气。“你在胡说什么。”   满屋子的人都齐刷刷地朝廖子君看了过來。朱雅曼的嘴更是成了“O”形。   “爸爸。书签是我的。我在院子里瞎转。想去会议室看看你。可是脚上的伤还沒好。动作笨些。才会撞碎花瓶。我不是故意的。我怕你责备我。所以才不敢承认……”廖子君挺身而出。眼眸如玉石坚硬。“我知错了。爸爸。你打我骂我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代他受过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徐恩砚竭力遏制着心中的震愕。不让它表现在脸上。他握紧双拳。脑子里全是问号。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是在救他吗。可她懂什么啊……   她真是蠢到家了。干嘛无端端替他揽错上身。他沒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每次都嘲笑她。跟她拌嘴。对她那么坏。可她却……   “这书签可不像女孩子用的。子君。我从來不知道你喜欢坦克。”廖司令眼神如枪。   “我喜欢。只是爸爸不知道。”子君像军人一样站得很直。“我打碎花瓶。甘受任何惩罚。”   “是吗。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徐少爷那时候在干什么。”廖司令哪能被糊弄。笑容翩翩地望着徐恩砚。   徐恩砚想好了答案。“我和子君本來在院子里散步。但我的手机正好响了。我就停下來讲电话。子君可能觉得有点无聊。一个人不知跑去什么地方玩了……我妹妹恩锦在电话里说身体不舒服。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爸妈都不在。她跟家里的仆人们也不太亲。希望我快点回去陪她。我挂下电话。刚走到大门附近。就看见子君跑过來。她脚上有伤跑不快。我站在那里等她。想跟她告辞一下。可她却告诉我。她刚才闯了个祸。我正要细问。子君的哥哥就请我们來这里了。”   他面色平平地说出这番谎言。唾弃自己竟然当真把过错都丢给了她。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必须保护自己。保护父亲。   廖子君转过头望了他一阵。眼里掠过一抹凄然。然后她看着廖司令。“沒错。当时我打碎了花瓶。怕被发现。就一路跑过來。正好看到徐少爷要离开。”   廖司令检查了徐恩砚手机上的通话记录。自然是真的假不了。廖寅汉却板着脸指出。“子君。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可一点都不像打碎花瓶的人。我看不出你有多慌张。”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书签掉在了那里。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就不会有人想到是我。我想瞒着你们。才尽量装得自然……”廖子君像个犯人一样垂着头。“我从山里來。家教不好。请爸爸管教。”   “你们都见过小姐有这个书签吗。”廖司令横眉。举着书签问佣人们。   几个佣人摇头。也有人说好像见过。周妈思前想后。“我应该见过。几天前。我在小姐的一本书里看见的。她很喜欢那本书。连书页不当心折了角都会用手抚平……”   “雅曼。你和子君最好。你见过这个书签吗。”廖寅汉柔声问朱雅曼。   “我……我好像……”朱雅曼望向廖子君。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启发。自己到底该怎么回答。这书签她确实在子君书里见过。但子君是她的好友。她不愿做检举子君的恶人。   子君神情柔顺。“雅曼。我已经认错了。你也说实话吧。”   “哦。好吧……”朱雅曼见状也坦白。“我见过。这书签确实是子君的。廖叔叔。子君打碎花瓶只是无心之失。你们都别生气了。原谅她吧。”   廖寅汉见状。忽然若有所悟地说。“我想起來了。刚才我去找子君的时候。的确看见她手上拿着一本书……子君。书哪去了。”   “我把它放在了客厅。书签就是从那本书里掉出來的。”子君挺胸朝楼下一指。   佣人周妈按照吩咐下楼取來那本书。一边呈上去一边嗫嚅道。“我认出來了。这就是小姐最喜欢的书……”   廖寅汉细辨过后。也认同地对父母点了一下头。   在这屋子里。只有儿子廖寅汉是绝不可能对父母撒谎的。廖司令和夫人对视一眼。表情松了松。眼中疑云虽未褪尽。却消散不少。   “廖叔叔。请问我可以走了吗。我妹妹还在家里等我。”徐恩砚端声道。   就这样。徐恩砚成功从廖家脱身。一逃出廖家人的视线便沒命地飞跑起來。   次日。马师长的暗杀计划流产。徐司令在对方下手前攫取了先机。将马师长缉捕并下令击毙。   廖司令金蝉脱壳。毫发无伤。却大大地动了怒。廖夫人借着打碎古董花瓶之由将廖子君家法伺候了一顿。子君被打得遍体鳞伤。上衣都几乎撕烂。她嘤嘤哭泣。求救地看向她的父亲。   可父亲的脸色如同生铁般阴冷。丝毫沒有说句话來劝止夫人的殴打。   周妈心肠软。不断替小姐求着情。最后子君伤得瘫倒在地。廖夫人才余怒未消地住了手。周妈用厚被子把小姐裹起來。又慌里慌张地翻出药箱。   廖寅汉上前将妹妹抱到了卧室的床上。沉痛地说。“我妈妈下手狠了点。子君。我替她道歉。对不起。”   说來巧得很。那天晚上徐恩砚也被揍了一场。感恩节晚会开演之前。他正在后台等着朱雅曼化妆完毕。斜刺里突然冲过來一个男孩子将他撞翻。拳头暴雨般砸下。对方一边暴打一边狂吼大骂。“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马征。你干什么啊。”朱雅曼扑上來劝架。妆都蹭掉了。后台的老师们费了牛劲才将两个男孩分开。徐恩砚额头青了一块。嘴角也肿了。哪里还能胜任挑大梁的主持人。老师们四下商量一番。决定让廖寅汉代替徐恩砚上场。   廖寅汉和朱雅曼在台上光鲜亮丽地并肩而站。如同一对眷侣。感恩节晚会传送着脉脉衷情。点滴渗进冷夜里。   谢幕后。朱雅曼立刻去后台找到了徐恩砚。急声说。“廖哥哥告诉我。子君挨了廖夫人的打。就为了花瓶的事。刚才廖家來了电话。说子君失踪了。是从她卧室的窗子溜出去的。现在廖家人四处在找。你说。她身上带着伤。能去哪儿啊。”   徐恩砚大惊。眼睛酸了酸。“怎么会……”   廖司令遣了手底下闲置的一撮兵力去寻找子君。到处撒网。无头无绪。徐恩砚顶风在大街小巷徘徊。想看见她的身影。他沒想过自己会把她连累至此。白天课间的时候。他去了她班里。把她叫到一旁。“子君。你为什么要为我说谎。”   她并沒有谴责他是缩头乌龟。“我是廖家的女儿。我打碎了花瓶。他们又不会对我怎么样。何必把你供出去。”   他再也沒办法笑话她。轻叹一声。“你真傻。你以为只是花瓶而已。”   徐恩砚茫然失措地在路上寻觅。口袋里的手机不断地响起。弟弟徐义龙就差沒从电话里捅出一只手來把他拎回家去。“爸妈都在问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着家。哥。你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廖子君吧。”   “我找找她。很快就回去。千万别告诉爸妈。否则我卸了你的胳膊。”他恐吓了几下便挂断电话。望着迷蒙的前路。   他忽然想起她以前好像随口对他提过。來到城里后。她心情糟糕的时候就会去海边散心。大海和山野一样。都能让她感到心胸宽广。这么冷的天。她浑身是伤地跑到海边晃悠是荒谬了一点。但他何妨试试这个可能性。   当他腾起步子向海边狂奔时。廖子君已经蜷在沙滩上一座废旧的木屋里睡着了。从廖家逃出來后。她再也不觉得自己属于那里。那里的人根本不是她的亲人。   他们自视为她的恩主。只要养活了她就是仁至义尽。就可以凭着好恶对她赏赐或欺凌。   冬夜的低温实在叫人够受的。木屋里立着一摞厚实的干草堆。虽然受了点潮。却是个挡风的好去处。地上有一些普通的石块。廖子君沒力气摩擦生火。也不想让火光引來其他人。便抱着臂膀缩进了草堆的后面。   屋中还有两张宽大的防漆罩布。其中一张很湿。估计是屋顶漏雨的时候给淋坏了。廖子君取了比较干燥的那一张。当作被子盖在身上。然后把干草堆稍微移动了半米。形成一个圈地。将自己包围在屋角。隔断草堆外的寒气。   她做完了这些。立马就睡得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心脏猛地一抽。醒转过來。将她吵醒的是两个男人暴戾的争执声。犹如针尖对麦芒。   子君揉着眼睛。不敢大喘气。只听得其中一个男人往地上啐了口。嗓子里带着酗酒的粗嘎。“姓梁的。我们袁家的产业沒你的份。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做。否则。别说继承遗产。哈哈。就连我妹妹眼里容不容得下你都是个问題了。”   廖子君以为这是在做噩梦。可是睡意全被吓跑了。男人粗嘎的声音如同疯狗吠叫。就快要撕咬到她身上來。   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毫米一毫米地撑起身子。咬牙不让自己因为肉体的伤痛而哼出声來。她凑向干草垒成的屏障。眯起一只眼。透过干草间无数针眼大的缝隙向外窥探。   眼前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人到中年。凶狠干瘦。另一个稍年轻些。冷峭而魁梧。两人站位相隔好几米。却仿佛随时都要扭打在一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杀人魔女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难道你就配接手袁家的产业。”年轻男人眼神冰冻。“你生來富贵。大把的银子让你花到厌烦。你可以无所事事。每天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可我呢。我沒有任何靠山。一切都要拿自己的血汗來换。我是入赘的又怎么样。是利用你妹妹立足又怎么样。至少我比你更适合治理公司。我在袁家处处殚精竭虑。挣下的东西都是我应得的。你为袁氏企业做过什么。你只是个啃老的废人。吃白饭的三岁小儿。”   “你说我吃白饭。真是乌鸦也骂别人黑。”中年男人嘶笑。“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满口说着为袁家呕心沥血。好感人啊。可如果我妹妹知道你婚前就有个私生子。她就会纳闷了。你在公司这么卖命。打下了大好河山。是不是准备全都留给你的儿子。说不定还打算让那孩子的妈妈在这儿蹭点好处。我妹妹毕竟是女人。等到我父亲死了。她就会一心依附你。要是你得了公司。踹开她和袁劲。再把你的亲生儿子接到身边栽培。我妹妹可就输得连老本都回不來了。你想想看。如果我现在就告诉她。也告诉我父亲。你的儿子和你的女人就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蠢蠢欲动。我妹妹会怎么想。我父亲会怎么发落你。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想继承产业。能不能保住婚姻。继续在袁家呆下去都难说了。梁忠文。你不姓袁。只要踏错半步。袁家就再沒有你的立锥之地。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你不想我抖出私生子的事。就把你手里对我不利的证据统统交给我。再退出袁氏企业的股权之争。否则。别怪我对你不仁。”   “你对我不仁。我必定以牙还牙。我握着能让你蹲大狱的证据。你敢拿我怎么样。”梁忠文双眼如同黑夜之火。“你去告诉你父亲和妹妹吧。说我有个儿子。他很像我。我很喜欢他。等到我以后在袁家站直了。我确实打算把他接回來。也许他会恨我沒有陪着他长大。恨我离开他妈妈。可他是我的亲骨肉。袁劲能有的。我绝不会少了他一份。袁贺雄。你去把这件事说出來吧。只要你那样做。我保证。明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是袁家少爷犯下重罪的新闻。袁老爷子只怕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们就这样狂怒对骂。言辞间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廖子君缩在草堆后。甚至不敢尽情地发抖。害怕草堆会在她的颤抖和他们的怒吼之下崩落。将她无遮无拦暴露于人前。   如果这两个男人发现了她。一定会对她做些什么。她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而且她能意识到。这不是一场该被旁人知晓的谈话。他们会处理掉她吗。不。不会的。她是廖司令的孩子。是高官之女……可是。廖司令真的还把她当作女儿吗。   她预感到祸事即将发生。想闭上眼不看。却又不敢闭。唯恐什么危机就在看不见的时候突然砸向她。   目睹接下來的惨剧并非她的本意。但她确实成为了唯一的现场目击者。   两个男人越來越激愤。均不肯放弃手上的筹码。袁贺雄显然快要失去理智。他青筋暴突。异常癫狂。见对方毫不让步。他眼中涌出了一种绝境般的凄凉。“梁忠文。就是因为你。我什么都沒了。我爸爸瞧不上我。妹妹也恶心我。我已经不是袁家人了……只要你还在一天。公司就沒有我的容身之处……我他妈的。他妈的杀了你。”   一道酷寒的白光闪过。势均力敌的僵持转为失控的爆发。袁贺雄怀中的匕首已经朝梁忠文迎头刺去。本是攻其不备。动作却并不迅疾。在身体机能上。袁贺雄毕竟是不如梁忠文的。匕首呼地一下擦着梁忠文的领子而过。梁忠文反身一撞。将袁贺雄推倒在地。自己也跌在他身上。   匕首的尖刃在二人的搏斗间飞來舞去。袁贺雄的每一下挣扎都如同要把梁忠文开膛破肚。而梁忠文的体力则渐渐呈现压倒性优势。他沒有杀念。只是试图夺下匕首。解除袁贺雄的武装。   就在他几乎要钳住袁贺雄握刀的手腕时。木屋的门口传來一声女人的骇叫。“忠文。”   这凄厉的喊声吓得廖子君几近心梗。两个男人的酣斗终止了半秒。梁忠文狠狠地愣神。顾不得许多便转头望向门口那个布衣女子。眼里是风暴般的忧惧。“念萍。你怎么会……”   他沒能说完这句话。处于劣势的袁贺雄便绝地反击。拼尽了全力腾空一跃。将梁忠文按在底下。   女人哭叫着扑过來。要阻止梁忠文受到伤害。可是已经來不及了。袁贺雄的匕首卯足了劲。绷直了朝梁忠文的左胸捅去。廖子君可以看见那只持刀的手臂紧得如同满弦的弓。匕首的尖端刺啦一声穿透了梁忠文的冬衣。廖子君几乎能够想见皮肉的绽裂。鲜血的喷涌……   “不……”女人眼神涣散。似乎已失了心智。那个叫梁忠文的男人可以说是必死无疑了……   然而匕首捅破胸口的涌血之景并未出现。反之。只听得叮当一声闷响。入侵的刀锋似乎遇到了阻碍。戳到了什么硬质的东西。无法再刺进去。   袁贺雄无限震恐。露出天要亡我的表情。这一击已经抽干了他全部的气力。再度进攻谈何容易。当他又一次抬手疲弱地扎过去时。后面冲上來的女人已经蛮牛一般用双臂勒住他的脖子往后拖。随即旋身一摔。袁贺雄像团破棉絮一样被甩到地面。匕首在这冲力之下飞出了他手里。   “我死也不会让你动他……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的命啊。”女人喃喃地念着咒。紫红着一双眼压住袁贺雄。就像这世间每个为了保护所爱之人而不惜代价的女子一样。发狂似地抓起旁边的某个石块。高扬起手。随即手起石落。一下下砸向袁贺雄的头脸。频率极快。数秒内便砸了有十余下。仿佛那不是一个活人的头骨。而是一枚急待重锤的钉子。   袁贺雄翻來扭去地挣动。女人便前倾身子制住他。上半身的重量几乎全部施加于他身上。石块猛敲猛打。漫漫的鲜血已经流淌在地板。沾满了她的素衣。   廖子君觉得自己快疯了。必须紧咬住手臂。才能不发出惊吓的哭泣。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道。在煞白的月光中。女人身形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弱不禁风。握着石块的手甚至生着红肿流脓的冻疮。可她杀人的姿态却是狠辣到极致。仿佛所有潜能都在这一刻喷薄。在她柔善的画皮之下。住着一只哀狂的巨魔。一旁的梁忠文愣了片刻。跌撞着爬起來意欲阻拦。“念萍。快住手。不能再打了。”   女人却不停手。好像不置对方于死地绝不甘心。直到梁忠文快步上前夺下她的石块。整个木屋骤然安静下來。静得几乎能听到廖子君咽进肚里的啜泣。梁忠文和那女人恐惧的喘息显然更大声。而袁贺雄已然沒了气。他的头部不成人形。骨碎血流。一堆烂肉。廖子君只看了一眼。便几欲昏厥。   女人抖如风中树叶。她从尸体旁边站起。连退几步抵住墙壁。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血污。“我……我杀了他。”   “念萍……”梁忠文想靠近她。她却瑟缩着闪开。伸出一双手挡在身前。   “我是杀人凶手。别碰我。我身上沾了很多血。会弄脏你……”   “你都是为了我。是我害了你。”梁忠文望了望她。又看看尸体。“天啊。我们做了什么……”   尸体散发出腥腻的血气。廖子君将脸缩进手臂里。想把袁贺雄的惨态从脑子里删去。她整个人都是蒙昧的。漂浮的。直到梁忠文的一句话将她的神志拉回。   “念萍。你快走吧。就当作是我杀了他。你再也不要管了。带着全家去乡下避一避。等风头过了再回來。记住。是我杀了他。”   廖子君一抖。无法不想起就在昨天。她是怎样挡在徐恩砚的前面。对父亲说。“花瓶是我打碎的。”   当时她只是情愿替徐恩砚摆平事端。说不清为什么。竟如本能一般。可杀人罪远比打碎花瓶更严重。梁忠文愿意替那女人背黑锅。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不。人不是你杀的。”女人坚持道。   “你傻不傻。你和袁贺雄根本不认识。更扯不上关系。你有杀人动机吗。沒有人会怀疑你。所有人都只会怀疑我。我來替你顶罪。百利而无一害。我有我的路子。我妻子会保护我。我杀了他可以解释为正当防卫。可你呢。谁会帮你。如果袁家知道你是凶手。他们不会放过你。无论怎样都会整你。我不能让你有事。”梁忠文焦急地分析着。   “袁小姐对你那么好。”她仿佛只注意到了他提及的妻子。   “你别管这些。按我说的做。把脏衣服脱下來。回家烧掉。”他指了指魏念萍沾血的外套。“你先去海边洗掉手上的血。我也会把凶器和匕首扔到海里去。我们分头行动……尸体是搬不走了。我回家跟我妻子坦白。她会给我安排后路。”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同看日出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在袁家地位这么稳。杀了袁少爷也可以轻易脱罪。”女人轻声问。   梁忠文眼里一暗。   听了他先前跟袁贺雄的对话。廖子君可以推论出他在袁家的位置其实是很虚浮的。就像自己在廖家一样。但他最终苍白一笑。“至少袁家会对我手下留情。但对你就不会了……”   “你明知道我爱你。我不会让你代我受过。否则。我为你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女人凄笑。“你一直都想把袁氏企业弄到手对吧。现在我杀了他。再也沒有人跟你争了。你应该觉得高兴……可是我又该怎么办。我什么都为你做了。最后还是换不回你。现在还赔上了自己……”   他上前握住她的肩。“念萍。这个罪不该你來担。快逃吧。带着我们的儿子逃。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逃。也不会有人想到是你杀了他的。我求你。听我这一次。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小荣。小荣不能沒有妈妈……”   “小荣。”女人抬了眼。痴痴点头。“对。我们还有儿子。小荣需要我……”   “这就对了。带小荣走。剩下的事我來解决。”梁忠文从领子里拎出一件物什。廖子君睁着昏花的眼睛瞥了瞥。那是一块绿幽幽的玉坠。如同一小片甲胄。廖子君忽然明了。方才袁贺雄的匕首捅向梁忠文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是被什么东西所挡。助他死里逃生。   “收好这个。就当作是我在你身边。”梁忠文把玉坠递给女人。顿了顿。“我原本想。等我拿到袁氏企业。再也不会在袁家失势。就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你沒有问过我想要哪种日子。你拿到袁氏企业。只是为了你自己罢了。”女人木木地说。   梁忠文不语。动手脱下女人已经干透的血外套。揉成一团塞进她怀里。“你先走吧。我等你走远了再出去。切记衣服要烧掉。”   女人沒有说再见。像喝醉了一样挪出木屋。梁忠文蹲下來。拿了那块湿掉的防漆罩布。细细擦了一遍屋子里可能留下的脚印和指纹。又用自己的外套拭去罩布上的指纹。手一直在颤。有时甚至需要用另一只手來稳住这只手……   接着。他将罩布盖在尸体之上。拾起地上的凶器和匕首藏进怀中。举止自若地走到木屋之外。   木屋里又再度剩下了廖子君一人。不。还有腥臭的尸体被弃置在那里。当廖子君发现自己还盖着和尸体身上一样的防漆罩布时。不由作呕。密闭的空间里。能听到水龙头沒关紧似的滴血声。穿凿着四周的死寂。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去。生怕杀人犯会去而复返。将她逮个正着。她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他们一定会杀掉她灭口。   可她真的什么都知道吗。她忽然想不太起來了。脑子里像被黑板擦层层刷过一样。所有笔迹都在消弭。只余一片纯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结束的。她刹那间全不记得了。只知自己现在跟死人分享着同一个栖身地。就像被活埋在古老的尸棺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到了后半夜。她觉得全身的血都要冻成冰块了。尸体的臭味也污染着可供吸取的空气。如果再不离开。她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   她壮着胆子。从干草堆后一点点蹭出來。眼睛只敢开一条缝。沒瞅尸体一眼。龟爬一般移步门边。意志终于崩盘。一推门撒开脚丫子哭着奔到外面。几步的工夫便弹出老远。扎入黎明前最深的黑夜。   当徐恩砚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蜷缩在海边一块背风的岩石后发呆。徐恩砚心头一松。气结地跑过去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廖子君。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廖子君抱膝抽搐。“有……有人……被杀了……”   该起命案的报案者并不是廖子君和徐恩砚。而是一对摸黑激吻误入案发现场的小情侣。闻见木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当即沒了花前月下的兴致。而是吐得胆汁欲喷。徐恩砚拉着廖子君的手回到木屋附近时。隔得老远就看见警方已经围起了警戒线。   徐恩砚对着躲在自己身后的廖子君说。“你真的全看见了。杀人犯是什么样子的。去跟警方说说吧。”   “我忘了。我实在想不起來了……”廖子君捂着自己的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你再好好想想。这对破案很重要啊。”徐恩砚帮她把外套拢了拢。   “别再问我了。太可怕了。永远别再问我。我真的不知道。”廖子君声泪俱下。快要失了常态。这时木屋边有个警察看见了他们两个小孩子。走过來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以及是否见过可疑人等。   “沒见过。不好意思……子君。我们走。”徐恩砚护着廖子君走开了。他哪能让她再受刺激。案子的事。就先不提了。   后來。在廖子君的一生中。再也沒能对谁讲起这场命案的始末。心理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遗忘了那一夜难以负荷的恐怖。徐恩砚也一直沒弄清她到底目击了些什么。   直到多年后。廖子君过了三十岁。跟徐恩砚分离飘散。再无重逢。她觉得自己垂垂老矣。或许是因为老了。有些记忆反而会纤毫毕现地冒出來。不受岁月和心魔的窒碍。她开始写回忆录。记下自己走过的人生。并且在里面收录了这起案件。虽然那已经沒什么用。也不会有人來读。   她半生都处在对这个案子失忆断片的状态中。但潜意识里仍然留存着涉案男女为彼此献身的英勇:她为他杀了人。他为她揽了罪。这残余的记忆深深影响了廖子君的爱情观。   那天她和徐恩砚一直跑到了看不见木屋的地方。面朝大海跌坐下來。才发觉两人的手始终攥在一起。徐恩砚脸上热了热。有一瞬是想收回的。但最后还是沒有。   “子君。你爸爸到处在找你。我是不是应该送你回去。我知道他们打了你。是我不好……可你身上有伤。还是先回家吧。”   “那里不是我家。”廖子君不停地抖着。眼泪夺眶而出。“徐恩砚。你借我的那本书。我不会再还你了。但我绝对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所以。你能不能再把肩膀借我一会儿。”   就连站军姿都沒这么笔直过的徐恩砚此刻全身绷紧。直视前方。而廖子君伏在他肩上大哭特哭。想要把这一天一夜的所有憋屈事都化作泪水倾倒出來。   长大后徐恩砚屡屡回想这一幕。当她说要借用他肩膀的时候。他只怪十二岁的自己还沒学会说情话。他本可以说。干脆这个你也别还了吧。   让廖子君的痛哭戛然而终的。是天际线上一抹渐强的红光。转瞬之间。一只烧得正旺的火球从海平面纵身滚了上來。刺得人睁不开眼。几万根穿心而过的金针一齐射出。凤鸟一般奔向上空。又哗啦啦洒落在大海。如天降野火。然后便是火烧连营。   初升的日头似能把一切黑暗都烧成灰烬。霞光染透一片片云。一只只白头的海鸥。一粒粒岸边的散沙。还有两人少不更事的眼睛。   廖子君看得痴了。眼泪也顾不上擦。日光映着她脸上的湿痕。如同花玻璃一般放着亮。“山上的日出可沒有这么好看。”   “喏。太阳出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徐恩砚结巴着说。“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过去的事都可以翻篇了。你看。日出会有的。什么都会好的。你的兰花也总会开的。”   “徐恩砚。原來你也会安慰人啊。”廖子君勉力笑了笑。   “我只是被你哭烦了。”徐恩砚又恢复了沒好气的样子。   “你为什么会來找我。”日出的金光流逝在她眼里。“让我被狼叼走不就好了。”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像欠了你钱一样。”徐恩砚撇过脸。   廖子君沒搭腔。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起身说。“我是该回去了。虽然他们打了我。但如果沒有他们抚养。我也会饿死的。你不用送我。我爸爸肯定不想看到你。昨天你告诉我。那件事不仅仅是因为花瓶。我想我懂了。我或许不够聪明。但多少猜得到一些……我理解你为什么要拿我作挡箭牌。你也是迫不得已。”   徐恩砚望着日出。沉默许久。“子君。我本來不想说这些的。但你应该明白。我们的父亲……互相斗了很多年。你帮了我。就等于是在背叛你父亲……我将來势必接过徐家的家业。像我父亲一样对付廖家。到了那天。你……”他顿了一下。“你还会把我当朋友吗。”   “唔。到了那天再说吧……你知道吗。其实这个世界上沒人需要我。但我就是想为谁做点什么。”廖子君看了看他。“那就你了吧。”   那就你了吧。她说得多么轻巧。   而他哪会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竟如泰山压顶一般。困住了他一世。   半小时后。廖家的手下找了过來。正好碰见了正在往回走的廖子君。   其实是朱雅曼给廖家人指了这个方向。让他们在海边搜寻。她对廖子君的了解程度绝不比徐恩砚少。   廖司令接到禀报后也很快赶到。胡子拉碴。军装的领扣都沒來得及系上。他一把将子君扯入怀里。“你吓死爸爸了。子君。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怎么能离家出走呢……”   周围的仆从们都在期待着女孩发出一声卸下心防的嚎啕。但廖子君只是轻推开父亲。充满礼数地说。“爸爸。这次是我太叛逆。惹你不快。以后我会很乖的。”   徐恩砚站在她后面数百米之外看着她跟随父亲离去。日光已经渐渐升高。钻进了厚云里。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绚丽舞星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廖子君回家后。由于伤病、饥寒与受惊过度。她大病了一场。昏睡了好几天。做着各种血腥的梦。   在梦中。她想起自己也在凶案现场留下了指纹。八成已经被警方采集了起來。说不定等她醒來。警察就会來抓她。对她严刑拷打……   一念及此。她垂死病中惊坐起。发现徐恩砚站在她床边。他是來看望她的。从他口中。她得知杀人犯已经自首了。案件马上就要顺之又顺地告破。哪里还有人管得着她的指纹。   “子君。杀人的是不是一个叫魏念萍的女人。”徐恩砚问。   廖子君点点头。“好像就是她……”   既然凶手已自首。廖子君就不必再去回想这个案子了。光是想到一些边角的部分。就已令她头痛欲裂。她沒有站出來为案情作证。除了徐恩砚之外。再无别人知晓她曾是那起命案的目击者。   她就像淡忘恐怖片一样。把这件事抛得远远的。并不知道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是怎样毁掉了一个家庭。   而她的证词原本可以悬崖勒马。阻止一场错误的复仇。   廖子君醒來的当天。廖寅汉和朱雅曼相携來到她的房间。递给她一瓶斑斓温馨的千纸鹤。   它们显然不是同一个人的手笔。有的纤巧。有的拙笨。在瓶中你挨我挤。一看就觉得充满生气。   廖寅汉说。“子君。这是我和雅曼为你折的。祝你早日好起來。”   朱雅曼笑着凑到子君耳边。掩唇道。“徐恩砚也折了一只。”   子君闻言。不由得一喜。   然而。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廖子君盘问徐恩砚多少次。这瓶子里究竟哪一只纸鹤是出自他的手。他就是之乎者也不肯说。   子君沒法子。也只能由他去了。她照样把纸鹤们摆在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天天看。夜夜看。   廖子君康复后回到校园。徐恩砚用一记粉笔头迎接了她。“恭喜你活下來。以后我可以接着讨厌你了。”   初中三年似水流过。廖子君挨了徐恩砚无数个粉笔头。他和她碍于两家的对垒。始终保持着半熟的同学关系。沒有谁知道他们二人曾分享过什么。那本永不归还的《阿尔戈英雄》。两心相知的花瓶事件。还有盛大的日出之美。都存放在心底抽屉……   徐恩砚仍然不时在口头上占她便宜。十句话有八句都不太好听。但廖子君却很喜欢跟他呆在一块儿。他嘴角一动。眉毛一撩。或者随便给点小恩小惠。哪怕是一颗水果糖。就能让她开怀起來。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跟徐义龙那帮男生玩在一起。对她爱搭不理。但每次在操场打完球后。四周乌压压一堆女生拿着毛巾和矿泉水列阵。其中许多都是冲着他來的。而他只会准确地走到廖子君身边。拿起她准备的毛巾擦汗。扭开她手上的水瓶仰头大喝。子君在旁边唧唧咕咕地跟他说话。他皱着脸找茬拌嘴。一副很烦的样子。但下一次。每一次。他还是会走向她。无一例外。   受到他冷遇的女生们开始传谣。也有女生來找他辟谣。“徐恩砚。好多人说你和廖子君在早恋。是不是真的啊。”   徐恩砚愣了一下。随即仓皇而夸张地笑出声。“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此后的好几个星期。廖子君都沒有在操场边为徐恩砚递毛巾和水。徐恩砚纠结了很久。不着痕迹地跑去问她。她只说最近在排练一台舞。抽不出空。想了想又说。“这场舞蹈我很重视。我演的是美狄亚。你肯定不愿去看吧。你那么讨厌她……”   这是廖子君升上高中的第一台演出。角色是她最垂涎的美狄亚。对她來说是意义非凡的。   廖司令本说要去看。临到开演却被公务所绊。就像整个初中三年。他总是分身乏术。算算只來看过子君两次演出。而且都记错了时间和几号舞台。导致快谢幕了才到场。   徐恩砚來给子君捧场的次数比廖司令多。都是被朱雅曼生拉硬拽來的。。这样才比较说得过去。今天。他也是在朱雅曼的邻座。望着一波波观众鱼贯进入礼堂。座无虚席。   大幕开启后。舞剧《美狄亚》在掌声如雷中搬演。女主角廖子君的表演艳惊四座。   在徐恩砚眼里。这是一支独舞。其余的演员统统都是布景。只有美狄亚那么鲜活。她被丘比特之箭射中。匍匐拧转着身体。捂着心口节节后退。为伊阿宋而咏叹。   “我干嘛悲伤呢。这位英雄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无论他是最卓越的勇士。还是最糟糕的胆小鬼。甚至他命该死去。这都是他的事情。”   她如一株开满了妖花的藤蔓。每个关节都似在摆荡和战栗。身体逐步塌陷下去。爱火焚心。天地都为之畏惧。   场景由热恋的嫣红转为末路的猩红。苦痛而充满裂变之力的心跳声响彻了整个礼堂。美狄亚为爱人献出了全部。落得众叛亲离。可她的爱人却头也不回地离她远去。   忽明忽灭的白色灯效将舞台晃得如同浪中残舟。美狄亚站在高台之上孤绝旋转。步法之快。身姿之婀娜。摄魂夺魄……她周身如缠着毒蛇。又像绕着烈火。一圈圈勒紧至死。她画着如血般冷艳的眼妆。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泣血。   “负心的人啊。什么都已经太迟了。”高台崩落。美狄亚被绳索吊着升上天空。而她最后定格的舞姿却像是即将奔赴地狱。   大幕落下。阵阵喝彩声不绝于耳。这盛况在廖子君的习舞生涯中是空前的。她那么美。那么忘我。对美狄亚别有一番精准的解读。徐恩砚钉在座位上回不过神。等他想起该去后台看看她的时候。观众们都已离席了。朱雅曼也不见了踪影。   徐恩砚來到后台。才发现这里早已堵得水泄不通。各路亲友团摩肩擦踵。其中最活跃的当属女主角廖子君的一帮好友。朱雅曼像只百灵鸟一样说说笑笑。把廖子君夸得天花乱坠。其他女生也是鼓掌欢闹。就像在庆祝节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子君的人缘已经不像初來城里时那么差了。她渐渐融入了这个圈子中。成了舞团之星。再加上朱雅曼的推重。同学们都纷纷向她示好了。   廖子君匆匆卸了妆。随手披了件大衣在戏服外头。就开始应接不暇地答谢各方的道贺。她说话的口音不再是徐恩砚刚认识她时的乡里乡气。这几年她改过來了很多。只是尾音处会不自觉地扬一下。依稀可辨一丝乡音。听起來倒有些娇俏可爱。   此时。她处在众星拱月之中。脸上的笑容却微微走神。直到看见前方人群中的徐恩砚。才流露出实打实的欢欣。好像在说。你也來看我演出了。   “子君。祝贺你。”旁边突然挤上來一个男生。胡头胡脑地将一束紫色郁金香塞到廖子君手里。“你真棒。这是我看过的最美的舞。”   “啊。马征。谢谢你。”廖子君不得不拉回视线。注视着马征。又看了看怀中的花。“嗯。这花很漂亮。”   是马征。徐恩砚认出來了。   如今马征长成了一个精瘦的小伙子。笑容亮堂。只是眼底隐隐透着一丝自卑的阴影。   马师长死后。廖司令也许是为了弥补。便十分照拂马家。廖子君和马征走得近一点也不是什么怪事。不过。任廖司令再怎么照拂。马家在军中的地位已是一落千丈。只有苟延残喘的份了。   徐恩砚不想跟马征打照面。便停在原地等着这拨道贺的朋友散去。但马征接下來的举动却让所有人呆住。他竟俯身吻了一下廖子君的脸颊。“子君。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廖子君惊得吸气。近乎是立刻朝徐恩砚所在的方位看去。只见他漠然而立。冷冷的沒有表情。眼里的温度荡然无踪。   “子君。”马征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   “我……我……”子君刚要措辞拒绝。徐恩砚便转身挤出了后台。他推搡了好几个人。破出一条通道扬长而去。子君不禁大声唤他。“徐恩砚。”   她顾不上马征的感受。把那束郁金香往桌台上一放。就强行扒开人群冲出了后台。其间还绊倒了一只衣架。带出一地流红散绿的戏服。礼堂里沒了徐恩砚的踪影。她一直追到楼外。在风中束紧大衣边跑边找。   刚转过街角。她忽然看见他就在前面慢腾腾地走着。好像并沒有在躲谁。而是一时兴起逛逛街。根本懒得在乎她是不是追上來。   她急走几步拽住他。“你怎么跑了啊。”   “我本來也沒打算在那儿多呆。只是为了施舍一下你才去看演出的。里面闷都闷死了。”徐恩砚耸肩。哪怕喝了醋也要当成无色无味的清水。必须的。   “你觉得我跳得不好吗。”   “觉得你跳得好的人太多了。少我一个也不少。那个谁。不是还亲你了吗。真是份大礼。不要白不要。”徐恩砚很想使自己的语气别那么酸溜溜。于是动用了最为擅长的讥诮。   他闷闷地想。怪不得她最近都不去操场给他送水了。原來是有了别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爱神之箭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也不知道他会那样啊。”廖子君赶紧辩白。又慌又冤。“我是一百个不愿意的。他这不是存心让我出丑吗……”   “你今天可是大明星。能出什么丑。他倒是会挑日子。你演出成功。心情一好。保不准就这么答应他了呢。也算是锦上添花。怎么沒找个摄像机拍下來。上个报纸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啊。”徐恩砚嗓门大了起來。早把父亲教导的“好男儿不能心胸狭窄”给忘光了。   “什么跟什么啊……”廖子君急得挠头。“又不是我想这样的。我有什么错。徐恩砚。你不喜欢我。还不许别人喜欢我。你也太不讲理了。”   “廖子君。我好像沒看清。他是怎么亲你的。”徐恩砚答非所问地盯着她申冤的气恼模样。直盯到她心里发毛。然后他伸手把她拉到一棵树后。毫无预警地飞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是不是这样亲的。”他很近地望着她的脸。两人四目相接。呼吸碰撞。“嗯。是不是。”   她大为惊羞。脸上忽地升起两团酡红。话都说不顺了。“不……不是。当、当然不是了。”   “哦。那是怎样。难道是这样。”他再次吻上去。变为一种稚嫩的掠夺。   他的薄唇如同刀片一般剖开她的双唇。然后他探了进去。很不熟练地游动吞噬着。似缠绵又似惩戒。他一直那样冰冷。唇际却仿佛带着炽焰。廖子君的双手本來横在他胸前。不知何时就缠在了他的颈后。心里美得如同焰火骤绽。   两个十六岁的孩子就这样抵在树后品尝着初吻。她感到胸前像有什么尖刺似的东西。腾出一点脑力想了想。才记起那是她戏服上的胸针。好像有点松落了。背面的针头一下下刮着她的皮肤。却有种别样的痛与快。像是丘比特之箭插在她心窝处。   她似乎意识到。这辈子恐怕就是他了。   他和她慢慢地完成了这个吻。徐恩砚睁开了眼。轻柔地松开她。然后望着旁边咳了一声。一副本少爷堂堂正正沒做亏心事的模样。   “徐恩砚。我是不是被你调戏了。”廖子君犹如良家妇女遭遇街头恶霸。   徐恩砚终于沒忍住笑了出來。望了她几秒。第一次说出心声。“我以后还想接着调戏。”   “那……”廖子君一张脸红得像番茄。“我是你女朋友了吗。”   “女朋友。女朋友有什么稀罕。”徐恩砚又傲了起來。“我的女朋友排起队來可以从北边的那座山一直排到南边的海。多你一个不多。”   “那我怎么一个都沒见着。”廖子君的番茄脸暗了暗。徐恩砚就是这个死样。你永远搞不清他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这不是见着了一个吗。”徐恩砚抓起她的手。“想当个好女朋友。就给我离马征远点。”   “是我爸爸让我多跟他玩的。”廖子君说完就想抽自己嘴巴。眼下这么好的时光。为什么要提到父亲以及那些恩怨。   “我不管。反正你只能跟我玩。现在就陪我出去转转。”徐恩砚挠挠她掌心。   “我们是要去约会吗。”廖子君眼睛闪了闪。   “我肚子饿了。你带我去吃东西吧。”徐恩砚微笑。   廖子君回礼堂后台换下了戏服。朱雅曼全副警戒替她放风。沒让马征发现她。徐恩砚就在礼堂附近的路口等她。子君飞奔到他面前。鞋带都跑松了。他蹲下來给她系上。用的是军人的系法。结实又帅气。   这是她第一次从俯视的角度看着徐恩砚。才知道他原來也会在她面前低下头來。他头顶上有两个发旋儿。听说这样的人是聪明而执拗的。   可是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执拗呢。   徐恩砚起身的刹那。一阵淡风吹过。他们站立的位置正对着一家店面的橱窗。窗上映着两人的偕影。她乌黑的头发被风扬起。正好搔着他刚刚冒出青茬的下巴。他站得不再那么笔挺。只是为了靠她更近。   他从未想过。自己和子君站在一起。竟会是这样赏心悦目的画面。   子君说要带他去尝尝她最喜欢的水豆腐。他们去了一条只容两三人并行的小巷子。巷尾有个清清爽爽的豆腐店。   廖子君和徐恩砚在店里一张方桌旁坐下。豆腐一般白净而略胖的老板娘对廖子君招呼道。“廖姑娘又來啦。还是老样子对吧。我会给你多加点冰糖的……哟。这位是你同学吧。欢迎光临啊。”   “您这儿的水豆腐好吃。我给您多拉了个客人。”廖子君在这种朴素随性的地方似乎非常合拍。小店的每扇门窗都挂着绿色的透明塑料帘。如山中一方竹林。而她也仿佛回到初见时那个山林姑娘。   徐恩砚沒來过这种小店。他出身官宦人家。什么好吃的沒见过。区区几块豆腐又有何稀奇。但这里的氛围让他感到适意。她就坐在桌案对面冲他笑。脸上流荡着竹林的绿彩。他在父亲的高压教育之下炼成的一身铁血。只有在她面前。才流动得这样快。   两碗莹润的水豆腐被端上了桌。廖子君执起细勺嘬了一口。满脸开出甜花。徐恩砚就大手大脚得多了。挖了一勺就往嘴里送。   廖子君大呼“别烫着”。徐恩砚已然捂嘴呵气。热热的豆腐滑进喉咙。烫得他快跳起來。偏偏又甜得叫人发晕。“廖子君。你早说会死啊。”   子君落井下石地大笑。   豆腐是白茫茫的云朵漂浮在素汤里。像一碗缩小的仙境。徐恩砚只吃了几勺。就被淹沒在周身麻痹的甜意中。舌头上像绽放了无数甜到溃疡的小口子。   廖子君却吃得狼吞虎咽。就像溜面条似的。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大脑的神经会在这急剧的甜味之下失调。徐恩砚简直无法解释这种神奇的现象。他放下碗。咋了咋舌道。“廖子君。这么甜的东西。你就不怕吃多了胖成猪。以后再也跳不了舞。”   “我喜欢甜甜的东西。我妈妈告诉我。多吃点甜的。就不会觉得心里苦了。”廖子君挥了挥勺子。“如果心里本來就甜。吃了这个就更甜了。”   “反正我是吃不下。”徐恩砚把碗往她面前一推。睥睨道。“我甜得都快吐了。”   “那是因为你本來就不缺这个。”廖子君欢欢喜喜地接过他的碗。“都归我了。你可别反悔啊。”   她吃光自己那一碗。又拿起他这碗呼噜噜地灌下。店中竹林青青。汤色粼粼。徐恩砚感到心头有夜雨细滴。平和静睦。碗里的豆腐快要见底时。他终于扭捏地按住了她的手。“喂。给我留一点。”   徐恩砚和廖子君开始在众人的眼皮底子下偷偷恋爱。困难重重却乐在其中。徐廖两家常年勾心斗角。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他们的爱情注定见不了光。也不会开花结果。   廖子君是醒着做梦的。从爱上徐恩砚的那一刻起。她就预见了所有离别和毁灭。但她还是拗不过心口这支丘比特之箭的魔力。她生活中值得记取的情意太少了。所以她太需要爱他。那样她才能感到自己的生命并非虚度。   若要隐藏他俩的恋人关系。势必找人來掩护。于是高中三年。徐恩砚和朱雅曼的“友谊”可谓一日千里。每周都约着一块儿出去玩。男女单独约会对于那时的模范高中生來说还是太开放了。所以朱雅曼很符合常理地带上了好姐妹廖子君。徐恩砚为了人数上的平衡。就把徐义龙也揪了进來。   四人去外面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逛一圈。逛着逛着徐恩砚和廖子君就消失了去向。只剩朱雅曼和徐义龙踩着马路义薄云天地等啊等。转啊转。彼此倒也混熟了些。   朱雅曼原本不太喜欢徐家的二少爷。总觉得他身上有点莽夫之气。但几个周末粗粗地接触下來。徐义龙对她还是挺友好的。在等待的间隙里。他请她喝了许多七彩缤纷的饮料。带她去唱片行里听欧美摇滚。变着法儿给她讲好玩的奇人异事。驱散了不少无聊。   后來廖子君问起她。长期这样打掩护。是否会让她感到无趣。朱雅曼只是嘻嘻一笑。“不会啊。徐义龙跟我聊天來着。时间过得还不算太慢。”   可想而知。每星期的约会除了让徐恩砚和廖子君盼了又盼之外。也渐渐成为了徐义龙的一大想头。到了后面。他次次都要为雅曼准备点小礼品带过去。有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水晶球。有小银人转圈的八音盒。也有彩绸编成的小动物。   朱雅曼起先会收下。次数多了。就一概婉拒。徐恩砚见了不免打趣他。“你这司马昭之心也不怕把人家吓着。”   徐义龙却突然很较真地望着他。“哥。你喜欢雅曼吗。”   “我。”徐恩砚伸手去探他额头确认是否发烧。“你在说什么呢。”   “爸爸是希望你跟雅曼好的。对吧。”徐义龙垂头绑着礼品盒的带子。“我只是次子。又是被领养的。朱家的大小姐怎么轮得到我。”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可怜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其实徐义龙说得不假。徐司令确实希望将來能够通过联姻将朱家拉拢过來。而朱家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非嫡出的次子。这门亲事若能达成。必定是通过徐恩砚。   徐恩砚当然明白自己肩上承载的担子。成年后。他要考入一流的军校。毕业后在父亲身边磨练。接替成为新一代的徐司令。整个徐家的命脉都握在他手中。他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对面还有廖家的阴险叵测。若要服众。必须有足够的势力支撑。   而联姻则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   无论有多不想搅进官场的厮杀中。徐恩砚也别无他法。他敬爱父亲。满足父亲的期望是他身为长子的责任。如果他在廖家面前不堪一击。整个徐家都要亡。在大我之中。爱情对他而言是无处放置的。   但他依然无法想象。如果将來他真的娶到了朱雅曼。子君会怎么想。她和雅曼是那么好……未來。廖司令会把子君嫁给谁呢。反正不会是他。永远也不会是他。   所幸的是。他们现在还年少。离那一天还有很远。徐恩砚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爱他所爱。   徐恩砚和廖子君每每从四人约会中脱离出來。欢畅如出笼的鸟儿。他尚能做到不喜形于色。廖子君就明目张胆得多了。连走路都不正经。就像穿着停不下來的红舞鞋。又像新娘子正在跃过一个个喜气的火盆。   他们去公园玩射击游戏。这种小儿科的东西对于枪法极准的徐恩砚來说毫无难度。他赢了许多奖品送给她。每次都望着天说。“下次不要再让我玩这么弱智的游戏了。”可是到了下次。他总是架不住廖子君的软磨硬泡。提枪上阵。   他们还去剧场看音乐会。朱雅曼和徐义龙坐在前排像老鼠似地啃着爆米花。而他们俩缩在后排碎声密语。星光熠熠的歌者们正在引吭高歌。全是徐恩砚叫不出名字的。廖子君就逐个介绍。或吹或贬。她的瞳孔里映着剧场粉蓝水红的灯影。嘴里跟着台上哼歌。未曾留意身旁的徐恩砚始终在怔怔望着她。舞台上唱了什么演了什么。他一点儿都不知道。   最出格的一次。是廖子君拽着他去了鱼龙混杂的舞厅。据说她妈妈就是从这里红起來的。徐恩砚家教甚严。哪里來过这种地方。看到廖子君在此出入自如。不由得有些不悦。   子君却说。自己來这儿只是会会母亲过去的好友。她灌了徐恩砚两杯酒。把他拉上了舞池。她柔若无骨地舞动着。缠住他。绊住他。像迷魂的轻雾掠过又返。他也逐渐随着她的挑引开始摇动身体。带着军人的板直束缚。直到酒精带來的热量一厘厘袭上大脑。才冲开了闭塞的细胞。他们由半即半离的共舞变为耳鬓厮磨的拥吻……   徐恩砚自诩清高。但是那一次。他是如此沉湎于舞厅里放纵的自由。   那家豆腐店也是他们会定期踏访的。老板娘笑着说。自从有了他们这两个熟客。店里的冰糖要多进好几倍的货。   偶尔他们也会半夜溜去海边看日出。徐恩砚是男生。又有徐义龙望风。从家里出來不算难事。廖子君就比较费事了。她要鬼鬼祟祟沿着二楼卧室的窗户爬到树上。再从树上一骨碌翻墙出去。   徐恩砚就守在墙外接应她。廖子君跳入他怀中。拍拍裙子上的土。安然无事。他们牵手去夜市吃点宵夜。然后躲在海滩的岩石后。守候红日升空。就像守候一株兰花盛开。   廖子君有时也觉得徐恩砚好像是真心喜欢她的。他那样的少爷。拥有目中无人的资本。却碰上她这个又土又笨的掉价大小姐。两人之间又隔着徐廖之争。但他还是愿意跟她在一起。她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于是她问。“徐恩砚。你喜欢我吗。”   他似乎噎了一下。然后望着她。嘴角是面对她时惯有的痞笑。“廖子君。你想多了。我只是可怜你。”   他逞着口舌之快。并沒发觉她眼里划过的灰暗。   当时他太年轻了。还不懂怎样去爱她。总是拿话刺她。跟她吵嘴。尽量显得不那么喜欢她。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她并不重要。以后割舍就沒那么痛了。   半遮半掩的四人约会发展到后期。因为有朱雅曼做媒介。变成了家长们都默许的惯例。不久。队伍中又加进了恩锦和她的导盲犬小西。   徐恩砚和徐义龙这两个做哥哥的在外忙于泡妞。陪伴妹妹的时间骤减。索性就把妹妹也带了出來。五人一狗有说有笑也有叫。遛街摘花踏海。周游世界一般。   恩锦担当导游。兴致勃勃地向大家解读一些用肉眼注意不到的沿路小事。比如刚才经过的那辆车里坐了个睡着的哮喘病人。他衣服上爬着一只正在生卵的苍蝇。身后坐着的小男孩正在试图活捉这只苍蝇。但八成要失败……   大家听了群起赞叹。就差沒给恩锦买一顶福尔摩斯的帽子戴了。小西与有荣焉地蹭着恩锦的脚背。表达了对主人的钦慕。随后就另觅新欢。跟廖子君大肆亲热起來。看得徐恩砚醋意大发。   不长不短的一段旅程中。小西就在恩锦和子君之间左右逢源。大饱艳福。   一行人把恩锦送回徐家的时候。冯九总是等在门口。风雨不改。有时迎上來给恩锦围个披肩。有时手里挥着一封信。“小姐。唐樱又來信啦。这次还有个小包裹。”恩锦回房拆开包裹。带着怪笑把徐恩砚叫來。冲他亮出一只小瓶子。   “唐樱听说你交了女朋友。特意用干花做了香水聊表问候。让你送给嫂子的。”恩锦说。   “你跟唐樱还真是无话不谈。我的事你就这么泄密给唐樱了。”徐恩砚压低声音。佯装气急。   廖子君从后面飘上來。“徐恩砚。唐樱是谁啊。该不会是你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吧。”   徐恩砚照例说不出好听的话。“嗯。你觉得是。那就是吧。我认识唐樱可比认识你早多了。”   廖子君从恩锦手里接过香水。闭眼嗅了嗅。低低地说。“她手真巧……我就不会这些。”   “我要写信给唐樱。就说嫂子夸她了。”恩锦银铃似地笑。“唐樱不是我哥的女朋友。她是我最好最好的闺蜜。”   久而久之。廖子君和朱雅曼也变成了恩锦的好闺蜜。隔三岔五來徐家找她玩。恩锦是盲的。想必生活有些寂寞。她们俩多來陪陪她也是应该的。这样一來。廖子君也多了能够与徐恩砚相处的正当场合。自是件快事。   三个女孩子在房间里闹翻了天。桌椅全都歪倒。被子里的鹅毛抖落满室。小西直接跳上了天花板的吊灯。冯九在旁边叫着“小祖宗们啊”。恩锦的笑意却如她母亲的凤冠一般溢出华彩。   当廖子君和朱雅曼看到妆奁里那只粲焕的凤冠时。眼睛都快晃出幻觉了。她们推着恩锦在凳子上坐下來。分别站在她前后。互相协作着将那顶金山银山似的凤冠妥帖地戴在她头上。阳光跳动其间。溅了一屋子丽光。   凤冠伸着许多小触手。结构九曲十八弯。气壮山河地压在恩锦头顶。使她娟美的一张脸添了些耀武扬威的神气。朱雅曼和廖子君惊为天人。“恩锦。你就像出嫁的公主。”   冯九侍立一旁。总是挂满讨好笑容的脸上竟有一瞬的惘然。似乎是从戴着凤冠的恩锦身上看到了那女伶的影子。   徐恩砚站在妹妹房门口观望这一幕。静默不语。这些年。他私下多次劝说父亲解雇冯九。不管在别处给冯九安个什么职位也好。就是不能再留在徐家了。继十一岁那年在山间别墅撞见母亲和冯九私-通后。徐恩砚再度误听了一次他们的颠鸾倒凤。他听见冯九哼哧哼哧地喘气。“他搞了我的女人。我就要搞他的老婆。”   接着便是母亲放-浪的哼笑。   坊间有传闻称。恩锦的妈妈在认识徐司令之前曾与堂兄冯九有过婚约。后來无疾而终。徐司令看上的女人。哪里是冯九一介草民可以争抢的。   从前徐恩砚一直都不明白。像母亲这样的司令夫人。要什么男人沒有。为什么要跟冯九这种奴才厮混。彼时才终于了然。母亲勾上冯九。或许也是为了报复深爱着那女伶的丈夫。   徐恩砚沒有把母亲和冯九的事捅破。只是一再向父亲指出。冯九很可能对徐家怀有怨恨心理。“爸。毕竟恩锦的妈妈是为救你而死的。如果继续把冯九留在家里。怕会是个隐患。”   父亲沉吟半晌。只是摇头。“他是恩锦的亲人。为了恩锦。我只能让他留下來。”   “可是他跟恩锦这么亲。我担心。芯片会不会……”徐恩砚有些沉不住气。   “恩砚。你记住。我们一定要当作自己并不知道芯片在哪里。”父亲肃视他。“只要我们不知道。敌人就更不会知道。”   第一百三十章 考试竞赛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只要我们自己装作不知道芯片在哪里。敌人就更不会知道。”徐司令这么说道。   徐恩砚想。父亲所说的敌人之中。或许也包括了最近频繁來访的廖家大小姐。如果沒有朱雅曼从中调和。徐司令是绝对不会欢迎廖子君來得这么勤的。   子君打心眼里感激朱雅曼。所以。当雅曼开始追求廖寅汉的时候。子君发挥了自身的可贵价值。为此事忙里忙外。出谋划策。简直比自己谈恋爱还卖力。   她把哥哥的每样喜好都通报给朱雅曼。牵线搭桥创造他俩独处的机会。一打一打地把朱雅曼制作的十字绣、小陶罐、奶油面包之类的贤惠东西往哥哥面前堆了又堆。虽然冒昧得很。却多少打动了哥哥。   已是军校大二生的廖寅汉将军装上的一颗闪亮扣子递给子君。“告诉雅曼。等她上了大学。就拿着这个來找我。”   从哥哥的眼神中。廖子君能察觉到一件事:他早就知道朱雅曼会投向他的怀抱。而非别人。   可是。还未等到朱雅曼考上大学。廖寅汉就在军训中出了点小意外。颈部受伤。在家里躺了两个來月。   朱雅曼心疼得眼泪汪汪。高考也不顾了。徐家更不去了。每天都打着跟子君一起复习的旗号长驻廖家。守在廖寅汉床边。这期间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连病痛都是甜的。   廖子君也放弃了几次舞团的演出。无微不至地照看卧床的哥哥。有一次实在耐不住思念去见了徐恩砚一面。回來晚了便被继母叫到无人处甩了两个耳刮子。从此子君更加尽职。不敢擅离岗位。只有半夜才重施故技从墙头翻出去。   那时徐恩砚正在备考军校。每晚挑灯鏖战于书海。她就靠在他肩上无声相陪。呼吸吹起书页。若他累了。就枕在她纤薄的膝上打个盹儿。如躺在最心静的眠床。   白天。廖子君顶着黑眼圈为哥哥端茶递药。任劳任怨。哥哥有些过意不去。“子君。这些事就让佣人们來做吧。”   “我能行。我是军人的孩子。不该娇惯手脚。”   哥哥抬起手将她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子君。苦了你了。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廖寅汉伤愈时。徐恩砚也顺利考上了军校。两人成为同校生。   这一年。上头的总司令过來巡视徐廖的治军。整个城市都为这桩盛事而轰动和荣耀。廖子君常去的那家舞厅也是越发日夜笙歌。其实总司令倒是不会去那种地方。他的作风向來传统而严明。并不耽于享乐。反倒是他的一位秘书偏好酒-色。四十多岁仍未婚配。过着单身汉的逍遥生活。也是舞厅的常客。   廖子君看了看形势。再笨也知道回避。便极少再去舞厅找母亲的姐妹们。她毕竟是廖家人。不能在总司令的人眼里失了脸面。   总司令的巡视临近尾声时。颁出的一项旨意如同给徐廖两家注入了兴奋剂。   廖子君不知道这个旨意是如何酝酿出來的。只知道那段日子父亲无数次带着廖寅汉叨扰总司令的办公室。相交甚密。而徐家那边并无动作。但最终。总司令却将两边一视同仁。宣布自己会在徐廖两家的长子之中选择一位优胜者。放在首都军校栽培。躬亲提点抚育。给年轻人一条更好的发展历练之路。以此犒赏徐廖这些年的尽心竭力。   廖寅汉和徐恩砚在各方面都是极为优异突出的栋梁之才。总司令或许是想借此机会坐山观虎斗。摸摸两派的脾性。遂只给出一个名额。   总司令的秘书为两个孩子安排了综合考核。内容有枪法、体能、近战、侦察等等。廖寅汉和徐恩砚处处难分高低。就连旁观者也不由得肾上腺素大增。   廖寅汉毕竟要比徐恩砚年长两岁。徐恩砚能够与他打个平手。已经让许多人大呼不易。徐司令唇边更是常挂一抹赞许的笑。   最后一堂笔试的前夜。徐司令把儿子叫到面前。手掌如巨锤拍在他肩头。“恩砚。廖寅汉比你早生两年。走在你前面两步。在官场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有时候就是这两步定生死。如果你能去总司令那儿呆几年。你就走在了廖寅汉的前面。这机会。咱们可要抓稳了。”   第二天。面对着好几页的电子试卷。徐恩砚打字的双手有些僵硬。不知是不是由于父亲昨晚在他肩上的拍击。那巨锤带來的痛意在他脑子里搅动。逐渐变了样。变成了廖子君靠在他肩头的温存静好。   走出考场时。徐恩砚才全身发冷地意识到自己是考砸了。十八岁的他无法否认内心对于官斗是隐隐生畏的。但他更畏惧的是父亲眼里的失望。父亲一定会寒着目光审视他。“恩砚。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撑得起徐家。”   廖子君不知何时來到他身边。不停地追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脸色郁郁。起初并不回答。后來被问得急了。只觉一股无名邪火冲上脑子。   “你烦不烦。能不能别问了。我考得烂透了。你哥哥赢了。你们廖家又向前跨了一大步。将來前途不可限量。哈。廖子君。这下你开心了吗。你听着。我不需要你安慰。这几天都别來找我了。”   他说出來的话总是那么伤人。廖子君望着他的背影。驻足而泣。当他不快乐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被碾碎了。   与徐恩砚的低气压情绪截然不同的是。廖寅汉的心情显得格外高涨。他一到家就打开了客厅里的立体音响。放了一碟探戈舞曲。兀自在大理石地砖上跳起來。简直比廖子君的台风还佳。   想必他也看到徐恩砚走出考场时脸色并不好。名额花落谁家已是显而易见的事。   廖家这天的气氛极为欢悦。大房子里始终飘着乐声和香槟气息。廖寅汉将一本杂志卷成筒状。递到廖子君嘴边。大声采访道。“妹妹。你缺什么。想买什么。我到首都给你捎回來。”   “我什么也不缺。”廖子君笑着挡开话筒。然后话筒就伸向了她身旁的朱雅曼。   “我确实……觉得缺了点什么……”朱雅曼握紧话筒。目不转睛地看着廖寅汉。“你走之前。能多陪陪我吗。”   廖子君知道朱雅曼也像自己一样有苦说不出。对于男人來说。建功立业是好事。可是在女人心里。沒有什么比分离更痛。   “我应该为他高兴。可……我还是舍不得他啊。”朱雅曼拉着子君的手倾诉。   廖子君也舍不得徐恩砚。但她明白。就算再不舍。她也是得不到他的。既然如此。还不如送他高飞。   考试结束的当夜。廖家人随着音乐狂饮香槟。子君却先回了房。插上门闩从窗户逃出。揣着扑通乱跳的一颗心踏入了舞厅。   她得到了舞娘阿姨们的线报。知道总司令的秘书此时就在舞厅里消遣。而秘书身上恰恰带着她要找的东西。阿姨们弄到这手讯息并不难。有些当官的偏偏会对风尘女子吐真言。毕竟是在床上赤膊相见过的。有什么可防备。   廖子君在舞娘的小房间里浓妆艳抹。涂了大眼影大口红。穿上一条仅包住臀部的裙子。戴上插着孔雀毛的小帽和蕾丝手套。又在脸上洒了大量亮粉。往镜子里看一看。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她袅娜地跟着舞娘阿姨们來到那个秘书身边。有阿姨们障目。她不算太显眼。灯昧影乱。她脸上惶然的苍白也看不太出來。她想。我只是陪着喝点酒。顶多再让人摸几下脸和腿。不算出卖-色-相……我是跳舞出身的。还怕这个。   即使是在混浊的灯光下。那个秘书还是洞察到廖子君比其他舞娘更年轻。因此也更具诱惑力。他让廖子君坐到了他的腿上。说了几句形式主义的问候。就开始一寸寸地在她周身上下其手。   子君舞台经验多得是。演一出这样的闹剧难道不是小菜一碟。她笑意万般风情。控制住自己发颤的手。使它像游鱼一般掠动。在男人的衣服内外摸索探寻起來。扮作是调-情和勾-引。她喝下了许多酒。有些是被男人强灌的。有些是自己为了躲避他那张酒气喷天的嘴而主动举杯饮下的。   舞娘阿姨们在旁边又是点烟又是争宠。脂香阵阵。衣带飘飘。分散着那男人的注意力。当廖子君终于在他的上衣内侧口袋里摸到一枚钥匙形状的小插件时。几乎要跪下來感谢上帝。   她以前并不是沒有偷过东西。童年时住在山上。沒钱吃饱饭的时候。偶尔也会生出第三只手从游客身上摸走零钱充一充饥。虽然很多年沒再犯过了。今天重操旧业倒也还算顺手。她将那枚插件摁入手心里。昏头胀脑从秘书腿上起身。以去洗手间为由仓然逃离。   她顾不上自己早已醉得厉害。飞跑进一间无人的更衣室里。把那枚插件推入早已待命的手提电脑的接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替他作弊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电脑凭借插件进入了一个系统。里面除了几份军事行政用途的资料存档。就是徐恩砚和廖寅汉的两张电子试卷。另有一张空白的试卷样本以及标答。   廖子君打开徐恩砚的卷子跟标答比对。果然错处甚多。再打开哥哥的。一看便知言之有物思想活跃。卷面如优良军队齐整划一、锋芒毕露。   廖子君阖着眼祷告了两秒。着手偷天换日。她并沒有调换试卷。也沒有从中篡改。而是重新创建了两个文档。将试題复制上去。然后参照两人的答卷和标答。按着自己的意图将新建的试卷填好。   给哥哥的卷子上。她改动的都是小地方。拉下分数。又不至于太失水准。至于徐恩砚的。她将正确率提升至刚好超过廖寅汉的程度。两张试卷的悬殊并不算很大。但高下立判。   最后。她给系统下了指令。让新卷子自动覆盖上去。盖过旧的版本。这样就不会留下修改的时间痕迹。   她跟在父亲和哥哥身边濡染多年。操纵这种系统应该是不成问題的。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意外纰漏。说不定更衣室的门马上就要被人推开。她也会当场被捉获。苦心付诸东流。   又或者她的手法还是过于幼稚。阅卷的人一眼便能识破。只要稍一追查。就会查到她身上來。她已经事先叮嘱过舞娘阿姨们。万一出了什么事。一定要将错处全推给她。她一人做事一人当。怪不得任何人。甚至怪不得徐恩砚。   试卷覆盖完毕的字样出现。廖子君拔下插件。擦净上面沾粘的脂粉。气都沒喘匀就跑了回去。   她再次娉娉婷婷地坐到了那个秘书的腿上。怎么偷來插件就怎么放回去。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衣衫摩擦了一下又一下。廖子君每一瞬间都紧张到心跳漏拍。   当那枚汗湿的插件终于顺着她的薄丝手套轻落入秘书的口袋时。廖子君如同被抽去了脊椎一般几乎瘫痪。她不胜酒力作出欲呕的姿势。道了句歉就奔逃而去。   她在卫生间里换回自己的衣服。用冷水冲洗了面颊。除下了妆粉。清白的一张脸孔带着酒后的虚红。她拿着湿纸巾。嫌恶地想要擦去那个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每个脏手印。却觉得怎么也擦不掉。   她扶着墙挪出了舞厅后门。夜风一吹。才发现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   她靠在门口的栏杆上吐得稀里哗啦。眼泪也滚滚而下。   一连几天。廖子君都睡不好觉。生怕东窗事发。直到总司令的命令下來。徐恩砚在考核中取胜。   听到这个消息。廖子君如大病初愈般倒过了一口气。   而廖寅汉却几乎跪倒在地。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他像只受伤的小狼一样咬手呜咽。朱雅曼走过去紧紧抱住他。跟他一起哭。“别难过了……至少、至少我们不用分开了啊。我们每天都会在一块儿……我去跟我爸爸说。将來我要嫁给你。我们马上订婚。爸爸会同意的。”   徐恩砚得知考试结果后。出离惊愕。他立刻想到这其中的关键可能就是廖子君。在花瓶事件后。他本该足够了解她的。   “你用的什么方法。”他找到她。眼神里带着疑痛。   廖子君当然不会说出自己在欢场上陪酒卖笑的事。只是告诉他。舞娘阿姨们帮了她大忙。   “廖子君你疯了。我根本就沒让你帮我。你凭什么擅作主张。”徐恩砚不知是愤怒还是歉疚。“万一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你爸和你哥会怎么想你。”   “我沒有被发现。徐恩砚。赢家是你。我只要这个结果。”廖子君探出手去。抚平了他眉间的川字。“退一万步说。即使我被发现了。除了雅曼。根本沒人会想到我是在帮你。而不是帮我哥哥……至于雅曼。她是希望我哥哥别走的。我可以担保。她不会说出去。这把火也就烧不到你们徐家了。”   他闻言静了许久。才问出一句。“难道你不希望我别走。”   “我怎么想。要紧吗。”廖子君淡笑。   她以为事情化险为夷。可是当天她回到家。父亲就在厅中叼着烟斗等她。“子君。你过來。”   她小步走到父亲面前。正要发问。继母就从旁边抄起一杯冷水往她脸上泼去。   “子君。有人看见你从舞厅后门醉醺醺地出來。吐得腰都直不起來。是不是真的。”廖司令凛视子君。“怪不得那天晚上我敲你的门。一直都沒人应。我以为你睡了。谁知道你是偷跑去舞厅了。那种地方是司令家的小姐该去的吗。你真是成何体统。”   “幸亏这件事被你爸爸压下來了。否则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廖家养出了一个娼-妓。”廖夫人的话极其刺耳。   一向疼爱子君的周妈见状着了慌。“小姐去舞厅是为了看望她妈妈生前的姐妹们。不是学坏啊……”   “那种地方就是个染缸。呆得久了。变成什么样还难说呢。”廖夫人指着子君的鼻子。   廖子君用手指轻拭脸上的冰水。并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她是自甘堕落才跑去舞厅鬼混的。绝不是为了替谁作弊。父亲和继母能这么想。已经很好。   廖司令和廖寅汉当然猜到徐家是通过某种方式在考试中玩了阴的。但终归无法证明这种推断。木已成舟。廖家的权术也不在徐家之上。只能认了栽。   世间条条大路通罗马。懂谋略者总会适时转换方向。因考试落榜而处在一派丧葬气氛中的廖家沒几天便改头换面。彩灯高照。为廖寅汉和朱雅曼举行了豪华的订婚宴。自此。廖家和朱家正式归入同一阵营。   就在那一晚。徐司令把长子叫到房里。语气低而冷。“恩砚。你知道朱雅曼嫁给廖寅汉意味着什么吗。”   徐恩砚僵立。“我知道。”   “我曾经以为你和雅曼很好。看來。是我眼拙了。”徐司令皱紧了眉。“你大概也明白。我本想让你娶了雅曼。但这下是不可能了。我们失去了朱家……恩砚。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撑得起徐家。”   徐恩砚沒说什么。听任父亲责备。朱家把女儿嫁入廖家。既遂了女儿的愿。又在政治上如虎添翼。是双喜临门的事。   徐恩砚很清楚朱雅曼不会爱上自己的。当她为了促成他和廖子君的约会而甘作障眼法的时候。就再也沒有了爱上他的可能。同样。他也不爱她。但他身处这样的现实中。沒资格谈什么爱与不爱。   弟弟徐义龙眼看雅曼成为别人的未婚妻。戴着拳套打了一晚上的沙包。徐恩砚还记得弟弟曾求过自己一件事。“哥。你能不能答应我。在不影响家业的前提下。你尽量别娶雅曼好吗……我不想叫她嫂子。”   徐恩砚自是点了头。但今晚。徐义龙睁着怨红的眼瞪着他。“我宁愿她是我嫂子。也不想看见她嫁给廖寅汉。”   “义龙。我也沒有办法。”徐恩砚叹气。   “你沒有办法。呵。她和廖寅汉在一起是廖子君撮合的对吧。廖子君怕别的女人抢走你。才把最适合你的女人从你身边引开。够有心机的。真叫一个毒。她以为帮你作个弊就是爱你了。鬼才晓得她偷试卷是用了什么法子。说不定是卖了身。才搞定了那个好色的男人……”   “你再说一个字试试。”徐恩砚猛冲过去。一把提起徐义龙的领子。“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敢这样说她。别怪我跟你翻脸。”   哥哥眼中金沙般的炽热和狂怒是徐义龙从未得见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哥哥或许是爱着廖子君的。   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世上再沒有人知道徐恩砚爱谁。以及这爱有多深。甚至廖子君自己也不觉得被爱。但徐义龙是知情的。不管哥哥再怎么试图隐匿。还是沒有用。   徐义龙伸手一寸寸扯回自己的领子。“我们是兄弟。别为了女人吵架。”   房里静得瘆人。只剩下那只沙包前后摆荡。   动身去首都的前夜。徐恩砚带着廖子君爬上了初次见面的那座小山。星月溶溶。草叶飒飒。虫鸣颤颤。两人牵手重游故地。夜风拂面而过。四周绕着一明一灭的萤火虫。   大树垂下的茸茸枝叶搔着他们的脸。夜鸟惊起。翅膀在头顶扑动。落下几片褐羽。他们想起了鸟粪的往事。笑得死去又活來。   两人在草丛里即兴拣了块地方坐下。很不拘小节地歪靠着树。徐恩砚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怕脏了。兴许是被她带坏的。   她信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叼进嘴里。表情安逸。就像抽着一支美味的烟。草身随着吐息一摇一摆。一上一下。看得徐恩砚极为眼馋。伸手就抽出她嘴里的草。衔在自己嘴上。那棵草带着一丁点她常用的唇膏味道。还有水豆腐极致的甜冽。   从他们的位置可以望见廖家的军事基地矗立在远方。围墙高耸入云。红外线扫过天空。四面都有士兵荷枪巡逻。密不可摧。廖子君和徐恩砚都知道。基地里存放着什么东西。它是否会令他们有一天你死我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山中流萤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萤火虫似碎梦在近旁流动。一点微光便暖得像寒冬火种。廖子君托着下巴轻声哼歌。还是那首《兰花草》。她沒有一点失意。沒有一丝记恨。似乎依然相信花开终有期。她歌喉不好。调子颤个不停。却如同女妖塞壬的歌声给他下了蛊。   歌声和萤火虫都被风推着往夜的深处送。徐恩砚坐得离她近了些。望着她被月色洗过的面孔。   “子君。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问了出來。“廖寅汉是你哥哥。你就这样背着他……我又给过你什么。我只是……别人。”   “对。他是我哥哥。”廖子君深以为然地点头。垂下了流转的目光。“可你是我的……我的……”   他吻住她。“我是你的兰花。”   廖子君只知拥紧他。除他之外。她再沒有别人可以爱。他的薄唇似刀。痛也被她当作快乐。   吻到急处他突然中止。稍稍抽离一点。对上她的目光。“子君。你不会不明白。我不能娶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或许我也不会去爱你……你想过吗。说不定我只是把你当成工具。和你在一起。是为了从你这里探到廖家的一些秘密。比如……”   他指了指远处。“我可以通过你。找到方法破开那个基地。”   廖子君不答。   “这个时候。你应该做的是保护你自己。而不是爱我。也许我是一心害你呢。”徐恩砚握着她的肩。想让她听进去。又害怕她真的信了。   廖子君固执抬头。“那有什么关系。徐恩砚。你别太自信了。难道我不能把你也当成工具。我很有可能就是我父亲派來监视你色诱你的人。谁说我不可以从你这里探到徐家的秘密。”   徐恩砚抵着她的额头笑了。“你色诱得很成功。我果然上当了。你真想知道徐家的秘密。那我告诉你……徐家有个芯片你听说过吧……芯片里就存着你们想除掉的证据……”   徐恩砚用玩笑口吻遮住了重如擂鼓的心跳。不改颜色地说出了芯片的藏匿点。说完后抱胸观看她的反应。   他是在赌一把。如果她不向廖家告密。就说明她真的跟他站在一边。廖寅汉得到朱雅曼又有什么稀罕。他得到的是子君。她姓廖。可她是他的。   但。一旦他赌输了……廖家极有可能会拿到芯片。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徐家斩尽杀绝。   徐恩砚若是再长大几岁。变得足够求稳。这步险棋他绝不会走。   “你又骗我。”廖子君不以为意地笑。“你会这么轻易说出來才有鬼了。”   “你觉得我是在骗你。”   “把芯片藏在那里也太儿戏了。你爸爸会这么做。”廖子君摊手。“不管你是不是骗我。总之我会闭紧嘴巴。不会告诉别人的。徐恩砚。我知道你是在试我。其实大可不必。我这个人是很蠢的。再怎么样也斗不过你。”   “一般蠢人都要跟聪明人在一起。世界才会平衡。”徐恩砚拥住她。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沒來由地提议道。“徐恩砚。明天你就要走了。走之前你能不能……送件礼物给我。”   “礼物。”徐恩砚难得温柔。“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   她拾起了自己扔在草地上的背包。乱翻了一阵。掏出一个稀松平常的玻璃罐子递给他。在盈盈月光下。犹如一大块水晶。“这是我从豆腐店拿的冰糖罐子。我想放些萤火虫在里面。让它亮一晚上。我很久都沒看过萤火虫灯了。你去帮我捉一些來吧。好不好。”   “当然好。可是……我好像不知道怎么捉……”要一个从小被养在军训场上的少爷去山里捉萤火虫。无异于让一名杂耍艺人去开飞机。   廖子君望着他困窘的样子捧腹大笑。然后就开始跟他讲解诀窍。徐恩砚听得似懂非懂。本想拉着她一起去捉。她却快速摇头。“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才不去。你自己好好表现吧。这里风有点大。我去那边等你。”她向后虚指了某个方向。徐恩砚望过去。只看到几重树木。以及若掩若现的一方山洞。   徐恩砚只能硬着头皮独自上路。缺月挂树梢。夜露沾湿了薄衣。他握着那只玻璃罐子。追踪萤火虫的方向而去。脚下踩着唰唰的高草。好似发出无数小齿咀嚼的脆声。廖家的军事基地这一标志性建筑遥遥在望。所以他不怕迷路。   萤火虫织出的光幕逐渐将他围拢。他屏气捉下叶片上的两只。像举枪射击一般迅猛。继而像女子绣花一般轻细地将它们放进罐中。   它们的光芒带着讯号。吸引了更多同类朝徐恩砚靠近。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他越來越贪心。想再多捉几只。让她再高兴一点。他能为她做的是这么少。   他将一只只浮动的萤火虫禁锢起來。只为换她一笑。却忘了它们都是孱弱的小生命。他捧着这盏虫灯。逆着风沿來路返回。來到她指定的地点。   他四顾望去。扬声唤她。“廖子君。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里。”子君的声音果然从山洞中传來。像一根勾动的手指在召唤。“你快过來。里面很暖和。”   徐恩砚矮下一截身子钻进山洞。乌漆漆的洞穴立时被罐中萤火虫聚集的温光所染亮。四面是凹凸不平的石壁。生着不均匀的苔藓。天顶和洞角还有几株石笋。虽是死物。却觉得长势茂盛。   廖子君蜷坐在一块石板的侧后。见他进來。便缓慢起身向他走去。   “你干嘛呆在这么黑的地方。幸好我给你送灯來了。我表现得好吗……”徐恩砚把罐子放在地上。再度朝她望去时。已说不出一个字。   廖子君身上松动地披着一件长外套。显得她骨架薄瘦。身量匀称。她动手出神入化地解开腰带。一掀衣襟。外套沿着她的手臂滑下。她周身已不着寸缕。萤火虫的光芒抚过她每一寸肌肤。她是那样美丽姣好。流淌着象牙般纯洁的光。   萤火虫的罐子几乎被撞翻了。拥缠的人影在萤光之中时而放大时而缩小。映着幢幢石笋。如同新婚的花烛。   徐恩砚失序地吻她。探索着她。可毕竟年少沒经验。他有点抓不到要领。却偏要装得像情场老手。在她耳边和颈间吹气。掩饰着自己的生涩。可掩饰了好一会儿。还是沒能改变他找不准入口的事实。   廖子君吃吃地笑。“徐恩砚。你不是说你的女朋友多得可以从这座山排队到那边的海吗。你到底会不会啊……”   “她们才不像你这样主动宽衣解带。”徐恩砚用嘴堵住她的嘲笑。急不可耐地想要罚她个够。   她果真很快就感觉到剧痛。推又推不动他。只得受罚。两人破碎的低喃如同汗滴渗出。粘在洞壁之上。萤火魅乱。徐恩砚含糊地问她。“我走后。你会來看我吗。我会想你……”   刚说完又翻了供。“不。我不是想你。我只是怕你想我……”   廖子君微微抽气。沒有说话。他贴住她肩膊。“为什么要逼我走呢。以后别再为我做那样的事了……”   萤火虫灯就在几乎伸手可触的地方寂静燃烧。他和她一齐探出手去。却还是难以企及。   时空转换。场景回到“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中。桌上的电子钟正显示着傍晚五点。   小曹已经提前溜号了。吴若初也不得不客气地打断了徐恩砚的叙述。“徐先生……今晚我有个不能迟到的宴会。可能要先走了。请你改天再來把故事讲完行吗。我们会尽全力寻找廖小姐的。”   徐恩砚在委托人的椅子上看着自己握拳的双手。“需要多久。多久我才能见到她。”   “我想不到你这么思念她。你刚才还在故事里说。你不会想她。”   “那都是我说着气她的。”   “你也知道。她是个很笨的女人。碰巧。我也是。”吴若初侧头望着窗外的暮云。“一个笨女人永远分不清你哪句话是骗她的。哪句不是……对了。你有她的照片吗。”   这也是寻人程序中的一部分。   徐恩砚点点头。从挂在椅背的外套里拿出钱包。谨小慎微地取出一张五寸照片。珍视地抚了抚。递给吴若初。   令吴若初有些吃惊的是。那竟是一张婚纱照。画面中不见新郎。只有廖子君一人。她的婚纱混着一点紫罗兰色。长可拖地。唯美得吓人。挽起的发髻下露出洁白的脖肩。全身曲线跌宕有致。是舞者的曼妙身材。让吴若初想起电影《返老还童》的女主角。   廖子君的五官于清丽中又带着几分妖冶。仿佛多面的美狄亚。一时是心地善良的公主。一时是狠毒决绝的亡命女……照片上有无数次抚摸留下的毛边。吴若初用相机拍下了这张小小的婚纱照。“她结婚了。这个我倒沒想到。”   “这不是结婚照。只是穿着婚纱拍的罢了。”徐恩砚接过吴若初归还的照片。小心甚至有些拘泥地放回钱包里。“据我所知。她沒有结过婚。”   “那你呢。”   “我结过一次婚……前不久刚离婚。想來找她。”   “你太太是朱雅曼吗。”吴若初猜道。   “不是。”徐恩砚摇头笑笑。“我太太姓唐。"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场饭局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哦……”吴若初顿了一下。“你们有孩子吗。"   "沒有。"徐恩砚说。"我太太天生不孕。”   吴若初一颤。原本无意识放在腹前的手立刻挪开了。“这就是你们离婚的原因。”   “当然不是。但……那或许是我和她结婚的原因之一。”   “你对别人这么伟大。却唯独对廖子君那么吝啬吗。”吴若初一声叹息。   她无意再多说什么。收好了下班的东西。将徐恩砚送出事务所。   聂鼎的电话來得很准时。说司机正在路口等候。吴若初搭了车回到家里。换上参加晚宴的服装。再系了一条深色丝巾遮盖脖间的红线。对着镜子画了个淡妆。想调整出一种半虚半实的表情。以融进接下來的社交场子。却发现自己眼中似乎蒙着一层水雾。隐含着焦灼的微亮。   想着马上就可以跟他见面。告诉他那些事。她几乎无法管住自己飞起似的步履。出门前抱着女儿亲了一口。就火烧眉毛地跟着聂鼎去赴宴。   司机载着聂鼎和吴若初來到了位于海边的宴会地点。这是一座极为华丽奢靡的餐厅。在徐徐晕开的夜幕之下。胜似一颗奇异的夜明珠。整个建筑是纵向伸展的。东西两面都是巨大的玻璃墙。如宏伟的电影荧幕。大厅里的人可以透过它观海望月。赏鸥看沙。再加上蟹螯在手。好酒在侧。正是享乐的富人们喜于光顾的地方。   吴若初听说这个地点是徽野的袁总选定的。她挽着聂鼎找到大厅的长桌入座时。正好看到对面的玻璃墙就如画框般嵌着聂家商船在海上停泊的傲姿。婆婆邱灿华看了一定志得意满。   徽野是请客的一方。自然來得比较早。魏荣光已经到了。立在窗边跟几个夙达的股东说着门面话。袁劲也在另一个方向招待另外几位贵客。二人就像梁忠文发出的两枚锦箭。各司其职地命中在需要他们的位置上。   梁忠文坐于正席。含笑望着自己教出來的两个后生。与身边的卞总耳语着。卞总顺着梁忠文的话望去。目光在袁劲身上逗留。嘴里虽是夸赞梁董之子大器将成。神情却是一丝不敢苟同的隐忧。。吴若初知道。卞总也是经常在公司里和袁劲互唱反调的。。随后。那目光又移到魏荣光身上。这才终于变成了心悦诚服之色。   由于邱灿华和聂栋夫妇还未到。以梁忠文的九五之尊尚无必要起身走动寒暄。一些想要攀结他的人纷纷围过來对他极尽奉承吹擂之能事。梁忠文儒雅回应。时不时捏着手帕咳嗽几下。额角渗汗。   他的健康状况似乎有些不佳。据传。这次晚宴过后。他很可能从徽野退休。致力调理身体。吴若初暗望了梁忠文一会儿。手指揪着餐布上的穗子。心里的推想还未有头绪。就感知到魏荣光从窗边转过身來。发现了她。   他和她四目相接。吴若初水汪汪的眼睛直视着他。似有百种柔肠。而他眼底是某种抑制不住的惊喜。仿佛在说。我沒想到你会來。   这样的场合里。他们沒办法说上话。连长久的对视也不敢再有。紧接着。袁劲也归座了。邱灿华和聂栋夫妇踩在整桌人即将饿疯的边缘踏进厅中。   开席之后。气氛一度沸热。邱灿华极为喧哗。大显声威。聂栋笑出一脸褶子。让人看着都觉得颧骨发酸。他的妻子就坐在吴若初旁边。如同十里洋场的一朵红玫瑰。娇笑连连。媚眼频传。对服务员却是恶语相加。白眼乱抛。   由于大厅的结构和桌椅的摆位。最方便上菜的入口正好就在聂栋之妻和吴若初的中间。因此服务员们沒少被这位聂家的大太太刁难。   吴若初跟随聂鼎敬过几杯酒后。就一直食不知味地用餐。在餐盘间隙里偷瞄魏荣光。他几乎就沒有坐定过。四面八方的酒盏如潮袭來。喝完了这一杯。那一杯就递上來。而他丝毫不乱。在杯影人语之中旋绕自如。祝酒词说得不落俗套。   吴若初想起当年恋爱时。魏荣光是极孤高的性子。每次她在学校有聚会。别的姑娘都会拉着男朋友出來遛遛。但她知道魏荣光不想去。所以一次都沒有强迫过他。偶有的两回。他为了让她高兴。跟着她去了。在席间极力表现良好。却还是显得不合众。   现在。他看上去是那么善于交际。投人所好。进退有节……他装得实在太像了。又或者是他变了太多了。   他和袁劲代表徽野。一直在跟夙达的人敬來敬去。杯杯浓酒入喉。越喝到后面。越发收不住。别人敬给梁忠文的酒也多半由这二位代劳了。   袁劲有些喝高。脸膛红得像烤熟了一样。留守在邱灿华的椅旁。兴头高亢地表决心。说想与夙达往更深远的层次走……   魏荣光也喝了不少。吴若初见他竟來者不拒。不免有些忧心。但他脸上倒看不出什么醉色。眼睛依旧黑得清明。沒有一点杂色。在这种需得步步留心的时刻。他即使喝得再投入。也会留一份清醒。   晚宴过半。第二**菜接连从吴若初身旁的空档上桌。聂栋之妻痛斥服务员的声音混着盘子的碰撞声传來。   或许是被骂怕了。服务员上菜的姿势开始尽量远离聂栋之妻。偏向吴若初这一边。尤其是当手上端着一盘油星四溅的铁板鲍鱼时。铁板上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一定会触怒聂栋之妻。服务员一时情急。失了分寸。将铁板往吴若初身侧极度靠拢。动作出现了倾斜。盘里的鲍鱼一滑。激出了几滴油点子。“嗖嗖”全喷在了吴若初的脖子上。还是裸露在纱巾之外的部分。   “嘶……”吴若初吃痛。抬手去捂脖子。仪态万方的脸色顿时抽缩了一下。服务员哇呀呀惊得连退几步。吴若初忍痛侧转头去看了看这个闯祸的服务员。只看一眼便立刻愣住。   对面的魏荣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吴若初被烫伤了。今晚他表面上忙于交际。其实心思一直都在她身上。虽然只是皮肉小伤。但他还是望着她就移不开眼睛。   聂鼎就坐在她身边。却是迟了魏荣光一步才发觉妻子的异常。赶紧扯了湿纸巾递给她。让她润湿和冷敷伤处。又顺着她微惊的眼光望向那个正被聂栋之妻骂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的服务员。   此中年大妈面黄肌瘦。一脸债台高筑的赌徒样。赫然就是偷窃吴若初的玉坠而被聂家开除的那个保姆。   吴若初用纱巾挡了挡沒什么大碍的烫伤。也护住玉坠。连多看对方一秒都欠奉。直接对聂栋之妻说道。“算了。让她下去吧。”   大妈逃窜而去。宴席继续进行。新一轮的劝酒又展开了。吴若初和聂鼎心神游离地接受了袁劲和卞总的敬酒。魏荣光就抓住这个时机端杯过來。站到了她的面前。他身上除了红酒的气味。还有一阵阵凉淡的薄荷烟草香。   “我敬二少爷和二太太一杯。”魏荣光弦外有音。“虽然在生意上。不曾与二少爷接触。但二少爷确实……待我们不薄。我沒齿难忘。”   随后。又以很低的音量问了一句。“若初。刚才……要不要紧。”   吴若初沒回答。只是斜斜地看了聂鼎一眼。聂鼎上前一步。与魏荣光碰了一下杯。身体正好挡在桌边。杜绝了席中人的视线。魏荣光不解何意。方才吴若初对聂鼎使眼色的样子是那么默契。令他不由得泛起一点醋意。   然而就在这时。吴若初借着聂鼎作屏障。以极快的手势将一枚纸团塞进魏荣光的西装口袋。然后晕出一个笑。跟魏荣光碰了杯子。“别的不多说。就祝魏总万事顺心。得偿所愿……这杯。我干了。”   三人一同饮尽杯中酒。   魏荣光回到自己的座位。面无异色地吃了几口菜。等到无人留意。才将口袋里的纸团取出。在桌下展信一看。上面是她潦草的字迹:到餐厅后面來找我。我有事跟你说。不见不散。   果然。沒过多久。吴若初就悄沒声地出去了。魏荣光如坐针毡地拖延了一会儿。等到她已经走了一段时间。才胡诌了个借口离开。   除了他们俩之外。桌上另有几个座位也是空了的。离席的人或去抽烟。或去厕所。或去醉吐。他和吴若初应该不会招致太多联想。   他揣着即将与她密会的欣喜和怯慌。沿着餐厅后的沙路一直找。醉步时轻时重。很快。就在一座观景亭的廊柱后瞥见了她的一缕裙角。   她也看见了他。从亭后闪出身來。不等他走到跟前。就提着裙子朝他奔过去。溅起一路茫茫尘沙。在他面前刹住脚。只知凄凄地望住他。   “若初。你生我气了。”他赶忙拉着她一起隐入亭柱后。“我这么多天都沒去找你。也沒去看芊芊。是有原因的。袁劲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这段时间我必须更加小心。什么端倪都不能让他抓到。上次我说想跟你重新开始。不是说说而已的。只不过现在情况特殊。你再等等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慢性毒药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听罢呆呆地问。“他怎么会突然开始怀疑你。梁忠文也是吗。”   “半个月前我和卢凯在饭局上碰过一次。我躲不过去。只能尽量周旋。但袁劲还是看出了什么。不过还好。他现在知道的东西还很少。也绝对猜不到我的身份。他之所以调查我。只是想找到我的弱点。要我在公司混不下去。所以。我会让他什么也查不到……至于梁忠文。暂时还不会对我怎么样。袁劲做事情从來不知会他。他并不清楚我……”   “袁劲要对你做什么。”吴若初红着眼睛逼视他。“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这两个月。袁劲一直在给人下慢性毒药。都是从我姑父那里订的货。”   “你姑父。”魏荣光一惊。“毒药。”   “我姑姑聂琼的丈夫。姓段。黑白两道无人不晓。他的势力庞大到你无法想象。赚起昧心钱來可以把全世界的警察耍得团团转。在镜头前他是捐款十几个亿的商人。在角落里他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以为聂家如今的财势是怎么一点点扩张起來的。就是因为十年前聂琼嫁给了他。聂家才会青云直上。你谈下了夙达和徽野的合作。给袁劲开了路。这下好了。袁劲有机会接触我姑父了。想搞到一点毒药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什么毒药。”魏荣光蹙紧了眉。茫然问。“他怎么会需要毒药。”   “那种药物。会扩大原有的人体机能缺陷。加速衰老。加重心肺负担。如果不是有针对性的体检。一般查不出來。”吴若初牙齿打颤。“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袁劲用來算计梁忠文的。我刚才在餐厅还看见。梁忠文的身体确实……”   “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不一定就是那样……”魏荣光有点乱了。 某种复杂的情绪淹沒了他。他拒绝相信吴若初的推论。然而。真要细想下去。却又觉得并非沒有道理。   袁劲企图摆脱梁忠文。早日接管公司。这一点魏荣光已经看在眼里。甚至连卞总都心知肚明。可那毕竟是自家继父。袁劲真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吗。   魏荣光自问就连最恨梁忠文的时候。也沒有想过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來复仇。因为那是他所唾弃的。不会带來任何快感。   “我问过了。这个毒药就是用來……用來解决掉那些身体一直都不好的人。这样。即使健康恶化。也可以说成是内因。而不是外因。”   “你有证据吗。如果有。我就可以想办法告发他。”魏荣光沉吟半晌。眼中闪现的不知是忧虑。还是借机扫除袁劲这一障碍的狂热。   “我沒有证据。先前在姑姑那里看到的药品货单应该已经喂了碎纸机。我姑父做生意。怎么可能轻易让人拿到证据。就算拿到了。我们也惹不起他那种人啊。”吴若初苦劝。“你好好想想。梁忠文是不是真有可能被投毒了。前些日子我还看见他去选墓地了。他连身后事都准备好了。他早一天去世。公司就早一天是袁劲的。这个动机难道还不够明显。魏荣光。你不能看着你爸爸的身体就这么坏下去。你必须……”   “他不是我爸爸。永远别说他是我爸爸。”魏荣光寒声打断她。眼里再度泛过冷光。这么多年了。对于“爸爸”这个字眼。他的抗拒还是一点都沒变。吴若初最怕他这样。如惊弓之鸟般往后缩了一下。   魏荣光深呼吸几下。强行把情绪调整过來。“你说的我都听懂了。我会留心梁忠文。也会观察袁劲。如果梁忠文真的如你所说……我会设法挽救。”   “现在阻止还不算太迟……”吴若初哀怨道。“可你会救他吗。你不就是想让他死。”   “我不想让他死。我只是想报仇。”魏荣光沒有表情。“当然。如果他死。也必须死在我手里。”   “他已经老了。病了。你还不肯放过他吗。是不是要等他躺在病床上。起都起不來了。你才会有一点不忍心。不。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是一样恨他吧。”   “对。我还是一样恨他。”魏荣光抬头看着亭檐。檐上平滑的石面飞延至两旁。翘起精雕细刻的檐角。“若初。你知道这座亭子建起來之前。这里是什么吗……你不知道。那就让我來告诉你。从前。这里是一间很老的木屋。也就是梁忠文杀掉袁贺雄的地方。案子审理结束后。这一带建起了十几座观景亭。木屋也拆掉变成了其中的一座。改变还挺大的吧。可它化成灰我都认得出來……梁忠文也认得。今天过來吃饭的时候。我们把车停在沙滩外面。步行到这边。梁忠文在这座亭子前面看了很久。脸色应该不比我更苍白。可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就像看着被自己失手摔坏的旧玩具一样。叹口气就什么都抵消了……你说他老了。叫我别恨他。他老了算什么。躺在病床上起不來又算什么。你忘了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外公又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是被谁逼到了绝路上。你和我分开五年。到现在也不能在一起。又是因为谁。梁忠文把我们毁成今天这样……还有我外婆……”   他说到这里沒有再继续。吴若初剧烈地抽噎了几下。腿一软。转眼就要歪了下去。他稳住她。用手臂搂住她。“不提了。我们不提外婆……以后都不提外婆了……”   光是想到魏婆走时的样子。吴若初就感到心脏几乎衰竭。只能倚靠他手臂的力量撑住欲倒的身子。一时也松不开。   她背贴着廊柱灰凉的石壁。眼前则是日夜牵挂的人。魏荣光低语安慰她。“沒事了。这些都交给我。我会处理的。若初。你别老想那些事了。等袁劲这边对我放松了。我就去看你和芊芊……”   “你不要把袁劲想得太简单了。我告诉你。前段时间我姑父带着他赚过黑钱。”吴若初重重地摇头。“袁劲根本就不肯规规矩矩做清白生意。他已经沾了黑。以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   魏荣光愣了几秒。如梦初醒地说。“他赚黑钱……难怪呢……”   “你知道。”吴若初听他的口气。不禁诧异。“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像沒事人一样。难道你沒想过。他和黑道的人暗通款曲。会对你不利。”   “这件事。你也沒有证据吗。”魏荣光问。   “我哪里有什么证据。袁劲参与的毒品交易已经全部完成了。再想追查也不太可能。不过。我听姑姑说。现在黑道上光景不好。我姑父的位置有点悬。最近沒出來干了。也就把袁劲这种小商人甩开了。但……既然袁劲有了接近黑道的心思。就说明他是个沒多少底线的人。如果……如果他对付你……”   “我明白。”魏荣光将她的双手扣在掌心里。“你能告诉我这些就已经很好。剩下的。我会自己打算。”   她任双手被他握住。低了头。有些磕巴地往下说。“虽然我姑父不买袁劲的账了。但我还是怕……怕袁劲有一天会借他的黑手。对你耍什么损招……不过你放心。姑姑已经答应我。不会再让姑父给袁劲什么面子了……我是很相信姑姑的。你也要相信我……你不在的这些年。姑姑对我很好。这次她也会……”   “你是说……”魏荣光咂出她话里的意味。蓦然露出微笑。悄声问。“你让你姑姑帮我。若初。你真的这么担心我。”   “我能不担心你吗。”吴若初有点气。“魏荣光。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嗯……我就爱听你这样骂我……”他身上散发着醉气。像一阵热雾烘过來。薄荷烟草的香味蚕食着她的心。她暗自懊恼。真不该说这些好话來招惹他。这下他该得意了。她难道忘了吗。自己明明是还沒跟他和好的……   他在酒场上喝了不少。此刻终于露出醉容。眉间带着浅红的桃花色。耍无赖似地将脸贴向她。她躲了躲。身后是坚固的廊柱。哪能躲得开。于是只能推他。怯怯道。“干什么呀。小心被人看见。”   他在她耳边小声说。“你跟我干杯的时候。祝我得偿所愿……那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反正我不是你最想要的。”吴若初倔气上來。一扭脖子。牵扯着脖间的烫伤略一抽痛。“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内幕。你才想起我的好……而且。你和卢凯的事。岳皑都告诉我了。你就那样拿我当枪使。”   听见她话锋转到这里。他抬起醉意朦胧的眼。“那次我是逼不得已。沒别的办法了……我只知道。你会护着我。我信你……怎么。岳皑怪你了。”   “混蛋的又不是我。她怪我干什么。”   “对。我是混蛋。”魏荣光靠在她肩窝里喃喃。“但我听说。一个混蛋都要配一个好女人。”   他这话说的。简直沒皮沒脸。偏又那么甜蜜好听。吴若初如何狠得下心再冲他埋怨。忽然。魏荣光的吻落在她脖子上。“烫伤的地方还疼不疼。”   她扶住自己的纱巾。生怕那串红线叫他瞧见。那样他又该吃定她了。海风荡來。海浪轻语。似裹着酒香和情丝。他迷着眼。看了看她灼红的烫伤。还有微不可察的小水泡。细碎的吻就在伤处來回游弋。   她只觉脖子像被细小的银针扎过似的。又麻又热……他粗手粗脚想解开她的纱巾。却被她拦住。她低低控诉。“你又乱來。我还沒答应跟你重新开始呢……”   两人正动情。却沒料到远处另一座观景亭就有人拿着摄像机拍摄这亲密的一幕。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亭中相会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那只举着摄像机的手亢奋得乱抖。如同即将在赌桌上捞回成堆的银子。尚未脱去餐厅制服的大妈一刻都等不及地盼望重回赌场。然而万事俱备。只欠本金。手中这份影像资料想必可以带來丰饶的回报。   前段时间。她被聂家辞退后。碰巧跟另一个共过事的保姆在菜市场遇见。唠了很久的磕。比摊子上的活鸡活鸭都叫得欢。最后。对方见四下无人。凑到她耳边说了件亲眼所见的秘闻。   说是徽野公司的魏总前几天把聂太太和生病的芊芊大小姐送回了家。然后进了聂太太的房间。关着门呆了好久。聂少爷回來的时候。一推开门。就看见那对狗男女在房里牵手……哦不。在搂搂抱抱。啧啧。先前关在屋里还不知道做了什么呢。而且芊芊大小姐就睡在一边。哎哟。当着孩子的面。真是一点羞耻之心都沒有。   菜市场的欢聊之后。服务员大妈又在餐厅里旁听了袁劲和侦探的交谈。深感自己可以替袁总排忧解难。今天。终于撞上了一次死耗子。她真怕自己激越的心情会导致肌肉痉挛。将手上的摄像机摔裂。   聂太太和魏总就隐在亭子的廊柱后。其实那是一个很好的藏身地。即使有人贴在亭子旁经过。也很难发现亭中的蹊跷。不过。对于处在同样角度的另一座观景亭來说。还是有隙可乘的。服务员大妈也是猫在廊柱后。将摄像机对准斜角。正好可以窄窄地拍到两人私会的过程。拍下魏总亲吻聂太太脖子的实时画面。   服务员大妈不由窃笑。“你让我丢了饭碗。我就要让你看看。我也不是好惹的。”   拍摄完毕。服务员大妈收起摄像机。功成身退。   “你醉了。”吴若初软糊糊地推开魏荣光的脸。捏住纱巾不让他进犯。“聂家和徽野的人都在那边。你闹够了沒有。快回去吧。否则别人该说闲话了……”   魏荣光赖在她肩上。找回一点神智。垂眼看了一下手表。“是该走了。否则那帮人找不到我。又该罚我酒了……”   “你别喝太多。”吴若初说完又闭紧了嘴。她才不要管他。让他回家吐一晚上吧。   “怎么脸又臭了。”魏荣光醺笑。“我看看啊……你的妆好像花了。”   吴若初靠在亭子里补妆。魏荣光先她一步回了餐厅。夜风习习。沙鸥飞掠。有椰树的叶子婆娑地投影在亭上。吴若初刚描好唇膏。就听见一阵迟慢的脚步声走向了这座亭子。然后是滞重的咳痰声。   吴若初下意识往廊柱后靠了靠。呼吸放低。只见梁忠文如跋山涉水般艰行到亭子旁。伫立良久。   他低头看了看足下的沙土。一张脸被怨痛侵袭。然后蹲下身來摸着土地。吴若初不知他是否感到手中的黏土染着他曾种下的血腥。   这里不仅仅是袁贺雄的葬身地。也是魏念萍的。   在不知情者的眼中。魏念萍同袁家的关系只是一场见财起意的杀人案。无人知道她曾与袁家的入赘女婿有着私情。因此无人会从她的自首联想到梁忠文身上。正是因了魏念萍的李代桃僵。梁忠文才得以度过顺水行舟的下半生。晚年忆起往事才肯有一丝追悔。对着这座亭子伤怀不已。是做给谁看呢。   “念萍……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梁忠文痴傻一般重复着。忽然身子一晃。跌卧在沙地上。双眼有些失焦。撑着亭子的地基想站起來。却半天沒能做到。   “梁……梁先生。你怎么了……”吴若初不知梁忠文是身体欠佳。还是想起了旧案而惊悸摔倒。她无法装作沒看见。从廊柱后站了出來。   “聂太太。”梁忠文沒想到自己的失态会被聂家人撞见。惊诧之余也有几分耻意。   “梁先生。我扶你起來吧……”吴若初说着已经到了梁忠文面前。弯下腰來搀他。   “让聂太太见笑了。我年纪大了。总是头晕站不住。老骨头不好使了。今天真得多谢聂……”梁忠文说到这里猛然顿住。因为吴若初领口掉出的一件东西如同给了他一记闷棍。   吴若初的礼服领子开得并不高。弯腰时若不当心。那枚玉坠就会脱控而出。她想阻拦也是迟了。玉坠在空中划出一道淡绿的柔线。就垂在梁忠文眼前。吴若初赶紧伸手捞住它。装成这是一件普通首饰的样子。将它塞回衣领里。再抬眼时。却发觉梁忠文的脸色已是乍红乍白。他急喘几下。顾不得失礼便紧抓着吴若初的手臂踉跄起身。艰涩地问出一句。“聂太太那块玉……我能再看看吗。”   “什么。”吴若初心跳加速。戒心十足地捂住衣领。“我不明白。”   “我觉得……我认得这块玉……”梁忠文脸上出了一层汗。“拜托聂太太。让我看一眼吧……”   吴若初心头踌躇。事已至此。如果一口回绝。是否显得不合情理。反而会让人觉得她心中有鬼。她越是心虚。就越要显得自己并不心虚。更何况。她察觉自己似乎触到了某些答案的外壁。她很想知道梁忠文和这块玉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瓜葛。很显然。是跟魏念萍有关的。   吴若初将玉坠摘下來放在手心里。摊给他看。细读他的表情。   梁忠文轻碰那块玉。眼睛逐渐亮起來。汗越渗越多。眼下是冬季。他却几乎像是被汗水洗过。令吴若初更加意识到他的体虚。接下來。他看向吴若初的眼神揉入了一些不同的内容。“请问这块玉……是从哪里來的。”   吴若初喉咙一紧。“是从小店里买來的便宜货。”   梁忠文沒顾得上思考她这样的豪门太太怎会随身佩戴便宜货。“我出高价。你能不能把它卖给我。”   吴若初大惊。慌忙将手心一合。“对不起。梁先生。我不能把玉给你。”   “聂太太。这块玉对你來说只是件饰物。对我却是……有感情价值的旧物。我恳请你。把它让给我。”   吴若初心下一思忖。觉得这或许是他对魏念萍的愧怍所致。但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出玉坠。“这块玉对我也是有感情价值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梁忠文睁大了眼。有期待。也有惧意。“能否请聂太太告知。是什么人送的。”   “是我妈妈。”吴若初选择了这么回答。想看看对方的反应。“我妈妈已经去世了。这是她去世前不久买來送给我的。算是她的一件遗物。”   “是吗……”梁忠文眼神灰了灰。“恕我冒昧。令堂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去世的。”   “六年前。车祸。”   “哦……”梁忠文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聂太太。此物是我的旧相识。能否请你……”   “真的很抱歉。”吴若初后退一步。“这也是我的心爱之物。寄托着我对家母的回忆。还请梁先生。切勿夺人所爱。谢谢了。”   梁忠文见她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脸上褪去了红。只剩下怆然的白。半晌才道。“罢了。罢了……过眼云烟而已……”   吴若初暗自冷笑。如今梁忠文参了禅。倒是一副慧根不浅的样子。过眼云烟。一个女人为他冤死。一个家庭因他坍塌。他却说这是过眼云烟。   想到这里。她刻意挑起笑容。“这块玉。对梁先生有什么特殊意义呢。难道也是……故人信物。”   梁忠文的面孔变得更灰。他张了一下嘴。却沒答出什么。   吴若初也不打算揭穿这个男人的嘴脸。“梁先生。我要回餐厅去了。你也一起回去吗。还是另有安排。需不需要我去通知令郎或者你的下属过來。”   “好的。聂太太请回吧。帮我叫一下我的助理小魏。我可能需要他扶我一把。”梁忠文扶着亭柱。颓然坐在了亭中的石座上。   魏荣光用纸拭去吴若初留在他侧脸和衣领上的一丁点唇膏。刚回到餐厅后不久。就看见梁忠文离座似要出去。   魏荣光和卞总一起过去询问是否要帮忙。梁忠文只是摆手。说自己到外面去醒醒酒。让他们别管。各回各位。魏荣光暗观他的神色。就知道他这趟出去绝不只是醒酒。   果不其然。魏荣光敬完了夙达最末一拨股东。就感到吴若初走到自己身后。“魏总。”   在这晚宴之中。吴若初若非有特别的事。绝不会主动靠近他。他侧耳问。“怎么了。”   吴若初把事情转达完毕。看着魏荣光放下酒杯往外走。其实她很想把刚才关于玉坠的对话都告诉他。即使这样会不打自招。被他知道这玉坠还戴在她的身上。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聂栋的妻子又骂完了一遍服务员。心情大振。转过头冲吴若初招呼了一句。“你回來啦。”   “嗯。”吴若初喝了一口茶。   聂栋之妻忽然鼻翼微动。像是嗅见了什么气味。“你刚才去哪儿了。”   “补妆。”   聂栋之妻挑了挑嘴角。什么也沒再说。过了沒多久。魏荣光扶着梁忠文进來。宴席已近尾声。依依惜别与后会有期之声贯穿四周。梁忠文坐在位子上。任由袁劲、魏荣光和卞总去送客。自己仿佛忘了该尽的礼数。沉浸在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中。一张脸越來越枯败。汗水像成串的珠子一般淌落。吴若初渐渐觉得不对。刚要大叫不妙。梁忠文就一头栽下了椅子。   整个大厅顿时陷入骚乱。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雨欲来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两小时后。梁忠文在医院醒來。身边围着一大票徽野的董事。还有两个夙达的代表。   梁忠文眼见这阵势。连说大家是大惊小怪了。自己年事已高。难免出点小状况。偶尔昏倒一次。算不上什么。   医生说。梁忠文心肺功能不太好。心脏的压力比较重。今天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情绪波动大。才会突然昏倒。   袁劲在病床前左一个“爸”右一个“爸”。非要梁忠文把昏倒的起因说出來不可。下属们也都关心地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唯有魏荣光在旁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梁忠文架不住这么多人的追问。垂头笑了笑。“我只不过忽然想起了一点旧事。哎。也算是自寻苦恼。”   魏荣光嘴角一抽。果然。   医生给梁忠文开了调节心律和血压的处方。并表示最好是留院调养一段时间。可梁忠文说什么也不肯。坚称自己回家休息就已足够。在医院呆得越久。就越是感到一身老暮之气。   魏荣光费尽了口舌。力劝梁忠文做个全面深入的检查。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症结。早日治本。梁忠文却笑笑拒绝了。“真查出了什么反倒闹心。还不如糊糊涂涂地活着。时候到了。就两眼一闭随它去。命是我自己的。我说了算。”   “董事长。你说这些话。是否有些不妥。身体是你的。这沒错。但如果你有什么闪失。我们就不会有半点难过。”魏荣光只能从旁敲打。走感情路线。“我承蒙董事长诸多恩情。实在不忍看你罔顾健康。我在公司竭力替你分忧。为的就是请你多加珍重。”   “小魏啊。你说的我都明白。其实我真沒什么大问題。回家养养就好。下礼拜我就从公司退休了。专心养病。给你们一个交代。”   这次昏倒终于确立了梁忠文从徽野退休的事。不过。他并不打算完全让权给继子。而是保留了自己在董事会的最大席位。专属的办公室也维持原样。经营管理方面就交由三足鼎立的卞总、袁劲和魏荣光。   虽然袁劲尚未继承其父之势。但多多少少算是有了某种自由。即使不能独揽大权作威作福。也可以稍稍撕下点面具做回真我。   宣布退休的第二天。梁忠文就把卞总和魏荣光叫到家中长谈了一回。意在让他们两个多督促袁劲。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來。   可谁也沒有料到。接下來。惹出乱子的人竟会是魏荣光。   那天。魏荣光跟在卞总后面踏入梁宅。借着长谈之机留意梁忠文在家里摄入的食物和饮品。与此同时。袁劲被一通沒头沒尾的电话引到了公司外面的茶座。一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在包厢内虚位以待。口罩外露出一双充满赌欲的眼睛。畏畏缩缩地把一只U盘推过桌面。“袁总是生意人。我是來跟袁总做生意的。”   袁劲将U盘连上笔记本电脑。把那段录像反复看了三遍。笑得就像到达了西方极乐世界。拿着U盘回到办公室后。他打了个电话给自己聘请的私家侦探。只甩出五个字。“你被解雇了。”   既然有了魏荣光和聂太太偷-情的视频。侦探的调查就变得多此一举。当天下午。袁劲用匿名快递的方式将录像寄给了聂家。他要借邱灿华的暴怒。将魏荣光赶下徽野的神坛。   邱灿华冷眉拆开快递的时候。吴若初正照着一页地址。搭上了通往郊县的客车。在听说梁忠文暂无大恙后。她的心情稍稍回升半分。便松开眉头去工作。此行就是去拜访廖子君的。   吴若初的老家就在郊县。她在客车上倚窗而望。沿路一派萧索冬景。枯枝寒草。暗漆颓墙。路途的延伸。绿化的分布。小河的流域。还有各种老建筑。她都非常熟悉。能说得头头是道。   可她明明已经好几年沒有回來过了。自从母亲的葬礼后。这里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其实她在郊县也有一些不远不近的亲戚。如今都沒联系了。她将头抵在车窗上影绰地想。五年前。自己跟魏荣光分开后。若是能放下自尊心。回到家乡來向任意一个亲戚求援。捱过那些最捱不过的日子。她今天是否就不会变成这样。   拿着廖子君的地址。吴若初走进了一座涂满小广告的老民房。楼道里阴暗潮湿。光线被旁边的高楼挡住了。各个住户门上的红色春联都被映得像蓝色的丧联。   敲响一户周姓人家的房门。门开了。吴若初说明來意。跨过门槛。一屋子暗淡阳光。她在卧室里见到了三十六岁的廖子君。。把自己的一生都活得如同美狄亚那般走火入魔的女人。   与吴若初所见的那张婚纱照不同。眼前的廖子君沒有一丝照片上的媚态。淡而瘦。就像一只空荡荡的净瓶。   “他又回來了吗。”廖子君问。却透着再也回不來的意味。   二十分钟后。吴若初从楼里出來。手里多了一本黑色的硬皮记事本。她一边走一边翻了几页。本子有些旧了。松动的页面被寒风卷得抖來抖去。差点脱落飞走。吴若初赶紧关上本子。挥手叫了出租车。   从郊县返回市区的路上。吴若初一直都在随手翻阅本子。思索廖子君其人。   她不能违背廖子君的意愿。这与她遇过的大多数案例都不同。她深知廖子君和徐恩砚已再无可能。于是一回到市区。她就把徐恩砚叫來事务所。“徐先生。我只能说非常抱歉。廖小姐不愿意见你。”   “为什么。”徐恩砚收紧了那双冷色的手。   “这也沒什么奇怪的。你那样负她。她不想原谅你也是自然。”吴若初翻了翻手上的客户记录。“你的委托金我们会在今晚打回你账上。谢谢你的光顾。沒能促成你和廖小姐的好事。我深表惋惜。”   “你知道她在哪里。告诉我。只要告诉我就好。”徐恩砚前倾身子撑在桌台上。“不可能。她怎么会不愿意见我。我是來跟她过一辈子的啊……这是她最希望的事。你们都不了解她。她一直希望我能……”   “徐先生。或许她已经不希望了。我传达的是她真实的意思。你不必再争了。我们事务所的规定就是这样。我不能透露她的地址。”   “是不是因为钱不够。多少钱都可以。如果我付不起。就打个欠条。总之我一定要见到她。你们提出什么要求都行……”   “我们能有什么要求可提。”吴若初看着这个忽然七情上脸的男人。他三十六岁了。世事如云走。心境该是平和许多。但吴若初却觉得他骨子里的少爷脾气还是沒变。“徐先生。你离了婚。抛弃了原本的生活來找她。她却不肯领情。让你白跑一趟。而你也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婚姻中去。你着急的是这个吧。”   “你怎么说我都无妨。我只想知道她的下落。”   “这个我们真的帮不上忙了。”多说无益。吴若初暗中拿出手机。想发短信给小曹。让她立刻打个电话过來。这样自己就可以借着这通“公事电话”赶快离场。   手机锁一滑开。吴若初顿时瞪大了眼睛。屏幕上竟然显示着二十多个未接电话。全是聂鼎打來的。吴若初简直沒法相信。聂鼎一向是最温淡的性子。怎么会有这样催命的架势。   先前探访廖子君的时候。由于那间屋子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静。吴若初便入境随俗。将手机调成了静音。后來也忘了打开。沒想到这一会儿的工夫。就错过了聂鼎这么多电话。   还未细想。聂鼎的号码又跳出來。吴若初飞速接起。   “若初。出事了。十万火急。快來大宅这边。我在这儿等你。”聂鼎低沉道。   “出什么事了。”吴若初从椅上窜起。   “你來了我们再说。”聂鼎苦涩道。“若初。你做好心理准备。是关于你和魏荣光的。”   吴若初脑子里嗡嗡直响。脸色一点点白下去。“我马上到。”   她挂了电话。抓起包就往外跑。完全忘了徐恩砚还在这儿。徐恩砚冲上去。“你去哪儿。”   “抱歉。我有急事。徐先生请回吧。”吴若初沒有回头。   徐恩砚的手臂如军刀一般笔直。钳住了她的手腕。“你不能走。”   “放手。”   “你先告诉我子君在哪里。”   泪水脱眶。吴若初用空余的手狠抹一把脸。“徐先生。如果你想为你犯过的错积些善德的话。就立刻放手。”   吴若初不知自己是怎么到达聂家的。聂鼎在门口來回踱步等她。一见她就说。“若初。我本來不想让你來的……可我母亲那边。我实在挡不住。她一定要你过來。你千万别急。凡事让我顶着……”   进门之后。只见每个佣人都是一副缩手缩脚的模样。似乎不想沾染战火。刚进中厅。一身貂皮大衣的邱灿华就如急箭射來。谁都來不及阻拦。一个响亮硬实的耳光便砰地劈在吴若初的右脸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偷拍视频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被打得偏向一边。眼前黑了黑。辣痛中尝到血的味道。紧接着第二个耳光又掴了过來。这一次聂鼎果断截住了母亲的手。低喝道。“非得闹到动手的地步吗。”   吴若初勉勉强强直起腰來。聂鼎看见她的右半边脸已经肿起。带着破皮和血迹。那是邱灿华手上又尖又硬的戒指刮出來的。   结婚五年。他最终还是沒有维护好他的妻子。   “你说我要闹到动手的地步。”邱灿华怒气冲天。“明明是她先逼我动手的。你看看这个贱-货都干出了什么脏事。录像都让人寄到家门口來了。聂家的门风算是被她败光了。背着丈夫冲外面的男人发-骚。就得问问我这个做婆婆的答不答应。今天我要是不治她。她就不知道我的厉害。我看她真是活腻味了。”   邱灿华说着啐了一口。揪起吴若初的头发就往前急行。吴若初被扯得头皮生疼。泪眼昏花。邱灿华一路将她揪到电脑前。恶狠狠点开那个视频。“这是徽野请客的那个晚上吧。我们在餐厅里忙应酬。你们倒好。跑到沒人的地方勾勾搭搭。怎么沒当场脱-衣服睡一觉。睁大眼给我看好了。别想抵赖。”   吴若初咬住下唇。百口莫辩。正在播放的这段视频很明确地拍下了她和魏荣光在亭中私-会的场面。他们都是侧对着拍摄者的。但不难分辨出两人的形貌确实就是聂家的二太太和徽野的魏总。   开头的画面里。她舞着双手对他说了很多话。神情迫切而焦煎。他面目严肃。话也不太多。后來才开始激烈地讨论起來。突然。她向廊柱上歪了歪。他用手扶住了她。那双手很久都沒有再拿开。   渐渐地。他和她开始依偎。他将脸靠在她肩上。吻着她的脖子。时而如弱鱼戏水般轻碎。时而如待哺之兽般吞吃。她两手抵在他身侧。像是要推开他。又像是在拥紧他。眉目也变得温柔似水。迷离欲醉。   视频结束。吴若初仅存的一丝侥幸也宣告破灭。这回她在聂家是真的呆不下去了。邱灿华决不会容忍她的不检点。势必把她扫地出门。从此她又将无处可去……   甚至她也无法带走芊芊。芊芊名义上是聂家的子孙。聂鼎对女儿的爱绝不比她少。又怎会把女儿让给她。一念及此。她就心如刀割。   她想。邱灿华除了要她好看。也必定会让魏荣光吃些苦头……虽然不至于來阴的。但至少是要向徽野告状的。到时候魏荣光在徽野的地位就会有所下降。这到底是祸是福。   邱灿华抓起鼠标扔到吴若初脸上。聂鼎哪里看得下去。想去把妻子拉过來。却被身后的聂栋给拽住。聂栋软声软气地说。“让妈消消气。你越搀和。妈越生气……”   邱灿华暴虐地将吴若初搡到墙上。躯体撞击墙砖的闷响令人耳麻心紧。吴若初伏倒在地。邱灿华又上去踢了一脚。“真是给你脸不要脸。我就知道。聂鼎当初把你娶进门就是大错特错。你能给聂家什么好处。除了会装可怜。你沒有别的本事。聂家养着你。给你钱花。让你做了富太太。可你呢。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一沒家世二沒廉耻。肚子也不争气。只生了个沒用的女儿。现在还搞出这种有辱门楣的丑事。简直扫把星一个。”   聂鼎挥开了试图拦住他的聂栋。紧跑两步扶起吴若初。挡在了她的前面。“你们听着。这是我和若初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即使若初做了什么。她是我太太。想怎么处置她也该由我决定。妈。你说若初败了聂家的门风。那你这样关起门來家暴。就是光宗耀祖了。”   “你反过來指责我。真是我的好儿子。”邱灿华把貂皮大衣往地上一掷。尖声大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戴了绿-帽子还帮她说话。想自己解决。门都沒有。我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脓包。”   吴若初不想牵累聂鼎。缓缓将他推到一旁。“聂鼎。你不用管我了……是我错了。我自讨苦吃。怨不得人……”   “哎哟。怎么还装得像小白兔一样啊。”聂栋的妻子一边玩着手上的花指甲一边走來。“呵。穷人家出來的丫头就是沒脑子沒教养。这五年。大家看着二太太好像是个乖乖女。其实骨子里还是娼-妇。世上的娼-妇多了去了。但你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做娼-妇的资格。你吃聂家的。用聂家的。就切记别得罪聂家人。”   其实这样的指控并非全无道理。吴若初和聂鼎结婚后。虽然并沒有用过邱灿华几个钱。。聂鼎自己开了书法班。吴若初在事务所也有收入。经济上并不依附于聂家。。但聂这个姓氏所能带來的便利却无处不在。这也是聂鼎一直以來想摆脱却不可得的事。   “你说。你和那个魏荣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邱灿华目露凶光。   “我……”吴若初一句话也答不出來。这种时刻。她多说多错。不说也是错。   五年前。她怀着孕被聂鼎带回聂家的时候。就已经斩断了一切过往。除了岳皑之外。她沒再跟任何旧友联系。加上聂鼎竭力掩护。邱灿华沒能进行有效的婚前调查。也就不清楚她的背景。更不知道她曾经的男友就是魏荣光。   聂家完全是看在她腹中骨血的份上。才容许她和聂鼎结婚的。   “算了吧。这五年她保不准有过几个男人呢。什么时候开始的重要吗。就那个事务所。男委托人不少吧。用都用不完。怎么这次这么蠢。找谁不好。非找徽野的魏总。”聂栋的妻子吹吹发亮的指甲。“我就说我的直觉沒错。徽野请客的那晚。我们可敬的二太太就坐在我旁边。中途出去了一会儿。沒多久魏总也出去了。老半天才回來。后來我就闻到二太太身上有男人的薄荷烟味。还挺浓的。我当时就想。聂鼎是不抽烟的吧。果然。这就让我给猜中了。”   聂栋的妻子说得兴起。引诱得旁边一个保姆也有点闭不住嘴了。这保姆在聂鼎家里当值。今天也被邱灿华叫了过來。以备不时之需。此时。保姆感到自己正在被需要。“邱董……其实前段时间……有一天。魏总送了太太回家。还进了太太的卧室……我看见……太太和魏总在房间里……在房间里亲热……而且。芊芊大小姐就在旁边睡觉……”   “管好你的嘴巴。”聂鼎怒不可遏。少爷架子也被激了出來。“少歪曲事实。饭碗不想要了是吧。那就马上给我走人。”   保姆可谓花容失色。聂栋的妻子媚笑一声。“哟。我记得魏荣光还在大街上帮过芊芊对吧。造孽啊。芊芊要是知道自己给妈妈和情-夫牵了线。可不得哭几天几夜吗。”   邱灿华听了保姆的挑拨。几乎因愤怒而自燃。反手捏起吴若初的头发往墙上撞了两下。“你胆儿挺肥啊。让男人跑到你老公的家里跟你上床。还让女儿在床上观摩。你把我们聂家的房子当成你招鸭的妓-院了是不是。”   “我沒有……”吴若初额头肿起。眼前的事物都在旋转。“我真的沒有。根本不是那样……”   说完她自己都快笑出來。再否认又有什么用。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罪名既已盖棺定论。罪状多一条少一条沒有差别。如果她还是年轻时那个宁折不弯的姑娘。如何忍得了这种欺辱。但现在。她什么都能咽下去了。   “那次的事情我知道。这保姆完全就是在胡说。”聂鼎高声辩护。“若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信口诬陷谁不会啊。你们个个都是兴风作浪的第一把好手。”   “视频都摆在这儿了。你还说是信口诬陷。”邱灿华吼了回去。“那个魏荣光。敢來玩我聂家的女人。我看他们徽野是不想做这个生意了。我本來就看不起他们那种破企业。是你非说徽野这里好那里好。我才点了头赏他们几个钱。谁知道人家居然睡了你老婆。你连屁都不放一个。真不知道这个女人给你灌了什么**。让你一边忍受她。还一边帮着她的奸-夫。你听好了。我要她滚出聂家。聂鼎。马上跟她离婚。”   “那你也听好了。我不会跟她离婚。”聂鼎说。“不管她做错了什么。她都是芊芊的妈妈。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们也不能离婚。”   “呵。为了孩子。说得够煽情啊。”聂栋的妻子扭着腰上前几步。“我看啊。芊芊是不是聂家的亲骨肉还难说呢。”   此语一出。整个客厅都静了静。最先作出反应的是聂栋。他气喘如牛地上來拽了妻子一把。“你瞎起什么哄啊。给我住嘴。”   聂鼎眼里封起一层寒冰。他走到聂栋之妻的面前。伸手大力钳起她一只肩头。“我敬你是我嫂子。你最好把舌头给我缩回去。芊芊就是我的孩子。谁敢说她不是我的孩子。我跟谁拼了。”   语罢。重重摔开她的肩。   第一百三十八章 母子决裂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聂栋之妻趔趄了一下。火气也窜了上來。“你这么急眼。该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吧。有哪个男人看见自己老婆红杏出了墙。还一点气性都沒有。着急忙慌替她遮-羞的。你以为我们看不出來。你在那方面……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吧。”   聂鼎闻言。如同被噎住一般喘息不停。吴若初惊觉事情似乎往别的方向恶化了。   再看邱灿华。此时竟失了气焰。愣神不已。她年近六十。在这种事情上毕竟不如小辈敏感。所以只是傻望着短兵相接的大儿媳和小儿子。   那个已经几乎被开除的保姆见大太太说到了点子上。有些不甘沉默。“那什么……我也觉得怪了呢。二少爷和二太太在家里都是分房睡的。太太睡楼上。少爷睡楼下。本來这也沒什么是吧……但……我在聂家也干了好几年了。从來沒看见他们单独在一间房里呆了超过十分钟。从來沒有……”保姆贼兮兮地说。“正常的夫妻应该不是这样吧。”   聂鼎的脸色已是黑云密布。聂栋之妻鼓了鼓掌。“可不是嘛。指不定是签了什么协议。两个人才绑作一对。二少爷连基本的丈夫义务都尽不到。也难怪二太太出去找男人。哦不。二少爷是不是也喜欢出去找男人。”   聂鼎几乎要甩出一巴掌给这女人一点颜色看看。但他克制住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忘记了如何不去克制。   聂栋之妻挡开丈夫试图捂她嘴的手。越说越來劲。“底下的佣人们都传遍了。只要我留心听。二少爷的风流韵事就是一大箩筐。你和那个姓林的小子是怎么回事。不用我多说吧。你还为他写了一幅字是吧。什么‘林栖谷隐。阡陌纵横’。还说那是你最想过的日子。结果呢。那小子还不是甩了你跑得远远的。你就装模作样娶个老婆。生个女儿。就算芊芊是你的孩子。也改变不了你病态的事实。”   整个客厅里的目光早已不在吴若初身上了。而是全部聚向聂鼎。邱灿华被这突如其來的噩耗冲昏了头。抖颤出一根手指。“你……你们说什么。聂鼎和那个姓林的孽种……”   “他不是孽种。他是我哥哥。”聂鼎凛声说道。“聂家的产业。只要他想。都该有他的一份。这也是爸爸的遗愿。可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把他赶走。当初我真该跟他一起走。”   “天啊……”邱灿华捶着胸口。对天长嚎。“我就说你对林阡那个狗奴才怎么那么上心。他居然把你往这条邪路上带了……我们聂家世代香火。还沒有出过这种事。早知道你魔怔到了这个地步。那年我就不该留了他的活口。”   聂鼎一惊。兀声问道。“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老林那个老不死的半路杀出來。死的就是林阡。我取了老林的命有什么用。我要把林阡抓住碎尸万段。谁让他妈妈偷了我的丈夫。谁让他把我儿子拐成了下-流的……”   “你追杀他们。”聂鼎的声音忽然静如灰烬。“你……害死了他爸爸。”   吴若初闭眼一秒。聂琼曾对她提过林阡父子的逃亡。以及最终的死别。这一切聂鼎都是蒙在鼓里的。他只知道聂家逼走了他们。其余一概不知。   “告诉我。”聂鼎走上前去。定定看着他母亲。“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告诉我。”   邱灿华被儿子冷冷的平静冲退两步。口气却不肯缓和。“如果不是我失了手。林阡早就见了阎王。老林那个冤大头倒是挺会护崽的。上來就跟我们的人拼命。我们正好送他归了西。一刀穿心。林阡反而成了漏网之鱼。跑得比兔子都快。如果再让我见到他。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会让他知道。跟聂家作对是什么下场。”   聂鼎一张脸白似骨屑。“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我的。”   “你还对他存了那种念头是吧。”邱灿华气得大叫。“我真该撬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看看你还是不是聂家人。”   聂鼎目眦欲裂。胸膛像风箱急剧起伏。几乎失了人形。吴若初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好像整个生命都从他体内抽去。他已然变成一只破碎的鬼魂。   这鬼魂执念太深。早已忘了做人的忠良孝悌。于是他缓慢抬手。执起桌台上的一盏灯具。“我当然不是聂家人……我怎么可能跟你们这窝蛇鼠是同类。”   说完。急若流星地一横手。那盏灯具就利索地敲向了他母亲身侧。邱灿华完全沒有防备。被聂鼎狠打一下。摔落在自己掷下的貂皮大衣旁。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啊……逆子。”   “你个杀人如麻的毒妇。该去见阎王的是你。”聂鼎高高扬手。将灯具发狂地砸在地上。响得惊泣鬼神。玻璃唰地洒开。亮着的灯泡颤了两下。便再无光芒。气绝身亡。   聂栋和妻子跑过來围在邱灿华身旁。佣人们前飞后跳一片。邱灿华躺在地上就是不起來。一边撒泼捶地。一边说自己这下是活不长了。   一对母子就这样生生决裂。几乎是逆了天条的事。场面已经完全崩盘。吴若初冲过去拖住聂鼎的一只手。“别这样了……”   她拉住他的时候。感觉他整个人都在狂抖。他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找到了一处聊胜于无的支点。“如果我当年跟他一起走就好了……那样。我向你们保证。死的不会是老林。不会是林阡。而会是我。我会代他们去死。只要我死了。什么都还清了。”   说完。他抓紧吴若初的手就带她往门外走。像是永远不会再归來。吴若初晕得走不动的时候。他便像个称职的丈夫一样揽住她。为她开路。   无人阻止他们离去。大家都已耗尽气力。   跨出聂家的大门后。聂鼎跌跪在一棵行道树旁大口喘气。如同久旱之人即将干渴而死。吴若初抬起昏沉沉的眼睛望着碧蓝天际。不知那渺远苍茫处是否有神明。如她胸口的玉刻菩萨一般。教会人们如何离爱无忧患。彼即无羁缚。   那夜聂鼎将自己关在家里的书房一整宿。房里始终沒有发出任何响动。   吴若初敷过了红肿的脸颊和额头。用纱巾包裹着脸孔。女儿问起妈妈为什么打扮得像个阿拉伯妇人。吴若初强笑出來。“因为妈妈想尝试不同的造型。”   吴若初一夜未眠。只知紧抱着酣睡的女儿。好像一松手就会被人抢去。天亮后。聂鼎敲门进來。一晚上的工夫。他就仿佛消瘦了下去。   他冲吴若初虚弱地笑了一下。吴若初摸了摸芊芊睡着的脸。声音低涩。“聂鼎。我把什么都搞砸了。辜负了你这些年对我的好。让聂家闹了不和。我……”   “别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了。”聂鼎两眼乌青。“至少你让我看到了……他们的真面目。”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呵。我又能怎么办。大概。会跟他们彻底划清界限吧。”   吴若初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话。   半晌。她又问。“聂鼎。你会去找他吗。”   他仿佛看出她的忧虑。“即使我找到他。你也会是我的妻子。”   吴若初却苦笑。“可婆婆怕是不会让我继续做聂家媳妇了。”   他闻言沉思一会儿。“这次的事……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存心整你。那段视频沒有明码标价。算是白送给聂家的。或许目的只是为了揭破你和魏荣光的……”   “恐怕别人想整的不是我。而是他吧。”吴若初淡声说。   正如袁劲所愿。次日。邱灿华的愤怒就如滚滚狼烟席卷了徽野。   魏荣光刚走进徽野大门。立时感到一种怪异的气氛逼來。四面似有无数眼珠粘在他身上。无数暗中开合的嘴正在嚼着他的名字。他向來心思极重极多疑。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掉进了一道始料未及的陷阱。   他在公司大堂里放慢了脚步。还未弄清事情原委。就已经开始设想对策。预设了很多条后路。却在得知祸端竟是他和若初的亲密视频时愣怔当场。   他一向觉得无论自己出什么事都不要紧。就是别波及到她。可这一次他都做了什么。她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去招惹。如今风浪一起。就连聂家也不一定能让她容身了。他为自己的大意而恼火不已。   邱灿华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准天下人负我”的类型。最初。她被魏荣光那副巧舌如簧的样子所惑。答应了与徽野合作。而且是建立在长期而平等的基础上。徽野在她这儿算是分到了不少香饽饽。魏荣光也因此更上一层楼。在董事会几乎与袁劲和卞总不相上下了。本该对聂家磕头谢恩才对。可结果呢。他报答聂家的方式竟是勾引了聂太太。还被人拍了下來。对于邱灿华來说。这真是一件叹为观止的侮辱。   不管是为了聂家的尊严。还是为了自己的急火攻心。邱灿华都得让魏荣光在徽野好好地身败名裂一次。绝不能由着他高高兴兴在太岁头上动完了土。还能接着坐在魏总的位置上描绘宏伟蓝图。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原谅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邱灿华警告徽野。若不严惩魏荣光。自己将会一怒撤资。袁劲也开足马力在董事会上弹劾魏荣光。说他公私混淆。拈花惹草。令公司蒙羞。若夙达真的终止合作。将会给徽野带來难以估量的金钱和名誉损失。徽野的前景规划也将尽数付诸东流。   董事会成员交头接耳。倾向袁劲的还是居多。邱灿华的狂怒无人不惧。而夙达是否撤资则关系到每一位股东的利益。   平素投在魏荣光门下的一众信徒颇有神像被打碎的幻灭感。魏总一贯君子。怎么会跟聂太太搅在一起。难道……他一开始谈下夙达的生意。一度被誉为传说。也是靠了这个女人吗。   由于家丑不可外扬。邱灿华并沒有向徽野公开那段桃-色-视频。但留下的想象空间远比视频本身更加奥妙难测。一时之间。魏荣光在徽野的威信一落千丈。   梁忠文闻讯。拖着病躯从家中赶來。以公司最高主事者的身份坐在了办公桌前。说要亲自了解这件事。问问魏荣光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梁忠文虽已退休。但徽野上下依旧沒人敢对他失敬半分。董事会成员们都听命退下。在门外静候消息。只剩袁劲在里面作陪。   “小魏。你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梁忠文一改往日对魏荣光的和悦。   “董事长。我沒有什么可解释。”魏荣光稳步上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一切都是我自食其果。沒有任何开脱的理由。我承认。我的确对聂太太……怀有非分之想。”   梁忠文一时沒了话。旁边的袁劲也面露讶色。他本以为魏荣光会辩解、会耍诡计。殊不知一开场竟是这样的认错与悔过。   “你的意思是。你和聂太太确实有不正当的……”梁忠文犯了难。有些说不下去。   “不是的。”魏荣光澄清道。“这件事。只是我一厢情愿。我对聂太太纠缠不休。而聂太太是不肯的。她看在我帮过她女儿的份上才一直忍让我。徽野请客的那晚我喝多了。做出了轻薄聂太太的事。我非常羞愧。”   “谁信呢。还真当聂太太是什么玉洁冰清的货色。有钱人家的少-妇。找多少男人都不稀奇。”袁劲像个东家少爷一样往办公桌上霸道一坐。“魏荣光。你说你对她有非分之想。我看你只是想借她在聂家的地位捞点外快吧。你当她的床-伴。她给你提供事业上的便利。这无非就是交易。”   魏荣光微微一笑。“聂太太和她的丈夫聂鼎都是不问公司事务的。她在夙达沒有任何话语权。能给我什么便利。我已经说过。我是出于爱慕而追求聂太太。可她沒有答应我。我也并未跟她走到实质性的那一步。更沒有进行任何交易。从头至尾只是我单相思。那天我对她有越礼的行为。一念之差。给徽野埋下祸患。这是我的渎职。整件事情我负全责。完全不关聂太太的事。更不关公司的事。若有必要。我愿意出面向邱董说明。”   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两页文书。摊开來放在梁忠文面前。“我接受邱董和徽野董事会提出的任何惩罚。这是我的辞职信和股权转让书。我会引咎辞职。平息夙达的怒火。”   梁忠文满腔的疑怒陡地被浇了冷水。他怀疑自己的听觉是否也老化了。   魏荣光说要离开徽野。   袁劲看见桌上的文书。也是措手不及。他着实沒想到魏荣光这么直接就遂了他的心愿。真不知存着什么花花肠子。   “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小魏。你是做错了。可辞职未免太轻率了……”梁忠文的愠色消退了下去。他一向器重这个后辈。怎么舍得放手。   袁劲刚要说点什么來成全魏荣光的辞职。魏荣光便旋开一支钢笔轻轻递给梁忠文。“我已经深思熟虑过。除了退出公司。我想不到别的补救方法可以将影响降到最低。董事长一向待我如家人。如今你正在养病。我却做出这种事來让你烦心。请你在这两页纸上签字。算是给我一个教训。”   梁忠文接过钢笔。狠狠拍在桌上。“小魏。你说这些话就太叫我心寒了。明知道我退休了。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还要一走了之。你要是敢作敢当。就该留下來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以后徽野用得着你的地方多得是。你有愧于我。却不肯继续为我工作。这算哪门子的补救。风头总会过去。邱灿华也迟早会消气。董事会顶多罚你一次。等事情解决了。你在公司依然來日方长。辞职根本就是挨不着边的事。”   魏荣光摇了一下头。“那样我于心难安。”   “那你就当作是帮帮我。我做生意这么多年。要找到你这样一匹良驹并非易事。我老了。身边再也沒有更得力的人了。总之你听着。我绝对不会签字的。你是干大事的人。不能碰到这点小挫折就打退堂鼓。自毁前程……”   “只可惜这个干大事的人只会玩些小伎俩。”袁劲听不下去了。从包里抓出一叠文件。啪地甩出。“我托人查过了。爸。这就是你口中的良驹。不知道是从哪个穷乡僻壤跑出來的。他的简历是假的。首都那所大学根本沒有他这个学生。我们还以为他是什么高材生。其实就是个江湖骗子。”   魏荣光闻言。脸色有一瞬的裂痕。随即又弥合如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梁忠文再次震惊。犹犹豫豫地拿起了袁劲扔过來的文件。细看一遍。上面的内容证实魏荣光千真万确不是毕业于求职简历上所写的首都名校。   “他这个人到底有几分是真。”袁劲眼看梁忠文神情宕至谷底。心知有转机。“爸爸一开始录用他就是个错误。既然他能用假简历來应聘。保不准还有其他虚伪的手段。爸爸不能再信任他了……”   梁忠文被这变故一激。忽地捂嘴猛咳。痰声黏浊。袁劲忙替继父拍背倒茶。殷勤备至。却有些不得其法。梁忠文的咳嗽并未减弱。直到魏荣光走上去。为梁忠文捶了几下背部对应左肺的位置。又为他顺了顺胸口。帮助他清痰匀气。   梁忠文抬眼。复杂地看了魏荣光一眼。   “行了。你坐到那边去。我要问你话。”梁忠文喝了口茶。缓过了气。   魏荣光步至桌前。“我站着就好。”   “这件事。你也沒的可解释吗。”梁忠文指了指文件。   “我既然决定了辞职。也就不必再隐瞒什么。董事长。我的简历确实是伪造的。”魏荣光微躬着背。“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为什么……”梁忠文有些心痛地摇头。“不。我不信。”   魏荣光一低头。似在组织语句。又似陷入回忆。“董事长。其实我沒有大学文凭。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又有生病的老人。我很小就出來打工。在汽修厂呆过几年。手艺是跟着一些修车师傅练的。漂到首都的时候。徽野刚刚成立。每个方面都很吸引我。我眼高手低。害怕你们不会给我这种人机会。所以我走了捷径。伪造了毕业凭证进入徽野……请董事长追究。”   “编。你就编吧。”袁劲跃下桌子。狂躁地指着魏荣光。“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身世可怜。卖什么惨啊。说谎跟吃饭似的。张口就來。你的奋斗史听着怎么那么耳熟。都快被人用烂了。”   “袁劲。他说的是真的。”梁忠文冷不防打断继子。   “什么。”袁劲呆然回头。   “他的手。有常年修车的痕迹。”梁忠文说。“早年我也在汽修厂呆过。很熟悉那里的情况。很多修车师傅手上都会有洗不掉的污垢。”   魏荣光缓缓张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机油的黑灰色已渗进掌纹。掌心的厚茧硬硬的。很明显是自小劳作的一双手。他掩盖得了许多东西。却掩盖不了自己本來的样貌。   若初以前也说过。他的手可远观不可近看。手背的轮廓乍一打量是挺帅的。手心却烙着暗沉的印子。丑得要命……可她还是喜欢一直牵着。   “我倒是不知道董事长也有同样的经历。”魏荣光笑了笑。将手缩到身后。   梁忠文拿起那叠文件再度看了看。眉头拧得很紧。“小魏。我以为我对你知之甚深。看來。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你骗了我。我很痛心。因为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可以谈心的忘年之交……可你从來沒有对我倾诉过你的难处。也许。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上司。而不是能够交心的长辈对吗……说來不怕你笑话。我原本还想着。我在你心里或许也有同样特殊的位置。”   魏荣光让自己露出适量的感动神色。“董事长高看我了。我不敢当……只怪我性格太封闭。这是我自己的原因。与董事长无关。”   “我应该全盘推翻对你的认识了。我不得不说。你在那样的环境里。能成长到如今的模样。我很受震撼……你用了假简历。可你在徽野的这些年。混出的每一点名堂。都是实至名归。无人能否认。”   说完。梁忠文将那份文件扔进了废纸篓里。“我原谅你。”   原谅。   什么时候倒成了梁忠文对他说原谅。   第一百四十章 声东击西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爸。你怎么能这样。一句原谅就这么带过了。”袁劲骇笑。“你也不想想。邱灿华那个老太婆会善罢甘休吗。只有魏荣光走了人。她才不会为难我们。否则。我们不是自断财路吗。”   “别说了。夙达带來的商机是很宝贵。但……”梁忠文压低了声音。“谁都知道邱灿华和黑道的人來往甚多。我们跟聂家做生意。点到为止就好。不必太密切……”   “爸。你这就扯得太远了。邱灿华和黑道的关系。碍着了徽野什么事。”袁劲抓起魏荣光的辞职信和股权转让书。“就算你不肯签字。下午的公司会议也很有可能当场撤掉魏荣光的职务。只要邱灿华再接着对徽野施压。我就不信魏荣光还能呆得下去。”   梁忠文刚要力争。魏荣光却静静开口。“我离开公司后。董事长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梁忠文和袁劲同时抬头。   “董事长身体抱恙。我很想为董事长做点什么。”魏荣光望着他的父亲。“我希望能照顾你。直到你康复。以报答你对我的知遇之恩。”   魏荣光知道。梁忠文一定会答应的。   越是恨一个人。就越是对这个人了如指掌。   下午的公司会议上。魏荣光被梁忠文力保的同时。也遭到袁劲狠踩。众股东各有争议。局面几度相持不下。后來。卞总还是倒向梁忠文这一边。董事会达成的最终方案是。魏荣光被降职处理。放弃手中的一半股权。停薪留职避风头。   接下來。魏荣光向夙达做了态度冷静的检讨。口径与先前梁忠文听到的无异。无非是所有过失都归罪于自己。与任何人无尤。梁忠文能够察觉到他言辞中隐约强调了聂太太的无辜。他再三暗示。聂太太讨厌他。想躲避他。而他却无视聂太太是有夫之妇的这个事实。一直苦苦相逼。那晚在亭子里。聂太太始终在跟他争吵。后來也设法推开他。是他太过冒犯。才会被人拍到那种容易误解的画面。   在面对邱灿华的时候。魏荣光几乎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狗皮膏药似的骚扰者。不给自己留一点台阶下。梁忠文有些懂了。魏荣光对那女子可能真的动了情。这番说辞不见得是实情。别人也不一定会尽信。但为了保护那女子。他只能出此下策。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多少能换得她几分安宁。   这让梁忠文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魏荣光停职后。袁劲满以为一贯老辣的邱灿华不会那么快罢手。可事实证明。邱灿华并沒有质疑徽野的董事会决议。注意力很快就不在魏荣光这里了。因为她自家的那本经也变得越來越难念了。她的小儿子聂鼎沒有一声知会。突然将手上仅有的那点夙达股份悉数抛售。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夙达断绝关系。她跑到小儿子家里闹破了大天。聂鼎却从始至终冷眼不语。   邱灿华上次被他用灯具打了一下。心中多少有些余恐。不敢对他咄咄太甚。就拿那个不守妇道的儿媳妇当出气筒。转瞬之间。吴若初的日子已经倒退到刚嫁进聂家时。两天一顿骂。三天一顿打。就算魏荣光再怎么说尽了好话來为她洗白。邱灿华也是打死不信的。如果形婚之事沒被爆出來。那堆屁话倒还有几分可信度。如今却全是空谈了。邱灿华不认为任何守活寡的女人会拒绝一个送上门來的男人。   每当邱灿华前來发难。芊芊就会捏着小拳头上來示威。“奶奶。你坏。你不能欺负我妈妈。”   邱灿华看着女孩那张和聂鼎沒有半分相似的脸。不禁又恨又疑。大家怎么都说芊芊像聂鼎。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我不是你奶奶。你根本不是我们聂家的种。我会带你去做亲子鉴定的……”邱灿华磨牙。   芊芊不解。眨着天真的眼睛。   “你尽管带她去做亲子鉴定。尽管伤她的心。但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聂鼎如一幢阴影站在母亲身后。“你忘了。我也姓聂。聂家的勾当。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你就不怕……”   邱灿华顿时哑然。   亲子鉴定的事不了了之。邱灿华不可能像铲除异己一样铲除自己的儿子。但吴若初这棵残花败柳实在太碍人眼。一定要撵走。最后。吴若初只得暂时搬到事务所去住。姑姑会收留她的。原本属于姑姑的那个房间已经被腾了出來。让她入住。   每天下班后。吴若初会回家陪女儿一会儿。有时也带着女儿來事务所住一晚。芊芊明白妈妈和奶奶闹矛盾了。什么也不多问。只是偶尔玩着五岁生日剩下來的半根蜡烛。会想起当时爸妈就围在她两边。一人在她的半边脸上蹦出一个很响的吻。而她弯着星星眼说出生日愿望。“我希望爸爸妈妈和我永远在一起。”   每次想到这里。芊芊就会鼻酸。   搬进事务所的当天晚上。吴若初接到了魏荣光的一个电话。他们沒有给对方留过号码。算算还是芊芊被关在幼儿园外面的时候。他以施救者的身份让芊芊打了个电话给家长。这才有了吴若初的号码。可他一次都沒敢打过。   这通电话只有三十秒。   “对不起。”这是他的开场白。   她无动于衷。“你还欠我很多句。”   “聂家的人……有沒有对你怎么样。”   “沒有。我很好。”   “芊芊呢。她……”   “她也沒事。”吴若初闭上眼睛。“魏荣光。你不要再联系我了。”   他呼吸一滞。半晌。“好……”   吴若初想挂电话。咬了半天牙。还是补上一句。“我……我不是说永远不要。”   一刹静寂。他又说了一遍。“好。”   魏荣光将手头上的工作交接完毕。暂别徽野。他的股份已所剩无多。只保留了生产部主管一职。什么时候回去上班也沒个定数。但他却觉得沒什么。他在公司里缴了械。为的就是让袁劲丧失对他刨根究底的兴趣。   更何况。他因祸得福拿到了梁宅的通行证。谁说不是开了另一扇门。透过这几年的交手。他已察觉出袁劲心机很浅。那点计谋都摆在明面上。比不得他总在声东击西。   赋闲的日子里。魏荣光每天都來梁宅照看病中的梁忠文。人们猜测这是他为自己铺设的一条后路。。换个招式來哄好董事长。将來才能重新握回一些权力。   魏荣光在梁宅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徽野的一些股东纷纷奉劝梁忠文多留几个心眼。梁忠文听了。也暗自剖析魏荣光的一言一行。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报答知遇之恩。   魏荣光的举止并沒有明显的目的性。他只是周到地做事。从不提及自己的困境。就在不深不浅的度数上徘徊着。似乎毫无欲求。   他在餐后给梁忠文削苹果。切成小片放在盘中以便食用。   在梁忠文午睡时。他会记得调节输液器的速度。确保节奏的平缓和均匀。两小时内正好可以滴完。   到了服药的时候。梁忠文自己都分不清次数和钟点。唯有他时刻牢记。从无纰漏。   在侍候老人方面。他还是有几分经验的。外婆卧病那么多年。他认为自己做护工的能力并不比修车差。   梁忠文很少再跟他提起公司的事了。两个男人通常是随兴地聊这聊那。沒什么条条框框。战争政治。香烟美酒。花花世界。什么都谈了。就是沒有提到女人。   梁忠文问他能否讲一讲他的故事。魏荣光当然知道梁忠文最想听的是什么。无非是逆境中如何进取。如何力争上游。   于是魏荣光开始满嘴跑火车。不真不假地说着一路的打拼。把梁忠文耍得云里來雾里去。梁忠文盛赞他卧薪尝胆。志向远大。然后又说。想重点听听他在汽修厂的岁月。   魏荣光描绘出的汽修厂似乎跟梁忠文心目中的样子十分吻合。那些琳琅满目却不属于自己的汽车。冲鼻的汽油味道。苦干了一辈子依旧安贫乐道的老师傅。还有冬天加班到凌晨。手冻得连螺丝都拧不动的时刻……   魏荣光说完。抑制住心头微微的波澜。问。“董事长能不能也告诉我。你在汽修厂是怎么过來的。”   梁忠文躲避。“下次吧……我困了。”   养病的日子寂寞无聊。多亏了魏荣光陪伴。梁忠文才多了几分笑容。來探病的卞总看在眼中。心头的大石渐渐落稳。这个年轻人好像真的沒在图谋什么。他只是照料着梁忠文的起居。不亢不卑。真诚和顺。就像照料自己的父亲。   不过话又说回來。梁忠文休养也好一段日子了。病情非但沒有改善。反而有每况愈下的态势。食欲不振。浑身乏力。心律紊乱。偶尔心绞痛。咳嗽也是基本离不了。盗汗严重。衣服经常一日三换。魏荣光心知绝对有问題。自己进驻梁宅的首要目的。也是为了弄清投毒一事是否存在。看这状况。十有八-九是错不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毒害继父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说服梁忠文戒了烟。无论多难都要戒。沒得讨价还价。当然。作为表率。魏荣光自己也从不在梁宅抽烟。要是实在犯了瘾。就把一支烟放在鼻子下轻嗅。或者衔在嘴边不点燃。   梁忠文靠在床头淡笑。如慈父一般。“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抽烟的样子有点像我。”   “大概是跟董事长呆久了吧……”魏荣光不紧不慢收起那支烟。扯出半分笑意。“不过。董事长有些东西……我永远也学不來。”   这时。大门处传來响动。袁劲例行到访看望了继父。临走前留下一杯亲手泡好的龙井茶。这是梁忠文每日必备的饮品。像吸烟一样已是多年的嗜好。   不多时。梁忠文的茶水正喝到一半。魏荣光却冷不丁“失手”将杯子打碎。一地浓茶与碎片。   不等佣人來清理。魏荣光便主动拿起扫帚将它们扫走。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取了几枚沾着较多茶汁的碎片放入自封袋中。隔天就让小陈跑了一趟医院。去化验上面的残留物。   化验结果很快出來。茶汁中确实存在某种有害的化学物质。剂量较小。并非致命。却能够循序渐进拖垮身体。   魏荣光手握电话站在自己住处的浴室里。听到这个消息。搭在毛巾架子上的左手一施力。竟生生将那铁棍扳弯。他哐啷一声将它狠掷在地。自己也蹲坐在浴室一角疯狂喘气。   他不知这么狂烈的情绪起伏究竟是因何而來。是对袁劲劣行的愤懑。还是对梁忠文的一丝恻隐。   梁忠文一向对袁劲视若己出。哪怕这个继子脾气再狂妄。做事再低级。梁忠文也一直包容他。把所有父爱都给了他……   可袁劲呢。已经动手掘好了坟墓。只等着梁忠文躺进去。   魏荣光想过报警。但投毒案一般都难以取证。光凭杯子上的毒物残迹。不足以证明投毒者就是袁劲。家中给梁忠文泡茶的人并非只有袁劲。算起來。佣人、家庭医生。甚至包括自己。都是曾经沾过手的。   茶中的毒性并不强烈。极可能难于定罪。魏荣光拿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警方或许不会受理。梁忠文也未必轻信。   而且此事一旦捅开。袁劲的焦距就会再度调回魏荣光身上。保不准还要反咬一口。查出一些不该浮上水面的事。魏荣光自顾尚且不暇。如何在明处向袁劲宣战。   那慢性毒药是从聂家的渠道购进的。如果魏荣光将这个來源通报给警方。以为那样就能查个水落石出。未免太天真。且不论聂家之势是他斗不过的。光论若初和芊芊。她们都在聂家的手心里捏着。他怎能草莽行事。   若初告诉他毒药的事。只是为了让他多防着袁劲些。而不是叫他去硬碰硬的。   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他只能这么想。此后。袁劲每次给梁忠文泡茶。都会被他悄悄倒掉。换上新的。他尽量让梁忠文食用每样东西时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并开始留心袁劲在梁宅的每个举动。逐步确认除了茶水中被掺过毒之外。沒有其余异象。   魏荣光松了口气。就像及时把一只待宰的猎物从别人刀下移回了自己刀下。   梁忠文的身体从那之后有了微小的改观。咳得不那么勤了。血压也稳了下來。只不过心律依然参差。每夜需要借助安眠药入睡。如果第二天精神头还算充足。梁忠文便会叫人送些公司文件到家中來过目。把卧室变作了半个办公室。他总说。现在魏荣光不在徽野。而袁劲又是个太难管束的。只剩卞总一人独撑大局。自己能帮一点就是一点。   魏荣光也常常在梁宅处理一些生产部事务。七零八碎。无关核心。应该都是袁劲推到他头上的杂务。但他反复细思。竟能从这些可有可无的小材料中拼出公司的现状和动态。暗记于心。   他和梁忠文坐于卧室的阳光里批阅文件。下笔如有神。作为生产部职员來送递文件的小陈看见这一幕。竟觉得二人就连握笔的姿势都是那么像。   魏荣光离职后。与小陈失去了正常碰面的机会。在徽野人的眼中。他们只不过是生产部上司和员工的关系。绝无私交。唯有小陈送文件來梁宅时。二人才能碰头。说上点话。   某次。文件批到一半。有张工商局的证明书正待急用。魏荣光当即揣了车钥匙要去取一趟。小陈顺理成章陪他前往。两人上了车。作势开出一段路。魏荣光扭大了车里的音乐声。躁烈的摇滚嘶吼充斥了耳际。连窗玻璃都在颤。   每次跟小陈谈话。魏荣光都会用些噪声來掩盖。以防有人窃听。   这回小陈带來的消息是。最近几个星期。袁劲几乎每天都进出聂家。同邱灿华关在房里不知在说什么。小陈本以为那个穿着灰西装、魄力逼人的中年男子会再度出现。可是一次都沒有。上回聂太太那件事之后。邱灿华对徽野本该沒太多好脸的。现在居然日日把袁劲迎进房中谈个沒完。似乎奉为了上宾。令人难解其用意。   目前。邱灿华的情绪已经恢复到视频风波之前的状态了。徽野的股东们都说是袁劲安抚有方。把这金主的心又给留住了。袁劲在董事会的威望逐日拔高。唯独卞总尚在静观事态。卞总毕竟是跟梁董同等资历的老商人了。若说梁董出于舐犊之心而主观美化了继子。那么卞总则无法不看见袁劲惑人皮相之下的疑处。   很显然。袁邱二人的亲近程度已超过了两家公司所谓的合作层面。这两只狐狸到底在密谋什么。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开到工商局门口。魏荣光刚关掉音乐准备拔钥匙下车。小陈却又将音乐扭到了最大。   “老板。你真觉得我什么都看不出來。”小陈问。   魏荣光不语。只点起了一支烟。这阵子在梁宅戒得太辛苦。他贪婪地猛吸一口。黑到极致的眸色映着烟头的一点火光。“你在说什么。”   “老板。其实你和梁董……真的太像了……别人或许发现不了。但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这点直觉还是有的。”小陈也点了烟。试着问了出來。“梁董……是你什么人。”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   青灰的烟雾将什么都晕得糊了。一支烟快要抽完。魏荣光才说道。“他是我最恨的人。我來到徽野。也是因为恨他。”   小陈终是懂了。“若初姐就是为了这个跟你分手的。”   “分手是我提的。她要我别走。可我沒法为她放弃那些。”魏荣光被烟呛了一下。竟觉得自己咳嗽的样子也那么像梁忠文。   “老板。你爱若初姐吗。”   “当然。你想不到我有多爱她。”   “就为了最恨的人。你离开了你最爱的人。”小陈无法认同。   “你不会理解。其实这不是我想选的路。但我……沒别的路可走。还是那句话。我当你是兄弟。所以。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沾上什么祸。这件事你别问了。如果你不想再帮我。可以随时停止。我不怪你。”   “以前修车的时候。我不也经常给你打下手吗。”小陈推开车门。举重若轻地说。“现在这样就挺好。”   从工商局取到凭证后。小陈带着文件回了公司。魏荣光回到住处冲了个澡。打算今晚去梁宅住。梁忠文病得最厉害的那一阵。他也经常在那里留宿。这天是因为梁宅的保险柜坏了。明天一早会有专人上门修理。佣人们不一定能准时赶到。魏荣光怕扰了梁忠文休息。就决定自己留守。   梁忠文服了安眠药睡下后。魏荣光也在客房歇下了。半夜。预料之中的噩梦将他惊醒。外婆夜夜在他梦中出现。一遍遍激狂地重复着。“小荣。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失望。”   他带着一身冷汗醒过來。血脉贲张。胸口酸痛得让他想蜷成一团。都这么久了。这个梦做了无数遍。每一遍都还是痛不欲生。   他起身想去倒杯水。让自己平静。刚出房门。经过梁忠文卧室门口。却听见里面有细小的响动。是极缓的踱步声。纸张摩挲的碎响。还有一些叮咚的小碰撞。   魏荣光想也沒想就退开了。将脚步旋往阳台的方向。这间卧室就连通着阳台。在那里可以窥见房里的情形。   魏荣光站在阳台上。只见卧室的深色窗帘被拉得很紧实。无比厚重的帷幔垂落。任谁视力再好也无法穿帘而过。这是主卧保有的起码隐私。   魏荣光不是喜爱窥私之人。但现下的很多事却由不得他喜不喜欢。前段时间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燃着的烟头在这窗帘上悠悠远远地烤了一会儿。又用指头在烤过火的那一小块布上摧残了几下。帘幕上便出现了一处稍薄的区域。约有拇指盖大小。若非格外留意根本看不出來。   魏荣光将眼睛对准那块薄纱似的猫眼。房内的景象竟比隔雾看花更清晰。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印章在手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透过窗帘。看见袁劲神色如做贼。手里拿着一枚工致的印章。使劲往一页纸上摁了下去。   那是梁忠文的私章。隔着帘子看。如同光润青石之下的一点桃红。昨天保险柜罢工后。梁忠文就把这枚章子压在枕下入睡。吃了安眠药的老人一向睡得熟。这正是袁劲求之不得的时机。   袁劲在徽野分管财务。梁忠文的印章是严禁财务管理者私自挪用的。   魏荣光本该立即冲去房里阻止这一幕。可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他回了客房。不久便听到袁劲离去的轻微关门声。   他靠在床头直到破晓。从包里拿出前阵子看过的生产部杂务。一条条过滤。想找到可用的部分。   八点不到。保险柜的修理工按响了门铃。他出去招待。   送走了工人。梁忠文也起床了。魏荣光和他一起吃过早饭。像什么都沒发生一样。   快到中午。魏荣光随手拨了个电话给徽野行政部。说上次生产部采购零件的那笔钱有点出入。看看是否派个秘书去查一下数额。   分管行政的股东恰好是卞总。秘书去财务部查账时。又是那么恰好地留了点神。拦下了一纸拨款文件。其上有梁董的盖章和袁总的签字。让财务部打出六百万元。汇入夙达集团的账号。   六百万元的大额支出。必须经过梁忠文首肯。文件上的董事长私章也是丝毫不假的。但卞总从商多年。自有一双鹰眼。只觉得这笔款子不清不楚。夙达也不是什么善茬。整件事令人疑窦丛生。于是他马上致电梁董。袁劲并不高明的骗术就此穿帮。   “你究竟在动什么歪念头。怎么就不能学点好。专走旁门左道。”梁忠文踹了面前的茶几一脚。气得嘴唇发青。“你是我儿子。我攒下的家业。将來哪样不是你的。你等不及了。觉得我碍事了。巴不得我从此不问公司的事。任你在徽野胡作非为是吧。六百万啊。你连提都懒得跟我提。你就仗着你是徽野的少主。把整个董事会都不放在眼里。”   “爸爸。对不起。”袁劲脸色很难看。“这次是我先斩后奏了。但我并不是不尊重你。只是担心你的理念太过保守。夙达揽下的投资项目……”   “先斩后奏。我看你压根就不打算告诉我。如果不是卞总有心。恐怕到了城门失火我才会知道这档子事。”梁忠文的怒吼带着被至亲所伤的凄惶。“夙达那个不黑不白的投资项目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也说不清吧。是。邱灿华确实能给我们带來很多利益。但我们做事不能只奔着钱去。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聂家有些门路并不干净。我们不要去碰。可你还是不听。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把徽野交给你。难道让整个公司跟你一起脱轨翻车。车毁人亡。”   梁忠文说着就有些站不住。往后虚晃了一下。魏荣光上前撑住。   袁劲扬起吊梢眼。“商人利字当头。还管什么三纲五常。凭什么魏荣光可以跟聂家的二太太有一腿。而我只不过跟邱灿华搞点小投资。就成了罪大恶极。我就问爸爸一句。为什么徽野永远只能仰视夙达。随便闹出点视频丑闻。我们所有人都要看邱灿华的脸色吃饭。为什么。就是因为爸爸做起生意來畏首畏尾。这个也不肯沾。那个也要避着。在商场上。奸比忠管用。如果徽野也能像夙达那样拿出点胆气來。会比现在风光一百倍。”   “你还敢说。”梁忠文的脸膛变成一种瘆人的黑红。“商人也得讲德行。我不是圣人。但也算有点良知。那些钱不赚。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不能。我辛辛苦苦把你教出來。想让你成材。你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來报答我。以后我死了。你还准备干出什么事來砸掉徽野的招牌。”   “下三滥手段。”袁劲大笑。“爸爸。其实我一直都很崇拜你。你是入赘到袁家的。什么倚仗都沒有。却能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我还真就不信你沒用过你嘴里的‘下三滥手段’。可现在。你偏偏信了佛。要是你用佛经來当兵法。徽野迟早完蛋。你怎么不拿出点当年的气魄來。你和我舅舅竞争的时候。也算有几分本事。一穷二白的入赘女婿能把袁家大少爷斗败。简直可以写进教科书了。最后我舅舅居然被杀了。在你对他恨得最牙痒痒的当口。他就那么死了。事情也太巧了吧。当然。我并不是说爸爸这么正直的人会用什么阴招……”   “滚。你给我滚。你他妈的全是放屁。”梁忠文脸色如同炸裂。整个人急速向后倒去。   魏荣光为刚才听到的内容走了神。沒能扶住他。   梁忠文捂着心窝颓丧倒地。双眼大睁。虚汗冒出。气都喘不上來。魏荣光急忙从他口袋里翻出药瓶。抖出两枚药片喂进他嘴里。袁劲也过來帮忙。梁忠文却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格开继子。指向门外。“立刻给我消失。”   袁劲不知该走还是该留。魏荣光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袁总请回吧。”   袁劲甩手而去。魏荣光打了电话叫家庭医生过來。又将梁忠文颓重的身躯挪到卧室躺好。却看见他眼角攒出一滴泪來。   “他怎么能这样……”梁忠文吐气不清。满脸痛色。“小魏。我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了……他怎么能这样气我……”   魏荣光将自己冒着青筋的手徐徐置于梁忠文手背。“董事长不要再想了。身体要紧。”   梁忠文很快昏睡过去。家庭医生为他做了诊断。说是情绪受伤太过。恐怕要卧床一段时间。而且千万不能再受到其他打击了。魏荣光听了。只觉得这阵子为调理梁忠文身子所花的功夫。又全部清零。   梁忠文醒來的时候。魏荣光正在阳台上侍弄几盆前夜被打了霜的花草。卧室的窗帘沒拉。梁忠文撑着老迈的身子一转头。就看见他站在阳光和花草之间。光线与色彩的包围将他身上透出的那种谜似的幽冷冲得云消雾散。   魏荣光放下浇花的喷壶走回卧室。问候董事长好些了沒有。梁忠文却不答。只将一枚凉凉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这枚印章。你替我保管着。”   魏荣光默看手里的董事长私章。小指体积的方柱。青色的章身质地清透。触感凝润。是梁忠文最具代表性的物品。也是莫大的公司权力所在。   “董事长这是什么意思。我受不起。”魏荣光恭然递回印章。“我只是你的助理。你对我也该有防人之心。我想。袁总以后肯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再说。保险柜也已经修好了。不是吗。”   “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的。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梁忠文将印章拢进魏荣光掌中。嘱托道。“即使袁劲把整个房子都翻遍。也绝对想不到我把印章给了你。我不能再让他钻一点空子了。小魏。就当是可怜一个老人。可怜一个父亲。为我守住这章子。我信得过你。”   魏荣光作出深思的样子。最终合拢了手。“好……董事长放心。”   他看见自己又往悬崖迈了很大一步。沒有恐惧也沒有狂喜。只感到是宿命。   盗用私章的事最终被梁忠文压了下去。算是给袁劲留足了颜面。徽野董事会里除了卞总和魏荣光之外。均是蒙在鼓中。   根据小陈的探察。袁劲和邱灿华的会谈频率并沒有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削弱。这么说。那六百万的资金。袁劲大概是自行解决了。   邱灿华每日忙于将袁劲往沟里带。对自己的小儿媳也失去了惩治的兴致。吴若初因此过上了一段比较太平的日子。这天。她刚在冬晨的寒气中打开了事务所的大门。就讶异地发现门口蹲着一个男人。像只快冻僵的动物一样缩着睡觉。   又是他。吴若初在心中哀嚎。   “徐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吴若初去推醒徐恩砚。自从上次向他转达了廖子君不想见面的答复后。他成天只知往事务所跑。天上下刀子也不管。不断地恳求吴若初说出子君的地址。颇有些死皮赖脸的架势。   吴若初和小曹每次都以等会儿还有别的客户來访为由。要徐恩砚识趣离开。可到了后來。事务所的生意由于聂琼外出旅行而进入了淡季。聂琼这趟旅行是出自丈夫的授意。拖了又拖。最终还是成行。据她自个儿瞎扯着说。这一走估计带点逃难性质。本以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丈夫还是要她出去避一避。她也只好遵从夫命。   聂琼走后。小曹也不常來上班了。吴若初一人守着门可罗雀的事务所。再也找不到太多合适的理由驱逐徐恩砚。她十分强硬地对他说。事务所的规定不可违反。廖小姐不见他就是不见他。此事已经沒有转圜余地。但他听若未闻。如果吴若初摆明了不接待他。他就徘徊在门外。由晨至暮。   吴若初渐渐有些怒了。好几次都说要打110。让警察把他请走。可他还是毫不悔改。今天呢。干脆天沒亮就等在了门口。比保安还敬业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永远等她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晨霜打湿了徐恩砚的头发和西服。他脚麻得站不稳。像个伤残的老兵。吴若初终于心软了一回。开门放他进來。哪怕让他吹吹暖气也好。   徐恩砚在委托人的椅子上坐定。往手里呵着热气。半晌才暖过來。吴若初万般无奈。“徐先生。请你以后不要这样睡在事务所门外了。这么冷的天气你会生病的。廖小姐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我沒关系。”徐恩砚摩擦着冻红的手。“是我活该。”   “不是我想让你伤心。可你和廖小姐已经沒有缘分了。她不肯见你。决心非常坚定。你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吴若初的工作本是劝和不劝分。现在却完全倒了过來。   “我明白……她是恨我。可她不会一直恨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原谅我的……因为。她毕竟爱我……”   “她爱你。所以你怎么伤她都可以。”吴若初有些不平。“她托我转告你。你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她现在很好。生活很平静。请你不要再打搅。回去跟唐小姐在一起吧。”   “不可能。我來了这里。就绝不会再回去。我也不求她真的原谅我。只要她给我一个弥补的……”   “你能弥补得了什么。她的腿还回得來吗。那些血债洗得脱吗。你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你尝过多少恶果……对了。她还流过两次产。都是你的孩子。大概沒跟你说过吧。”   “流产。”徐恩砚冷色的眸子一抬。“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次是在你上军校的时候。她去首都看你。回來后发现怀孕了。就自己去做了人流。从來沒跟你提过吧。还有一次。是她进军事基地的前一阵。为了给你探情报。爬到一扇不算太高的窗户上。结果摔了下來。人是沒事。只是孩子沒了。她也沒有通知你。自己跑去找医生。可又不敢去大医院。怕传到廖家人的耳朵里。所以只是去了执照都不见得有的小诊所……徐先生。你说你太太是天生不孕的。你一直都沒有孩子。现在你看到了吗。有个女人为你怀过两次孕。可你什么时候替她想过。她甚至不需要开口问你。就很自觉地拿掉了孩子。因为她知道你不想要。也不能要。”   “她……她从來沒有说过这些……”徐恩砚怔怔地。“如果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又怎么样。你会把孩子留下來。会娶她。或者。你会陪她去做人流。别骗你自己了。每一样你都不会去做的。”吴若初惘然一笑。“也许你一直觉得廖子君心肠挺硬的。除了你。她对谁都可以很冷血。但……那毕竟是你的孩子。当她看见医生从她身体里取出那个胚胎的时候。真的不会有一点心痛吗。你说你想弥补。这两个沒能出生的孩子。你又怎么弥补回來。”   徐恩砚沉默了。吴若初缓慢靠向椅背。等待他继续痴缠。或是知难而退。   “以前我对她不好。一直都不好……”徐恩砚最终拿出钱包里那张廖子君的婚纱照。用指尖细拭。“周围有太多阻力。我爸爸、我弟弟。每个人都想知道我最看重的究竟是她。还是徐家……到了今天。我再也沒有什么牵绊。可以诚实地面对她了。她告诉我。人这一辈子。就是苦等一朵兰花开的过程。日日守。夜夜盼。一开始连半个花苞也沒有。可是不要绝望。只要再等等。一定会有转机。花开的时候。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不愿见我对吗。沒关系。沒关系。我会一直等她。永远等她。等到老。等到死。”   吴若初眼角微湿。“事到如今。你才肯承认她是你的兰花。”   徐恩砚再度忆起那个亮着萤火的山洞。十八岁。临别那夜。他和廖子君在洞穴中缠绵。及至拂晓之时。他启程去了首都军校。廖子君把玻璃罐中的萤火虫尸体埋葬在泥土里。洒了些感伤的泪。   下山后。廖子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朱雅曼。自己和徐恩砚由于分隔两地而分手。从此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了。   正处在情场得意中的朱雅曼闻言无限叹喟。连忙将自己戴着订婚戒指的手藏到身后。转头就无比义气地陪着子君出去吹风散心。想为她排遣失恋的苦闷。又动手做了抹茶蛋糕。辛勤地在湖边铺开餐布。拉着子君坐下。开始痛骂徐恩砚那个浪子不懂得珍惜好姑娘。只不过隔了点空间距离。心就野了……   廖子君吞咽着微苦的抹茶蛋糕。听着好姐妹掏心窝子的演讲。心中又暖又涩。   朱雅曼哪里会知道。其实廖子君根本就沒有和徐恩砚分手。之所以扯了这个谎。只是为了防住她这个廖家的未來媳妇罢了。   徐恩砚去首都后。廖子君沒法直接跟他取得联系。电话和书信往來都是通过恩锦。   去徐家找恩锦玩时。子君会把自己写好的厚实信件偷塞到那只妆奁里。由恩锦指挥着徐义龙寄出去。等到徐恩砚回信了。又交到子君手里。循环往复。枯燥不止。恩锦却一个哈欠也沒打。只是戏谑着说。“我要是穿条绿裙子。就成邮筒了。”。。即使她的双眼从未有过对绿色的认知。   徐恩砚的回信终归比较少。他这人就是爱端架子。有时廖子君寄了五六封信。他才回一封。大多是平铺直叙军校生活。篇幅不长。一副懒得跟她多废话的样子。但字迹绝非粗率搪塞。而是笔力遒劲。墨渍深洇。有一种军姿的风骨。   廖子君能想象他结束了一天的疲劳训练。靠在床上打着手电。撑着眼皮。一笔一划写信的模样。   偶尔他们也会约好时间打电话。廖子君攥着恩锦房中的听筒。他的声音从听筒的小孔里渗过來。粘着她的耳膜。两人讲电话的声音很小。就像靠在一起咬耳朵。   徐恩砚会跟她谈起自己的不堪重负。他身上负载了太多厚望。总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达到父辈和师长所设的标准。他甚至会想。如果來这里上学的人不是他。而是廖寅汉。大抵不会这样无措吧。   廖子君专心听他大吐苦水。并沒有留意电话里传來了“嘎嗒”一声短促的轻响。那是徐义龙愤愤地挂下了客厅里的分机。。他一直都在偷听哥哥和廖子君的通话内容。   哥哥对家里人一向报喜不报忧。徐义龙压根不知道他在外面有这么多苦衷。这些诉苦的话。哥哥只对廖子君一人说。语气里甚至带点依恋。像个跌破了膝盖的孩子忽然碰见最亲爱的那个人。装嗔又呼痛。只为让她给他揉一揉伤口。   通话的最末。廖子君浅声说。“徐恩砚。我们舞团下个月去首都演出。我去看你。好不好。”   徐恩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沒笑出声。只是拖长声调说。“你想來就來吧。”   “舞团老师让我负责那边的手续。所以。我会提早几天到。一个人。”廖子君怯懦道。“地方我不太熟。你会來火车站接我么。”   “不会。”徐恩砚回绝得一干二净。“我很忙。要训练。”   廖子君知道徐恩砚就是这样。她早已习惯了不对他指望什么。所以抵达首都的那天。她独自拎着装满戏服的小箱子挤下火车。在前压后拥的人潮中钻进钻出。热出了一脑门的汗。辫子好几次被旁边旅客的衣服拉链勾住。几番拉扯便如乱草一般。   她弄不清方向。就连出站口在什么位置都不晓得。脚上接连被踩了许多下。还未拔出脚來。就感到身后有人猛拽了一下她的头发。她向后倒去。以为自己要被踩踏身亡了。可迎接她的却是一方格外暖实的胸膛。   她一喜转身。徐恩砚穿着一身斑驳的迷彩冲她笑。带着温柔的邪气。然后他上前一步把她这个满脸汗污、蓬头乱发的疯婆子抱在怀里。成为人山人海的火车站一景。   他抱得那么紧。紧到廖子君只能在他胸口嗡嗡地问。“你不是说不來接我。”   “我还不是怕你被人贩子拐走了。”他哼道。   “火车站这么多人。你怎么一下子就找到我。”她又问。   “你长胖了。目标大。好找。”徐恩砚照例气她。其实真正的原因当然不是像他说的这样。不知为什么。方才他一进站。四下这么一打量。就神速从人群中辨认出了她的身影。她提着箱子颤巍巍茫茫然。在徐恩砚眼中。清晰得如同打了一束追光灯。她走到哪里。世界就亮在哪里。   把她送到下榻的旅馆后。徐恩砚就回学校去训练了。廖子君放下行李。去了首都剧院订场地。为舞团打前站。晚上拎了袋泡面回到旅馆。就看见徐恩砚在房间门口等她。   “校规严。不准外宿。我是偷溜出來的。”一进房间。他就把她抵在门上一通乱吻。她拎着的那袋泡面全给挤碎了。思念在这一刻漫溢成汪洋大海。冲溃堤防。夺城掠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白云苍狗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午夜。他们起床吃掉了那袋碎成饭粒大小的泡面。徐恩砚又急匆匆穿上外套说要赶回学校。如果被抓到擅自外宿。是要记过的。   廖子君替他翻好领子。他正要扭开房门。她却游龙般地缠了上來。“徐恩砚。以后我们舞团可能会经常來这边演出。我就能常來看你了。你希不希望。”   徐恩砚作冥想状。然后摇了摇头。“呃……不希望。”   “我会打扰到你。”廖子君咬了咬唇。   “不是。”徐恩砚贴着她耳朵说。“我怕纵-欲过度……”然后很满意地看着廖子君面红结舌的模样。用手捂住她的双颊。“哎。你脸干嘛这么红。來。让我暖暖手。”   他的手总是那么凉。将她冰得哆哆嗦嗦。   次日。徐恩砚挪用了一天年假。带着廖子君吃遍玩遍首都城。夜里回到军校。同寝室的哥们儿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看得他汗毛耸立。心想自己脸上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犯罪痕迹。直到哥们儿笑着道破。“你女朋友來了是吧。我从來沒看见你这么高兴过。”   他这才发现自己嘴角诡异的上扬弧度。赶紧绷起面孔。清心寡欲道。“有吗。”   徐恩砚整个大学期间。廖子君频频跟着舞团奔赴首都。偶尔也用舞团做幌子骗过家里人。专程跑來只为见他。   直到多年后。廖子君在回忆录中写道。自己曾那么多次坐着长途火车路过山川麦田、荒村寒泊。车厢荡悠悠如梦。周围充斥着闷热和噪音。可她丝毫不以为苦。每一回都是她千里迢迢去找他。踏碎劳累困顿。她愿意走出几千几万步。只求他向她靠近一步。   军校里的兄弟都渐渐听说徐恩砚有个來无影去无踪的女朋友。每次他离校去会她。连脚步都是飘扬的。但他一次都沒有把她带出來给大家见过。兄弟们问起。他也总是回答。“不就是个女朋友。带在身边反而妨碍我认识其他姑娘。不是吗。”   大家听他这么说。也都以为这只是普通男人花心的通病。怎知他其实是在小心地维系一段禁忌之恋。不能被任何人知晓他的恋人竟是廖家的小姐。   后來。徐恩砚在首都剧院附近租了个公寓单间。跟廖子君度过了屈指可数的同居时光。廖子君会像个妻子一样做饭给他吃。还会为他护理军训时留下的伤病。耐心地上药。   既然有了定居点。被熟人挖出來的机率就比较大了。某天晚上。子君还未从舞团归來。徐恩砚在屋子里等待。门铃忽地响了。竟是他军校室友的一个妹妹來访。   这姑娘一直对徐恩砚有意。她想不明白。为何他明明贴着花心的标签。却不肯多看她一眼。仿佛她是天底下最无趣的女人。挑不起他的一丝欲-望。今天。她好像喝了点酒。一边说着亲戚家开了间服装店。可以给他做件军衣。一边拿着尺子上來量他的肩宽。顺势往他身上靠。   徐恩砚正躲闪时。廖子君正巧开门进來。乍见这一幕。脸上僵了僵。随即又想起了礼节。对那女孩客气地笑笑。退了几步要往门外去。“不好意思啊。你们继续……”   徐恩砚拂开那个姑娘。上去拽住子君的手。姑娘也意识到是正主來了。羞耻感复苏。说了句再见便要奔逃。   “不留下來吃饭吗。我买了菜。”廖子君好客地拎高了手上的蔬菜和鲜肉。见姑娘无意逗留。也就不再勉强。自个儿回到屋里。   徐恩砚想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却又不愿低下身段。只得杵在那儿。干等着子君來问。但她什么也沒问。去厨房洗手择菜。还叫徐恩砚给她拿个小筐子來装。   “你就沒有什么感想。你是瞎了还是傻了。”徐恩砚把筐子扔到她面前。有点气不过。   “感想。”廖子君扬眉笑笑。“有啊。我觉得那个女孩子的丹凤眼挺好看的。你眼光还可以。”   徐恩砚反倒有些伤心。“你不生气。你真觉得我背着你跟别的……”   “你女朋友很多。这个你不是早就跟我说过吗。我要生气还会等到今天。”廖子君掸了掸菜叶。弄了一身水。“上次徐义龙给我看过她的照片了。我早就知道她了。”   “什么照片……”徐恩砚只觉得错乱。回头就打电话盘问徐义龙。这才得知前因后果。   原來。上次徐义龙來首都找哥哥玩的时候。一帮军校友人聚了个餐。那姑娘也來了。大伙吃饱喝足围在桌边合照。姑娘正好站在徐恩砚身侧。结果徐义龙洗了照片回來就冲廖子君宣扬。这是哥哥的新女友。   徐义龙巴不得哥哥和廖子君早点一拍两散才好。   “哥。你想有多少女朋友不行。何必在廖子君一棵树上吊死。我还真搞不懂了。她用了什么妖术把你迷成这样。”   徐义龙说得沒错。堂堂徐家大少爷。想要什么女人沒有。廖子君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况且她和徐恩砚还是异地恋。更无法苛求他的忠贞。即使军校里结识女孩子的机会并不多。他也无论如何不会只取她一瓢饮。   她从來都不管他。当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并不过问这双刀锋似的薄唇是否吻过别人。   她想。自己顶多是他众多女友中比较特殊的一个。有了这份特殊。她也就心满意足。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一样。替他擦鸟粪。为他蒙冤挨打。还帮他偷试卷……她或许不是他的唯一。但在他心中。她一定是最无可或缺、最无可取代的那个。   她哪里会相信。这么多年了。营营役役。白云苍狗。他真的只有过她一个女人。   直到最后结了那场婚。娶了别人为妻。   “子君。美狄亚是善妒的。你不像她。”他从身后抱着正在洗菜的廖子君。   “我比她好。我不想做坏女人。”   其实在对待徐恩砚的时候。廖子君确实是凡事不求回报的好女人。可在对待别人时。她却坏得可以。这些年。她的身边也不乏纷至沓來的追求者。有舞团的男搭档。也有父亲手底下的兵将们。她是廖司令之女。又是光彩照人的舞团之星。如何不叫人倾倒。   男人们明知她的婚姻由不得个人做主。必须听从父母之命。被投资到政治用途中。但还是想试试能否与她共谱一场恋曲。即使娶不到她。也算是佩戴过这朵名花。留下过一段浪漫余香。许多男人來了又去。有些只是投机心理。有些却是情深意笃。其中最长情的当属少年时代就开始爱慕她的马征。   马征追了她很多年。起初。她客气地拒绝着。后來着实觉得烦了。就经常对他甩冷脸。但她内心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对她非常好。   徐恩砚不在身边的这几年。是马征及时给生病的她买药。她被继母罚跪。也是他撬了窗子溜进來。把护膝塞到她床底下。每次她有演出。他都会來到后台。在她的化妆台上摆一盆花篮。以至于舞团的姐妹们都以为他真是廖子君的男朋友。   廖子君被这误会惹得不悦。索性就把马征约出來。打开天窗说亮话。叫他以后别再干这种只感动得了他自己的事。   “子君。”马征赧然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恋爱。单身到现在。就算你不喜欢我。周围这么多好的选择。你为什么一个都看不上。”   “我以后嫁给谁。是由我父亲决定的。他认为我怎么嫁才是对廖家有益。我就怎么嫁。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去谈一场沒用的恋爱。”   “不。你说谎。”马征温和地盯着她。“你喜欢徐恩砚对吗。你骗不了我。”   廖子君蛾眉微皱。“对。我喜欢他。那又如何。”   “我记得他以前在学校里总是欺负你。现在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对你不闻不问……将來他做了官。就是进了恶心的污泥潭。子君。你为什么要喜欢他。”马征的表情里有痛意。   廖子君并不回答。只是挑起一个拒人千里的邪恶微笑。“我是个私生女。喜欢他。是我高攀了……而你呢。只是个家门沒落的小士兵。是依附在我廖家门下的丧家之犬。你喜欢我。也是你高攀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伤了马征多深。话刚出口。她就悔恨不已。但她沒有收回。转头便走。   马征从此心灰意懒。疏远了廖子君。去偏远的边疆服了一年兵役。回來之后。他被廖司令指派到山中的军事基地担任卫兵之一。   与此同时。徐恩砚从首都军校毕业。留下一页极其耀眼的成绩单。拿到少校军衔荣归故里。   廖子君最后一次去首都找他时。他破格陪了她很多天。似乎也知道一回家就再无自由之日。两人去逛了城隍庙。抽了一支姻缘签。徐恩砚摆出天灵灵地灵灵的派头。大力摇晃签筒。竹签落下。他按照签号撕下对应的签文一看。是“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厦忽倾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庙里生意很旺。那些和尚们都忙不过來了。徐恩砚和廖子君一时找不到解签的人。只得自己对着这签文瞎琢磨。   “剪烛西窗。这个应该是好签吧。”徐恩砚很肯定地对她点头。想让她今天开开心心的。   “徐恩砚。你不用哄我。我才不信我们的姻缘签会是什么好签。”廖子君直言。   印着签文的纸条从徐恩砚手中飘飘坠地。所有回不了头的苦楚都揭幕于他回到父亲身边接手江山时。   是年。徐恩砚二十三岁。恰是挥霍青春的年纪。却穿着一身镶金镀银的囚衣。扛起了徐家的荣辱兴衰。他虽在总司令座下呆过几年。练出几分老道。但毕竟还是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一切都令他无所适从。   父亲徐司令年逾半百。健康亮起了警示的红灯。早年失去恩锦母亲的悲痛似在体内落下了沉疴。随着年岁渐逝。越发肆虐起來。徐恩砚不忍再让父亲操劳政事。便更加发奋。永无止尽的军务将他席卷淹沒。   他能分给廖子君的时间几乎沒有了。他是干大事的男人。绝不允许在女人的红妆之中虚度年华。弟弟徐义龙也对他盯得很紧。一旦看出了他对子君用了真情。那么。他和子君的事就一定会传到父亲耳中。父亲会说他通敌。说他是被狐狸精迷住的败家子。说廖家只需用一出美人计就把他制服。   他开始冷淡廖子君。十天半个月都不会联系她一次。不仅是为了瞒住父亲。更是为了让自己收心。他这辈子不得不投身权术。利欲熏心。又该拿什么來爱她。   有时他甚至会迁怒她。只因她是廖家人。廖寅汉已经接过了其父的权杖。成为了廖派的掌门人。即将与朱雅曼完婚。有了朱家的鼎力支持。廖寅汉风头正健。一呼百应。如一头捕猎的巨狼。   徐恩砚沒有政治联姻作为加持。一时之间颇有些落了下风。最心烦的时候。他会冲廖子君大发脾气。摔东西掀桌子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子君默默扫去那些被他摔烂的物品尸体。眼底暗潮奔涌。   为了抹去他的愁容。她逐渐把自己变为了他手中的一柄暗器。她每天在廖家出入。只要稍加留意。便能从父兄口中探听到一些风声和机密。她把它们全都告诉徐恩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爱他。愿意为了他出卖所有原则。回想当年。她拦在他面前说出“花瓶是我打碎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会有今天。   为了徐家能够屹立不倒。徐恩砚默许了她的援助。否则这条路他未必能走稳。到了后來。他甚至开始向她索要情报。命令她去什么地方埋伏着。透过什么方式套出话來……就这样。他变成了连自己都厌弃的自私自利。   只有夜深醉酒的时候。愧痛之情才会倾巢而出。他缠着徐义龙干了一杯又一杯。连眼前的人是谁都快分不清。空杯子滚在地板上。徐恩砚喃喃。“你说。下辈子。我该怎么还给子君。”   徐义龙也喝了不少。却还是一副清醒的模样。似乎生來就不会醉。也不会伤情。   徐恩砚总觉得自己根本不如徐义龙有从政的天赋。若是父亲能把徐家交到养子手中。那才是恰得其所。   徐义龙是一条天生就无法被收服的狂龙。有一种无所不为的冲劲。一切外因和内因都不能成为他的束缚。虽然这些年他一直爱着朱雅曼。但那又怎么样。就算雅曼现在站在他眼前。告诉他。只要他抛开功名利禄。她就愿意跟他一起走。他也是丝毫不会被打动的。   得益于廖子君暗地里的支援。徐家终于一步步压制住了廖家。势头熊熊地烧起來。徐司令在病榻上眼观八方。嚼出了其中的玄机。把长子叫了过來。“义龙说你和廖子君……是恋人关系。恩砚。你们在一块儿多久了。”   徐恩砚在身后攥紧了拳。“我和她。快八年了……爸。你相信她吧。她不会害我的……”   “恩砚。你做得很好。廖子君能为你所用。是徐家的胜算所在。”徐司令胡须微翘。“这么好使的武器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务必好好‘爱’她。稳住她。”   徐恩砚微微变色。“爸。你爱恩锦的妈妈。恐怕不是因为她能替你挡刀吧。”   徐司令脸色骤然恼怒。由青转白。后來却又变得玩味。“你拿她跟恩锦的妈妈比。这么说……芯片的事。你告诉她了。”   “十八岁那年。我就告诉她了。”徐恩砚讽刺一笑。“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她会那么爱我。”   廖家的军机日渐被廖子君泄出。廖寅汉无法不意识到廖派有了内鬼。朱雅曼曾经跟他提过。子君和徐家少爷谈过一阵恋爱。当时两人都是沒成年的高中生。不当真的。后來也就分手了。   廖寅汉听了大生疑窦。商议军务也开始避着子君了。朱雅曼却说。子君一定不会那么做的。徐恩砚向來对她很差。而廖家一直视她为千金。她不可能干出这种不知好歹、背信弃义的事。   廖寅汉找不出确切的迹象证明子君就是叛徒。便换了策略。想快点把她嫁出去。就像泼掉一盆碍事的水。   长兄如父。他安排子君去跟各种权贵之子约会。在充满情调的高级餐厅里。廖子君和那些男人吃着半熟牛排。畅谈人生大事。她十分游刃有余。妆容精妙。华服挑逗。举止是大小姐的雍容冷傲。吊着约会对象的胃口。也吊出了他们脑子里的军政计划、战略细节。   他们当她是廖家小姐。是自己人。殊不知她一转头就把自己人的秘密无条件地卖给了徐家。   每当她对徐恩砚说起相亲时挖到的猛料。徐恩砚总是一声不吭。好像生着莫名其妙的闷气。她笑着逗他。“你吃醋了。”   而他回以她的。是猛烈如末日的肢体纠缠。他们相会的地点通常在山上。有时是徐家的山间别墅。有时是初尝禁果的那处山洞。   枕上。半梦半醒间。他总是对着她的耳朵唤。“子君。子君。子君……”   “嗯。”子君应着。“有话你就说吧……你还想让我去做什么。”   “我只是想叫你几声。”他不能讲出下文。因为他明白。如果他对她说。我们一起逃吧。逃开这些人这些事。她只会指着他的鼻子让他闭嘴。   她一定会说。“徐恩砚。我不信你真的肯带我逃。所以。永远不要给我这些幻想。我对你仅有的期望。就是你下个月还能带我去吃那家水豆腐。好吗。”   每月带她去一次那家豆腐店。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巷子那么偏僻。小店如绝世竹林。不会有人找來这里。打破他和子君的幻梦。   水豆腐还是甜得叫人心悸。老板娘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我开店这么久。真的很难得看见小年青像你们一样。都八年了。还是手牵手來我这儿。长长久久的。”   然而谁也沒想到下个月。他和子君再也沒能出现在这家店里。   大厦忽倾。几乎发生在朝夕之间。风暴起始于朱雅曼拍摄室内婚纱照的那天。   朱雅曼和廖寅汉刚领证不久。预备办一场惊世骇俗的婚礼。伴娘已经定了廖子君。照相馆里陈列着各款各式的璀璨婚纱。两个好姐妹绕着橱窗打转。满脸红晕乐不可支。。这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一袭白纱抵万金。   廖子君选好了伴娘礼服。坐在休息椅上看着镜前的朱雅曼摆弄巨大的婚纱裙摆。心中是浅浅的惆怅。朱雅曼看出了她的羡慕。贴心地撺掇她也去挑一件婚纱试穿。就当过把瘾。两人叽叽咕咕一合计。又决定把恩锦也叫來。   朱雅曼想。恩锦天生眼盲。将來不知道会不会嫁人。所以更应该借着今天的机会领略一下披上白纱的美妙滋味。这些年。在徐廖紧张的对峙之下。朱雅曼和恩锦的友情还是艰难地维持了下來。已贵为廖家女主人的朱雅曼心地简单清澈。笃信男人之间的争斗与己无关。她喜欢跟恩锦交朋友。谁也管不着。   这天。徐恩砚出差归來。一到家就听说妹妹被邀请去试婚纱。他顾不上洗尘休整。当即表示自己送她过去。他太想看看恩锦穿上白纱会是什么样子。当然。他最想见的还是子君。   徐恩砚开车把妹妹送到照相馆时。廖寅汉和朱雅曼已经完成了一套拍摄。公务繁忙的廖寅汉先走一步。朱雅曼提着曳地长裙款款而來。笑着把恩锦迎了进去。招呼照相馆的工作人员给恩锦梳头化妆。   小西在恩锦膝上半卧着。它已是一条老狗。不似过去那么喜爱四处跑跳。   恩锦长得像母亲。面容较为古典。有一种伶人韵味。照相馆的造型设计师提议道。“徐小姐若是穿上中式的大红喜服。拍一套东方气质的照片。一定美轮美奂。羞花闭月。”   朱雅曼拍手称对。不多时。恩锦已经换上了一身明红。灼灼其华。像是艳极的凤凰花。她抚着自己衣上的锦纹。谁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高兴。徐恩砚走过去抱了妹妹一下。“徐恩锦。我都想娶你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他的新娘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发型师正在为恩锦梳着传统发辫。朱雅曼忽然一跺脚。想到了好点子。“哎呀恩锦。我觉得你那顶凤冠很适合这套衣服啊。赶紧打个电话叫佣人给你送过來。你戴着凤冠拍照。肯定是绝配。”   恩锦原本带着喜色的面孔忽地一愣。静静地说。“不用了。太麻烦了吧。”   “怎么会麻烦呢。这套照片是一辈子的回忆。一定一定要做到最完美才对啊。”朱雅曼坚持道。   恩锦再次拒绝。“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真的不必大费周章……”   “为什么呀。那顶凤冠真的很美。难道不该把它拍进來。”   恩锦细声说。“那是我妈妈留下的遗物……我想放在家里。不想带出來……”   “应该沒关系吧。你妈妈在天之灵。当然会愿意看见你在这里穿着喜服、戴上凤冠的。你不觉得吗。”   恩锦仍是不为所动。几番推拒之后。徐恩砚清晰地看见朱雅曼脸上出现了浓浓的困惑。眼看这困惑就要转为疑云。他适时出了声。“恩锦。听雅曼的吧。”   恩锦捏了捏锦绣辉煌的袖子。微怯地点点头。   二十分钟后。冯九就把那只妆奁尽职地交到了恩锦手上。却沒有急着走。而是站在那里端详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女孩是如何扮成新嫁娘。   在冯九到來之前。徐恩砚竟不知转悠到哪里去了。恩锦心想。哥哥或许是去找子君姐了。怎么现在还不回來。她感到朱雅曼把凤冠嵌在了她的头顶。心中有些不安起來。真怕自己会露出什么马脚……如今她和雅曼。早已不是当年无知的小姑娘了。   徐恩砚在照相馆里转了半圈。总算一间小厅里找到了正在拍照的廖子君。她披着雾朦朦的头纱。头发挽成绵绵缠缠的发髻。婚纱白中透紫。裙摆好似炸开了一般。她窈窕温婉如天地间一株雪莲。回身冲他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瞬间。徐恩砚觉得自己肯定傻到家了。只知张着嘴望向她。半生尊贵、大权在握的徐家少爷。头一回在她面前感到自卑起來。   廖子君拎着裙子冲他行了个屈膝礼。把他拉到屋角。搔首弄姿道。“徐恩砚。快说快说。我漂亮吗。”   徐恩砚任凭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般般吧。顶多是身材好点。”   “你夸我一句会死。”廖子君撅嘴。“你给我等着。以后我就穿着这身衣服嫁给别人。让你把肠子都悔青。”   徐恩砚玩着她垂在腰际的头纱。“你敢。”   那时他只记得她的美。她的好。完全忘了什么凤冠。忘了恩锦和朱雅曼。还有把凤冠送來的那个人……廖子君一直是他遁世的凉亭。是他醉死的甜乡。让他看不见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他从她的发香里一抬头。望见的是厅中架起的相机。问。“你都拍完了吗。”   “还差几张。”廖子君说。   他等了几秒。多希望她能说。我们一起拍张照吧。只要她开口。他一定会答应的。最多嘴上刻薄她两句。但他愿意充当一个临时的新郎。哪怕是一件道具。去陪她留个影。   只要花几个钱封口。摄影师们决计不会说出去的。这样。两人就能留下一张新婚的合照。聊作慰藉。   但廖子君并沒有这么提议。她空睁着双眼。根本沒看透他的心思。她是不会强他所难拉他去拍照的。她对他已沒有任何要求。   如果那天他们真的合了照。多年之后。徐恩砚从钱包中取出的那张照片。就会是两个人的。   不……   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徐恩砚站在摄影师身后观看廖子君拍完了剩下的几张照片。并不知道灾祸已在暗处翻江倒海。   这边恩锦任凭朱雅曼将那顶枝蔓繁多、凹槽纵横的凤冠戴了上來。勉力保持着心绪的平和。不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朱雅曼十分热情地摆弄着凤冠的别针和小构件。力图达到最好的拍摄效果。然而。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只听得嘎吱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一般。恩锦感觉自己脑中的弦也顷刻断开了。   朱雅曼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使劲地甩了甩手。带出疾风擦过恩锦发白的面孔。恩锦听到自己变窄的嗓音。细如割手的纸片。“怎么了……雅曼。这是怎么了。啊。”   “我的指甲断在你的凤冠里了。”朱雅曼特意为婚礼留了粉晶晶的长指甲。因为太长了。干起细活难免碍手。折断也不是怪事。“我沒事。断了就算了。你稍等。我找找那截指甲掉进哪里了……”   说着。朱雅曼把食指伸进凤冠回环的暗道之中。整座凤冠亮得迷人眼。她什么都看不清。那些深沟窄壑也不是她的手指能够进出自如的。她刚探手掏了掏。恩锦就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來。“别。你千万不要……我、我來帮你找……我对这凤冠熟……”   随即就猛一抬手去摘头上的凤冠。   “啊。”朱雅曼见状。赶忙制止了她。“干什么啊。一截指甲而已。把你急成这样……回头再说吧。我好不容易才摆出了最佳位置。你可千万别动它。坐下坐下。”   “哦……”恩锦颤抖着坐回了椅子。“那、那好。我们就快点拍照吧。”   摄影师脆脆地吹了一声口哨。恩锦克制住脸上的惴惴。用听觉捕捉到摄影师的方位。把脑袋转向他。虚无地看着镜头。   小西凑了过來。舔了舔她的手背。温热的舌头令她感到些许复苏。她冲镜头露出了绝美的一个笑。   她的亲人冯九并沒有看见她的笑。而是直盯着那盏凤冠。目光渐渐寒起來。   他照顾恩锦多年。是最了解她的人。她脸上的一丝异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更遑论今日如此反常。   压抑已久的徐家杂役冯九。如披着羊皮的兽。嗅见了半生渴念的血腥。   徐恩砚就在这个时候回來了。冯九收住了阴狠神情。又换上仆人的微笑。离开照相馆时。恩锦紧抱住手上的妆奁。像是母亲护着婴孩。她想了又想。还是不敢把刚才的事告诉哥哥。以为这样就能当作沒发生过。   照相馆老板叮嘱三位小姐百日后再來拿照片。可最终。这套喜照成为无人认领的弃物。只除了徐恩砚当天从廖子君的摄影师手底下偷出來的一小张底片。他不想厚着脸皮让子君送一张照片给他。只能采取这种顺手牵羊的方式。   第二天。徐恩砚就去影印店洗了张五寸照。放在钱包的隐蔽处。直到走回了徐家的宅邸门口。他还攥着钱包不撒手。一边抬头望风。一边埋头猛看照片上的人。他最喜欢的女人。她穿着婚纱。就像要嫁给他……   这时。他不期然感到肩头上挨了一记轻拍。   他刹那回头。有个女孩穿着蓝布印花裙子冲他轻笑。   他们有多久沒见了。   “唐樱。你怎么來了。”徐恩砚有些出其不意的惊喜。“刚到吗。唐叔叔呢。”   “嗯。我们刚到。我爸听说徐叔叔这段时间总病着。就过來看看他。我们两家好多年都沒聚过了……喏。我爸去那边抽烟了。”唐樱指了指远处。只见唐铁山一身布衣肃立。手执烟斗。身形伟岸中透着一点苍老。岁月还是在这个铁汉身上留下了痕迹。   当徐恩砚骇觉自己手上还拿着那张照片的时候。唐樱已经非常八卦地望了过來。“恩砚哥。你刚才鬼鬼祟祟地在看什么。咦。新娘子。你结婚啦。”   “沒有。沒什么……”徐恩砚慌忙收起照片。冲唐樱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哪有什么新娘子。你看错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徐恩砚如何知道。他的新娘永远不会是照片上的女人。而是眼前婷婷而立的姑娘。她才是他今后的妻子。是真正穿起婚纱将身嫁予他的人。   “对了。你们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徐恩砚掏出了家门钥匙。隔着大门。他隐约听见了小西激亢的吠叫。这小家伙一向温顺亲热。今天是怎么了。   “我们按了很久的铃了呀。可是沒人來开。只有小西在猛叫。”唐樱摊手。   “这怎么可能。家里明明有人啊。”徐恩砚心中陡地响起警报。别说家里侍卫仆从十几人。就算再不济。恩锦至少是在家的。她出门绝对不会不带小西。   钥匙在锁孔中咯吱一扭。大门应声而开。整个宅院静得像坟场。杳无人迹……徐恩砚刚走进去几步。小西就从主楼那边飞奔而來。前爪乱抓。狂叫不止。徐恩砚嗓子一腥。看见小西咧开喘气的嘴上一片血汪汪。   小西用牙齿扯住徐恩砚的裤腿狠命往主楼的方向拖。徐恩砚一直被它带到恩锦的房里。只见恩锦跪坐在地板上。淌着眼泪。面如枯骨。手上的匕首正抖抖颤颤地横在她森白细脆的手腕之上。   “哥。我们完了……”恩锦惨笑。“凤冠被冯九拿走了。他什么都知道了。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芯片遭窃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昨天。从照相馆回來后。恩锦很早就睡下了。却睡得十分不宁。尽做些高处踏空的梦。整夜。她始终抱着妆奁。第二天醒來时。却发觉它已不在自己怀中。   恩锦惊得一骨碌爬起。在视网膜能够接收到的一点微光中寻找。忽然感到一股热气朝耳朵喷來。   “恩锦。我的乖乖。”是冯九在耳边说话。“我呀。在你的凤冠里。找见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什么。”恩锦猛一吸气。“你找见了什么。不可能……那里面什么都沒有。”   “你摸摸看。就是这个。”冯九哼哼地笑着。把那件微型的东西放进了恩锦的手心里。   恩锦用指尖一触。心头顿时一宽。那只不过是一截水晶指甲。   “你找见的只是雅曼的指甲……”恩锦带着余悸道。   “不然呢。我还应该找见点什么。”冯九的吐息忽然像密集的毒虫钻了过來。“哈哈。难道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沒有。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恩锦刚搁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來。几乎滚出胸膛。“你、你快把凤冠给我。”   她朝虚空中扑腾着一抓。冯九已经闪了开去。她只看得见一片乱光糊影。从床上昏头跌下來。朝冯九爬去。“把凤冠给我。”   “恩锦。凤冠是你妈妈的。而你妈妈本來应该是我的。所以。这凤冠也是我的。”冯九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來。“你放心。等你们徐家亡了。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你可是我的亲人。就算你身上流着徐贼的血。”   “不。我求你了。他是我爸爸啊……你不能这样做。你会毁了他。”恩锦痛哭大叫。“來人啊。來人。小西。快抓住他。”   小西心急似火。吠声破天。即使已是一把老骨头。仍旧飞扑而上。在冯九的腿肚子上狠咬一口。却沒能阻止冯九从早已掘好的通道逃走。为了这一天。他准备得够久了。   今早冯九在厨房的糕点里掺了药。侍卫和佣人吃了都纷纷睡倒。徐夫人和两位少爷一大早就出门了。只剩徐司令那个狗贼久病不愈躺在床上难以动换。冯九携着凤冠一路顺风逃出徐家。就连小腿出血也被他半路止住。   找到地方安顿下來后。冯九立刻致电廖家。要谈个好价钱。卖出凤冠里的芯片。   恩锦心碎割腕。徐恩砚及时赶到将她救下。唐樱上前抱住好姐妹。尾随而來的唐铁山面色沉重。似乎沒料到自己一來就会碰上这等祸事。   廖子君得到消息后几乎不敢置信。怔怔问徐恩砚。“你当初沒骗我。芯片……真的在凤冠里。”   病床上的徐司令听闻凤冠落入贼手。喷出一口黑血。   徐义龙红了眼。掐住恩锦细嫩欲断的脖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啊。我们根本沒跟你说过芯片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都是你打草惊蛇。才会让人看出來。你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不他妈瞎得彻底一点。”   确实沒有人告诉过恩锦。徐家攸关兴亡的芯片就镶嵌在凤冠的深槽密道之中。   徐恩砚和徐义龙十五岁那年。徐司令便把凤冠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他们。让他们跪在祖宗牌位前宣誓保卫徐家。以此作为他们的成人礼。恩锦是女流之辈。徐司令不想让她染上政治阴云。所以什么都沒对她讲过。   但恩锦触觉灵敏。几年前。她通过手指的摸索。微微感知到了芯片的存在。一般人难有这个能力。但恩锦自是不在话下。   她一颗慧心。立刻猜到了这件东西是什么。却一句也不问。尽量装作不知。千错万错。就错在她终归是个城府不深的女子。如今横生一变。就让冯九给探了出來。   恩锦的母亲是徐司令的最爱。也是他最深信不疑的人。就连徐夫人都不知道芯片在何处。也枉费冯九陪-睡多年只为刺探。所有人都以为徐家会把这件机密之物藏在至为妥善的地方。谁又能料到竟会在这种戏子的行头之中。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女伶把芯片守得很好。恩锦也把凤冠作为母亲的遗物守得很好。徐司令任由凤冠躺在恩锦的妆奁里毫无动静。。保管一件东西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放于意想不到的寻常之地。并假装它不在那里。   如果仿照廖家。将芯片保存在军事基地这样的重地。目标未免过于庞大。即使防守固若金汤。也未必周全。   可最终徐司令还是失策了。凤冠被掳走。冯九只要砸开它。芯片唾手可得。届时。徐家的命运就如同被砸烂的凤冠一般。   廖家接到了冯九的电话。冯九申明自己曾遭受徐司令夺妻之辱。想跟廖家合作。同仇敌忾。   廖寅汉一点也不在乎冯九的漫天要价。只要能够击败徐家。一掷千金也无妨。廖寅汉推迟了婚礼。说要全歼徐派。定下大势。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娇妻。朱雅曼畏惧这些争斗。“别做得太绝了好吗。他们毕竟……都是我的朋友……”   “徐廖两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廖寅汉挡开妻子天真的哀求。   为了搜捕冯九。徐家无所不用其极。派重兵清查了机场火车站、每一间旅馆、每一处容留之所。一时发布威吓通缉。一时又是怀柔政策。却始终无果。   军中高官先是乱如马蜂。继而纷纷倒向廖派。徐夫人审度时局。抛夫弃家溜走了。徐家逐渐被架空。堕入了绝境。徐司令被这打击摧垮。脑梗昏迷。失去意识前只对两个人谈过话。   一是唐铁山。徐司令握着老友的手。嘱咐他带着唐樱暂时找个小旅店住下。不要说认识徐家。不要让人知道这次探病之行。以免受到局势牵连。接下來。徐家可能会有许多用得上唐铁山人脉的时候。所以还请他千万不能被廖家盯上。   二是恩锦。徐司令擦拭恩锦滚滚而下的泪水。“这事不怪你。哭什么鼻子呀。爸爸多心疼啊……答应爸爸。别自责。好好活着……我可能要去见你妈妈了。我真想她……”   徐家的手上已无制敌法宝。早在徐恩砚出生之前。芯片里的资料原本是有备份的。可后來。徐司令在某次行军途中将贴身而藏的备份遗失。一连担惊受怕了大半年。唯恐有人拾到它。将廖家的罪行曝光。这样徐家也会遭到廖家回击。同归于尽。所幸。徐司令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但芯片嵌入凤冠后也不能随意取出、进行二次备份。   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徐司令渐渐认为。有些时候。多出一个备份。反而是节外生枝。   芯片遭窃后。徐恩砚命人造势。在军中散播着徐家仍有备份的说法。又让廖子君去打探。看看廖寅汉是否相信这个说法。廖子君徒手爬上一扇不很高的窗户。整个人挂在墙外偷听父兄的商讨。得到的结论是。父兄早已知道备份是子虚乌有。   父亲还说。“徐恩砚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还想骗过我们。”   廖子君从窗边挪下來时。走歪了一步。在半空中直坠地面。沒有伤筋动骨。只是流了产。她浑身血汗地跑去小诊所做了手术。刚醒了麻药。就打电话给徐恩砚说了方才探听的结果。   在透不过气的腹痛之中。她只听到徐恩砚一声大骂。然后砰地摔了电话。   她不怪他。他身上顶着徐家塌下來的天。怎能对她好脾气。   冯九行踪难觅。徐家的兵心也日渐涣散了。时间在流逝。很可能下一秒。芯片就要被冯九卖了出去。一旦交易成功。徐家便是气数已尽。只要廖寅汉将军事基地中的那份罪证公诸于众。徐司令即使还能醒來。也难逃法律审判。   倘若徐派垮台。徐恩砚和徐义龙也必定被廖家玩弄于股掌。沦为阶下囚。   徐恩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举家逃亡。唐铁山表示会不遗余力协助徐家。虽然他已归园田居多年。但仍有一批至交和忠仆等着为他效力。他名下还有一艘轮船。可以载着徐家老小从水路离开。   此时。那艘轮船正停在几海里外的一片水域。昏迷的徐司令最先被秘密地送了上去。而他的两个儿子还在外面垂死挣扎。寻求一切饮鸩止渴抑或壮士断腕的出路。   廖子君再次见到徐恩砚的时候。他眼圈泛青。满眼血丝。胡子也沒刮。邋遢得像个流浪汉。像沒有了家。“子君。我要走了。跟着唐叔叔一起躲起來……你看。我是个懦夫。对吧。”   “你会带我走吗。”廖子君用牙在唇上咬出了深印。   “我是去逃亡的。怎么带你走。你应该呆在廖家。安安分分的……”徐恩砚摸了摸她泪湿的脸。“如果你跟着我。是会遭罪的。”   “你的意思是。我什么也不用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在外头流亡。”廖子君凄声问。“甚至。看着你被抓起來坐牢。看着你死。”   “不然呢。”徐恩砚惶笑。“还能怎么样。除非发生奇迹。让我们拿回芯片。或者毁掉基地里的东西。这可能吗。两种都沒可能了……廖子君。你以为我痛苦的是失去家业。今后落魄一生。不。我真正痛苦的是看着我的每个家人都在痛苦。我沒有保护好他们。让他们受这种动荡……我爸爸以后可能再也醒不过來。恩锦天天以泪洗面。以为事情都是她的错。义龙每天都睡不着觉。还说想一枪崩了自己。他们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你也跟着受折磨。你回廖家去。不要管我。也不要缠着我。就当是最后帮我一次……”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只为了他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廖子君走上前。双手轻抚徐恩砚紧闭的双眼。咽泣道。“徐义龙问过我。有沒有可能找到混进基地的方法……呵。他一直都很烦我。一定是走投无路才会对我开口。但我只是个女人。是沒什么地位的廖家小姐。我哪來这么大的本事。可是……你听着。不要放弃。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   美狄亚无法忍受英雄伊阿宋的覆灭。当天。廖子君回到家里。挑了一件最好看的裙子穿上。前襟一排珍珠纽扣闪着刺心的光。她坐在梳妆台前。用梳子刮着柔长的秀发。发梢处打了结。怎么也梳不开。   她运足臂力死命一扯。头发如琴弦一断。她痛得开始呜咽。   廖子君打扮得美丽夺人。皮囊下的那颗心却不知是美是丑。她此生贫瘠。仅剩下两件有用的财产。就是这副迷人的色-相。和她对徐恩砚的爱。半夜。她搭了出租车上山。在军事基地周围蹲了一阵。很快就看见守卫队的分队长马征交班后从基地侧门走了出來。穿着深绿的军装隐沒在高草间。   廖子君从小在山上长大。对这一片的路太熟了。她如幽灵一般飘在马征身后约百米处。未几。马征上了一道土坡。隐入了位于坡顶高屋建瓴的值班室里。   廖子君跟了过去。透过窗子往里看。只见屋内一张窄床倚墙而立。床头散落着各种地图书籍。旁边放着单人用的脸盆被褥。墙角的置物架上搁着望远镜、打火机、大小军刀和一些电线盘结的军用设备。据她所知。这是基地值班队长的宿舍。今天。住在里面的人是马征。   廖子君不急不迫地敲了敲门。门后。刚解了制服领扣的马征出现了。看见是她。明显愣了一下。半晌沒回过魂來。   他们已经很久沒见过了。透过值班室里的小灯。她发觉他晒黑了很多。身板似乎也比从前更结实。只是青涩犹未减损。她冲他明媚一笑。“怎么。不欢迎我。”   “子……子君。怎么是你。”马征连忙整了整衣冠。面上似闪过一抹伤。但最终还是微笑。廖子君看得出來。对于上次的闹崩。他仍未释怀。   “我上山逛逛。正好在路上看见你了。就一路找过來……我们好久沒见了。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的有点想你。”廖子君一缕烟似地进了门。旋身将门关上。裙摆一飞。似乎根本不觉得大半夜上山逛逛是个太拙劣的谎言。   马征退身让她进屋。垂眼看着她的裙角。好像并不怎么认同她随口夸示的想念。她四顾望望。确认了屋里沒有别人。“对了。你就住在这里是吧。一人住一间这么大的宿舍。挺不错啊。听说你现在是分队长了。这就是士别三日……呃。那个什么……后一句是不是……”她挑起眉角望住他。“如隔三秋。”   她好似说了个引以为荣的精彩笑话。笑得艳光四射。马征身体紧了紧。转身去给她倒水。背影像石膏一样僵直。“子君。你为什么会來找我。你有什么事吗。”   “喂。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会问心仪的女人找他有什么事。”廖子君绕到他面前。“还是你已经变心了。你不想见到我。哦。那我现在就走……”   “沒有。我沒变……”马征说到这里又止住。扭过脸。疏离地把水递给了她。“你先坐吧。坐下再说。”   “偏不。我要你先坐。等你坐了我再坐。”廖子君接过水。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为什么。”马征疑道。见她不回答。便只能自己先坐在了沙发上。廖子君端着水杯走向他。一阵迷香飘过。她像一片天鹅之羽栖息在他的大腿上。探头就去吻他。   马征惊得不能自已。满脸涨红。试图推开她站起身。却被她压了回去。马征喝道。“子君。你这是干什么。”   “难道你不想。”一摇一晃间。廖子君杯里的水泼了出來。打湿了两人的衣裳。子君讶呼。“啊。我的衣服湿了。怎么办。不能穿了……”   那些珍珠扣子在清水的浸润之下更加耀目。廖子君手指极快。闪电般地一颗颗解开了它们。她正要掀开前襟。就像她最初在徐恩砚面前做过的那样。马征就羞愤地伸手将她的衣服合拢。强行挣脱了她蛇一般的缠结。站起來连退几步。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以为我会喜欢看你这么轻贱。”马征大口喘气。“你对别人也是这个样子。可以随便脱-衣服。”   “不。马征。除了对他。就只有对你了……只有对你……”廖子君步步逼近他。绝不让眼泪掉下。“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收回上次的话……我已经沒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來找你。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想怎么讨回你在我这里受到的伤害都可以。只要你帮我一次。我想救他。我必须救他……”   “你在打军事基地的主意……”马征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恨恨道。“你想让我放徐家的人进基地。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你都是为了他……”   “我为了谁。这并不重要……”她不要脸地抱住他。往他胸口贴。“重要的是。我现在就在你怀里……”   “廖子君你放手。你以为你是谁。我会冒着毁了一生的风险给徐家放水。只为了跟你过一夜。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就是最头牌的妓-女也不值这个价。你又算得了什么。”   他终于将她当初给他的羞辱尽数返还。廖子君觉得爽快。“是。我什么都不算。我高攀你了。你可以把我当成玩物。当成泄-欲泄恨的工具。当成不会反抗的牲畜。只要你肯帮帮我。我绝不会说出是你给徐家开了后门。你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你想想看啊。有谁会怀疑你。你跟徐家非亲非故。甚至还有血仇。而我是廖家的小姐。别人一定觉得我能找到很多破解基地的方法。谁都不会猜到是你……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给我一张通行门卡。还有基地的内部地图。我知道。你能弄到这两样东西……”   “想都别想。你别痴人说梦了……”马征挥开她。“我会帮徐恩砚。他父亲害死了我父亲。”   “是马师长先下令暗杀徐司令的。这是我父亲的旨意。你要怪就怪我父亲。”廖子君一次次被他推开。又一次次贴上去。“害死马师长的不是任何人。只是军中的纷争。”   “对。我也讨厌军中的纷争。可你别忘了。只要徐廖分出了输赢。就什么都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二虎相斗的局面。子君。别白费力气了。你就不怕我告诉你哥哥。说你來找过我。你是廖家的内鬼。”   “我赌你不会说的。”廖子君缓缓将食指放进齿间。狠力咬破。挤出满指的血。涂匀在自己刚才亲吻他时被蹭掉口红的煞白嘴唇上。“不过。就算赌输了也无所谓。我沒有什么可输的了……我只能告诉你。如果徐恩砚有事。我绝不苟活。”   她利用的除了马征的欲-望。还有他的真心。马征如遭电击。愣在那里。望着廖子君唇上的血红。   “我明白你心里一直有我。那么。我死的时候。你会不会为我哭泣。你是亲手替我掘了墓穴。除非你救救他……”她嘴唇一开一合。如同念着最执迷的咒语。如同全世界只剩了这一件事。“救救他吧。救救他……”   “你为什么这么爱他。”马征被妒意烧得发疯。将她粗暴地按在墙上。盯着她那张精致而灰白的脸。“你就这样要挟我。你只是仗着我爱你。廖子君。我那么爱你……”   她终于落下泪來。却弯起笑。“我知道。我都知道……”   徐恩砚从來沒有对她说过“我爱你”。在一起快十年了。仍然沒有……廖子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收到这三个字。竟是在这样的残局里。从这个被她弃如敝屣的人嘴里。   “他不配被你爱。要靠一个女人才能在军中站稳脚跟。他算什么东西。”马征又怒又哀。却爱怜地捧起她的脸。“是他让你來对我投怀送抱的。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他根本不在意你……”   马征伤心地看着她。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不是他让我來的。他压根不知道我來了。是我自己愿意的。”廖子君也捧起他的脸。将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肌肤之上。“马征。你不希望我來吗……这辈子。就算沒有徐恩砚。我也不会属于你。父亲和哥哥不可能把我嫁给你。以后。会有其他大富大贵的少爷來娶我。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再也得不到我了。不如今天……”   马征尝到了她唇上的鲜血滋味。她的衣裙从肩头滑落。他们狂烈地相吻。她对他说。“我需要你爱我。我很高兴你爱我。很高兴……”   事到如今。已是破釜沉舟。退无可退。当她感受到马征的入侵时。一阵穿凿的恶痛袭遍全身。她记起自己刚流过产。连十天都不到。身体远未恢复。但她还是坦然迎击这疼痛。痛到几乎痉挛晕厥。痛到被汗水浸透一遍又一遍。整个人都像被巨手从中间撕开了。快要死了过去……   她不会让马征感觉到她的剧痛。她要把压在身上的男人伺候得很好。一切都是为了他……   她默念着。为了他。为了他。只为了他……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的死期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凌晨四点。拿好基地通行门卡和全地图的廖子君带着一脸的残妆。跛行在半白的天空下。一直走到徐家的山间别墅。以前她和徐恩砚幽会的时候经常來这里。所以她身上有钥匙。刚关上别墅门。她就打了个电话给徐义龙。叫他过來议事。   当徐义龙听清她手上拿到了什么东西时。不由得兴奋欲狂。“我这就來找你。”   廖子君寻思着是否该说一句“你先别告诉你哥哥”。但徐义龙已经挂了电话。   徐恩砚也很快听说了这个好消息。他有些回不过神。本想让自己像徐义龙一样笑出來。却半天沒能做到。只是喃喃问。“为什么她会第一个告诉你。而不是我。况且。她又是怎么拿到的。”   廖子君在别墅洗了澡。惨淡地冲去身上的污秽。她在花洒底下发了很久的呆。才擦干自己。穿上徐恩砚的衬衫出來。   她想起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有一瓶避孕药。开封后几乎沒吃过。为了保险起见。她现在还是决定吃一粒。   她懒得去倒水。干吞下了药。正要把药瓶放回去。斜后方突然伸出一只铁钳似的手。狠扣在她拿药的手腕上。她觉得脑子里嘭地开了一枪。回过头。徐恩砚的眼睛红得像中了剧毒。“谁。是谁。”   廖子君怕得发抖。却一瞬不瞬盯住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不用知道。”   “你他妈就是用这种办法搞來那些东西的。”他狠捏住她那张娇美却失色的脸。无法相信地狂吼。“你这个疯女人。贱女人……快说到底是谁。”   话到这里。他渐渐醒过了味。基地卫兵之中。能着了她道的人。除了马征又有谁。   徐恩砚的脸色顷刻间烧成死灰。廖子君从未见过他那样悲怒。就像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掏了出來。他扬起手又急又狠地朝她劈落一个耳光。反手又砸过來一下。“啪”地两声。廖子君被扇得摔倒下去。脑袋直直磕在床头柜角上。有血流到眼睛里。还有嘴里……   廖子君不顾眩晕疼痛爬了起來。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过激。他明明应该像过去的许多次那样。乐于在她的牺牲之下步步攀升。   “廖子君……你怎么能这样……凭什么把你的决定强加给我。你太狠了。太不公平了。”徐恩砚像失去一切那样咆哮着。他想保住的人。一个也保不住。   廖子君指向桌上放着的门卡和地图。他却连看都沒看那堆东西一眼。她说。“这是唯一能救徐家的方式。即使我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你有资格说不吗。难道你会说。子君。不要去。不要理那个马征。不要跟他上床。你会这么说吗。你不会。因为你不可能不为徐家考虑。这些事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你敢说我比徐家还重要。别说笑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不会有今天。”   徐恩砚面色更枯。浑身抖得像是风雨中的危楼。他再次抬起手朝她更猛烈地扇过去。廖子君眼看又要被他打中。心里到底是害怕的。不禁缩了一缩。   他的手骤然停在离她红肿的脸还差一寸的地方。她沒有感受到预料之中的火辣钝痛。而是发觉他已经拥住了她。不要命地将她重重塞到怀里。如同要挤进骨髓一般。   “我恨你。廖子君我恨你……你怎么那么傻……你真觉得你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我可以坐在那里看着你为我受辱。你这样比用刀子杀了我还难受……我真是个废物。在你面前我就是废物。”   他的眼泪落进她头发里。烫得像熔岩。   “我对你太坏了。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徐恩砚用下巴摩挲着她渗血的额头。他脸上也到处都是血和泪糊在一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从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你应该做的是珍惜你自己。而不是爱我……我会害了你。会害了你……”   “我沒办法。”廖子君浸了血的大眼睛笑看他。“我实在太想看看我的兰花是怎样开出來的。我愿意碾碎自己。变成淤泥。变成尘土。让兰花种在上面。我会抽干自己所有的养分给它。只要它能开出一朵花……”   当他为了她流泪的那一刻。或许就证明她的兰花已经开了。但她还是贪得无厌想要更多。哪怕只是南柯一梦。   “徐恩砚。你会娶我吗。”当他拿药棉替她敷着脸上的伤口时。她就碎碎念着她的梦。   “姑且就娶了吧。”   “你不嫌我。”   “我怕你嫌我。”   “我们会有孩子吗。”   “当然。会有很多。”   “你会捉萤火虫给孩子玩吗。”   “一定会啊。”   “你会给我拔白头发吗。”   “要是拔光了怎么办……”   ……   他们都知道。这些承诺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能不能活着从基地里出來还是未知数。能不能毁掉里面的资料也不得而知……假如真的逃过一劫。徐家仍要面临强闯军事基地的问责。但至少。不会落到家毁人亡的那一步。   事情结束后。是该坐上唐铁山的轮船去避一避乱局。还是留下來重振旗鼓。廖子君能否跟着徐恩砚一起走。一起留。全是不可捉摸。   早在廖子君穿好衣服从马征床上爬起來时。马征一边将门卡和地图扔给她一边说。“这样是沒用的。基地的守卫队就是人墙。里三层外三层。你们撞不开的。根本不可能接近得了核心区。”   马征说得沒错。所以徐恩砚打算调虎离山。   徐恩砚命人仿制了基地守卫队的制服。由自己和几个手下穿上。预备分头从四面硬闯基地。吸引并分散卫兵的注意力。制造迷惑和恐慌。   行动之前。廖子君会在夜深人静时拔掉廖家的电话线。将廖寅汉的军务手机卡也调换下來。让守卫队无法立刻联系到他们的主子。然后。廖子君借着祭拜母亲之名深夜上山。在事发时路过基地。等卫兵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用门卡溜进高墙内。虽然出现得蹊跷。却仍是天降救星。她头上顶着廖姓。卫兵们只会对她掉以轻心。在外敌入侵的紧张情绪下。他们或许会更加信赖廖小姐。   穿着同色制服的徐家人导致基地内暂时的敌我不分。也使得防守的分布呈四散状。就给了廖子君更多空间。在廖家的主人赶到前。她只需向面前这些群龙无首的卫兵宣称。自己亲眼看见徐恩砚往核心区去了。有多少人会不信她。若她命令卫兵开启核心区的指纹门禁。进去驻守查看。在形势大乱之下。又有多少人会违抗她的旨令。   如果徐恩砚的手下之中哪怕有一人顺利突围。跟廖子君会合了。便可见机配合。有一种方法是让她扮作人质。上演劫持的戏码。逼迫那些卫兵按照徐家的意思行事。徐恩砚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无人敢向廖子君开枪。   在这个计划里。每一着棋都是凶险万分。徐恩砚则是直接暴露在敌人枪口下作诱饵。他自己也明白是命若悬丝。所以他叫徐义龙不要参与这件事。“如果我沒能回來。徐家就全靠你了。”   进入军事基地的那天。已抵达船上的恩锦说。自己的妆奁里有朵簪花遗落在家中沒带过來。必须得去找一找。众人苦劝未果。便让两名保镖和唐樱陪送恩锦回家去取。恩锦带着小西关在卧室里找东西。唐樱敲了很久的门。擅自推开时。屋里已空无一人。   恩锦是从冯九逃逸的那条通道出走的。桌上只有她的一张字条:我去去就來。   徐恩砚得到消息后大惊。情形一时左右为难。在恩锦失踪的情况下。计划是万万不能照旧实施的。   徐义龙当即表示自己去找恩锦。风也似地带着随从走了。   当恩锦牵着小西拐过好几重旧街。找到一间荒废的戏馆时。廖子君正在徐家的山间别墅里。给自己绑上了炸弹。罩了一件厚外套遮掩。她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响一直响。如同招魂曲。是哥哥打來的。她任它空响了十來遍。才颤手接起。   “子君。子君。是你吗。他们有沒有伤害你。”廖寅汉急声催问。他依然是那个好兄长。“我们会救你的。别怕。”   后面是朱雅曼急疯了的哭声。“子君怎么样了……我叫你别把徐家逼到这个份上。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万一子君有个三长两短……”   廖子君抬起一只手捂在自己嘴上。发出了介于歇斯底里和含糊悲鸣之间的声音。用劲地扭动蹬腿。口齿混沌地说。“哥。别管我……很危险。不要來救我……”   说完她立即切断电话。按下关机键。走向墙边的垃圾箱想把手机扔进去。可身上的炸弹太重了。她迈步不太稳。不慎撞上了书架。啪啦啦几本书掉了下來。   其中一本《阿尔戈英雄》正好摊开在地面。那一页的美狄亚捂着心口的丘比特之箭。溃声说道。“哈哈。他事情成功之日。就是我的死期。”   第一百五十章 调虎离山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徐恩砚和手下们在城北山脚的树林里套上了防弹衣。整理着配枪和子弹。等着徐义龙通知恩锦的下落。再决定是否动身上山。不久。徐恩砚接到电话。夜风嘈切。那边徐义龙的声音听不太清。好像跟着电流一起轻抖。   “哥。恩锦找到了。我们在船上。恩锦说什么也要见你一面。你先回來一趟吧……”   “回去。”徐恩砚仰望被军事基地的红外线割成好几块的天空。终是不忍拒绝恩锦的请求。这可能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晚了。也是他见妹妹的最后一面了。   手下们说要护送他同去。几个人回到海边一处荒无人迹的浅滩。乘上了來时的小艇。开出一段水路。导航装置闪着绿光。小艇朝着停在海中央的大船驶去。徐恩砚并不知道。廖子君此时已踏雪无痕地走进了基地的侧门。只身闯入龙潭。   徐义龙的调虎离山计要比徐恩砚用得精妙阴毒许多。就在当天下午。徐义龙和廖子君合演双簧。告知廖寅汉。子君已被徐家绑架。若想赎人。必须交出芯片。由廖寅汉一人送过來。不准报警。不允许带任何支援。否则就立刻撕票。   廖寅汉争辩说芯片尚在冯九那里。可徐义龙油盐不进。声称这些条件缺一不可。若廖家不同意。就等着给廖子君收尸。半个小时后。廖家收到了一只信封。里面是大量虐待子君的照片。她被绑在墙角。衣衫残存。满身血迹。叫天天不应。   廖寅汉将手边的水杯握得粉碎。朱雅曼泪洒衣襟。廖夫人大喊着“就让廖子君那个丧门星去死吧”。廖司令作为父亲。并沒有露出非救爱女不可的神色。只是问儿子。“能不能我替你去。”   “他们指名要我去。爸。我不可能让你替我承担风险。”廖寅汉说。   廖司令沉默了近一个世纪。“那你别去了。我们报警。派人搜捕。子君……就听天由命吧……”   佣人周妈哭天抢地跪了下來。“老爷。不能不管小姐啊……小姐的命本來就苦……”   朱雅曼也急了眼。“子君是廖家人啊。我们怎么能不救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我不想她有事……”   “爸。放弃子君是不现实的。一旦我们报了警。绑架案很可能被媒体披露。那样一來。大家都会知道廖家为了政治上的好处。由着女儿被人撕票。这对廖家是极度不利的。”廖寅汉客观到近乎冷血地分析。   “这怎么是由着女儿被撕票。这是决不纵容犯罪。”廖司令辩道。   “爸。那些看新闻的人会怎么想。你左右得了吗。无论我们是不是受害者。廖家的名誉都会因这件事而下降。所以媒体绝不能介入。”廖寅汉有理有据。“就算我遂了徐义龙的愿。去了他们船上。他们又敢拿我怎么样。我们的基地里还存着可以让徐家朝不保夕的罪证。徐家敢动我。他们也别想活。等我上了船。这边就能尽快确定船的位置。支援部队只要跟上就行。徐家已经沒有多少追随者了。凭几个虾兵蟹将。成不了气候。”   “你不能一个人去。如果他们狗急跳墙。你怎么办。你若出了差池……”廖司令说不下去了。只将烟斗在桌上一敲而断。   “徐义龙要我一个人去。我当然不会傻到真那么做。但我不能带太多人。”廖寅汉好胜地抬了抬嘴角。“徐义龙说了。只要我肯单独前往。我就会看到廖家这两年的内鬼是谁……这也是我一直以來想知道的。所以。我得冒点险。”   显然。徐义龙亮出的牌里。内鬼这一张。要比廖子君被绑架更具诱惑力。   当晚。廖寅汉几乎每分钟都在联系冯九。试图快点拿到芯片占取先机。可是冯九却处在了失联的状态中。廖寅汉心觉不妥。但还是不宜延误地登上了徐义龙安排在海边的一叶小舟。向茫茫大海中不知何处的目的船只飘去。后面遥遥跟着几艘随从的小船。   廖寅汉本就自负。并非软懦之辈。他实在太想弄清徐家人究竟藏身在哪条船上。太想揭开内鬼的真实身份。忽略了自己正往陷阱的深处去。与此同时。廖司令指派了尽可能多的兵力驻守在海上。却沒声张是什么任务。   廖寅汉被船夫带着在水路上七拐八绕。按徐家的指令换了好几次小船和船夫。夜色下他静抚着无名指的婚戒。临别前。朱雅曼瑟瑟缩缩地抱住他。“你别去了。交给别人好吗……我不想失去子君。可我更不能失去你……”   由于廖家的少爷和小姐都入了虎穴。状况紧急。所以军事基地的部分守卫也被抽调而出。去海上待命。这正是基地最薄弱的时候。也是廖子君趁虚而入的突破点。   她孑然一身。在这战局之中。每个人都有恃无恐。可她只有孤身孤胆。唯一恃仗的只是久远记忆中的两句话。   有个男人对自己所爱的女人说。“念萍。就当作是我杀了他。你逃吧。”   而女人回以一抹笑。“我不会让你代我受过。否则我为你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啊。廖子君想。如果明知非死即伤。还让徐恩砚去涉险。那么她此前为他抛洒的一腔热血。不都落了空。   徐恩砚踏上唐家轮船的甲板时。四周唯有风声浪声。船上一片肃寂。夜色如章鱼的乌汁涂了人满头满脸。他在颠簸的甲板上走了几步。隐约听见女孩的啜泣。那不是恩锦。似乎是唐樱。就在这时。徐义龙出现在他身后。“哥。”   “恩锦呢。她先前跑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來。白叫人担心。”徐恩砚四顾。“她在舱室里。我去找她。我不能呆太久。子君还在山上等我。”   “哥。”徐义龙突然痛哭流涕。“恩锦死了。她用命换來了这个。”   说着。他冲哥哥摊开手心。徐家为之生为之死的那枚芯片。安然栖息在掌中。   死去的恩锦躺在舱室的床板中央。唐樱已经给她擦干了血。换了身干净衣裳。使她看起來像是刚出浴后安枕甜睡的小姑娘。徐恩砚多希望自己的呜咽声可以将她吵醒。   恩锦的生命是终结在一间戏馆里的。就是她妈妈曾唱红一片天的老戏馆。十多年前。那女伶为救徐司令横死。戏馆失了台柱子。不久就关张了。如今残屋破瓦。荒烟蔓草。但恩锦知道。此处还留着冯九的许多回忆。于是她來了。果然在这里找到他。   她是独身前來的。沒有告诉哥哥们。只因她想给冯九留条生路。可临到头來。两人竟一同葬身此处。   谁也不知道她和冯九是怎么冲突起來的。当小西一身是血地将徐义龙领到戏馆时。巨大的木纹地板上。只有两具坠楼的冰冷身体。看样子是在戏馆三楼的旋梯发生了推撞。双双坠落下去。大片血色扩散。一汪黏腻的黑红。   讽刺的是。恩锦和冯九死去的模样竟有几分相亲相爱。冯九面目虽凶恶。却紧紧用手护住恩锦的头部。而恩锦甚至将唇靠在冯九的侧脸上。徐义龙看不出这是摔落姿势的巧合。还是死前的本能动作。   冯九的防护沒能挽救恩锦一命。她的头颈扎在了已然破损的凤冠之上。当场死亡。徐义龙在她攥得像水泥一般紧实的右手中发现了那枚芯片。他掰了好半天才掰开她的指头。芯片竟一血不染。被她保管得毫无差漏。   趁着夜色。徐义龙拼死将恩锦的尸首带回船上。小西却不肯跟他走。而是朝大海的反方向跑去。它老了。腿脚不太灵便。却仍是疾奔。徐义龙觉得诧异。忠心的狗儿不是应该一直守护在主人身边吗。   灯光衰黄的舱室里。徐义龙望着床铺上昏迷的父亲、已死的妹妹。还是决意要和廖家斗下去。可是他的哥哥显然跟他想得不一样。徐恩砚茫然诘问。“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把我们爱的人一个个赔进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义龙试图劝抚。“事已至此。如果我们再回头。也对不起爸爸和恩锦了。”   “不。既然芯片拿回來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冒那个险。我这就告诉子君……”   “哥。”徐义龙忽然寒了脸。身上有一种逆我者亡的气势。直直凝视他。“已经晚了。我不会让你去告诉廖子君的。”   徐恩砚听了。骤然望住他。心底的恐慌如山洪袭來。   “你什么意思。”   “我和廖子君已经说好……哥。其实我把你叫回來。根本不是因为恩锦……”徐义龙身形暗如魔影。“即使沒有恩锦。我还会找别的理由。比如爸爸醒了。总之。你必须回來。”   “你们骗我。”徐恩砚晃了晃。步子向后跌去。“子君她……她骗我。”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够了解她吗。”徐义龙叹服地笑笑。“你早该知道。她宁愿杀尽天下人。也要让你活着。”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绝世恶女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灯色乱晃。舱室外黑夜浓稠。就像一块黑布紧紧覆上口鼻。在即将陷落的军事基地中。廖子君把夜色穿在身上。似蒙面的黑衣人。顺畅地踏入疏于把守的基地侧门。哨亭上值班的马征看见了她。并沒有出声。   廖子君猫着腰穿行在停放了几辆坦克车的外场。肢体柔韧。时时跟坦克车贴为一体。隐蔽度极高。四周有点空。偶见的三两士兵都是匆步而过。哇啦啦讲着电话。“大少爷那边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干嘛急着用人。”   看來他们还不知道她被绑架的事。这很正常。廖寅汉不会对普通的士兵透露那么多。   基地的守卫队已不再是人墙。而是布满漏洞的铁丝网。防得住外贼。防不住内鬼。更何况还是拥有通行门卡和详实地图的内鬼。廖子君走走停停。逐渐深入。阵阵黑风刮过來。她胃里苦水翻搅。身上自残以供拍照的那些伤痕正在剜心地疼。   蜗步靠近核心区的时候。她终于被认了出來。站岗的士兵们见到她。不由大为意外。背着枪走上前去。其中一个问。“大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这可不是大小姐该來的地方啊……”   “是我哥哥让我來的。”廖子君软笑着展示门卡。“哥哥说。咱们拿到了徐家的芯片。准备把徐家给灭了。我是來替哥哥取资料的。只要把那份资料交给机关媒体。徐家就完了。”   士兵满面疑色。“大少爷让你來的。这不太可能吧……”   “资料就在前面楼上的机房里是吧。麻烦你们行个方便让一让……”廖子君露出大小姐的傲色。径自大步跨前。   “大小姐。等等……等等。”士兵们慌不迭拦住。组成了密不透风的屏障。“我们要先问问大少爷……”   “我哥哥正忙着呢。哪有功夫跟你们闲扯那么多。”廖子君看见了核心区大门的指纹识别系统。据她所知。只有特定的几个人才能打开它。除了她父亲和哥哥。还有基地守卫队的总队长。   “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啊。大少爷说了。不经允许。绝对不能让外人进去。”士兵面有难色。“我们必须请示大少爷……只是走个程序。很快的……大小姐就体谅体谅我们吧。我们混口饭吃不容易……”   “你们怎么说话呢。廖家的大小姐也是外人吗。”廖子君的声音开始情绪化。“你们总队长在哪里。让他过來给我打开这扇门。”   “大小姐。真的不行……”正争执间。背后骤然传來爆破长空的一声枪响。廖子君悚然回头。正是她要找的总队长疾冲而來。   那只朝天的枪口冒着冷酷青烟。总队长眼里是受骗的极度惊愕。“大小姐……你沒有被绑架……”   廖子君挑眉。双手徒然垂下。心知该來的还是要來。   “你骗了大少爷。”老成的总队长一眼便识穿了她。 “你是徐家派來的。”   此语一出。众士兵皆骇然。一时之间。呆怔的。质问的。怒喊的。唾骂的。无数柄机枪蹭蹭地举了起來。一致对准廖子君眈视。极黑的夜色中。分不清哪里有枪。哪里沒有枪。   口哨声尖啸。警报的拖音划开长夜。阴森的风刮散了廖子君的头发。一绺绺如同看不见的鞭子。她好似练就了绝世武功的恶女立在飓风中。美得好比一株食人的毒花。发号施令之声嗡鸣四起。听不懂谁在说些什么。许多士兵跌撞而來。或者奔跑而去……   总司令的手枪已经近在廖子君身前。但毕竟顾念她是大小姐。语调仍是克制的。“告诉我。你的同伙在哪里。就在附近吗。”   “我的同伙。不。我沒有同伙。我只有一个人。”廖子君徐徐将自己身前的枪口推远了一寸。“不过。我看你们的人数。好像也不太多。是不是都去海上救我了。”   “你竟敢这样戏弄大少爷……”总队长恨得牙关紧咬。“廖家上下都在惦记你。为你祈福。可你……”   廖子君眼一热。却笑出來。“我看他们接下來。会更惦记我。不得不祈福了。因为……”   她极慢地移下了大衣的拉链。露出底下密密实实的炸弹。它们足够掀掉大半座基地。再把她自己炸得连飞灰都不剩。   “不……”总队长低呼。“你……你别乱來。”   基地守卫队陷入了大范围的骚动。劲风一阵紧似一阵。空气里有了炸弹的苦辣硝味。廖子君跨前几步。钝重的炸弹就绑在她纤瘦的身段之上。使她的步履变得极重。一步。两步。如同地动山摇的巨人。   “你们敢开枪吗。”廖子君笑得气都接不上。“哈哈。想让我毁了这个基地。还是毁了军机电脑里的小部分东西。你们自己选吧。”   “通知大少爷。通知廖司令……”总队长失了人色。“立刻把海上的人都调过來。立刻。”   “可大少爷还在海上。说不定已经上了徐家的船……”有人紧迫地提醒道。“大少爷这一去。恐怕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可恶。蛇蝎女人。”有个士兵啐了一口唾沫。直吐在廖子君的脸上。那张美貌的脸顿时沾了痰渍。“原來廖家的内鬼就是你。你还有沒有良心。连自己的亲人都能卖。廖司令当初把你领回家。真是引狼入室。”   “别激她。”总队长斥道。   廖子君很习惯这种辱骂。用袖子闲闲抹去脸上的黏物。笑容依旧美得惊世。“亲人吗。我还以为。我只是个外人。”   夜的墨色如浓毒钻进每个人的心瓣。船上的徐恩砚已濒临崩溃。“你把她一个人扔在基地里当人肉炸弹。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对我。”   他双眼如同涂满了血。横冲直撞跑出舱室。他的手下们全都垂着头肃立在甲板上。他无法置信地冲他们狂喊。“你们都知道。这么说。只有我不知道。”   沒人回答。徐恩砚也沒等谁回答。他三两步奔向船缘。想跳上刚才的小艇回去找她。但四面都有人冲上來将他拽住。按倒在甲板上。徐义龙快步追上前。飞手解开了艇绳。小艇顺流飘走。   徐恩砚陷入浓浓的绝望。挣开了所有人的钳制。爬起來朝徐义龙劈头劈脑地揍过去。嘶喊道。“你这个畜生……你这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徐义龙并不还手。旁边的人过來阻止。也被徐义龙挡开。他揩了揩鼻血。吐出一颗碎牙。“哥。我们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我他妈又是为了谁。爸爸躺在床上动不了。恩锦也沒了。我现在只想子君回來。你懂吗。你懂吗。”徐恩砚一刻未停地拨打廖子君的手机号。全是关机。关机。关机……他疯了似地扑向船长室。冲着不管哪个水手说。“快给我一条船。我要找到她。我要告诉她芯片已经拿回來了……”   “哥。你醒醒吧。别再想着她了。”徐义龙摇晃他垮掉的肩膀。“对啊。芯片拿回來了。这难道不是打败廖家的好机会。你想想。只要廖子君做成了那件事。只要基地里沒有了徐家的罪证。芯片就有用武之地了。等我们安顿好。就去举报廖家。爸爸半生的心愿就要实现了。退一万步说。即使廖子君沒成功。被抓住。被毙了。被炸死了。对徐家也沒有任何损害。这是他们廖家的内讧。是祸起萧墙。是自相残杀。捅了什么篓子都扯不到我们身上來。”   徐义龙沒有再说下去。因为这个时候哥哥已经直挺挺地举起了手枪。   徐恩砚用枪口顶着自己手足情深的兄弟。“放我下船。”   “不可能。你听见我说的了吗。绝对不可能。”徐义龙也用头稳稳抵着枪口。“你以为还來得及。在你上船的时候。廖子君就开始行动了。廖家的人都在追捕绑架犯。你这个时候下船。于事无补。百弊无利。”   “你不明白……”徐恩砚的枪口在狂颤。脸色比夜色更黑。如死人一般。“我爱她……我爱她。”   “我知道你爱她。这是你这辈子最大的败笔。你应该让她爱你。爱得发疯发狂。而不是爱上她。这样你就不会有那么多后顾之忧了。哥。我还真就把话撂在这儿。今天我就是死在你手上。也不会让你下船。”   徐恩砚瞪着他。眼睛不知不觉在流泪。泪如死水。手指扣在扳机上。用不上力气。   “哥。你下得了手吗。我知道你不会开枪的。因为我是你的兄弟。”   徐恩砚微怔。旁边的人慢慢伸出手來。把他的枪口按低。身后有女孩抓住徐恩砚的袖子。泣诉道。“恩砚哥。你不能这样……我爸爸说。现在不是悲伤和激动的时候。不管是失去恩锦。还是失去你的……”   怒涛击身。恶风的长啸似一只冤鬼在呕吐。徐恩砚根本沒听懂唐樱在说什么。因为这时。有侍从上來禀报。“廖寅汉快到了。两位少爷准备接见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船上激战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疯了。”徐恩砚找回自己嘶哑的声音。像是从不认识一般看着徐义龙。“你敢让廖寅汉上船。等他來了。我们的位置就会暴露。这船是唐叔叔的。你想害死唐叔叔。”   徐义龙眼中有激昂的快意。如同生灵涂炭的恶龙在喷火。“等廖寅汉上了船。基地早就失陷了。廖家的兵力也会蜂拥而去。我敢打赌我们可以趁乱逃脱。海上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船。查找我们的位置是需要时间和人力的。廖家已经危在旦夕。根本鞭长莫及。这一计。唐叔叔也是默认的。”   徐恩砚浑身被风浪打得狼狈难堪。半天说不出话。   徐义龙吩咐属下。“所有人端枪准备。廖寅汉屁股后头肯定跟了不少护主心切的奴才。我们得盯住了。今天最好别见血。等基地那边差不多了。就放廖寅汉回去。他们手上沒了筹码。就等于是地上的爬虫。对了。快把唐小姐带进舱室里去。”   月亮从云后露了一瞬脸。白似一刹闪电。转眼沒入无涯的黑幕里。廖寅汉一上船就猛冲过去揪住徐恩砚的领子。“我妹妹呢。你把我妹妹怎么样了。”   徐恩砚像只残破的布偶随着廖寅汉的手劲摇晃。沒了语言和表情。甚至沒了呼吸。   “我估摸着。你妹妹现在应该到了你们军事基地的核心区附近。”徐义龙走上來。谈论天气般地说着。“她身上绑着炸弹。走路的速度比较慢。不过。我和她按照地图严格计算过了距离和所需的时间。实际操作不会差太多。”   “什么。”廖寅汉的干涩嗓音被虎啸猿啼的风声挟裹。“你……你在说什么。”   他毕竟是权谋之人。很快就明白过來。刹那已面若死灰。   “廖寅汉。廖子君真是你的好妹妹啊。”徐义龙两手沒有武器。和善地拍了拍廖寅汉的肩膀。“你不是想知道廖家的内鬼是谁吗。沒错。就是廖子君。这两年廖派的机密。都是她泄露给我们的。那叫一个详细啊……”   “你住口。”徐恩砚整个人血色全无。胡乱上去蒙住徐义龙的嘴。   徐义龙搡开他。“我住口有什么用。哥。这些年。是你非让她为你做事的。现在又來充好人了。如果你真有你说的那么爱她。还会那样对她吗。”   徐恩砚什么也辩解不了。沒错。他就是借助女人才能成事的伊阿宋。是个最无能的废人。   “果然是她……”廖寅汉强自镇定。“我就知道是她……她竟然背叛我们。怎么可能……那些照片。她被你们绑在墙角凌-辱的照片。也是假的。”   “照片……”徐恩砚傻了一般。望着徐义龙问。“他说什么照片。”   徐义龙笑了一声。“廖寅汉。那些照片只是她的苦肉计罢了。她自己撕烂了衣服。用小刀在身上划了一下又一下。再让我把她绑起來拍照。啧啧。亏她还是跳舞的。算是吃皮肉饭的。真下得去手。”   徐恩砚安静了。好似一具空壳。四周只有狼哭似的风声。他在急晃的轮船上近乎站不住。浪潮一次次袭上甲板。廖寅汉的随从也都跟着跃上了船。两边的人举枪对峙。谁也不敢先发动。   忽然。廖寅汉身侧有人举起电话。口齿磕撞道。“基地那边报告说。大小姐已在核心区外。身上有炸弹。随时可能入侵。或者爆炸……廖司令调集了大队人马。正在赶过去……”   “叫子君回來。”徐恩砚如一头癫狂的豹子上去抢电话。“求她停手。快回來……把电话给我。我要跟她说话。我要跟她说话。”   徐义龙蓦地飞起一条腿來踢落电话。散架的手机连同摔出的SIM卡一同掉进海水里。   接着。徐义龙气定神闲地递给廖寅汉一页打印纸。廖寅汉借着手电的光束看了几眼。便凄愤地大吼一声。   “这是我们芯片里存着的宝贝之一。能让你们家老爷子下半辈子都住在铁笼子里。”徐义龙张狂大笑。“冯九死了。芯片如今在我们手上。而你们的基地在廖子君手上。廖寅汉。我可沒有绑架廖子君。一切都是她自愿。我这算犯了绑架罪吗。该判几年。可你们廖家若是失了基地。凭这个芯片就能压得你们永世不得超生。你算算。是谁输得比较多。”   “小人……”廖寅汉无望地低吼。   “我是小人。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或者派人拦截这艘船。如果你们拦得住的话。如果那些士兵还肯为你们这种死路一条的主子卖命的话。怎样都无所谓。反正芯片就在我这儿。跑也跑不了。你们自己好好掂量着。”徐义龙刚说完。忽听后面水手们一片惊叫。   徐义龙扭身一看。只见哥哥已经不顾一切地冲出重围。纵身跨上船边的栏杆意欲跳船。   哪怕船下就是汪洋无际。徐恩砚也要回去找她。找到她。救不了她。就跟她死在一处。   有人拖住了他的脚。他胡乱踢开。一个滚身往船外跳去。徐义龙跃上來。干脆利落就是一记手刀。正劈在徐恩砚的脖子后面。力度足到他甚至怀疑会不会真的伤着哥哥的安危。徐恩砚那样强壮的人晃了一下。轰然俯跌在地。眼前开始变黑。全是黑的。他不禁纳闷这一夜怎么会这么黑……   他用手撑着甲板想要起身。终不可得。残剩的一丝意识中。他感到有人将他锁进舱室。随即。最后一点光也开始消弭。如同死亡般静美。濒死时有个女孩用手覆上他的脸。“恩砚哥。你还好吗……”   就在这时。他依稀听见外面是廖寅汉英雄末路的长啸。   徐恩砚在屋里沉沉梦死。而廖寅汉仍在外头奋战。“徐义龙你知道吗。我來之前。雅曼求我放过你。她说我不该把你们徐家逼得太狠了。说你是无路可走了。才会犯下这种错。她还说。你是她的朋友。不是个坏人。她希望我能饶了你……”   徐家和唐家的兵将看见他们的二少爷怔了一怔。徐义龙眼里亮过一点水汽。随即哈哈大笑。“我需要你饶了我。现在是你求我饶了你的时候。”   廖寅汉也知道廖家大限将至。说起话來竟有了些破罐破摔的意味。“如果我沒看错。你喜欢雅曼对吧。徐义龙。不管你今天如何践踏于我。到头來都是我得到了雅曼。她属于我。而你不配。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永远不可能爱上你。”   到上一刻为止。徐义龙是沒有起杀心的。   然而下一刻。他面如石刻。取出枪对着廖寅汉连射三下。   “你还我雅曼。还我雅曼。还我雅曼。”   船上一片天崩地陷。枪声若飞。惊涛破浪。腥风血雨。狂吼尖叫……徐义龙卧倒。被手下用铁板挡着。并未中弹。两边拉开阵仗对射。一度失了控。廖寅汉上船之前未能料到船上有这么多唐家的人。此时廖家寡不敌众。渐被击破……   身处基地的廖子君并不知道哥哥会在她的骗局之中命丧黄泉。然而复仇女神的双眼已在这片黑得不能再黑的夜空中冷视着她。要她为此背负一生的良心债。   廖子君贴着核心区的大门。手里握着汗湿的炸弹遥控器。周围是坟洞般的枪眼。还有新加入的一片片子弹上膛声。她猜想廖家的援兵就快到了。如果自己再不抓紧。怕是徒劳无功。   “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廖子君声嘶力竭。好让所有士兵都能听见。“难道你们不知道。徐家的芯片已经在廖家手里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给徐家一条活路。总队长。只要你让我完成了我想做的事。徐廖两家又可以回到从前的平局。为什么非要争得两败俱伤。我不信你们之中就沒有亲人和朋友是在徐派的。你们就这样看着他们受到时局的牵连吗。”   “大小姐。你冷静。”总队长肃声道。“我希望你好好地想一想。不要一错再错。放弃吧。把炸弹卸下來。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她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一旦救兵到了。她能施展的空间就不多了。即使她可以引爆炸弹。难道真的让整个基地的士兵都给她陪葬吗。她做不出那种事。   可她既然走到这里。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她在背后攥住了徐义龙给她的锋利刀片。   当她狂扑向总队长时。沒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辛辣的风灌进喉咙。她将遥控器咬在嘴上。中了魔一般。开始两手并用地抢夺总队长的手枪。凭借身上炸弹的重量将他压住。两人在泥草地里殊死搏斗起來。   有人朝她开枪。许多人都跟着开枪。却沒有一发是射中了的。只因他们扣下扳机时终归是犹豫的。害怕打中她会导致炸弹的引爆。也害怕自己被扣上杀死廖家大小姐的罪名。   士兵们从未遇过这样进退维谷的场面。身绑炸弹的袭击犯。竟是身份尊贵的主子。该杀吗。能杀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充当祭品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士兵们乱成一锅粥。无人知道廖子君为什么要去抢夺总队长的手枪。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分明是有备而來、装备齐全。一定已经随身携带了好几支枪才对啊。   夜色已经黑得像伤口里挤出的脓血。廖子君毕竟是女人。而总队长是年资已深的军人。她如何抢得过他。身后的士兵急奔上來。还未近前。廖子君就突然发力。一只手牢牢扣住总队长紧攥不放的手枪。另一只手暗地里握着刀片刻不容缓地顶上來。电光幻影的一秒钟。她尖叫发狠。两手绝情地挤压。总队长的食指被夹在枪身和刀片之间。被犀利的刀刃齐根斩断。血溅了她一脸。   这是她手上的第一桩血孽。她爱得浑然失心疯。心里翻來覆去只有一个名字。   “苍天啊。”总队长咆哮。手指在剧痛之下不自觉地扣动了扳机。子弹闷声打中廖子君的小臂。令她感到一阵凿骨的疼痛。报应真是來得立竿见影。   廖子君一刻也沒有懈怠。拾起手枪和断指。向核心区大门跑去。小臂血流不止。染花了草地。烈风将她的眼泪吹得向后猛飞。   她朝着后方的地面开了两枪。逼退了追兵。火星擦撞石砾。一片硝烟。当她将还未冷却的断指按上指纹锁的时候。大门向两边豁然敞开。她近乎是让自己摔了进去。   她的伤臂以一种惨不忍睹的角度扭曲着。所到之处都是猩红。   廖子君飞跑着踏上阶梯。闯到四楼。炸弹压得她腿肚子发软。穿过两扇玻璃门。她一头撞入冷气轰鸣的机房。十几台电脑排开在眼前。开机密码她听父亲和哥哥提过很多版本。一个个试过去。第三遍就歪打正着。   接下來的事情变得沒有太多困难。无论士兵如何阻拦。她仗着炸弹。仗着小姐身份。谁也不敢动她一根毫毛。她开启***。扫描了所有电脑。每当发现了那些要命的资料。便将硬盘砸烂。一锤锤砸成残渣碎末。她吊着一只无用的手臂。单手点着了这些破碎的硬盘。凉飕飕的机房被火舌寸寸爬过。她就像在最凄绝的舞台上与火共舞。是她今生最悲壮的演出。。   “伊阿宋。要是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你。那该多好啊。我只有一具血肉之躯献给你。为你挡去苦刑。受尽冷眼。这已是我最崇高的罪孽。让我赤手空拳为你开路。我会是你怀中的兵器。不在乎敌人是谁。你的征途也是我盛大的葬礼。爱本就是万箭穿心。我愿意充当祭品。换你一世安宁。”   廖子君两颊的炭黑被泪冲刷。令徐家惶惶不可终日的大批罪证终于烧成了温暖的灰烬。被她囫囵吞下。她做到了。她毁了它们。就像毁了她自己。   残喘的火焰越过地板。攀上四壁。她听到远处有士兵高喊。“廖司令來了。”   廖子君闻言一悸。“爸爸……”   她是叛父的罪人。   她不能让爸爸看到她这个样子。绝对不能……   就在这时。有个跑断了气的士兵冲到核心区外。“刚才大少爷的随从传了简讯來。说芯片……芯片又回到了徐家手里……”   廖子君犹如听见晴空里的一声响雷。半晌回不过神。   芯片回來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所做的这些事。并非救了徐家不死。而是将廖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听到消息的众人顿时如泥塑木雕一般。谁也沒料到廖子君突然拔足而奔。一头扑出机房。几乎是从四楼摔了下去。抢出核心区。伤臂像一截无知觉的死肉一样晃动。   后面的每个人都在追她。鸣枪示威。却依旧忌惮她的炸弹。不敢把她逼急了。廖家已处在败局之中。试问士兵们又怎会为了穷途末路的主子而罔顾性命。   廖子君跑得天昏地黑。与追兵之间隔着一段互不敢犯的距离。父亲就要來了。想到这一点。她怕得几乎无法呼吸。为了奔跑速度。她终于扔掉了身上的炸弹。遥控器也失手遗落。除了腰间的枪。她已失去了护荫。   她记得马征告诉过她。核心区向北四百米某栋炮塔的背面有一处光线死角。可以容人暂躲。丢弃炸弹后。她堪堪闪身藏进了那个死角。可是血迹暴露了她的路线。她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廖司令说。大小姐罪不可赦。宁可当场击毙大小姐。也不能让她逃走。”   “马征。你受伤了。”是总队长的声音。   “嗯。这是我的血。”躲在暗处的廖子君看见马征出现在前方。他把沾血的匕首藏到身后。向总队长展示他自个儿剜出來的伤。“刚才大小姐捅了我。我不小心让她逃脱了。这里我已经找过。我们去那边吧。”   马征领着追兵离开了。廖子君偷得生天。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绑紧了流血的胳膊。弯下腰且行且跑。握紧口袋里的门卡。顺着來路逃去。基地侧门一定会有人把守。幸好她身上还有枪。廖派大势已去。守门之人未必会忠心。那是她最后的生路……   半秒之后。身后陡地响起枪声。她还未反应过來。背上就中了一弹。她甚至麻木到无法感知那种自体内爆裂的疼痛。哑声吐出一口血。匍匐倒地时回望一眼。有个军官朝她走來。   军官目光如刀。缴下了她的手枪。再抽走她手里的门卡。一折两断。她已经无法直起身子。温热的血呈块状流失。她徒劳地朝着不远处的基地围墙爬去。   军官面色阴黑地站在原地。仇视地任她像只蠕虫一般挣动往前。似乎不想这么快就打断这出解恨的戏。就在此时。马征突如其來。于她已然糊掉的视线中跃出。跟那个军官扭缠在了一块儿。“子君。逃。快逃。”   枪声连响。那一刻她真的相信。马征比徐恩砚更加爱她。可是马征已经死了……他用自己的死來为她开路。   廖子君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力气和勇气都沒有。只是一点点向前爬。身后变得很静。沒有追兵了。他们都被引到了错误的方向去。可是听到枪响后。很快就会找过來。   前方是基地直插入云的高墙电网。草丛掩映中。她可以看见电网左下角有处铁丝破裂了。露出窄如碟口的空档。顶多容许小动物穿过。以人的躯体。实难通过。   她的神智透过背上的弹孔而泻走。脑子开始糊涂。于是她信心百倍地朝着电网的破洞爬去。   草尖割破了她污浊与艳丽交织的脸。她嘴里尝到了泥巴的苦味。十指抠在地上血肉模糊。近了。近了。就快到了……她爬得很急。就像在跳着节奏极快的舞蹈。爬进夜的怀抱。爬进自己的血浆里。那个洞口如同通向幸福來生的隧道。伸手可及……   她本來就瘦。又是学舞的。身体柔韧度和收缩度极佳。恍惚中。或许是失血太多。她全身就像漏了气一般变得小小的。绷住身子。紧紧贴地。似乎也不比洞口庞大多少。她汗流浃背。齿间咬碎了无数草根烂泥。总算让自己的脸缓缓通过电网。然后是肩膀。胸口。腰部……   徐恩砚就在那边等待。对。他也许在别墅里等她。也许在山脚下。也许是下个海港。也许是下辈子……   上苍对她一定是慈悲的。她一直都这么相信……   然而上苍的慈悲。终是慈中有悲。   她流了太多血。无力爬动一寸的时候。右腿勾住了带电的铁丝。从腿部袭來的电流痛彻周身。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哭。“啊。。。”   昏死前。如坠雾中。她听见了一声耳熟的犬吠。   徐恩砚在紧锁的舱室里醒來时。天已黎明。枪声和风浪都歇住了。唐家的轮船在一马平川的海面上行驶着。徐恩砚沒有动。只是睁着眼睛。望着舱室的一方小窗。   “恩砚哥。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你从昨晚起就在发烧……”唐樱拿着毛巾替他擦脸。而他浑不知晓她的存在。她流着泪说。“这次徐义龙把事情闹得太大了。真当人命是儿戏。廖寅汉和他的那些随从都死了。被丢下船喂了鱼。只有一个人钻空子逃掉了。不过从始至终。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我爸爸的船……至于廖家的军事基地。廖小姐什么都做到了。徐义龙说。从此以后。徐家可以高枕而卧。东山再起……”   徐恩砚沒有说话。他根本不敢问子君怎么样了。   唐樱却猜到他的心思。“听说……廖小姐受了重伤。失踪了……”   唐樱感到他浑身烫得就像着火的尸体。火光在他面上跳跃。那是來自于窗外的旭日。徐恩砚盯着那扇窗子。初绽的日光染红了整个海面。炫丽得叫人心碎。仿佛无数人涌动的鲜血……   “这个世界上沒人需要我。但我就是想为谁做点什么……”年少的廖子君也是看着这样的日出。对他说。“那就你了吧。”   那就你了吧。   这句话是个毒咒。最毒莫过爱人心。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有了婚约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徐恩砚追述起十二年前那个最黑暗的夜晚。眼里依然有着难以纾解的痛楚。   他苦笑着用手挡住眼睛。似乎这样才能控制住溃堤的情绪。   吴若初看得出來。那是他心中的最痛。是溃烂得无法辨认的旧伤。是永生的枷锁。   吴若初又给他续了一杯热水。她觉得他都快冻死了。   “你想说。这些事都不是你希望的对吗。”交接水杯时。她碰到他的手。浑若冰块一般。“你不是故意抛下廖小姐、不是故意害死她哥哥的。都是徐义龙逼你。都是廖小姐爱得太极端。你是不是这么觉得。可我认为。你只是不够强大罢了。必须让你的兄弟和你的女人來保全你。为你扫平障碍……是。徐义龙和廖子君确实做了很多错事。可是你。跟他们比起來。也未必高出一等。”   “我明白自己有多低等……聂太太你信吗。每天。每天我都在想。为什么我还能活得好好的。我的亲人都不在了。子君也被我毁掉一生。为什么我还能活在世上。为什么。为什么。”   再也沒有比这更锥心剖骨的自问了。   军事基地陷落后。廖家撒开了天罗地网通缉徐义龙和廖子君。唐家轮船临岸的那日。唐樱向父亲提出不情之请。说徐恩砚始终高烧不退。想必是思念廖小姐所致。父亲能否将船停在与廖小姐约定的海港等一等。说不定她真的会找过來。   唐铁山望着忧心忡忡的女儿。终于还是准了。   船上的那场屠杀。唐铁山全程未露面。因此能够以无关平民的身份出现在海港。为自己的“载货”轮船办理手续。沒有任何人会料到。船底竟然藏着被追捕的徐家人。   唐家轮船在指定的海港停留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廖子君并沒有出现。   那时徐恩砚才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失去了她。就如同他知道必定会失去的一样。   恩锦最终被安葬在了唐铁山父女居住的边境小镇。与山水为眠。徐家也在镇上找了一间僻院住下。刚休整好。徐义龙就把芯片里的资料呈给了检察机关和网络媒体。   徐恩砚激烈反对。说什么也要放廖家一马。为此不吝跟徐义龙再度大打出手。却还是难挽大局。徐恩砚累了。“以后。这个家的主人就是你了。”   他说完这句。继续病得万事不知。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去听说。廖家陨落后。军中是如何政变。如何风起云涌。廖司令众望所归地判了死刑。不久后枪决。整个廖派分崩离析。朱家也锒铛入狱。   徐家的敌对势力消失。徐义龙轻易推卸了所有罪名。廖寅汉的尸体从海中捞起。大家都心知真凶是谁。却都敢怒不敢言。   这些消息流过徐恩砚的耳。沒有激起任何涟漪。那一阵他身体奇差。被连日的低烧折磨得浑浑噩噩。昏梦中。他抓起自己额前的一只女孩的手揽在怀里。就像抓住了最无价的东西。“子君……”   他看不见唐樱火烧似的脸色。   那一年。当军中的动乱攀到风口浪尖时。徐恩砚不顾众人的劝阻。冒着被仇敌追杀的风险回了一趟家乡。踏破铁鞋寻找失踪的廖子君。上天沒有感动于他的虔诚。他沒能找到她。就在这个时候。徐义龙打來电话。“哥。爸爸醒了。”   徐恩砚怕他故伎重演。不肯轻信。“你想骗我回去。还是……”   “这次是真的。”徐义龙叹了口气。“哥。徐家需要你。”   徐恩砚跪在父亲床前。父亲两眼昏蒙地看了他半晌。才问出一句。“儿子。你也老了吗。”   从此后。徐恩砚试着振作起來。在病榻前照顾父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重心。然而恩锦的死于非命终究还是瞒不住父亲。对于本就风烛残年的徐司令來说。这是个巨大的打击。小镇医生离去时一文未取。断言徐司令的寿命至多只剩下两年。并随时可能死于急性并发症。   彼时军中大势甫定。有人邀请徐恩砚回去做官。他断然拒绝了。自知不适合官场的搏杀。比起那些虚幻荣华。他更想陪着父亲守完余下的时日。在病榻旁为父亲熬药剃须。一起回忆多年前的往事。譬如恩锦妈妈晒制的桑葚干酸酸甜甜的有多好吃。譬如小时候徐义龙是怎么把唐樱的布娃娃拆得七零八落缺耳朵少辫子。譬如自己曾如何把腿上的沙袋塞满偷工减料的棉花。还装作很重的样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每当他说起这些。唐樱就会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一边为徐司令吹凉药汤。   后來徐义龙接过哥哥的担子回了军中任职。替徐家沉潜的势力重新添砖加瓦。不多时。徐司令那个逃跑的夫人竟突然现身。在徐义龙面前连声叫着“好儿子”。想重投徐家之门。   徐义龙淡淡提出让她去小镇里照料爸爸。遭到她的推脱后。便怫然变色。叫她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回來。   徐义龙的官运尚可。然而时过境迁。徐司令已经不在乎徐家能否再度掌权。人老了。将死了。很多事情都会自然而然看开。他不再逼迫儿子们去践行家族的理想。两年后。在他临死之前。只有一个遗愿要交到长子手上。   “恩砚。你唐叔叔是我们徐家的大恩人。沒有他。我们不可能撑到今天……义龙不懂事。在船上开枪杀人。把场面搞得那么难看。你唐叔叔的手下也死了好几个。真是作孽。我们对不起你唐叔叔啊。”徐司令捶着床板。气息抖颤。“总得找个法子。还上这笔恩情不是。”   "爸。你说。我做。”徐恩砚低垂眼帘。“但凡是唐家想要的。但凡是我能办到的。”   “你能办到吗。”徐司令叹了一声。嗓音如茶垢沉底。“儿子。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也知道你对廖子君。是什么感情。但……你我都明白。她已经回不來了……所以我希望你和唐樱……”   徐恩砚一愣。执拗地说。“可我觉得……她还会回來的。”   “你听我说。恩砚。我们欠唐家的不是一星半点。你也知道。唐樱沒法怀上孩子……你唐叔叔以前就常常跟我说。怕她因为这个而自卑。也怕她嫁不到好人家。将來你唐叔叔百年之后。她连个依靠都沒有。这算是你唐叔叔多年來的心病……”徐司令握着儿子的手。一双病中的老眼却如鹰隼一般刺透他的心。“唐樱是个好姑娘。我看得出來她对你是有心的。恩砚。珍惜眼前人吧。这是爸爸对你最后的期望。娶唐樱为妻。偿还你唐叔叔对我们的救命之恩。”   当晚。徐恩砚与唐樱沿着小镇青青的石板路并肩散步。唐樱忽地被石子绊了一下。下意识拽住了徐恩砚的手。刚要红着脸松开。就被他重又握住。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失血。   这便有了婚约。   其实徐恩砚无法不承认。在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里。唐樱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   但他仍每日每夜都在渴望。子君会不会突然來到他面前。对他说一句。“你别喜欢她。好吗。”   廖子君就像半根断在他心内的毒箭。取不出來。摸不得。又忘不了。   他二十九岁那年。跟唐樱仍未有肌肤之亲。唐樱却忽然提议结婚。他只愣了一下。便说了好字。然而还沒等到开始准备。军中就传來骇人听闻的噩耗。徐义龙深夜在宅邸中被杀害。胸口插着一柄短刀。现场经勘察。只发现了一枚折断的粉色指甲。亮晶晶地掉落在及踝深的血色地毯上。   徐恩砚知道这指甲是属于谁的。   徐义龙断气时的表情甚至还带着微笑。仿佛在说。死在你手里。值了。   有仇必报。有债必偿。   徐恩砚独坐在太平间里守夜。无言地捶了捶兄弟已然僵冷的胸膛。自有记忆以來。他和徐义龙有过不计其数的分歧和争吵。打过无数场架。红过无数次眼。可他只有这么一个兄弟。   “现在连你也走了。我沒有家了。”   较之廖家全然覆沒的惨况。徐家上下最终还是剩下了一个徐恩砚。正如廖子君的初衷。就是想救他。只救他而已。她冲入火堆将自己献祭。使他保持了清白自由身。他不必潜逃。不必在混战中死去。而是可以昂着头颅。去过他的新生活。   这一仗。徐家终归还是赢了廖家。   可谁又能说谁赢了呢。   “你们都是惨败而归。”吴若初替他下了注解。   “不。至少……我还有她。”徐恩砚仍不认命。“我总有一天会把她找回來。不管她要怎么惩罚我……”   “或许这就是她给你的惩罚。”吴若初轻轻关上了录音笔。“不得相见。这就是你们两人的惩罚。”   但徐恩砚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不论吴若初如何给他浇冷水。他还是死性不改。每天在事务所的门外一蹲就是一整天。吴若初屡赶不走。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卞总退股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有好几晚。长守于事务所门外的徐恩砚会看见对面的街道上有个男人漆黑的身影。衣着是黑的。身倚的汽车是黑的。那双眼睛也是浓黑一片。   男人就站在那儿抬头望着事务所的三楼窗户。那是聂太太的卧房。有移动的倩影投在窗帘上。似在倦洗换衣。梳头翻书。   他一站就是很久。夜深了才驱车离开。   车子一路驶到梁宅。魏荣光不按门铃。用钥匙开了门。如同回到自己家里一般穿行自适。几步走进梁忠文的卧室。   梁忠文戴着老花镜靠在床头。目光并沒有落在手中的大书上。脸色有一种异常的血红。佣人放在床头柜上的两粒降压药他也沒有吃。魏荣光伸手探了探旁边的水杯。用來服药的温水早已凉透。   “袁总又來过了。”魏荣光明白。梁忠文这般失意的形容只会是这个原因。   “我又训他了。他实在太不像样子了……”梁忠文颓声说。“小魏。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管不好我的孩子。”   上次偷印章的破脸之举。使得袁氏父子的关系变得疏淡而讪然。袁劲虽然还是常常仪式性地來看望继父。但两人总是话不投机。   加之袁劲和邱灿华的密切往來有增无减。梁忠文多次听卞总说起。忧思更甚。生怕继子走了歪路。便严词勒令他跟邱灿华保持距离。切莫深交。   可袁劲这匹野马哪里是肯听老人言的主儿。最后父子俩总是落得一个负气而去、另一个老泪纵横的收场。   每次袁劲摔门而出。梁忠文总要不大不小地发一次病。医生说过梁董的心脏不能再受压了。可现在要做到这一点却成了奢侈。   魏荣光开始在梁宅长住。这里已经离不得人。更离不得他。梁忠文发病的那些夜晚。魏荣光甚至不会睡在客房。而是在主卧放置一张简易床。和梁忠文隔着窄窄的走道。相对而眠。   只要稍稍侧过身子。魏荣光就可以望见父亲沉睡中的脸。如同对镜自照。   梁忠文发色斑白。脸上沟壑纵深。眉头因为心脏的不适而蹙着。嘴角有痰渍。整个人已初显暮态。魏荣光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我母亲舍命爱上的男人。   真是不值当。不是吗。   魏荣光吃惊的是。自己竟然一遍遍在心中祈祷着父亲能好起來。千万不要垮。在自己报完仇之前。他不能垮。   如此这般一天又一天。病居的梁忠文难遣长日。经常会把卞总叫到家里來吃饭。两个年龄相仿的老商人举箸骂着世道的功利。话題总是渐转至袁劲身上。   梁忠文恳请卞总在公司里多约束着袁劲一点。别让这小子胡來。整个董事会。自己能予以绝对信任的人。除了还在离职中的魏荣光。就是这几年來合力在国内市场开疆拓土的卞总。   然而。卞总面对这一嘱托却不置可否。言辞间竟颇有了些激流勇退的意味。他已年逾花甲。即使尚有余力。又能比梁忠文多出多少精力來扭转乾坤。若无印章那件事。卞总还意识不到袁劲和邱灿华的交往已然非同等闲。一旦徽野的少主搭上了黑-道的快车。很多事情就变得难以控制了。   卞总知道自己在公司里是袁劲的头号敌人。袁劲得势之后。若要剔除他、将他连根拔起。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经商数十载的卞总看遍风浪。更知平凡是真。他不愿与聂家人同流合污。但也自知沒有实力去对抗。梁董看上去已经管不了几年事了。卞总甚至敢断言。徽野总有一天会在袁劲的带领之下走向极端。成为聂家的俘虏和玩物。   卞总经过仔细的权衡。决定退出徽野。   在此之前。他曾和梁忠文有过一场彻夜的谈话。那夜魏荣光回了公寓住。不知道二人谈了些什么。   次日。卞总在公司全员面前发表讲话。称徽野以后是年轻人的天下。自己应当效仿梁董。退休安居。不再参与商业上的拼杀。他将行政部主管的职权交接给了得力的秘书。同时开始转让手中的徽野股权。小部分赠予各部门表现最优异的员工。其余待价而沽。分别售予董事会的众股东。以达成均衡。魏荣光自然也是符合条件的买主之一。   与其他询价的股东不同。魏荣光谦卑地敲开卞总办公室的门。竟是直截了当地问。“卞总能否重新考虑退股的决定。留在徽野。”   其实在卞总原本的猜想中。魏荣光已遭贬谪。定会急切地借着这个购股的机遇重回公司。殊不知他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请求。不禁微一惊讶。“我意已决。很抱歉。”   魏荣光顺手关上门。低头步至桌前。看了看收拾一空的桌面。以及桌边的纸箱。“我想问。是因为袁总吗。”   卞总沒料到他竟如此直白。一时唯有沉默。   “袁总的所作所为。是否让你很失望。你对徽野的未來沒有信心。对吗。”魏荣光沒有收敛。问势反倒更加凌厉。   卞总无从否认。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这才是他退股的真正原因。“我想。我至少有去留的自由吧。你是聪明人。你也知道。徽野很快就会姓袁。或许还会姓聂。我不宜久留。”   “既然卞总认为。袁总会把徽野引入歧途。何不留下來帮董事长一把。”魏荣光微躬身子。眼中有金子一般的忧虑和诚挚。“你若退股。最大的得益者就是袁总。以后公司里再无人能制衡他。也许我太驽钝。但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董事长可以制衡他。他们是父子。袁劲就算再怎么不知深浅。父命在上。他又能如何。”   “董事长年纪大了。现在还卧病在床。他真能拘得住袁总。”   “对不起。我年纪也大了。实在不想再冒风险。我不欠董事长的情。这些年我为徽野做得也够多了。”卞总望着这个老成的年轻人。对方目光殷殷。跟梁忠文是多么相似。令自己有一瞬的错觉。好像此时仍坐在梁董病榻前陈情。“事到如今。我总不能让自己晚节不保。袁劲一旦惹上那种人。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天晓得。”   “可我欠了董事长的情。而且很多……徽野是他一生心血所铸。将來他的股份都是由袁总继承。如果公司里沒有与之持平的势力。局面又会如何。我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到來。所以我恳求你留下來。”   卞总语塞。只差一点就说出梁忠文的股份其实并不会全部留给袁劲。昨夜谈话时。梁董也谈及了拟遗嘱的想法。遗嘱中的半数股权都将赠予魏荣光。这样一來。在梁忠文长眠之后。后者就有了充足的权力。能够在公司占据一席高地。与袁劲分庭抗礼。   “董事长。你有沒有想过。这样做。会挑起战火。”卞总不无忧色。“你对魏荣光过于慷慨。很可能会给他带來麻烦。高处不胜寒。我有意隐退。不就是害怕这个寒字。”   “接不接受。选择权在他。”梁忠文说。“我只不过……想把身外之物交给更值得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比袁劲更像我的儿子……”   卞总的思绪忽然被拉回。魏荣光接下來的话极其出人意表。“如果卞总执意要走。那么我希望你能把你的股权尽可能多地卖给我。否则。袁总在董事会里只会一人独大。”   “卖给你。”卞总惊觉。这才是魏荣光的主要目的。   “徽野的多数股东。都是随大流做事的。对于袁总依附邱灿华一事。也是乐观其成。非但不能形成制约。甚至还会为虎作伥。如果是那样。董事长的心血将会尽毁。”魏荣光知道这是大胆进攻的时刻。语气不骄不躁。“不如让我來代替卞总牵制他们。徽野就不会倒向另一边。”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去对董事长说。徽野哪个股东不比你资历更老道。”卞总虽知魏荣光说的是实情。但还是皱起了眉。“沒错。袁劲是出格了一点。但他毕竟是董事长的儿子。我们外人也不好评判他们父子之间的事。”   “对。徽野的每个股东都比我更老道。但他们改变不了公司的现状。这盘沙太乱了。我不想让董事长为此劳心。他心脏不好。你是知道的。”魏荣光顿了顿。“董事长素有爱子之心。令我深受触动。不过。你我都该明白。如果徽野完完全全被交到了袁总手中。无论梁董是慈父还是严父。都无法阻止公司一点点变质。”   “听你的意思。你是想力挽狂澜。”卞总刻意有些嘲讽地问。   “我只是不想束手待毙。徽野和聂家结交到了这个份上。就是惹不起也躲不掉了。现在需要的是与夙达保持交情。而又不被带偏和吞噬。换句话说。若要握住徽野的主权。就不能与邱灿华交恶。但也不能让她凌驾于我们之上。中间的平衡点。我想试试能不能把握。”魏荣光稳声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向上攀登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如果我沒有记错。邱灿华目前对你还比较反感。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卞总炯视着他。好像第一次了解他。“你的信心來源。该不会是聂家的二太太吧。现在袁劲和聂家走得越來越近。谁又能打保票你和聂太太沒有……”   “邱灿华对我反感。对袁总倒是很有好感。这不也是另一种平衡。”魏荣光未改颜色。“我已经说过。我做过的事和我要做的事。都跟聂太太沒有任何关系。卞总何必把她和聂家相提并论。她有哪一点。像那些聂家人。”   卞总也承认。聂家的二太太确实是个恬静无争的女子。似乎真的跟公司权力毫不沾边。   “你也知道。这么一大笔股权。若要卖给你。我必须慎重。你进公司也不过五年。我们对你的认识都谈不上深。你不见得能服众。”卞总站起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和董事长是将近二十年的好友。你想接手我的股权。未免痴人说梦。自视太高。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想问问卞总。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魏荣光字字如钉。“不相信我。就等于你相信袁总。不是吗。”   卞总笑了一声。这小伙子果真有胆魄。“你这话说的。可不太叫人舒服。一般人想跟我做买卖。不会这么露骨。”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魏荣光也笑着摊手。“事实不必粉饰。不必遮掩。”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我又怎样才能知道。你比袁劲更可信。比其他股东更可信。”   魏荣光不语。起身走到卞总身侧。在桌下递给他一枚青柱形状的小物件。   卞总把那枚清凉的石制印章捏在手里。听得魏荣光说。“这是董事长托我保管的。我难道不可以用它來做一些对我有利的事。但我沒有……所以卞总。连董事长都愿意信任我到这个程度。你又有何不可。”   卞总久久攥着梁忠文的私章。直到掌心硌出深纹。终是松口了。“我会跟董事长谈谈。若他同意了。我无话可说。”   “多谢卞总。”魏荣光在办公桌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我还要再问你一个问題。”卞总突然开口。   魏荣光洗耳恭听。“请说。”   “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你取代了我。就不怕袁劲拿你开刀。”卞总颇有用意地一顿。“还是……你有别的路子。比如聂太太……可以保你无恙。”   魏荣光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海边的观景亭里。吴若初仰起脸望定他。惶急地对他说。“姑姑答应过我。不会让袁劲对你……”   他当然不可能光靠着若初的这句保证。就放松对周遭的戒心。女人们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单纯。袁劲一旦有了聂家作支点。怎能不把路障都撬个干净。真要闹出点什么动静。也不是聂太太的一句话就能挡得住的。更何况。她在聂家的地位已经很尴尬了。   但魏荣光并不真的在乎袁劲究竟会使出什么手段。复仇之路走到今天。他根本沒想过还能完好无缺地回去。是啊。仇是一定要报的。死也好。伤也好。只要把梁忠文给拖下悬崖去。   “董事长对我有恩。我从不敢忘。所以。我要尽我所能替他守业。”魏荣光笑笑。“卞总。即使如你所说。聂太太一颗仁心。看在我曾帮助过她女儿的份上。她不会让人动到我。那么。你把股权卖给我。不是各得其所。你不必担心我可能步你后尘。成为袁总未來的箭靶。”   “哈哈。我有些明白。你当初被董事长派到夙达去做说客。是怎样把邱灿华说动的了。”卞总玄虚一笑。“涓滴不漏。面面俱到。你列出的优势。让我很难抗拒。”   卞总和梁忠文都认可。这笔股权交给魏荣光无疑是最明智的做法。   梁忠文笃信。即使魏荣光手中握住了强有力的武器。也是用來捍卫徽野。而不是别有用心。   魏荣光将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投掷在这一役。这几年他独身过活、无需养家。一些小投资也都相当戒慎。手上的积蓄并非不够。但卞总却爽快地开出了半价。买卖也是讲缘分的。碰到同道之士。只图个豪情快意。   魏荣光却坚持付清全款。并拒绝了梁忠文的解囊相助。固执得令人费解。   卞总退休后。飞往国外与子女团聚。股权的三分之一按照原计划赠予了十余名出色员工。其中就包括了小陈。三分之二则成了魏荣光的囊中之物。加上他本人原有的少量股份。魏荣光接替了卞总。一跃成为徽野排名第三的股东。   袁劲隔着一张会议长桌。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坐在前头的魏荣光。一边打量。两眼一边斜斜吊起。眉头攒着似在解什么谜題。半晌。走了过去。“恭喜魏总。咸鱼翻身了。”   自此。他们二人终于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魏荣光等待着袁劲的发难。却不料后面的日子风平浪静。仿佛暴风雨來临的前兆。   袁劲似乎尚未把心思放到徽野的夺权之上。像是被某件事给拖住了。某件很要紧的事。或许就是他攀上黑-道的一架阶梯。   魏荣光正式回到徽野上班后。各种巨细事务铺天盖地而來。但他在百忙之中仍然天天拨空去梁宅照看董事长。说话谈心。   有时公司要加班。魏荣光也宁愿把繁冗的文件堆到夜里。喝壶咖啡熬个通宵做完。绝不会占用了陪伴梁董的时间。大家都渐渐相信了魏荣光真的不是在表演。相比之下。袁劲虽也常來梁宅走动。却多少显得有些虚假了。   梁忠文精神好些的时候。魏荣光会搀着他去小区里走走。大片花树包围的阳光空地之上。竖着帅气跋扈的篮球架。几个高挑劲瘦的男孩子穿着运动背心。正在飞奔传球。拼抢过人。投篮扣篮。   梁忠文坐在场边兴致勃勃地看。间或惊叹几声。“年轻真好啊。小魏。你上学的时候打过篮球吗。你一定打得很不错吧。”   “其实……我沒打过。我的学生时代都是跟发动机一起度过的。”魏荣光耸肩笑笑。他记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站在学校的球场边。羡慕又轻视地看着场上打篮球的跑动身影。   他向來跟那些男生玩不到一块儿。每当他拿起球。就会有人冲他尖声喊道。“杀人犯的儿子要用球砸人啦。大家快躲开。快躲开啊。”   “我也是。放学之后。总是忙着去打工。哪有闲工夫玩球。”梁忠文拍着大腿。“当时真眼馋啊。那些同学们的家庭条件都好。不需要担心温饱。可以在球场上尽兴地疯。我呢。只能下定决心。将來一定要出人头地。让瞧不起我的人都看看……直到很多年后。袁劲上了学。我才陪他一起打过篮球。打不赢他……”   有时。梁忠文精神差到完全沒办法出门。便躺在床上发梦。一边跟魏荣光迷迷瞪瞪地说起往事。比如自己当年是如何入赘到袁家。   认识袁小姐的那一年。她刚为人母。孩子的父亲竟是袁家的商业对手之一。在袁老爷子的迫害之下破产自杀。袁小姐急于给孩子找个继父。但袁老爷子或许是被袁劲生父的身份吓怕了。明令要求女婿必须是入赘上门。服从于岳父的号令。   就在这时。梁忠文心怀壮志。主动接近了袁小姐。说愿意照顾她。愿意学着打理袁氏企业。为岳父出力。那时梁忠文还只是个满面尘灰的穷光蛋。却莫名打动了见惯姹紫嫣红的袁小姐。   梁忠文就这样成为了袁劲的继父。为着袁家的财力。可以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不顾。去给别人的孩子送父爱。也是挺叫人佩服的。魏荣光衔着一支未燃的烟。一直听下去。什么也沒有说。   袁氏企业的内斗令人不堪回首。梁忠文有过被人堵到墙角差点割喉的屈辱经历。也有过躲在妻子的嫁衣下胆小怕事的时刻。他从不与人有过节。可袁贺雄那人却步步紧逼。梁忠文处处比他强。却输在沒有良好的出身。在袁家只有看人脸色的份。但凡露出了一点软肋。必定被人捏成粉末……   时至今日。梁忠文坐拥一切。午夜梦回。却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别人脚底下的那个贱民。   在这些追述中。梁忠文始终沒有提到魏念萍。沒有提到他还两手空空的时候。是哪个姑娘爱他胜过爱自己。魏荣光以为他忘了。或是不屑于提起。殊不知他只是太痛了。那段过往不能碰。一碰就是极痛。   偶尔。梁忠文还会跟魏荣光叨念起一些佛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眼耳口鼻身意……能除一切苦……梁忠文想把万事都看化。要用佛法去驱散心中的魔。   可魏荣光是不信佛的。仇恨才是他的信仰。   至于他的心魔。只会在这信仰之下愈发疯长。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回首百年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这时佣人走进房间。端來一碗莹透少油的海鲜水饺和一碟调好的淡酱。轻搁在床边的几案上。空调机冬暖夏凉地吹着。精致的加湿器在房中央喷洒沁凉水雾。梁忠文足下的按摩器正闪着运作中的蓝光。   如此优渥的养病条件。总会让魏荣光想起昔日冷院中的外婆。满院子的药渣和苦味。外婆肩周炎发作。痛得在床板上一边打滚一边骂天骂地。冬日里风大时。若初会拿毯子塞住外婆房间的门缝和窗缝。有次还傻乎乎地被夹了手。而他一晚上要起來好几趟为外婆替换那个敷肩的热药袋。每每烫出一手的水泡。第二天又烫出一层新的……   他们什么都沒有。除了爱。什么都沒有。   梁忠文突然握过魏荣光的一只手。这两只交握的手长得那么像。都有洗不掉的机油痕迹和劳力留下的茧子。“自从我回到家乡。总感觉有人在召唤我。劝我不如归去……我在这里负过别人。如今我的病。可能也是在偿债吧……小魏。你听我说。我当你是我的半个儿子。等我不在了。我的遗嘱中一定会有你的名字。即使袁劲有意不容你。你在徽野也会跟他等量齐观。我过世后。请你辅佐他。别让公司在他手里败落了。”   “我只希望董事长能长命百岁。”   魏荣光沒有说出下一句:然后赤条条抑郁终老。   买下卞总的股权后。魏荣光再度成为了徽野人的视线焦点。指点江山。享誉业内。如今。他已不再担忧自己日渐响亮的名气会引來卢凯之流。以他目前的手腕。用一点甜头封住几张嘴并非难事。   当吴若初得知魏荣光在徽野攀登到了怎样的高度时。微微吃了一惊。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五年前。他只不过是汽修厂里朝六晚九沉默寡言的修车工。而五年后。他已是大企业的扛鼎人物。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征服什么。摧毁什么……她感叹自己爱上的人果真非比寻常。可她宁愿他只是个凡人。   吴若初搬出聂家后。生活渐渐恢复了常轨。如同吱呀呀的木头车轮徐徐推向前。唯有工作和女儿能够装点她清水一般的日子。这天。她刚从廖子君那里回來。走到事务所门外时。却发现门前居然沒有蹲着钉子户徐恩砚。顿感意外。   直到开门走进去。聂琼扎着一方热带鱼似的彩色头巾迎了出來。充满异域风情地向她招了招手。“还不速速欢迎我回归。”   “姑姑。”吴若初赶紧上去抱了抱她。“我还以为你过一阵子才会回來呢。”   这次聂琼奉了丈夫之命出去旅游。本來计划游遍半个地球。毕竟是逃难去的。总要各处飘着才像那么回事。而且一去通常就是归期大约在冬季。沒个准头。所以吴若初着实沒想到她这么早就回來了。   “你姑父在道上跟人斗智斗勇。棘手得要死。我呢。满世界观光拍照。说得过去么。”聂琼从包里拿出一些小礼物和纪念品送给吴若初。“我是他老婆。他倒了我也沒好日子过。对吧。我哪里放心得下他。所以就先回來瞅瞅他。”   “姑父那边……真的有事。”吴若初沒看那些礼物。只是担心道。“既然这样。姑姑回來岂不是有点冒险。你应该照姑父说的……”   “行了。要是你男人碰到了事儿。想尽办法把你支开。说那是为你考虑。你会一走了之吗。”聂琼扶了扶花头巾。“当然啊。我也不是对你姑父多么情深意重。我聂琼这个人啊。只是道德标准比较高。做不出抛弃丈夫的事……哦不对。我要是道德标准高。还会嫁给黑-帮老大。乱了乱了……”   聂琼就是这个样子。谈到什么都是马马虎虎两句玩笑带过。让人连宽慰都无从切入。   “呀。对了……”聂琼将一只手掌拦在嘴边。压低声音说。“刚才我來的时候。发现门口蹲着个委托人。像个讨饭的一样。啧啧。是那个什么徐先生吧。我看他在外面蹲得实在太可怜。就让他进來坐了。喏。在里头等你呢。”   天边的晚霞褪落了。吴若初一如往常在办公桌前坐下。眼前的徐恩砚映着残余的夕色。一张脸折射出层层暗影。薄唇微干。如沙漠中渴了许久的人。   吴若初就这样隔着柔纱似的暮霭望着他。眼睛竟有些酸涩。涌出一点湿气。   “聂太太。你怎么了。”徐恩砚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沒什么。”吴若初把手里一本旧而脱页的黑色硬皮记事本关进了抽屉。   聂琼在事务所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徐恩砚却一直坐了很久。这一次。吴若初不再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驱赶他。沒再说“你别來了。别再做些无用事”之类的话。她破天荒地把徐恩砚挽留了下來。两人聊了一整晚。直到天快亮的时候。   在这漫漫清宵之中。徐恩砚向她说起了许多关于廖子君的回忆。都是碎片式的。像一些细小的补丁。又像一群萤火虫。在事务所深夜寂冷的空气里散开又聚拢。凑成廖子君的音容。   徐恩砚看上去是这样冷情的男人。可那些往昔。一桩桩一件件。哪怕是细部微节。他都能说得上來。譬如。廖子君喜欢用吸管细细地嘬着水豆腐。每次被甜着了。都会条件反射地轻抖眉梢……   再譬如她功课不好。每次演算稍微难一点的数学題。都要在稿纸上写很多杂七杂八的步骤。绕个比游泳池还大的圈子。最后的得数还是错的……   又譬如。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微风吹拂的山林之中无羁无束地跳舞。只跳给他一人看。有一次不小心被树枝刮破了衣服。而他反倒点了点头。“哦。你这是要给我跳一回脱-衣舞吗。”   吴若初将这些片段拿來与今日的廖子君对比。只觉得判若两人。徐恩砚持续地回顾着。时而竹筒倒豆子一般。时而却悲伤得说不下去。他曾在心里那般珍重她。可她却以为他并不珍重。因此。她也不懂珍重自己。   “我说过的话她都不当真。她觉得我每句话都是骗她的。”   “那是因为你从來沒给过她安全感……当然。你自己也沒有。”吴若初起身拉开了事务所的窗帘。窗外的天空渗出微亮。“你上次见到她。是在七年前。”   “对……七年前。我和唐樱办完了徐义龙的葬礼。唐樱想动身回家去。可我说。要再呆几天。在老地方走走看看……唐樱陪着我上了那座山。山里到处都是子君的影子。突然……我一转身。真的在路上看见了子君……”   吴若初熄掉了桌上的灯。“徐先生。你和廖小姐以前经常去看日出对吗。今天时间正好。不如我们也去海边看一次日出。边走边说吧。”   七年前。徐义龙下葬后。军中的旧属纷纷推举徐恩砚回來接任其官职。徐恩砚却坚持让贤给了别人。   父母弟妹都已去世。徐恩砚沒有了想要守护的人。空有半壁江山也是枉然。再说他和唐樱快要结婚了。两人的共识是再也不要去触碰那些权力斗争。   同唐樱一起返回唐家所在的边境小镇之前。徐恩砚悼念式地重登了初遇廖子君的那座小山。山风回旋。日头斜斜地照着。不寒也不暖。   徐恩砚望向山下大片广袤的城市。望向远处碧绿的农田和苍蓝的海。这些年似白驹过隙。昨日徐家还是高高在上、无边升平。今日就已尘归尘、土归土……世事莫过如此已矣。   或许他真该如父亲所言。珍惜眼前人。   唐樱始终伴随他一侧。挽着他的手臂。与他在山中慢慢走。徐恩砚去看过了徐家废置在此的山间别墅。还有已被改建成一座钢铁厂的廖家军事基地。至今他仍想象不出。子君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绑着炸弹迎着枪口往里闯。   她为他溅满了洗不去的血。至今生死未卜。而他只能站在这遗址之上。回首已是百年身。   唐樱似乎看出他的脸色就像病了一样。“恩砚。你是不是很累。要不我们回旅馆吧。”   “嗯。我还好……不如你先回去休息。我再逛一会儿。”徐恩砚还想去望一眼他和子君的山洞。所以不希望唐樱在侧。“我会回來陪你吃晚饭的。”   “我也不累。”唐樱顽固道。“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奉陪。”   “不用了。我……”   唐樱等着他说下去。可是那句话不知怎么就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只一瞬之间。徐恩砚感到自己像是被自天而落的巨锤狠敲一下。魂魄出窍。铮铮作响。   后方的林子里传來渐近的呼唤声。带着一点尾音上翘的山野乡音。那是徐恩砚时至今日仍烂熟如发肤的嗓音。曾夜夜在他枕边低喃。   林子里腾起大风。飞出数只灰黄的冲天鸟禽。那个女人的声音静水无波。只是悠悠地喊着。“小西。你在哪里啊小西。小西……”   徐恩砚甚至不敢急着转身。根本不敢。唯恐动作一大。梦就这么醒了……   他只是很慢地侧过一半肩膀。乍望见林中飘过淡紫色的裙角。裙下只露出一只左脚。右边则是虚空的。拄拐的女人踩着高低不定的步子走近。茫然而平和地左顾右盼。仿佛世上只剩下了她口中的“小西”需要找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她还活着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女人戴着一顶粗枝大叶的草帽。脸上蒙着一层罪人般的灰色面纱。徐恩砚看不到她的脸。但他又怎会认错她。全世界都在他周围消失了。他什么也不知道。除她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天地急旋。耳边乍静。连心跳声都变得吵扰。徐恩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发抖。是不是快要不受控。她还活着。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她的右腿怎么了。沒关系。沒关系……只要她还活着。   几乎是同时。廖子君也看见了他。步子一滞。而他直觉地微微一挣。脱开了唐樱挽住他的手。   他和子君隔着一小段距离两两相望。中间横亘着山水光阴。他害怕她掉头走开。但她竟突然向他走來了。   她拄着木制的拐杖在他和唐樱面前停步。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唐樱。好像沒有认出这两个人。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露在面纱之外。“请问你们有沒有看见一只小狗。不对。是老狗。它叫小西。毛是灰色的。瘦得皮包骨头。你们有沒有看见它往哪里去了。”   小西……怎么可能。   早在恩锦离世时。小西就已满十二岁。如今不可能还在世。而且。它也不是一条灰色的狗儿。徐恩砚沒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廖子君也不惧于与他对视。但眼神纯粹是在礼貌的路人范围之内。   唐樱对于小西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她震惊片刻。很快就看出了眼前的女人是谁。   其实唐樱总共也沒见过廖子君多少次。本该认不出裹了面纱的她。但身旁的男人是如何丢魂失魄已不难察觉。唐樱要稳住局面。只得先稳住心头的慌惧。矜持地摇摇头。“我们沒看见这只狗。”   “哦。谢谢。”廖子君高难度地欠了个身。移动拐杖朝前面的小路走去了。她速度很快。明明只有一只脚。迈步却那么急那么绝。甚至沒有一点要摔倒的迹象。她打小跳舞。平衡感一直很好。   她的身影很快隐进了树林。徐恩砚怎会容许她消失。   明知自己必须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但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他甚至沒勇气大声唤她。向着她的去处刚一迈步。却被唐樱拽紧。   “别去……”这近乎是哀求了。   恰在此时。两人身后忽然跑上來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喘着气从他和唐樱中间借过。念念叨叨地喊着。“小姐。小姐……别找了。让小西走吧。这都是天命……”   妇人一点也沒有注意到徐恩砚。直到他抢身拦在了她面前。“周……周妈。”   周妈诧异抬头。表情先是一震。然后是迅速地一冷。她远远瞥了一眼廖子君的方向。那抹紫裙已向林间飘逝而去。短短一刹便不见了踪影。   周妈转回脸來。不咸不淡地冲徐恩砚请了个安。“徐少爷……沒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徐恩砚自是不肯放周妈走。他歉然抬起眼与唐樱相视一下。“唐樱。我碰到……以前认识的人。就说几分钟话。你在这儿等等我好吗。”   如果这时换作是廖子君。肯定就乖乖地听话了。子君从來不曾逆反他。也不会管着他。但唐樱毕竟不是她。反而上前一步。冲周妈点了下头。“你们有话就说吧。我沒什么不能听的。是关于子君姐的对吗。恩砚。需要我替你问吗。子君姐的腿……是怎么回事。”   一阵凉风渗过树叶。发出密密机杼声。周妈不情不愿地将两人带到一棵可作屏障的繁树下。静了许久。才低声而直白地说起。“我本來不想跟你们多说。但你们应该听听小姐都受了什么苦。小姐的右腿。是被军事基地的电网所伤。已经截肢了。以后她再也不能跳舞了。她是那么喜欢跳舞……徐少爷。这笔账难道不该算在你头上么。”   廖子君只身攻破军事基地后。带着一身的枪伤从电网一角的裂口爬出。却因右腿触电而坠入昏厥。无人來营救她。她的男人早就坐上唐家的轮船溜之大吉。她的家人全都被她所害。她好似一柄沾满自家鲜血的钢刀。被用钝用残了。弃置在那里。   濒死前。她感知到一条喘着热气的小舌头舔了过來。刚替主人送了终的小西赶到山上來寻她。用牙齿将她拽出了电网的破洞。那一口老到快要脱落的狗牙就这样咬住她的衣服。毅力惊人地将血涔涔的她拖到山林里去。   在追兵抵达之前。体力几乎透支的小西竟飞奔找來了同在山间寻觅子君的周妈。一人一狗合力将子君救出虎口。   当全国上下都开始通缉廖子君时。只有周妈躲在山里沒日沒夜地守着她。找了信得过的乡野郎中给她动了手术。取出左臂和背部的子弹。切除右腿。   廖子君高烧延绵数周。情势几度濒危。周妈斋戒磕头祷告。期求能够感动上天。老得皮毛无光的小西不眠不休地舔舐着子君的脸颊和手背。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她紧闭的眼睑上。   廖子君千辛万苦醒來的那天。如释重负的小西一声不响就倒下了。身躯触地时。竟轻得沒有一点重量。廖子君抱着死去的小西。摸着自己空无的右边裤管。听闻了廖寅汉被抛尸海中。以及父亲被执行死刑的消息。   她淡淡撇过脸。只说了一句。“徐家怎么可以做得这么绝。怎么可以。”   军中的滔天政-变并未持续多久。便重新被徐派镇住了。惊澜初定时。世人皆知徐义龙回了军中担当要职。徐恩砚的名字却无人提起。廖子君并沒有拖着残腿找上门去。今生她再也不要跟徐家有任何交集。这是她赎罪的一种途径。   然而更完美的赎罪机遇很快來临。朱雅曼穿着婚纱踏碎月色潜行而來。如霜如雪站在她面前。好像看一种疟疾似地望着她。“我当你是姐妹。你当我是什么。”   是啊。她当雅曼是什么。她初到城里上学时。所有同学都看低她。视她为寄生在廖家的虫豸。唯独雅曼跟她玩。每次她开心伤心的时刻。都是雅曼揽过她的肩头。和她共度。可她做了什么。她杀了雅曼的丈夫。   朱雅曼眼神如飞灰。迅风似地扬起右手。泼出一杯染了月光的硫酸。就连廖子君侧头躲避的动作都被她料想好了。所以。右手的杯子竟泼向子君的左边侧脸。   只要子君本能地偏过脸躲一下。这杯硫酸就是正中面颊。   然而。朱雅曼出手时毕竟管不住自己。想了想两人曾有过的那些好日子。   手一犹疑。沒能泼得凶厉。   谁又能料到。廖子君竟也沒有侧头去躲。那杯硫酸只泼到了她的左半边脸。冷夜里可以听见嗞嗞燃烧的声响。子君咬破了舌头。咽下了惨厉的尖叫。   朱雅曼冷笑着扔下杯子。甩起婚纱离去。她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半复仇。还有一半。是在数年之后。她插于徐义龙胸口的短刀之上。廖子君在新闻里看到那枚粉色指甲。心知这是一报还一报。   但她明白。朱雅曼是不会去加害徐恩砚的。雅曼一直很清楚谁是仇人。谁不是。   如今廖子君已在山中隐居了五年。她跳不了舞。便开了一间小而破烂的儿童租书店糊口。山里的孩子毕竟是稀罕书本的。生意倒还过得去。但也只是勉强维持生计。她沒有工钱可以付给周妈。便请周妈去投靠别的人家。至于自己。虽然断了一条腿。却还是能够独自过活的。   周妈听完。只含泪说道。“我一直把小姐当成女儿。我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女儿。”   小西死后。周妈怕子君孤单。便给她捡來了一条灰色的狗儿。约莫五六岁的光景。也取名小西。现在这只狗儿快十岁了。步入了生命的尾声。不忍在主人面前死去。总是撑着老迈的身子出走。想去沒人的地方偷偷咽气。但子君不让。只晓得一遍遍把它找回來。   今天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实在沒见着它的影儿。又怕再碰上什么不该碰的人。只能无奈地拄着拐杖返回书店。   几个孩子在书架前疯闹。撞翻了好几本旧书。女孩痴迷地读着王子公主的故事。男孩为了争抢一本超人漫画而推挤。廖子君在里侧的竹床上坐下來。膝头摊了本书。喝着凉水闲读。虽然那些字她好像都不认识。但眼前慢慢走近的那双皮鞋却是她认识的。那还是她在商场里替他选的。他竟穿了这么多年。挺节俭的。   她抬起头。只见徐恩砚定定站着。眼波似有万水千山。像个行军归來的丈夫。不知第一句话该对妻子说些什么。   廖子君放下茶杯。淡定地提示道。“徐恩砚。门口写了。这里租的都是童书。我看你也有三十了吧。应该不太适合……”   “你为什么装不认识我。”徐恩砚哑哑地开口。“我是说刚才。在路上。”   “哦。”廖子君试图分析道。“是这样。我看见你身边有女伴。她是唐樱吧。我不想给你增添不必要的困扰。所以就……”   “不必要的困扰。”徐恩砚偏过头。仓惶地笑了一下。“廖子君。你还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点都沒变。”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已残缺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视力不是一直挺好的吗。不会看不出來我改变大了去了。”她沒有着意掩饰自己失去的腿。也不太在意面纱是否蒙紧了。而是撑起拐杖从旁边拿來一个杯子。他想扶。却被她单手推开。她将这个杯子倒满了水递给他。仿佛这是该有的礼仪。   他接过杯子时。两人的手都抖得像抽筋一样。满杯的水只剩了半杯。   “你这书店挺不错的。生意还好吗。”他被水呛得咳了几声。却是笑着跟她拉家常。“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小时候很想开书店。我爸爸不让我看闲书。我就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看。我很喜欢看书。宁愿自己像你一样是个书店老板。而不是军人。”   廖子君想起两人初次见面。他就是在看小人书。她太阳穴微微一痛。坐回竹床上。不着边际地说。“开书店赚不到什么钱。很可能电费都交不起。”   “我不在乎。”徐恩砚像个认死理的傻子。“你说过可以用萤火虫照明。”   他看见廖子君面纱外的淡泊眼睛出现一丝创痕。然后她念台词般清明地说。“对了。开一家书店。是需要准时开门关门的。现在快到关门时间了。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旁人见了或许会发笑。曾经爱得如火炽热的两人。竟然在这里探讨起了书店的经营。仿佛其余都是不可碰的禁区。   “你休想再让我走。”他又想起当年她是如何把他送上那条船。牙齿咬得嘎嘣响。“廖子君。你休想。。”   “那边的小朋友。我们店里要打烊啦。拿好自己要看的书。快点回家吧。”   “现在刚过中午。你这么早就打烊。怪不得交不起电费。”徐恩砚的语气又像年少时那样冲了起來。   “我是老板。什么时候打烊。我说了算……喂。那个小子。你还沒给钱呢。别以为我看不见。真是的。我出价又不贵……”   其实廖子君平时并不介意这些孩子偶尔不给钱。但今天她急需找些琐事來分心。那个被戳穿的小男生脸上挂不住。人小不懂事。性子又野。竟吼出一句。“独腿的丑八怪。凭什么管我。”   毫无防备地。徐恩砚被这句话激怒了。他猛冲过去提起那个男孩的衣服拽了过來。似乎并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应该忍让小孩子。“你说什么。她租书给你。你还这样说她。你家里人是怎么教你的。再让我听到一次。我会替你爸妈好好收拾你一顿。你想知道拳头打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吗。不比你说出來的话更狠毒……立刻给她道歉。我要你道歉。”   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廖子君不禁觉得荒唐。言语上的伤害对她來说又算得了什么。徐恩砚以前也不是沒有说过比这更毒的话。   她息事宁人。“好了。让他走吧。再这样下去。都沒人敢來我这里租书了……”顿了顿又说。“徐恩砚。我不要谁的道歉。当然。也不要你的。”   徐恩砚一怔。男孩已从他手底下逃脱。店里的孩子哗啦啦全跑走了。徐恩砚费力地吸了几口气。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打烊。你走吧。”廖子君刚说完。他便向她的竹床上伸过一只手。拿起靠里的一本灰扑扑的童书。   “那我可以带这本书走吗。”   他翻了翻那本熟到能背下來的《阿尔戈英雄》。绘着坦克的老书签正好夹在伊阿宋背弃美狄亚、娶了别国公主的那页。美狄亚的眼神燃着凉凉的恨意。“假如你离弃了我。那么有一天你会无限地怀念我。我复仇的灵魂将要搅得你心神不定。”   “这本书不出租。”廖子君倾身去夺。徐恩砚哪里会让她得逞。她沒了右腿。左臂也受过枪伤抬不起來。他只消将书举高一点。她就拿不到。“给我。”   “它本來就是我的。”他很高兴。他终于撕破了她的平静。她急了。本想撑身站起來。却囿于仅有一只右手是完好的。若用來拄拐。就沒法抢到那本书。她的左手像灌了铅似地重。右手探來探去想把书从他手里抓回來。却被他轻易闪开。   她深感自己的残疾被他所利用。眼里有许久未见的咸东西流下來。爬过坏死的左脸。渗进面纱。滴进唇齿……她几乎是怨恨地抄起拐杖。用尽力气打在他身上。她知道自己下手很重。可他就连哼都沒哼一声。   拐杖砰然落地。他瞬息扣住她的右手。发力将她拽向自己。她撞在他坚硬的胸口。痛得咒骂了一声。而他的眼睛深得像要溺死人一般。锥子似地看进她眼眸。痴魔地看着。狂癫地看着。“你怎么能那样对我……你以为那样我就会感激你。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唐家的轮船在港口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沒來。那一年。所有人都在追杀我。恨不得开枪把我打成筛子。可我不管。我还是回來找你。你呢。你去了哪里。廖子君。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   “为什么要等我。你可以当作我已经死在了基地里。只差一点。那就是事实了……”廖子君的声音缥缈响起。“如果我死了。如果你看到了我的尸体。你是不是就能死心。不再惦记我。不再回头看。所以。为了你今后的人生。你应该相信我死了。”   “我谁都沒有了。要今后的人生还有什么用。”徐恩砚将她的手极轻地贴在脸上。闭眼如坠入琉璃梦。“别人都劝我。说你再也不会回來。但我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你活着就好。我愿意用自己的命來换。子君。我……”   他的声音低如尘灰。“我好想你……”   “你想我。你想念的是我现在的样子。”廖子君就像听见了一句笑话。面前的男人依旧如她记忆中英俊。只是眉间有了沧桑。眉头冷峻地折起。嘴角却是历劫归來的笑。她垂目看了看自己扁平的右侧紫裙。感到左脸被眼泪灼痛。叹了一声。“你一定以为我还是从前的廖子君。”   “不重要。都不重要。我知道你还是你。我想要的就是你。无论你变成了怎样……”他语无伦次。说着这些崇高的话。像在恩赐她什么东西。但他自己才是最需要被她恩赐的人。他怕她还怨他。又怕她已经不怨了。   “徐恩砚。你想看看我的脸吗。”廖子君忽然问。   徐恩砚一愣。随即抿了抿薄唇。几乎沒有迟疑。“想。”   廖子君认可地点了一下头。闲闲抬手。轻解下那层面纱。   窗口拂进一阵疏风。灰纱飘飘。他看见她的左脸是大片鱼鳞般的红色烧伤。一直蔓延到脖子。如同内部沾着血肉的那面皮肤被翻了起來。轮廓被腐蚀得有些变形。线条似被溶掉了。左耳旁的一块头皮也烧毁了。呈现一种被煮烂似的白色。光秃一片。不再长出头发。   她望着他淡然一笑。就这样展示着自己骇人的疮疤。想吓得他退避三舍。可她等來的。却是他贴近的唇。吻在她烧坏的肌肤之上。情深如海。   那双薄唇似刀刃将她温柔割损。他就在她的左耳边轻喃。“你还是这么漂亮。”   “你从來沒说过我漂亮……”廖子君一直摇头。扣上了面纱。“我已经残缺了。有什么漂亮。”   “难道我又比你好。”他卑微地蹲在她裙角。“我也残缺了啊。”   不知何时开始。窗畔泼进了月光。他们就以这样的姿势相对。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说着别后这几年。两人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看着那么多人死。”她说。   “我也是。”他说。   她试着谈起军事基地里的血腥。当她毁掉军机电脑中的罪证后。却骇知芯片重回徐家手中。那时她就明白。什么都完了……   “我砍下了那个人的手指。我看着马征和另一个军官在我面前杀死对方。等我醒來。我听说我哥哥沒能从那条船上回來。我父亲被执行枪毙。廖家的沒落是欠一发动全身。就连朱家也沒能幸免……你看。我一口气害了这么多人。我比美狄亚还要坏。”   而他回溯起轮船上的杀戮。他是如何被徐义龙锁进舱室。在妹妹的尸体旁度过一夜。徐义龙是如何冲动开枪。种下孽债。逃往小镇后。他替父亲送终。答应了要娶唐樱。最后。又回到这里为徐义龙料理丧事。   “那时候。我最爱我的家人。可现在。我已经六亲零落……他们都是因我而死。你说。假如是因果报应。为什么不全都报到我身上來。”   “他们不是因你而死。你也不是六亲零落。”廖子君执起杯子喝着疏冷的水。“至少唐樱还在你身边。”   “唐樱。”徐恩砚竟然点了点头。“子君。你不是最喜欢评价我的女朋友。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和她自小认识。她父亲又救过你。你们当然合适。”廖子君认真地梳理。“以后。你们或许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第一百六十章 可我恨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是吗……”徐恩砚自问自答。“对。我和她是很合适……我试过的。又或者我从來沒有试过。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我爱不了她。子君。我爱不了别人了。”   廖子君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偏过脸。   他不让她躲。一把抓住她置于紫裙上的手。“再帮我一次好吗。像从前一样。再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让我來做你的右腿。让我后半生搀着你走。别再逼我离开你……我知道你过得不好。其实我也不好。我真的很不好……”   他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不好”。廖子君只用眼角望着他沉痛的模样。其实。她并沒有奢望过这一幕。   “我爸爸死了。哥哥死了。马征死了。恩锦死了。徐义龙死了。雅曼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廖子君浅吟。“徐恩砚。我们有什么资格好好过。”   “可这都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他低声嘶吼。“该受罚的人是我。无论一开始打碎那只花瓶、偷了那份试卷。还是最后害死他们。该受罚的人都是我。你就当作是给我个受罚的机会。让我为你……”   她突然打断他。“徐恩砚。你爱我吗。”   徐恩砚微睁大眼。在她直白的问句里。第一次直面内心。静默的空气随着她脸颊的灰纱飞舞。他在冷霜似的月光下轻轻点头。“我真的爱你。”   她望着他如雪原般坦阔而明诚的一张脸。莫名想起自己旧时也问过他这个问題。   “廖子君。你想多了。”他当初的回答是。“我只是可怜你。”   只是可怜你。   她缩回了自己的手。捋平了右边空寂的裙子。“可我恨你。”   那夜。徐恩砚疲乏地回到旅馆。在黝黑的走廊里不出意料地被唐樱叫住。她关怀备至地问。“子君姐还好吗。”   徐恩砚顿住背影。“不太好。”   “我知道。子君姐日子过得很苦。这几年她怎么能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们。”唐樱语气里有不忍。甚至还有几分自责。徐恩砚还未细听。她却忽地上前环住了他的背。“我会去书店里看看她的。要不改天我们一起去。”   “不用了吧。”徐恩砚小心地挪开她的手。“我有点累了。先去睡……”   唐樱的轻笑在走廊里催起回声。一圈圈扩散。“恩砚。你想跟我分手。对吗。”   徐恩砚一僵。“我现在心里很乱。我……不想讨论这些事。”   唐樱不放过他。几步移到他身前。迎上他沒有落点的眼神。“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长久的无声。长过了那条凄冷的走廊。长过了这些年來曲意磨合的相伴。   最终徐恩砚说了一个字。“是。”   “我们唐家给过你的。不如廖子君多吗。”唐樱竭声质问。近乎口无遮拦。“还是……她沒了右腿。毁了容。比我这个生不出孩子的人更需要你。”   “你胡说什么……”徐恩砚想制止她这种念头。可她已经撇下他。回了自己的单人间。   “我对你來说到底是什么。”走廊里的回音经久不散。“只是你父亲的一个遗愿。”   第二天。徐恩砚起了个大早。明知廖子君不会答应。但还是腆着脸提议。想带她去看日出。   而她果然拒绝。理由是不习惯早起。   他沒辙。只得背着相机。拍了许多日出的壮美照片送给她。   第三天。他说要跟她一起看店、整理书架。   她再度拒绝。理由是上次他吓哭了那个小男孩。孩子们都怕他。   他便守在书店外的树林一整天。透过店堂的小窗望着静坐竹床的她。   第四天。他说不如去那家豆腐店吃东西吧。她依旧拒绝。“我已经不喜欢吃那么甜的东西了。”   他只好自己去探幽昔日的豆腐店。店中的绿色塑料帘透进点点阳光。清澈未改。风钻过帘子。似横穿竹林。如吟如啸。白胖的老板娘多添了几条笑纹。仍旧认得他。湿着眼睛惊呼。“小伙子。真的是你。”   “老板娘好。”如今的徐恩砚已沒有了老板娘印象中的锐气。温润得好像在竹林中长住。   老板娘上前替他收拾老桌位。给他上了常吃的小菜。“这些年。你和廖姑娘去哪儿了啊。我每月都盼你们來。还怀疑是不是我做的豆腐不合你们口味了。”   老板娘长居巷中。或许并不关注军政要闻。因此也不知道廖子君出了事。徐恩砚甚至觉得从始至终。她根本就不清楚子君正是廖司令之女。当然。也从未识出他曾是风云一时的徐少爷。   “我们这么久沒吃到您家的东西。可馋了。”徐恩砚捧过她给的一碗热气扑面的水豆腐。掰开一次性筷子。   “廖姑娘呢。她沒跟你一块儿來。”老板娘笑呵呵。“你们一定还好着呢。结婚了沒有。”   “我下次带她來。”筷子上的木刺猛然扎进徐恩砚的指肚。他笑道。“结婚就快了。”   绵软的水豆腐飘荡在白汤之上。映着竹林的浅绿。浮浮曳曳。徐恩砚喝了一口。这个味道分毫未变。仍是甜得叫人喘不上气。好像无数小针戳在味蕾上。舌头都快麻掉了。汤又烫得很。催出眼底的蒸气來。   他记得子君就是坐在这张桌子上对他说过。多吃点甜的。就不会觉得心里那样苦了。他终于信了她。他将这碗甜到病态的水豆腐一勺勺吃下去。冲淡了心头沉积的苦味。他真的太苦了。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他。沒有人。除了她。   他怎会知道。当他无声地品尝那碗水豆腐时。他的女友唐樱却站在了廖子君的书店里。正随手翻着书架上的几本少女漫画。廖子君坐于竹床。例行用一卷新的绷带将拐杖上硌手的部分缠起來。静待唐樱发话。   “他跟我提了分手。”唐樱放下了印着大颗爱心的骗人漫画。冲廖子君温婉一笑。“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不过跟你们比起來。还是沧海一粟……我原以为他会属于我。即使他还沒有爱上我。但今后。我总能一点点感动他……可我错了。哪怕我们就快结婚了。你一出现。只要你一出现。他半点心思都沒再留给我。我这么久以來的经营。一夜之间就归了零。”   廖子君能看见唐樱眼中的凄惶。她想起自己当年何尝不是这样。只不过那时。自己的情敌是整个徐家。是他最放不下的家人。她浅声说。“唐樱。我并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今天这个局面让你不舒服了。我很抱歉。但我和徐恩砚早就沒有可能了。我不会答应他任何事。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唐樱罔顾她的表态。讲故事一般继续笑笑自述下去。“子君姐你信吗。我第一次喜欢上他。居然是他为你伤情的时候。他大病一场。高烧反反复复。烧得糊涂了就在梦里念你的名字。我看着他蜷在被子里打寒颤。特别想去暖一暖他……他从小戎马。身体一向很好。却为了一个女人自暴自弃成这样。而这个女人也为他毁尽一生。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痛多悔。那时我就想。既然你们让彼此这么受伤。老天何不把他赐给我。让我医治他。”   “现在他是你的未婚夫。你可以医治他。治好他。”廖子君静静缠着绷带。发丝随着呼吸轻摇。“而我。只会一再地让他想起那些不好的日子。”   “我真能治好他吗。我曾经这样相信过。”唐樱在书架间转了个圈。裙摆飘了飘。眼神是佯装的轻快。“生活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可以让人忘记很多污浊。我这么对他说过。他也点头认同。答应了将來都会跟我在那里住下去。可我看得出來他不快乐。一点也不。他就连笑着的时候。眼里也是空的……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还从來沒有碰过我。有时。我和他在房间里独处。他也会不自在。他说。想让我留到结婚的时候再……”   廖子君双手一顿。心中有波澜。但眼睛仍是未抬。“也许这是因为他特别珍惜你。”   “我却觉得他是珍惜你。”唐樱咬唇扬眉。   “别说这样的话。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间的事。”廖子君手里的绷带啪地断了。语调仍是淡而慢的。“当然。你也不需要明白。都过去了。”   “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我是你。也会为他做同样的事吗。我想了很久。答案是肯定的。”唐樱有些不忿地说。“子君姐。我爱得不比你少。这五年。快两千个日夜了。我一直尽心尽力待他好。如果我可以像你一样救他。即使危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去做。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眼里根本看不见我。”   “唐樱你太傻了。”廖子君将脸转向有风的窗口。“那根本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该去做的。谁也不能把全部的爱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他背不起……有时候。你做得越多。越沒有办法拥有。在这个世界上。种树的人都会被忘记。做个摘果的人已经很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成全自己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唐樱沉吟几秒。上前坐在了廖子君的身边。子君闻到她身上有着干花的香水味。山水小镇的气息。唐樱说。“不管摘果的人是谁。那棵树总是你种下的……这两天。我看过他的通话记录。他联系了厂家。想要订制一只假肢。他太想为你做点什么了。他从來沒有这样想过我……可我不愿放弃。我老想着。等我和他结了婚。过了大半辈子。他会有一丁点喜欢我的…… 子君姐。你的右腿。还有你的脸。我只能说很遗憾。也许你除了他。就沒有谁可以依托了。但我想告诉你。其实我也是……我想不出还可以去爱谁。所以我不甘心把他让给你。真的不甘心……”   廖子君撑着拐杖起身走到一边。不想和唐樱挨得太近。嗅着年轻女孩独有的芳香。会衬出自己身上只有难闻的药涩和书墨味。“唐樱。即使你肯让。我也是不会接受的。我这么说。你听懂了吗。”   “你不接受。他就会是我的吗。”唐樱自嘲。忽又铿锵道。“我甘不甘心是一回事。可他心里如果注定只有你。又是另一回事……子君姐。事已至此。我恳请你回心转意。别再那样晾着他了。好吗。”   廖子君终于露出了微微的愕然。不明白唐樱的话锋何以突转。   “我知道你怪他。可他当年也是被大势挟裹。身不由己。所以。我求你原谅他。”唐樱淌下一滴泪。道出了真正的來意。“你们和好吧。我真的不能……不能看着他不幸福……”   眼前的女孩是如此真挚剔透。更让廖子君感到自己全身污秽。   唐樱从小在与世无争的小镇里长大。甜美。天真。一心为善。当然不懂如何用计留住男人。可廖子君是工于心计的美狄亚。她能逼走徐恩砚一次。就能逼走第二次。   “他在我身边。每一点幸福都会被家仇磨平。唐樱。你应该让他远离我。”廖子君紫裙曳地。扬起一片轻尘。一拂即逝。“其实很简单。让你父亲打电话叫他回去。他一定会跟你回去的。他无颜违抗唐家……如果你父亲坚持让你们结婚。他会娶你的。而我……我也会成全你们。”   “子君姐。你这辈子。有沒有成全过你自己。”唐樱最后这么问道。   廖子君在窗前静立。单腿站得极直。像一棵沒有叶子的杨柳。只剩颀秀的躯干。“其实我一直都在成全自己。你沒发现吗。”   “小伙子。还要加点冰糖吗。”老板娘拿起柜台上的冰糖罐子冲徐恩砚摇了摇。里面只剩了一颗。滴溜滴溜地响着。“就这一颗。干脆给你了吧。”   最后一颗冰糖在徐恩砚的水豆腐里淡淡化开。徐恩砚望着那只透亮的玻璃罐子。它被店里的塑料帘子染上了绿幽幽的光。他想象着里面装满萤火虫的久违模样。   “老板娘。这只罐子也给我好吗。”   是夜。徐恩砚迎着微风爬上了寂寂的山头。开始寻找山中那些发光的小生命。它们被风吹得飘起又零落。如流星群朝他扑打而來。他在树丛间穿梭。行经明暗红黑。似浏览了自己半生的颜色。   几粒微光被他拢进手心。细致地封进了方润的玻璃罐子里。转瞬已如一盏明灯。越來越多的萤火虫撞上罐子。冲进瓶口。想追逐和营救里面的同类。他好像把整个世界的光都收集起來了。这会是他用以打动她的一场蜃景。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她早已拄着拐杖悄然尾随过來。就在他身后几重矮丘的地方藏身。遥遥借着他手里的萤火虫灯。望见他一头一脸的泥和草。望见他仍在不懈地搜罗空中微亮的飞虫。它们只不过是最羸弱的虫子。却因了那点光。被迷境中的人们奉为救主。   是否世间最稀少、最渺茫的东西。才最叫人难舍。   廖子君看了好久。直到把他执迷的样子刻进心里。才用拐杖轻踏软草。折身回去。   在离书店不远的一棵高树下。路过的廖子君听见了一男一女微小的说话声。今夜是七夕。山中总有年轻的恋人相会。两人似乎是在讨论几年前的一个故事。某军官之女受了男友的指使。潜入父亲的军事基地销毁资料。   树下的姑娘眼色烧灼。对那个男人说。“如果你让我去做那件事。我也会的。”   而男人将自己胸口的一枚淡玉摘下。轻柔地为她佩戴了上去。那玉。令廖子君感到怪眼熟的。在哪里见过來着。   廖子君多想上前告诉这个姑娘。不要去做那件事。无论你多爱他。都不要去做。   但那又有什么用。即使重來一次。廖子君恐怕还是不能置徐恩砚于不顾。   她了悟地回到书店。搁下拐杖。歪坐在竹床上看书。未及一炷香的时间。徐恩砚便叩响了书店的门。廖子君懒洋洋抬眼。却见他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掉毛生物。骨瘦如柴。皮肉凹陷。两眼却睁得明净。   “小西。”   “我在草丛里发现它的。还差点踢到它。罪过。”徐恩砚笑着在她竹床前蹲下來。把小西交到她怀中。“你说过它是灰色的。身上很瘦。已经到了临终的日子……所以我一看到它。就认出來这是它。还以为它躺在草丛里醒不过來了。但我叫它一声小西。它居然睁开眼睛看我。也沒挣扎。就这么跟我回來了。也有可能是沒力气挣扎……”他轻软地摸摸小西的头。“我们可以一起……一起陪它走完最后的路。”   “你把他找回來。也是沒用的。”廖子君也像他一样去摸小西的脑袋。轻声点出症结。“我敢保证。它还是会溜掉的。只要它还有一口气。就不会留下。”   “那我还会把它找回來。”徐恩砚字真句笃。   她浅浅垂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头顶的两个发旋儿。据说那是聪明而执拗的象征。两个人初初相爱时。她见识了他的聪明。如今。则是这执拗在啃咬她。   他忽地伸手灭了竹床边的小灯。心急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只玻璃罐子。一团柔光在两人之间升起。映亮她面纱外的秀眼。   “送给你。”这是他的苦心孤诣。只求她别看轻。   “七夕节的礼物。”廖子君捧起那盏萤火虫灯。双眼弯弯。   “可以这么说。”徐恩砚也试着冲她弯起眼睛。其实他忘了今天是七夕。他从來不去记这些日子。   “你以前都不跟我过这种节日的。”廖子君很感兴趣地将玻璃罐子举到一只眼睛前。钝钝的光影擦伤她的瞳仁。“你说节日都很矫情。”   “以后我会陪你过。每一年都陪你过。”   而她放下萤火虫灯。蓦地冲他荡漾一笑。即使隔了面纱。他仍能看到那笑容的磅礴之美。她抬手抚上他的侧脸。眼神软得可以挤出水來。指尖柔柔地拂过他的发线、眉骨、眼睫、薄唇……这五年。她丢失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之所以沒有一死了之。不过就是还想这样看看他。触碰他。   他轻按住她的手。让它停在自己脸上别走。可她却说。“徐恩砚。你回到唐樱那里去吧。至少你和她之间。沒有隔着那么多脏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她将玻璃罐子挪到了窗子前。瓶塞闷响一声被拔开。千百只萤火虫奔涌而出。如风暴。如雪崩。如动脉中喷洒的鲜血。万事万物都被照亮了。萤火虫狂莽地飞走。渗进夜空。朝更黑的方向去。如同带走了他所有的光线。   屋里重归幽暗。   “为什么。”他问了又问。“为什么。”   “把它们强留在罐子里。它们很快就会死的。明天早上。我们只会看见它们的一层尸体铺满罐底。像灰尘一样……还不如放走的好。至少我记住的是它们活生生的样子。这样才好。”廖子君沒來由地俯身。隔着一层粗布面纱。缠绵地在他唇上吻一下。“徐恩砚。你说呢。”   当夜。唐铁山打电话來。问徐恩砚是否还打算遵守婚约。无论答案是什么。都必须回來一趟说个清楚。   两日后。廖子君去山脚下为徐恩砚和唐樱送行。夏风中飘动的裙摆如同一朵紫云。她好似乘云的仙人。淡淡然。眼眉低垂。当他蓦然回头。只看见弯曲的山路之上。她撑着木头拐杖。就像年少崴脚时的金鸡独立一般逞强。她与往昔同样美好。而他不甚明白。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返回小镇后。他不惜为了她而悖逆唐家。挺过了所有的大风大浪。终于可以回去找她时。却发现那间书店已经关了。她不见了。周妈也不见了。沒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被他骂哭过的小男孩在废弃的书店门口递给他一本书。是那本《阿尔戈英雄》。又黄又旧。像秋叶一般。   “姐姐还你的。”小男孩缩了一下。似乎依然害怕被他胖揍。   徐恩砚翻看那本书。在山上滞留了几个世纪。无休无止地翻书。以为她会给他留些字。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   她曾说过。这本书她再也不会归还。可现在。她以这种方式抹净了一切。   唐樱也沒有料到廖子君会走得这般决然。只感到自己胜之不武。在山上找到徐恩砚的时候。他正躲在一方小小的山洞里。洞中的石笋如祭奠的冥烛。他闭目躺于一张平滑硬冷的石床之上。如就地长眠。   唐樱走近他。而他睁开眼看她。眼里无悲无喜。   半年后。唐樱在一片祝福声中嫁给了徐恩砚。他们结婚的照片堂皇地挂在卧室里。可他深夜久久凝视的。仍是钱包里另一个女人的寂寞婚纱照。   第一百六十二章 破晓之时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天空是破晓前的鸦灰色。海上仍有未熄灭的昏红渔火。强力的海风将吴若初的头发吹得向后翻滚。徐恩砚把自己的大衣借给她披上。她婉拒了。太阳大概还有半小时才会出來。两人脚下踩着酥酥响的沙子。沿着海边闲走。   吴若初问。“徐先生。你和唐小姐既然结婚了。又为什么离婚。”   “她觉得我从來沒有爱过她。”徐恩砚望着海天相接处的那一道白线。“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她说……说自己就像个第三者。”   徐恩砚和唐樱的婚姻持续了将近七年的时间。凡世夫妻莫过粗茶淡饭日久情深。徐恩砚时时都在提醒自己。要对唐樱极尽呵护。就当是补偿从前疏于呵护子君的缺憾。   子君曾断言他和唐樱结婚会更容易幸福。而事实证明。婚后那些年。两人确实是幸福过的。但这幸福就像漂在清水之上的一层薄油。沒办法沉入徐恩砚的心底。   第七年的某一天。徐恩砚突然发现自己钱包里的那张婚纱照不见了。六神无主地在家里翻遍找遍。却一无所获。   他有些慌了。像是被剜走了赖以生存的细胞神经。子君的照片他仅此一张。是他日后回忆的资本。沒了它。他怕自己会在望不到头的岁月中渐渐忘记她的容色。忘记她笑起來的眼睛……那么。他长长的后半辈子。又该怎么过下去呢。   最终。徐恩砚还是沒能找到这张照片。那些夜里他无法入睡。一次次在脑海里描摹她的脸庞。   直到唐樱的手从身后伸了过來。手势淡如尘。将照片送到他眼前。“你在找这个。”   他接过照片。眼神微微惑然。轻声问。“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我随手拿的。”唐樱托腮而笑。“恩砚。你是我的丈夫。如果我让你以后不要看这张照片。把它丢得远远的。你会答应我吗。”   徐恩砚不语。身边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妻子。他是有多愚蠢才会心系一张照片的寄托。   但他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唐樱似乎早有预备。语气平缓如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听着。恩砚。我们离婚吧。这绝对不是气话。我已经想了很久。想得很明白。我渴望的不是这样的婚姻……爸爸那边。我会去说的。既然你爱她。就去找她吧。我想。你和她……是多少外力都分不开的。”   所以今天。徐恩砚就站在了这里。寻人事务所的聂太太不是沒有嘲讽过他、打击过他。无数次劝他不要再來了。可是现在。她终于收起了她的每一根刺。温和地把他领到海边來看日出。   天际的白线已经渐趋明亮。海风如气态的冰棱刺进喉中。徐恩砚领着吴若初行至码头上较多库房的区域。说凌晨时分一贯很冷。这一带的建筑物可以为她挡风。他以前也常带子君來这里躲风。等太阳快出來的时候再去前面视野较佳的地点。   正前方是一处斜顶的库房。最好的屏风莫过于此了。徐恩砚自顾往那边走去。却感到吴若初沒有跟上來。一回头。见她木桩似地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惊疑。直勾勾地盯住远处停泊的某辆银色汽车。以及车后黑咕隆咚的一些人影。   “聂太太。”徐恩砚又走了回來。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吴若初却显然魂不在家。只喃了声“稍等”。就微俯身子。沿着一座库房的墙根。渐渐挪步靠近那辆汽车。   她和徐恩砚视力都是绝佳。即使在未褪的夜色之中。仍能看出那辆车的尾部标识是徽野制造。徽野的车在国内多如过江之鲫。然而车后的那些人。虽然都戴着墨镜。其中两位。吴若初却越看越觉得熟悉。   她可以断定那个穿着灰西装的壮实男人就是聂琼的丈夫。。段老板。他身上的那种绝顶魄力。任何一个人都模仿不來。还有一位。刚刚被三两小卒拥趸着从车里出來。身形尖瘦。嘴角挂着趾高气扬的一抹笑。尽管吴若初有所猜测。但还是不敢确定他是谁。索性又往前小跑两步。也管不得自己堂堂一个贵妇。在徐恩砚眼中会留下怎样一副窥人隐私的小市民形象。   或许是她靠得太近了。而那个尖瘦的男人又是刚从车里下來。恰对着她的方位。她看见他的眉心貌似皱了一皱。然后他移下一寸墨镜。似乎也想把她看个明了。   四目相对时。他看清了她就是聂太太。而她也捕捉到了他极为精明犀利的眼神。那眼神是袁家人独有的。沒错。他就是袁劲。   她意识到自己被袁劲发现了。想躲却又慌不择路。一转身。正好徐恩砚來到她近旁。她退而求其次地藏到他身后。   徐恩砚的警觉性很高。有些会意。也沒问什么。只是护着她退到墙的另一面。这样的姿态颇令人浮想联翩。袁劲多半会认为她又在跟新情人幽会。反正这个罪名她也担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吴若初置身于墙面的灰影下。紧张得大口吸气。觉得自己好像撞见了什么秘辛。徐恩砚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拉住她的胳膊。带她拐了个弯。闪进了半路一间满是铁锈气味的仓库里。他竟有库门钥匙。   据他解释。这是徐家的旧仓库。他快几百年沒來过了。   在静悄悄的库房中躲了一会儿。无处不在的灰尘呛得吴若初咳个不停。十來分钟后。徐恩砚再出去察看时。那辆车仍泊在先前的位置。车边的人已经走光了。确定四下无甚异常后。他便敞开库门。示意吴若初可以出來了。   “徐先生。谢谢你。”吴若初惊魂甫定。细声对他道了句谢。   天色渐露牙白。海边的椰树摇着梳齿似的大叶子。两人在浪花能够漫到的地方缓行。徐恩砚踢着脚边的鹅卵石。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沒认错的话。刚才那些人里。有一位好像是段老板。他是你先生的姑父吧……我倒是不懂。聂太太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你们不是一家人吗。”   吴若初神色一黯。半句话都说不出。那阵慌乱再度袭上心头。她想不通。袁劲怎么会天不亮就在这里跟姑父碰面。而且这些人全都戴着墨镜。难道又要去做那种生意。   不可能。姑姑明明对她说过的。姑父不会再理睬袁劲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商人。如今魏荣光在徽野接替了卞总。就成了袁劲的正面敌手。姑姑不是答应过要给她人情。不会让姑父替袁劲行方便了吗。   徐恩砚似乎也沒期待过吴若初会回应什么。只是站定了。眺望着目之所及的海平面。“聂太太。你看。太阳要出來了。”   吴若初定了定神。也朝向大海。庄严地行着注目礼。   很快。天际线的白光变成了临界点一般极盛的红光。如鹤顶红之毒。如凤浴火之生。骤眼间。一轮旭日已旋身而上。朱墨般漾满了整个天空。似带着无数放射性物质。霞云欲燃。海水欲染。美得叫人饮泣。   这样好的景致。该和最爱的人携手相看。徐恩砚和吴若初伫立在海边。不约而同地希望。自己身边站着的。若是另一个人。那该多么好。   吴若初不知道徐恩砚是怎么发觉的。或许是恋人间的某种感应。当那抹紫色的裙角出现在后方时。离得那么远。中间隔了大片沙滩。隔了星罗棋布的仓库。但他仍是在刹那间回头。“子君。”   紫裙稍纵即逝。消失了影迹。如一丝芳魂杳然。   徐恩砚顷刻间就追了出去。不管不顾地喊着她的名字。仿佛终于看见了枯木逢春。沉舟扬帆。他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疯跑。衬衣皱起波浪。像是被缚住的白翅正在鼓动。却怎么也张不开。   沙子溅了他一身。清寒的天地里只听得见他未泯的呼唤。似是在叩问着上苍。一声又一声。消融在这曙色之中。“子君……子君……你到底在哪里。”   阵阵海风吹乱了他的神情。无限寄望中又掺着再次梦醒的恐惧。恐怕他早就习惯。每一出柳暗花明。都是晓梦一缕。醒來后空余无边的现实巨浪。浮沉折磨。却不让人痛快溺亡。   何处都沒有她。可何处都是她。   吴若初拭去眼角的一滴泪。像磨平一丝年华老去的皱纹。她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坐下。任凭早潮拍打着她的长靴。   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徐恩砚才终于回來了。   仍是一个人。   这时天已经全亮了。许多云彩都飘走了。风声也变得细柔。沙滩上甚至有了许多早起的游客。徐恩砚的衬衣蒙了尘。目光里也积着尘埃。“你知道她会來。为什么不让我见她。究竟为什么。”   他喃喃地问。明知不会有答案地问。   “或许是你认错人了。徐先生。”   说着。吴若初从礁石上站了起來。向一旁走开。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林阡出现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从海边返回城区的途中。徐恩砚沒有说一句话。似乎正在游离于什么念头。随后。他在车站与吴若初分别。说自己有点事情要去办。吴若初不知道每天二十四小时固守于寻人事务所门口的徐恩砚会有什么事可忙。不过也沒有过问。   吴若初随机地搭上一辆刚到站的公车。也不管它是开往哪里。任由车子载着她。徐徐滑过了大半个城市。靠在椅背望着窗外无焦的景物。不断想着日出之前在海边看见的那诡异一幕。不知该下什么结论。   她抚着胸前温滑的玉坠。如同抚心自问。五年來一直得过且过的她。头一次想到了未來。她确实是还想跟魏荣光有一个未來的。尽管在他面前不愿承认。尽管她多少次跨不过那道恨他的坎。但除了他。她还能去爱谁呢。   他说过让她等。可他还是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个漩涡去。走到这一步看似顺遂。徽野有将近百分之二十的股权都在他手里了。即使目前他还无法软化袁氏父子的权位。但谁说将來沒有这个可能。   他一定觉得这一仗快要打赢了。但他究竟明不明白。暗处仍然虎狼环伺。袁劲戴着墨镜嘴角上挑的得色不断在吴若初眼前闪回。她对魏荣光许过一个诺。不会让袁劲借聂家之手來碰他。但她太高估自己了。当她望着姑父和袁劲那样轻车熟路地碰头。竟然一点办法也沒有。   姑姑知道这些事吗。为什么不给她提个醒。   回到寻人事务所已是下午。她要找的姑姑就坐在办公桌前。双手环抱胸口。身子在摇椅上呦呦地晃。两眼盯着电脑。眉头是皱起的。且皱得很深。   吴若初叫了声“姑姑”。走过去站在小曹惯常会站的那个位置。目光乍一投向电脑。发现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图片。画质很低。右上角有表示日期和时分的白色数字。似乎是某个监控录像的截图。   图中是红绿混沌的草坪花圃。花草间的通道正走过一名男子。吴若初只看得出他穿着白衣黑裤。身板清削。除此之外一概粗糙不清。   “回來啦。”聂琼应了一声。眉头丝毫沒有松下。皱得像螺旋似的。紧盯住图片里的男子。仿佛要用目光把他剖开。   “姑姑。你在看什么。”吴若初从未见过聂琼神色如此严峻。姑姑不是一向都是旷达派吗。   “你坐。”聂琼掏出烟点燃。接连鲸吞几口。电脑前一时浓烟弥漫。男子的身形显得更加扑朔难明。   吴若初依言坐在了桌旁。聂琼的嗓子被猛吸的香烟刺哑了。沧沧凉开口。“若初啊。你看看这个男人。你认不认得。”   吴若初有些诧怪地凑近屏幕看了看。愣是沒从那个男人身上找到半分印象。“我……好像不认得。”   “其实你是见过他的。只见过一次。可能沒法认出來……”聂琼笑了一声。胸腔颤了一下。“我呢。倒是看着这个小伙子长大的。他从小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喜欢穿白得瞎人眼的衬衣。举止永远有股子闲人莫犯的寒气。所以在监控录像里。不需要旁人指明。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他……他是林阡。”   吴若初讶然。想起那夜的宴会厅后花园里。把芊芊带到茉莉下嗅花香的清瘦男子。他极冷的眉眼。极净的衣衫。“林阡。他在哪里。聂鼎一直想找他……”   “我知道聂鼎在找他。你那个有名无实的老公已经向我这个做姑姑的开了口。希望我能想办法找到林阡。我经营寻人事务所这些年。这是聂鼎头一回横了心。非把他找回來不可。上次你和邱灿华在家里大闹一场。聂鼎替你出头。结果被聂栋的老婆牵出了那档子事。天下大乱。我一直觉得。那些脏事聂鼎不知情会比较好受。但现在他知情了。來求我找人。我也得帮帮他不是。我花了大劲去找林阡。最后终于找着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   “哼……”聂琼看向屏幕的眼神竟然浮现一丝惊怖。像是躺在大树吊床上的享乐者骇觉树根正在被人摇动砍伐。“我发现前段日子。林阡在你姑父名下的一家海滨接待中心做园丁。那是个洗钱的产业。林阡就在我去旅游的那阵子混进去了。那里沒人认识他。唯一认识他的人就是我……在我回來之前。他就辞职了。总共呆了一个多月。现在不知躲去了哪里。我也找不到……他和我们聂家有仇。却混进了你姑父的地盘。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他每天浇花除草的间隙里。都知道了些什么。我想象不出。”   吴若初一时难以咀嚼这么复杂而突然的信息。“你是说。林阡要报复聂家。”   “看样子是。聂家和你姑父是多年的秦晋之好。想揭发聂家。从你姑父这里入手是最好的。”   “这件事。姑父已经知道了。”吴若初有些凄恻地说。“你们会对林阡怎么样。他一定狠不过你们……聂鼎不会同意的。如果林阡有事。聂鼎会受不了的……”   “我跟你说过。你姑父现在是高空走钢丝。一脚不慎就是摔死。我们放在警方的线人已经纸包不住火了。别的帮派也想上位。这个时候林阡再來搅混水。就会更致命。林阡那孩子城府极深。能从邱灿华手掌心里逃出來活下來不是盖的。你姑父真想逮住他也不太容易。但。如果就让他这么逃掉。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聂琼反问。“若初。你说我们不该动他。可你姑父要是真的栽在他手里。难道你就会乐见其成吗。”   “不……”吴若初低头。姑姑和聂鼎都是对她有恩的。她着实不知该向着谁。那些戴墨镜的人影又浮出脑海。姑父和袁劲相交甚好的模样……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的那个她。其实是很恶毒的。她并不十分介意姑父败在这一回。这样一來。袁劲就等于抱住了一根被白蚁蛀空的树干。还自以为是参天巨木。   “我也不想害林阡。他是个好孩子。而你姑父是坏人。沒错吧。但……”聂琼闭眼。轻摇了一下头。“你姑父不是我手里的牵线木偶。他做事一贯有自己的主张。如果说平时他还会听我几句话。如今形势恶劣。他只会寻求一切办法自救……最近他在干一票大的。具体是什么货我也不知道。总之他干完了就打算金盆洗手。只要这一次沒出乱子。下半生都可以无惊无险保富贵。所以。他就不能留下像林阡这样的隐患。我这么说很残忍吧。可你姑父就是这么想的。我能钻进我丈夫的脑子里。把他的想法像擦黑板一样抹去吗。”   吴若初静默半晌。“姑姑。你说的这票大的。袁劲也参与其中。对吗。”   聂琼缓缓转过头來。望住她几秒。最终。苦不堪言地笑笑。“若初。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我沒能做到。当时我也想不到局面会坏成这样……我已经左右不了你姑父的心思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需要壮大队伍。能拉进來的都会拉进來。袁劲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他当然不会拒绝。现在。袁劲是被他罩着的人。混得乐不思蜀。至于徽野。再过个三年五载。可能也会是聂家的。只要你姑父还在的话。可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在呢。”   “姑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   “你心里够苦的了。我不想让你更苦。魏荣光或许根本不需要你的操心。他在徽野能爬到这么高。凭他的心机。你以为他猜不到袁劲在做什么事。如果他怕了。就会停止对抗袁劲。如果他不怕。你劝也无用。我阻止不了你姑父。你又能阻止得了魏荣光吗。男人和女人想要的东西完全不同。权势对于男人來说是极大的诱惑。魏荣光起码还爱你。你姑父却未必爱我。我们都是女人。我们一直试着操控男人的意志。最后只能失望而返……魏荣光不会不明白前面等待他的有可能是什么。世间有多少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不。他会听我的。如果我跟他讲清利害关系。他会罢手的……”吴若初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他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要他再去搀和这些利益之争……”   “若初。放宽心。袁劲还不一定能成事呢。他一门心思赚大钱。压根不明白这是个多乱的棋局。这次生意。是你姑父的背水一战。若是输了。袁劲会跟他同命运。可若是成了。袁劲就一飞冲天了。到时他们会对魏荣光怎样。我说不好……或许到了那一步。你再作计较也不迟……现在。该绷紧神经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电脑屏幕上的雪白身影如一记无法祛除的霉点。或许会给腐化中的聂家带來更深的腐烂。吴若初轻轻将手笼在聂琼紧握的拳头上。两人的手都是凉凉的。   聂琼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沒在危难时体会过别人掌心的触感。这个侄媳妇。干嘛总是这么催人泪下。真是越发让人无地自处。   第一百六十四章 暗室枪支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呵。不过想想也沒什么关系。”聂琼把显示屏摁黑了。林阡的身影从屏幕上消失。“我跟了你姑父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每天都有蹲大狱或者翘辫子的可能……这都是他活该。谁说不是呢。”   说着。聂琼掐灭那支涩嘴的烟。起身离开了。她脚上踩着高跟鞋。看得见极其秀挺的脚踝和小腿。背影疏寂中带有高贵。   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并非聂琼的本意。但涉过如水光阴。当了十多年的夫妻。嘴上说着不爱彼此。却在枪林弹雨中一同闯过來。要冷血谈何容易。   丈夫已为她做好了一切安排。即使他落难。依然可以确保她渡劫脱身。她本就沒有搅进这些脏水里來。不用承担任何罪责。他还有许多财产在国外。都是留给她的。她命里主“穷”。有了这些钱就可以开心度过下半生。她要的不就是他的钱吗。   吴若初在静下來的办公室里独坐。看着烟灰缸里的半截烟蒂。心中分不清孰是孰非。   在这场对弈中。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敌对的。可他们每个人都沒有错。   姑姑说。袁劲能否成事尚是未知数。但万一……万一呢。   吴若初眼皮一跳。手机忽地震起。她看了看來电显示。轻吸了几口气才接起。“喂。”   她保持着电话贴在耳边的姿势默然良久。   “我知道了。”她眨下一滴泪。“我这就來。”   转眼到了三日后。徐恩砚再度踏进寻人事务所。   他见聂太太坐在办公桌后。桌上摊着一本散开了书页的黑色笔记本。旁边竖着一瓶开了盖的胶水。看样子她是想把这个本子粘好。却不知为何沒有动手。只是呆呆地坐着。   他照旧拉开委托人的椅子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聂太太。你还好吗。”   “嗯。”吴若初飞手合上面前的本子。还差点把胶水给打翻了。抬起头看他时。目光竟有一瞬的迷失和遥远。   “我今天來。是想跟你做个交易。”徐恩砚沒细味她的眼神。只把一只大信封推到她面前。手势是军人谈判的果决。“我告诉你一些事。你告诉我子君的地址。”   吴若初闻言撩起眼帘。脸色怔怔。“什么。”   “你一直都不肯让我见到子君。”徐恩砚眉间有某种坚毅。“可如果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呢。”   吴若初一惊。第一反应便是探手去拿桌上的信封。徐恩砚却果断按住。她半寸也移不动了。   “那天我们去海边看日出。段老板身边的那些人。你想知道他们的事。想知道他们都有谁。在做什么。”徐恩砚将信封从她手底下抽出。胸有成竹地说。“我都替你查到了。你要不要听听看。”   “我……”吴若初被他猜中弱点。暗叹他果真是混过官场的人。对手的命门一抓一个准。   徐恩砚也不言语。从桌上的笔筒内抽出一支水笔。扭开了递给她。“先把子君的地址写下來。我什么都说给你听。”   吴若初端详着他手里轻晃的信封。一张脸不知怎地有些发白。并沒有伸出手去接过笔來。“我为什么相信你。你完全可以随口胡诌。”   “我以我对子君的感情发誓。”他强势地看着她。递出那支笔的动作纹丝不改。   “那……你先告诉我那些事情。我再写地址。”吴若初讨价还价。   徐恩砚刚冷的薄唇吐出三个字。“沒可能。”   吴若初纠结地思索两秒。依然沒有接过笔。心一横。回身在自己的皮包里翻找一阵。取出了一沓便笺。哗地撕下其中一张。亮在他眼前。他看见便笺上写着廖子君的姓名。后面是一串详尽的住址。來自本市的郊县。   他极不绅士地一把抓过那张便笺。吴若初也飞身上去抢过他的信封。紧紧捏在手里。却沒有打开。只是踌躇地、很沒底气地望着他。望着他把那张便笺细看了一遍。轻手放进钱包内。跟廖子君的婚纱照紧密地叠合。   吴若初觉得自己像个小偷、骗子。   “聂太太。我们可以开始了。”他完成了手上的一切。提示她打开信封。   吴若初从信封里倒出了十多张照片。它们都是在同一个地点拍摄的。似乎是一间地下室模样的屋中。天花板有铁制的阶梯通下來。四面的墙壁受潮严重。像地图一样透着深淡不一的颜色。头顶有很亮的白炽灯。打在屋中央一张宽大的台球桌上。   桌面放着一只敞着嘴的箱子。里面赫然是排列如牙齿般整齐的大小枪支。数量繁多。令人眼花。带着阴森恐怖的黑色。被灯光照得刷白。   台球桌边围站的人里。可以看见她姑父段老板。手上把玩着一支转轮枪。每张照片里都有他的出现。其余人则不尽相同。袁劲只有过一两个侧影。而出镜率仅次于段老板的。是吴若初始料未及的一号人物。警察局的头号领导。邵局长。   照片是偷拍的。大部分都有些糊。但还是不难看清这些人的面孔。由于是在隐蔽的地下室里。他们都沒有戴着遮掩的墨镜。   邵局长。她怎会如此后知后觉。此人一向跟聂家亲善有加。吴若初嫁进聂家五年。经常从邱灿华和聂栋口中听到邵局长的名号。好像谈什么事都绕不开他似的。   她一闪念又联想到莫语冰的故事。十年前。女警刘菁的父亲刘局长由于勾结黑帮老大耿贵而被投进了监狱。这件事的直接受益者便是接替刘局长坐上警局头把交椅的一名邵姓警官。而耿贵的倒台则是段老板一手促成的。这其中的关联。她怎么从來沒想到过。   箱中陈列的手枪散发着煞人的凛色。吴若初不敢多看。把照片一股脑地全塞回信封里。似乎这样就再也无人知晓她拥有它们。“徐先生。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你看见他们走私的是什么了吗。军火。这是比毒品还要暴利的行业。这里的半个军政部门都曾由我管辖。要找人拍到一点照片对我來说并不难。这是在段老板的仓库地下室里拍的。那是个暗室。入口压在地砖下面。据我所知。那里除了枪支。还有成吨的炸药、几万枚子弹和雷管。交易的时间我不知道。大概会在半月之内。”   吴若初咂摸着他话中的每一个字。一时竟出不得声。   徐恩砚见她听得投入。便将手伸向腰侧。从外套下拿出一把气势凌锐的黑色手枪。轻搁在办公桌上。吴若初微微一缩。   “聂太太不用怕。枪里沒有子弹。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把枪。跟他们走私的是同个种类。这是刚问市不久的新型枪支。持有者还很少。型号和结构我三言两语解释不了。但……”徐恩砚指了指枪柄上凿刻的标志。那是一只眼睛突出、尾巴奇长的变色龙。“你可以通过这个图案來辨认这种枪。”   吴若初迟疑地拿起它。这是她第一次触碰手枪。透着冷芒的枪身。刀锋般的线条。仿佛每一寸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机关。“这是徐先生的枪。”   “对。”   “那……徐先生还知道些什么吗。”   “我知道邵局长是聂家的线人。不过。别的帮派也在警方埋了暗线。邵局长的势力大不如前了……我知道段老板拉了很多大小商人进來投资。光看这箱枪支就知道他是下了血本。一旦成功脱手。利润是你无法相信的天文数字。这是他的放手一搏。成则靠岸。不成就翻船。但那些合伙的商人并不明白道上的情势。还以为自己可以毫无风险地大捞一笔。如果段老板倒了。这些人就会被他拉进棺材。当人-肉-软垫。”徐恩砚接过她递回的手枪。重新放回腰间。“我能查到的只有这些。我掌管军政部门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我能力有限。照片你可以留着。但它们作为证据太薄弱。你姑父远比你想象得更加手眼通天。”   “我是聂家人。我姑父也算是聂家人……徐先生。你把聂家的罪证放在我桌子上。不觉得这个画面太荒唐了吗。”   徐恩砚有些嘲讽地一笑。“你真当我是瞎的。你不是什么聂家人。你的丈夫。也不过是空有聂家的姓氏而已。如果我沒猜错。他大概也不想看到聂家一直威风下去。对吗。”   吴若初咬了咬牙。“徐先生真是好眼力。”   “聂太太。你想知道这些。是不是为了帮你丈夫。”徐恩砚凝视着她。发觉这柔弱的女子竟莫名透出几分刚性的气质。   “我丈夫。”吴若初思绪竟有一瞬的飘忽。记起的却是那夜自己的卧室中。在睡着的女儿身边。魏荣光像个窝心的父亲一样替女儿修好遥控汽车。仿佛一家三口共度的无数夜晚之一。   “不不不。我不会帮他。绝不会……”吴若初唯恐否认得不够快。   “你会。”徐恩砚从桌前站起。眼神略微悲悯地俯看她许久。“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剪烛西窗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还在出神。徐恩砚却已经拿起外套准备离开。“聂太太。我先告辞了。我要去找子君。”   他转身匆匆走去。似是一刻也不愿再耽搁。绕了半生的弯路。风风雨雨。不都是为了这一天重聚。   他三两步便走到门边。侧首对她告别。“后会有期。”   刚想迈出去。吴若初却突然叫住了他。   她的嗓音不知为何带了丝咽在喉头的沙哑。“徐先生……你不必去了。”   徐恩砚霎时停步。却沒有回头。房间里静得嗡嗡直响。吴若初无声无息地步至他身后。   “來不及了。她不会再睁开眼睛看见你。她见不到你了。”   徐恩砚久久未语。甚至沒有动一下。只是安静地、垂着双手站在那里。背影仿佛刹那间塌陷了下去。他笑了一声。半天。再笑一声。“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们一起抽过的那支姻缘签吗。”吴若初想稳住情绪。却已泪如江河。上一次这样哭泣。还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海棠花落尽的魏家小院里。魏荣光把她像挡路的东西一样冷冷推开。对她说“你留不住我”的时候……   还是在父亲的家里。父亲不肯正眼瞧她。说她敢把腹中的孽种留下。就是丢尽了他的脸……   或是在充斥着仪器设备声的病房中。她身上仿似还留着手术刀的寒凉。岳皑在床畔顺着她汗湿黏结的额发。不停地替她擦眼泪。碎软的纸屑附着在她哭红的皮肤上……   剪烛西窗。谁沒有过这样的梦想。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李商隐的诗。是他在某个雨夜写给远方妻子的。他是那样思念她。望穿秋水。期待有一天还能和她在烛下夜话。互诉衷肠。”吴若初绕到徐恩砚的面前。也悲悯地看了他许久。“可是他不会知道。那只是个永生永世遥不可及的梦。他的妻子。在他写下这首诗的数月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她将一根落满了泪的手指。戳在徐恩砚心口处。“你的子君。死在三天前。我是她葬礼上唯一的宾客。”   徐恩砚整个人狠狠一晃。脸色白如即将飘零的大雪。转瞬他已怨愤地扣住吴若初的肩膀。眼里依旧有着挣扎不灭的光。“你胡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我的对不对。一定是她在考验我。她想怎么考验我都好。可是别开这种玩笑……”   吴若初也不反抗。只是仰起脸。望着他痛到扭曲的面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最后的日子。油尽灯枯了……她住在周妈的家里。靠在床上。瘦得几乎看不见了。身上穿着长长的淡紫色裙子。面纱被风吹得像波浪一样飘。真的很漂亮。哪怕病成了那样。她还是漂亮得让我嫉妒……可她却说。自己很丑了。不想让你见到她这个样子……我跟她说。你是來跟她过一辈子的。可是她回答。她的一辈子已经结束了……”   “不。我不相信……”徐恩砚忽地哽住。松开吴若初的肩膀。佝偻着身子蹲下來。几乎说不清任何字。“别说了。算我求你……”   “我告诉她。你一直都爱着她。从你们相识。十一岁对吗。直到今天。你爱了她二十多年。你的钱包里还留着她的婚纱照。旧旧的。说明你经常拿出來看……”吴若初也蹲在他面前。颤抖着挤了个微笑。“她说。那样挺好的。她希望你一直记得她在照片上的模样。不要想起她曾为你断过一条腿。毁了半张脸。永远也不要看到她现在的憔悴。你知道她是很爱美的。可她也是很自卑的……”   “你在说谎……这不是真的。告诉我实话……告诉我。”   “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你凭着我刚才给你的地址。一查就能知道。不是吗。”吴若初说。“你想看火化证明书吗。她昨天刚化了灰。你是不是能认出她來。”   听到这里。徐恩砚剧烈的反应终于渐冷。   “不会的。”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她怎么会……她生了什么病……”   “她从來沒有对你说过。她在军事基地里。伤得怎样……你只知道她截肢了。手臂中弹了。可你不知道她背上的枪伤有多重。虽然子弹取出來了。可还是伤及了内脏。医生说她不是有寿的。活不了几年了……那一阵。你突然回到她身边。说要留下來。要做她的右腿。要为她弃唐家于不顾……她不希望你看着她一点点地死去。所以。她让唐樱的父亲把你叫回去……是。她一直对你这样狠。你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爱对方。”   “如果今天你不说。我是不是到死都不会知道。”他睁着殷红的眼。“这就是她给我的惩罚。”   “她嘱咐我。在她死后。再把这一切告诉你。或许是为了报复你。或许不是……不过。在她弥留之际。她其实已经不再恨你了。她去世的前两天。精神忽然很好。对我说。特别想看看你。我就把你带去海边看日出。而她跟在后面。远远地偷看你。临死前最后一面……我沒有想过你会发现她。我盼着你能追上她。可你沒有……”吴若初回想他那日的狂奔。他怎会知道。其实他的子君并沒有逃。她只是躲在一棵大树后。在轮椅上看着他满沙滩地疯找她。谁也不知她面纱下的神情是如何。“是啊。她不想露面的。她只想悄悄地死去。只要是她坚持的事。你又能奈何得了她吗。”   徐恩砚将自己蜷成一团。痴痴问。“她走之前……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吴若初旋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录音笔。轻摁一下开关。廖子君的声音如穿雾之月。在这斗室之中升起。   “徐恩砚。叫你呢徐恩砚。”廖子君唤他。倦倦地笑出声。听者仿佛能看见她弧度美好的唇角。“当你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怕是。怕是已经不在了……我要去的地方。有很多我们的亲人。我会替你问好的。我祈祷。他们还愿意原谅我……对了。其实我想告诉你。我早就原谅你了。你总说。你对我不好。可是你说错了。沒有谁像你这样对我好了……你知道吗。我是从山里來的、沒根的野草。在我最需要爱和被爱的时候。是你出现了。让我感到我活着。燃烧着。烧出了熊熊大火……所以。我为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你亏欠于我。你想通了吗。”   徐恩砚将脸埋在手里。不知來处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打在地板上。一滴又一滴渗入砖缝。像下着一场疏落梧桐雨。凉意透薄衣。   “和你分开后。我再也沒有看过日出了。再也沒去那家豆腐店吃东西。沒再唱过歌。沒再爱过谁……我并不知道你还会回來。聂太太对我说。你离开了唐樱。只是为了我。那么。如果我明天就死去。你大概就能放下我了吧……说到底。我也还沒有放下你。所以才会去海边看你。你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太阳从海平面翻个筋斗跃上來。而你就站在那团红光中间。全世界我只看得见你……当你转身朝我追过來。我好像有点明白。你当初是怎么在人來人往的火车站一眼就发现我的。我好像忽然相信。你真的爱我。可是……到了今天。什么都太迟了。”   她说多了话。有些接不上气。嗓子也哑得像个老妇。“等我死后。我想在天上看你痛苦一阵。这样我会觉得比较解气。毕竟你做过太多可气的事。我不讨回來。好像真的不太甘心。但……”她柔声笑道。“我不想看你一直痛苦。最后。你总会慢慢淡忘过去。你会活下去。在不被我羁绊的日子里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你会忘了我的。我们的回忆。好的坏的。让我一个人记住就行了。我会把它们带进下辈子。如果那时还能遇到你。我就把它们一件件摊开來给你看。你会发现。它们还是好好的。连一点霉斑和折痕都沒有……所以。在我们重逢之前。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别再有负疚感。跟唐樱白头到老。”   “我要走了。我也不想的……你看。都怪我自己……”廖子君的声音渐隐。似归入永恒的寂灭。四周重遁于静。“徐恩砚。再见。”   徐恩砚再次抬头的时候。脸上已褪去了疼痛。只余荒原空漠。一望无涯。   吴若初粘好了那本黑色笔记本。轻递到他面前。“这是她写的回忆录。记录她一生的全貌。她让我读完就烧了它。不要被你看到。她还是不愿让你看透她……徐先生。我再也不能帮你找回廖小姐了。我能给你的。只有她写下的这些字。你终究该看看。她过了怎样的一辈子。看看她为你奋不顾身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徐恩砚翻开一页。纸张在他温柔的指间哆嗦打皱。   半晌。他将本子掖进胸前。颓颓然跨出了“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门槛。“她葬在哪里。”   “她的骨灰。洒在你们初识的林子里。也是她妈妈长眠的地方。”   “谢谢你。”他蹒跚而去。   “你……还会去找唐樱吗。”   徐恩砚回头看她一眼。摇头一笑。“不会了。”   吴若初立定。目送他隐沒在视野尽头的氤氲中。莽莽云端似有歌声飘來。挥洒于天高海深之中。“我从山中來。带着兰花草……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第一百六十六章 极端信仰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办公桌上。徐恩砚留下的那只信封旁。放着一张折叠的报纸。是本市昨日的晚报。   报纸的商业版印着大幅的彩色照片。主人公是衣着贵气喜笑颜开的袁劲。正手持剪刀。为夙达船运公司的新渡轮启用仪式进行剪彩。   袁劲站在身穿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中间。仿若左拥右抱。艳福齐天。两只吊梢眼翘得老高。脸上流淌着自满的光泽。他们袁家人。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坐享了无尽富庶。今后的前程。好比天降彩带。鲜花夹道。只有越來越鼎盛的份。   其实袁劲的这张照片多少跟他继父有些相似。吴若初忆起五年前。那段她最不能忆起的时日里。梁忠文也曾在报上刊登过同样的剪彩照片。附在他出席首都某个大型名车展览会的新闻中。同样的神气勃勃。一脸壮志。   当时。倚在病榻上的魏婆手里也拿着一把破旧却仍然尖利的剪刀。朝着照片里的梁忠文恨之入骨地捅去。几起几落。将他的双眼捅出了窟窿。破开他笑得快活的嘴唇。在那张可恶的脸上凿出不计其数的大洞。黏连的皮肉也似给剜去。报纸的碎屑飞满了整张床。   屋子里很暗。旧城区正在停电中。只有屋外一缕青灰的暮光透进來。吴若初低垂双眼站在床头。连上前一步也不敢。只将手上端着的一碗汤药颤颤地递给魏婆。声音碎得不像话。“外婆。先喝药吧……”   “闭嘴。不要叫我外婆。”递上去的滚热汤药转瞬被魏婆甩手敲翻。冒着蒸气的浓浓汤汁就浇在吴若初未及收回的双手之上。顷刻间皮肤便红了一片。冒出成串葡萄似的水泡。吴若初却沒说什么。连流泪都觉得是冒犯老人。   大块大块的碗片浸泡在一地的药渣中。吴若初蹲下來收捡。浅色的裙子被染成呕吐物一般的褐色。魏婆仍不放过她。冷笑着抬起一条腿。从她腰侧猛踢了一脚。吴若初沒有防备。向前扑倒。整个人摔在药汁和碎片里。手上的烫伤又被划出了血丝。   吴若初顾不得痛。只是怕得发慌。最怕魏荣光又看见这些伤。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要想着如何对他隐藏。可最后总是藏不住。   自从魏荣光上次向魏婆摊牌说不想再去报仇的那天起。魏婆就登时变了个人。往日粉饰出的慈蔼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敢行近的阴戾。像是被什么厉鬼附了体。她的头发白透了。脸色时常呈现出一片炭黑。眼睛里充满了对世间的毒意。   魏婆知道。外孙之所以把家中的大仇弃之不顾。就是因为贪恋那个女人的怀抱。这是多么堕落的事。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外孙拉回正确的轨道上。对啊。他死于狱中的母亲不能白死。他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也不能继续穿戴着高级的西装腕表游走在富人堆里谈笑。   父子俩若不刀兵相向。魏婆这些年养大魏荣光的所有心血都是流了外人田。而她的亡夫亡女只能在地底下接着饮恨。永远合不上幽怨的眼。   院子里的海棠树开着极红的花儿。魏婆却觉得在枝头晃动的是一块块带血的人肉。吴若初再也沒有得到过魏婆的一回笑脸。魏荣光不在家的时候。魏婆只会对她非打即骂。好像把她视作了现世中的一切不平与不如意。“贱妇”“累赘”之语不绝于耳。就连扇耳光都只是开胃小菜。   魏荣光回家之后。吴若初才算有了些庇护。可依然无法改变她身上早已落下的红肿、掐伤和掌痕。魏荣光恼恨自己太不中用。害她平白无故受罪。他试着跟她商量。不如在外面找间房子。她先搬出去住一阵子。由他來跟外婆慢慢地谈。等外婆冷静下來了。开始理解他们了。就把她接回來……   吴若初眼里碎光一闪。“连你也要赶我走。”   魏荣光赶紧温言软语地劝。说自己绝不会赶她走。绝不会放手。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外婆继续这样难为她。   可吴若初说什么也不肯。照样每天在家给魏婆煎药做饭。什么苦都使劲咽。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路上有何凶险。她都要跟魏荣光一起面对。如果她那样不负责任地把外婆晾在一旁。又如何要求外婆对她解开心结呢。   她和魏荣光不是沒有对魏婆解释过。两人想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可魏婆一句都听不进去。只是一遍遍地质问魏荣光是否真的把他母亲遭过的罪都忘到九霄云外了。是否别人朝他们祖孙脸上吐过的口水都不作数了。   魏荣光沉声说自己沒忘。可他不能去做那件事。怎样都不会去。   魏婆委实沒有想到。自己一手调-教出來的外孙这一回竟如此冥顽不灵。她盼复仇盼了整整二十个年头。难道就这么算了。她本來可以让梁忠文知道。何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却毁在一个女人优柔的私心上。叫她如何能够不恨。   等她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女儿。难道要对女儿说。我们全家人的深仇奇辱都比不上那个红颜祸水的鳄鱼泪。   此时。魏婆眼中的“祸水”就跪坐在满地的药汁中央。徒手将碗片收到一起。忽然。魏婆的剪刀已经戳向她的脸孔。吴若初惊急闪躲。几乎摔倒在地。魏婆阴笑。“我真想看看。如果我把你的脸也给戳烂。小荣还会不会这么爱你。”   吴若初忍不住抽噎了一声。那把剪刀像是直捅进了她的心脏。可接下來。魏婆却把剪刀柄递向了她。“你恨死我了对吧。巴不得我这个老不死的快点咽气。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看看沒了我。小荣是不是就归你了。”   身后突然传來急而重的脚步声。是魏荣光回來了。他冲进了屋子。见吴若初满身狼藉地伏在地上。心疼得像针扎一样。连忙上前扶起她。端详着她烫伤划伤的双手。屋里的沉默如同他的黑眼睛一般深浓。   魏婆眼见此景。冷哼了一声。回手把剪刀摔在了那些报纸残屑之上。扭过身去懒得看他们郎情妾意。半晌。魏荣光终于站到床边。碎落的眼神投在他至亲之人枯白的头发上。“外婆。够了。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魏婆尖利狂笑。与嗓中的痰音混合起來格外诡诈。“该到此为止的是你和这个女人。”   魏荣光回头看了吴若初一眼。在暗黑一片的屋中。她泪湿的双瞳睁得格外大。全部的光源都从那里來。   那是他仅有的光了。   他转回脸來。感觉自己的眼睛在渗着水。又燃着火。话语变得比脚下的药汁更加苦涩。“外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明天就动身去找梁忠文。不到他跪地求饶的那一天。不要回來见我。”魏婆如同极端分子陈述着自己终生的信条。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去的。如果我报了仇。妈妈和外公就能回來。我一定早就去跟梁忠文拼了。可是妈妈和外公都回不來了。我要为活着的人打算……外婆。我们失去的还不够多吗。我走了。你又该怎么办。你年纪大了。我这一去。什么都是未知数。我只有你一个亲人。难道为了那些陈年恩怨。我就要丢下你。”   “你留下來是因为我。哈哈。”魏婆笑得几欲咳死。“我还沒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用不着我的好外孙來惦记。你以为我看不出來。你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自打她走进这个院门。我就知道是完了。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不是让你躲在女人裙子底下**享乐的。你眼里还有我吗。还有这个家吗。”   “我眼里当然有这个家。所以我要在这里陪着你们。而不是豁出我的全部。就为了那笔不一定能讨回的旧债。沒错。若初需要我。我也需要她。除了我。她沒有别的依靠了。”   “她死了娘。就可以趁机缠住你是吧。我看她这个娘真是死得太合人意了。”魏婆无视魏荣光眼里溅出的怒意。看向他身后又惊又悲的吴若初。大喝着问。“你妈妈的车祸是谁害的。你不会不记得吧。难道你不恨你父亲。我还真就不信了。每当你想妈妈的时候。夜里抱着被子哭的时候。难道从來沒想过报了杀母之仇。把你父亲也放到车轮底下碾一遍。”   “我沒有想过。”吴若初说着走近几步。一绺绺头发被泪黏在脸上。却是挺胸抬头宣告。“我恨我爸爸。可我从來沒想过要去害他。”   “那是你沒胆。是你不孝。”魏婆像只受困的母狮一般呲牙大吼。   “难道向亲生父亲寻仇。就是孝子了吗。”吴若初望了魏荣光一眼。“即使他成功了。毁掉的也是自己的父亲。这是会遭天谴的。他不能去。”   “父亲。那种恶贯满盈的王八蛋也配当父亲。”魏婆牙齿上下相击。   第一百六十七章 残忍鞭刑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婆抓起被单上的残破报纸。掷在魏荣光胸前。“你看看。我们一家在这个破院子里打落了牙往肚里吞。可人家呢。有头有脸地走着红毯。咔嚓一剪子就能得到万人的鼓掌。小荣。凭什么。你问问自己。凭什么。”   魏荣光默读报纸。手指陷进了彩色照片上的破洞。许久。他无所谓地一松手。让报纸飘飘然落地。“我不想再问这个问題。”   魏婆愕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吴若初却在这时蹲下來。战战兢兢地握起魏婆枯黄的一只手。“外婆。你听我说。荣光的妈妈已经误了自己的一辈子。我们为什么要让荣光用另一个错误去纠正上一个错误呢。他是你的外孙啊。你不是最疼他了吗……也许我们还可以有别的方式。可以诉诸法律。我不信世上真的沒有公道了。就算……就算我们报不了这个仇。还是可以平静过日子的啊。这三年。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我和荣光会挣钱养家。我会照顾你。你打我骂我都沒关系。就是别把他往那条路上推啊……”   “你对我好。也对小荣好。这我都知道。可好人就能有好报吗。未必吧。”魏婆蟒蛇似地勾着背。凑到吴若初耳边。蛇信子一吞一吐。“反正这个恶人我是做定了。不会比梁忠文做得差……你想不想知道我会怎么对你。”   吴若初陡然吸了口冷气。魏荣光一把拉过她。警醒地护到身侧。他极暗的眸色在无灯的屋中变得看不见。眼眶仿佛空了。声音又沉又冷。“外婆。你冲着我來行吗。是我不肯去报仇的。跟她无关。”   “好啊。真是情种。想让我冲着你來。好说。”魏婆腾地站起。毫无踉跄地践踏过床前的药汁和碗片。直冲出房间。“我今天就遂了你的愿。要是我不把你这个忘本的畜生打乖了。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魏婆说着就奔到院子里。将院门咔吱一声闩上。返身又进了魏荣光的卧室。从衣架上粗暴地扯下一根皮带。整个衣架都因她的动作而失衡翻倒。   她从床头柜上拿起魏念萍的相框。來到客厅。把它搁在正中的木桌上。又在两旁各立起一根惨白的蜡烛。点燃渺渺烛火。火苗随着她行止间的疾风而仰卧不定。   做完了这些。魏婆低头看了看身前的地面。水泥地板再如何冷硬也敌不过她的心肠。她又冲回刚才打翻汤药的地方。蹲身捞起一掌碎片。回到相框前。像魏荣光扔掉那张报纸一样无所谓地松了手。碎片丁零当啷撞烂在地。   魏婆垂手指着它们。眼睛看着她苦苦养育成人的外孙。语气如死神一般。“跪下。在你妈妈面前跪下。”   魏荣光知道外婆要做什么。从小到大。这样的桥段并不陌生。他无法不顺从地走了过去。刚走几步。就被吴若初拖住了手臂。“不要去……不能这样……”   “能还是不能。是你该作主的吗。”魏婆大笑着劈了一下木桌。皮带上的钩扣将桌缘的木屑都削下一块。“小荣。过來。”   ”别……“吴若初抓紧他。眼泪猛烈地打在他手上。而魏婆还在那边声声催逼。魏荣光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处在这样的拔河之中。   “听话。别管我。”他低声对吴若初说。挣开她的手。疾步走到母亲的相框前。双膝一弯。就跪在了那堆斑斑点点的瓷片碎渣上。   烛火将母亲青春的面容映得惊丽。蜡泪滴得那样悲戚。照片里的人却笑得格外甜美无忧。魏婆布满沟壑的一张脸在烛光中时黄时黑。一道道皱纹似被割了千万刀。一如她割在梁忠文彩照上的那些刀痕。   魏婆悠然调整了一个顺手而省力的姿势握着皮带。静待魏荣光将上衣脱去。一记稳准狠的鞭打便紧随其后。撕咬着落在了他裸露的脊背上。   他沒吭一声。就连表情也沒有变化。可是背上已经泛出了一条渐红的轨迹。像毒虫被缝在肉里。吴若初扑了上去。腿一软就跪在了他身边。哭得话都说不出。只知张开两臂挡着他。   魏荣光杂乱无章地把吴若初推到一边。“去房里等着。关上门。”   吴若初玩命地摇头。用身体覆盖着他。就像落水的人抱紧筏子。皮带再次劈落。铁钩刮过魏荣光的肩头。撕开豁口。吴若初背部也吃了一痛。眼前黑了黑。真疼啊……   但她仍是紧搂住他。魏荣光真急了。近乎是怒搡了她一把。“我让你走开。你想让我更难受。更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吗。”   他从來沒有这么大声对她吼过。吴若初一时怔住。脸上的泪痕被烛光烧起來。   “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來插手。”魏婆指了指魏念萍的照片。“当着他妈妈的面。你这样又哭又闹。是想亵渎我们魏家的规矩吗。”   “若初你听着。只要我挨了这顿打。外婆心里能舒服些。我怎样都沒关系。你就别添乱了。”   “立刻给我滚远点。”魏婆跟他一唱一和。“否则。我今天就是累断了气。也不会让这个畜生留下一块好肉。”   吴若初无法违抗这对祖孙。魏家人的性子俱是硬到极点。一去不回头。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是任何挫折都打不垮的女中豪杰。可临到头來。竟也沦落至此。   但她仍要比常人多几分烈性。她沒有像魏荣光说的那样回到卧室关上门。而是跪在高烛婆娑的桌边。捂着眼睛。透过指缝。逼自己看清魏婆是如何对魏荣光挥鞭。   眼泪已经流不出來了。胸前的玉坠都快痛得裂开。可她要记住这一幕。她的视线始终晕黄模糊。血的味道在嘴里漫开。魏婆手起鞭落。反反复复。烛火被扇得一摇一颠。像双魔乱舞。谁也不知道一个病中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两年魏婆的身体虽已被吴若初调理得好转许多。最近。却因了报仇一事的胎死腹中而急转直下。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每挥一下都是又重又狠。就好像跪在那里的人并非肉体凡胎。而是无生命的报复工具。既然不能用來复仇。那就用來泄愤。   “你有种就看着你妈妈的照片。告诉她。你想留在这个女人身边苟活。而不愿替我们家出这口恶气。”魏婆狂劈狂打。   魏荣光背上皮开肉绽。流下岩浆似的鲜血。深深浅浅的红色晕成一副激-进的暴力美学画作。无人想起梁忠文的身体里其实也流着相同的血。   魏荣光脸上沒露出什么痛意。只是气息都在不自觉地痉挛。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膝盖下面也洇出了血印子。魏婆每打一下。那作用力就使他虚晃一寸。地上的碎片就扎得更深。   “妈。原谅我……”   魏婆听见他的回答。更是急气攻心。将桌上一支烧得正烈的蜡烛也抄起來往他身上摔。火苗咝咝地舔过他涌血的伤口。他终于疼得低咽了一声。青筋一突一突。   魏婆望着爱女的照片凄喊。“我们是造了什么孽。看看你的儿子。你赔上一生也要生下他。可他呢。他是个贪生怕死、只知儿女情长的孬种。早知如此。他出生的时候我就该掐死他。掐死他。”   魏婆说着也哭了。哭得大喊大叫。骂他是不孝儿孙。骂他跟那个该遭天打雷劈的爹真是半斤八两。   魏荣光背上的血色刚结成暗沉的硬块。又往外冒起一层鲜红的。皮带仍然急行陨落。如天降雷刑。在他身上毫无节度地凌迟。仿佛他真的罪该万死。罪无可赦。   “知道疼了吗。”魏婆将浑水般的老泪吃进嘴里。“知道我和你外公。还有你妈妈。是怎么疼过來的吗。”   “知道……”魏荣光有些跪不住了。一手撑住身前的地面。五指收紧。汗水如乱石般砸落。   “你不想着怎么替我们止疼。只想着你自己的快乐。下贱的快乐。我真以你为耻。”魏婆再次高高扬鞭。然而那记鞭打沒能如愿落下。而是被吴若初截在半空。   铁钩拽掉了吴若初的发辫。一头黑瀑飞流直下。吴若初的双手紧扣在魏婆持鞭的手腕上。她毕竟是年轻人。而魏婆是久病在身的老人。力气一时也敌不过她。难以挣动。一双利眼便瞪了过來。“你敢拦我。”   “他受不了的。外婆。你不能再打了。我不会再让你打他……”吴若初也不知自己哪來的胆量。强行攥住不让那根皮带抽下去。   魏荣光艰难地侧转头去。强撑起眼睛看了看身侧僵持不下的两个女人。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是轻微的抽气。吐不出一个字。   “停手吧。”吴若初红通通的泪眼直视魏婆。两手慢移。想将皮带从魏婆指间抽出。“外婆。你就是杀了我。也不能再这样打他……”   魏婆倏忽放了手。在吴若初的拉拽下。皮带仿佛蛇尾一扫。嗖嗖旋在空中。反弹着落了地。魏婆也不看她。径自走到魏荣光面前。要寻求一个最终的答案。   第一百六十八章 要留住他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婆冷冷伸手。将魏念萍的相框举至魏荣光晕眩得无法聚焦的眼前。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记住。是最后一遍。”魏婆的声音褪去暴烈。“你要不要去报仇。”   魏荣光用仅剩的力气抬起头。看了他相依为命二十年的外婆许久。   “我不能去。”   四周忽然亮堂起來。旧城区恢复了供电。天花板的黄色灯泡投射出一片举家团圆的暖意。魏婆眼里仅余的一丝光芒却如同疾驶的列车消逝远去。她将相框收回自己怀里。木着脸点点头。“很好。”   霎时间。她又变回了病弱的老人。老暮龙钟地转过身。佝着背回了房。   关上房门前。她像扔垃圾似地丢下一句。“还不快带他去医院。”   这是魏荣光有生以來被魏婆打得最厉害的一次。背上沒有一处不是血沟裂谷。凄红的鞭痕如鱼网交叉密布。甚至有两条肌腱都差点打断。   急诊室里。魏荣光趴在担架上。医生和护士为他清理背上的伤口。吴若初抚着他的头发。试着对他含泪微笑。而他总算软弱一回。出声对她说了句痛。吴若初用脸颊靠着他发烫的额。“痛的话就哭出來。沒有人会注意到。只哭给我听就好。”   他沒有这么做。只是望定她。怎么望也望不够一样。以翻涌的无限幸福和绝望对她耳语。“我爱你。”   吴若初耳朵里轰地一下。心中像被点燃引线似地爆开。却听得他又忍痛对她笑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永远也不会忘。”   “你想沒想过。我摩托车骑得那么好。为什么那晚偏偏翻了车呢……当时下着大雨。我经过那个路口。看见有个穿裙子的姑娘。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眼睛里就写着‘谁不开车载我。谁就等着翻车’。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但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忽然疼了一下。像被老天的手拧了一把。然后。我就真的翻车了……”   吴若初噙泪一笑。趁着沒人看见。跟他碰了碰鼻子。   “若初。”他唤着她的名字。尾音一如叹息。“你说。我是不是从那一刻就开始爱你。”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从那一刻就开始爱你的。”   他笑了。闭眼对她起誓。“为了你。我会撑下去。多苦都撑下去。”   这顿鞭伤让一贯身体底子并不差的魏荣光在家里躺了整整一星期。魏婆一触即发的愤恨情绪却似乎得到了些微缓解。   魏婆貌似打够了。打累了。觉得沒劲了。从此态度不再过激。对吴若初也不再恶言相向。而是全然的漠视。好像把她当成了屋里放着的一盆蔫花。墙上停着的一只灰蜻蜓。   吴若初递來的饭菜和中药。魏婆照吃不误。但若非必要。绝不会跟吴若初说一句话。面对外孙时。也只会不愠不火地问两句伤势。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魏婆都是沉寂地坐在房里翻阅老相册。看得最多的是魏荣光幼时的照片。那个剃着板寸的男孩子大约四五岁。拿着竹竿做成的长剑。一招一式。要把所有欺负他妈妈的人都赶跑……   再翻几页。他已长大了几岁。白衣少年。眉间却是沉郁。站在一群面目模糊的同学之中拍摄毕业照。眼睛却沒有看镜头。飘离无着。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魏婆徐徐翻看。从清晨到日暮。她沒再冲谁发过火。只是摩挲着那些老旧泛黄的记忆。眼里有慈爱。   魏荣光将这种转变理解为魏婆的一种妥协。是啊。事情会好起來的。即使现在外婆还不能放下仇怨。但时光总能一点点稀释它们。外婆毕竟是爱他的。谁说不是呢。   每天夜里。吴若初会替魏荣光背部的伤口换药。他总是在疼痛的间隙里对她碎念起一些关于外婆的往事。说外婆如何教会他爱。又教会他恨。   外婆曾在烈日下站了好几个小时。拎着不眠不休踩了大半月缝纫机才买得起的礼品。只为求见魏荣光小学的教导主任。恳求主任帮帮忙。别让学校里的孩子们再诋毁她的外孙。   魏荣光记得外婆的好。也记得她的狠心。他十岁那年。旧城区的民警办了一期法治讲座。以袁贺雄的命案作为主題之一。导致这个案子又重新被炒热了一阵。魏荣光受不了邻里间的尖言冷语。便对外婆说自己要去找爸爸问个清楚。看看爸爸是不是真的犯了事。真的不要他这个儿子了。外婆听了。二话不说就让他在寒冬腊月跪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的膝盖都冻紫了。外婆却只问他记沒记住教训……   还有许多个夏夜。外婆会像普天之下最平常的老人一样。搬张藤床到院中的海棠树下。让魏荣光躺在上面。她來给他讲些小孩都爱听的传奇故事。魏荣光至今仍能详述它们的内容。沒有一篇是温情的童话。统统是勇士砍下恶龙的头颅。为民除害。或是荆轲易水诀别。刺杀秦王有去无回的情节。海棠花瓣随风飘落。拍打在书上。如应景的血光插图。   魏荣光回述着。语句渐稀。睡了过去。吴若初为他敷好纱布。缓缓躺在了他身畔。半夜。她翻个身醒來。却见他靠在床头。在黑暗中望着手中的报纸。被魏婆剪烂的那张。吴若初能看见他眼中仍有微弱的恨意。冻结的冷光。   她想起不久前。他曾对她说过“我爱你”。但他究竟是更爱她。还是更恨报纸上的那个人。   “你不会走的。对吗。”   “一定不走。”他撇下报纸。“睡吧。”   可她还是觉得不确定。她想要绝对的保证。所以。次月的一天。她下班后直接來到恒遇汽修厂。厂里除了魏荣光沒有旁人。他也正打算离去。连制服都换下了。她却在这时水草似地环住了他的腰际。“先别走。”   他愣了愣。感觉她在背后慌张地呼吸。好像即将做出什么壮举。然后她的手指便探到他身前。摸索到他的领口。解开了他的衬衫扣子。他还未作出反应。她的双手又往下移。将他衬衫的下摆一寸寸从裤子里拽出。   他惊笑地握住她乱來的手。“怎么了这是。”   “荣光。”吴若初轻泣。“我想有个孩子。你的孩子。”   魏荣光霎时转身。“什么。”   “你不同意。”吴若初怯生生地退了一步。可神情依然坚固。她算过了。今天是最容易受-孕的日子。她沒有更稳妥的办法可以留住他了。或许一个孩子的到來能够让魏婆对她改观。能够化解僵局。让家中多些笑声。   吴若初才二十三岁。还沒想好该怎样去当母亲。也不甚了解怀孕意味着何种负荷。但她愿意学。愿意豁出一切去爱她的孩子。去捍卫这个家。   她说。“我明白这种想法很蠢。很多条件都不成熟。可我还是一直想。从早都晚都想。我们会有个男孩还是女孩。你会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也许我怀了孕。外婆就会少讨厌我一点。你有了自己的小家。外婆就不会逼你去报仇了。就算一开始她会生气。会说我们自作主张。但最后。她会爱这个孩子的。我们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了。这样不好吗。”   她壮着胆子凑近他。往他身上盘绕。“给我……”   “这怎么行……”他有些沒转过弯來。“现在。在这里。”   “不可以吗。”吴若初把脸伏在他颈间。泪水落进他敞开的领口。“孩子一定会很像你。也会像你妈妈。外婆会开心的。你沒看见她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翻你小时候的照片吗。等她多了个曾孙子。就能少想想报仇的事。就能有别的寄托了呀……你不是说过。只要爱。不要恨。孩子出生后。外婆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   他低下头。正对上她满脸的热望。她近乎低声下气地寻求着他的动容。可他只能违心地逼她清醒。“你想一想。我们连结婚都沒提上议程。怎么要孩子。拿什么去养。你别以为这件事是那么容易的……”   “你说钱的事。这两年我们不是也存了不少钱吗。只要省吃俭用。挺挺就过去了。实在不行。我就去找我爸要钱。我妈借给他的资金。他一个子儿也沒还。那都是我妈留给我的嫁妆。”吴若初去吻他。迫切地想要感染他。她觉得前路一片盲。需要抓住切实可靠的照明物。“我们什么都可以克服。只要能让外婆改主意啊……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吗。再过几年。我们的孩子就会满院子地跑了。跑起來像彩色的风筝一样。你可以教他玩汽车。我们还可以再种一棵树陪他长大……我们爱他。别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听着听着。嘴角抽搐地笑了笑。终是偏开了脸。“你别犯傻了……我们自己尚且过得紧巴巴。不是要孩子的时候。外婆也还沒调整好心态。如果你怀孕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去说……”   “让我來说。她的反应不会太离谱的……荣光。你说过你不走。那就证明给我看。”   魏荣光拿她沒了辙。叹了口气。“你总得再让我想想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执念太深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不答应我。因为你还是想走对不对。”吴若初忽然从他身上退下來。瑟缩着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你这人怎么老是一根筋。”他伸手想去安抚她。却被她躲开。“若初。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走。只是现在我们还沒有准备好去……”   “魏荣光。”吴若初将脸埋在手底下低笑。笑得那样自轻、自堕。“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特别贱。”   魏荣光呆了一呆。“你别说疯话了行不行……”   “我沒事。”吴若初三下两下掸去眼泪。“你忙吧。我先回家了……”   她转身便跑。感觉心脏在失血。冲过停车场。几乎是奔命似地飞逃。   还未出得汽修厂的大门便被他拽了回去。他半拖半抱地把她掳回室内。两人摔在堆满工具的地板上。他如珍如宝地捧起她的脸。嘴唇不计后果地磕了上去。大脑顿时缺氧。   “你说。我们的孩子。多大才会开口叫我爸爸。”   这是毫无道理的孤注一掷。他知道不该陪她一起疯。但他真的厌倦了再那么谨慎聪明。不如就学一次她的笨方法。他锁上了汽修厂的卷闸门。踢开地上的工具。空出一块地面。将两人的外套铺在一起。拉着她半卧其上。   衣衫凋落。她吻他的鞭痕。不让他乱动。一切都由她主导。两具融合过无数遍的身体。在这一刻都是惶惑的。他们都明白从今以后。再也不是说回头就能回头。某样东西将会把他们永远维系……   一个孩子。这个词从唇齿间擦过。那样动听。满齿留香。吴若初承认内心是怕的。魏荣光也知道自己是太头脑发热了。但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所有的思虑便是一片空白。   她感受着他的填充、泽被。看着他因每次牵动鞭伤而皱紧的双眉。汗滴沿着两人的躯干滑落。凝成细白的盐粒。又如同涂抹在体表的胶水将他们黏紧。   她落下的眼泪被两人的呼吸吹得乱飞。他嘴里尝到了她的发丝。甘蔗似的一缕缕清甜。最迷恍的时刻。他极度不安地抱紧了她。“我真的会有家。”   吴若初只知点头。她要给他一个家。实实在在的。谁也夺不去的家。   结束后两人裹着外套侧躺在地上。魏荣光把头搁在她肩后方。声音似一团团绒毛刷进她耳里。   他说定了。明天就带她去登记结婚。一大早就去门口等着。婚后。他会加把劲挣钱。一步步把这间汽修厂扩建成小公司。转向汽车零构件的制造加工。   等孩子出生了。日子会逐渐变好。外婆能够添些笑容。陶阿姨也会经常过來陪孩子玩。那间破院子焕发出新生的活力。他绝不会再听见穿院而过的空空风声。   每天早上。吴若初和孩子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会出门去。跑几条街买來刚出锅的桔子糕。把抹了桔子酱的部分全都留给妻子和孩子。自己吃剩下的就好。   每晚临睡前。他要给孩子讲个童话故事。能捎來好梦的那种。决不要再有什么恶龙和荆轲。沒有仇杀。沒有死别。   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会骑摩托车去接送。车速如幻影飞快。即使学校门口停着很多名贵的汽车。也沒什么大不了。摩托车乘风而过同样很带劲。或许他的孩子还会对同学们说。“那些汽车都是我爸爸修好的呢……”   吴若初听着魏荣光不断诉说。他似乎从來沒这么多话过。上一次说得口干舌燥。好像还是在他把那件旧案告诉她的时候。一件是尘封的往事。一件是未來的蓝图。可他竟把未來描述得那么真。比发生过的还真。   她把双手轻放在腹部。孕育生命的位置。开始轻信他说的话。   回到魏家小院已是晚上将近七点。旧城区的街道上亮着无甚作用的路灯。四周暗如矿井。魏荣光用钥匙开启院门。发现屋里竟然也是黑洞洞一片。外婆是不是出去了。可门边的拐杖还在啊。那就是睡着了。否则为什么沒有开灯。   吴若初跨进院门的那刻。忽地惊呆了。院角的海棠树竟在朝夕之间落了一地的花。花期就这样仓促地完结了。乍眼看去竟如满院的血海。红到烂醉的花瓣一直铺至她脚边。沾染她的裙裾。好似她裙底流出的血。   她心头猛然一窒。不知为何充满惧意。魏荣光还在门口锁车。她小跑几步扑进了屋里。在几近于无的月光中摸向电灯的开关。鼻尖只嗅得见灰尘的味道。忙中出错。她摁了好几下才找准开关的方位。“啪”地一声。屋里被照亮。   外婆不在这里。沒什么特别的景象。只有桌上一副空了的碗筷。大概是外婆午饭时留下的。上面还结着黄巴巴的油渍。   “外婆。”吴若初蚊子似地唤了一声。走到魏婆的房门口。旋开那扇门。月影灯影中。随着门开的急风。有个什么黑色的东西在半空晃了晃。直垂着。像落定的钟摆。   门页撞上墙壁的巨响。尖叫。尖叫。还是尖叫。   吴若初瘫在地上。不停地尖叫。叫到喉咙爆炸。胸口撕裂。每一根骨骼断成千百截。魏荣光冲了过來。却僵在门口。吴若初睁开了几乎碎裂的双眼。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知道她的水月镜花。已是皆往矣。   房间里。歪倒的板凳上空。幽幽地挂着一双悬空的脚。魏婆吊死在房梁之上。脸庞紫青。头颅垂下。如恶灵俯视天地。脸上透着决一死战的胜利微笑。   勒紧在她脖子上的。正是那天她鞭打魏荣光所用的皮带。铁钩上仍带着深红。扣在积灰的木梁上。皮带绷直到极限。魏婆的嘴角有着风干的白沫。   餐桌上那副空了的碗筷底下。发现了魏婆的一张字条。只有寥寥几字。用血写出:小荣。不要让我失望。   人总有执念。可以撑着你数十载地活下去。也可以将你摧毁。毁于一夕之间。   这是魏婆的执念。以死相逼也要将它完成。她深谙她的外孙。从此后。他再无退却的可能。   魏念萍的相框就放在倒塌的板凳边。甜笑相迎。迎接魏婆也跟她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只不过一个死于情爱。一个死于血仇。   很快。魏婆的尸体被放了下來。她的身子骨是瘦而窄的。头部却肿胀硕大如瘀伤一般。眼白凸出。脖子上有一圈深可见血的勒痕。   救护车和警察都是吴若初连哭带吐地叫來的。魏荣光始终一动不动。盯着外婆凄惨的死相。不久。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他倒在地上。揉皱了外婆留下的字条。用打火机烧掉。   法医推断魏婆的死亡时间是中午一点到两点之间。她吃完了吴若初为她准备的午餐。大概是求个饱腹。随后就踏上板凳悬了梁。她把皮带扣得极紧。完全是个套索封死在脖子上。求死欲望十分强烈。   除了那张只为魏荣光而留的字条。魏婆还写了一封极其正式的遗书。专门写给警察以及不相干之人看的。目的是替她的自杀设置一个合理的解释。魏荣光只将这封假遗书交于警察。   魏婆在其中写道。自己年事已高。缠绵病榻。是个无用的负担。外孙和孙媳妇对她越好。她就越自惭。越抬不起头來。身为外婆本该为年轻人做点什么。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被服侍。于心何安。况且。长年的病痛也确实让人饱受熬煎。活着对她而言已是一种缓慢的刑罚。所以她深思后。决心了却残生。希望大家切勿将她的自杀归咎于谁。   切勿归咎于谁。遗书里虽是这么说。读到的人却难免有所联想。经过口耳交传。整个旧城区霎时如同煮沸。咕咕地往外冒着爆破的泡。大家在油盐酱醋的沉闷生活中找到了春天。一时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   陶阿姨戴了许多天的白花。眼泪就沒断过。不住叹着魏婆是个可敬的老人。到死都心念小辈。他们魏家人就是如此。只想着如何对别人好……可魏婆这样一走了之。真的是为了小荣好吗。只要看看小荣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他伤得有多深……   陶阿姨知道。小荣是个顾家的孩子。自小被外婆一手带大。本想好好替她养老送终。如何能接受她以这样惨怖的姿态离世。   旧城区的居民并不都像陶阿姨那样凡事往善处想。碰见了劲爆话題。甚至连口德都顾不上。   不知何时。街坊里开始流传一些说法。说小荣把女朋友带回家住了几年。魏婆就突然自杀了。谁能说这是巧合。吴若初那个姑娘表面上阳光。骨子里指不定多阴呢。再说。为什么魏婆一下子就病得受不住了。一定是吴若初沒尽到照料的责任。小荣也只顾着谈恋爱。把老人冷落在那里。生了重病也不管。魏婆倒是慈悲心肠。沒计较什么。一悬脖子就成全了别人的好事。真是不值啊。   还有人说。前些天好像听见魏家小院里传來魏婆哭喊的声音。后來又看见小荣缠了一身的纱布。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总之看样子。魏家是相当不睦。八成就是被吴若初给闹的。这个女人容不下魏婆。天天争宠。最后把魏婆逼死了。是否满意。   第一百七十章 怀孕之后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谣言有着行得最快的双脚。一时之间。旧城区到处都是冲着吴若初指指点点的目光。耳际捕捉到许多欲言还止的窃语。似在谴责她是害人凶手。   那些流言魏荣光多半也听说了。可他不曾站出來为她说一句话。他整个人都是木的。瘦得只剩一双黑色的眼睛。冰炭般的眼。他失语地料理着魏婆的丧葬后事。无魂一般。冷漠得不堪。胡子爬满他的腮边。烟抽起來也沒完。   他听不见任何人的告慰。甚至垮到沒有办法在遗照前久跪。吴若初跟在他身后。默默把杂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什么累活烦活都替他干。可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疲色。他的目光几乎是空的。   外婆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可他杀了她。他和吴若初一起杀了她。如果他听了外婆的话。早早地去报仇。就不会有这种事……   由于魏家沒有足够的积蓄可以雇人操办全套丧礼。很多事宜都只能自己來。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魏荣光困得脚都踩不到实地上。却仍旧无法入睡。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外婆房间。久久地看着外婆上吊的方向。也不让吴若初近身。   吴若初像他一样睡不着。每次闭上眼就看见黑影悬空摇晃着。越摇越急。朝她撞过來……一声裂响让她睁开眼。她冲到魏荣光身边。只见他一拳头擂在石灰纷飞的墙面上。狠狠地一拳接着一拳。墙上有了四溅的血沫。他的拳头整个肿起來。   吴若初用尽全力拉住他。哭着求他别再打了。而他撑住血纹绽开的墙面。第一次在她面前流下泪來。“他欺我太甚……若初。他欺我太甚。”   她当然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   她觉得自己难受得快要死了。   陶阿姨也明白吴若初的苦。便暂停了面馆的营业。时时过來陪她。小荣颓成这样。忽略了她的难处。周围的邻居也只知猜忌。用口水把她往死里淹。陶阿姨实在看不下去。时常替她呛声两句。   末了。陶阿姨抚着吴若初的手背宽慰道。“会过去的。小荣会好起來。他只是需要时间……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吗。”   吴若初极力仰着脸。想逼回眼泪。“我想……他可能会跟我分手。”   “为什么。”陶阿姨的惊愕毫不虚假。   吴若初却闭紧了嘴。不再多说一个字。不怪外人编排。魏婆的死不就是因她而起。如果陶阿姨知道真相。一定也会讨厌她。每个人都会认为她是扫把星。包括他。包括他啊……   吴若初跪在魏婆的灵堂里好几晚。魏婆对她点滴的好全都浮上心头。即使那些好意或许只是做做样子。但毕竟是真实存在过的。吴若初双手交握置于胸前。不断祈求魏婆的宽恕。最后昏倒在灵烛前。一手按在小腹上。   葬礼过后。旧城区的群情激昂渐渐平息了。人们总是非常健忘。吴若初收到的冷眼虽然沒断过。却很少再听到别人将她作为最新的谈资。   可魏荣光沒有好转。每当吴若初靠近他。就感觉到他浑身冷冷的。好像一座冰山。虽然他还是偶尔对她笑一下。但他的眼睛里全是冻伤人的雪光。他两颊凹陷。食不下咽。那样高大的男人。一度体重降到五十公斤以下。   吴若初不会比他好过到哪里去。可她竟沒有消瘦。反而有些胖起來。尖尖的瓜子脸圆了些。胸口也在发胀。很想吃东西。有时又很想吐。她想起自己的经期已经延迟好久了。心慌到无以复加。便买了试纸检验。   试纸上的结果令她狂喜而又惊恐。   她不敢告诉他。不敢知道他的反应。他会开心吗。也许不会的。他只会觉得这个孩子來得不是时候。魏婆尸骨未寒。她却说怀孕了。那她成什么了。邻居们会笑她寡廉鲜耻。不仅未婚先孕。而且还是在守孝的期间……   魏荣光会娶她吗。她问了自己很多遍。甚至撕了花瓣翻來覆去地演算。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定居多。他现在受了打击。眼中根本看不见她。而她再给他增添压力。并非上举。   她沒有遇过这样两难的局面。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但她的意志从未如此坚定。那就是一定要生下孩子。这是她的心肝宝贝。就活生生地住在她的身体里。多奇妙的一件事。虽然她尚未感到腹部有明显的异动。但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小生命。全心全意的爱。   吴若初无处倾诉。便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给岳皑。想把怀孕的事告诉她。可岳皑却一直关机。一整天都接不通。吴若初只能极不情愿地打给卢凯。平时若非急事。她绝不会跟卢凯这人废话半句。   卢凯带着醉气的声音从听筒里熏了过來。“她在哪里不关我事。我和她分手了。”   “你们不是每天都分手吗。”吴若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卢凯那个醉态。从他嘴里恐怕也问不出什么。“算了。我找别人问去。”   她刚要挂断电话。卢凯却在那边吼起來。“这次是真分手了。老死不相往來了。知道吗。我告诉她。我要结婚了。她也不晓得发了什么病。泼妇一样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扔出了她家。只对我说了四个字。滚你妈的。”   “你要结婚。”吴若初大惊。“跟谁。”   “总之不是跟她。”卢凯发出浪子大笑。敲了电话。   总之不是跟她……吴若初握着电话呆了半天。撑着流理台笑弯了腰。咸咸的眼泪大颗大颗渗进嘴角。她还记得卢凯以前有过一番言论。说岳皑是世上难寻的好女人。千错万错都错在他太花心。等他看遍了万紫千红。香车系过了百家树。而她还痴情苦守。他便会给她一个交代。这个交代就叫作婚姻。   岳皑信了他这通鬼话。扳着指头等待婚礼之时。收了心的男人单膝跪在她的白纱前。为她的无名指戴上终生的许诺。领着她在众人面前神圣宣布。她是他的妻子。纵使他在外头有再多情人。他总会回家的。她比那些女人更有成就。至少当他老了。尝够了新鲜刺激。她能够与他平淡为伴。这不就是她要的永久。   今天。他的婚讯终于传來。她盼了这么多年。沒能盼得云开月明。只盼到了弃妇之名。   她有什么输给了那个女人。她明明比谁都更像她的妻子。给他热心热吻。替他洗衣铺床无数。可他却选了别人。他要的不是爱人。不是床-伴。更不是忠心的保姆。而是能给他的事业带來无限实惠的那位东家千金。   这些年的无怨无求。还不如拿去喂狗。   岳皑失踪了。手机不开。凭空蒸发。她那样隐忍的人。真正忍到了极限。会比谁都疯狂。   吴若初担心得两眼一抹黑。每个可能的地方都问遍了找遍了。半点消息也沒有。她甚至还跟大学室友们一块儿凑钱登了寻人启事。就登在岳皑最爱看的情感类报纸上。却也是泥牛入海。毫无回音。   吴若初只觉得可笑可悲。她和岳皑这么久的情分了。又有什么用处。岳皑最伤心的时候。为什么沒有來找她。而她最需要岳皑的时候。也只能对着电话里机械的提示音欲哭无泪。   吴若初怀着孩子。每天被孕吐折磨得昏天黑地。身边却沒有任何能说得上话的人。魏荣光似乎也察觉到了她有些不对劲。试探着问起她是否不舒服。语气多少是关切的。   可她从水池边抬起头來。定睛看着他的时候。并未从他眼中发觉她的倒影。那样漆黑的眸子。除了黑与冷。空无一物。   “我只是胃病。休息一下就好了。”吴若初撇开他搀扶的手。稳步离去。   她真的很孤单。心事多得快要憋疯的时候。只能去找夏芬坐坐。聊些擦边的烦恼。什么苦水都倒了。就是沒有提到怀孕。有时话刚说到一半。就会突然冲向洗手间大吐特吐。眼泪和开启的水龙头瀑布混在一起。   夏芬手忙脚乱给她递纸巾。用冷水替她扑脸。眼神里满满的怜意。甚至还藏着一丝丝“我终归比你多些福气”的庆幸。那眼神刺痛了吴若初。然而刺得更深的。是接下來夏芬的一番话。   夏芬犹豫再三。还是告知吴若初。魏荣光正在收结恒遇汽修厂的生意。打算关厂。将厂房出售。   “老板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大家都惊得说不出话。这厂子是他外公留下來的。他为什么说卖就卖。以后又拿什么谋生。”夏芬睁着一无所知的眼睛。“小陈和我商量过。想筹点钱。把厂子盘下來。可老板沒接受。说一定要关厂。卖给别人做其他用途。他很坚决。我和小陈也沒有勉强。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怎么。若初姐。老板沒跟你说过这事儿吗。我真的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你知道吗。”   吴若初凄笑无言。她知道。她当然知道。魏荣光所做的只是复仇前必需的准备罢了。他就是要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沒有一个叫做恒遇汽修厂的地方。它会随他的身世一起消失于岁月的尘埃里。永不复见。   “我是最后一个听说的。”吴若初回到家。径直走到他面前。   第一百七十一章 悲伤桔子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是不是最后一个听说的。”吴若初轻声的。却是歇斯底里的。他故意一直不告诉她。消极地等待她自己去发现。是不是这样一來。他就能少面对一点什么。   他身形僵直。目光像剥落的鸦羽。在他身后的木桌上。仓乱地放着一张旧得发黄的房产证。用那只老座钟遮掩式地草草压着。显然是为了躲避忽然出现的她。房产证上是他外婆的名字。他连这座院子都要卖。连知会她一声的必要都沒有。   “你想离开我。”吴若初笑得心脏发紧。“我就知道。你怪我。你觉得什么都是我害的。”   “我沒有怪你。”魏荣光终于正视她。清黑的眼睛望着她青白的脸。“不是你害的。是梁忠文。我所有的亲人。都是他害死的。”   “所以你也要害死他。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吗。”吴若初慌里慌张地抱住他。将侧脸贴在他胸膛。他的心跳声又快又乱。她的也是。像弹落一地的碎星星。   他容许自己抱紧她这一回。抚平她湿乱的发。好像世间唯有她最叫他爱惜。她心中燃起幽微的希望之火。只燃了一瞬。又被他扑熄。他说。“外婆已经沒了……她走之前。叫我别让她失望。我怎么可以再……我们不可以……”   吴若初充耳不闻。从他怀里微仰起脸。抖出半个笑容。像个乞丐似地央告。“你说过的。你要带我去结婚。一大早就去登记……你说我们会有孩子。只懂爱、不懂恨的孩子……你说不管多苦你都会为我撑下去。你都不记得了吗。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他几乎微不可闻地说。“可我……”   “你不是跟我妈说过。要代她照顾我。”她打断他。急得失常一般。“你说了那么多遍。说你不走。现在都不算数了吗。你还说。你妈妈也不想看到你去报仇。你怎么能这样食言。”   “若初。我沒办法。”魏荣光每说一个字都像剜了自己一刀。“我别无选择。”   其实他有选择。难道不是吗。他只是沒有选择她。而是选择了梁忠文……   吴若初脱开他的怀抱。眼神暗了。就像看陌生人似地看着他。旧时她的眼睛曾是那样光彩夺目。像嵌着琉璃凤尾。现在却如同炉中的冷灰。“你要去找他。你到底想对他怎么样。是不是打算跟他骨肉相残。一起下地狱。”   “我会让他不得好死。即使我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你疯了……”吴若初惊道。“如果你有事。你让我怎么办。”   魏荣光低头混乱地笑了一下。“你沒了我。一样可以过下去。”   “不如你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吴若初说完便后悔了。她不能和他一起走。她还有孩子。孩子不该沾上一点恨。魏荣光若要复仇。便无法去做一个好父亲。她不该跟他走。她要让他留在这里。留在她和孩子的身畔。   “我带不了你走。因为我不知道去了那边会发生什么……我会留一些钱给你。你是女人。需要有钱傍身……”   “钱。”吴若初悲极反笑。这是她听过的最高级的笑话。“魏荣光。你有几个钱。对。我陪你睡了这些年。你该给我多少钱。你这个穷鬼。付得起吗。”   “别这样。我求你别说这种话……你明白我也不想的。可我无论睁眼闭眼。都能看见外婆吊在房梁上。就那样空空地盯着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沒资格看她的眼睛。我是个逃兵。是个废物。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他如生了癔症一般不停说下去。“若初。我要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有一天我还能看着她。当我告诉她。我做到了。我沒有让她失望。我让梁忠文也尝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她或许会睁开眼睛看看我。就在我心里。看我一眼就够了。我终于能对得起她……”   “你要对得起外婆。所以只能对不起我。你敢看我的眼睛吗。魏荣光。看着我。说你打算对不起我。”   “我对不起你。”魏荣光对她温柔地笑。笑声却像闷死在了喉咙里。“或许我还会回來。或许不会。我不知道……你不用等我。我们就此别过。以后你会嫁给别人。会有我给不了的好日子。但……等我做完那件事。只要还有一口气。我爬也会爬回你面前。也许一年。也许十年。就算我什么都沒了……我也会一直把你放在这里。”他将她的一只手移向他搏动的心脏。   吴若初想用世上所有恶毒的词语咒骂他。张了张口。却只是哭出了声。她那样骄傲洒脱的人。是怎样将自己一步步逼到这个境地。她瓮声瓮气地埋在他肩头。“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只要你……我不会让你走。魏荣光。你是我的……”   而他慢慢推开她。起先力度很轻。她却更加无赖地贴上來。他便推得重了。“吴若初。你还不懂吗。你留不住我的。”   她被推得晃了晃。连续后退。抵上墙面。像被他丢到墙上的一件弃物。她双手赶忙护住小腹。眼泪似断线珠子。“如果我说我怀孕了呢。”   那一刻他的表情。是茫然而差愕的。像个忽觉迷路的孩子。吴若初闪开目光。不能多看一秒。害怕自己会看出他的恼怒。甚至厌恶。   “你怀孕了。”他低声问。   “我这么说了吗。我只是说如果。”吴若初将腹前的手缩到背后。不忘留条退路。若他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么她至少还可以瞒住他。自己把孩子生下來。“我想知道。如果我怀孕了。你会不会留下來。”   “你拿这个要挟我。”魏荣光乱得很。根本沒有思维能力。“你这算什么。你不要太过分……”   那一瞬间她死过去了。她永远记得他说了什么。   她为他怀胎。却被他说成是“要挟”。她成了用孩子來捆绑他的无耻女人。原來在他眼里。她就是这种货色。   吴若初忽然静下來。背贴着墙壁滑了下去。抱住膝盖蹲在那里。心如海潮褪去的沙滩。什么都被卷走了。   她望了望对面的男人。每一寸表情都沿着她的眼角卸下。像冲花冲淡的妆。   她曾是那样耽溺在对他的爱中。可五年过去了。他终究沒能被她改变。他还是那样。一面说着爱她。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却又让她好自为之地滚……他像割去赘肉一般将她舍弃。还说他自己疼痛难忍。这是哪门子道理。   沒用了。全都沒用了。即使他为了责任而娶她。与她一同抚养孩子。又有什么好。当他满心只剩下恨。就会永远记得。是她和孩子挡了他的道。他会一直怪她。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拿孩子缠住了他。甚至。他还会对孩子说起那些事。说魏家还有大仇未报。还有亲人未曾瞑目……   她怎么能让孩子有这样的父亲。   又或许。他根本不会容许这个孩子來到世上。他会认为这是用他外婆的命换來的……吴若初想到这里。怕得近乎窒息。他会逼她去堕胎吗。不可以。不可以……   魏荣光恍惚地想起不久前。两人似乎……似乎的确想要个孩子。但他不能断定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回事。脑子里像冒着密密麻麻的雪花点。无法细想任何事。   他烦透了这种哑谜。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你到底有沒有怀孕。”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如果她说有。他该怎么办。   或许他真的会留下來。跟她好好过……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太想做个好父亲。他绝不会走梁忠文的老路……   吴若初顺着他的手劲仰起脸。干燥的眼睛注视他。末了。嘴角浮起一丝虚妄的笑。   她一字一顿道。“沒有。魏荣光。你听清楚了。我沒有怀孕。我很高兴我沒有。外婆走的第二天。我就吃过事后的药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洁身自好。”   吴若初对那日的最后一点记忆。是夜深的时候。魏荣光喂到她嘴边的一只桔子。她始终蹲在墙下不肯吃任何东西。他便知道该用这个來哄她。   客厅的旧灯泡下。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还是金黄得亮人眼。跟屋子里的悼亡气氛极其冲突。他剥桔子的手有点沒轻沒重。桔皮被掐出许多坑洞。断了好几下。七零八落地击打在地上。   这只桔子剥得非常难看。湿答答的。像烂在泥里的果实。滂沱的汁水染了他一手。但他仍记得扯掉她最烦的桔络。就像择去束缚在她心头的茧丝。想让她重新笑一笑。变回那个乐天派的姑娘。说着“始共春风容易别”。不要再为他的离去而愁眉不展。   阵阵甜香冲到她鼻际。那是只有他才能给予的甜。她接过桔子。囫囵个地塞进自己嘴里。四溢的苦。从齿缝里钻进去。在味蕾上施虐施暴。她大口地咀嚼。果肉在她齿间变成尸块。排山倒海的苦味可以帮她清醒。让她学会。以后再也不要去吃这么苦的东西了。   她几乎要呕吐。要中毒。用力捂着嘴。灿亮的桔汁从她苍白的指间流出。她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直到魏荣光展开空虚的手臂拥住她。“好了。好了……”   她一直呆在他怀里。直至午夜。他睡着了。睡得那样逃避。等他醒來。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从此分飞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衣柜里。吴若初五光十色的裙子全部消失了。她上班用的单肩包。刚住进魏家小院时带过來的行李箱。还有她的毛巾和水杯。卧室门上贴着的母女合照。全都不翼而飞。门口也沒看到她的鞋子。   只剩床头柜上还放着她的那面雕花镜子。镜下有张纸条。她笔法嚣张: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好。   她当然会过得比他好。因为她要做母亲了。她有孩子。可他沒有。他只有那点可怜的仇恨。她看不起他的仇恨。   她不肯输给他。所以她要先一步离他而去。让他來看着她的背影。让他來记住失去她的滋味。或许这样。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临走时。她记得带走自己的每一件东西。却独独忘了摘下脖子上的玉坠。   她的不告而别令魏荣光失魂落魄。明知他们之间是完了。可他还是发了疯一样地到处找她。   他问过了整片的邻居。有沒有看见若初是什么时候走的。往哪里去了……邻居们满脸的猎奇和不以为然。说了一大堆的风凉话。只有陶阿姨急得抓了瞎。脚底生风地跟着魏荣光出去找。   他去吴若初的单位打听。在门口堵着。却听她同事说。若初好几个星期前就辞职了。他这才迟钝地想起。自己确实很多天都沒见她去上班了。   他狂轰乱炸地打爆了她每个朋友的电话。真的是每一个。国内的。国外的。熟络的。许久沒联系的。可是完全沒人知道吴若初的去向。她沒有找过他们。近期也沒打过任何问候或者求助性质的电话给他们。   魏荣光知道吴若初最有可能去岳皑那里。可岳皑的手机老是打不通。他跑到岳皑上班的地方。却听说她也下落不明。魏荣光不能相信。这两个姑娘是否串通好了玩消失。   他甚至还放低身段去问了卢凯。从卢凯醉得牙齿打架的口中。他得知岳皑居然也是失恋出走。   “你会去找岳皑吗。”魏荣光犹未死心。“也许若初就和她在一块儿……我和你一起去找……”   可卢凯在电话那头笑得差点噎死。“算了吧。我就要结婚了。岳皑以为自己是谁。我缺了她还不行了。我他妈的才不找她。老子非要过得有滋有味的给她看。”   后來魏荣光又去了吴若初母亲在郊县的旧居。在附近徘徊了许多个日夜。空等着太阳一次次西斜。月影一天天如钩。直到恒遇汽修厂以合意价格脱手的那天。吴若初依然沒有出现。   魏荣光忽然觉得枉然。即使老天开眼。他找回了她。又能对她说什么。   他终究无法为她更改那个决定。   恒遇汽修厂关张了。售厂所得的二十万元。除了还清魏家这些年欠下的每一分债务之外。其余的都平摊给了厂里的员工。在魏荣光过得最困难、最沒着落的时候。是他们一路撑着他走过來。其中的某些人完全可以去寻觅更好的出路。去更大的厂子。甚至自己当老板。可他们还是留了下來。留在这个一文不名的小地方。也不知道图他什么。   他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离开汽修厂时。除了他。所有人都哭了。他们之中。有些人是他的父亲。有些人是他的兄弟。   男人们把身上的钱包掏空。买了无数打啤酒。醉不成欢。   “老板。我们都记着呢。当年我连饭都吃不饱一口。也沒人肯教我手艺。只有你收留我。把我当兄弟看。”小陈涕泪交加。手重重捶在魏荣光肩头。“那会儿。厂子效益不好。换了别人早把我给踢出去了。可你还是发我一份工资。我到死都记得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我们连夜修车。你外婆冒着大雪给我们煮了热面送过來。说我也是她的外孙。那一晚上。我一点都沒感觉到冷……还有那次。我被客户刁难。客户拿烟头烫我。你为了我打架。把那人揍得北都找不着……”   厂里的老师傅猛呷了一口酒。“小荣啊。你真让我想起你外公。他对我们太好了。好到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跟他处了。可惜啊。他走得太早了……”   夏芬哭皱了一张脸。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连声地问。“老板。你到底为什么要走……若初姐去哪儿了。你真的不管她了吗……”   魏荣光咳出了一嘴的啤酒沫。满腹的话都如鲠在喉。半晌。只是伸手揉揉夏芬的头发。“我有很多很多苦衷。不能一一说给你们听。但若初……她是明白我的。”   走出汽修厂大门之前。魏荣光跟他们每个人都抱了一下。久久不愿放开。   “我希望你们以后见到我。不要说认识我。不要告诉别人。我曾经是谁……”魏荣光俯到最低。冲他们鞠了深深的一躬。“相识一场。这是我对你们最后的请求。请你们答应我。”   沒有人问他为什么。他们不需要他给出任何理由。   相比起恒遇汽修厂。魏家小院只卖出八万元。这并非一个好的价钱。魏荣光有些不甘心。但也别无办法。他想把这笔钱汇到吴若初的账上。却发现她已经注销了银行账户。她早就防着他这一手。沒给他任何弥补的可能。   她就是要让他欠着。让他难安。   魏荣光将这八万块寄存在了陶阿姨那里。请求陶阿姨。如果以后见到若初。一定要把钱交给她。她不容易。   陶阿姨却抖着嘴唇。第一次对这个视若亲子的后辈发了怒。“你知道她不容易。为什么不留在这儿等她回來。这段日子你是怎么对她的。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当她为什么要走。不就是对你灰了心。”   魏荣光从未见过陶阿姨那样凄厉的神情。   当晚。魏荣光坐在陶氏面馆里一整夜。窗口的微风吹斜了他指间的烟雾。他对陶阿姨细述他母亲的旧事。   包括那个姓梁的男人是如何犯下命案。却不肯认账。   包括母亲是如何自首。如何在审讯中咬住子虚乌有的罪行不放。只为了保护她爱着的人。   包括袁家是怎样一手遮天。了结一出官司就像除去一畦杂草那般便利。   包括那些灌进自己眼耳口鼻的潭水。是袁小姐那双丹寇妙手将他推下了水去。   还包括母亲和外婆的自杀。说到底。她们真是自杀吗。   杀死她们的那柄利剑。分明就是梁忠文一手锻造。   陶阿姨抱着一盒纸巾。一张张抽得见了底。泪水滚滚而下。指责的话再也沒能说出口。她知道。魏荣光心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太重了……魏婆万万不该把丧夫丧女的苦痛全部加诸于他身上。二十年了。他的仇恨已入了膏肓。甚至可以说。他也在恨着自己。恨自己体内流动着的另一半血液。   天亮了。陶阿姨两手掰断魏荣光嘴里的烟。目送他离去时。她拭着眼角。“你妈妈从來沒对我说过。但我能感觉出來。她很爱你爸爸。小荣。我劝你一句……回头是岸吧。”   可魏荣光沒有回头。再也沒有。   坐上通往首都的火车之前。魏荣光在背包里放上了母亲的相框。还有吴若初遗下的那面雕花镜子。   “心如明镜相照。破镜亦会重圆”。其实他是信的。   掩上魏家的门扉时。暮春的风稍住。满世界都是碾作尘泥的幽幽花香。海棠树的枝叶冲他招了一下手。他对它喃喃。“帮我守好我的家。”   然后他背起行囊。往茫无所知的方向。沒有她的方向远走。   整整五年音尘绝。   五年后。他成为了执掌大公司的天之骄子。而她已嫁为人妇。摇摇欲坠地依附在一户世家大族的边缘。   在她的办公桌上。仍放着那只装有秘密照片的信封。照片上的一箱子军火。还有众人脸上写着的贪欲。似乎在预示着徽野和聂家即将到來的巨大碰撞。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为了摄下这组照片。换取她口中的一个地址。那位徐先生付出了什么代价。   徐恩砚终究未能换得廖子君归來。吴若初的抽屉里还留着参加廖子君葬礼时佩戴过的黑色绢花。数年之后。邵局长倒台已久。手底下却仍有些残勇之流。为着报复。把当年偷拍照片的徐恩砚堵进死胡同里乱刀捅死。徐恩砚甚至沒有还一下手。   经过警方调查。当时徐恩砚身上携带着一把装有十发子弹的手枪。但他沒有掏枪。完全沒有。枪里的子弹仍是满的。而他的脸上。就像他弟弟徐义龙死时一样。挂着解脱的微笑。   沒有人要他铤而走险去拍下那些照片。吴若初事先也是不知情的。他不过就是为了廖子君。为了他自己的心。   这会是子君给他最后的惩罚吗。   好在他们终于能相见了。   警察在命案现场发现徐恩砚的时候。从他贴近心脏的口袋里。找出一张被血洇透的单人婚纱照。画面中的女子是艳烈的血色新娘。   女警刘菁一声轻叹。后來。便将照片擦洗干净。重新放入他胸前。与他葬在一起。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旧情复燃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锁好车门转身。刚洗过的车窗中映出夜空里一轮完璧之月。有点像吴若初留给他的雕花镜子。悬在他头顶。清圆而晶剔。跟随他行入住宅区。   他刚从一间4S店取车回來。。几周前的某个月黑风高之夜。他停在自家楼下的汽车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刮了个满目疮痍。还写满了污言秽语。天一亮。吓坏了不少晨练的路人。连他自己也吃惊不小。但又有什么办法。只得叫了拖车公司将车子送去大修一场。   他将修好的车提了出來。直接开回了住处。   今晚魏荣光不住在梁宅。。适逢袁劲母亲的忌日。梁忠文为了缅怀亡妻。便把袁劲叫到了家中。谈些跟袁母有关的体己话。再喝几杯淡酒。敬天上的亲人。或许只有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父子俩才能稍稍鸣金收兵。不至于两三句话就吵得脸上无光。   梁忠文酒酣耳热。提议袁劲住下來多聊一会儿。魏荣光无意参与其中。便先行告退。离开之前。他看见梁忠文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微咳着打开一只保存已久的大盒子。盒内满是袁母生前用过的物品。譬如眉笔、丝巾、手机、钱夹之类。   梁忠文和袁劲一同翻阅。如数家珍地说着袁母其人其事。确如共享天伦的父子一般。   不知魏念萍当年死在冷狱中的时候。是否也期望着有一天能被某人这般怀念。可袁母将这怀念也夺了去。连死都比她更高贵。   魏荣光一直都记得母亲的忌日。可梁忠文恐怕就连魏念萍不在人世的这件事都快忘光。去年的那一天。魏荣光与他一起参加应酬。他还在席间跟几名同仁大谈商业远景。魏荣光在他身侧喝苦酒。仿若饮进母亲自伤的泪。   白月垂挂天央。魏荣光下车之前。把自己的手机搁在了身旁的座位上。开启呼叫转移并且关机。转至公寓内另一部安全的电话中。前段时间。他偶然透过通话的回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监听。而对方是谁自不必猜。   平时外出上班。魏荣光都是随身携带这部手机。被人做点手脚也不是怪事。他并沒有急着拆下里面的窃听器。就让袁劲接着以为“知己知彼”岂不更好。   由于生活里通常只有公事來电。跟小陈联络也是通过卧室抽屉里的一款旧式手机。所以。即使袁劲二十四小时耳机不离身。也很难挖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早在刚搬回本市的时候。魏荣光就在自己公寓的鞋柜底层安了一只针孔摄像头。很窄的范围。正好拍到玄关处的地毯。任何人进出他的家门。他都能知晓。手机被窃听后。他打赌袁劲的人不久就会潜入他的住处翻搜一场。不过。结果表明。他们并沒有那样做。   魏荣光在录像中并未发现谁的入侵。家里按照精准角度和次序放置的东西也不见丝毫异乱。他用传感器查过好几遍。沒有收到任何陌生的监控信号。   其实。袁劲的心理也并不难猜。。既然这间公寓的主人已长期盘桓于梁宅。回來一趟也只是冲澡换衣。他又何必白费周折地撬门入室。   而相应的是。梁宅的各处果然很快就被装上了监控。若非魏荣光生性审慎、想到了这一层。还未必发现得了。   当晚。趁着梁忠文熟睡。魏荣光将整个宅子筛理了一遍。在墙内找到大量线路设备。全都扔进了次日早晨驶入小区的垃圾车。   于是接下來。他的汽车毫不冤枉地被人刮成了一堆破铜烂铁。用红色喷漆涂上了各种江湖粗话。或许是想伪装成街头小混混的整蛊。   在驾驶座的皮椅上。魏荣光还发现了一小枚刀片。直插在椅背的心脏位置。很显然是在给不识相的人提个醒。   这样的回礼莫过袁劲小试牛刀。只要有了邱灿华做靠山。又有什么事是袁劲做不出來的。   魏荣光心知來者不善。不过这些年他见惯世态。所以甚至连冷汗都沒冒一滴。   他还真就不信了。袁劲那厮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富家少爷。真能在那条道上混得下去吗。   邱灿华这块老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愿意提携小商人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只有一丝薄月穿户。魏荣光掏出钥匙行至家门口。习惯性地一手往口袋里摸烟。一手刚要关上家门。忽见一抹黑影从楼道的暗处纵扑过來。火花般的一瞬。半截细瘦的身子已经急急地卡进了门缝中。   魏荣光心头一惊。掏烟的手几乎是立刻探向门页后悬挂的置物袋。袋中有备用的小刀。防的就是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   还沒拿到那柄小刀。他却嗅见一丝旧梦般的气味。独属于她的淡香。定睛望去。只见一张浅笑的如月秀脸。几乎近在他胸口。   “若初。”他宛若梦中。   “吓着你了。”她似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捂嘴笑得无比欠扁。眼里嵌着月色。一片柔彩。   魏荣差点看得怔了。良久才头痛而纵容地一笑。将她扯进屋里。“快进來。”   吴若初轻跳进屋。扔了手里的皮包。欢腾地踢掉了高跟鞋。如同解除了所有绑缚。魏荣光近來太过草木皆兵。不免担心外面有伏敌。他朝楼道里望了又望。直到确信刚才的一幕无人在看。才松了口气关上门。打开客厅里淡黄的壁灯。   吴若初已经自來熟地拎起餐桌上的汽水樽。给自己倒了满杯。大口大口灌着。魏荣光走近她。她放下杯子一脸微嗔。“你怎么这么晚才回來呀。我下午特地打了电话给小陈。问了你的住址。想给你个惊喜。结果你让我等到现在。”   “你等我很久了。”魏荣光连忙细阅她的神情。怕她因此恼了。   “也就是从下班之后开始等。大概三个多小时吧。”吴若初拗着脖子。“水都沒喝一滴。只吃了中午剩的半个面包……天又冷。楼道里还沒灯。幸好我不怕黑。”   魏荣光大为叹惋。“你应该提前跟我打个招呼的。要是我今天晚上不回來呢。你就在这儿傻等。”   “哦。你晚上不回來。”吴若初拧嘴凑近他。语气里有一种要你好看的架势。“有钱的单身男人。准备去哪里过夜生活啊。”   “胡说。”魏荣光自知说错话。笑着低下头。下巴几乎可以挨着她扑颤的睫毛。他摸不准她突然出现的用意。心中漾开微慌。“若初。你怎么突然來找我。难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聂家人对你……”   “沒有。”吴若初埋在他脖颈摇头。手已经软扬而起。探向他刚才按亮的壁灯开关。啪嗒一声。房中重新变得一片黑。只有如水的月光像化骨散似地浸來。“荣光。我想你。我想你……我已经决定了。要和你……”   她的余音转瞬被他闷堵在唇齿交搏之间。灼烫的呼吸似大火包围。魏荣光从她唇上急行轧过。低问着。“若初。你还要我。你真的还要我。”   吴若初身体力行地回答着他。恨不得将自己拆碎了。完完整整溶进他怀中。魏荣光以一种要侵吞她的方式。半推半辗地将她撞到餐桌边沿。她感到腰后一阵结实的硌痛。桌上的瓶壶杯子接二连三碰落。两人也交叠着滚到桌底。整张桌布都快扯下來。   他们就在桌下痴缠。魏荣光一时忘形。砰地撞上了桌缘。惹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笑。   他感到她的唇际如涂着罂粟。勾起深藏的蚀骨之瘾。他连宽-衣-解-带的耐性也沒有。双手直接在她衣上一撕。纽扣迸落。裂帛之响传來。还有诡异的肩带崩断声。   吴若初感到胸前一凉。魏荣光忽然停下手。盯着她脖间深幽如血的红线。还有下方那团微淡的绿光。   “你还戴着它……”魏荣光让这绿光轻颤着落进他手心。发觉自己竟然想要流泪。   “因为我还爱着你。”她的一颗心正被他拢进手里。如何还能够说谎。   隔了五年之久。当她再度被他莽莽然地侵占。那种滋味几乎可以媲美初次的疼痛。她哭了又笑。盘丝一般将他缠紧。泪水明明顺着眼角流走了。颊上却是湿漉漉的。那是因为他也在哭。泪渍很沒出息地蹭上了她的脸。   她语不成调地问他是不是掉眼泪了。他不肯承认。只是心虚地笑了一下。   他的周身仿佛半熔的钢铁。热烫的。迷昏的。连同额上的汗滴似烧透的沙粒漫天洒下。两人胸口相贴。那枚玉坠混着汗水紧黏在中间。好似两颗心融着血和泪接榫在了一起。年深月久。就长成了共生体。   “我那次说后悔。是骗你的。”吴若初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了臆想中的一轮明月。“其实我不后悔。一点也不。一点也不……”   时空混搅。天地决崩。她的牙齿嵌进他肩头里。一如他的身体深嵌进她的。他将脸贴住她震栗的手心。终于放下心來。“我最怕你后悔。”   第一百七十四章 腹部刀疤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后來他们又转移阵地到浴室。在花洒下忘却时间。就像淋着初见时的畅快大雨。   先前她在楼道里等了他大半天。此时洗了热水澡只觉得浑身都轻了。套了他的T恤从浴室出來。又宽又大的下摆一直遮到膝盖。   她的肚子不断唱着空城计。他便去厨房给她下了碗云蒸雾缭的面条。家里的冰箱沒有什么储备。魏荣光独居向來从简。平时几乎不开伙。找來找去只发现几颗鸡蛋和半瓶橄榄菜。吴若初不是挑嘴的人。这些对她而言就足够了。   她在聂家住了五年。还是沒养成富太太的骄奢习惯。看着一碗鸡蛋素面就眼放金光。那半瓶橄榄菜也全给她消灭了。吃面的响声振聋发聩。在魏荣光面前一点都不矫饰。他敢嫌弃她。她就一脚踹过去。   魏荣光手肘抵着桌面。撑头看她猛吃。像是刚给世上最可爱的小动物投了食。“喂。你脸都快埋进碗里了……喂。眉毛沾上蛋黄了……喂。面条吸进鼻子里去了……”   吴若初被他说得不好意思。眼一横。“还不是你白让我等那么久。饿得都快在你家门口躺尸了。你还有脸说我。”   “你不告诉我一声我怎么知道。你做事还是这样顾头不顾尾。”魏荣光好气又好笑。“我上次跟你打电话。你不是还叫我不要联系你了。今天又一下子送货上门。服务还这么周到。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你不开心吗。”吴若初努了努鼻子。轻放下碗。   其实她并非想到一出是一出。昨夜她在枕上辗转至天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回來找他。拉他一把。不能再让他一意孤行地赌下去了……   也许这些年的思念能够让他更加意识到她的可贵。五年前他不愿为她放弃复仇。说不定现在。他就会肯了呢。   “我当然开心。好久沒这么开心过了。可……”魏荣光说。“你难道不怕聂家人又知道我们的事。你说你要和我……可聂家那边。你又打算怎么办。   吴若初打了个哈哈。“反正又不是沒浸过猪笼。还不如把罪名坐实呢。”   说着。她身子一飘。赖在了他的膝盖上。“不管聂家了。我们别说那些扫兴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一小片窗纱似的月光拂着她尚有些水汽的长发。贴在他脸上一阵微凉。今夜的圆月真好。或许会是个吉兆。   他当然忘不了前些天那枚刀片的恐吓。在这种非常时期。不适合过多的风花雪月。但他每回跟她在一起。总是会传染上她的短视。   总之这一刻。他要留她在身边。   他知道。只要她与聂鼎依然维持着合法的婚姻关系。袁劲就算有通天本事。目标也不会是她。   第二天清晨。吴若初卷着被子打了个滚醒來。身旁的枕头已经空了。只剩床单上暧-昧的皱褶证实他不久前还在这里。床边的暖气呼呼地吹着。她听见房间外面传來他拖鞋走动的声音。一别经年。她仍能辨出他的脚步声。很稳很沉。让她特别有安全感。   她赖着床。把脸埋进软枕。记起两人以前同居的时候。她一大清早睁开睡眼。透过房里大亮的窗子。可以看见他在后院的水龙头旁刷牙。满嘴泡沫冲她放电。那时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个容器。有种温馨正在漫溢。只消用指尖轻轻一碰。就要荡了出來……   此刻她置身于一个相似的清早。心里却不再有膨胀的喜。只是浅淡平和的一线。悬着对他的所有希望。   她伸了个懒腰。一手触到了他的枕头。不经意推出枕下的一处木雕图案。她认识这朵雕纹。忙将枕头掀了开來。   那面陈朴的雕花镜子如睡公主一般静躺在斯。吴若初有些呆怔地拿起细认。眼里有热流回溯上來。   时隔五年。她再次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脸。不若旧时艳如花卉。而是凉月一般。眼角竟红得像搽了胭脂。指尖擦过镜框上的纹络。起伏不平。如高山矮壑。如八十一难。反衬出平滑的镜面。來之不易。静好永驻。   魏荣光不知何时凑了过來。从她肩后探头。与她一同出现在镜子里。一阵剃须膏的清凉香味朝她充斥而來。呛进她鼻子里。她让自己向后歪靠而去。被他的手臂圈着。“这面镜子……你一直留着。”   魏荣光摸着鼻子一笑。“被你发现了。真够丢人的……”   “怕什么。反正我在你面前也总是很丢人。这样才公平。”吴若初莞尔。“放在枕头底下有什么好的。魏荣光。以后我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东西该怎么放。都要听我的。”   说完。她立起了镜后的三角支架。倾身将镜子摆在了床头柜的正中央。转眼他已钻了空子探进被窝里。把她封锁在墙面和床头柜呈直角的一小块空间。冲她邀功似地笑。“我今天请了假。可以陪你一整天。好不好。”   “真的。”吴若初欢欣雀跃。心里却像无底洞般贪念。她真想他再也不要去那里上班。每一天每一天。都别再踏进那个沆瀣之地。   他的汗水带着海棠花香气。沾在她唇上。像衔了一片花瓣。他未着上衣。背部光裸的肌理可见无数浅灰色的交叉疤痕。那是魏婆留给他的鞭伤。至今仍未消除得彻底。吴若初触了一触。问。“还疼不疼。”   “天冷的时候会。”魏荣光承认。   窗外的日头越发亮起來。虽然拉了窗帘。房里却仍是光线不错。魏荣光轻揭开一角被子。借着阳光。用目光蚕食着她毫无遮挡的身躯。玉坠牢牢粘住她肌肤。上方是两根凹凸有致的细细锁骨。锁骨之间有个陷下去的小坑。蓄着一汪湖水似的薄汗。   或许是不习惯他如此张狂无忌的打量。吴若初竟面薄起來。连忙用手在身前掩住胸腹。却被他单手拧到一边。她脸一热。肤色淡白之上泛起红潮。像是奶油蛋糕浇了葡萄酒。   他发觉她的周身有一种不同于过去的丰腴。或许当了母亲的人便是如此。由于昨晚灯光昏暗。他还未注意到她腹部有一条中指长的刀疤。像铅笔划过的浅红痕迹。他皱眉地摩挲一下。“这是什么。”   吴若初撤开身体。静默了许久。这才木讷地答了一句。“生芊芊的时候。我是剖腹。”   他一怔。点了点头。手覆上那道伤疤。好像这样就能慰藉她当年生产时的痛楚。吴若初沒有正视他。直到他用另一只手扭过她的脸。语声郑重其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芊芊是不是我的女儿。”   吴若初错开目光。几秒后又缓缓移回來。同样郑重其事地望着他。想从此打消他的疑问。“我说过。她真的不是。”   魏荣光眼底一黯。好像自诩聪慧的小孩猜错了一道谜语。   她说得那么咬定。在这样的气氛里。不像是在骗他。   她等着他继续缠问。但他只愣了一会儿。就已收好神伤之色。握起她仍试图遮掩腹部的那只手。合掌包覆起來。苦笑了一下。“你该不会又说她是聂鼎的吧。我才不信。”   “就是聂鼎的。”   魏荣光不说话了。只垂目细抚她的手。她看得出他仍未接受这个牵强附会的答案。但很显然。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和聂鼎有过的细节。   “你怪我了。”她心里一涩。咬咬发干的唇。佯抽了一下自己的手。却沒能抽出。   随着她抽手的动作。魏荣光顺势在她身边躺下。一手揉了揉她的前额。“你说什么傻话呢吴若初。我怎么可能怪你。但你还是说错了。你听着。芊芊就是我的女儿。怎样都是。”   后來他们倚在床头闲谈。她拿出手机给他看芊芊的一些生活照。那本相册被她命名为“宝贝丑小鸭”。是她这五年來一张一张贴心地攒起來的。   有些是单人照。芊芊穿着裙摆高到胳肢窝的蓬蓬裙给圣诞树挂铃铛。或是站在绿地前伴着小鸟踢毽子。以及满手墨水地玩着砚台。用毛笔给自己画胡子……   还有些是吴若初和芊芊的合影。在游乐园的大转轮下互亲脸蛋。在宽阔的广场上放一只比芊芊还大的风筝。在冷饮店里用手指沾着冰淇淋点对方的鼻子……   越翻到后面。芊芊的年龄越小。最后一张是吴若初在床前抱着婴儿。怀中的女儿正在吃小手。拍照的人似乎是聂鼎。吴若初望着镜头信赖地笑。   可照片上的她并不好看。好像大病了一场。瘦得几乎沒有原状。两只大眼睛占满了半张脸。红颜犹若枯骨。又似坠崖后挂住了半空的树枝。险险生还的疲倦和平静……她的腹部在衣下显得蓬松。像个硕大的空袋子。   这落叶般静美的一张脸。魏荣光看着止不住地心痛。猜测她生下芊芊时是否有过什么危急情况。才会憔损至此。他只觉内疚得无法言说。正要问起。吴若初却立即掩住手机屏幕。不让他再看。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天甜蜜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日上三竿。在被窝里腻够了。吴若初拉着魏荣光出门去遛弯。   她昨晚穿來的衣服已被他撕开了一道鳄鱼嘴。宣告报废。她便在他公寓楼下的小摊子上买了一条针织的圆点红裙子。一套上身。甜如一串荔枝。红莹莹地在他面前转了几圈。顷刻间幼稚了十岁。   为了配合她的自降身格。魏荣光也换了最沒亮点的卫衣和牛仔裤。两人全程戴着帽子和太阳镜。先找了家新开的餐厅解决午饭。又步行去了离家较远的市场买菜。就像躲避狗仔队的明星情侣。   抢购降价海鲜的时候。吴若初一马当先。如泥鳅一般滑过人墙。魏荣光抓都抓不住。气得直笑。她还挑了些他在陶氏面馆经常会点的小菜。都是生食。准备带回去做。她将斩获的战利品全都往他身上堆。后來又说脚酸了。恨不得整个人都像壁虎一样挂在他背上。   吴若初的鞋子由于冲锋了太长时间而磨破了脚。魏荣光便领着她去女鞋专柜选了双特好走路的平底皮鞋。很小资的款式。吴若初一眼就相中了。但看了标价立刻说算了吧。魏荣光却笑吟吟地掏钱给她买下來。这是他作为穷小子送过她最贵的礼物。   出市场的时候。吴若初望见街对面的影院门口排着长龙。当即想拉着他去看一场热映的片子。他们将手上的大包小包寄存在管理台。选了贺岁的爱情文艺片。她负责流着口水花痴电影里的帅哥。他负责往她嘴里塞零食。好堵住他不爱听的。   影片的结尾。吴若初像周围的女生一样哭得落花流水。魏荣光却沒太多感觉。“我怎么觉得还沒我们俩感人啊。”   回家的路上。两人路过一台抓娃娃机。有个空手而归的男生正在旁边被女友捶拳惩戒。魏荣光停下脚步。望着机器里花样繁多的玩偶陷入了思索。吴若初拽了拽他。“怎么啦。你想送我这个。”   “嘘。别吵。”这时机器前又有一对情侣开始尝试。也是无功而返。往玻璃上泄愤地敲了一掌。魏荣光依然盯着机器。直到第四对情侣也败下阵來。他才把手里的各种购物袋放在地上。捋起袖子上去一战。   魏荣光连投三枚硬币。就给吴若初领回了五只娃娃。其中三只是她指明要的。另外两只小的是惨遭殃及的。惹起围观者一片称奇。   她知他素來通晓机器。稍一观察便可摸出规律。所以也沒太惊讶。只是一边将娃娃装到自己的小包里一边笑道。“送我这么多娃娃干嘛。又沒什么用。”   “谁说是送你的了。”魏荣光故意反问。“我是想送给芊芊的。你瞎领什么情。”   吴若初憋着笑。脸上有些抹不开地犟道。“芊芊的娃娃多了去了。谁稀罕你的。”   “那你就告诉她。这些娃娃是怎么來的。看她稀不稀罕。觉不觉得我是神一样的存在。”魏荣光倒是自命不凡。把地上的袋子提回手里。接着往回走。   吴若初从后面踹了他一脚。“果然是上辈子的小情人啊。你对芊芊这么好。咳。我至少是芊芊的妈妈。是不是可以分到一只娃娃。嗯。”   回了公寓。吴若初在厨房里摆开了大阵仗。   以前在聂家。沒人会让她下厨。因为那是有失身份的事。当惯了懒夫人。她整整五年都沒亲手做出一顿像样的饭了。现在颇有些手生。但基本功还是沒忘的。   一番暖身过后。到了下锅的阶段。吴若初已经熟得好像昨天才刚除下围裙一般。魏荣光家中的炊具很有限。但足够她物尽其用。   魏荣光也不跟她抢活干。只是在她身后抱着她。脸陷进她肩窝。她一边招呼他小心锅里溅出的油星。一边拿了双筷子。夹起铲子上的一片莹白虾仁。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怎么样。”她望着他吃下。心里满是做主妇的小愉悦。   魏荣光用力点点头。“很好。不放盐也很好。”   吴若初被他会心一击。深感丢脸。此后再也沒忘记调味。一道道菜炒下來。简直纵情忘我。魏荣光见她一时半会儿分不了神。便天助我也地偷跑到阳台去抽烟。可是还沒抽完半根。吴若初便上來追剿。“别以为我沒看见这是今天的第三根了。”   “三根还叫多。”魏荣光叫屈。他今天已经特意少抽了。这几年他压力太大。一天一包烟都嫌不够。哪里还矫正得过來。   “我不管。以后你要是想抽烟了。就把我当成烟。”吴若初秀-色可餐地往他身上凑。   “哦。”魏荣光露出顿悟的表情。怪笑着做了个抽人的手势。“该不会要我这样抽你吧。”   “不是这个抽。”吴若初眼看自己的风情万种遭他戏谑。不由大怒地抬起手抽了他好几下。   四菜一汤终于上桌了。吴若初盛了两碗白米饭。跟他面对面坐着。他还未坐定便夹起一片西芹吃。她的厨艺不减当年。但他尝到更多的是家的滋味。   吴若初叫他别急着下筷子。由她先从几盘炒菜之中剔出他最不喜欢的花椒和蒜头。仿佛她仍置身在陶氏面馆燠热的厨房中。他望着她舞动的右手。额角微亮的汗。还有盘里逐渐清净起來的小菜。好像他们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光阴的隔断。他在这样的时空倒转之中又喜又疑。   她真的回來了。是回來跟他并肩作战的吗。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他还在继续复仇的事实。一整天的时间里。她沒有谈起。他更不会问。但他不断告诉自己。既然她选择了來与他复合。是否就代表。她不会再反对那件事。   那夜他们再度相拥而眠。吴若初前阵子就从聂家搬出來了。邱灿华压根不会管她去了哪里。所以她在这儿住几晚也是沒关系的。她发觉魏荣光还是像以前一样。睡着之后就自动蜷在了床的边沿。这是他极富个人特色的睡姿。   夜半时分。吴若初仍未合眼。脑子里乱嘈嘈的。一直都在思忖着如何对他提出那个要求……   她起身开了半扇窗户。想让夜风涤清她昏糊的心绪。天上的月儿仍是圆的。如一面流光的明镜保佑着她。可是。再过十來天。它就会变成一柄狼牙月。段老板的军火生意大约就在那时进行。如果顺利无阻。聂家随之登顶后。便会借助袁劲去控制徽野。而袁劲势必不会容许对手的存在。   她必须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劝退魏荣光。让他认识到自己正在以卵击石。   她忽然听到魏荣光那边传來了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某种压抑而混沌的喘息。如同打着寒战、忍着剧痛。吴若初一惊之下奔去查看。只见他仍然蜷在那里。只是蜷得更紧了。牙关紧咬如铁。身上大汗奔腾。仿佛面临着嵌入骨中的恐惧。   吴若初摇醒他。一边替他拭汗。“怎么了啊。这是怎么了……”   魏荣光受惊地睁开眼。一见是她。脸色慢慢宽下來。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将脸贴在她小臂上。窗外的风透进來。他全身一片湿透的汗意。   “做噩梦了。”吴若初让他枕在她膝上。顺着他汗涔涔的短发。   “沒什么大不了。”   “梦见什么了。”吴若初想知道。是什么梦让他惊骇至此。   “你不需要知道。”   吴若初心里酸酸的。“你连一个梦都要瞒着我。那你还有什么是不能瞒我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魏荣光翻身坐起。“我说过。再也不跟你提她了……”   “你梦见外婆。”吴若初有些明白了。   他扭过脸。“我几乎每天都做这个梦。”   “外婆去世后。我从來沒有梦见过她……你看。她那么讨厌我。连來梦里看看我都不肯。她只会去看你……”   “她并不是來看我的。我梦见的只有她最后的那个画面。还有她遗书上的话……每次我醒过來的时候。真恨死她了。从小我就恨她……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沒有她。我是不是就能稍微沒那么痛苦。也许我能心安理得。去做个窝囊废、可怜虫。不必再那样争气了。可她是我外婆。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可能不爱她……”   “我懂。我都懂。”吴若初轻揉他的肩。“我知道你有多难。”   后半夜。魏荣光似乎沒打算睡了。他去给自己泡了杯浓咖啡。一口气喝完。神色已恢复如常。。每夜的噩梦早已让他习于调适。吴若初赤着脚走到他身后。他摇晃着咖啡勺冲她笑。“不想睡的话就來一杯。”   “我想离婚。”吴若初泠然开口。在阒寂的客厅里显得分外唐突。   魏荣光一愣。放下手里的杯子。“离婚。”   “你说过。你沒办法忍受我是别人的妻子。现在我们已经和好。我为什么不可以离婚。明天我就去跟聂鼎提。以前他就跟我说好了。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结束这段婚姻。只是不能分走聂家的财产。我也不稀罕财产。”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能选你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沒做好准备。“这么着急。芊芊那边你打算怎么去说。难道说你要跟她爸爸离婚。跟我在一起。她不会喜欢这样的。”   “你拿芊芊來说事。那你就告诉我。你不让我离婚。全都是为芊芊着想。你能这么说吗。”吴若初大声问。   “我沒有不让你离婚。我只是说太快了。你这个时候离开聂鼎。跟我搅在一块儿。对你來说……不保险……你再等我一段时间。我一定……”   “我等你够久了。”吴若初知道他总算说到正題了。她上前几步。“荣光。你希不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有我陪着你。白天我们一起出门。下班了我就回家给你做饭。晚上你做噩梦了。有我在你就不用怕……你希不希望。”   “当然希望。”   吴若初笑了。“那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否则……”   魏荣光眼里乍起一层玄冰。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你不报仇了。从徽野辞职。”吴若初仰起脸灼视他。“只要你能做到。我什么都愿意。”   “如果我能做到。我们当初还会分手吗。”   “你本來已经做到了。如果不是外婆。你根本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外婆错了。她太武断了。你有沒有这么想过。梁忠文做了什么都只是她的推测。她只凭推测。就这样发疯地恨一个人。这是不应该的。她失去了女儿和丈夫。需要找人迁怒发泄。才会把所有不平事都归咎于梁忠文。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你脑子里灌输仇恨。你只知道恨他。已经忘了去问为什么要恨。其实梁忠文不一定真的那么坏。”   魏荣光像被她的话扇了一记脆响的耳光。怔在当场。这些年他确实渐渐察觉到梁忠文并非他想象中那样无恶不作。可那又怎么样。仇人就是仇人。这是他自记事起就刻在心里的碑文。如何祛得掉。   她见他愣了神。心知自己的话有了震慑力。从领子里扯出那枚玉坠举到他眼前。“梁忠文认得这块玉。我还沒跟你说过吧。徽野请客的那场晚宴上。我在亭子里碰到他。他还说想出高价买下这件旧物。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还记得你妈妈。他对你妈妈是有感情的。收手吧。荣光。别把事情做绝了。”   她乱麻似地组织着语句。复述了那天在亭中跟梁忠文的交谈。“你听见我说的了吗。他看上去不像那么罪不可恕的人。对了。他不是还信了佛吗。这证明他是有悔意的……就算你不原谅他。一辈子不可能原谅他。至少也不要继续恋战。不要做出让你悔恨终生的事。那时一切都晚了。”   “是。你说得对……”魏荣光惨声道。“大家都觉得梁忠文是好人……包括我。偶尔一晃神。有那么一两秒也会被骗……他的确还沒坏到根子里。有一次。他发现袁劲偷了他的印章。犯浑要做黑生意的时候。居然那么生气。好像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他是正派商人。是个称职的董事长。有责任感的继父。但你不能否认我妈妈坐冤狱是他害的。如果沒有那个案子。我外公也不会那么早去世。外婆更不会自杀。我的亲人都死光了。我光要他的忏悔有什么用。”   “他也是你的亲人。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吴若初近乎声嘶。   “我应该把这些血从我身体里放掉吗。”   “你说你恨他。我看你其实是爱他……他是你父亲。你一直想要个父亲……你为了不让袁劲给他投毒。天天在他家里照顾他。他生病的时候。只有你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这都是因为你爱他。”   “你胡说。我沒有。吴若初。这样的话你不要再说第二次。”   吴若初哭出了声。一手挡住眼睛。不想示他以软弱。“你怎么就不能为我想想。你说让我等你。可我知道。等多久都沒用。你只会越陷越深。难道我要等到袁劲和邱灿华狼狈为奸來除掉你的时候。”   她不等他回答就跑回了卧室。魏荣光匆忙跟上去。见她从地板上拿起皮包。翻出一只大信封。从信封里倒出一堆照片摊在床单上。魏荣光俯身去看。紧紧地蹙起了眉。   照片上是一张诡绿的台球桌。桌上有一箱子肃杀的枪支。还有桌边许多面熟之人。   吴若初花了很长时间。将自己所知之事尽数对魏荣光讲明。包括段老板的仓库里暗藏多少军火。交易的时间就在近期;包括邵局长和袁劲是如何勾结进來。事成之后。袁劲便可狗仗人势。在徽野一步登天;甚至还包括段老板现在不为人知的困境。以及聂鼎和林阡的故事……她不知疲累地说着。渴盼能将他说动。可他只是坐在床边一张张翻看照片。直到天色开始发亮。天边的圆月快要隐退了。   “这照片谁给你的。”他终于问道。   “事务所的一个委托人。我信任他。”   “还有人知道你有这些照片吗。”   “沒人知道。”吴若初回过了味。“你想干什么。你以为这种半糊不清的照片能顶什么用。能告发他们。连警局局长都是聂家的人。你想跟他们斗。你算哪根葱。”   “如果他们的交易败露了。袁劲也会被捕。”魏荣光收拢照片装进信封里。“办法总要试一试。”   吴若初大为骇异。“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來给你想办法的。我要你退出他们的战局。我姑父走私大大小小的赃货这么多年。说败露就能败露。无论你做什么。在他眼里都不堪一击。”   “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沒人知道你有这些照片。”   “你这倒害怕牵连我了。那我告诉你。有人知道。很多人都知道。这样可以了吗。”   魏荣光不语。半晌。“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怎样都不会。”   “那你呢。万一你出了事。我和女儿怎么活下去。魏荣光。你知道惹了我姑父是什么后果吗。你几时有这个本事。我嫁进聂家后。都是姑姑在照应我。每次我受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如果不是姑姑。我早就疯了。可你跟我说什么。说你要和她丈夫对着干。你让我怎么对得起她。”   魏荣光听了这话。似有所动。“我答应你。我不会去做什么。就算交易真的失败了。也不是通过我的手。这样你安心了吗。”   “我不安心。你知道怎样我才会安心。”   “你也知道我做不到。”   吴若初哭也似地笑了一声。“如果我沒猜错。你这么急着把袁劲送进监狱。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想成为徽野的主人。你要把整个公司都收进口袋。说什么为了还亲人一个公道。其实你就是想要梁忠文的钱和势。像你这样穷惯了的人。最爱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本來就该是我的。我才是他的儿子。这五年我为公司做了多少。袁劲呢。除了被邱灿华牵着鼻子走。他什么也沒有做过。”   “你也承认你是梁忠文的儿子。好。那如果我现在就去告诉梁忠文你的身世是什么。你就再也报不了仇了。你会怎么样呢。会对我做什么。是不是会连我一起恨。还是先把我灭了口再说。”吴若初咯咯地笑起來。   魏荣光快步走到她面前。她还在不停地大笑。他强握住她的肩。眼神悲伤如漫天风雪。“我在你心里那么不堪。”   “那你说。如果我真那么做了呢。”吴若初什么都方法都肯试。   魏荣光用微微粗砺的手替她擦了擦泪。哀笑着说。“你不会去的。因为你不知道梁忠文是不是真的虎毒不食子。你不可能那样害我的。”   她的眼泪涓涓流进他指缝。“你说对了。我就是这样心软。我不可能害你。所以才会劝你停手。我把话跟你说清楚吧。你可以选一个。是要我。还是要报那个该死的仇。只要你选了报仇。那么从此以后。我和你一刀两断。你懂一刀两断的意思吗。即使你做完了所有的事再來找我。我们也不可能了。我会永远记得今天。你弃我而选他。”   魏荣光愕然吸气。瞪大了眼看着她。   “你快选吧。”吴若初微笑。   “不行。”他往后退了一步。“我选不了。”   “你知道吗。昨天一整天。我真的很快乐。是五年來最快乐的一天。但是不够。完全不够。我还想要更多这样的日子。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还有女儿。我们会一块儿生活。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有一天她会叫你爸爸的……只要你对我说。你会选我。不然的话……”   “别逼我……”魏荣光眼睛变得很红。带着怨意看着她。“你们一直都在逼我……你和外婆。你们把我当什么。”   “如果你不要我。那么很好。我一定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会跟聂鼎离婚。然后。去开始一段正常的婚姻。去爱上另一个男人。就像爱你一样。我比你更会爱。这对我來说不是难事。” 吴若初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魏荣光。我要你立刻就选。”   “我选不了。我沒办法……”   “说你会选我啊。你说啊……”吴若初闭了眼。泪如银线。“哪怕是骗骗我呢……”   “我从來沒有骗过你。以前不会。将來也不会。”魏荣光几乎跪坐在地。“若初。我不能选……我不能选你。”   他并不是不够爱她。只是更爱他的仇恨。那恨的种子埋得太深。如一场豪赌。再难抽身。   第一百七十七章 推己及人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再说一次。”吴若初静静地问。“你不选我。”   魏荣光沒有再说。他再无余力说出口。当他开始反悔自己应该骗她的时候。她已经冲到床头抄起那面雕花镜子。当着他的面往墙上拼力一掼。碎片如万千雪碴飞裂。映照着他们彼此的破碎。天亮了。那轮圆月去而无踪。   “我怎么会爱上你……我真是瞎了眼睛。”吴若初走了。魏荣光在地上拾取着一片片的碎镜子。粘不好了。拼不回來了。她不会喜欢了……   过了很久。床头柜的抽屉里传來一阵过时的手机铃声。是呼叫转移过來的一通电话。魏荣光木然接起。甚至不记得要开口说话。   “魏总。魏总。”里面传來秘书的声音。“听得见吗。”   “嗯。”   “你今天会來上班吗。”电话里传來翻动记事簿的声音。“上午有个生产会。中午约了……”   魏荣光想让这些人滚。统统都滚。别再來葬送他的人生。   但他只是将碎片握进掌里。淡淡地说。“我马上去。”   几日后。魏荣光打电话把聂鼎约出來谈事。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这家咖啡馆里碰面。魏荣光面前还是同样的一杯深咖。聂鼎的面前也是同样的一杯清水。   不同的是这一次。魏荣光将桌位订在了空气有些不畅的包厢内。聂鼎闻不惯上个客人留下的烟味。几度提议是否到大厅里坐比较好。魏荣光却抱歉地说明。自己有件不太能在公共场合谈论的事情要对他详述。   聂鼎心下暗奇。便在包厢里坐了。静候魏荣光开口。   然而。直到服务生端上的清水已喝掉大半杯。聂鼎仍未等到对方说出一字。他开始从杯口的上方微惑地打量起了这个男人。与上次在这里见面时不同。今天的魏荣光似乎有些倦怠。内眼角发红。好像几天沒睡过一个好觉了。端杯的手上有几道割伤。不知是被什么尖物划破了。结上了淡痂。   魏荣光饮着咖啡。眼望窗外。表情平静中渗透着缓慢的绝望。这样的神情令聂鼎感到些微熟悉。很像曾经的自己。昏癫地搭在一列无名的火车上。沿着地图乱绕。喝着乘务员发來的饮料。长久地凝望车窗外的流景。窗上映出某人的容颜。恍若近在手边。却一生难触。   那是聂鼎几年前失恋的一场旅行。他不知怎会在魏荣光身上看到这般近似的情绪。据他所知。他的太太吴若初近來已有离婚之意。不正是打算去跟魏荣光重修旧好吗。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魏荣光终于开口了。苍白的脸上挂起礼貌淡笑。“聂少爷。我想向你道歉……上次那个视频。真的给你添麻烦了。那都是我的莽撞无礼造成的。我很过意不去。”   “道歉的话你不必对我说。其实那件事也不算给我带來了什么坏影响。只不过……帮我认清了我母亲的嘴脸罢了。”聂鼎神色暗了暗。“你该道歉的人是若初。”   魏荣光沒有回答。紧抿的冷唇中如同锁着什么难言之痛。   “若初前几天暗示过我离婚的事。”聂鼎用指尖敲着玻璃杯。“对了。有天我去商场里买宣纸的时候。还在门口看见你们了。你们都戴着墨镜。但我能认出若初。嗯。你们站在一起的样子确实很般配……今天你是为这事找我的吗。我不是沒有成人之美。但……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去慢慢向女儿说清楚。所以暂时还不能……”   “我不是为了这个找你。”魏荣光刮着手上被碎镜子割出的疤。摇了摇头。“聂少爷。我是为了……聂家的一些事。”   “聂家。”   “若初她是你的太太。是聂家的媳妇。而聂家在暗中是做何营生的。你我心知肚明。”魏荣光坐直了些。“不知聂少爷有无发觉。这阵子……聂家有件很大的生意。正在筹划中。”   “生意。”聂鼎皱眉凝思。“这……你从哪里听说。”   “徽野的袁总是我的竞争对手。我有一些渠道。可以探明他的很多事。”魏荣光当然不会说出真正的讯息來源是谁。“不出我所料。袁总也参与了这次生意。由邱董牵线。至于领头人。自然就是聂少爷的姑父。段老板。”   聂鼎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就联想到昨天。自己心切之下跑去问过姑姑。是否寻到了林阡的下落。而姑姑只是撇过头说。暂时沒空去办这事。因为姑父最近正在打理一场重中之重的交易。根本沒有多余的人手和资源可供找人。   聂鼎将信将疑。但还是接受了姑姑的说辞。   魏荣光刚才提起的。是否就是姑姑口中的那场交易。   “我沒听懂。这件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魏荣光揉额一笑。额上露出丝丝浅纹。几月不见。他仿似老了很多。“根据我得到的线索。这场交易绝非十拿九稳。甚至可以说是胜率只有五成。无论是警方。还是那些敌对的帮派。都想借机斩草除根。致使段老板被捕。我想问聂少爷的是。如果最坏的结果真的发生了。令堂说不定也会入狱。聂家更会面临大劫。在那种情况下。你能否保证不受牵累。保证若初和芊芊沒事。”   聂鼎明白了他的來意。舒了口气。“魏先生。这个你尽可以放心。聂家的那路生意从來沒我的份。甚至我连夙达的股份也脱手了。除去聂少爷这个虚名。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个教书法的老师。即使是聂家的死对头。也不会对我有任何兴趣。说句实话。我母亲入狱与否。根本不在我的关心范围之内。”   “所以。你能向我保证。若初和芊芊在你身边是安全的。”   “她们是我妻子和女儿。我当然会让她们安全。”   “你保证。”   “我保证。”聂鼎喝尽了杯子里的清水。“一个男人最基本的责任。我一定会负起。魏先生。这一点。你恐怕办不到吧。”   聂鼎刺他一句。本也沒期望他会回答。只见他耳根隐隐发红。置于桌面的拳头捏得微动。   聂鼎搁下水杯。心知对方大概谈完了要谈的事。正待叫服务生结账。魏荣光却突然低声说。“对。我办不到。所以我请求你……短时间内。别跟若初离婚。好吗。”   “哦。如果我沒记错。上次你找我的时候。还说什么……希望我有一天能把若初还给你。现在怎么又改了。”   魏荣光脸带憔色。笑了笑。“那不一样……不瞒聂少爷说。我只是想。聂太太这个身份只要保持一天。若初就不会被什么人给伤害。如果她在我这里。我怕……我沒有能力护她万无一失。因为我自己也……”   “听你这话。你好像会发生什么不测一样。”聂鼎有些讥诮。“若初现在满心都是你。难道你想让我缠住她不放。”   “不。她对我早死心了。”   聂鼎微微一惊。随即蔑然道。“你刚才说。徽野的那个袁总现在抱上了聂家的大腿是吗。就为了跟他竞争。你连自己和若初的安危都顾不上了。也难怪若初会对你死心。”   “聂少爷。如果袁劲想把矛头对准我。就必须先做成聂家的那桩交易。但……我赌他们的交易不会成功。我一直是个赌徒。你知道我为什么敢赌吗。”   聂鼎被他弄糊涂了。“别兜圈子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因为某个跟聂家有过血海深仇的人。也想借着这个局。去做点什么……”魏荣光在这里稍顿一下。“他在段老板名下的接待中心工作过一段时日。我猜。他或许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谁。”聂鼎脑中拉响尖促警报。“你在说谁。”   “聂少爷。若初跟我提过。你和林先生的事。”魏荣光慎视聂鼎。“她沒有恶意。我也沒有。”   聂鼎原本的自若之色变得犹如风中残纱。百孔千疮。   “聂少爷想找他对吗。”魏荣光的语气似稳操胜券。“如果我说。我知道他在哪里呢。”   聂鼎震惊地站了起來。“告诉我……他在哪里。他会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渐渐回过了味。为什么姑姑近來总是对他闪烁其辞……必定是因为林阡正在设法搅黄姑父的交易。让聂家遭劫。   “你一定要告诉我。无论你需要什么报酬。什么都可以。”聂鼎露出一丝凄然的喜。管不了许多。连声急问。   “我不需要任何报酬。只要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段老板在道上最大的死敌。是哪一派。”   “让我想想……”聂鼎唇干舌燥地抓起杯子喝水。却发现杯里空了。又恼恨地放下。“我只记得十年前。是个姓董的女老板。开极昼酒吧的那个……后來。是个叫耿贵的男人。我姑父把他设计得倒台了……至于现在……现在……”   他远离聂家的明争暗斗已经不是三年五载。好一会儿才堪堪记起那个帮派老大的名字。告知魏荣光。   魏荣光颔首。“我想。只要通过他们帮里的成员。你就能找到林阡。以林阡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摇动聂家的根基。必然会寻求他们的援助。我推测他目前就在与他们交涉。”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对什么都了若指掌……”   “因为如果我是林阡。也想复仇。就会这么做。”魏荣光用食指轻敲了几下桌台。“推己及人。这很简单。”   第一百七十八章 结为盟友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聂鼎一手撑着桌子。喘着气开始笑。“魏先生。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凡事都有个价码。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要什么。不过。如果聂少爷有意协助林阡复仇的话。我有样东西给你。”   说着。魏荣光从衣袋里取出一只U盘。轻放在聂鼎喝干的玻璃杯里。   早在赴约之前。魏荣光就在U盘中存好了三张图片。都是从吴若初给的那些照片中挑选出來的。其共同特点是。拍得最清晰的一张脸就是警局的邵局长。   “聂少爷。如果你想为林阡做事。”魏荣光压低了声音指点一二。“就把这只U盘寄给女警刘菁。”   刘菁旧时曾是警局局长的千金。一名年轻气盛而富有热血的女刑警。十年前。她的父亲刘局长因与毒贩耿贵钻营苟合而获罪。一度拒不认罪。后來还是在刘菁的苦劝与激将之下才终于痛哭伏法。刘局长身陷囹圄后。刘菁作为女儿。四处为他奔走呼告。跑断了一双腿。替他争取轻判与减刑。情与法在她心中的分量。难分孰轻孰重。   吴若初摔镜而去的那天。魏荣光花了几小时翻看信封里的一沓照片。直觉地意识到自己若要起事。身为公安机关咽喉的邵局长将会是个最难突破的症结。   接下來的两天。魏荣光凭借零散的旧报和旧闻。将刘邵两位局长的兴替之事查明。。当年毒贩耿贵中计垮台。直接牵连刘局长被抓。既得利益者便是新官上任的邵局长。以及他背后的那股段姓势力。   如今十年过去了。再如何遮日蔽云的势力也在日渐式微。又有新兴的帮派开始蠢动。企图取而代之。魏荣光不能确定警局中有谁是邵局长一派的人。谁是与之对立的人。又有谁不属于任何阵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刘菁绝不会成为邵局长的喽啰。   若刘菁忽然知晓。自己的父亲因罪坐牢。并非是公义的伸张。而是黑-帮相斗的结果;整个警局也并非割去了一颗毒瘤。而是种上了一株新的毒草。她会如何想。   若她开始发觉。邵局长明明也玷污了胸前警徽。却道貌岸然地将她父亲投进了永无出头之日的监牢。她会如何做。   她比年长的刑警更有蛮勇。再加上她和邵局长之间隔着能够称之为父仇的东西。这些年她在警局勤勤恳恳。却始终升不上任何职称。一旦她收到了邵局长与段老板往來密谋的合照。背景还是大量的枪支。试问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魏荣光在U盘中放置了简单的电脑病毒。打开图片后的第三分钟。杀毒系统就会自动删除文件。一般情况下。正忙着细看照片的人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去备份。如此一來。它们就无法被保留下來作为法庭证据。   虽然吴若初说过。无人知道她拥有这些照片。魏荣光也不是不信。但事关她的安稳。他必须慎中求慎。。只要U盘中的照片仅余惊鸿一瞥。就沒人能够去追查它们的原主。更何况。这个原主根本就不是吴若初。只不过中间过了她的手。因此。她绝无可能搅入其中。   仅凭这种模棱两可的偷拍照。当然无法去指控无所不能的大人物。魏荣光只是想借画面中的邵局长激起刘菁的疑思。如果她有心一查到底。即使警职低微。也未必不能迫使邵局长陷于被动之境。   这个时候。恰逢林阡助攻。或许能够双管齐下。瓮中捉鳖。   当然。一切只是或许。   “如果邵局长不被揪出的话。势必会趁着职务之便暗助聂家。所以。我才会建议你。让刘菁去查他。”魏荣光透过莹透的杯壁。望了一眼杯中之物。“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大义灭亲。帮林阡一把。又或者你不愿意……”   他随意拎过架子上的水壶递给聂鼎。“那就再续一杯水。让它沉在水底。”   聂鼎听完这锐不可当的一番话。许久才消化了其中的每一种机锋。沒有接过水壶。只是觉得不太真实地问。“如果你是信口开河呢。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   “我所言是真是假。聂少爷一查便知。何况若初和芊芊还在你手里。我怎么敢骗你。”   “哈。我可是聂家人。魏先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按照你的方法去给我母亲和姑父使绊子。你刚才说袁劲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是吧。他一定是你想除之后快的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U盘给我。这件事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办。少一个人知道你的计划。岂不是更好些。”   “因为我和聂家无怨无仇。可你不一样。”魏荣光随手掏了根烟。又想起聂鼎不喜。便沒有点燃。   聂鼎闻言一时怔怔。不明白自己怎会跟家人决裂到这一步。   “聂少爷。你听我说。”魏荣光的双眼似黑洞吸住聂鼎的目光。“若初被聂家收留五年。承蒙聂少爷诸多恩情。还有聂琼小姐也十分关照她……我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你们的好意。今天我为聂少爷指一条可行的路。助你找到你想见的人。你或许可以与他重续前缘。一偿亏欠……我答应过若初。不做任何有负于聂琼小姐的事。所以。U盘我交到你手里。一切由你决定。你会选家族还是爱情。我不得而知。我也沒有任何条件。只求你。照顾好她们母女……”   “哈哈。魏先生这话说得太漂亮。你是不是经常把见不了光的居心涂上蜂蜜拿出來兜售。”聂鼎扯出一个钦服的表情。“你真有那么爱憎分明、知恩图报吗。其实你只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去把袁劲给拖下水。这样你自己就可以摸着良心说你沒欠聂家、沒欠若初。对吧。”   “你当然可以说我是通过你來达到我的目的。但你要知道。行动与否。选择权在你。我无法干预。”魏荣光转着手中的烟卷。“如果你选择不做。我又有什么话说。”   聂鼎沉吟几秒。一抬嘴角。“魏先生。我不得不说……你非常聪明。”   魏荣光却沒有笑容。“是吗。这不是什么优点……我宁可自己是个蠢人。那样才会比较逍遥。”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在我找到他之后。”聂鼎将U盘从玻璃杯内取出。冲魏荣光伸出一只手。“这么说。我们是盟友了。”   魏荣光也伸手跟聂鼎握在一起。心中是少有的真诚。“聂少爷。我祝你和林阡能够彼此珍惜。”   当晚魏荣光回到家里。打了个电话给小陈。想问问近期袁劲和邱灿华是否有什么异动。   “都还是老样子。经常见面。亲热得跟见了祖宗似的。”小陈说。   “对了。袁劲平时说话的时候。有沒有提到过什么……特别的事。”魏荣光简直不知该怎么问。   “特别的事。”小陈果然沒懂。“哪方面。”   “比如说……仓库。船。货。”   “好像沒有吧……老板。你这话是从何说起。他怎么会提到那些。”   魏荣光自悔失言。买卖军火这么机密的事。谁会挂在嘴上说。   他就此打住。“沒事。我问问罢了。”   小陈自然不信他只是随口一问。次日。适逢袁劲率领的徽野团队受邀去聂家用餐。小陈也在列。坐在聂家的末席吃了两口菜。便借故出去抽烟。尾随同样离席的聂栋而去。   在花草掩身的庭院中。小陈蹲下來系鞋带。听见聂栋的妻子正在扬拳对聂栋说着什么。   “啧啧。这么险的货。胆子比天都大。妈还好沒入股。否则吓得觉都睡不着……啧。我要你现在就打电话。快点跟他说。这日子不吉利。要是真中了邪呢……就那个冤家。当年不也是在这天。死得透透的……”   “这不赶巧了么。都定好了……”聂栋抓抓后脑勺。“妈说顶多往前挪一天……因为他说货太多。不想推后……”   聂栋之妻气吼吼地扯了丈夫一把。两人低声吵着走远了。小陈不便去追。系好鞋带站起身。刚往回走了一段路。就猛见夹烟而立的袁劲。用烟头烧了烧花圃里的红茶花。冲小陈精光一笑。   “这不那谁么。小王是吧……小张。哦不。姓陈……小陈啊。怎么不在桌上跟大伙一块儿吃吃喝喝。跑这儿來了。”袁劲把烧枯的茶花揪下。碾在鞋底。   “袁总。我被灌多了酒。出來透口气。”小陈习得魏荣光的从容不迫。作出脸色难看却仍彬彬有礼之态。“如果桌上沒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先失陪一会儿了。”   袁劲摆手放行。他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姓氏不明的小跟班在庭院里行迹不详地晃几下又能带來什么危害。   小陈去厕所躲了半晌。扮出了吐过一场的醉容回到席上。宴席仍正常运行。袁劲正在主桌讲着以徽野某个女秘书为原型的黄笑话。惹起一片低俗笑声。   第一百七十九章 枭雄陨落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他们就说了这些。我也沒听明白。不过里面提到了货。”小陈在深夜的电话中对魏荣光复述了聂栋夫妇的对话。下意识地隐瞒了半路撞上的袁劲。   “日子不吉利。”魏荣光重复着关键字。他知道这或许是一句最宝贵的军情。只待如何解密。   “老板。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我也不太懂……”魏荣光挂了电话。着手去查黄历。可是。据黄历记载。接下來的一两周内都沒有明显的凶日。魏荣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聂栋之妻所谓的吉凶究竟是以什么作为依据。   不对……那段话貌似还提到了些什么……   冤家。   有个冤家也是在那天……吃了一场败仗。   会是谁呢……   魏荣光心跳加速。刹那间豁然开朗。聂鼎昨天说过的。十年前。段老板有过两个死对头。一是姓董的女老板。二是名叫耿贵的男人。后來两人都各自沒落。   会不会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且慢……   姓董的女老板是开极昼酒吧的。魏荣光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因为他的恒遇汽修厂就坐落在那家酒吧的对面。只有一街之隔。   董老板的时代终结后。魏荣光甚至还为了极昼酒吧的关张而发过愁。生怕这条街道的人流量因此减少。汽修厂就会门庭冷落。   那时他干望着街对面的酒吧被贴了封条。乌泱泱地围了一大圈查案的警察。他一清二楚地记得。那是个冬天。冬末时节。   跟现在一模一样。   跟这场军火交易的时期一模一样。   他几乎不敢喘息。飞速查找了当年的资料。。董滟走私致幻剂而被警方破获的那个日期就在四天后。而耿贵落网的日子则相差甚远。   这时。手机显示出一条來自聂鼎的短信。简略得像暗号:找到了。想好了。   魏荣光屈指一算。   过了三天。他回了这条短信。只有两个字:今晚。   那晚他躺在梁忠文卧室的简易床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梁宅明明距离海边好几十公里。但魏荣光闭上眼睛。依然能够听见码头上的骚动。看见警车幻动的红光。冲撞的黑白身影。散落一地的手枪步枪。冰钳般的手铐。自爆头颅的凶犯。血溅五步。海水红艳如火……   当他睁开眼睛。前一日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变。一代传奇枭雄从天陨落。贬为囚徒。集毕生财势于大成的数十余集装箱军火被警方当场截获。大批新型枪支弹药无处可藏。有人举枪自杀。有人投降倒戈。大多数嫌犯均被缉捕归案。   神通广大的段老板在军火行当里只算个新手。神龛一倒。黑白两道迅速澎湃沸腾。媒体如黄蜂卷至。邵局长也一夜之间被撤职彻查。警方将他押入了与十年前刘局长相同的审讯室里。   刘菁穿着凛黑的警服站在邵局长面前。脸上沒有胜利之喜。只有漫漫的悲哀。   因为这并非警方独立实施的一次抓捕。而是在警匪合力的灰色地带中完成。实为时间紧迫而生的下下策。刘菁意外地收到那只U盘之后。怒气冲心。指天为誓。一定要撕下邵局长的假面。由于无法查到U盘的來源。她便秘密地联合了警局里的几名同道之士。一齐行动。   在争分夺秒暗查邵局长的三天里。刘菁甚至还去寻访了父亲的一些旧交。他们都是毒贩耿贵多年前带出來的小兵。说小却也不小。听说要灭邵局长的威风。当即表示会鼎力而助。   刘菁自此收集了一股人脉。并辗转接触到了另一支强大的黑-帮。她虽不愿与帮中之人有來往。但合作价值摆在那里。姑且一试。在谈判的过程中。有个心高气傲的白衣青年说起话來极其锋锐。丝毫不把她这个屈尊的警察瞧在眼里。她注意到他身上并沒有黑-道中人的风尘之气。反而透着某种丛林植物的清香。   青年在中途出去了一下。后來。当整个谈判的氛围变得近乎吵嚷掀桌时。他不失时机地回來了。只消一句话便让所有人闭了嘴。   他说。“今晚。”   于是。就在那天晚上。刘菁经历了比当年截下董滟致幻剂交易更加激动人心的一幕。警方深恶痛绝却始终只能对其观望的大毒枭段老板。华丽地栽了个再也爬不起來的跟头。凭了那些军火的数量。判十次死刑都绰绰有余。   只一日之后。刘菁便怀着近乎神圣的心情将邵局长铐了起來。警方又除去了一只钻得极深的内鬼。   经过数轮审问。才知邵局长确实是从十年前就被安插在警方作为段老板的线人。以抓捕耿贵的名头立了功。坐稳了局长之位。便逐步将整个警局都改造为自己想要的天下。。压制住了一切可能损害段老板利益的查案行为。又打着正义的旗号去抨击道上其他帮派之势。   不过。随着时局山河日下。仅凭邵局长的鬼手已无法全然扫除新崛起的黑-帮。也无法操控底下那批不惧邪恶的年轻刑警了。   依着那名清傲青年的情报。刘菁带领警队直捣黄龙。破入了段老板仓库的地下暗室。在室中的台球桌内找到了数百克精纯毒品。以及少量尚未售出的手枪。均是刻有变色龙的型号。   在桌底的绒布缝隙中。缝着一张破布似的名单。上面记录了每个商人参与这场交易的出资与分红。。与此同时。审讯室里的从犯们也一字不差地供出了名单上的合伙人。警队很快出动批捕。半数人都是在逃往机场和火车站的途中被拦下。其中就包括了袁劲。哭爹喊娘地被拖上了警车。   邱灿华和聂栋也在当天被请到警局去喝茶。短时间内沒能把这杯茶喝完。聂家不是什么廉洁守法的家族。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谁也沒有料到。警方一连查了多日。竟未发现邱灿华母子俩和这次军火走私有着任何直接联系。   交易现场和合伙名单上并沒有聂家的人。走货的船只也并非夙达的商船。刘菁带队在聂家大宅和夙达集团大搜箱底。却见一切都是秩序井然。简直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专等着警方來瞻仰。   警方沒有找到完整的证据链能够给聂氏母子定罪。但人证和口供倒是不少。段老板的手下均称邱灿华与他们的帮派常年互通合作。分赃无数。袁劲也哭诉着说。自己天天被邱灿华叫到聂家。受了这个女人的洗脑和蛊惑。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邱灿华却大呼他们含血喷人。聂家之所以跟他们走往甚密。纯粹是出于正当的公事。   “我们确实沒见着邱董的人來搅合那几箱子货。但瞎子都明白。她哪里会是什么好人呀。赶紧把她也抓起來吧。”码头上的仆从和小混混如是说道。   关于聂氏母子是否共犯。唯独段老板缄口不言。正如他被捕之后的一贯状态。尊口万夫莫开。   转眼。邱灿华和聂栋已被扣留将近一月。媒体竟突然开始众口一词。大唱煽情颂歌为聂家平反。高扬着疑罪从无的精神。指责警方沒有确证就敢乱抓人。观众们也纷纷唱和、呼吁放人。   最终。聂氏母子因证据不足而被暂时释放。但两人的日常活动仍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下。   老谋深算的邱灿华到底是有先见之明的。她早就料到段老板的军火交易不会那么平顺。极有可能被警方或者其他帮派端掉。所以她沒有容许自己去干这么大一票。只是躲在帘后充当了传话者和中间人。拉了一堆商人进來参股。把这些小蚂蚱们都拴在了同一根绳子上。自己作壁上观。见机思变。如果此战告捷。自然事事大吉。但如果真的出了差池。自己就必须有备无患。让战火不致绵延到聂家。   东窗事发前。邱灿华就为东窗事发后的自己铺了路。又花大价钱雇了媒体。终于沒被段老板拉下水去。暂保聂家幸存下來。   得知邱灿华恢复了自由身。魏荣光久久沉默。他知道林阡决计不会干休。   关于袁劲被刑拘一事。魏荣光原本是想瞒着梁忠文一段时间的。   那几日。打到梁宅的每一通电话都是由魏荣光代接。出面替梁董解释澄清与平定众心。为袁劲聘请律师。遍求门路。   梁忠文仍旧颐养在家中。窗外事未曾入耳。然而几天后。拘留所中的袁劲竟然把一通电话打到了袁母生前使用的那只手机上。   手机被保存在那一盒子遗物中。梁忠文为了纪念亡妻而维持了它的正常通信。魏荣光愣是沒防着这一着。   可想而知。一脚踩进黑-道-大棺材中的袁劲急需家长的抚爱。无奈其他的电话都被魏荣光占着。只能想出了这个主意。刚一接通。哭声便掀翻了屋顶。   梁忠文骇闻继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捂着心口倒了下去。白眼如鱼肚上翻。魏荣光抢上前去扶住了他。语声惊慌而发颤。“董事长。你怎么了……怎么了。”   第一百八十章 一刀两断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赶來。梁忠文急性心梗。被推上手术台时几乎已测不出血压。   手术室外的红灯亮了又灭。一系列并发症与繁痛治疗紧随其后。不断进出各色诊室。插上大小管子。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忽平忽起。有许多次。魏荣光都以为父亲快要死了……   所以。当医生终于摘下口罩宣布病人脱离生命危险时。从未信神拜佛的魏荣光近乎开始祷谢。   梁忠文一睁眼。惦记的仍是那个继子。“小魏。帮他……帮我……”   “我会的。”魏荣光沒察觉自己眼底一暗。   梁忠文短期内已不能出院。次日魏荣光被叫到心外科办公室。才得知在术后进行的全身清查中。梁忠文被查出血液和心肺中尚有残存的慢性毒素。医生说那似乎是某段时间的日积月累所致。但所幸已经很久沒再继续摄取了。否则。若是毒量再大些。恐怕早就到阎王爷那里走了几遭。   “梁董是否接触过什么毒物。还是有人……”医生把魏荣光当成病人家属一样信赖。低声问起。   “我不知道……大夫。还请你先别告诉他这件事。等袁总的官司过去了。我们再议吧。”   梁忠文心梗后出现了轻度中风的症状。半身麻痹。一侧嘴角隐隐下垂。休息了十來天。医生建议他应该稍作活动以期复原。魏荣光便扶他下床。用两臂撑起他。一小步一小步搀着他走路。沿着病房的四壁绕一圈。就像大人带着学步的孩子。不厌烦。不离弃。   每天晚上。魏荣光都会在医院守夜。又请了二十四小时轮班倒的护工來接岗。因为他白天必须去徽野上班。公司里除他之外再无镇得住大局的人。   袁劲涉嫌军火走私的消息一经曝光。徽野董事会几乎暴乱。公司信誉极度滑坡。股价跌至最低点。大量员工如乱鸦。随势跳槽的不在少数。一拨拨警察前脚走后脚到。挥动着搜查令。吆三喝四地将徽野翻了个底朝天。就像翻动锅中的煎饼。   万幸的是。袁劲初时未能盗得梁忠文的印章。只能以个人身份进行军火投资。警察苦查多日。并未发现公司涉-黑的迹象。也就暂且放过了。   这些连锁反应魏荣光一早有所预料。在徽野的一盘散棋之中。每个人都惊如疯兔。唯有他沉着以对。困中求生。将公司从生死线上拉回。   梁忠文在病榻边召开了一次董事会。罢免了袁劲的职务。任命魏荣光为徽野总经理。一切企业经营由他全权负责。至于自己。已是老病之身。心余力绌。从此不再过问公事。   从这一刻开始。魏荣光越过袁氏父子。成了徽野的执牛耳者。终于权倾朝野。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样够了吗。   既然袁劲已经逃不过牢狱之灾。聂家也无势再觊觎徽野。魏荣光大可以等到这场官司结束后。将公司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再等到梁忠文有一天去世。就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遗产。   他的复仇可说是名利双收。   但这样够了吗。   。。袁劲之所以会坐牢。只是自作孽不可活。而梁忠文的病重。也无非是袁劲的忤逆所致。魏荣光又做了什么可以称为复仇。   。。即使沒有他。以袁氏父子的渐行渐远。也未必不会有今日。   最可悲的是。魏荣光发现自己越來越常心软。当他看到梁忠文终日不停输液。扎得两只瘦瘠的手臂上全是针眼。大把大把地吃药。吃完便陷入悲伤的昏睡。每过一天。整个人就老下去一点。他只觉满心都是不忍。但只要一念及外婆吊在房梁上的青紫模样。他就会立刻回过神來。就梁忠文的这点病痛。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他就在这样的两难之中备受交煎。   每日下班后赶來医院。魏荣光都会以不多不少的理性口吻向梁忠文说明袁劲案子的走向。其时律师正在以初犯和遭人教唆为辩护点。想方设法让袁劲判轻些。但其他犯人的证词却有些不太吻合这一陈述。因此律师并不敢打包票。   “我儿子的一生就这么毁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想头……”梁忠文声声泪下。“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他刑满的那天……”   “那就当是为了我……董事长。为了我。你要好起來。”魏荣光说。   梁忠文非哭非笑。“小魏。还是你对我好……我真希望。你才是我的儿子。”   魏荣光在床头坐下。黑色的影子投在一旁的白墙上。“我沒有那个福气。”   “你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梁忠文问。   魏荣光需要看一眼天花板。才能让自己不要湿了眼。“我沒见过我爸爸。他走得很早。”   “那你妈妈呢。她一定是个很不容易的女人。”   “嗯。我妈妈很善良。很漂亮。也很温柔坚强。就算被撇下了一个人。她还是很爱我爸爸……她以前在一家小服装店工作。店门外挂出很多衣服。上面的花色只要是她绣的。顾客都会抢着买。”魏荣光不知自己为何娓娓追述起來。“她的两只手。因为在冬天频繁洗衣。经常肿得老高。但她还是把每个花纹都做得很精细。她总说布料都是通人性的。不管她的手是什么样子。只要投注过感情在那些花纹里。它们都会变得很美很美……后來她去世了。不管是顾客。还是顾客身上的那些旧衣。沒有一个是记得她的。”   梁忠文听罢。长时间沒说话。   半晌才沉沉道。“你妈妈让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谁。”魏荣光心跳错拍。“她是董事长的谁。”   梁忠文却恹然睡了过去。眼角似有反光。   魏荣光见他已入眠。自知问不出什么了。起身离开病房。想去医院外面抽根烟。   掩门时。才听见病床上的人梦呓般地说。“我可能快要來见你了。念萍……”   魏荣光不得不拔足而奔。一直冲到走廊的尽头。撑住楼梯扶手玩命地喘气。喘到喉咙都快枯竭。连站立都已不能。胃部像一只炸响的塑料袋。不住地抽痛。他咬着自己的拳头。拳上溢出了血。这血里。有來自母亲的热量。也有父亲的。   可是母亲的血早已在地下化灰湮灭。冰冷如沙。   而父亲的血。还在那张病床上流动着。越來越慢。越來越凉……   一切都要结束了……但一切还沒有结束。外婆依然不肯睁开眼睛看看他。只不断寒声说。“小荣。小荣。不要让我失望。”   魏荣光拖着这副不属于自己的躯壳。去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抽烟。每一根都是沒抽完就暴躁地捻熄了。后來又回头去抽那些烟屁股。   他的脸色像烟灰一样差。可是经过他身边的吴若初连望也沒望他一眼。她正牵着岳皑的手迈下医院阶梯。裙裾轻荡。魏荣光一见她。眼里亮了亮。“若初……若初。”   吴若初置若罔闻。依旧冷冷向前走。旁边的岳皑有些看不下去了。附耳去对吴若初说着什么。   吴若初向着岳皑摇了摇头。岳皑却神情坚持。冲魏荣光递了个鼓励的眼色。转身退场了。吴若初也想跟着去。却被魏荣光一臂挡住了去路。   两人一时也忘了去忌讳。就在这光天化日人嘈声杂的医院大门口咫尺相对。   “怎么來医院了。”魏荣光低头去看她的容色。“你病了吗。”   吴若初沒抬头。嗓音慵懒。“沒。我陪岳皑來做产检的。”   “产检。”他的语气就像听不懂中文。   “堕胎手术就在下个星期。费用准备找卢凯报销。”吴若初哼了一声。   魏荣光呆呆不语。   “对了。魏荣光。忘了告诉你。卢凯和岳皑的事已经被他老婆知道了。捉奸在床。沒的抵赖。你本來拿住了卢凯的死穴。现在也沒用了……”她见了他烟灰般的枯容。怔然一惊。却还是嘲弄道。“怎么。开始慌了。”   他不答。仿佛根本不在乎那些。向前一步。试着将一只手轻放在她肩头。“你在聂家还好吗。你姑父他……”   “不管我是好是坏。反正这个局面不就是你想看到的。袁劲进了局子。梁忠文也躺在床上等死。你总算完成了你的大事。完成得真漂亮。”   魏荣光别过了脸。“不。我沒有完成。”   吴若初微一启唇。终于出不得声。   魏荣光一笑。眼里血丝斑驳。“我可能完不成了……”   下一秒。他突然感到她指尖的微温降临。那是她轻握起他的一只手。十指交缠。密密相扣。他刹那间骇喜。心如火柴划亮。她的手指润如五股泉流。暖了他沙化一般的掌心。他的所有苦累就此消解。再也算不得什么了。他不禁对她笑起來。那是这些日子以來。他唯一快乐的笑意。   然而他的笑容很快就空了。因为他察觉到手中还有个什么硬质冰凉的东西。横隔在吴若初和他的手心之间。   她手上一施力。毫无余韵地挣出了他的钳握。“上次忘记还给你了。”   他慢慢张开手掌。玉坠上那尊至圣的菩萨。合眼静止不动。就像永不肯对他睁开眼的魏婆。   这是他的一颗心。吴若初曾说会一直替他收着它。   可现在她退后几步。似是为了回应他脸上僵住的笑。她也报以一个简陋的微笑。“不管你完不完得成。我都沒所谓了。”   这……就是她的一刀两断。   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焦黑的眼中。在这双眼睛里。只看得见同样焦黑的前路。   第一百八十一章 怎能轻生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琼姐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小曹重重地搁下听筒。“若初姐。这可怎么办啊……”   “算了……总会有消息的。我们急也沒用。”吴若初说。   话虽如此。其实她心中又何尝不是放在油锅上煎着一般。   自从段老板落网的新闻见报后。她就一直沒能联系上聂琼了。不管白天黑夜。她都把手机放在视线能及的地方。唯恐错过姑姑的回电。   不过几日之间。原有的生活便天翻地覆。当那袭龙袍被扯掉。只剩败絮其中。包括聂家在内的许多权贵都被警方传唤。寻人事务所的窗玻璃上也被人砸了鸡蛋。用黑笔写了辱骂聂琼的字眼。原先登记过的委托人全都望风取消了预约。   吴若初顶不住压力。回了聂鼎的家中避难。每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护送芊芊上学放学。不敢有丝毫松怠。但事实证明。她们母女俩并未沦为祸殃之鱼。无论居家还是出行。都是一派常态。除了警察偶尔会上门翻翻抽屉、做做笔录之外。沒有任何险情上演。   某天。吴若初甚至还看见一个职位不低的胖警官耿直地拍了拍聂鼎的肩膀。说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二少爷跟令堂绝不是一路。   有好几个下午。吴若初从幼儿园接了芊芊回家。会在地下停车场瞥见聂鼎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瘦削男人在说话。对方穿着比雪还亮的白衬衫。跟聂鼎沒有肢体触碰。但两人之间涌动的介质。在吴若初看來。恍若某种灵魂上的相系。   吴若初心知那是林阡。段老板的王朝宣告覆灭。始作俑者是谁已经可以猜想。   对。林阡才是整件事的幕后推手……可吴若初每次想起自己留在魏荣光手里的那些照片。潜意识中还是有种深埋的不安。她已经察觉到。魏荣光似乎也是这链条中的一环。以他的敢想敢做。断不会仅仅止步于隔岸观火。   这个猜想令她油生出一种负罪感。她试着揣度过聂琼的心情。无法不揪心起來。   过不多久。邱灿华和聂栋成功被警方释放了。恶婆婆邱灿华再度回归。吴若初自是不好继续住在聂鼎那里。她搬到了岳皑家。两个姑娘又回到了同住一间屋的卿卿我我时光。   芊芊有时也会过來蹭饭吃。夜里睡在妈妈和岳阿姨的中间。妈妈提醒她不要踢到岳阿姨的肚子。因为里面有小宝宝。脸颊白生生的岳阿姨却笑着摇头。“有什么关系。反正又留不得。”   岳皑作为小三。被原配揪出后异常抑郁。吴若初在这个时候住过來简直就是一剂强力的救命针。她陪着岳皑逛商店、聊八卦、做大餐、看沒智商的言情剧。卢凯的名字一句也不提。   吴若初断定。卢凯的家中八成正在进行一场浩劫。估计已经扇了无数耳光。砸了无数电器。气焰熊熊的原配跑到岳皑这边闹过两次。虽然闹到了整栋楼都闻名遐迩的地步。但碍于吴若初的奋力抵挡。并沒有造成人身伤害和环境破坏。   那时岳皑已经怀孕两个月。一直沒跟卢凯提起。吴若初带她去做了两次产检。继而安排了堕胎手术。   孩子拿掉后。两人一路无话地回來。岳皑扶着腰打开冰箱。偷拿了一盒冰饮料吸起來。吴若初见了果断抢过。三口两口干掉。嗖地扔进垃圾筒。   她顺便把几天沒清的垃圾拎到楼道里去放着。正要返回。却见电梯里走出一个男人。   吴若初看清此人是谁时。脚下立刻滞住。   “若初姐。”小陈行至她面前。搓了搓手。“我听说你住在这儿。”   吴若初前些天去超市买菜的时候。碰见了抱着孩子的夏芬。绕不过身。便聊了几句。大致提到了自己目前住在好友家中。沒想到转眼小陈就找上门來了。   “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她把小陈领到楼道一角。眼睑微低。   “我觉得还是见面说比较好……”小陈露出愁色。“若初姐。上次你给我打电话。问老板的住址。我还以为你跟老板又和好了。可现在……你们这算怎么回事。”   吴若初眼里一热。“你就为这个來。这话你该去问他。”   “我知道老板对不住你。”小陈双拳互砸一下。“可沒了你。他整天那个样子。有多废你知道吗……”   “一开始就是我倒贴上门。他呢。这么多年他未必稀罕……他再怎么废。也是被别的烦心事给闹的。你们梁董不是病倒了吗。他烦的就是这个。”   “若初姐。你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如果不是真过不去了。我哪会这么急着來找你。”小陈压低了嗓子。“昨天半夜加班的时候。我推门进他办公室。看见他站在窗台上。窗子大开着。风呼呼地往里灌。他鞋都脱了。”   吴若初喉头几乎沁出一口血。“什么。”   “他现在用的是梁董的办公室。在顶楼。”   “然……然后呢。”吴若初脑中闪过魏婆上吊时的狞酷神色。还有魏念萍在遗照中的黑白残笑。这些可怕的魏家人。就连他也……   “然后他看见我了。就转身下來了。说他刚才在吹风……加完班后。我沒让他回家。把他拉到天桥上去喝酒。愣是拖了他一整晚。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吴若初微一哆嗦。心头烫得像烧软的蜡。“呵。可能他真的在吹风呢。谁知道他啊。”   小陈的愕然中已有微怒。“你真这么想。你就一点都不心疼他吗。”   “他要我心疼有什么用。我也帮不了他什么。他想选的不是我。这是他亲口说的。”只要一记起他那天说过的话。吴若初就如同被钉了千百根毒针。   “那你也得看看他都什么精神状态了。若初姐。别跟他争了。他如今谁都沒了。谁都不要他了……要是连你都跟他赌这口闲气。他还有什么盼头。”   “如果他是因为跟我分手才这样。五年前他又干什么去了。我再说一次。他根本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某样比我更崇高的事业。就算他真跳了。我也不用负半点责任。不会流半滴眼泪。”   她说完眼泪就下來了。摔手便走。   小陈在她身后呆站半天。末了。叹出一枚烟圈。“万一真有下次。我还能拦得那么及时吗。若初姐。你伤心的时候可以恨他。可他伤心的时候。你让他怎么办。”   小陈步履疲然地走到楼下。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忘记跟若初姐说了。昨天夜里。在那扇夜來风急的窗口旁。还搁着那枚暗绿的玉坠。缭乱的红线盘绕着一面粘好的破镜子。镜面反射出摩天大楼外的霓虹碎芒。   若初姐为什么要说。他做这些事根本不是为了她。   那两件东西。连同他。不都是属于她的吗。   小陈离开后。吴若初侧躺在岳皑家的沙发上。神魂恍惚。   她真的一点也沒想过。魏荣光会有轻生的念头……她还以为他早就心如金钟铁石。沒有什么是他扛不住的……   魏荣光这样做一定不是因为她……对啊。他沒有那么爱她。否则又怎么会一次次放开手。   吴若初记起了那天在医院门口的一番对话。当时他说。他沒有完成那件事。他完不成了……   是不是正因如此。他才会站上顶楼的窗台。   吴若初跟了他这么多年。怎能不懂他的心。他想要的复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袁氏父子如今的处境。多是自取其辱。未必会使他有亲手雪耻的快意。   她将自己蜷成一团。一手按住心脏。如蚌壳紧护着怀里将碎的珍珠。如果他真的从那窗口一跃而下。她再如何恨他。也无从恨下去了……她不敢想。她不敢想……   “刚才你出去见谁了。怎么这副样子……是不是魏荣光又惹你了。”岳皑坐到她身畔。把陷进沙发里的她缓缓扭过脸來。以求证她是否哭了。“魏荣光那个仇还沒报完吗。现在他爸爸不是在病床上躺着吗。该适可而止了吧。”   “不。他不满足。”吴若初说完。沒听到岳皑的回应。抬眼瞥去。岳皑竟然呆望着沙发后。   吴若初刹那回头。卢凯已不知何时进了门。一扔钥匙。满头的汗往下滴得浓墨重彩。额上凸起一块紫。嘴唇皮渗着半黑的血。脸上被刮出了一道道指甲印。有点像红笔批改出的错題。   他骚气的粉色衬衣上全是灰泥。领带也扯成了麻花。他揪下來往地上一踩。抬腿跳过了沙发。落在岳皑面前。“这日子他妈的过不下去了。她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把我当球踢。我可是她孩子的爹。她无情。我就陪她无义。喂。我离婚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你沒意见的话。我就离了婚來娶你。气死她那个疯婆娘。”   体虚的岳皑闻言。一张脸忽白忽红。   “那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一趟。”吴若初适时退出。不去打扰卢凯对着一小时前刚做完人流的女友洽谈终身大事。替他们带上门时。她已经知道岳皑会怎么回答。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扑了个空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晕沉沉地出了岳皑家的住宅楼。脚就像踩在一层黏油上。往哪里去都不对。心中想的人是谁已不言而喻。幸而一通电话赶得正巧。将她从迷思里惊回。彼端传來一个板严的男声。“你好。请问是‘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聂太太吗。”   “对……我是。”吴若初觉得这应该不是委托人。现今事务所已是半关闭状态。哪里还会有生意。   “我是市警察局缉私科的刑警。我和同事正在你们事务所楼下。需要对聂琼女士进行一次必要的调查。由于聂琼女士不在。所以。请聂太太过來协助一下好吗。”对方语气谦恭却不容置喙。   吴若初赶到事务所时。两名警察已在楼前恭候。其中一位是皮肤看起來有点早衰的青年警察。另一位是吴若初曾在聂鼎的家里打过照面的胖警官。   吴若初原以为事务所这样的小地界不至于引起警方的过多关注。。它只不过是“不问政事”的聂琼用來消闲的一件娱乐品罢了。即使警方要來。也该在姑姑现身之后。哪成想今天就搞了突袭。   事务所已经歇业两个多月了。只有小曹时不时会叫清洁工阿姨过來打扫一下。因此屋内灰尘尚不算重。   警察一进门就开始翻查起來。掘土开矿一般。胖警官戴着厚眼镜细阅了一遍桌上的预约记录和抽屉内的一沓汇款单。搜完了外间的办公室。沒发现什么劣迹。又进到里间的卧室去掀床垫、钻窗帘。把食物柜上的一包麦片都掏了个片甲不留。   吴若初从惨死的麦片旁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倒入两个干净的纸杯里。正要递给两位警察。却听见他们正在小声议论什么。   “这聂太太肯定沒什么小九九。她那老公。跟林哥不是一边的吗。”早衰的警察挤了挤眼角的鱼尾纹。   “照你这么说。那姓林的和她可就是情敌了。”胖警官也挤了挤圆脸上的脂肪。   “这女的真是个美人。要我是聂少爷。早扑她身上了。干嘛去找林哥那样低三下四的……”早衰的警察说到这里住了口。因为吴若初正冰着脸将纸杯端给他。   “警官请喝水。”   两位警官讪讪地牛饮起來。   杯里的水喝干后。胖警官翘着兰花指推开了墙上的一面衣橱。。由于它的位置是和房门平行的。所以他们刚进來时并沒有留意到。   衣橱门这么一开。三人几乎是同时看见了最下层那只泛着金属寒光的保险箱。   吴若初一惊。有些暗恼起來。上个月自己搬离事务所时。真不该把换洗衣服全都带走了。如果它们还在橱子里层层叠叠地挂着。保险箱至少就不会那么显眼。   不过说到底也沒什么用。谁又能挡得住胖警官的地毯式搜索。   吴若初身上燃起一层汗。她不会记错的。在这保险箱中。曾放置了一把凛亮的手枪。作为聂琼的防身武器。   姑姑应该已经把枪取走了吧……   吴若初无法确认。早衰的警察伸出皱皱的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聂太太。打开它吧。”   吴若初沉然答道。“我不知道保险箱的密码。我并不是这里的主人。”   “哦。是吗。”胖警官拖长了音。   “我说的是真的。要不。请两位警官等我姑姑在的时候再登门……”吴若初福了个身。   “呃。那好。你姑姑马上就会在。我们现在叫她过來得了。”胖警官的后半句话是对着同事说的。转眼手机已经取了出來。   “我姑姑。她有消息了。”吴若初一时百味交加。“你们见到她了。”   “她被召回本市配合警方办案。昨晚刚下飞机。一直由警方陪同。这会儿大伙正在她的住处搜查。那边的人手已经够了。所以我和头儿就临时决定先來这边探探。也算是节省了聂琼女士的时间嘛。是不是。”早衰的警官一副“早來的鸟儿有虫吃”的得意。   原來不仅是突袭。还是偷袭。吴若初觉得后脖颈子都有些凉了起來。   胖警官给另一据点的同事打电话。比手划脚地讲了几句。吴若初神思不定地给两个警察续了杯。二十分钟后。站在窗边的胖警官突然扒拉开一段白色纱帘。指着楼下。“來了。小胡把那毒枭夫人押來了。”   吴若初扑向窗户想看姑姑一眼。谁知那早衰的警察也不比她慢。探头探脑地跳将上來。不留神撞了一下胖警官的手肘。后者端着的纸杯哗地溢出一捧水。正泼洒在吴若初的肩头。   “哎哟。对不起啊聂太太。”胖警官干瘪道歉。   “沒、沒事……”吴若初再往楼下看去时。聂琼已不在视野之内。大概是进了楼门了。   果然。门口很快传來了一声大嗓门。应该是那个叫做“小胡”的男人。“头儿。我们到了。”   吴若初正用纸巾擦拭着肩头的水印。两个警察听到同事呼喊。一前一后地迎了出去。当胖警官肥硕的身躯挤出房门后。吴若初极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纸巾。   警察们在外间谈起话來。小胡的巨大音量似能掩盖世间的一切战争炮火、地震山洪。整个事务所的楼板都随之猛震。   “两位警官真是急先锋。说來就來。我都沒好生招待。怎么。我侄媳妇沒怠慢你们吧。”聂琼爽声笑道。在三名警察的挟裹下。踩着陡直的高跟鞋踏入里间。   胖警官看见吴若初仍在拿着纸巾拭衣。仿佛对那点水分特别怨念似的。   吴若初微怯地瞟了一眼聂琼。见她挺胸昂头。仍旧气度不凡。步步生莲。只是好像瘦了些。脸妆画得有点浓。尤其嘴唇描得极红。似一层撑门面的油漆。   聂琼也捕捉到了吴若初半吞半吐的眼神。宽怀地冲她眨了一下眼。然后便被警察带到保险箱前。   “请吧。”那是小胡的铁肺声音。   聂琼打量着保险箱。并沒有蹲身去开。默立半晌。敲着脑瓜子。“年纪大了。这密码还真有点记不住了。”   “那就想想吧。”胖警官鼓着一张包子脸。   聂琼咬了一下指甲。指尖蹭掉了唇角的一抹口红。显露出白如纸的唇色。“嗯。我试试。”   她蹲下來。妙裙贴地。拨着保险箱的转盘。一圈又一圈。   拨盘轻响旋动。可每次都是错的。   错到第四次时。早衰的警察踹了一下衣橱门。“搞什么幺蛾子。你他娘的耍我们是吧。”   胖警官抬手制止同事的粗骂。“聂女士。你是不是忘了密码。沒关系。警方完全可以找专业人士來撬。不过我觉得。有些事拖着也沒什么意思。早死还早超生呢。”   “哟。警官说这话干什么。我确实是记性不好……你也知道。这阵子破事太多。我脑筋哪转得过來……”聂琼娇然一笑。“再给我几分钟时间想一下。”   几分钟飞快地过去了。聂琼露出灵光一现的表情。捋袖动手。   她艰缓地打开了保险箱的第一层门。   接着。打开第二层门时。又错了一次密码。   她在衣上蹭了蹭手汗。最后一试。   随着门锁嘣地弹开之声。三位警察前推后挤地去看。   却愣是沒有任何可视的物品映入眼中。   光溜的铝制内壁。像磨平的石板小径。四通八达。只通向虚有。   胖警官不能接受自己扑了个空的事实。甚至还伸出手指细细摸了一通内壁。每一微米都不放过。想感知到什么粉末状的毒品。或者什么机关暗道。   沒有。统统沒有。   聂琼笑靥如花地将三位警察送出大门口。胖警官往手上的纸杯里吐了口燥热的痰。领着部下败兴而去。   聂琼回到事务所里间的时候。吴若初依然静立在墙边。脸朝向湿痕斑驳的那面肩头。睫毛颤得像窗上的白纱帘。聂琼挂上平素的达观笑容。跑上去作势要抱她一下。   吴若初感到姑姑的两臂在自己背后滑了下去。直探向腰侧。紧接着。那把森冷的手枪就牢牢地握在了姑姑手中。   聂琼嬉笑着松开了她。将手枪吱溜一旋。枪上的变色龙吐着水蛇般的长舌。   其实吴若初第一次见到这把枪的时候。并沒看清上面的标志性图案。如今各种因由叠加到一块儿。才明白其中的万缕千丝。   聂琼一甩手。好端端的手枪就如烫手山芋似地被她抛到了一边。其实丈夫从那批货里分出了两把枪给她。都是半自动装置。型态较小。火力沉猛。后坐力极低。比较适合女人。   其中一把被她放在住处。丈夫出事前就转移掉了。只剩这把尚未有余暇顾及。可想而知。若是给警察瞅见了。加之那条活灵活现的变色龙。不是要命的事情是什么。   “还有其他东西呢。”聂琼奇道。   吴若初向食物柜上那包撕开了大口的麦片指了指。   聂琼倒出麦片。糙黄的麦粒倾泻。几本存折随之掉了出來。这是丈夫为她存进海外银行的一笔巨款。他用心良苦地叮嘱过她。等他死后。她便可抛却身后事。离开是非地。在国外做她的快活女神仙。直到成为老神仙。   第一百八十三章 法网织就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是怎么知道保险箱密码的。”沒等吴若初回答。聂琼就眼珠一转自个儿找到了正解。“哦。上次我开保险箱的时候。你在旁边看见了是吧。哎哟你真是人精儿。过目不忘啊。沒错。我知道你记性就是特好。否则也不会死活忘不了一个男人是吧。哈哈。你这个水平快赶上人工智能了……”   吴若初听着聂琼的大笑特笑。也不知她是不是反讽之意。   “侄媳妇。谢字我就不说了。总之你这回为我做的。多少钱都买不來。”聂琼探近了些。研究着吴若初平板似的木脸。“哟。这是干嘛啊。你对我摆什么臭脸啊……姑奶奶。你说句话呀。”   吴若初的嘴角渐渐瘪下去。攥着聂琼的一只手。泪如洪水。聂琼寻思这姑娘肯定是被那帮警察“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阵仗吓着了。忙安抚了几句。可舌头都说烂了也毫无作用。后來。才渐渐从吴若初的泪水中察觉到了一些别的意味。   聂琼静了静。抡起大劲打了两下吴若初的手背。“傻丫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你想想。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你姑父的劫。他干这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无论你做了什么。或者沒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想想你刚才的壮举。你那可是救了我的命啊……你听懂了吗。”   吴若初依旧泪势汹汹。聂琼气不过。又朝她背心处拍了一下。“听懂了沒有。”   吴若初觉得能这样被姑姑打两下也是好的。所以一直都不点头。聂琼手都快拍麻了。最后沒了法子。转而轻摇她哭泣中的肩膀。   一帘夕色从窗口的白纱筛进。照得一旁的手枪如同烧热的铁。散发出一种冷暗的绮色。   “你最近沒少打我电话吧。我还不是为了避开警察。一直沒开手机。”聂琼嘎笑了一下。“就绕着全国各地瞎转呗。打算等你姑父这边落停了。我就出国去。结果这不。还是让警察揪回來了。得亏有你……呵。这下他们傻眼了吧。该搜的地方都搜过了。我终于不用走到哪里都在屁股后头吊着几个大盖帽了。”   “姑父那边。姑姑会再去见他一面吗。”吴若初垂首。问出了见面起的第一句话。   “扯淡。他现在可是重案犯。说见就能见么。顶多是在枪毙前安排一次吧。但我也不想见。我早就让他不要再做这个买卖。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以为自己是皇帝老子啊。赚几个黑钱了不起。我是命里主穷。但我并不真的怕穷。若初。如果我能选。我还巴不得嫁给小农民呢。男耕女织的。比这好了一万倍。”   吴若初撩开聂琼被水汽黏在眼上的一绺碎发。“男人和女人想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姑姑跟我说过的啊。”   “对啊。你也深有体会吧。我昨晚还打了个电话给聂鼎呢。他一直在跟我说对不起。说得好像你姑父真是天大的受害者一样……我问他。法院那边有风声了么。他说有了。我都不敢往下听……可我还是听了。你姑父……确定了会判死刑……真是明镜高悬。太公正了。他就只配得上这个。但我这心里。还是有点……有点不太舒坦……”   吴若初胸中如被酸蚀。觉得自己连伤心的立场都沒有。“我婆婆她……已经被释放了。她能不能……能不能想个办法。也救姑父出來。”   “邱灿华也是拼了老命才出來的。她现在巴望着你姑父早点死。这样她就沒了后患。不会有人供出点什么。再來治她的罪……不过。她恐怕还是脱不开身。她的小儿子。不会干坐着的。”   “聂鼎。聂鼎要做什么。”   “你也知道。邱灿华一日不倒。林阡就一日不会罢休。而聂鼎。对他绝无二心……”聂琼勾唇。“巧的是。我这里反倒有个现成的題目给他们发挥。”   吴若初嘴唇上方沁出一丝汗。她发觉林阡的心态跟魏荣光是何其相似。   “不瞒你说。你姑父这些年一直存着条坏心。保留了自己和聂家的一些蝇营狗苟。为的就是他自己一朝不慎短了命。也要让邱灿华跟着倒霉。让聂家跟着断气……”聂琼脸上忽地升起一点不相衬的红晕。“不过后來。他又改主意了。我也是聂家人。他怕对不住他老婆的祖宗先人。所以。他就懒得去揭邱灿华的老底了。那些资料。他放在一只特难看的公文包里给了我。而我……”   说到这里。聂琼抵着高跟鞋站起。“我昨晚在电话里让聂鼎去取。它被我埋在聂老爷子的墓碑下面。我信聂鼎心里自有一杆秤。能够一碗水端平。或许明天一早。你就会看到一个浩浩汤汤的兴盛家族从此消失了……至于我自己。心早淡了。聂家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了。”   聂琼悠步走出房间。來到外间的办公室。忽然心血來潮。像玩角色扮演一般坐在了委托人的椅子上。吴若初跟了上來。拿起桌上的录音笔。拨了一下开关。   “姑姑帮着那么多人重聚团圆。一定会有福报。”她将录音笔轻放入聂琼手里。   “你也一样。”聂琼用脸靠了靠她的手背。   那天。吴若初离开后。聂琼仍握着录音笔呆了很久。。半年之后。当吴若初再次回到事务所。准备收拾一下将这里从此封存的时候。似有预感一般。将那支录音笔调小音量放到耳边。发现里面最后的录音。竟是聂琼肝肠欲碎的嚎啕。   窗外的夕晖从手枪上消退。夜幕初临。吴若初在路口拦车。冬日的风搜身而过。她肩上被泼湿的水渍开始透肤地冷起來。   上车后她闭了一会儿眼睛。魏荣光从窗台纵身跃下的情景不断在她脑中恐怖地放映。他一身黑衣挟风鼓起。像一只傲极的孤鹰。无法攀霄而上。只有砰然坠亡。   她如死过一般睁开眼。用了整段车程。删删改改地打出一条短信。字面沒有任何情感:晚上十点。陶氏面馆。   她将短信发给魏荣光。出租车停在了聂鼎的住处前。她进屋时沒有穿拖鞋。光脚点地。四周静得出奇。衬得空气里咔嗒咔嗒的某种低碎声音变得格外入耳。吴若初凝神听了会儿。辨出那是断续的键盘敲击声。   客厅里沒有开灯。唯有一束弱光从书房的方向泻來。飘送着一阵甚浓的烟草香气。脚步踏至楼梯旁的时候。吴若初踩到一张半滑半滞的纸。不知是谁遗落在这里的。   她蹲身拾起了印满杂字的纸张。那似乎是几年前一次迷幻菇交易的流程打印稿。其上附有夙达集团贿赂海关警察的汇款凭据。以及聂栋与段老板互通信息的截录。另有邱灿华与两名豪商的一段分赃对话。每一句都标注着几分几秒。好像是从什么音频里整理出來的。吴若初认得这两人的名字。一是去年刚开发出大片优质海滨别墅区的房产界一霸。二是包揽本市所有名人派对奢侈酒水的华裔洋酒商。   再看下去。愈发觉得这张证据网缜详至极。一丝一线都是圈套。邱灿华纵有神力。怕也再难撇开身去。   吴若初蹑足踏入书房时。聂鼎和林阡正在电脑前协作着什么。脚边扔着一只脏脏的公文包。上面还有剥离的土块。吴若初向前两步。林阡警觉心稍强。先她丈夫一步发现了她。转过头來。目光如他身上的白衬衫一般锐亮。   他摘掉嘴里的烟。挪动鼠标关掉了页面。又拍了拍聂鼎。脸上隐含一丝被人搅扰的不乐。   “若初。你回來了……”聂鼎显然尴尬。“你是來看芊芊的。真不巧。她今天去同学小妮家玩了。我跟她说好。八点钟去接她……”   “我能看看姑姑给你的东西吗。”吴若初突然清声说。   聂鼎表情微微一冻。“什么。”   “我想看看姑姑给你的东西。可以吗。”吴若初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说着这个核心的句子。   “我不明白。”聂鼎退身挡在电脑前。“若初。你这是……”   “是二太太吧。”林阡忽然笑了一下。上前请安。白衬衫划出一道电光。“二太太好。”   吴若初却觉得自己像是比他低了好几等的人。“请不要这样叫我。”   “我本來就是聂家的仆人。你是少奶奶。是主子。我当然该这么叫你。”林阡提起的嘴角像一柄弯刀。“二太太想看这些东西。沒问題。我怎么敢逆了主子的意。你可以问问二少爷。如果他肯。我无话可说。”   他的语调阴阳怪气。摆明了是在试聂鼎的心。未等聂鼎回答。吴若初就咬唇说。“我……我不会阻止你们想做的事。我只是……只是看一看。”   尽管林阡自贬身价。可谁都清楚他才是拿主意的那一个。聂鼎两边不是人。“若初。你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吴若初沒有说话。疾步向那台电脑走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助他复仇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疾步向电脑走去。林阡凉笑一声拦住了她。“二太太。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哪边的。该不会是害怕聂家亡了。你自己过不了富贵日子吧。”   林阡只道她是个贪慕虚荣的金丝雀而已。但聂鼎当然不致这般误解她。“若初。你先把话说清楚。我可以向你保证。即使聂家有难。我也会让你跟着我过很好的生活。你何必去搀和这些争争斗斗的事。”   “我不想妨碍你们。”吴若初的双眼如红宝石烧在这夜色中。“需要我跪着求你们吗。”   说完。她膝头触地。如同被巨担压垮的人。她的爱恨已是这样重。   聂鼎和林阡均是大惊。   吴若初望向林阡。“我知道。你很介意我的存在是吗。好。我会跟聂鼎离婚。把他还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不是來跟谁作对的。那些资料……可能对我很有用。”   林阡向來瞧不起这种卑乞的姿态。正待讥笑。却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强光。令他微微动容。   “对你很有用。好啊。你倒是说出个让人认可的理由來。”   吴若初沉默。她怎能将魏荣光的隐衷示于人前。   可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出以假乱真的借口。   “说不出。很好。二少爷。你看怎么办。”   聂鼎握了一握林阡垂在身侧的手。如明志一般。“若初。很抱歉……快别跪着了。地上寒气重。”   说着。聂鼎弯下身子要拉她起來。却见她面若无物地从衣下取出一把手枪。森光一闪。聂鼎脸上风云变色。不禁大喊一声。   他急退几步。只想挡在林阡的身前。然而下一秒。吴若初的手枪却径直抵在了她自己的太阳穴。   “若初。”聂鼎沒想到会是这样。“你这是干什么。快放下枪。”   林阡一时也消化不了这令人震惊的变故。那女人脸贴枪口。眼如荒冢。仿佛某一部分已随着谁而死去。   他虽一向觉得以命相挟的举动太过蠢笨偏激。可是今天。对方神情中的勇烈。却不偏不倚地戳在了他心上。   “其实。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要报仇。”吴若初看着林阡。声音很低。如暗珠落盘。“我也恨某个人。甚至比你的血仇还要更深。他害死了我的三个亲人。我或许只有这个机会了……我不能再等了……”   “是谁。”聂鼎与她相识五年。浑不知她竟有什么仇人。   “看在女儿的份上。聂鼎。看在我们有过的夫妻情分上……”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情愿卑贱至斯。   这时。林阡从聂鼎身后走上來。轻手拂开了想拉住他的人。站到吴若初正前方。白衫灼目。“二太太。你想扭转事态。不是应该用枪指着我吗。你指着你自己。这算什么。要是我们不在乎你的命呢。”   “林阡。”聂鼎低斥一声。“你少说两句。”   “不。我不会用枪指着你的。”吴若初回答。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是聂鼎的……”吴若初笑了两声。“如果我拿枪指着你。我还有沒有良心呢。”   林阡心神微震。更觉出这女子的不同。   他忽地俯下了身。吴若初嗅到一阵深林般的气息。以及甘澈的烟味。跟他言语中的狂傲不甚相符。   “对了。你不是说。你要报仇吗。”他向身后的电脑一指。“你用了它们。难道就能报仇。”   “我不知道。所以我求你们。让我看一看……”   她话音未落。林阡的右手已经追风逐电地探向她的手枪。拇指挡住枪险。让它不致扳动击发。空手夺刃一般。转眼枪柄就到了他的手里。吴若初冲上去就抢。而聂鼎已经掰过她的肩。“若初。我问你。你是不是为了他。”   吴若初只觉悲从中來。扭挣着双肩。想脱开聂鼎的掣肘。   “我知道的。你就是为了他。”聂鼎加重手劲。逼迫吴若初直面着自己。“你听着。也许……也许我们肯帮他呢。”   吴若初动作一顿。眼中的刚勇终于化水淌下。   “你们在说哪个他。”只消聂鼎一个眼神。林阡就明白了过來。挑高细眉。好像发现了什么高级趣味。“原來……是他。”   陶氏面馆之约。吴若初午夜才至。魏荣光径自沉湎在吞吐的青色烟雾中。似已脱离了时间。   吴若初在桌前坐下。见他脸色白得缺血一般。才明白小陈说得沒错。他废得几乎脱了形。那么多年的钢铁意志。都已锈迹斑斑。   为了让他们独处。陶阿姨并未现身。吴若初将三件东西摆在桌上。口吻平直无色。“我是來帮你的。”   她拆开了一只文件袋。里面是聂鼎今晚给她的资料。大部分都是有关这次军火交易的。这是她能拿到的全部东西了。   她不知它们在魏荣光手里会派上什么用场。但她沒有别的办法了。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他成为那只下坠的黑鹰。这一生她劝过他。也怨过他。可现在她只能來成全他。   谁又能料到。她最想拦阻的这场复仇。最终竟是由她一蹴而就。   她还带來了一页写着许多姓名和联系电话的清单。以及一张白金信用卡。前者是她投身寻人之业的几年。在委托人中结识过的若干莫逆之交。。他们都曾在她的指路之下。找回了命中错失的至爱。解开了半生痛愧的死结。   这是她手里的一笔人情债。他们无不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过。如果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即使风里來雨里去。他们也不会有一丝犹豫。   清单上打头阵的名字。令魏荣光感到些微眼熟。大约是十多年前统领过南方军政部的一名少官。姓徐。   那张白金信用卡上存着吴若初目前拿得出來的一百多万元。她在事务所薪水尚算不菲。平素的开销也不多。虽寄于豪门之下。攒下的也只有这个数字。卡上尚有百万的信用额度。不知是否填得饱他的胃口。   “我能为你做的。仅止于此。”吴若初就像推动一只赌筹似地。将东西推了过去。“清单上的人。只要你报我的名字。他们会愿意助你一偿宏愿。”   魏荣光沒碰它们。“为什么给我这些。”   “因为我受够了。我想要你结束它。你不是还有未竟的大业吗。现在不正是一了百了的时候。你的亲人会在天上拍手称快吗。”   魏荣光似被先前过多的烟给熏辣了眼睛。连正视她都变得非常困难。“你今天把我叫出來就是为了……”   “你沒想到我这么雪中送炭。”吴若初扶颐。仿佛天真地想要取悦他。“你是不是很高兴。”   “你拿回去吧。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从我这里拿走的还少吗。你听着。其实我也恨梁忠文。我恨他把你变成了这样。你就当作是我让你去做的。这样可以了吗。”吴若初着力顿了顿。“还是说……你根本对他下不了手。”   “谁说我下不了手。”魏荣光反问得很快。   “既然这样……”吴若初笑得额角生疼。仿佛那把手枪已射击入内。“我们不就达成共识了吗。”   “不管怎么说。你的钱我不能收。我也不缺钱。”魏荣光面上沒有半点色彩。   “你买下卞总的股份就是一掷千金。现在徽野正是最需要疏通关节的时候。你敢说你不缺钱。”   “你让我用女人的钱。”   “我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这是我借你的。就像放高利贷一样。”吴若初轻语。那么暴力地撕下了所有温情面纱。“你得到徽野后。可以双倍、十倍、二十倍地还我。虽然我并不想要。但你还是应该还我的……”   魏荣光脑中猎猎风响。一点也听不懂她的话。他探身去触她。却只握失她的一片袖角。“若初。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别忘了。你已经做了你的选择……”吴若初伸过一只手停在他胸前。触到了那块冷玉。几经易主。或许真的不如它的质料那般忠贞。“你看。我也做了我的。”   旧城区的夜。黑得好似死亡时闭上的眼幕。两人踏出陶氏面馆。魏荣光用陶阿姨留下的钥匙锁上店门。试了很多次也沒找准锁孔。吴若初接过來替他完成。   他说。“这么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吴若初竟答应了。“好。我住岳皑家。”   魏荣光沒有立刻拉开车门请她上车。而是沿着眼前的荒街走出几步。身影如失重一般。“陪我去院子外面再看一眼。好吗。”   当两人重新站在魏家小院前。借着点点路灯。能看见他们昔日的家。那扇残烂的木门已经被人翻新了。漆上了蓝漆。还加了铁栅栏。攀墙而茂的海棠树怕已认不出他们了。一年年过去。唯有它初心不变。矢志不渝。   重院深深。风过细蕊。叶打灰墙。他和她曾在这里度过几多韶光。到如今。院中已换了新的人家。人事皆非。正如旧年的枯枝碎花。合为微尘茫茫。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先下手吧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那晚。车子停在岳皑家楼下的时候。魏荣光扣住了正要下车的吴若初。粗横地将她碾入怀中。困兽犹斗的热吻急落。毫无节制。毫无余地。直到两人的唇上满是血腥味。直到吴若初甩出一记狠烈的耳光。扇向那张因爱生恨的脸。   魏荣光一愕。终于停下手來。抓住一点犹未幻灭的指望。眼巴巴地问。“这样打我。你会解气吗。或者。我死了呢。我死了你会解气吗。”   她贴住他耳际。声音那么淡。吐息却那么重。“魏荣光。你给我听好了。昨天夜里。要是你从那楼上跳下去。我敢说。我会跟着你一起跳的。如果真是那样。你就是害死了我。就像梁忠文害死你妈妈一样……所以。你要给我活着。否则我会连同下辈子也记恨你。”   这已是最真的告白。魏荣光却沒有听懂。只听见她推开车门后离去的步履。鞋跟一声声。如锥凿入心。   魏荣光把车开回医院的途中。几次想用打火机将吴若初给的资料烧掉。可是。当他步至梁忠文病房外。却很不凑巧地听见了门内的一段密语。   以往这个时候。他都在徽野加班。本不该出现在医院的。   “他说这事先别告诉你。可我觉得不妥。关键是。你也沒个家人在这儿。就他一人……你会不会过于相信他了。”这是主治大夫的声音。“虽说已经终止了投毒。但毕竟是个包藏祸心之人。梁董。你说究竟是不是他做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又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每天围着你转。我认为他是有嫌疑的……即使我们沒证据。你也该提防……”   魏荣光多希望梁忠文能说一句。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呢。   “大夫。这件事。请你不要管了……我认了。”   认了。   魏荣光全身的血气都往头上冲。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朝守晚守。半刻也不敢分神。为的只是不让父亲沾上那一杯杯有毒的茶水。   可父亲却不否认……不否认他才是那个投毒的人……   这……这算什么。   就是那一刻。魏荣光决定站上悬崖边缘。   既然已被贴上了罪恶标签。何妨先下手为强。   次日。魏荣光听说夙达集团以组织多项违禁货物走私罪而被公检机关起诉。如同核反应堆再度被点燃。   邱灿华和聂栋二度光临拘留所。这一次再也沒能复出。丰富到近乎过剩的罪证。记录了种种恶心至极的营谋。连审讯桌上都快堆不下了。看者无不像吃了苍蝇一般。   聂栋之妻披头乱发地跑來警局闹事。几度寻死觅活。新闻媒体先是集体失声了几天。然后就迅速地遗忘了前段时间自己还在充当聂家的传声筒。态度大逆转。开始对着邱灿华和聂栋猛吐口水、乱扔石子。报纸版面上全是红色惊叹号。捕风捉影地爆出邱灿华和段老板的种种秘事。甚至还包括聂琼小姐也是一丘之貉的说法。   聂琼在这样的舆论山洪之下再次噤声隐迹。周游列城去了。邱灿华被关押在弹丸之地。像头疯狗一样。见人就暴跳抓咬。癫叫着举发每个涉案者未招供的其他罪行。句句都如真金白银。听得警察们争先做笔记。并逐步确认了她口中的大部分惊爆内容都是属实的。   有如风暴过境一般。夙达集团转瞬被卷入了法网。与之私交不薄的一些富商高官也难逃此劫。徽野同样避无可避地受到了一定的牵缠。刚刚回温的股价又呈急跌态势。人才流失也十分震荡。   魏荣光回购了一部分社会公众股用以刺激股价。并将它投放到员工激励机制中。又以梁忠文之名召开了一次梁忠文根本不知情的董事会。向众股东宣称。自己和梁董愿意各抽出百分之三的个人股权。赠予有可能被挖走的高管人员。以留住人心。   会上。他用梁忠文的私章签下了股权转让合同。众人见他手握大印。都道是梁董的旨意。无人会生出半分疑忌。只是齐声称颂梁董和魏总好胸襟、好视界。   梁忠文名下的股权。和袁劲的加在一起。正好是公司整体的百分之五十一。拥有最高的主宰权。。魏荣光公然将其中一小部分转让出來。无形之中解除了袁氏父子的绝对控股。   又过一日。警局那边传來了令整个徽野骚然的消息:邱灿华在受审的过程中。一五一十地供出了袁劲曾参与过三次毒品走私。而且都是相当主动地往上凑。号称想给继父赚点养老钱。   邱灿华一发话。其他犯人也很快识得风向。将袁劲贩毒的犯罪细节倾囊倒出。   一夜之间。袁劲的案子发生了本质改变。虽然他经手的只有极少量的毒品。充其量只是邱灿华打发给他塞牙缝的小饭粒。但已经不符合律师原本为之辩护的未遂与初犯。   一次军火交易。加上三次毒品交易。即使只是从犯。也极有可能面临无期刑罚。   梁忠文听闻袁劲或许半生都将活在铁窗中。长叹一口气。却渐渐心淡下去。仿佛最坏的都已见识。   他靠坐在病床上。从早到晚攥着一串檀木佛珠默诵。有时还会提笔抄录经文。魏荣光怕他受激之下病情再次恶化。但医生却说。他的各项体征还算平稳。也许是真的看悟了。   “小魏。”梁忠文诵完了经。声似苦茶。“在我有生之年。你能否不要离开。”   魏荣光却背过身去。“董事长。我会再替袁总想想办法的。”   当晚。魏荣光回到住处。从吴若初的委托人名单里找出一名律师致电过去。   律师完全沒问他是谁。立刻答允为他做事。“聂太太几天前就已经通知过我。所以。我等你电话很久了。”   “她……是怎么跟你提起我的。”魏荣光管不住自己这么问。   “魏先生。她说。你是她想要找回的人。”这位律师曾是寻人事务所的來访者。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有多重。   魏荣光倦极地挂下电话。按照计划。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给袁劲写了一封长信。拿捏一支钢笔。垫高右臂。脊背如病中之人微佝。笔尖泻出行书。字锤句炼。填满了几页纸。对折两下装入信封。   第二天。正处在崩溃临界点上的袁劲听说继父为自己聘了新的律师。油生一丝救命之望。   这律师似乎挺有声望与手段的。进入审讯室之前。竟然说通警察将房内的摄像头关闭了。在袁劲对面坐下时。还非常和气地说明。“袁总。外面的警察看不见你。你大可放松一点。”   袁劲无法放松。几乎要在桌上磕头。哀求对方大展神力救他出狱。却见一封信从狭长的审讯桌上滑了过來。“救你的人不会是我。梁董说。他会救你。”   袁劲悲喜交加。撅着手腕移过那封信。铁铐叮铛。   他手嘴并用地撕开信封。看见纸上大篇继父的字迹。不由露出绝处逢生的笑。跌碰着一字字读下去。笑容却渐渐变成慌悸。   他的两只吊梢眼瞪如灯泡。喉结一上一下地使劲吞口水。薄纸在他手中抖得像吓破了的胆子。半晌。他眼角漏出几滴猫尿。失禁一般。望着律师边哭边说。“这是我爸爸交给你的。”   律师用食指顶了一下眼镜。“梁董亲自给我的。”   “这……这……”袁劲强敛自己的涕零心情。“我爸爸他……他真的肯帮我。”   “一切都如信上所说。请袁总再看几遍。尽早记熟。”律师露出职业微笑。   “我……我可以给我爸爸打个电话吗。”   “袁总。你要搞清楚。如果信里的内容付诸现实。梁董就会成为警方盘查的对象。一旦你们今天的通话被人查到了。就有些碍事了。你说呢。”律师满脸权威。“怎么。你不信这是梁董的亲笔信。梁董有多疼你。你难道不知。”   “是。是……我知道……”袁劲紧攥信纸。“可难道沒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是梁董苦思过后的唯一良方。”律师的镜片泛出一刹诡光。   袁劲赶忙展信重读。心都快跳到天灵盖上去了。那一句句周详的指点迷津。显然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深谋远虑。看來。早在自己刚被抓进來的时候。继父就已经开始筹谋这步棋。即使重病缠身也始终念念于心。只为将爱子救出水深火热中。   想到这里。袁劲忽觉这的确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买卖。继父都老成这样了。那口气还能拖几年。而自己正当英年。怎可以被监狱所桎梏。   不如就依照信上的步骤。子债父偿。把所有罪名推给继父。   “袁劲。爸爸愿意为你顶罪。”这是继父的原话。劲透纸背。   “袁总都记住了。沒人的时候可得多练习几遍。”律师接过袁劲递还的信件。又戴上手套向他递过去几张皱皱的纸。示意他摸一摸。留下指纹。以待日后之用。“希望下次我们见面时。你已经不是重案犯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子债父偿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大约一周之后。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在一次日常的审讯中。袁劲突然痛哭起來。大破大立地翻了供。说自己再也瞒不下去了。必须向警方坦白从宽。其实他接近邱灿华和段老板。并涉足了不法生意。绝非出于自愿。而是受到了继父的指使。   继父梁忠文野心勃勃。贪图着几辈子都享不完的财富与权势。却又惯于以老好人的面目示人。本性埋得极深。   这要从五年前袁氏企业日薄西山的时候说起了。当时梁忠文眼看公司处在下滑期。妻子又因溺水而亡故。在心理上的落差想必极大。打算换种活法。便整合了家产回到祖国。意欲在国内把江山做大做红。   怎奈天不遂人愿。他年过半百。健康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袁氏企业的盛景尚未得以复辟。试问他如何能够服老。   徽野不是什么巨头企业。从注册至今不过五年之久。上市也未满千日。纵然前景无量。但梁忠文并不知足。他想在自己有限的晚年中亲眼看到徽野迅速跃至夙达那样的高度。拥有与袁氏企业均等的盈利成效和人际网络。   为此。他派了当时深得徽野人心的生产部魏主管去聂家游说。取得了与夙达在明面上合作的商机。接着。为了维护自己的道德面貌。又装腔作势地在徽野众股东的面前表现出一副不近墨色的良善之态。自称绝不会去碰触聂家的阴暗面、丢失从商的准则。可是同时。他又在暗中胁迫继子袁劲去巴结邱灿华。为徽野积攒黑色利益网。   前几次的贩毒交易。连同这次的军火交易。袁劲之所以堕入其中。均是情非得已。就连邱灿华也不知道。原來他只是梁忠文手中牵引的一只傀儡。   梁忠文这几年的公众形象就是吃斋念佛。宽仁为怀。但实际上全是徒有其表。他执信于宗教。也只不过是想找个灵魂洗涤剂罢了。正因大众的目光太过理想化。他害怕失去这些景仰。才不敢明火执仗去黑道淘金。而是坐在大幕之后。一面浪得虚名。一面赚取暴利。   袁劲泪如泉涌地指出。母亲去世后。自己在继父的强迫之下回到了陌生的故土。不得不扮演起了一个贪财图利的奸角。來反衬继父的高洁绝伦。如今更是沦为了伸向聂家的一只触手。梁忠文甚至连毒品和军火的投资都不肯自掏腰包。卞总之流的股东们若是对他们父子的人品生疑。梁忠文就可以将其解释为两人的价值观差异。到了最后。父子俩在董事会几乎走到水火不容的一步。全都是梁忠文自创的剧本。   审讯室里的警察们均发出扑哧冷笑。做笔录的女警都不屑于写了。把笔一扔。   胖警官的大肥手拍了拍袁劲。“我看你是被我们关蒙了吧。这样的大瞎话都敢往外说。凭你红口白牙的几句。你继父还真就成了罪人了。他的为人可是有口碑的。你讲话能过过脑子吗。对了。你刚才说你是被迫的。怎么个被迫法。梁忠文拿刀架你脖子上了。你不会早点來报案吗。”   袁劲抹泪。“爸爸说。如果我敢不听他的。整个徽野。包括他的全部财产。都不会留给我一分……其实这倒也罢了……关键是。邱灿华也不是好相与的。她一直想吞并徽野。你们也知道。聂家那么强势。我要是报了警。可能早就被乱刀剁成……剁成……”   “你就胡扯吧。诬告自己的继父。也只有你这种败类才干得出來。”胖警官用肉拳砸了砸桌子。   袁劲接过女警递來的纸巾蒙住脸。“我是败类。是的……爸爸老是这样骂我……他常常把我叫到家里。对我嘱咐接下來要跟邱灿华干些什么。还向我强调。传闻中的聂家人是多么厉害。对待那些生出异心的败类。手段多么凶残。我真怕啊……但爸爸却把手放在我肩上。说只要我听他话。他会好好疼我的……就像。就像小时候。我妈妈不在家。爸爸抡起巴掌打我。打完之后。都会给我剥巧克力吃。说这是赏罚分明。说他是我的好爸爸……”   桌前的女警眼见袁劲说得魔怔了一般。心下有些戚然。“家暴。真可恶。”   胖警官哼了一声。“你别听他的。又沒证据。”   “有……有证据……”袁劲如羊羔一般缩着脖子。“爸爸总是约我在家里谈事。可后來他生病了。他的助理魏荣光为了讨好他。就住过來服侍……魏荣光是个特别死脑筋的人。跟爸爸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爸爸和我的密谈自然不能让他听见。可魏荣光又像条哈巴狗似地赶都赶不走……爸爸沒办法。就不跟我口头谈论那件事了。把自己要说的话都写在纸上。让我当场看完。立刻撕了它……嗯。你问为什么要写下來。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说。因为爸爸怕我用电话录音……为什么不在电脑上打字。因为爸爸对电脑一窍不通。办公的时候都是让助理代打……不过。我还是留下了几页纸。爸爸病得眼花了。我用事先准备的废纸來掉包。他也沒看见……现在。它们就被我藏在……藏在我住处的枕套里。你们可以去找。”   关于这个疑点。袁劲也问过律师。为什么继父要想出这种法子。而不是直接录制一段铁证如山的录音去哄骗警察。律师对此的解答是。梁董近來有些中风。说话的口齿变了。恐怕会让人听出那是临时录的。   “你被关进來都快俩月了。为什么不早说。”胖警官愕道。   “他是我爸爸啊。我怎么能说……怎么能……”袁劲作断肠状。   胖警官招呼属下们。“走。咱们去查查这家伙狗嘴里吐出的是不是象牙。”   袁劲望着警察们离去时干劲十足的背影。俯低了脑袋。在监视器拍不到的角度里紧张地笑起來。   此计甚妙。有了梁忠文的顶缸。袁劲虽然不太可能无罪释放。但犯案性质必定会从恶性变为中性。顶多坐上三到五年的牢。还可以申请保释。求得减刑。比无期徒刑好了不止几百倍。   反观梁忠文。要么在牢中腐烂至死。要么保外就医熬过余生。袁劲却可以浪子回头金不换。顺顺当当接过公司。即使沒了聂家的助益。也并非不能够发迹。   然而。在袁劲和梁忠文双双被囚的日子里。徽野又该如何维持运营。袁劲不是傻子。心知这一点只能通过魏荣光來达成。   事实上。一旦梁忠文也吃上了牢饭。头号得利者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魏荣光。。他完全可以趁人之危。将大量股份收拢于己。袁劲明知如此。却还是无法拒绝信中的支招。跟无期徒刑的燃眉之急相比。公司的争权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自己手中仍握有徽野超过百分之二十的股权。总能抵挡魏荣光一阵子。   突然。袁劲一闪念。莫名想起了魏荣光的情人聂太太。聂家一脚跌入了烂泥坑中。二少爷聂鼎和夫人却沒沾上一点腥。这也真是奇了……   袁劲记得策划军火交易的期间。也就是魏荣光和聂太太刚传过绯闻的那阵子。自己曾在那间藏满枪支的地下室里听邵局长说起一件事。“聂太太來我们警局查过一份旧案的档案。你猜怎么着。嘿。正好就是你舅舅袁贺雄被杀的那个案子。”   试问聂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消说。铁定就是出自魏荣光的授意……可魏荣光对二十多年前的命案有何兴趣。是想探清袁家的底。还是他也觉得梁忠文才是谋杀袁贺雄的幕后主使。   袁劲百思未得其解。   以胖警官为首的缉私队破入袁劲的住处。高效地翻出了枕套里的那些纸张。它们皱如老人的面颊。上面的字迹保持得半新不旧。毫无阅读困难。   只是每一张的语气都反差极大。不太像是同个人的口吻。   一时是凶恶至极的逼吓。说着聂家的嗜血成性。说着自己严惩叛徒的妙法。墨渍如毒疮流脓。   一时又是温情脉脉的安抚:真是我的好儿子。爸爸赚了大钱。不都是留给你的。爸爸毕生的心愿就是这个。你不该帮我圆梦吗。我在棺材里都会笑着的。   上句还是恶棍一个。下句就成了父慈子孝。简直分裂极了。警察们半信半疑。后來又在纸上检测出了梁忠文的指纹。同样。也有袁劲的指纹。字迹鉴定师收集了大量样本进行比对。证实这确实是梁忠文一贯的笔迹。   兼任犯罪心理学医生的一名女警分析道。有些人辉煌一世。在老去时难免会出现这种心理状态。自知时日不多。所以更想伸出手去抓住点什么。是钱是权都好。來证明自己并非老而无用。梁忠文或许可以归为此类。   胖警官并不相信这种说法。梁忠文在大家心目中一直德高望重。绝非臭名昭著的袁劲可比。刘菁大胆猜测。“会不会……会不会是他想为爱子脱罪。才想出这个方法。如果是那样。他可真伟大……”   但刘菁的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警方走访了医院。得知梁忠文已经患上了轻度中风。虽然只是左半身有疾。但右手也无法书写如常了。他中风后抄录的经书。和病前出入极远。   这就说明。纸上的内容是在中风之前写的。   也是在军火案之前写的。   绝非梁忠文惊闻继子入狱之后的补救措施。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雪前耻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拿到搜查令后。警队进入梁宅翻查。   梁忠文尚在住院。只有他的助理魏荣光过來招待。此人不停向警方重申。梁董不可能涉嫌此案。然而。当胖警官从床底的墙缝中搜出几份有关军火运输的船讯表。以及变色龙枪型的外文资料时。魏荣光的脸色变得十分惊愕。   这些都是内部密件。经过警部人员的解译才读出。与本案的一切都对上了号。显然是梁忠文住院前沒來得及付之一炬的东西。   警方确立了梁忠文的嫌疑。士气大振。进一步就把目光锁定在了原本无权强制开启的保险柜上。胖警官带人去医院请梁忠文说出密码。姿态礼貌而冷淡。   梁忠文惊怒地撑起中风后发麻的身子。“别听袁劲那小子胡说。我看他是疯了吧。我一直都反对他和邱灿华搞得不明不白。那些狗屁交易跟我沒半点瓜葛。你们不可能在我家发现什么。这根本是无中生有的事。”   魏荣光在一旁低声对警察说。“梁董心脏不好。警官能否不要相逼……”   “他心脏不好。呵。”一个满脸褶痕的年轻警察蹦出几字。“我看他是被吓病的吧。就怕他儿子在局子里供出他來。”   “梁董。既然如此。你就说出密码。自证清白吧。”胖警官绷着一张铁面。   梁忠文告知了密码。当保险柜被打开。里面除了一些存折和重要证件之外。赫然是两把端整放置的手枪。耀出暗黑杀气。   胖警官摸了摸枪上的变色龙。推下了装满子弹的枪膛。这两把枪。连同梁宅中找出的所有罪证。均有梁忠文的指纹。“好啊。我就说这些枪去哪儿了呢。枉费我们以前还去聂琼那娘们儿的地盘找过。愣是沒找着。原來是卖给了这个姓梁的啊。”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有人陷害梁董。”徽野的魏总面色焦急。“梁董不会是这样的人。别人或许不知道。可我很清楚。有一次。袁总偷了梁董的印章。想挪用公司的钱。去跟邱灿华做什么投资项目。梁董立刻就发现了。还跟他争执过。警官。如果梁董真像你们想的那样。怎么会去阻止袁总的计划。”   “这一点。袁劲已经跟我们解释过了。哈哈。你以为梁忠文真会那么蠢。自己的印章被偷了。还一点知觉都沒有。”胖警官道。“魏总。我这么跟你说吧。偷印章这事不是梁忠文自己发现的对吧。是那个什么卞总。嗯。那不就得了。梁忠文之所以设计这么一出。只是为了把卞总吓跑而已。那人控股太多了。梁忠文觉着心里膈应。做什么都展不开手脚。”   “可卞总的股份几乎都在我这里了。梁董依然待我很好。完全不是你们说的那回事。”   “卞总本想在离职之前把股份散尽。分给那些不成气候的小股东。不料你却提出要全部买下。而卞总也很愿意卖……”胖警官露出一种轻度怜悯的神色。“知道梁忠文为什么沒跟你计较吗。因为你和卞总不同……呵。你对梁忠文。是愚忠。就算你控股再多。在梁忠文的面前。也只会服服帖帖的。”   胖警官就枪支之事审问了本案的其余犯人。段老板在被捕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如同他嘴上疯长的胡须一般浓乱。“我确实卖了两把枪给袁家人。嗯。就是这两把。”   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他愿意撒下任何弥天大谎。   这时。网络媒体方面也有了响动。登出一篇知情人士的爆料。真假不明。剑锋直指若干年前袁氏企业的内部之争。梁忠文与袁贺雄之间的权谋互搏。行文间略有倾向性。暗示梁忠文有可能就是谋害袁贺雄的真凶。   虽然这种小道新闻难登大雅之堂。而且袁贺雄一案的追诉期也过了。但在警方看來。这仍可成为军火案的辅证。结论已经显而易见。梁忠文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欺世盗名之辈。   所有熟识梁忠文的人都在抗议警方的判断。均称梁董一贯仁善。但随着案子一步步发展下去。证据越來越多。那些人也渐渐缄口不言了。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梁忠文无法接受这样的大祸临头。当即血压突高。再次卧床不起。   警察放缓了审讯的节奏。继续去四处取证。魏荣光便在法律程序上为梁忠文办理了保释手续。   以梁忠文的罪行原本是不能申请保释的。但鉴于他确实病重。警方也就勉为其难地放行了。   “小魏。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那种人。”已成为军火案重点嫌犯的梁忠文望着自己最可意的下属。轻轻问出一句。   “我信你。董事长。哪怕所有人都误解你。我也会信你。”魏荣光笃定地说。   是啊。他当然信。因为眼下的整张蛛网都是由他一手布局。   他就是要让梁忠文背负一道永远无法沉冤昭雪的罪名。就如当初魏念萍一样。这才是真正的复仇。真正的一雪前耻。他参照了同类案件的量刑。知道该如何掌握那个度。最高的判罚也不会超过无期徒刑。那正是魏念萍当年得到的判决。   他和梁忠文是血亲。模仿字迹几乎沒有太大的难度。多年來他沉心研究过父亲的握笔和书写方式。两人骨子里的特质本就如出一辙。何况只是写几个字。就连专业的字迹鉴定师也看不出其中的差别。更遑论袁劲和旁人。   梁宅中搜出的船讯表和枪型资料。均是吴若初上次在陶氏面馆交给他的。后來他又联络了那张委托人清单中的头个名字。拿到了两支变色龙手枪。   通过那名律师在法院和警局里探來的话风。魏荣光得知这个案子的枪支还未对上数目。仍有两支手枪未曾找到。极有可能是在聂琼那里。   他则会让它们出现在梁宅的保险柜。   他久守于梁忠文病榻前。在众眠我独醒的深夜。将那些罪证印上父亲的指纹简直是最不足挂齿的小事。   虽然梁忠文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保险柜的密码。但前段时间。袁劲恰好在梁宅安装了一套监控设备。只消一晚便被魏荣光清除掉了。把设备扔上垃圾车之前。魏荣光调出里面的录像看过。无心插柳。竟窥见梁忠文两次开启保险柜的实况。   输入密码的手指虽然拍摄得不全。但魏荣光只需在稿纸上演算几遍。不难推论出准确的密码。   然后便是联系一家以火爆噱头为无上宗旨的新闻网站。发了一封匿名邮件过去。激愤地揭秘了梁忠文作为入赘女婿在袁家上位的污秽历史。各种丑陋毒计。人性邪恶。并言而不破地附送了袁贺雄一案的几丝推理。   当时正处在军火案的胶着期。梁忠文纵使百口莫辩。却始终坚称自己无罪。在这样的戏剧性之下。媒体对这个案子必定兴致大起。不來弄潮一番是说不过去的。   魏荣光把邮件发给了其中最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个平台。即使公信力不高。受众的数量却并不低。因此。能够激起比铁一般的法律更加可怖的蝴蝶效应。   新闻登出后。梁忠文顷刻间遭到万人的窃议与高骂。还好他在医院中使用的是单人病房。能够和外界隔离开來。不必出去直面庸扰。医生护士都秉持着职业操守。即使对他的品性或多或少持有疑问和腹诽态度。也依然以礼相待。尽心救治。   警察们已经指明。一定要让梁忠文的身体至少维持住目前的水准。以配合接下來望不到头的审案程序。但他身受不白之冤。健康怎能不呈凋零之势。   魏荣光时常愣愣地望着梁忠文老得再也不见半分神采的病容。一遍遍自问。他是我爸爸。   他毕竟是我爸爸啊……   不。不。他不是……   “我不会让董事长蒙冤。我会尽力为你查清真相。”沒有真相。魏荣光知道沒有真相。做着以上那些事的时候。他沒预留任何后路。梁忠文已不可能摘掉这顶罪帽。但他还是动身去各处为梁董请愿。表面戏份总要做足。   征得梁忠文同意后。魏荣光致电人在国外的卞总。说明了情况。卞总顾不得此时回国会搅进脏局。立刻买了最早一趟班机的机票。却在上飞机之前被儿女坚决地拦了下來。不得已之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越洋电话中听完魏荣光刻意有所“侧重”的案情描述后。卞总想也沒想就说。“一定是袁劲在搞鬼。我早看出他不是什么好鸟。自己捅了娄子。就想让梁董來替他买单。”   “可……袁劲一直在刑拘中。那些证物。他是怎么制造出來的。”   “聂家的流寇残余多的是。谁不可以搞出点假证來。邱灿华那帮人就是想拖别人一起坐牢。把梁董扯进去当然是求之不得。”卞总越说越冲。“袁劲从小在梁董身边长大。练出那一手字有什么难的。那家伙心术不正。歪门邪道真是一大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俯首认罪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听了卞总的激陈。正中下怀。转头就把这番话里的意思换了种比较中听的修辞传达给警方。胖警官却沒有当回事。把这说法视为诡辩。“他们袁家人真行啊。父子反咬。骨肉相煎。我大开眼界了。”   警察走了。四下无人之时。病床边的主治大夫在听说了卞总的想法之后。忽然愣怔道。“这么说。梁董体内的毒物。也可能是……袁劲下的手。”   话音未落。梁忠文突然毫无铺陈地双手暴起。发力将床边的输液架子掷向墙壁。吊瓶在白墙上撞得粉身碎骨。谁也不知道一个中风的老人如何会有这样的劲力。   梁忠文脸上扭成一团。无比的痛苦绝望。“我做了他快三十年的父亲。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尽心教他。为他付出。结果呢。我把他养成了一条卖父求荣的恶狗。”   主治大夫忙说。“梁董。我会去向警察说明的。袁总是存心害你。才会给你投毒。嫁罪于你……你是被冤枉的……”   “即使你说出來。又能改变什么。”梁忠文流着泪微微一笑。“我们有证据吗。袁劲那小子难道不能想出其他的借口。比如。他是因为痛恨我的胁迫。才对我下了毒……这件事除了让他判重一点。也沒有别的用处。更不可能替我洗刷冤屈……可他判得再重。我也不会觉得高兴。何必呢……何苦呢……”   梁忠文反对将投毒一事透露给警方。主治大夫虽觉不妥。但是。考虑到病人的情绪。于心不忍。便暂时答应了下來。   不过。魏荣光能够设想。将來的某一天。袁劲一定还是会被控投毒。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对啊。梁忠文已经沒有那个能力去封堵谁的口了。主治大夫并非他的心腹。只要有些法律意识。断不会把此事深藏在心。   虽然投毒证据是沒有的。但邱灿华必会毫不吝惜地提供证词。这样一來。袁劲不多关几年也就放不出來。魏荣光也算是一石二鸟。让袁氏父子一并泥足深陷。外人却会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父子之间的内斗。沒有任何人会怀疑到魏荣光头上。因为他一直是忠臣二字的代名词。   远隔重洋的卞总终究为梁忠文出了一份力。找了几位熟识的法律顾问过來。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梁忠文在国内甚至本市的大多数朋友反倒不太愿意出手援助了。。他们毕竟和徽野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对梁董在袁氏企业的拼斗生涯多少有所闻详。那篇亦真亦假的网站报道出炉后。川剧变脸见风使舵者大有人在。   谁都知道。梁忠文确实曾和袁贺雄有过势不两立的权力对决。既然新闻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有现实基础的。就不能说它是空穴來风。若再顾念“友谊”去帮梁董开解。或许会被媒体贴上串通一气的标签。为了保证自己绝不被贴上这种标签。他们甚至开始大说梁忠文坏话。唯恐天下人把自己和他划为一等。   魏荣光登门的时候。也被他们挡在门外。向來一副好口才的魏荣光。这时却莫名使不出舌战群儒的技巧。笨拙地求了几句情。自然轰不开人家的门。也就两手一摊打道回府了。   这时。警方的取证已经完毕。开始长驻医院审问梁忠文。魏荣光在他们分心之际。着手为徽野的资产重组做准备。上次。他在那份股权转让书上盖好了梁忠文的印章。消解了袁氏父子的绝对控股权。徽野的股价在那之后略微回升了。员工也不再频频被挖走。可是。就在这个缓势而上的复活期。两名董事会成员竟然携手贱卖股份。插翅欲逃。   魏荣光听说此二人也曾与聂家建立了不清不楚的私交。怕被警察蔓引株连。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们退股的消息传出后。羊群效应之下。又有其余小股东竞相效仿。   魏荣光趁势而为。在董事会里放了话。说自己要替梁董守住公司。接着。他用了吴若初留下的信用卡。将上述股份全部买下。   为了不让警察对资金的來源起疑。他又在委托人名单中找到一位信托机构老板。请求对方以信托的名义将这些钱洗净。   买卖完成后。魏荣光的股份飞跃而起。远超袁劲。占公司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一旦梁忠文日后获刑。被法院剥夺财产和股权。魏荣光就会成为徽野的最大股东。也是实质上的主人。   魏荣光仅花了五年时间。从齿轮末端的无脸员工。坐到今日的董事会最高位。所有人都看在眼中。   可是。本该意气飞扬的他。眼底却依旧灰黯不已。老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在脸旁飘散來去。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是什么。看不清那双黑得让人溺毙的眸中。藏着什么哀愁……   大家都在猜想。他这番忧容。是不是仍在为梁董悬心。看來他果然是忠义之人。并非想要独吞公司。   下一步。魏荣光在徽野管理层进行大换血。把小陈和若干识时务的部门职员招了上來。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小陈私下以闲聊的口吻反复探问过这些同事。确认了他们都是拥护新主的。   魏荣光得到徽野之后。公司的运行日渐回到良轨。就好像前段时间的屡遭重击早已如烟而过。大家都欣然看到。公司的领军人物已经不再是袁氏父子。而是脚踏实地勤勉攀顶的魏荣光。徽野的牌匾自此有了新希望。   对于公司的崭新状态。梁忠文一点也不知道。他的世界里只有输不完的药液和受不完的审问。总体來说。警方对他还是比较温和的。在证据充足的情形下。即使嫌疑人不认罪。也可以移交法院处置。   梁忠文受审的态度不复初时的激烈。渐渐变回信佛之人的心平如镜。手上绕着佛珠串。一颗颗珠子滑过。好似夕拾的片片朝花。警察走后。他俯看指间的木珠许久。忽然向魏荣光提出。“我想见见袁劲的律师。沒别的意思。只是问些琐事就好。”   魏荣光有些沒想到。但还是依言把律师找來了。梁忠文果真沒有谈一句案子。只是笑着打听了一下袁劲现在过得怎么样。吃住情况好不好。精神负担是否减轻了些。以后准备如何改过自新之类的。最后。折了折病服的袖子。仿佛穿在身上的是最尊雅的西服。蓝白条纹。一如天高云阔。“袁劲他……有沒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律师望了一眼窗边只得黑色剪影的魏荣光。想了想。说。“袁总只留了四个字给您。父爱如山。”   警察再次造访医院的时候。梁忠文突然俯首认罪。淡淡地宣称自己确实胁逼了袁劲。通过他间接参与了违法交易。为徽野汲取钱势。如今幡然而悟。悔恨难禁。愿向警方坦露一切罪状。   “为什么。”魏荣光怒极。质问梁忠文。“为什么要为他顶罪。为什么。”   “小魏。我老了。什么都带不走了。一点名节又算得了什么。”梁忠文笑笑。“但你知道吗。世上有些东西。总会一直延续下去……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最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属于我的孩子。既然袁劲与我父子一场。我倒不如……送给他这点薄礼吧……你想啊。他还有很长的人生。而我。倒是可以罢了……不是么。”   法院方面迅速审批开庭手续。确定初审日期的那天晚上。魏荣光回到家里痛哭一场。   他一边哭着。却又一边强迫自己笑出來。因为他终于看见。看见外婆的眼睛在他心中睁开了。仿佛在慈笑着说。“小荣做得好。做得好……沒有让外婆失望……”   医院十万火急的一通电话击碎了外婆的幻象。魏荣光连外套都來不及穿就飙车赶到医院。刚出电梯。几乎心神俱裂。因为他清楚地听见了梁忠文震彻天地的呼吼。“啊。。。啊。。。”   医生护士大呼小叫。乱作一团。魏荣光一头冲进病房里。病床上的梁忠文双眼暴睁。瞳孔放大。四肢僵伸。胸口巨幅抖颤。满嘴抽着气。不断地重复着那一声悲鸣。“啊……啊……。”   在他的被单上散落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魏荣光奔近了才发现那些都是袁母的遗物。梁忠文住院期间经常抚看它们。   袁母的旧手机掉落在床边的地板上。已经被某个护士一脚踩裂了。魏荣光半揽住梁忠文的双肩。“董事长……”   梁忠文在亲生儿子的手臂里仍旧不住大吼。直到医生一剂镇定剂戳进血管方罢。梁忠文的眼皮逐渐耷沉。嘴里的呼喝变为低呓。“我沒有罪。我沒有罪……有罪的不是我……”   医生互相耳语着把梁忠文推进手术室。魏荣光拾起地上的那只手机。它破损太重。已经无法开机。他默默把它和其他遗物放到一起。拖着脚步回到手术室外。躺倒在长椅上等待。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众里寻她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先生。真不好意思呀。我们这儿早就不做生意了。连水都沒的可招待你了。”小曹猴急地致歉。“真的。我们半年前就不接受任何委托了。”   “那……为什么我今天过來还有人应门。”他一副误闯禁地的无辜神色。   办公桌前的聂太太一张冰块脸。“我们是回來打扫的。准备彻底关张……你早就知道会有人应门。因为你是一路跟着我们过來的。”   “嗯。沒错……”他似乎吃到了一颗特别甜的糖。望着聂太太笑一笑。“她说过。我是个偷窥狂。”   聂太太忙扭开了脸。小曹似乎也对“偷窥狂”三个字感到汗毛陡起。委托人之中总是少不了这种神经有点错乱的变态。她哪敢多废话。急急地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先生。我们琼姐过两天就要出国了。不能帮谁找人了。所以你就算是來了。我们也找不到你想见的人啊。请回吧。快请回吧。”   “你们还沒听听我想见谁呢。干嘛这么说。”他犹如被剥夺了考试资格的笨学生一般。   “不管是谁。都不关我们的事了呀……”小曹顿足。后面的声音越來越弱。“这里还有一大堆东西要收拾呢。你要是再不肯走。我……我又得推晚下班了呀……”   “算了。小曹你先回去吧。我來跟魏先生谈。”聂太太结束了这场无意义的拉锯。”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呃……这样不太好吧……”小曹有些拿不准。   “有什么不好。”聂太太反问。   “啊……那、那行吧。若初姐。我刚才已经把抽屉里的垃圾文件都理出來扔掉了。好大一摞啊……其余的。你一个人完得成吗。”小曹的步子已经蹭到了门边。   “沒你在这儿碍东碍西的不是更好些吗。”等到小曹飞一般的步履已超出了耳听范围。吴若初这才抬起眼。平视面前的他。   她和魏荣光已经快半年沒见了。此刻一桌之隔。他挺像那么回事地坐在委托人的椅子上。手肘支膝。面色略显清减。带笑的眼眸温软地看她。身上的烟味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大概是这阵子一直在医院陪护病人。才慢慢戒掉了吧……   吴若初知道。梁忠文的病情如今又加重了。只能在病床和轮椅之间活动了。可法律的天平并不会因为谁的病弱就有所倾斜。既然梁忠文已经亲口向警方认过罪。即使后來病症告急。也无损于他已是重犯的事实。   吴若初无需刻意去听说。徽野易主的重磅新闻早已在整个南方商业圈中以光速传播。魏荣光成为了徽野的第一主事者。身价已有千金重。   他从幼时起就每夜对着母亲遗照念诵的目标。终于一举而中。他给了他的仇人一场以怨报怨的重击。梁忠文从此再也翻不得身。失去了在袁家所获得的一切财富和名誉。。那都是他当年自愿遗弃亲子所换來的东西。   而最终。这些无用的东西还是被交还到了那个遭他遗弃的孩子手上。   按理來说。仇也报了。公司也到手了。梁忠文久病不愈。罪行累累。对于魏荣光而言早就沒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并非不能一脚踢开。至少沒必要再日夜守在病床前。   可魏荣光还是像从前一样。徽野和医院两点一线。吴若初是明白他的。纵然他心里再怎么转不过弯來。他也改变不了那最本源的一点:那个人毕竟是他的父亲。   明天就是军火案初审的日子了。她不知魏荣光为何会在今天來到她面前。已贵为大公司掌权人的他。却穿着挺不入流的衣服。好像还是五年前的旧衬衫。带着一点机油污迹。牛仔裤洗得掉色。脚上的运动鞋已经脱了胶。却刷得很亮。   由于刚才以手撑了会儿脑袋的缘故。他右侧的短发有点小乱。双眼湿蒙蒙的。好像刚从长睡中醒來。   “聂太太。我听说你们事务所的效率很高。”他仰视着这个曾耗去十年青春为他垫过脚的女人。“我想请你帮我找找她。”   他叫她“聂太太”。其实这个称呼她现在已经极少听见了。聂家不再是曾经的名门望族。她和那些会称她为“聂太太”的商海中人也沒有了走往。只是林阡有时会怪声怪气地这么叫她。   自从那场以枪作挟的闹剧之后。吴若初很自觉地向聂鼎提出了离婚。上次她太过火了。伤害了他和林阡的感情。沒有脸面再做他的妻子。   可聂鼎沒有介怀。“你我之间。别因为那件事有什么疙瘩。至少目前。我还想和芊芊的妈妈一起生活下去。芊芊也想。”   “可林阡他……”   “他会出去一段时间。免得我姑父的人盯上他。”聂鼎无奈地笑。“如果被谁看见了他在我身边出沒着。我母亲一定马上就会知道。原來我也摆了聂家一道……她手底下还有些残兵。在暗处苟且偷生。我可不想招惹他们。你说呢。”   正如聂鼎所言。林阡当晚就独自离开了本市。留下聂家的一片焦土。似忘了自己本也是这个家族的血脉。临行前。为了留作纪念。他给芊芊种了一盆飘香的小茉莉。花朵莹粉如玉。在风中时卷时舒。   芊芊喜欢得要命。把它摆在卧室向阳的窗台上。每天闻着花香写大字。   那时。聂鼎已经带着她们母女二人搬家了。原先所住的复式楼是邱灿华所购。聂鼎将它交了公。转而在靠近书法班的街区买了套普通而舒适的三室二厅住宅。芊芊高呼新奇。兴冲冲地扛着自己的书本玩具跑进跑出。比大人都勤快些。   有了新房。吴若初就从岳皑那里搬了出來。恢复了三口之家的生活。当时。岳皑的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卢凯的离婚官司上。。这官司打得太吃亏。似乎即将人财两空。岳皑却不计前嫌地充当了卢凯的堡垒和后盾。   吴若初看不过眼。几次三番数落她。可她只是哈哈回嘴。“你和魏荣光还不是一样。我敢发誓。你跌得再狠。一定还是会回过头去爱他的。”   会吗。吴若初常常觉得不会了。在这小半年里。她平静度日。跟丈夫女儿在一块儿。吃饭聊天。散步玩耍。虽沒有彻心的快乐。但也不用时时唯恐失去。   夫妻俩还商量了芊芊明年上小学的事项。托了些关系。东奔西跑的。在办事的间隙里。聂鼎偶尔会怔一怔。涩然问她。“你说。姑姑这辈子还会原谅我吗。”   “如果我是她……”吴若初扪心答道。“我会的。”   事务所宣告半歇业后。吴若初就出去找了一份新工作。跟大学毕业初入职场时相差不远。都是行政管理方面的。同事们不太认识她是聂太太。对她既无优待。亦无敌意。一切都平淡而充实。   她想。沒有爱情。或许她还可以去做个职业女性。   上了一天班归來。她每每躺下來。摸着自己再无玉坠点缀的脖颈。闭上眼。再睁开。总觉得一辈子就在这双眼开合之间过去了。   在睁眼的一瞬。她无法否认。自己还是期待过能看见他的。   “说吧。你想找的人是谁。”吴若初在转椅上睁开了眼。眼前真的是他。   “她叫吴若初。”这个男人看上去依旧有着令她心驰神荡的魔力。念那个“初”字的时候。尾音总是如同轻叹一般。“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的人。”   灯火阑珊。众里寻她。   “你弄错了吧。世界上已经沒这个人了。她早就死了……”吴若初说。   “我还在等她……”魏荣光好似沒听见她的话。“聂太太。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她。我在等她回來。”   “你等不到她了。再也等不到了。她五年前就死了……”吴若初望着他黑如囚室的眼睛。她的一生都是锁在那里面。“她死的时候。还一直记着……记着你的好。”   “那你能跟我说说……”他语声微抖。“说说她那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她……那时候怀了你的孩子……”吴若初话一出口。几乎恨死自己了……   她本以为这个秘密会跟她一同老去腐朽。葬入坟墓中。那样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魏荣光目光如焚地抬起头。无限的惊悲在他心中吞天噬地。   “当时她很讨厌你。因为你不要她了。当然。也不要那个孩子……”吴若初的嗓音像吹起一片荒漠。“但。她毕竟还是很爱你的。以后你也不一定还会再回來。孩子可能是你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五年前。吴若初怀着三个月身孕从魏家出走。无人可以依附。无处可以落脚。岳皑仍在失踪中。其余几个比较铁的好友也都是四散各地。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终归隔了一层。   当时。魏荣光挨个问遍了所有远近朋友都联系不上吴若初。殊不知她其实是坐了趟火车去省南。敲开了她父亲的家门。   第一百九十章 她的母爱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与父亲向來不熟。何况中间还梗着母亲的那场车祸。再谈什么父女之情都是天大的笑话。   她今天上门來。也绝非为了寻求什么家的港湾。而是想让父亲还上那笔钱。母亲去世之前曾借给他数十万元作为生意的起步资金。他不是沒有拍胸脯保证过。很快就能周转过來。连本带利奉还。   “那什么。如果你不是急用。就再等等吧……”父亲一听女儿是來追债的。满脸不尴不尬。艰声指出自己手头也不活络。   吴若初曾听母亲用祥林嫂似的口吻描述过。父亲向來是个铁公鸡。外人别想在他身上占到半点便宜。   吴若初悄目环顾四周。父亲家中的装潢比自己上次看见时要繁富高规得多。显然是刚增换不久的。她知道父亲并不是沒钱还债。但她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放缓了她的急脾气。垂首请求父亲只要先归还一部分就可以。让她应应急。   父亲不依。非要她讲出为什么突然像饿死鬼似地來讨钱。难道她真的到了孤苦伶仃、不能自力谋生的地步吗。   吴若初起初不愿说。但考虑到父亲或许会看在她有个孩子要养活的份上。对她慷慨一回。所以。还是声如蚊吟地道出了实情。   父亲脸色骤青。强按怒意听完了女儿已经跟男友分手的事实。立即凶恶甚至带有侮辱性地喝令她去把孩子拿掉。免得以后害苦了自己。又给他们老吴家蒙羞。   吴若初却紧紧咬唇。“我爱我的孩子。也爱孩子的爸爸……我一定一定会把孩子生下來。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养孩子。只要你把钱还我。让我顶一段时间……”   “我给你钱。让你去养着这个不干不净的孽种。”父亲几乎要啐在女儿脸上。   吴若初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当即砸了门往外逃去。不少邻居闻声而來。在楼道里探头伸脖瞅热闹。父亲见状有些怯了。生怕自己会在邻里间背上恶父的骂名。赶忙上前拽住了女儿。姑且同意让她借宿一阵。   由于怀着孩子。吴若初性子再强也不得不折腰。天大地大。她确实沒有别的地方可去了。父亲是和再婚后所生的儿子一起住的。两个男人都沒有腾出房间的意思。吴若初便在储物间里打起了地铺。幸而快到夏天了。并不觉得多难捱。   她住了月余。感到自己是特别沒羞沒臊地赖在一个并不欢迎她的地方。期间父亲不断半哄半逼地让她去堕胎。她都置之不理。只说自己想要的是钱。即使父亲把那些钞票丢在她脸上也沒关系。只要她能拿到它们。她立马就走。   “你还跟我杠上了。真把这孩子当宝啦。”父亲一脸的嫌厌。“不买票就上了黑车。只会给祖宗丢脸。”   吴若初冷冷一笑。只当这是耳旁风。但就在第二天。所有人都上班去了。吴若初只身呆在屋中。忽然在座机上接到一个令她心脏几乎停跳的电话。   对方是个中年女人。操着很不标准的普通话。“我们这里是金康药业。请问是昨晚在热线上咨询过药物流产的吴先生吗。”   吴若初语平似水。“你有什么就对我说。我会转告的。”   “吴先生的女儿这个情况。已经上了月份。不适合做药流了。在医院做得不好有可能要刮宫的。不过我们的药。包你满意。绝对是独家配方。外形上就跟一般的胶囊沒有区别。吴先生只要扯谎说这是感冒药之类的。给孕妇按时吃下去就可以了……”   吴若初几乎是尖叫发抖地摔了电话。如果她不知道这一切。过几日她或许就躺在血床中失去了她的孩子。   她沒有跟谁打招呼。当天就离开了这人情比纸薄的地方。临走之前从父亲的房里东翻西翻。偷出了几千块钱。卷款而去。她一点都不因这样的偷窃而羞耻。为了孩子。她可以做任何事。就算是让她吃泥巴。她也吃得下去。   在驶离省南的火车上。念及父亲对她的恶意。吴若初掩着脸大哭了一场。   哭累后的昏梦中。她梦见自己的孩子已经出世了。是个男孩。有一双和魏荣光一样的黑眼睛。调皮得很。喜欢用两只手去玩她的长头发。脆嫩嫩地叫她“妈妈”。   她把孩子抱在怀中。忽觉自己也被人轻轻抱住了。对。魏荣光从來沒有离去。她欣喜地回过头。还能看见他微笑的嘴角就贴在她的耳廓。问她今天想吃桔子糕还是牛肉粉。想带孩子去玩秋千还是沙堆……   梦醒后。吴若初身心俱凉。思念如冰齿啃在心间。火车在一片繁嚣中到站了。她出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旧城区去找他。   却发现魏家小院已经上了一把锁。将她永远隔绝在外。唯有海棠树还认得她。枝叶微弯着挥别。风过时好像在幽声对她说着奈何。   她不信他真就这么走了。还盼望着他是否只是外出一小会儿……她又來到陶氏面馆。陶阿姨不在店里。只有店门口糊墙的小张告诉她。魏荣光前几日就已把院子卖掉。拖着行李离家了。短期内大概是不会回來了……   吴若初转身疾奔。不能再停留一刻。   他果真是抽刀不见血地舍下了她。她再回头也只是自掴耳光。   由于肚子日渐大了。吴若初害怕遭遇熟人的冷言。便沒有住进母亲留在郊县老家的那套房子。而是把它出租了。转而租下城中一间很小的阁楼住着。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几瓣花。   她每夜躺在阁楼的木板床上。望着窗外的朦朦星月。感受到孩子在她腹中一拳一脚地闹來闹去。她用手抚摩着腹部轻轻笑。对孩子说了很多颠三倒四的傻话。又柔软地哼些童谣。   那枚玉坠安睡在她胸前。她一遍遍告诉孩子。这是爸爸的东西。以后凭着这件表记。就能找到爸爸……   她的整个身心都浸在爱中。渐渐发觉魏荣光也沒有那么可恨了……将來。她会把孩子抚养成人。等待魏荣光有天回來。或者不再回來。只要孩子能健康快乐地陪着她。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她会守着他给的回忆过一辈子。再苦也情愿。   为了确保有充足的营养供应给胎儿。吴若初不敢短自己一顿吃的。她知道等孩子出生了。每天的花销将会更大。而她的手头毕竟一天天地紧了……   她试过向朋友们借钱。惴惴地拨了几通电话过去。而他们都非常愿意倾囊相助。因为他们明白。若是自己遇上同样的困窘。吴若初也会毫不吝啬地真心相待。   在电话中。吴若初得知自己滞留于父亲家的那段日子。魏荣光曾苦苦向这些朋友打听过她的去处。她心中酸了酸。听得电话那端的人问。“若初。你到底碰上什么事了。要不要出來聊聊。我能帮就多帮你点。”   吴若初拒绝了见面。不想让谁一睹她的满面风霜。   借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一直援助她和孩子。她必须靠自己。她记得魏荣光曾经说过。会把出售魏家小院的全款留给她。但时至今日。哪怕金钱对她无异于甘霖。她也依然憎恶他的施舍。   她可以怀着孩子去街头乞讨。也不愿再接受他的一分一毛。更何况。他一人浪迹在外。未必不比她更需要防身钱。   权衡之下。她决意趁着身体还能顶住。先出去找份活干。否则临盆后。她势必早晚照看孩子。更沒有时间挣下家用了。但是。试问又有哪个单位愿意雇用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寒微女子。   正规的企业公司是不可能要她了。吴若初顶着毒辣的日头跑了很多地方。最终被一间小饭馆招入。让她去厨房做洗碗工。大量的脏活重活压在身上。不过待遇还算可以。包了中饭和晚饭。就省去了日常支出。工资都可以存起來。未來给孩子买衣服和奶粉。   天天洗完小山似的碗盘。吴若初累得腰都直不起。共事的其他女孩见她有孕。多少都会为她分担一点。她已经很知足了。有时也会感到一丝丝为了下一代而耕耘的小欢欣。这不就是身为人母的精神支柱吗。   饭馆的老板娘是个戾气很重的妇人。每每见到丈夫与店里的女雇员调情。都会闹一出砸店的架势。有一回。吴若初只是稍微跟老板多说了几句话。就被老板娘当着所有人的面。左右开弓扇了几个耳光。怒斥她怀着孕还敢勾引男人。   吴若初沒还手也沒顶嘴。心里却觉得对方太不讲理了。   然而。就在某天店里人少的时候。刚被卫生局暗访员惹毛的老板喝了个半醉。竟然真的将吴若初按在了厨房的地板上。那时她才痛恨自己的幼稚。   她的裙子被撕成布条。皮肤被地上的碎碗割破。她牢牢地捂着肚子。绝望地求着那个男人。“我还有孩子。别动我的孩子。你行行好。放了我们吧……”   男人一边扼住她的脖子。一边狂奋地扒去她的衣物。吴若初向來不是逆來顺受的主儿。挣來动去拼死抵抗。抓起地上的碗片向他挥打。男人一时竟也得不了手。酒气怒气一齐冲上了头。即使醉得站都站不稳。也要冲着她的肚子猛踢上几脚。越踢越來劲。“装什么贞节烈女。怀了野男人的孩子还在这儿扮纯情。骗他妈狗去吧。”   吴若初感到腹部剧痛起來。心一下子寒了。在地上翻滚着闪开那个男人的踢踏。“荣光。救我……”   几年前的画面跳帧闪过。她被锁在车里差点遭了辱。是魏荣光砸开车窗将她救下。那时他说。“我会保护你。拼了命也会保护你……”   可现在他在哪里。   第一百九十一章 痛失骨肉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凄哑的呼救声引來了同为洗碗工的另一个女孩。“老板。老板。卫生局的人又杀回來了。”女孩大喊着跑进厨房。阻止了这一幕。   吴若初险险逃过魔爪。将一块桌布围在身上。强忍腹痛从厨房越窗而出。她不知道救她的女孩会因此受到怎样的严惩。在她嫁为聂太太之后。还通过事务所找到了对方。想要投桃报瑶。   对方却推拒了。笑意平平地说。“聂太太过得好就行。我不愿高攀。”   碰了钉子的吴若初别无办法。还是暗中为那女孩铺平了足下的路。   从脏秽不已的饭馆逃出來后。吴若初已经有了些许出血的迹象。腹中似有很多螺旋在搅拌着。血肉淋淋……她栽倒在医院门前。“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前拥后至的医生将她推入急诊室。检查出了流产先兆。情况悬于一线。   此后便是吴若初记不太清的一些抢救措施。各种器械安在她身上又拆去。她昏倒再痛醒。反复几轮。才有护士走过來替她掖上一支温度计。柔声告诉她。“孩子保住了。只是记住。千万不能再动了胎气啊。”   吴若初听了。几乎要下地跪谢。   医药费和住院费差不多磨光了吴若初在小饭馆的每一点工资。最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拨下了岳皑闲置已久的号码。   而这一回竟然接通了。   “我刚下火车。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你。都说是空号……你换号码了吗……什么。你沒开玩笑吧。你等着。我马上就來。”岳皑连行李都沒顾得上搁。直接在出站口打车到医院。   吴若初一见到岳皑。所有防线都顷刻崩解。   她再也忍不了了。无意识地拥着泪湿的被子。对岳皑讲出了自己和魏荣光分手的整个原因。当然。也绕不过魏家的旧事……语罢才回过神。为自己的鲁莽而吓得满面煞白。   她忙求岳皑千万别告诉别人。无论谁也不能说。否则自己就是负了他……   “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他把你作践成了这个样子。你还管他干什么。”岳皑想狠狠把她骂醒。最后却和她抱作一团哭了个殊途同归。   泪干之后。岳皑慎重地问。“若初。你想不想给这孩子找个父亲。我这里。倒有个好人选。”   她说的自然就是聂鼎。   岳皑和聂鼎是在一列乱搭的火车上认识的。两人都是失恋出來散心。在同一间软卧里遇上了。起初只是萍水之交。随口聊了聊各自的旅行。发觉心境相仿。又是老乡。倒也挺投缘的。   到了半夜。聂鼎正靠在枕上失眠。挂念着林阡的时候。岳皑却突然扑到他床前。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帅哥。旅途无聊。不如做点有趣的事吧。”岳皑赌气地想着。卢凯必定也有过许多的***。那么自己今天为何不能尝试一番。   可聂鼎的目光甚至沒有落在她秀致的身躯上一秒。只是微耸肩膀。“岳小姐。对。我是失恋了。但我忘了告诉你。我爱上的……其实是个男人。”   岳皑的表情顿时像生吞了一只鹦鹉那样古怪。半晌。自顾爆笑起來。撑住身旁的床架笑得倒栽葱。差点沒把上铺堆着的行李都震塌。   “哈哈。我实在不像卢凯那家伙……我连花心的运气都沒有。好不容易碰上个看得过眼的男人。居然是个同-性-恋……”   那晚的乌龙过后。岳皑和聂鼎居然不谋而合地坦诚了起來。变得无话不说。   聂鼎自称是出身于一户极其富庶兴旺的家族。钱多到让人想吐。许多人俯低在地。可以为他做脚凳。做砌路石。可他却宁愿爱上家里的男仆。宁愿去当不务正业的书法老师。   岳皑听着啧啧称奇。问他以后还打算怎么办。是不是准备继续跟家里人叫板。聂鼎却说自己太累了。可能不会再跟母亲争得头破血流了。他会回家去。接着教书法。在心里爱着某人。其余的事能忍则忍。   为了不让母亲给他安排一门利益婚事。他或许会自行找个人形婚。组建一个小家。不掺足家族生意。静静过活就好。   说完这些。聂鼎微挑起眼。盯着岳皑。“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我确实很想在你家蹭钱花。”岳皑做个鬼脸。“但我最怕恶婆婆。”   下火车的时候。岳皑和聂鼎交换了号码。   聂鼎沒想到的是。不出几日。岳皑就打了一通电话过來。说是给他物色到了一个天赐良缘的妻子。   聂鼎在护士的引路之下走进吴若初的病房。病床上的女人微抚小腹。安然望着窗外的秋叶。脸色疏清之中晕着倔强。就似立了军令状的士兵。决意固守一片荒冷之地。   这神情犹如一面**裸的镜子。反出的光芒击中了聂鼎。使他立刻相信这就是他的另一个影子。就是他命中要娶的女子。   “你怀孕了。这很好。”聂鼎如同陈述协议条款一般。“这样我除了娶到一个妻子。还能白赚一个孩子。其实你别看我是那个什么。但我还挺喜欢孩子的。我会当作是我亲生的……如果是男孩。我家人也会比较高兴。”   “医生说了。是男孩。”吴若初浅垂下头。“你家里有钱。这很好。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衣食充足……”   在聂鼎拟出的婚前协议中。有一条是绝对不允许吴若初越权去触及夙达集团的生意。他之所以会择平民女子为妻。正是为了躲开商中的纠纷。如果他的妻子是争名逐利之辈。那么他结这个婚就全无意义了。   吴若初闻言不禁叹喟。假如自己真的那么醉心名利。哪里还会爱上孩子的父亲。   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出院后。吴若初换上了聂鼎买给她的名牌服饰。跟在他身后初踏聂家大门。   在此之前。她依照他所说的。不再主动联系除了岳皑之外的任何旧朋友。以免邱灿华对她进行摸底调查。就会猜到她腹中的胎儿并非聂鼎所出。   在聂家如天宫一般奢美的大宅中。邱灿华叉着腰。对她颐指气使。又是挑刺又是诅咒。眼神就像看一只老鼠。聂鼎却始终与她十指相扣。说自己非她不娶。最终。邱灿华还是稀罕她肚子里的男婴。扭捏着批准了这门婚事。   一切都沒有她想得那么坏。吴若初甚至开始和聂鼎结伴去选购婴儿车和摇床。就在她默默感谢着天无绝人之路的时候。却在一个深夜陡然发觉。孩子似乎好一阵沒踢过她的肚子了。   那么乖。那么静。就像不存在。   那时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聂鼎猛踩油门将她送到医院。医生上下听诊一番。神色严酷地吩咐手术。   上次的外伤太重了。胎儿终究沒能挺过去。已经死在宫内。如不立即取出。孕妇将会有生命危险。   “不。你们别碰我……不不不……”吴若初哭叫着逃开医生护士的手。只觉五脏俱碎。“我的孩子还好好地在我肚子里。他怎么可能死了。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不要离开他。也不要他离开我……我宁死也不要……宁死也不要……”   手术刀在她体内冰冷转动。孩子已从她宫内摘除。痛如撕肉拆骨。   她的躯壳空了。整个灵魂也淡入虚无……   术后她一直沒有恢复意识。好像随着她的孩子一同去了。聂鼎带人暗访了那间小饭馆。该报复的一个都沒放过。却再也换不回什么了。   医生们心焦地翻开吴若初的眼皮。为她做着肌肉按摩。只说她该醒了啊。   她的腹部已经扁了下去。胸口的起伏几乎不可见。眼窝毫无生机地深凹着。似乎从此睁不开了。   但她在沉睡中仍听得见。她什么都知道。护士们都在议论着。她以后或许不能怀孕了。   她不会再拥有魏荣光的任何东西。   不会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破开她濒死的幽境。她睁开泪眼。聂鼎将求婚戒指摆在她枕边。而她的怀里已经抱了芊芊。甜甜的小脸。脏脏的襁褓。就像一只天上掉下來的折翼天使。   “她被丢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是个弃婴。”聂鼎伸手过去。和她一起抱着孩子。“若初。嫁给我。我心意已决。”   聂鼎买通了医院里的人。邱灿华那边只以为吴若初早产了。殊不知芊芊竟是抱养來的孩子。这个婴儿的性别令聂家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诟病。聂鼎却说自己私心里最想要的其实还是女儿。   吴若初用了整颗心去爱芊芊。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己和魏荣光的孩子。然而。在内心深处。更爱的却还是在自己身体里活过短短数月的那条血脉。   造物者如此智慧。有意让女人在产子时感到最剧烈的肉-体疼痛。因为唯有痛过了。才更对诞下的小生命爱得深刻。这个定理放诸四海皆准。虽然她沒能将她的孩子生下來。可她也尝过那种极致的痛意。所以永远也忘不了……   嫁进聂家的第一天。她摘下了脖子上那枚曾说过永不会摘下的玉坠。   而现在。玉坠的主人正伏在她面前的地板上。不住抽泣。满面狼藉。几乎像一滩烂泥。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心怀重圆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不是一直在问。芊芊是不是你的孩子吗。好啊。那我就告诉你。她本來应该是你的孩子……”吴若初狠抹了把脸。不够。又再抹了一把。“这五年。你常常梦到外婆。而我常常梦到我们的儿子。我在梦里不停地抱着他哭。我说。‘妈妈沒有保护好你。就算那么用力地想要让你过得好。为了你。什么罪都可以受。可妈妈太笨了。最后还是沒能留住你。妈妈很怪自己……’可我们的儿子为我擦眼泪。说他不怪我。他只是很想知道他爸爸在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但你爸爸是个好人。你千万不要恨他……”   “我不是好人。我不是……”魏荣光只是地上的一块脏垢。跪在她足前。她只要一抬脚就可以狠踢过去。但她沒有。她才不会那样称他的心。让他觉得好受。   “你是。”她只是继续痴诉。“我想过要把我们的儿子也教得像你一样好……你知道吗。怀着他的时候。我天天一个人住在阁楼里。胡思乱想了太多东西。我想着。要让他跟你姓。我会捏着他的手。带他一笔一画地写爸爸妈妈的名字。等他满了十岁。我就把那块玉给他戴。我还会告诉他。虽然爸爸抛下了我们。但他也很舍不得。他只是沒有办法。他太难太难了……”   “你怎么能不告诉我……”魏荣光五内俱焚。几乎要把脏腑都呕出。“如果你当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说什么也会留下來。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一个孩子。我想要家……”   “可孩子会想要你这样的父亲吗。你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恨。”吴若初看着自己脚边的男人。他就像凌空的巨鹰退化成了那只沒人爱的孤雏。“你说你想要家。可你的家人还剩下多少。你妈妈死了。你外公外婆死了。你的孩子也死了。只有你爸爸还活着。你是不是希望他生不如死。对。梁忠文不是个好东西。可你又是什么东西。你还不是一样害苦了你的女人和孩子。”   她的每一句每一句都令他无从反驳。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是那么爱她。最后却是他一点点毁了她。   “如果我们的儿子还活着。知道你抛弃我们母子。他会不会也想向你寻仇。”吴若初嘶叫着说。“真该让你尝尝。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仇恨。是什么滋味。”   魏荣光支撑不住身体。前跌一下。靠在她的腿上将她抱住。   吴若初见他这样。顿觉心头酸软。捂着胸口悲伤得直不起身。“有时候我甚至想。我干脆就让那个男人得手好了。我就该乖乖地躺在那里。随便他对我做什么。只要他别踢我的肚子。别伤害我的孩子……我当时怎么就那么蠢。为什么要反抗他。为什么不能为孩子想一想。我还沒有來得及看看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子。眼睛是不是像你。嘴是不是像我。笑的时候是不是像你。闹脾气的时候是不是像我……可他就这样沒有了。他是我们的宝贝啊……我和你以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荣光。你要我怎么原谅你。我们还怎么回到从前。”   魏荣光不停地流泪。仿佛那个孩子是从他身体里剥离的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变成海水和山丘压在两人肩上。他才颤声道。“可我还有你……你也还有我啊……”   吴若初心念一震。慢慢蹲下身來。想要伸手去抚一抚他的发。对啊。她还有他啊……   可是。就快要触到他的时候。她却像被灼伤一般缩回了手。   她太怕再陷下去了……   她站起來。撇下他进了事务所的里间。扣上了房门。   他和她之间。一切的言语都说尽了……   也该到头了……   吴若初在房里呆了很久。直到天黑之后才出來。   魏荣光已经走了。被小曹收整一空的办公桌上只有他留下的那面雕花镜子。   吴若初握起一看。见镜面沟渠纵错。却渠清如许。摔烂的部分已被他逐一粘起。他的手工活一向做得很好。要是换了她。肯定粘得又乱又难看。   她将镜面对着自己的脸。映出的仍是人面桃花。流过泪的眼睛还带着水亮。每块碎镜之间都有着一道恼人的皲裂隔断。却无损于它们的明澄坦澈。   他仍心怀重圆之意。即使已看尽了这么多的失去。   吴若初嘴一横。扬手将那面镜子扔进了桌脚的垃圾筒。   可……还沒过十秒钟。她就奔过去又把它捞了出來。真是沒救了。   就是那一瞬间。她的目光触到了垃圾筒内的一个废纸团。上面写着很密的字迹。分明已经揉得皱不拉几。可她还是微微瞥见它的内侧有着令她熟悉而又骇极的三个字。笔墨直透到外侧來。   那三个字是:魏念萍。   她抖着手。将纸团展开。。这正是廖子君回忆录中有关袁贺雄一案的章节。吴若初第一次把那本脱页的黑色笔记本带回事务所的时候。它就从本子里掉了出來。飘进了敞开的办公桌抽屉。随着日后抽屉的一开一合。逐渐卡进了屉后的缝隙中。   今天小曹无所用心地收拾着这里。将这皱纸从屉缝中抠了出來。看了看觉得沒什么用。就揉成一团。与别的废文件一起丢进了垃圾筒。   小曹怎会想到。就是这薄薄一页纸上的内容。沉沉地系住了两代人的悲剧。   吴若初读懂了纸上的每一个字。又好像沒懂。   整整看完三遍后。她在空旷的事务所里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   她冲出门外。一条条街道从身侧揪扯而过。夜色覆盖了她奔跑中的长发。她沒有目的地。一心只想逃开那些捏造的事实。令人窒息的真相。   她不停地狂奔。直到跑断了鞋跟。跌坐在路边大口喘气时。猛然发现对面就是恒遇汽修厂。而魏荣光的黑色汽车。正幽幽地停在厂外。   那是军火案开庭的前一晚。   几日前。梁忠文就向医院方面提出了申请。想在初审之前再去一次恒遇汽修厂的旧址。。他三十年前工作过的地方。   由于梁忠文还在保释中。魏荣光作为担保人。有权带他自由行动。只要不出本市、不妨碍办案就可以了。医生们也知道这是一个老病患在收监之前的最后一愿。便有心成全。   上回急病突发后。梁忠文的心梗和中风都加了码。再也无法独力行走。需要依靠轮椅和旁人的搀架。魏荣光和医生们都问过他。那次的病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好端端地翻看亡妻的遗物。就忽然不对劲了。甚至还大吼起來。   梁忠文只是不答。脸色却逐日枯暗下去。   其实。以梁忠文目前直线下降的病情。即使判了重刑。也会立刻转送保外就医。生活上不会有太大差别。无非还是永无间断的治疗和空虚。   只不过。作为一名服刑罪犯。他再也不能离开警方及监管者的视线了。所以趁着还未上庭。把想去的地方再走一遭也是好的。   夜已浓。魏荣光推着轮椅上的梁忠文进入了汽修厂大门。这里已被改造成一间摇滚乐队的练团室。魏荣光前些天联系了乐队的负责人。拿到了厂门钥匙。那原本是他天天挂在腰间不离身的。如今却成了暂借。   厂里沒有机油和汽油味了。只是烟酒味稍重。停车场里堆着高高低低的麦架和电子琴。还有一些扁了的易拉罐。室内只多出了一台很有造型的架子鼓。放在最里面。鼓面上褪了些漆。   魏荣光推着父亲一步一停。沿着厂中逛了一圈。扑面的都是恍若昨天的旧记忆。   对。就是在那张窄窄的沙发上。外公教他玩过很多废零件。把它们拼成一个个小兵。打了炮火连天的一仗……   就是在那台饮水机的旁边。他和小陈就着热水狂啃窝窝头。差点把手指都吞下去。好像半辈子沒吃过饱饭一样……   就是在那堵破墙的前面。他和若初孕育了一个孩子。玉坠在她胸前展翅欲飞。两人说了好多好多的甜言梦呓……   恒遇汽修厂是留存着他们父子共同人生片段的场所。他们的奋斗和爱情。都在这里鲜活过。   魏荣光记得自己刚把厂子卖掉的时候。身上的每分钱都留给了若初和厂里的兄弟们。他背着行囊到达首都时。甚至连旅社都住不起。每天睡在大街露宿观星。什么苦力都干过。修自行车、去工地上扛砖头、下到污水管道里作业……打算攒够了生活费就去徽野面试。做个无需太高文凭的技工。往后再且行且看。   有天晚上他正抱着行李躺在公园的长椅下面。忽听一阵吆來喝去的打斗声。冲出去一看。原來是跟他划界使用长椅住宿的一名中年流浪汉正在被一群满身刺青的人痛殴。魏荣光做不到袖手旁观。立马扎进了人堆里。全力帮着那流浪汉迎敌。他毕竟年轻。从小到大打过的架不下千场。哪里会怕了这样的小场面。那群人本來看那流浪汉萎顿。才故意相欺。谁知对方竟一声不响地找來了个出手相当狠猛的帮手。这般打了几个回合。魏荣光虽已负伤。拳脚之力却丝毫不减。敌方倒有些犯了怵。领头人圆瞪的眼珠被魏荣光一拳打中之后。当即哇哇怪叫。众人随之哄地散去。   从此以后。那流浪汉再也沒有來过这个公园睡觉了。又过了一个多星期。魏荣光半夜睡到朦胧。忽觉胸前一沉。警惕地睁眼一看。长椅外有个跑远的褴褛身影。而自己胸前胡乱塞着一只麻布袋。他借着月光揭开袋口。里面竟是几本伪造的个人证件。还有首都最抢手大学的一张毕业文凭。   他正是凭着这些东西进入了徽野。攀爬至今。他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俯瞰着梁忠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底牌揭开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忽然。梁忠文伸出手。轻覆上了汽修厂的一面墙。   魏荣光停住轮椅。见父亲的手指正在摩挲着墙上所刻的两个字。。“小荣”。歪东倒西的稚童笔法。正是魏荣光幼时在这里用螺丝刀逐寸刻下的。纯粹图一时好玩罢了。后來由于长辈们对他的宠爱。厂里每次涂新漆时。师傅们都会特意绕开这两个字。   魏荣光长大后。也就让这童年印记继续维持着。反正也不占多大地方。   不过他真的沒有料到。厂房卖出去都快六年了。这字迹竟然还保存着原貌。或许是厂子后继的主人也不愿破坏别人的回忆吧。   梁忠文中风的手指一直游移在“小荣”二字上面。双肩微颤。魏荣光不再推他前行。缓步绕到他面前。在他的轮椅旁蹲了下來。   “董事长。明天你就要上庭了。有些话。我今天想对你说清楚。”   梁忠文一愣。望着魏荣光微沉的黑眼睛。似乎嗅见了一丝怪兆。正声道。“你说。”   “你曾经以为。投毒的事是我做的。对吗。”   梁忠文心中一凛。随即缓缓回过味來。。魏荣光必是无心听见了那晚主治大夫的一席话。   “小魏。那只是主治大夫的想法。我不相信会是你。”   魏荣光忽然露出了梁忠文从未见过的嘲弄笑意。“对。我知道我是最有动机的一个。董事长。你觉得我和袁劲谁比较可疑。”   梁忠文乱了。不知他怎会语气不善地追问这个。“我把你们都当成亲儿子。主治大夫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只是想。不管是你们中的谁。我都不去深究了……因为你们是我的孩子。我再怎么样也怨不起來……对不起。小魏。我不该把你和袁劲相提并论的。你比他好了一万倍也不止……”   “毒不是我下的。是他。”魏荣光语声变得极冷。“但……我做了比他更狠的事。董事长。你之所以会被嫁祸。会被押上法庭、坐一辈子的牢。都是我干的。”   梁忠文在轮椅上晃了一下。焦雷轰顶。   刚要说些什么。却猛地咳了起來。咳到激处。全身狂抽狂颤。如同整个肺部就要喷将而出。   魏荣光冷眼看他咳嗽。不曾上前替他拍背。也不开言。直到梁忠文带着一脸瀑汗止住咳喘。唇缝中冒出一抹血色。“怎……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我能从这件事中获利。不是吗。”魏荣光半真半虚地笑着。“你的公司。不已经是我的了吗。只怪你太相信我。你家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进出自如。放一点罪证有什么难的。包括那个保险柜。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密码。袁劲会供出你來。也是我唆使的。那些搞臭你的新闻都是我爆给媒体的。哦对了。还有你的笔迹。也全是我仿写的。你猜我为什么能仿得那么像。连警察都分辨不出來。”   梁忠文的一张脸由紫变白。齿寒道。“你怎么可以……我待你不薄啊。”   魏荣光好像沒听见似地。只是探手抚了一下墙壁上的两个字。“其实写字是很简单的事。我很小就会了。这两个字是我刚学会的时候写的。就是我的名字……”   顿了顿。仿佛想要讨得家长表扬般地笑一下。“董事长。你觉得我写得好看吗。”   “什么。”梁忠文几乎忘了呼吸。“你……你在说什么……”   “这间汽修厂姓魏。我也姓魏。”魏荣光怜爱地拍了拍身旁脏旧的墙壁。“我过去是这里的老板。在我外公死后。”   “不、不可能……你是谁。”梁忠文眼里涌起疑浪。沙声道。“你是……你是小荣。”   “你还记得魏念萍吗。”魏荣光指了指自己的脸。“我长得像她吗。”   光是那个女人的名字落进耳里。就令梁忠文一阵难言的悸痛。他近乎惊厥。隔着泪帘狠狠地端详着魏荣光的容貌。   对啊。老天有眼。这孩子哪一点不像她……自己怎能一直无知无觉。   “魏念萍是我妈妈……你不信。”魏荣光忽然很通情达理。“嗯。应该的。你大概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吧。不过。这件东西。你恐怕还认得。”   他无甚表情。随手从自己领子里拎出一枚绿色物件。扯了几寸展示在梁忠文面前。好像出示着一件通行证。凭了它。就可以从父亲的心上碾行而过。   梁忠文瞠目看着那枚曾救了自己一命的玉坠就挂在这个年轻人的脖间。串着的红线像是那夜木屋中的血溪。魏念萍扔下了石块。笑得惨柔。“我什么都为你做了。最后还是换不回你……”   “你是我的儿子。”梁忠文两眼噙血。放声喊道。往前一探就要去触碰魏荣光。“天啊……天啊……我的儿子。”   “你别碰我。”魏荣光向后猛撤。梁忠文握了个空。俯面摔下了翻倒的轮椅。身子嘭地敲落在地。两只轮子空无地旋转着。击出铮声。   “我原本觉得像……可我沒想到真的会是你。小荣。你还活着……”老人的大把浓泪滴在汽修厂的脏地板上。让原本脏的变得更脏。魏荣光需要紧咬着牙才能忍住不去扶起他。就让他在那地上扭动着。像条被打回原形的废蛇。再也害不了人的毒蛇。   “我当然还活着。可我妈妈呢。她二十多年前就死在了监狱里。都是为了你。现在你还会觉得你待我不薄吗。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來徽野找你。为什么要把你所有的身家都夺走了吗。”   梁忠文倒在那里就如一滩污水黏液。喉咙里不断发出闷声嚎哭。“小荣。爸爸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我妈妈沒有杀袁贺雄。她是个好人。而且只是个女人。怎么可能下得了那个毒手。”魏荣光声色俱厉地指着父亲。每一下咬字都近乎力竭。“人是你杀的。可你不敢承认。你仗着我妈妈爱你。才让她为你扛罪。她什么都沒有做。却要替你去自首。被警察熬审。被所有人声讨。明天我也会让你尝尝。被宣判无期徒刑是什么滋味。坐冤狱是什么滋味。”   “我是个畜生。我苦了她……苦了你们了。”梁忠文用十指扒着地面。口齿难辨。“小荣。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沒想到她会……”   “我妈妈服刑的时候。被狱管猥亵。被同监室的女犯殴打。用针扎。用火烫。后來她自杀了。我外公殓她的时候。发现她身上到处……到处都是……“魏荣光有些说不下去。嘴角皱了皱。硬是咧出一个笑。”呵。沒过几天我外公就突发脑溢血。再也沒睁开眼。董事长。你在这间汽修厂工作那会儿。我外公对你好吗。你又是怎么回报他的。案子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你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些事。对。都是我外婆告诉我的。可她也不在了。我连这一个亲人都沒了。我二十四岁那年。已经和我女朋友准备要孩子。我外婆倒好。直接在房梁上一悬就勒死了自己。她怪我不肯來找你报仇。再后來。我的孩子也沒了。我女朋友恨我。就像我妈妈恨你一样……哦。还忘了告诉你。她就是聂家的二太太。你不是在她脖子上见过这块玉吗。那是我很久以前送给她的信物。如果沒有你。我和她会一直在一起。她也就不会成为聂太太。”   这是他心中所有的悲。他将它们尽数狂泻而出。像是找到了生命里最匹配的树洞。梁忠文听得喉头一阵阵血腥气冲上來。念萍和小荣。他们受了那么多罪。都起于他当年的一时之怯。   “但凡你对我妈妈有一丝顾念。哪怕你用袁家的财力让她在监狱里过得好一点。她也不会死得那么惨……”魏荣光沒有哭泣。只是越说越过瘾。“哪怕事后。你能來看看我。像个父亲一样。陪我吃顿饭也好。说几句话也好。我今天就不会把你逼到这条死胡同……董事长。是我要求太高了吗。我只是个臭水沟里的私生子。而你是袁氏企业的大老板。你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哪里还瞧得上我。在你给袁劲当继父的时候。跟他在球场上打篮球。看他在大学里抛学士帽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你说过。希望我是你的儿子。可如果能选择。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永远不是。”   “不。”梁忠文狂声说。“小荣。爸爸这些年一直想着你。一天都沒有忘记过你啊……”   “哈。随你怎么说都可以。”魏荣光拍着巴掌。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明天的法庭上。你可以把我刚才的话全都说给法官听。说你是被我陷害的。快去说吧。可你觉得事到如今。是你的力量大。还是我的力量大。”   “我不会去说的……这都是我活该自找。”梁忠文在地上爬着。气喘连连地想要靠近他。“小荣。我是你爸爸。我再也不会做任何对你有害的事……”   “董事长。你真无私。真伟大。这张好人的面具戴了太久。撕都撕不下來了吧。我沒有你这样的爸爸。你是个杀人凶手。你只会把碍着了你的人一个个踢开。一个个除掉。怎么。你是不是也想杀了我。这样就沒有人再來陷害你。抢走你的公司了。当年你对袁贺雄做的不就是同样的事。”   “沒有。爸爸沒有杀人……”梁忠文双手乱抓试图触到他。声声哀乞。“小荣。那件事……不是我做的。袁贺雄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魏荣光避开父亲的手。讽笑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梁忠文不说话。汗水如冰雹滚落。歪下的嘴角流出口涎。魏荣光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始变脆。“你说啊。是谁。”   “是你妈妈……你妈妈为了救我。才杀了他……”   第一百九十四章 真相大白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你他妈的还想赖账。”魏荣光一下子爆发了。站了起來。面容痛苦地拧着。“你到现在还想推给她。是啊。她死了。死无对证。无论你怎么说。她都不可能出來拆穿你。你可以糊弄过警方。糊弄过天底下所有人。但我死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你们袁家人。都是一群不要脸的蛇虫。你们只会把别人不当人。谎话连篇……”   “荣光。”一声清音从汽修厂虚掩的门中荡进。“不。他沒有说谎。”   吴若初一阵风似地奔了进來。乍见梁忠文伏倒在那里。旁边的轮椅整个侧翻。不禁大吃一惊。急忙过去扶正轮椅。又提起梁忠文的胁下。一步一歇地将病中体重较轻的他安置到原位坐好。   魏荣光自始至终沒有上來搭把手。沉着一张脸。面向墙壁不看他们。直到吴若初上前不忿地推了他一把。“你干什么啊。闹够了沒有。他是你父亲。”   “若初。你别被他唬住了。他这种人。根本沒有悔改的意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袁贺雄是我妈妈杀的。哪怕到了今天。他还跟我來这套……”   “荣光。”吴若初潸然。“他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魏荣光急笑。“连你也被他耍了。若初。你醒醒。你忘了他对我们做过什么……还有我们的孩子……”   “该醒的是你。”吴若初伸出一只手去抚他的脸。心疼不已。“你听我说。外婆是错的。事情的经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我知道这很难去接受。但……你妈妈真的是为了救你爸爸。才冲动杀死了袁贺雄。”   “不可能的。你们都疯了吗。”魏荣光用手挡着自己的脸。越來越躁虑。“我妈妈是代他坐牢。是被冤死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不是我父亲。是我的仇人……”   “有人目击过那个案子。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发现的。都是我不好……”吴若初扳正他的肩。极力对上他的目光。“他不是你的仇人。不是坏人……袁贺雄死后。他甚至想说人是他杀的。让你妈妈可以撇开这个罪名。带着你走得远远的……可你妈妈不同意。你想啊。她那么爱他。怎么会同意呢……所以最后。她才会去自首……”   “你在胡说什么……”魏荣光后退。像遭了致命一击的伤兽。这几年他在梁忠文身边朝夕共对。并不是沒有感知到父亲绝非奸恶之人……可。一旦吴若初刚才的话属实。不就意味着他竭心倾力完成的这件大事。最终却是全盘皆输。   吴若初将一张薄纸交到他手里。过了良久。那满纸荒唐言从他指间飘坠。他魇住了一般。全身发抖。眼神如死人盯着空中一点。紧接着。他一把揪下脖子上的玉坠。朝轮椅上流泪的父亲猛摔过去。   这块玉最初的主人正是梁忠文。俗话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梁家将这枚玉坠代代承袭下來。传男不传女。寄寓后代能够沐受佛祖保佑。   三十年前。梁忠文尚未信佛。出身贫苦的他一心只想靠自己的奋斗挣出一片天。然而大时代中处处碰壁难行。他到了而立之年。仍只是个空有手艺的修车工。來到恒遇汽修厂干了一阵子。有天快下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脖子上的家传玉坠不见了。   他在厂中乱转乱找。急出了一头汗。厂主的女儿见了。捏着袖角细声问。“你在找什么。”   他揩着汗。如实告知了这个文静秀丽的姑娘。姑娘浅笑一下。便來帮他一块儿找。她做惯了缝纫的活儿。眼睛比缝衣针还尖。很快就在一辆小货车的车底瞥见了一汪绿。   原來是玉坠上配着的那条细线不意断掉了。才会在梁忠文闷头修车时滑落下去。姑娘跑到附近的杂货铺买來一根结实的红线。将玉坠重又串好。垂眸递向梁忠文。他接过时不小心与她双手相碰。她两颊微红。低着头跑开了。   梁忠文和她就这样熟了起來。她叫魏念萍。性子含蓄。平时话不多。只常与他淡言两句。眼波深深。   有一次他留在汽修厂加班。忙碌中被墙上的钉子刮破了制服。拉了好长一条口子。半个臂膀都露了出來。魏念萍忙拿來针线替他缝补。两人一齐坐在汽修厂的地板上。他一边看她缝衣。一边同她琐细地讲话。   她微笑着说。自己喜欢布料一类的东西。每一种料子都是通灵性的。无论绫罗绸缎。还是粗麻补丁。穿在身上都寄予着感情。   说着说着。呼吸声就近在彼此耳边。他们不知怎么就滚到了一起。像是相缠的树藤。永不分离。   激情褪去后。梁忠文大悔不该。骂自己是混蛋。卑声请求她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此事。尤其别告诉她的父亲。否则自己在这厂里也就沒脸呆下去了。魏念萍一句也不答。替他密密缝好衣服。便搁下针线走了。   梁忠文沒有对她言明。但她心中一定是清醒的。他不能娶她为妻。因为他的一颗心实在太高太远了。不愿一辈子屈居人下。跟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清茶淡饭到白头。   即使这女子是那么令他怦然心动。   不甘平庸的梁忠文之所以会來恒遇汽修厂找工作。其实是想挣下一些路费。去别的城市闯荡一番。不打下事业就决不回乡。然而。就在路费刚攒到一半的时候。有一辆撞凹了的宝马车被拖进了汽修厂。   系着风雅领结的司机抱怨着国内连个像样的修车行都沒有。车后座是个正在给婴儿哺乳的华服女人。红唇烁烁地讲着一通电话。大意是想给这孩子找个品貌方正的后爹。必须入赘过來听候袁家差遣。麻烦电话里的人帮着留心一下。   她胸前的婴儿忽然被呛着了。小口地呕吐起來。染花了她的真丝衣衫。车边的梁忠文恭谨而不安地递上纸巾。她优雅地接过來擦拭。回眸一笑百媚生。   梁忠文和袁小姐之间的进展。同他先前和念萍的一样快。不过寥寥几周后。他就从汽修厂辞了职。准备与袁小姐喜结连理。入赘成为袁家的一份子。不日将进入国外的袁氏企业任职。锦绣人生从此启程。   袁老爷子看惯了商人的狡狯嘴脸。因此相当满意这个沒太多城府的穷小子。深信他忠厚可造。梁忠文登机离乡的那天。乔了装的念萍偷跑來找他。泪珠滑落。说自己已有身孕。决心生下这个孩子。就好像他仍在她的身边。   “念萍。等我有一天发达了。就來接你和孩子。”梁忠文给了她一个临别的紧紧拥抱。   再次见到念萍已是五年后。他们的孩子五岁了。是个眼睛黑溜溜的男孩。身上带着浅浅花香。唤作小荣。   梁忠文试探着将手掌放在儿子小荣的头顶。短发扎在掌心一阵毛毛的痛感。这是他的亲骨肉。只消眼神这么一碰触。就能感受到來自灵魂深处的缠系。跟继子袁劲完全不同。小荣是源于他身体的一部分。相貌是他和念萍糅合而成的样子。他知道这才是一个男人最难能可贵的财富。   怕痛的袁小姐从未替他生儿育女。是。她带给他的富贵可以囊括下好几座城池。却永远也及不上念萍怀胎十月、心血浇铸。为他创造的这个新生命。   可是。他毕竟无法放弃那些富贵。他渴望着能将念萍和小荣也拉出这贫弱之境。他在袁家的位置尚处在半稳的阶段。一步踏偏就有前功尽弃之虞。袁贺雄那人无时无刻不在向他寻衅。企图抓住他的每一丝错处。致使他不容于袁家之门。这个时候。若他再和念萍走往频密。怕会授人以柄……   所以。他只能藏住真情。不看念萍的泪眼。转身离去。   袁贺雄一向仗势欺人作恶多端。梁忠文暗中织网。搜集到了他不法行为的一些铁证。正打算曝光出來铲除这个祸害。以便自己在袁家能够一马平川。却骇知袁贺雄竟也查得了魏念萍母子的存在。   袁贺雄狂吠着要去向父亲和妹妹报信。除非梁忠文肯将手中的诸般罪证交出。再退出袁氏企业的博奕。   两人各执一手牌。约在了海边的废木屋里谈判。事前梁忠文在电话中对魏念萍说了自己的苦处。提醒她和小荣暂时别出门乱走。注意安全。但他猜不到念萍那晚竟然一路找了过來。   上天开了个莫大的玩笑。凶杀惨案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念萍一身是血簌簌而抖。梁忠文爱怜陡生。决定用自己的双臂为她顶罪。他会向妻子承认。他是在打斗中防卫过当。一时激动抓起石块杀死了袁贺雄。   或许妻子会帮他的。有一次在国外。他差点被袁贺雄堵到墙角用破酒瓶割喉。妻子知道了。在家里摔东西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哥哥太过分了。我真恨不得他哪天喝醉了被车撞死。被碾个稀烂。”   如今她哥哥真的死了。她会不会觉得丈夫杀对了人。是好样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半生错恨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梁忠文豁出去赌了一把。他回到家里。不慌不忙地向妻子宣称。袁贺雄方才死于他手中。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妻子听完他镇定自若的“坦白”后。二话不说就围上一件披风。顶着夜色独行去了案发现场。想尽量销毁些杀人痕迹。却不料警方已先一步到达。她心中一虚。立马回去为梁忠文订了临时出国的机票。让他速去避难。   隔天就有警察上门通知她去认领尸体。她在脑中勾勒出一张图谱。不断思索着。如何为丈夫辟出一条后路來。可她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仅仅一日之后。竟有个女人前來投案自首。自称是杀了袁贺雄的人。   梁忠文听到消息也大愕不已。是啊。他本该知道的。念萍如何能够容许他去顶罪。   魏念萍只是个最浅陋的妇人罢了。心中的逻辑简单至极。就是绝不能让爱着的人有一丝一毫的危机。早在逃出案发木屋时。魏念萍就头脑清楚地将身上沾血的女式外套扔在了沿途的一方树丛里。企图将警察的视线从梁忠文身上引走。让大家推测凶手是个女人。   可后來经过细思。她终于明白。只有立刻去自首。才能掌握主动权。为梁忠文提供颠扑不破的防护。否则。但凡警方查出了什么。必会对梁忠文形成极大的侵害。即使他以正当防卫之名被袁小姐保了下來。也会因为杀死袁少爷而断送在袁家的前程。   他最珍惜的莫过于他的前程。魏念萍又如何能让他失掉。   魏念萍强咬一面之词。声称自己是见财起意才对袁贺雄行了凶。性质恶劣。甘受惩处。   其实她并非不能编个更有利的借口。比如。袁贺雄是有意轻薄于她。她则是为了守身而误杀。这样一來。即使她依然难辞其罪。也万万不会判得那么重了。   可是。她并沒有选择这类说法。她愿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恶人。把袁贺雄塑造成绝对的受害者。让袁家占据道德制高点。她傻傻地坚信。说不定只有把袁家人哄开心了。梁忠文的日子才会好过些。   爱情已将她全然驯服蒙蔽。令她忘了一夜白头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子。也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最孱弱的女子。在狱中如何捱得下去。   她原以为梁忠文会尽力养育好他们共同的孩子。这样她死也瞑目了。   但他却沒有。   “你不是说。哥哥是你杀的吗。”袁小姐在越洋电话里叱问。“这个自首的女人又是从哪里冒出來的。你认识她。对吗。”   那一刻。梁忠文绝望地明白了。妻子已经猜到魏念萍是什么人。从今以后。他再也救不了念萍了……一旦他失去了妻子的护持。就等于失去了整个袁家。变回了那条无势的虫。   区区一条虫。又怎能让念萍的处境有丝毫起色。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别为难她。好吗……”   一个普通的朋友怎么会甘愿做出这样翻天覆地的牺牲。正是看在梁忠文的份上。袁小姐才更要为难她。   在袁小姐的收买之下。袁贺雄一案的取证审理程序被缩减至短短的两三个月。魏念萍家属的申冤之声尽遭封杀。警方的办案过程也是极其敷衍塞责。   虽有较为眼明心细的警察查到了梁忠文和袁贺雄之间的极深宿怨。并向上级提出。想把梁先生请回国内查问一番。上级却压住不让。理由是局里既已有了自首的犯人。袁小姐又放话说不想再把案子拖下去。再较真那可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魏念萍是自首的。悔错表现也很好。法院本可轻判。但最终出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她还是被判了无期。并在监狱里受到无数拷打和凌-辱。当然。狱墙外的人们对这些事是沒有知情权的。   袁小姐听说魏念萍有个五岁大的儿子。澄澄阳光下。那个男孩正在乡间的青草地上奔跑。颈间挂着一枚比草色更苍翠的玉坠。袁小姐之所以认出了是他。是因为她认识那块玉。梁忠文曾在床榻间对她耳语过。它是传家之宝。   她满以为将來会传给袁劲。哪知竟出现在了这个贱如泥的私生子身上。叫她如何能够忍受。如何能不眼红。   她袖带飘飘把男孩推下水潭的当天晚上。国外急急如律令地來了一通电话。父亲忧患的声音出现在彼端。说袁劲刚才在游泳馆里抽筋了。差点溺死在水中。小脸都青了。气儿也快沒了。眼看救不过來。在医生赶到之前。多亏梁忠文为他按压了许久腹部。才让他吐出大口的水。回过一口气。   现在他发着高烧躺在医院里。说很想妈妈。   袁小姐吓得魂飞天外。心知这是自己铸下的孽。虽说袁劲这小子自打出了娘胎便像她一样时常抽筋。但。还从來沒在泳池里出过这种惊险的事……一定。一定是她对那个男孩做得太绝了。老天才要把她的袁劲也给夺走……而且。同样是以溺水的方式……   魏念萍的儿子被乡民从潭中救起时。并沒有断气。但也差不多了。袁小姐念及冥中之报。也就不再重施辣手。索性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魏念萍的判决沒下來之前。袁小姐恐生变数。便无暇回去探望儿子。当她终于在数周后千里而还。扑向儿子床前时。迎接她的只有一双带毒的冷眼。   袁小姐被那眼光一刺。心中有气。转头就冲着梁忠文撒火。“梁忠文。你的儿子死了。那个村子的溺水事故很多。”   她把一台DV摄像机摆至他眼前。屏幕上是那个男孩被救上岸时的录象。满脸被水泡胀的青白。两眼死死地闭着。毫无人色。岸边的乡民不断重复着急救按压动作。连连摇头说着不行了。魏婆抱着孩子仰天哭号。一派惨景。   梁忠文也泪水奔腾。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哭。   袁小姐很满意。魏念萍的儿子在现实中是否活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梁忠文相信他已经死了。   “我想回去见见他……送他一程……”梁忠文悲难自禁。“也许还來得及……”   “好啊。只要你敢。你就试试吧。”袁小姐笑锋一闪。“我作为你的妻子。对你已经很仁义了。我既沒计较你和别的女人胡混。还帮你摆平了杀人的官司。梁忠文。你可别好歹不分啊。”   魏念萍在狱中自杀的惨讯辗转多日。不久后也飘到了大洋彼岸的袁家。袁小姐安抚梁忠文。“我想。她一定是听说她的儿子出事了。才会这么想不开吧。真是母子连心。沒办法的事……现在。他们母子能够在天上团聚了。我们活着的人也得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是不是……是不是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梁忠文低下头。声音极寒。   “梁忠文。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你在外面有女人孩子的事我既往不咎。但如果还有下次。哈哈。我会考虑给袁劲换个更识相的继父。你信不信。”   梁忠文毕生的勇气都透支在了代替念萍成为“杀人犯”的那一天。他毕竟还是个懦弱的男人。念萍已经沒了。小荣也沒了。除了袁家之外。他还剩下什么。   正因如此。他灰了心。收了心。像切除病灶一般远离了那些伤怀之事。只想握住袁家这仅余的凭借。他错在从此不再去打听念萍一家的任何消息。在往后的二十年里。甚至一次都沒有回过国。   只要他再敢做出一点让袁小姐不快的事。就如同抓着绳子登山的途中。被峰顶的人一瞬间松了这根绳。再无超生之日。   他不敢。他到底还是不敢的……   可念萍始终像卡进他心瓣的一枚绣花针。怎么想都是痛。当她为了他而发狠地砸死袁贺雄。再为了他而大踏步走进警局时。她在他的人生里便是无人可以媲美的沉重。   还有小荣。每当梁忠文看着继子袁劲所享用的一切。都会想起自己的儿子从此再也看不见太阳和雨露。蝴蝶和海浪……小荣是这个世界上曾有过的。血管里注满了他血液的。唯一一个孩子。   梁忠文不知道的是。他的小荣还是活了下來。胸前仍挂着梁家的菩萨玉坠。在那次溺水中。它本已如袁小姐所愿地失落于潭水。可上天有知。在魏荣光从索命的鬼神那里逃回來的当天。摸虾的乡民无意间在潭中将它打捞了出來。实心眼地送还魏家。   而此时。这块玉已经被魏荣光狠狠地摔落在父亲的轮椅之上。   “你们骗我……”魏荣光几乎站不直。手在空中胡乱地虚指着。“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所有人。”   他喉中闯出一声抑哭。抱着头蹲下來。蜷成刺猬似的一团。脑子里完全是空白的。颠倒的。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都害了谁……   怎么会这样。他原以为不是这样……他那样重视他的仇恨。可这一切都是错的……都是大错特错……   第一百九十六章 谁欠了谁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慌忙蹲在魏荣光身边。紧紧地抱住他。无尽热泪滴下。“荣光……”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我花了一辈子时间來恨他。我什么错事都做了。什么傻事都做了……你们现在告诉我这些。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如同被打断了一根支撑他一生的脊柱。再也沒有一点力气。只能往吴若初肩头伏去。仿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为此泪流满面的样子。“这不行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这辈子就是被你们放在手掌心里耍。”   “小荣。爸爸错了……”梁忠文哽咽了。望着儿子说。“爸爸应该回去找你的。不该轻信他们袁家。我愿意放弃一切。只要你还活着。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你一來公司。我就那么喜欢你……我早该想到的。你和你妈妈那么像。和我那么像……”   “你住口……”魏荣光语不成句。“我和你一点也不像……”   “你确实不该像我。我不是个好榜样……”梁忠文边哭边笑。“天知道我那时候多想成为你的榜样。我想陪着你长大。看着你一点点变成男子汉。我想教你组装汽车。教你读书算术。教你刮胡子、追女孩子。教你怎样当一个爸爸……你不明白我想了多少遍。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在悔恨。年轻时我太贪心了。总以为一切还來得及……你说。如果我从來都沒有入赘到袁家。而是留下來和你们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你现在说这些沒用的。除了让我更难受还有什么意思。”魏荣光艰声质问。“你以为那样就能显得你多身不由己。就可以把错处全都算到袁家头上吗。如果你心里真有我妈妈。真有这个家。你根本就不会离开。也就不会有那些事……我也不会一步错。步步错。”   “别说了……”吴若初环着他。摸着他的头发。他身上很凉很凉。她想把自己的温度分给他。“沒事了……都该过去了……”   “你说得对。我手上沾满了血。袁贺雄的。你妈妈的……”梁忠文盯着自己的双手。“如果不是为了我。你妈妈也不会去坐牢……如果她供出我來。说她杀人都是为了保我性命。也许法院就会认为她其情可恕……如果我沒有听任袁家摆布。什么都不顾了。回來找你们。救你们。我们一家人哪怕抱在一块儿死。也比今天好。小荣。是我毁了你妈妈。你是该恨我的。你这样报复我。我觉得很痛快。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放下了……”   “放下。”魏荣光控制不住地嗓音变调。“你说得真容易……”   “不管怎么样。明天我就要上庭了。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一辈子的罪过都可以得到审判……“梁忠文轻声问。“儿子。如果是那样。你能原谅我吗……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爸爸。就在这里。叫一声给我听听。好吗。”   吴若初感到魏荣光的双肩收紧了。他一遍遍调整着呼吸。却始终稳不下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却只是冷然说出三字。“沒可能。”   梁忠文的脸色如灯火凋萎。   魏荣光抹了一手背眼泪。想要起身。却一直站不起來。试到第三次才成功。他说。“明天的法庭上。我会自首。会去跟法官说清楚。你沒犯任何罪。都是我栽赃给你的。每个步骤我都会演示给警察看。证明你无罪。我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承担。”   吴若初下意识地拖住他的一只手。他回过身來。与她对视间。艰难而温柔地一笑。   “小荣。你千万不能那么做。”梁忠文大惊。从轮椅上倾出身子。“你妈妈是我害死的。你忘了。你不是要报仇吗。现在你就该看着我上庭。什么都不要管。这才是对的。是我自掘坟墓。你不该有任何负担。”   “可我妈妈沒有为你顶罪。你沒有成心害过她……”魏荣光倔然抬起眼睛。在得知实情之后第一次直视父亲的双眼。“所以。我这样报仇。就是错的。我想改过來。我不想欠你的……”   “你怎么会欠我呢。这傻孩子。说什么瞎话。”梁忠文笑了。笑得直捶轮椅扶手。“我沒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你小的时候。我沒抱过你一回。沒拉着你的手教你学走路。沒在你的考试卷子上签过名。沒骑车带你兜过风……”   魏荣光别过脸去。肩膀轻抖。他想起了自己和若初未能出生的孩子。   “那么多的事。我都沒能一一做到。可你……你还愿意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那么久。无论我有钱有势。还是后來千夫所指……我沒有别人。只有你天天都陪着我。袁劲给我下毒的那阵儿。也是你在帮我对吗。如果沒有你。我根本活不到现在啊……”   “我那都是演戏哄你的。”   吴若初轻拽魏荣光的衣角。“你才不是。”   “我这颗心倒还沒烂进根里。你对我怎么样。我能感觉到。小荣。你不欠我。是我欠你的。你明白吗。”   “不管你怎么说。事实都不会改变。事实就是。该坐牢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儿子。其实你自首也沒有用。就算你再怎么宣称我清白。我也不会认。难道我的口供。警方就不作数了吗。你除了一家之言。哪來什么有说服力的证据。”梁忠文握拳咳了几下。“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回不了头。只能往前看。”   “不。”魏荣光想也沒想就反驳。“我会去试试的。警察会信我的。那些动过的手脚。那些细节。我都一清二楚。谁也不得不信。”   “试。怎么试。我就问你。那两把枪是从哪里來的。我不信你沒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帮助。你能把他们也供出來吗。还有你身边的。这位吴小姐。就算你能绕开她。难道她又会愿意看你身陷狱中。”   魏荣光脸上全是愧色。他彻底地败了。连败者的尊严都讨不回來。   “我沒关系。”吴若初忽然牵住魏荣光的一只手。低下了头。“我愿意和他一起受罚。不管怎样。我都会等他。一直等他。”   她甚至觉得心中舒畅而充盈。好像终于卸下了重负。因为他心里的毒在今天化开了。从此就可以不再有恨。她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他。   魏荣光刹那转头望住她。“你说真的。你原谅我了。如果我去自首……你会等我。”   “就怕你不让我等。”吴若初噙着泪瞪他一眼。   “如果……”魏荣光握住她的肩。“如果我判了很久呢。”   “只要你不嫌我变老了。变丑了……”   “不会。不会……”魏荣光喃喃地笑。   “小荣。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梁忠文神色陡严。在两人身后抬高音量。“你想去自首。还我清白。你以为这个清白对我來说还有半点意义。你明白的。我最想要什么。我最想要的只是我的孩子。如果你有事。还不如拿刀往我心上捅。你想让我连活下去的这点希望都沒了吗。想让我到了临终的那天都抱恨难平。而你甚至不能在我身边为我送终吗。就为了你自己的那点对错。你要让你的女人在铁窗外面孤零零地等着你。每个女人都等不起啊。当年我不该让你妈妈等的。小荣。谁说你这样不是一错再错。”   见魏荣光沉默。梁忠文又接着说。“你之所以向我复仇。是出于你和我的私怨。别说警察和法院。就是天下人都管不了。你知错能改。那就帮我遂了这个心愿。好好过你的人生。对于爸爸而言。名和利已经什么都不是。我自己也什么都不是。只有你才是我最要紧的。你是爸爸的全部了。”   魏荣光仍什么都不答。牙关颤着。似在忍受极大的悲伤。   “吴小姐。你怎么也不劝劝他。”梁忠文问。   “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他的。”吴若初站在一旁。像是跟定了他。   “那你也支持他这样。让我生无所望。”梁忠文转向魏荣光。“小荣。看着我。”   魏荣光沒有动。   “看着我的眼睛。”梁忠文喝道。   魏荣光一怔。用一层铠甲似的眼神。望住父亲。   “等我到了天上。见到你妈妈。你想让我怎么对她去说。难道我要说。念萍。我们的儿子还在监狱里度日。”   那层铠甲裂开了。魏荣光的一双黑眼睛变得极红。   “或者。我会告诉她……”梁忠文闭目而笑。似乎真的在对着心中的她说。“念萍。我们的儿子过得很好。知道吗。你给了我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他的每一点每一点。都让我很骄傲……他还有比我们幸福得多的爱情。有个姑娘对他不离不弃。将來还要为他生儿育女……我把事业交给了他。再也沒有谁能比他打点得更出色了。因为。他有一颗善心。做人比我勇敢。也比你这个当妈的聪明。他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我们做他的父母。是几辈子修來的福分。甚至。我会觉得自己配不起……以后。我们可以别再为他难过。该安心闭上眼了……”   梁忠文拾起椅上的玉坠拢在掌中。听见对面的魏荣光莫名猛咳了起來。越來越收不住。从中渐渐崩溃哭出。   那忍了半生的哭泣随风送遍整个恒遇汽修厂。天地一片怆然。   “好。”他最终还是答应了父亲。。然而第二日的法庭上。在法官宣判之前。旁听席上的魏荣光突然站了起來。如同漠漠人群之中挥出的一记拳头。势单力薄。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安详相伴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荣光立在旁听席中央。一张口几度开闭如同要说些什么。法官在询问。身旁众声嘈闹。公诉人交耳密谈。被告席上的一众犯人也是各有讶惑之色。唯独戴着手铐的梁忠文沒有表情。沒有嘴型和动作。只是眼神肃然地望着他。   魏荣光感到那眼神就像一只温实的手掌压在自己头顶。恍惚重回父子初见时。父亲克制着情感。淡淡抚摸着他的脑袋。不住地说。“小荣。小荣真乖……”   “小荣真乖。”梁忠文在被告席上无声相告。“听爸爸的……听爸爸的……”   魏荣光被那只手掌推着。缓缓坐回了旁听席。   法官宣读一审判决结果。梁忠文以参与军火和毒品走私罪与胁迫教唆罪。被判处无期徒刑。   尘埃落定。   ……   在一审的所有犯人之中。袁劲的量刑最轻。被判了五年零六个月。本來已属万幸。但他还是异常不满地提出了上诉。并在上诉时期申请保释出狱。等候二审。   当时梁忠文已在保外就医中。袁劲怀着一片报恩之心前來探视。却遭到了梁忠文的断然拒绝。连个面也沒见上。   袁劲有些不明所以。但马上就领悟到。这一定是继父仍在做戏给警察看。便也不再往医院跑了。而是转头去处理一些令自己关心得茶饭不思的事情。   早在刑拘期间他就听说了徽野的改朝换代。魏荣光的股份已经不声不响地超出了他许多。且不论他还是戴罪之身。就算以后刑满释放。徽野分给他的也只会是一点饼干渣了。   梁忠文的全部财产都已充公。股权也必将强制拍卖。不可能留给继承人一分。这样一來。即使袁劲从狱中熬了出來。也不过是刚爬上岸的一条落水狗而已。这万万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有个念头在他脑中驰骋了许久。当夜。他悄悄造访了市图书馆。塞了点小费向工作人员索要到了二十五年前本市晚报的一些存刊。   袁劲以自己极其精明犀利的眼光浏览了一张发行于那年感恩节后的旧报。在社会版捕捉到一处豆腐块大小的罪案新闻:凌晨有人在海边的一栋废木屋中。发现了一具被砸烂头部的男性尸体。经查证为某袁姓华商的长子。前不久刚刚归国经营家族副业。同妹妹和妹夫一起生活。现场无凶器。无特别指纹。只有距离木屋约两里处的草丛里。遗落着一件沾有被害人鲜血的女式外套。   袁劲知道这则新闻说的就是舅舅袁贺雄的案子。案发那天确实是感恩节。自己在国外跟着半死不活的外公过节。妈妈却连个祝福的电话也沒打回來。一点都不念着她的儿子。   他又翻到两日之后的报纸。上面的后续报道不看不打紧。一看几乎令他惊跳而起:   一名魏姓女子今晨走入警局自首。称被害者袁某某是遭她毒手。   这恰恰是袁劲苦思已久的一道谜底。   他还在拘留所里的时候。曾反复忆起邵局长说过的一件事。。聂太太在警局档案室里。查阅过袁贺雄一案的旧资料。   试问聂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和袁家人毫无來往。唯一的交集只在于魏荣光。杀害袁贺雄的女人居然也姓魏。如今袁家覆沒了。魏荣光却成了坐收渔利的第一人。这些碎片环环相扣。难道会是巧合。   魏荣光竟然和二十五年前的那场杀人案有关。这是否就是他接近袁家的目的。   袁劲放下报纸取出电话。抖簌簌地拨下了一个号码。   “卢经理。是我。”袁劲狡笑。“我想见见你。跟你做笔大好的买卖。”   高价聘请來的护工从砂锅中舀出一碗清而不腻的鸡汤。搅了搅。送递到梁忠文的嘴边。汤上漂浮着几朵药用的茶树菇。梁忠文说声“谢谢”缓慢喝下。含笑的目光一直不离病房外的魏荣光。   魏荣光正在门口低声跟主治大夫探讨病情。不曾往父亲那边看上一眼。大夫带着喜色说道。自从庭审结束后。梁董的情绪整体上舒解了许多。饮食和睡眠质量都很好。中风的左半边身子也复健得不错。真可谓否极泰來。   床边的护工听见了一丝话风。从鼻子里出了口气。立马将热滚滚的鸡汤洒了半勺在梁忠文输液的手背上。自诩为道义上的巨人。力所能及地惩治了一下这个贩卖军火毒品的老坏蛋。   梁忠文吃痛。微吸了口气。这音量本不该惊扰到谈话中的人。但魏荣光立刻就发现了。几步走了过來。“怎么回事。”   护工飞速抽出纸巾在梁忠文烫红的手上揩了两下。输液的针管回血了也不理。“啊呀。真不好意思啊。我太不小心了……”   见魏荣光面色微严。护工一惊之下捧起碗。又泼出了一圈汤汁。魏荣光敲了敲鼻梁。“算了。你放那儿吧。我來。”   护工悻然起身离开。魏荣光顿了一会儿。才低着头坐到床边。先检查了一下输液器的针头。然后端碗执勺。细吹汤汁。一勺勺送至父亲口中。整个过程一字未吐。正如他这些日子一贯的状态。就是不怎么跟父亲说话。更沒有叫过一声爸爸。除了必要的日常交流之外再无其他。只是巨细靡遗地早晚照护着。与父亲安详相伴。从來不肯一笑释怨。   梁忠文自然也不会强求。只是望着他微微笑。经常自问自答地跟他扯些父子间的家常。“这汤。是她做的吧……和你妈妈的手艺一样好。”   “嗯。”魏荣光应了一声。又想起吴若初让他转告的。干巴巴地加上一句。“她问你还想吃什么。她都给你做。”   吴若初碍于聂家媳妇的身份。无法找到顺当的理由过來探望梁忠文。便煮了许多进补的菜。天天让魏荣光带到医院。   其实平时。她和魏荣光见面也不能太过高调。在军火案的风头未过之前。两人是不可能如正常伴侣一般公然出双入对的。正如聂鼎和林阡。也有着同样的顾虑。他们四人的结盟虽在暗处。却有些难以障人耳目了。   吴若初检视着这段微妙的关系链。。她的丈夫聂鼎偏偏爱上了聂家的仇敌。而她的情人。则是军火案连锁效应之下的最大赢家……这内情若是被人连成一线。加以推论联想。多半不利于事。   烟腾腾的一碗热汤饮毕。魏荣光拿出巾帕替父亲擦了擦嘴。发觉自己内心并不真的抗拒这些。一审过后。他尽了一切可能。只想让父亲的生活更有舒适度。花费了无数金钱精力去酬谢医生和护士、拉拢警局和法院。将來父亲康复后。就能获准假释。不必回到监狱服刑。那样一來。自己的良心是否能够稍稍安放。   魏荣光盖上了砂锅。正要去外面把碗洗了。梁忠文却出声叫住了他。   “儿子。你还有沒有……你妈妈的照片。我……很想看看她。”   魏荣光什么也沒有回答。碗和勺子碰撞出一阵乱响。他收起它们。听而不闻地快步出了病房。   梁忠文知道儿子心里还有个结。怎么可能会把母亲的照片交予曾伤她至深的人。所以。当魏荣光两小时后回到病房。将一只小而朴旧的相框递过來时。梁忠文只感到悲喜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   魏荣光沒看他的眼睛。将东西交接完毕。“你不用还我了。”   说完转身便走。却在门外停留了一会儿。透过门上窄窄的一格小窗暗窥房里的情景。恰似他这一生。总是处在怯然的伺探之中。不敢袒露心声。不愿直接去爱去问。怕失望。怕沒了自尊。只好躲在角落里。永远凿壁偷光。   梁忠文拿起相框。第一次沒拿住。又跌落在被单之上。黑白照片中的那朵清丽笑涡灼痛了他。是他今生见过最美的惊鸿照影。如故乡远山烟水。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选错了一条人生路。但好在他还能回头。   “念萍。念萍……你还肯见我吗。”他在她唇上亦深亦淡地一吻。   那晚。他抱着照片入梦。魏荣光怕他硌着不适。几次想把相框从他手臂中挪出來。却遭到他熟睡中的抵抗。只得作罢。在往后的日子里。这只相框再也沒有离开过梁忠文的枕畔。某个夜晚。梁忠文平躺在床。忽然对着旁边正在加热一小锅中药的魏荣光说道。“小荣。爸爸有话对你说。”   魏荣光沒抬头。“说什么。”   “是关于袁劲的。”梁忠文的声音里藏着某种锐器。   这番话很长很长。当窗外透进几声鸡鸣。方才告终。梁忠文好似吐出了心口的一枚结石。合被睡下。将魏念萍的照片放在胸口。   就此陷入了深度昏迷。一直沒有醒來。   魏荣光感到完全不能接受。一遍遍哀恳地追问着主治大夫。“你不是说他已经好多了吗。你明明说过他以后还能……”   “梁董似乎在做一个梦。一个他不愿醒过來的美梦……”大夫憾声道。“生死。都是听凭自己的意愿。”   第一百九十八章 暗红绒布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梁忠文并沒有停止呼吸和心跳。但全身的脏器都在昏迷中缓速衰竭。卞总得知老友已到临终之际。漂洋过海回国。只为见上最后一面。并随身带來了一份日期为去年的遗嘱原件。说是梁董重托给他保管的。   梁忠文现在对于个人财产已沒有任何支配权。但卞总认为这份遗嘱还是该交还于某人看看。   那是一封手书。梁忠文活了大把年纪。依然沒能学会用电脑打字。纸上的字迹是魏荣光犹如本能般熟悉的。用自己的右手也能够仿得出。但这一次。这些苍劲中带着衰微的方块字。千真万确是出自父亲之手:离世后。所有财产均赠予助理魏荣光。   这是卞总离职之前。梁忠文就已写好的遗言。那时袁劲尚未因军火案而被捕。   魏荣光想起父亲昏迷前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小荣。我希望下辈子。还能做你的爸爸。”   就在遗嘱曝光的当天。梁忠文的主治大夫突然向警方提出指控。称袁劲有可能给梁忠文投放了一段时间的慢性毒药。蓄意弑父。谋财害命。   警方传讯袁劲速來局里配合调查。但袁劲却在这时不见了踪影。似乎是闻风躲了起來。魏荣光在电话中对吴若初说起这些的时候。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冒出一条短信。号码很陌生。但发信人是谁并不难猜。   透过字句。似能看见袁劲的一双厉眼:恒遇汽修厂的魏老板。徽野的正牌继承人。今晚來跟我会会吧。你的女人和兄弟。性命可都指着你了。   魏荣光的心口像被一只钢铁拳头捏了一把。眼前击出一片血浪。   吴若初听见电话里的他如溺水一般。不停地问。“若初。若初你……你还好吗。你现在在哪里。快说话啊……”   “我。我能有什么不好。我在家啊。你干嘛问这个。”   “那你就在家呆着。先不要出去。听见了吗。我这边还有点事。先不跟你说了……”   魏荣光掐断电话。在血红的眼幕里飞快回复短信。手指一直都在按错。仅仅四个字。便打了一分钟有余:什么意思。   二十秒后。收件箱又传來提醒:放心。我暂时还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今晚我会告诉你地点。咱们哥俩儿见面再聊。   魏荣光终于明白了。其实自己从來沒有赢下这一着棋。   从头到尾他都处在下风。只因他在乎着很多人。而袁劲沒有。   他闭了一分钟眼睛。想好了每件事。随后。将这两条短信删除。   他走进父亲的病房。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呈现着安详起落的波纹。药瓶中维持生命的液体顺着空若无物的针管流进父亲体内。不知过了多久。魏荣光忽地俯下了身。用自己的额头在父亲额上靠了靠。停留了稍许。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了枕边母亲的相框。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最亲密无间的时刻。   “我走了……”魏荣光说。“等我回來。”   依稀听到门铃声时。吴若初正在阳台上踮着脚收衣服。衣物摸在手上有些涩闷。今天的空气湿度很大。该是快要下大雨了。雨天一般都是具有助眠功效的。这不。芊芊睡了大半天午觉了。还赖着不肯醒。   吴若初回到客厅。才确认门铃声并非自己的幻听。她一边用腕上的发圈绑起头发。一边过去开门。门外一阵凉丝丝的清风。魏荣光衣角微扬。在风中冲她澄然一笑。好似还是十年前初初相遇时的纯白少年。   “你怎么來了。”吴若初又笑又惊。   魏荣光歪着头问。“怎么。不欢迎。”   “我们不是刚打过电话吗。”吴若初拉他进來。用脚勾上了门。不期然嗅到他身上的烟味。似乎比平日里更重。浓似乌云压城。   “对了。你……不用在医院陪着他吗。”吴若初迟疑地问。“他一直沒醒。这可……”   魏荣光忽然贴了过來。兜头罩脑地将她紧拥入怀。“我想你了。不行啊。”   吴若初靠在他臂弯里。心里有些甜。“你一开始在电话里说。让我在家呆着别出门。是不是因为你要來找我。”   “嗯。当然是啊……我刚才在门口望过风了。你先生的车不在。”魏荣光蹭了蹭她的肩头。以此拭去了自己眼睛的微湿。   还用问吗。他一定还要來见她一次。在今晚之前。再抱抱她。就这么抱着。   “你少动歪念头。芊芊在睡觉。马上就要醒了。她说很久沒见你。还问你是不是不疼她了呢。”   “哪能啊。我这就瞧瞧她去。”魏荣光说着就往屋里走。这是她们刚搬的新家。他还不太认识。“芊芊住哪间房啊。”   吴若初抿唇一笑。“等会儿再去吧。先陪我一下。你來都來了。我倒想起有件东西要给你。”   她拖着他來到自己的卧室。木地板在脚下磁性地响着。这里的布局跟她以前住在那座复式楼里的时候沒有太大改变。仍是单人床、梳妆台和一面衣柜构成。   吴若初揭开柜门。在重重衣影间移出一只上了锁的小铁箱。又从自己领口扯出了一根细绳系着的钥匙。将这玄秘的箱子打开。   魏荣光俯低去看。只见箱内放着三件物事。   正中是她打碎过的雕花镜子。无数道裂痕依旧瑕不掩瑜。   镜子的右侧是那枚玉坠。绿如幽潭古井一般。   反倒是最左侧的东西有点稀奇。用一块暗红色的绒布裹着。看不出是什么。   究竟是怎样令她重视的物品。才够格与另外二者保存于一处。   吴若初伸手到箱中。拿出的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玉坠。他知道她的用意是想物归原主。但他心中对它仍有怨怼。便视而不见地撇过了头。为了转移话題。俯身握起了那面硌手的镜子。“它都摔成这样了。你还舍不得扔。”   就在那一瞬间。镜缘上凸起的雕花勾住了一旁的暗红色绒布。布中之物不多不少地露出一角。随着镜子的移动又很快回归了原状。魏荣光心头一震。吴若初并沒有发觉。只埋头把玉坠上的红线理清。“你都混蛋成这样了。我不也沒甩了你。”   她偎身将玉坠往他颈上挂去。他回过神。笑着用手挡了挡。“别闹……你先替我收着吧。”   “沒听见你爸爸说么。这块玉只传给男子。”吴若初把玉挪进他的衣领。“听话。戴着它。等咱们将來……有了第二个宝贝儿子。这玉还沒你的份了呢。”   魏荣光心底传來软软疼痛。“我们……真的还会有。”   “你技术不是一直挺不错的吗。”吴若初一挤眼。   他垂目一笑。还是抬手想摘下來。“到时候。你直接把它给儿子就好了……”   “嘘。你沒看见上面刻着观音菩萨吗。我妈妈最信菩萨了。我也跟着她信……也许你戴上它。菩萨就会在天上保佑你爸爸快点醒來。这是你们父子都戴过很多年的玉。应该会有感应吧。”   魏荣光听她这么说。不自觉地用指尖碰了碰衣下的暖玉。   最后点了点头。“那好吧。”   他们在安谧的屋子里相拥。她头顶的绒发轻搔着他的下巴。他都不敢大声呼吸。仿佛害怕会惊梦。吴若初察觉到他心中有事。只当他是为了他父亲。她一直都明白。对于自首一事。他始终举棋难定。无法释怀。   “荣光。如果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她轻语。“你的错里。都有我一份。”   “错是我的。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妈妈……”外面传來芊芊的呼唤打断了他们。带着刚睡醒的奶声奶气。“妈妈你在哪儿啊……几点了。”   “我这就來。乖女儿。知道谁來看你了吗。”吴若初赶紧小跑着出了房间。半分钟后。魏荣光也跟了出來。蹲下朝着芊芊张开双臂。芊芊像颗弹球直击他的怀抱。   吴若初在厨房里给女儿洗水果吃。魏荣光和芊芊在客厅里走五子棋。芊芊连赢好几盘。才意识到这并不是魏叔叔让着她。而是他本來就在走神犯迷糊。几次都错把黑子当作了白子。   她猜想魏叔叔或许不太喜欢五子棋。便很迁就地收起棋盘。回房去拿了些别的玩具过來。   她双手抓起五只娃娃让魏荣光过目。“魏叔叔。妈妈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魏荣光一愣。凝目去瞧。才发现这些五彩缤纷的小猫小兔小熊都是他那日在路边的抓娃娃机中捕获的。哪怕当天夜里他和若初就吵了撕心裂肺的一架。她还是把它们都送给了芊芊。一只也沒丢。   “妈妈告诉我。魏叔叔只投了三块硬币。就抓到了五只娃娃呢。”芊芊用小脸磨蹭着小兔子的长耳朵。“魏叔叔。我好崇拜你啊。”   “下次叔叔也带芊芊去。咱们就用十块钱。把所有娃娃都从那个玻璃笼子里救出來。好不好。”   芊芊却忽然用小猫挡着自己的脸。又羞又贼地问出一句。“魏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第一百九十九章 揭穿身世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魏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呀。”芊芊问。   魏荣光差点沒被这个问題呛住。失笑道。“呃……喜欢啊。叔叔也喜欢芊芊。怎么了。”   “爸爸问过我。如果将來他和妈妈各自成家。我就会多两个家长。多两个人爱我。那样。我会高兴还是难过……”芊芊嘟起小嘴。“一开始我觉得好难过啊。因为。我在幼儿园里看见好几个同学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都挺闷闷不乐的……不过爸爸又说。妈妈以后会嫁给魏叔叔。我一听是你。好像就……稍微开心了一点点……唉。也只能这样了。想想还不错。我有个会写毛笔字的爸爸。还有个会修遥控汽车的爸爸。也不算太亏。对不对。”   魏荣光只能背过脸去。才能不让芊芊看到他似哭似笑的傻气。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希望你是我的女儿。”他将芊芊的小脑袋揽在怀里。“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爷俩儿聊什么呢。”吴若初端着水果拼盘走來。切好的瓜果嵌着滚动的水珠。魏荣光挑出一只金桔。冲芊芊展示。“你妈妈最喜欢吃这个了。以后家里要多备点。”   芊芊欢腾拍手。“我知道啦。妈妈嘴上说讨厌桔子。其实心里还是喜欢的。就像喜欢魏叔叔一样。”   “就你事多。”吴若初恼羞而笑。轻轻拧了一下女儿的耳朵。   那天魏荣光离开的时候。吴若初送他出门。他在暗下來的天光中握住她的脸。在她唇上吻了一秒。   很像初吻时。她冒昧而胆大的刺探。又像几日之前。梁忠文在那张旧照上留下的淡吻。   “我爱你。比你知道的还要爱。”那个黑色的背影走远了。与夜色渐渐难分。   吴若初转身回了屋内。看不见聂鼎的车子驶近了小区。而魏荣光上前去敲车窗。说着她不会猜到的话。   这个夜晚一切如常。吴若初做了营养均衡的晚餐给父女俩吃。帮着芊芊预习一年级要用的书本。又看着聂鼎指导芊芊写了会儿大字。钟点渐渐晚了。她觉得心脏有些揪着。越來越不舒服。揉着额角回房去睡。   刷牙的时候。她被一口水呛着了。竟咳出几丝血來。   她几乎是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午夜。被一声很弱的手机提示音惊醒。   那是她的手机邮箱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深更半夜的。发件人竟是岳皑。   吴若初打开邮件的那刻。整个世界顿时停摆。   “卢经理。听说你离婚了。”这是袁劲见到卢凯时先声夺人的开场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旧的不去新的不來。想想啊。你丢了事业财产和老婆。沒准是因为有块更大的蛋糕在等着你……我保证。只要你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说点魏荣光的秘密给我听。你就能得到我海外账户上的一笔款子。不用等我出狱。我还会在徽野给你安插个比‘卢经理’这头衔高得多的职位。弥补你失婚带來的损失。”   “魏荣光的秘密。”卢凯从來沒想过。那人的底细……竟然值这个价。   咋舌之余。他记起了自己刚被妻子扫地出门的那一天。丢盔弃甲地跑來找岳皑。却在进门换鞋的时候。听见岳皑正在对吴若初说些蹊跷古怪的字眼。   一缕话梢飘进他耳里。“魏荣光那个仇还沒报完吗。他爸爸不是在病床上躺着吗。该适可而止了吧。”   如今再一寻思。卢凯的桃花眼里浮出一丝邪笑。心知这句话的含金量其实极大。或许就是那个天价秘密的入口。   而岳皑则是他兜里现成的钥匙。她爱了他半辈子之久。终于到了最顶用的时刻。   当卢凯慌不择路地冲到岳皑家中。说自己的儿子刚刚从婴儿车里被人抱走了的时候。岳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卢凯抓着她的肩膀乱摇。“绑匪打电话來说。要想孩子活命。就必须拿魏荣光的身世來换。你知道他的身世对不对。他要报什么仇。他的爸爸是谁。告诉我。告诉我。统统都告诉我。”   岳皑拼命摇头。脑中像有大群蚂蚁在咀嚼。卢凯的神情像是早已洞悉她熟知实情。她答应过若初一千次一万次。要将魏荣光复仇之事死守到底。可眼下骤生变数。她该如何招架。   她任凭卢凯对她又是央求又是怒喝。身上还着了他的好几拳。却只是一直劝他去报警。   最后卢凯放开了她。转而捶打着自己。后悔让人给盯上了。搅进魏荣光那帮人的战争。才会害得孩子落入虎狼之手。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他哀哭着。一声声都让岳皑越來越慌。即使她再厌恶他的那个家庭。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未足岁的孩子就这样……   她什么都说出來了。每说一字。眼前就浮现若初凄怒的脸。若初摔手打了她一巴掌。“我待你如亲姐妹。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岳皑满心灰冷。独自上街游荡。想要一直走到世界尽头去。然而。在市中心广场的钟楼下。她猛见卢凯的妻子抱着孩子经过。   钟声如电击。岳皑上前揪着那个女人。指着她怀里的孩子质问。“卢凯不是说孩子被绑架了吗。绑匪人呢。”   女人搡了她一把。“你敢咒我的孩子。”   岳皑这才明白。自己又一次被他骗了。是啊。她一直都这么好骗。不拿來使唤一番岂不是亏了。这时一切都來不及了。卢凯已经站在了袁劲面前。“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只是魏荣光的手下败将。是个候审的犯人罢了。你能给我的东西。魏荣光也不是不能给。他在徽野早就功高盖主。我握着他的隐疾。岂不是能在他那里捞到更多。”   而袁劲只消一句话就将卢凯彻底征服。“你可别忘了。他是杀人犯的儿子。你若威胁他。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卢凯想起了魏荣光眼中冷枪似的光。想起了自己因藏娇之事而受制于他的奇辱。心中腾起猛火。当即就把魏荣光寻父复仇的故事详述而出。   袁劲听得捏拳作响。嘴角却有一抹制胜的笑。临走前。他不着痕迹地遗下一句。“魏荣光这歹人。为了报仇。给我继父吃了慢性毒药。残害他的身体。如果不是我发现得及时。我继父早就沒命了。”   送走袁劲后。卢凯驱车回家。   途中。听到电台正在播报一则晚间新闻:徽野公司的少主袁劲被控毒害继父。现已在逃。   新闻播到一半。卢凯走进街边一间珠宝店。让售货员从柜台中取出了一只复古的求婚戒指。。这是他很早之前就挑中了的。先前手里沒有余钱。今天才用袁劲的部分酬款将它买了下來。   戒指是水墨风格。如岳皑的神韵幻化而成。他用天鹅绒衬底的玫瑰色盒子包装好。刚走出店外。就听得头顶上空传來一阵穿云破夜的飞机嗡鸣。   他并不知道。那是岳皑乘坐的飞机。   机舱外的夜空和云海。是那么蔚蓝舒张。如果浮城中的凡人们也能像云一样飘然由心。哪还有什么求而不得。岳皑一边自嘲地想着这些。一边发出了那封邮件。在结尾处写道:若初。我走了。或者说是逃了……无论你从此将如何恨我。你都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这些年。如果不是你搀着我一路走。有些跟头我可能再也爬不起來……以后我不会再回來。不要找我。我一直比你软弱那么多。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了吴若初白得像鬼的一张脸。   她不断轰炸着岳皑的号码。却统统被转接到语音信箱。就在这时。卢凯的一个电话挤进了线路里。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叫她快回來。我什么错都愿意改。我不能沒有她。我身边……只剩下她了……”   “你为什么要找她。沒了她。你不是照样可以过得风生水起。羡煞旁人吗。”吴若初哈哈一笑。“卢凯。你知道的。我在寻人事务所工作过。岳皑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題。她问如果有一天。她去了一个你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你会不会也來我们事务所。委托我去找到她。而我反问她。如果真是那样。她又会不会甘心跟你回去。她回答说。一定还是会的……但今天。我却觉得她不会了。这辈子也不会了。”   她挂了电话。重新接入岳皑的语音信箱。“岳皑。你说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站在我这边……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也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魏荣光的手机已经长时间占线。吴若初心焦如沸。急于把袁劲的歹念告诉他。哪敢耽搁半刻。   出门之前。她不忘打开衣柜里那个上锁的铁箱。姑姑给她的手枪就裹在那块红色绒布之中。她不知这一去会碰上什么险况。所以还是带在身上比较好。   然而。手触到绒布的一瞬。才知里面已经沒有任何实物。   布面凹了下去。只残留着她的指印。   她耳际一声轰雷。是他。是他带走了这把枪……   如果不是自知有危险。他绝不会这样做……   第二百章 你是弃儿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吴若初來不及多想就奔出房间。在玄关正对的沙发上。她看见了枕臂而躺的聂鼎。他从未回房去睡。似乎也沒有那个打算。   “你去哪里。”他伸手挡在大门口。   “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去见他。”   “若初。我答应过他。”聂鼎横过一步。将她与大门隔断。“今晚。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出这个门。”   吴若初心下一窒。耳中轰隆隆地响着。比雷声更加惊烈。   屋外的天空似也透出了隐雷。如山雨欲來。   在大雨落下之前。魏荣光按照袁劲在电话中的指路。换乘了好几辆出租车朝着谈判的地点而去。沿途一直沒有挂线。听着袁劲不断口头打方向。左转右转。从城东绕到城西。甚至还上了城北的盘山公路。   透过不甚稳固的线路。魏荣光模糊听见袁劲那边传來“突突”的声响。似暴风长啸。   无需太好的耳力。他也能分辨出那是一辆行驶中的摩托车。他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就像了解自己的眼耳手足一般。他猜想那应该是袁劲前往目的地的交通工具。   依从袁劲的指令。魏荣光在夜色中兜了无数冤枉路。几乎把整个城市都观光了一遍。时间过了凌晨两点。袁劲好像觉得够了。便让魏荣光在海滨大道下车。   海风浸过。坐了太久闷车的魏荣光深吸一口气。微密的水汽呛进肺中。就像他惯抽的薄荷烟。低薄的气压如在胸口隔着一层挡板。筛不进几丝氧。这是快要下大雨的讯号。   海上飘着数盏渔火。像坠在秋千之上的碎梦。沙滩上已沒了人烟。偶闻夜鸟的叫唤。细沙在脚底沉陷。略走百步。眼前乍现十几连环的观景亭。陨殁的月光下。只见白檐石阶。立柱雕栏。   当天边传來半声弱雷之时。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魏荣光领口。他慢慢放下了耳边的电话。因为这时袁劲正沿着观景亭阔步走來。笑得颇有闲情逸致。   “知道我为什么把见面的地点选在这儿吗。”袁劲挂着近似痞汉的神色。衣领沒扣。坦胸露肩。耳朵后还夹了支燃着的烟。想是故意一副与袁家少爷千差万别的扮相。來躲开警察的追踪。“因为我听邵局长说。这是我继父谋杀我舅舅的地方。”   “不。杀死你舅舅的人不是他。”魏荣光说。   可袁劲却对凶手另有其人毫无兴趣。只是扬起脸咄咄道。“他。他又是谁。你敢大声说出來吗。说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就是个有爹生沒爹养的弃儿。”   魏荣光无可反驳。“是。你想怎样。”   袁劲打了个“跟我來”的手势。乘兴而至地拣了座观景亭钻进去。魏荣光只能尾随。   亭檐的灰影如蝙蝠之翅罩下來。袁劲摘下耳上的烟酣吸一口。朝魏荣光的脸尽情吐出。“魏总啊魏总。说起來。我们还算是半个哥俩儿呢。你爸爸毕竟跟我妈妈上了二十多年床。我比你稍大个一两岁。你该叫我声哥哥。怎么样。你倒是快叫啊。”   “你最好先打出你的牌。”魏荣光眉毛也沒抬一下。“否则。我又怎么知道。你值不值得我买账。”   “好。你给我听着。你以为我查不到。”袁劲拨拉着指头。一件件数起來。“姓魏的。你是为复仇而來。一门心思要把你自己的亲爹搞成今天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聂家的二太太是你的老相好。感情岂止一个深字。还有那个姓陈的小穷光蛋。我早就觉得他一副贼相。今天赶巧去挖了挖他的背景。了不得啊。他居然是你在恒遇汽修厂的手下。听说他家里还有一妻一女。比我们这两个孤家寡人滋润多了。你可千万要识趣些。别坏了他蜜一样的日子。”   ”如果我说。他们都跟此事无关呢。”   “你说无关就无关。”袁劲一双鼠眼瞪过來。“邱灿华生性多疑。即使我在街上随便指个人。说就是这人坏了她的大事。她也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以为我不知道。军火交易的前几天。你派了小陈在聂家探秘。当时我看见他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问他在干什么。他只说是在醒酒。可后來我问过别人。他那天几乎一滴酒都沒碰。哈。魏荣光。如果我在邱灿华耳边吹吹风。说你安了个爪牙在她府上。偷听了一些不该听的……凭邱灿华的性子。即使还戴着几斤重的手铐。也会立马出手把该做的人都做掉。”   骤雨击打亭檐的声音闷而不透。水花沿着亭柱冲撞在石基上。逐渐织成一道墨色门帘。泛起一层层铁浪。魏荣光的意念却开始褪去铁质。像被雨泡碎的纸。袁劲还在继续炫着自己的一手好牌。“就算邱灿华不了解小陈是什么人。她至少了解她那个小儿媳。你和聂太太的绯闻可是在两家公司传得沸沸扬扬的。现在聂家墙倒众人推。夙达也不可能吞得下徽野了。我又蹲了监狱。你就是这件事里笑得最开心的一个。至于你的女人。身为聂家的一员。曾经给你递过多少锦囊。我想邱灿华会自己琢磨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肯做。只要你放过他们。”他终于认输了。纵使千避万避。他还是把自己最珍惜的人给卷了进來。当他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将他们也拖入这战场。却无时无刻不在予取予求。   在这世上。他最憎恨的原來是自己。   袁劲朝他扔过去一份合同和一盒印泥。“把你名下的所有股权转让给我。所有。”   魏荣光将拇指深按在红色的印泥中。浓雨朝亭里猛扑而來。舔湿了那抹红意。他把指纹摁在那份股权转让书的甲方位置。又丢还回去。订好的纸张在烈风的推挤下撞向一根亭柱。如白羽狂卷落地。   魏荣光过去拾起。背抵在冷柱之上。把合同递向前去。袁劲往那只递送的手上掸了几簇烟灰。欣然接过。   两人又恢复到了相隔两三米的站位。魏荣光向亭外摊开手掌。意味不明地接了一阵雨滴。“你开的条件。不会只有这个吧。请袁总接着说。”   “对。这份合同现在对我來说还是废纸。你应该也听说了。我已经被起诉毒杀我继父。那么我要这些股权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下半辈子要在牢里做这个董事长。”袁劲逐张翻看合同。赏玩着上面的手印。“毒是我下的。我有明确动机……可你也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毒不是你下的。是我。我想取董事长的命。拿到他的遗产。在徽野与你平分天下。我明天就去自首。这样合你心意了吗。”   “魏总真是爽快人。所以说人啊。只要给拿住了脉门。真是什么疯事都会照做……我太感动了。看來你的女人和兄弟。在你心里份量可沉了。”袁劲不禁拍掌。“邱灿华肯定也很乐意看到徽野的新主人栽在一件投毒案上。当他们这种人被哄乐意的时候。通常不会说出是我从他们手里买过那个毒药。你别忘了。邱灿华喜欢我。可多过喜欢你。”   “袁总所言极是。”魏荣光用袖子拭掉手上的雨水。   “对了。我再提点你一句。要是你在警察面前露了半分馅。我可不敢保证谁的人身安全……”袁劲强调。   “好。如果我真的骗过了警察。什么都让你满意了。你就一定不会过河拆桥。”   “这是当然。只要你现在乖乖地叫我声哥。”袁劲存心涮他。   “我不懂。你为什么想让我这样叫你。你刚才也说了。我只是个弃儿。哪有资格跟你攀亲戚。”魏荣光忽然笑出声來。毫无伏笔地开始反击。“难不成。袁大少爷。你也是个弃儿。”   说着。他用擦净雨水的手从口袋里拎出一件白色的精雅东西。银蟒般的闪电几乎点着了他举起的方块机器。所幸电光的交错繁乱之中。袁劲并未看见他高擎的手正在发抖。   “这……”袁劲竟倒退一步。“我妈妈的遗物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是我从那个盒子里偷來的。我偶然发现。里面存着一段很妙的录音……你知道。你的继父是不太会用手机的。否则。这件事早就大白于天下。”魏荣光触摸着手机时尚的外壳。作势要滑屏按键。眼睛却直盯着袁劲。“你妈妈溺水的时候。其实你就在那个泳池边……可你沒有救她。而是用脚把她踩下了水底。我说得对吗。”   亭下开始积水。冒着蛛网似的涟漪。酷似袁劲所畏惧的大泳池。暴雨淹沒了整个城市。冲进了每一扇沒关好的窗口。在芊芊房间的窗台上。端放着一盆粉莹莹的茉莉。已经被雨击飞了好几片花瓣。   在花盆的旁边。坐着一个面色狠戾的女人。手指一下下敲着窗台的大理石。   两小时前。吴若初就是从这扇窗子里攀爬而出。离家之际。她在女儿枕边躺了很久。而聂鼎就守在门外的沙发上。   吴若初吻了吻女儿熟睡的脸。“芊芊。我必须去找你魏叔叔一趟。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芊芊房间的窗口离地八米。聂鼎断然想不到吴若初会贴着住宅的外墙浅一脚深一脚地挪下去。中途差点握空一处。摇摇未坠。终于落地时。只觉手腿酸软。   她不知魏荣光身在何处。手机又打不通。去找了徽野和他的住处。均无收获。这时大雨劈头夹脑地淋下來。她搭上一辆出租车。却在副驾驶的安全带下看见了一盒他常抽的薄荷味香烟。问起司机。只答是前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客忙乱之际遗落在此的。   雨刮不断摇摆。正如几公里之外。芊芊的窗台上。那个女人左右晃荡的蛤蟆腿。芊芊被雷声吵醒了。只见窗口挡着一个黑影。很显然。那并不是妈妈。   第二百零一章 弑母之徒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芊芊抱紧怀里的小熊。一边开了床头灯一边就要大叫起來。却被女人率先截断。“别瞎吵吵。是我。”   台灯投出光去。芊芊这才发现那是一张认识的面孔。是大伯聂栋的老婆。   “婶婶……你怎么在这里……”芊芊才只六岁。危机意识也不是沒有。但眼前的女人毕竟是一个相熟的亲戚。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坏事的……   “听说你们搬了新家。我特地來看看的。”聂栋之妻以掌挡唇。只用气息说话。像在跟小孩子玩着不能喧张的探险游戏。“我路过你们家的时候。老远就发现你窗台上这盆花特好看。芊芊。这花是谁买來的啊。”   “不是买的。是一个叔叔给我种的。”   聂栋之妻张开了描着唇彩的血盆大口。“是不是……那个姓林的叔叔。”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呀。”芊芊怯怯地将玩具小熊抱得更紧。“爸爸只说他是叔叔。也是家人。”   “那就沒错了。”聂栋之妻的血口几乎弯到了耳垂。一切正如她的猜测。聂家之所以有今日。她之所以会落魄如丐妇。都是因为聂鼎把胳膊肘拐向了林阡那个变态。包括二太太吴若初。还有在徽野得势的魏总。一个个的都难辞其咎……   这四个人。是绑在一处的利益共同体。是把聂家推向灭亡的真凶。   “你妈妈住在哪个房间。”聂栋之妻猛跳进屋來。   “我妈妈不在家。”   “去哪儿了。”聂栋之妻不怎么信。   芊芊回想自己睡迷糊时。听见妈妈的低诉。“她好像说。要去找魏叔叔。”   轰地一声。大块的雨团砸向敞开的窗户。窗帘如寿衣飘飞。芊芊“啊”地低叫了一声。聂栋之妻已从窗口翻了出去。楼下似有接应她的人。就在此时。房门被扭开了。聂鼎人未到声先闻。“芊芊你怎么还不睡。在跟妈妈说话吗。”   他走进來。顿了很久才问。“你妈妈呢。”   雨夜。海边的观景亭中。   “你想听听这段录音吗。真带劲啊。”魏荣光神态兴奋地滑屏。但屏幕上根本沒有任何显示。   这只手机早就坏了。天底下只有他和梁忠文二人知晓其中的隐情。这便是梁忠文临昏迷之前对他说知的内容。   几个星期前。梁忠文在医院静待庭审。久病无事。常常翻看先妻的遗物以消长昼。偶然的一次。手指乱点之下。误入手机中一个不甚明显的文件夹。一段从未开启过的新录音闯入眼帘。日期正是先妻亡故的那天。   梁忠文插上耳机听了听。才知里面竟然录下了袁劲弑母的全过程。   梁忠文如遭重创。当即一病不起。手机也脱手摔出。被抢救他的护士数脚踩烂。后來经过魏荣光修补。只能让屏幕亮起來。内部的存储空间已遭全毁。什么都找不到了。   其实这段录音最初是袁母自己设置的。原意是偷录下她和梁忠文的一次电话交谈。当时他们夫妻处于离婚纠纷中。牵涉了许多财产分割问題。她便在某次通话互骂的时候开启了录制模式。想抓到梁忠文的一些话柄。作为呈堂证供。   两人离婚的起因要追溯到袁老爷子去世之后了。   那时梁忠文渴望开设一家大规模的汽车公司。这是他毕生的才志所在。若不完成。人生版图就好像少了一块。   但袁小姐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讨厌他和汽车扯上干系。更讨厌他对汽修厂里那段青春岁月的怀念与悼念。纵然她算不上多爱他。但她非将他缚牢不可。因为她想要赢。想要处处胜过那个叫魏念萍的女人。   梁忠文的心思压根沒有放在袁氏企业的运作和革新上。却想借用袁家的声威去替他自己实现什么不三不四的愿望。袁小姐如何肯依。就这样争执了几年。梁忠文终于厌倦了半辈子的寄人篱下。在袁小姐骇愕的目光中提出了离婚。   反目夫妻最后一次互通电话时。梁忠文决计想不到妻子会在十分钟后死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一贯弱点。非要等到妻子过身后。他才开始反思自己对她太过薄义。这些年他在袁家何处不依仗她。凡事都是她來独当一面。最后只换來他的得鱼忘筌。   死者为大。他已不愿再去厌恨她什么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把她的遗物保存至今。   那天妻子正独自一人在袁家的泳池里泡着日光浴。喝着夏日饮料。一边引诱他在电话里说出难听话。最好是能谈谈婚后有无出轨之类的重头戏。   刚讲了十分钟。她就听见门口传來了袁劲回家的钥匙声。自然不好当着儿子的面继续隔空骂战。正要说句结束语的时候。电话那头的梁忠文已经气得摔掉了手机。   其实梁忠文向來不太会使用电子产品。一般只接触它最原始的功能。而且有个习惯。跟人通完电话后从不记得去按下挂断键。每次都是随手放在一边。全等对方先挂。   这次也不例外。   摔完手机的梁忠文哪里会知道。泳池中的妻子下一秒已沒有了挂掉电话的能力。录音还在持续中。数年之后。梁忠文垂暮于病床。瞪圆了眼睛听着耳机里传來激战般的水花声。妻子的呼救忽而尖厉。忽而又被吞沒在水下。“袁劲。袁劲救我。妈妈抽筋了……”   梁忠文告诉魏荣光。袁家泳池的深度只有一米二。袁小姐自幼常有抽筋症状。千叮咛万嘱咐让设计师将它做得浅些。可是对于发作严重的人來说。即使一米左右。也是不可逾越的天关。后來据法医指出。袁小姐那日的症状十分剧烈。   由于死因已经明确。便无人去注意她的头顶似有被谁践踏过的伤痕。   耳机中响起了刮擦金属和瓷砖的指甲声。由于刚打过电话。袁小姐的方位多半是在泳池的边缘而非中心。自救的生存率理应大些。她不断骇呼扑腾。却一直沒能脱险。   就在这时。远远的一阵脚步声渐响。漫游似地踱來。來者浑然沉默。仿佛瞎了聋了、根本沒发现泳池内有人需要施救。   又一段几乎击穿耳膜的水音后。袁小姐大口喘气开始断续说话。似已握住泳池边的抓取物浮出了水面。“袁劲。你怎么不救妈妈……你哪根筋搭错了……脑子出问題了吗。妈妈腿疼死了……啊。”   “我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魏荣光充满表演欲。在亭中咬牙顿足。深黑色的眼睛里堆出狂笑。“做鬼去吧。我的好妈妈。袁总。你是不是这么说的。我记错了一个字吗。要不要我现在再给你播一遍听听。”   乱雨锤落亭顶。袁劲面如灰土。“不……不要。把手机给我。”   魏荣光知道。袁劲是不可能让这段录音当场播放的。弑母的实况即使搁在他这种狂徒的身上。也是不愿再回首的梦魇。更何况。此时身在户外。海边随时会有值夜班的码头人员冒雨走过。顺便听见点什么。   “不行。手机给了你。我怎么跟你打完这局牌。袁总。你听好了。我什么都不逼你。股权我已经转让了。明天一早我就会去警局自首。我本來就对不起你继父……”魏荣光一顿。“可你又拿什么向我证明。你不会再來加害我的女人和兄弟。你要我怎么相信。一个杀死自己母亲的人会对我守信用。等我做好了你说的每一件事。你又向我提出更多得寸进尺的要求。那我该怎么办。至少。你得让我手里也握着你的脉门。我们二人从此互不侵犯。岂不更好。”   魏荣光这番话其实已经给对方留足了余地。若真的握住了袁劲的脉门。又何必再签下那份合同、何必答应自首。其中的原因。除了这段录音是子虚乌有之外。还有一点是因为魏荣光不想把袁劲惹急了。要保护若初和小陈。就不能把对手逼到兔急咬人的地步。总要让袁劲得到点什么。才能少夺走一些什么。   可这一次魏荣光沒有料到。袁劲对弑母一事已然执狂到了某个极点。   “我让你把录音交出來。你这个死一万次都不够的小人。”袁劲啸叫。“女人和兄弟不想要了是吧。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邱灿华把他们都给办了。不留活口。”   “那有什么用。录音在我这里。你敢动他们。我立刻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手刃生母。还有弑父的罪名。我也不会替你担了。”魏荣光用手比了个枪的姿势。指在自己太阳穴。“当然。你还可以让邱灿华把我也杀了。沒了我做替罪羊。你就会因为投毒罪被警方抓起來。判个十年二十年。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不如还是接受我的建议。你的把柄被我握在手里沒什么不好。但凡我在意的人出了事。你就走着瞧。哪怕我自己活不了。我也绝对不会给你留活路。就算一小段录音沒法定你的罪。也能让你身败名裂。想想就觉得太他妈爽了。你杀的是你的亲生妈妈。”   第二百零二章 历史重演(大结局上)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杀了她又怎么样。她那个蛇蝎。我的生父还不是在商战中被她逼死的。”袁劲唾沫喷飞。疯言疯语。一双吊梢眼变得血糊糊的。“她溺水就可怜了。我小时候也不是沒溺过。半条命都沒了。可她呢。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才跑來瞧我。她也算个妈。哼。她从來沒把我放在眼里。到处勾男人。斗女人。只想着怎么让她自己过得舒舒服服。我非要踩死她。让她尝尝泳池里的水香不香。”   “袁总……你这么激动又是何必。我是來跟你议和的。你忘了吗。”魏荣光感到一阵寒意涌起。开始意识到弑母一事或许是袁劲的一大心魔。而自己将它搬上台面。是否无意间把袁劲推向了理智的边缘。   可剑已出鞘。绝不能半途输阵……   “姓魏的。你配跟我议和。你这种下人。就该舔我的鞋子。”袁劲向前冲去。双手暴抓。“你他妈的给我拿來。”   “你知道不可能。”魏荣光闪向亭柱后。毫厘不肯稍让。   历史顷刻间重演。这个场面多么像二十年前梁忠文和袁贺雄的那场对战。酷雨击身。当袁劲的匕首破风而來。跟他舅舅当年的劲势一丝不差。魏荣光早猜到他身藏刀刃。自己当然也不会打无准备之仗。袖中凛寒的手枪已迎向袁劲。枪柄上的变色龙诡怪无比。舌尖坠着一滴雨。如同垂涎着爪下猎物。“别过來。你看好了。这可不是玩具枪。是你们砸了大钱走私的枪。”   袁劲呆愣当场。雨已经下到酣处。密织连天。雷声和闪电都插不进空子。默默消止了。魏荣光一边护着那只攸关胜负的旧手机。一边冷冷执枪立定。袁劲知道枪里有子弹。可手机里却有着更令人恐骇万倍的东西。   魏荣光向來心机深沉。赴约之前。心中已有计较。什么时候服从。什么时候摆出筹码。什么时候拔枪。统统计划得严密合理。正因如此。他才忽略了袁劲在这情形之下超乎常理的疯魔。   雨水如瀑中。当魏荣光的枪口已迫在袁劲身前。袁劲竟然只呆了几秒。随即就像突然有了金刚不坏之身一样。毫不忌惮地跃上前去抢夺那只泄密的手机。用匕首朝魏荣光上下左右地乱捅。这是魏荣光预先演练一百次也想不到的事情。自己的手枪竟然沒有任何威慑力。这不可能……   在这错愕难料的瞬间。魏荣光一个自卫不及。小臂被刀尖划伤见血。半截衫袖脱落。被风雨拧送着消失。   袁劲已然丧失了正常思维。仿佛宁可被子弹打成马蜂窝。也要夺回手机加以销毁。。无论那段录音是独一无二还是另有备份。   当一个人不再量度得失真假。就是天下最大胆最猖狂的。一把手枪又能奈他何。   魏荣光自问下不了手当真开枪打死袁劲。他不想杀人……然而心存慈念的他如何拼得过失心失智的袁劲。   由于两手都握着关键之物。魏荣光根本无法去抢下那柄匕首。他朝袁劲身旁的地面开了一枪以示恐吓。装了消音器的枪身震了震。击碎万千落雨泥泞。袁劲的身形抖了一刹。像是惊醒过來了。   然而下一秒。他几乎是狂喜地意识到了魏荣光的不忍之心。当即乘隙而上。匕首直接挟风扎向对方的胸口。   魏荣光退后时被亭柱所绊。无法迅速闪过刀锋。便举手挡格。双臂均被劈开创口。血色迸飞。他试着开枪射击袁劲的腿部。可匕首却又朝着他扣动扳机的手指迫來。导致这一发子弹在乱战之中未能射中。却激得袁劲越战越勇。   白冷冷的匕首一翻一飞。乌云罩头。暴雨迷人眼。在这种能见度里。魏荣光更不敢随意射击。他也有他的心魔。害怕从小到大伴随他的那个预言真的实现。杀人犯的儿子也会是杀人犯。   袁劲的每一下攻刺都如同饿了几天几夜的疯兽一般。魏荣光借着亭柱稍作盾挡。拆招迎击之间。流血的手臂被石柱和对方身躯接连两撞。指间一时失力。手机甩开了掉在雨里。   两个男人一同扑上去抓夺。魏荣光先抢到了手。可是匕首的冷刃却已咝叫着抵向他的肩颈。迅疾如后方穿破雨幕的那声惊叫。“荣光。”   几乎是同一瞬间。袁劲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用手勒住了往后拖。这始料不及的蛮力令他咧出舌头。失去平衡跌了个跟头。匕首几乎失手飞出。   袁劲认出了摔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女人正是聂太太。这难道不是天赐的人质。女人总归比男人更好制服掌握。自己完全可以凭此逼迫魏荣光束手就擒。   正当魏荣光爬起來试图拽过吴若初的时候。袁劲已经一揪她。甩风踏雨连退几步踏上亭台。刀子顶上了她的喉咙。吴若初挣了几下。刀刃更加迫紧。袁劲强行让她挡在身前。在雨中大吼道。“姓魏的。你还不认输。乖乖朝我的吩咐做。”   魏荣光傻在原地。一点办法都沒有了。   如果那刀子划了下去。这世间的一切一切。全都沒了……   为什么……她为什么还要來找他。为什么不能放了他。任他去自尝苦果。   吴若初还在袁劲的钳制下扭挣着。散开的头发被雨黏得满脸都是。魏荣光一遍遍对她忧哀摇头。用两人心心相印的唇语说着。“别动。等我來救你……”   “对不起。对不起……”   “你再不听我的。我立刻割了她的脖子。她喷血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就像我妈妈在泳池里的死鱼眼一样好看。姓魏的。快放下枪。把手机给我。”   “你放了她。任何事我都答应……其实我根本沒什么可以要挟你。那都是假的。”雨流成河。沿着魏荣光脸庞的刚线滑落。他俯身将手枪搁在地面。一脚踢向远处。黑色的枪身隐沒在黑雨中。   他再次举起那只手机。摁亮了供袁劲详看。屏幕上只有一团意无所指的光。如一只无脸的鬼。   “你看见了吗。它已经被我摔坏了。里面储存的任何东西都沒了。我沒有你的罪证。我只是装的罢了。你不用怕。快放开她吧。她对你沒有一点害处。我对天发誓。以性命发誓……”魏荣光听见了自己喉头明显的颤音。他以袁劲近乎察知不到的慢速走上前去。将手机扬高了。臂上的鲜血顺着雨花往下急淌。他不断演示着触屏按键。手机全无反应。“这个时候我不会骗你的。那段录音早就不在了……只要你让她好好地离开。我任你摆布……”   “荣光。他这种人已经烂透了。你别指望他能安什么好心。你还不知道吧。他要把投毒的罪名推给你。跟警察说。你是为了复仇才对你爸爸……”吴若初说到这里被袁劲一手捂住了嘴。刀刃上已见一丝血。很快又被雨冲得飞散开來。   “你还横。”袁劲啐道。   “别……”魏荣光空空地伸出一只手。点头对袁劲说。“沒错。我是为了复仇才给我父亲投毒的。我会去坐牢。只要她平安无事。我会从你的视线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永远不再碍你的事……你看。我这就把手机给你……”   说着。试探着向前。   袁劲不肯轻信这样的反转。盯着那处空屏幕看了许久。生怕魏荣光尚有别的计策。两眼凶狞道。“你站着别动。手机直接扔过來。”   魏荣光一滞。只得照做了。手机夹带着无数雨钉轰落在袁劲身前的亭座上。袁劲蹲身捞起。吴若初本想借机挣脱。怎奈刀子贴得太牢。她甚至无法将肩膀正过來。   袁劲在手机上狂按一气。终于确认这块废铁真的不再具备任何功用了。   “这下你信了吗。”魏荣光不安地笑了一下。“你已经赢了。即使放她走。你依然赢了我。你手上还有其他筹码。而我却沒有了。你可以安心地……”   “我怎么知道你还会不会耍什么花招。”袁劲并无放人之意。又将吴若初往后扯了一下。眼里泛起迷狂。   想想吧。魏荣光这样的险诈之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筹码。但凡还有一点证据残留下來。自己弑母的大恶之名就要世人皆知了……   一念及此。袁劲惊怖袭心。已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有几分。已不去思考任何事物。浑然成了跳脚的疯子。“快说。你他妈还想怎么算计我。你脑子里到底还有多少层阴谋。”   “你说得对。确实还有些东西……在我脑子里。”魏荣光语声忽然幽冷。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虽然录音沒了。可那件事并沒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凡还有一个人知道它。它就不是沒发生过。这个人就是我。我听过录音。而且牢牢地记着它。如果我哪天说漏了嘴……”   吴若初脖子上的尖刀松了松。持刀的人似乎被引走了些微心神。“姓魏的。你倒是敢……”   “我当然不敢。可你该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的敢与不敢上吗。难道你不该对我采取点手段。”魏荣光心知袁劲的癫狂能够为己所用。于是句句相激。“杀人才能灭口。你不懂吗。世上只有我知道你做过的事。你想永远掩盖它。唯一的方法是什么。就是杀了我。立刻就杀了我。”   袁劲登时一呆。像被人浇了一头一脸的烈油。   第二百零三章 最终对决(大结局中)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袁少爷。快來杀了我。立刻就杀了我。”   “你在胡说什么。”吴若初反抗着。试图从袁劲臂中倾出。不敢置信地问魏荣光。“你疯了吗。”   “袁少爷。等警察发现我尸体的时候。你可以说是我先动手的。我有枪。而你是正当防卫。可是。如果你动了她。别人会怎么想。她是女人。是聂鼎的太太。在你这儿少了一根手指头也不行。最主要的是。她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不一样啊。那件事我一直都记着……”魏荣光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一个字我也沒忘。那些水花的声音。那些尖叫。你不是想删了它们吗。那就冲着这儿來啊。”   见袁劲眼中更加激乱和出神。魏荣光一把扯开自己胸口的衣服。手臂在使力之下渗出飞血。纽扣如冰雨四溅。露出左边的胸膛。玉坠在雨水下好似巨人的泪滴。   他一步紧似一步。向袁劲逼近。“一刀捅在这里。你就可以让我死。再也沒人说出你干过什么可怕的事……对了。你害怕承担那个弑父罪是吗。沒关系。即使我死了。还是可以为你顶罪的。你需要证人。放了她。她就是证人。只要你拿她和小陈的事情來威胁。她就会为你作证的。说投毒的是我。既然我已经死了。她为了保全活着的人。一定会配合你的。”   “你住嘴。”吴若初厉喊。“别再说了。算我求你……”   那刀刃就在她颈口微微滑移。魏荣光惊得全身发抖。他是个废物。但他拼出了全部也会救下她。   袁劲已不再说话。瞪着魏荣光暴露在雨中的胸口。无数雨水涌如血浆。让人心生快意……   “來吧袁少爷。亲手结果了我这个小人。我活着的时候。处处跟你争跟你抢。还拿那些陈年烂事來威胁你。你手上不是有刀吗。快往这儿捅。”魏荣光迈到袁劲面前咫尺处。将衣襟扯到最大。玉坠随着他的身移而莹莹放光。“往这儿捅一刀。就再也沒人跟你对着干了。只要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荣光。你不能这样对我。”吴若初挣扎得更加疯狂。松颤的刀片在她脖子上割出一道道浅伤。   魏荣光理也沒理她。盯着脸色如惊云变幻的袁劲。忽地笑了笑。“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沒在你溺水的时候赶回去看你吗。都是因为我。是我拖住了她。她留在国内那么久。其实是想处理一下她丈夫的私生子。她为了我。连你溺水都沒心思去管……袁少爷。你看。你妈妈也是被我抢走的。我抢走了你所有的东西。你不恨我吗。不恨我吗。”   “都……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袁劲狂吼失声。天雷为之震碎。“姓魏的。我他妈的杀了你。”   袁劲的匕首从吴若初脖间撤下、猛刺向魏荣光的一瞬间。魏荣光上前拽了吴若初一把。把她推得远远的。“给我滚。”   他屈身朝袁劲一撞。匕首削去肩头一块皮肉。两个男人在亭中搏击起來。白刃翻转。贴身闪烁。   “不。”吴若初想救他。可袁劲已然杀红了眼。一臂将她暴躁格开。她站立不稳。歪身滚下亭台。   袁劲攥紧匕首朝魏荣光连连追刺。却一次次在边缘被他避开。只在亭座上扎出杂错深洞。火星交撞……魏荣光试图夺刀。但两手都有伤。根本办不到。只用肘部向袁劲的脸猛击。这是他从前被人群殴时最擅长的。   当年那场木屋杀人案的场景于今日重现。不同的是。袁劲并不似他舅舅袁贺雄那样体力衰萎。魏荣光的力量虽然不输他。奈何赤手空拳。伤痕累累。不落下风也难。只辗转到亭柱旁边。想以此作为周旋遮蔽之地。可还未到达。袁劲的匕首就顶上來。如宰畜一般刺中了他的腹部。   那样的剧痛。其实也不算太难咽下去。这辈子他什么痛沒受过。温热的血渲染开來。魏荣光不吭一声。踢开身侧杀心正旺的人。喘息着继续朝亭柱爬去。不顾第二刀紧随其后。在腹部正中央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更多的血连成绝色花朵。在飘进亭子的雨雾灌溉下绽放。魏荣光闷哼一下。双手够着亭柱的时候。第三刀又扎了上來。袁劲紫肿着一张脸疯笑不已。“去死吧。看我不把你的肠子挖出來。”   魏荣光在刀落血溅中神思惚朦。不知怎么就想起多年前。刚与若初在一起的那夜。他吻着她泪湿的眼。对她说。“我会保护你。拼了命也会……”   而她只得一句。“我不要你拼命……”   那一刀并沒有如袁劲所说地将魏荣光开肠破肚。因为这时魏荣光已经滚进了亭柱后面。在晕厥的边际察觉到袁劲的匕首脱了手。几乎沒柄的刀子还留在自己体内。   与此同时。身后传來一声怪响。酷似风中低哨。刮裂了魏荣光残存的意识。然后。便是袁劲喉间爆出的惨叫凄鸣。   这是吴若初人生中打出的第一枪。她见魏荣光已被亭柱所挡。才敢出手射击。毫无瞄准之意。竟误中袁劲右臂。聂琼的手枪后坐力不大。仍是震得她虎口发麻。耳膜嗡嗡。   她执枪的双手丝毫不颤。可毕竟沒有经验。第二枪只是擦着袁劲身旁飞了过去。袁劲乍见她已直冲过來。惊得连步败退。右臂像炸开了似地痛得哭叫。   吴若初全身焕出英猛的火焰。双眼放出恨意毒箭。如同皈依了魔道。“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的命啊。”   袁劲做梦也沒想到这蒲柳之质的女子竟然眼都不眨便朝他开了枪。甚至比魏荣光那样的男人还要狠勇几分。他掉头疾跑。说时迟那时快。吴若初已经奔到了他身后。   雨水在吴若初脸上横流。咸得就像鲛人泪。手枪毫无间隙地抵在了袁劲背上。无论她枪法再差。这一记也必中无误。   她抛却了心中所有的是非曲直。正要开出这第三枪。忽听雨帘之中有个声音在嗫嚅。似梦似幻。“别……别开枪……若初。别学我妈妈……”   风雨如掌掴。吴若初霎时一愣。搁在扳机上的手指静止了。就在这零点一秒之中。袁劲如豺狼反身扑上。霍地震脱了她的手枪。吴若初被他撞翻在地。枪立刻到了袁劲沒中弹的左手上。   大雨如山石砸顶。吴若初再无别的武器。豁出这条命去。两手冲他拼死推打。可身下的沙滩如沼泽下沉。每一动都几乎沒有着力点。   袁劲试图将枪口对准她。但一手有弹伤。在她的挣动之下。终是击不中。一粒子弹掠过她耳畔。发出消音器特有的轻音。倒在亭柱旁的魏荣光抓住一丝神志。将手放在了插入自己腹部的刀柄上。反手拔了出來。血珠染雨。他半爬半摔地出了亭子。以刀别着地面。在雨沙中爬行。   吴若初感到耳边一阵辣风。她与飞过的子弹之间相差无几。袁劲凶笑的一张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在这生死之际。她忽然意识到她和魏荣光最大的敌人根本就不是袁劲。而是他们自己……   怨不得别人。他们两人无非是自己一步步走到这样的田地來的。那些爱。那些恨。他们的怯。还有他们的贪。一齐促成了今日的溃败。在劫难逃。   袁劲抵御着吴若初挥打的手臂。将枪口往下压向她的头部时。陡感一把冷刀戳向自己的后颈。刚一闪身。一只钢缆似的臂膀又套住他的脖子一掀。袁劲不自主地后仰。中弹的右臂一阵扭曲。   “若初。跑。”魏荣光已经扑了上來。拖出一地的血水。匕首猛挥过去。这次他再也不会手软。再也不会了……两个男人又斗到了一处。袁劲只剩下单手能动。但毕竟火力在握。时时都可能击中魏荣光。魏荣光徒然以匕首抵挡袁劲的手枪。可身中三刀。如何能敌。   不过几秒之内。两人缠身而战。三只手穿來错去。大雨急卷。沙子灌进眼耳口鼻。眼不能视物。每一刻都在两败俱亡的边界游走……   两人的体力终归悬殊。袁劲的枪口抵住魏荣光的一刹。雨裂似的一声。子弹击出。   就在这一刻。吴若初用尽余力从后面勒住了袁劲。   “荣光。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世间有那么一类人。分开了或许会更好。不必相牵相累。而是可以各自走向该去的人生。一个仗剑天涯。一个布裙灶边。怎么过都是一生。总好过抱在一起受苦。互相消耗至死……   可偏偏有些人就是舍不了对方。苦也好。死也罢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就是想和这个人一块儿呆着。一辈子呆着。真的那么难吗。   吴若初抱着必死之心。将袁劲猛扯向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纠缠住。替魏荣光挣得一线生机……   可谁也沒料到。袁劲开枪的手臂绕在了魏荣光颈间的红线上。两股作用力相拽之下。加之枪身半轻半重的后坐力。枪口猝然一歪。袁劲打出的子弹带着微微的肉裂之声钉入了他自己的下颚。   袁劲的身体倏地僵挺。然后便是大块鲜血狂涌而出。   尸体晃落在旁。枪支从红线中软软脱出。线身仿若一根魔指勾在扳机之上。   天地间只剩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雨声。如混沌之初。宇宙之末。   第二百零四章 若如初见(大结局下)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他……他死了。”吴若初浸泡在雨和血的混杂物中。惊得一缩。   致袁劲于死地的。竟是魏荣光玉坠上那根无生命的红线。   “那是我妈妈的红线……”魏荣光倒在沙地之上。如同被长辈眷顾的孩子一般笑了笑。   又问。“若初。你受伤了吗……”   “沒、沒有……”吴若初拖雨带血地上前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抖着嘴唇说。“你怎么样。你流了好多血……我这就叫救护车來。你坚持一下……”   “我沒事。只是轻轻被划了一刀。这些血也不全是我的。他也流了……”魏荣光一身黑衣。染红了也看不出來。他心情甚好地骗着她。却见她茫然地搜着左右口袋。   暴雨冲得她身心冷透。。好巧不巧。她和魏荣光的手机竟然都在刚才以命相博的打斗中遗失了。她忍着极度的恶心翻找了尸体的全身。除了在皮带扣环上发现一串特别破旧的钥匙之外。沒有任何东西。   “我这就去找电话。你等着。”吴若初咬唇脱下自己的外套拥在魏荣光身上为他挡雨。血色却逐渐浸过两重衣。她心口一窒。“你受了什么伤。让我看看……”   魏荣光试图挡开她的手。可哪有一点力气。眼前的所见开始乱搅。腹部疼得像腐烂一样。“若初。我好冷。好想睡……”   她颤手解开他的衣服。三个深深的血洞吞噬了她。   “荣光。不要睡……我们马上去医院。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吴若初也顾不得去抹自己湿透的脸。撕下两条袖子为他扎紧了失血的伤口。转身在积水的地面上苦寻着遗落的手机。这是一片微陷的沙地。加之大风大雨的侵虐。手机可能早就沒入沙中也未可知。   她又飞跑至方才恶战一场的观景亭。只有袁劲视之若命的那只旧手机还跌落在亭座下。吴若初抢步拾起。发现它已无法拨出电话。又见身旁的亭座上无数刀痕。一根亭柱的底部几乎被血染成了黑色。巨大的绝望扼住她的咽喉。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海滩商业区早已杳然无人。纵使她不愿离开他一秒。也必须先到别处去借电话。徒步奔到码头上粗算需要至少二十分钟來回。也不知道他是否等得了……   魏荣光好像做了个短短的梦。醒时感知到吴若初回來了。他开了一丝眼睛看她。笑着说出终场的愿望。“抱我一下……”   “现在是你该抱着我的时候。”她不知从哪里推來了一辆老掉牙的摩托车。车上几乎沒有一块完好的漆。摇起來哐啷作响。像个痞子骑的烂车。她从尸身上摸出了那把钥匙。刚好插进摩托车锁孔。。袁劲是投毒案的通缉犯。沒胆子动辄乘坐出租车。这应该是他从某个公共车棚里偷來的。他多半就是驾驶它來到此地的。   雨水混着魏荣光腹部的血液大片流失。吴若初从摩托车的后备箱中找出一块挡雨布给他围上。咬牙将他半背半搀地到了摩托车后座。“我送你去最近的医院。”   她跨上车。仅有的一只头盔给他扣上。又将他身上的挡雨布绑带扎扎实实地捆在她自己腰间。固定住他的位置。让他完全伏在她身上。就算世上所有人都弃他不顾。她这双肩膀至少还能顶得住他。   “荣光。记住。你只需要抱紧我。”吴若初扭动车把。凌白的车灯熔化冷雨。滚尘之声如命运转轮。她时隔五年再一次发动摩托车疾飞而出。“我再也不许你放开手。”   毕竟太久沒骑过车了。起先吴若初开得略有歪斜。除了要控制车向之外。还必须时时分神向后伸出手去护住他。但飞驰出沙滩后。她逐渐找回了最佳的感觉。   当年成天骑着摩托车穿街过巷时。她总是不爱守规矩。每每把头盔当作摆设也就算了。还经常不扶把手迎风招展。挑些难走的路來征战。哪条路窄如山间栈道。哪片工地颠得好像布满了小弹簧。她就非朝那边开不可。如同把命运的一切险阻都当成了雄奇壮阔。她骑车向來是从惊险中见真章。常常快要一头撞上了。却偏偏在最紧迫的关头身手不凡。显一显功夫。   正是因了这样的青春史。今晚的雨夜中。她开得还算就手。驶上公路之后。甚至连颠簸都很少再有。她矫捷地避过路上的水坑泥凼。每一处转弯都极尽迂缓。因为她知道魏荣光受不了。他伤得已经很重了……   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窄背。她如同掮着最难离难舍的十字架。前方是否就是救赎。就是神赐的应许之地。   “你开得真好。不愧是我教出來的……”他的笑声七零八落。鲜血好像沿途抛落的雨花石。   这场景一如初见那天。他们在大雨中飞车。相贴而乘。心跳重合。只不过。这一次是她载着他。所过之处一片蒸蒸雨浪。风挟冷沙。她的眼睛比车灯亮了千倍。任何雨水都冲不灭淋不熄。直盯向前方。往最黑的夜色中去。往夜色中某盏不灭的温灯驶去。它就在他们举目望处。暖得好像她身后的大团热烫血液……   她不让自己哭出來。她是吴若初。是世间最英豪的女子。她要救他。一定要救他。或者跟他一起死去……就死在对方的怀抱中。化作同一片飞灰。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如果警察不相信他是误杀自己……那你就说。他是我杀的。听见了吗。”魏荣光晃得越來越厉害。只剩一双手咬合在她的身躯。哪怕流了那么多血。他还是想着这件沒所谓的事。   “别说话……休息一会儿。我知道你很累的……”吴若初终于尝到了眼泪的咸味。闻见他混着海棠花香的丝丝血气。那血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最亲最亲的东西。“就快到了。荣光。你说过。要我等你。现在你也要等我……”   摩托车狂吼着。如利锥穿雨。魏荣光感觉不到四周的冷风了。似坠入一片暖雾之中。眼前都是白色的虚光。越來越多的鲜血自他的血管里漾出。像生着嫣红的翅膀。冉冉飞升……他这一生。都是输在了上辈人的恩怨胶葛中。当这些來自双亲的血液从他体内流了个干净。他是否就能还清自己欠父亲的。是否就能见到母亲了。   可他还是舍不得……他还是想永远抱住怀中的这个身躯……想跟她一起活着。在阳光下相爱。就像石上苔藓开出花來。   她说。“答应我。要活着。为我活着……”   他说。“如果这次……这次我们挺过去了……你就嫁给我……嫁给我……”   不多时。医院的红十字遥遥在望。凸显在远处的水云中。吴若初感到脚下的摩托车忽地一斜。像被什么钝器从后面击中了。她急忙提升车速。扭身回望一眼。后方的路口有汽车的大灯砸來两团雪光。某个女人从车窗中迎着风雨倾出身子。手中举着一件东西朝摩托车对准……   沒有一点声音。然而前方的电线杆上已乍现两粒弹孔。吴若初慌得打歪了方向。窄热的风再度从耳际窜过。好在她车速极快。与那辆汽车始终相隔大段距离。中间又夹着一层层厚雨。子弹要打中车上的人也不是易事……可她还是几乎失声喊叫。魏荣光就坐在她身后。如果子弹不长眼睛……   她将车开得近乎飞了起來。那两盏汽车车灯却越來越惨白。充斥了整个眼球。魏荣光沒有睁开眼。但已经察知到子弹击中了他座下的横杠。他在雨声中对她一笑。“若初。我替你挡着。什么我都替你挡着……”   吴若初稳捏车把。只知向前猛冲。以一种不惧撞毁的气势。只听那辆汽车狂按喇叭。如强胁。如追逼。子弹不断在身侧接力。将雨夜射出无数泉眼。   魏荣光好像有了更多的精神。不知是不是被这场车枪之战所鼓舞。他努力直起身子将她拥得更紧了。拦截在她的背后。叫人无隙可乘。他身前已被刀捅出了三个窟窿。身后再多几个又何妨。可……他就快要使不上力、快要抱不住她了。无数子弹滑过他的身侧。一片烧痛。将他几近冰冷的周身都点燃了……   摩托车不断被流弹击出电光。又瞬间被浇成一缕缕轻烟。车胎上黏着湿烂焦黑的树叶。一如什么巫教使用的符咒之物。渐渐使得这辆车开始失控。轮胎发生侧歪。旋着水花冲离地面。急转无依。向路基上锵然一撞。魏荣光和吴若初被身上的绑带相连。一同甩出了车。如双双投下悬崖的婚礼。   摩托车脱离驾驶者。肆然擦行出百米。车胎划出盛世烟花。如火柴女孩的梦境。整个雨空为之骤亮。   “你还在吗。”吴若初歪躺在一个臂弯里。沒有人回答她。眼见的景象逐渐变成了红色。可那不是血。而是某种闪转的红光。亮得穿透了每一片雨……   枪声停了一瞬。随即又从两个方向传來更激盛的开火声。互相对阵射出。可这一切的声光都比不过摩托车爆炸时的惊泣山河。沸热的金属片飞得到处都是。吴若初在那一刻闭起了眼。感到烧红的箭矢挟着热浪迫來。听见了爆破和摧垮之声。仿似他们的昨日。就该以这样的方式殓葬……   她将头靠在他胸前。然后。该是重生了……   ================   (未完待续)   尾声(上)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惠玉。惠玉。吃饭啦……”   几张木凳子被我拼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充作桌案。我将惠玉的藤椅移到浓树荫里。枝叶的道道疏影投映在案上的白米饭和三碟红绿小菜之间。   我去院门口的台阶上牵起正用麦秆画土的惠玉。如今她已经不再那么怕我了。我进步到可以牵她的手了。心里觉得特别高兴。就好像回到多年前的涩恋。光是与她触一触指尖。就足以细品一整夜。   惠玉贤惠地执起大木勺。从饭盆中均匀地分出三碗饭。一碗是我的。一碗是她的。还有一碗给她哥哥。每天。她都会眼巴巴地问我一遍。“哥哥什么时候回來。”而我总是笑着告诉她。“明天。明天就回來。”   同样的。我也每天都会问她一遍。“惠玉。你想好了什么时候嫁给我了吗。”   而她总是回答。“等哥哥回來。嗯。等哥哥回來。”   我替惠玉夹菜。拨开她不喜欢的生姜。将盘子里的青椒蛋花都挑给她。在我记忆中。她是很爱吃这个的。不知是否经年未改。她哥哥还沒离开时。都是由他來打理家里的饮食。我在外面跑运输养家。对惠玉总有照顾不周之处。但现在。这个家的一切都必须靠我了。   惠玉忽然轻轻地“呀”了一声。把手指放到唇边一舐。我忙去细瞧。原來是她指上的一处伤口不小心沾到了碗沿的青椒。可想而知是辣得疼了。   幸好那只是缝衣针刺出的一点小伤。。前段日子我头一回向惠玉求婚。电视里正在放着古装剧的成亲桥段。玉树临风的新郎用乌黑的喜秤挑起新娘的红盖头。揭出一张蔷薇花般的艳容。惠玉的瞳孔里映着电视上的大团喜红。流露出丝丝神往。她并沒有理睬我的求婚。却在第二日去了附近的裁缝铺子。给自己扯了匹红布。用五色丝线在上面随心而绣。她的针线活并不精熟。好几次都扎到了手。但还是磕磕碰碰地绣出了一顶红盖头。   我开始试着和她排演婚礼的场景。将盖头披覆在她头顶。由我缓手挑开。有时她也会等不及自己掀起。每当娇媚盖头下荡出她的一片柔笑。我都好像初遇她一般心动。   在这样的重复搬演之下。我能察觉到惠玉渐渐淡化了对我的设防。甚至愿意怯缩地将手放进我的掌中。如同我已不再是她为之疯为之恨的一场痼疾。   惠玉越來越喜欢这顶红盖头。每日每夜都捧在怀中不离身。但上苍寓意深沉。人们终究要为爱着的事物付出些代价不可。   那一日。她哥哥带着她去做精神复查。回程时经过大海。但闻猎猎之声。红盖头被大风吹跑了。打着卷儿落进了海中央。惠玉沒吭一声就跃了下去。扑入了海浪里。追逐那抹红云而去。我知道。那是她这辈子最想要的一个梦。   惠玉早年生病之后。身体就差了。只在水中翻腾了一会儿。风浪冲來撞去。她眼看着就要往下沉。海水沒颈之时。她哥哥奋力游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搂住。其实他年纪也大了。强撑着游过來。半刻也沒喘歇。急于求生的她不断地抓着缠着抱着他。岸边的目击者说。这个中年男人先是愣了愣。然后闭上眼睛在海中回拥了她几秒。   我不知道这几秒。他是否等了一生。   过不多久。海浪就将体力透支的他淹沒了。几位目击者将两人救上來送达医院。她哥哥再也沒能醒过來。永远留在了那个拥抱中。红盖头也飘逝在了大海深处。我在外省的运输车上紧赶慢赶。奔向病床上吊针的惠玉。   “哥哥把红盖头带走了。”我这么对她解释。   惠玉把脸颊垫在自己膝盖上。“嗯。那我就等哥哥回來了再嫁你。”   我握紧她的手。“好。”   惠玉惊寒交迫。住了很多天的院。我也辞掉了运输的活儿。终日对她不移视线。这天我在住院部等电梯的时候。碰见了以前做生意时的老相识。虽然我穿着皱缩的汗衫。一副家道中落的模样。但还是试图大方起來。向这位傲玉般的夫人打了个招呼。“聂琼女士。”   聂琼回过头。孤冷面颊跃出爽然微笑。“哟。这是。停……别提醒我。我一定能想起來……啊。姓曾。曾先生对吧。”   “聂女士好记性。”   “别揶揄我了。要不是最近一堆烂事。我还能早想起來几秒。”聂琼揶揄着自己。伸出手來与我相握。   “聂女士。沒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碰到你。因为我听说你已经去国外了。”段老板被执行注射死刑的事。各路报纸上都登载了。我原以为聂琼在那之后会移居国外。殊不知她竟然留了下來。   “是啊。我本來也打算后半生都漂在地球另一边的。可后來想想。我丈夫毕竟葬在这儿。我要是离得太远了也不好吧。”聂琼如漫谈一般。好像那是别人的轶事。“我都快被我自己感动了呢。放着花花人生不过。留在这里专职守寡。几百年都难得出一个我这样的。哦对了。别总说我了。曾先生最近怎么样。”   我扼要地述说了我和惠玉目前的生活。尽量做到不折自尊。又问。“聂女士怎么來医院了。是身体不适吗。”   “哦。我不是來看病。是來看病人的……”聂琼眼珠一翘。“说起來。这人和曾先生应该也有点渊源。”   聂琼在前头领路。我们穿过一条条飘动着白衣和消毒水香气的走廊。驻步在一间普外科的病房外。透过墙上的玻璃窗。我望见房内帘幕半闭。沥进一丝淡薄的阳光。床头的设备正在间歇地亮着黄绿色的小灯。有个素衣女人伏在床畔。静靠在病人的身旁。两人都沒有动。好似风沙过尽的两座墓碑一般。   我认出了床边的女人。她是曾为我寻回惠玉的聂太太。虽然我知道。惠玉的住址是由整个寻人事务所查找而得。但若无聂太太相劝。惠玉或许不能回到我身边。   而床上的病人。我看了几分钟之久。终于认出他就是我那间小院的上一任房东。魏先生。   尾声(下)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我没出国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侄媳妇出事了,我说什么也得留下来帮她一把啊。『推荐百度/棋-子*小/说/网阅读』”聂琼冲着房里努了努嘴,“她平时还是对我挺不错的,当然,我对她就更不错了,也算是扯平了吧……这回他们被仇家杀得跑都跑不动,别人冲着他俩又是动刀又是开枪,子弹唰唰的,不提头来见就誓不罢休,那晚还下着大雨,简直比电影都给劲……对了,你猜怎么着,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我那侄媳妇居然只受了点轻伤,她那个男人倒好,为了保她,直接被人家捅了三刀,啧啧,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要不是命大,今天还能躺在这儿?早进了殡仪馆了……” 我心下暗叹,接着听聂琼说下去。 就在魏先生和聂太太出事的当夜,徽野的前董事长梁忠文突然从深度昏迷中惊醒,医务人员和看守他的警察都吓了一大跳——那时他已处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所有体征都几乎消失了,差不多可以宣判死亡,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来一出死而复生,甚至口齿准确地说道,他的儿子会在某条路上出事,请警察速去援救。 警察们自动将梁忠文所说的人当成了通缉犯袁劲,病中的老人多半神志模糊,讲出来的话或许只是幻想而已,但事关逮捕要犯和人命安全,警方还是不敢放过每个可能性。他们疾车破雨赶到梁忠文指定的地点时,只看到血水中一辆翻倒的摩托车,被甩出车外的一双人,还有前方汽车车窗中不断射击的一簇火光。 枪声,吼声,爆炸声,冲锋声,狂风暴雨声……世间的善恶荣辱,只有在这样的碰撞之下,才会击出最深奥的火花。聂琼说,当她听到消息的那刻,突然打心眼里原谅了那些警察,虽然他们合起伙来抓走了她的丈夫,可毕竟也干过点救人于危的事。她开始相信,他们或许真有光辉灿烂之处吧。 比起受到程度较轻的摔伤和炸伤的聂太太,魏先生被送医时已然重伤休克,除了腹部利器捅伤导致的肝破裂,还有身体侧面的多处子弹擦伤。由于被甩下摩托车时,他以身躯包覆聂太太作为她的缓冲,因此摔得也比她重得多。《+棋+子+小+说+网 ωωω.α奉献》在手术台上失血近八千毫升,等同于全部的血液已经换过两遍,病危通知书下了好几次,却没有任何合法的亲属可以为他签字。 聂太太不顾众人的各异目光,平静地自称是他的妻子,提笔签下自己的姓名,笔尖将纸张洞穿。 魏先生反复进行了三次开腹手术,加上摔伤时的剧震,他一直没有苏醒,也没有渡过危险期。 聂太太总是握住他的手,将脸靠在他近乎冷石般的面庞,温存地对他说着一些旁人不懂的暗语,有时会笑,有时也撒娇怨怪,就好像他还活生生地存在于她眼里心里,只是工作太累而睡过了头不肯起床,可她非要来闹醒他,让他从此陪着她…… 在这期间,警方开始调查徽野袁总的死因,他下颚中枪后被弃尸于海滩,明显是与魏先生和聂太太有关的。 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聂太太向警方说明了那夜发生于海边的一场惊斗,供称袁劲是在混战之中不慎自杀,警方立案后经过梳理,认可了即便是他杀,也属于防卫过当的范畴。后来,又在魏先生当时佩戴的玉饰上检测出了微量的火药残留,尤其那串红线更甚,这也间接说明了聂太太的供词或许是符合实际的。 剩下的问题就是犯案手枪的来源,私藏军火并非小罪,何况枪柄上还刻着极为敏感的符号——变色龙。枪上的指纹由于遭遇大雨,大多已残缺不清,推搪抵赖也并非不可,但聂太太还是垂目承认,那是她的手枪,是那批被截军火的漏网之物,在聂家大宅里偶然被她拾到,她便将它留了下来,用作防身。 这把手枪在型态和性能上都明显是为女人设计的,不会是袁劲这样的男人所购买,极有可能是邱灿华遗失在家中而被聂太太拾获而来的。加之聂太太当时确实处于人身威胁中,袁邱两方都对她颇有敌意,她精神紧张之下,想用一件武器来保全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 有了这样的推理,警察逐步接纳了她的口供。 聂太太的婚姻终究还是救了她一遭,她的丈夫较之过去已是能够在警察面前说上几分话的人,他尚有位姓林的盟友曾为警方立过大功。最后,经过一番虚惊,聂太太并未被论处私藏枪支罪,只是受到了她姑姑大跳其脚的责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替我遮掩?你这人怎么那么没意思呀……” “姑姑,我和他欠你太多了。”聂太太只得这一句。 魏先生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大半个月,数度除颤抢救,每夜都在过关,若不是身体底子好,潜意识中的求生之欲也非常浓烈,恐怕早已救不回来。 后来,由于医院床位的分配,垂危之际的梁忠文也被转送进了同一间监护室,两人的病床挨得很近,连设备的滴答声都渐渐叠合,似同出一脉。 梁忠文去世的前十分钟,医生曾探察到他一次短暂的意识恢复,大概是某种回光返照。随即,那边的魏先生也有了一点醒转的迹象,聂太太的手指被他微微收进掌内,他侧头对着梁忠文的床位,眼皮动了动却睁不开,只是干枯的上下唇轻轻交碰,吐出二字。 “爸爸……” 我并不知道,他这辈子从未这样唤过谁。 十分钟后,梁忠文安宁地过世了,也许是他在天有灵,次日魏先生便被转移出了监护室,送到普通病房进行观察。今天我和聂琼来看他,他仍旧昏迷未醒,但医生说最难的一座山已经翻过去了。 “我真嫉妒她呀。”聂琼将手贴在窗上,笑道,“她总算还是守到了她要的人。” 聂琼话音未落,只见病房的窗帘内扑扇进了一方微光,栖落在病人的眼睫上,那双眼睛颤了一下,极缓地睁开了。 床边的聂太太抬起脸,亦如刚刚醒来,从合葬的墓中起身,不敢向他看得太急,唯恐眼前的人不是真。她试着伸出手覆在他迟钝漾起的浅笑上,那张脸憔悴却温暖,合着阳光清浅。 聂琼惊喜地叫了一声,扭开房门就冲了进去,我也缓步跟上前,房内的两人却浑然不觉我们的闯入。魏先生过于漆黑的眼睛仿佛有什么柔光正在挣脱而出,正如最美的事物脱胎于最深的痛苦。 他长久地凝望聂太太,而她也望着他,衬着纯白的底色,就似初生的婴孩,才一出世就看见了对方。 他轻声对她说,“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见过?” 我默默想着,等他好些了的时候,我再来看他,我要告诉他,他最宝贝的那个小院子,在我手上仍是好好的。院角的海棠树风雨不曾变改,今年又开了一场红花,被惠玉摘下几朵插在发辫中,她笑一笑,美目盼兮。 那灿红的花树迎来送走了太多人,却依旧笑春风,是这家中最恒久的一员。 不不,最恒久的该是我和惠玉的爱。 树梢飘下一片青叶落在空了的碗碟中,惠玉欢喜地跑进屋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从未如此幸福。 我收拾了桌案和碗筷,从门边执起扫帚清了清地面的花叶,却发觉土地上还残留着惠玉方才用麦秆写出的字。 分别是我和她哥哥的名字。 我淡淡一笑,觉得眼睛有些热热的。 掩上门扉,等待风过,逐渐吹散那字痕。 (全文完)(不悔相忆两茫茫../35/35478/)--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