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卡拉恰(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马尔塔大婶那幢四周簇拥着果树的两层小楼,就座落在瓦拉季斯海维街的街角。 夏天一到,这个葱茏翠绿的院落便充斥着咒骂和哼呵咳哟的叫喊声――这是马尔塔大婶在驱赶象一群群麻雀似的,趴满了果树的孩子们。 “你给我从樱桃树上爬下来,讨厌鬼!” “小祸害!真该死!干吗把树枝弄断呀!” “噎死你就好了,坏蛋!果子还青得很哪!” “戈吉,把枪装上盐粒!” “该死的毛贼,野小子们!让你们都不得好死!” “马上爬下来,要不我就去叫库卡拉恰(蟑螂,源于西班牙语,此处用作主人公绰号)了!” “我可真倒霉,真倒霉!你们的爹妈都到哪儿去啦!你们是不是没有爹妈呀!老天爷,惩罚惩罚他们,让他们肚子痛,让他们拉稀吧!" 马尔塔大婶在一棵棵果树之闻跑来跑去,跑累了便坐在院子中央搞起和平谈判来: “纳杰拉,小姑娘,你不是教师的女儿吗!达成什么话:你妈妈教咱们金瓦克区的人学语法,读《虎皮骑士》,可她的女儿却分不清自家和别人的东西!” “哎呀呀!大脑袋杜杜!你爸爸是个工程师,半座城市都是他盖的;可你是不是要把咱每家的房子都拆了呀?!” “古里耶利,你不怕把肚子撑破吗!你这个缺心眼儿的倒霉孩子!你哪儿是区委书记的儿子呀,活象个宰牛人家的孩子,在韦列河里涮涮下水还差不多。喂,你到这儿来,浑小子,我给你酸奶吃!我说,从树上爬下来吧,你要是摔了,我还得担不是呢!” “啊――啊,布洛德杰里,你也在这儿呀?当然啦,除了这儿,你这个土匪还能到哪儿去!……今天偷樱桃,明儿个就抢人家的宅子,再往后就劫火车,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当上海盗,象摇晃樱桃树似的,摇晃起火轮船来了……可那一个是谁呀?哎呀,老天爷,是库奇科?!你怎么到这儿来啦?哎哟,让你那个不成器的脑袋完蛋吧!” “喂,你,科斯加・格列克(原意为希腊人,是科斯加的绰号)!您到这儿有何贵干呀?要我倾家荡产是不是?希腊的樱桃和桑树还少吗?!” “可你,你是怎么管的呀,库卡拉恰?嚼舌头你倒挺在行!我这样,我那样的!你还是所谓的区段民警呢!说是什么专治小偷和骗子的,还是什么青少年的教养员!我看你呀,只不过是个吹牛大王!你算个啥教养员呀,你自己也许就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哼,好一个英雄!” 区段民警库卡拉恰是个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的人,因此大家都很喜欢他。谁要让臭虫咬了也去找库卡拉恰,而不找别人。事情如果再大些就更离不开他了。 据说,从芬兰战争复员回来的当天,他便立刻到区委要求工作了。  “你会干什么?”书记问。  “我会打枪,杀敌人!”库卡拉恰回答。平时不苟言笑的书记笑了笑,便把他派到民警局去了。这就是库卡拉恰的全部来历。据说,他在前线作战很勇敢,似乎伏罗希洛夫曾亲自把一枚红旗勋章从自己胸前取下别在他的军服上,随后还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样的,库卡拉恰,你是个好小伙子!” 似乎库卡拉恰还问过伏罗希洛夫: “您怎么会说格鲁吉亚话,克利蒙特・叶夫列莫维奇?” 伏罗希洛夫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 每当人们问起库卡拉恰这件事,他总是委婉地搪塞过去,避而不答: “唉,那有什么……”我最好还是给您讲讲,我是怎么得的勋章吧……”于是便把这个讲过好多次的故事又讲一遍。 事情是这样的,库卡拉恰开着坦克,连人带车一起掉进  了敌人的反坦克壕,他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把坦克开出沟  来。可怜他,累得筋疲力竭之后,竟然睡着了。突然,四周闷哄哄的,一片嘈杂。他趴在了望孔上一看:好家伙!只见几个芬兰人正开着两辆轻型坦克,把库卡拉恰的坦克拖在后面,使劲往外拉呢!库卡拉恰躲在坦克里没露面,芬兰人把坦克拖出壕沟,径直往他们的阵地上拉去。  “哎呀,不行,”库卡拉恰心想,  “这可不行!……”弄不好,要当俘虏!”于是他便开动坦克,猛然来了个大转弯,把油门加得大大的……没等芬兰人醒悟过来,拖起他们的坦克就往回开……他就这样回到了自己人这边。当然芬兰人都逃掉了,那就随他们去吧,可他们那两辆轻型坦克却完好无缺地落到了库卡拉恰手里! 说到这儿,库卡拉恰就打住了,至于他同伏罗希洛夫同志具体究竟谈了些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天刚破晓,卖酸奶的小贩们便从茨赫涅季村来到梯比里斯,他们把驴子留在马尔塔大婶的院子里,背起盛奶的皮囊,串街走巷地大声叫卖;  “酸一酸一奶,牛一牛一奶!” 午后卖完货,他们又聚在院子里,围坐在一张长桌旁边,不慌不忙地各自呷着一瓶赫齐亚葡萄酒,一面不停地碰杯,一面东拉西扯,谈论着各种新闻。 我们管马尔塔大婶的院子叫“驴行”。 有时,茨赫涅季的奶贩还在这儿赛驴。把院子的大门口当起点,后院院墙当终点,总共有二十五到三十米的距离。他们雇我们这些孩子当骑手,赛赢的可以得到一小罐酸奶,输了就得被奚落一顿,或是在后脑勺上挨一下。 每头驴子都有自己的名字,可我们却用它们主人的名字来称呼它们。 ……那一天,喝得醉熏熏的奶贩们又决定要赛驴取乐。赌注定的是五个卢布。 我骑的是基杰斯,纳杰拉骑的是阿尔沙克,杜杜骑沙克罗,伊拉查骑伊梅多,科斯加・格列克骑哈尔瓦特。还有别的驴子,但是因为跑道的宽度有限,它们没有参加第一轮比赛。不当骑手的马尔塔大婶和驴子的主人们充当裁判。 马尔塔大婶数到三,我们就跑。几头驴子滑稽地摇晃着耳朵,得得得地向终点跑去。驴子的主人情绪激昂,大叫大嚷地给驴子和骑手鼓劲儿: “加油,难道我白喂你大麦了?!” “喂,往它屁股上坐,跑得就快啦!” “瞧,真是头笨驴!怎么站在那儿不动了!用马刺刺它,刺它呀!” “嘿,真行,好一个女娃娃!真来劲儿,真是个好样的!” “哎呀,你们这些窝囊废,让个女孩儿家给赶过去啦!” 结果,纳杰拉得到一小罐酸奶,阿尔沙克得五个卢布,我的后脑勺上挨了一巴掌。第二轮比赛刚准备好,我们的小伙伴泽维拉突然冲进院子,挥动着两只胳膊,声音怪吓人地喊道: “库卡拉恰让人打死啦!” 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甚至使树上的麻雀都哆嗦了一下。 泽维拉又喊了一声,情绪略微平静了些:  “来人哪,库卡拉恰被打死啦……”喊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好半晌也没人作声,后来马尔塔大婶问道:  “是谁干的?” “不知道,”泽维拉耸了耸肩。 “在哪儿?”还是马尔塔大婶发的问。 “在科布列茨基上坡道,”泽维拉用手指了指。 “在茵加家里吗?” 泽维拉点点头。马尔塔大婶摘下头上的披肩走出了院子。 十分钟以后,我们全街区的人都聚在了茵加的家门口。 卫生员和两名民警用担架把库卡拉恰抬了出来。他胸部的两处枪伤在往外渗血。茵加走在担架旁边,身上多处擦伤,脸部抽搐着。她不时地俯在担架上,凝视着库卡拉恰的脸,喃喃地说着: “你别死,库卡拉恰,别把我毁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库卡拉恰,千万别死……谁会相信我没罪呢……库卡拉恰,我亲爱的,你别死,我求求你……” 人们把担架放进急救车,这时库卡拉恰醒了过来。 “库卡拉恰,亲爱的,你别死……”茵加在担架前跪了下来。库卡拉恰用模模糊糊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聚集在他周围的人。  “你别死,别死,库卡拉恰,我求求你……”茵加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我没活路了,库卡拉恰,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别说啦……”库卡拉恰小声说道,  “离开这儿吧……你当时没在这儿……听见了吗?走吧……” “库卡拉恰!”茵加趴下来把嘴唇紧贴在库卡拉恰的手上。 “亲爱的……” 库卡拉恰已经不再听她讲,他在用眼睛寻找什么人――终于找到了。 “达维德!” 区民警局局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达维德,你知道,她是我的妻子……她就象她脸上的泪珠那样纯洁………你明白吗?” 达维德点点头。于是库卡拉恰的干裂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茵加,”他说,  “四周全是雾……玫瑰色的雾……我看不见你……咳,穆尔塔罗,你杀人的手段太卑鄙了,龌龊的混帐东西……”库卡拉恰懊丧地摇摇头,抬眼望望茵加,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可是,手刚伸出来不久,便象被砍断似的垂落下来。 库卡拉恰――民警中尉格奥尔基。图舒拉什维利就这样,呻吟也没呻吟一声,含着笑,悄然地死去了…… 到我们新居来的第一位客人就是这个高个子、皮肤黝黑、长得相当漂亮的民警中尉(当时我们从阿纳斯塔西耶夫街迁来马尔拉院士街)。妈妈刚把门打开,他没等主人请,便径自走进厨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您是谁,有什么事?”被这种毫不客气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的妈妈问道。 “我,尊敬的……”中尉嗫嚅起来。 “安妮科!”妈妈没好气地提示了一下。 “尊敬的安妮科太太,我是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内务人民委员部梯比里斯市奥尔忠尼启则区民警局特派民警格奥尔基・图舒拉什维利,外号库卡拉恰!”中尉象放连珠炮似的_口气说了一大串。 “这个外号可真不错,”妈妈笑了。 “是啊……我生下来皮肤就黑,简直不知象谁。您可以就这么称呼我――库卡拉恰!” “您到我们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当然不是!凡是迁到我们这个区的半大孩子我都要登记下来,因为我的任务就是负责监督他们在家庭、学校以外的生活和活动。”库卡拉恰说着从图囊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和铅笔。 “尊敬的……“哎……库卡拉恰,顺便问一声,您没搞错地址吗?”妈妈问。 中尉没听出话音里的嘲讽,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没有,哪儿的话!马尔拉街,二栋一门四层八号,符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古里耶利。或许我真的搞错了?” “您搞错了,尊敬的同志!我丈夫是区党委第一书记,我们家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同民警局打交道;只要我还活着,我儿子的事就用不着任何人帮忙……”妈妈的脸色通红。“我倒想给您提个意见:您去管管流氓、小偷,要比到正派人家串来串去强得多,真的!” “您可别这么说,尊敬的安妮科!”库卡拉恰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同时合上了本子。 “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的孩子还不到十二岁!怎么谈得上在民警局登记呢?” “您可别这么说,尊敬的安妮科!”中尉又说了一遍。 “您怎么总是这一套,  ‘您可别这么说’, ‘您可别这么说’!我请求您别在这些事情上费心吧!”妈妈站起身,中尉也站了起来。 “但愿您永远也不来找我……可坦率地说,我在您儿子这种年龄时,既偷着吸烟,又跟邻居的孩子们玩牌,别人还给我的一只胳膊刺上了花纹。您看!”库卡拉恰把袖子捋了起来。 “用不着费心!不看这个我也看得出您是个什么人!”妈妈将了他一军。 “您干吗这样,尊敬的安妮科?我并不是来吵架的……。” “那太好了。那就请便吧!”妈妈说。 “再见!”库卡拉恰向门口走去。他们的谈话我站在过道里全都听见了。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妈妈这样生气,这样粗暴。库卡拉恰走过我身边时摸了摸我的脸。  “你叫什么?” “塔马兹!”我恶狠狠地回了他一句,一扭身便躲开了。 “谢谢你没把我的手咬掉!”库卡拉恰说完走出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蛮不讲礼的家伙!”妈妈朝若他的背影说。 库卡拉恰来我们家以后过了一个月,就出了事: 一天,我们顺着瓦拉季斯海维大街往下走,去韦列河,爬过动物园的围墙,来到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下。 “上!”库奇科小声命令道,说着便在树跟前弯下腰。“能拿多少就摘多少。”我爬到他背上,抓住一根靠下的树枝,然后把身子一撑,小心翼翼地向上攀去。杜杜,科斯加一格列克、伊拉查跟在我后面,最后库奇科也爬了上来。 我们不声不响很快地摘着。十五分钟以后,我们的衬衫里都塞满了青核桃。 “够了!下去!”库奇科吩咐道。 我们从树上爬下来,越过围墙,鱼贯地走向韦列河上游。 “别走了!就在这儿!”库奇科发出了命令。 我们在一个不大的水塘旁边停了下来。 “倒出来吧!” 大家都把衬衫倒空了,地上顿时堆起一座小山似的青核桃。 “干吧!” 我们用卵石当工具,连挤带压,使劲砸起核桃来,核桃汁溅得到处都是,我们的手上,脸上很快就沾上了一块块黑斑。 “好了!把核桃扔进水里!”库奇科命令道。 我们把砸得象烂泥一样的核桃拢在一起,扔进水塘,然后便呆呆地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一分钟……又过了一分钟……终于有一条最先中毒的鱼,肚子朝上漂出了水面。接着,一条又一条地浮了起来。几分钟过后,整个水塘都漂满了鱼,肚子朝上,白花花的一片,看着真叫人开心!我们高兴得忘乎所以,顾不得还要提防什么,往水里一跳,便嘻嘻哈哈地笑着,捞起那些半死不活的鱼来了。 “接着,接着!” “这一条是我的!” “把它揣到怀里!” “库奇科真是个好样的!” “谁教给你的?”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真棒!” 我们大喊大叫闹了大约半个小时,最后终于把鱼捞光了。我们从头到脚都搞得湿淋淋的,一个个累得四肢一伸躺在了岸上。后来库奇科把鱼平均分给大家,而且嘱咐说,倘若有人问起鱼是哪儿来的?就说,是钓的! 我们自豪而又得意地各自回家去了。 库卡拉恰(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母亲看见我又湿又脏,怀里还揣着鱼,不禁大吃一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鱼是哪儿来的?……” “在河里钓的……全是我钓的!” 母亲本想把鱼扔掉,但是在我的一再央求下,才把鱼收拾干净,用葵花子油煎了煎;她尝了尝,惊奇地说: “瞧!还挺好吃呢!”随即把盘子往我眼前一放。  “吃吧!” 我刚要吃最后一条鱼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妈妈开了门口库卡拉恰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 “您好,尊敬的安妮科!可以找您谈谈吗?”他恭恭敬敬地问道。 “请吧!”妈妈回答说,这一次她相当和气,说完便在圆桌旁坐了下来。 库卡拉恰把钓鱼竿靠在墙上,从图囊里拿出一本包着红皮的小册子,坐在妈妈的对面。 “您找我有何贵干呢,尊敬的库卡拉恰?这根竹竿是干吗用的呀?”妈妈问。 “我这就讲给您听……这竹竿是根普通的钓鱼竿,这本小册子是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刑法。” “嗯,可这些东西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呢?” “大家都知道,用钓鱼竿可以捉鱼,而依靠刑法则可以捉犯法的人。” “我说,中尉,请您别再打哑谜了!您有什么事就直截了当地说吧。”从妈妈的话音里觉得出她有些生气。但是库卡拉恰仍然不慌不忙地翻着小册子。他找到要找的书页时,瞥了妈妈一眼。 “喏,让咱们听听,在这本非常好的书里都写些什么吧……请坐下,年轻人!”他突然对我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我还是坐下了。库卡拉恰接下去就说道:  “我暂且不谈那种故意损害国家财产、毁坏青核桃的野蛮行径。咱们先从较轻的犯罪行为谈起……听着……第一百七十五条…‘从事非法捕鱼和其它营生……’对……对……还有‘使用爆炸物或有毒物品……’我再重复一遍:使用有毒物品……‘处以四年以下徒刑……’” 库卡拉恰合起书本,朝我看了看。 我恍然大悟,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库奇科嘱咐我们要守口如瓶。我这个傻瓜还以为只是为了这些鱼呢!该死的小鱼,谁稀罕它呀,不过是些小鱼秧子!原来,问题严重在于逮鱼的方法! “有毒物品”。 我瞅了瞅妈妈。她坐在那儿脸色白得象纸一样,眼睛紧紧盯着我,看得我不禁把头低了下来。 “这,您看怎么办呢?”库卡拉恰开了口。  “鱼是没收不成啦,这从罪犯的嘴唇上就能看得出来……” 妈妈霍地站起身.拿起那只仅剩下一条小鱼的盘子,放在库卡拉恰的面前。 “喏,请拿去吧!我想,事情还不致闹到把家具都充公的程度……至于核桃,我可以用核桃仁来赔偿您……总的说来,我并不认为,在苏联为了捉一些这种蝌蚪似的小鱼,竟会受到法律制裁!” “绝对不会,尊敬的安妮科!使用爆炸物和有毒物品才会受到制裁!要是用钓鱼竿,那您爱钓多少都随您的便!” “你们是怎么捉的?”妈妈问我。我没吭声。 “他们是用砸碎的青核桃的核桃汁把鱼给毒死的。” 妈妈走到我跟前,捏住了我的下巴。 “这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于是她便拎住我的耳朵,拧得我不禁要号叫起来,但是我不好意思当着库卡拉恰的面叫嚷,默默地忍受了这一惩罚。 “当然是真的啦!”库卡拉恰肯定地说。  “我全亲眼看见了!” “您怎么这样!”妈妈生了气。  “光看着不做声?可现在却来这儿教训我们?” “我对您发誓,安娜・伊万诺夫娜,我也是头一次看见这种事!我看出了神!后来要说已经来不及了……可最糟糕的是,顺着河再往下去,死了不计其数的小鱼苗!所以,总的说来,在这件事情上,我的过失并不比您的儿子小。您抻我的耳朵吧!”他说着便侧着脑袋把耳朵伸了过去。 “怪人!”妈妈笑了笑,到厨房去了。 “喂,你全明白了吗?”库卡拉恰转过身来对我说。“我给你带来根钓鱼竿。下次要钓鱼带着我。你要是愿意,咱俩一起去。咱们在当地就能找到蚯蚓,动物园墙根底下蚯蚓有的是。一般说来,这种鱼最好拿苍蝇钓。就这样吧!……”他站起来,装起书,把妈妈叫了来:  “安娜・伊万诺夫娜,剩下的这条鱼不用没收了,最好还是让我吃了吧!除了鱼,您要是还能请我喝杯酒,那可就太好了。反正在这件事上我已经当了同谋。” 妈妈立刻拿出一瓶酒和酒杯,请他入座。她自己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要不要面包?” “谢谢,不要了……”库卡拉恰拎着鱼尾巴把整条鱼送进嘴里。  “这鱼真不错!”随后他给自己斟上酒,呷了一口,满意得眯了眯眼睛,站起来说了一句使我一生都铭记在心的祝酒辞:“亲爱的安娜・伊万诺夫娜,您拿着酒,笑着进来的时候,非常象我妈妈……谢谢您使我想起了妈妈!……” “你多大啦,库卡拉恰?”妈妈问。 “二十二!” “这么说,我只不过比你大八岁,你真是个怪人!”妈妈说完用手掠了一下自己的白发。 “原谅我……”库卡拉恰站起来吻吻妈妈的手,母亲突然红了脸,难为情地笑一笑,走进了房间。 不知所措的库卡拉恰愣了一会儿,然后一转身很快走掉了。 民警局长要库卡拉恰到他那里去。五分钟以后,中尉已经坐在达维德办公室里的一张新加的桌子旁边了。 “喏,我来了,有什么事?” “我说,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懂得点规矩呢?什么叫‘喏,我来了?!’应该怎么向长官报告?  ‘上校同志!中尉图舒拉什维利奉命来到!’懂吗?”达维德说着把文件夹放在一边。 库卡拉恰跳起来,身子挺得笔直,把手往额角一举: “上校同志……” “得啦,坐下吧!” 中尉坐了下来。  “你这人真怪,”他抱怨说,  “当着外入我管你叫将军也行……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哪怕让我跟你象朋友一样,随便谈谈也好啊。” “友谊归友谊……在家,在街上,在饭馆里……随你的便……可这儿,老弟,是办公的地方……就这样已经是一天一封匿名信了……说什么,达维德在拉帮结伙……” 达维德点起一支烟,给库卡拉恰递过一支。 “我不抽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昨天……” “你想死的时候能没灾没病吧?”达维德笑了笑,把刚点着的烟掐灭了。 “是谁告你的状?” “随便哪个混蛋和会耍笔杆子的家伙都会这样干!” “那你可以对他们说嘛:  ‘你们这些混蛋,难道想让我把那些没经过考验,又不了解的人弄到民警局,还把他们武装起来吗?’” “你说得容易,”达维德把手一甩,  “无忧无虑的……喏,看看吧……这是一份集体控告信……要调查一下……把那个女孩子传来……跟她谈谈……” 库卡拉恰接过了控告信。 “梯比里斯市,奥尔忠尼启则区民警局局长达维德・萨巴什维利同志: 兹向您报告,我们的一位女邻茵加・拉里阿什维利,生活放荡,有吸烟嗜好。深夜两三点钟她屋里还听得见杯盘响声、唱下流小调的歌声和说话声。她和一个外号叫穆尔塔罗的惯犯关系暧昧(此人的真实姓名不详)。我们当然不便重复从她那个淫乱的巢穴里传出来的污言秽语,但是为了证实事件真相,不妨列举一二。比如这样的字眼儿:  ‘BiAO子’、‘ChANG妇’、  ‘MU狗’、  ‘JiAN货’等等,还有《跳吧,站住,卓娅……》这一类歌: 法官――混蛋加骗子, 但愿让你卡死! 为啥给我判刑? 我有什么罪名? 我们请求您,即使不为我们,也要救救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未来,别让他们受到毒害和腐蚀。 科布列茨基上坡道一百三十七栋居民集体申请。” 申请书上有八个人签名,其中有一个名字是用红笔写的。“一定是他执的笔!”库卡拉恰想到这一点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你乐什么?” “没什么……”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我认识这个茵加。她和一个坏蛋在一起鬼混。你知道他,就是那个穆尔塔罗。就是抓不住他的把柄,鬼东西,狡猾得很……” “我可以走了吧,上校同志!”库卡拉恰站了起来。 “走吧……你这个家伙也够呛……”达维德嘟嚷了一句,又把头埋进了公文。 茵加正在值班。夜里十二点钟左右,一个中等身材,外表相当体面的青年男子走进了药房,他脸色土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骄横和嘲讽的神情。 刚一见到这个陌生人,茵加就对他产生了反感,但是她没表露出什么,继续摆着药瓶。 “您好,姑娘!”陌生人说,随即把臂肘支在发成药的小窗口前的小木板上。 “您好!”茵加没抬头应了一声。 “能耽误您一会儿吗?”来客笑了笑。 “您说吧!”茵加走近窗口。 “您是一个人吗? " “不,经理在这儿,还有总药剂师,”茵加撒了个谎。 “把两个人都叫出来!”这话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您若是需要成药,我可以给您拿,您要是有药方,就请留下来好了。” “让你干吗就干吗!” 茵加大吃一惊。她想,哪儿来这样一个家伙,让我碰上了。有人来买药就好了!这儿有时顾客多得应接不暇,有时却一个没有。她向门口望了望。陌生人看出了她的心思,走到门口把挂在门上的小纸牌翻了过来。 “好啦,药房关门了!下班了!现在你去把经理和药剂师叫出来吧!” 茵加向办公室走去。陌生人跟在她后面。 “您到哪儿去?” “陪陪你!” 他们走进办公室,房间是空的。 “怎么?他们在哪儿?”陌生人眯起眼睛问道。 “走了……我居然没发现……”茵加说话时声音发颤,颓然地坐进圈椅。 “那太好了!现在全由你来作主啦。” “您要什么?您倒是说呀!”茵加的额头蒙上一层冷汗。 “吗啡!”陌生人简短而粗暴地回答说。 “那怎么行!我到哪儿弄吗啡呀?都在保险柜里……经理不在……您明天再来吧……”她说话十分困难,舌头已经不听使唤。 “对吗啡来说没有什么‘明天’!要不就马上给,要不就……”茵加匆忙瞥了一眼陌生人那双混浊的眼睛,立刻明白,她眼前站的是个杀人犯。 “我打个电话……问一问……”她的手哆里哆嗦地拿起了话筒。 陌生人跨前一步,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嚓的一声,从刀柄里象蛇一样蹿出一口白刃。吓得魂不附体的菌加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陌生人已经用手掌紧紧捂住她的嘴。 “不许出声!不用怕!”他把匕首一挥,割断了电话线。  “怎么样?吗啡在哪儿?快一点,姑娘!” 茵加仿佛做梦似的,走到办公室靠里的一张桌子跟前,打开抽屉,拿出两安瓶吗啡递给了陌生人。那人坐到圈椅里,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两毫升的注射器,他熟练地把安瓿的玻璃嘴敲掉,吸入注射器,然后卷起左臂的衣袖,很在行地把针头扎进鼓起的静脉里……然后把注射器放到盒子里装进衣袋,把头一仰,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姑娘惊骇不已地看着他做完这套程序。室内的沉静持续了好几分钟,陌生人一动未动。突然,他在圈椅里蠕动一下,睁开限低声说道: “来啦……” 茵加不由自主地望了望门口,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到底是……来啦……”陌生人又说了一遍,茵加看到他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超脱于一切之上的表情。  “您不想试试吗?”陌生人对茵加说。她没有回答,她似乎已经被吓瘫了。  “您简直想象不出这有多美……要不要我给您读几首古米廖夫(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古米廖夫(1880-1921)――俄国诗人)或是叶赛宁的诗?也许您更喜欢加拉克季昂(加拉克季昂・塔比泽( 1892-1959)――格鲁吉亚民间诗人)的诗吧?您本来就不用害怕……值得为这种事着急吗?……” 他慢漫从圈椅里站起来,从里面的衣袋掏出一叠三十卢布一张的钞票放在茵加面前,旋即向门口走去。 “吗啡打完啦,您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了。可您别把我当成一个吗啡客。我承认,过去上过瘾。但是后来我戒掉了。现在只是偶尔地……有时会犯糊涂……顺便提一下,我认识您。您叫茵加,住在科布列茨基上坡道一百三十七栋……所以,茵加,您记住,从今天起,谁欺负您就等于欺负我,而欺负过我的人……现在都在坟地里躺着……”他转过身盯着茵加看了一眼。  “您别动。要是您怀里抱着个婴儿的话,简直和圣母一模一样……”他说完便走出了药房。 穆尔塔罗没有向茵加倾吐过爱情,可一年到头,不分冬夏,总有一个库尔德族(库尔德族,居住于伊朗,土耳其,伊拉克,商加索等地的伊朗语系民族.)的小伙子马拉季克每天都给茵加送来一篮子刚采下来的红玫瑰。而每月月底总有一个没留胡子、素不相识的男人交给她一千卢布,而且对她说: “小姐,这是穆尔塔罗还您的债,因为送迟了,他向您道歉。” 随后,不等茵加醒悟过来,那个神秘的使者便象幽灵似的无影无踪了。 后来她发现,同街区的小伙子们――一向对她十分倾倒的人――遇见她总是那样莫名其妙地、很不自然地笑笑,对她表示出一种过分的尊重。 茵加已成了这个街区的无冕皇后。而穆尔塔罗却始终没有露面。 茵加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可同时又怀着一种骄傲和殷切期待的感情。这种感情日益加剧,为了摆脱苦恼,结束这种难熬的困惑,姑娘自己开始寻找同穆尔塔罗会面的机会。 她先找到本街区大名鼎鼎的女人安杰丽卡,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了她。 那个脖子布满皱纹、胸部扁平的五十岁的女人听完姑娘的话,接连抽了几支烟,咳嗽了好久,直到喘过一口气来,才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了茵加一眼问道: “你把那些钱弄到哪儿去啦?” “原封不动地在那儿放着,一个戈比也不缺。” 库卡拉恰(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一万两千卢布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怎么办呢?” “该把它花掉!” “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 ” “往后我怎么办,该怎么做?” “啊……跟你直说吧:你已经陷到一桩糟糕的事情里了……” “那你给我出出主意,该怎么办呢。” “我怎么知道呀?!你长得又标致,又壮实……可是他会把你搞得干瘦……”而且只要他活着,就绝不会让别人沾一沾你的香味儿……” “怎么会这样呢?世上有的是人和法律……再说还有监狱呀!” “监狱算什么……对他来说监狱就是他的老家,其余的对他这种人根本就不存在!”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是的。” “这么说,我是没有救了?” “不,直到他自己不再缠你为止。” “这得到什么时候呀?” “到你象我似的,成了丑八怪的时候。” “难道再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有!” “什么出路呢? ” “得要死个人!” “谁呀?谁?” “你们俩中间的一个。这就是最好的出路!” “要是……要是想个法子……把他逮起来呢?”茵加谨慎地问了一句。 “凭什么?他对你犯了什么罪吗?” “没一没一没有。” “那干吗要逮捕他?就因为他爱你吗?要是因为爱情就让人坐牢,那么世上一半人都要进监狱了……” “那你想法让我跟他见见吧!” “别着急,他自己会来的。” “我等不了啦!” “那么,你就到纳哈洛夫卡(梯比里斯一个区的旧名),找一个叫科拉的去。”安杰丽卡说着站了起来,意思是会见结束了…… ……茵加同纳哈洛夫卡的科拉并没谈很久。 “穆尔塔罗吗?您说到哪儿去啦,小姐。穆尔塔罗可是个品德高尚的年轻人!”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在哪儿能找到他?” “这我可就不知道啦……”科拉把双手一摊。 “那就告辞了!”茵加站了起来。 “愿上帝赐给你健康!” 茵加是和同事们一起迎的新年,她又唱,又跳,又笑,过得挺痛快。将近半夜三点钟的时候,她高高兴兴回到家里,连蹦带跳地跑上门前的五级台阶,打开房门,一开灯便愣庄了。穆尔塔罗在桌旁坐着,桌上摆满了吃食和儿瓶香槟酒。他没站起来,也没打招呼,只是不言不语地抽着烟,微微地笑着。 茵加还没来的及感到害怕,便立刻变得镇静而高兴起来:她整整找了一年的那个人现在正坐在她面前,温顺地望着她。 “你到底来啦?”茵加坐在软榻边上,把双手放在膝上,可是她的手毕竟还是在发抖,于是她便用枕头把它们盖了起来。 穆尔塔罗默不作声。 “你来啦?”茵加又说了一遍。她的声音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反感,而仅仅是好奇。 穆尔塔罗点点头。随后,动作熟练地、轻轻地打开了酒瓶,他斟上香槟酒对茵加说: “祝你新年快乐,格鲁吉亚皇后!愿圣母玛利亚保佑你!” “房门锁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穆尔塔罗端起高脚杯,绕过桌子,把它递给了茵加。姑娘没有接――她不愿让穆尔塔罗看见她的手在发抖。于是他把杯子放在她面前,又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茵加问。 “你忘记锁门了,”穆尔塔罗笑着说。 “不可能。刚才我自己还是用钥匙打开的呢!” “那我可不知道……我来到这儿,说了一声:  ‘西姆一西姆,打开吧!’门就开了,真的!”穆尔塔罗的回答听来是那样真挚,似乎事情确实如此。 “那么现在你把那话再说一遍就走吧!” 穆尔塔罗没有作声。 “你找我究竟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穆尔塔罗安详地回答说。 “什么也不要!这可真让人高兴!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天天都给我送玫瑰花,月月都给我一千卢布,一个把我的所有熟人都赶跑,把我搞得声名狼藉的人,居然对我一无所求?!你说,你是什么人,你要干吗?” “我对你一无所求!” 茵加站起来,从柜橱里拿出一叠钞票扔在桌子上。那钱穆尔塔罗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要是可能,你就把玫瑰花还给我吧,”他沉默半响之后说。 “怎么?”茵加吃惊地说。 “三百六十五篮!还都是红的,一朵白的都没有!”穆尔塔罗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没有向你要过花。花都谢了。没有了。可钱都在这儿!总共一万二千!我没动过,拿去吧!” “钱都是些没有生命的纸片……玫瑰花可是活生生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拿起钱走吧!” “为我的健康干一杯,我就走!” “人们说,你是个贼、杀人犯和吗啡客……” “是这么说的,”穆尔塔罗表示同意。 “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个自由自在的人,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要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下。 “你多大了?” “三十岁。” “大家为什么都怕你?” “因为我谁都不怕。” “要是我那时候……在药房里不给你吗啡,你会怎样呢?”茵加问。 “就会把你杀掉!”穆尔塔罗头也不抬地答道。 “可现在呢?” “现在你要是把我撵出去,我就自杀……” “杀我吗?” “不杀你。” “撒谎!” 穆尔塔罗从兜里掏出手枪放在桌上.茵加害怕了。 “吓唬我吗?” “不,我当着你发誓!你要愿意,就打死我吧!” “你明知我干不出这种事,所以才这样来挑逗我!” “打死我吧!你这样干什么事都不会有。甚至还可能得到嘉奖呢!” “你把自己想得太了不起啦!” “相反!” “好啦!走吧!别纠缠了!” “我宁愿死,但不能离开你。” 穆尔塔罗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我要喊了!”茵加威胁说,其实她心里明白,她连口也不会张。 “我一喊,邻居们就会跑来的!” “你有多少邻居? ” “二十个!”姑娘撒了个谎。 “那么就得从这儿抬出去二十具尸体!”穆尔塔罗又喝了几口香槟。 “你究竟杀过多少人?”茵加的声音在打颤。 “没数过。该死多少,我就杀过多少……” “我可不喜欢你这一行。跟你说,离开这儿吧!” “别费劲了,茵加……我又不是赌钱赢了你……你对我说来简直是上帝的恩赐!” “明天我就报告民警局!" “哎哟.可把我给吓住了!”穆尔塔罗哈哈笑了起来。 “你难道真的什么都不怕?” “只怕一点:没有爱就离开人世……可现在我不怕了……现在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什么时候死,是今天还是明天,都无所谓……”穆尔塔罗话还没有说完,茵加便抡起手臂给了他一记很响的耳光。 “马上滚出去!别玷污我!四周都住着人!” 穆尔塔罗在原地没动,只是脸色变得煞白。 “人?人都是乌合之众。明天他们就会趴在你脚下称呼你是圣女玛丽亚・玛格达琳娜(一个淫乱放荡的女人,后来经过忏悔变为一名圣女。)了……” 他是不是在捉弄她呢?气得发疯的茵加朝穆尔塔罗脸上狠狠打了一拳。穆尔塔罗的血染红了台布。姑娘看见血哆嗦了一下,冲进厨房,把毛巾蘸湿了,很快跑了回来。穆尔塔罗还在桌旁坐着,血还在往台布上滴。茵加把毛巾敷在他脸上。穆尔塔罗把嘴唇贴在姑娘的手上,没想到,她竟没有抽回。 茵加房间的灯光一直亮到第二天拂晓。早晨,当穿着节日盛装、蜷曲在软榻上的姑娘醒来时,房里空无一人。除了台布上的斑斑血迹,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夜间曾有一位奇怪的客人来过…… 莫伊谢・沙普托什维利在马尔塔大婶那幢房子里占了两间地下室。他的全家:妻子列维卡,十四岁的儿子――红头发、满睑雀斑的伊斯哈克,都住在这儿。他家的染房也设在这里。 莫伊谢掌管同主顾们的帐目,列维卡和伊斯哈克则负责染房的生产事宜。 染房里的工作搞得热火朝天。生意十分兴隆,个个都很称心如意。每天早晨列维卡把夜间染好的东西挂在阳光下晾晒,每当那些五颜六色的衬衫、毛巾、头巾、三角巾、围裙、长短袜子和婴儿的衣服迎风招展的时候,马尔塔大婶的院子就变成一艘披着节日盛装、正在破浪前进的帆船了。莫伊谢就是这艘船的船主、船长兼舵手。帆船上也有水手。而且船长总是按时犒劳他们……用糖果犒劳。这样做是免得他们在那花花绿绿的船帆上乱写乱画。读者当然猜到了,这些水手就是我们――这个街区的孩子们…… 是的,莫伊谢・沙普托什维利的生活看来十分美满,妻子和儿子干起活来轻松愉快,生产搞得象钟表一样有条不紊。可是,有一年夏天,当伊斯哈克在四年级连续蹲了三年之后,终于升入五年级时,这座钟表便走走停停地乱了套,在它那和谐悦耳的响声里不时掺进一些惊惶不安的调子。 不知是哪个造孽的男人(或是女人)告诉列维卡,说她丈夫莫伊谢早就同斯瓦涅茨基街区的一个姓安格林娜的女人有了不正当的关系,说他把一半收入都给了她,说安格林娜得意洋洋地穿着羔皮皮袄,可她列维卡呢,穿的还是那件翻改过的呢大衣。 列维卡不声不响地吞下了这口苦药。可是一天早晨醒来,全街区的住户都不禁哎呀一声怔住了:挂在马尔塔大婶院子里的那些衬衫、头巾、三角巾、围裙、长短袜、婴儿衣服和其它日用什物都染成了丧服的颜色!在莫伊谢・沙普托什维利的船上飘扬着清一色的黑帆! 莫伊谢从城里回来以后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他走到这些古怪的衣物跟前,摸了摸那些衬衫,瞧一瞧手上的黑颜色,接着便把我们叫了出去。 “塔马兹,亲爱的,这件衬衫是什么颜色的?” “黑的.莫伊谢叔叔!” “吉济克,想吃冰棍儿吗?可你得跟我说实话!” “是黑的,真是黑的!” “杜杜,他们在逗我,是吗?”莫伊谢倒乐干抓住一根稻草。 “顺便问一声,您是不是喝醉了,莫伊谢叔叔?” “布洛德杰里,哪怕你能说句实话呢,这些布到瞧是什么颜色?” “你怎么啦,莫伊谢叔叔,眼瞎了吗?” “列维卡――!”莫伊谢用两只拳头往脑袋上一敲,吼叫起来,  “杀人犯,凶手――!伊斯哈――克!该死的’忘恩负义的家伙!噢――!混帐――!” 地下室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 莫伊谢顺着台阶滚下去,嘭嘭嘭地敲着从里面反锁着的屋门。 “爬出来,恶魔!出来见见天吧,吸血鬼!我把你们浇上油,放把火,让你们统统去见鬼!” 莫伊谢终于把那两扇橡木门撞开了,地窖里顿时鬼哭狼嗥闹成一片,比但丁所描写的活地狱还可怕……院子里挤满了人,但谁也不愿去干预这桩丑事。 “把库卡拉恰找来吧!”有人想起了民警中尉。 五分钟以后,中尉冲进了地窖。又过一分钟,响起了莫伊谢的哀号: “我投降,我投降,我投降!” 接着,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之后,库卡拉恰腋下夹着莫伊谢从地窖里钻了出来。帆船船长一只手里攥着一把火红的头发,那是伊斯哈克的,另一只手里则是列维卡的乌黑乌黑的头发。 库卡拉恰把莫伊谢带到民警局去了。于是船长的狼狈不堪的家属便很快爬出地窖,不声不响地牧起那些黑帆,随后又同样不声不响地钻了回去。 傍晚,莫伊谢由库卡拉恰陪着回到家里,他静得象滩水,蔫得象把草。他们一同走进地下室。随后,不知里面怎么回事,大概举行了什么谈判,很快就从地下室里传出了歌声,时而是梯比里斯的民歌,时而又是其它地方的小调,一直唱到第二天凌晨…… “这个库卡拉恰莫非有什么法宝吗?真是让人莫名其妙!”妈妈诧异地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阳台上的窗户。 可惜,这酋有关黑帆的史诗并未就此结束。从那个令人难忘的黄昏起,莫伊谢就把马尔塔大婶的院子变成了杂技团的演艺场,几乎每天都在那儿表演节目。 他回到家来总是喝的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走进地下室,五分钟之后表演便开始了: “那么,你是扯了安格林娜的头发,是吗?……就是说,你往她的皮袄上泼了好多硫酸,是不是?……” 或是: “那么,你是不是说了,说安格林娜不是女医生,而是个破鞋?……说她总往病人的被窝里钻,是吗?……可你自己是个什么玩艺儿?嗯?你说呀,贼货!” 接着,便听见列维卡匍匐在地苦苦哀求和哭诉的声音: “别这样,别这样,我的好莫伊谢!喏,给你刀!你杀了我吧,宰了我吧!” “爸爸,不许你碰妈妈!不许碰妈妈!不许碰,听见了吗,要不……”伊斯哈克躲在妈妈背后威胁着说。 而后,库卡拉恰一出现,莫伊谢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头羔羊。 一次,星期天,莫伊谢可大大闹出了格。他把列维卡拖到院子中央,扒了衣服,痛打起来。 “这么说,你把安格林娜的衣服给撕了,是不是?你把她的衣服扯下来,好给全街区的男人们取乐,对吗?我叫你撕!我叫你扯!再给你一下!……” 伊斯哈克围着父亲团团转,尖声叫喊: “不许你碰妈妈,要不我就……不许碰.要不我就……” 库卡拉恰(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可刹那之间,莫伊谢一回身,狠狠地给了他儿子一下,只见那孩子一下飞出两米开外,头冲下栽到地上。 “好心的人们,你们难道都没有人心,都不敬神吗?!帮帮忙呀!把库卡拉恰叫来吧!”列维卡号叫着。而库卡拉恰就象听到了她的召唤似的,应声而至,立刻出现在院子里。 但是,说也奇怪,莫伊谢这次没向中尉低头! “别靠近!要不我打死你!"他攥了攥那根带着沉甸甸的金属扣袢的腰带喊道。 “把腰带扔掉!”库卡拉恰命令道。 “我跟你说了,别靠近!”莫伊谢重复了一遍,而且抡起了腰带。只听嗖的一声,扣袢紧挨着库卡拉恰的太阳穴一掠而过。 库卡拉恰退却了。 “别招惹我吧!你要是走过来,我就要你的命!”莫伊谢警告说,一面还抡着腰带。 库卡拉恰小心提防着,一点点地接近莫伊谢,但未能避开那一击。沉重的金属扣袢打在他的颧骨上,把脸划了一道口子。妇女们号叫起来。库卡拉恰把牙咬得咯吱响。而莫伊谢看到中尉脸上的血就象疯了一样,再次抡起腰带,扣袢又打到库卡拉恰的脸上。随之发生的一切很难加以描写,库卡拉恰的动作象闪电一样,快得难以捉摸。他一把抓住莫伊谢向上一颠,对准他的下巴只打了一拳。莫伊谢咕咯一声倒在列维卡的脚下,就这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象死了一样。 库卡拉恰在被撂倒的莫伊谢跟前跪下来,摩摩他的下颚,俯在他胸脯上听了听,然后把他的领口解开,要人弄些水来。可这时,列维卡抄起一根横在院子里晾衣服用的粗棍子,照着中尉的脑袋狠狠地敲了一下,库卡拉恰晃了晃。 “你把他打死啦?!把我们的靠山打死啦?!”列维卡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又向库卡拉恰扑了过来。 “你们倒是把她拉开呀!”库卡拉恰喊了一声,夺过列维卡手中的石头。 随后,他接过不知是谁送来的一桶水,劈头盖脑朝莫伊谢泼去。那人哼了一声,睁开限,抬起了头。 “喏,把你的宝贝丈夫带走,跟他享福去吧!”库卡拉恰对列维卡说,然后把空桶往地上一扔,走出了院子。 列维卡和伊斯哈克扑到莫伊谢跟前,便嗥叫起来。 “醒过来啦!醒过来啦,我们的亲人,我们的靠山,我们的指望,我们的命根儿……让打你的人手脚瘫痪了吧!让骂你的人舌头烂掉吧!……你搞上一千个情人都行,我们的心肝,可别让我们听不到你那好听的嗓音!……跟我们说上一句也好啊,我们的命根儿!……只说一句!……” 莫伊谢倒乐于对他的家小说上两句,可是说不出来。库卡拉恰不打则已,一打起来就是这样…… 库卡拉恰坐在萨巴什维利的办公室里,用手帕捂住脸。 “听着,图舒拉什维利,我已经给你讲过多少次——收起你那主动精神吧!”民警局长说着摇摇头。 “你说什么主动精神?”库卡拉恰皱皱眉头。  “是他们自己要我救他们去的!莫伊谢这个蠢货把列维卡徒死里打!” “我可搞不清,到底是谁打了谁……”萨巴什维利瞥了一眼中尉的肿脸,笑了笑。 “谁想得到我竟会当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呢?”库卡拉恰想要站起来,但是觉得腰疼,便依旧坐着没动。 萨巴什维利按了按铃。一位年轻的女秘书走了进来。 “您有什么吩咐?” “请把你的小镜子拿给这位美男子照照!” 姑娘赶忙用一只手捂着嘴走了出去。 “开我的玩笑,是吗?”库卡拉恰嘟嚷了一句。 “不,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情。需要征得你的同意。”萨巴什维利边说边在写着什么。 女秘书送来镜子。库卡拉恰照了照。 “怎么样?好看吗?”萨巴什维利问。 “没什么。不过,也够他受的!”库卡拉恰忿忿地说。 “你看,什么时候能养好伤? ” 库卡拉恰耸耸肩。 “真的,要多久?” “哼,大概得两个星期……皮带环是金属的……” “十天不够吗? ”萨巴什维利又问。 “不行,至少得十五天!”库卡拉恰答道。 “好好想一想!”萨巴什维利又继续写了起来。 “你怎么没个完?我自己最清楚!”库卡拉恰生了气。 “好吧,十五天就十五天,就依着你。你就在禁闭室坐满这十五个昼夜吧!” “这又是为什么?”库卡拉恰跳了起来,已顾不得腰疼。 “十天是为了让你整整容,五天是惩罚你的流氓行径。” “这么说,世界上再也没有公理了?!” “正是为了公理,才让你坐满十五昼夜的!喏,拿去吧,”萨巴什维利递给中尉一张纸,  “让女秘书马上打印出来,这是逮捕你的命令。” 库卡拉恰往门口走去。 “等一等,把武器交出来。让它在我的保险柜里躺几天吧。” “咳,这个莫伊谢,要是由着我……”库卡拉恰从里面的口袋掏出手枪,放到萨巴什维利的面前。 “别顶嘴了!十五天很快就会过去……药品和吃的由我亲自照料,”达维德作了保证。 中尉走了。于是十五天里我们的街区便没有区段民警了莫伊谢的情况怎样呢?莫伊谢颚上带着金属做的定位器,在米哈伊洛夫医院躺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他那位最亲爱的夫人用一把银勺一天喂他三顿大米粥。 出院以后,莫伊谢已经不再回原来的住处。染房,以及莫伊谢一家大小的杂技表演也随之撤销。于是我们也只好仅仅满足于那些赛驴的把戏了…… 我们顺着一条山路跑下来,五分钟之后便来到了木特克瓦利(木特克瓦利河为库拉河的格鲁吉亚名称。)河岸。 梯比里斯的天气酷热。河面上暑气蒸腾。 我们很快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我们中间最大的库奇科游得最好。我、杜杜、伊拉查紧跟在他后而。只有刚刚学会浮水的科斯加一格列克溅着老高的水花,在河里可笑地扑腾着。 “喂,我游得怎么样?”他问。 “早上洗脸时要带上救生圈,要不,你就会淹死的!”杜杜给他出了个主意。 “嗨,走啊,游到对岸去!谁行就跟我走!”库奇科喊了一声便游走了。 久旱之后,木特克瓦利河大大低于平时的水位,所以我们大胆地随蓿库奇科游了过去。我游到江心回头一看,只见科斯加一格列克把脑袋扎进水里,手脚拼命地乱拨乱蹬,仿佛同时跟十个人打架似的。我想,吆喝他只会吓住他,于是便抖擞起精神喊道: “来呀,科斯加,加油!我在这儿!” 科斯加的头稍微抬了抬,立刻又埋进水里。我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他那求助的眼神和那已被吓得歪扭了的面孔,便立刻明白,他已经溺水了。 “喂——伙计们,救人哪——!”我喊了起来,  “科斯加要沉——沉底儿啦!” “在哪儿——?”库奇科立刻应一声,游了过来。可是科斯加已经不见了。  “潜水!”库奇科叫了一声,随即潜进水去。 科斯加无影无踪。我们顺流而下游到较浅的地方,已经能够踏着河底站起来了,突然看见科斯加正在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他的头在水面上露了露,顷刻之间便不见了。 “他在那儿!救人哪!” “别慌!”只听有人大喝一声,向我们冲了过来。那人头一个扑到科斯加跟前,一把抓住他,把他紧紧搂在胸前,接着却摔了一交,和科斯加一起没进了水里,但转瞬之间又站了起来,托起科斯加,慢慢地向岸边走去。 “库卡拉恰!”大家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帮帮我们吧,库卡拉恰!” “你们帮帮我吧,野小子们!我不会游泳啊!” 然而危险对他已经没有威胁了。几分钟之后,我们都平平安安地到达了岸边。库卡拉恰气也没喘一下,便拎起科斯加的两只脚,让他头朝下,直至从他肚子里控出一桶水来方才罢手。随后,他把那个不走运的游泳家安置在河滩上,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们也围坐在那里。 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科斯加哼了一声,动一动,睁开了眼睛。 “醒过来了,英雄?喂,怎么样?”库卡拉恰问。 一认出是中尉,科斯加便皱起眉,哼哼得更凶了。 “这是我!你再看看!”库卡拉恰用一个手指拨开科斯加的眼皮说。  “认出来了吗?” 科斯加没吭声。库卡拉恰站起身,解下腰带,松开了衣领。我们就象听到号令似的,全都穿起衣服来了。 “别穿!”库卡拉恰命令道。我们又都乖乖地放下了衣服。他把它们收在一起堆成了一堆。  “列队!” “库卡拉恰,哪怕把裤衩还给我们呢!”库奇科央告说。 “我说的话没听见吗!” 我们用双手遮遮掩掩地站成了一排——库奇科是排头,接下去是伊拉查、杜杜和我,科斯加一格列克还在草地上躺着。库卡拉恰怕他中暑,把不知是谁的衣服套在了他的头上。然后,他往一块大圆石上一坐,用谴责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 “你们中间谁是那个最有威信的驴子呀,走出来!”他喝了一声。 我们个个儿都很清楚这个好听的称呼指的是谁,库奇科也比谁都更清楚。可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斜着眼瞧了瞧我们——万一有人自愿当那头驴子呢,可是这种人并没找到,于是库奇科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库卡拉恰跟前。 “把手放下!” 库奇科害了臊,可又不敢不听。 “来帮我把靴子脱下来!” 库奇科本以为会挨一通剋,或是更糟,于是忙不迭地扑上前去执行中尉的命令,非常卖力地往下拽着靴子,以致连人带靴一起翻倒在地。之后,他赶忙爬起来又抓住了另一只靴子。 “轻点儿,狗熊,把脚都要拽掉了!”库卡拉恰笑了起来。我们大家都轻松地舒了口气:过去啦! 库卡拉恰脱下军便衣,从兜里掏出三张粘在一起的三卢布一张的钞票,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张张揭开,摊在一块石头上,用小石子压好。随后又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湿透了的身份证,翻开来,懊丧地摇摇头,把它放在钞票的旁边,对着自己的照片说; “现在简直认不出你是谁了,是图舒拉什维利,还是奇布尔达尼泽!”而后,他又对我们呵叱了一声。  “愣在那儿干吗?把我的军便服拧干!还有这个!”说着把裤子也扔给了我们,可他自己拧的却是件背心。 我们情愿把梯比里斯全体居民的衣服都拧千,只要能使中尉消消气儿。 “小心!弄不好会拧破的!你们以为,会给我发新制服吗?” 后来,库卡拉恰把手枪从套子里取出来,把几粒子弹摆在石头上。我们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子弹!真正的子弹!我永远记在了心里,总共是七颗,圆柱形,秃秃的弹头,每颗子弹里都包含着死亡的威胁。 库卡拉恰把枪筒吹了吹,和子弹放在一起,然后便朝科斯加转过身去。 “喂,怎么样,好些了吗?” “挺好!”科斯加说着稍稍欠起点身子。 “你先躺着!而你们,”库卡拉恰冲着我们说,  “列队!” 我们以为已经没事了,高高兴兴地站好了队。 库卡拉恰象东方人似的盘起腿,两手往膝盖上一撑,眯起两眼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说,英雄们,你们是谁头一个想出来要在木特克瓦利河里浮水的?” 当然,我们谁也不会千出卖朋友的事,但是大家都不由自土地看了看库奇科。 “那么,是你喽?” 被揭露出来的库奇科低下了脑袋。 “嗯,这么说,韦列河已经盛不下你们了,是吗?今大到木特克瓦利河,明天你们就要去黑海,后天就要到达达尼尔海峡,随后就是博斯普鲁斯海峡(由黑海到地中海应先经博斯普鲁斯海峡,然后才经达达尼尔海峡。这里可  能是表示库卡拉恰的知识不足),再往后就是地中海和……那个叫什么海峡来着?” “直布罗陀海峡……”我喃喃地说道。 “直布罗陀。而再往后就是大西洋罗。对吧?” “还可以通过苏伊士运河到印度洋,”伊拉查又提供了一个方案。 “住嘴,倒霉的留级生!”库卡拉恰冲他吼了一声。“你算是个什么麦哲伦!……到我这边来!”他命令库奇科,并站了起来。 库奇科走到库卡拉恰跟前。接下去发生的事是如此迅速,如此出人意外,库奇科甚至都没明白过来:库卡拉恰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干吗打人哪?!你是我爸爸还是怎么着?”库奇科号叫起来。 “你还敢跟我顶嘴!” “怎么啦,究竟怎么啦,游泳都不行吗?韦列河哪象条河呀?把膝盖上的皮都蹭破了!” 库卡拉恰对库奇科的抗议根本不予理睬。 “下一个!” 伊拉查有鉴于前面活生生的例子,刚一走近库卡拉恰,便马上用手捂住了左脸。可库卡拉恰却往他右脸搦了一个嘴巴。 伊拉查在原地转了两圈,但是相当聪明,一声不响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所有人都打吗?”杜杜问。 “那还用问?我办事不能不公平呀!” 杜杜没等口令就出了列。 “你既然这么守纪律,我就轻点儿处罚你吧!”说着,库卡拉恰抓住他的耳朵一拧,看到那副情景,我倒宁愿挨两个嘴巴。 轮到我了。库卡拉恰自己走了过来。 “妈妈知道你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就挨一下吧!” 我的身子晃了晃,可是没有摔倒。 “疼吗?”库卡拉恰问。 “疼。”我老实承认了,  “再打一下吧,只是千万别去告诉妈妈……” 库卡拉恰瞥我一眼,哼了一声,然后向科斯加走去。那一位闭着眼一动不动。 “你这糊涂虫!既然不会游,干吗往水里钻,嗯?我要是淹死了……那是为了你!我死了也就算了!……可你要是淹死了呢?你想过没有?让我们怎么向你的父母交待呀?拿什么安慰他们呢?”库卡拉恰脸色一白,就说不下去了。他坐下来。把衣服扔还给我们。我们抓起自己的全部家当准备逃走。  “他呢?你们把这个潜水艇留给谁呀?”库卡拉恰说着用拳头捅了一下科斯加的腰。  “带上他,交到他父母手里。快点儿,趁我还没亲手把他淹死!” 科斯加比我们大家穿得都快。 “您不走吗?”库奇科彬彬有礼地问。 库卡拉恰(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库卡拉恰无可奈何地望望自己那身湿透了的盔甲,库奇科明白自己说了蠢话,急忙转身就走。我们跟在他后面,象一群小鸡跟着一只老母鸡似的。 突然之间,只听库卡拉恰喊道: “孩子们,你们可别生我的气……公事公办……还有……我对你们有个请求……一个不大的请求……”我们有点纳闷地互相看了看――对我们的请求?库卡拉恰请求我们?可他接着说了下去:  “别对任何人说,说我……说我不会游泳。好吗?” 我们爬上岸坡,顺着瓦拉季斯海维街往上走去。 我母亲很受人尊敬,而且对我严厉,但是我却学会了抽烟。其实这也不足为奇。在我们这个街区,几乎所有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背着父母偷偷吸烟。值得奇怪的是教会我们抽烟的是一个和我同岁的乡下小姑娘查查・芭拉米娅。她住在这里的亲戚家,被当作女佣人使唤。而吸烟这件大有益处的事儿则是她那个住在诺希利(格鲁吉亚西部的一个村庄)村,十分宠爱她的爷爷伊万・皮尔茨哈拉瓦教她的。每当坐在核桃树下消闲纳福的老爷爷烟斗灭了的时候,都要把他心爱的孙女儿叫过来: “查查,喂,查查!” “哎,听见啦!” “拿个火来,孩子!” 查查把火拿了来,可是烟斗又灭了。于是爷爷把烟斗递给孙女说,你给吸着吧。查查便把烟吸着。就这样,可怜的查查就学会吸烟丁。所以,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会抽烟,竟是这个腼腆已极、心肠再好不过的小姑娘查查・芭拉米娅教给的。 在那个时代,社会对待吸烟的青少年,就象如今对待吸毒者一样。所以你可以想见,当杜杜、伊拉查、科斯加・格列克、库奇科,还有我,在马尔塔大婶家的篱笆旁吸烟吸得昏昏沉沉而被库卡拉恰撞见时,处境是怎样的了。 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怎么样,库卡拉恰出现的那一刹那,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连一丝空气都没有了。我把攥着纸烟的那只拳头一个劲儿地往地里捅,把嘴里的烟连同口水一道吞下肚去,我呛得喘不过气,两眼直盯着惊得目瞪口呆的中尉。我觉得,这一分钟似乎比一年还长。最后库卡拉恰终于开了口: “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要坑害自己吗?想让你们的肺烂掉,让烟把脑子熏千吗?是想要早点儿死,给自己挖坟墓吗?你们告诉我!说呀!”他说着掏出了手枪。“干吗要慢性自杀呢?啪啪两枪就完事儿了!……现在我怎么办呢?把你们统统打死,还是给自己一枪呢!” 我们都象遭了雷击一样,望着库卡拉恰,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我们好象在等待狂风暴雨和山洪暴发。但是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库卡拉恰装起手枪,一转身就走掉了……. 这天傍晚我家前室的铃声响了不下十次,每响一次我的心便往下一沉。最后,当我认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却响起了第十一次铃声,于是我明白了,这准是库卡拉恰。 我坐在椅子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是妈妈开的门。 “晚上好,安娜・伊万诺夫娜!” “啊,库卡拉恰!欢迎,欢迎!请进屋坐吧!” 我感到,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于是赶忙站起来,想从房间里,从家里,从城里悄悄溜掉,总之,离开这里的生活。 “坐着别动!”妈妈说。  “你当然是有事罗?”她转过身对手里拿着一本厚书的库卡拉恰说。 尉瞥了我一眼。 “怎么,他又往河里放毒了吗?”妈妈问。库卡拉恰垂下了眼睛。 “抢了银行?” 库卡拉恰没有吭声。 “杀了人?”妈妈的声音里含着怒意。 库卡拉恰明白,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便把书往桌上一放。 “这是什么?” “安娜・伊万诺夫娜,这是苏联大百科全书,请允许我向您推荐一篇文章。” “干吗要劳你这个驾呀?我们家有的是百科全书!”妈妈指了指满满登登的书橱。 “是啊……没考虑到这点,”库卡拉恰笑了笑。 妈妈坐下来准备听他说。库卡拉恰用拳头捂着嘴咳了一声。 “说吧,我们正等着领教呢!”妈妈鼓励他说。 “尼古丁!”库卡拉恰开始说道,接着停顿了一下。刹那间我和妈妈的目光碰上了,我觉得我的眼睛仿佛被烧红了的针尖刺痛了一样。我低下头眯起了眼睛,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似的。只听库卡拉恰在讲:  “尼古丁……法国字是nicotine,它来源干一位法国外交官日・尼古的名字,他是在一五六O年第一个把烟草带到法国去的人……吸烟时尼古丁随着烟一起进入呼吸道,侵入器官内部,作用于神经系统……尼古丁的作用可分两个阶段:量少时,引起兴奋,量多时,会压迫呼吸道,导至呼吸间断,使心脏活动停顿。尼古丁是毒性最大的生物碱之一:几滴尼占丁就能够致命……” 库卡拉恰打住了。 “还有什么?”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 “还能有什么呢?这儿并没谈到办丧事所需要的费用。”库卡拉恰说了一句俏皮话。 “我没问这个。碰见他在抽烟,你做了些什么?” “我?……我能做什么呢?”库卡拉恰不知所措地说。 “所以才到您这儿来……” “他是一个人吗?” “别人那里我已经去过了。而且还拿到了书面保证。” “什么书面保证?” “喏,您看……” 库卡拉恰从衣袋里掏出儿张叠成四折的纸,打开其中的一张。 “我,杜杜・多勃尔季金泽,以少先队员的名义保证,今后不仅永不吸烟,而且看都不看一眼。我向妈妈、爸爸和所有人发誓。” 库卡拉恰把那张纸折好装了起来。 “等拿到我们的书面保证,同尼古丁的斗争就算结束了,是不是?”妈妈以明显的讽刺口吻问道,然后站起身朝我走来。我动也没动,因为最糟的事情已经发生,再糟也不过如此了。妈妈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耳光,这记耳光比起库卡拉恰在木特克瓦利河岸打我的那一下,简直象搔了下痒一样。 “您这是干什么!”库卡拉恰抓住妈妈的臂膀说。 “放开我,我知道该怎么办!”妈妈想推开库卡拉恰。 “得啦,安娜・伊万诺夫娜,怎么能这样呢!要是耳光有用,那我自己……” “这究竟是谁?……是谁害的我呀?”妈妈声音低哑地问道。 “是谁?是您自己,安娜・伊万诺夫娜!”库卡拉恰安详地说道。 “什么? ! ” “一般的规律是,孩子抽烟就因为有抽烟的父母。”库卡拉恰还是那样安详。 “这么说,应该改造的是我罗?是不是这样?也许,还得写一个书面保证:  ‘我,安娜・伊万诺夫娜・古里耶利,以少先队员的名义保证……’” “安娜・伊万诺夫娜,您干吗要这样呢?”库卡拉恰不高兴地打断她。  “百科全书不是我编的,也不是我把烟草运到格鲁吉亚来的……请原谅……” 妈妈满脸通红,匆匆转过身走出了房间。不知她是生气还是害臊。妈妈是很少红脸的。库卡拉恰意识到是该走的时候了,把百科全书往腋下一夹朝门口走去。他在门口站住脚瞧了瞧我,脸上带着一种惋惜的神气。我抢在他前头说道: “你是个奸细,库卡拉恰,奸细!你这个倒霉的破警察!我恨你!” 我把当时对他的看法统统说出以后,心里就感到松快了。这时我看见库卡拉恰那张黝黑的脸变了颜色…… 保尔查罗县有一个马哈拉泽农庄的蔬菜售货亭,它就坐落在瓦拉季斯海维街区边缘我家附近。售货亭的全部工作人员只是两个阿塞拜疆人――阿里和伊卜拉欣。 “你这孩子,挺想挨顿揍是不是?”他们发现我们想偷柜台上的葵花子和李子干的时候,总是这样并无恶意地对我们说。 货亭出售农庄生产的所有东西,从葡萄和葡萄酒到西瓜什么都有,有时还卖肉,所以妈妈几乎不用到市场去。 年长一些的阿里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伊卜拉欣比较年轻,大约十七八岁,眼睛有点斜。阿里心情不太好,时常管伊卜拉欣叫“斜眼的狗崽子”。 现在我已根本记不得当时各类商品的价钱,但是我清清楚楚记得,买一个卢布的蔬菜,在厨房的案子上摆都摆不下,而且阿里还说: “孩子,你告诉妈妈,阿里没有零钱找,等下一回一块找给你们……” 妈妈管阿里和伊卜拉欣叫骗子,不过同他们的关系还不错。他们待我们这些孩子很好,常请我们吃葵花子、杏子和李子。 七月中句阿里和伊卜拉欣拉来一大车西瓜和香瓜堆在货事前而。之后,伊卜拉欣整天都在夸他这批货物。 “谁买保尔查罗的西瓜和香瓜,先尝后买!特甜的西瓜!哎呀呀,这香瓜可真捧!” 买瓜的人络绎不绝。可是吸引我的却不是西瓜和香瓜。从早到晚我都杲在售货亭旁边,象着了魔似的盯着别在伊卜拉欣腰里的那把黑柄的弯弯的土耳其尖刀,这刀是他让顾客尝瓜时,在西瓜上开口子用的。对我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把刀更漂亮,更使我想得到的东西了,我白天黑夜都想着它。 是礼拜一,七月十三那个不吉祥的日子。妈妈让我去买菜。我走到货亭跟前一眼就看见我渴望得到的那件东西了!伊卜拉欣和阿里正在货亭里面忙活,街上寥无一人,而那把插在一个大西瓜上的刀子正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 不知是谁悄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去,什么也别怕……” 此后我只记得,刀子落到了我的手里,金字塔似的西瓜堆塌了下来,我冲进马尔塔大婶的院子,把刀埋在篱笆下面。突然,我看到象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库卡拉恰,便愣住了 “你好,塔马兹!”他对我打着招呼。 我本该站起来,可是反而坐下了。 “近来怎么样?有什么新闻吗?” 我本想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在这种时候同中尉吵嘴是愚蠢的,所以我只是耸耸肩笑了笑,仍旧坐在那儿没有动弹。为了说话方便,库卡拉恰在我旁边蹲了下来。 “你的伙伴儿都在哪儿呀?” “不知道……有的去郊外过暑假了,有的在梯比里斯……” “你在这儿干吗?” “等爸爸。他最近几天就要回来。我们大概要到科布列蒂去。” “不,我问的是你现在在干什么,你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今天?……暂时还不知道……朋友们可能来……一块儿去韦列河或是动物园……” “那么没去以前呢?”库卡拉恰问个没完没了。 “回家去,”我回答。 “不等朋友们来吗?” “他们来了会来叫我的。” 我还抱有希望――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也许他是偶然到这儿来的?也许他是在闹了那次吸烟的事情以后,打算跟我讲和来的?我站起来,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 “好,我走啦……” “坐下!趁你朋友们还没来,咱们玩一会儿。” “玩一会儿?玩什么?” “喏,就猜硬币的‘字儿一背儿’玩吧。” 库卡拉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卢布,放在手指上从下往上一弹,攥在手里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字儿!”我说。 库卡拉恰松开了拳头。 “你输啦!”库卡拉恰又把硬币往上一抛。 “不玩啦……”我站了起来。 “等等!要不,咱们玩刀子好不好?”库卡拉恰提议说。 “什么?!”我一震。 “我说,咱们玩会儿刀子!”库卡拉恰又重复了一遍。 “你干吗老缠着我呀?你要干吗?”我真想大哭一场。 “要和你交个朋友,别的不要什么。”库卡拉恰站起来在垃圾堆里找了一小块煤炭,在大门上画了两个圈圈――个大的套着一个小的。然后扔掉煤块把手擦净,从大门口量了十步,在地上画一条线,转过来对我说。  “把刀子借给我!” 我吓得目瞪口杲: “什么刀子? ” “就是你埋在篱笆下面的那一把!”库卡拉恰说得那么肯定,仿佛刀子是他自己埋的一样。 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把刀子刨出来递给库卡拉恰。 中尉满意地点着头把刀子端详了一会儿,随即把它一扔,刀子在空中画了个孤线,正好扎在大圆圈里。 “把它拿过来!”库卡拉恰板着脸说。 我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拔出来送给中尉,他又扔了一次,又扎在了大圆圈里,随后的三次简直是百发百中――统统插在了小圆圈的正中央。 库卡拉恰得意地笑了笑。 “该你啦。扔五次。记着,我是四十八环――两个九环,三个十环。” 我扔了一下,把刀子扎在离大门三米远的一棵桑树上了。 “瞧你扔的!”库卡拉恰哈哈笑了起来。 “我瞄的就是那棵树,”我昧着良心撒了个谎。 “快扔吧!” 其余的四下还不如头一次。刀子一下下砸在大门上,或是刀柄,或是刀背,唯独不是刀尖。马尔塔大婶闻声走了出来。 “老天爷,你们在干什么呀,让我的眼睛瞎了吧!这是怎么回事?你在教孩子干什么呀,你和你那民警局统统滚蛋吧,二流子!黑蟑螂!” “积点儿德吧,马尔塔大婶,从你嘴里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词儿啊?!难道你从来都没吃过糖吗?”库卡拉恰和和气气地对老太婆笑了笑,搂着我的肩膀,带我走出了院子。  “现在咱们让刀子物归原主,好不好?” 在比赛的兴头上我已经忘掉了那个该死的阿里,可听他这么一说,我就象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 “你去还吧……”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害臊!” “没关系,咱们一块儿去,由我来跟阿里说。” 我们走近菜亭,这时阿里正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可怜的伊卜拉欣不急不躁地听着他的责骂。 “斜眼的狗崽予,你丢了把什么样的刀啊!现在让我怎样切瓜呀?!你说有人偷了,偷走了!我还不如养一条好狗呢,它倒还能叫一声呀!……” 一看见库卡拉恰,阿里提高了嗓门儿: “民警,你到哪儿去啦?你是怎么管的呀,民警?!大早上在市中心,我就让一个狗崽子给抢了!” 库卡拉恰(六)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我在这儿,阿里!这不是你的刀子吗!” “哎呀,我亲爱的!你不是民警,简直就是金子!”阿里从柜台后面跳出来,拥抱起库卡拉恰来了。 “你别谢我,你谢他吧,你的刀子是他找到的!”库卡拉恰把我推到了前面。 “我可爱的孩子!你说,是谁偷了我的刀子,我把他的耳朵割掉!” “我不知道,是库卡拉恰从小偷那里弄回来的!”我支吾了过去。 “哼,我要把他的魂儿打飞,混帐,狗崽子!”阿里没想到,他骂的正是他方才还叫他‘可爱的孩子’的那个人!“给你,亲爱的,”他接着说道,“这是送你的,不要钱!”他说着递给我两个不太大的西瓜。 我不要。 “拿着吧,你真怪!”库卡拉恰鼓励我。 我把西瓜接了过来。 “该说什么呀?”库卡拉恰用教导的口气提醒我。 “谢谢,阿里叔叔。不过,干吗要给我两个西瓜呀!给一个香瓜吧!” 库卡拉恰哈哈大笑。 阿里低着眉头瞅了我一眼。 “唔一唔,孩子,你也是个机灵鬼!”说着把一个西瓜换了个香瓜。 “库卡拉恰,我怎么跟妈妈说呢?这些都是哪儿来的?你把瓜拿去吧!” 库卡拉恰接过我手里的西瓜和香瓜,同我一起往家里走去。 妈妈大吃一惊: “库卡拉恰,你要是说这是我儿子偷的,我马上自杀!” “您想到哪儿去啦,安娜・伊万诺夫娜,这是阿里送我的,我把它给您送了来。”库卡拉恰安慰她说。 “我有什么值得您关心的呀?” 库卡拉恰不好意思地把双手一摊,笑了笑。 “你别见怪,库卡拉恰……你坦白说:你只到我们家来,还是各家都去呢?” 库卡拉恰愣了愣神,他显然没料到会问他这个。 “不,安娜・伊万诺夫娜……我不只是来你们家……我是区段民警,各家都去……不过,老实说,在您这儿我感到有些不同……总象在应考似的,心里发慌……在别家除了称呼我‘尊敬的’不称呼别的:  ‘请进,尊敬的格奥尔基!’,‘请坐,尊敬的格奥尔基!’,  ‘要没有您,我们就完了,尊敬的格奥尔基……’可是您,您总跟我争论,甚至吵嘴,您管我叫库卡拉恰……” “可这是你自己让这样叫的呀,”妈妈发窘了。 “问题就在这里……我也让别人这样叫了……噢不,我瞎说!我谁也没让他们这样叫……总之,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恍惚觉得什么时候在您家里住过……就象您的塔马兹一样……后来,我犯了过错就被从这儿赶了出去……可现在我赎了自己的罪又回来啦……”库卡拉恰住了口。 妈妈拿起一支烟抽了起来,她非常激动,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符库卡拉恰的面抽烟。 “库卡拉恰,你在民警局的职务是什么?”妈妈问。其实她对民警督察员的职务了解得并不比中尉本人差。她所以要川,只不过是为了打破长时间的沉默。 “职务吗?首先是缉拿强盗和小偷……” “我可没听说你捉了什么强盗,”妈妈笑了起来。 “有我在这儿,瓦克区的刑事犯,不管哪一个,连动都不敢动!”库卡拉恰开着玩笑说。 “就算是这样吧,还有呢? "妈妈继续追问。 “还有对青少年进行思想教育,”库卡拉恰颇有些得意地回答说,  “在精神方面指导他们。” “是吗?那么你对精神教育,精神生活,总之,对于精神都有些什么了解呢? ” 库卡拉恰没有急于回答。 “当然啦,安娜・伊万诺夫娜,精神就是精神,而精神生活就是电影、戏剧、绘画、音乐等等……还有对这一切的爱,以及一般说来的爱!” “你以为强盗不看电影,骗子、盗用公款和投机倒把的人都没有妻子儿女,而且谁都不爱吗?” 尉沉思起来。 _是啊,是挺奇怪的……那么您呢,安娜・伊万诺夫娜?您对精神有些什么见解呢?” 现在妈妈沉思起来了: “亲爱的,这不是那么容易弄得清的……依我看,精神就是人的思想和理想,就象装在瓶子里的杜松子酒一样。从产生那天起它们就渴望得到自由。有时我们自觉不自觉地把它们解放出来,可多数情况下是他们自己冲破羁绊获得解放的。解放了的人类思想可以创造奇迹。我认为,凡是天才都是从瓶子里冲出来的杜松子酒。当然天才也有高低之分,但是这并不那么重要。他们在获得自由后所感到的幸福都是一样的。”妈妈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轻轻地讲着,讲到最后才望了望库卡拉恰。  “库卡拉恰,幸好民警局里的这些事是委派你来做的……” “安娜・伊万诺夫娜,您刚才说的这些都在哪儿写着呀?”库卡拉恰惊异地问道。 “不知道……不记得……大概哪儿也没写着……我只不过这样认为而已。” “而爱呢?爱是否也属于精神?”库卡拉恰颇感兴趣地问。 “大概也是的……至少,在人类所有天赋的宝藏中最最宝贵的就是爱的禀赋,我为那些没有爱便离开人世的人惋惜……” “我很爱孩子。” “那就是说,你是个幸福的人。” “您呢?” “我是母亲?所以爱就是我的第一天性。” “是的,孩子是件麻烦事儿……您说,您为照看塔马兹忙得不可开交……可对我来说,孩子绝不只他一个,我都得管,生怕他们打架,遇上不幸,或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库卡拉恰很快瞥了我一眼。  “也许,他们挺恨我。可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我爱他们,我尽力帮助他们,如此而已!而我本来是可以当个挺不坏的农民或是铁匠的!”库卡拉恰伸出两只结实有力的拳头给我们看。 “当然啦,”妈妈表示同意。  “教育孩子是不容易的,不要说是别人的,即便是自己的也很难……” “是啊……比方说吧,格鲁吉亚的刑法规定了行窃要判三年到五年……” “真够严的!” “严,但是很必要!” “你说说看,你们是怎样逮小偷的?” “很平常。他一偷,我们就抓,没有偷,就不管他……也有这种情况:明知这个人是贼,可没权碰他。需要有物证和人证!不是有这么一句谚语么:  ‘没抓住的就不是贼!’” “我还以为,你们的工作挺复杂哪。” 库卡拉恰仿佛被浇了一桶冷水。 “可,您不知道……”他委屈地说。 “好吧……那么在小偷行窃以前呢?你们有什么措施吗? ” “当然有啦。我们的工作有它的特点。有这么一个术语叫‘预防犯罪’……” “我问的不是这个,”妈妈打断了库卡拉恰的话。  “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找小偷谈话吗?” “谈什么话?”库卡拉恰感到由衷的诧异。 妈妈站起求,走到书橱跟前,从架子上取下一本黑皮书,打开书对库卡拉恰说: “喂,你听听吧!我尽量把它读得好懂一些:‘如果你的右眼诱惑你,就把它挖出来扔掉吧,因为对你来说,毁掉一个器官比整个肉体沉沦千地狱要强。如果你的右手诱惑你,就把它砍下来扔掉吧,因为对你来说,毁掉一个肢体比整个肉体沉沦于地狱要强。’懂吗?” “这说得对啊!”库卡拉恰惊呼道。  “这才真叫严厉呢!把自己的眼睛挖掉!把自己的手砍下来!咱们的法律比起这种法律简直是天堂!” “这不是法律,库卡拉恰,这是戒律。要是把这种戒律当成法律,格鲁吉亚的一半居民都要成为一条胳膊和独眼龙了,”妈妈说。 “什么叫戒律呀?” “戒律就是道德规范和准则,法律就是根据它制定的。我要问的正是:在把人们抓起来以前,你们让他们了解这些戒律吗?” “对和我们打过交道的那些人来说,什么戒律都没有用……不过总的说来,在家里和学校倒是应该让孩子们学学这些戒律……这是本什么书呀,安娜・伊万诺夫娜?” “马太福音第四章。” “您读给塔马兹听吗?” “给塔马兹读?”妈妈愣了一下。  “你看,我还没有想过这个……依我看,为时尚早。” “读这种书,什么时候都不算早,”库卡拉恰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你说得对……” “安娜・伊万诺夫娜,把这本书借给我吧,两天后还您,”库卡拉恰请求道。 妈妈什么也没说,把圣经放在他面前。 “我当然很难全读懂,不过我可以向您请教。您的古格鲁吉亚语一定很好吧?” “……法语、英语、德语都可以,”妈妈夸口说。 “这么多语言您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库卡拉恰惊诧不已。 “咳,亲爱的,我们大家实际上讲的都是一种语言,我们之所以彼此不了解,就因为我们不会爱人,”妈妈慨叹道。 “您这儿有什么治头痛的药吗?”库卡拉恰突然问道。 妈妈拿来两片药和半杯水。 “给你,要是疼得不厉害,服一片;要是厉害,就服两片。” 库卡拉恰把两片都吞了下去,道了声谢,向门口走去。 “安娜・伊万诺夫娜,我可以把这讲给我们民警局的人听吗?” “讲什么,库卡拉恰? ” “就是关于精神,关于装在瓶子里的杜松子洒,以及戒律等等……” “讲吧,亲爱的,圣经又不是我写的,我讲的那些关于精神的话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 “谢谢,安娜・伊万诺夫娜!再见!” 说完,库卡拉恰走出了房间。 两天以后库卡拉恰把圣经还了回来,道声谢就走了。 从那个时候起库卡拉恰就没有再来过我家。在街上碰见时,他总是亲热地摸摸我的脸,还让我转达对妈妈的问候。 库卡拉恰担负起了另一件工作,这比和我们打交道要严肃和复杂得多。 下面要讲的全都是真事,都是我亲眼目睹的,这些事件当时震动了我们那个街区的所有住户。 库卡拉恰曾三次要茵加到民警局来,她都没来。而中尉亲自找上门去,她又不在。 “你这样随随便便地叫她去民警局,她是不会去的。她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看院子的沙克罗对库卡拉恰说。 库卡拉恰把传票塞到门锁孔里便走了。 在街上他碰见一位长着一头栗色鬈发的漂亮姑娘。她的样子是那样无忧无虑,就仿佛全世界都属于她一个人似的。 库卡拉恰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可是姑娘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走了过去。于是他便回过身朝着她的背影望着。她觉出这个男人在盯着她,便站住脚做了一个鬼脸,库卡拉恰不由得哈哈笑了。 “您笑什么?”姑娘皱起眉头问。 “您是茵加吗?” “就算是吧,怎么啦? ” “‘算是’可不行,要确实说:您是茵加吗?”库卡拉恰问。 “是的,我是茵加,您是谁?” “我就是那个请您到民警局,请了三次的库卡拉恰。” “啊――……那么您需要什么呢。”. “这个您到民警局就知道了,我可爱的茵加!”库卡拉恰走到姑娘跟前说。 “您以为,您轻易就能把我带到民警局去吗?”茵加把眉毛一扬。 “我要是这样认为,就不会在这条道上跑来跑去了!”库卡拉恰坦白地说道。  “不过,我终究会把您带到民警局去的。” “除非使用武力,”茵加笑了起来。 “哼,好象有多难似的!我过去把两辆芬兰人的坦克都拖到了咱们的司令部呢!”库卡拉恰带着笑,但是很严肃地说。 “是吗?” “是的!” “怎么拖的? ” “明天九点钟到民警局找我,在那儿你就全知道了。我叫格奥尔基・图舒拉什维利。” “是吗? ” “是的!” “库卡拉恰更好听一些!” “那您就叫我库卡拉恰好了。” “要不,到我那儿去好吗?我们在那儿谈谈……”姑娘的语气里包含着好奇,甚至敬畏之意。 “不啦,您今天刚下班,挺累的……我改天拜访您,明天我等您。” “好吧。” “您发现门上有一张传票。别生气。我没想到会在街上遇见您。您不用看就把它撕掉好了。” “好吧。” “再见。” “再见。” 库卡拉恰和茵加慢慢地各自走了。 九点钟茵加没来,九点半还没到。为了消磨时光,库卡拉恰从户籍科挡案里找出茵加的自传,读了又读,已经读第十遍了。 “我,茵加・阿米兰诺夫娜・拉里阿什维利,一九二O年四月十九日生于梯比里斯市。父亲阿米兰・达维德维奇・拉里阿什维利一九二六年死于心脏病。母亲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赫马拉泽一拉里阿什维利一九二七年死于肺结核。我是在泽莫一阿夫查利保育院长大的,七年制中学毕业。一九三四年考入两年制的药剂师专科学校。现在在第一百二十八药房当药剂出纳员。非党群众。未婚。现住梯比里斯市科布列茨基上坡道第一百三十七栋。 茵・拉里阿什维利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她没有来。库卡拉恰又难过,又气恼,没想到,姑娘竟会骗他。 他把文件夹合上,放进抽屉,站起来戴上帽子,正在这个时候……茵加走了进来。库卡拉恰轻松地舒了口气。 “您好,茵加!” “您好'库卡拉恰!”她应了一声,没等请便坐了下来。 “老实说,我已经不指望你会来了。” 茵加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整九点来的。” “那你干吗不进来?” 库卡拉恰(七)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赴约总比约定的时间早些,以便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对男的进行一番观察。直到那男的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露面……我站在一棵柳树后面透过窗户在观察你。等你已经打算走的时候才进来的。就是这么回事!”茵加笑着把话说完了。 “如果是在谈情说爱,这一切也许挺俏皮,”库卡拉恰说。茵加不好意思起来。 “你传我来干吗?”她冷冷地问道,把提包往库卡拉恰前面一放。 “从哪儿谈起呢?从坦克,还是……”库卡拉恰把提包往旁边一挪。 “全市的人都知道你那两辆坦克的事,还是谈正题吧!”茵加说着把提包从桌子上拿了下来。 库卡拉恰拿出茵加邻居们的那封控告信,把下端有签名的地方折起撕下来藏到抽屉里,然后把信递给了茵加。 “喏,请看看吧!” 库卡拉恰目不转睛地望着姑娘。起初她有些坐立不安,后来她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里噙着泪水,把控告信一撕两半扔在桌上, “茵加,文件不能撕!” “请原谅,”茵加忍住泪水。  “我知道这是谁写的―一卡拉马尼什维利!” 库卡拉恰惊得震颤了一下:茵加说的正是那个用红铅笔签的姓! “控告信由好多人签名.你为什么偏偏认为是他写的呢?” “不是他,而是她!卡拉马尼什维利是个老婊子,老淫妇!她已经老得没入要了,所以就嫉妒别人,嫉妒得肺都要炸了……” “你有什么可嫉妒的!你是什么人?一个窃贼、坏蛋、吗啡客的情妇!”库卡拉恰打断了茵加的话。 茵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她终于开了口,同时一起身把手提包也掉落在地上。“这个人,不管他过去怎样,他是我的丈夫……可卡拉马尼什维利没有丈夫,也没有情夫,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她过去很漂亮,可现在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孤单单一个人……所以就嫉妒我……你不懂这个,因为你是男人,至于控告信里提到的那些污言秽语,我只是在这个老妖婆的窝里才听到过。全市的小偷、赌棍常去聚会的地方正是她家……可穆尔塔罗从来没有醉着到我这儿来过,也从未带任何人来过。他爱我,因此从没有出口伤害过我!……”茵加的神经已经支持不住了。她的嘴唇发白并且抽搐起来,随后两腿一软,颓然倒在了椅子上。 “他一般什么时候在家?”库卡拉恰问。 茵加疑心地眯起H艮睛。 “他什么时候来是不说的。” “当然啦,强盗习气……” “你能说出他在这个城市里偷过或抢过谁的一个卢布吗,那怕指出一个来!” “我知道……我们的档案里有你这位圣洁的丈夫的全部材料;危险的惯犯,不在格鲁吉亚作案,有四次前科,其中两次是杀人罪,之所以没把他枪毙,就因为他干掉的是和他一样的坏蛋。瞧你这位天使是个什么人物!” “我才瞧不起你们那个档案呢!你能每天都给你心爱的人送一篮子红玫瑰吗?!” “怎么不能?不然,咱们这个街区怎么会叫瓦尔季苏巴尼(格鲁吉亚语,玫瑰街区)?”库卡拉恰开玩笑说。 “冬天也能吗?” “冬天就未必啦,”库卡拉恰老实承认。 “是啊!可穆尔塔罗就能……”茵加说时颇有些傲然自得。 “你能每月都给心爱的女人送一千卢布吗?” “到哪儿弄去呀!我的薪金才八百卢布!”库卡拉恰嚷道。 “可穆尔塔罗能够!……你能够甚至从阴间跑来向心爱的女人祝贺新年或是祝贺生日吗?不,你不能!可穆尔塔罗能!”茵加越说越激动,库卡拉恰心想:  “傻瓜,到底说漏了嘴!”“你能让街区的所有男人都不敢招惹我,把我变成一个高不可攀、差不多象皇后似的人物吗?你不能!可穆尔塔罗能,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谁也不怕,不怕你也不怕你的民警局,可你却怕他!”茵加几乎到了发狂的程度。 “好啦,平静一些!”库卡拉恰轻声说道,接着又加了一句:  “你记住,我害怕的人还没有出世呢!” “当真吗? ” “一点也不假!” “就算是吧……别谈这些啦!……你需要我什么? ” “什么也不要。你写个保证,保证以后不再让控告信里写的事重演……” “没有的事怎么能重演呢?!” “那你就写,与事实不符,全是污蔑,”库卡拉恰建议说。 茵加写了。 “请吧!”库卡拉恰答道,接着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告诉我,要说心里话:你真的爱这个坏蛋,还是怕他呢?” 茵加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库卡拉恰,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库卡拉恰点点头。 “那么你说说看!” “爱的禀赋是人类天赋宝藏中最可宝贵的……没有爱便离开人世的人是不幸的……” “这是谁教给你的,库卡拉恰?”茵加小声问道。 “安娜・伊万诺犬娜……” “这是什么人?” “有这样一个女人……” “这一点你有体会吗? ” “暂时还没有……你呢? ” 茵加没有回答。她站起来一转身,没有告别便走掉了…… 库卡拉恰侧耳听了一会儿她那逐渐走远的脚步声,拿起那张被撕成两半的控告信,用阿拉伯树胶粘起来,又放进抽屉里,随后他走到窗前,想打开通通风。他一开窗,便愣住了――茵加正站在一棵柳树后面望着他……“格鲁吉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内务人民政治委员:请即通知共和国各级人民警察机关:三月八日夜间塔干罗格市一家珠宝店被盗。所失贵重物品价值四十五万六千三百二十五卢布四十戈比。现已查明。在逃盗窃犯之一系浑名穆尔塔罗的格鲁吉亚人(姓氏不详)。特此宣布在全苏通缉。该犯特征:中等身材,体格粗壮,上唇有豁口,门齿中镶有两颗金牙。 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刑事调查局局长 一九四O年三月十一日” 库卡拉恰虽然未被吸收参加此案的侦破工作。但作为民警局的一员,也得到这样一份复印的电报。区里的这类案件通常都由达维德亲自处理。但无论领导,还是下属工作人员都感到达份电报未免有些天真。大家都认为,穆尔塔罗绝不是那种在外地作案以后,便飞回梯比里斯静等着民警光临的家伙! 但是库卡拉恰却不这样想。 四月十九日夜里一点钟库卡拉恰走进茵加的房间,端着手枪站立在门口。 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穆尔塔罗和茵加。穆尔塔罗手里拿着一瓶没打开的香槟酒怔住了。他先看看茵加,后瞧瞧库卡拉恰,把瓶子放了下来。 “别动!”库卡拉恰显然很清楚,穆尔塔罗的武器在右边的口袋里,所以他尽量想腾出右手来。“把瓶子举高些!” 穆尔塔罗照做了。 库卡拉恰立刻开了一枪,香槟酒从被打碎的瓶口里蹿了出来。库卡拉恰把手枪换到左手,从后面走到穆尔塔罗坐的那张椅子跟前,用食指勾起挂在椅子背上的西服上衣,没感到什么重量,又把它放了回去。 “站起来!” 穆尔塔罗站了起来。 库卡拉恰迅速从他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一支手枪,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坐到桌子跟前,给自己拿过来一只高脚杯。 “你可以给斟上了。” 穆尔塔罗斟上香槟酒,带着苦笑问道: “能坐下吗?” “当然可以。不过将来你得坐很久很久,我要是你的话倒宁愿站着……” “你是开玩笑吧?民警开玩笑这倒不错!” 穆尔塔罗坐了下来。 “我是库卡拉恰。” “我知道。你干吗不从窗口进来?” “免得你从门口逃跑。” “你怎么猜到门没有锁呢?” “你那套办法已经过时啦,穆尔塔罗,现在我们已经不会上你的当了!” “你的枪法不错!” “用枪打是五发五个十环,用刀是三个十环,两个九环。” 穆尔塔罗皱了皱眉头。 “你要什么,来这儿千吗?你知道我从不在格鲁吉亚作案,也没给地方当局制造过麻烦……就为了这支枪犯不上给我判刑。为携带枪支坐牢对我穆尔塔罗可不合适……再说……我不是吓唬人,可你是知道的:监狱不单是可以进去……”穆尔塔罗伸手去拿上衣。 “别这样吧,穆尔塔罗!”库卡拉恰警告他,并扳上了枪机。 “我是拿烟!”穆尔塔罗恶狠狠地说道。 “要烟,那就请吧……” 尔塔罗点起了一支烟。 "咱们找个什么理由千一杯呢?”库卡拉恰问。 “为民警局干杯!”穆尔塔罗冷笑着说。 “为民警局!”库卡拉恰一饮而尽。 “你说,因为一支枪犯不着抓你,是吗?”他问穆尔塔罗。 “的确犯不着,库卡拉恰!”穆尔塔罗意味深长地回答说。库卡拉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瞧了瞧至今一句话也没说的茵加。 “劳驾,太太,”他说,  “把耳环和戒指摘下来……钻石耳环和钻石戒指……取下来放在桌子上……” 茵加红了脸。 “你也太过份了吧,库卡拉恰!”穆尔塔罗指责地摇摇头。 “我的事还没到这种地步,别缠住女人……” 库卡拉恰仿佛根本没听见这些话,而且好象是顺便提起似的,反问道: “顺便问问,你把从塔干罗格珠宝店抢来的其他财物藏到哪儿去了?” 穆尔塔罗准备回答,甚至已经张了口,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沉默延续了五六分钟。穆尔塔罗又点起一支烟,用力吸了几口,突然,在库卡拉恰还没来得及眨眼的工夫,探过身去,把烟头杵到了茵加的脸上。茵加惊叫了一声把头向后仰去。看见她左眼下面那块难看的带血的烫伤,库卡拉恰大吃一惊。 “把我给出卖啦,母狗?!”穆尔塔罗咬牙切齿地说。这时库卡拉恰狠狠给了他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把他的手捆了起来,然后走到茵加跟前。 “咳,我疏忽了,疏忽了!”他悔恨地说。 茵加从柜橱里拿出一块药膏贴在伤口上,库卡拉恰抓住穆尔塔罗的领子晃了晃他,轻蔑地,象是啐口唾沫似的说道: “你是个烂透了的家伙,不是人!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 穆尔塔罗用困兽似的目光瞥了库卡拉恰一眼,恶狠狠地说道: “你记住,这笔帐总是要算的,库卡拉恰……你要用血来偿还……否则我就不叫穆尔塔罗!” “得啦,现在该我的啦!走!”他说着把穆尔塔罗往门口一推。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库卡拉恰不仅没有料到,而且根本难以想象的事:茵加突然扑过来跪在他面前。 “救救我吧,库卡拉恰!……谁会相信,不是我把他出卖给民警局的呢?!我求求你!……”她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中尉的手上。  “放了他吧!……你是个男子汉,可怜可怜我吧!你要是不想叫我让人割断喉咙,就把他放了吧!” “你这是干吗?!你这样苦苦哀求是为了谁啊?为了这个坏蛋吗?快站起来!” “不。库卡拉恰!你不知道他们的规矩!他们要打死我,宰了我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恳求你,放了他吧!让他平平安安地从这儿走掉吧!” “茵加,你都说些什么呀?!我不是在办私事,而是在执行公务!我怎么能把他放了呢!” “那我就自杀,库卡拉恰!我发誓!” 库卡拉恰明白,茵加是真正做得出这种事的。他不是铁打的,不,格奥尔基・图舒拉什维利中尉是一个普通的好心人。他经不住别人的哀求。他拿出刀子把穆尔塔罗手上的绳子割断了。 “走吧,”库卡拉恰说。 穆尔塔罗站在原地没动。 “走吧!”茵加又说了一遍。 穆尔塔罗往门口走去。 “从窗户出去!”库卡拉恰说。 穆尔塔罗转回来从窗口爬了出去。几分钟以后库卡拉恰向窗口开了枪。 茵加走到库卡拉恰跟前,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 “站起来!” “你现在会怎么样呢?!” “没关系,可能不会怎么样……” 库卡拉恰把茵加扶起来,走出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各家窗口的灯光都已经熄灭。可库卡拉恰却觉得,邻居们的好奇而又带着惊恐的目光,象一根根烧红了的利箭似的,紧紧地盯着他…… 达维德的办公室反锁着。库卡拉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达维德在房内快步走来走去,走到墙跟前又折回来,撅着手。他有时在中尉面前停下来怒声呵斥。 “怎么,你以为穆尔塔罗是个半吊子吗?对这个强盗已经宣布了全苏通缉令,可你这位蹩脚的福尔摩斯却一个人办起案来了!……你怎么称呼你的这次行动呢?  ‘茵加与库卡拉恰’?!”达维德抓起冷水瓶子差点没一气喝光。  “这是要吃官司的,你懂不懂?!你怎么敢瞒着我呢?!” “我瞒什么啦?我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到一个女人那儿祝贺生日,在那儿碰见一个生人……”库卡拉恰嘟嚷了一阵。 “还说是什么生人?!你骗谁呀?!半夜一点钟你到她那儿千吗去啦?!” “公事完了,我就去了……” “去干吗?她是你什么人?是朋友?!是侄女儿?!还是你完全昏了头,跟一个婊子搞起恋爱来了?!” “这是我的责任……”库卡拉恰安详地答道。 “你的责任是什么?!”达维德简直发了疯。 “我的责任是在精神上去影响……” “你住嘴,否则我就把你干掉,再干掉自己!……不过,谁让我答应下来呢!全是我自己不好!民警局难道是你呆的地方吗?你的脑子有些古怪!让你管幼儿园还凑合!……” “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是偶然碰上他的,所以就让他跑掉了……” “那么那两声枪响呢?” 库卡拉恰(八)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那是……我开了枪,没打中……” “什么时候开的枪?!过了一个钟头吗?!” “你打死我吧!那混蛋溜了,跑了,现在让我怎么办呢?要不,我就死在你面前?……” 达维德坐到桌前捂着头沉默了好久。后来他把一张纸和一支笔放在库卡拉恰面前。 “你写吧……叫它申请,请求,还是报告都行,随你的便……你写上你不愿在民警局工作,要求解除你的职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库卡拉恰碰都没碰那管钢笔。达维德明白,中尉的心里在进行斗争,可怕而复杂的斗争。他控制住自己,极力忍住怒气,小声问道: “你怎么啦,格奥尔基?” “达维德,你知道,我可以写申请,也可以离开民警局……可我怕的是别的……我怕和你分手,看不起我自己……所以我求你现在别赶我走……给我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一定能赎罪的,那怕要牺牲我的生命……” 达维德拿起内部电话的话筒。 “加勃,请你来一趟,一分钟……” “你打算做什么? ”库卡拉恰问。 “打算让你冷静冷静。” “要好久吗?” “直到你变聪明为止。” “那就是说,终身监禁罗?”库卡拉恰苦笑了一下。 “可我跟你说:我本人认为,让茵加改邪归正要比抓住穆尔塔罗这个坏蛋重要一百倍……” “什么?!”达维德脸色发白。“这么说,是你把他放走的?!” “哎呀,老天爷!我不是给你说了吗,他溜了,跑掉了!” 达维德正打算说话,可这时他的副手加勃走进了办公室。 “你们好!” 谁也没答腔。加勃顿时猜到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于是也不吭声了。 “解除他的武装,关单人禁闭!”达维德吩咐道。 “单人禁闭室关着人哪。” “谁在那儿?” “木塔茨明德区的阿波,一个小偷。” “不管什么阿波不阿波!马上把禁闭室腾出来!” “那让我把阿波往哪儿放呢?” “随你的便!放了吧!” “怎么?!” “他犯的是什么罪? ” “殴打食堂服务员。” “为了什么?” “算错了帐,多扣了他的钱……” “那他挨打活该……放了吧!” “放哪儿去?” “您怎么啦,聋了吗,大尉?不是给您说了吗:让那个阿波滚蛋,把库卡拉恰关进禁闭室。懂了吗?” “是,少校同志!”加勃打了个立正。 “嗯,对,行动吧!”达维德走出了办公室。 从那一天起,库卡拉恰的生活似乎变了个样。一些人说,中尉交了好运,另一些人则相反,认为库卡拉恰走背运了,一些人一再证明,他们的区段民警是位真正的天使,另一些人则相反,指责他和魔鬼撒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句话,从杰梅利亚(梯比里斯市一家私营药房“杰梅利亚”的旧址)到农学院,从韦列河到木塔茨明德区关于库卡拉恰的说法是无奇不有。 “昨天有人在药房看见库卡拉恰了……” “他似乎往科布列茨基上坡道去得勤起来了……” “可茵加呢……把自己装成二副圣女的模样,好象穆尔塔罗的情妇不是她,倒是我似的……” “我心里总觉得,穆尔塔罗非把他们杀了不可……” “她穿的不如从前了……可是脸……她的脸总是喜气洋洋、容光焕发的……” “哼,她未必就会断了旧交……” “可库卡拉恰总是每天早晨六点钟从她那儿出来……” “可能,他们已经办了结婚登记? ” “哼,你敢说吗!……” 总之,不管怎样茵加和库卡拉恰的名字已经连在了一起。…… 我们从妈妈小时候的女友安妮索大婶那里回来了。过去,没有搬到新住址以前,我们和她是住在阿纳斯塔西耶夫街的同一幢房子里的。如今,妈妈和安妮索大婶过不上一个礼拜就要彼此探望一番。老朋友一谈就是一天,聊起来没完。而我则和安妮素大婶的儿子,跟我同岁的祖拉布,一起在院子里扔皮球玩。 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诉妈妈,我是怎样和杜杜一道儿闭着眼,从架在瓦拉季斯海滩谷地上的水管上走过来的。妈妈听着听着突然大声笑起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撒谎吗?” “为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因为我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有时候总爱瞎编。 “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在大学里念书,家里没人照看你,我就把你托给安妮索大婶了。可她这个坏家伙,为了不让你喊叫,就让你嚼空奶头。凡是小时候嚼过空奶头的,长大了就爱撒谎。懂了吗?” 我们俩都笑了。 在韦列市场附近我们碰上了库卡拉恰。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衣着朴实、美丽的青年女子。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茵加。 “您好,安娜・伊万诺夫娜!”库卡拉恰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 “库卡拉恰,亲爱的,你好!”妈妈非常高兴。  “你躲到哪儿去了?过得怎么样?” “还好,谢谢。您呢?塔马兹没惹您生气吗?他要是气您,您就给我个信儿,我扒他的皮……”库卡拉恰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 “不,哪儿的话,你过去讲的那些对他很有帮助。只不过有时候爱撒谎骗我。” “那有什么,安娜・伊万诺夫娜,有时候咱们不也是你骗我,我骗你的吗,”库卡拉恰为我辩护,同时瞧了瞧站在一边羞答答微笑着的茵加。 “请认识认识,安娜・伊万诺夫娜,这是我的朋友茵加。” “啊,原来她就是茵加?多俊的姑娘呀!”妈妈伸出一只手。茵加不好意思地轻轻地握了一下。 “您是从哪儿知道她的?”库卡拉恰诧异地向道。 “咳,亲爱的,现在全世界都在谈着你和茵加,以及苏德条约的事!”妈妈笑着回答说。 茵加满脸绯红。 “那时候您说得对,安娜・伊万诺夫娜,太对了……”库卡拉恰说。 “什么时候,库卡拉恰?” “记得吗,就是您说那句话的时候:‘在上帝赐给人类的所有宝藏中最最宝贵的是爱的禀赋’。” “啊一啊,”妈妈想起来了。 “谢谢您,安娜・伊万诺夫娜!” “这关我什么事呀? ” “反正要谢谢您!” “用不着,库卡拉恰……” “那么,再见啦!” “愿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 库卡拉恰和茵加走了。妈妈目送着他们。 “漂亮的姑娘!”妈妈说。 “非常漂亮!”我也同意妈妈的看法。 “你懂得什么!”妈妈朝我后脑勺上轻轻地扇了一下,然后搓了搓右手的手掌,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  “她那只手多暖和,多叫人喜欢啊……” 从那天以后,又过了几个月。一天,泽维拉脸色自得象亚麻布似的,冲进马尔塔大婶的院子,挥动着两只胳膊,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喊道: “库卡拉恰让人打死啦!……” ……十分钟以后我们全街区的人都聚在了茵加的门口。 卫生员和两名民警用担架把库卡拉恰抬了出来。他胸部的两处枪伤往外渗着血…… “茵加,”他说,  “四周全是雾……玫瑰色的雾……我看不见你……咳,穆尔塔罗,你杀了我,你干得太卑鄙了,龌龊的混帐东西……”库卡拉恰懊丧地晃了晃头,而后抬眼望望茵加,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可那只手在空中刚停了一会儿,便立即象被砍断似的落了下来。 库卡拉恰――民警中尉格奥尔基・图舒拉什维利,就这样,呻吟也没呻吟一声,便含着笑悄然地死去了。 达维德轻轻碰了碰茵加的手。 “他往哪边跑了?什么方向?” 茵加指了指乌佐山(乌佐山在梯比里斯郊外)。 达维德默默地挤过人群,走上通往乌佐山的那条路,追踪着恶狼。 翌日清晨,达维德把已经受伤、被捆着双手的穆尔塔罗用马驮回来抛在了民警局的院子里。 一个月以后,座落在圆形小花园旁边的人民法庭开始审理这个案件。不仅小小的法庭,即使加上花园也容纳不下所有希望旁听的人。法庭上的每一句话都象回声似的传遍了全城。 妈妈没有去听审判。而我却每次必到,之后还把所有的见闻都讲给她听。 法庭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辩护人。梯比里斯没有一个律师愿意为穆尔塔罗辩护,对他的公愤要比杀人犯的狐朋狗友们的所有许诺,甚至威胁都有力得多。 案子连续审理了三天,每天除去稍事休息以外,从早到晚都在进行。 第三天,根据达维德的请求,茵加第一次出庭。她穿着一身重孝,美丽而又严肃。她站在法官和陪审员面前,对坐在栏杆后面两名民警中间的穆尔塔罗看也没看一眼。 在完成预定的例行程序之后,讯问开始了: 法官:请您向法庭叙述一下您所知道的案情。 茵加:库卡拉恰是中午回的家…… 法官:您指的是格奥尔基・图舒拉什维利吗? 茵加:我愿意叫他库卡拉恰。 法官:请便吧……您谈谈,为什么库卡拉恰偏要到您哪儿去? - 茵加:他是我的丈夫。 法官:那么被告是您的什么人呢? 茵加:(沉默一阵之后)穆尔塔罗吗? 法官:沙尔瓦・弗里多诺维奇-希扎尼什维利。 茵加:我不认识这么个人。 法官:他坐在您左边的被告席上。 茵加:这个坏蛋叫穆尔塔罗。 法官:他是您的什么人? 茵加:他过去是我的情夫,在我……(大厅里骚动了一阵)在我没认识库卡拉恰以前。 法官:据法庭所知,您和图舒拉什维利并没有正式结婚。 茵加:(坚持说)他是我的丈夫! 法官:谈下去…… 茵加:库卡拉恰在睡觉。突然穆尔塔罗手里拿着枪闯进屋来。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我大叫起来,尽管我知道早晚会发生这事。库卡拉恰一跃而起,可是已经晚了。他的手枪已经落在穆尔塔罗的手里……(茵加住口不说了)。 法官:请往下说。 “你来干吗?”库卡拉恰问道。 “你还问我?”穆尔塔罗表示奇怪。 “我和茵加彼此相爱!” “不可能!非常爱吗?” “穆尔塔罗,把枪放下!” “放我的?还是连你的也放下?” “你的,我的都放下。” “你没带手铐吗?我干脆戴上和你一块儿到民警局去好了。” “要是你的脑袋还好使,你就会这样做的……”库卡拉恰想站起来。 “我警告你,你要站起来,就得挨子弹!” “你不敢!你打死我,你也免不了被枪毙!” “笑话!刑法我背得滚瓜烂熟。为争风吃醋杀了你,也不过判我坐上五年牢,顶多八年。这已经是为你的那个破烂货能出的最大价钱了!” “你把我也打死吧,”茵加请求道。 “不,亲爱的!对你来说,死是件美事,对他倒是痛苦……你应该多活几年,直到你朝思暮想变成一把骨头为止。” “我真是自作孽!”库卡拉恰说。 “可让你说对罗!完啦!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个半吊子,不是行家,而且让这个烂货把你收买啦!” 法官:为什么库卡拉恰说‘我真是自作孽’呢?被告说‘完啦’指的是什么! 茵加:因为一年前库卡拉恰在我家里碰上这个坏蛋,又在我的央求下把他放了…… 法官:(欠起身)什么?放了? 茵加:是的。你们不了解库卡拉恰……他善良、纯洁而又无辜…… 法官:继续说下去吧。 茵加:没什么要说的了。穆尔塔罗把两个枪机都扳开了。 “我说过,这笔帐总要算的!” “别开枪!”库卡拉恰仿佛感到遗憾似的平静地说。 法官:后来呢? 茵加:后来穆尔塔罗向床前迈了一步…… 说到这里,茵加朝穆尔塔罗坐位前的栏杆走了几步,突然拨出手枪开了火。 连响了七枪。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 茵加把枪一扔,颓然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午饭时回到了家。妈妈给我盛好汤,也在桌旁坐下,准备听我讲。我一言不发,也没去碰那盆汤。看见我这样,妈妈把汤盆挪开,把我爱吃的冷肉饼和白面包摆在我的面前。可看我连肉饼也不吃,妈妈便着了慌。 “你怎么啦,孩子,不舒服吗?”她摸了摸我的额头。 “今天审问茵加来着。” “她说些什么,可怜的?” “给穆尔塔罗吃了七颗子弹!” “你说什么?!在法庭上?!  开了七枪?!”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法庭上。” “你都看见了?” “ 是的。” 妈妈站起身,又坐了下来。 “结果呢?” “她没有打中。” “七枪都没打中?” “没有。” “真难以置信!”妈妈小声说了一句便走向厨房,我跟在她后面。妈妈坐在窗前望着大学的白色圆屋顶,吸着烟。我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脑袋枕着她的膝盖。我们久久地沉默着……后来妈妈用她那温柔的手掌温存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我瞧了瞧妈妈。她的面颊上挂着两行热泪,下巴在微微地颤动。  “你说她没打中?”她问。我点点头。妈妈非常想哭出来,但是她忍住了,她善于控制自己,我的骄傲的妈妈。 我感到喉咙里哽着一团东西,把头埋在妈妈两膝之间哭了起来.先是轻轻啜泣,后来便放声大哭。妈妈没有劝慰我,只是依旧用手抚摸我的头。我也在替妈妈哭泣…… 这事发生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一日,而到了第二天,六月二十二日,人们便把库卡拉恰忘掉了,因为我们的人民遭到了可怕的灾难:战争开始了。 只有一次,在一九四三年间,马尔塔大婶曾提起过库卡拉恰和茵加,而且痛哭了一场――当时军事委员部收到一个从前线发来的通知,说是随军护士茵加・阿米兰塔夫娜・拉里阿什维利牺牲了。 我也想起过库卡拉恰,确切些说,我是在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二日夜问十二点钟,在我的心肌梗塞第二次发作前半个小时梦见他的。奇怪的是,梦里的库卡拉恰仍旧是二十一二岁,训导我……(完) 弟弟,妹妹,哥哥啊!(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票!”乘警说。 “嗯?”姑娘问。她迟绥地从窗口扭过自己的脸来,从遐想中扭过自己的恩路来,那思路漫无边际,犹如列车掠过的渤海沿岸的漫无边际的大地。“票?” “对!”乘警语气坚定,严正,一字千钧:“票!” “哦……”姑娘终于弄明白了,她赶忙从罩衣里面的棉袄侧兜里掏出了一个小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小卡片递给乘警:“票!” “茶,淀,”乘警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车票上的站名。 “是,茶淀。”姑娘有气无力地说。那乘警念站名的口气意味深长,声色俱厉,至少姑娘的感觉是这样,连那剪票的“咔嚓”声都分外刺耳。她面红耳热,低着头接过了乘警验过的累,连抬头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觉得不仅是乘警,连四周的乘客都在盯着自己,恐怕整个车厢都听见了这个站名,而这个站名的本身就是遭人轻蔑,羞于挂齿的,更休说要去这个地方的乘客了。 姑娘将白纱巾在脖子上绕了又绕,借此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借此掩饰自己的窘迫不安。 “票!……”乘警剪票的声音越过她的座位,依次行进、继续响着:“唐山、咔嚓!山海关、咔嚓!……票!北戴河、咔嚓!……您的呢?票!……” 乘警的声音越来越小,姑娘稍稍松了口气。 “我去茶淀!”一个响亮的声音,逾越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来。车厢里的嗡嗡声立刻小了下去,人们的眼光象箭一样朝车厢尽头射去,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两腿叉开站立着,倚着车厢壁,头发微徽向后扬着,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大提包,肩上挎着一个黄色的帆布书包,一身蓝布制服洗成了灰色。他的一切都是平凡的,但他的气度不凡。他年青,那是无疑的,但他的青春的气息不是洋溢于盲表,而是深蕴予体内,他的体魄内似乎还深蕴着许多东西,因为那体魄是强壮的,充满了力,但那绝非是一种单纯的力,绝非是任何一个强壮的体魄都能具有的体力,它是一种厚实、凝重、深沉的力。或许就是“魅力”? 一种自己和他人都不认识的魅力——这也许仍然是姑娘一个人的感觉。当她一听到车厢尽头的这个男声时,她就害臊了。这里所包含的坦荡和坚定,对比出了自己刚才的怯弱和虚荣。 “咔嚓!”乘警的剪票钳一响,把票交回了青年,又多看了他一眼。 “干吗在这儿站着?往里走,找个座儿。”语气仍是严厉的,却透着好感和关切,甚至还抚着他的肩膀,往车厢中央推了几步,并环顾着四周,想替这青年找个座位。 姑娘身旁的座位,堆着她的大包小筐,她悄悄地挪开了,青年发现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坐下。 “这不是座儿吗?”乘警命令他——与其是命令青年,不如是命令姑娘,这命令是不可抗拒的。“坐!” 姑娘赶紧把大包小篮统统摆到了地上。 乘警又庄严地朝另一节车厢走去了。 “没人吗?”青年十分自尊地问。 “没人。”姑娘轻声说,并且又把自己纤细的身体往窗里靠了靠,腾出了更大的空位。青年在空位的一端侧着身子坐下了,中间是一段不明显的距离。但他们的心里对这段距离的感觉是明显的,这使他们彼此不安,于是他们不期而然地对视了一眼,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忧伤,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沉郁,这两种眼神的后面是一样的痛苦,他们也彼此看到了,并且,他们知道彼此是一样的年纪,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因此,他们觉得应该互相说点儿什么。 “我叫陈大陆。”那青年说。 “我叫申丝。”那姑娘说。 “我叫圆圆!” 一个快活的声音在他们的脑后响了起来,接着从椅子背后面冒出一个女孩的脑袋,乱蓬蓬的短发,支楞着一对大耳朵,细长的脖颈,挑着一个大脑袋。她是道地的城市装束:红格昵的小外套,领子和袖口上都镶着褐色的毛皮,鹿皮靴,绒线帽,质量和样式都是顶高级的。但,与其说她象一个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不如说她象一个从乱草堆里爬出来的小刺猬。她顶多十岁,皮肤红嫩,浑身尘埃,几根长而稀疏的睫毛下是一对滴溜乱转的黑亮的眼睛,一个翘鼻头,鼻头又尖又亮,阔阔的嘴巴,尖尖的下巴,下巴颊就支在椅子背上,她即便说不上漂亮,也应该算是清秀,玲珑可爱,但她自己硬要抹杀掉这些,一股野生野长的气息使她象个男孩。 “圆圆?”大陆和申丝同扭过身来,喜爱地看着这个自荐的小“毛遂”。 “袁……圆……”她半跪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食指在空中划着自己的名字。然后伸长脖子,伸出两只胳膊,把大陆和申丝的头拢在一起,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他们中间,十分神秘地说; “我也去茶淀。” “你,一个人?……” 申丝话音没落,圆圆已经把小大衣脱了下来,照着申丝的怀里扔了过来,又扔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学生书包,大陆象守门员一样地接住了它,还没等大家定定神,只见圆圆从自己后排的座位上纵身一跃,脑袋朝下就从椅子背上翻了过来,要不是大陆手疾眼快地把她拦腰抱住,小方桌上的杯杯碗碗就全要被她踢个稀里哗啦了,她自己更难免撞个头破血流。 “惊险动作!”大陆吐着舌头,把怀里的圆圆轻轻地放在了申丝的旁边。 “比我哥差远了!”圆圆满不在乎地晃了晃垂在眼睛上的头发。 “还挺谦虚啊。”申丝用手指头替圆圆梳理着头发。 圆圆得意地笑了,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珠,阔阔的嘴角旁边现出黄豆疤痕般的浅浅的酒窝儿。她恣肆地扭动了几下小屁股,使自己在座位中央坐得更舒坦些,这样,她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填充了大陆和申丝之间的距离。他们挤在一起,又亲热,又暖和,不再感到孤独和冷漠,反而觉得人多势众,他们占据着这节车厢的一排长椅,无视周围发生的一切,成为独立而骄傲的三位一体。 火车沿着渤海的海岸曲线径直前进。忽而是成涩的海风扑窗而来,忽而铁路穿过翻着盐碱的白花花的耕地,忽而展现在眼前的是逶迤的燕山余脉,峰顶断壁颓垣依稀可见,那是千年的古烽火台,古长城,把守着幽燕之地的雄关险隘。 这就是通往茶淀之路。 时间:七十年代下叶,一个料峭的早春。 “圆圆?”大陆在空中划丁两个圆圈几,若有所思地问着小姑娘:“你为什么不叫方方呢?” “方方?”圆圆的手指头生硬地比划了两个方块儿,奇怪地问:“为什么我要叫方方?” “方方——”大陆咬着嘴唇,低声地唤着,“那是我妹妹的名字。”他抬起眼睛,看着申丝说:“我这次就是去看她。” “她怎么啦?”圆圆问。 “她,”大陆恨恨地吐出了两个字,“流氓!”似乎这两个字还不够份量,又加上了一个字,“女流氓。” 连圆圆也不作声了。 在寂静中,申丝嘴唇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我去看弟弟,他也是……流氓。”申丝困难地说出了后面两个字,口气平淡了一些:“他打架,打群架,打破人家的头……”她说这一些仅仅是为了安慰大陆,她所知道的也仅仅是这么一些,她不愿意,也不敢知道更多的了。 “这有什么呀?!这有什么呀?! ”圆圆竖着耳朵,瞪着眼睛,提着心,蛮以为可以听上两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却没想申丝和大陆只是这样寥寥几句,轻描淡写,她感到十分泄气,十分扫兴,十分不过瘾,由不得长叹一声: “唉——!要是你们知道我哥……” 她腾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站在申丝和大陆的面前,得意地比划着: “我哥哥啊,他可不光是打架,他还偷!偷汽车!什么汽车都能偷!不管是谁的车,公家的、私人的、军队的、高干的,还是外国人的,不管你停在哪里,只要司机一离开,他都能把门捅开,把车开跑。开够了,就扔了。他开的车多了,什么红旗、上海、菲亚特呀、伏尔加呀、130呀、达特桑呀……” “小声点,圆圆!”申丝胆怯地看了看周围的乘客,又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大陆,赶紧把圆圆揽到怀里,安置在座位上。 “你去看哥哥?”大陆问。同时翻看着圆圆那鼓鼓囊囊的学生书包,隔着书包就摸到了里面装着的一盒香烟。 “别动!”圆圆赶紧把香烟抢过来,塞到书包底部,然后又把书包塞到了自己的背后,“那是给我哥的。” 大陆不屑地说:“有什么秘密!不就是盒香烟吗?” “哼!香烟?对啦,香烟就是秘密。”圆圆狡黠地一笑,她一笑起来,眉眼鼻嘴耸到一起,真象是一只小狐狸。 “你父母为什么不来?”申丝问。 “他们都在国外,我爸是武官,我妈是翻译。”圆圆提到自己的父母脑袋就聋拉下来,没精打采。 “他们知道你哥在茶淀吗?”申丝和大陆不由得为这一对外交官夫妇感到揪心。 “他们?哼!”圆圆鄙夷地耸了耸翘鼻子,“不是他们我哥还进不去呢!公安局的人是我爸带来的,把我哥从被窝儿里抓走的。这就是他们去年回国干的好事!……本来我哥只判了两年,我爸说。不行,判他三年!” “为什么?” “三年之后他们任期才满,才能从国外回来。他算计我哥算计得多狠!”圆圆咬牙切齿地说,“没有比他们更忘恩负义的了,他们忘了‘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我哥带着他的小哥儿们怎么从批斗大会上把他们救下来的。没良心的爸爸.哼哼!!” “那你现在跟着谁呢?” “奶奶。”圆圆悲伤地说,“我爸不准任何人去看我哥,不准我哥给任何人去信,我爸和公安局直接联系。奶奶想寄个邮包都不知道地址,可是!你们看——!” 圆圆骄傲地从外套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条:“我哥和我联系上了!” “怎么联系上的?”大陆问。 “哼,秘密!”圆圆又是狡黠地一笑。 她十分郑重地在申丝的膝盖上把那张纸条用小手掌抚平,指点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念道:“1029信箱87分箱2支队。多棒!就象保密机关的代号。就象解放军的番号!” 申丝可怜巴巴地望了大陆一眼,大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来的时候告诉了奶奶没有?”申丝问。 “干吗要告诉她?!”圆圆不屑地耸了耸肩。 “也没有向老师请假?”大陆正色地质问。 “请假?能准吗?!”圆圆满有理地反问道,“我偷偷来的。” “钱呢?买车票的钱!哪来的?”大陆钉紧了问。 “偷的。”圆圆说,又补充了一句,“偷奶奶的。” “天哪,你奶奶要活活急死了!”申丝哀叫着。 “为丢那么一点钱?”圆圆反而宽慰申丝,“不至于,我家不缺钱。” “为丢了一个大活人!”大陆气得拍开了桌子。 “明天一早坐上火车,中午不就到家了吗?” “可这一夜她老人家怎么过啊?”申丝的心都乱了。 “她会拿着电话本,一家又一家的打电话问,然后就会有一家又一家的人来看她,陪着她说话,陪着她哭,陪着她再打电话,没准还有人骗她说:,我在他们家里玩得太晚了,他们留我睡下了。这么三折腾两折腾,一夜不就过去了吗?”圆圆显然认为他们两个少见多怪,自己也懒得多说了,“嗐,常有的事。” “那你和老师怎么交待呢?你这是旷课!”大陆严厉地说,“老师绝不会轻饶你,老师可不是奶奶。” “你要受处分的。”申丝说。 “我有特异功能!”圆圆兴奋得两眼放光,“他们谁也不敢处分我。” “特异功能?!什么特异功能?”大陆和申丝感到又好笑又好奇。 “感冒!”圆圆自豪地说,“只要他们一批评我,我就会感冒。上次,老师说要我停学写检查,还耍写信告诉我爸爸妈妈,回家奶奶又打了我一巴掌,还把我锁在卧室里,我就在地板上打着滚儿哭,哭着哭着蓿就在地板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我在医院里,发高烧,吊瓶子,医生说我不能受刺激,会死过去的,从此,大家都跟我说好话……真的。” 申丝一把捂住圆圆的嘴:“别说了,圆圆!” 她默默地把圆圆拉到两膝之问,接过大陆递过来的茶杯,送到圆圆的嘴边,看着她象小鹿一样伏下头来,一口一口地就着杯口喝着,一股辛酸的柔情浸润着她的喉头,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遍一遍地替圆圆把垂在杯沿上的额发撩开,圆圆把杯子喝得个底儿朝天,而申丝还擎着那只空杯子不放。 “快到了。”大陆站了起来,他从申丝的怀里扳过圆圆的小肩膀,生拉硬拽地替她把小红大衣穿好,把绒线帽扣在她的头上,又从上到下地替她扣好所有的扣子,象检查士兵一样地检查着圆圆的装束,然后用眼光征询了一下申丝的意见,申丝走过来,把圆圆的大衣领翻立起来,从自己颈上解下那条白纱巾,严严实实地裹住圆圆的喉头。 “憋死了!”圆圆抗议地撕扯着。 “围上!”大陆瞅着眼睛喝斥道,“要不你  又感冒了——特异功能!” 弟弟,妹妹,哥哥啊!(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他们从高高的铁路路基扑向田野,犹如从沙滩上扑向大海。初舂的翻耕着的土地,掀动着它湿润,清新、甜美的气息,象海潮一样地在空气中起落着。在他们前头的大道上,百灵子在高空中打着旋儿叫着,而他们身后,柳梢就象连绵不尽轻柔细润的绿雨,遮隐了那两条冰冷、坚硬、永不交叉的平行的钢硬的轨道。 这是下午,没有太阳,天是清明的,没有雨,但空气中充满了沾衣不湿的水汽。只有风.不辨方向地吹送着,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把那海上的成腥,山的清冷,扬洒在田地里的粪肥的刺鼻的气味,拱出地皮儿的草芽的春情,一古脑地包容起来、漫卷一气。 “冲啊――!”圆圆扬着她的小红外套,象是挥舞着一面红旗,跑在最前面。而申丝围在圆圆脖上的纱巾早就被扯在脑后,被风忽悠忽悠地吹得又高又远,申丝在后面徒然地追赶着,捕捉着,最后还是靠大陆一个跳跃,从空中捉住了它,交给了申丝。两个人便又象捕捉一只兔子一样池去追赶圆圆了。 “乌拉――!”圆圆已经跑不动了,可是她还是在拼命地喊着,她要喊出她的全部快活。 “圆圆!圆圆!”大陆喊着。 “圆圆!圆圆!”申丝喊着。 他们俩此起彼伏地追赶着,呼喊着,圆圆就近在眼前了,他们俩还呼唤不已。他们喊的是小姑娘的名字,但他们并不是在喊小姑娘,他们呼喊,是因为心灵的需要,因为他们的心灵里也同样快活。 是这样的春之大地呵,尽管它的名字叫茶淀! 但他们已经忘记这一点了,至少是暂时地忘记了。春光抹去了人们传说中的,他们想象里的,和客观上实际存在的一切阴森,恐惧、耻辱的色彩。―眼看去,他们三个象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又象是一对过于年青的父母,带着他们早早长大的女儿,象是走亲戚,又象是郊游。但看上第二眼,就知道他们什么也不象,他们只象是那搭伴儿来探监的人,若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只是这三个人暂时被春光陶醉了,其实一眼也不用看,只要此时听到那趟风驰电掣的客车从南到北疾驰而来,然后在此地格登停下,人们就知道一分钟后从路基上下来的大概是什么人了。 此刻,一群在道路中问挖着沟壑的人们,停下丁手里的活计,拄着铁锹,镐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三个迎面走来的人。这三个人的装束,他们的相貌,他们身上的大包小篮都引起这一群人无限的嫉羡,他们还算好心,有意无意地赶在申丝他们到来之前,从沟底下抛上一块歪歪斜斜沾满泥巴的跳板,晃晃荡荡地搭在沟壑的两沿,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掘着潮湿的黄土,一锹一锹地往沟沿上扬着,弓着腰,斛着眼儿看着这三个人如何过“桥”。 大陆把三个人的大包小篮全挎在了自己身上,毫不犹豫地一迈腿就上了跳板。跳板在他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忽悠忽悠地颤着。他大踏步地走了过去,放下包篮,又大踏步地走了回来,把圆圆一拎,三步两步就抱了过去。现在沟壑的对面只站着申丝一个人,她看着跳板踟蹰着,不知道如何迈过去。跳板的那一头,大陆踟蹰着,不知道如何帮她一把。而跳板的下面,那些掘沟的人们已经心旌荡漾,挤眉弄眼地等待着一场“好戏”,这“戏”在这个地方,可是难得一看:这一男一女两边一站,就很够刺激,_要是他们牵着手儿颤颤徽微地一这么走,那可得大声叫好,要是他们走不稳当摔了下来,那就该喝个倒彩。要是那男的不管这女的,他们就要骂个孱种!要是那女的求着那男的,他们就认定这是个贱货。他们的全部意图已明白无误地写在他们幸灾乐祸的脸上了,有人已急不可待地吹开了口哨。 “申丝,”大陆亲切地朝申丝微笑着,“敢过来吗?” 申丝抬起头来,她看到了大陆眼睛里闪耀着鼓励。 “试试看。”申丝朝大陆回报了微微的一笑,但她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勇气。她明白,在这里勇气就是尊严。 “小心,滑的!”圆圆突然大叫起来,她摇撼着大陆,“你去拉她一把嘛!” “要我拉你一把吗?”大陆往前走了两步,向申丝伸出了手臂。 “不,还是让我试试,”申丝决心要在众目睽睽下迈步。 “不要往下看,要往前看,对,看着我的眼睛,好样的!”大陆平静地向申丝发言指示,看着她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地走着,最后几步申丝索性跑了起来。 “好样的……” 突然,木板嘎嚓一声,折裂了。申丝的身子向沟壑里倾斜下去。 “啊呀! ”大陆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只是那等着看笑话的掘土人中冲出了几个汉子,用肩膀上的铁锹一下子支住了跳板,大陆乘势伸手一拽,申丝一跃跳在了沟沿上。 “谢谢!”大陆、申丝和圆圆向掘沟人挥了挥手。但没人答理他们三个,那群人继续干着活。有人怪腔怪调地唱起了马玉涛的《见了你们格外亲》:“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格(哦)外(嗳)亲。” “应该向他们打听一下路。”圆圆忽然想了起来。 “他们的大衣上都印着字。”申丝低声说。 “印着字怎么啦?”圆圆问申丝,申丝没有讲话。 “印着什么字?”圆圆又问大陆,大陆也没有讲话。圆圆无奈地双手搂着后脖颈,朝天仰着下巴颏,叹了一口气,牛头不对马嘴地只说了四个字: “真是茶淀。” 顷刻,道路变得艰难而沉闷了。 他们继续赶路向前,翻沟过坎儿,脚底下都沾上了又湿又厚的黄土。圆圆已经累了,东倒西晃地被申丝和大陆掺着,嘟噜着小嘴一声不吭。 “驾!”一辆空荡荡的马车从广阔的田野中的一条下道颠簸而来,下道的两旁是新翻的土地。车把式的鞭梢轻快地在风中打着卷儿。一声清脆的鞭声,贯穿着一串叮叮当当的马铃声。马车从他们兰个人身旁擦过,滚动的胶皮轱辘卷起的泥巴,和鞭梢甩出来的草屑,沾在了申丝他们身上。 “吁――”马车放慢了速度,“哪儿来的客啊?”大车把式望着这步行的三个人,主动搭讪着。 “城里。”大陆随口说着。 “嗯”车把式点了点头,又问,“客到哪儿去呀?” “姥姥家。”圆圆灵机一动,抢着回答。 “嗯。”车把式又点了点头,“姥姥家在哪儿呀?” “前边。”申丝扯了扯圆圆的手,不让她多讲话,自己冷淡地说了句,“不远。”就故意放慢了脚步,想让大车前头先走。 “不是年,不是节,怎么单拣今天走亲戚?”车把式丝毫不在意这三个路人对他的戒备和冷淡,一再地刨根问底儿,没话找话。 “今天是个好日子!”大陆气冲冲地回敬了他一句。 “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车把式扳着手指头算着节气,“可不,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 圆圆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二月二怎么了?” “二月二,接宝贝儿,宝贝不来掉眼泪儿。”车把式笑眯眯地对圆圆说着民谣。 “接什么宝贝儿?”圆圆赶上前两步,扶着车帮问。 “接闺女,接女婿,还接一个小外甥女儿。”说着,车把式俯身顺势把圆圆提上了大车,又招唤大陆和申丝说,“瞧你们累得够  呛!坐上来吧,我带你们一程。” 大陆和申丝犹豫着,“您知道我们到哪个村啊?” “这方圆百里,凡属乡下农家,没有我不认识的村,不认识的户,没有我不知道的远亲近邻,你们瞒不了我啊,年青人,你们是去看那些劳改的人们。” “您怎么看出来的?”大陆的口气不那样生硬了。 “看得多了呗!”车把式说,“礼炮一响,就有茶淀。这里的事儿,这里的道儿,还有比我更清楚的吗?照实说吧,你们上几分场?” “1029信箱87分箱2支队!”圆圆滚瓜烂熟嘎嘣脆声地一口气地报告着,就象出列的士兵向检阅的将军报告一样。 大陆和申丝也照实地说出了自己要去的分场。 “吁――”车把式扳了一下闸,大陆先瞧上了车,然后又把申丝拉了上去,车把式还回头特别关照了一下申丝,“坐稳当了没?这刚开化的路不平整,坑坑洼洼的颠得慌。” 他从屁股底下扯出一块羊毛毡,铺在自己身旁,把站立在车上的圆圆一屁股按坐在上面,又朝身后扔了件破大衣:“铺上吧,我这车刚才拉粪来着。” 大陆依然坐在光秃秃的车帮上,申丝小心地抖开这件蓝色的破大衣,翻来覆去地查看着。 “嫌埋汰不是?比不上你们城里的小卧车,到这地方摆不得弯儿。”车把式头也不回地嘲讽着。 “不,不是这个意思,”申丝不知怎样解释才好,“我也是乡下人,我们那儿比这还苦,我不怕脏,我只是……只是想看看这衣裳……看看这农裳有没有……字!”申丝非常费劲地说出这最后一个字,又紧张又尴尬。 车把式哈哈大笑了:“甭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是想看看有没有字么,你是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您是劳改犯吗?”圆圆干脆地问。 “你在衣裳上看到字儿了没有?”车把式仍是头也不回地笑着问道。 “没!”申丝抱着那件破大衣,窘迫地红着脸,小声说。 “那看来我就不是喽,嗯?”车把式朝大陆歪过头去,眨了眨眼睛,大陆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表示对他的信任,也算是代申丝道歉。车把式爽朗地说:“不过有时候也不能光看衣裳上的字儿,要看衣裳里的人儿……今天你倒是看对了,我是农民,农民也劳动。我们和他们一样在这块地上干活,我干活就叫劳动,他们干活就叫劳改,就差这么一个字。那些挖沟的修渠的才是呢。不过,他们也不叫劳改犯人,他们是强制劳动,教养人员。” “我住院的时候,医院不管我们叫病号,叫我们休养员。”圆圆说。 “一个意思,”车把式赞同地说,“就是让那些有了点病,有了点错的人知道,人还是人,别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别破罐破摔,劳教人员是劳教人员,犯人是犯人,国家可是把界限划得清楚着呢……”说到这里,车把式心悦诚服地笑了,“晤,咱们这个国家,可没少在名词儿上下功夫。” “他们不跑吗?”申丝想起了刚才挖沟的那一群人。 “轻易不跑。干吗跑啊?干干活儿,上上课,在这里把错失抖落干净了,到了日子给张证明放出去,就能堂堂正正地重新做人,干吗要跑出去躲躲藏藏地作鬼,过那见不得天日的日子。驾!连牲口都不愿过,瞧它们撒得这欢啊!”车把式心爱地拍着辕马缎子一般闪亮的臀部,“那皮影戏文上是怎么唱来着?春风得意马蹄疾啊!……不过,也有跑的,有时候枪一响……” “枪?”申丝恐惧地叫了起来,“开枪?!” 圆圆被她的惊叫吓了一哆嗦,从车辕上颠了起来。 大陆沉着脸望了申丝一眼,又用缓和的语调轻轻地对圆圆说:“你以为是幼儿园是吗?小朋友从幼儿园偷偷地溜了出去,阿姨再用糖果把你哄回来。” “不,幼儿园也不是这样。”圆圆诚实地说,”显然她小时候是从幼儿园跑出去过的。 为了躲避大陆责备的目光,申丝把头向后扬着,在春风中拂弄着自己柔软的发梢,她嗔怪着自己,也嗔怪着春风,这春风太柔美了,它一时迷乱了申丝对粗砺的大地的视野。 “……有时候一听到枪响我们就知道。有逃跑的了,不光公安人员,我们老百姓也出动,帮助他们一块追,追上了以后还奖励我们个十块八块的……驾!” “追不上呢?追不上就开枪打?是吗?”申丝已经顾不得大陆严峻的目光的一再制止,也顾不得圆圆惊骇得用小拳头捂住嘴巴,这个“枪”字――不是那子弹上膛的武器,而仅仅是农民顺嘴溜出的一句话,仅仅是一个字眼儿,一个由木头的“木”字和谷仓的“仓”字组合的一个单独的字――就如此锐利地刺痛了她,震动了她,以至于她无法自我控制地激烈地坚持问道:“有开枪打死的吗?。有吗?您说实话。” 车把式的脸拉得长长的,他偏着身子,斜目了申丝一眼,眉梢仿佛被什么牵疼了似的跳动了两下,双手抱着膝盖,就在掌心中点燃了烟袋锅子,吧嗒了两口,又断然地在车帮上磕打灭了,粗声粗气地说:“别这么问,姑娘,连想也别这么想。您是来干吗的?看亲人的对吧?那您就得往好处想,开导您的亲人往好处做。人哪,不是个简单物儿,活着呀,不是件轻省事儿。七灾八难,九死一生的,一辈子有多少磨难。可你要想一想,你来这世上就这么一遭,你就不能自己糟践自己的小命儿。再说,那小命儿是你自已的吗?那是爹妈的精血,是兄弟姊妹的手足,十个指头连著心,断了骨头连着筋,谁祸害自己就是祸害大家伙儿,谁祸害大家伙儿就是祸害他自己――烙饼就得这么两面翻个儿,话就得这么两面说着,……驾!”他用鞭子指着远处大地上的一些巨大的天然沟壑和塌陷:“看见没?唐山地震,全国,全世界都跟着颤,跟着裂,跟着碎,这大地原是相连的,就是汪洋大海中的一片孤岛,也要跟着闹海啸呢!……听着,姑娘,你要是个明白人,你就能悟出我这话的意思,你就不会嫌我说这不中听的话――见了你的亲人,就正言正色地把这些话告诉他,别哭鼻子抹泪的,为他们抱屈……瞧瞧,又是罐头又是奶粉又是高级香烟,又是高级糖,倒象是他们士兵放马立了多大战功似的。”车把式用鞭杆扒拉着滚动在车厢中的五花八门的食品,大家才发现圆圆的书包颠散了,没等申丝和大陆的手帮她收拾,圆圆首先蹦过去把香烟捡了起来,然后叉开两腿,站在车厢中间,朝坐在辕上的车把式作了个鬼脸。 “少挤眉弄眼的!”车把式正视着前方,喝斥道:“不服气,是吗?” “谁挤眉弄眼的了?”圆圆心虚地在车把式的身后狡辩着,“你看见了?” “不看见我也能知道,我这脑袋勺后面有眼!”车把式恐吓地用鞭杆往后戳了戳圆圆,“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 圆圆垂头丧气地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绕过车把式的身后时,还当真有几分畏惧地看了看他那包着一块旧毛巾的后脑勺,然后乖乖地坐在车把式身旁的羊毛毡上,又委屈地回头看了看大陆和申丝,她白嫩的小脸蛋,在下午的初暖乍寒的风天里吹得喷红,就象小木偶的鼓鼓的腮帮子上的两块小圆饼似的红晕。 大陆和申丝朝圆圆努努嘴,又互相对视了一眼,笑了。 大道旁刚栽下的杨树苗子,象稚嫩的几童团夹道排列着,稀稀疏疏地泛着青色,枝枝权权上已经拱出了高粱粒儿似的芽苞,向空气中吐放着它清苦的芬芳。杨树行列中断的地方,大道两旁斜下去两条下道,成了个三叉路口,车把式召唤着申丝和圆圆,用马鞭指点着: “您哪,大姑娘,您顺着这条下道走,稻田前边的那几排灰砖房的院子就是您要去的地方。你呀,小丫头,看见那个砖窑了没有,那就是你多少信箱多少分箱多少支队的。” “到底几信箱几分箱几支队?您说说清楚!”圆圆考问着车把式,她好象不是不相信车把式,而是不相信那个砖窑。 “甭老提那一串号码,你不嫌腻歪呀,就盯住那冒烟的地方就行了,没多远,要不我就送你去了。……小伙子,看来我只能把你一个人送到了,我这大车刚好路过你要去的……吁!吁!吁!” 话音没落.圆圆挎好书包就从车辕上往下跳,车把式赶紧扳着手闸,吆喝住牲口,就在这煞车的当儿,圆圆已经从车上跃到了大道上,又从大道上摔到了下道上。 “摔疼了吧?圆圆!”申丝和大陆一跃从车上跳下来,急着要去扶圆圆,只见圆圆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一边和大家再见,一边忽搭着双臂,象展开小翅膀一样地朝着冒烟的砖窑跑去了。 “到底是小孩子家,骨头柔软,摔打几下没什么。”大车老板子放心地看着远去的圆圆,看出了申丝和大陆还有点担心,就用鞭杆在黄土道上戮了几下,“这要是在城里的柏油路上摔这么一下,也就够呛了,可我们这儿是乡下,瞧这土多松动,潮乎乎的,软和和的,别忘了今日是二月二,明日二月三,九九第三天就是惊蛰节,‘过了惊蛰节,耕田不停歇’,明天早上,你们等着听雷吧,那是打春的第一声雷呀!” “咱们这就算是分手了。”在车把式意气风发长篇大论地说着节气的时候,申丝默默地把手伸肉大陆,轻声地说.“再见吧!” “再见!晚上在招待所再见!”大陆没有把手伸给申丝,而是一转身伸给了车把式,“麻烦您了,大叔,咱们再见啦! ”说着从车上扯下了自己的包裹。 “哎――,你怎么不坐我的车了,咱爷俩儿是一路啊!”车老板惊异道。 “不啦!我得追那小丫头去,把她先送到了,我再自己走去吧,我这11路车,也快着呢!”大陆爽朗地拍了拍大腿,大踏步地朝圆圆走的下道追去了。 “干脆,我绕点路,把你们分头送到得了! ”车把式意犹未舍地嚷道。 “不啦,谢谢!” 三个年青人已经分道扬镳,各自东西地在两条下道上走远了。 “谢什么!”车把式遗憾地自个儿站在大道上嘟嚷着。他把破大衣拿起来抖了抖,把羊毛毡重新铺了铺,用鞭杆把车轱辘上的黄泥巴剔了剔,倚着大辕马的半个丰满的臀部,温柔地向它倾吐着心里的感受: “多滋润的风哟,多顺溜的道噢,有个伴儿说着话,该有多好……唉,老伙计,咱俩开路,驾!” 弟弟,妹妹,哥哥啊!(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那一小列队伍在远方的田埂上刚一出现,申丝的心就己经狂跳起来了。 那一连串灰色的人影时而被落日照得迷迷离离,时而被风吹得影影绰绰。不知为什么,申丝认定了那队伍的排头就是弟弟――不是看到,而是感到――当从地平线上冒出头一个活动的灰点的时候,她的心就象一口深井,扑哆扑哆地,被十五个突如其来的吊桶撞击着,七上八下,八上七下。她的这种感觉从来没有欺骗过她,就象在歌剧院里,乐池里只要一响起序曲,她就知道大幕就要拉开,主角就要登场一样,这是小时候,她看过的寥寥几场歌剧所得出的坚信不疑的预感。而此时此景此情,和歌剧院的序曲相比,简直就象天堂和地狱相比一样,但却同样是坚信不疑的。在她的生活中伴随着弟弟出现的,就是这种感觉,哪怕同时伴随着喜悦和幸福,也不能镇住这种七上八下的感觉,因为在这之后,接踵而来的往往是新的打击和灾难,而一旦这种感觉消灭了,也就是弟弟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弟弟被抓起来,在茶淀强制劳动的这一年里,多少凄苦,多少悲哀,多少自责,多少怀念!最初的日子里,只要一想起弟弟,年青的姐姐就大恸不已,以后每每牵挂起来,也是柔肠寸断,什么滋味没尝过啊,唯独这种感觉却消失了。……这一点,那些过着太平日子的人们永远不会理解的。也愿他们永远不要理解。平安无事的家庭啊,你们有福了!没有兄弟的姊妹啊,你们有福了!现在,随着第一个人影的出现,申丝的心就怦然而动,随着队伍越走越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吼吼咧咧的歌声了,这种感觉就越发分明,越演越烈,越逼越紧,申丝的双手紧紧地把握着,就象是双手紧紧地把握住一柄绳索缠绕得密密匝匝紧紧绷绷的辘辘把子,稍一松劲儿,那提到喉咙口的心就会笔直地摔到深井里,顷刻淹没了。 申丝孤单单地站在分场――强劳营地――大门口的旷野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正在走来的下工的行列。她的两眼被风吹得流泪了。 “哟!这几的风沙还怪迷眼的。” 她故意大声地自言自语,希望被大门口的看守人员听见以后,不要认为她的流泪是因为她的软弱。她顺手扯过脖子上的纱巾揉了一下限睛,这一揉却适得其反,立刻泪如泉涌。 “我这是怎么啦?我这是怎么啦?”她自己也慌了神,恼羞成怒地从心里斥责着自己:“人还没见着呢,就这个样子!见着人也不能这个样子,听见没有?!” 她命令着自己的心,但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心,一种压抑不住的委屈,象浓雾一样窒息着,弥漫着,心脏变得紧缩,而喉头几乎都要哽咽了。“没出息的!”她暗自骂着自己又骂着自己的眼泪:“不值钱的!……活该这样!”最后一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骂谁,是骂弟弟?还是骂自己?她强迫自己从头到尾地回忆车把式路上所告诫自己的话语,同时强迫自己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弟弟给自己带来的众多的苦难;操劳奔波,节衣缩食,担惊受怕,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多少个眼泪打湿枕头的不眠之夜,多少种解救弟弟的痴心妄想,她恩恋、她等待,她心里只有他。为他,她憔悴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容貌;为他,她辜负了一春又一春的韶光年华――一个最忠诚的妻子为她的丈夫所能牺牲的她都可以牺牲,一个最痴心的母亲为她儿子所能付出的她都可以付出,她甚至可以为他去死!而他,不是丈夫,不是儿子,他是弟弟。而她,不是妻子,不是母亲,她是姐姐。他仅仅是她的弟弟,她仅仅是他的姐姐。但仅仅这些也就足够了!除此以外,她还有谁呢?在她那缺少爱的青少年时代里,这就是她的整个儿家庭,整个儿生活。但他把这一切整个儿地毁了! 她应该恨他才对,她的心肠应该硬起来,立刻就应该硬起来,而且中途也不能软下去,要坚持到会见结束,要让弟弟知道:姐姐,不是他过去所看到的那样,生活,也不是他过去所看到的那样,要是弟弟能从这次会见中发现姐姐的另一面,或许能触动他也从另一面认识自己和生活。为了掩饰满脸的泪水,申丝索性把长长的白纱巾从脖子上扯了下来,迎着风整个儿抖开,然后撒开手,那风就把纱巾熨熨贴贴地拂住了申丝的整个面庞。这一系列动作,要是出现在别的同龄少女的身上,正是恰如其份,可申丝自己就感到十分做作,甚至有点过份,但既然要改变自己,就难免矫枉过正,不管怎样,反正不能让这次会见一开头就凄凄惨惨,未语泪先流。申丝高傲地扬着头颅,头发和纱巾随风一同在肩后飘动着。她隔着纱巾作了几下深呼吸,胸脯起落着,感到心里平静了许多。 “嗬,够浪漫的――” “瞧噢,象不象电影上的林道静――” 还有人尖着嗓子喊着:“喂,谁家的小姐啊?” 这些声音由远而近,嘁嘁喳喳。突然,来自队伍排头的一种威慑力量无形地镇压住了这一切,队伍变得鸦雀无声了。而申丝的那种感觉,那种刚剐被冲淡,稍稍被忘却的感觉,象劫道的强盗似的,腾地从背后冒了出来。 申丝猛一扭身,把纱巾一撩,只见那队伍已经走过了田埂,正在跃一道渠沟,越过渠沟就是申丝站立的这块平坝,从排头到排尾,所有的人都历历在目了,这瞬间,申丝却呆住了,血涌上了头,变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看那排头,那大个儿! ”营房门口的看守,带着几分夸耀的口气向申丝指点着:“嘿,那就是申炎啊!你没看见他刚才一晃膀子,就没人敢言语了,这群人硬是服他,邪门儿!……他认出你了。” 但申丝认不出申炎了。 走在排头的大个子,晃着膀子,踱着大步,阴沉着脸走来了,粗壮的肩膀,把衣服的接缝处都撑得开了绽。背微驼,没有皱纹的年青的脸上,由于长出了毛茸茸的没有刮净的络腮胡子,而显出了一种成年男子的酷性。他一步一步地走来,就象一座大山一样地朝申丝一步一步地压来,当他走到和申丝平行的位置的时候,对于申丝已成了千钧一发的时刻,申丝吃不住劲儿了,在这种巨大的压力面前,她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弱小,无助,她想逃跑,她想喊,可她迈不动腿,张不开嘴。 正象梦魇,却是现实。西下的太阳,被解冻的大地的升腾的水汽溶成了胭脂一般的红色。而眼前,中丝却笼罩在这蛮犷的体魄的拉长了的阴影中间,喘不过气来。 她的弟弟在她的预料中走来了,但她却没有预料到走来的弟弟是这个样子。 她的弟弟叫申炎,现在申炎就在她的眼前,但这不是她的弟弟,走来的这个申炎只是和弟弟同名同姓! 她的弟弟很小很小,一个方凳底儿朝天翻过来就可以作他的船,这光屁股的“船长”威武地扶着“船舷”,用古怪的音节发布着命令的时候,她,是他的纤夫,用妈妈的长围巾作纤绳,拉着“船”在厨房,卧室,客厅,走廊的水泥地板上“夜航”。每每被惊扰的邻居从楼下跑上来敲门,要向他们的爸爸妈妈告状,而她,纤夫,就会捧着那根围巾作的纤绳说:“叔叔,帮我找找妈妈吧,她披散着头发去找爸爸拼命,而爸爸,他说死也不回这个家。”这时候,“船长”就会不耐烦地哇啦哇啦地大叫,意思是:别管他们,开船!拉! 她和弟弟的儿戏变成了现实,在她上小学的两个寒假里,被妈妈打发去看外婆,给她买的是整票,给弟弟买的是半票,他们的二等舱又漂亮又舒适,在漂洋过海的甲板上,他俩一点儿也不孤单,船上所有的人都爱他们,海员,旅客和海鸥。弟弟认定了盘旋在他们头上的海鸥就是“我这一头儿”的小哥儿们,他呼唤着它们,它们也用尖厉的声音呼唤着他,呼唤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差:“申炎――申炎――炎――炎――” 她的弟弟长大了,申丝丝把他从幼儿园里直接接到自己的学校,他不肯让姐姐搂着他并排躺在女生宿舍的下铺上,他攀着扶梯睡上铺,他气哼哼地告诉申丝:他是男子汉,他不会从上铺摔下来,夜里踢翻了被子也不用申丝管,那是他故意踢翻的,男子汉嘛,火力大,最重要的是――他穿着小裤衩,胖胖的双腿在床栏外垂着,一本正经地教训着姐姐――应该懂得“男女界限”! “是喽!”申丝站在下铺旁边,连连称是,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仰望着,十分谦恭地向那上铺的男子汉请教最后一个小问题。“如果你半夜里尿床了呢?那水就会顺糟床缝流到我的下铺来,我可怎么办呢?” “啊!”申炎气得在上铺又踢又滚,最后绝望地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骂了一句真正男子汉的粗话:“×! ” 在弟弟睡熟的深夜里,申丝赤着脚轻轻地攀扶着上铺的栏杆,听着弟弟的呼吸,静静地想着:天地是可分的,父母是可分的,她和弟弟是不能分的,不能分的原因是因为彼时天地已经分裂了,父母已经分裂了,在红海洋的滔天风浪里。从这个夜晚开始,这个双层的学生铺就是他们姐弟俩的诺亚方舟。 这只诺亚方舟在唐河岸边停泊。申丝在唐河边上的一个村庄插队,申炎在唐河边上的学校读书,从小学读到高中;整整十年。十年间,申炎几次转回城里度假,每次都是在城里打架闯祸,再回到乡下。也许是乡下太苦太寂寞,而他毕竟是大都市的孩子,他摆脱不了都市生活的诱惑?也许他毕竟是他父亲的儿子,那曾躁动在他父亲的血管里的不安的血液,如今也在他的血管里流淌?也许是命中注定,这样的家庭,就要出这样的儿子?也许是时代造成?也许是她,她有对不住弟弟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申炎最后一次回城,她把年终分红的二十元钱塞到他手里,嘱咐他买些什么东西,其中包括替申炎自己买一套蓝色的球衣,嘱咐他早去早回。申炎发誓赌咒,然后一去不回。 于是,留在申丝记忆中的,只是弟弟离去的背影…… 现在申丝从记忆中抬起头来,那排头的小伙子已经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过去了,她看到的仍是背影。被太阳和汗碱浸得发白的后襟,一块挂破了的三角口,撕裂的布条在背后飘着,居然也傲然地象一面旗帜。 “申炎!你没看见你姐姐吗?”看守厉声问道! “看见了。”申炎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着。 “看见了不说话?! ” “队列中不准说话,你们定的规矩。” 队伍中的其他人占了便宜一般地掩饰着快意。但他们看申丝时,却目光庄重,有两三个人朝申丝点了点头,好象抱歉的样子,大概刚才的怪话就是他们说的,其中一个还恭敬地抬了抬帽子,露出剃得发青的光头,还有人流露出羡慕的限光。毕竟不是每一个人,更不是每天都会有家属来探亲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年青的姐姐,因此,也有人几次回头打量申丝,潜意识中的对异性的欲念在他的眯缝起来的眼中阴暗地一闪… 而申炎,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放下工具洗洗脸,队长准你吃饭前和姐姐见见面,快点!”看守朝申炎喊着。 申丝看见有个伙伴讨好地去接申炎手里的铁锹,被申炎一晃膀子推开了。另有一个伙伴打好了洗脸水,把铁锹一把夺过来,把手巾塞到申炎手里,小声地说:“你臭傲什么!只有三十分钟的探亲……” 啊,三十分钟――申丝心虽纷乱――够说什么的呢?这时间太短了!……哦,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时间太长了! 弟弟,妹妹,哥哥啊!(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在会见室里,申丝从提包里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外掏着,鞋垫,垫肩,手套,内衣内裤,新作的劳动布裤子又打上了新布的补钉,密密匝匝一圈一圈的针脚有如百年大树的年轮。这些针线活儿都是她自己借邻居兰嫂子的缝纫机一夜一夜地做出来的,还有球鞋和布鞋是在集上粜了高粱买的,布鞋是她自己打铺衬纳的,鞋底硬梆梆的,能踢死头牛。她也没有忘记做两双软鞋,让申炎干完活洗完脚后抱着穿,只是她不知道这劳改的人们在干完活后有没有水,洗不洗脚,洗完脚后有没有功失溜达,最后申丝打开了篮子,胆怯地掏出了几个瓶瓶罐罐,一样一样捧到看守人员的眼前:炒面,炸酱,辣椒,几个咸鹅蛋,一罐猪大油。 “行吗?”她察颜观色,拿一样问一遍。 看守冷漠她用斜眼瞟着,用鼻子哼着:“行。可以,放下吧,问题不大……” “还有几个火烧!”申丝有了几分勇气,开始得寸进尺了。 她摔出一个大大的挂包,里边的几个火烧每个都夹着猪头肉,厚厚的,鼓鼓的,塞得不能再塞了。 “是我在火车上吃剩下的,”申丝解释着,“让他吃了就不用吃晚饭了。” 她这是撒谎,她在火车上什么也没吃,只是就着一个贴饼子吃了一个挤碎了的鹅蛋,但那也只是把流出的咸蛋黄心的油用饼子蘸了一下,剩下的她也给夹在肉火烧里去了。她觉得看守已经看破了她的谎言,居然恬着脸朝看守作了一个媚笑!不错,十足的媚笑!这使她感到了可耻和下贱,但她还是这样笑了,她幻想着这种笑容能使她多少具有一点魅力,不管是什么魅力,也不管魅力的大小,只要看守人员能答应她送给弟弟央肉烧饼。 而申炎拿起烧饼就大嚼起来,同时挑衅地看着看守。 申丝的笑脸变得苍白而丑陋了,嘴角可怜地咧着。 看守一对说不出话来,难过地看了看姑娘,然后站起身来,没好气地训着申炎:“少吃点儿!留着点肚子,就开晚饭了,今儿个是炖肉大米饭。” “应该给他们吃高粱米、大粒子,窝窝头,让他们吃糠咽菜!”看守忿忿不平又无可奈何地对申丝说,“可没办法,我们这儿只生产小粘米,一等小粘米,猪也喂得多,吃不了的卖掉,卖不了的吃了……”他嘟嘟嚷囔地走了出去。 屋里的空气却顿时变得更加紧张了。姐弟俩隔着一张桌子,申炎离桌子两三步的地方,傲然屹立着,而申丝垂头坐着,一动不动,象是被钉钉在了椅子上受审,她不敢抬头,不敢直视弟弟那深陷的眼窝里的那双眼睛,那眼睛后面深藏着一丝嘲笑,那嘲笑的后面又深藏着的那一点冷酷,那冷酷的后面还深藏着一点什么,申丝却看不透了,它蕴藏得太深了,成了“最深处的波浪”。早就失却了孩提时的明澈,申丝不敢看,她看一眼就感到晕眩了,象是俯看深渊。她也不敢开口讲话,她试图咳嗽了一下,发现声音很大,而且根本不象是自己的声音。她变得手足无措,把掏出来的东西又装进包去,又把装进包去的东西重新掏出来。 “啊!瞧我这记性!”她突然欢喜地叫了一声。她再不叫这一声的话,那根无形的紧张的弦不仅在空气中要绷断了,在她身上也要绷断了,但她叫了这一声以后,不仅情绪松弛下来,而且她当真欢喜起来,“瞧我这记性!我以为这是我给自己带的衣服,这记性……”她连连说着,从提包底部翻出一个头巾裹着的小包,她把头巾的四角解开,一套球衣新崭崭,齐整整地摊在头巾的中央,它是天蓝色的,但它比天要蓝得多,深得多,它象蓝天下的风,刚一抖动,就刮起了多少柔情,回忆和梦想――在这间冷漠,单调而又阴郁的探亲室里! “还记得吗?那个春天,那个运动会,想一想看……”申丝满脸春风地问,申炎毫无表情,但遨也许是申炎没有听见申丝的问话,而申丝的“问话”也许压根就没有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就已经满身心地沉浸、荡漾在这蓝蓝的色彩中,以至淹没了…… 那个春天,那个运动会,那是作姐姐的申丝最荣耀的一天,县里召开全县中学生运动会,入场式上,来自唐河农中的代表队,刚一出场,人群就立刻轰动了,一个身高一米八三的小伙子,穿着一身蓝色的球衣,英气勃勃地擎着“唐河农中”的大红旗正步走在队伍的前列,只凭这英姿飒爽的旗手,唐河农中队伍中的那些农村孩子就军威大振,而前排后尾的其他农中代表队顿时黯然失色,整个运动会的过程中,人们看的是他,谈的是他,想的也是他――他那高高的蓝色的身影撩动着县城多少人的心啊!他跑,他跳,他打球、他掷远,他在单杠和吊环上上下翻转。他蓝色的身影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一片喝采,他象一阵蓝色的旋风,几乎刷新了历届县农中体育项目的所有纪录。申丝坐在观众席上,情不自禁地为申炎加油呐喊.而申炎偶而听到姐姐的喊声,便向申丝的方向挥手致意时,招惹了多少县城的女高才生们对申丝的嫉羡,她们不知道自己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她们不知道在这个开凌化冻的早春,是哪股风使她们春心荡漾,而她,申丝,她全知道,她只须从周围姑娘向她瞥过来的白眼――悻悻的,快快的,愤愤的白眼――中,就可以知道,她们对那穿校队蓝球衣的小伙子非常非常的爱慕。为此,申丝非常非常的骄傲,为此,她下决心节衣缩食,为弟弟买一套新的蓝球衣,因为,这对弟弟非常非常重要,她看得清楚,他也快到“那个时候”了…… 申丝有所不知的是: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招兵的解放军的首长,他比那些县城的姑娘消息灵通,他很快弄清了申丝和申炎的关系。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亲自找到了唐河边上,到申丝的土坯房来找申炎,申丝说申炎不在家,他便把来意说清,动员申丝让她的弟弟应征入伍,去他的部队里作个体育兵,他说他已请示了上级,得到了上级的明确的指示――他们寄希望于这样的小伙子,为部队、家属和个人赢得荣誉,那军人讲到了应征入伍的光荣,讲到了国防建设的需要,讲到了弟弟的前途和姐姐的责任,长远意义和现实意义,政治上的考虑和经济上的利益……总之,他讲了很多,这正是申丝姐弟俩在当时作梦都不敢想的好事。申丝却只是摇头: “不,不行,他身体不好。” “他?身体不好?”军人虽然觉得这话滑稽极了,但也只好顺着话茬,作出一副为她分忧的关切状说,“那我把他带到部队医院去检在一下吧,正好明天有车。” “不,他明天不能回来。”申丝说。 “那么就后夭。” “后天回不来,大后天也不行。” “那么哪天他能回来,你大概说个日子。” “不,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儿?” “不,我说不上来。” 申丝就这样把客人拒之门外,那军人想见申炎一面都不能够,因为……申丝想见申炎一面也不能够了――就在那次运动会后不久,申炎乘春耕期间农中放假,回北京找小哥儿们玩玩,结果玩出个在公共场合“聚众闹事、流氓殴斗”,他们是在电影院里打群架被捕的,就在军人到来的前几天,公安局也派人到申丝这里来过了…… 这次申丝特地买了这套蓝色的球衣,这是她给弟弟所带的物品中最奢侈最华贵的了――这几乎花去了她一年的分红,莫非她真天真到了这种地步,以为弟弟在劳改农场也会象在运动场上那样风光?她向弟弟摊开了这套蓝色的球衣,是想向弟弟摊开青春的颜色和价值,摊开人生的美好,摊开他所失去的东西,让他痛惜,莫再糟践,让他发愤,让这些东西失而复得。她所摊开的,也是她作姐姐对弟弟的心:纯净,透明,无私,挚爱,一如既往,一往深情……即便申炎对这一片蔚蓝毫不动心,毫不领情,那么他穿上也好。只要他记得这么一回事就好,在劳改营地闷得慌,有所回忆,日子就会好过些。况且,这毕竟是件好衣裳,好衣裳穿在身上舒服,心里也就舒畅,人家也不会小瞧…… 申丝就这样抚摸着,嘴里的话一句没有说出来,但心里舒畅多了,如同这被她熨得平平展展的球衣。 “烟叶!” 申丝的手抖了一下,那蓝色的畅想顿时幻灭了。 “烟叶!” 申丝抬起眼睛,看着弟弟无动手衷地扫视着眼前所摊开的一切,嘴角稍稍歪向一边,再次分明地吐着那两个字:“烟叶!我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 申丝象伏法的罪犯立刻缩下了肩膀,在弟弟的逼视下,她从提包里被迫拿出了最后一个布包,和炒面袋子一模一样,嗫嚅地说:“大叔给的,叫你少抽点。” 申炎从墙上“嘶”地扯下一条报纸,大步走过来,隔着桌子把手伸进了布袋,麻利地卷了一“炮”,也没看清他用什么方法点的火,只见他大口猛抽了两下,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靠着椅把,翘着腿,扬着下巴额,一股蓝烟从鼻子里冒出,袅袅地升起,起初是烟柱,后来是烟圈儿,再后来屋里已是烟雾弥漫,申丝感到自己的眼睛又潮湿了,喉咙里又感到了哽咽,自然――她暗自对自己解释着――这是烟呛的,于是她干咳了两下,而申炎,在这一片蓝色的烟雾中惬意地眯缝起了眼睛。这才是最令他陶醉的蓝色。 “……刚才,”申丝不知从何说起,“队长说你表现不错,不是说你这会儿的表现,你这会儿的表现有点那个……”申丝在弟弟面前讲话,居然象在拜访一个大人物,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好,得罪了人家,“说你在地震中表现不错,是你把牲口全抢救出来的,说那时让你养牲口,全场的牲口就你们分队的好,而且没有一匹受损失,还说……” 申丝热切地向申炎复述着队长对他的评价,可那口气连她自己听起来都有巴结的味道。 “扯淡!”申炎鄙夷地打断了申丝的话,把嘴撮成一个圆筒,从里面又吐出一个烟圈儿。“还说是你把他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的,刨得你十指出血,那次没有你,他就砸死了。” “那时候砸死他才好呢!”申炎恶狠狠地说。 “别这样说。”申丝款言细语地央求着,陪着笑脸,“队长对你印象挺好的,说你的本质并不象那些人……” “哪些人?”申炎反唇相讥,“你知道我们都有哪些人?这些人又都是什么样?” 申丝哑口无言,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人呢?这里什么人都有,但她要知道的只是一个人――她的弟弟。她感到嘴里苦涩,咽了一口唾沫,困难地接着自己的话茬儿: “……他们说地震的时候,你本可以自己逃命的,可你却不跑,救人,救了公安人员,又救其他的人,救牲口……他们说已经打报告请上面提前放你,报告批下来了,你又把一个人的肋条打断了,只好……只好住满了再说。” “呸!”申炎把嘴里的烟屁股一吐,“我给他住满了?哪天高兴,大爷一抬腿就跑。” “你那时怎不跑?现在你跑什么!现在,现在……”申丝着急地说。 “那时候跑了是杂种,这时候跑了叫有种!” “别,别,没多长期限了,那么长时间都住过来了……就再住个一年半裁。” “住?”申炎恨恨地说,“这叫圈!” “圈……”申丝喃喃地说,“就圈罢,反正 ……” “牲口才被圈着呢!我是人!人就应该自由自在!”申炎咆哮着。 “好人可以自由自在,可你这个……”申丝声音发颤,却又不肯示弱,她鼓起勇气,准备据理力争了。 “你说我是什么人?你说我是什么人?你说!”申炎凶相毕露,咄咄逼人,看申丝不回答,他气焰嚣张地朝申丝挥着拳头。 “问你自己吧!”申丝狠了心肠,猛地扬起头来,直视着申炎冒火的双眼,“你能算好人吗?” 申炎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然后油腔滑调地问道:“对!对!你实在是眼力不错,我不算好人……可你告诉我,这世上有好人吗?” “有! ”申丝坚定地说:“多得很!” “举个例子,请――!”申炎已是一副无赖像了。 “我――!”申丝突然喊了起来,“我就是好人,我比你好,好得多,你抬起眼睛看着我,从头到脚你看清楚,哪一点我不是好人……”申丝哆嗦着,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要从头把她所受的那些苦――为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受的苦――数落给他听,她要象农村的老娘儿们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吐着自己的委屈和辛酸,她要捶胸顿足,哭天喊地,抱怨命运,抱怨爹娘,抱怨不公正的一切。凭什么就轮到她做这样的弟弟的姐姐?凭什么安排他作这样姐姐的弟弟……?千言万语在肺腑中搅和着,她却只会嚷着:“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哪! ”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 申炎看着申丝,深凹的眼睛里露出怜悯的眼光――连怜悯都令人心凉,他用一种下流的口吻,朝腹部一点:“没有好人,好人不长肚脐眼儿。” 一句话,噎得申丝两眼发直,面如死灰,她脑袋立刻耷拉下来,一声不吭,感到了心虚。 她的心太虚了,因为在那心灵的最深处,有一处隐秘的伤口,虽然被岁月弥上了疤痕,但稍经戳点,就会象那被割开的胶树一样,汁液渗出,泪流不止,那胶树流滴的汁液是白色的乳浆,申丝流淌的是红色的心血,心血流多了,她的心就变得一片虚空,甚至有所亏欠。她亏欠什么呢?她亏欠谁的呢?‘她为何亏欠,她如何弥补? 申炎!弟弟!你心里原来有一本底账:我欠你一个父亲,我欠你一个母亲,我欠你一个家庭,我欠你一个童年。你现在伸着手讨债,不吵,不骂,不撕,不打,犹如那法力无边的气功大师,只一点穴――好人不长肚脐眼儿!――就足以致我死命! 饶恕我,弟弟,我交待如下: 爸爸是这样失去的―― 申丝小的时候,家里常来一个阿姨,又年青,又美丽,她是妈妈的朋友兼同事,她管妈妈叫姐。她送给申丝很漂亮的衣服,妈妈给她烧很好吃的菜,而爸爸借给她书读,其中有很多是诗,有的诗是书上写着的,有的诗是爸爸写在纸上的。本来大家都很快活,后来她再来妈妈就不大和她讲话,而她一走,必定和爸爸大闹一场,再后来她就不来了,父亲就偷偷地去看她。有一次,父亲没有看到她,回来反而公开地大闹:说那阿姨被告发划成右派,发配到边疆劳改,是母亲告发的。父亲骂母亲是奸细,是毒蛇,而母亲骂父亲是色鬼,骂那阿姨是狐狸! “瞒得过谁呀!”母亲一边和父亲厮打着,一边哭喊着,“你心里早就爱上她了。” 跳如雷的父亲突然沉默了,半晌,他开口了:“不到这个时候我不敢说这句话――我是爱她,”说完,他扭身把自己锁在屋里。 “那你就去找她吧,去呀!去北大荒找去吧!去兴凯湖找去吧!去找那个臭娘儿们去吧!你干吗躲在屋里不出来呀?你倒是去呀!快点去呀!”母亲声嘶力竭地在门外喊着,擂着。 门开了,父亲提着一个旧黄牛皮箱,那是他出差常用的,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四五本书,两三封信,一个刮脸刀盒。 “是的,我这就去找她。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他俯下身来,亲了亲申丝,然后打开了门,他在门口回过头来,望了望呆若木鸡的母亲,说: “恨我吧!我反正对不住你们了。”他和颜悦色地伸出手去和母亲握别:“再见。” 突然,母亲一把拖住他的手,就势倒在他的怀里,揉搓着父亲,哭个不停。父亲象电线杆子一样地直立着,母亲不哭了,自尊地理了理头发,抹去了眼泪说: “要走不在早晚,明天早上五点半才有车,你用不着现在就去火车站蹲着。” 说着,她扯起围裙,就进了厨房,把门一关,抄起刀和案板,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父亲放下手里的皮箱,从门口走到厨房,猛一开门,满厨房的油烟和热气扑面而来,只见母亲守在灶前,煎炒烹炸,紧张得近乎疯狂了。满脸的油汗,一络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正糊在眼睛上。 “你这是……”父亲疑惑地问着。 “为你饯行。”母亲头也不抬地说,“吃了晚饭,你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叫醒你。” 这一餐是什么味道,申丝不知道。她俯在碗上,不断地偷偷仰起小脸看看父亲。她知道明天的餐桌上就不会有他了。这一夜,申丝一次一次地从梦中惊醒,从枕上仰看五斗橱上的老式座钟的指针,听着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她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指针已经越过了五点半钟,透过都市的黎明,郊外传来了一列火车驶向远方的隐隐的轰动,申丝立刻觉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她赤脚闯入隔壁的房间,却发现在那张凌乱的大床上,父亲和母亲酣然地熟睡在一起…… 以后,申丝就有了弟弟申炎。父母又开始了无止无休的争吵。但父亲却不再出走,倒是母亲常常在一气之下一跺脚走掉。 有一天,申丝从幼儿园里接回了申炎,到家里却发现没有带钥匙,家门紧锁着。但申炎却有办法。他从邻居小伙伴的阳台上攀到自家的阳台,小小的身躯象只小狸猫一样从一扇开着的小窗钻了进去,申丝就在大门口等着。突然,屋里传来了申炎的大叫,接着就是他呜呜的哭声,和“姐姐,姐姐――”的喊声,而大门呼地开了,只见父亲抱着一个女人的肩膀,仓皇地冲将出来,正好被申丝堵住,父亲的脸色霎时苍白了。申丝力小单薄,但她死死地把住门框,用她那圆圆的大大的愤怒的眼睛直视着父亲。父亲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而申丝下意识地将门一带,从外面反锁起来。在母亲和邻居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跳了楼…… 饶恕我,弟弟,我再交代如下: 母亲是这样失去的一 母亲嫁人了。她争强赌胜,嫁得了一个好人物,岂止是好人物,而且是个大人物。她的本意之一是要为自己找一个丈夫、一个靠山,这正和那酋长的意思相吻合,他正需要一个夫人,一个安慰。母亲的本意之二是为孩子们再找一个父亲,但,首长不缺孩子,他自己的孩子就够多的了,他的大儿子的年龄和这位新夫人的年纪一般大,他的儿女们为父亲的续弦已经闹得倒海翻江,他还有什么心肠再在这池混水里放两条“野泥鳅”。总之,他会出钱供养申丝姊弟,会出钱为他们雇一个好的保姆,会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但他不允许这两个孩子随母亲一向住进他家。这是他和母亲结婚前的约法三章,而母亲竟然答应了。不过,她流了很多很多的泪。她哭诉男人的罪恶,哭诉女人的命运,她说,一个独身女人,再拉扯两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她不得不选择这条道路,从长远看,这也是为了孩子。她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哭成了一个泪人,请求他们体谅自己作母亲的苦心。而申丝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并且把申炎也从她的怀里拽了出来,当天晚上,申丝就带着弟弟回到了自己的寄宿学校。 从此,两个孩子不仅没有再得一个父亲,而且又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并且,永远地失去了。因为那酋长不久后便打成了黑帮,而他的新夫人,在陪斗的过程中,被连打带骂带羞辱地活活折磨死了。 ――以上是我的交代。饶恕我,弟弟! 我欠你的,已永远无法补救,只求你,申炎,我亲爱的弟弟,不要用你自己的毁灭来作为对姐姐的惩罚。 “申炎!” 一声喝斥,使沉溺在深渊般的忏悔中的申丝浮升到现实中来,看守已回到了屋里,  向申炎下着命令:“吃饭去!” “我不吃,吃饱了。”申炎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上吸着烟,根本没有动的意思,但他多少收敛了一点儿,垂下了一直翘着的二郎腿。 “不吃也得去!三十分钟早过了……”看守严厉地下着驱逐令。申丝绝望地朝看守瞥了一眼,她不再试图用那阿谀的笑挽回几分钟探视的时间,她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了,即使笑出来,也没有用处了。她低下了头,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了,一切都没希望了。 申炎哼了一下,掐灭了烟头,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申丝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大包大揽地往怀里一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外。他那腾腾的脚步,每一声都象重锤一样敲击着申丝的心,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申丝的心却越来越沉,越来越痛。她不由得捂住了脸,继而捂住了耳朵。 “……主要是考虑到你也要回招待所吃饭,所以才……”看守缓和了口气,向申丝解释着,“再说,我们这里毕竟是要有……” “我明白这里要有……”申丝不愿让看守再解释了,她接过看守的话头说,“……纪律!” “法绺,看守纠正着。 申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抓起了那些大包小篮,她觉得自己的心正象这些包篮,来的时候装得满满的,现在已被掏得空空的了。她倒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向看守点了点头,艰难地迈动着脚步,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了这所强劳营地,她只感到一道一道的门在自己身后关上了。 “姐姐――!” 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姐姐――!” 申丝急忙转过身去,她看见分场的栅栏门内站着申炎高大的身躯,申炎一面呼喊着“姐姐”,一面使劲地用双手摇撼着栅栏门。这声音惊动了警卫,他们急速地朝申炎跑来,而申炎仍着急地摇撼着,呼唤着。 申丝疯狂地朝弟弟跑去。 “什么事?”申丝几乎和里面的警卫同时赶到了栅栏门,她紧紧地抓住申炎的手,惊恐地问道。 “要紧事儿,”申炎这句话是朝姐姐讲的,也是朝身旁的那些警卫说的,和栅栏里外的这些人惊恐不安和剑拔弩张相比,申炎的口气格外的平静。 “姐姐,我问你:”申炎深情地朝栅栏外面的姐姐俯下头去,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光,在申丝的耳边轻轻地吐露了几个字,象是吐露着最动情的秘密: “那冰床子(冰橇),你还替我收着吗?” “收着呢!收着呢!在小板房里!去年冬天没用,松动了,我还叫黑蛋叔给修了修呢!修得结实着呢,冬天要跑起来风快风快的!”申丝激动得象一个小姑娘,一迭连声地叫着。 “等着我,姐姐。”申炎象是抚慰着一个小妹妹一样对姐姐眨了眨眼睛,笑了笑。他的低沉的嗓音和宽阔的后背就从栅栏后面消失了。 留在栅栏外面的是晚霞,是申丝的微笑。 晚霞消退了,申丝的微笑消退了。她扭身跑着,唱着,不辨方向地跑着,不知不觉地唱着,那歌词是从心底不期而然地涌出来的,又细润无声地渗回了心底,所以她的歌是无声的。她不知道就在此时,在她扬着白纱巾,在原野上奔跑的时候,苦难已神秘地将她蜕变成一个诗人,一个尚不可知,尚不可量的诗人。 快哟,唐河, 快结起你冰凌的大道, 我的小弟将在那时回来’ 他已不是长着翅膀的天使了, 可他仍会驾驶着冰床, 那小小的,风一样的冰床, 载着他的童年, 载着他的梦想, 还载着他的姐姐。 我就是他心爱的姐姐哟, 我将拦腰儿伏在他的身后, 一路抛洒着晶莹的热泪; 犹如开春的农妇, 在唐河两岸的大地上抛洒, 抛洒着血红的高梁。 弟弟,妹妹,哥哥啊!(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在下午分道扬镳的三岔路口,站着大陆。暮色四合的田野上,这条大道已是寂寥冷清,象一条在乳白色的雾霭中,荡漾的长河,那道旁新插下的杨梆,稀稀疏疏的恰象河边的芦苇,大陆的身影在这之间徘徊隐现着,显得伟岸而孤独。他了望着申丝的身影,他在这兰岔路口等她很久了。 “还好吧?”他朝正在上坟的申丝问着。 “啊?”申丝一仰头,看清了是大陆,但她没弄清大陆问的是什么,可她仍答道,“啊,还好。” “饭都冷了,就等你了。”大陆说。 “都回来了,你们?”申丝问,“圆圆呢?” 她问的是圆圆,可她想的是弟弟,她收不住自己疾风般的思路,她和她的思路都驮在弟弟那架小小的冰床子上面在唐河上疾驰。 “在招待所等你呢,她的腿累得连炕都上不去了。可她不肯吃,也不肯睡,硬是要等你回来,她有满肚子的话,也要等你回来再说。圆圆哪里是个存得住话的人呢,你不回来,她就哼哟吭哟地直叫唤,那些话要是不倒出来,我看圆圆得活活地憋死,圆圆……” “是啊……”申丝总算是刹住了对申炎的怀念。她笑了笑,她为自己只想着自己的弟弟难为情,也笑大陆,他一提起圆圆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申丝从大陆的话里完全可以想象到,圆圆那副快被话憋死了的好玩样子。但申丝感到,真正快被话“憋死了”的是大陆,所以他才这样不绝口地谈着圆圆。 “圆圆……”大陆又开口了,但他的目光和申丝的目光一旦相遇,立刻止住了话头,“呸!……” 他一把扯过路旁的杨枝,用牙咬着苦涩的枝叶,然后断然地吐了出来,痛苦地望着申丝: “申丝,我想说的是……方方!” “方方?” “妹妹。” “你的妹妹?哦——,”申丝这才想起大陆是来看妹妹的,连忙问道: “她怎么样?” “怎——么—一样_——?”大陆激动起来:“还提什么怎么样?! ” 申丝和他并排走着,用肩膀轻轻地碰了他一下,大陆感到了这一碰撞中包含的抚慰,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抱住自己的肩头。 “我不该这样问你,"申丝巧妙地把话题转了一下,“我的原意是想问你,她是什么样呢?” “她……太美了,我都认不出她来了。也太……丑了。我不懂,我怎么也弄不懂,真有鬼魔附体么,要不,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怎么可以差得这样远……” 大陆死死地盯住申丝,无疑,眼前的这个形象是美丽的,她的灵魂也是美丽的,这使大陆陷入更深的困惑,他的目光象一支不顾忌的箭-样,穿透了申丝的躯壳,穿透了幕色,又折射回今天下午,他所见到的那一个更加美丽的躯壳上—— 你,……方方!我送给你兄长的诅咒,我诅咒你的青春!我诅咒你的美丽!如果是这两者组成了你罪恶的外衣,我宁肯下地狱,也要剥你这张皮! 哦,方方!我的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 她躺在高高平草车的顶尖上,双臂交叉着枕在脑后,干草车象颠簸的浪一样埋没了她的一半身躯,却又将另一半身躯的曲线烘托出来,犹如黄金底座之上烘拱着一位高贵的皇后。并且,她的头上也戴着“皇冠”,那是用初春的柳条和杏花编织的。她舒适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她柔软的乳胸和高高隆起的臀部就在她紧裹在身上的外衣里富有弹性地颤动着,引逗得低飞的燕子一阵一阵地向她俯冲,而她只须将嘴唇掇成一个小圆筒,“嘘”地一声,那燕子就凌霄而上,而她又会软软地朝天扬起一只手臂,吹着轻飘的口哨,想重新把它勾引回来…… 当这辆从果园里返回的干草车开进女子强劳分场的营地时,这个女子就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首先映入了大陆的眼帘,但是,他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妹妹,他断然地扭转了视线,在那几个簇拥着平板车的女人中间巡视着:她们前拉后推,嘻嘻哈哈,松松垮垮,过分招摇地扭动着腰胯。当然,这是因为她们疲惫,大陆以一种男人的心肠怜悯着她们的劳苦,但大陆也从一种男人的眼睛看穿了她们的风骚,他厌恶她们。他弄不清这两种感情哪一种更占上风,他更弄不清这一群人中谁是他的妹妹,也许,当他弄清了哪个是他的妹妹,他也就拿得准自己应对这一群女人持什么感情更为公正。一生中,头一次——他用炯炯的目光—个女人—个女人地扫视着,哪个也休想逃脱他的眼睛,他甚至粗鲁地挡在她们进场部的道上,为的是——假如自已一下子认不出妹妹,那么,妹妹可以一下子认得出他! 干草车就这样被他“截”住了。 而他又立刻被女人们围住了。 女人们,不论是推车的,还是拉车的,不管是高矮胖瘦,年长年幼,立刻停止了嘻笑,离开了车子,肆无忌惮地朝他靠拢着,逼近着,在一定的距离内,各占一方,各持己态地组成了一个包围圈,有的虎视眈眈,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准备破口大骂,有的想挑逗取笑……但若果真这样倒还好,这群女人很有耐性,在她们尚未决定采取行动之前,她们咬着耳朵嗡嗡地议着,扇动着头巾和衣襟对他察颜观色,大陆站在她们中间,狼狈地感到自己就象是一株被蝗虫围困住的麦苗,顷刻之间就会被她们喊嘁喳喳地连根吃掉,虽然他仍顽强地屹立着,但他已失望地觉察到了,这里面没有他的妹妹。他起初死死地盯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女,她黑瘦的脸上那一块斑白的桃花癣,使他感到这女孩很象方方小时候的模样。她很象,但她不是!——这一点使他的目光变得焦灼愤怒了,吓得这长着桃花癣的少女悄悄地缩到了一个大块头的女人身后。那大块头的女人沙哑着嗓子叉着腰刚朝他喝斥了一声:“躲开!好狗不挡道儿!”大陆扭头就冲到了她跟前,认定了这凶狠的大块头知道妹妹的下落,现在非让她交待出来不可,要不是另外一个干练的女人出来阻拦,那大块头就要扑上来和他撕扯。 “你是来找人的?还是来找事儿的?”那干练的女人慢条斯理地问,“要是找人的,你得先找我们看守队长。要是找事儿的……哼!”那女人朝周围的伙伴挤了挤眼睛,继续用平稳的声音对大陆说:“你要知道,这里的姑奶奶们都不是怕事儿的。” 女人们哈哈大笑了,大块头儿女人笑得更为疯狂,浑身的肉都颤了起来,但干练女人仍四平八稳地问着大陆:“你是来找人的,是吧?找什么人?你是她什么人?说出名儿来,我帮你……” 话没说完,从干草车顶上传来嗲声嗲气的话语。 “管他是谁呢?罗嗦什么呀!走吧,冲啊——” 大陆猛一抬头,看见干草车顶上躺着的那个女人,头顶朝前,面孔朝天,扬起一条软绵绵的手臂,妖声妖气地学着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台词:“冲啊!阿米尔,冲——” 拉车的女人们,冲着大陆的脸,又是一阵起劲的哄笑。 “方方!”大陆用一种嘶裂的声音吼着,“方方!” 女人们望着大陆愣住了,大陆的声音象是撞在崚峭的石壁上一样地撞击着女人们的心,嗡嗡地回响着,干草车顶上的那个婀娜的身姿也突然变得伍硬,象一块石头一样地往草里沉陷着,干草车周围一派沉寂。 “我不认识他。”干草车顶上发出来的声音,就织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样了,暗哑,低沉,微弱,“走,别管他,咱们走!” 干草车旁的女人们犹豫着,她们扶着车把,拉着套绳,望着大陆。 大陆猛地冲到车前,跃上车辕,用手去拉方方: “方方!你下来看看我!我是你哥哥!我来看你来了!” 方方从草垛上一撅而起,尖厉地叫着: “我没有哥哥!我没有哥哥!我没有哥哥呀!” 她挣脱了大陆的拉扯,在草垛上打滚撒泼,干草率倾斜了,草垛整个地翻塌在地上,方方被埋在了草垛里。 女人们尖叫着,呼救着,一窝蜂一样地扑到草堆前扒着,连场部的警卫都听到了她们的呼叫,一男一女跑过来两个看守。 大陆双臂一掀,大半个草垛就被掀到了一边。 一 方方一头从草堆里钻了出来,披头散发,满脸是泪,浑身是草,在大陆面前可怜地哆嗦着牙齿。 大陆痛心地伸出手去要搀她:“方方——” 方方象只被鹰捕捉的小鸡一样,又是一声尖叫,躲在了那个干练女人的身后。 “不许你动她!”干练女人凶狠地把大陆伸出的手臂一扒拉:“她有病,她……小月了。” 又回转身喝斥着方方。“少撒泼,哥哥总归还是哥哥……” 一句话未了,只听方方一边尖叫着,“他不是我哥哥呀!我没有哥哥呀!”一边头也不回地朝场部的大门跑去。一个女看守没有截住她,便跟随着她跑进去了,那个男看守径直地奔干草车跑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一下子发现了大陆:“你!什么人?” 大陆默不作声。 看守又转向女人们问。“什么人?他!” 女人们也默不作声。 大陆一股猛劲,用身体把翻了的草车再翻正过来,然后拿起一把叉子,把翻塌的草一叉一叉地重新垛上车去。众目睽睽之下,他旁若无人地干着,干得又猛又狠。 女人们也慢慢动起来了,最先领头的是那个精干的女人,她抄起绞棍和绳索,帮助大陆煞车,其他的女人小声地和看守嘀咕了一阵,也各自拿起了工具。不一会儿,干草车重新装好了,女人们推的推,拉的拉,车子吱吜吱吜颤颤悠悠地起动了。 大陆拿起提包朝自己的来路走去。 他感到背后有脚步声在追他。 “等等!喂!叫你哪!站住!” 大陆扭过身来,看见那辆干草车又停住了,所有的人都扭头看着他,而那精干的女人正气喘吁吁地迫来: “我们队长问,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他面前。 “什么人也不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大陆断然地说,扭身又走。 远在干草车上驾辕的看守远远地朝女人打着手势,比划着,精干女人看明白了,点了点头,又追上大陆: “我们队长说,叫你进去歇会儿,喝点水,谈谈……” “不了。”大陆摇了摇头,又扭转了身。 “大老远的来了,别这样走……”那身后女人的声音,已近乎哀求了。 大陆停下了,但他没有扭转身,而是蹲下来,拉开提包,翻出来他带给方方的东西。女人就在他身旁蹲着,大陆翻出来一样,她就接过来一样:衣服、钱、药、红糖……最后一大包东西,他踌躇了一下,也一使劲从提包里拽了出来,往女人怀里一塞,因用力过猛,大捆散落成一个一个的小包,从女人怀里滑落下来。 “什么?”女人吃惊地望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也要你替她操心!” 大陆欲捡又止,满脸通红,霍地站了起来,痛苦地扭过身去。, 散落在地上的是妇女用的卫生纸,脱脂棉和各种各样应该由妈妈、姊妹或爱人才可能为其准备的小物件。女人撇着嘴暗自耻笑了一下,然后俯下身去一包一包地拣着。拣着拣着,她的眼睛迷糊起来,泪水一滴一滴地夺眶而出,最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怀里的东西,哭出声来。 大陆惊愕地扭转身来: “你——?” 女人哭得更凶了,怀里的东西再次撤落在地上,大陆叹了口气,抖了抖空提包,把那些东西重新拣回提包里,默默地站在女人的对面。 女人哭够了,把脸一抹,又恢复了那种干练的样子,从大陆手里接过来提包,问着: “我把东西送回去,再把提包给你送来吧?” “不,不用了。” “那么——”女人从提包中翻出装钱的信封,递给大陆:“方方不缺这几块钱,有的是男朋友供着她花钱。” “她缺什么?”大陆咬着牙问。 女人望着大陆,慢悠悠地说:“缺象你这  样真心爱她的男人。” 大陆挥着拳头喊着:“我恨她!恨死她了!”喊着喊着,他嘴角感到了咸涩,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泪,他用舌尖把它舔了进去,不出声了。 “你刚才说,她……小月了。”大陆低声地问,“跟谁?” “她逃出去过一回,后来,把她和那个男的一块儿逮了回来,那男人关到了监狱里,她呢,先进了医院,作了手术,才回来不久。队里不让她干重活儿……” “不要说了!”大陆陡然地制止住女人的话音,停了一下,他伸出手去向这女人告别。 “谢谢,再见!” 那女人看了看大陆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伸出去,轻轻地摸了一下,大陆的手背,抱着提包就跑了。 …… “你就这样回来了?”申丝问着大陆,“方方也没有再出来?” 夜色已经很浓了,申丝听不到大陆的回答,但她在黑暗中感到大陆沉重的呼吸。 “带手电了吗?”大陆问。 “哦!带了。”申丝从挎包里摸出手电,一束光照着他们行进的前方。 “往这里照,”大陆让手电的光线对准自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一张四方的照片,申丝一眼认出了戴着红领巾的大陆,也猜出了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就是方方。 “那是大姐,比我大十来岁,在乡下老家种地,她的孩子都快赶上方方大了。这是我爸,他是铁路工人,在一次车祸中死了,死了好几年了……”大陆指着父亲旁边的一个妇女说:“这是我妈。” 申丝吃了一惊:那女人相貌平平,只是面部表情过于紧张,略显丑陋,但身材小的出奇,而且怪诞,尽管摄影师用了一切办法粉饰这一点,但那种生理上的畸形还是刺目地给申丝留下难忘的印象。 “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妈是残废人,是个驼子……”大陆平静地说,“用北京寒碜人的土话说,是前罗锅儿,后驼背。我父亲家很穷,只好娶这么一个患有严重骨结核的女人作老婆,但就是她,为我父亲生养了六个孩子,死了三个,活下来三个,活下来的都是  又壮实、又漂亮……” 申丝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看大陆。 “是的。”她轻轻赞同道。 “哦,”大陆觉察到了,解释道,“我指的是我的姐妹。特别是妹妹,她一生下来就出奇地美,美得使我的母亲又高兴又害怕,又骄傲又自卑。小的时候,我牵着方方的手在铁路上拣煤核,在垃圾箱里拣度纸,我们兄妹俩在家门口出出进进的时候,总引得左邻右舍议论一番,有人说老天可怜见,总算让这驼母亲修来了正果,有人说老天不公平,可惜了儿女,让这如花似玉的娇女摊上了这样一个丑八怪的妈。唯有我知道我的母亲:她一辈子抬不起头,直不起腰——这是她的残废,也是她的命。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不言不语地拉扯着孩子,伺候丈夫。特别是我的父亲死了以后,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的母亲可以没有丈夫,我可以没有父亲,但我不能让方方也没有,于是,我就又作儿子,又作哥哥,又作父亲。我管教方方,比任何一个作父亲的都严厉,但我爱方方,我处处保护她。有一次,学校里有一群小子欺负方方,骂方方是个‘王八驮石碑’的女儿——因为方方小的时候是坐在我妈妈的驼背上被背着出出进进的。方方哭着回来,我冲出去就和那群小子们拚命。……方方很聪明,她会唱歌,还会画画儿,我小时拣烂纸,看见有带画儿的就给方方留着,方方上小学的时候就到少年官里学画画儿。我早早地就接父亲的班到铁路上工作,几年前,我去支援大西北,也为了能多挣一些钱寄给家里,让方方学画画儿。那阵子她正闲在家里,没想到她借画画儿认得了一些华侨,高干子弟,外国人等,进了一些什么沙龙,和他们鬼混,最后索性背着画夹出走,对母亲说是去郊外写生,谁知一去不回。直到公安局把她押了回来,……才知道她成了臭名昭著的女流氓!” 申丝赶紧把照片从大陆手里抢了过来,否则,大陆会把它揉烂,撕破,嚼碎。现在,大陆用牙齿咬着自己那空攥着的两拳,  问着申丝,也问着自己: “谁的罪过呢?” “归结为时代罢!”申丝傍着大陆,轻轻地说着,轻轻地走着。 “我也这样想过,这样想心里会好受一些,……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我们家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受到冲击,就是查上祖宗八辈,我们都算红五类,地地道道的赤贫! ” 大陆激动地说。 “也许应该归结为贫困?”申丝开始认真地替大陆思索着。 “我也是在贫困中长大的呀!”大陆拍着自己的胸膛,他那堂堂正正的气度不容置疑地驳倒了申丝的第二个结论,“何况,方方并没有受苦,有父亲的抚恤金,有我的工资,母亲还在家里糊火柴盒、锁扣眼、绣花,找各种各样的零活儿干,一个月的进项比一个壮工不少挣,还洗衣、作饭,方方在家里实际上过的是小姐日子。” “你母亲,她一定难过死了。”申丝打开手电,重新端详着照片上的那个小小的畸形的女人,她觉得那照片上的母亲紧抿的嘴里有说不出来的苦楚,那怪诞的身躯上承受的命运就是一个七尺汉子也未必能承受住。 “是的,她难过……死了。”大陆用异样的声调把申丝的话重复了一遍。 申丝顿时感到心悸,她赶忙纠正着自己的话:“我是说,她老人家一定难过透了。” “难过……死了。”大陆慢腾腾地再一次肯定着最后的两个字。夜雾变得渗入骨髓似地冰凉了。 “为什么?”申丝颤抖着问。 . “为她自己是个驼子!她把方方堕落的原因归结为自己,归结为自己是个驼子!……方方被押走以后,我妈不声不响,不吃不喝……死了。” “不对!不对!她是个好妈妈!”申丝哭喊起来,“谁也不怪,怪方方自己!这个臭流氓,她害了母亲和哥……” “不准你骂方方!”大陆粗暴地喝斥了一声,申丝吓得话没说完,哽咽住了。 大陆步履蹒跚了,终于,他迈不动脚步,停了下来: “不怪方方,”他说,“怪我。” “你?” “是,我。”大陆蹲了下来了,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他终于向申丝仟悔了自己的罪过,这个忏悔是他在临终的母亲的床前都没有来得及作的,现在,他向这个在半天前还是素昧平生的姑娘作了: “我打过方方……” “干吗?干吗要折磨自己呢?”申丝的话象游丝一样地在夜路上飘游,她不忍再听大陆讲下去了,她知道底下的话将是苦不堪言。 “方方是让我打跑的。……我早就有所预感,但我没有证据,也没有时间,我写信警告过方方,要是她不规矩作人,再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绝不轻饶。在我回北京探亲的一次假期里,方方照例在晚上去学画画儿,我就跟踪着她,眼看着她走进了一幢小洋房,我就在栅栏外等着,盯着那房子的窗户,等到那窗户的灯熄了,方方还没有下来,我就冲了进去……我先把那流氓揍了个半死,又把方方揍了个半死,那流氓又扑过来揍我。我们打得死去活来,但谁也不喊不叫,方方就半跪在屋角看着,等那流氓掏出了刀子,方方举起一座胸雕照准了她的情夫砸去,把他的头砸破了一他的刀子也刺偏了,刺到了我的大腿上,方方跑了,我和那流氓就躺在地上,血哗哗地流着,谁也动不了,电话机就在我手边摆着,但我没有报案,我砸碎了一个石膏模型,给自己止住了血,又给那流氓的头上糊上了一些。天亮时才爬回家。对母亲只说是自己喝醉了酒。掀了掀小屋的帘子,看了看方方象个纯洁的天使一样地在蚊帐里睡着,我也就在外问屋里倒头睡下了。等我睡醒后,方方不见了,问母亲,母亲说她背着画夹到郊外写生,一天就回来。……一个月过去了,我的假期都满了,可我还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城里城外找着方方。我还学着方方的口气给母亲写了封信,说她去考一个京剧团的美工。……一年过去了,我大姐从乡下到北京来接母亲去她那里住,她不去,她说要在北京等方方,她每天晚上绐方方留着门,……两年过去了……不是我的罪过又是谁的呢?!” 申丝站在大陆的身后,她把手轻轻地垂在大陆的肩上,她感触到了大陆肩膀上那铁块般的肌肉的震颤,她的指尖亲切地触及到了大陆火热的跳动着籽的脉搏: “哦,谁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液,谁就将世袭着一个经典性的问题——谁之罪?”她悄然无声地垂着眼泪,悄然无声地吐着胸臆。 “谁能象鲁迅先生那样承认:自己也吃过妹妹的几块肉?”在长久的沉默后,大陆站起来说,“咱们走吧,圆圆还在等着。” “你读的书很多?”申丝边走边问。 “一点点。……我爱鲁迅的书,也爱俄罗斯文学,你呢?”大陆问。 “爱,非常爱。” 这就是他们的忧患所在了。他们的忧患原来是同一个源头,当两颗心溯源而上的时候,那两股忧虑交织而成的浪花中也居然有了几分甘甜,申丝和大陆都释然地叹了一口气。 前方的旷野上,显出了一排孤零零的砖房,一盏灯暗淡地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砖房前站着,伴着荒凉的水声、风声,那小小的身影在呼唤着。 弟弟,妹妹,哥哥啊!(六)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快来呀——快点走——我快饿死了——啊——嚏!” 是圆圆,她站在农场招待所,那一排孤零零的房含前面迎风叫着,跳着,打着喷嚏。 大陆和申丝紧跑两步,到了招待所,圆圆立刻扑过来,还未张口,先是一串喷嚏,又是一串鼻涕,申丝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着。 圆圆打完最后-个喷嚏,刚腾出嘴巴,立刻扯着申丝,急不可耐地讲开了她的体会。“……这地方,真好啊,那么多大哥哥,又排戏,又唱歌,吃住在一块儿,过集体生活,真好啊——嚏!” 大陆苦笑着,对申丝说: “快进屋去,她这特异功能,说来就来了。” 招待员,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拿着一串锁匙,推开了一间屋子,抱歉地说: “你们来得多不巧,大批的家属都是春节前后来过了,估摸着这一阵不会来人了。正赶上这两天修房子,就留出这么一间客房,被子也拿去拆洗了,还没生炉子。你们三个先凑合着歇一会儿,我替你们把炉子升起来,烧点水,热热饭,你们先吃着,我再替你们打扫出一间来。” “干吗呀!我们仨儿就一间屋就够了。”圆圆表示抗议。 “你们……仨儿,是什么关系?”招待员问的是三个人,目光却在申丝和大陆两个人的脸上转悠,“一家人吗?” “—家人!一家人!”圆圆不让申丝讲话,抢着回答着。 申丝责备地打了圆圆的手心一下,大陆对招待员说:“别听这孩子的,我们三个路上才认识的;谁和谁也不是一家人。……您别忙活了,随便哪间屋,用不着打扫,我蹲一宿就行了,我们搭明早的那趟车回去。” 说着,他从招待员手里接过来簸箕,水壶,对招待员说:“您告诉我,哪儿有煤,哪儿有水就行了,这炉子我准保比您升得还好呢。” 招待员乍撒着两手,越发地不过意了:“哪能这样啊,你们是客呀,大老远地来了,让你们吃不好,住不好,多不过意呀!” “要是他们也这样想就好了。”申丝顺口溜出了这样一句话,大陆看了她一眼,申丝朝他笑了笑,她用淡淡的微笑抹去了不留心表现出来的惆怅。 只有圆圆,奋勇当先地抢过簸箕:“走,  我告诉你,那边有个水渠,那边有个煤堆,我都知道,你们没来以前我转悠半天了,好玩极了。” 她拉着大陆跑出门外,申丝也拿着手电追了出去。他们还顺手拣了一点枯树枝抱了回来,准备作引火柴。在荒郊野外的夜里,他们就象三个在森林里迷路的人聚集在一间狩猎人盼小屋一样,又神秘,又兴奋,又凄冷,又温暖,明明知道他们天亮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他们却象要在这里度过整整一个美好的春天一样地张罗着,圆圆甚至想在哗哗的渠水旁洗个脸,被申丝拉住了。 “你要是想在这里显示你的‘特异功能’的话,明天我们可就走不了了。春天的水,刺骨凉呢。”申丝好言好语地拉着圆圆离开了水渠。 “夏天就好了,是吧?夏天在这里游泳,洗澡,多美!”圆圆向往着,她抱着枯树枝,申丝提着水,大陆捧着一簸箕煤球,回到了招待所的小屋。 招待员已经替他们把屋里整理了一遍,又对大陆说:“这样吧,你就在我值班的屋里打个盹吧。” “您呢?”大陆问,“您怎么办?” “我回家去看看,我家离这不远,老头子这两天正不舒坦,我挺放心不下的。要不是你们来了,我本该在家里伺候他的。这样正好,咱们两方便,我会不时地来这转悠一下,看看有什么事没有,你们也别担心,这里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您不怕我们吗?”圆圆一本正经地严肃地问。 “怕你们干什么?”招待员好笑地问圆圆。 “不怕我们,嗯,比如说,偷东西?”圆圆若有其事地说。 “偷什么呢?”招待员问。 看着这问简陋的招待所小屋,一炉,一炕,一桌,一椅,除此,几乎可以说是徒有四壁。 “嗯,比如说,大衣!”圆圆眼光落在招待员刚搬进来的几件大衣上。 “你要是偷这件大衣呀,除非你不穿它,只要你穿上,不管你走到哪儿,人家都会把你进回来,那你就可以在我们这里住长久了。”招待员说着,指了指大衣上印的字,按了一下圆圆的翘鼻头。 圆圆还没有明白过来,大陆和申丝一齐笑了。 这却合了圆圆的心思,她兴奋地叫了起来。“呀!我正想住进来呢!这地方太好了!” “你们听听!”招待员双手拍着大腿,“住你哥一个就够你父母糟心的了,你还想住进来?!” “那才好呢!那样我爸我妈他们来一次就可以看见俩儿……” 一时,三个大人居然无话可说。 大陆摸了摸圆圆的前额。 “干吗?”圆圆不乐意地问。 “我看你是不是发烧了。”大陆说。接着,他又拍了拍圆圆的肚皮。 “干吗呀!”圆圆抗议着。 “我摸摸你肚子饿不饿。” “唉,都快饿瘪了,”圆圆揉着肚皮坐到了炕上,她这才安静了。 大陆麻利地生着火,不一会,炉子就劈劈剥剥地冒出了红色的火苗,申丝把凉菜凉饭一一地热着,又把桌子重新擦拭了一遍,挪到炕边上,为的是能让圆圆坐在炕上吃。在申丝往桌上摆饭的时候,大陆又把水壶坐到了火上。呼呼的火茁,滋滋的水声,热腾的饭菜,使得这问简陋的小屋顿时成了一个舒适无比的安乐窝,成了这荒凉之夜的奇迹。 “嗬!就象过家家一样。”圆圆感叹极了。就是大陆和申丝,那本是象龟裂的大地一样带着隐伤的心,在这温暖的气氛中也变得象绸缎一样地柔软、平熨,轻轻地抖动着。 连招待员都被感动了: “好好地吃吧,好好地歇着,我时不时地来看你们一下……好孩子们!”她走了。 “真好啊!”圆圆不住口地吃着,不住口地夸着。 “好吗?”大陆问着申丝。 “好。”申丝点点头。 他们三个人围坐在炕周围,心里都受着感动。他们都没有过过健全的家庭生活,他们都曾在别人的闪烁着灯光的窗户外羡慕着和猜测着里面的团团圆圆的幸福。在万家灯火的都市里,这和他们隔着一层窗帘的幸福比比皆是,但他们却无缘领略。而今,当这样一个夜晚在他们孤独的命运的交叉点上降临的时候,他们觉得那千家万户的幸福无一能与此相比。一时连圆圆都找不出其它的话来,大家默默地品味着这劳改营地里的粗茶淡饭,默默地品味着这不同寻常的时光。 但只要有圆圆,是不会沉默的,她塞饱了肚皮,开始神采飞扬地讲开了: “知道不?我哥在严管班里! ” 只这一句话,象一声刺耳的不协和音,敲碎了方才短暂的宁静,申丝和大陆立刻感到口里的食物难以下咽了。他们俩惊吓和急切的目光一起射向圆圆。 哥哥在严管班的这个事实,这样引人注目,使圆圆觉得自己也与众不同,增加了她的荣耀和激动;她放下碗筷,就站在炕上演讲开了: “严管班,就是把最厉害的人严格地管起来,我哥就是最厉害的!想见他可不容易。嘿!人家压根儿就不让见。不要说我来,就是我爸我妈来也不让见,就是我爸我妈是再大的官儿也不让见!——你家老子不就是个武官吗?你再大的武官也得服从法官——这是他们训我的话。” “这么说,你没有见到哥哥?”申丝着急地问。 “哪能呢?”圆圆骄傲地说,“我可不是小孩子,一吓唬就吓唬住了,我有我的本事!” “又是特异功能?”大陆盯着圆圆。 “哭!”圆圆得意地引用着地道战里的台词儿:“各村的地道都有高招——我就哭,使劲儿地哭,哭得闭了气……” “啊—-”申丝一把抱住了圆圆。 “嗐!装的。”圆圆满不在乎地说,“没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他们就让我看哥哥了。” 申丝紧紧地把圆圆抱在怀里,看着她的小脸,苍白,近似透明,皮肤下的比发丝还要细的淡篮色的血管依稀可见。她知道,圆圆不是装的,这孩子无论从体质上还是从神经上都是极为敏感和脆弱的。她把耳朵附在圆圆韵小胸脯上,听着她的不均匀的心跳,她完全可以想象圆圆是怎样哭得死去活来——“哭得闭了气”——这就是圆圆的“牺牲”一个妹妹为了看望哥哥所付出的代价。 “我经过来的时候,他们又是给我喂糖水,又是用毛巾给我擦脸,哄着我,和我说好话,还把我哥从关着的小屋里放出来,让我哥也来哄我。我带去的东西他们都让我哥收下了,一样也没有扣下来,我就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香烟给了我哥哥。” 大陆看着申丝怀抱中的圆圆,感到心痛,痛得有点发颤,他背过脸去不看她,也不愿圆圆看见他。 可圆圆认为这是对她的壮举的轻视,也是大陆他们的无知,她又提高嗓门,自卖自夸地重复了一遍。 “嘿,我干得那利索劲儿,我哥接得那快当劲儿,歪提了,没话了,就这么一眨眼,就象是变魔术似的,香烟,嘘——没了。” 圆圆指手划脚地在炕上表演着,申丝和大陆哀怜地在炕下看着她,默默不语,圆圆觉得十分扫兴,于是停止了表演。 大陆往炉子里又填了一点煤,将火仔细地封好,对申丝说: “安排她睡吧!你也够累的了,早睡早起,别误了明天的早班火车。” 申丝顺从地点了点头,却又眼巴巴地看着他。 大陆慢腾腾地扯起一件棉大衣,又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屋,想找出一两件还应该由他做的事情,没有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睡醒一觉就是明天,明天,他们将告别这个地方,他们也将互相告别。 “只管睡吧,明早我叫醒你们。”大陆毅然决然地迈出了门槛。 申丝突然感到,这一夜将是很长。而圆圆根本不听她的话,怎么也按不到被窝里去,看见大陆一走,她就吱吱地叫起来了: “大陆哥哥!大陆哥哥!” 大陆在窗外停住了: “什么事?” “我害怕!” “怕什么?” “怕……老鼠。” “还怕什么?” “怕……耗子。” “还怕什么?” “怕……长虫。” “还怕什么?” “怕……蛇。” 申丝在屋虽对大陆说: “别理她,她耍赖呢!你睡去吧。” 圆圆索性呜呜咽咽带上了哭腔: “你们都能睡着,就不管我了,我睡不着么。” 没有办法,大陆只好重新进来。 圆圆立刻破涕为笑了,从炕上扑到大陆怀里: “玩一会儿,再玩一会儿,再玩那么一小会儿,就睡。” “说话要算话。”申丝警告着她。 “当然。” “玩什么呢?”大陆问 “嗯……”圆圆急急忙忙地想着:“丢手纲儿! ” 在炕上尽外头坐着大陆,在炕的尽里头倚着申丝,圆圆拿着一方手帕,从炕这头走到炕那头,在大陆和申丝的后面绕着圈子: “丢!丢!丢手绢儿, 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快点快点捉住他。” 圆圆装模作样地边走边唱,走得很慢,唱得也很慢,她唯一的目的是磨蹭时间。她这次没有撒谎,她确实怕,怕别离,这人生旅途中的悲欢离合过早地侵袭了她。 大陆和申丝,两个大人顺从这孩子,随着她的节奏,轻轻地拍手,哼着,在这寂寞的夜里,玩着这年代久远的儿戏。 圆圆在这场游戏中输给了大陆,照例要罚她唱一个歌,她很高兴受罚,这样可以借此开始第二个游戏,她又开始在大陆和申丝中间跳着,唱着: “找呀找呀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行个札呀,握握手呀, 你是我的好朋友, 再见!” 当她稚气地手舞足蹈,行礼握手,当她的小手刚伸到大陆的手掌心的时候,大陆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她,久久地不放,然后把这软软的小手掌贴到了自己那已长出硬硬胡茬的腮帮上,感动地摩擦着。 “哎哟!”圆圆叫着,“扎!” 申丝笑着。 大陆开心地闹着。 “砰!” 突然,空旷的田野上传来了清脆的枪声。 弟弟,妹妹,哥哥啊!(七)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砰”的枪响―― 象一支箭,穿透了夜幕,接着又穿透了三个人的心,锋利、飞快,而又冰凉。 静寂下来后象有一只钢硬的乎掌,将夜幕一把攥住,把兰个人的心一把攥住、攥成死死的一团,避不过一丝气来。 “大车老板的鞭声……是吧?”申丝圆睁两眼,嘟囔着。 “真脆,是吧?”圆圆附含着,还傻笑了一下。 “是的。”大陆点了点下颏。他分明地知道不是,但他必须这样回答,枪声是严酷的,更严酷的是向那些没有听到过枪声的人点明枪声。枪声只响了一下,已是稍纵即逝了,但一经点明,它在人的心灵上将穿透一个永生的创伤。大陆决定撒谎,这样大家都感到松了一口气。 但是―― “砰――!” “砰――!” “砰――!” 大陆,申丝、圆圆,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浑身绷紧,一动不动,谎言、幻想、错觉在枪声中彻底粉碎。当最后一声枪响之后,他们三个失去了控制,同时象子弹一样扑向门外,风在旷野中响起了三个同时爆发的,混合在一起的悲怆的呼啸! “弟弟!” “妹妹!” “哥哥啊……!” 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了。 霎时,大牢老板子在路上所描述过的劳改营地追捕逃犯的情景在三个人的脑海里出现了,申丝想到了申炎,大陆断定是方方,而圆圆紧紧地抱住大陆和申丝,凄厉地喊叫着: “哥哥啊――!哥哥啊――!” 圆圆忽而用手撕扯着大陆,忽而甩头顶撞着申丝,她在这两个人的怀抱里滚着,喊着,直哭得声噎气绝,瘫软成一团,满头的冷汗将她的头发粘在了苍白的额上。 “不会是你哥哥的!不会是你哥哥的!”申丝叫魂般地叫着圆圆,“肯定不是的!是……” “是谁呢?告诉我。”圆圆的小嘴巴无力地翕动着。 “是……” 申丝刚要开口,就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圆圆的双限黯淡地斜向了一边。 “不是你哥哥!圆圆,”大陆大叫着,“你哥在严管班里,跑不了,逃跑的是那些管得松的,比如……”大陆一语未了,泪如泉涌,“方方……” 但圆圆什么话也不相信了,她闭着双眼,梦呓般地喃喃地说着:“我给哥哥送去了香烟……香烟里面藏着一根细细的钢丝,那是一把可以锯断手铐的锯子……” 如潮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人声中有命令,有呐喊,也有呼唤,但这一切声响,都是隐匿而低沉的,象是一支黑沉沉的夜的大军,伴着潮水的轰鸣,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不知去向了。 圆圆昏了过去。 当大陆找到招待员,招待员又找到医生,赶到的时候,圆圆已经苏醒过来;但她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不让打针,也不肯吃药,只是反来复去喃喃地说;“我的哥哥,已经死了……是我把他害死的……让我也死吧。” 大陆俯在圆圆的耳边轻轻地说。“圆圆,你那香烟里的秘密早被我发现了,我在大车上就把它拿出来了……” 圆圆乍尸一般地从炕上挺了起来,扑向大陆。“在哪里?在哪里?” 医生又纳闷又焦急地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是累的?是病的?还是吓得了……她现在已经醒了,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得赶快走了。咱们这儿的水库决堤了,整个茶淀全体出动,都去抢险了,你们没有听到枪声吗?那就是信号啊!那就是命令啊!” “哈!”圆圆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连咳带喘,满头大汗,而大陆和申丝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招待员终于醒悟了过来: “天哪!犯罪的是一个人,受罪的是多少人啊!”她由不得也两眼潮乎乎的了。 奋战了一夜的抢险大军从水库方向撤了回来,在道路交叉的三岔路口分成一股一股的人流,返回各自的营房。那些疲惫的、拖泥带水的人流从三岔路口经过时,天已麻麻亮了。 人流中突然飘出了一声小调: “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格哎外暧亲――” “谁在唱歌?”一声严厉的喝斥随之而来。 “队长!”唱歌的人指着路旁――两大一小三个人影立在路旁,看着人流从他们面前经过,急切地观望着、询问着,又焦急地看着表,最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而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队伍中飘出一声熟悉的小调,虽然他们一下子没有看清唱歌的人的面孔,但他们立刻意识到:昨天下车后在路上碰封的那几个挖沟的人也在队伍里面,他们顿时有了希望。 “你们在等谁?”有个看守队长走到他们面前问着。 他们三个人分别说出了自己的亲人的名字,队长颇为同情地替他们向前头和后头的队伍中打听,这时,人流不断地从他们三个人身旁经过,他们三个不断地开始了和这支队伍的问答: “他们是你们的什么人?” “弟弟……妹妹……哥哥……” “你们是他们的什么人?” “姐姐……哥哥……妹妹……” 人流不断地行进着,问答不断地继续着,于是,在这抢险归来的大军中,开始嘁嘁喳喳地传递着“兄、弟、姐、妹”的称呼,虽然这种传递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甚至颠三例四,但这“兄弟姐妹”的称呼却穿行连贯了这支劳改大军,从头至尾,越传越远…… 终于,他们在队伍中找到了招待员。 “怎么样?”他们三个异口同声地问。 “挺好!挺好! ”招待员兴奋地说,“大坝保住了。……哎,你们还没走?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 “那……他们呢?” “噢,”招待员说,“都挺好的,有受伤的,但无一人死亡,这次干得不错,表现突出的,还要给他们评功授奖,将功折过呢!你们放心地回去等亲人们的喜讯吧!” “让他们给来封平安字信就行了――替我们三个把这话捎给弟弟、妹妹和哥哥。” “也祝你们一路平安!――我这就算代表你们的亲人给你们这当姐姐、哥哥、妹妹的送行了。” “谢谢啦!拜托啦!” 密集的云缝里露出了曙色,百灵鸟又在前方湿润的大路上唱了,申丝提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空包空篮,大陆背着圆圆,朝着那远远的高高的路基走去。 “听着,圆圆!”大陆稍稍地回过头去,朝伏在他肩上的圆圆说,“还有一笔帐咱们回去再算!――那钢丝锯的事!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管你是方是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这一点,我回去就和你奶奶说,还要写信给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学校我也要去,以后每个星期都要把成绩册交给我看,我还得把你那特异功能彻底治好,你得服管!我的厉害你可知道?” 圆圆无力地乖乖地点了点头:“不过,你得每天晚上给我讲个故事!”她打了个呵欠,睡了。伏在大陆的肩上,象是睡在摇篮里的婴儿一样,甜美而又温馨。 “申丝,你住的那个村子,离邮电局远吗?”怕惊醒圆圆,大陆轻声地问着。 “远。县里才有邮电局,公社只有一个邮电所,本来有邮递员送信,可他是个酒鬼,我不放心,总是在下工以后的傍晚去公社等信,我住的村子离公社有十里路,正是一条十里柳堤,晚上回来的时候,一路听着风吹老柳树的飒飒声,就象是听一个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神话……”申丝突然感到自己就象那个絮絮叨叨讲神话的老太婆,她为自己说得太多而难为情了,可她却反问着,“咦,你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在想,这样子你会很辛苦,来回就是二十里。”大陆认真地思索着。 “不,弟弟难得有信来,他骨子里是骄傲的……” “我骨子里也是骄傲的,可我会常给你去信的。”大陆坦率地说。 “我也骄傲……”申丝羞怯了,为自己的羞怯而羞怯,,她第一次坦露了自己的秘密,“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了很多年,我为他写了很多诗,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把诗寄来吧!”大陆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但是,你要记住,你再去公社邮电所的时候,不要走夜路,那些絮絮叨叨的神话等我去了时再陪你一路听吧,你一个人的时候要当心……” 轰轰轰――隆隆隆…… 忽然,从地平线上,从那被竖立着的云层拉低了的天穹底下,传来了隐隐的轰鸣,象是轰隆轰隆的滚动,这滚动声愈来愈近。连圆圆也惊醒了。 “炮声?” “火车?” 三个人都警觉地侧起了耳朵。 当那轰鸣爆发作一道晴天闪电时,三个人欢呼起来了: “雷!春雷!笫一声春雷啊!” 在九九的第三天,在惊蛰的第二天,在打春的第一声雷鸣中,这三个走在茶淀的青年人订下了今生的盟约,相依为命,不弃不离。他们的命运已在那刹那间,象闪电一样光明而疾速地交汇在一起了。他们将会有一种朴素、正直而美好的人生,还有他们那深厚而痛苦的爱,那纯真的友情,这一切都会再化作春雷,象节气那样周而复始,轮回永恒,年年代代地在茶淀的大地上轰鸣着,唤醒那些冬眠在罪恶中的灵魂,在九九的第三天,在惊蛰的第二天,那打春的第一声雷鸣会使龙都抬头、苏醒呢! 轰轰轰――,隆隆隆―― 远远的,又传来了隐隐的滚动,这是火车即将开来的先兆,他们朝高高的铁路路基上跑去,当那列火车驰近的时候,他们突然扭过脸来,重新面对着这罪恶深沉的茶淀大地。 我们等着你们!弟弟、妹妹、哥哥呵!(完) 遭遇战(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山里的黎明姗姗来迟。长长的山影在谷间蠕动,懒洋洋地移开了地面;雾气紧锁着树丛,上空弥漫着蓝色硝烟,在凛冽的寒气里几乎不见消散。 将军用瞭望镜望着,眼睛都累酸了。这光的世界,经过多少次人为的反射和折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板,不自然。从镜中望去,靠东边有一片彩虹颜色,象博览会上闪烁的五光十色,非常刺眼。 “看不见!”他生气地说,  “选了这么个观察所,真没说的!克雷玛索夫的坦克在哪儿? ” “在桥的左面,将军同志,”小个子的大尉侦察员低声解释了一句。这个观察所就是他给军长安排的。 将军从目镜旁移开身,整了整滑到脑后的军帽。 “挪到前面去,”他说。“得让我听得见发动机响。怎么到最后胆子反倒小啦,侦察员们?”他用那因为缺觉而发红的眼睛讥讽地瞥了一下大尉,随后轻捷地跳上胸墙:  “通讯兵,不要落后!……” 将军迈步朝战斗正在进行的地方走去,那里发出沉闷的轰响,笼罩着一片浓重的灰蓝色烟尘。他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不时瑟缩着,却直挺着胸向前走去,没有因担心流弹而弯下腰来。他的后面,轻快地跟着一个副官和两名步枪手,走得没有一点声响。 天冷了,自动步枪的枪托上结了一层小露珠。太阳怎么也爬不过山峦,低地还象夜里似的一片昏暗,只是在高处雾幔偶尔透出空隙时,看得到一角发亮的天空。 “三点十七分,”将军看了一下表说。“这里天亮得晚。” 先是上尉带着侦察兵赶过了将军,接着又上来了通讯兵,抱着电线和报话机。 “马上接好线,”将军从后面喊了一句。 “是,将军同志。”中尉通讯军官习惯地回答着跑开了,一边跑一边不时地弯下身子整理一下电线。 侦察员一共是六个人,都穿着棉衣,腰里扎着皮带,插着匕首和手榴弹,肩上挂着自动步枪。这是六个饱经战火考验的战士,他们沉默寡言,惯于用手势而不是用语言表达意思。他们谁也不出一点声音,微微倾着身子,一个接一个跟在大尉的后面。从那训练有素的轻快、稳健、整齐的步态看来,真可以把他们当成步兵了,只是都戴着传统的黑色头盔,这是坦克部队里所有的人,连后勤、机修,通讯人员都必需有的。 “没成功,”侦察兵赶过将军以后,其中一个淡黄发的年轻士兵笑了笑说。  “骗他还能骗得过?” “看来这是最后一仗了,”拿着瞭望镜的大个子中士叹了口气。  “万一碰上一颗该死的流弹,那太窝囊了……” 他们讲的不是自己,他们说的是将军——这个坦克军团的军长。将军猜透了他们使的心眼,无非是想在这战争的最后一刻保护他安然无恙。说他们喜爱将军就象士兵喜爱有胆有识、能化险为夷的指挥官一样,那就太不够也太一般了。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喜爱他,他们为他而感到自豪,如同一家里弟兄们为他们当中最有才华,最幸运的人感到自豪一样。他们在别的军团战士面前感到自豪,在认识和不认识的军官、将军们面前感到自豪,在家人面前感到自豪。部队的检查机关时常在士兵家信中发现夸赞“我们那个”的话,感到束手无策。人们在谈话中总是这样说将军:  “我们那个说过”,  “我们那个下了命令”,  “我们那个指示的”。士兵也好,军官也好,大家都这么叫。可谁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对军长这样亲热起来的,几乎象对家人一样。其实呢,  “我们那个”丝毫也不比任何指挥官来得更温和、更软心肠、更热情些。倒是相反,他较之许多人更严厉,容不得秩序混乱,打起仗来有时倔强得几乎不近人情。他从来不说点士兵间的笑话来开心,而这类诙谐在许多将军的言谈中是颇为流行的。他情不外露,所以军团里很少有谁可以夸口说,看见他脸上有过笑容。 他胆量大,却总是很幸运;他态度生硬,却讲民主;他严厉,却很公正。所有这些品德,在许多部队首长身上也能看到,但“我们那个”将军还有一个恐怕是压倒一切的特点:今年八月他才满三十岁…… “梅列什柯,你可得把他盯好啊,”小个子大尉说。他正在炸坏的水塔楼板上(这是过去一座大庄园留下来的唯一的建筑了)安装瞭望镜。 方才拿瞭望镜的中士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这道命令意味着从现在起他的责任是:如果必要,他要用身体掩护将军。但这个侦察员只是用棉衣袖子细心地擦了一遍枪托,就走去迎他要保卫的人了。 将军的脚步很快,却是不慌不忙,时常停下来观察战斗的情况。这时,新开上来的队伍已经进入战斗。将军还向各地段派出了通讯兵。他知道,设观察所不仅要物色一个地方,还得装备起来,所以先就给身边的人留出了这个时间,免得他们看到指挥员守在旁边而心情焦急。 通讯兵在快速打通联络。中尉不时打开电门,检查电线是否被弹片炸断;他发出几个密码后又立即关上,随着自己的报话员向前走去。 “将军同志……”突然,他不寻常地高声喊了一句,一条腿跪到地上把话筒递了过来。  “将军同志,您的电话。” 将军惊异地看了一下他那欢快、庆幸同时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接过了话筒: “什么?……哦……” 一瞬间他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原来那深邃的表情,只是用手指把军帽向脑后推了推。年轻的中尉脸上湿漉漉的,要么是露水,要么是眼泪,他兴奋地微笑着,那样子,象要等着看到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将军觉察到了他的眼神,微微皱起眉头,一只手搭到中尉的肩上。 “明白了,”他冷淡而认真地冲着话筒说。  “战斗进展正常。请暂时不要通告。对,这同我们无关。” 他把话筒递给中尉,严厉而又多少有点发愁似的望望中尉幸福的神情,轻轻地说: “不要讲,中尉,保密到底。嘱咐一下你那些通讯兵。懂我的意思吗?” “懂了,”中尉点点头。他的嘴唇忽然抖了一下,然后悄声加了一句:  “祝贺您。” “也祝贺你。”将军说完就走开了。 等到阳光好不容易驱散雾气,终于洒到低地上,战斗便沉寂下来。德国人停止了一鼓作气突破山口的尝试,现在也许在重新配置兵力,也许在等待什么,只是偶尔朝着坦克碾过的山坡漫无目标地发射几发追击炮弹。我们的人没有理睬它。 司令部移到了前面靠近观察所的地方。那里人影幢幢。大家全处在一种奇怪的兴奋状态中,好象空气里传播着什么人们心照不宣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不到时候不应该讲出口来。所有的人都很乐意,甚至是愉快地打着这个哑谜。不过,这架庞大的军事机器的和谐动作,却突如其来地在什么地方被打乱了。虽然人们仍然习惯地做着习以为常的事,可今天的一切竟和往常不一样:走路不象往常,发口令不象往常,待命、抽烟、谈话都不象往常。 观察所下面的低地上设置了通讯点,是三辆架满电线和大线的大汽车。年轻的女报话员们围着汽车穿梭般地忙碌着。在山头挖掩体的士兵们时常停下活来,倚着铁锹久久地向下望着姑娘们;在他们那眼神里有了某种新的念头,这已经是和平生活里的念头了。 水塔旁边有一名少尉来回打转。他见到每个军官,都象一个士官生那样匆忙立正,总想要报告一下他是来报到“继续服役”的。可是指挥员们全顾不上他,他只好叹口气退到一边去。他非常想打打仗,同时也明白这次战斗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既是高兴,又担心来不及立功,又害怕在战争结束前的半小时里牺牲掉。他一直处于这种十分矛盾的双重心理中。他下了个狠心,突然来了股坚决劲儿,跳到一位首长面前,打算要求立即委派他任务。但随即又泄了气,不清不楚地嘟嚷了些什么,马上站开了,内心却庆幸哪儿也没派他去。 五点钟的时候,政治副军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拉尔采夫上校乘“维利斯”来到。他体态笨重,待人慈祥,而且依战士们看来年岁是过于大了。所以军长在一切场合对他总是称呼名字和父称,而不管这是公然违背条令规定(按规定应称呼军职,此处称名字和父称以表示尊敬。)的。他一看见副军长,立即下来走到水塔的墙根前。 “这些德国佬!他们拒绝了最后通谍,”上校低声说。“有一个地方他们把派去谈判的军使给打死了。” “算了,见它的鬼去吧!”将军激烈地回答说。  “我不打算乞求他们走一条活路。你告诉克雷玛索夫,五点四十分进攻。他不拿下大桥别来见我。” “可惜人们又得有伤亡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 “难道该让法西斯突围到美国人那里去?” 上校沉默着没有回答。将军朝他瞥了一眼,温和地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也舍不得死人。还不只是这些人,”他冲着蹲在墙脚的侦察兵们扬了扬头。  “还有那些二十来岁就被法西斯赶来打仗的人们。有什么法子呢。准备进攻吧。还有,”他坚定地望了望副军长那四周都是鱼尾皱纹的一双善良的眼睛。  “别忘了,对我们来说战争还没有结束……” “将军同志……将军同志!……” 一个女子狂喜的喊叫声压过了嗒嗒的枪响,炮弹的呼啸、远方坦克的隆隆声。这呼喊声压过了一切,压过了战争本身。 “将军同志……” 从山下的通讯点拼命地跑来一个姑娘,身上穿了件军外衣,系着皮带,穿着防护色的紧身裙子。那匀称的双腿下面,登着一双笨重的粗皮靴,在泥地里呱唧呱唧直响,令人发笑而又十分动人。她没带无檐帽,头上的黑发来回抖动着。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顺着陡坡爬上来,容光焕发,神态充满了幸福和兴奋。因于急着要叫人们高兴,她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她平时一向谨慎检点,现在却象孩子似的扯起裙角,满不在乎地露出军衬裤上天蓝色的花边。 “将军同志!……” 他明白了这清脆狂喜的呼喊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明白了,便向她奔过去,破着嗓子大叫起来:  “不要喊!……” 威严的吼叫吓得姑娘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但目光却没有离开跑过来的将军。 “将军……” “不要喊!……”他再次大吼了一声,接着跑得气喘吁吁地停在姑娘身旁。 他背后马上出现了侦察员的身影。姑娘从下往上瞅着他们,依旧是满脸的笑意。 “和平了!……” “没有,”他坚定地说,同时一条腿膝盖着地,蹲到她身旁。  “还没有和平,上等兵!战斗正在进行。战斗结束才会有和平。懂了吗?” “懂了。”她顺从地点点头,微笑着,泪水从她两颊流了下来。她已经完全不象一个上等兵的样子,抽动着鼻子。“和平了,将军同志。战争结束了。” 将军望着那无限幸福的泪人般的脸,心头一阵剧痛。他垂下头,目光落到了沾满泥土的圆圆的双膝上,连忙站了起来。 “起立,”他低声下了命令。姑娘慌忙扯了扯裙子,马上跳起来,双手垂直贴身地站好。 “把眼泪擦干。” 她机械地在腰里摸了摸,又在上衣袖口摸了摸,然后抱歉地笑了一下,用两只手背擦起脸来。将军掏出一块手帕,有些不好意思地塞到她手里。 “回去吧,不要再跑出来。告诉大家谁也不许出门。对谁也不准讲一个字,去吧。” “是。”她小声说完就朝下面走去,手里攥着揉成一团的将军的手帕。 许多人看到了这个场面,听到了喊叫声,但谁也不知道将军对女报话员讲了些什么。只有大尉派去保卫将军的大个子侦察员梅列什柯知道。但他没有对人讲,因为他明白在战斗当中不应该传播这样的新闻。 “她两条腿长得真好看,”淡黄发的侦察兵说着叹了口气。  “这样的腿该配上一双头等的皮鞋。” “咱们的费加·贡塔尔就惦着腿长得美不美,”另一个侦察兵笑了笑说,  “可她为啥跑了来……” “你别说,确实是个头等的姑娘,”费道尔(费道尔即费加,费加是小称。)又讲了起来,  “顶难办的是她怯生人。来了半年了,可整个军团谁也不敢夸口说亲近过她了。” “有个人好象是试过,”大尉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试过,可从那以后一个礼拜,天天找卫生员给自己修脸整容。” 侦察员们笑了起来。 “我还没试过,”费道尔说,  “那只不过是火力侦察!……” 一片轰响盖过了他的话:德国鬼子开始了猛烈却没有章法的炮击。士兵们躲进匆匆构筑的掩体里。他们边跑边开玩笑,已经既不感到害怕,甚至连平时那种紧张心情也不见了。 “鬼子这是最后吓一吓人。” “消耗弹药呢,完了好溜之大吉呀!” “瞧着吧,该杀的,我记着你这发炮弹!” “马上要上来了,”将军说着也不管弹片横飞便朝水塔走去。 梅列什柯紧紧跟在后面,几乎要踩到将军的脚后跟了。将军生了气: “你干吗象影子似地跟着我,小心背上挨一下子就完了。” “您有您的任务,我有我的任务,”侦察员嘟哝着回答。 他们踩着摇摇晃晃的楼梯爬上去。水塔由于爆炸的声浪冲击,也呼呼响着。将军俯身到瞭望镜上,头也不回地说: “别嘉,直接要三旅。告诉他们在右翼按梯形重新配置。告诉哥鲁布尼奇别贸然行动。” “是!”年轻而又非常沉默寡言的副官说。 他用皮靴踏得楼梯乱响。这时拉尔采夫上校喘着气迎面爬了上来: “哪儿去,小伙子?” “  三旅。” “请你转告一下,沃甫琴科的问题今天我不能听汇报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朝副官望了一眼,  “反正得改期。” “明白了!”别嘉喊着跑了下去。  “因为这个呗!” 上校喘着气爬到上面。炮击结束了,立刻辨得出远处有坦克发动机的轰响。 “开始了,”将军说,  “向山口冲呢,这些王八蛋。告诉费林,根本不要想打什么防御战。让他沿着凹地从左翼进攻。” “是,”中尉通讯军官回答说。他是亲自负责将军的专用报话机的。 “海棠,我是铃兰,我是铃兰……” “尽弄些花名搞联络,我可真烦透了,”上校叹了口气。  “我这一辈子见到的花,还没有这几年打仗听到的多。通讯兵哪儿来的这种喜好?” “都是植物学家嘛!”将军说了一句,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瞭望镜。  “德国人冲上来了,狂得很。通知克雷玛索夫开始向桥头进攻。” “不太早了点吗?”上校小心地问了一句。 “拖什么呢?我们已经落在最后了。” 中尉又俯身到自己的报话机上,呼叫远处的克雷玛索夫。 “金凤花,金凤花,我是铃兰……” 左边,紧挨着这里,响起了枪声。大尉奔到墙头断壁处向外扫了一眼:是离水塔大约三百米的树林里在打枪。 “这又是搞什么名堂?”将军不满地问。 “树林里吗?”中尉反问了一句,没有回头,  “树林里驻着我们的追击炮手。” “说不定是德国人摸过来了?”拉尔采夫揣测说。 “派人去了解一下,”将军不耐烦地说。克雷玛索夫已经开始进攻了,将军的注意力现在全部集中到了桥头。 大尉没说话就下了楼。水塔进口处站着那个少尉,他又忧心忡忡起来,怕在这场战争中赶不上放一枪。 “大尉同志,请允许我……” “你带一个班去查看一下,树林里枪响是怎么回事。” “是”小少尉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声,就向战壕跑去,身上的大衣左摇右摆。他边跑边从皮套中拔出沉甸甸的“TT”式手枪。 “全班跟我来!……” 他穿过田野奔跑着,跌跌撞撞,左躲右闪地避着流弹。战士们零零散散地跟在后面。从他们跑步的情形看得出,有一种疲倦、漠然的感觉。只有当一件事极为枯燥烦人,可又没办法,不得呶忙着去做的时候,才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树林里枪声继续响着。有经验的耳朵可以从中辨别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沉哑的步枪声,有自动步枪凶狠的连发声,有空洞洞的短促的手枪声。但在这个孩子气的军官听来,所有的声音都是相同的,都只是意味着危险。于是他又一次——真不知是多少次了!——产生了恐惧,怕死在战争的最后一瞬。为了压下这种恐惧感,这个孩子突然独自一个尖声尖气地大喊起来: “乌拉!” 士兵们不声不响地跑着,皮靴沉甸甸地踏在潮湿的土地上。而少尉却晃动着手枪,兀自一个人喊叫着,直到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中士赶上来。 “您用不着喊叫,少尉同志,”他好心地说。  “第一,反正法西斯什么也听不见;第二,您会喊得背过气去。” 少尉羞得冒出了汗珠,马上不再喊了,把举枪举得发酸的手放下来。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很不均匀。但他所以透不过气来,倒不是因为喊叫,而是由于激动,因为他比自己的士兵都年轻,而且受过更多的训练。这里战士大部分是中年人,在司令部的謦卫排里是向来如此的。 去树林的路,他们已经跑过了三分之二,这时从那边熙熙攘攘地拥出一群人来。 “卧倒!”少尉扑到地上,一面下着命令。 “这是自己人呀!自己人!……”中年中士喊起来。 少尉又一次感到非常难堪和懊恼,他的战士在他前面站了个半圆。他站起来,眼睛躲着人,不必要地使劲掸他那弄脏了的大衣。 对面的士兵确实是自己人,他们摇晃着武器穿过田野跑来。听不清他们在错落不齐地喊着什么。有人朝空中放了一枪,有人突然往天上发了一颗红色信号弹,接着又是一颗白色信号弹。当这两颗信号弹发着吱吱的响声升上天空,闪烁着光亮的时候,中年中士不知为什么摘下了船形帽,低声地说: “原来如此,同志们。原来如此……战争总算是结束了……” 遭遇战(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克雷玛索夫卡壳了!”将军愤怒地说。 “谢尔盖,把车开来!……” 一直跟随将军的步枪手掉头冲下楼梯。 “原来如此呀!”正在观察树林旁会合情况的拉尔采夫大声地说。  “知道消息了,这帮家伙。放起信号弹来了。这一来整个军团就要传开了……” “要制止住!”将军喊起来,  “把那个指挥官送军法处!这事由您负责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离开瞭望镜,整了整军帽:  “我到克雷玛索夫那儿去。” “维利斯”已经停在水塔下面。步枪手在后座上坐着。梅列什柯沉着脸默默地坐到他旁边。 “到克雷玛索夫那儿去,”将军说着坐到了前面。  “快点,谢尔盖!” 两辆“维利斯”儿乎同时驶离水塔。一辆穿过田地朝着一群兴高采烈的战士开去,那里还在忘乎所以地一颗接一颗朝天上发信号弹。另一辆向山下面炮声隆隆轰晌的地方驶去。 河滩被坦克履带横七竖八碾得狼藉不堪。肥沃的大地,入春已有几处盖上了一层嫩草,现在由于接连不断的爆炸而颤抖着。  “维利斯”左右颠簸,司机却没有减速:将军喜欢开快车。司机把身子倾伏在方向盘上,发狠地转动着它,靠了第六感觉猜测着安全的方向。土块不时飞来,打在已经两次被弹片穿透的车篷上,但这辆左冲右突的小车竟幸存下来,仍在爆炸丛巾曲折飞旋。 前方已经看得见坦克了。它们散布在小山岗背面的斜坡上。敌人的炮弹不是从坦克头上飞越过去,就是落在山头上爆炸。这里是德寇炮火打不到的死角,坦克手充分利用了这一点。 稍微旁边一点停着一辆34型坦克。它没有能够驶到安全线,便完全化为一堆废铁,成了黝黑色,还在冒烟。爆炸掀掉的炮塔飞出二十来米,斜倒在地上,露出熠熠发光的座盘。旁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指挥员,他的连衫裤破了,严重烧伤的脸给烟火熏成了黑色;另一个失去了知觉,头上扎着绷带,象个玩具娃娃似的。将军从行驶着的“维利斯”上跳下来,仔细看了看: “是你,布良斯基?” “给火箭筒打了……”军官困难地张开烧伤的双唇,血立即顺下巴流下来。  “桥头有火箭手,烧死了三个人……” 他的目光呆滞不动,语调十分平板,声音却很大——将军明白了,这个军官既听不见他说的话,也听不到附近的爆炸声。 “谢尔盖,把他们送走,”将军说。  “告诉拉尔采夫派侦察营来。给我锤子!” 他接过锤子向前走去,没有弯下腰,只微倾着后背,把分量很沉的将军帽推到脑后。侦察员跟在他后面,尽力掩护他不被爆炸物伤着;司机和步枪手在往车上安置负伤的坦克手。 用围是一片呼啸和轰鸣。土块纷纷落在将军的靴子上。一阵气浪掀掉了他的军帽,他弯腰去抓。就在这个时候侦察员猛然一下把池推倒,自己也卧倒在旁边,用身躯掩护着他。弹片尖叫着从头上掠过。 “伤着没有?”将军站起来问。 “没有,”梅列什柯说。  “水壶打穿了,真可惜。” 他从腰间解下水壶。水从窟窿里突突地流出来。 “你对将军们不要那么猛扑,”将军嘟嚷说。  “象什么样子,往将军的屁股上推?” “碰巧了,”侦察员回答了一句,没有笑。 他们因为近处落下颗炮弹,又卧倒了一次,然后跑过一片开阔地,再次伏到地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那条安全线。这里已经没有炮弹爆炸,只是还得防备流弹和偶尔射来的迫击炮。 “跑过来了,”将军笑了笑。  “抽口烟吧,侦察员?” 他掏出一包压坏了的“卡兹别克”,好不容易找出两支整烟。余下的都压碎了,他就把烟盒扔了。可是会精打细算的侦察员却捡了起来: “还能卷着抽。” 将军一下子认出了指挥员驾驶的那辆坦克,便走了过去。坦克上的舱盖都关着,但透过粗糙的厚钢板传出了微弱的音乐声。将军惊异地听了听,然后用锤子使劲敲起来。舱口马上打开了,从坦克里冲出欢乐的节日进行曲,接着一个年轻的军官探出头来。他没带头盔,脸给硝烟熏得很脏。 “将军同志?”他叫起来,不象是因为惊讶,倒象是由于高兴。他摆了一下手,音乐停了下来。 “为什么停在这儿,为什么不进攻?” “和平了!战士们收听到莫斯科广播啦!和平了,将军同志!最高统帅的命令……” “够了!”将军愤怒地用锤子敲了一下钢板,于是坦克令人不安地嗡嗡响了起来。  “这是我下的命令!我下的,明白吗?……” “明白,”军官低声说。  “是我不对……” “往前开!消灭火力点。攻占桥梁……” “有火箭筒。” “侦察营掩护你们。”将军盯着军官那流露着忧郁的眼睛,轻声加了一句:  “最后一仗了,克雷玛索夫。再有一个小时,好吗?……” 然后,好象是感到过意不去,转身向邻近的坦克走去,手里摇动着锤子。 往下他再没有发号施令,再没有申斥,再没有发脾气。他在凌乱的田野上走着,显出修长的身材,上身穿着合体的军棉衣,一双很讲究的细皮靴沾满了泥士。他用锤子敲敲坦克上的钢板,然后对每个黝黑泥污的坦克兵低声说了同样的话: “最后一仗了,小伙子们。我请求你们,诚心地请求你们。” 他在求人。他,一个爱吵嚷、有魄力,说话尖锐、坚决果断的人,在恳求自己的部下继续进行最后这场令人无比厌恶的战斗。连他也对自己温和的语调感到惊奇了。其实,他明白他完全用不着去求别人。他懂得他可以下命令,可以打个手势,甚至只消他骂几句厉害的话,坦克兵们就会无条件地发起攻击。这些他都明白,但由于某种原因他不能让自己去大喊大叫,去骂人,甚至哪怕仅仅发个脾气,象刚才在观察所发火那样。这里离敌人只不过咫尺之隔。对这个敌人来说,战争也已经完结了,可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正是在这里,将军突然感到,他内心没有勇气命令自己的战士在这个被全世界,被所有国家和人民誉之为最幸福的日子里去承受牺牲。 坦克里的指挥员们有的沉默,有的跃跃欲试,也有的锁着愁眉,但都点点头关上了舱盖,开车沿山坡爬向山头。坦克在那里伸出炮塔开了火.硝烟混着淡蓝色的柴油烟雾徐徐地漫下低地。 不一会,沉默寡言的小个子大尉带领侦察营赶到了。当将军布置任务时,人们感到其中有一种很不习惯的请求的味道。大尉听完,低声说了个“是”,给各辆坦克分配了战士,然后自己登上克雷玛索夫的坦克。坦克抖动了一下,向后倾斜着,陆续地隐没在陡坡的背面。将军摘下军帽,用袖子擦了擦额头。 “抽口烟吧,”侦察员递过一支卷得很利落的烟。 将军点燃烟,吸了几口,把烟头扔掉了。 “走吧,侦察员。” 他们登上山岗,趴在坡地上,向战场瞭望。 坦克摆成扇面形边射击边推进。这里地势高低不平。驾驶员怕发动机灭火,就开足了马力。坦克后面排出一团团浓重的气体,侦察兵们的身影便藏进烟雾之中了。 “克雷玛素夫真是好样的,”将军说。  “什么都想到了:连山坳里空气潮湿也考虑到了。” 在被一些起伏地和山谷切割成块的低地尽头,可以望见一座石桥。在桥头的深壕里,在警卫部队营房的废墟里,都盘踞着德国兵。从密集的火力看,桥头防御体系是强有力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将军深深追悔自己操之过急,没有调上炮兵来就打响了。 “有炮就好了,”他叹了口气。 “来不及了,”梅列什柯说。 一些矮小的身影已经跳下坦克,弯着腰跑在前面,用自动步枪密集的火力扫射树丛和洼地。那边显然埋伏着德国火箭筒手。左侧两蜒坦克已在燃烧,黑烟随风变成浓密的烟带。另外两辆陷在弹坑里,喷射着猛烈的炮火,但却爬不出来。 “是呀,来不及了,”将军叹口气说,“真见鬼!……” 他跳起来向前跑去,侦察兵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紧跟在后面。 事后将军反复地问自己:他干吗要这么做?那时他忽然忘记自己是个军长,手里掌握着非常强大的杀伤武器,只须下一道命令,自己下一道命令,就可以一齐向敌人开火。为什么自己忘记了这些,却只身跑到狭窄地段的战场上?他简直好象还是芬兰战争结束时那个年青的装甲学院毕业生,一个缺少经验、血气方刚的营长。是的,战斗拖长了,坦克兵有些犹豫,德国鬼予的防御征这战争结束之际出奇地顽强,这些使他很不安。虽然如此,这些倒也还不是主要的。 时间已是十二点,获得和平已经有半个昼夜。和平了!在这十二个小时里,整个欧洲在歌唱,在哭泣,人们跳舞,亲吻,欢呼,狂饮,因为在人类整个并不惬意的历史上未曾有过比这更大的欢乐、更大的盛节、更令人如释重负的事件了。可是在这个狭窄偏僻的山隘里,人们却还遵从他的命令在死挤。所以,在这可怕的极端不公正的时刻,他愿意和自己的战士在一起,他愿意同他们分担危险,他简直没有权利离开这里而去观察所,到那里去计算德国阻击兵又打中了多少辆他的34型坦克。 他们俩没走出多远,德国鬼子密集的迫击炮火就压了下来。这不是偶然碰到的炮弹,这是系统的、无情的、大面积的炮击。看来德国人是担心有新的步兵靠近,防止步兵来支援没有眼睛又处于火箭筒威胁之下的坦克。 将军和侦察员并排卧倒了一次。然后他们跑到了一条浅水渠边,侦察员一下把将军推到渠里,自己扑倒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炮火停止了,将军才明白过来:侦察员已经死了。 他站起身,好半天望着这名战士身上被弹片撕烂、染满鲜血的棉上衣,望着战士不久刚理过发的后脑,不停地机械地拭着由额头流到脸上的血,然后向前面看了一眼:那里还听得到炮声、坦克的隆隆声,但他那有经验的耳朵已经觉出了某种变化。他凝目注视,一下子明白了。克雷玛索夫冲上了石桥…… 遭遇战(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过了一小时,当一切都已结束之后,他早已脱下棉衣,头上包扎了洁白的绷带,坐在通讯点里。副官来报告,说一个德国将军想说几句话。他默默地站起来,却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拉尔采夫瞅了他一眼,说了一句: “让他进来。”等副官走出去,他又低声补充道:  “战争是结束了,在十四个小时以前。” 进来了一个德国将军,年纪还不太大,有点驼背,胳膊很长,精神十分疲惫,脸上毫无生气。他的一只手用吊带托住,所以只能默默地点头致意。他不等人问话就讲起来,表情呆板,几乎没有任何语调。态度镇静的翻译勉强来得及跟着译出来: “他不是纳粹分子,他是一个职业军官,是国防军。他从来不是希特勒的崇拜者。他明白,这丝毫也不可能改善他的命运,他准备去西伯利亚。但有一个要求,他知道俄国司令官的高尚品格,想冒昧提出来。在一场大战结束的这个日子里,所有的人们都感到欢乐的日子里,他请求通知他在克望纳的家眷……” “怪不得他那么想往西跑!”上校轻轻地说。 “他期望苏联司令官不会拒绝他……” “德语里有‘卑鄙’这个词吗?”将军突然高声地打断了他的话。  “有吗?” “有的,将军同志,”翻译有些迷惑不解。 “那你转告他我的话,他卑鄙,卑鄙,是刽子手!……” 翻译高声清晰地译出了这句话,想尽力传达出将军的语气。德国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土色的睑上泛出了微红。 “带走!”将军简捷地说了一句就转过身去。 德国人还说了点什么,但翻译没有译。于是这个俘虏慢慢走了出去,背显得更驼了,疲惫的双腿拖得沙沙发响。 遭遇战(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傍晚,等后续部队上来,手脚麻利的司务长们弄来了酒,全军就开始庆贺胜利了。整个驻地飘荡着杂乱不齐的歌声。尽管将军绝对禁止放枪,但有的地方会突然连发几响,于是,寂静的夜空便被曳光弹划出几道白线。没有喝酒,因而特别严厉的巡逻兵,迅速赶到枪响的地方,违令者马上被缴了枪,押送到庄园废墟下面僻静的地窖里去。不过,对这些谁也不在乎。 少尉自告奋勇去巡逻。反正他在这个军团里没有熟人。在狂欢的人们中间漫无目标地晃来晃去,比执行巡逻队长的严肃职责更叫人难受。因此,少尉对于职守很卖劲,很严格,而要做的事情是很多的,因为大家都在忙着庆祝。只有值班营、卫生营和收葬队例外。收葬队是最后一次完成自己并不愉快的工作了。那队长,一个微瘸的中年准尉,责备似的看看欢呼的坦克兵,叹息着: “祈祷会!……” 侦察兵们同克雷玛索夫那个旅一起欢宴,倒不仅仅因为早就同旅里的战士,同他们彬彬有礼的旅长熟识,还因为这最后一仗他们是一起打的,他们不仅有共同的欢乐,也有共同的悲痛。这里听不到别处那种喧闹和欢笑,酒宴是有节制的,碰杯不多,唱的歌是忧伤的。坦克兵和侦察兵怎么也不能忘却已是在战争结束之后被烧死、打死、伤残的那些自己人:尤里,瓦洛佳、瓦西卡和伊格尔等等。他们觉得这是特别冤枉,特别不公平的事。 有几个军官铺开两张坦克上用的大帆布,席地而坐。中间摆着一瓶瓶的各色烧酒、一小桶当地酒、美国罐头,再加上缴获来的饼干。军官大都还很年轻,因为这个兵种就是年轻的;他们有的躺着,有的脱下靴子坐在边沿上。没有人说笑话,没有往常的戏谑,虽说酒是喝了不少,这不是普通的日子呀,是在庆祝胜利嘛。 “格里沙给烧死了,真冤,”坐在沉思的克雷玛索夫旁边的矮壮的大尉低声说。  “我对他喊左边树林里有声响,可能是火箭筒手,可他要么是没听懂,要么是……” “怎么着,还有烧得不冤的?”一个年轻的灰发中尉问了一句,接着自己又做了回答:  “烧死总是冤的,总有点莫名其妙,我对你们说吧。” “格里沙知道战争结束了,已经有了和平,”大尉没听别人,继续讲自己的。  “他已经知道了,这才真窝囊呢!……他当时要稍稍靠右边点……” “稍靠右点,稍靠左点,都一个样,”克雷玛索夫说着给自己倒了杯酒。  “好吧,别打中格里沙,可那就会打着你或者是我,反正一定要打着的:ⅡⅡⅡ。” “什么‘ⅡⅡⅡ’?”中尉问道,“是一种火炮的型号?” “这是‘预估伤亡百分比’。在你还和机械员下棋的时候,早就算出来‘ⅡⅡⅡ’了。” “百分比……”大尉叹息说。  “来,克雷玛索夫,为他们干一怀,让那个百分比见鬼去吧!” 他们一饮而尽,中尉快活地说: “我知道今天打不着我。您相信吗,少校同志?我真的知道!” “我相信,”克雷玛索夫说,  “人在三十岁以前总是什么都相信的。所以当侦察兵只能选年轻的。打三十起,人不只是相信了,他凡事要思考了,自发地要了解辩证法……尤拉,你去说一声,让他们把灯打开,什么也看不见。” 中尉忙把杯子放下,象方才坐着那样光着脚,朝坦克跑去。霎时亮起两道光柱,在帆布上交叉到一起。 “你们搞得挺有气魄呀,”光柱那边有人轻声地说。“嗳,攻击的战果如何?” 小个子的大尉侦察员走进了光圈,他的右手用吊带托着。 “请坐,大尉,”克雷玛索夫很有礼貌地说。  “同志们,给侦察员让个坐。” 坦克手们挪动了一下,大尉和随来的淡黄发的费道尔・贡塔尔在帆布上坐下。克雷玛索夫为他们斟上酒。 “是因为今天这个日子才放您出来吗?” “我跑了,”大尉笑了笑。  “谢谢你,是费道尔帮了忙。来,坦克手们,为胜利干一杯。为我们还活着干一杯。” 所有的人默默地、庄严地喝了这杯酒。大尉搁下杯子,伸手到平时总是穿着的那件棉衣怀里掏出一本揉皱了的杂志。 “我们侦察兵在德国鬼子汽车里捡到的。”他把杂志递给了克雷玛索夫。  “大慨是你们这行的吧。” “《考古学问题》?”克雷玛索夫惊讶了。 他奇怪地微笑着,瞅着杂志,用手展平皱巴巴的封面,珍爱地逐字细读起来。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神变得和善而伤感。 “我的侦察兵在哪儿呢?”小个子大尉的声音不高,怕妨碍了克雷玛索夫。 “在那边,坦克后面,”中尉解释说。  “我们请他们来这儿,可他们看来是不好意思……” “你们这儿没有姑娘,所以才不好意思来,”费道尔放纵不羁地说,他正用一把芬兰刀抠罐头里的香肠。  “你们坦克兵怎么搞的?怎么没想到女性呀?是不是打算出家修行了?” “女性都到二旅去了,”大尉坦克手说。  “那里的奥古尔妥夫上尉伴着吉他唱歌唱得很好,还有会拉手风琴的。我们这儿现在寂寞了。要说音乐,我们这儿只剩了一只巴扬琴,巴扬琴手却和他同车的战友到另一个世界周游去了。” “嗬!任卡原来都成副博士了!”克雷玛索夫翻着杂志惊奇地大声喊起来,  “历史学副博士叶甫根尼・法捷耶夫。我们是同年级呢,可现在,好家伙,已经是副博士了。” “没关系,克雷玛素夫,该着是您的,就跑不了,”小个子大尉说。  “您一回到地方,一亮您的勋章,那别说是副博士,院士也马上可以当的。” “一亮勋章……”克雷玛索夫叹了口气。  “我们的勋章在考古学上得过那么五百来年才会有价值,早了不行。”他又把杂志翻了几页。  “可这旁批却是德文的!看来,也是一个搞考古的保存了它。” 费道尔吃完了罐头,收起刀子,悄悄地从帆布上站起来。 “上哪儿去,费道尔?”大尉问了一句,没有回头看。 “不上哪儿去,”费道尔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  “看看同志们去。您呆在这儿吗?” “暂时在这儿。” “我就来。”费道尔说完就消失在暗处。 他绕过所有的坦克,从侦察兵和坦克兵旁边走过去。这些人同样是坐在帆布上,围着按人分配的小吃和过节的饮料。接着,费道尔立即朝喧闹的喊叫和手风琴的乐声走去:那儿听得到有女人的声音。 军里女的不多:卫生员、通讯员、翻译。人们对她们都是叫名字。只有直接上司才照章办事,对她们用郑重而平淡的称呼:  “中尉同志”或者最多是“某某同志”。对于所有其他的人来说,她们只是柳达,阿尼亚、舒拉奇卡。人们对她们是一种友好的随便的态度,其中混杂着男子汉的尊严,多少还有一点轻佻的追逐。大家很早就知道是谁有幸能得到比友好的亲吻更多的东西。但因为都指望能获得捉摸不定的战士的幸福,人们总还是向女人献殷勤。只有一个人――军部电台的上等兵拉耶奇卡,连军团里本领最大的饶舌女人对她也竟毫无所知:要么是她真的没有过转瞬即逝的前线上的风流逸事,要么就是令人难以置信地狡黠。 蛮横、敏捷、胆大包天的军士费道尔要找的正是她。费道尔到篝火旁找过了,到坦克车灯苍白的光圈里找过了,探义望了汽车里面,走遍了幸存下来的建筑物,还到了战壕那里,甚至不辞辛苦登上了水塔,可哪里也没有拉耶奇卡。 “你找谁呀,侦察兵?”坦克手们喊着问他。  “到我们这儿来,招待你喝点……” 费道尔没有回答。他找的时间越长,原来模模糊糊的愿望就变得越是强烈,想看到这个黑发姑娘报务员――或如军里人们常说的这个“碰不得”,  “见人躲”,  “小修女”。他对她比别人略有所知,有一次,他仗着是个有经验、常得手的侦察员,轻易不会受处罚,就摸到她那里去,但遇到的是如此狂怒、如此强烈、无声而有力的回击,迫使费道尔放弃了这个怯生的姑娘,脸上带走了积极防御的痕迹。今天大尉提到的正是这件事。早在那时费道尔便认定应该雪掉这个耻辱,保住全军头一名多情人的荣誉。 “她是在同谁胡闹呢,”他发狠地想。  “不可能设想地会顶得住,战争嘛!这是不可能的……” 这回他到别的地方去找了:茂密的灌木丛、黑暗的角落。他象在搜索时一样,不出一点声音地跑过林边,脚下连一条树枝的擦响声都听不见。 “不要这样,”黑暗中一个清晰的女人声音。  “嗳,我求求你,求求你,柯斯佳……” “好容易有机会……”一个男人嘶哑地说。  “你不要发傻……” 费道尔朝人声迈出一大步又停下了:达俩人就在近旁。他听到男人的喘气声,女人短促而幸福的吃吃笑声。定睛细看,他辨出了人的轮廓,就拿出电筒,突然把一条狭窄明亮的光束照到他们身上。 一个穿着军装的姑娘坐在一张军官斗篷上,背靠着树干。短裙从蜷到胸前的双膝上滑下来。在手电光里,丰满的双腿显得格外白净。姑娘惊慌地眨眨眼,用手把脸遮上了。蓄着挺神气的短髭的中尉叫了起来: “关上!开手电干什么?……” 这是追击炮兵的那个指挥员,由于庆祝胜利才获得宽恕放出来。费道尔认出了他和那个姑娘,一下子就把手电关上了。 遭遇战(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司令部里已经六次举杯庆祝胜利,第七次是为最高统帅干了一杯。军首长也是在露天庆祝这个伟大事件的。工兵做了几个长桌和长椅,上面铺了帆布,技术员在桌子上边挂起用坦克上的什么东西缀成的花环。 将军喝得很少,说是头痛。不过看他坐在那儿谈话、吃东西、微笑的样子,副军长,尤其是副官,猜到将军不快活是由于某种更重要的原因。 “我看着你们年轻人,心里出现了很奇怪的念头,”拉尔采夫低声说。  “你们这年岁本该求学,给姑娘送鲜花,梦想着接吻,可你们冒着枪林弹雨在战场上流血,这已经是好几年了啊!枪林弹雨,流血牺牲……” “不光我们是这样!”旅长哥鲁伯尼奇快活地回答说。 “是呀,不光是你们。我们祖国把两批青少年献给了战争,四一年开战时是一批;还有你们,战争结束时的这一批。我要是个雕塑家,就造这么一个纪念碑,献给四一年和四五年两批青少年。在莫斯科正中心立个最大的纪念碑……” 将军没有听拉尔采夫讲话。他面前坐着他的部下,他的支柱,他的力量和骄傲。他对每个人的了解,比做父亲的对自己孩子的丁解深得多,详细得多。总象没睡醒似的胖墩墩的费林不喜欢冒险,该下决心时慢吞吞地不大愿意;但他却倔强、固执,坚决执行命令。打防御战他是不可多得的人,会牢牢守住两翼。不过进攻时不能叫他当先锋:他会拖延,前顾后盼,失去速度。他适合在敌人已被打蒙但还没被摧毁时去扩大战果,那个时候费林可以大显身手,能有条不紊地彻底打掉顽抗的火力。不过到此又得让他刹车,并及时换上哥鲁伯尼奇。这个人打起仗来不顾一切,喜欢快速进攻、追击,喜欢纵深作战。但让他第一个投入战斗不行,他过分沉湎于眼前的任务,容易忘记友邻部队,会轻举妄动,这样,聪明的敌人可以从侧翼轻而易举地把他打退,说不定还会切断他同自己人的联系。有一次就出现过这种局面…… “可以吗,将军同志?请原谅我迟到了。” 来的是克雷玛索夫,脚上靴子很脏,上身是皱巴巴的便服。就这副打扮来祝贺来了!不是吗,鉴定里可以给他写上纪律性不够强,对下级的态度不很合条令,实际上是个考古学家,十足的老百姓。可他作战时,今天的打法和昨天的打法从来没有相同过。他不很懂得条令,却善于抓住时机,非常准确地估量局势。在遭遇战里他从没惊惶失措。当要实施第一次打击可还不知道敌人可能打出什么牌来的时候,他是最好的人选。但到编队时他那里总是“非常状态”,因为搞队列他是毫无办法…… 将军突然发觉自己这么评论自己的朋友有些奇怪,很片面。他这样分析人,就好象拂晓时要有战斗似的。可战斗已经结束了呀!而且会有很长时问的和平。他是个军人,所以十分清楚,经过这么一场战争,间歇是不可少的,战争消耗了太多的生命,力量和费用。 让这个战争见鬼去吧,总算是结束了。战争是在高地上,在他的坦克手们和小个子上尉雷热柯夫的侦察员们安眠的高地上结束的。他没有想到,从来没想到,这最后一仗竟是在战争结束之后进行的。 总还算好,是克雷玛索夫担任了进攻的尖兵。要是费林,德国人恐怕会突破山口,他可能原地踏步,打上儿下,派人向两翼侦察,结果当然要贻误战机。哥鲁伯尼奇则会猛扑过去,正面进攻,忘乎所以地打垮掩护部队,然后不顾一切地进入追击,这么一来那个身材消瘦的德国国防军将军就会坐在汽车里冷笑着向西方逃跑了。而这个考古学家却立即抓住了要害。他抓到要害,稳稳地拿住德国鬼子,一下子扎起了口袋。如果往后再有战斗,他非把克雷玛索夫找来不可,不论他在什么大学里,什么讲堂上。因为仗打得赢打不赢要看人的性格,而不是看档案材料。 真奇怪,虽然他对克雷玛索夫作为指挥员评价很高,可对他的为人如何却完全不了解。他们俩从来没有谈过公事以外的题目,没碰到一起过,甚至在整个共同战斗的日子里也没有一起喝过酒。将军极力想记起克雷玛索夫的名字,却没想起来,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侦察员的家乡地址找到了吗?”他突然断断续续地问副官。 “梅列什柯吗?抄来了,将军同志。他是从顿巴斯来的,矿工。” 上校把一只手搭到将军的肩上。 “别折磨自己了,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维奇。就是嘛,偶然事件。” “自动炮,”将军陡然转身对他说,  “为什么我没调自动炮来,啊?为什么?老是想快一些,想不管怎么样,要快一些。” 他猛然站起,离了席。副官刚要跟到后面,将军止住了他:  “坐着吧,我到卫生营去。” 遭遇战(六)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费道尔搜遍驻地周围,其间又惊扰了一对恋人,然后再次来到阴森森的残破的水塔下。他曾在这里避过追击炮的火力,之后投入了最后一次战斗。黑发的报务姑娘也是在这个山坡上提着裙角跑走的……他向低地扫了一眼,那里该停着电台的汽车。显然,他望见了。车上一个小窗口微微透出一道亮光,看来是窗帘没有遮严。 他悄悄挨近汽车,推了一下门,知道是反锁着,就敲了起来。他敲的声音很响,好象是因公而来。 “谁呀?”门里有人问,他听出是她的声音。 “将军叫你,”他尽力说得自然些。  “夹家都来了,就是缺你……” “将军?”姑娘惊奇地问。  “哪个将军?” “啊,当然是我们那个。别的将军我们这儿没有。” “我就来!我就来!……” 换个时候,他会注意到她的声音欢快而清脆。不过当时他顾不上这个。 “快点,”他说。  “不打扮也够漂亮的了。” 她开了门。趁着灯光还没熄灭,他看到了她容光焕发的  脸。然后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灯也灭了。 “上哪儿去?” “那头,水塔后面,”费道尔说。  “你在前面走。” 她没有回头,迅速地径直走向水塔。 “他怎么想起了我呢?” 听这声音,费道尔知道她在微笑,就生气了。 “准是看中你了呗。你表现自己很是时候。” 她没搭腔,费道尔在后面跟着。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  警觉地倾听着这喧闹的黑夜里的动静,努力判断附近有没有  人。有一刹那头脑中也确实闪过一个想法:这是犯罪呀!但他马上驱走了这个念头:  “她不好意思告发我。就是告了,人们也会原谅我的。因为胜利,人们都变得好心肠了……” 上了坡,到了水塔旁边,她站住了。她奇怪地回头问了一句: “往前吗?” 他没有说话就扑向了她,从背后用准确的动作把她仰面朝天掀倒在地,然后扑了上去,左手捂住嘴,右手往上扯裙子。 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由于遭到突然袭击而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其实也正是打算利用这一点。但姑娘比他预想得快得多地恢复了镇静。她猛力跃起,把他摔到一边。费道尔又一次手卜过去,她却敏捷地用双脚踹开了他,等他再次爬起来时,她大声地、清清楚楚地说: “我开枪了!” 他不相信,向前迈了一步,霎时限前闪亮了一下刺眼的火光,子弹从身旁嗖地掠过。费道尔本能地跳开了。姑娘又放了一枪,这次是朝天放的。他站住了,吃力地喘着气: “疯子……” “走开!”她大声说,  “不然就打死你。” 月光洒在大地上,照亮了报务员。她蜷着双腿坐着,只手握着枪举在前面。沾满泥土的裙子拉到了膝盖上面。 “站起来!”少尉巡逻队长响亮地喊了一句。  “交出武器!……” 遭遇战(七)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卫生营的工作已在收尾:重伤员送到野战医院去了,轻伤员经过处置遣散了,所以将军没有在那里耽搁。医生们请他留下来庆贺所谓“最后一个工作日”。将军委婉却坚决地推辞了。他顺着营地走着,尽力避免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惊扰人们。 不过他还是给人们添了麻烦。那些最活跃或者微有醉意的人絮絮叨叨,赌咒发誓地向他表示忠诚;文静些的、清醒的人们一看见他就不出声了,不由自主地起身立正,尽管他一再拦阻。因此将军很快就开始躲着灯光,躲着人多的地方,慢慢地一个人独自踱步。 “可扣押我干什么呢? ”突然黑暗中一个男人的声音愤怒地说。  “她放的枪,抓她好了。凭什么抓我? ” “别说啦!”第二个声音威严而响亮,又很年轻。  “到那儿会弄明白的。” “喂,看在过节的份上,少尉……” 他们径直向他走来,将军退到一边。 “谁在这儿? ” 手电葛地亮了,接着少尉惊慌而又高兴地大喊起来: “立正!将军同志……” “稍息,稍息,”将军连忙说,惊奇地望着站在两名自动步枪手中间的姑娘。  “怎么回事?” “在营区放枪遭到拘留。” “放了吧,如果没伤着人就放了吧。” “是!”少尉高声说(他一直就没有把挂在胸前的手电熄掉)。  “把证件拿去。” 侦察员抓过证件,一转身就溜到暗处去了。可姑娘却生气地瞅着少尉: “还给我武器。” “低级指挥人员不准携带缴获的勃朗宁。” “这是赠品,”姑娘激烈地说。  “将军同志,请您证实一下这是送给我的。” 将军惊异地从少尉手中拿过手枪,在手上掂了掂。 “今年三八节,将军同志,是您亲自送给我这支手枪的。记得吗?德国自动步枪手袭击通讯点,我们阻击了两个小时……” “对,对,”将军说着,可到了也没有想起这件事。 “只是你不要乱放枪。” “我不是乱放,”她轻声说着,把手枪揣到裙侧的小兜里。 “可以继续巡查吗?”高嗓门的少尉又吼起来。 “去吧。” “跟我来,齐步走……” 手电熄灭了,士兵的步履声消失在黑夜中。将军站在原地,觉得那姑娘也还站在这里。应该对她说点什么,也许,该祝贺一下胜利,要不就责备两句不该放枪,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稍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象刚才一样想尽量离开人们远一点。 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独自一个人走走。他这个好活动好交际的人不习惯独处,也不喜欢独处。自从战争一开始,他便谈不上孤单了,因为他失去了家庭,只剩下他一个人活着,完完全全地一个人,连远房亲属也没有。曾经有两次让他休假,他都谢绝了。他总是到人们中间去生活,寻求着人群,寻求着和人们联系在一起的活动。这种生活占满了他的时间,使他一昼夜间也难得找到有限的几个小时睡觉。可今天他突然想躲过所有的人,忘记一切,自己独自呆一会儿。不是要思考什么,不,只不过想找个宁静的地方坐一会儿,放松一下神经,抽口烟,望望天空…… 他停住脚谛听着,这夜空充满了声音,但声音都很远。有的地方还燃着篝火,亮着车灯,有的地方赢得了战争的人们无论怎样也安静不下来。但这儿却很寂静,于是他坐到地上抽起烟来,习惯地老是握起拳把烟头遮住。 就在身旁,他听到了轻轻的、单调的、从小就熟悉的咯吱咯吱声。马喷了一下鼻子,一个被旱烟熏坏了的哑嗓子懒洋洋地说: “喂,亲爱的,你倒走呀……” 在将军身边缓慢地浮游过去马车的模糊轮廓、有节奏地摇着头的大马和车夫的身影,所有这一切散发着“和平”的气息,给人一种农民惯有的安详的感觉。 “是你,马尔克洛夫?”黑暗中有人问。 “是我,斯捷潘・伊万诺维奇,”车夫象平时那样回答。  “拉的是最后几个了,剩下的都是法西斯鬼子。” “德国鬼子我们明天再去收,休息吧。我弄了点酒来,你找叶哥雷契去要。” “谢谢你,伊万内奇(斯捷潘・伊万诺维奇的简称。)。走啊,你这瞌睡虫!……” 马的喷鼻声和大车的咯吱声消失在远处。将军身旁又走过一个矮小的、差不多是方墩墩的人,右脚一瘸一拐的。他朝将军盯着看了一眼,一步迈过来: “有火吗,当兵的?” 将军掏出打火机,问: “烟叶能给点吗?” 他听声音知道这是斯潘捷・伊万诺维奇。 “干吗不能给呢?”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和善地说着,在旁边坐下来。  “点着尝尝吧,这烟很好,是莫尔桑来的。我在这里面加了点草木樨提味;多香呀,闻得出吗?家里寄来的草木樨。” 将军撕下一条报纸,撒上烟末,卷成又粗又松的一支烟。他打着火,两人抽起来,惬意地吸着甜丝丝的蓝烟。 “人们都在过节,你们还在工作?”将军问。 “在工作,”斯捷潘・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  “我们就是这个活,收尾的工作。”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补充说: “老天哪,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战争吧。人埋得够多了,应该养孩子啦。” 直到达时,将军才省悟到一旁坐的是收葬队长。他犹犹豫豫地鼓足勇气问了一句: “今天多吗……工作?” “多。当然,看跟啥时候比了。不过在最后一天,说真的,是多了点。” 将军沉默了。他低着头吸烟,杲望着烟头的光亮。 “大部分身子是完整的,”斯捷潘・伊万诺维奇突然接着说。  “身子完整,就是说,是迎着机枪冲上去的,被子弹打中了。应该明白,德国鬼子的机枪那个时候还顶用,就是说还没有给咱们打掉。真气人。” “是啊,”将军好容易说出话来。“该调上火炮来……” 他们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斯捷潘・伊万诺维奇起身踩灭了烟头: “我到我的伙伴那里去,得庆贺一下。要不,你上我们那儿去吧!” “不去了,”将军说,  “谢谢。” “那么祝你好。”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在漆黑中跨了一步,又停下来:  “将军同志,你别生气。我对你讲的是实情:你这个人太性急了。” 军士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暗处,可将军还坐在那里,低着头。烟头在手里燃烧着,他却没觉得。直到烫痛了手指,他这才扔了烟头,霍地站起来。似乎有一个身影在旁边闪过,他喊了一句: “是谁?” 没有人回答。将军扶正了军帽,快步向马车来的方向走去,这里就是白天谢尔盖十分灵巧地开着“维利斯”,载着他驶过的低地。 当时梅列什柯胸前挂着自动步枪坐在后面。他们坐在狭窄的车篷里颠簸得很厉害。有一次梅列什柯的枪托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将军那时没有注意,现在却回忆起每个细节,脑子里萦绕着这个侦察员的形象。 “是呀,我怎么,怎么没有调火炮来?!”他几乎怀着绝望的心情想着。  “总共不过三个小时的事……” 今天,就是顺着这条道,把梅列什柯运到了部队驻扎的高地。将军亲自下令在那里挖了墓穴,亲自派了一个营去举行隆重的葬礼,亲自…… 炸翻的坦克象一个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在灰色的夜幕下清晰可辨。将军站住了,模模糊糊可以看出炮塔上磨得光光的座盘。就是在这里坐着烧伤的布良斯基少尉,手里抱着失去知觉的装弹手。装弹手再也没有苏醒过来,明天将要埋在这块高地上。布良斯基已经被送到后方去。他会活下来,可是正象卫生营长说的,他听是永远听不见了。全军的人都知道布良斯基,他给《战斗报》写过诗。 从这里开始,就只有他和梅列什柯两个人一齐向前走了。这里炮弹压向他们,侦察员推倒了他,自己扑在上面,掩护他没有中了弹片。这里他们抽过烟。这里停着克雷玛索夫的坦克…… 又有一个人影从身后闪过。将军停住,注意听了听。为了防止意外,他往枪膛里压了发子弹,然后喊了一声:  “是谁?”还是没有回答。也许是他眼花了,也许是幸存的德国鬼子在田野里游荡,也许是副官为了安全偷偷地在这土岗后面跟着他。但周围一片寂静,将军又把枪装到皮套里,向前走了。 他登上山岗的顶处,坦克曾经躲在这土岗后边,他也在这里观察过战斗进行的情况。这里他们俩卧倒过……那边的低地就是克雷玛索夫和侦察营攻打残余火力点的地方…… “对最后一天来说是多了点,”斯捷潘・伊万诺维奇这么说过,将军好象又听到了他的话。  “身子都是完整的,完整的。”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调火炮上来?! 正是到了这个地方,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行动鲁莽了。可是那时已经晚了:克雷玛索夫的坦克声响压过了无线电里莫斯科的欢呼声,他已向桥头冲去。将军一明白过来,这个可怕的发现就驱使他奔向战斗进行的地方,奔向他的战士流血牺牲的地方。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炮弹第二次向他们压来;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他们倒下了,然后又向前跑去。结果,沉默不语的侦察员伏在他宽阔的背上承受了本该由将军承受的全部弹片。在这儿的什么地方…… 他在田野里走来走去,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他想找到,非常想找到,但没有找到:到处都是弹坑。 将军没有找到梅列什柯牺牲的地方,就往前朝着桥走去。早晨他没有到过那儿,因为当时再往前去已经没有意义,加上侦察员的死使他受到很大震动。偏巧这时副官赶来了,把将军送到卫生营包扎伤口。正给他包扎的功夫,战斗就结束了。 现在他走在田野前的一块空地上。对这块地方德军守桥部队曾做了仔细的侦察和研究,所以在遭遇战中他们充分利用了这里的地形。这儿的每一个灌木丛,每一道沟,每一平方米的土地都遭到了炮火的袭击。在这里,他的坦克不是简单地接近敌人,而是猛扑过去,但不时地陡然向两边躲闪,有时要减速,有时又陷到凹地里。那些坦克的行动很象遭到敌人扫射的战士。桥头的地面上全是它们横七竖八碾下的深辙。一条条轮迹汇成沟褶,交叉起来又分开去,爬上了山坡,但却总是远远避开灌木丛。因为恰恰是从那里可能突然爆发出火箭筒黑黄色的火焰。 不过,树丛也没有幸免。它们都变得光秃秃,只剩下折断了的树权。这是因为坦克上的步兵用自动步枪连发,把这里扫了个遍。有一处树丛中趴着一个被打死的德国兵,他的两只手还抱着一个黑铁筒,从里面露出一枝火箭。他,这个德国鬼子,还没来得及把火箭射出去。所以,一辆坦克里的全体战士今晚才能招待侦察兵欢饮。稍远一点躺着一个德国兵,在炸毁了的火炮旁边还有三个。这时将军突然高兴地想,这儿看不到我们的人。但他马上又记起,自己的人都已经运走,德国鬼子只不过是留待明早再运罢了。 是的,自己人全给运走了,全运走了。烧黑了的坦克压在碾碎了的火炮上面,活象一座纪念碑矗立着。将军瞅了瞅在黑暗中泛着白色的号码,嗅到了从燃烧的金属、火药、血肉散发出来的还没被风吹去的沉浊气味。他摘下了军帽。 后来他一直把帽子拿在手里,在田野上慢步走近每一辆坦克――沉默的、黑黝黝的、凄凉的坦克。他轻轻地念着编号,回忆着号码所代表的那多半是不知名字的年轻人的脸庞。然后又向前走去,迈过一具具死尸,不时被散扔着的武器绊住脚。 这样,他走到了前沿就停下了。在周围已半塌的掩体和战壕中躺着尸体,武器弹药狼藉满地。他好象觉得大地似乎还在由于炮声、爆炸声、坦克发动机的吼声而颤抖不已。这些声响突然强烈地压上他的耳鼓,他急忙坐下,用战粟的手指抽出一支烟来。 的确,这桥头工事确是一根硬骨头。这是守敌预先构筑好的。他们深思熟虑,组织了火力网,设置了反坦克火力交叉点、阻击阵地、短兵相接的机枪。这就是他那些侦察兵挺身攻打的残敌的机枪点。他很容易想象出,大尉如何带头从坦克上跳下来,如何迎着密集的火力不再卧倒而一直向前奔跑,坦克如何频繁猛烈地射击,而每发一炮之后都微微向后坐一下;坦克遭到火箭筒袭击后是如何燃烧的;如何从舱口跳出一个个活的火球,在这犹如烧尽了的火药般的干枯发黑的土地上滚动着…… 唉,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调火炮来?! 他似乎在呻吟了。他呻吟得出了声,所以突然从漆黑的地方站出一个不高的身影,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 “您怎么了?” “谁?”他本能地握住手枪。 “是我,我,上等兵布鲁斯科娃(拉耶奇卡的姓。)。”黑发报务员连忙说。 她按照规矩双手垂直地站在他面前。她站的地方低,贴着侥幸没有炸毁的胸墙墙角,他是坐在胸墙上的,所以两人差不多齐着头。 “坐下吧,上等兵。”将军说完就转过头去敏捷地拭去一滴不必要的泪水。 她坐下,由下向上望着他。他没有惊奇,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这个纤弱胆怯的小姑娘突然夜里来到这战场上。他默默地点了支烟,默默地吸起来,用这掩盖他那深深的、痛苦的叹息。 “不要这样,”她轻声地说。他觉出她的手就在自己的手旁边。  “请您不要这样。事情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那个老头他不该这么说,他是因为憎恨敌人才对您说了那些话,说不定池这个人就不好……” “不好?……”她的话他听到了又好象没有听到。因为这时不论她说些什么,都好象不断地在经过他思想的过滤。“自动炮。你明白吗?应该把自动炮调来。重要的是费林在坚守。不仅是坚守,他还让两个营转入进攻。他会钳制住德军,不给他们机会展开,你懂吗?我趁这个功夫就可以……唉,还说什么呢!我把克雷玛索夫孤军-个,还有一些侦察兵,投了进去。孤军一个!……” 他不停地说着,那么激动、清楚、层次分明。他给她讲了一场事实上没有发生过的战斗。但如果他当时不急躁,这场战斗本来可以是这样的。他讲得很准确,有数字,有整个时间的计算,有主攻和佯攻,有敌人可能采取的行动,还有针对敌人这些行动而采取的反措施。她听着,睁大了眼睛,什么也没有明白,但却饶有兴味地连连点头,回答他的每一个“你明白吗?”:  “是,是,是。” 他把整个战斗一直进行到结束。这是一场按照分钟计算的战斗。他摧毁了火力点,并用强大的追击炮火封锁了火箭筒手。他把德军后备队吸引到费林那里,派了哥鲁伯尼奇深入迂回包抄。直到这时才叫克雷玛素夫攻占桥头。他以一次坚决的打击很容易地控制了大桥。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多用三个小时。他估计了损失:照他推算,只是实际伤亡的十分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调火炮上来?! 对池来说,讲给谁听都无所谓。但他需要讲出来,摆脱那折磨他,使他不安的痛苦、内疚的心境,恢复往常那种平静的心情。他觉得,只要对什么人讲出来他可以如何打这一仗,马上就能获得他所期望的安宁。然而,他讲完了,令人痛苦的不安还是没有消失。他明白这不安永远也不会消失了,于是他沉默了,不动声色了。他皱起眉头,又点了一支烟吸着。 “不要这样,”姑娘轻声地说。他感觉到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的手。  “不要这样,请您不要这样,我求求您。” “不要怎么样?”他痛苦地问。  “我骂德军司令是刽子手,对狼能指望什么呢?狼是不会发善心的,可我自己却……” “住口!”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甚至还微微拉了一下。“不许这么说,连想也不要这么想。听见了吗?是你打垮了他们,最后一批,真正是最后一批德军。听见了吗?战争再也没有了,完全没有了,哪里也没有了!周围多安静,非常地安静。你听,周围多静啊……” 她激动地、杂乱地说着,可并不明白自已在讲什么。她只明白自己终于和这个人坐在一起了。已经快一年了,睡下的时候念着这个名字,醒来的时候又念着这个名字。这个人,她不敢去真想,而只能去幻想,这个人总共只和她讲过两次话。但这个人她早已爱上了,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她不很理解,但却感觉到他心绪不好。于是她难以抑制地兴奋地为他担着心。还在将军碰上巡逻兵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他心情不好。她当时一看到手电光里他的脸色,就一下子全明白了。从那时起她便尾随在后面,虽然她很怕死人,怕黑夜,怕孤身一人。她跟着走了,因为她不能不这样做,她不假思索,顺从着早就藏在心里的一种极为强烈的感情。她那样轻易、那样自然地跟着他走了,就好象她会为他去承受屈辱、痛苦和死亡。 “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不许你说!”上等兵布鲁斯科娃象呓语似的重复说着。她已经听不见自己的话,也不考虑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坐到这儿,坐到我身边,坐过来,什么也不要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完全结束了,永远结束了。新的生活在开始,完完全全是新的、和平的生活,另一种生活!等我们早晨醒来,一切的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都将是陌生的、善良的,也是美好的。我们也应该成为另一种人,完完全全的另一种人,听见了吗?” 他听着,但不是听她的话,而是听她的声音。话是平常的,无足轻重的。但这声音,低沉的、银铃般的、激动的声音越过他的意识流到他心中,驱散了忧郁,用悲伤的柔情包围着他,平息了那惊扰人的回忆的轰响。他们俩已经是并肩坐着了,姑娘两只手抓住他消瘦有力的手腕,说呀说呀,直到他温和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这时她的话才说了半截便马上不吱声了,好象是刚苏醒过来或者是突然睡醒。他吸着了烟,看了她一眼: “你多大了?” “十九。” “还是孩子。” 他说得很柔和,但她已经清醒过来,所以觉得这话是一道最后的判决。她蜷缩成一团,低下了头。他抽着烟沉思起来,她久久地望着他,然后站起来,缓慢地向黑暗走去。 “你上哪儿去?” “回去,”她迟疑地回答着,停了下来。 “我们一齐走。等我把这支烟抽完。” 姑娘犹豫地转回来。她站了一会儿,在一旁坐下,象枯萎了的花,满脸忧伤。她用手指抠着寒冷的地,将军则默默地吸着烟,极力不去望她。 月亮爬过了山峰,淡淡地照着低地。幢幢阴影艰难地在地上爬着。塌陷的战壕显得更加阴森,联成断断续续的一条线。在紧挨着他们俩人的地方,横着一条弯曲的死人手臂。 姑娘突然霍地抬起头来,凝目望着将军。 “我爱你,”她清清楚楚地说。  “我爱你,就是这样,说完了。” 他沉默着。她双手捂住脸哭起来,流出了发狠的痛苦的泪水,颤抖着,抽着鼻息。他默默地掏出第三支烟。姑娘急遽地站起来,在袖口里摸了摸,取出一块手帕:  “你的。” 手帕已经洗过烫过,叠成了三角形,每一个褶纹里都还留有她身体的温馨。将军想接过来,却出入意料地抓住她的手,拉了过来: “坐下。” 姑娘慢慢坐到地上,慢慢转过头来,忽然象栽倒似的扑到他胸前。他惶惑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面颊怎么也不愿离开那粗糙的制服上衣。 “嗳,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啦?……” 她大声抽泣着,继续用力抓着他。她没有想显出漂亮来,没有打算取悦于他,没有忸怩作态,没有装出如醉如痴的样子。她只是想他现在会站起来走掉,那就一切都完结了,无可挽回地永远完结了……(完) 越过警戒线(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列车撕破雨帘,在大雨中挣扎着向前窜去。雨箭射在车厢上,腾起一片白雾,远远望去,飞驰的列车象一条腾云驾雾的青龙。 杜明远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站。他抽出一支“凤凰”衔在嘴上,点着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车窗外,暮色降临树木、田野、房屋、山丘在雨中混成一片,如同一泓泼墨。列车广播员已经在通报站名,叫下车的旅客作好准备。杜明远收拾好毛巾、茶杯,穿上风雨衣。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看了一下,里面还剩下几支。他把烟盒轻轻地放在窗几上,拎起皮箱朝车门走去。 这是一个三等小站,下车的人并不多。工地离车站有三十公里,工程处在车站小镇上设了一个转运站。在出口处验票的是一位老同志,杜明远上前问道: “老同志,请问去第六工程处转运站怎么走?” “跟我走。” 没等老同志开口,杜明远身后有人答道。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小青年,长得端端正正,肩膀上一前一后挎着两只大旅行袋,双手还拎着两只旅行袋。 “你是六处的?”杜明远问。 “走!走呀!”小伙子对杜明远堵在出口处不满了,他身上的负担过重,每移动脚步身子都在打晃。 “我来帮你拎一只吧。”杜明远说。 “那就有劳你了,算是带路费吧。”小伙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杜明远从小伙子手上接过一只旅行袋,由于估计不足,身体一歪,随着包沉下去。 “什么东西?这么重。” “大米。” 杜明远跟着小伙子出了车站,走进雨中。雨鞭抽在脸上,生疼的。好在转运站并  不远,离车站大约二百米,一会儿就到了。建桥施工,工地大多不在车站或城镇里,这就需要在车站附近设一个转运站,负责中转物资和接待来往人员,而转运站的站长通常被称作“大使”,一定要委派一个精干的、办事能力强的人担任。“大使”的工作大到可以代表工程处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小到给出差、探亲的职工办理车票。大桥工程由国家投资,家大业大,钢材、木材、水泥、汽车、各种机械无所不有,到那里造桥,那里的单位便免不了揩些油水,因而“大使”无形之中身价百倍,是一个极受尊重和欢迎的人物。 第六工程处转运站设在外单位的一个院子里,两栋活动板房,一栋是转运站“大使”的办公室兼宿舍,一栋放了八张双人铁床,供过往的职工住宿。杜明远和小伙子来到活动板房里,小伙子浑身都湿透了,好在是七月天,并不冷。“大使”不在,只有一个管理内务的老师傅。 杜明远脱下风雨衣,汗水早已和雨水混为一体。老师傅给他们打来热水,让他们抹澡。 杜明远把头浸在热水里,一边涮一边问小伙子; “工地吃不上米?” “百分之三十粗粮,百分之五十面粉。” “难怪你把一年的口粮都背来了。” “不是我一个人的。给这个捎二十斤,给那个捎二十斤。别人探家也给我捎,再沉我也褥给他们背点来。” “探亲假过得还愉快吧?” “呸,缺德!剐到家一个星期,队里就来电报了,说要抗洪,立即归队。卖命的事总忘不了我们小工人,其他的好事就甩到后脑壳去了。” “有意见,你不会不来吗?他们又不会派人到家里去拖你。” “这你就不懂了,建桥的人四海为家,头顶蓝天,脚踏江浪,桥墩是我们自己造的,还能没点感情?不过,头头们只知道发电报,也太没有感情了。” 杜明远心里一震,不知为什么,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只要是人,哪能没有感情呢?他把头从脸盆里抬起来,愣愣地看着正在用毛巾擦头的小伙子。 “你干嘛这样看我?我讲得不对吗?” “你讲得对。假期没到,就返回工地,你爱人有意见了吧?” “爱人?她还在丈母娘家里养着哪!”小伙子苦笑着说,“建桥的人是流浪者,江里走浪里滚,哪个姑娘愿意提心吊胆地守空房!这次回去,七天里人家给介绍了三个,前两个听说造桥的、流动的,只有一面的缘份;第三个不错,同意谈,才见了第二面,电报来了。胆子小一点的,吓都吓跑了。” “又吹了?” “虽然没有回绝,还到车站来送我,可那是人家的策略。我有经验,八成保不住。” “要保住,我帮你保!” “你——” “对。你是几队的?” “二队。” “什么工?” “水手。” “叫什么名字?” “陈大川。” “大川,洪峰一过,你回家继续休探亲假。” “你真会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批准!” 陈大川惊诧地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样光着上身的人,问道。 “你是—一” “我叫杜明远。” “嗬!小道消息还真灵!我离开工地前就传说你要到六处来当头。” “从今天起咱们就是朋友了。你吃大米饭时可别忘了我这个朋友。” “一言为定,有你的份!” 抹完澡,杜明远到“大使”办公室去打电话。电话要通过县里总机转接。 “总机,要春江大桥。” “哟,‘大使’,今天怎么一本正经起来了?”耳机里传出一个甜润的女音。 “嗯?”杜明远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是小王,上次说的‘凤凰’怎么样了?没有‘凤凰’,‘永久’也行。” “什么‘凤凰’‘永久’的,给我接春江大桥总机! ”杜明远火冒三丈。 “叭”,对方拆线了。 杜明远又要了两次,对方根本不答理。杜明远无可奈何,气得直冒汗。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掏烟,当他什么也没摸着的时候,这才冷静下来。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他到春江桥才半个小时,就让他尝到了滋味。 杜明远穿上雨衣,来到火车站,借他们的电话摇通了县总机。 “请你接春江大桥总机。” “哦,改换门庭啦,等火冒完再打电话吧!” “我是六处处长,”杜明远亮出金字招牌,“请你马上给我接通春江大桥!否则我找你们县委书记算账,开除你的公职!”杜明远咬牙切齿地说。 对方没有吱声,线却接通了。 电话接到党委办公室。 “喂,请找黄云松同志听电话。” “黄书记正在开党委常委会。你是哪里?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 “我是杜明远。” “噢!是杜书记,你在局里还是在家里打电话?我们都等着你来上任呢!”杜明远明明是副书记,对方却去掉了“副”字。 “我在转运站。” “啊?!我这就叫黄副书记接电话。”对方又不动声色地在“黄”字后面加上了“副”字。 “常委会什么内容?” “研究春江第二个洪峰的事。” “这个时候开常委会干什么?” “加强党的领导呀! ” “两件事请你办一下:第一,跟常委们说,常委会不要开了,立即召开生产调度会,常委列席f。第二,马上派一辆车来接我。现在是八点钟,三十公里,吉普车来回要一个小时,九点钟我可以到会。” 杜明远回到转运站,陈大川已经躺下了,帐子也没放,蚊子围着他嗡嗡直叫。杜明远叫醒陈大川,让他收拾东西,半小时后跟自己乘小车回工地。 “大使,,回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杜明远。 “杜书记,你还是七、八年前那个模样,郎个越长越年轻唦。”“大使”是四川人,是五八年修重庆白砂砣长江大桥时参加工作的。 “你原来是几队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在六处那阵子,我在三队食堂当采购员。” “听说你很有点板眼哩。” “啥子板眼罗,跑腿打杂嘛还可以。” “我想请你办件事。” “杜书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尽管说,我保证给你办到。” 正说着,吉普车到了。杜明远帮陈大川把装大米的旅行袋拿上车,回身对“大使”说: “请你帮我搞一样东西。” “啥子东西?” “大米。” “可以。要多少斤?” “两万斤。” “大使”惊愕地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迎战第二个洪峰期间,我要让全处三千职工每天都吃上大米饭。这件事你明天就要给我办好,送到工地。” “这,这叫我郎个办得到呢?” “你的能量大得很!怎么办我不管,误了大事我拿你是问!” 说完,杜明远钻进吉普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杜书记,粮食局长跟我说过他们想要一部汽车,二十吨钢筋。”“大使”在车窗外喊道,声音被风雨吞噬了一大半。 越过警戒线(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车灯象两柄利剑,刺破夜幕。光柱中,雨丝闪烁,吉普车在石子路上颠簸,车窗外黑魑魑的,忽而一道闪电,一声霹雳,象要把天空撕破,把大地震裂。 第六工程处,对于杜明远来说并不陌生。他在六处工作过整整十年,参加过五座大桥的建设,饮过黄河的水,踏过汉江的浪,留下了自己的青春。 一九六五年,他从上海同济大学桥涵系毕业,来到第六工程处,正赶上搞四清运动,便临时参加四清工作组,不想和党委书记苏坪结下了不解之缘。 苏坪是一个山东大汉,长着络腮胡子,说起话来象狮吼虎啸。他四四年参加革命,五O年二十六岁任局团委书记,五八年担任六处党委书记。在全局处一级干部中他是能力最强、最有发展前途的少壮派。可是由于个性太强,爱闹独立性,对上级指示不买帐,所以一直捉不上去。奇怪的是,他自己爱发挥主动性,对上面并不唯命是从,而对下级却要求绝对服从。他在干部,工人中极有权威,但也因为脾气暴躁伤害了不少人。 牡明远一米八的个头,长得嘴阔脸方,浓眉大眼,虎里虎气,不象一般人印象中那号弱不禁风、满肚子酸水的白面书生。那天他到办公室给苏坪送材料,二十四岁的青年人,浑身的劲从节骨跟往外冒,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人来到呼呼的脚风已先到了。苏坪回头一看,嘿,好一个虎头小伙子!再一看杜明远写的材料条理清楚,层次分明,文笔流畅,有血有肉。他从心里喜欢上杜明远。他兴趣十足地对杜明远说:“在屋里走两个来回!”杜明远莫明其妙地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苏坪站起来,也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杜明远突然明白了,原来苏坪走路也总伴着呼呼的脚风。第一印象对一个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虽然我们的领导干部们在理论上都知道辩证法,而实际上一个人在他们头脑中的第一印象往往确定了他们评价这个人的基调。一个人要是跟另一个人有缘份,你就是用斧子砍也砍不断的。杜明远按理应该分到队里当技术员,搞他的专业,但四清一结束,他入了党,却被苏坪调到党委办公室当秘书,阴错阳差地走上了仕途。他头脑灵活,文笔敏捷,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外粗内秀,是个人才。苏坪无论到局里开会还是下工程队检查工作,总把他带在身边,象是贴身保镖。苏坪选中这么一个人才,在同僚们的面前常常自夸眼力,谈起“脚风”便忘乎所以。其实,杜明远是一个有头脑,有抱负,有创见的干才,秘书只是奉命照办的庸才,不允许有个性,不允许有活力,一个机器人式的角色而已。日子一久,杜明远便有点受不了了。 元旦,全处放假。苏坪叫杜明远到自己家吃饺子。苏坪的妻子比他大一岁,是他在山东老家娶的,结婚三个月他便参军上了前线。那时妻子已经有了身孕,第二年抗战胜利,生下个女儿,取名宁静,意取打垮了小鬼子,老百姓该过宁静的日子了。五一年他把妻子从山东老家接出来,隔年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宁明。进城以后,妻子也没参加工作。五八年大跃进,不少妇女出来工作,那时宁明才五岁,苏坪正好从局里调任六处党委书记,妻子一个人要带两个孩子,自然只有死心塌地当家庭妇女了。好在那时物价低,苏坪工资又高,经济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北方人包饺子,是拿手好戏,那是南方人望尘莫及的,当然没有杜明远插手的份。他只好扬长避短,给宁明讲讲代数,几何。宁静六三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分配在技术科当资料员,杜明远每次来,她总很少讲话,杜明远喜欢她的沉稳。 苏坪把杜明远当作家里人,杜明远也落落大方。先是几碟炒菜,杜明远陪苏坪喝了几盅,然后是大白菜肉馅饺子,姜末、蒜瓣、葱白、香醋,一应俱全,吃个十足。饭后一杯浓茶,苏坪打开了话匣: “今年的全处总结由你来写,可以从这几个方面来归纳:第一……” 没等苏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罗列下去,杜明远说道: “苏书记,前几年的总结材料我翻了一下,都是那么一套,这样的总结年年写,我看没什么意义。” “嗯?干了一年,哪有不总结的道理?给局里上报,也得有个材料!” “班组写了报给分队,分队写了报给队里,队里写了报给处里,处里写了报给局里,局里写了报给部里,形式主义加繁琐哲学!我们就不能破一破吗?” 苏坪的脸沉了下来: “唵?总结年年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倒别出心裁!” “我是说不搞花架子,搞实事求是。” “照老法子写。” “我不写。” “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 “当然是党委书记说了算。” “那好,给你一个星期时间。” “要不了。” “你说几灭?” “一天。” “那更好。” 就那么个模式,杜明远没费什么脑筋就写出了头头们满意的年终总结。可是,杜明远的心里却憋得慌。青年时期是最富有创造力的时期,不愿过那种一切都由别人安排好的刻板的生活。恰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件使他大为震惊的事。一天晚上,他奉命去找一个分队长,回来时路过工人宿舍,听见有入在哭,他好奇地推开门走进去。工地的宿舍都是临时起的,墙是干打垒,屋顶是芦席夹油毛毡,通常是一个工班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衣架和铁钩上挂着的工作服,东一张西一张、横一张竖一张的床铺,床铺与床铺之间架着各人的箱子,上面盏几张水泥袋纸,便成了桌子兼床头柜,吃饭、写字全在上面,把宿舍划分成一块块领地。紧接着铺面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气味。杜明远虽然到六处只有半年,但却是个新闻人物,在不少人的眼里他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人们不明白他靠什么魔法赢得了苏坪的青睐。杜明远循声望去,正在哭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工,面前的“桌上,,放着酒瓶,搪瓷碗里是残剩的菜。他只是呜呜地哭,并不说话,别的人也不去管他,有的在喝洒,有的打扑克,有的蜷缩在床角里写信。 “他怎么了?”杜明远问。 “别管他,他喝醉了,经常这样。”一个剃平头的青工走过来说。 哭声戛然而止,那喝醉了的工人直愣着双眼,大声吼道: “谁说我醉了!” 说完,端起茶缸,一仰脖子,把里面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杜明远上前去掰着他拿茶缸的手,劝道: “你不能再喝了。” “不喝酒?” 醉汉转过身,“呼啦”掀开自己的铺盖,铁床铺下,全是横七竖八的空洒瓶。又有几个工人把脚伸到自己床下一扫,滚出来的也全是酒瓶。 杜明远被这个场面惊呆了,他没想到工人们会是这个样子。一个青工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我们可不象你们坐在办公室里,谁知道  哪天掉到江里喂鱼?‘主人公’说得好听,谁想到过我们也是人?苏坪十九岁就结婚了,今年才四十一岁,女儿都工作了。努,他二十八岁还没对上象,能不伤心么?” “你们的情绪太抑郁了。”社明远感叹地说。 “‘闷时倚床一支烟,愁时对窗三杯酒’,社秘书,这两句工人的诗在你写的总结里找不到吧?”一直没有作声、蜷缩在床角写信的那个青工突然不疼不痒地冒了一句。 杜明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十分悲哀,他血液中那股被压制下去的活力,一下子涌了上来。 工人们说完就完了,照常上桥墩,攀钢梁,照常喝酒打扑克。杜明远却平静不下来,一连几天又串了几个宿舍。他鼓动团委,串通工会,亲自充当联络官,到离工地七华里的一间县办棉织厂挂钩,包接包送,招待夜餐,每周周末搞一次联欢会。 第一个周末联欢会一切准备就绪。大幅海报象一把神奇的扇子,掀开了一扇扇紧闭的心门。食堂里张灯结彩,小青工们扒掉工作服,一个个焕然一新。大客车跑了三趟,从棉织厂接来一百多位姑娘。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工地都沸腾了,象是庆典盛大的节日。 苏坪正在市委汇报大桥的施工情况,接到电话立即驱车往回赶,车子直接开到食堂门口。党委书记突然出现在联欢会上,热烈欢腾的会场霎时安静下来,胆小一点的人看到苏坪那张铁一样冷的脸,悄悄地往门口溜去。棉织厂的姑娘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面面相觑。 “这是谁出的主意?无组织无纪律!”苏坪一盆冷水浇灭了一团青春之火。 事后,苏坪并没有兴师动众,大加挞伐,更没有向上级报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报喜不报忧”,这是领导艺术,哪个头头愿意往自己脸上抹黑呢!明里他只让机关支部书记在过组织生活时批评了一下杜明远,暗里把杜明远叫到自己办公室关起门来狠狠地剋了一顿,最后亮了底牌: “你是我选中的人,耍为我争气,我不能让你摔跤子。你要锻炼自己的党性,凡事无论大小,事前请示,事后汇报,这样才不会犯错误! ” 杜明远安分守己了两个月。苏坪对自己的训化成果很满意。谁料到杜明远又弄了一份改革工程队体制的方案去请示苏坪。这是一个既大胆又科学的方案,主要内容是解散工程队,实行专业分工,搞专业队体制,这样既利于专业化设备的更新,又利于职工队伍专业技术水平的提高。苏坪这次没有冒火,却来了个软处理:把方案往抽屉里一锁。 久而久之,杜明远的棱角便被苏坪这把锉刀锉平了。他把那股创造力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露不出丝毫痕迹。苏坪越来越多地投于杜明远称赞的目光,他觉得杜明远越来越圆熟老达了,他为自己成功地造就了一个“听党的话”的人而欣慰。 吉普转过一道山垇,远处出现了一片闪烁的灯光。杜明远眼睛一亮,从沉思中拉回了思绪。他知道那片闪烁着灯光的地方便是春江大桥工地,情绪不免有些激动。整整十八年,小媳妇终于熬成婆了。但这是多么漫长的过程哟! 越过警戒线(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一阵呼呼的脚风,杜明远疾步走进处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着各工程队队长,各科室的头头,其中大部分人杜明远都认识。屋子里弥漫着烟雾,显然他们已经等了一些时候。人们寒暄着,有的泡茶,有的递烟。杜明远接过一支烟衔在嘴上,毅然地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宣布道: “老婆已经给我下了戒烟令,但是今天晚上谁给我的烟我都抽,明天谁给烟我都不抽。要不然工地上明天就会传出杜明远当了处长拿架子,或者说我假清廉。谁都愿意听好话,我也不例外。”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插曲到此结束,会继续开吧。”杜明远对坐在身边的黄副书记说。 “会议还没有开始,等你来主持哩!”黄副书记说。 “我又不了解情况,等我做什么?” “这个会是你指示开的,怎么能不等你呢?” 不知为什么,杜明远感到一种满足――权力的满足,以自己意志行事的满足。黄副书记附在杜明远的耳边说, “常委会专门研究了抗洪抢险工作,决定成立抢险指挥部,由我当总指挥。你来了,总指挥当然由你来当。” 抗洪抢险总指挥?多少年来,杜明远渴望着独立行事,然而,一旦到了可以真正按自己意志独立行事的时候,他却不由地胆怯了。别说当总指挥,就是眼下的会怎么开,他心里也没有一点谱。刚才在转运站打电话时,不知怎么的,意志和权力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膨胀开来,没和任何人商量便独断专行地作出了开生产调度会的决定,而党委常委们也竟然毫无异议,欣然接受。(谁也不愿做出头椽子,在新上任的处长的记忆里留下不愉快。)杜明远迫不及待地到春江大桥工地来,内在动力之一便是被长久压抑着的按照自已意志行事的欲望。鸡蛋破壳了,小鸡是再也不会安分守己地待在壳子里的。他有过许许多多的设想和抱负,他要借助于权力的魔棒未实施。因为等得太久了,压得太紧了,因此一到春江,他就痛痛快快地过了一个大权独揽的瘾,多少年来在他心中显得极神圣的苏坪的形象顿时黯然失色了。他又焕发了自信力。然而这许多年来,他毕竟习惯于奉命行事,虽然在此之前他是局宣传部的宣传科长,是一个部门的头头,而宣传科连同他在内一共才三个人,并无什么独立性和创造性可发挥。现在,几十双眼晴盯着他,这几十双眼睛中,处级的就有五双,科级的比比皆是,这一道道表面上无声无息的光波,里面却饱含着极其复杂的内容。杜明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第一次独立地行使权力,就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而这难题,必须由他自己来解答。他暗暗责怪自己太稚嫩。一想到稚嫩,他的恩絮又飞到十八年前,青春活力和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创造力又在他的血管里奔涌起来。随着这股力量,话,涌到他的喉头。 “我是六处的人,现在回娘家来了。不过过去我是当媳妇的,现在可是当婆婆的。”娘家婆家,语无伦次,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这些。会议室里响起了轻松的笑声。 “刚才黄副书记要我当抗洪抢险总指挥,十八年前叫我当我真敢当,可是现在我不敢当。十八年了,我的专业丢得差不多了,我是没有资格来挂这个头衔的。权力并不能囊括一切,更不能代替科学、技术、知识,能力。”连杜明远自己也不明白这番话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骂自己懦弱、胆怯、没有挑担子的力量。但又庆幸自己尚有一点理智,尚算清醒。 满座哗然,有人微笑,有人蹙眉,有人嘘气,有人惊愕,有人赞赏,有人担心。 “黄副书记当总指挥,当然也不行。”杜明远把脸转向身边的黄副书记,笑着问,“老黄,你不会有意见、闹情绪吧?” 黄副书记尴尬地笑着说: “不会,不会。” 杜明远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问。 “刘总怎么没有来?” “他的肾炎发了,住在医院里。”有人答道。 杜明远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把夹在手指间的烟送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口。在 这种时刻,总工程师生病住院,一根使他在洪峰到来之前胆敢走马上任的支柱被抽掉了。他的心往下落,往下落,心理上的压力不断增大,瞬息问感到肩上担子的重量猛增了数信。 沉默,使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杜明远从嘴上摘下香烟,使劲地揿灭在烟灰缸里,问道: “水上三号墩主管工程师是谁?” “我。”一个沉闷的声音从会议室的一角传来。 杜明远循声看去,心里不禁一怔:余渊虬! 余渊虬和杜明远是同济大学的同班同学,六五年一同分配到六处。他不象杜明远那样幸运,分配到工程处后,先在混凝土工班劳动锻炼了半年,然后分到分队当见习技术员,还没有来得及转成正式技术员,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工程队的主管工程师是五十年代留苏的,首先被揪了出来,接着是一个解放前参加过建造钱塘江大桥的老工程师也被打倒了。一部分人“抓革命”,另一部分人还得“促生产”,工程队长没有办法,只好把余渊虬提到队里顶了工程师的角色。工作迢得余渊虬不断扩充自己的知识,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使他大大地丰富和充实起来。水上造桥墩,高空架钢梁,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情况常常逼得他不得不独当一面。他把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浇灌在桥墩里,他把自己的青春镶嵌在钢梁上,他热爱已的事业,默默无声地工作着。他拿着技术员的工资,负着主管工程的责任,还常常在批这批那的风暴中受着敲敲打打。八O年工程处评技术职称,有人提出给他定主倚工程师,但有人却说这是得寸进尺,几番争执,最后还是给他定了个工程师的职称。春江桥水上三号墩原来不是他主管的,因为地质情况不好,出现了难题,才把他从二号墩调到三号墩,来啃这一块骨头。 如果三号墩的主管工程师是别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余渊虬!一丝莫名的悲哀袭上杜明远的心头。他在中学时代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五八年的校庆日。那天,学校请来了在全国各地的校友,并请他们给全校同学做讲演。其中一位校友是来自武汉长江大桥的工程师。武汉长江大桥,那是怎样一个激动人心的伟大工程呵!滚滚大江中八座擎天柱式的桥墩,横锁大江的万吨钢梁,彩虹明珠,天堑通途。在长江、黄河上造桥,那是多么豪迈的事业,同激流狂浪搏斗,那是何等的壮举!这一切既是那样惊心动魄,又是那样富有魅力,令人神往!从此,在所有谈理想的作文里,在所有与未来相关联的言谈中,他总是充满自豪地写到或说到:当一名桥梁工程师。十八年来,他时时有一种失落感,但生活对于他那样地宽容,总是把前面的路铺得又平又直,而且撒上了花瓣,使他感到满足,并不急于去寻找那失落的东西。此时此刻,当他豁然发现自己失落的正是青少年时深深扎根在心底和奋力追求的理想和事业时,怎能不悲哀呢?现在,他虽然握有权柄,但他却感到,这权柄是多么地柔弱无力!工程师,这个在他青少年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桂冠,至今仍然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杜明远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让它流露出来,尽量用平绥的语调说道: “渊虬,请你说说三号墩的情况。” 余渊虬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回答: “春江是一条野性的江,据上游水文站预测,第二次洪峰将超过水位警戒线零点三米,越过桥址线时的流量将高达每秒三万二千立方米。三号墩沉井刚刚下达江底,还没有封底,立足未稳,要保住三号墩,只有立即封底,使桥墩扎根在岩层上,否则三号墩将付之东流。” 洪峰、桥墩、总指挥……情况出乎意料地严重。显然,杜明远是凭着一股子热情来春江桥上任的,思想准备并不究分。陡然间,他意识到自已把自己推到了很尖上。 “我提议,”杜明远的大嗓门象一声霹雳震动着会议室,“由于渊虬工程师担任全处抗洪抢险的总指挥。” 科长们、主任们瞠目结舌。因为十五年前让明远和余渊虬与苏坪的女儿苏宁静的那段纠葛,只要是六处的老人都知道。他们对杜明远感到不可理解。 越过警戒线(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杜明远的心胸真的象江河一样宽广吗?总工程师住院;调度室生任虽然组织能力很强,但是从工人,分队长一步步提上来的,对工程技术是门外汉!那些政治处主任、组织科长、宣传科长、保卫科长也不行。让财务科长,总务科长出当总指挥么?莫不是在开玩笑!余渊虬是三号墩的主管工程师,名牌大学六十年代本科毕业生,参加过八座大桥的建造,积累丁十几年水上施工经验,四十出头,精力充沛,只要杜明远对他不抱偏见,稍稍尊重客观,尊重科学,他就不会有别的选择。然而偏见的力量是强大的。余渊虬不是党员,不是领导干部,脾气刚烈,技术上独断专行,写书拿钱,等等等等,不谋而合地汇集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杜明远提他任总指挥时,心里也是酸溜溜的哩。 杜明远感到有点疲劳。他不客气地赶走了那些絮絮叨叨的大小头头们,头上招待所的门,他需要冷静地分析一下所面临的局面。他躺在床上,把卓上的电扇开到最低一档,让风慢慢悠悠地吹着。他真想抽一支烟。肚子也不争气,“咕噜噜”地发起一阵阵进攻,唾液从两腮分泌出来,他只好一次次地把它咽回到肚子里去。一切来得如此迅猛,他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奇怪的是出现在脑海里的不是洪峰、桥墩,而是妻子林慧文那张秀丽的脸,她为他送行时那一双被泪水湿润了的眼睛。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杜明远从心里讨厌别人米打扰他。他没有动身去开门,问道: “谁?” “我。”一个女人的声音。 虽然只一个字,杜明远已经听出是灌的声音。他心地里的一泓水顿时激起丁波澜。 “苏宁静。”外面的人又补充了一句。 杜明远犹豫了一下,起身打开门。苏宁静出现在他的眼前。她已是中年妇女,多少年来野外施工,皮肤被江风吹黑了,越发显得稳沉,那双眼睛依然是那样冷峻,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两人相对而视。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杜明远先开了口: “进来坐吧。” 苏宁静站在门外没有动,用讥讽的语调冷冷地问道: “你提拔余渊虬当总指挥,不怕人说‘任人唯亲’吗?” 一个“象”字,象一把刀猛地插在杜明远的心上。是的,他曾经热烈地爱过苏宁静,但现在他有着自己幸福的家庭,美丽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儿子。他提议余渊虬任总指挥时并没有想到他是苏宁静的丈失,更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他不是那样的人。在余渊虬面前他之所以有悲哀感,那是他的事业之心还没有泯灭,理想的翅胁还没有收敛。而“唯亲”两个字从苏宁静的嘴里说出来,这里包涵着多少说不清的潜台词啊!这是她自已的想法,还是说出了一些人的看法?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 “你就是这样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吗?把别人推到浪尖上,自己却逍遥自在!” 苏宁静的这句话,意外地解除了杜明远的窘境,他明白了苏宁静气从何来。他坦然地一笑,说: “肚子饿了,到你家去,煮点烂面条吃。” 苏宁静眼睛里那道冷光消逝了,替代它的是飞上脸颊的两朵红晕。她已有许多年不做烂面条了,因为余渊虬喜欢吃干挑面。 雨停了。大雨洗掉七月酷暑,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吸入肺腑清新爽润。工地安谧地入睡了,只有石子路旁的路灯闪烁着点点光亮。从江边传来一阵阵江浪拍岸的涛声,宣示着生活并不平静。杜明远和苏宁静走在石子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的心都沉浸在往事之中。 那时,几乎每个周末和星期天,苏坪总是把杜明远叫到家里来。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喜欢杜明远,真恨不得他是自己的亲儿子才好。倘若杜明远有一个星期没来,苏坪全家都会有一种少了一个家庭成员的感觉。人的眼睛是最毒的,背地里,人们关于苏坪要挑杜明远做女婿的种种版本在流传着。一些会看风头的人,竭力和杜明远拉紧关系。有些人有事不直接找苏坪,却找杜明远,结果苏坪也给解决了。而实际上,不仅苏坪没有向杜明远提及过这件事,苏宁静和杜明远之间也并未有过实质性的接触。苏宁静性格上完全不象他的父亲,是一个内向的、沉稳的女孩子,少一点活泼,多一点冷漠。不熟悉的人往往以为她孤傲。其实不然,外表活泼热情的人,感情象闪电,看上去很强烈,过后便什么也没有了;倒是那些外表上看去很冷漠的人,感情却象岩浆一样在心底沸腾着、奔突着,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每次,杜明远陪苏坪喝酒,苏宁静总是自己吃完饭坐在一边看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不动声色。而洒刚刚喝完,她便会从厨房端出两碗味道可口的烂面条来,这对于刚喝完酒的人来说是最佳主食了。平时,不管谁到家里来找苏坪,她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概不招呼。只有杜明远来,她才会沏上一杯茶,无声无息地放到杜明远身边的桌儿上,在放杯子得一霎间,抬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瞄一眼杜明远。如是而已。但是爱情的甘霖却在两个年轻人的心田里无声无息地催发着那颗神秘的种子。 “文革”爆发后,“闯将”们查出了“黑材料”,苏坪从他权力的宝座上轰然倒下去。在这一派批过来,那一派斗过去的拉锯战中,一向自信的苏坪也失去了自信。虽然他不甘心就此被打倒,但却不明白自己怎么变得一点力量也没有了。这时,他甚至想到过后事。杜明远那时只是一个秘书,火当然不会烧到他的身上,随着潮流的裹挟,他参加了一个叫“火车头”的战斗队,当一名普通队员,不久这个战斗队被两大派中的一派吞并,他重新领了一只红袖标,除了每月到造反总部去领工资,别的活动概不参加,基本上成了逍遥派。一天清早,他到造反总部去领工资,意外地碰到了苏坪。那时有一股抢“走资派”的风,在此之前,苏坪一直被另一派关在一幢楼房的三楼上,这一派半夜里攻占了那幢楼房,把苏坪抢了过来。此刻苏坪坐在长木条椅上,鸯拉着脑袋,惊魂未定,不知道这一派要将他如何处置。 “苏――”杜明远才喊出一个字,下面的话便被那两个戴着红袖章、拿着三八式步枪看守苏坪的人的目光切断了。 苏坪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忽地闪出一丝光亮。半夜里两派打得你死我活,有一颗子弹竟射穿囚禁他的屋子的玻璃,打入墙壁,他便预感到事情不妙。凌晨被劫持,他更觉得凶多吉少。他并不是怕死,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冲锋陷阵的战斗场面,那时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知道为什么去战斗,和谁去战斗。而现在,他完全被搅糊涂了,分不清阵线,分不清是非,一切都被别人的随心所欲主宰着。他想到自己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他想到老伴,想到女儿宁静和儿子宁明,不禁黯然神伤。在这样的时刻,杜明远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能不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了。他侧首看了一下两个持枪的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是河南籍的,那次河南发大水,他家房屋被冲倒,他亲自给他批了一百元救济款。他们质朴的脸上并没有恶意。 “我要上厕所。”苏坪向他们提出。 “去吧。”那个拿过救济款的工人说。 苏坪起身的时候递了一个眼神给杜明远。杜明远明白,苏坪有话要对他说。他的心象被电触了一下,猛地收紧了。 苏坪走出房门,朝走道的东端走去。两个持枪的人并没有跟出去。去还是不去?在这种时侯,和一个被打倒的走资派碰头,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提心吊胆地看了看两个持枪的人,那两人好象心照不宣地掏出香烟,点着了火,并没有注意他,他这才有了一丝勇气。杜明远走出门向走道西头走去,走了一半回头察看,那两人并未跟出屋来,这才迅速折身向东走去。 厕所里,杜明远悄悄喊了一声“苏书记”,两人的眼圈都红了。时间紧迫,苏坪一面系裤带一面说道: “我是今天凌晨被他们抢来的,记住这个日子,我死了将来查起来也好有个线索。宁静,宁明交给你了。我知道宁静心里有你,如果你愿意,这事就定了,你对她说,这是我的遗愿。”苏坪的声音有点哽咽。杜明远的泪水也禁不住流了下来。 “你放心吧,有我就有宁静和宁明。”杜明远说。 走道里传来嘈杂声,一群人从楼下涌上来,苏坪紧紧地捏了一下杜明远的手,走出厕所,脚下竟有了呼呼的脚风。 在苏坪一家受人歧视的日子里,杜明远象大哥哥一样保护着宁静和宁明,象儿子一样安慰和照料着苏坪的老伴。他给宁明补习功课,给宁静讲微积分,材料力学。一些人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他,认为他不识时务,葬送了自己的前途;另一些人则用敬佩的眼光看他,觉得他是一个重感情,有良心的人。他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一切,但却始终没有向宁静提及过苏坪的“遗嘱”。 苏坪从心里感激杜明远,非常看重在他落难时的那段情谊,因此当权力真正回到他手中的时候,他不失时机地把杜明远擢升为办公室主任… 岁月象水一样流逝了,许多事情淡忘了,但“烂面条”却仍深深地镌刻在杜明远和苏宁静的记忆里。此刻,他们并排走在春江大桥工地的石子路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们明白,这一个人的距离,正好是余渊虬的位置。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思绪却在奔腾着。人真是一个怪物,随着年龄的增长,愈遥远的东西愈觉得珍贵。他们极力控制着自己感情的火山口,不让它迸发出来。苏宁静后悔不该去找杜明远;杜明远后悔不该到苏宁静家来。当他们双双出现在余渊虬面前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然而晚了,他们已经被开门倒水的余渊虬看到了。 越过警戒线(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余渊虬一言不发地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杜明远。杜明远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苏宁静为他做的烂面条,吃得是那样地香,那样地满足。余渊虬倒有点佩服他的勇气了。 杜明远吃完面条,感到自己充实起来,早一刻的怯弱感全然没有了。 两个老同学面对面地坐着,谁也没有开口。杜明远从余渊虬执拗的目光中觉得他更铁实、坚毅,象一株久经风霜的刺槐。余渊虬从杜明远那微微发福的体态上感到他已经被磨锉得成熟、圆通,有了当领导的派头。 苏宁静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个男人。过去,她从心底深深地爱过,也深深地刺伤过杜明远;现在,她是余渊虬忠诚的妻子。她觉得自己对这两个男子汉是了解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敢于去找杜明远,才有勇气把他带到自己家里来。然而此时此刻,她估量不出这两个老同学的谈话会以什么方式、从什  么内容开始。 杜明远站起身,走到堆满书籍的写字台  前,拿起一本厚厚的硬壳书――西部人写的,  又拿起一本―一美国人写的,再拿起一本  ――苏联人写的,都是最新的桥梁专著。这些书拿在手中,使他感到沉甸甸的。在大学攻读的时假,他也曾如饥似渴地啃过一本本这样的厚书,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把读书的习惯丢了,也许是因为用不着的缘故罢。杜明远把书放回写字台上,重新坐到桌子边的板凳上,一股强大的空虚感向他袭来。他看着余渊虬那张已经划上皱纹的脸,不禁嫉羡起来。他是那样地富有,那样地有力量.面对如此富有的人,自已有什么资格来做他的思想工作呢?不说了,一切都不用说了。他想站起身来离去,但却没有动。 “你来得不是时候。”余渊虬开口了。 杜明远的心一颤,他不明白余渊虬指的是哪一方面。就连苏宁静对丈夫的冷峻也暗暗吃惊。 “洪峰会冲掉你的乌纱帽的!”余渊虬补充了一句。 “你想恫吓我?”杜明远被激怒了。 “不是恫吓,是实情!三号墩危在且夕,万一付之东流,你那顶乌纱帽还戴得住吗?” “你幸灾乐祸?” “春江桥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也不是我的私有财产,它是人民的!你面对的不是我,我面对的也不是你,我们面对的是大自然,这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 “难道一丝希望都没有?” “有。大自然虽然不讲感情,但人是可以用科学和知识来征服它的。可是我们还面对着一股强人的社会势力,而这无形的力量比洪峰还要凶猛一百倍!” “现在我是一把手,权柄握在我的手里,我要怎么干就怎么干!” “不尽然。你提议让我这个工程师当总指挥,让那些书记们,主任们,科长们听我调遣,你已经把自己孤立起来了。再说.六处也不是一个独立王国.你的上峰也不会让你为所欲为的!”说完,余渊虬看了苏宁静一眼,这个“上蜂”,当然指的是苏坪。 杜明远被戳到痛处.他因为“服从”和“照办”违背过科学,违背过良心,他为此痛苦过许多年.伤疤又被捅开,血又流了出来…… “红色电波”传来“九大”胜利闭幕的喜讯,两大派组织各自决定举行盛大庆祝游行,并要过江到市里去集会三天。在派头头的胁迫下,革委会作出了停止工作,封桥三天的决定。当时滨江大桥正处于施工最紧张的阶段,第四孔钢架只差一个米字就可以落在四号墩上,钢梁从兰号墩伸出一百多米,高高地悬在空中,数千吨钢粱的自重产生巨大的挠力,将钢梁坠成弧形,钢梁接点尚未铆接的部分全靠螺栓和冲钉抗拒着巨大的剪力。世界桥梁史上曾有过钢梁栽入江中的先例,在这样的时刻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钢粱架到墩台上。可是钢梁的挠力怎能抗得过欢庆“九大”的政治力量呢?!九月,正是太平洋台风称狂的季节,如果来了台风,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后果不是没有人想到,而是想到也不敢提,在强权政治之下,有谁敢去触这根高压线呢?! 偏偏有不怕触电的。在杜明远执行革委会指示起草封桥通令的时候,余渊虬找到办公室来了。 “明远,封桥的通令你不能起草!” “这是新生红色政权的决定,我是个具件工作人员,能不服从,执行吗?” “你是同济的高材生,你手模良心讲话,这个决定符合科学吗?” “渊虬,政治是最大的科学,一切都要服从政治,这不是你我的意念能改变的。” 余渊虬去找革委会副主任苏坪。苏坪也无能为力.他又我军代表和派头头们,结果碰了个焦头烂额。晚上,他走家串户,组织了几十个工人,笫二天当参加庆典的队伍乘船过江,汇入那红色海洋的时候,他们说服了执勤的工人,启封登上大桥……。 钢梁没事了,余渊虬却出事了。 纲一下子就上到最高点:破坏文化大革命,反对“九大”路线,对抗新生的红色政权。有人提出要给余渊虬定现行反革命,可良心被狗吃掉的人毕竟是少数。那根“弦”紧紧松松,松松紧紧,批斗会开了七,八场,专案组列了专案,最后把余渊虬放到二班监督劳动。 余渊虬虽然遭此不白之冤,但他问心无愧,心里是坦然的。杜明远虽然相安无事,内心却时时受着煎熬,每次碰到余渊虬,都觉得自已矮他一头。在专家组把余渊虬的专案材料交他归档的时候,他为了弥台自己心上的那块伤痕,竟没有将专案材料装进余渊虬的档案袋。这样,他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但是余渊虬并不知道此事,粉碎“四人帮”后,他提出要销毁那些专案材料,给他平反,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人查了他的档案,里面却无此材料,自然也就无“反”可“平”了。杜明远自然清楚,但也不愿说穿。 当苏宁静得知余渊虬找过杜明远和苏坪,要他们作“合法”的努力,改变封桥的决定均遭拒绝后,杜明远在她心中的形象完全变样了。她觉得他很可怜,可悲,只是一架没有自己意志的机器人而已。半年之后,她竟毅然决然地宜布和正在监督劳动的众渊虬结婚。苏坪竭力反对这种结合,大发雷霆,骂她忘恩负义,把她赶出家门。从此,父女问的感情宣告破裂。这猝然的打击把杜明远的精神拙垮了。此后许多年,他一直陷落在痛苦的深洲之中,直到碰到现在的妻子林慧文后,那伤口才渐渐地愈合。 “你就是这样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吗?把别人推到浪尖上,自已却逍遥自在。”杜明远脑际厦复回响着苏宁静的诘问,他明白了苏宁静为什么去找自已,明白了余渊虬为什么不象当年带人冲上大桥,用自己的脊梁擎起钢梁那样挑起总指挥的担子。是他害怕承担责任吗?不是;是他没有能力吗?不是。人与人之问的隔膜,不是靠时间的推移就可以自动消逝的! “给我一张纸。”杜明远对苏宁静说。 杜明远从苏宁静乎中接过纸,摊平在桌子上,掏出钢笔,写道。 授予余渊虬同志春江大桥抗洪抢险总指挥职务(由党委副书记兼处长杜明远提议,七月二十日处调度会议通过),全权组织抗洪所需人力、物力及技术等一切事宜。如未能保住三号墩,一切后果均由提议人承担责任。 杜明远 写完,杜明远把纸条推到余渊虬的面前,目光紧紧盯着余渊虬.等待他的反应。 余渊虬把那张凭据拿在手里,动作缓慢而又有力地一下、两下、三下,将那张纸撕成碎片。真诚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隔膜在这力量中溶解了。余渊虬不加思崇地说道: “那好吧,让我们共同来承担这个责任。” 越过警戒线(六)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早晨,杜明远到办公宣不久,局里的长途电话来了。听筒里传来宏亮的山东口音,杜明远一听便知道是苏坪。他担心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你怎么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声,拨脚就走?迫不及特了?想发挥一下你的‘创造力’是不是?十八年了,还没有把你养家,刚打开笼门,你就想飞了?异想天开!告诉你,你这是给自己出难题,给我出难题。这次局领导班子调整,阻力那么大,你不是不如道,你要是翻了车,正好授人以柄。” 苏坪一连几个问号,狂轰滥炸,把杜明  远轰了个人仰马翻。这么多年来,他摸透了  苏坪的脾气,一句嘴也不还。果不然,苏坪的口气平缓下来: “你说话呀!” “情况没有那么严重。”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昨天半夜,黄副书记已经跟我通过电话了。” 杜明远倒抽一口气,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他最担心的是苏坪不撒手,干预他独立行事,现在果然应验了。他不知道这副枷锁要把他锁到什么时候。 “主要是三号墩,我既然来了,就不能撒手不管,你要是在这里,也一定会这样做的。”杜明远谨慎地选择着词句。 “这样吧,”苏坪不容分辩地决定道,“你马上离开工地,回到局里来,我再通知几个桥处的党委书记和政治处主任,开一个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让你名正言顺地脱身。” “不,这样的时刻我不能离开这里。六九年滨江大桥架设钢梁,我已经有过一次沉痛的记忆,这一次,我再不能当懦夫了。” 这些年来,苏坪一直把杜明远视为自己的心腹,他不明白杜明远怎么陡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提到六九年那个“钢梁事件”,他的心揪紧了,因为那是他深感内疚的一块心病。就个人来说,他失去了女儿的信任和感情,这代价也够大的了。 “别的不要说了,”苏坪的声音低沉下去,“你说你回来还是不回来?” “苏书记,让我留在这里吧。”杜明远几乎是恳求地说。 苏坪放下话筒,颓然地仰靠在藤椅的靠背上,陷入沉思。任局一把手以后,他干得并不顺手,最不能忍受的是人们变得不如以前听话,从二把手到干事,对他的―些指示并不轻易附和,而喜欢思考。他认为这是组织观念不强,党性不纯的表现。然而舆论却支持喜欢思考的人,这使他常常陷入苦闷。今天他特别伤心,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手造就的杜明远也不听话了。 中午,苏坪来到杜明远家。他清楚,要让杜明远离开春江桥,非林慧文莫能。 林慧文和杜明远的结合,是得到苏坪的支持的,结婚的时候,苏坪是证婚人。林慧文对苏坪是极尊重的,苏坪在她的心目中是一个可亲的长者。苏坪今天非常激动,说话的嗓门越提越高。林慧文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任凭这位领导和长者把心里的火气吐个痛快。尽管今天苏坪显得有失风度,但她觉得他是出于好心,一切便都可以忍受了。 看来事态是严重的,林慧文为自己的丈夫担心,怕他真的捅出什么漏子来,但她又不希望他当逃兵。她在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时,对勇士和逃兵的爱憎是极分明极强烈的。 “你马上给小杜挂个电话,把他叫回来。”苏坪亮出底牌。 “我对他怎么说呢?就说你让我打电话叫他回来?”林慧文怔怔地问苏坪。 “他现在不听我的啦!”苏坪不无伤感地说,“不管你怎么说,总之要把他叫回来,要学会从全局的观点看问题。” 林慧文没有作声。许久,她才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说:“苏书记,你就把牵在手里的那根线松了吧,任他自己飞去吧。” 苏坪没料到煞费苦心的一番口舌,会是这样的结局。他长叹一声,郁郁地离去。 苏坪回到机关大楼,叫办公室主任通知开党委常委会。他要动用党组织的力量了。 越过警戒线(七)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杜明远向江边走去,他要上三号墩察看一下情况。阳光不时从云隙里钻出来,给多云的天空抹上一道光帘,显得令人捉摸不定。杜明远大步流星地走着,脚下生出呼呼的脚风,使人产生一种力的感觉。可是内骨里,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的力量。苏坪的一个电话,把他刚刚凝聚起来的自信力打散了。他极力想象着苏坪下一步会怎么样。在电话里,他把事态极力淡化,而实际上,他明白自己已经陷入深深的沼泽,进退两难,处境十分不妙。十几年仕途生涯积累起来的经验告诉他,此一举,确实牵动着全局。其实他已经开始动摇,只要苏坪刚才在电话里再发动一次进攻,他的防线就会崩溃。他既暗暗庆幸自己坚持住没有败下阵来,又为自己失去一次体面撤退的机会不得不背水一战而惶恐。说实在的,他心里不踏实。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掌握住主动权。 “嘎”地一声,一辆卡车突然在杜明远的身边停住,象一把快刀,斩断了他的思绪。 车门打开,从里面跳出一个人。杜明远定睛一看,是那个矮个子的四川人――转运站“大使”。 “杜书记,两万斤大米已经搞到,我这就放车子去拖。”“大使”脸上充满得意的神色。 杜明远没想到“大使”办事还真有点效率,他不能小看这个矮小的四川人。他只是气头上说一句故意刁难的话,而别人都当作圣旨一般奉行,自信力又在他的心中升起来。 “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我昨天说话的态度不好,你别记我的仇。”杜明远笑着说。 “我郎格会记你的仇呢,我佩服你雷厉风行的作风。我半夜里敲开粮食局长家的门,他不答应我就叫他睡不成觉,他婆娘把我恨死了。”“大使”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说:“笑话归笑话,十吨螺纹钢我可是答应了的,一斤换一斤嘛。我们不能失掉信誉罗。” 对偌大一个春江桥工地来说,十吨螺纹钢算不了什么。杜明远爽快地答道: “给。你去找物资科长,就说是我同意的。” “杜处长,说句真话,跟自己人打交道比跟外面人打交道要难十倍。请你写个条子,我好办些。” 还没等杜明远表态,“大使”已经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递到杜明远面前,而且钢笔套子已经拨开了。 杜明远无可奈何,只好写了条子。他从心里喜欢上这位“大使”,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再多搞点鸡鸭鱼蛋,多弄点好酒来。‘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嘛。你好好干,我提你当总务科长。” “嘻嘻,当科长,我做梦都想。可是杜处长你不知道,我只是个跑腿的料。” 卡车开走了。杜明远沉重的心情稍稍轻松了点。他觉得不能低估这支建桥队伍的力量,他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呀! 大自然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给人以各种各样的启示。站在大海边,可以使人的心胸变得宽广,立在高山之巅,可以使人的目光变得高远。此刻,杜明远立在春江边,自然也有一番联想。连日大雨,春江水位暴涨,浑黄的江水象脱缰的野马向下游奔泻,那姿态,那骄横,那不可阻挡的气势激起杜明远的自尊心,他恨不得骑在这条黄色蛟龙的背上,叫它俯首帖耳。江中,一、五号墩已经出水,二、四号墩也已封底,即可灌注墩身,唯有三号墩还未立稳根基,象一个可怜的尚不能站立的婴儿。顺着桥址线望去,那用万能杆件和浮鲸拼架起来的水上施工平台,宛如一座座正在建造的水上大厦,给人一种雄壮、恢宏的感觉。 杜明远沿着江边向码头走去。码头边停靠着两只浮吊,几艘拖头,还有满载着碎石和黄砂的驳船。在这儿,才能真正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创造力。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指挥吊机的哨音,拖轮的汽笛,汇成一支撼人心弦的交响乐曲。生活的节奏,顿时加快。在这种创造力的感召下不允许人懈怠,不允许人有丝毫杂念,不允许人退却,一切都被净化了。人们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灌注在砥柱中流的桥墩里,灌注在这为人民造福的功德无量的事业里。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的桥粱.也许是用比钢铁轻几十倍的塑料和什么新型材料来建造的,但我们的子孙却仍会站在桥头,赞叹他们的祖先是怎样用智慧和力量凌空架起横锁蛟龙的钢铁大桥的呀!就如同今天的小学课本上,仍然有着赵州桥的故事一样。这是千秋万载的事业呀!一种神圣感和庄严感注入杜明远的血管里,使他的血沸腾起来。 杜明远沿着钢结构栈桥走到趸船上。趸船上的工人们正把电线、钢丝绳,螺检等各种抢险需要的物资装上拖轮。看来,余渊虬已经开始行使他的指挥权了。 杜明远登上拖轮,和工人们一起站在船舷边.工人们有说有笑,好象全然没有第二个洪峰的事一样.杜明远想摸一摸工人们的思想状况,可是压根儿没有他插嘴的缝隙。他身旁的人全在听一个湖南口音的大胡子工人摆龙门阵。不一会大胡子卖起关子,抛出一个荤打索猜的谜语,人们七嘴八臂地猜着,笑着。杜明远披这气氛溶解了,也陷入那个令人联想的奇巧的谜语的迷阵里。 一个工人猜中了,其余的人恍然大悟,爆发出一阵狂浪的笑声,接着便是“再来一个更过瘾的”催促声。 杜明远看见昨天在车站共患难的小伙子陈大川。陈大川立在船头,帆布工作服的纽扣敞开着,露出海蓝色的背心,两只袖子高高绾起,手上戴一副油渍渍的帆布乎套。他是这条船上的水手。 杜明远向船头走去。 “陈大川!” “杜处长!” “你怎么刚到工地就上班了,也不休息休息?” “别说我昨天晚上就到工地了,就是今天早上到工地,也会来上班的。谁不愿意多存一天假,在家多待一天呢!” “对。”杜明远没有理由不附和。他想换一个话题,拖轮在江心绕了一个圈,正向三号墩靠拢。陈大川从将军柱上解下钢缆,准备抛缆靠船,这时是不便干扰他工作的。 拖轮靠上了浮鲸拼成的水上平台。船帮距离平台有一米多高,工人们一个个纵身跳上平台。杜明远刚登立在船舷的拦板上就胆怯了。船身随着江浪上下起伏,在他两视觉里,浮鲸平台上下晃动着,象是一副跷跷板。上还是不上?他犹豫着。在这样的时刻,需要的是果决,来不得半点犹豫,要么上,要么下,不上不下悬在空中是最危险的。 陈大川在船头系好缆绳,回头看到悬立在船帮上的杜明远。他一个箭步蹿过去,跳立在船帮上,一只手抓住系遮阳篷布的铁栏,一只手抓住杜明远的胳臂,大吼一声“上!”用力把杜明远往上一抛。 杜明远借助这股外力,鼓足勇气,用力一纵,登上平台。七月天里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毕竟已置身子三号墩土。看来,干任何事情都要有勇气和决心才行。 越过警戒线(八)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三号墩的险情非常严重,巨大的混凝土沉井沉到江底后,在钻孔清基时,由于地质情况不好,出现翻砂。沉井外的泥砂通过岩基的裂隙不断翻进沉井,使三号墩久久没能封底。沉井没有扎根在江底岩层上,只是依靠自身的重量在水中保持平衡。随着第二次洪峰的到来,江水的流量越增越大,沉井已开始在江水中摆动,最大摆幅已达零点五米,而且摆幅还在继续增大,四十八小时后能否抗击住巨大的洪峰,前景是令人担心的。 下午,抗洪抢险指挥部召集会议,由总指挥余渊虬布署抢险工作.余渊虬一夜没合眼.一直忙到第二天午饭前才拿出了抢险方案。方案归纳起来有两条紧急措施:第一,用两艘拖轮置于三号墩左右,夹住墩身,随时调整拖轮的马力,以抵消洪水对墩身的冲击力,使墩身保持相对平衡,第二,立即清基,然后由潜水员深潜水,查明水下翻砂洞口,用水下快硬水泥高压堵漏,再倾注式浇灌混凝土,在洪峰前完成封底,使桥墩和江底岩层牢牢地连结成一个整体。 余渊虬的声音有点沙哑、低沉,但一字一句却是坚定有力的。他的脸上象抹了一层霜,冷峻得令人生畏。他一个队一个队,甚至一个班组一个班组地交待着工作进程,整个实施方案设计得象一架精密的仪表。 “每项工作都必须在规定时问内完成,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扣紧,一个环节落空,整个链条就会崩溃,哪一个环节山问题,就追究谁的责任,我不代人受过。有问题的,现在可以提出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仿佛空气都凝结住了。各部门的头头,都在肚子里盘算着自己的那个环节。余渊虬计划得十分续密,连工时定额都算得清清楚楚,以至想扯皮也没有法子扯。 杜明远站起身,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宣布道: “没有异议,这个方案通过。从现在开始实施。我以党委的名义号召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领导干部站在抗洪抢险的最前列,誓与三号墩共存亡。我刚刚上任,时间不允许我一一拜访各位,用日本人的话说,‘请各位多多关照’。机关从明天起停止办公,全部机关干部到水上混凝土工厂推石子、拉黄砂、运水泥,保证封底混凝土供料工作,一个也不准请假,有病,躺也要躺在三号墩上!” 杜明远把话说绝了,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他对有干部了解得入木三分,出差去广州、北京,争先恐后,劲头十足,一到这关键时刻,一张病假条便成了护身符。 会议室顿时喧腾起来。来自基层的现场干部对这一决定特别赞成。他们对机关里那些嘴皮干部和笔杆干部们早有不满:“老子在工地吃苦流汗,他们坐在办公室里整材料报功,把别人栽的花插在自己头上,等着升官。”“要死一起死,不死翻过来,别他妈一个是大妈妈生的,一个是小娘养的。”杜明远这一决定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的积极性一下子高涨起来,有的甚至鼓起了掌。锥子没有两头快,有些人就不那么高兴了,但他们老谍深算,不露声色,把不快活藏在心底,记下一笔账,到时候连本带息叫你偿还!也有不买账的,有恃无恐地要较量一番。 “我不赞成把机关干部都赶到三号墩去,这是绝对平均主义,是一刀切,不符合党的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 杜明远认识他――现任宣传科长郑而日。此人原来是一个车工,欢喜在大庭广众之中抛头霹面,经常在召开各种群众大会前跳到台上,指挥大家唱唱歌,久而久之便成为干部和群众都熟悉的一个人物,以后便调到职工子弟学校当了教师。“文苹”中造了一阵反,后来在革委会宣传组干了一阵,参加了几个专案组(其中之一是余渊虬“钢粱事件”专案组),“文革’’后期入党。杜明远在六处任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他在宣传科当干事。局领导班子调整前,他暗中制造宣传科长“生活作风”的轶事,搞得宣传科长声名狼藉,被调离六处,他便被提拔为宣传科长。他的近期目标是攫取六处党委书记的职位。杜明远的任命打破了他的黄粱美梦,因为杜明远和他的年龄相仿,而一张椅子又只能坐一个屁股,因此他本能地从心底升起一股对杜明远的嫉恨。野心使人利令智昏,他自认为把准了时机,要用闪电般的一击,把杜明远击倒在地,使他在六处难以立足。 郑而日的一个“赶”字,带有极大的煽动性――谁不知道洪水如猛兽,这个时候上三号墩,是豁出性命的事情。他要挑起干部们对杜明远的不满。果然,郑而日的话象一枚炮弹凌空爆炸,大家在震惊之后是死一般的沉默,都把目光集中到杜明远的身上。 杜明远没有被这突然的袭击打懵,头脑分外地清醒,因而显得分外地镇静。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挑战,是要把他从屁股还未坐热的一把手的宝座上掀下去。一股强烈的憎恶感升上他的心头。一贯工于心计的郑而日正是在这一点上失策了,他只注重于杜明远立足未稳和往日的软弱,而忽略了这种被压制而形成的软弱,一旦在权力的溶液中淬火,便会变得加倍的强硬。 “你去不去三号墩参加抢险?”杜明远冷峻地问,脸板得象一块铁板。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提醒你不要搞一左一右!”郑而日胸有成竹,用威胁的口吻说道。 “什么‘一左一右’?你把话说明白,说不明白我告你诬陷罪!”杜明远毫不示弱,紧逼一步。 “你搞一刀切,不分青红皂白把干部赶上三号墩,这是‘四人帮’左的一套,你取消党委的集体领导,独断专行,余渊虬文革中的问题还没有作出结论,你竟然推翻党委常委会由黄副书记当总指挥的决议,让余渊虬当总指挥,这不是右是什么?” 会议室骚动起来。一个在三号墩施工的分队长冒了一句。 “耍嘴轻巧,你说余工不行,抢险方案你能舞得出来吗?” 黄副书记省忖形势的能力是极强的,从会场的气氛,杜明远和苏坪的关系,他已对这场交锋作出初步判断。他开口道: “总指挥是我自愿推卸的。不是我怕担当责任,我一直是做党的工作的,对技术是门外汉,我当总指挥是不适宜的。” 郑而日心里暗骂了一句:“老滑头!”,随即甩出了惯用的杀手锏: “你和苏宁静的关系老六处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过去的事本来也算不了什么,可足洪峰当头,你到工地的第一个晚上就和地深夜相会……”郑而日意味深长地刹住话头,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 这无疑又是一颗重磅炸弹。人们惊诧地交头接耳。杜明远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但他有口难辩,这种男女间的事,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这一炮,把他的阵脚轰乱了。 “无耻!”余渊虬拍案而起,“昨天晚上杜明远确实在我家里,是和我谈到深夜,而不是苏宁静。”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杜明远写的条子,啪地一声放在郑而日面前的桌子上。昨天晚上,杜明远走后,他用胶水把撕碎的纸片重新拼粘在一张白纸上。他不是要留下凭据,而是觉得这种同志问的信任十分可贵,他要把这张凭据留作他们友谊的纪念。 人们围拢过来,争看那张纸条。在议论声、赞叹声、指责声中,郑而日开始全线崩溃。 杜明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余渊虬一眼。杜明远也要使杀手锏了,他唯一可以利用的利器,便是对手想夺走的权力。 “现在用不着你为民请愿,你只能代表你自己。你表态.你上不上三号墩?”杜明远咄咄逼人。 “我手里正在搞一个局宣传部等着要的职工思想动态材料,没有宣传部指示,我不能停止。”郑而日来了个软顶硬抗。 “我以党委副书记的身份正式通知你,这个材料停止整理。你不能例外,明天一早到三号墩混凝土工地上班!”杜明远命令道。 “我不能接受你的强迫命令,现在不是‘四人帮’时期,你不要以权压人!”郑而日并不示弱。 “我再问你一遍,明天你去不去三号墩上班?”杜明远发出最后通牒。 “不去!”郑而日孤注一掷,他谅杜明远也不敢把他怎样。 “好。他的回答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我宣布:从现在起,郑而日停职检查!他身为党员干部,险情当头,煽动人心,临阵脱逃。散会后召开党委常委会,讨论对他的处理。” 郑而日不相信这是现实,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越过警戒线(九)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几乎与杜明远在春江桥工地召开抗洪抢险会议的同时,苏坪在局里召开了常委扩大会。 当苏坪告别林慧文离开杜明远的家时,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味。现在的青年人常讲“代沟”问题,难道在自己和杜明远这一代人之间也会有所谓的“代沟”么?杜明远为什么给自己出难题?他百思不得其解。杜明远在他心中的形象一步一步地倒退,向十八年前的那个形象靠拢。他知道自己已没有力量说服杜明远回心转意,林慧文这条路子也没有走通,只有动用王牌了。 党委扩大会的中心议题是各个工程处抗洪防汛问题,其中重点研究了春江桥的三号墩。会议整整开了一个下午,在苏坪的主持下,除了通过各项工作布署外,还对春江桥作出了一项特别决策:尊重春江今年特大洪峰的客观实际,抗洪抢险工作以保证人身安全和机械设备安全为前提,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放弃三号墩。 “决策”总算按照苏坪的精心设计作出了,但他的心情并不轻松。离开办公室,他没有回家,而是走到江边,望着那座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建造起来的钢铁大桥;陷入沉思。一九四九年,他参加渡江战役,当他握着枪趴在术船的船头,和百万雄师一同横渡长江,一发炮弹在江中爆炸,掀起冲天浪柱,把战友的船炸翻在滚滚激流中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要是长江上有许多座大桥该多好啊!全国解放后,他真的成了建桥队伍的一员,足迹踏遍祖国的名江大川,参加了一座又一应大桥的建造,他和桥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放弃一座桥墩,如同从他心上剜去一块肉。一座桥墩,凝聚着多少人的心血和汗水呵!放弃一应桥墩,等于把一百多万元人民币丢入水中,而且还要延误工期,不放弃,全力以赴保住三号墩不行吗?经验告诉他,这种可能性是极渺茫的。这是自然灾害,人在自然面前还没有获得真正自由。类似春江桥三号墩的情况,在建造南京长江大桥时曾经有过,当时是由周总理亲自过问,调动全国范围的力量,才战胜洪水,保住桥墩。而春江桥,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他不是不相信杜明远的能力,而是超越历史最高水位警戒线的洪峰使他无法逾越。他用心良苦地由局里作出“决策”,是给杜明远的失败留一条合法的退路。 暮霭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刚刚还流光溢彩的大江瞬息问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江轮的汽笛声使人感到大江在滕胧中流动着。苏坪在江堤上踽踽独行,暮色使他想到人的晚年。他感叹人生的短促,如果时光能倒退二十年,那该多好啊。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登上第一把交椅,但距离离休年龄那道杠杠已经没有几年了。老年,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望而生畏的字眼哟。然而他也确实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感情上变得缠绵,远不如早些年那样果决、坚挺。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常被一种歉疚感重重围住,陷入回忆的沼泽而难以自拔。特别是在调整局领导班子这场紧张激烈的竞争刚刚获胜之后,女儿宁静常常在他半夜失眠的时候伴随着他。十几年没有吃到女儿做的合口味的烂面条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和杜明远。十几年来,出于尊严,他从未向任何人打听过女儿和余渊虬的情况。他在工程处当了那么多年领导,深知流动施工单位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的艰苦,连孩子上学也不安定。他曾试图把外孙女接到身边来上学,老伴去找女儿,但遭到了拒绝。因此,他很伤感。这次调整工程处领导班子,他让杜明远去六处不是没有考虑的。杜明远在六处,等于自己在六处。至少说全工程局的六分之一便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且,他要通过这个台阶,几年后让杜明远接自己的班。他还可以毫不费力地让杜明远把苏宁静和余渊虬调到局设计处工作。他要用这来还清感情上欠下的两笔债。 然而事与愿违,这架机器刚开始运转就出现危险信号,他不能让杜明远栽倒在春江桥三号墩上,不能让那瞪大眼睛注视着新班子的人找到口实。 远处传来江边钟楼的钟声,钟声还是那样洪亮,那样悠远,充满召唤。苏坪抖擞精神.脚下又有了呼呼的脚风。他决心力挽狂澜,紧紧收住笼头。 越过警戒线(十)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随著高亢的汽笛声,陈大川懈开缆绳,拖轮渐渐离开三号墩。杜明远从头上摘下安全帽,回首望击,心中无端地增添了力量。三号墩抢险工作在余渊虬的指挥下,正紧张而有秩序地进行着。只要一踏上施工平台,任何人都会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心胸会变得宽广,脉搏会跳得有力,目光会变得漾邃,领会到一种力的感召。 拖轮螺旋桨的叶轮搅动着江水,浪花水沫象一条白色蛟龙紧紧咬住船尾。“余渊虬是一条龙!”杜明远心里漫过嫉羡的潮水。但他转而一想,这条龙是自己放到大江中去,才得以火显身手的,自己没有他能耐大,反而可以主宰他的命运,这不是极不合理么?然而现实生活的法则正是这样。他没有能力改变它,也没有想过要改变它。他的思绪越飘越远,最后落到苏坪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抗衡这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物的强人磁场。他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宝塔结构的禁锢感——虽然他自己也是这塔式结构中的一个环节,也控制着一个三角区——竟产生了一种要从这种大宝塔套小宝塔的结构中挣脱出来的意愿。当然,这宝塔不会由于他这个环节的离异而倒塌,但是倘若每个大大小小层次上的环节椰离异、变革,这座塔便注定要坍塌的!新的集合,会产生新的结构方式。 几滴水珠打到杜明远的脸颊上。使他从沉思中醒悟过来。他没有伸手手去抹脸上的才珠,而是自嘲地笑了,他不明白自己才走出局办公大楼,怎么就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难道这就是急剧变化的生活带来的思索? 陈大川带着几个青年工人在船尾找到杜明远。陈大川把杜明远当作老朋友一样介绍给他的伙伴们。小伙子们情绪显得很炽热,显然他们对杜明远有一种崇敬之感。杜明远被他们团团围住。置身在青年之中,杜明远发现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跳跃着一团火,使他感受到一般青春气息。他当然不知道,在他们中间正流传着关于“两万斤大米”、“陈大川补假”的故事,更不知道自已在这些青年工人的心目中是一个改革家韵形象。 杜明远挨个看去,敞开的工作服,黧黑的脸膛,象铁疙瘩一样的虎头肌和二头肌……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道伤疤上——伤疤从额头开始往下延伸,斜切过左眉角,把那条浓黑的大刀眉分割成两截,给这张英武的脸膛留下无限的缺憾。这小伙子个头比杜明远还高一点,阔肩厚背,手掌象一把葵扇,节骨又粗又火,里面贮藏着用不完的力,络腮胡子连着头发的鬓角,给人以一种慓悍之感。伤疤引起杜明远的警惕,他自认为对长年在野外工作,能量得不到释放的年轻人有着深刻的了解:他们黑夜里会到工地附近的村子里偷几只鸡,套一只狗,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用酒送到肚子里去,不会让你找到一根鸡毛和狗骨头,静会三五成群地跑去赶墟,还常常斗殴打架。眼前这几位,很可能就是那能摆弄两下拳脚的“头儿”。但这种人早起活来往往是好手,脏活、累活、危险的活常常是他们生动地千在前头,所以工长,队长并不讨厌他们,倒是常常和他们一起吃喝.以求关系融洽一些。 “这伤疤是打架留下的纪念?”杜明远心里猜忖着。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要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避免过分的热情,以防他们今后欢嘘和自己的“关系”,利用这种“关系”去招摇撞骗。 陈大川敏感地觉察到杜明远表情的变化,对杜明远说。 “他叫李波,这道疤是出事故留下的纪念,大家尊称他‘波拿巴’”。 “我的命是波拿巴捡来的。”李波身旁那个矮墩墩的青工说,“那天用万能杆件拼龙门架,吊杆件时千斤没拴牢,一根二号角钢滑落下来,在一片惊呼声中他举起手接住了角钢,角钢磕破了他的额头。我当时就在他的下面,要不是他接住角钢,我就完了。我还没结过婚呢,要是死了真太遗憾了。” “桥处怎么没有上报这个材料?这种舍己救人的精神应该大力宣传。”杜明远不愧在宣传部呆过,三句不离本行。 “在开事故分析会的时候,他把工长、队长大骂了一通,骂他们没有人性,只顾赶进度邀功请赏,不管工人死活。他把自己用血和生命换来的一次机遇骂掉了。”陈大川的语调不是惋惜,而是忿忿不平。 “哦,”杜明远感到有点意外,“你的臂力不小。” “还可以。”李波对这样的称赞司空见惯,无动予衷。 “哪个队的?”杜明远问。 “二队,在水上三号墩。”李波回答。 “你们觉得三号墩情况怎么样?”杜明远问。 “很危险。”李波冷冷地说。 “噢,”杜明远心里“格登”了一下,“大家都这么看?” 李波额上的伤疤象条蚯蚓样地蠕动了一下,重重地点点头。 杜明远的心凉了半截,也许,苏坪的话是对的。他觉得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 “三号墩明天就可以封底,为什么保不住?”他控制不住自己,声音有点变调。 “晚啦。从现在算,离洪峰到来只有三十多个小时了,按正常情况,桥墩封底除去准备工作,光浇灌混凝土就需要三天,而且是全处大动员。”李波的眼睛盯着杜明远的脸,目光咄咄逼人。 杜明远倒抽一口气,如果三号墩不能在洪峰到来前封底,这座在江心没有生根的庞然大物是经不起洪峰冲击的。这么大的混凝土量,这么短的时间,难道余渊虬疏忽了这个问题?想到这里,他不免紧张起来,刚才那种领导者的优越感一扫而光,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坚定有力了: “这么说三号墩没救了? ” “有。”李波的目光还是那样冷峻。 “什么办法?”杜明远急切地问。 “经济手段。”李波一字一顿地说。 “给钱?” “对。把混凝土灌注量分包到工班,定时定量,完成后发给奖金。工人的潜力大得很。”李波说。 “大约一人给多少钱?” 李波没有说话,伸出了那只象葵扇一般的右手。 “五块?”杜明远问。 “喂,五块钱还不够两瓶酒钱。五十块!” 一股血涌上杜明远的头,他被深深地激怒了,咬牙切齿地说道: “诳诈!利用险情敲国家竹杠,你们不感到可耻吗?你们工人阶级的觉悟到哪里去了!” “多劳多得,这怎么叫敲竹杠!”那个矮个子青工说。 李波把目光转向陈大川。陈大川也没料到杜明远会这样对待孪波的积极性和富有创造性的建议,显得十分尴尬,嘴张了几张都没有发出声来。 “你说的改革家原来是这种人! ”李波忿忿地对陈大川说。 杜明远对李波的蔑视先是恼怒,接着是震惊。他从李波的目光中感到这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蔑视,而且是对权力和权威的蔑视。而这种无畏的活力十八年前也曾在自己的血管里奔突过,它的外部表现是一种带有破坏性的创造力。这种冲击,这种唤醒,遏制他没有轻易地运用自己的优势地位发起反击,反倒使他被一团难以名状的,梳理不清的思絮所包围。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们。哼!”陈大川表明了在这场交锋中的立场。 “我听工班的师傅们讲过,你刚从大学到六处来的时候,也是一个充满创造精神的青年,你举办的那个联欢舞会,至今还留在师傅们的记忆里。虽然后来你被那把无形的锉刀锉平了,但你是决不会忘记那种创造力被压、被挤、被锉的痛苦的!那是一种被扼杀的痛苦!你是饱尝过这种痛苦的人,你最富有创造力的年华被葬送了!而今天,你成了六处的一号人物,你又举起锉刀向我们锉来,要把所有新的、创造性的东西锉平,压扁。你需要的是俯首帖耳,一呼百应的驯服工具,而不是活生生的有创造力的人!”李波说着说着,眼眶里竟进出了泪水。 陈大川和其他几个青工的眼眶里也湿润了。他们在江浪上和大自然搏斗没有流过泪,睡芦席棚,吃杂粮,负伤流血也没有流过泪。在他们不长的人生旅途中,他们一直处于被压制的地位。在家要听家长的,儿子不听老子的,老予可以打儿子;在学校要听老师的,不听就处罚你;参加工作要听各级领导的,不听你就要倒大霉。他们那与生命具有的创造力始终没有得到过发挥,这怎能不令人悲哀呢! “用几万元换回一座桥墩,比让一百多万元的桥墩付之东流要高明一百倍!”李波象一头发怒的狮子吼叫着。 杜明远的心被这发自肺腑的声音震撼着,他的情绪被深深感染了,他心底那块被地位、权力和荣誉掩盖起来的伤疤被揭开了,产生了剧烈的疼痛。满涨的江水在他眼前急速地流动着,奔腾着,跳荡着,永无止境。他突然悲从痛来,一把攫住李波结实的双肩,使劲地摇晃着,任泪水在面颊上滚动。 “你们是对的。我们缺少的正是这种最可贵的创造力!”随着话音,青春热血又在杜明远的血管里沸腾起来。 江天寥廓,几只江鸥紧随船尾,在浪花上翻飞。 越过警戒线(十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清早,天阴沉沉的,天空和江面间只有窄窄的一条空间。三号墩象一个沉睡的巨人静卧在江心。经过一天一夜紧张的清基之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机械和人都屏声敛息,等待着一次新的搏斗。江水冲击施工平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三号墩清基工作虽然顺利完成,但在封底之前必须由潜水员入水勘查翻砂的漏洞,用水下快硬混凝土封死漏洞,才能避免向一个无底洞中浇灌混凝土。 杜明远向余渊虬要了一支烟,他想使自己平静下来,昨天晚上和今天凌晨。苏坪连续从局里打来电话,向他传达局党委常委扩大会议的决定,要他在今天夜里八点钟以前,也就是在洪峰到达桥址线八个小时以前,将全部人和机械撤离三号墩。这一次苏坪在电话里没有掺杂一点私人感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在那一刻,杜明远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气,对话筒喊道:“我是现场领导者,一切根据现场实际情况来决定!” “那好办,我乘今天早晨的直快到春江桥来!”苏坪已经怒不可遏了。 当杜明远放下听筒时,才发现自己脑门上出了一层冷汗。他明白,他已经把自己推到浪尖上,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他从学校踏入社会十八年来,也有过这样那样的波折,但生活道路基本上是一条没有大起大落的直线。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是没有滋味的,如同一杯白开水。而现在,他在与大自然的拼搏中,在与社会势力的抗争中来推进自己的生命,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地充实起来。 潜水员穿着潜水衣,手里拿着圆圆的头盔,走到杜明远和余渊虬的面前,请示道: “一切准备完毕,可以下水了吗?” “你——”杜明远不安地问。 潜水员抬起手,脸上微微一笑,示意杜明远不要再问下去。 杜明远深情地看着面前这位潜水员,他已四十有余,艰苦的工作和生活的辛劳,使他的额头和眼角过早地布满了皱纹,那方方的两腮和宽厚的嘴角给人以敦实的感觉。杜明远一步跨过去,双手抓住那只套在潜水服里的手,动情地说: “谢谢你,韩师傅。” 杜明远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春江桥工地后会变得这么爱动感情,会一直处在不平静中。他暗暗庆幸自己的心还没有完全老化,在火热的急剧变化的生活的冲击下还能感受到时代脉搏的搏动。看着站在面前的韩师傅,他对自己在接苏坪的电话时冒出一头冷汗感到羞愧。有韩师傅这样的老工人,有李波、陈大川那样的热血青年,有余渊虬那样的工程技术人员,没有任何理由消极地放弃三号墩,让一百多万元付之东流。党没有给他这个权力,人民没有给他这个权力。苏坪给了他这个权力,但他不能接受。 “我等待你下达潜水命令。”韩师傅平静地说。 杜明远的心被这平静的声音掀起巨澜,他的脑海里飞速地闪现出那个不平静的场面。 昨天晚上杜明远从江边回来,路过“家属区”。建桥是流动施工,除了双职工外是不允许带家属的,内然也无固定工厂那样的家属区。所谓“家属区”,是一些家在农村的职工,家属到工地来探亲,桥处并不提供住房,于是工人们自己动手,用木板、芦席、油毛毡搭个简易住房“安居乐业”,渐渐地就形成一个“不合法”的、布局不规则的家属区。杜明远走在两排参差不齐的简易房屋间的小路上,象钻进一条幽深的隧道。忽然,一阵尖厉的声浪冲进他的耳膜: “你昏了头,这个时候用不着你去充好汉,送死的事就想到你了…-” “你吼什么!是我自己要求的!”一个短促粗亮的男人的声音。 “人家说上头叫放弃三号墩,是那个姓杜的逞能,要下水叫他去下。” “胡说八道。桥墩姓杜?春江桥是杜家的?你到工地上去听听,大家都说这才叫真共产党!” 杜明远的心尖一颤,浑身的血管膨胀开来。他向那间发出争吵声的小屋走去。小屋的门是用薄木板钉的,板缝中透着一道道微弱的光亮。他不由自主地把头贴近板缝:屋里的面积不足十平方,墙的一头袈着一张大木板床,上面呆愣愣地坐着三个孩子;墙的另一头是一只用小缸糊上黄泥做成的缸缸灶;墙角堆放着烂木材等;屋中间是一张低矮的小方桌。男的四十多岁,生着络腮胡子,坐在小方桌上;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瘦小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用布自缝的圆领衫。杜明远的脑海里闪过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已经是八十年代了,一些工人的家还是这个样子,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干部,他有一种失职感。 杜明远认出这就是他刚分配到六处时,在工人宿舍碰到的那个喝醉洒号啕大哭的工人。他叫韩东顺,后来经工班里一个河南师傅介绍,和河南农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女的不在农村种大寨田,一直跟着他隧工程处一起流动。工资低,生活苦,他申请当了潜水工。潜水工工资高,还可以吃营养伙食,就等于省了一个人的伙食费。杜明远调离六处时,他已经是一个技术上很不错的潜水  工了。 屋子里,女人又说话了: “我跟着你没享过一天福,就这个破家搬来挪去也有五、六回了。可是再破这也是个家呀!你不为我想,总该为孩子想想吧。我不能让你去为姓杜的垫棺材底,叫我们做孤儿寡母。”说着,女人抽泣起来。 “你这是说到哪儿去啦。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平时吃着国家的营养伙食,现在国家要用咱了,咱能当乌龟往后缩么?” “潜水班除了你,还有那么多人哩,别人怎么不争着去呢?” “胡说!”老韩又动火了,“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会打掉你的牙!潜水班十二个人,最小的小金十九岁,最大的我四十六岁,哪个不争先恐后?我是师傅,这时候不站在前面,往后徒弟叫你师傅你答应得出声?唵?” “上头叫放弃,你们还要拼命往死里去……”女的呜咽着。 “小仨他妈,你跟我过了十几年,桥也见造了好几座,你怎么还没弄明白呢?这桥墩是工人自己亲手造起来的,就好比是自己的亲儿子,谁愿意把亲生儿子扔掉啊!” 门外,杜明远再也听不下去,他真想冲进屋子,紧紧地拥抱这位比自己大几岁的工人老哥。他转身向江边跑去,乘拖轮回到三号墩,和余渊虬在一起干了一个通宵。 “韩师傅,韩子她……”杜明远面对身穿潜水服的韩师傅,声音颤抖了。 韩师傅谈谈地一笑,说: “老杜,时间就是三号墩的性命。” 韩师傅一声亲切的“老杜”,使杜明远浑身筋骨一震,仿佛脱胎换骨,真正地成熟了。在这时,他才真正变得无比坚定,赶走了隐藏在心底的、万一不行在最后放弃三号墩的那一丝阴影。 “下水。”杜明远热切地,坚定地下达了命令。 韩师傅戴上又圆又大的头盔,顺着舷梯向下攀去,旋即消失在浑黄的江水之中。 时问一分一秒地过去,平台上的人屏着呼吸,对讲器里传出“哗啦哗啦”的水流声。 “‘桥墩’,‘桥墩’,我是‘春江’,听见我的呼唤没有,请回答。”杜明远手握话筒,频频呼唤。 “‘春江’,我是‘桥墩’,正在查找基坑翻砂的漏洞。”对讲器传来韩师傅平静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杜明远频频呼唤,水下没有回答。杜明远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昨天晚上,韩大嫂那一句“孤儿寡母”在他的脑际轰响着。他扭话筒的手沁出了汗水。他焦躁地喊道: “‘桥墩’,‘桥墩’,我是‘春江’,潜水时间已经超过,我命令你立即上升!” “‘春江’,我是‘桥墩’,基坑翻砂的洞口已经查到,在南岸一侧上游,距顶角一米处,洞口直径约五十厦米。我已用身体堵住洞口。请立即放下导管,灌注水下快硬混凝土!” 几十米深的水下,水压对人体造成的威胁和消耗是巨大的。韩师傅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但却是清晰坚定的。 这声音震动着平台上的人。杜明远把目光转向余渊虬,直愣愣地盯着他那双因疲劳过度而深陷的眼睛。 余渊虬明白。杜明远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他有气无力地说。 “立即倾注式灌注水下快硬混凝土,在沉井底部堆起一座混凝士小山,压迫住洞口,只能这样了。” “那韩师傅……?”杜明远惊愕地问. 余渊虬脸色惨白,沉痛地说: “韩师傅将被混凝土永远埋在江底。” 杜明远因为熬夜布满血丝的眼睛怒睁着,象一头困兽,发疯似地对余渊虬吼叫着, “不行!不能把他埋在江底!他的妻子儿女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咆哮的江水冲击桥墩发出四分五裂的声音。 “老杜,”对讲器里传来韩师傅的声音,“洪峰还有十几个小时就要越过桥址线.为了三号墩,我请求你快下命令吧!” “韩师傅,你-—”杜明远的声音哽咽了。 “老杜,建桥铺路,造福子孙,为了春江桥,就把我和三号墩浇注在一起吧!” 杜明远的泪水止不注涌出眼眶,滴落在平台的钢板上。革命是要有人牺牲的,建设也是有人要牺牲的,这道理他明白。但他觉得,自己可以去死,而韩师傅不应该去死,因为他有那个农村户口的妻子和至今没有安上户口的三个孩子;因为他还没有象主人一样好好地过过一天舒心的生活!不能!他不能再沉默了,他紧握双拳,向平台上的人命令道: “升水!强迫升水!” 潜水工程师开始指挥强迫升水,两个工人提收连结着水下潜水员的黑黄两根高强度橡皮软管。 一圈,两圈……人们全神贯洼地注视着水面。 “啊?!”人们一阵惊呼。提出水面的只是两根空管子,并没有穿着潜水表的韩师傅! 潜水工程师拿起两把管子的端部一看,接头的黄铜螺口不是拉断的,而是被拧开的.他双乎颤抖地把管子接口伸向天空,悲切地呼嚎着: “韩师傅自己下皮管接头,他把自己留在了江底!” “韩师傅——!”人们向苍天呼喊。 “老韩——!”人们向大江呼喊。 “韩东顺同志,老韩哥……”杜明远泣不成声。 一根根导管向被韩师傅用身体堵住的洞口伸去,成百上千方混凝土向江底倾注。 杜明远饱含着泪水,在平台上下奔走,他忘掉了自己的一切.在这种境界里,为自己设想,那怕是一丝一毫,也是可耻的!他被净化着,无私才能无畏,现在他敢于和一切力量抗争!他以自己也难以相信的魄力和智慧指挥着这一场排山倒海的战斗,他爆发出来的巨大的创造力,连和他在一起共同指挥这场战斗的余渊虬也感到惊叹。但是杜明远心里十分清醒,这不是在灌注一座普通的桥墩,而是在为中国工人阶级建造一座丰碑。 风声,涛声,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指挥的哨声和劳动号子声,融汇成一曲撼人魂魄的乐曲。 越过警戒线(十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上游水文站预报,春江第二号洪峰已通过第十三号地区观察站,流量为每秒三万八千立方米,洪峰将于明天凌晨三点钟通过春江桥桥址线,水位将超过最高水位警戒线零点四米。 杜明远将这张关于洪峰情况的最后通报递给坐在身边的余渊虬,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评论。连续紧张的工作,使他疲惫不堪,食欲大减。食堂送上挢墩的显然是白花花的大米饭和香气诱人的粉蒸肉,他一口也不想吃,但他仍然把盛着饭的搪瓷碗拉到自己面前,强迫自己吃一点,以便支持到最后一刻。 “你不要吃了。”余渊虬对他说。 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余渊虬。难道这张预报给余渊虬带来了震动?他要作出新的抉择? “我给宁静打了电话,请她给你煮点烂面条。”余渊虬说. 杜明远心里一热。 不一会儿,苏宁静给杜明远送来一只腰鼓型的饭盒,里面是他最爱吃的烂面条。杜明远打开一看,不但浇了麻油,还撒了鲜辣粉。宁静还特意蛤他带来两条开胃口的乳小黄瓜。 杜明远这才感到饥饿,大口大口地吃着烂面条,竟把饭盒吃了个底朝天。 远方响起沉重的雷声,杜明远抬手看表,刚过十二点。天气预报说午后到夜里有大到暴雨,真准。杜明远和余渊虬计算了一下混凝土灌注量和目前三号墩的自重,决定提前抽出拖轮,在暴风雨来到之前,从左右两侧挟扶三号墩,与三号墩结为整体,以便在洪峰到达时开足马力,抵消洪峰对墩身的冲击力。 两艘拖轮根据调度命令,向三号墩驶来。乌云以更快的速度从天边漫卷过来,黑压压,低沉沉,象要吞噬一切。顷刻问狂风大作,把江永掀起阵阵白浪。一声炸雷响过,雨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左侧的拖轮抢先一步,靠上了三号墩;右侧的拖轮抛了几次缆,都失败了。拖轮和施工平台不敢靠得太近,太近就有相撞的危险,远了,缆又抛不过去。拖轮在波峰浪谷问颠簸,高低落差达两米多,如不及时和三号墩结为整体,拖轮本身就有被倾覆的危险。 水手陈大川身穿白色救生衣,手里抓着钢丝缆绳立在船舷边。刚才抛缆时钢丝绳被弹回,抽在他的手臂上,手臂上立时隆起一条血红的印痕。拖轮每一次被举到浪尖或被抛入浪谷,施工平台上的人都发出一阵惊呼。拖轮又一次被巨浪高高托起,紧接着急速往下跌落,当拖轮和施工平台的浮鲸接近同一水平面时,陈大川似飞龙出渊,从甲板上跃起,跳到船舷挡板上,左手紧紧抓住船顶系帆布篷的栏杆,将身体探出船外,右手及时抛出缆绳,缆绳的圈头套在了平台浮鲸的将军柱上。拖轮上的水手们死死拽住缆绳,一点点收紧。三米、两米,缆绳越绷越紧。翻滚的江水从拖轮和浮鲸间两米宽的窄道里急速地奔流,拖轮每一次起伏,缆绳都发生“嘎嘎”的声响,随时有绷断的可能。有经验的人知道,这时只需在缆绳上加一点垂直方向的压力,拖轮就会迅速和浮鲸靠拢。平时拖轮靠驳时,水手常象走钢丝一样用脚踩在钢缆上,用身体的重量来下压缆绳,缩短船和铁驳的距离。那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水手可以从容地抽身。而这时,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只要零点几秒的误差,踩缆的人就会被靠拢的拖轮和浮鲸挤成肉齑。 杜明远站在平台上束手无策,对这项工作他既没有理论又没有实践,他不敢瞎指挥。余渊虬根据情势判断,拖轮是无法靠上三号墩的,于是下了命令: “松缆。拖轮返回江边码头!” “不能松缆!”随着喊声,人群中蹿出一个人来,纵身一跃,向拖轮扑去,双手敏捷地抓住拖轮的顶篷栏杆,双脚踩在钢丝缆绳上。 透过雨鞭,杜明远看到了那张方脸膛上从额头横切过左眉头的伤疤。“是他!李波!”杜明远失去控制地叫出声。但是他的失态并没有被人们注意,他的声音被人们各种各样惊讶的喊叫声淹没了。 绷直的钢缆在李波的脚下渐渐向下弯去,拖轮和浮鲸的距离渐渐缩小。随着两个钢铁壳体间甬道越来越窄,水的流速越来越大。水的流速越大,压强越小,拖轮和浮鲸靠拢的速度越来越快。李波眼捷手快,一个引体向上,从拖轮和浮鲸间抽出身体。与此同时,一个巨浪猛击在拖轮的外侧,船身猛地向里倾斜。李波猝不及防,左小腿被拖轮和浮鲸挤在中间。一阵钻心的剧痛传遍李波全身,但他的意识十分清醒,这疼痛证明两个钢铁大物没有再次被恶浪分开,而是连结成一个整体。就在拖轮刹那间的回摆中,他借着那一丝松动,猛缩腹肌,抽回了那只失去知觉的左腿。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过后,全身便失去了知觉。 人们把李波抬到平台上。 “波拿巴,波拿巴!”陈大川和几个青工呼喊着。 “波拿巴”,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声音象一涓含情脉脉的泉水流进李波的心田。他那道被伤疤切成两截的大刀眉抽搐了一阵,终于睁开眼睛。他不顾人们的劝阻,挣扎着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左腿。 一个魁梧的青工蹲下身子,叫李波趴在自己背上。 “你过来,让我来背他去医务室。”杜明远拉过那个青工,蹲下身子,把李波轻轻地驮在自己背上。 “杜处长,你――”李波为难地说。 “波拿巴,我向你表示感谢。”杜明远由衷地说。他迈开响着呼呼脚风的大步,向医务室奔去。 杜明远把李波交给值班医生做紧急处理。他抓起医务室的电话,要通了趸船码头和工地医院,叫他们准备好拖轮和救护车,风浪一减,马上送李波到地区医院。他在电话中说道: “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保住他的左腿,他还没结婚啊!”他象一个父亲在为自己的儿子请求。 医务室里间的床上,医生正在给李波做紧急包扎。 “痛得厉害么?我再给你打一针麻药。”医生说。 “不,不疼,不用打麻药。”李波说。 “你的眼泪都痛得流出来了,还说不痛!” “不是痛的。”说着,又一串泪水从李波的眼里涌出来。 越过警戒线(十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风弱了,雨没有减。雨帘中,接送李波的拖轮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向三号墩驶来。 平台上,李波躺在担架上,杜明远紧握着他的手说。 “你放心治疗,等你回来,三号墩一定出水了。” 拖轮靠拢浮鲸。李波还没有被送上船,黄副书记却先从船上走下来。他停住脚,看看担架上的李波,没有说活,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把杜明远拉到一边,神秘而又严肃地说: “明远,局里来电报了!” 杜明远心里一沉,这无疑是―道金牌,一道圣旨。他极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激动,只平淡地“噢”了一声。 黄副书记原以为他带来的情况会震动杜明远,杜明远态度的淡漠使他觉得这是一种藐视,是带着情绪的,态度是不端正的。如果换一个人,他是不能容忍的。但他毕竟已经五十二岁,经历过不少复杂的场面,官场上的漩流已将他冲得十分圆滑。六处的党委书记已经五十九岁,而且身体不好,一年有半年住在疗养院,处长又调到部里工作,一年以后党委书记离休,他这个党委副书记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六处的第一把手。偏偏局里任命杜明远为六处党委副书记兼处长,他心里老大不快活,但也无话可说,谁叫自己没有文凭呢?再说杜明远是苏坪一手栽培起来的,他是不会去触这个楣头的。而且杜明远还有看升的势头,他自然要和牡明远保持亲近融洽的合作关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杜明远在三号墩抢险问题上和苏坪相悖而行,他敏锐地发现这一裂隙,并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契机。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封电报逝给杜明远: “明远,是局党委发来的。” 杜明远接过电报,一一看着。 第一封: 第六工程处党委,经局党委研究决定,春江桥三号墩抢险人员、机械、物资,务必在24日20点前安全撤离。 第二封: 苏24日269次抵春江,请接。 一道最后通牒,一个权力接管,真可谓双管齐下。七月天里,寒气浸透了杜明远的脊粱骨。 “明远,是不是召集党委常委会,研究一下贯彻执行局党委指示的问题?”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开会?”杜明远有点按撩不住。 “不开会也好.我们俩先统一一下认识,然后我来向常委们传达。"黄副书记说。他知道苏坪没有收住杜明远这匹野马的笼头,他要借助这道“圣旨”的力量让杜明远就范,从而向苏坪表明自己能驾驭六处,能在一定程度上约束杜明远,从而使已经变成死灰的升任党委书记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 “三号墩封底正在紧张进行,不能撤!”杜明远说得斩钉截铁。 “这次洪峰来势之大,你不是不清楚,要尊重科学,要珍惜苏坪书记对你的信任。明远,在这样的时刻,你何必硬撑着挑这副担子呢?当事者昏,旁观者清,我是不愿意看着你摔跤子。”黄副书记说得十分动感情。 若是没亲眼见到韩师傅的献身和李波的负伤,也诈杜明远这时会接受黄副书记的“忠告”。他看到这些敦厚质朴的人们怎样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桥墩浇铸在一起,他第一次镂骨铭心地感到他们是真正的主人,自已是无权随意主宰他们意志的。只有那些把自己当作旁观者、局外人的人才会作出如此铁石心肠的决定。杜明近的牙关抽搐着,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吼叫声压住风声,雨声、浪声: “你去问问那些流血流汗的工人,他们同意不同意撤!” 黄副书记脸上那最后一丝微笑消失了,冷冰冰地说; “你签收吧。” 杜明远没有丝毫犹豫,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以证明他收阅了电报。他把电报拆起来,放进自已的口袋。他的镇定和超脱,使黄副书记震惊。两人相对无言。雨打在石棉瓦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水柱顺着波浪型槽沟倾泻在平台甲板上,溅起无数的水花。 “杜明远同志,你走得太远了,过线了。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是党的组织原则。上级党委有决定,我们只有坚决执行的权利,投有讨价还价的权利。我是看着苏坪同志一手把你培养起来的,以前你这方面做得是很好的,为什么一旦有了职有了权就变了呢?就要搞独立王国昵?要当心‘左’的流毒啊!”黄副书记严肃地说。 “老黄,既然谈原则问题,请不要牵扯个人之间的关系。共产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是代表人民利益的,只有人民群众的意志,才能代表党的意志。”杜明远说。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已经尽到了责任。你不执行上级党委的决定,不要处党委的集体领导,一个人独断专行,后果要由你自己负责。”黄副书记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我是处长,工程上的事当然由我说了算。现在是洪峰当头,请你不要用党委的名义来压我,干涉我的工作。”杜明远毫不惧怕,一步不让。 “好吧,我是副书记,说了不算数。苏坪同志乘的269次直快和你来时一样,七点钟可以到达春江,一切由他来决定吧!”黄副书记甩出最后一张王牌。 是啊,苏坪是局一把手,他能够在春江桥指挥一切,这是现实,活生生的现实!杜明远感到有些悲哀,低头沉吟了一会,以商量的口吻说: “好吧,一切由苏坪同志来决定。黄副书记,请你组织工地上的家属和老弱病残职工撤离到工地后面的小山上去。三号墩由余渊虬同志安排做好撤离的准备工作。苏坪同志我亲自到车站去接。” 黄副书记松了一口气,握着杜明远的手说: “好,我一定积极和你配合。”他刚才真害怕杜明远把他留在三号墩这艘即将沉没的战舰上,他还希冀着美妙前程,才不愿意白白地去送死呢! 黄副书记急急忙忙地登上小拖轮。他悬着的心直到小拖轮驶离三号墩时才松下来,他真害怕杜明远在最后一刻反悔。他凭自已几十年的经验判断,杜明远是一个叛逆型的人,他的精神已经反常了。 越过警戒线(十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269次直快准点到站,苏坪从软卧车厢走出来。虽然离六十岁没有几年了,但他并不显得老,仍然精神抖擞,雄心勃勃。雨帘中,当他那双能生出呼呼脚风的脚踏在月台坚实的地面时,他的心才随之感到踏实。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跟随自己十八年的杜明远的突然变化,太出乎意料了。他找不出充分的原因来解释这种交化,愈是这样,他愈感到春江桥三号墩是一个危险信号,弄不好他会功亏一篑,败在这一个棋子上。他只能把杜明远归结为政治上还不成熟,缺少统观全局的能力,缺少作为一个领导干部的谋略。他庆幸自已没有因为上了年纪而优柔寡断,作出了亲赴春江桥的决策。临行前,他叮嘱送他上率的秘书给六处发两封电报,希望能引起杜明远的重视。一路上他真担心因下雨路基塌方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晚点,直至此刻,他才相信,局势已掌握在自己手中,洪峰带来的危机,已经消弭。 “苏书记—一你辛苦了!” 转运站“大使”那清亮、带着川味的拖腔,给苏坪带来心理上的满足。 苏坪和热情洋溢的“大使”握手。“大使”把身边的一位年轻人介绍给苏坪: “这是杜处长派来接你的小车司机小杨同志。他在部队给首长开车.驾驶技术高明得很哪!” “谢谢你,小杨同志。”苏坪握着小杨的手说。 “杜处长本来要亲自来接您的,因为组织三号墩的撤离,脱不开身,投有来。”小杨一口京腔,讨人喜欢。 听说“撤离”,苏坪一阵轻松,笑着说: “到工地只有三十公里是不是?几十分钟之后就可以见面了嘛。” “苏书记,雨大得很,请你先到转运站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做一碗四川风味的麻辣面,吃了再走不迟。”“火使”盛情地邀请道。 苏坪抬手看表:七点十分。果决地说! “麻辣面下次再吃吧,现在就到工地去。”他决心在八点钟以前赶到工地。 当小杨驾驶着北京吉普穿入雨幕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小杨年龄不大,却显得老成。他紧紧把握着方向盘,吉普车在沙砾路上中速向工地驶去。 苏坪靠在后座上。思忖着到工地后怎么做好杜明远远的工作,把这匹野马的笼头温和地收回到自己手中。他并不是铁石心肠,放弃一座桥墩,他的心里也并不好受,但是他刚刚主持全局的工作,不能允许有大的失误。桥墩是死物,不会说话,不会申诉,损失了可以再造,自然灾害造成的破坏可以交待;如果连人带桥墩一起被洪峰吞没,那是无法向上级交待的,那他和新班子只有“下野”。他相信这道理并不难明白,他自信能说服杜明远。他坚信地位和权力的权威,他相信几十年来形成的那一道道有形和无形的警戒线,那是不可随意逾越的!雨打在吉普车帆布顶篷上,发出噼噼噗噗的响声,令人生厌,把苏坪的思绪搅得东一点西一点,难以归拢.他—会儿想到女儿宁静和女婿余渊虬,想到外孙女,一会儿又想到冲击着各个领域的改革热潮,一会儿又想到如果洪峰没能将三号墩冲垮,那就万幸了…… 突然,车身猛地一颠,发动机熄了火,吉普车躺在黑魆魆的雨幕中不动了。 “怎么啦?”苏坪吃了一惊,急切地问道。小杨接连发动几次,都没有打着火。他打开车门,跳到车外,打开前盖板,趴在车头进行检修。过了一阵,他回到车内重新发动,仍没有成功,只好又趴到车头检修。这样反复几次,仍然未能启动。 当小杨又一次坐在司机位子上,接通电源后,引擎嗡了两下,又熄火了。苏坪一看表,已经折腾了两个小时。 “这辆车大概是没有希望了。”苏坪丧气地想。他能说什么呢?责怪司机?小杨已经浑身湿透,给首长开车的司机谁愿意碰上这种情况啊!当小杨又要跨出车外时,苏坪一把拉住他: “别修了,想想别的办法吧。” “别的办法?”小杨不解地问。 “要有一辆过路车就好了。”苏坪说。 “这条路只通到工地,除了处里的车,外单位的车一般不走这条路。处里的车都在忙着抢险,恐怕没有车会出来。”小杨答道。 “附近有没有可以打电话的地方? ”苏坪问。 “这里原来是芦苇滩,哪来的电话?” 苏坪急得想跳脚,但他那一米八的个头坐在车里,剩下的空隙并不多,想跳也跳不起来。他只能重重地长叹一声: “误大事了!” 雨越下越大,公路上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吉普车陷落在黑色的深渊中,象一只可怜的小甲虫在风雨中颤抖。 又过了一阵,苏坪再也按捺不住。他作出决断,高声叫道: “不能再等了!步行到工地去!”说着猛力推开车门。雨点飘打在他的脸上,又凉又疼。 小杨从前车庄猛地转身,“砰”地一声将车门关上,不容辩解地说: “苏书记,杜处长涨我来接你,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你不能离开吉普车。” “我被软禁了?”苏坪怒冲冲地。 “苏书记,这里到工地还有十五,六公里,等我们走到工地,怕也要天亮了。”小杨劝说。 苏坪鼓足的气泄了个净光,瘪瘪地仰靠在车座上。车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他象一头困兽,浑身的怒气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此刻,他的职务,地位,权力、权威全然不起作用,他无法发号施令,他的优越感一扫而尽。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是一个平常的人,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并没有什么超凡的能力。 “苏书记,你躺在后座上睡一会儿吧。”小杨说。 “上游预报洪峰几点到达?”苏坪问。 “凌晨三点。” 苏坪悲哀地闭上眼睛,象是在等待一场宣判。 时间在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地,远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一种气势磅礴的声响,象山呼海啸,似万马奔腾。苏坪靠在后座上的头猛地抬起,惊恐地睁大双眼,倾听着这步步逼近的声音。 “洪峰,是洪峰来了!”苏坪的神经绷得过紧,以致声音有点发颤。 小杨回头看着自己奉命接待的首长,心里不禁产生一丝怜悯之情。他越俎代庖,栉风沐雨地奔波,这是何苦呢?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势如排山倒海,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地向前推进。狂风暴雨在它的面前失去了威风,悄悄地退却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由风声、雨声、涛声组成的混响越去越远,渐渐平服,变成一种有节奏、有韵律的流泻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雨止了,东方终于出现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小杨也奇迹般地排除了故障。吉普车抖落一夜风雨,载着筋疲力尽的苏坪,象一枚绿色的梭子,向工地驰去。 吉普车进入工地,不要说苏坪,连司机小杨也暗暗吃惊。工地没有往日那种紧张热烈的气氛,没有车辆、人声的喧闹。整个工地仿佛沉睡过去,寂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苏坪的心凉下来。整个工地已经撤空。三号墩上的人也撤了吗?三号墩还存在吗?这种寂静,使他判断不出是凶还是吉。 苏坪的手拍着座位的铁扶把,他要立刻找到答案: “快,直驶江边!” 春江满涨,浑黄的江水打着漩向下游涌去。岸边的槐柳已没入水中,浮现出一丛丛绿色的树冠。水位标杆孤零零地立在水中,江水越过了那道粗粗的红色警戒线。 苏坪跨出吉普车,放眼向江中望去:江水中一排五座已经出水或仍在施工中的桥墩巍然挺立,砥柱中流。江心的三号墩上,汽笛高呜,人声鼎沸。高音喇叭里播送着胜利完成三号墩封底的捷报,播音员激动的声音在江天间回荡。霎时间,他全明白了:自己的老谋深算被杜明远这个叛逆的得意部下的韬略击败了。他回首去找司机小杨。小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一艘拖轮从三号墩向江边驶来。拖轮上满载着从墩子上凯旋而归的工人。杜明远、余渊虬、苏宁静立在船头,向岸边眺望。苏坪看见了他们,一股热流涌进他那已经有点硬化的血管。他知进,昨天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今天呢,他要争取让自己成为受欢迎的人。 拖轮上,杜明远高高地挥动着手臂。他的背后,是屹立在江中的巍峨的三号墩。(完) 异城情雨(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每天晚上,楼下女值班员的屋里都聚满从外地来出差的人——当地居民管他们叫“客人”。屋子里开水壶咕嘟作响,人们就围坐在长桌前喝茶、打牌、聊天。是啊,到雷科沃这样的小城市来出差,秋天的黄昏还能用别的什么办法来消磨呢? 基拉常来这儿看值班员甘娜·杰尼索夫娜。她们是好朋友。起初,契热戈夫并不觉得基拉有什么特别动人之处。如果那时有人对他预言,说他不久就会因这个女人而备受折磨,他肯定会一笑置之,因为基拉长得并不漂亮。可是,当时如果真的有人对他这样讲了,恐怕后来也就不会有那一段风流艳史了。因为契热戈夫早已不再想这种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谨慎而严肃的性格已经完全适应了工作和平静的家庭生活。那些同他有过短暂的出差罗曼史的女人,现在也把他视为已经成家的规矩人,对他不再抱任何非份之想——他自己对此也习惯了。 每当基拉一来,大家的谈话不说是完全换了题目吧,也有某种改变: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转到她身上了。有一种人,这种人在任何场合里都有,他们不知为什么总是中心人物。基拉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谁,也不管是谈什么,总望着她,想得到她的称赞或是其它什么反应。 已经是后来了,当契热戈夫和基拉回想他们俩的罗曼史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时候,她承认:在发生那件同外国人的纠葛之前,契热戈夫并没有得到她的青睐。 有两个东德的工程师到木材场来采购木材,住在这儿唯一一间配备有电话和收音机的特等客房里。这是在雷科沃旅馆里第一次住外国人。虽然区执委会头一天就来进行检查,并作了指示,但还是不可能把一切都考虑得十分周到。深夜,忽然发现客人在就寝前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皮鞋放在了房门口。一位熟谙外国习俗的人说,客人把鞋子放在门口,是要服务员给擦干净。但甘娜·杰尼索夫娜坚决不干,理由是:她连自己丈夫的靴子也没擦过,何况这并不是她份内的事。再说她也没有鞋油和刷子。契热戈夫下楼来喝茶时,大家正坐在桌边议论这事,有的把它当作笑料,有的则认为应当认真对待。要是外国人早上起来一看,发现皮鞋原封未动地放在那儿,对旅馆的声誉会有什么影响,欧洲人对雷科沃这个城市又会有什么看法呢?这时不知是谁说:让这些鞋放到早晨才好呢,一晚上没人管,非常可能不翼而飞——谁敢担保旅馆里没有爱占便宜的人!笑话归笑话,问题还是得解决。可甘娜·杰尼索夫娜气得不行,半夜三更把旅馆经理找来,经理也骂开了。难道还要给这些破皮鞋派人站岗么!经理参加过卫国战争,是失掉一只胳膊的残废军人。契热戈夫瞧着经理,也对这两个德国人发起火来;他来到特等客房门口,使劲敲了敲门,走进屋去。 他用德语告诉那两个客人,说把皮鞋放在门外过夜不是我们这儿的习惯,我们这儿都是自己擦鞋,不提供这样的服务,因为人手不够……由于心里憋着火,所以话说得很冲,使两个德国人感到有些窘。这可是错怪了他们,他们原来是两个普通的德国青年;他们一再道歉,第二天晚上还同大家一起喝茶,下棋。 但契热戈夫在那个晚上却成了英雄。由于受到众人瞩目而感到害羞,他便跑到外面台阶上去抽烟。正准备回家的基拉·安德列耶夫娜很快也走了出来,她问契热戈夫怎么会懂德语。说实话,契热戈夫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懂德语的,他没有专门学过,只是随部队在柏林城郊驻防时,听得多了,就懂得一点。基拉·安德列耶夫娜很羡慕他——语言天才,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拿她来说吧,就完全没有这份天赋,并且还把这遗传给了自已的女儿。他们谈着话,不知不觉地契热戈夫便送起她来了。基拉谈到女儿的学习时,契热戈夫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帮忙,说他自已也有两个儿子,他喜欢跟孩子们打交道。 他果真给她的女儿——一个十六岁的挺爱追求时髦的少女——作了一次辅导,还答应有机会再来看她们,但后来因为厂里工作忙,一直没抽出身来。契热戈夫把调节器调整好以后,便回列宁格勒去了。当他再次来雷科沃工厂时,已经是六月份了。头一个星期天,他向动力实验室主任阿里斯塔尔霍夫借了一套渔具出去钓鱼。他算不上一个钓鱼迷,只是喜欢百事不想地拿着鱼竿在河边消消闲;对他那好动的性格来说,哪怕坐在那儿装个钓鱼的样子,也是一种休息。这一次,他刚把钩子扔下去线就绷紧了,而且劲儿还很大。为了避免把线绷断,他下到水里,一边骂一边顺着河岸跟着鱼走。河水过膝,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好久,还穿过一丛丛芦苇;他一面走一面暗自祈祷:老天保佑,可别把鱼嘴拽豁了!穿过桥洞时,桥上一群孩子冲他直打口哨。接着又绕过一个河边浴场。运气还不错,小河分岔了,鱼没有往深水里游,而是游进了沙洲后面的一个小河汊。契热戈夫噗哧噗哧地踩着污泥,拨开树枝,穿过柳树丛跳上草坡,来到一个四周长满灌木丛的沙洲上。沙洲中央躺着一个女人,身上一丝不挂,正伸展四肢在背风的地方晒太阳。这是基拉·安德列耶夫娜。契热戈夫以为她睡着了,可她这时却抬起头来,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这可把契热戈夫怔住了。不错,最初的一瞬间她蜷缩了一下,想稍稍遮一遮身子,但后来好象改变了主意,懒洋洋地把身子侧了过来,用胳臂支着头,望着契热戈夫。显然她没有认出契热戈夫,因为这个渔翁身上满是绿苔和污泥,头发蓬松,模样简直象个野人。契热戈夫瞪着眼睛站在那儿,被她那毫不知耻的安详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而她却仍然泰然自若地躺在那儿。契热戈夫脸红了,想转身走开。 水里的鱼却不管契热戈夫目前是什么样的心情,拼命一扽,钓丝立刻断了。契热戈夫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他忍着疼痛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简直懊丧之至。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给惹笑了;她坐起身,两手抱膝坐在那儿笑个不停。契热戈夫爬上岸来,象狗一样抖了抖身上的水;他  尽量不去看她,不过,仍然瞧见了她那贴在膝上的晒得微黑的胸脯和肚子上的皱褶。他向她打了个招呼,尊敬地用名字和父称称呼她;他本以为她会感到难堪,谁知她定睛一瞧认出这是契热戈夫之后,反倒笑得更厉害了。 他们的罗曼史就这样开始了,是从笑声开始的,好象很自然,又好象有些偶然。晚上,契热戈夫在入睡前想到她的时候,就象人们想到那些放荡女人一样;不过契热戈夫还是为自己能巧于应付而感到洋洋得意。 后来他多次盘问她:如果当时突然出现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她会怎么对待?基拉总不作正面回答,而是一口咬定她当时就认出了他。但最后契热戈夫还是得到了答案,因为基拉说她是个单身女人,无拘无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很奇怪,她这一坦率的表态使契热戈夫既感到有点遗憾,又感到某种快慰。他想,这样更好,他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契热戈夫大约每两三个月到雷科沃工厂来调整一次自动控制仪。为什么控制仪老出故障,谁也弄不清楚,各种揣测都有;不过,自打一批配件因操作错误而损坏之后,工厂管理处便坚持要研究所定期派人来检修。夏天和秋天到这儿来出差,契热戈夫是感到很惬意的,因为可以从雷科沃往家带苹果、鱼干和蘑菇。冬天就不怎么样了。冬天唯一能聊以解闷的就是基拉。同基拉在一起总是很愉快,而且她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契热戈夫来了就好,就欢天喜地的,她没有任何远景规划,没有非份之想,既不纠缠人,也不象一般妇女那样总想把男人攥在手里。 于是,她逐渐赢得了契热戈夫的信任。契热戈夫是珍惜  自己的家庭的,对自己的孩子和妻子感到非常满意——他妻子不仅担负着全部家务劳动,而且还能在一家时装店工作。她是个聪明、活泼的女人,契热戈夫总是尽量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刚离开部队时他偶尔还喝点酒,并且放荡过一阵子,但最近几年不说他是完全收了心吧,至少也开始钟爱妻子了,同时也不愿给儿子们作一个坏榜样。 他认为自己和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的关系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从去年六月在沙洲上的邂逅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契热戈夫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在列宁格勒的时候几乎从不惦念基拉·安德列耶夫娜。只是当他来到雷科沃时才会想起她来。常常是火车还没到达的时候,他就想象着如何给她往办公室打电话,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又如何装出一副公事腔跟他约见面地点……这时他才想到应当给她带点礼物,长筒袜啦,咖啡啦,圆珠笔啦,随便什么小玩意都行,却又忘了,实在不好意思。但他立刻又自我安慰地想:咳,没必要让她养成这个习惯。 可能她自己也会对这样的礼物感到奇怪。基拉说她思念契热戈夫,但契热戈夫认为,她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讨他的欢心。看得出来,她也为这不常有的会面感到高兴,这些会面目前还没有引起任何流言蜚语。因为在雷科沃认识契热戈夫的人很少。工厂的职工大部分住在离城三公里远的新村,即使在职工中,契热戈夫也主要是同阿里斯塔尔霍夫以及他的实验员们打交道。 他俩从不一块儿在雷科沃城里的任何地方露面,约会也预先作了周密的安排。基拉每次到旅馆来时,言谈举止都非常洒脱大方,她的表演艺术有时甚至使契热戈夫感到困惑。她在茶桌上公开同契热戈夫调情,开玩笑,丝毫也不避嫌,这种厚颜无耻的表演常常弄得契热戈夫满脸通红。 基拉则解释说这样反倒好,反倒不会引人生疑。她虽然这样小心谨慎,却并不怕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夏天,当他们沿河而上的时候,她脱得光光的在他面前游泳,连那带着一一大块白色疤痕的、有点下垂的肚子也不遮掩。她在求契热戈夫的爱抚时,也表现得非常放任而贪婪,毫不怜惜契热戈夫的身子。 两个人都筋疲力竭后,便分开躺在地上。基拉讲着自己的身世,讲他那个已经牺牲了的飞行员丈夫,讲她的女儿,讲自己在林业管理局的工作。契热戈夫虽然从不过问她的生活,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有一次,她把自己一些老相片拿给契热戈夫看:同一群自行车运动员的合影,头戴航空帽站在飞机前的照片,穿着游泳衣在南方海滨的留影。那是一个长着一双粗壮大腿的翅鼻子小姑娘,有点象她的女儿,不过更多的还是象她自己——她比女儿要动人得多,也调皮得多。这性格同她自己的叙述是相符的,她曾经给他讲过她怎样同父亲一起去打猎,怎样同丈夫——当时还是未婚夫——一起从冰窟窿里救出一个茨冈孩子…… 契热戈夫变得懊丧起来,恨他们相逢太迟。这是一种虽然荒唐,却为一般男人常有的醋意:觉得自己的情人竟把青春付给了别人,而没有同自己共享那欢乐的岁月。 异城情雨(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为了安慰他,基拉用自己凉丝丝的翘鼻子在他的脖子上亲吻着。要是他们在五年前相遇的话,可能这一切早就结束了。因为她当时并不喜欢这种严肃的、有家有室的、成天忙于重要事务的男人,她喜欢的是美男子,是爱说爱笑的浪荡汉。她用被家务劳动和菜园里的锄把弄得又粗又硬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契热戈夫不禁对她的青春已逝生出怜惜之情。达时,他总是竭力不去看她的脸…… 冬天,基拉常常很晚才下班。有一次,契热戈夫离开雷科沃前给她打电话,没打通,便找到办公室去向她辞行。她屋里坐着好多林业工人和采购员。从敞开的门里透出阵阵烟雾和热气。契热戈夫站在过道里,从杂乱的争吵声中听出了她那快速的、带着主人口吻的谈话声。屋里的采购员之间正在争论什么,她给他们作了调解,接着又把他们训了一通,使他们感到羞愧。一个身穿时髦的尼龙上衣的小伙子走出来向契热戈夫借火,一面怒气冲冲地骂基拉:抓着些鸡毛蒜皮,用妇人见识在那儿指手画脚,什么也不懂。他这样骂主要是出于懊恼,把气出完以后,又回到了屋里,并立刻又加,入了谈话。基拉的看法跟大家不一样,她把某个森林监察员数落了一通:对偷窃行为不闻不问,这就是他的全部功绩。在他那儿谁不闻不问谁就是好人。那个格列科夫硬是不让偷,结果怎么样,被撵走了。这时大家冲着基拉叫嚷起来:得让人们活下去嘛!几千立方米的木材在水里糟踏了没人管,这儿才不过十立方米短木头,何必为这点小事跟人过不去呢!林业工人的生活本来就已经够困难的了。基拉反驳说:他们拿的钱比任何国家的林业工人都多,比如加拿大,那里的林业工人对这样的收入连想也不敢想。这时,那个穿尼龙短上衣的小伙子突然插了一杠子,问基拉这是从哪儿知道的?“好家伙,当起国际经济学家来了!人家加拿大搞资本主义,讲剩余价值,生活水平就甭提多高了……”可是,基拉几句话就说得他面红耳赤,她说:  “你能创造什么剩余价值,你的工作可以把任何一个资本家弄成叫化子。你要在加拿大,连一块面包也挣不来……” 她就这样从容不迫地扭转了局面,弄得所有的人都大笑不止。契热戈夫一方面为她感到高兴,一方面又有些遗憾地想:为什么基拉同他就没有这样严肃的谈话呢,而所有这些男人对她显然有另外一种兴趣,和契热戈夫对她的兴趣是不同的。 外面刮着暴风雪。基拉送他到桥边。他们在特罗伊茨教堂的石头神龛里站了一会儿,头顶上圣母的画像因灰泥脱落已变得斑斑驳驳。已经是午夜了,街上杳无人迹。屋顶上被风掀开的铁皮哐啷哐啷直响;干燥的雪花不是纷纷往下落,而是在夜空中往上翻飞。契热戈夫觉得有些奇怪:已经是成年人了,行为却象是中学高年级学生,互相拥抱着站在那儿,默不作声,也不感到无聊。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波茨坦市(德国城市,在柏林附近)军官食堂里的一个姑娘,想起他们在一起遛弯儿,他请她吃榛子时的情景。她叫娜佳,身上散发着草莓香皂(一种廉价香皂)的气味,她揪着他的耳朵说:  “你这个人哪,怎么有两只耳朵!”纯粹是废话,可到现在还记得。她,娜佳,可能也没有忘记,可能还讲给她的丈夫听;或者现在她身边有别的哪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她同契热戈夫的邂逅以及她早年在柏林的生活,可能也有醋意。 他想对基拉讲几句温存的话,以便当他们的罗曼史结束之后,她在自己孤独的生活中有所回忆的。可是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些戏言和俏皮话――是他在某个时候对自己的妻子讲过的,要不就完全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从电影里听来的…… 刚刚过完五月的节日,契热戈夫又来到雷科沃――电位计出毛病了。头两天他从早干到晚,没给基拉打电话。他一会儿干这,一会几千那,一点不着急,甚至对拖延会面感到挺愉快。第三天中午他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晚上他找到她家里去,见窗户里没有灯光。他在附近转悠着等了一会儿,便回到了旅馆。甘娜・杰尼索夫娜在值班。契热戈夫同她东聊西扯,最后,装做是无意地问,为什么好久没见基拉了。他估计甘娜对他们的事多少知道一点,虽然她不露声色。听契热戈夫这样故作冷淡地问,她也头都不抬,一边织毛线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基拉前天到诺夫戈罗德去了。她故意把契热戈夫折磨了一会儿――对他就得这样,然后补充道:基拉积攒了一些休息日,决定到自己的亲戚那儿去作客。 契热戈夫坐下来下棋。旁边有人在玩骨牌,有人在用厚实的棱面玻璃杯喝茶。对这种习以为常的旅馆生活,此刻契热戈夫却觉得简直无聊得难以忍受。他走到外面去,散步吧,没有兴致,睡觉吧,又太早。“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走了?”他象是受了欺负似的,呆呆地、翻来覆去地想,但得不到解释。这是第一次在雷科沃没有见到她。他已经习惯于她总是在这里,足要他一来,想见面就立刻见面。她这次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是动力实验室主任科斯佳・阿里斯塔尔霍夫的生日,他邀请契热戈夫去作客。那里高高兴兴地聚集了一帮子人。阿里斯塔尔霍夫是个光棍儿,于是女实验员们便来帮他准备饭菜,还动员契热戈夫,要他也去给她们出出主意。说起来也怪:如果基拉在的话,他反倒会去,给基拉打个电话,说他不去不好,就去了,就会去玩个痛快。可现在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借口身体不舒服推辞了。黄昏时他在基拉家附近走来走去,不知干什么好。不想同任何人谈话。什么也不想作。如此空虚,如此苦闷。还要在这里杲四五天才能离开,这四五天没有她怎么熬,简直不可想象。雷科沃是个小城,街道坑坑洼洼(多年来一直在修路),路灯很少,屋前也没有什么小花园,有一个旧客店已改作木材堆栈。这个小城在契热戈夫限里突然显得那样荒凉,那样空空荡荡,他真不明白自己怎么竟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了。 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忽然想:当自己回到列宁格勒的时候,基拉一个人难道也这样苦闷么?他以前从没有想到过这点。基拉一等就是几个月,而且,即使他在这儿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见面啊!没有他,基拉难道也会觉得心里空虚,无处可去,对一切心灰意懒么?这样已经快两年了,要是自己也过这样的生活,那简直太可怕了。  “不,不会是这样,”他自我安慰地想。“她有家,有女儿,还有好朋友,她可从来没有向我诉过苦。”但是,他立刻又想起了去年秋天他们告别时的情景。当时他就要回列宁格勒了,离别前他们在树林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便分手了。他象往常那样绕道往铁路桥走去,基拉则应从磨坊旁边走。他走了一阵发现忘了什么东西,大概是记事本,于是便折了回来。这时,他远远地看见她还留在原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抱着胳臂,垂着头……他停住了脚步,觉得最好不去惊动她,于是便悄悄地退了回来,走了,记事本也不要了。还有一些类似这样的事,但他竭力不去想它。 为了转移自己的思绪,他开始考虑工作。电位计精密的机械结构出现在他眼前,它浮动着,体积渐渐扩大,变得象推土机那洋大的黄铜触点沿着铜线路向着他缓缓移动,可以看出移动得很不稳定,一跳一跳的。他觉得这些圆圆的、硬硬的黄铜触点很眼熟,但究竟为什么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也许是梦,也许是入睡前的幻影。不管是什么吧,早上醒来时他又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以便把它记住。于是无论是在公共汽车上还是在工作时,这个幻影一直在他的脑际回旋。他觉得这有点象调节器里出现的情况:调节器的电子结构中有什么东西愈积愈多,最后便发生了故障。按说应当坐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弄个明白。但现在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类事。即使这可能是一项发现,但研究并找出故障的原因并非他的责任。他的任务是调整调节器,调整好了一交,就完事大吉。按规定应当一一切断电源,根据一定的顺序测量每条电路。但契热戈夫决定冒冒险,碰碰运气。当然,也不完全是碰运气,而是依靠他锐敏的判断力。如果成功的话,他就可以比规定时间几乎提前四十八小时完成任务。成功的机会是十四分之一。如果不走运,那就得重新开始,整整一天的时间就白费了。 实验长安娜・彼得罗夫娜打开仪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契热戈夫,契热戈夫默默地点点头。在接通电流计的电路之前,契热戈夫往窗外望了望。密密的方格窗扇外是空荡荡的蓝天。他的心揪紧了。 他倒并不是在求上帝保佑。不过,从他的远祖那儿一代代传下来的那种古老的情感,使他不知不觉地同他的祖母一样,在生活中的某些紧要关头,总要抬头看着城市里狭小的天空,恭恭敬敬地低声念叨几句。祖母那时说的原话(每次都是那么几句,有点象诗),他早已忘了,连祖母本人的模样几乎也记不得了,脑子里剩下的就是这么几个词:  “不是祈祷,不求上帝,只愿有个好运……” 电流计的指针指到了预期的刻度。契热戈夫拥抱了一下安娜・彼得罗夫娜。只用了四个小时就全部修好,装好,打上了铅封。 他把工作交代了以后,请阿里斯塔尔霍夫把他的出差期提前两天结束,说他想到诺夫戈罗德去看一个朋友。 他先去参观了克里姆林宫(指诺夫戈罗德市的克里姆林官,古代俄国某些大城市中心由城墙和塔楼围起来的坚固的建筑群都叫克里姆林。)、战后重建的塔楼、圣索菲亚大教堂宏伟的白色建筑,还买了多棱宫的参观卷,但由于等得不耐烦,没等到放行就走了。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装作是偶然地碰见基拉:  “真想不到,太走运啦!并没有专门找你,只是来逛逛诺夫戈罗德这个城市,可你瞧,碰上啦!”即便她不相信,可自尊心不会受到伤害。 他耐住性子,绕着俄罗斯建国千周年纪念碑观看上面巨大的青铜浮雕。在那儿参观的人总是川流不息,熙熙攘攘,一边看,一边指着那无数的雕像互相讯问。公爵、大主教、统帅、作曲家象旋转木马似的在契热戈夫的眼前飞旋。要换个时候,他根据参观手册是能够分清这些历史人物谁是谁的,可现在,脑子里什么也进不去。 ……他在基拉姑母家门前的售货亭后面坐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等待时的心情是愉快的,好象是要证实什么,要报复谁一样;但后来就只是出于一种固执,脑子也麻木起来。当基拉在门口出现时,他甚至连高兴的感觉也没有了。也可能因为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好多人在一起,六个人,三男三女。 “内官”餐厅开设在克里姆林大楼里。青砖拱顶下燃着盏盏烛灯,半明半暗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契热戈夫在远离基拉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来,同桌的是几个乌兹别克大学生。 基拉衣着华丽,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打扮:身穿蓝白相间的条花连衣裙;脖子上围着粗粗的金属项链,或者叫项圈――鬼知道这该叫什么;还戴着手镯。她的嘴唇也涂过了,涂得简直有些妖艳。从一切迹象看,这是在欢庆什么家庭节日,人们频频碰杯,基拉说了几句什么话,大家便去亲吻她。 契热戈夫要了一瓶酒招待大学生。他很快就喝醉了,一个劲儿求大家不要管他。他汗流浃背,好象有股热气从那边,从基拉身边穿过整个餐厅向他袭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在大庭广众之中看到基拉,看来,她过着一种她自己的,对契热戈夫来说是陌生的生活,她有自己的亲戚、朋友。契热戈夫这时才感到,当他每次离开雷科沃的时候,她并不会觉得寂寞,只是由于他的来到,才使她中断这一切而泛起感情上的波澜。这就是说,没有他,她也能生活。他几乎头也没转,用眼角就瞟见一个男人拥抱了一下基拉,这个人留着两撇黑胡子,穿一件带有漂亮皮胸襟的毛衣。 异城情雨(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老爷子,您是本地人吧?”一个乌兹别克大学生问契热戈夫。契热戈夫生气了:  “老爷子”?我要有你这么大的儿子还早呢(老爷子(Ilanama)这个词在俄语中既可甩来称自己的父亲,也可以用来称年长的人,同汉语的“老爷子”相似),你怎么不叫老祖父!可转念一想,是啊,不让他叫老爷子又叫什么呢?他是个大学生,是“年轻人”,而我,我又是什么人呢?各种各样的词儿有的是,可就找不出合适的。即使现在走到基拉跟前,问她:什么词儿合适?她大概也说不出来。契热戈夫过去还很少想到这些。他望着这个年轻的乌兹别克人长长的睫毛、红润的脸颊,感到自己确实是老了。  “老爷子”。他不大自然地说了声“失陪了”,便离开了餐桌。 高处的小阳台上有两个穿着绣花衬衣的人在弹古丝里琴,一个戴着角质眼镜,另一个留着时髦的连鬓胡。 契热戈夫轻蔑地撇着嘴向基拉走去,很有礼貌地同她打了招呼。他看到,她先是高兴,接着是恐惧,最后是慌乱。他到这儿来化了多大的代价,现在总算得到了补偿,他就是要叫她感到这片刻的难堪。当然,她请他入座,想给大家作介绍,可是迟疑了一下;然而,就是这百分之一秒的迟延他却锐敏地感觉到了,于是立刻明白:他在这儿是外人,是个不速之客。他觉察到她姑母――她的脸型很象基拉,是在强作笑容,觉察到那位戴着假发,面孔红润的胖妇人露出好奇的目光。那三个男人倒是一副若无共事的样子,他们可能是把契热戈夫当成了基拉的同事,那位小胡子甚至还以主人的身份热情地邀他入座。不知为什么这特别使契热戈夫感到不快。他不加掩饰地冷笑着推辞了,说他已经吃过,不愿打扰他们,还故意酸溜溜地说:  “象我们这样的人岂敢入座!”然后深深地一鞠躬,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下了楼,穿上大衣,提起了小皮箱。 他慢慢走着,想等等,看她出不出来。他必须检验一下,看她会不会为了他而离开所有那些人。就是为此目的,他刚才在餐桌边才用那样的语气讲话。他要证明,向所有那些人,也向自己证明。要是她不出来呢,那该怎么办? 应当走掉。他明白,最好的办法是走掉。但他没有这样作。当基拉从楼上跑下来时,契热戈夫抑制住内心的高兴,醉薰薰地要她穿上衣服跟他走。他并没有醉,似乎还很镇定――他可以让人看来是个醉汉,也可以控制自己。他是急不可待地要检验一下自己的权力。这样做,他也觉得是不应当。基拉没有违拗,她叹了口气,顺从地跟他走了。到了街上,基拉才对他说,他们在庆祝姑母的银婚(苏联习俗,结婚二十五周年称为“银婚”),那个小胡子男人是她姑父的侄儿,刚从芬兰回来。 契热戈夫感到自己是错怪她了,可是却更加恼怒起来。他不把基拉送回去,反而一声不吭地带着她经过大桥,来到两旁满是钢筋水泥建筑的新的,毫无生气的街区――他们离克里姆林越来越远了。天下起了小雨。基拉问他到诺夫戈罗德来干什么。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怀着某种希望,于是带着讥笑,无情地编造了一个他是到某工厂来出差的谎言;他编造得没有一点破绽,不让她怀任何希望。雨愈来愈大了,应当找个地方避避,但契热戈夫仍然大步往前走,好象要上哪儿去似的。他听见基拉急促的呼吸声,有些可怜她,但仍然没有停住脚步。要是基拉啐他两口,把他扔下不管,他可能倒轻松些;可基拉没有这样,她顺从地跟着他走,好象故意要彻底击败他,要他承认错误,求她宽恕。好吧,既然你这样,我也这样,咱们倒要瞧瞧,看谁输谁赢。 基拉终于停住脚步,摘下头巾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她的发式松塌了,头发散乱地披着。干吗这样折磨她?她问。他却咬着嘴唇站在那儿不吭声。她看看他的脸,脸上既没有怜惜之情,也没有钟爱之意。她放声哭了起来。 他们就此分手了。契热戈夫心里又烦又乱。第二天早晨,坐在回列宁格勒的火车上,他还在想昨天的事,想着当他坐在售货亭后面等她的时候,心情是多么好,而后来不知怎么却弄得那样糟。他竭力想弄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干吗他要破坏她节日的欢乐。他想,他们俩本来是可以一块儿去逛逛诺夫戈罗德的克里姆林的,而且,那儿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可以公开地手挽着手啊! 下了火车以后,他决定等她回到雷科沃时给她打个电话。 过了两天,他下班后来到电话室。值班员说,接雷科沃要在这儿等一小时。契热戈夫算了算时间,心想,在这之前基拉已经离开办公室了。并且,他也不愿意坐在这儿等。后来转念一想:要不就写个信。于是买了一张很漂亮的明信片。可是,这样的事写是写不清楚的。 八月初,按照规定契热戈夫又该去雷科沃了。但临行前他突然得了流感,躺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急促的长途电话铃响了。当时小儿子在家。契热戈夫听见他冲着话筒说:爸爸病了。契热戈夫喝了他一声,便趿拉着鞋来到走廊上,接过了听筒。他以为是阿里斯塔尔霍夫打来的,没想到却是基拉。儿子就站在旁边。契热戈夫咳嗽了一声说,病快好了,没什么危险,马上就去。他一点也没有慌张,在这样的时刻他是很会应付的。“放心吧,安娜・彼得罗夫娜!”他记起了那位女实验长的名子,于是又说了一句。这时他立刻听见基拉哭了起来,说:  “我不是安娜・彼得罗夫娜,我不愿意作安娜・彼得罗夫娜,不愿意!”“对,对。请向阿里斯塔尔霍夫带好!”他回答说,接着便把听筒挂上了。 基拉绝望的声音还在他的耳际回旋。 动身前,他用六个卢布买了瓶香水,还买了一盒糖。他不得不对家里说,这是动力实验室的姑娘们要的。他出差时,间或也带些这样的小玩意儿,因为不管愿意不愿意,应当犒劳犒劳那些女实验员。 妻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有点忧郁地冷冷一笑。契热戈夫忽然想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打听雷科沃的情况,也不再建议他把孩子带去玩玩了。冷笑是太明显不过了,契热戈夫明白,妻子知道他注意到了这个冷笑,沉默是不行的。她同往常一样关心地往手提箱里装袜子,衬衫,但他觉得她这次比往常更为积极,似乎还带着责备的意味。她那丰润的双手平滑而光洁,完全是年青人的手,非常漂亮;他现在才发觉她的手竟这样漂亮。为了打消她的怀疑,他说,他这次去准备作一个试验,他有一个想法,需要得到阿里斯塔尔霍夫和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帮助,如果成功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感到吃惊:讲得竞那样真实可信,甚至还带点责怪的口气,愈讲愈合乎情理,把自己的想法都摆了出来。看来瓦莉娅是相信了。可是当瓦莉娅吻他的时侯,他心里却有些不安。过去,这两个女人从来没有同时在他的心目中出现过,他也从来没有把她们加以比较,而从中挑选一个,现在也并不是说他在挑选,但是,他却第一次发现自己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发现他不得不欺骗,撒谎。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迫使他……妻子很漂亮,是他最珍爱的人,同她在一起总是感到非常舒适,安宁,可为什么除了妻子以外,生活中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呢?而且和从前的这类事不一样,不是逢场作戏……为什么他这样离不开这个女人,过去没有她的时候,他又怎么过来的呢? 无法解释的问题太多了,但他统统掷诸脑后。坐上火车,他又回想起自己同妻子的谈话,发现他对妻子说的那个想法并不只是个借口,的确可以在控制仪上搞点名堂。上次出差时脑子里出现的那个模模糊糊的,尚未完全成形的想法,这时又浮现在眼帘:铜电路、触点,他清楚地看到触点后面有一股细细的,象轨迹般的电流。在他的想象里,这股电流好似一股没经过过滤器,而从一个窟窿里流出来的水流。这个窟窿,也就是这个漏洞在哪儿,他已经猜到了,虽然还不太明确,但不可能在别的地方,这点他有完全的把握。他最担心的是静电在这儿捣乱,这是一个摸不着看不到的玩意儿,他只是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并不了解它,一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抓住它。 森林里,离运木小路上的234号电线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弹坑,坑的四周满是灌木丛。当基拉的女儿在家的时候,他俩就在这儿会而。 这一次,他一到雷科沃就给她打电话。雷科沃没有公用电话亭,他只好从工厂打。车间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不过他运气好,是基拉本人接的电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安详,可能也太安详了一些,使得契热戈夫起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他立刻想起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想起了她的哭声,于是明白了:她还在生他的气。 他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很奇怪,当他在林子里等她的时候,一方面很激动,因为不知道她是什么态度,一方面又在继续考虑他那个电流的流失问题,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却并没有互相妨碍,反而不知怎么竟在脑子里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基拉晒得黝黑。每年夏天她都是很早,很快就晒黑了,虽然黝黑的肤色对她并不相称,使她变得象是一个茨冈女人。基拉看见契热戈夫的礼物很高兴,不知怎么却又有些伤感。她吻了吻他。平常,她几乎从来不随便亲吻他。她对契热戈夫承认说:她怕接吻,特别是怕同他接吻,因为一接吻她就浑身酥软,就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这一欲望也会传给他,这一来,互相的说话便谁也听不清了……但是,这一次她吻他时却毫不激动,嘴唇还是软软的。契热戈夫以为她还记着那次电话里他把她当成安娜・彼得罗夫娜的事。他问她,她只耸耸肩,接着便谈起她如何去国营农场参加打草的事,说她又是割草,又是上垛。看得出来,她在那儿过得很愉快,因为她谈起这些工作的时候笑逐颜开,显得非常兴奋。可后来话题却猛地一拐,但还是那样兴奋地说:有人向她求婚了。 干裂的地衣在脚下咯咯作响。在稀疏、清新的林子里,太阳照着松树的树梢,针叶闪着光,顶上的树干泛着金色;自桦树的树梢尤其明亮,又黄,又密,在阳光下变成了火红色,就象着了火一样。树林下面到处投着一道道斜长的阳光。阳光映着基拉鲜艳的、紧绷绷的大花上衣,映着她的蓝色短裙和平滑的头发。此景此情,契热戈夫记得清清楚楚,永远难忘。 全完了,他想,这下全完了……基拉兴奋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仿佛高峰已过,渐渐疲倦了。原来她就是因为这件事往列宁格勒打电话的,想同他商量商量,不,并不是商量,这个词用得太蠢了,而是想听听他有什么意见。 “你呢,你爱他吗?”契热戈夫满腹狐疑地问。 “谈得上什么爱不爱,”基拉说。“一个人过日子过腻了。等你也等腻了。到时候了……还能等多少年。应当把生活好歹作个安排。这样家里就会有一个男人。没有个男人日子不好过啊。” “就是说,你并不爱他……”契热戈夫高兴了。 “什么爱呀不爱的,我不是那个年纪了!”她气呼呼地回答道,接着把胸脯一挺,直盯着契热戈夫说:  “怎么,你在审问我?这是为什么?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你就告诉我,嫁,还是不嫁?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黯然神伤,可在眼睛的最深处却闪着希望的光茫。契热戈夫知道,她说话是算数的,他怎么说,她真的就会怎么去做。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了。可他能说什么呢?说别嫁?那会怎么样呢?他想象得出,这样一来他俩的关系会如何继续拖下去。这样说,就无异要她等待什么。可究竟等待什么呢?他也就会被捆住手脚。而这种关系再怎么拖总有个限度,他们早晚得分手。到那个时候,基拉就会对他提起今天的事;即使不提,难道他能负这样大的责任吗?把一个人的机会,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剥夺了,交换条件是什么呢?他契热戈夫能拿出什么给她?除了现有的以外,他任何多的也拿不出来。如果同意她出嫁,也就是说把他推出去呢?他望了望她:不行,对此她不会原谅的;在这个问题上,女人是不会原谅任何人的。什么原谅不原谅,管它的,他想,他有充分的理由断然了却此事。  “早晚得了却,”他又暗自说。如果他还有人性,有良心,就应当这样作。为什么要破坏她一生的幸福呢? 异城情雨(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再过两三年,就没人要我了,”基拉说,好象是在帮助他下决心。  “放了我吧,斯焦帕(契热戈夫的名字斯捷潘的爱称)。我需要你的一句话。” 她说的这些正合他的想法,但是,当听到这些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时,他却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仿佛是失去了什么。 “你是想要我自己……不,我不能给你当参谋……你要明白……”由于既怜悯她,又怜悯自己,他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我能够说什么呢?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从前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小孩和几个大人互相呼唤的声音。那是一些采蘑菇或采浆果的人。契热戈夫和基拉不约而同地先后钻进了高高的悬钩子丛里,但立刻便发现已经没用了,几个采蘑菇的人正好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再钻出去吧,又来不及了。他俩只好互相依偎着站在那儿。 “瞧我们,”基拉小声地说。  “我已经腻了,不愿意再这样下去。” 契热戈夫歉然地默默抚摸着她的手。一只松鼠从眼前一晃而过。旁边响起树枝的断裂声。采蘑菇的人愈来愈近,但接着又拐了弯,走开了。 “求婚的是谁?”契热戈夫问。 “管他是谁,这无所谓……你操什么心……连我都……” “怎么,你也无所谓?” “无所谓……他是个好人。我们会象普通人那样生活。现在连上电影院都没个伴儿。咳,算了,这你是不会体会的。” 契热戈夫不知为什么突然记起了在餐厅里同基拉坐在一起的那个小胡子。 “真不明白,你现在又自由,又健康,究竟还缺少什么。你为有人求婚而感到高兴。就是说,你总认为自己比起别的妇女来是低人一等,其原因就是没有丈夫?  ‘连上电影院都……’”他学着基拉的口气说。  “难道就为了上电影院而结婚么?要套上这个枷锁,你连电影院也不想去了。你这是为了什么?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可我就是想套上这个枷锁,就是想!”基拉叫道。“我现在想关心人也找不到个对象。女儿,女儿不用我关心,她已经大了。我已经自由自在腻了。如果有谁需要我的话……”她突然平静下来,挽着契热戈夫的手,紧紧依偎在他的身上,象劝他似的温柔地说:  “亲爱的,这你不懂得……我多想把自己的精力献给一个男人啊!可是,现在我却在浪费自己的年华。记得吗,有一次你跑到我这儿来的时候饿着肚子,那时,给你作饭吃就是我最大的乐趣,你直夸我给你作的烤肉饼。” 契热戈夫点点头,虽然他根本不记得什么烤肉饼了,只是晚上快入睡的时候才想起来,不过不是烤肉饼,而是想起那次他在基拉的床上醒来时看到的情景:她赤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洗碗碟,收拾桌子,脸上带着幸福和得意的神情。 当时他不明白基拉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微睁着眼睛欣赏她的面孔和光脚丫子,那双脚在漆布地面上走过后便留下一个淡淡的小脚印,但很快又一个个地消失了。现在她脸上微微闪过的也正是这种幸福的表情;但契热戈夫感到,这时她心里想的已经不是他了。一想到基拉可能也这样去吻另外一个男人,对这个男人同样说这些话,称这个人“小心肝儿”,这个人则看着她如何光着一双秀丽的脚丫子在漆布地面上走来走去――一想到这,契热戈夫心里便象针扎一样。 黄昏临近了。他们往铁路桥走去,铁路路基上的小径很窄。契热戈夫在后面走,前面是基拉晃动着的双肩,和短上衣内隐约可见的脊背。 “我有什么可反对的,我不反对,”契热戈夫冲着她的背说。  “我没有理由。你是想要我说几句使你宽心的话吗?那好吧:不用怕,我不会对他泄露咱们俩的事。” “你怎么这样……”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要我高兴得跳起舞来吗? ” 他满腔怒火地盯着基拉的脖子、后脑勺,恨不得揍她两拳,使劲揍.揍得她哎哟一声,打个趔趄,然后就叫喊起来,哭起来。幸好她是背冲着他的,他不能从背后打人――这是他从小就坚持的原则;如果她是面向着他,他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心里愈来愈憋火。他们走进了一片燕麦地。波浪起伏的田野后面是点点人家,还有一个高高的给水塔,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半个天空。往常他们就在这里分手,然后异途同回雷科沃。 “你算是个什么人,”基拉恶狠狠地说,显得很痛苦。 “随便,”契热戈夫同样恶狠狠地回答道。  “你说算什么人就什么人。” 可突然象云消雾散似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他意识到他们就要分手,一切就将这样结束,他即将开始另一种生活,一种没有基拉的生活。他明白,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基拉了。而这另一种生活将已不成其为生活。现在他才发现,这两年的生活内容是多么丰富。可如今,他的前面却是一片荒野,他将从此度日如年,象上回基拉不在雷科沃的那几天一样;而今后将不是几天,而是几月,甚至可能是几年…… 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是突然从嘴里迸发出来的,讲得那样急骤,那样气喘吁吁,他简直不大相信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到后来甚至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的话,特别是一些漂亮的词藻,而且说来说去都说的是爱情……这不象是他自己的语言,各种各样的柔情蜜语,真不知道是从那儿学来的。 他没有向基拉要求什么东西,也没有同她谈什么条件,不过就是讲他如何爱她而已。他无法沉默。没羞没臊就没羞没臊吧,他反而为此感到高兴。现在,当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为什么还要作这样的表白,目的何在,这他不知道。他这些话,本来是人们在某个时候随口说出来的毫无意义的空话,时过境迁,这种话就被忘得一千二净。可现在他却说得那样清楚、明白,声音那样大,连自己听着都害怕。 由于他此时此刻的感受是如此强烈,从而使他觉得过去的生活似乎是在麻木不仁的状况中度过的。他爱自己的孩子,但从来没有想到过对他们的爱;他记得他们怎样生病,怎样上学,但当时自己的感情却记不得了,真有过这种感情吗?瓦莉娅生他们的时候,他激动过吗r可能激动过,但他记不起来是怎么激动的了。种种往事都是一片滕胧,清楚地印在他脑子里的只有限前发生的事,只有自己用嘶哑的声音说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件事的重要。说来也怪,他愈是深刻地感到这最后几分钟的可贵,心里愈是生气:他怎么在这之前一直懵懵懂懂,这哪儿是在生活,简直象在打瞌睡,这些年就象是在半睡半醒中度过的。同别人谈话也好,上班也好,娱乐也好,他好象都是心不在焉似的。而现在,一下子醒来了。 他把这也告诉了基拉,虽然这很难表达,但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进出不少恰到好处的词儿,也可能基拉所理解的比他讲的还要多。 “你干吗给我讲这个……”她说。  “不必要,这不好。”接着便哭了。 她用拳头捂住眼睛小声地哭着,悄悄吞咽着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明白的痛苦的眼泪。 为什么“不好”,契热戈夫吃了一惊,这有什么不好的?虽然他身上刚出现的那种灵敏的感觉使他猜到了为什么不好,但他不愿承认,总想一个劲儿地谈呀,谈呀,因为这是最美好的言词,并且其中最主要的东西他从来没象现在这样理解过。甜蜜的言词由于不断重复而变得更加甜蜜了。 基拉把脸埋在握得紧紧的拳头里。她宽阔的方肩和斜绷在脖子上的青筋变得非常显眼。她的身体在活动的时候才好看,那时一切都非常协调,显得既有力,又灵巧。可现在,当她一动不动的时候,体态就变得极不匀称而粗笨起来。 “你自己对我讲过,要咱俩别去想往后的事,”基拉放下拳头,毫不难为情地露出一张满是泪痕、被拳头捂得发红的脸。  “你这样讲了,咱俩也都习惯了……可你现在在干什么,斯焦帕?你在往我的脖子上套绞索。现在很清楚,我们应当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可是却不能,因为你不能改变现状。” 他赶紧表示同意,从而承认了自己的懦弱,基拉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她的声音由于感到屈辱而颤抖起来。她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可怜,这样孱弱。似乎不幸已经把她摧垮了,罪人则是契热戈夫。生活,生活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好聚好散,昔日的欢乐就让它保存在记忆里,干吗要放任自己的感情呢?…… 契热戈夫痛苦地沉默着。他责骂自己。可过了一小时,当他回到旅馆的时候,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了同房间的一位自由式摔跤教练员。  “我爱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感到十分满足。他说得严肃而认真。  “你明白吗,我突然发现我爱她……”还讲到他如何放不下心,追到诺夫戈罗德去找她,又一再说她并不漂亮,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看来她从前要动人一些,可那时却没有这样的事,而现在……说着说着竟骂开了,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最糟糕的就是爱上一个并不漂亮的女人,”教练员颇有经验地说。  “她们象钳子一样死死攫住你的心。如果只是脸蛋好看,那好办,换一个脸蛋就行了。我去年也爱上一个……你想想那个样子:戴着副眼镜,还一脸雀斑……” 契热戈夫盯着天花板,惘然若夫地笑着。 第二天午休以后,阿里斯塔尔霍夫象平常那样到控制室来看看,他看到的不是整理好了的电路,而是乱糟糟的电线、蓄电池、电流计,特别是调节器也被折散并取了出来。契热戈夫满不在乎地笑着,想让阿里斯塔尔霍夫看看薄片上是如何积上电荷的。电流计的指针微微颤抖着。任何一种原因都可以引起指针颤抖,但契热戈夫断定这就是静电,所有的故障就是它引起的。契热戈夫没有任何证据,只有直觉和一些混乱的想法,而这,阿里斯塔尔霍夫轻而易举地就给否定了。但契热戈夫对这些反对意见毫无兴趣。也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听,只是亲切地、一动不动地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当阿里斯塔尔霍夫把自己的论据摆完以后,契热戈夫突然冷冷地说,他请求把全部调节器切断电源四十八小时,也就是说要停炉。这显然是胡来,厂长肯定不会批准这个建议。阿里斯塔尔霍夫挥舞着双手大叫大嚷了一阵,可突然,他看了看契热戈夫那心满意足的表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同意和他一起去找厂长。走到路上他才醒悟过来,有些后悔,于是只好用这样的希望来安慰自己:希望厂长能理解,他阿里斯塔尔霍夫之所以不敢多管,是不愿同契热戈夫这样的人搞坏关系。 一开始,厂长不耐烦地用手指头急遽地敲着桌予。契热戈夫讲得杂乱无章,如果把他讲话的记录念给局外人听,会令人摸不着头脑。阿里斯塔尔霍夫心想,马上就要把他们轰出去了。这位年青的厂长是以脾气急躁著称的,他不能容忍车间干部们说什么瞧着差不多啦,碰碰运气啦,取取巧啦。可这次他没发脾气。他瞧瞧契热戈夫,又瞧瞧阿里斯塔尔霍夫,突然叹了口气,说:如果他们保证故障的原因确实找到了,那么他们的试验是有意义的;但是,得有一定的条件和保证,而且得个人负责……不过,厂长这个威胁性的谈话与他那充满同情的语调是不大相称的。 异城情雨(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契热戈夫下意识地笑了,不知怎么还小声地哼起歌子来。 “这是怎么啦?”厂长问,但没冲着契热戈夫,而是冲阿里斯塔尔霍夫。 “发生了磁性转移,”阿里斯塔尔霍夫也回答得莫名其妙。 要是契热戈夫处在另_一种精神状态下的话,他一定会觉察出阿里斯塔尔霍夫也发生了什么事。 整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契热戈夫都泡在车间里。如果他有一套高灵敏度的仪器,他完全可以根据自己掌握的各种值得怀疑的现象搞出一个电荷积累的曲线图。那样一来,可能就得到一个相当不错的科研成果了。后来,当一个专门委员会来鉴定新搞的电路结构时,问契热戈夫为什么、有什么根据或从哪儿知道是这个地方,而不是另外一个地方需要电阻,契热戈夫提不出任何测量的数据,解释得也糊里糊涂。就是有那么一天,他突然感觉到应该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毛病――委员会主席就是这样理解契热戈夫的说明的;这是个  老设计师,他自己过去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 星期日天明前,契热戈夫在控制室的一个小沙发上打了一会儿盹。一阵悲伤的感觉使他醒了过来。他坐起身,不明白悲伤从何而来。他什么梦也没做,工作进行得也很顺利。他看看表:六点了。实验员和安娜・彼得罗夫娜马上该来上班了。应当把焊接用图赶紧准备好。他动手干了起来,在各种电线、仪器之间小心地跨过来跨过去,干着自己该干的事。可是,心里仍然有些郁闷。他朝窗户外望了望,看见院子里几个女实验员正往这儿走。他突然想:这么搞的结果是什么呢?两天以后,调节器将按新的电路图运转,也就是说,他该离开雷科沃了。今后,他将没有必要再到这儿来,将没什么可调整的了,因为他已经找到并彻底排除了故障的原因。是他自己找到,自己排除的。 他用手碰了一下传送器上没有防护罩的吊钩,轻巧的转子立刻摆动了一阵。好了,成功了,契热戈夫想,可这是为了什么呢?要到雷科沃来就来呗,也不防碍谁。好家伙,象搞了一场技术革新似的……当然,他还可以请求再来两次,来检查一下新的电路结构。但最多也就是一两次。 取消这次试验为时还不晚。这样那样地找些理由,就说办法行不通,自己当初弄错了,电容器击穿了。只要把电阻稍稍划破一点,或偷换一个电容器,就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甚至还根本用不着玩这套把戏,就说不行就得了,他是主人,他可以出主意,也可以改变主意……谁也没强迫他干,他又何必…… 简直不可理解,究竟是什么使得他鬼迷心窍? 他并没有那种非成为革新家不可的自尊心或傲气。他精通本行,不搞这个创造发明威信也够高的了。总之很奇怪,不知他是被什么迷住了,是什么迫使他这样干的。 长着一头火红色头发的莉达在焊接。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弯导线,准确无误地辨认着契热戈夫画得十分粗糙的草图。地线焊接好了。白铁工人拿来了新的挡板。安装工作顺利进行,契热戈夫想停也停不下来了。阿里斯塔尔霍夫愈是激动,契热戈夫就变得愈加冷漠。中午时,他把阿里斯塔尔霍夫叫到办公室,让他根据合理化建议及发明事务管理处的规定,用两个人的名义给这个玩意儿办个手续。让阿里斯塔尔霍夫自己把这项工作干完,并进行试验吧;他已经干得够多的了,已经筋疲力竭,该离开了。 科斯佳・阿里斯塔尔霍夫很正直,他坚决不同意这是什么共同发明;由他把这项工作搞完,可以,进行试验,也可以,但这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他不需要别人的荣誉。 “我也不需要这些荣誉,这就象给母牛戴花圈一样,”契热戈夫冷冷地说。 “除了荣誉以外还有钱,”阿里斯塔尔霍夫说,态度仍然很坚决。他估算了一下,钱还不少。每次检修造成的损失,还有契热戈夫出差的酬金,这一下都可以省下了。根据规定,从这笔钱中可以提成,数目加起来是很可观的。 “我的出差酬金的提成你也拿去吧,”契热戈夫说。“难道你找不到地方花么? ” “相反,现在我正好需要钱,我正准备办件事……”阿里斯塔尔霍夫脸红了,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  “可能你听说了吧?不过,如果你这是特意照顾我,那我坚决反对!” 可是契热戈夫这时哪儿顾得上去琢磨他究竟要办什么事。他冲着阿里斯塔尔霍夫大叫大嚷了一阵,逼着他立刻就在申请书上签了字。然后,他拿着申请书到合理化建议及发明事务管理处办了手续,连控制室也没去转一下,便径直回了旅馆。 他脱掉鞋,把脑袋往软软的枕头上一搁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一个梦也没有作。 甘娜・杰尼索夫娜把他唤醒了,让他接电话。窗外已经暮色苍茫。他感到脑子昏昏沉沉,象喝多了酒一样。电话是阿里斯塔尔霍夫打来的,通知他一切都搞完了,就等着试验。 “祝你成功!”契热戈夫说。 “怎么,你不来?” “你们对付得了。” “难道你不感兴趣,这可是你的事啊!” “曾经是我的事……科斯佳,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嘛,我这部分工作好象是已经全部完了,对吗?……”契热戈夫感到作得太过分了一点,于是把语气缓和下来,改口说:  “最好你们干,我不参加,我自己不能当自己作品的评判员啊。” 也许他脑子里还萦回着一个隐秘的想法:阿里斯塔尔霍夫也许会搞错,那样一来,一切就吹了。 他来到街上,在公共汽车站旁边站了一会儿。三个蓄着长发的青年从旁边走过。他们互相搂着,小声地唱着歌,显得很亲密;他们穿得也很漂亮――牛仔裤、花衬衫,就是鼻梁上的黑眼镜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伫立在窗前,见月儿隐没在屋脊后面。” 歌声使他感到压抑。暖洋洋的黄昏、停在小巷里过夜的装运白菜的汽车、满是灰土的街道、抱着一篓篓越橘在车站上打盹的农妇――这一切不知为什么都使他感到压抑。他心情郁闷,自叹命运多舛。 契热戈夫有生以来第一次弄不清自己的愿望究竟是什么,是希望阿里斯塔尔霍夫试验成功呢,还是相反,希望他失败.同基拉的关系也是如此,不知道他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如果是昨天问他这个问题,他一定会说:最好一切照旧。可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生活里似乎突然起了什么变化。他尽量不去想自己的未来。而过去,未来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是美好的――工作上的成就、奖金、假期,出差,同基拉的见面……这样的未来结束了,不存在了。在基拉面前的自白把自己弄得简直无路可走。契热戈夫想起他的小儿子不久前曾大声哭叫着说:  “我不想长大……” 他走到电影院门前,又转身往回走。 有一次基拉曾拉着他一起去看电影《带小狗的女人》。有几场戏他很喜欢,特别是在旅馆里和在剧院里那两场。当时甚至有些难为情――他想起基拉看他的那种目光,她一定在心里把他比作了那个古罗夫(契诃夫短篇小说《带小狗的女人》中的男主人公。他同女主人公也是在异城相遇,也是郁已有家室.其情节同契热戈夫与基拉间的情况相似)。散场以后,契热戈夫在出口处听见一个年青姑娘说:  “同原来的那个离婚不就解决了!没决心……只要是真正的爱情,什么也不怕。”契热戈夫只是冷冷一笑。不是笑这个姑娘,而是笑他自己不久前也是这个看法。他想读读这篇小说。上中学时他读过契诃夫的《卡什坦卡》和另一篇也是挺可笑的作品。不过一般说他不怎么读古典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他喜欢读战争回忆录和侦探小说,如果读短篇小说,那就是偶尔落到手里的《星火》杂志或《星期》周刊上的作品。当他拿起《带小狗的女人》一读时,发现小说里写的和电影里演的不完全一样。小说里没有那些穿着古老的常礼服的人,也没有那些看门人和马车夫;古罗夫和那个女人是有的,那个女人不知怎么把古罗夫安宁的生活给破坏了。原来小说里的情节比电影更象他同基拉之间发生的事。古罗夫的处境甚至比他还困难。不管怎么说,契热戈夫还有正当的理由常到雷科沃来。而小说里那两个人却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出来。啊,他太理解他们了……遗憾的是作家实际上并没有把小说写完,正写到对主人公来说是生命攸关的时刻,小说猝然结束了。怎么爱上的,怎么同居的――这谁也知道,是很寻常的事,可以想象得出来。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怎么找个出路,让人们摆脱困境。这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应当暗示给读者的。这两个主人公今后会发生什么事?这里面才包含着最现实的意义。其实他们不以作家的意志为转移,已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困境,想出了某些办法。基拉听完他这番评论后说。  “那么你是打算将来抛弃自己的妻子罗……”她还谈了其它一些话,可契热戈夫就记住这么一句似乎是说得不合时宜的话。 当他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很同情书中的两个主人公,特别是同情古罗夫;现在他自己却变得比古罗夫还要倒霉得多。 他回到旅馆。楼下那帮子采购员正围着桌子喝啤酒。那是装在棕色小瓶里的捷克啤酒。契热戈夫也被邀请同饮。他一边喝,一边注意听着电话铃。他脑子里空空的,只有痛苦在吞噬着他的全部思想感情。 “……这个疯子说:  ‘我是落地灯,请把我关掉吧!’”他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和周围的笑声,感到很吃惊:他出了那样大的事,可以说是一场悲剧,可他还在这儿讲寓言,周围也没有任伺人发现他出了事。他既心事重重,却又满不在乎地讲着故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怎么能在脑子里并存呢!他忽然想:要是别人出了这样的事会怎么办?他想起了他的科长拉卡维什尼科夫。拉卡维什尼科夫是患癌症死去的。他无疑早就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他直到最后一天都瞒着大家,毫不在乎。他还想起了基拉告诉他的关于甘娜的事:甘娜的丈夫两次出走,并且直到现在还跟一个女医生乱搞。可你从甘娜坐在那儿打毛线的样子,从她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的态度上,能看得出来吗?许多人可能都有自己难言的隐痛。不少人尽管突然受到很大的打击,却照样生活和工作…… “契热戈夫!”有人叫他。 阿里斯塔尔霍夫的声音象庆祝胜利的铜管乐似的在电话听筒里嗡嗡响。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对着话筒叫喊:  “祝贺你!”还有女实验员们的声音。 “……你却害怕了。你承认是害怕了吧?”阿里斯塔尔霍夫叫道。  “我们把你摸透了……听着,明天我请客,庆祝一下……请所有的人都来……”接着又激动地把试验的情况详详细细讲了一遍:是怎样进行的,得出什么样的结果,不得不把什么地方的什么东西又调了一下……好心的阿里斯塔尔霍夫故意讲得似乎这一切契热戈夫早就预料到了,当初之所以发脾气,是因为太激动的缘故,之所以一直没离开旅馆,也是为了在那儿等电话…… 异城情雨(六)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契热戈夫放下已被握得粘手的听筒。不管怎么样,他仍然为阿里斯塔尔霍夫他们感到高兴。他自己与此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或者曾经有过,可现在没有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解脱出来,自由了…… 他在旅馆经理那镶满玻璃窗的办公室里又站了一会儿。 一个问题解决了,多少轻松了一些。从此以后他将是一个发明者、先进工作者、革新家,是有所成就的人物。这是一个方面。而另一个方面,他却是一个坏蛋,他背叛了自己钟爱的妻子。他可以为自己而感到骄傲,但也可以感到羞耻,就看你怎么说,怎么对待了。可笑的是:要是当初他为了基拉,不把自己关于调节器的想法付诸实现,他也会不好受,也会觉得可耻,虽然性质不一样,但毕竟还是可耻。 当他回到酒桌前的时候,突然见基拉已坐在那儿。采购员们正争先恐后地在向她献殷勤,那个笑眯眯的红头发胖子特别积极——他的名子也叫斯捷潘(契热戈夫的名字是斯捷潘·尼基季奇,和这个采购员同名。)。 契热戈夫脸红了,没跟她打招呼。这几天他一直没给她打电话,也不敢去找她;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时,他更不愿意在这儿同她见面。 基拉装出一副被大家的谈话所吸引的样子,象对待任何刚参加进的人一样,只微微瞟了一眼,没有一点其它表示。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坐在他没喝完的那杯啤酒前。 “我们不应当等待大自然的恩赐,”那位胖采购员说,“不过,让大自然也别等待我们发慈悲,”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并且向基拉挤眉弄眼。 基拉也笑了,虽然这个笑话契热戈夫不知什么时候听她自己讲过。后来,她找到一个机会小声问契热戈夫一切正常么。她那充满同情的声音使他的痛苦和恐惧一下子烟消云散。他究竟怕什么呢?其实很简单——同她一走了之,乘船走,在甲板上散步,或下到舱里,坐在白色的长椅上欣赏两岸的景色,倾听她惊喜的赞叹。到乌拉尔,到下塔吉尔去,他在那儿的联合企业里有朋友,在那儿可以搞到一艘汽艇。不,他最好先让她看看安装着他调试成功的新式自动化设备的巨大的热处理车间,然后再乘上汽艇,冲过急滩。也可以到阿拉木图去,到罗德琴科老头子家去作客,在他那挂满苹果的花园里……并不是要过他同瓦莉娅过的那种生活,而是要到处走走,看看…… “祝贺您,斯捷潘·尼基季奇,”基拉举起酒杯,虽然周围一片嘈杂,但她那安详的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楚。  “听说您作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一霎时,他感到很吃惊:她这是从哪儿知道的?而且,这种官样文章式的祝贺一点也不象基拉说的话。不过,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接受了她的祝贺,并且傻乎平地笑了笑,连连挥手说:咳,什么祝贺,用不着,用不着! 基拉穿的又是那件蓝白相间的条花连衣裙,打扮得象过节那样漂亮,戴着铜项圈,他甚至以为她这是专门为他而打扮的。契热戈夫被她这种天真坦率的好意所感动,他困惑不解地想:难道她不明白么? 当他象个十足的懦夫那样感情上被软化下来之后,基拉却专门照着他的痛处,漫不经心地刺他说。 “别谦虚了,斯捷潘·尼基季奇,自己的成就何必不承认呢!再说,也到时候了。您往我们雷科沃已经跑了三年,为了摆脱这个讨厌的城市,什么都能发明出来……家里大概都在骂雷科沃了……现在解放了,祝贺您。您应当请客,斯捷潘·尼基季奇;可惜时间太晚了,不然的话,您得弄点白兰地和下酒菜请我们。” 她的声音稍微有些嘶哑,干涩的眼睛象燃着火似的,所有的人都感觉出她有些不正常。但她咳了咳嗽之后,把头巾围紧了一些,笑了一笑口于是大家又都笑了起来,说白兰地太贵了,喝点白酒就够了。但基拉却固执地摇摇头说,别那么小气,契热戈夫同志有的是奖金。于是契热戈夫明白了:奖金也并不是她挖苦他的最终原因,她这是暗指契热戈夫为了要钱才抛弃她的。 这一显然不公正的谴责气得契热戈夫满脸通红,就象脑袋上挨了一闷棍似的,他完全感到茫然了。一张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在他眼前浮动。他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基拉那剧烈地跳动着的笑容,一会儿是藏在嘴角间的微笑,一会儿是皓齿毕露的开口笑。 他是罪有应得。说实话,他这时应当保持沉默,基拉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由她去。他自己也感到保持沉默最好,最聪明;但看到基拉的冷笑,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基拉·安德列耶夫娜,既然技术上的进步使您那样激动,喝杯告别酒我不反对。至于谈到我对雷科沃的看法,那您是冤枉了我。你们这个小城挺有意思,不比别的城市差,”一种渴望报复的心理使他不顾一切,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我也舍不得离开,可有什么办法呢,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生产的利益高于一切。” “真是一个国家干部,”胖采购员说。这时基拉凑到此人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于是两个人都笑了。这以后她便没再提到契热戈夫,就象他已不在场一样。有两次他试图插嘴大家的谈话,但基拉轻蔑地把嘴一撇,于是大家便都不答他的茬。 即使不用这样的暗示,她也够有能耐控制大家的了。今天她更是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她向每个男人都卖弄风情,用目光或微笑向每个男人默许着什么;让他们握住她的手或者拥抱她。 男人们竟相角逐,各显神通。有的吹牛,有的讲俏皮话,有一个还给她看手相……契热戈夫对这些老掉牙的廉价的调情手法是非常熟悉的,他不明白的是:难道它们对基拉真能起作用?难道她没发觉那一双双欲火如炽的眼睛正盯着她那紧绷绷的胸脯么?而她,却前倾着身子,让胸襟的深领口张得大大的,好象故意在挑逗他们。契热戈夫一时没明白她精心策划的这套把戏。所有这一切,直到两鬓上诱人地颤抖着的一圈圈发绺,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契热戈夫真想把这些发绺从她头上揪掉。他恨不得把她脱个精光,把她那已经半老的身子和耷拉着的乳房让大家看看,然而,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个基拉在他的想象里却比坐在他面前的打扮得象木偶似的基拉更为动人。他简直不明白这些人看上她哪一点了——她不过是个卖弄风骚的荡妇而已! 甘娜·杰尼索夫娜坐到契热戈夫的身旁来,对他谈了一些伤别的话。她毕竟已经习惯了契热戈夫定期到这儿出差,旅馆里总应当有一些常客…… 为了不使契热戈夫因基拉对他的冷落而感到难受,甘娜用自己真挚的惜别之情尽可能给他以慰藉,契热戈夫虽然明白这一点,却也真的为即将永远离开这满是木头房子的小城市,离开这个热气腾腾的木材和亚麻集散地而感到遗憾。 甘娜·杰尼索夫娜没有谴责契热戈夫。男人同女人不一样,他们留恋的不是哪个地方,而是工作,不能因此而吃他们的醋。女人的天性可就不同。女人,特别是单身女人,她们是无人保护的。了解她们当然要比了解仪器困难得多…… “我怎么能了解她们,”契热戈夫的眼睛注视着基拉,茫然地说。  “我又没有当过单身女人。” 他走出旅馆,在拐角处踱来踱去。 刚下了一阵雨。屋脊上的板条象鱼鳞似的闪着光。空气变得清新了。 门砰的一声响,不一会儿,在十字路口出现了三个人。基拉披着白色斗蓬,穿着高跟鞋。只听她大声地说: “……路上尽泥……不用了,斯捷波夫卡(斯捷波夫卡是斯捷蕾的昵称,这里是指契热戈夫的同名人——胖采购员斯捷潘)会送我的。对吧,斯捷波夫卡,您不会拒绝做我的男伴儿吧?” 听到这个‘斯捷波夫卡’,契热戈夫不由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男伴儿短,男伴儿长,可有谁真把我们放心上!”胖采购员装疯卖傻地哼了一句小调。 契热戈夫离得远远地悄悄跟在他俩后面。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臊。他希望基拉把这个胖子请进她的家里,这样一来便什么都清楚了.但又暗自祈祷,可别发生这样的事。一会儿希望她把他留下过夜;一会儿又希望她砰的一声给他吃个闭门羹…… 他跟踪到特罗伊茨教堂旁边时,两个人忽然不见了。契热戈夫焦急地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啪嗒啪嗒地踩得路上的水洼直响。他听见从后面传来笑声和轻轻的说话声,先是一怔,然后便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向他们走去。他绕过钉死了的教堂入口,这时后面又传来笑声。他觉得黑暗中到处都有眼睛——黑色的、干涩的、暗淡的眼睛,它们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是一阵沙沙声、窸窸声和咯声。好象就在近旁有人在接吻,在拥抱,可是被这该死的黑暗掩盖住了。 ……他转了一个圈,便向铁路支线走去。人们正在探照灯光下往车厢里装苹果。他认出了几个工厂里的小伙子。热处理车间的一位动力工程师向他挥手致意,祝贺他的试验成功。契热戈夫也背上一箱苹果,沿着颤巍巍的搭板往散发着浓烈的苹果味儿的车厢里走去。 他不停地背呀,背呀,背了一个多小时,愤恨的情绪被疲劳的汗水冲刷着,渐渐消减了,苹果那纯净的清香和这种既有意义又看得见的工作使他感到很惬意。他想,基拉可能是想采取主动把他扔掉,这样她大概会觉得好受些。她完全有权利这样作。契热戈夫满怀同情地这样想,甚至对那个胖采购员的愤恨也一扫而光。这个采购员有什幺错呢!不过,他契热戈夫自己又有什么错呢!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应当作的,如果就事论事,确是无可非议,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可不知为什么却没得到好结果,两个人都没得到好结果。 验收工作用去了两天时间。直到第三天大家才有可能聚在一起庆贺庆贺。严格地讲,要等三个月以后,也就是要等到专门委员会的确认之后,才可以说工作圆满完成了。但实际上不管是契热戈夫还是其他任何人,都认为故障的原因的确是找到了,而且排除了。谁也不知道这种确信已经成功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按照规定或者根据理论,都应当先作几个月的试验,看看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可他们,那些老师傅们,不知为什么都非常有把握地断定:一切正常,完全合乎要求。因此,契热戈夫迷信地往左肩后啐了一口吐沫,同意立刻会餐庆贺。 工人新村新建的餐厅是由首都来的青年美术家进行装饰的。看得出来,对这些美术家们搞的各种名堂谁也没去限制。所有的餐桌互相都是隔开的,它们之间或放着一盆盆仙人掌,或挂着粗绳子,或摆着烫花的白桦木;没搞玻璃大厅,而搞了一些舒适的小房间、小角落和小凉亭;阿里斯塔尔霍夫定的那张靠墙的长餐桌,也是用一条条垂着的铁链围起来的。 阿里斯塔尔霍夫担任席间提调。他依次请客人祝酒。几乎每个人都要把契热戈夫夸奖一通。第一,契热戈夫搞的几乎可以说是一项重大发明;第二,他四十八小时之内所完成的工作量大得简直不可想象。安娜·彼得罗夫娜举自己丈夫的一件事为例:有次碰上失火,她丈夫把会计室的保险箱从屋里拖了出来,火灾后他试着再去拖它时,却一寸也拖不动了。她这个故事似乎是暗指契热戈夫之所以干劲那样大,是因为他正处于一种特殊情况,而这一特殊情况是由某种隐秘的幸福感造成的。这时许多人都笑了;但安娜·彼得罗夫娜把一切都归结于天才和灵感,并引了普希金的一首诗。 异城情雨(七)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热处理车间的动力工程师耍起了活宝,他模仿阿里斯塔尔霍夫不好意思地批评人的腔调:  “莉达奇卡,我对您的技术是绝对放心的;可您一个接一个地老烧坏仪器,这可太粗枝大叶了。”接着又学安娜・彼得罗夫娜,学她狂怒地为阿里斯塔尔霍夫打抱不平的样子。最后,他目光一闪,一面仔细地端详着一根黄瓜,一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接着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怡然自得地嘻嘻笑着――这学的是契热戈夫。一阵哄堂大笑,表明这位动力工程师学得很象;契热戈夫则感到吃惊,因为他从来没看到过自己是什么样子。 契热戈夫笑得比谁都大声,因为他力求摆脱控制着他的一种奇怪的紧张情绪。为什么会有这种紧张情绪?是一种预兆?他从来不理解,也不相信什么预兆。不存在产生什么预兆的任何因素。相反,周围的气氛愈来愈轻松,愉快。 女实验员莉达和卓娅穿着鲜艳的花超短裙显得非常摩登,同首都的姑娘们相比毫不逊色。男人们穿得就差多了。他们殷勤地往妇女们的盘子里加菜,并尽量不去谈生产上的事口阿里斯塔尔霍夫作为席间提调心情特别愉快,胖乎乎的紫红脸显得亲切而善良。他用崇拜的目光瞧着契热戈夫。很清楚,这个晚会也好,这桌酒席也好,都是为契热戈夫安排的。契热戈夫是主角,妇女们怀着浓厚的兴趣仔细端详他,好象过去没见过似的。他从来没受到过这样大的关注,也没听见过这么多的颂扬之词。  “敢于冒险的、勇敢的胜利者,”“才华横溢的天才,”“咱们的男子汉”……小提琴的琴声也轻柔地在他耳际回旋。 契热戈夫真诚地喝尽每一杯祝酒。他没有喝醉,一点也没喝醉。他是清醒的。伏特加酒冲洗着这几天积压在心底的苦痛。这些苦痛象一团团浑浊的渣滓似的沉淀着,让它沉淀在最好永远被遗忘的地方吧。 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明朗、亲切起来,就象阿里斯塔尔霍夫那双鼓鼓的眼睛一样。那双眼睛所反映的世界契热戈夫大概不会适应,然而却很欣赏。阿里斯塔尔霍夫在工厂里几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对不起,您动作太慢了一点”,或者“您太粗枝大叶了”――他批评人最多也就到这个程度。他不会训人,更不用说骂人了,他宁愿替别人的粗制滥造承担责任,宁愿为别人代劳,而自己挨批。对许多人来讲,他这种办法比惩罚还起作用。不管说起来多么奇怪,但实验室的秩序的确是靠阿里斯塔尔霍夫的软弱可欺来维持的。谁要是利用阿里斯塔尔霍夫的柔顺进行捣乱,安娜・彼得罗夫娜和技术员们就会出来说话,使这个捣乱者感到羞愧。妇女们特别关心阿里斯塔尔霍夫,这是因为他一直过着鳏居生活。他的第一个妻子很漂亮,是莫斯科人,结婚后一年就离开他了。原因谁也不知道。阿里斯塔尔霍夫曾经对契热戈夫谈起过,说他自己对这事也困惑不解。他在部队服役时她一直忠实地等着他,可刚结婚一年就扔下他走了。临走之前她作了人工流产。倒不是她另有新欢,就只是离开他了。几年之后,阿里斯塔尔霍夫同当地一个女教师恋爱上了。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突然她有次休假回来时伴随着一位天气预报员,不久就嫁给了这个人。从此阿里斯塔尔霍夫便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得了“婚事休克”。当地的姑娘们怎么追他也白费功夫――他总是躲着她们…… 该敬答谢酒了。契热戈夫站起身来。一片要求肃静的嘘声。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些人是怎么安排这个晚会的,每个细节都经过事先商量考虑。他们知道这是在饯别――虽然谁也没提到这一点。契热戈夫在雷科沃的生活结束了。除了基拉,生活里还有这些人,他们是喜欢他的。在这个聚会之前,他不知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将失去他们,将同朋友们分手。不知道用这个损失去换取他在调节器上所取得的成就值得么?这些调节器的性能变得可靠了,今后热处理不致经常中断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为这一切竟然要付出代价,而且是那样昂贵的代价。可生活中你永远不可能预先知道你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 他没有把这些说出来,而只是说,他所作的算不了什么大贡献。出主意并不难,主意可以出得很多,但要付诸实现就只能依靠大家……接着便绕着餐桌同大家一一握手,同安娜・彼得罗夫娜则是亲吻,同阿里斯塔尔霍夫甚至亲吻了三次。 然后他举起高脚酒杯说: “我建议为康斯坦丁・阿基莫维奇・阿里斯塔尔霍夫干杯,”并添枝加叶地把阿里斯塔尔霍夫对这次发明所作的贡献描述了一番,这样可以杜绝任何流言。最后他祝阿里斯塔尔霍夫取得新的创造性的成就,祝他的个人生活幸福。 最后一句话使得全桌活跃起来。 “说到点子上了!”莉达叫道。 大家同阿里斯塔尔霍夫碰杯,意味深长地朝他挤着眼睛。 “他就要结婚了,"安娜・彼得罗夫娜向契热戈夫解释。  “您还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契热戈夫说,忽然记起了什么。“可不知新娘是谁?” “就是谢米切娃(谢米切娃是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的姓),基拉・谢米切娃,在林业局工作。”。 “噢――”契热戈夫拉长声音说。  “真没想到……” 正在这时响起了乐曲声,舞会开始了。人们相继离开餐桌。阿里斯塔尔霍夫把身子凑到契热戈夫跟前。他并不是醉了,而是动了感情。 “你知道吗,斯焦帕,”他激动地说,  “我这样作是因为不能再等了。我已年过四十。我想要孩子。再晚就来不及把他们抚养成人了。我的家族很古老……当然,我也担心,伯这次又要吹。我大概有什么生理缺陷。” “你别胡思乱想,”契热戈夫冷冷地说。  “这怎么能怨你呢!” “……我想要孩子,要继承人。要知道,我自己也是继承人。我身上有我父亲的血液。还有祖父的,曾祖父的……我应当是继承者,而不应当是末一代。我的祖先活在一百年,两百年以前,可他们到现在也还活着――活在我身上。我一旦死了,怎么办?你也许会说,现在提这事已经晚了。我说不晚……过去,一种恐惧心理把我耽误了,斯焦帕……这种恐惧心理可以说也是从祖先那儿继承来的,精神上的继承……” 往后契热戈夫已经没听他讲些什么了,只是木然地望着他那厚厚的、滋润的嘴唇在一张一合。 乐队暂时休息t安娜・彼得罗夫娜走过来坐在他们身边,用头巾扇着凉。 “你怕这些娘儿们干吗……”契热戈夫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擂。  “用不着老看着她们……得让她守着你。我们倒好……把心都掏了出来。你以为她需要你的心么?不,她需要的是你受折磨……” “蠢话,”安娜・彼得罗夫娜说。  “好一套治家格言!基拉・谢米切娃可完全不是那样的人。” “对,对,”阿里斯塔尔霍夫也附和说。  “你对她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我给你介绍一下吧。她在生活中也历尽艰辛,她需要安宁,需要一个窝,伙计。” “她历尽艰辛?……”契热戈夫讥讽地冷笑道。 安娜・彼得罗夫娜看了他一眼。 “怎么,您认识她?” “您是说基拉……安德列耶夫娜……谢米切娃……”契热戈夫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这时服务员给大家送来咖啡。动力工程师伊尔琴科提议让妇女们吃糖果。妇女们谢绝了――她们得保持自己的腰身苗条。提琴手的腰身不苗条,可提琴却有一个细腰。旁边的餐桌上在庆祝命名日。地球照样转动。太阳也没有改变角速度。一切都没有变化。任何地方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变化。可似乎应当有点什么变化啊! 契热戈夫高兴起来: “嘿,科斯佳,真有你的。选得真准。”他那嗡嗡的声音传得很远,就象是站在舞台上讲话一样。小小的一杯酒今晚第一次洒得他满手都是,直灼皮肤。 “你这是……我不明白,”阿里斯塔尔霍夫不知所措地说。 安娜・彼得罗夫娜扳过契热戈夫的身子。 “来,吃个橙子。再喝点咖啡。” 伊尔琴科在餐桌的另一头问他们在争论什么。 “关于基拉・安德列耶夫娜的事,”契热戈夫回答说。  “你明白吗,这是一个有争议的候选新娘。有人认为……” “别这样,斯焦帕。这不好。你又不认识她,”阿里斯塔尔霍夫想尽量不让他说下去,但立刻又不好意思起来,露出胆怯的笑容。 “我干吗不认识她,”契热戈夫也微笑着。 一片肃静。契热戈夫想攫住随便哪个人的目光,但所有的眼睛都在躲避他。 “我认识她,”他说,用手在眼睛前一挥,仿佛是轰苍蝇似的。  “旅馆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她是我们的常客。前天就来过。”他继续往下讲。谁也阻止不了他。他稍稍把身子一弯,想攫住阿里斯塔尔霍夫的目光。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那儿喝啤酒。同采购员们一块儿喝。现在有个采购员还在她家里。” 阿里斯塔尔霍夫恐惧地把身子往后一仰,甚至还轻轻地推了一下契热戈夫。契热戈夫马上抓住他的手,使劲捏着。 “采购员……这些公狗。你明白吗?他们在她那儿订货。新的采购季节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里斯塔尔霍夫小声地说。  “你为什么这样…… “你是一个圣洁的人。她不爱你。” “可你是从哪儿知道的?”阿里斯塔尔霍夫嘴唇微微蠕动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他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契热戈夫不放。 “你问她去吧!问她知不知道那个采购员。叫什么斯捷波夫卡,和我同名,”契热戈夫急速地说着,愈来愈不顾情面。  “这是最近的一个男人,也就是说,是最近的一条公狗。而你……咳,你呀,众人踩的路上不长草,你连这点常识也没有么!” 安娜・彼得罗夫娜生气地用勺子敲着桌面。 “别讲了,斯捷潘・尼基季奇!这不是男子汉应当作的,什么脏话都讲出来了……胡诌一气。” “是呀,是呀,您管这些闲事干吗,斯捷潘・尼基季奇,”动力工程师挤眉弄眼地说。  “这未免太不留面子了。您是外人。” 阿里斯塔尔霍夫似乎明白过来,他大声地喘着气,脖子上的皱褶由于冒汗而闪着光。 “不,这是误会,同志们。你们不懂,斯捷潘・尼基季奇是出于好心,是关心我。请大家别介意,我求你们……对吧,斯焦帕?我了解你。你是为我好。你认为这样作是为我好,而我的看法不一样。这也没什么,可能斯捷潘・尼基季奇听到了什么,所以他感到不安。我们这儿全都是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我好……你也一样,斯焦帕。可不管怎么样你总还是不认识她。请原谅,你讲的这些都是空口无凭的事,你……当然,请原谅,”阿里斯塔尔霍夫的嘴角一直挂着乞求、阿谀的笑容。 “你怎么老是请求原谅!”契热戈夫大声叫道,并猛地立起身来,推开椅子。  “你干吗老想遮盖。你是感到不体面,对吗?害怕了。你们都害怕了……她是个妖妇。大家听见了吗?你别想得太美了。妖――妇!”契热戈夫狂怒地又重复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斩钉截铁地说。 他感到后脑发涨,脖子、脑袋象要裂了似的。他真想摔东西,揍人。 异城情雨(八)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他等待着,用限搜寻,但谁也没动一动。于是契热戈夫一转身,走了。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力求用轻松的,富有弹性的步子走开,可是不行,镶木地板太滑,沉甸甸的头压着他,他笨手笨脚、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差点没摔倒。 甚至走到街上他也没恢复自己那坚定的、富有弹性的步子,没恢复自己那优美的步态和姿势――还在军队里参加操练比赛的时候,他就以这种优美的姿势著称了。 餐厅里的乐队又开始演奏了,传来波尔卡舞的乐曲声,亮铮铮的长号欢快地奏着。 由于有风,夜空中的繁星似乎在微微摇曳;契热戈夫也东倒西歪地走着,象波浪中的小船一样。他感到街道上的房屋和商店的橱窗都一一闪开,往他的身后转去,仿佛一切都不过是水中的倒影。 “斯捷潘!斯捷潘!” 阿里斯塔尔霍夫追了上来。他用手捂住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拦住契热戈夫说: “等等。你说清楚嘛……何必这样……何必跑呢……可能有什么我没弄明白……你坐一会儿,让脑子清醒一下……” “我没喝醉,”契热戈夫说。  “别指望我会喝醉。” “那你怎么啦?让我在大家面前……你走了,可我和他们……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他紧紧抓住契热戈夫的双肩,灰白的脸盘变得更大了。  “你和她……有过什么吧?” “……什么吧……什么吧……”契热戈夫讥讽地模仿他说。  “咳,你呀,幼稚!” “不行……那样就完全……这太不道德了。即使你讲的全是真事,可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她是个妇女。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说?她是人!我也是!  ……你还有良心没有?”他声音嘶哑了,发尖了,手指头紧紧掐住契热戈夫的肩膀。 契热戈夫照着他的手打了一拳,想打开他的手,但他不放,于是契热戈夫火了,又挥起一拳,这下可是真打,打的是下巴。 阿里斯塔尔霍夫猛地噎了口气,摇晃了一下,但没有跌倒。 “你要打架……打我。为了什么……喀,无赖,你这个无赖!”他竖起眉,把拳头举在胸前。 契热戈夫站在那儿,垂着手。 “我不会……”阿里斯塔尔霍夫痛苦地说。  “可耻啊,从来不会。多么可耻……”他的大脸盘颤抖起来,喉咙里哽咽着;他想抑制住哽咽,但抑制不住。  “天哪,刚才还吻过他,还讲了那么多好话!” 他们站在路灯下,报亭前,不知为什么过路的人并没有注意他们。 “你怎么啦,打吧,”契热戈夫说。  “来,打吧,别怕!” 阿里斯塔尔霍夫摇了摇头。 “我不能,”痛苦的、哀求的微笑抽动着他的嘴角。“我不能……” 契热戈夫转身走了。他沿着大街走去,随后又沿着土路穿过一个牧场。他走着,阿里斯塔尔霍夫那可怜巴巴的微笑一直在他眼前跳动。那是一个明亮的夜晚,地上的坑洼、牛粪和篝火剩下的黑色灰烬清晰可辨。他走到一片稠李林边,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坐下来。当呼吸刚刚平缓一些时,脑子,里突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而且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相反,倒是对必需活下去感到可怕和厌恶,因为要活下去就得找一条出路,摆脱困境。 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候,一切都很简单――只要一上火车,雷科沃便被抛在脑后了。那是另一个契热戈夫,他根本无意在这里寻欢作乐,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住所,家庭和工作……现在,这两个互不相干、独立存在的契热戈夫却再也无法回避地狭路相逢,合在一起了。天又冷又潮。契热戈夫想,离开人间其实是很轻松的。似乎不可理解,那样健康的一个人,事情那样多,那样忙,又有孩子,却想要自杀。对生活的热爱都上哪儿去了呢?不知怎的,瓦莉娅同基拉也合在一起了……他爱她们,可是却破坏了她们的生活,使她们都成为不幸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并不想这样作啊,可是却作了。是偶然的?但他又知道这并非偶然,这是他的生活造成的,而他过去的整个生活经历又只能是发生这件事的原因,其中没有任何可以为他开脱或可以引为骄傲的东西。 他平心静气地想了想该怎样上吊,该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以免连累阿里斯塔尔霍夫或基拉。眼前又浮现出阿里斯塔尔霍夫那可怜巴巴的笑容,于是他想,不管他怎么写,阿里斯塔尔霍夫反正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甚至可能也去自杀。他倒并不是怜悯阿里斯塔尔霍夫,他谁也不怜悯。不过,要是人们认为他契热戈夫是由于害怕出乱子,是由于争风吃醋或喝醉了酒而自杀,那可就太窝囊了……可以一走了之。销声匿迹。同所有的人都断绝联系,找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这样便使大家都满意了,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威胁。然而,又立刻想起了户口卡、预备役军人身份证、劳动手册,以及各种各样非有不可的证件。于是他明白这也行不通。并且,到别的地方去过日子,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好象全部问题就在于要瞒住周围的人躲起来似的。躲谁?他又怕准?他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人…… 湿气浸骨,冻得他浑身哆嗦,该活动活动了。他不知不觉地走了起来,接着又跑了起来,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树权把睑划破了,帽子也丢了。这时,透过树枝可以看见逐渐显露的朝霞。他急急忙忙地跑着,仿佛从这微明中看见了什么东西……他用硬币敲着窗玻璃。窗帘在黑暗中映着晨曦微微地摆动了一下。 ……他一头倒在她的双膝上,感觉到她的存在――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仅此而已。他不记得自己对她讲了些什么,怎么讲的,只记得他一再说他不愿意,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活下去,只听见她说: “行了……咳,真拿你没办法……你这是为了爱情么!” “反正是卑鄙……你何必为我辩解……你们俩。你也这样,他也这样。可我不愿意!我没有必要……” 他浑身都在哆嗦。基拉托着他的头。间壁那一边睡着女儿,他们讲话很小声。 “这是我的过错,让你吃醋了。行了,别再难过了。好了不起,骂了我了。怎么,当我还是姑娘么?至于闲言,那就象水面的涟漪,渐渐自己就散了……”基拉还说了另外一些慰藉的话。契热戈夫听着听着,寒噤渐渐消失,身体也觉得暖和起来。 鸡叫了。随着玫瑰色亮光的升起,现实又无可补救地呈现在契热戈夫的面前。不过这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实际上好象已经不再存在,好象已经死了,已经摆脱了这一切。他总想向她解释,为什么他没有最后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胆怯,而是他必须弄清死的意义。至于他现在还活着,这无关紧要,反正他已经是完了,或者是快要完了,他的躯体内有些东西已经死了;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人们会议论我,议论一阵也就腻了,”基拉没听他的,而是继续往下讲,一面讲,一面灵巧地给他脱去上衣、鞋子。  “一个人不被议论,那算什么人呢,那就会没人知道世上是不是有过他这么一个人。至于阿里斯塔尔霍夫,当然,他会把这事放在心里。他的心是很多的。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我和他的事了……咳,瞧你把这事弄得那么复杂,象存心似的。不过算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去同他谈,这就用不着你费事了。” 他一点也不相信她说的这些话。他不懂她为什么能这样心平气和。她指望什么呢?她好象懂得什么诀窍,使她能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受社会舆论的束缚。 “你干吗.干吗安慰我?”他问道。  “你以为我会相信么!相信什么?我不愿意。可能这样倒松快些。一切都完了,见它的鬼去吧!” 她抬起他的头,注意地看了看。 “你的额头破了。” 她麻利地把他头上的伤口洗净,然后将他安顿在长沙发上。契热戈夫双手交叉地仰躺着,深陷的两眼望着天花板。 “睡吧,”基拉说罢在他身旁坐下来。 他感到快睡着了,心想,要这样一睡不醒地死去该有多好。 ……瓦莉娅长得要苗条些,匀称些,特别是腰身。他没有偏见地比较着两个女人。她们似乎就坐在他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他这是第一次看见她们坐在一起,明白自己既爱基拉,也爱瓦莉娅,但不知为什么,爱得不象她俩各在一方时那样深沉。如果他能继续活下去,他会更怜悯基拉一些。可他要是死去了,那么最不幸的将是瓦莉娅。他的胸腔里有个马达在转动,亮着灯。两个女人笨手笨脚地往外拽这些灯;他想给她们解释,说不能拽,可她们没有听见。她们以为这是调节器,却根本不懂这是调节什么的。两个女人都不需要这个调节器。但她们认为契热戈夫困在调节器里的什么地方了,所以她们把它的零件一个一个地往外扔,想把契热戈夫弄出来,解救出来。可她们不明白,当她们把零件拆光之后,契热戈夫也就不存在了…… 他睁开眼睛。屋里充满阳光,桌上已经摆好早餐。基拉还是那样坐着,穿着棕色连衣裙,头发已经梳理过了。她披着一件短外衣,双手平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看见他醒来以后,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红红的眼皮下露出一圈圈黑晕。契热戈夫心想。人们守灵就是这副样子坐着的。 “你怎么啦……”他说。 她那木然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契热戈夫伸展了一下身子。枕头和沙发上散发着基拉的气息。他忽然记起他俩曾经在这儿度过的美好时光。于是,霎时间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幸福的早晨的情景。为什么不能从这儿重新开始呢?就象排戏一样:  “打这儿起重来过!”只不过是需要彻底醒来。唉,还是让这一切都留在梦中吧。 他想看看基拉疲倦的脸上有什么表情。任何表情也没有。许是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在水龙头下洗了脸,穿好衣服。桌上的碗碟间放着一瓶还没打开的捷克啤酒。 “可你究竟为什么要同那条公牛,同斯捷波夫卡鬼混呢?”他问。 基拉没有马上回答,仿佛在等待,等到脸上露出恶狠狠的敌意时,才很谨慎地轻声说了一句: “同他在一起感到愉快。” “比跟我在一起愉快,是吗?没笑破肚皮么? ” “跟你在一起憋得慌。” 契热戈夫走到镜子跟前。不知怎么,他的样子竟显得容光焕发,脸颊上带着两个睡后留下的红晕。这个死人的模样真还不错。他搔了搔方下巴上刚长出来的黑胡茬,从镜子里看到基拉在他身后冷笑了一下。 “喝点茶吧,”基拉说。  “要不然喝点咖啡。” 契热戈夫坐到桌子面前,一面吹,一面喝着黑咖啡,头也不抬一下。他感到空气渐渐变热了,好象一场雷雨就要来临。 “喏,还有什么,”契热戈夫眼睛看着桌布说。  “接着讲吧。” “还有什么可讲的。这日子我过腻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她一面讲着这些无情的话,一面却给他斟咖啡,把香肠推到他面前。  “你总是那么古板。你算什么情夫!你的职业是当丈夫。一切都按步就班,正经八百,你总是小心谨慎……” 异城情雨(九)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情夫!”这个词激怒了他。  “你给我派了这么个角色……谢谢。我的整个生活可能都给搅乱了,一切都毁了,可你……我差一点……” “‘差一点’不能算数,  ‘可能,不等于现实,”她打断了他,不过并没有提高嗓门儿。  “‘可能’,可能怎么样?已经什么都不可能了。你可能想同我结婚,是吗?”她身子往后一仰,轻轻笑了笑。  “晚啦。麦熟一晌。我已经改变看法了。你不符合我今天的标准。曾经有那么个时候,我是可以……顺便讲讲,你以为我把你夺不过来么?唉,你呀,斯焦帕,要知道,夺过一个男人比守住一个男人容易得多。但是……我想了想,这不合算。你打你的算盘,我也打我的算盘。我干吗要爱你呢……我不愿意。我需要的是有一套房子,有一定地位的丈夫;我已经不是可以一切重新开始的那个年纪了。再说,又何必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呢。” “打算盘……你在骗谁?”契热戈夫故意非常肯定地把手一挥。  “你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 “瞧,你这样欣赏自己。不,亲爱的,我讲的是实话,有什么就讲什么,”基拉急忙说。  “我太了解你了,可以说看透了。乏味……你今天干吗要上我这儿来?要是我当着你的面,当着大家跟另一个人走了,你就明白了。你只知道占便宜,我怎么样你是不在乎的。你不肯作出任何牺牲,哪怕为我作出一点点牺牲也不肯。当大家在餐厅里夸你的时候,你引以为荣,是吗?可惜我没有去。阿里斯塔尔霍夫请过我来着,但我不愿把你的节日给破坏了……可以想象得到,你当时如何以一副惠泽众生的恩人的姿态坐在那儿。还慷概地把科斯佳・阿里斯塔尔霍夫搞成共同设计者。”她那铿锵有力的声音简直迷住了契热戈夫;他总以为她快流出眼泪了,但她眼里既没有忧愁,也没有怨恨,两只眼睛毫无表情,就象水里的气泡一样。  “你是想用这笔奖金让阿里斯塔尔霍夫安家。这么说吧,作为……新娘子的折旧费。你别发火。你这种想法他显然不知道。可我心里明白。怎么,你以为你是出于慷慨送他奖金的么?不,你是想安抚一下自己的良心。你,斯焦帕,是想用钱来摆脱我。你以为我会恨你吗?当一个人怀着爱情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忍受……当你来找我的时候,以为我会难过,是吗?你不是在怜悯我,而是需要我的怜悯……”基拉把两只手放在茶壶上,似乎是感到冷。  “斯焦帕,你说,你那次为什么到诺夫戈罗德去?” 她说罢低着头一声不响。契热戈夫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第二杯咖啡。 “到诺夫戈罗德去?噢――……是到工厂去取零件。” 基拉对他这一回答感到某种满足地点了下头,确切地说,是垂下了头。 契热戈夫站起身,在屋子里踱着步。 “毫无办法……还不如死了好……”富有弹性的步子和矫健的步态不知怎么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肩膀也舒展开了,全身的肌肉都变得轻松起来。脸上的胡子,额头上的皱纹――这一切同现在的处境都挺相称,还露出了无耻的微笑――愈无耻愈好。 “你想给自己留个孩子作纪念吧?你不会有孩子的。求别人去吧……”为了不至于苦恼得叫喊或骂起人来,契热戈夫挖苦地说。  “当时我本想去找你的。我不否认。但我没有去。你是想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对吗?嘿,你为自己想得真周到。什么结婚不结婚,你胡谄了些什么呀?告诉你吧,我根本没考虑过会同妻子离婚。从来没考虑过。这是实活。你这个女人,恕我冒昧,已经不年轻了,”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她。  “至于其它方面……老实说,我对阿里斯塔尔霍夫讲的全是实话。是的,当时我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一点没错……”契热戈夫讲得愈来愈带劲。  “你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女人。没人会讨这样的女人作老婆。同我在一起你感到憋得慌么?可我跟你在一起却感到轻松……” 他从基拉身旁走过时,看见她的脖子痉挛着,有一根青筋在颤动,铜项圈似乎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这根项圈真不吉利,契热戈夫每次看到它总要倒霉。从基拉的侧面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她的侧影还是同过去一样――轻盈、美丽。契热戈夫突然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害怕起来。他干吗要说这些话呢! “那很好,”基拉坚定地说。 她这一坚定的态度促使契热戈夫下了决心。 “谢天谢地……现在全都明白了。不过你别为共同设计这件事去折磨阿里斯塔尔霍夫,这与他无关。他那一半奖金是他用诚实的劳动换来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你正确地点破了我的动机。我承认。不过,要是你想听听的话,这儿还有另外的原因。当时我就知道,我这是自己挖自己的墙脚……可你,基拉,你认真考虑过我为什么要这样作么?我不能不这样作,对我来说,工作高于任何情场邂逅。情场上,玩玩也就够了。” 他们就这样谈着话,铁着心肠,不再有任何感情上的羁绊和保留。契热戈夫只是力图证明自己是强者,对过去的一切他毫不珍惜,一再说那不过是荒唐,无聊、一般的逢场作戏而已。 他们一块儿出来。雷科沃街上阳光灿烂,人来人往,他们毫不躲闪地肩并肩走到桥头。人们纷纷向基拉打招呼,对契热戈夫并没有投以好奇的目光,走过之后也并不回头看他。看来,这两年多他们原本是可以这样肩并肩在街上走的。 过桥时就是契热戈夫一个人了。他老想回头看看,看基拉是在后面望着他呢,还是同样头也不回地沿着河岸走去了。这桥似乎长得没有尽头。 没想到,列宁格勒的领导机关对雷科沃工厂的调节器感起兴趣来了。总设计师把契热戈夫召了去,久久地盘问他这有什么根据,那有什么根据,他又是从哪儿知道这样的过滤器会降低电荷的,在理论上可以得出什么结论。事情是这样的:安装在一项重要设施上的新型调节器老出毛病,总设计师怀疑是静电在那儿捣乱,但他拿不出证据。契热戈夫也是根据自己的直觉猜中的。如果作为一个博士,奖金获得者,以及其它种种头衔的总设计师都无法根据严格的计算公式而依靠直觉,那么,一般工程师的成功肯定是托上帝的福了。也许这样说未免太武断,但要契热戈夫把电荷的分布图画出来他又的确无能为力,他在理论上不怎么行;除此之外,当时他不必患得患失,作为一个一般工程师,他没有什么可顾虑的。算契热戈夫运气好,那些高级科学顾问们的各种假设把总设计师弄得个晕头转向,弄得他无可奈何地宁愿相信他所谓的“契热戈夫的巫术”。于是决定到雷科沃去一趟,去实地看看效果如何,看能不能把契热戈夫所作的改革运用到新的体系上来。不管契热戈夫如何推托,总设计师还是把他列入了调查组的名单,并于十月初动身去雷科沃。 在车站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契热戈夫不认识的青年工程师。他自我介绍是动力实验室主任。他同契热戈夫握手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虽然他表现得非常自然,但契热戈夫还是立刻就不作声了。契热戈夫什么也不问,回答问题也极简短,老是往后缩。然而,健谈的新任实验室主任却主动告诉他们:阿里斯塔尔霍夫一个月以前就走了,到北方工作去了,好象是医生建议他换一换气候条件。不过他这个解释是多余的,因为调查组的成员们并不认识阿里斯塔尔霍夫,而契热戈夫又一声不吭。 城里的旅馆正在修缮。调查组被安排住在工厂的招待所里。工作很紧张,只是晚饭才去餐厅吃。总设计师象故意似的,看中了被铁链子隔开的那张长餐桌……契热戈夫背冲着入口坐在桌边。还是原先那个乐队,还是那种带洋姜味儿的克瓦斯和精制面包。 基拉不知是到诺夫戈罗德还是到莫斯科去了。新闻不断地自己找上契热戈夫的门来。一会儿是某个女实验员,一会儿又是过去旅馆里常见的熟人,他们每次必然要说到基拉:她只去一年;噢不,不回来了,找未婚夫去了,噢不,找丈夫去了,对对,她原先有个丈夫是飞行员,她以为他牺牲了,其实没有牺牲…… 关于阿里斯塔尔霍夫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楚,有的说他自己打了自己一枪,有的又说是别人打的――总之,发生过什么恋爱上的纠葛…… 后来契热戈夫在市场上碰见了甘娜・杰尼索夫娜――在雷科沃要想不碰上某个熟人是很难的。她说,基拉的确是嫁给了一位过去的飞行员,是她前夫的朋友,在莫斯科一个飞机工厂工作,所以她也到莫斯科去了。她女儿现在暂时住在诺夫戈罗德。她把雷科沃的房子给了自己的远亲,连家具一块儿给的。甘娜・杰尼索夫娜对基拉又是不满,又是怀念,还为她担忧。她想在契热戈夫这儿寻找同情,但契热戈夫那副无动予衷的样子把她弄糊涂了。契热戈夫既不吃惊,也不为基拉过分仓猝地嫁人而感到茫然。他轻轻打了声口哨,好象是冲着基拉的背影打的,甚至还变得愉快起来。 “你是个坚强的男子汉,”甘娜・杰尼索夫娜说。  “你是摧不垮的。这话不假:爱情是自私的。” 契热戈夫笑了: “这算什么爱情。本来就是人走茶凉的事。” “你怎么,说的是真话?真没想到。我看你什么也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契热戈夫说。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感到委屈,一想到基拉,他就觉得自己是受了不白之冤。于是一种愤恨的情绪代替了苦闷的心情,使他不再有任何遗憾之感。现在,当他知道基拉一切解决得如此简单而容易时,更是暗自感到高兴,认为自己早已识破了她。现在良心得到了安慰。并且,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是他帮助基拉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两手插在用奖金新买的翻领上衣的口袋里,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使甘娜・杰尼索夫娜非常生气。她把装着土豆的沉甸甸的提包换到另一只手里,整了整头上的围巾,宽阔的前额衬得脸颊和一双大眼晴光闪闪的。她还并不显老,挺好看。契热戈夫记起了她那放荡的丈夫,基拉不愿见他,所以才常常到旅馆去找甘娜。契热戈夫暗自同情她那痛苦的生活――什么也没有,既无幸福,也无爱情。 “你一切都错过了……发明家。可能你在其它某些方面是个聪明人,可在这个问题上却是个笨蛋,”甘娜惋惜地望着他。  “她为了你可能心都碎了,而你却没发现。你象个没有感觉的残废人那样生活着,难道这叫生活么?你有限睛,有耳朵,可心是瞎的,聋的!” “噢――懂了,”契热戈夫拉长声音说。  “不过,亲爱的甘娜・杰尼索夫娜,你的情报是单方面的。我和她的事第三者搞不清楚。所以咱们还是别谈了。要知道,我也能……” 甘娜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害怕了……好吧。你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契热戈夫同甘娜分手的时候还带着怒气,但就从今天起,他却感到轻松多了。被白雪覆盖的街道、结满冰凌的给水塔、烟囟里不断冒出来的烟雾――现在这个小城市变得舒适和安全起来。契热戈夫不再回避熟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对他撇嘴,给他脸色看,他也不在乎了。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一开始契热戈夫就未作任何计算和测试而准确地判明了线路中的某些问题,于是调查组和厂方后来的那些要求便失去意义了。总设计师两手一摊说:  “真是神仙,高手,简直不可思议……” 工厂管理处给契热戈夫发了奖状。对他的合作者却没人提起。契热戈夫感到有些不安,但动力工程师伊尔琴科劝他别管这事,因为厂长是不会原谅阿里斯塔尔霍夫无缘无故地突然离开工厂的。 异城情雨(十)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不过,科斯佳・阿里斯塔尔霍夫这样作是明智的,”伊尔琴科说。  “换个气候对他有好处。我们的姑娘们简直把他变成一个窝囊废了……这全是真的,斯捷潘・尼基季奇,你……你不信自己的耳朵,总该信自己的眼睛吧。况且还有件事,”究竟是什么事,伊尔琴科说得含含糊糊的,契热戈夫也不想问。关于阿里斯塔尔霍夫的事他什么也不愿问。 回列宁格勒前契热戈夫出去散了一会儿步。天很冷。他不知不觉来到特罗伊茨教堂前,下到了河边系船的地方。河面的冰还很薄。月光暗淡。河堤上汽车来来往往,可这里却静悄悄的。契热戈夫捡了块小石子,一挥手扔了出去,久久地听着石子沿着冰面渐渐远去而在后面留下的嗡嗡声,好象河面上绷着一根颤抖着的弓弦,又象是挂着一根长长的电线,把契热戈夫和去年一个黄昏联结了起来……当时他同基拉也是在这样的季节,也是在这个地方散步。契热戈夫把基拉留在岸上,自己向冰上跑去.他在薄薄的冰上愈跑愈远,听着冰下的河水在噗哧噗哧地响,接着又响起了冰的断裂声。契热戈夫加快了速度,但不是往回跑,而是沿着河岸继续往前跑。冰层在他的身后咯咯作响。基拉惊叫了一声,吓得屏住了气息……契热戈夫沿着冻在冰里的圆木奇迹般地跑到了当码头用的木排上。基拉责备他这是愚勇,他却为基拉的激动而感到很高兴。“你最好还是站在这儿欣赏一下大自然有多么美吧,”基拉说。  “瞧,孤零零的一片森林、枯萎的草地、初雪,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抑郁……这是怎么回事?我每天早上到这儿来都没发现这一点呀。我只看到这些冻在河里的木材,没来得及流送……现在你就是下跪也没有用了。”她说罢用两手捂住脸;契热戈夫抚摸着她的头,笑了。 “你什么也不明白,”她说。 现在,契热戈夫清楚地听出了她去年这番话里所含的哀怨,心想,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基拉,理解的只是表面的东西,看得见的东西,而不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本质,只有这一本质才真正代表她这个人,也正是这一本质促使她采取一些无法解释的行动。他过去是把她作为一般的这类女人来理解的。为什么她突然逃避并毁弃了一切……一会儿安慰他,一会儿又伤害和羞辱他。又是嫁人口又是把房子随便给人。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不再爱他了――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可能在她心底逐渐积累了什么东西,就象静电的积累一样?可现在谁也无法知道她心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不太成熟的猜想在契热戈夫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但他立刻就否定了,他相信基拉不会故意在这儿演戏。她这样作没有意思。她何必这样糟踏自己呢! 契热戈夫想起那天谈到诺夫戈罗德和孩子的事时他对基拉那样撒谎和诋毁,讲得那样恶毒,因为当时只想着报复,在谈到自己的工作时,还说“这可不同于和你情场邂逅”。 他突然想,是不是整个问题就在于他不理解她呢?如果正是因为他不理解她,摸不透她才爱她的呢?可是,他立刻又想起甘娜・杰尼索夫娜的话。她说得对:由于他不理解基拉,他失去了许多东西。是啊,他的确是失去了许多东西。然而,要是他对基拉什么都理解,什么也不失去,那基拉也就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因为一个完全揭开了面纱的女人是引不起别人的兴趣的……这就是他怎么也弄不清的矛盾之所在。 奇怪,不知怎么会出现这种忧郁的心情。他有什么可忧郁的呢?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值得他留恋了,任务也完成得再好不过了。遗憾的只是基拉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怎样坐在这个木排上,一面怀念她,一面与这条被冰封的河水共感哀愁。现在他一切都领悟了,并把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尽量往好处想。因为他没有任何能证实它们存在的证据,全都是想象力的游戏。他记起了她那铿锵的声音和象水里的气泡那样毫无表情的眼睛。他陡地站起来,在冻得咯咯响的木排上踱着步,深深地吸着冷空气。冰凉的空气使他键康的肌体变得爽快起来。一切看起来又变得简单了。契热戈夫甚至有些吃惊: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谁主动?是他一片赤诚地去找地,而她把他推开了,这是事实。即使她是故意的,那也就意味着她对他的埋怨和责难不符合实际。无论在谁的面前他都是无辜的。真理在他这一方面。至于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则可以作这样的分析:他是出于高尚的动机而诽谤自己,将自己置于不利地位,使自己蒙受冤屈,因为他是男人…… 又过了一会儿,他渐渐觉得确实是如此的。 其实,他没有仁何必要再去回想这些往事。况且从那时起,他的命运已经开始了一个幸福的转折。雷科沃的试验成攻之后,他被任命为工程师组长。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契热戈夫在新的职位上抓工作很有魄力,并能作独立的判断。看来,多年的出差生活没有白过,因为在外地干活儿只能依靠自己的独立判断。在这以前,他的工作只限干调节、检修别人设计的仪器;现在他却美滋滋地当起各种图表的主人来了。所以,在雷科沃引起的种种烦恼归根结底可以说是件好事。但是,有一次当总设计师把契热戈夫作出的某个决定夸奖了一通之后,无意中冒出一句,说这一切都是从雷科沃开始的,这时契热戈夫一下子火了:  “这同雷科沃有什么关系!”他叫道。  “别媚雷科沃来奚落我!……”过后他醒悟过来,道了歉,不过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如果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痛苦的话,他一般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这次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灵深处还埋藏着一种无法消除的,奠名的隐痛。他并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回忆什么,可心里却隐隐作病。这种隐痛有时会突然爆发而出,干是他便对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懒,仿佛心力已经彻底衰竭。他并没有思念基拉,但那无缘无故的痛苦却总是在啃噬着他的心。 治疗这种痛苦唯一的药物就是工作,只要一工作,他便感到自己又有了力量。于是他一个又一个地不断接受新的定货;一驾上辕,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得拉。过去他的原则是:工作干得愈少,应当干的也就愈少。现在则是工作干得愈多,等着他的工作也就愈多。这对他正合适。软弱是克服不了痛苦的。他蔑视自己在痛苦面前束手无策。他顽强地学习克服痛苦的办法;不过,可能时间帮了他的忙――时间总是人们无形的助手。 第一年他放弃了休假,到第二年的夏天才抽出时间同妻子带着小儿子到南方去了一次。机室里读报,享受着刚开始的长时间休假的安宁。他正研究足球赛的日程时,突然抬头一看,看见基拉正同一位灰白头发的高个子男人手挽手地从玻璃墙外走过。剪得短短的头发和额前的刘海使她显得年轻了,她肩上挎着一个大绣花提包,白色的无袖衫紧紧裹着那发胖的胸脯。正下着细雨。裸露的肩膀湿漉漉地闪着光。契热戈夫站了起来I基拉也看了他一眼――她从候机室那样多的人中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把他认了出来。她正想往前迈步,立刻又往后一退,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个男人问了她一句什么话,但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就象在表演哑剧一样。她露出惊恐的样子,做了个不知是表示惊慌还是哀求的手势。当契热戈夫绕过横七竖八的椅子跑到玻璃墙外去的时候,基拉也好,她的男伴也好,都已不在了。 行李寄存处前拥挤着很多人,白色的无袖短衫和鲜艳的绣花提包在人群中闪现了一下。契热戈夫没有追上去。不过他还是又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看自己会不会冲她跑过去。没有,他没有跑过去。契热戈夫可以对自己感到满意了。可他怎么会这样?他曾经幻想过:要是碰见她,就理也不理地走过,而现在他却只感到失望和茫然。 他回到候机室,瓦莉娅用疑问的目光瞧了他一眼。 “一个雷科沃的熟人,基拉・安德列耶夫娜,”他毫不迟疑便说出了她的名字。 “她干吗跑开了?”瓦莉娅问。 “我也不知道,”契热戈夫真诚地回答说。  “怪人。我离开雷科沃前同她吵了次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他那懊恼的语气使瓦莉娅不可能产生任何怀疑二何况他自己也的确不明白基拉为什么那样害怕。两个人一块儿说说话,互相聊聊近况该有多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们又不是敌人…… 在飞机上,契热戈夫一边吃着夹心糖,一边从从容容地象欣赏快相似的回忆基拉的模样:苍白而陌生的脸,沉重的身躯。难道他曾经准备自杀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回想起那个晚上他简直感到吃惊,觉得不可理解,不相信这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当时一切都好象是毫无出路呢?而后来怎么又都平静下来,安然无事地过去了呢?可能当时发生的一切事以及他所有的痛苦都不过是中了邪,是愚蠢? 他感到调怅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正逐渐变成为一个可笑的,而其实又是很平常的故事。 飞机穿过云层,碧蓝的天空中阳光灿烂,厚厚的云层在往下降,看去就象一张白色的羔羊皮那样美丽而软和,谁能想到它下面却正细雨绵绵呢。这时契热戈夫突然对过去自己那疯狂的行为感到欣赏起来。不,他倒并不是想再这样干一次,他懂得,自己现在所过的生活是正确的、诚实的、有益的。不过,他觉得这种生活似乎很象这阳光灿烂、安宁恬静的晴空,它高高在上,不受任何天气变化的影响。  “真奇怪,”他想,  “当时的遭遇那样坏,受了那么多痛苦,还干了那么多可耻的事――这有什么可欣赏的呢?……”(完) 一个女人给三个男人的信(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她,总算坐下来了。当她把酸疼得发涨的背脊往那张垫着腰枕的藤椅上轻轻一靠,顿时,一种柔软的,舒徐的,甚至带点温馨的感觉,象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她不觉闭上了眼睛,太美了。要是能有一天,可以让她痛痛快快地在这儿坐上几小时,轻轻松松地在这儿翻阅自己爱读的小说,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享受?!可怜,这在许多人看来是一种正常的合理要求,现在对于她,却是一种奢望。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禁浮起了一丝苦笑。突然,她象是想起了什么,睁大着眼睛。她的耳光迅即越过桌面上那堆摆着小汽车、小猫和小狗的孩子玩具,要寻找的目标失踪了。怎么?难道它也生气了,飞走了?那面她过去可说是每天都离不开的镜子,竟然不见了。不见了多少天,她一点也无从想起。她不得不站起来,把那堆乱七八糟的玩具一一放回原来的地方,还有那些小孩生病时吃剩的药水、药丸,也早应该把它们收拾好放进药箱了。真乱!如果能每天抽空整理一下,也不至于弄到这种地步。可是时间呢,每天晚上,当她哄着女儿睡下,再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洗好衣服,已经是十点半了。她必须马上打开书,完成当天的复习  计划,直到深夜十二点半钟。这时辰,她虽然尽力挣扎着双眼,但劳累了一天的脑神经系统开始发出毫不留情的警告,她只得马上上床,不要说再坚持十分钟,就连一分钟,她也无法抓住。有时,她明明记得手指已经把电灯掣的绳抓住了,可是,不知怎么的,等她半夜醒来,要给孩子撒尿,掖被时,却发现电灯仍然亮着。为此,她少不了又得受婆婆的一番唠叨。她太疲倦了,准备电大考试这一个多月来,她更是常常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她高速运转的脑子不时冒出一个念头,什么时候才能轻松地喘上一口气呢。今天,她终于应付完了电视大学那一场紧接一场,可以说是轮番轰炸式的五门期末考试,能在这张舒适的藤椅上休憩一下了。 镜子找到了。这小宝真是别出心裁,两岁大的孩子竟会把竖摆的镜子放平,塞到桌上那架有“永不消逝的电波”之美称的十二吋电视机下面。她用手迫不急待地把镜面上的灰尘抹掉,就着昏黄的灯光朝镜面上一瞥,镜面上出现了一个头发莲乱,眼皮略显浮肿,脸色憔悴的女人的脸孔。她想作笑状,可笑不起来,她又扬了扬眉,这时才看清,原先光洁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条深深的皱纹。它就象一块皱巴巴的旧布那样,随着眼眉、口鼻的每一活动,随时抖落出它的皱折。难怪这几次考试,监考老师来到她的桌前,拿起她的准考证,看了看证上的相片,然后就会用一种令她非常不自然的目光注视着她。他们的目光似乎在说:眼前这个女人怎么竞拿一张如此年轻、漂亮的相片来,何必呢,考试又不是选美。假如能允许她当场申辩的话,她一定会大声嚷道,这不过是我三年前的照片呀。他们,也许还有很多人,他们怎么会想到:眨眼之间的两、三年,竟会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脸上刻下中年妇女的印记。 “啪”的一下,镜子倒了。“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那两句汉乐府的诗句不知不觉地涌出她的唇边。她对这首诗特别熟悉,可考试题就没有它,她最不注意的却赫然出现在考卷上。其实,人生不也常是这样…… 她站起来,摸了摸熟睡的小女儿。唉,又是一身汗淋淋的。这孩子近来怎么老是出汗,兴许身子太弱吧,都怪妈妈忙,照顾得少,明天起,一定得加倍补偿。她叹了口气,帮孩子换了衣服,又把电风扇的角度作了调整,才重又坐下来。已经十点半钟了,她不能再耽搁了。她早已计划要回的那三封信,今晚无论如何得赶出来,有的已经拖了几个月,有的现在必须作复。这不是一般的三封信,是给三个男人的三封不同内容的信。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今晚必须要回的三封信。一看到这三种不同笔迹的信,她心里就不觉翻涌起阵阵浪潮。而首先落入她眼帘的,是那张杏黄色的,比我们国内一般信纸要厚的信。在这张质量很好的信纸上,留下了她的丈夫卫嘉不是告别的告别语: 爸爸、妈妈、肖菲: 您们好!我采美国留学这一年多来,现在才能说是安定了。经过好一段艰难的波折,生活、学费等最大的困难都可以自理了。今后我将全力读书。你们可以不必为我担心了。我很忙,以后一般没事就不再写信了,请你们多加保重! 祝 健康! 卫嘉  20Mar 肖菲的目光在那个“Mar”的英文月份单词上停住了。从她第一次参加电视大学文科辅导班的那天,收到这封信时,至今整整四个月了。卫嘉真的如他信上所说的,“没事”就再也没来过一封信了。看来,郭林的姐姐信上所说的是事实,父母亲两年前的预言真的不幸言中了,他真的走了,抛弃了自己,抛弃了女儿,抛弃了他的父母,在大洋彼岸另一个世界,在“自由神”的裙带下,寻找他的极乐去了。平日,肖菲脑袋里充塞的,都是工作呀,学习呀,孩子呀,前些天,更是没那要命的考试赶走了一切欲念。可现在,那张黄信纸却不停地在她的脑际中盘旋,然后霍地变为一只黄蜂,在她心上狠狠蜇了一口,一阵剧痛使她的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丈夫,这就是我的丈夫,这就是不少女人用羡慕的眼光望过我的那个丈夫!我为什么要嫁给了他?我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这是遭的什么罪呀?!”怨恨、愤怒的愁绪就象汹涌的岩浆,全压挤到她的脑际,然后“哗”的一下,再也忍受不住这如此强烈的扼抑,从两只大大的跟眶里冲泄下来。 “卫嘉,恨你!恨你!我不会宽恕你的,一辈子也不!你栽下的,应该说是我自己采下的苦果,好苦呀,我尝够了,再也受不了了!我恨我自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肖菲在心里压抑得太久的悲苦,和着奔涌直下的眼泪,一下子泻了出来。不到一分钟,肖菲的一条手绢全湿了。 “我这是干嘛,这究竟在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我不是起誓过,我决不……”嗡嗡作响的脑袋发出一个声音,把肖菲一下子从悲伤中震醒了。可又一条干净的手帕却无法擦干还在喷涌的泪水。她干脆用两只手,死劲地把鼻子捂紧,捂得实在喘不过气了,就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作着深呼吸。这办法有效,这是她在频繁的压抑性的痛哭流涕时,为怕惊动只有一板之隔的公公婆婆,更怕惊醒那时常睡不安宁的女儿,而在反复的实践中锻炼出来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泪水总算止住了,然而,她的脑袋就象带电的磁场,一点小小的碰撞,都会引出一串又一串的火花。 那天,刚好是她去电视大学听课的第一个晚上。就在她上完课回家的路上,她正推着自行车上桥。忽然,她听到旁边有人喊她,扭头一看,原来是郭林,她学写的第一个不成功的小话剧的男主角扮演者,肖菲所在的市工人文化官业余话剧团的演员,那时,他正由肖菲通过熟人介绍,报考新成立的电视剧团。 “怎么样?报考的事有眉目吗?”肖菲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郭林,那高兴之情立刻全倾注在她那象打机关枪般的一连串发问上,“我表哥对你怎么样?能帮你的忙吗?你当前最急需什么?你家里对你考演员的意见怎样?你的单位肯放吗?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 一见到郭林,肖菲说话总喜欢用这么一副老大姐的腔调,事实上,她比他大两岁,郭林对她一直非常尊重,愿意向她诉说他心中所想的,包括对父母都不愿讲的一切。可是,现在,郭林只顾低头走路,不吭一声。 “你怎么了?”肖菲急了。 郭林轻轻地摇头,然后用一种奇怪的,异样的目光望了她一下。轻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走,上车吧,我送你一段。” 肖菲纳闷了,郭林平常不是这样的。她上了自行车,在它以最快的速度向桥下冲去的途中,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顺风,下坡,眨眼之间,两辆自行车飞到桥下,飞到了沿江堤岸的幽静马路上。他们停住了。肖菲等待着郭林象以往那样说出自己的苦闷,然后她就象老大姐一样的劝慰他。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次郭林却象大哥哥那样先劝慰起她了。 “肖菲,你一定要冷静,要镇定,不要发脾气,不要哭,我才告诉你。我已经考虑几天了,虽然家里人都劝我不要把事情告诉你,我答应了,可是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不能,我一定要把真相都告诉你,因为我相信  你挺得住。” “什么事呀? ”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把肖菲的心揪上来。肖菲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她的心从那一刻起,一直象在混沌的天地里,在汹涌的波涛中飘忽了好些天。 记得当时她还问了这么一句:“是真的吗?!” “大概不会是假的。我姐姐的信上说,和她一块到美国留学的同学,好些都结婚了,有的是为生计,有的是不愿回来。她的一个同学原来是跟你的卫嘉住在一个公寓的,后来,看到他跟一个美国姑娘单独搬到一起住,有一次,他们同学在一起议论起这事,姐姐刚好又认识你,她写信来了,还叫我不要告诉你……” “你应该告诉我,你不能不告诉我。好了,你回去吧。”肖菲用一种出奇的镇定口吻说完了这句话,然后一个飞身上了自行车。她自己听得出,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嗓音已经起了变化。她全身象一个被封了顶的正在燃烧的火炉一样,被要散发,要燃烧的欲望煎熬得心口发疼。而唯一能发泄的只是那双踩着自行车的脚板。她象疯一样地飞快地往前踩去。突然,一阵狂风卷着风沙向她迎面扑来,她的脚在这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力量,牙关紧接着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颤栗。这时,江边上已经发出怒吼,闪电在头顶劈哩啪啦地炸晌,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快,要快。”肖菲发狠地催赶着那软绵绵的腿,可已经晚了。“唦——”的一声,瓢泼的大雨兜头兜脸直泻而下。只一分钟,她已经全身浇湿了。象是一块烧红的铁一下子被扔进河里,她顿时被一种彻骨的寒冷和难忍的苦痛包围了,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呻吟。得找个地方避雨。肖菲死命地踩着自行车,来到一个“骑楼”底下。那里已站着许多避雨的人,可是,那暴戾的大雨仍不时乘风偷袭着避雨的人们。肖菲的牙关,已经不是一般的颤栗,而是一_场剧烈的没法控制的狂颠,肖菲被这种从没经历过的颤栗惊骇了。她试图阻止这种从里到外的不由自主的颤栗,可是,毫无作用。她的眼泪也象凑热闹般的,籁籁直下,似乎要跟那瓢泼大雨竞赛。这时,一种极强烈的恨布满了心胸,肖菲恨自己,恨这场大雨,不是一般的恨,而是一种咬牙切齿,刻骨铭心的恨。她只有而且必须要跟这种“恨”再作一次较量与抗衡。于是她又冲进了暴风雨。在与那暴雨、狂风和黑暗中作了二十五分钟的搏斗后,她回到家里,一下子瘫倒在那张藤椅上。 静了,一切都平静了,她呢,也安静了,半晌也没动一下,象是睡着了。等她听到声音睁开眼睛,卫嘉的母亲,一个已退休的中学教员站在了她面前,她正用一种惊讶的目光审视着这个象落汤鸡般,或者也说得上象个垂死的溺水者般的媳妇。肖菲重新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着老太太的盘问,她准备着,只要有一句责备的话语掷到她头上,她就会……可是,飘进她耳朵的,却是: “小宝今天很烦躁,怎么哄都不行,老吵着要妈。下午开始咳嗽,刚才帮她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今晚你注意观察观察。我抱了一天,她才刚刚睡下。”卫嘉母亲的话虽然说得很轻,却象在肖菲耳边打了个响雷。她蓦地睁开眼睛,醒了,全醒了,她的心又回到了现实中。她从藤掎上弹立起来,走到正在熟睡的孩子身边。当她冰凉的手一触到孩子发烫的额头,孩子霎时睁开了眼睛。"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别哭,别哭,小宝子,妈妈在你身边,快睡,快睡吧。”肖菲连忙一只手拍着孩子的后背,一只手爱抚地摩揉着小宝的小脑袋,可今天对生病的孩子,这两个催眠的有效动作失灵了。小宝不但使劲地哭,而且开始咳嗽,一声接一声地咳个不停。“糟糕,这都是我惹的祸呀,我干吗要把她弄醒呢,这不是自作自受吗?等我洗完澡,换了衣服才看她也好嘛。”肖菲心里顿时涌上一种不知是昔涩,是烦躁,还是懊悔之情,她只觉得难受。 “妈不能抱你,真的,孩子,妈全身淋湿了,等妈去洗澡了再来抱你,好吗?”肖菲相信孩子会听懂她的话,理解她的心。可孩子是真病了,她正需要能理解她一切的亲妈妈呀。她继续在床上扬手蹬脚,嘴里不停地哭嚷着要妈。 肖菲的心象给人揪住似的发疼,她只好抱起孩子,不停地晃动着,在房子里打转转,想用这种强行的办法使她早点入睡。果真有效,尽管肖菲怀里有些湿,但毕竟是她最亲爱的妈妈呀,孩子很快就合上眼。肖菲却觉得身子湿得越来越难受,她轻轻地放下熟睡的小宝宝。孩子的判断力比谁都要灵敏,她的小脑袋只在那床板上停留了一分钟,立刻就感觉到那不是母亲的气息,一下子又醒了,两只小手象要抓住什么东西,但抓空了,她又“哇”地一下哭起来,并且又连续发出一下紧接一下的剧烈的咳嗽声。 “小冤家,你还能要妈妈怎么啦?!”肖菲只觉得全身难受得无法形容,身上的湿衣,胸间积郁的那团闷火,还有孩子的病,都使她在心理上和生理上产生了想“死”的欲望。“死多舒服呀,让我现在就舒服一下吧。”她真想这么大嚎一声。可是她仍然得抱起哭嚷的孩子,在房子里踱来踱去。 孩子很快又睡着了,肖菲仍抱着她摇了一会,然后才轻手轻脚地把小宝放在床上。谁知孩子这回更醒神,没等肖菲抽出手来,就一把抓住了她,嘴里不停地唤道:“妈抱,妈抱睡……”肖菲忍耐的最后一道心理堤围,终于崩溃了。 “衰女,你死了去吧,妈再也不管你了。”肖菲无法忍受身上湿沥沥的,心灵上受挫的,和孩子烦人的哭声的煎熬,“噔噔噔”地抱着孩子跑到公公婆婆的房里,用力地把孩子抓住她肩膀的手掰开,然后往正在看电视的老太婆怀里一放,说了句。“我求你帮我带一会吧。”转身就拿起一套衣服冲进洗澡间。肖菲在沐浴,孩子凄厉的哭声也一直没有停止过。 五分钟后,肖菲出来时,看见地上有一大滩呕吐出来的东西,孩子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婆婆也气得发抖,喃喃地叨着:“残忍呀,没见过这样的母亲,硬把孩子丢下不管。” 肖菲真想狠狠反击一下,以消消胸中那股闷气。可是,当肖菲抱起孩子,她马上感觉到,从孩子的胸腔里发出一种拉风箱般的声音,再摸摸额头,烫得厉害。肺炎,不用问,孩子准又得了那种怕人的疾病。多灾多难的孩子呀,是妈妈把你的病加重的。 “我这个母亲是干什么的呀? 啊?!打我吧,狠狠地打我这个不合格的妈妈吧。”“啪——啪——”,肖菲扬起巴掌,狠狠地朝自己的脸上,腿上打去。 是因为这响亮的“啪”打声吧,孩子突然不哭了,婆婆也不再唠叨了。她呢,只觉得痛,不仅在脸,在身上,而且是在心里。本来这两天早上,肖菲就发觉孩子有几声咳嗽,她并不是没在意,而是把这一症状告诉了婆婆和托儿所的阿姨,才忙着去电大报名、注册。她多么希望婆婆能帮她一把呵。可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能在关键时候帮她一把。孩子的爸爸丢下她走了,他的家人也想把一切责任推到她头上。卫嘉准备出国时,她才怀孕三个月,可以做节育手术,只要她有这个决心,卫嘉也是这样希望的,因为他已经声明,他将不可能尽到父亲的责任,他冷酷地要她自己作出衡量,今后的一切苦头她是否能吞下,他的父母年老体弱,也帮不了多大忙。为此她吵过,哭过,说过,不要了,坚决不要了。可后来她又犹豫了,一定得要,这是她的血肉,她的生命的一部分呀,她愿意,无论多大的痛苦,她全吞了。现实是,不那么容易吞呀。这时一阵无名火猛烈烧窜在她心头。她不禁冲口而骂,恶狠狠地哭,粗言秽语地大骂。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理解,这样体会到,那些平常根本不可能想象的“粗言秽语”,只要到了人最愤怒最绝望的时候,就会写出来的,只有骂,才能解脱。“妈妈,妈妈……”孩子又哭又挣扎起来了。肖菲的骂声止住了,泪水却象决了堤的河水,拚命地往外流。外面仍是漆黑一团,暴雨,雷电交加,肖菲一个人不能去医院,只得不停地抱哄着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孩子累了,也困了,在她怀里睡着了。肖菲也累了,困了,眼皮实在抬不起来,但她不能躺下。她试验过的,一躺下,孩子的呼吸就困难,就难受得大哭。为了不让孩子那发作过多次的喘息性肺炎加剧,她只能不停地走着走着。走累了,坐一会,打个盹,等孩子一睁开眼睛,她又得走下去。一个晚上过去,第二个晚上又是这样,但地点却是在医院里,第三个晚上,孩子的病开始好转,沉睡。可是她自己由于三个晚上不能入睡而引起的急性咽喉炎,使她头疼欲裂,同样难以入睡,第四天,她病倒了,真起不来了…… 肖菲拿笔的手颤抖了,告诉他,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他,这个无耻之辈,他把本来应该担起的一副担子扔下了,简直象扔一块棉花那样轻松。而现在肖菲接过肩上的,是两担沾湿了汗水、雨水和泪水的棉花,她必须挑起它,一步一步地在崎岖的小路上攀援。告诉他,这个负义的男人,如果这时能见着他,她会揍他的。她从来没有觉得日子是这样难熬,这不是一般女人所能承担的一切呀。 然而,肖菲的笔放下了,是写不下了,还是……都有点。她不觉重新拿起了那张沾着泪水、写得满满的信纸,看了几行,放下了。“啪”的一下,压进那面小镜子底下。 “我这是干吗?我干吗会向他诉苦?想求得他的怜悯,想求得他的帮助,还是……”肖菲从心底里不觉喊出声:“事实上,我已经  做了,已经依靠了自己微薄的力量,把那最艰难困苦的事承担了起来。不仅承担,还要重建、充实新的生活。” 肖菲这时重新拿起一张白纸,飞快地用钢笔在这张透明的白纸上写下了这么几句话: 卫嘉,你没想到吧,你走后,我还利用业余时间上了大学,你相信吗,过去你曾那样轻蔑地看待我的一切追求,现在我坚信有能力做到。孩子的病,家务的杂,工作的忙,学习的难,象四座大山一齐向我压来,我都能挺得住,咬着牙挑起它们一起走。我不后悔什么,就象我决定了读电大,“宫主”要扣我的奖金,不给我公假,甚至给我调离了图书室工作那样,我决不后悔原先的决定;就象我决定了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就有能力把她抚养大,尽管她体弱多病,可是我是那样的自信,在经过那么多的磨难之后,她会长大的, 有出息的。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充满着信心和力量…… 笔在唦唦地走,话从肖菲的心田里流…… 一个女人给三个男人的信(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她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发涩的眼皮,那不是由于困倦,而是被不断涌出的带咸味的泪水腌痛的。一她拿起了第二封信。一个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就象站在她面前,用一双羞怯的然而是诚恳的目光,直视着自己,嘴里在喃喃地说着什么。肖菲不觉怦然心动了。 郭林,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作弟弟看待的,怎么可能接受你的感情呢。你还年轻,太幼稚了,说句严厉的话,你懂得什么叫爱情呀?我不是在教训你,也丝毫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理解你的好心,可是,你必须懂得,你要追求什么样的爱情,你适合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要懂得这点不容易,有些人,包括一些结过婚的人,也许终生都是糊里糊涂的。而我,则是付出了全部青春作代价才懂得的…… 肖菲的笔久久地停留在那六点上,飘拂的思绪在这六个点点上逐渐扩散了…… 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些往事,如果那还算是恋爱的话,好象是很遥远的事,又好象是在眼前刚发生过的一样。那是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和妈妈,还有一位热心肠的阿姨带着,第一次来到他家,用句俗气点的话就叫做“相睇”。她至今也觉得奇怪,她和卫嘉的第一次见面,她和卫嘉所谈的第一件事,竟是“看病”。可要不是她主动挑起这个话题,也许那一个晚上他们就没话可说了。没话可说,两个应该是“主角”的青年人在一旁正襟危坐着,听大人们高谈阔论,多尴尬。于是肖菲先开口了,为了表示礼貌,为了能大方地对待这个第一印象并不佳的“对象”,并考虑到对方是医生,她对他说道: “唔,请问,现在医学上对慢性扁桃腺炎,是不是有几种不同意见的处理方法?”可是卫嘉望了她一眼,只是咧了咧嘴,没有出声。 肖菲不觉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她只能说下去:“我去看过好些医生,他们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有的主张要我把扁桃腺割掉,以绝病根,有的却认为一割了扁桃桃腺,就象给病毒开了个窗户,它们可以随时地,不加阻挡地侵入人体……”关于扁桃腺的理  论,肖菲知道不少,久病成医,这是她的常常发作的扁桃腺炎带来的果实。 “嗯……”卫嘉又望了她一眼,清了清喉咙,才开始说话。 “扁桃腺”的问题谈完了,于是她马上提出告辞。在回来的路上,她好象还悟不出,卫嘉究竟是主张哪一种意见,是割还是不割呢。当母亲问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她只是摇了摇头,不想当面伤母亲的心。说真的,从第一印象,她就感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如果从卫嘉的相貌和初步了解的性情来说,可供她选择的男青年都比他强多了,如果她能按自己的标准选择的话,她是决不会跑去跟他谈什么“扁桃腺”的。 妈妈似乎也看出她的心思,接口道;“你呀,别那么不切实际。我看那小伙子人品不错,诚诚实实,虽然不声不响,但为人可靠,不象那些花俏的青年。他又有一技之长,当医生的,难得。再说,他的家庭条件更是得天独厚,大姐、二姐都成家了,自己又有房子。这样的人家还挑剔什么?不要说现在一般工人,就是找到象我们那样的中学教师,几年都解决不了房子问题。” 肖菲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意,她不是没体谅到父母的好心。为了使她能从海南农场调回来,两鬓已经斑白的双亲到处奔走,托人求情。好不容易挤上一个招工名额,又被农场卡住,理由是她当了教师,已是重用。没办法,父母只得再四处活动,经过三年,算得上不屈不挠的努力,更主要的是刚好碰到允许知青回城的政策,才算把肖菲这个在农场劳动了十年,快到而立之年的老姑娘调回来了。老俩口在经过了这十年的大动乱,加上近几年为子女回城之事的份外操劳,身体衰弱得厉害。但他们也满足了,小女儿总算回城找到了一份较好的职业,虽说是在工人文化官图书室当资料员,总比自己那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到头来却被人瞧不起的普通教师要强。于是老俩口欢天喜地办了退休手续,打算过一个安乐的晚年。谁知,他们高兴的日子没多久,更大的忧心就冲他们来了。女儿已经二十九岁了,该考虑成家了,可他们却发觉女儿常常跟农场的一个人通信。他们只好采取一个有损为人师表的办法,偷看了那些神秘的来信,才知道女儿跟农场的一个海口知青,现在是农场小学的教员关系密切。天,这不是意味着老俩口的晚年重新又得陷入那种令人不堪回想的“求神拜佛”(这是他们托人情,找关系的代称)的奔忙之中。他们厌了,而且年纪也老了,已经无力再为这么一个人,也就算是女婿的调动奔忙了。巨大的忧虑和恐惧几乎把两位可怜的老人压垮。他们流着泪,一次又一次对心爱的女儿说道:“你还是现实点吧,十年辛劳你还没尝够吗?你还要我们怎么办呀,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不为自己,也得为我们着想一下吧。” 肖菲也掉眼泪了,她觉得很委屈,很压抑。她虽然已经二十九岁了,但是“恋爱”这种神秘的,富有魅力的生活,她只是在“文革”前阅读的小说中有所领略。事实上,在海南的那十年,她对爱情的渴望,她青春的追求,常常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念头――“千万不能在这儿成家”所压制的,不要说有过丝毫的行动,就连想象也几乎被窒息了。她和那个海口知青的交往,远近还没到“恋爱”这一步。只不过彼此觉锝在许多见解上有共同点。她临离农场时,他在她的房间坐到很晚。告别时,他说了句:“有空,给我写信。”当他向门口走去回眸的一瞬问,肖菲发现那眼球上面闪烁着一点品亮的泪花。她也没想到,这晶亮的“一点”竟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脑海里。回到广州,她给他写信,他很快就回了信,往来复去,也不过是保持着以前同事间那种相互信任的关系。可父母对女儿的这点自由都要干涉。 肖菲擦干了眼泪,没有作过多的解释,只是把那小伙子的来信扎好,藏到抽屉的最底层。过了一段时问,她同意跟人家介绍的这第一个对象见面。她是觉得疲倦了,她对那十年之间多次出现政治反复,而给每个家庭:每个人命运造成的变故,感到厌腻,她何尝不希望过上舒心顺气的日子呵。 自从她和母亲去了卫嘉家一次后,卫嘉和他的父母很快就回访了,肖菲的父母非常热情地留他们吃了饭。过了几天,卫嘉一个人来到她家,带来了他父母的使命,请肖菲全家去他家吃饭。两家人你来我往。天时、地利、人和,她和卫嘉的接触自然地多起来。但是,巧合的是,确定他们婚姻关系的媒介仍然是“扁桃腺”。 肖菲在海南的那些年,每到刮风下雨,手、脚、膝盖就会出现疫疼。回广州后,这种现象少了,可自从认识了卫嘉,她每次见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紧张,心跳得慌,坐立不安。开始,她以为这是“初恋”的心理反应。可是,随着时间的伸延,这种现象仍然没有消失,她才想到会不会是病理反应。于是,在一次谈话中,她向内科医生的卫嘉谈起这一现象。卫嘉虽说是“工农兵”牌的大学生,但在其好学,肯钻研上并不亚于其他医生。他一听说,马上给肖菲作了心电图检查,并且为了不使肖菲出现的“窦性心动过速”起病变,他又亲自带肖菲找五官科的医生,给她进行认真的检查,并且说服肖菲及早割除会影响身体,危及心脏的病灶――扁桃腺。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当肖菲交给卫嘉一盒月饼,并要他转达给自己动手术的那位五官科医生的问候时,卫嘉出其不意地向她问道: “你对我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肖菲一下子语塞了,她不明白,这是卫嘉在向自己征询对他这个医生的意见呢,还是包含着其他别的什么意思?她望了卫嘉一眼,见他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一对竟不知如何说好。 “真的,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说说嘛。”卫嘉仍在一本正经地问道。 看来,不回答是不行了,大概这是在征求意见吧。于是肖菲说道: “唔,你肯钻研,工作踏实,待人诚恳,学习认真,是你的最大优点,也是令人放心和觉得可靠的。”肖菲不知不党地竟把她母亲多次在她耳边,对卫嘉的评价,说了出来。但是她承认,这些话能通过她的嘴传递出来,也是卫嘉在她割扁桃腺的整个过程,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给她留下的好印象。 “那好,我从前是担心你不知对我有什么看法。”卫嘉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过了几天,肖菲的母亲挺神秘地问她:“听卫嘉的母亲说,你们的关系明确了?” “什么?”肖菲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不是亲口对他说,你对他很满意?” “唉,那是他向我征求意见。” “那就是了,难道非要说什么‘我爱你’,‘你爱我’的话?” 肖菲很久都没反应过来,这难道就是她的恋爱?可是不久,八月十五中秋节,肖、卫两家相聚一起吃了团圆饭后,肖菲也慢慢地想通了。其实,那种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只是小说里的事,现实的一切都是十分实际的。她既然愿意和他相识,目的还不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好爱人。平心而论,肖菲生病,动手术的那段时间,他对自己的帮助是很大的。也许父母的话有道理,看人要看实际,他虽然长得不漂亮,不善言谈,这也许正是他为人可靠的一面。 总之,肖菲没什么意见了,她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老师和家长.向对她的评价是“乖”,虽然她有时也会任性,但一经讲明情理,很快就会改变过来。就这样,她非常简单地走向了人生的第二步――结婚。 肖菲的目光在郭林的信上停住了。信很长,如果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少女读到这封热情得灼人的求爱信,会激动得心跳耳鸣的。  可现在,当她重读这封信时,一种冷峻的思索在咬噬着她的心。现在她要告诉郭林的是,对一个异性产生的好感并不等于爱情。一个异性,在其他人看来,是一个好同事,好朋友,可是对具体的自己来说,却不一定能成为好爱人。 自从她和卫嘉确定了关系,在以后日益频繁的接触中,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对方的弱点,往往她与卫嘉的每一次上街,几乎总是高兴地双双而去,气鼓鼓地一前一后而归。小事,本纯属是小事,就如买衣服吧。肖菲一看这衣服不错,就说买吧。卫嘉却摇头,要再多看几问商店才说。于是又跑了几间商店,卫嘉还是不满意。肖菲不耐烦了,不愿意再跟他走,说:“早知如此,不如早买了那件。”卫嘉生气了,不理她,继续跑还没去过的商店,肖菲也生气了,累了,干脆靠在墙角边,单等卫嘉一个人去挑。结果是谁也不让谁,衣服没买成,大家心里都别扭了几天。但是到头来,肖菲还得先登门认错,而卫嘉几乎是每次都躺在床上不理她,她只得又掉眼泪又赔不是,他才转过身子。就在他俩决定结婚的前几天,卫嘉还为一点小事生气了,差点连登记都吹了,结果肖菲又得好言好语地劝慰他,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她很难想象,为什么没有在那种时候当机立断地结束这段并没有多大意思的“爱情”,她却听从了母亲的话,既然关系定下了,就得迁就点,一个女人不能幻想太多,不必太逞强,用一句老套的话来说,就是“求大同、存小异”,就可以顺利地走完一个女人一生的三个阶段。她那时多幼稚多傻呀,能怪别人吗?怪自己吧,她太随便了,不要说卫嘉,就算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对她诚恳些,相貌过得去,家庭环境比较好,一经别人介绍,她就会和他“恋爱”,用迁就的方式来使自己对他产生感情。这就是当时的她,一个经历了十年远离亲人的困境,刚刚回归的老姑娘的心情,她急霭建立一个安定平稳的家,她渴望着得到一个挚爱的男人的爱抚。当时,她是那么不费用折地得到了,相比起那些很难找到对象的老姑娘,她觉得比她们幸运。 是的,要把这一经历告诉郭林,当一个人连自己所需要的都不大明确时,千万别急急忙忙地跳入爱河里。年轻人的幼稚和冲动,往往会酿成今后的悲剧。 她的悲剧的导火线是从一件小事,在西方人和现代人看来,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引起的,刚好是在那一天,她认识了郭林。 那是一个百废俱兴的春天,消失了二十年之久的交谊舞就象一阵旋风那样,刮遍了广州城的每一个文化娱乐场所。一时间,肖菲所在的工人文化官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都被这阵风刮得有点神魂颠倒。每到工间休息,立体声录音机里就播放令人“脚痒”的著名圆舞曲。于是文化官的老一辈人,那些五十年代的青年人就轻快地跳起了已经久违多年的“快三”,“慢四”,“探戈”等交谊舞。他们在悠然的曼舞中带有那种神气的表情,深深地刺伤了那一批只能站在一旁,用羡慕的眼光观望的八十年代的青年,于是,这一批现代青年,下班后就自己学跳起来。肖菲在这一班青年中算是一个“过气”的大青年了,三十多岁,已婚,她也觉得自已跟那些八十年代的小青年毕竟是不同经历的两类人,平常她很少和他们一起活动。然而这次,她却自动加入了学跳舞的行列。她的心动了,不是一般的羡慕人家的砰然心动,而是从心底里翻卷出来的一种苦涩的,希望得到补偿的强烈搏动。看那些平日老气横秋,少笑寡亩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竟跳出如此潇洒的舞步;他们平日连走路都低着头,总生怕随时会碰到石头,这时竞能昂首阔步地连续在舞池里转上几圈;他们平日总爱眯缝着的双限,这时竟能放射出一种熠熠光芒。他们哪里是在用脚跳舞,他们简直是用刚刚复苏的青春的活力,用他们重新焕发的热情在向人们显示,在向现在的青年们挑战,看,他们曾经是那样美好地生活过,他们的青春也曾有过令人心醉的时刻,而你们,别看你们现在还是青年,可你们有吗?肖菲的心被舞场上那一双双迥然与往日不同的,光彩得照人的目光刺痛了。她没有,确实,他们那一代青年都没有过如此令人陶醉的玩乐。五十年代,当她刚刚懂得爱美时,她母亲带着她去鞋店,买下了她一眼就看中的一双小红皮鞋。可惜的是,这双心爱的红皮鞋只能在节假日时穿一下,平常上学,她这个当班长的都是与同学们一起光脚,当她迅速生长的脚板已经没法穿入了,那双小红鞋依然是光亮簇新得诱人。六十年代初,在她剐刚开始憧想应该怎样生活得更美好时,她的所有的思绪又几乎全都被“考上名牌中学,再考上名牌大学”的目标占去了。娱乐似乎与她无缘,只有近视眼镜很快与她沾上边。“文化大革命”的一场风暴,不但把她头脑里刚树立的“美”的概念刮得颠三倒四,而且把她和她的父母吓得整日龟缩在家里,百无聊赖地一年又一年地打发着日子。后来她又被那场风暴吹到了海南岛的一个深山里的农场,一呆就是十年。待她回到城里,她那还没完全消失青春的身躯刚想萌动一些爱美之情时,又不得不被种种现实所限制。三十多年了,她顺着历史潮流缓缓地流动,她既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也从来没享受过那种使人颤动的欢乐。 现在,她面对着舞池,一种失落感在咬噬着她的心,她不相信青春就这样轻易地从手里滑掉。下班后,她加入了那一帮青年学跳舞的行列。文化宫的工作时间是从下午二点到十点,再加上学跳一个小时的舞,常常到夜深,她才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有一天下午,她回来得特别早,一进屋,就一把拉起了正在看报纸的卫嘉,学着“快三”的节奏,在客厅转起圈来。 “别弄嘛。”卫嘉马上挣脱开来。 “咳,怕什么,我教你,很容易的,我现在摸出个转圈的道道了。我今晚就带你去上场,真的,今晚是开联欢会,他们都带家属去。” 肖菲边说着,边做起示范,“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怎么样?”她颇为得意地望了望卫嘉。 “行了,这么难看。”卫嘉的脸色阴沉下来,把头埋进报纸。 “干吗?”肖菲这时才发觉卫嘉不同寻常的神态,“你怎么啦?” “贪新鲜!”卫嘉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学多一点生活的知识嘛。”肖菲感到委屈了。 “什么知识,你有空为什么不学学其他。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被别的男人搂着跳舞。” “有这么紧张吗?那你呢,你不是整天接触女病人?” 卫嘉猛地一下站起来,把报纸一扔,走进了房间。肖菲心里,象是一下子给灌进了很多气体,憋得难受,她有点后悔刚才把话说过火了。她很想解释一下。可就在这时,婆婆喊道;“吃饭罗。” 这顿饭吃得极快,一家人谁都不开口,空气里象是弥漫着一种火药味。吃完饭,肖菲到底忍不住,悄悄拉了拉卫嘉,哀求道:“去嘛,陪我一块去嘛。” 卫嘉却把手一拂,连望都没望她一眼,。扬长而去。肖菲胸中的那股气体又在膨胀,她不能不去,否则那股闷气会马上爆炸的。她打开衣柜,想挑一件好看的衣服。可这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衣柜里的外衣,全是单调的冷色,不是灰就是蓝。她拿起了那件平常没怎么穿的,卫嘉买给她的灰色的结婚礼服,犹豫了一下.穿上往镜子前一站,唉,那款式,那宽大的腰身,大概现在连中年妇女也嫌它土气。有什么办法呢,三年来,衣服样式的变化发展很快.可这是肖菲唯一能拿出手的一件。结婚三年了,她没有再添置  什么新衣,不是买不起,而是觉得没必要,每天上下班,除了星期天回回娘家,她哪都不去,什么找同学,逛公园,几乎与她绝缘。再说卫嘉自身的衣着更是随便,好一点的衣服他也有,但除了每年冬春换季时,肖菲把它们拿出来挂在竹竿上见见天日,平常就一直搁置衣柜,过年过节也是如此。可现在,她咬着嘴唇有点发呆了。 也许是因为穿上那件与整个晚会的气氛不协调的深灰色上农,肖菲盈身子欢快的圆舞曲声中,心绪全无,她第一次发觉这几年安逸,舒适的婚后生活竟是那样的单调,毫无色彩。难道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就是这样?应该有个孩子,要不,自己一定要参加一项有所收益的社会活动,否则,矛盾始终会闹起来的。可是卫嘉同意吗?他说过他不想要孩子,他习惯过那种清苦生活。是的,也许这一段,她把这几年的生活规律打乱了。他生气了。大概已经生气了几天,一定是这样的。舞场上那忽眨忽闪的红灯,就象卫嘉今天那双阴沉的眼睛,老在她面前晃动。她不觉用手捂住了眼睛,啊,也许卫嘉是对的,她这是干嘛,为什么会象那些小青年那样呀?!肖菲的心脏又出现了那种很久没出现过的“窦性心动过速”。她站起来,挤开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到了门口。 “你要走了?”这时,肖菲的耳边飘进一句轻快的问话。 肖菲用目光探寻着这个问话人,只见一个十分英俊可爱的青年,象是在哪儿见过,哦,对,在小说上,在电影里,简直就象一个活脱脱的贾宝玉站在她的侧边。 “唔,反正我不会跳。”肖菲自嘲道。 “我也一样。但我想看看。”“贾宝玉”腼腆地说完,脸上象女孩子般涨得通红。 “那你干吗不去学,这没什么难的。”肖菲的心不知为什么,一下予被“贾宝玉”打动了。她忽然改变了要走的打算,对他说道,“来,我教你,反正我也不大会,不怕你踩我的脚。” “不,不,不。我不会,我只是来看看。” “贾宝玉”连忙摆手兼摇头。 “你这人真是,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掌握了基本步伐就行,来,我教教你。” “这……真是……”“贾宝玉”脸红得直搓手。 “这有什么。一个青年人,连跳交谊舞都不会,说得过去吗?应该什么都学点,这才叫懂得生活。你叫什么名字?” “郭林。东郭先生的郭,树林的林。我是在缝纫机公司下的一个集体所有制工厂当统计。” “我叫肖菲,是在这文化官图书室工作的。” “哦,我去图书室看书时见过你,肖老师。”郭林恭恭敬敬地称呼道。 肖菲乐了,心头那团积郁的闷气顿时烟消云散,已经多年没在她耳边响起的那一声“老师”的称呼,一下子把她带回到海南那个用茅草搭成的课室里上课的情景,那苦涩的然而又是令人回味的日子! 一支乐曲声停了,她又回到了这甜馨的然而又是平淡的现实。 “你别叫我老师,我已经不是老师了,但现在可以当一会你的舞蹈教师。来吧,你们男士往往先用左脚开步的,记住,男左女右,跳舞也是如此,好笑吧?好了,开始吧。”说着,肖菲这个并不大会跳舞的“老师”,就在舞场外的一个角落教起这个“学生”来了。 “唔,行,有进步,你就这样数着节拍跳下去……”肖菲嘴里不停地嚷着,脚步不停地跳着。她的额上、手上、身上出汗了,仍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肖老师,你休息一下。”郭林见到肖菲已经脸膛发红,甚至有点气喘吁吁了。 “没关系。行,再来一遍。咱们这是高速度的学习。看来,你学东西挺快的,一个晚上就可上舞池了。”肖菲抹了一把汗,站住了。虽说是隆冬,她竟大汗淋漓。既没有扇子,刚好又忘记带手帕,她只好脱去罩在外面的那件结婚礼服。当她只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高领毛衣当众一站,她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发现自己的腰身裹得这么紧,胸脯显得这么高,从来没有过的,就算在家里,有公公、婆婆在,她也从没有这样只穿一件紧身的毛衣走出来。现在,大庭广众下,她只觉得郭林的眼睛,还有其他男人的眼睛,都一齐向她射来,似乎大有想窥看一下她那被清晰地显示出来的曲线里的秘密。肖菲的脸一下子通红了,就在她正要把外衣穿上身时,郭林忽然对她说: “肖老师,你也有这样一件毛衣,真漂亮,也真巧。我姐姐也有一件,跟你的一模一样。她最喜欢穿在外面了,她一穿上这衣服,就显得份外年轻,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后来她还把它带到美国去,我没想到你也这么喜欢这颜色的毛衣。” 肖菲想穿外衣的动作停止了,她不禁好奇地问道:“你姐姐多大了?” “比你大吧,她去过海南岛,当过十年知青呢,七七年三十岁时才考上大学的。” “我也去过海南当过十年知青呀。”肖菲不觉提高了声调。 “可看不出来,看样子你比她年轻多了,特别是现在这样。”“哪的话……”肖菲嘴里说若,手上却把那件外衣搁下了。她拉了拉那件紧身的毛衣,看了看周围那些正在起舞的,穿着各种红的、橙红的,绿的、蓝色的毛衣的姑娘们,一种青春美的自豪感霎时布满了心胸,她抬起手,大声地对郭林说道: “来,咱们再跳一个。” 当她与郭林走出文化富,听到郭林十分真诚的道谢声时,她的眼角竞闪动起泪花。她的声音有点颤动了: “我也应该谢谢你,真的,我很高兴,也许这个晚上我就……”她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肖老师,希望你以后多帮助。”郭林很聪明,马上截住了肖菲不便说出口的话。 “你不要再叫我老师了,但是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的,你的爱好是什么呢?” “我喜欢看书,也喜爱听诗歌朗诵……” “那好,我介绍你考我们文化宫的业余话剧团。” “我?!我可从来没上过舞台呀。”郭林慌忙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你也应该自信嘛。”这几年来,肖菲是第一次用这种似乎胸有成竹的语气跟人家说话,她也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感到自己并不是弱者,她有责任,有信心去帮助其他的弱者。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刚被自己发现的,能在别人身上体现的“强者”的自豪感,一回到家里,就荡然无存。 当肖菲轻轻地走进家门,来到她和卫嘉的卧室,一推门,门从里面扣死了。 “卫嘉,我回来了。”肖菲轻声地叩了一两下。 丝毫没见动静。肖菲又敲了两下,里面还是没有回答。难道他真是睡着了?肖菲只好绕到房前的阳台,从窗户上爬进去。 肖菲进去不看犹可,一看差点就发作起来,卫嘉正躺在床上看一本英文医学杂志。 “你这是干什么呀?”肖菲的嘴唇气得哆嗦起来。 回答她的只是一个背影,纹丝不动的背影。肖菲推了推他,他的身子只是动了一下,眼睛仍然望着那本英语杂志。 肖菲的眼泪差点流出来了,可她使劲咬住嘴唇,说道:“卫嘉,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呀。” 可是整整一个晚上,一个长长的背影在冷酷地对视着她。 第二天,肖菲从婆婆那里了解到,昨晚卫嘉真的去了文化官,回来后就一直气鼓鼓的。这么说他看到了肖菲在敦郭林跳舞,还看到了她竟只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可他为什么不听她讲讲?从昨晚回到家的那一刻起,肖菲就一直想告诉他,自己在那个联欢舞会上所做的,所想的一切。她从来没想过要向他隐瞒什么。然而,两天了,他连一个冰冷的目光都不愿扫向肖菲。第三天了,她实在忍不住,真想跟他吵一架,解解闷气,可是,在那与公公,婆婆的房子只有一板之隔的寝室,连想吵架都得忍着。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肖菲也沉默了,深深地沉默了。卫嘉也始终没开口跟她说话。一个星期过去了,肖菲受不了这种无声的折磨,回到娘家,可又被父母亲挟持着回来。卫嘉的母亲不得不告诉她,卫嘉从小到大都这个脾气,自尊心极强,一切得以他为主,如果父母亲哪怕在一件小事上不肯迁就他,他就会用这种既不哭、又不闹,却让人害怕的沉默迫使你屈服,卫嘉的母亲流泪了,有什么可怨呢,他们两个教育工作者却无法培育出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的良好的脾性。 这种沉默又持续了两天。到底,肖菲被卫嘉那种罕见的、顽强的、固执的,令人窒息的男性的沉默惊骇了,她终于流着眼泪,一次再次地向他忏悔自己的“过失”。 交谊舞还是没能学会,她再也没有在舞场上出现过。肖菲又恢复了婚后的生活节奏。每天准时上班,依时下班,在家里不是做家务,就是看看电视,不过很快,随着在全国兴起的“英语热”,她开始在电视机旁学起英语来了。这倒使她和卫嘉的关系得到了和解。然而,那一个联欢舞会上,在她心里萌动的,要当时代的强者的念头不时在她的脑子跳跃。当她想办法帮助郭林进入了业余话剧团,并且常常接触该团的其他业余文艺骨干,使她又想起了好多年前,已经几乎淡忘的,她曾在海南农场参加文艺宣传队,编写一些小节目的事,于是她不知不觉地在心里孕育一个新的计划,她要为这班可爱的业余文艺骨干写一个戏。她开始沉浸在文学的沽瀚海洋里,就象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那甘甜的水份。在那个话剧没完成之前,她怕刚树立的信心会倾刻间坍塌,她决定瞒着卫嘉。与此同时,卫嘉也正和国外的亲戚密锣紧鼓地联系着,他这个“工农兵”牌的大学生决定要到美国去,拿一个正牌的“博士”文凭。他们两人都各自找到了生活的支点,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前一段明显地好转。 其实,她为什么不早想到这点呢。她与卫嘉的裂痕已经开始,而他的出走,则是一切矛盾的爆发点而已。可肖菲则一直不敢正视这点。 肖菲“有了”。结上昏三年来,她第一次在生理上和心理上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反应。她忽然觉得害怕了,未来的小宝宝来得不是时候,她的剧本才开始写,她正想好好学点东西,难道命中注定不会有什么出息!可她的心里却产生一种神秘的兴奋,一种即将做母亲的自豪感占据了她的心。她眨动着发亮的眼睛,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卫嘉。她怎么也没想到,卫嘉竞象对待一份试卷中的一道试题那样,垂下眼皮想了一会,才缓缓地说道: “我担心……我现在正是最忙最忙的时候,医学院不断地要我们这些‘工农兵’牌的医生参加各种考试。我还得学外语,又得准备出国……” “这么说,你是不想要那孩子了?为了你的利益,一切都得以你为转移,对吧?可你为我想过吗?我都三十多岁了。”肖菲说着,呜咽了,眼泪止不住地一个劲往下掉。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很忙,我担心……到时你不要怪我不负责任就行。”卫嘉面对一个劲地抽泣着的肖菲,也有点慌乱了。 “你就是不想负责,我知道的,你要是能早点郑重声明那一句就好了,可你为什么……”肖菲说不下去了,她只是哭。 这事惊动了双方的父母。这时候,双方的家长都冷静地摊牌了。卫嘉的母亲向肖菲解释说,卫嘉正在准备自费出国留学的事,心情又不大顺畅,但他还是想要孩子的,他们做家长的愿承担以后的责任。而肖菲的父母则显得异常冷静,用他们过来人的眼光剖析了这一切,坚决说服肖菲,既然卫嘉现在取这种态度,那他出国后就可想而知,何不趁早把胎儿打下,以免日后…… 那些天,肖菲简直是处于一种“生与死”的心理搏斗中,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父母亲的话,她甚至去医院打听过胎儿打掉的最佳时间。可是,一想到将毁掉那未成型的血肉,肖菲的心就在发抖。搏斗的结果是,她宁愿自己负起这一切责任,也准备承受由此而带来的一切艰难,决意把孩子生下,因为那不仅是她的生命的一部份,也是她对自己能否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人生的“试验”。 孩子生下一个月后,卫嘉就走了。快两年了,肖菲的难处说得清吗?她是个女人,多少个不眠之夜,她何尝不渴望着身边有一个男人能帮她一把呀。孩子几次得急性肺炎进医院的那些日日夜夜,象刀刻般在她心头凸现。 常常是她一个人抱着孩子,穿过令人心寒的,夜闲人静的街巷,走进医院的急诊室。然后又是她一个人,淌着眼泪,紧紧地把死命挣扎、哭喊的孩子按紧在床上,望着那根针头插进孩子幼嫩的头皮上。于是又剩下她一个人,嘴里要不停地哄着哭嚷的孩子,双手要按住己插入针头的乱踢乱动的孩子。由于她是一个人,常常毫无办法地制止已经痛苦得近乎狂颠的孩子,直看着她静脉上的血给冲涌出来,孩子的头皮上很快起了大疱拼命地大喊着,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哗哗地往外冒,但决不能哭出声来,不能让护士知道否则她又得挨骂。她试过的,有几次那些“白衣天使”简直是恶狠狠地冲着她的耳边道: “你这个做母亲的,要是再看不好孩子,再哭,你今后就别进医院来了。” 于是,往往旁边病床有这么一些好心的“陪人”,她们会悄悄地向肖菲递来一块饼或一块糖,柔声地说道:“拿去哄哄孩子吧。”肖菲感激地点点头,把饼递到孩子嘴里。孩子不哭了,一口咬住了那块饼,她是饿了。肖菲的眼泪不觉又涌了上来,她不是没地到,而是记不住,每次发病,孩子已经把她折腾得精疲力竭。 往往,病房里总有些好奇的,和肖菲年纪相仿的母亲,出于好心,会向肖菲问道:“你就是一个人呀?孩子的父亲呢?要帮打个电话吗?”说完后,就会心地开看自己旁边正在哄着孩子的丈夫。而肖菲,只有不吭一声地摇摇头。 不仅一次,几乎每次都得出现这类同的人和事,她们大概不会想到,就在她们身边,还会有象肖菲这样独特的女子和不可思议的事。 关键时刻,她更不能有幻想,得全靠自己的力量。她的公公对家事从来是束之高阁,取放任态度。她的婆婆有病,平常连孩子都抱不紧,她又怎能照料病人。肖菲的父母又住得很远,她怎么忍心打扰已经年迈的双亲。她不止一次地憧想过,要是那时有一个男人出现,真正帮她一把,她会感激涕零的。事实上,也出现过,有次郭林刚好上她家,后来就找到医院来了,他却没有提到请她去帮忙打听电视剧团招考的事,而是帮她看了两个小时的孩子,让肖菲在孩子的病床上睡了一个安稳觉。为此她感激他,也更喜欢他。从第一次认识郭林起,她就象看待亲弟弟一样的喜爱他。肖菲曾经有过一个弟弟,并且陪伴着她一起度过了那嬉乐的童年,可后来很快就夭折了,他是死于先天性心脏病。而郭林,有点象她想象中的,已经长大的弟弟。为了让郭林进入业余话剧团,她给团长说了许多好话,为了能让郭林担任她写的那个戏的男主角,她据理力争,差点和导演闹翻,虽然这个戏后来只演了两场;为了能帮他找到一份适应他才智发挥的工作,她不知花去了多少时问和精力。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一种良心上的责任驱使,她看得出,郭林是块璞石,只要反复雕琢,会熠熠生辉的。果然,她的在电视台工作的表哥看中了他,几经复考,终于考上了电视剧团,不久又给电视台播音组看上,先把他借去搞录像广播。她是拉着郭林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了,她自己也在不断地向前走。她在经过那么多的磨难后,在经过了那段婚姻生活的反思后,她对爱情的看法已经不同往日了。如果,郭林早几年向她表示爱慕,也许,她会接受的,不一定是凭他现在的地位和才华,就是凭他那副让女孩子倾心的相貌,也是有可能的。“很帅”――这对郭林的评价一点不过份,不要说在白天,女孩子对他的“回头律”达百分之九十,就是在路灯昏黄的街道上,有时肖菲和他一起从文化宫的排练场走回家的路上,仍有不少行人不时回头向他们打量着。肖菲是一个女人,特别现在,她何尝不想有一个理想的、让人倾羡的男人在爱抚着她呀……可干吗想这些,那甜蜜的梦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何必让女人的虚荣心又浮游上来。如果她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也为了报复一下那段可悲的婚姻,她愿意放慢脚步,和郭林“合并”一起,可是,这又能维持多久?她总感觉到,在她和他往前方奔去的道路上,她与他始终存在一段距离,这段距离目前仍成正比。 ……她想了这么多,写了这么多,把和卫嘉的事,有些甚至是内心深处的一些隐秘,都端出来了,她要把她的经历告诉这位可爱的弟弟,你还没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时,千万要谨慎。爱俯,应是心与心的强烈碰撞,而不是条件,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啊,为什么又想到了他――卫嘉,是的,她恨他,不是一般的恨,这几个月来,她可以说是在一种切齿之恨中挣扎过来的。然而,她现在突然产生了宽容。难道自己就没责任?开头自己为什么要勉强?后来为什么又容不得勉强?为什么要恨卫嘉,就象自已问的另一道题,为什么要怪郭林?他们不也和自己一样,把在爱河上的跋涉看得太简单了?!而女人,这一本身特定的心理和生理条件,注定了她为此要付出比男人更大的代价。 一个女人给三个男人的信(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已经快十二点钟了。肖菲拿起了第三封信。她犹豫了,回吗?她是否还要在这藤椅上坐下去?这时,她的腰就象条件反射般,又出现了那种疫疼。看来,柔软的藤椅靠背也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关键还得躺下,休息,睡着了,那就什么疼痛也消失了。于是她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走到床前,撩起蚊帐。她的心不禁“哆”地敲了一下,危险,孩子已经滚到床边,要是再一个翻身,又象上次那样,从床上滚下来,那凄厉的哭声把她的心都扎出血了。阿弥陀佛。肖菲连忙抱起孩子,给她撒了尿,换下了一件汗湿的衣服。这孩子,汗那么多,明天得上医院让大夫瞧瞧。哦,人家都说给小孩吃“西洋参”好。可这脑袋,怎么偏偏把这事忘了?都是那考试,忙晕了头。现在考完了,心里好象还有根弦在绷着,绷紧绷惯了,松不下来。明天一定要松松脑筋,那今天就坚持一下,把三封信写好,算是了结一件心事。 肖菲打开了第三封信,目光落到了那一行行笔划很长,字与字的间隙很大的字上。这字迹,不用看署名,无论它是在黑板还是在本子上出现,肖菲一眼就看出,这是她的电大辅导老师罗光的字。 “老师”这称呼一下子勾起她的回忆。罗光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教员,是研究生院毕业的。可她听了他一学期的课,却从未喊过他一声“老师”。不是因为她与他有特殊的原因,而是目前的“时局”。所有的电大辅导老师只管来上课,从不介绍自己的姓氏和单位,自然也不去了解这些“夜班”学员的所在单位和姓名了。而这个讲授中燃古典文学的青年教师就更有点特别。一下课,他就一个人单独在教室外得走廊上,默默地享受着一支香烟的美味,这时的表情,严肃孤傲得令想请教问题的学员,都不得不望而却步。 不知怎的,肖菲老是觉得这老师有点面熟,特别是他那双冷峻的眼睛,那笔直的、象陡峭的斜坡般的鼻梁,似乎在哪见过。可是尽管她脑海里翻遍了所能记得起的,再也简单不过的经历中的人和事,却找不到一丝可以证实的痕迹。 也许,那个晚上她要不是那么狼狈的话,他们大概就不会相识了。那天已是上课后的二十分钟了。肖菲才匆匆忙忙地来到教室。当她从挎包里拿出书和笔记本后,不禁在心里惊呼道:笔没带来!怎么办?所有的同学都低着脑袋,急急忙忙地记着笔记。电大的辅导课不同一般的课文讲解,辅导老师往往把几节课文的要点提出来讲解。这个古典文学老师讲课更有这个特点,概括性很强,能够在课堂上记下其讲课要点,对自己的复习就便利得多。现在完了,笔肯定是丢在文化官啦,说不定还在“官主”的桌面上搁着呢。这不是意味着今晚好不容易才赶上的课白上了?!肖菲顿时一阵心酸。倒霉,今天晦气的事都聚在一起了,下午和“官主” (即文化宫主任的简称)大吵一架,也是起因于电大的学费。她万万没想到,那位主管文化官业务的领导,竟以“电大文科不属本文化宫业务范围”而不准肖菲报销学费。肖菲当时一听就急了,她是文化宫图书室的管理员,怎么会与“文科”无关?况且从上到下都有明文规定,凡是业余参加电大、业大学习的职工,应该予以支持。据她所知,她的所有同学,哪怕是在工厂当工人的,在商店当售货员的,都还没碰到她那样的待遇。肖菲简直压抑不住胸中那团已经燃烧起来的火焰,她从胸腔里发出了一连串连自己都几乎辨别不出的,愤怒得沙哑的驳斥。那“宫主”显然也没想到,平日温文尔雅的肖菲,发出的象机关枪扫射般的反击,竟是如此尖利!他一时竟无言以对。但很快,权力和尊严一齐膨胀起来,他暴跳如雷,甚至不顾后果地拍起桌子大骂。以至引起了门外一些游人的围观。气得发抖的肖菲马上拿出笔,拿出纸,扬言要打报告告到上级部门,不仅为自己,也为今后官里的其他青年的自学,一定得打赢这场官司! 当肖菲好不容易才结束了那场辩论,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只见公公和婆婆已经穿戴整齐,说要去朋友家赴宴。肖菲一听,心急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今晚是上课时间,孩子谁带呀.为什么他们不早告诉自己,好作安排呢。可是婆婆还是一手甩下了硬要缠着跟去的孩子,大声地说道:“奶奶不累呀,从托儿所回来带到现在,还不该休息一下呀。”说完,“嘭”地一下把门关上,走了。 “啪”一下,再“啪”的又一下,肖菲狠狠地朝着哭喊的孩子打去。孩子哇哇地哭得更惨了。 肖菲的眼睛发涨了,发红了,她真想大嚎一声,人生怎么就这么难呀?!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这“难”的滋味。可是哭也罢,嚎也罢,都不能挽救眼前的一切。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马上坐上“的士”,把孩子送到妈妈那帮忙照看。于是她给孩子塞上几块饼干,喝一杯水,背上孩子出门了。 她所努力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取不漏掉这节课,可眼下,却让那支倒楣的笔给葬送了。肖菲的眼泪一滴.滴地滚落在那空白的笔记上。她不敢放出一丝声响,只能装成记笔记状,偷偷地用手,唉,这时,她连手帕都找不到,不停地抹去还在源源涌出的泪水。 突然。“卟”的一下,肖菲带泪的眼睛瞥见一支新式的“派克”钢笔搁在她桌上。接着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然而又是居高临下的声音。“快记笔记。” 是老师送的!这个冷峻得令人不敢接近的老师,竟会细心地发现自己的难处。肖菲的心潮翻卷虚一阵热浪,她微微颤抖地打开了那支还沾着老师体温的钢笔,迅速地在满是泪痕的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 下课了。肖菲恭敬地把笔还给老师,并再三说了道谢话,她正准备走,却发觉老师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紧盯着自己。 肖菲不由得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也许,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吧,也许她的限睑一定肿得难看……她低下了头,不想在一个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懦弱。 “如果我没记错,你就是原来我们农场的,我还记得你演过一个叫什么来的话剧。”他开口了,似乎一眼就看穿了肖菲的心理活动,怕她马上走掉似的。 肖菲霎时睁大了眼睛,她定定地注视着他。十秒钟,好了,脑库存的一个信息终于蹦出来,她竟然高叫了一声。 “哟,原来你是我们农场的,怪不得我老觉得面熟。” 他点头,眼神充满了得意,说:“你不会认出我的,我和你虽然都曾经站在台上,但那时,你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我却是知青反革命集团的成员。想起来了吧?”他用一种带点揶揄的口吻说道。 “你的名字是……” “罗光。” 想起来了,肖菲见过他,那算起来是有十二、三年的事了,那时,肖菲刚到海南不久。记得也是在一个学校的教室里,罗光也是站在台上,肖菲她坐在下面,不过,神气,地位却跟现在截然相反。罗光和另一名知青正被挨斗,肖菲随着宣传队刚好去到那里巡回演出,于是,就不失时机地上了那一堂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课。 “你后来去了哪里?我好象一直再没见过你?” “后来兵团把我们这十几个‘反革命’的知青,组成一个伐木队,充军到别的县一个大深山里伐木,直到七七年,才上了大学,后来提前毕业考上研究生。” “变化这么大,我怎能认出你呢。” “你没变,还是以前那样,你来上我的第一节课,我就认出你这个小‘铁梅’了。”罗光现出了平日难得一见的笑容。 肖菲脸上已经荡开笑容,她想不到在电大还会遇到同一农场的知青。生活就象戏剧,其实比戏剧还要丰富。罗光,当时那么落泊的知青,现在当上了她的老师。一谈到那逝去了的知青生活,话语就源源不断。可肖菲的笑容只持续了几分钟,很快就想到了还放在妈妈那里的孩子,她偷偷瞥了一下手表,快十点了,妈妈一定着急了,孩子也该睡了。肖菲脸上虽然仍是一副专心听他说话的神情,耳边却不断地响起那催人的“嗒嗒嘀嘀”的钟表行走声,她似乎看见满头白发的母亲正抱着哭嚷的孩子,在踱来踱去,她不觉又看了看表。哟,十点过了。可她不忍马上打断罗光正在滔滔不绝的话语。她点头,想再做出一个笑意轻松一下,可她的眼睛又下意识地瞄着罗光手上戴的表。 “有事吧?那以后再谈。”罗光的眼神是犀利的,他已经看到了肖菲情绪的变化。 “那,真对不起,家虽有事,我不能太晚回去。”肖菲说完,点点头,三步连着两步  走出了课室。 是呀,现在的肖菲已不是过去演小铁梅的肖菲,现在的罗光也不是过去当知青时的罗光了。他们第二次谈话后,各自就更强烈地感到双方的距离在拉大。 离第一次谈话又过了儿星期。几乎每次上课,肖菲总是在打第二遍铃才急急忙忙地走进课室。下课铃一响,她往往又是第一个站起来,快步挤出人群,冲出课室。她只能这样,婆婆公公去旅游了,她只好把孩子寄存在母亲家,下课后再接回去。上次她和罗光课后进行的第一次谈话,使她耽误了十五分钟,待她赶到母亲那里接孩子时,班车已经没有了。结果她只能抱着孩子在寂静黑暗的街道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到家。这生活上的苦衷,她能向罗光诉说吗?!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下去。可是学习的苦衷却折腾得她难以沉默。她这个“文革”前的初中生,丢忘了十几年的功课,现在一下子插班读大学的课程,能不吃力吗?罗光讲授的古典文学因为特别精彩,她还能接受,但一上古代汉语课,她就常常被那些诘屈聱牙的古汉字的词义,本义及其语法,弄得昏头转向。她周围没有什么能帮助她的朋友,这几年她除了单位和家庭,几乎与社交绝缘。于是她想到罗光,想到那支及时伸过来的“派克”笔,她相信罗光会热情地帮助她的。 那天,在第一节课的小休时,她在课室的走廊一角找到正在独自喷着烟雾的罗光。 她一日气讲完她学习的难处,然后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这位“场友”。 罗光没有望她,他的眼光全集中在漂忽不动的团团烟雾中。好一会,他才开口: “怎么讲呢,给你上一、两节辅导课,你还是不明白的。” “可总比我自个傻乎乎地去摸索要好呀。” 罗光翻了一下肖菲递来的课本,沉吟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于冷淡的语气说道:“学习是很难的,读大学也不那么容易。你既然还没上古代汉语上册,干脆这学期放弃了吧,以后,再慢慢补回来。” “放弃?”肖菲象是从胸膛里发出一声呻吟,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她没想到,读电大一个多月来,哪怕是家庭、孩子、工作给她带来的那种难以言传等的困难,她都没想到要“放弃”这一门功课,她更没想到,她眼中的罗光,其为人竟是如此淡薄。要是她,决不会这样待人。为了郭林的工作调动,她记不清跑了多少次腿,求了多少个人,是的,有时她也感到很疲劳.很烦恼,可她从没想过“放弃”二字。 肖菲紧地地咬着嘴唇,直视着罗光冷峭的目光,眼前不觉浮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冷冰冰的目光……她想起那一个晚上,她充满了信心和喜悦,把准备自学英语的打算告诉卫嘉,并希望他能抽空辅导一下。可卫嘉的嘴角却掠过一丝揶揄的笑容: “你对什么都想得那样简单,你能坚持多久呢?你呀,什么都想学,就是……” “就是什么都能学好。”肖菲有些恼怒地接过他的话语。 卫嘉说的是事实,然而,又并非全是事实。他没看到肖菲那段时间是怎样下了狠心,一年的业余时间,放弃了多少好看的电视和电影,常常是手不离英语单词本。终于,她掌握了一千多个单词,凭借着字典,能把国外亲戚写的英文信读通,而且还能用英文书写回信。卫嘉没看到这些,他只看到肖菲过不久又放下了英语,迷恋于文学宝藏。当  肖菲振振有词地和他谈起,她并没放弃英语,只是觉得它如能附属于某一门专长,才能发挥更大作用。所以,她决定今后要找到一把文学宝库的钥匙……卫嘉仍旧用淡泊的眼光望着她,不再言语。 肖菲极力想驱赶脑海里的那一双眼光,同时,又要对眼前这双日光作出肯定的回答: “我不放弃,我要试试。” 从那以后,肖菲和罗光又回复到以前那种再也平淡不过的讲课人和听课人的关系上。其实,他们本来也就是这种关系嘛。 是呀,要是没有在文化官门口的那次偶遇,也许,罗光就没有必要给肖菲写这么一封信了。 生活中有些事就这么巧,她从图书室“调”去大门传达室看门的笫一天,就遇到了第一次上文化宫来的罗光。 肖菲是近视眼,当他走近身边才看清楚,刚刚被自己吆喝过,不准带自行车进入文化宫的,竟是罗光,她的脸不由得一下子飞红了。她慌忙低下头,掩饰地哄着孩子:“快,叫叔叔呀。”孩子却被眼前这一个陌生的男人吓得连忙缩在她身后。 “这孩子,真是怕生。她的病刚好,我只好把她带来了。”肖菲抱起孩子,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呢,你的孩子怕比她大吧?”肖菲问道。 “哦,不,没有。我还是单身一个。”这回轮到罗光不自然了,他伸出手来,作掩饰地逗着孩子。 “你找谁?”肖菲装作没看见,把目光投放到大门外。 “你们文化宫跟我们系里说,要办一个什么文学知识讲座,系里就派我来看看。” “那你进去吧。”肖菲嘴角不由得产生一阵很轻微的颤动,她的眼睛仍然望着门外。 “你怎么了?”肖菲表情的丝毫变化都躲不过罗光敏锐的目光。 “没事。”可肖菲说完,连唇边都开始颤抖了。 罗光“咣”的一下,把单车放好一旁,索性站在肖菲面前,锐利的目光似乎要从肖菲压抑的神情探出个究竟。 “告诉我,你原来不是说当图书管理员吗,怎么现在看起门来了?” 眼泪一下子又在肖菲的眼眶上运转起来,她紧紧地咬住了牙关,这时,她看见罗光的眼珠闪现出一道柔和得撩人心扉的光泽,她不得不随着这道光泽,把胸膛里的话掏出来: “为了上电大的事,我跟‘官主’闹翻了,他不给我报销学费,不给公假上课,我告他了。可是信在上头盖了一个‘群众来信办公室’专用章,附上‘请你单位酌情处理’的一张条,又退了回来。结果他们酌情处理的意见是:同意给公假上课,但同时却把我从图书室调来大门传达室,随之,我的上班时间也作了更改,晚上可以上课,但这叫公假吗?!这是我的业余时间!他们仍然不同意报销那学费,说要办一个什么文学知识讲座,宫里的青年都可参加,这才是文化宫的业务学习。我看穿了,我就不参加,那讲座一是做给上级看的,二是想赚赚钱。至于那电大的几十元学费,我还不至于出不起。可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肖菲说不下去,她恨自己的懦弱。但是她咬了咬牙,又说开了: “我这人太傻,太幼稚了。我过去以为,从农场回到城市,找到工作,找到爱人,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可实际上……”肖菲的鼻子突然一酸,她赶紧把脸别向外面,不愿让罗光看到这时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软弱。 “妈妈,我们回去,我们走吧。”孩子对大人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不耐烦地扯着肖菲的裤腿。 肖菲抱起孩子,吻吻她的小脸蛋,轻轻地说道: “你不是说过要帮助妈妈吗,要和妈妈一起上班,去,把那个包包找来,里面有许多书书呢。”肖菲说着,不由自主地把泪水盈眶的眼睛贴在孩子柔软的头发上。 “妈妈,你流眼泪了。”孩子从肖菲的脸上挣脱后,透明的小眼珠已经发现了母亲那双大眼睛里滚出的一颗颗泪珠。 “没有,乖孩子,别吵。”肖菲没有勇气把带泪的眼睛对着罗光,她抱着孩子,返身回到传达室的小屋,把手伸向挎包。 “妈妈,我要吃果果,吃果果。”孩子一见那包包,急不可待地一手抢过来。“哗啦”地一下,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桌面上。 “好,好,妈给你剥糖纸,你别闹。”这时,她看见罗光已走进传达室,他的眼睛正望着桌上那堆孩子刚倒出来的东西,在那中间,有一本用显赫的仿宋字写的《古代汉语》。他轻轻地捡起那本书,翻了翻,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注释。 肖菲的脸上有点发红了,她低声说道:“也许我真学不好,确实很难,只能一天啃一点。” 罗光没有答话,他放下书,拿起一颗糖,细心地剥掉了那糖纸,轻轻地送进孩子的小嘴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孩子忙着吃糖,没空答话。 “你爸爸呢? ” “他去美国读大学了。”孩子嘟嚷着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看你和妈妈呀?” 孩子眨巴着眼睛,答不上话了。因为奶奶,爷爷、妈妈还从未教过她这句话。她求援般地望了望妈妈。肖菲也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她才垂下眼睑,低声说道:“他不回来了。” “那你要跟着他出去吗?” “不,我和他已经……断了,名存实亡,不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肖菲有点张口结舌,很艰难地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她还从未向外人说起过。她给人家的印象是幸福的,安定的,因为她的丈夫在美国,家里又有公公、婆婆照料。现在,她对罗光说出了底细,不免长舒了一口气,负载的担子似乎轻松了许多。 孩子吃完了糖,又发现妈妈拿的那一本她从没见过的书。于是她抢着、嚷道:“我要书、书。” 肖菲连忙把那册《古代汉语》放进挎包里,轻声慢语地解释道: “这是妈妈上课读的书。以后你长大读大学了,才看得懂。” 这时,罗光站起来,走出了传达室,他神情庄重地和小宝子握了握手,然后对肖菲说道: “下次我给你带一本古代汉语的语法书,那书编得不错,对初学者尤其起作用。” “可我手头已有两本古汉语语,法修辞了。” “你会看得下那一本的。还有,你多看课文,并且把它们翻译成现代汉语写在纸上,我再给你改改。” 罗光说完,又握了握小宝子的手,然后掉转车头,一个飞身上车,走了。 从那以后,每次下课,罗光总要陪肖菲走一小段路,从学校到车站这段不足二百米的路上,罗光总要劈头盖脑地向肖菲灌输一大堆古汉语的知识。有时他一口气把一篇古文背出来,又用很快的节奏把它讲解一遍,有时候他会讲一大堆古字的本义、词义,及其语法作用,等到肖菲简直无法接受了,要提疑问时,他却指了指手表,摆了摆手,飞车走了。待肖菲把孩子接回家里,她就得马上把刚才用脑子高速记下来的东西,迅速地从书本上找到吻合的解释,然后再进行认真的消化。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竟获益不少。 有次,肖菲半开玩笑地对罗光说:“你是名副其实的填鸭式,甚至称得上是轰炸式的帮助。” 罗光马上反击道:“这是专为你那套‘没  学走,先学跑’的学习方法创造的。” 肖菲笑了:“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辅导。” 罗光也笑了荚:“我也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学习。” “试验呗。”肖菲不觉冒出了这么一句。 “试验……”罗光也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们是在试验,试验一下各自特殊的学习和适应能力,从中试验出自已和对方的人生价值。为什么她和卫嘉就不能“试验”一下呢,兴许他太忙了,所有的业余时间,除了看电视和睡觉,他都把头埋在功课里。可是经过了这一“试验”,她觉得不能用“忙”去解释,她不信卫嘉真的连顾及自己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不要说是对妻子,对朋友都不该如此呀。肖菲何曾不忙?可她还在为郭林的调动奔忙,罗光何曾时间不紧?他同时兼任本校的和电大的课程,他还在赶写一篇论文,可他对肖菲的作业从没耽误改过。这怎么解释…… 肖菲的手指把那个笔套不知翻了多少个跟斗,一个接一个的回忆象一排排浪潮向她扑过来。可是,摆在面前的,依然是张只字没沾的白纸。“这封信该怎么回呢?” 肖菲的目光在那几行粗疏而潦草的字上停住了: 肖菲: 最后一节课,没有见到你,大概你又有什么事了。最近看到一些电大学生复习功课时那种紧张和辛苦状,我就想到了你。我想,你要是觉得十分吃力的话,我还是劝你放弃一门《古代汉语》的下册考试,,反正来日方长。五门课你考好四门,这就是很大胜利了。同时,我们学校将举办刊授的中文班,我会在其中任课,你有兴趣转到这个班来吗?这于你的考试可能会更有把握些。如可,请告知一下,我好帮你办手续,井随时欢迎你来寒舍一叙,中文系教学楼楼梯下有一间房,那就是我的临时陋室。 握手! 罗光  7.14 肖菲刚读完这封信时,全身就象有股电流通过,热呼呼的。现在谈到它,感情上虽然没有先前那样剧烈,可仍然有一种心灵的颤栗感。肖菲记得,当时她在心里喊道。谢谢你,罗光,我还是要去考“古代汉语”,不光是为了争什么面子,而是要向人们,向社会,也向自己证实,一个独身带着孩子,既参加工作,又参加业余学习的女人的社会价值。当时她还有许多许多话涌上来,想和他再谈谈学习、工作,甚至生活上的一些喜与忧。可是她很快就止住了,等考完试再说吧。 现在,考试结束了,她可以有把握地告诉罗光,她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胜利,也不打算依靠别的什么人去走捷径,电大她还是要读下去。可是,她却迟迟没拿起笔,一张空白的纸,能容得下她无尽的思绪吗? 她为什么耍读电大?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条坎坷的道路?她在严峻地给自己提问,是的,现在她可以回答,从她开始写第一个话剧,她就感到自己文学知识的贫乏,从卫嘉的出走,她就感到应该抓紧时间去学习,去奋斗;从对自身工作的长远考虑等等,这一切,都需要她去搏取一张大专文凭。现在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大学门跨进去了,她将会得到什么呢?会得到婆婆的同情,母亲的欣喜,会使“宫主”不敢那么随意刁难自己,还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包括象罗光那样以强者自诩的人的尊重。这些,也许暂时得不到,但总会得到的。可是,就这些?当她回顾自己走过的那一段路时,当她重读罗光写的信时,她突然有了一种对人生新的含义的认识。正是这种新的触动,使她迟迟不能下笔回这封信。 肖菲的眼前,交替浮现出卫嘉那冷酷的双眼:郭林那羞涩的,真诚的目光;罗光那深沉冷峭得能装下一个湖的双眸。他们都从不同角度,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不可否认,这三个不同类型的男人都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全部弱点。然而,他们却没看到,在这些弱点的后面,也潜藏着一个女人的全部优点。而他们,正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帮助,去刺激自己战胜自身的弱点。 过去,她不懂,连自己都不能认识自己,现在,经过了学习、工作、生活,经过了挫折和打击,她才开始认识自己,也认识了社会,还认识了“男人”。这一切,都不是一张大专文凭所能赐予的。 脑子里的那种意念越来越清晰了,学习不仅是为了拿文凭,而是要向社会索取一种人生的本领,然后再经过自身的刨造,贡献到社会中去。“文学创作”不正是自己所一直向往,所追求的一个目标?!肖菲的心深深地被这种如此大胆的,清晰的想法震骇了。 “哇――”这时孩子突然一声哭喊,使整个屋子,整个夜空都震荡了。她抱着孩子,轻轻地拍着她幼嫩的肩膀,喃喃地对孩子说道:“别怕,别哭,有妈在,妈就在你身边。”一霎间,她觉得胸膛有一股力量冲击着她,一种母爱,一种激情震撼了她全身,她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狂吻着最心爱的孩子: “我的小宝宝,我的小苗苗,你理解妈妈吗,当你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当你能用鸟瞰的目光注视着已经老态龙踵的妈妈时,你会理解你母亲这一代女人的所想、所做、所为吗?” 孩子很快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她轻轻地放下了熟睡的孩子。 应该为我们这一代女人写书,为我们这一代随着新中国长大的女青年写传,写出她们的忧和乐! “女人”,她终于拿起了笔,一笔一划地在那空白的纸上写下达两个字。这时竟象闪电般地,她的跟前又闪现出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称为“女人”的情景。那是一九六八年底,她到了海南农场的第三个月,在一次全队的集会上,连指导员是这样当众表扬她的:“肖菲,昨天一个人就割了那一大片禾田,她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比一个男人还干得多……”当时,下面的知青不由得发出了阵阵讪笑。他们挤眉弄眼地望着肖菲,嘴里嚷着;“女人!女人!”肖菲当场羞红了脸,半天不敢望人。后来,她找指导员提出抗议,她不是女人,是女知青,这个区别不能混淆。记得指导员当时是愣了,他不明白在哪里得罪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哦,可他后来还是改口叫女知青了。 岁月稍纵既逝,从她第一次在农场职工登记袭上填上十九岁,到新近在电大学员证上写上三十六岁,已经不知不觉地迈过了二十岁、三十岁的两道门坎,岁月沧桑,她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了。 她推开第三封没有写完的信,心里在说道。“等着吧,罗光,你等到的,将不是一封简单的回信,而是我的第一篇写自己的作品。” 寂静的夜,传来对面人家“当当”的两下钟响。然后,一切又复归平静。肖菲的笔在这静谧的夜空跳跃,她的思绪在这自由的大地上飞驰。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她又得忙,又得加速奔跑在新的旅程上。只有在这奔忙之际,在那脑子高速运转之时,她才会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完) 牡丹(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看戏的人往往只知道前台的戏。他们不知道后台也有戏。前台的戏,极尽悲欢离合。后台一样如此。还往往比前台的戏更悲,更欢,离合际辽更离奇。因为前台的戏是戏,后台的却是生活本身。” 一个晚间,在武昌一座宾馆的楼上,我发表了这样的意见。当时一位剧作家和一位导演听到了,相视而笑。他们转身问我,是否想起谁来了? 我们那时正参加省文联的一个会议,那晚没有活动,我们在随意闲谈。我们的房间面对长江。朝南的窗子里镶嵌着一座大桥。我们是在高高立于龟蛇两山间的武汉长江大桥之荫。夜晚的武汉市灯火辉煌。沿江的灯.以及悬挂在大江上那一串光亮的珍珠项圈,闪耀在我们窗口。我回答,我并没有想起谁。他们似乎不相信。我又解释,我只是这样推论而已。 剧作家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他仍掉了烟头,在房中踱步,微微叹息,说道:“是的,在解放前的日子里,在舞台艺术那灿烂的光辉背后,有一片惨淡昏暗的底色,在抑扬的音乐,喧闹的锣鼓声中,有着一阵阵的啜泣之声。” 听到他这样一说,那位导演的脸上,刷的一下,一朵乌云遮来。 “怎么的呢?”我笑起来,“你们想起谁来了?” 我很快地发现,他们想起的人多啦。他们想起了过去的许多戏剧艺术家以及今日的许多戏剧艺术家的过去。 剧作家给我说:“在你们老家,杭嘉湖一带唱戏可不容易。在江南,要是不能在大城市里登台,你只能搭班子唱草台戏。” “那是鲁迅所描写的社戏,”我高兴地说,“那我有不少美丽的记忆。草台班子驾小船来了。孩子们围在河边看。衣箱放在船头上。” “啊,是这样的,”导演点头,“我搭过草台班。衣箱盖子是圆弧形的,下雨不会漏水湿了戏装。” “江南观众水平高,”剧作家接着说,“鲁迅先生不也描写了一个铁头老生,在台上翻筋斗时,台下替他数数?演员上楼梯,走了几步,观众也给他数,而且记着,看他下楼又走几步,是否一样。江南村镇,精明尖刻。时常包两个班子来唱对台戏,把观众放在中间,有心叫演员为难。这边唱《空城计》,那边也一样。两边都得把唱工演技,各种功夫和噱头拿出来,吸引观众到自己台前。这边诸葛亮自己操琴,自拉自唱,观众拥过来了。那边诸葛亮有武功底子,搭起三张桌子从上面翻下来,又把观众吸引过去。这边看不行了,也搭起三张桌子,把观众又吸引回来。可是,他没有武功底子,翻下来摔断了腿。” 他的故事很惨。我摇头了:“小时候我也看过对台戏,却不知道有这样的事。逢年过节看戏,四乡来人划船。父老行来消白昼,儿童归去话黄昏。” 剧作家说:“你们在过节,可是演员在卖命。我们有句行话:唱戏难唱杭嘉湖。诸葛亮摔断了腿,躺在张皇庙里。对台的诸葛亮心里难受,晚上过去赔罪。他还送了点钱去,包了个手巾包。断腿的诸葛亮抓起手巾包就掷回去:‘淮要你的臭钱!’” “你看,他把两类矛盾混淆了。”导演说了一句俏皮话,但是,叹了一口气。 我们昕到江上的汽笛声。几架喷气机在夜晚的高空掠过。一只钟镗镗地敲了九下。大家默然。 后来我说:“那是卖艺人,江湖班子的生活。名演员总该好一些吧。” 我没料到,这一句话使导演和剧作家跳起来了。“啊哟,哪里的话?从唐朝的永新娘子和才人张红红到解放前所有的明星、名演员的遭遇是更悲痛的呵!”导演说。 “还记得毛韵珂吗?现在谁也记不得他了。”剧作家也紧接着说起来。导演昕到这名字,便点头赞叹。剧作家讲:“父亲,女儿,儿子,三个全是卓越的演员。全盛时代,报纸上登一整版的广告。上海有专供他们演出的剧院。原来名叫更新舞台,毛家父女三人受聘演出,改名为三星大舞台,就是现在牛庄路的中国戏院。红极一时,金刚钻戒指多得用一只篮子盛载。可是毛剑佩自杀了,毛燕秋病死了,剩下老年的毛韵珂,死在三星舞台的台底下。那时舞台上闪耀的已是另外的明星,在不是主角的,而是配角的舞台底下的化妆室里,再不是由六个跟包侍候他穿行头的名演员了,而是一个衰老无用,唱扫边老生,千里子活的老头,借穿了官中行头,但那行头太长,以至走上楼梯时,摔了一跤,中风而死。这就是旧社会里一个名演员的下场。” 一列飞速的火车,一串流星似的灯火,从长江脖子上的璀璨的大桥的珍珠项圈中跑过。我们这房间是在武汉三镇中心,在大桥的美丽光彩中。在新社会的辉煌环境中,谈论过去,显得过去的社会更加阴森黑暗。 “现在很少人记得北京名旦刘喜奎了。”导演从沉默中抬起了头,“民国之初,袁世凯专为她在中南海怀仁堂摆起了大宴。她拒绝不去。那个演出了复辟丑剧的主角张勋又和她演出了一出逼婚戏,逼得她宁可亡命出走。后来,北洋军阀政府的陆军参谋总长追着她,纠缠不清,想实行抢亲,竟被她痛骂了一顿。纯洁的女性啊,不屈的性格!又是优秀的演员。当时北京人有一种思想,不看刘喜奎的戏,活着也枉然。可是旧社会到处逼迫她,弄得她走投无路。一狠心她把全部衣箱送进当铺,一把火烧了当票。她告别舞台时,只有二十七岁!” 剧作家也想起她来,补充说:“她解放后还演出了一次,在抗美援朝捐献义演时。不过,她只演了这一场,《法门寺》中的后宋巧姣。年纪大了,艺术已谈不上。她那凄凉寂寞的生涯,持续了三十多年。青春难再,她无法召回她的艺术了。解放前的演员,尤其是女演员,没有不是悲剧的身世。全是大悲剧!我可以给你说不止一百个,也不止两百个,而是三百个有姓有名的女演员的真实的悲惨的故事。好吧,我再给你说一个!不,两个女演员的的身世吧。”剧作家说到这里,脸上忽放异彩,“真的,两姊妹似的两个女演员。一对牡丹花,命运却这样不同。但都是大悲剧。人民革命的胜利,社会主义革命的深化,她们的悲剧转变为喜剧了。但那悲剧的烙印却再也不能抹去。” 他讲起来了。导演不时补充他。我极有兴趣地倾听着,全不感觉夜色的深沉。 时在二十年代,武汉地方戏剧艺术受到新潮流的冲击,进行了好些改良,促进了它的发展。原来是在会馆和茶园里演出的,那时它进入剧院来。出了一批好演员,为他们在新市场盖起一座大舞台,富丽堂皇,还在它旁边布置了一座曲径通幽的园林。在当时是很理想的歌剧院了,跟着便又涌现出一批好演员。许多名艺人离开沙市,来到汉口登台。建立了票社,票友云集。 那时被称为汉剧大王的老生余洪元已到达了艺术上的成熟阶段。每次演出,他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有名的花旦赛黄陂,唱得珠圆玉润,独步一时。一代宗匠李彩云,艺术精湛,传徒尤多。新起的翘楚牡丹花,以花衫挂了状元牌。他先与汪天中合作,后来又和名丑大和尚搭配。那时在这些名家的周围,前拥后簇的,拱卫着许多闪耀的明星。盛况空前,汉口为之不夜。 到大革命以后,戏剧界里又发生了大变化。原来不许女人进入后台的封建习俗被打破了,一批女演员登台演出。首次登台的坤角七龄童,出场就红。继之是黄大毛,黄小毛,张美英等等,大批出现,备受观众激赏。这样注入了新的血液后,到三十年代初,汉剧更加繁荣发达。 杰出的艺术家董瑶阶,艺名牡丹花,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物。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但到了红氍毹上,声嗓清脆,姿容秀丽,身轻如叶,举步若飞。他不但说唱做俱佳,更是一个难得的舞蹈家。当时贱视优伶,然而他生活严肃,暗室不欺,十分重视操守。生活和艺术态度的认真使他在舞台上取得了很高的造诣。他创造的角色,以深刻地刻划旧社会惨痛人生的风骚旦为擅长。他根据《水浒》的三个十回创造的,宋十回里的阎惜姣,武十回里的潘金莲,石十回里的潘巧云,名重一时。但随着如今社会制度的变化,这一门绝技不免失传了。传下来的是他闺门旦和娃娃旦的角色,也是别具一格的卓越创造。 在他把艺技传授给了两个得意的女弟子之后,人们就称他老牡丹花了。恰好两个女弟子一姓姚一姓魏。他根据欧阳修咏牡丹的两句诗:“伊川洛浦寻芳遍,魏紫姚黄照眼明”,给她们取了名字。一个叫魏紫,一个叫姚黄。 姚黄年纪却比魏紫大两岁。两人最初登台是在一九三O年春天。姚黄跨上舞台的第一场,第一个瞬间,就象一道闪电,震动了观众,正是行话所谓“挑帘红”。她那时十五岁,人长得美。天赋颖悟,学会了老牡丹花出场时的那种高度凝聚的技巧。但一切技巧是后天的,美却天赐。姚黄美极了,好比名贵品种的牡丹初放,艳丽娇嫩,光亮不可逼视。 姚黄最善于表演青春少女的纯洁的心灵。她性格明朗,在舞台上散发她自由活泼,欢乐无涯的气质。她演出娃娃旦的角色,当年最受欢迎的是《柜中缘》、《渔舟配》、《花田错》等。当她用雀跃式的碎步出台,一回眸,一闪身,一抛巾,一亮相,整个剧院一下子陷入那欢喜的境界中。与其说是一个女演员出场,不如说她是一个美目轻盈的飞天,身缠飘带,翱翔在舞台上。 老牡丹花是以多年精心修炼的艺术技巧来表现出一个少女的美感的。而姚黄不花费气力就达到了这点,只凭她自身的青春,她的呼吸,她的存在。她的美是不可抗拒的。她有科班中扎扎实实的基本功,加上名师传授,则使她的美更加集中,谐和而突出。她满台旋转之时,满台闪耀她的青春之光。好似一颗雪亮的大钻石放在电炬之下急速地转动,她光采四射,幻出七色。而新市场大舞台也仿佛成了四面墙壁都用玻璃镶起,天花板地板都用水晶铺砌,便是全体观众也都成了透明体的一个琉璃世界,一个返照了她全部光辉的极乐世界。 这一年,十三岁的魏紫的演出却并不怎么成功。她演的是青衣戏和闺门旦。人还显得瘦小,演起戏来却很庄重,也许是过于庄重了。这种形态,出之于小姑娘,往往被认为笨拙,没有多大出息的了。魏紫和姚黄一比,相形之下,确是笨拙。这也显示在她的刻苦学习中。愈下功夫,也愈呆板。不少人对她公开表示鄙夷失望。 然而所谓名师传授,其不同也就在这种地方。老牡丹花对她有独特的看法。他发现了魏紫天性厚实,性格异常深沉,具有艺术的禀赋,是一块可造之材。玉还没有琢凿出来呢。他更严格地要求她,更细致地指点她,更用心地培育她。 到了一九三三年,姚黄显赫一时。每次她演出<闹金阶》、《戏凤》等戏,台下轰动。笑声不断,采声不绝。但她的成功却并不因为那喜剧式的情节,更不是由于对统治者的无情嘲弄。那个时候既不能这样编剧,观众也不从这样的角度看戏,更不会许可演员这样子演出了。剧中少女是以她的卖弄风情为君王赏识的。虽然纯洁,天真无邪,然而她己出于本能地识得风月了。姚黄在这里接近于风骚旦,有着妖冶的眼色,轻狂的举止,挑逗的歌声。看来她是在捉弄对方,实际她还是被昏君所侮辱和玩弄。而姚黄的戏里传出了这惨痛的一面,在外表的笑闹底下,有被迫害者的痛苦与恐惧。凭这一些,在满堂的笑声采声之中,她也打动了大多数的后排和阁楼的观众。 魏紫那年演《宇宙锋》、《断桥会》、《玉堂春》,显出她艺术上的逐渐成熟,却还是演得不叫座。在艺术创造,在表演艺术中是常常有这样的情况的,内容和形式一切具备,歌喉和舞姿十分完善,可是还缺少一点儿激情,一点儿义愤,一点儿燃烧的火焰,一点儿爆发的力量,就不感动人,不抓人心。 老牡丹花很清楚,两个女弟子在演出风格上刚好相反。他看到了姚黄的洒脱,光辉,自内而外的表现风格,并不反对她这样发展。同时,他也看到了魏紫的柔和,深沉,自外而内的艺术风格,对她的发展更加注意,抱有极大的希望。他终于感到,魏紫还不能展其所长,是因为她没有得到适合于她的,能充分让她表现人的内心的剧本。 那时有个汉剧的老编剧。早年的民主革命家,加入过同盟会,到过日本,此人和春柳社有过关系,回国还当过一任都督。后来却成为一个畸零人了,从生活的舞台踏进了舞台生活。他看到舞台好比人生的镜子,甚至是政治的镜子,便把他那移风易俗,再造乾坤之志放到剧本创作中去。他从事戏剧改革,编了不少戏,自署柳慕云。 恰好和演员给剧本以生命那种流行的观点相反,他认为剧本才是戏剧艺术的灵魂。没有伟大的剧本,什么也谈不上,也不可能产生伟大的演员。是剧本给演员以生命,以无止境的创造的天地。而怎么伟大的演员将来也是要被人遗忘的。伟大的剧本却永在。《窦娥冤》已有八百多年寿命,仍然充满艺术青春。人们都记得关汉卿,谁还知道珠帘秀,赛帘秀,朱锦秀呢? 柳慕云看过魏紫的戏,也曾被她触动,因此老牡丹花向他求教时,一说就合。那时柳老正十分地器重一位青年剧作家。青年人在他鼓舞下,为魏紫改编了一出《窦娥冤》,一段六分钟的独唱夹独白深刻地发掘了这被冤屈的灵魂。魏紫唱来,字字泣血,效果显然很好。接着他又为她改编了《玉堂春》的《起解》和《会审》两折。青年和老人再三斟字酌句。老牡丹花特别恳请大和尚和她搭配,又给徒弟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排练。魏紫演玉堂春,竟象天造地设一样。 当魏紫演出时,她身披着大红的绸衣,那是女囚犯的罪衣,颈上带着一条金色的大锁链,对于轻柔的她,这项链是太沉重了。她下身是雪白纺绸的鱼鳞罪裙,雪白的袜子配上大红的鞋子。她披散的头发却用一块青色的头帕包着。一支璀璨得和白纺绸一样的雪亮的珠簪,只有这一支,插在她的鬓边。她是那样的单纯,妩媚,美丽,却又何等的高傲,哀艳,痛苦!而和她搭配的是卓越的艺术家大和尚,一身蓝衫,雪白的胡子。牡丹犹需绿叶配,这一衬托,更显得她是一枝伊川洛浦的名花,一朵艳丽无极的大红牡丹。 魏紫这个戏演得凄楚动人。当她向狱神爷祈祷时,她颈上带着的,不仅是那太沉重的锁链,而且有一面朱红的长枷,一面更沉重,更凶险的长枷!何等的形象,何等的遭遇!这都从她的反二簧慢板唱词中颤抖着唱出来了。反二簧也许是魏紫最擅长的曲调。她的声音象泪珠被京胡的弦音串起来一样。她唱着,转入西皮流水,哀求着,寻找着到南京去的人。完全忘记了观众,她全部进入角色的感情和心理。观众席中的柳老打着拍子,闭目倾听。老牡丹花坐在乐队席中,在鼓手旁边为她把场,发现这个女弟子具备着这样一种进入角色的能力,大为惊奇。 一忽儿,都察院三位官员已经坐定。王金龙决定先审玉堂春的案件。魏紫被传登场。未见人,先见长枷。她从背影转过身来,移步向前。一段独舞,凄凉地唱: 我好比鱼儿落网, 有去无还, 啊啊啊…… 那歌声真是飘摇在肃杀秋风中的声息,那样的哀怨,那样的不幸,那样的绝望!手指儿翘起,歌声儿翱翔。情即景,声即心。老牡丹花满脸欢喜,但不能不发现,她和观众之间还有着相当的距离。反应并不热烈。魏紫的庄重和高傲违反了当时一般演员的常态。那些演员迎合观众。在她面前,观众并不存在。 老牡丹花看到姚黄的每一次表演都是她自己。她是富有激情的,一举一动饱和着官能的感觉,是感性的,有血有肉的。魏紫却每一次演出都不是她自己,而是剧中人内心和性格。她是知性的,智慧的,精神的化身,充满了神势。老牡丹花自己也追求这种境界,还不能达到魏紫这样的完美程度。只是魏紫也不能象他那样进入这种境界之后又从中脱出身来。他爱上魏紫天性的纯粹和艺境的崇高,相信她还会发展。他近来渐渐有点为姚黄担心了,因为她已经红过了头。 牡丹(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姚黄在舞台上更红,交际生活也更繁忙。许多戏迷迷上了她。一些痴心人追求她。她满不在乎,一个不爱。在各种各样的人物中,有一个年轻的大学生追得最厉害。他神魂颠倒,在法租界弄了一幢房子,想和姚黄结婚。姚黄觉得这个人滑稽。然而这小子却似乎有点希望了呢。 这个复杂的社会可不能容许那种单纯的心愿变成事实。只一封匿名信,就破坏了这件好事。年轻大学生再不能在剧院中露面,被他父母管束住了,好不伤心。姚黄心上本没有这个人,并无感觉。但她也奇怪,而且加意考查。她终于发现,一个人暗自满意,脸上露出贪心的笑容。那是她养母。匿名信件和她有关。她看姚黄风头正健,是一枝摇钱树。奇贷可居,应该善价而沽。大学生并不在老太婆眼中。 那年,姚黄十九岁了。身体发育成熟,早熟的心理使她异常地机灵。她不时在一些喜庆宴会,交际场合出现。她经常穿米黄色的袍子,着淡青色的坎肩,项上束白绸小围巾,莺语呖呖,粉香四溢。旧社会里的大小魔鬼,各种各样的权贵、大人物、军阀、官僚、地主、买办、资本家以及他们的狗腿子和特务、流氓、警官、还有小报记者,文丐等等出卖了灵魂的人,在剧院里出出进进,看到美貌的女人,目光中露出凶狠劲儿,几乎和杀机一样。不用说还有剧院老板,本来就是恶霸,不但要演员给他们挣钱,还要占有女演员。这些牛鬼蛇神一齐来包围姚黄。幸好包围者实在很多,她反而好办了。姚黄以一种天赋的自卫能力应付了下来。她下了装也和在舞台上演出《闹金阶》一样,取笑那些追逐她的人。他们对她竟也没有办法。 姚黄不断接到信,有索照片的,有情书,匿名信,有向她讹诈的,也有恫吓信。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看也不看。她的名字不断在黄色小报上出现,也有捧场,也有造谣中伤的。有一回,一个鸭舌帽底下目光闪闪的小报记者发现姚家那条弄堂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林肯轿车。他从过街楼下摆香烟摊的女人那儿打听到汽车的主人是在姚黄家打牌。第二天《繁华日报》上登出了一则播弄是非的新闻,说市长老爷爱上了一朵富贵花。全市轰动。老爷大怒,提起诉讼。法院受理,发出传票。三个大律师登报声明,受聘为报馆的法律顾问。大小报纸都站在他们的同业这一边,连篇累牍报导这场官司。开庭之日,座无虚席。每天晚上,剧院里人山人海。后来市长利用政治力量打赢了官司。姚黄身价十倍。 相形之下,魏紫显得很没有光采。在旧社会里,艺术的力量在大多数的场合中都是抵御不住小市民的低级庸俗的趣味的。一对姐妹花,感情很深,因为她们有同样悲惨的出身,都是被长江的大水赶进城里来的。同样不幸的童年,饥寒交迫的日子,同一科班,  同一师父,技艺相若,容貌身段都相似,但是风格不同,观众反应也不一样。魏紫几乎默默无闻,连演出的机会也不多了。旧社会的舞台上,少不了黄色的,色情的,下作的东西。而这些魏紫是演不了的。姚黄才不在乎,她能够超越过这一切。可是,叫魏紫怎么办呢?有少数的知音人,当魏紫演唱到好处时,向她喝采,好似空谷之音。老板承认她的戏路正派,只是她不叫座,不能挣钱,十分不满。 说也奇怪,魏紫自己并不在意。她从老牡丹花刻苦修炼,在艺术创造上的不断探索追求中得到启发,她从不放松自己的锻炼。姚黄的途径已开满鲜花。她的途径却还长着荆棘。她就踏着荆棘前进。 但是生活的途径上充满了意想不到的风云变幻。谁知花径上也能长出荆棘来?旧社会里,人生无常。这刻不知下刻,今天不知明天。忽然间姚黄发现自己坠入爱情中。爱情?这是什么呢?是福还是祸呢?姚黄不懂得,只能下唇咬住上唇。她充满了幸福之感,可是一眨眼间也感到一些恐惧和忧虑了。她忐忑不安,感到社会给她的压力。一个女人有了她自己的爱惰是犯了罪的。法度开始拘束她了。 中国妇女,不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自古以来,都是懂不得爱,得不到爱的。她们只可以安心顺从父母包办的婚姻,婚后坚守贞操。种种客观义务,三从四德,严厉地约束着她们。只有艺妓、歌女能够懂得一点爱。但是,爱始终只是男性的权利。而他们是从来不征求女性的同意的。爱神的塑像虽是女性,旧社会的女性却不许可爱。 现在姚黄感到了爱情,尝到了“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溶的旨趣等感情的飞翔”。她感受到了爱情这一种崇高的感情。她被爱了,被一双关注的眼睛所瞩视。如果她是向上的,上进的,她的眼睛里也会爆发出欢乐的闪光。不要辜负了爱呵!凡致成堕落者,均不是爱情。 姚黄本能地具有戒心,特别瞒过了她的养母。魏紫略有所知,她有时就给他们居间出力。但魏紫为姚黄守口如瓶。姚黄的爱是强烈的。她要求他把她带走,远走高飞。爱情使人变成盲目的人。姚黄一点也不知道她爱上的小开的品行怎么样。他潇洒风流,是个投机商人的独生子。父亲惯于在金融市场上买空卖空,儿子也养成了一副翻手作云,覆手作雨的性格。姚黄心上充满了幸福感,还不知大祸临头。 这年夏天,武汉是特别的热。人人都是满身的痱子客人,令人喘息都困难。可是姚黄一挂牌,还卖满堂。当时有几个有钱有势的人都在争夺姚黄。天太热,他们上鸡公山、庐山、青岛避暑去了,却留下了一个敢于胡作非为的家伙。一天下午,姚黄上剧院去,半路被一辆汽车截住。有些好事之徒,亲眼目击她被强拉上车。那个风暴的夜晚,姚黄到剧院时,比平时晚得多。后台注意到她形容惨淡,神色不对。平素她化妆很耗费时间,这夜晚她匆匆上妆就登了台。那晚演的是《花田错》,她扮丫环。演到小霸王抢亲,丫环二次去请卞公子的时候,姚黄忽然一变往常的作风,自己在台词上加添了许多话。她不听从场面的调度,大骂周通不该下流无耻的抢亲。跺着脚,瞪着眼,手指直指着台角的包厢,骂个不停。 整个舞台不知所措。戏无法演了。全体观众也惊奇莫名。但这段时间不长。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发现,她在骂一个具体的人。这人就坐在包厢席中,还露出一脸愚蠢的狰狞的笑容,使劲抽着一支吕宋雪茄。听她骂得如此淋漓痛快,满堂风暴一般地喝采起来。 散戏以后,姚黄没有回家。她在夜空中消失了。一只旗袍角也不留下。第二夜,第三夜,预告了节目都临时改变。此后,再没有看到姚黄登台。她神秘地失踪了。街头巷角,引起了许多议论和猜测。小报记者就到处打听。 不多天,《繁华日报》、《中西报》、《戏报》、《罗宾汉》、《武汉时报》同时发表文章,报导姚黄失恋自杀。它们说她那天夜里,在夜深入静时刻,来到江汉关前第一码头,化六分钱船票,登上一艘过江轮渡。船抵大江中流时她跃过栏杆,投身昏黑的江水中。尸体已经在下游打捞到了。虽然香消玉殒,依旧面目姣好云云。 姚黄的养母气成了病。老太婆悔不该当初拆散了她许多好姻缘。挑精拣肥,反而落了一场空。她来不及用姚黄的身体去兑换一叠叠的钞票,只紧握着一束束招魂的纸钱,在她虚设的灵位前燃烧。所有戏迷为姚黄感叹。 魏紫洒了多少滚烫的热泪。她比自己有了不幸事更伤心。姚黄这副烈性子得到了这样的下场。人世是何等冷酷!尘海茫茫!魏紫哭红了眼圈,伤心到了极点。她恨,她气,她忽然象一座未爆发的火山似地开始爆发了。 从那时起,观众注意到魏紫。她演出的更多。秋凉以后,魏紫代替了姚黄的位置。她成大名了。正是姚黄之死,给了魏紫一向她演出时所缺少的神圣的火焰、义愤和激情。<贩马记》、<春秋配》、《贵妃醉酒》比<闹金阶》还卖座。人们很快地遗忘了姚黄,转过来迷上魏紫,包围她。不择手段的追求者寄来了肉麻的信。魏紫一读,面红耳赤。匿名信和恐吓信也来了。无耻的谣言,小报记者的文笔弄得她心惊肉跳。如今只有她还悼念姚黄,还哭她,因为魏紫发现自己的命运将和姚黄一样。生活教会她演戏,却又使她恐惧。成功只能增加她的不幸与不安。 只有在舞台上,在创造角色的过程中,魏紫感到不可言喻的快乐!好象呼吸也自由了,她的心灵飞翔起来。她常常觉得,她宁愿是一个剧中人,不要回到现实生活中来。虽然剧中人也无不是苦痛的。但现实的人生,真实的肉体,更加苦痛。剧中人物,她能理解。自己的命运不可卜。她在舞台下,经常恍恍惚惚如在舞台上。她的戏演得更成熟,更完美了,外界给她的压力也愈严重。 有一个冬夜,一些达官显贵、军政要人在举行宴会。有人提起魏紫。主人派车,去接她来陪酒。她刚下场,就被硬邀前去。到一家大饭店门口,陪她前去的母亲被拦阻了。她刚踏进一间大厅就怔住,看到酒席上那些妖冶怪气的女人。那个时代,有一些女演员是和娼妓一样,可以让人出条子叫的。 只一刹那,魏紫浑身燃烧了。她转身奔跑出去,闪避过那些阻拦她的人们,冲出大门。一到街上,惶惑的母亲接住她。她拉着母亲就走。一路泪如雨下。莫大的侮辱呵,她一辈子忘不了。母亲也陪她流泪。由于更懂得这个旧社会的黑暗,老人家比她更惊恐。 魏紫觉得她以后的日子难过了。第一次她想到,这样下去,她不如早点退出舞台。可是,有了这个思想,才痛切地感到,不!不!她如何能离开舞台呢?离开舞台,她是活不下去的。 那个宴会的主人很生气,被触犯了。那些奸诈的老官僚用俏皮话为他解嘲。一个流氓头子努起嘴巴说要治治她。忽然一个下了野的方面军司令不以为然,替魏紫说了一句好话。当场有一个善于转圜的水电公司总经理出来打圆场,几句笑话转移了话题。这个总经理是只挂名从来不管公事的。总经理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华丽,可是他不去。他只是在大饭店的长房间里办公。他一心一意经理的买卖是武汉市的漂亮女人,交际花,艺人,舞女和小家碧玉。这个人贩子一听那方面军司令的口气,发现了一宗好生意。 而魏紫正是在愈感到外界压力时,戏演得愈深刻的。现在,她的艺术成熟,纹理细腻。她涉略的感情境界更宽阔,她的速度突出地缓慢了。她多么善于刻划人物的内心性格。她自己并没有意识  到这个,但她在舞台上的形象逐渐地接近于造型艺术的绘画和雕  塑了。 当那些穿绿色衣衫,衫上百花烂漫的宫女一排展开时,六个宫女持着符节,御香和宫灯,两个宫女举着掌扇,而她亭亭立在她们的面前,头戴一顶凤冠,身穿五彩遍金的朱红缎蟒,曳着两幅水袖,半支小手展开一柄鹅毛扇,有如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拉开在舞台上,幻成了立体。她的神态若往若还,含辞未吐。她在静止之中,包含了她的全部动作。而当魏紫在鹅毛扇后面饮下第一杯酒,以水袖拭她的绛唇时,这个演员的形态完全稳定下来了,几乎不动了,她变成了一尊塑像。她饮了第二杯,微呈醉态,吹出一口气,整个舞台上似乎只见这一口气。气若幽兰,轻轻飘动。在这样雕塑似的静止之中,魏紫的最细微的动作都是轮廓鲜明,是极美的,激动观众的。饮下了第三杯酒,她娇羞地笑了,不疾不徐,用塑像似的手指向前指去,脸上抹白粉的小丑倒在地上,她唱着: 通宵酒…… 香满杯…… 她是充满了表情的。她的声音明亮如山泉,但这方面她也严格地控制着自己,因而连她的细若游丝的行腔也是清响激越的。她举起左臂,一只酒盏执在手中,象一朵紫红的千叶牡丹,人间的牡丹,馥郁的牡丹,发出了奇异的光彩。她不仅把包厢中那些迷恋她的野心家征服了,便是后厅,楼座,阁楼那些后排听众,他们是真正爱好戏剧艺术的,也莫不叹为观止。 魏紫已完满无缺。她成熟了。年纪轻轻,她已能侧身于大艺术家的行列之中,而无愧色。老牡丹花和柳慕云都很高兴。年轻的剧作家也充满了诗和想象。好演员的出现给他们添上了创造的精力。他们相商,还要创造几个新的戏。 可是就在这时,由那个月下老人,水电公司总经理,从中撮合,一个有身份的人物明媒正聘,获得了魏紫。魏紫的母亲又惊又喜,接受了贵重的聘礼,立刻将魏紫许配给他。他是一九三O年中原大战的主角之一,兵败下野,弃甲从商,姓李名印光。 魏紫感到大地在她足下裂开一道缝,她往下掉落到幽冥的深渊中。 这一年,老牡丹花连续受到了两次打击。夏天,姚黄死得惨。冬天,魏紫嫁了人。尽管魏紫满面泪水,哭着向师父保证:一辈子不忘记师父给她的教导,不忘记师父那钻研、创造的精神。她一定不放弃她的艺术实践。婚后继续要练功,要演戏,要钻研,要创造。师父完全不信,摇头叹气。他终于作出这样的总结:女人演戏,首先毁掉她自己,其次毁掉她师父,最后毁掉戏剧艺术。枉自他对人生的深刻理解,象当时那些愚夫愚妇一样,他挂上了一串琥珀念珠,他看破了红尘。他乘江轮到贵池,转道青阳,去朝拜九华山的道场。他礼拜了黄瓦的祗园寺,在旃檀寺领受朱红的玉印。他长跪在神光岭金地藏的肉身塔前,心如死灰。他攀登着陡削的石级,直上天台顶。他在一枝青松之下,望远处一线似的长江,不禁向着上游,向武汉三镇瞥视。魂魄缥渺。突然云从足生。长江、青松和他一起没入了云雾中。 结婚,这对于魏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才十七岁,却要她经历这神秘的、恐怖的人生之谜,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结合。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这似乎也合着几分预期的希望似的。 她不能怪她母亲。母亲是煞费苦心,给她作主,答应了下来,结下这门好亲事。旧社会已经在戏弄拙,正要百般凌辱她,母亲为她找到了靠山。老母亲也叹气、流泪,却又抑制不住地满面笑容,一再开导她。结婚有什么呢?主要的是八字好,有福气。男家这样有钱有势。而且,她要是不接受他,不接受这一个男人的话,将不知会遭到多少男人的玩弄和侮辱。所有男人都认为,妇女是明份被人玩弄的,何况花旦青衣呵! 这样看来,这几乎是古代的赎身法。女性的此种赎身方法,把自己从自古以来的共夫制之下赎出来,而获得只委身于一个男性的权利。为了免于不分别地委身于任何男人,现在她只要委身于一个一定的男人了。不是计件出卖,而是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这在一般的女性都难免,更何况一个女演员。魏紫确实也没有别的路走了。她只能和李印光结婚,以求自己得以从她迟早是被糟蹋的命运中尽可能少糟蹋地解救出来。 一九三O年夏,西北军和晋军联合了桂系倒蒋。中原大战是封建、买办的反动势力内部争夺统治权的一场规模空前的决战。动员兵力之多,抗战以前是仅见的。当时李宗仁取长沙,阎锡山进济南。李印光挥师南下,直薄武汉,势如破竹。不料冯玉祥临时变计,把他召回,坐失良机。良机好几次到丁手上,眼看历史将不是今天这个写法。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这些人全没有政治理想,左右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后来李印光指挥了八月攻势,直捣徐蚌。几员赫赫名将都上了阵。士气又旺盛。却天时不利,遇到了雨。这雨,滂沱大雨,经月不停,把战场泡在水里了。真想不到,因了这可诅咒的雨,攻势竟然被阻。到了九月的一个命定的日子,张学良通电助蒋,东北军入关。局势急转直下。李印光看到大势已去,便也宣布下野。 他在天津租界上息影三年多,又出现在武汉。年岁不算太大,比之魏紫不过火了二十六岁。他生长军旅间,身长玉立,正当盛年。政治上失意了,他退出政治,作着醇酒妇人姿态。在情场上是十分得意的,在商业上也很发达。他在武汉开设一家商行,沪渝津青穗设有分行。六大城市都有他的公馆。他看中魏紫,也有他的打算。他不仅提出魏紫结婚后不能演戏,还残酷地规定了一个条件,从此不许她看戏!魏紫听到,惊惶失措,脸色苍白,泪珠莹然。 刚刚在她艺术之花开放时,她的艺术生命就给剪断了。演完了最后一场戏,她离开了舞台。再没有歌声舞影,再没有弦管檀板。她的婚礼举行得过于简单,却十分庄重。象演戏,但是得完全听人摆布。只觉得惊恐,她竟然没有进入角色。新嫁娘化妆时,她知道这一次不是为了粉墨登场。她昏昏沉沉地穿上闪光缎袍和蝉翼纱,捧着雪白的一束花,曳着白云似的纱,随着门德尔松的音乐向前走去。她走进了一座教堂。 李印光异想天开,有心换换口味,举行了一个宗教仪式的婚礼。结婚,对于他,是多么愉快的一个游戏。那神父原来是他手下的一个随营牧师。他们并立神父前。音乐停了,一片肃静。魏紫这时看到了她的陌生的丈夫,心惊肉跳。其实,他的神情更象一个演员。这个权术家,可象一个出色的演员。在第一次奉直战争时,是他,指挥军队,在北京举行政变的。在大革命时期,是他,作为西北军代表,周旋于宁汉之间,折中于国民党共产党之间,不是一个配角,而是身兼要职的主要角色之一。他并没有什么政治思想,可是扮相出色,演技卓越,演的剧情比三国戏还复杂。男人用胳膊款住她的手,引领她走进资产阶级的豪华生活。按年龄,她完全可以唤他爸爸。他确也爱她象掌上明珠。她住进了洞庭街一座象牙之塔,一座花园洋房中,被称为新太太。这样,她离开了母亲,舞台,观众,为一个男人独占了。在行婚礼时,李印光满意地看到魏紫之美无可比拟。相处了两天,却很失  望,觉得她有一种心不在焉的味道,十分的乏味。她不善辞令,不会迎奉他。满脸稚气,全无舞台上的华贵风度。台上台下,判若两人。再则她还没有成长,怕他怕得厉害,弄得他又气又好笑。 可是,一位有名的铁嘴,相面先生,哲学博士曾经推算过她的生肖时辰,说她已给他带来了吉祥之兆。此后,吉祥高照,他在政治上将有飞黄腾达的日子。李印光把魏紫想象成为一颗福星。看到他暂时还不能对她寄托什么希望,就把她供养起来了。 结婚后不几天,她就独守空房。对于新婚生活还怀着恐惧与嫌恶之心,她宁愿过这样清净的生活。 在二楼,她的新房中,本来就有一座三面镜子的梳妆台。衣柜门上还有一面大穿衣镜。她对镜而立,仿佛看见自己又在舞台上。她偷偷歌唱,舞蹈。但感到不足,便把客厅中的大挂镜移来。接着又把大餐间里的镜子搬上了楼。最后,整幢房子里所有的镜子都集中到了新房里。 房中放上了十几,二十面大大小小的镜子,立式的,悬挂的和案头的镜子,长方形,蛋形,圆形和菱形的镜子,变成一座明镜陈列馆。房间立刻变得比原来的大了两三倍以至几十倍。这样,一个幻觉的世界出现了,一个琉璃世界。房中也不止她一个人了,而是好几个她,二三十个她。无可计数的她的正面,侧面和背影,影前影后的影像,镜中的镜,无穷地产生了。她们置身于玫瑰丝绒,花鸟锦绣,一地毡的牡丹和水晶珠的顶灯,彩色的壁灯之间。她从所有的镜中看到这一切间的她自己,象站立在大舞台的中心,旋转着她修长的身段。她光洁的肤色,美丽的姿容,哀愁的眼睛,多么动人!这使她高兴,孩子似的高兴起来了。虽然没有伴奏,她轻轻地歌唱。轻极了,只有自己能倾听。虽然没有行头,她在镜前舞蹈起来,欣赏自己的线条。 她单独地演出一出出的戏。她一次次地给自己排练,在这座明镜陈列馆里。楼梯上突然的脚步声!女仆来了?她立刻停住。但脚步声又远去了。或者,女仆进来了,看到她只是默默地坐着,说了几句话,又走开了。门一阖上,她激动地站起来,又继续地单独地演下去。 不久后,李印光从天津回来,知道她如何在房中收集了许多而镜子。跑来一看,大不以为然。他吩咐把所有的镜子都撤走,连同那一座三联式的梳妆台。他只允许她留下案头一面长方镜和衣柜上的那面穿衣镜。 这是魏紫第一次受到打击。心中苦痛极了,连这些也不许!不许演戏,不许看戏,可是原来也没有说过,不许照镜子呵!但她更怕他了。她有什么办法,只好竭力克制住自己。他施展了他的权威。她发挥了一个演员的自我克制的能力。 她认了命,随你摆布就是,她屈服了。 镜子搬走以后,她挂上了忧郁的面容。以后,她总是长久不动地坐在同一个姿势里,大半天才换一个姿势。她天性不爱玩,不爱热闹,并不想出门,也不愿回娘家。她和戏剧界断绝了往来,她完全和外面世界隔绝了。生活,是这样平静啊!但这是一种坟园式的平静。她被埋葬在里面,只差一方墓碑罢了。 她是和古代妇人一样命运,深居简出。她被隔离,好象是一个传染病患者。名义上,她是新太太,实则是一个女奴隶。她的女仆也不是陪伴者。虽然也是奴隶,她们却还是她的监视人。 因此,她总是什么也不要,哪儿也不去,只让时间静静地流去。男人忽然来了,该她受罪。男人不来,倒是幸福。她早晨起来,慢慢地梳洗。这反正是用不到匆忙的。她把手浸到温水中,往往浸上半个小时。她扳弄手指,往外扳,往内扳。关节不响,柔若无骨,她的手是五指翘起不留缝,两手合拢捧得起水来的。她舞弄她的佛手,兰花手,菊花手。她仅仅练手就能花上大半天。翘起一指,象含苞欲放,只放一瓣的,是她的花苞指法。她向外抖手表示仇恨、厌恶、拒绝。她向内抖手表示恐慌、畏怯、慌张。一忽儿,她上下左右地抖动双手,表示喜悦。 只有两面镜子,相对的时间却长久。她和镜中人有诉不尽的衷肠。她轻轻地向她歌唱,那样轻,然后她仍然能感到那十分轻微的头腔中的共鸣。然后,出于惯性,她一边唱,一边动作起来。她成天地又动作,又梦想。作卧云的姿势时,她仰望天空云彩变化,仿佛自己也在云端,如云彩一样的轻盈,美丽。她尽在这样的恍惚的神情中过日子。不想有一天,她正在轻歌曼舞之时,她身后的一扇门轻轻地开了。李印光立在门口,一看就明白,对着她的婀娜的姿态,怒不可遏。魏紫听到一声咳嗽,转过头来。李印光大步冲上,前,一耳光打将过去。但魏紫早已晕倒了。 牡丹(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山河变色,抗日战争开始了。魏紫甚至并不知道。知道后,也没有什么,战场离武汉很远。打仗,是她的丈夫,她丈夫的那些朋友,那些将军们的游戏。但后来,武汉发出可怕的警报的啸叫声,传来远处炸弹的爆炸声。魏紫竟然不觉得害怕。她不躲警报。已经觉得自己这一生已活够了。 沪宁撤退以后,李印光就在武汉住下,很忙,很活跃。他收缩:了天津和青岛的业务,把广州的分行迁到香港。武汉当时成为抗日战争的一座司令台,一个火热的政治中心。不少西北军的宿将重掌军权。大家劝他出山。但李印光没有答应。他满足于自己的商业经营。他认为他看得很清楚。热血沸腾的爱国之情虽不是没有,杀敌致果却不是时候.通过他自己的一些情报来源,他早已摸清了许多幕后的鬼把戏。真抗战,假抗战,他了若指掌。助纣为虐,他是不干的。浑水摸鱼,此其时也。 他不失为一个手段高明的投机家。神不知,鬼不觉,他稍稍挪动了他的老上司的一笔军需巨款,收购黄金。小小兴风作浪,却激起了一股黄金大潮。害了不知多少人,可是运走了一批医药器械,他就十分地心安理得了。就在武汉撤退的前一个星期,在黄石港,浠水巴河激战声中,他满载金条,飞到香港。 还带上了一个美丽的如夫人。那时魏紫二十一岁。李印光在启德机场上将她介绍给迎接他的朋友时,说的是:“乳燕终于成长。” 确是这样。檐间飞燕离巢时,都已张开翅膀会飞了。魏紫却是在羽毛都未曾齐整时,就嫁人的。她在幽暗的生活中度过了四年,现在才成长而飞到了这个海水碧绿,阳光灼热的南方小岛上。以前她只在明信片上,看到过这个异国情调的城市,现在却在这里住了下来。这个殖民地自由港,是一个虚荣市场。这和她在武汉过惯的平静生活不一样了。高罗士打的下午茶,金龙大酒家的晚宴,快活谷的香槟赛马,半岛酒店玫瑰厅的大舞会,魏紫去了几次不肯再去。说也奇怪,灯红酒绿,殊光宝气的社会只能使她感到窒息。李印光笑她是一个乡下姑娘。其实魏紫不论出现在那里都引起注意。人们对她啧啧称艳.李印光异常吃醋,也就听从了她的请求,不再带她到交际场中。 他们住在罗便臣道,从楼窗上可以望见香港、九龙以及港湾中的艇子、轮渡和皓体横陈的大邮船。她很少出去,只在植物公园散步,总得用遮阳伞来掩蔽自己。到处人们惊诧地自顶至踵地注视她。李印光带她去了一些比较僻静的地方,在香港仔吃海鲜,或者不在周末,住到浅水湾饭店。魏紫爱上了那欧洲风味的海滨浴场。碧绿的海浪哗哗地拍击着五光十色的浴棚前的金色沙滩。她欢乐地看着水族馆里彩色缤纷的热带鱼、水草和贝壳、没有想到她自己成为浴场上最引入注目的一条美人鱼。李印光既用骄傲的眼光打量她,又用嫉妒的眼光看四周。 因此,有一次,正在魏紫玩得兴高采烈时,男人突然生气了。他要她回去,她却还要玩一玩。不知怎的触怒了他,男人当着他的朋友和一些欧洲绅士的面,行使了主子的权利,强暴地把她拉走了。这是又一次,她稍稍地想要独立起来,想要获得哪怕只是一点儿的她的独立自主,支配自我的权利。受到了打击,她泪如潮涌,还不敢让他看见,只好暗自哭泣。 命运从来不曾偏向她。她的单纯心地,不用说不能使他男人欢喜,何况李印光有许多社会生活,商业活动,应酬往来,无穷尽的逢场作戏。失恋的鞭子猛烈地抽打在她心上了。这一时期,李印光奔走于河内、仰光、重庆之间。外面写来的信渐渐缩短,回到香港,他另有宿处。凡她所怀疑的,没有不证实了。她探听,他解释。愈解释,她愈怀疑。魏紫终于明白了。 虚伪!虚伪!虚伪!她识破他了。她是多么的不幸!但她能够象一个演员似的控制她自己的感情,哪怕这是如何剧烈地痛苦的。她又把自己幽闭了起来,在香港过那种修道女似的退隐生活。 哪儿也不去,她静静地守在自己的房中。对着明镜,渐渐地她又恢复练功。她吃惊地发现,她的技艺已如此荒芜。在香港,并没有人监视她了,她却还是十分小心的。在确实没有人窥伺她的时候,她在房中练台步。眼观鼻,鼻观心,走一条直线;又风摆柳枝一样,左右两脚走两条直线;又跑圆场,先跑快的,后跑慢的。她似乎已摸索出一套适用于自己的情况的训练方法。她练腿、练腰、练手、练眼、练唱。这中间,她打发掉了两年多的香港的幽居生活。 这时,欧洲也发生了战争,乳白色的大邮船涂上了军事伪装的保护色。有时跑到海滨浴场,沙滩上也拉起了铁丝网。魏紫虽然很少出去,只在住宅附近的山径散散步,也感到了一种极不安静的气氛。她就格外想念故乡。林荫下看见老妇背影,心中就浮起白发老母的形象。见一棵乌桕树披上一树红叶,想起童年来,不禁落了泪。但想起故乡的地主乡绅和狗腿子那些丑恶的嘴脸,又仿佛一阵冷风吹过,使她浑身都战栗。当年要没有这些人的话,即使是长江发了大水,她也不至于跟随父母流浪到汉口。何至一纸关书,象卖身契一样,被送进科班学唱戏?科班中,她们受了何等样的苦啊! 她却又特别怀念新市场的大舞台。她重温了学艺时期的旧梦,想起姚黄,想起师父和所有的人。一切是那样遥远。她永不能再见他们了。她自然不知道战事西移之后,一部分楚、汉剧演员徒步入川了。她也不知道那些没有流亡的艺人又回到难民区的会馆和茶园里去演出,十分潦倒,仅勉强足以糊口。一切不知道,却保留着割不断的情感。正是这种情感支持她偷偷地练功夫。后来她就感到自己相当地恢复过来了。这是因为她在科班里受到的基本训练,已成为一种肌肉习惯,一辈子也忘不了。而她那手臂和身段上的习惯动作,也是消灭不了的。她自然而然地有一种空间的位置与姿势的感觉。总是处身子明镜之间似的,她总觉得自己是在舞台上,观众面前。在嘴上不能歌唱时,她的心在发声,她的血液也在歌唱。而在香港,在寂寞的时刻,她还可以高声地歌唱呢。 突然,男人回来了,打断了她的日常练习。他又把她带走了。这次他们搬家到了上海,恰好又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一个星期。就在日本人炮轰罗便臣道时,男人在他的上海愚园路底,灯红酒绿的公馆里大摆筵席,过他的五十岁的寿辰,得意洋洋。他的一些老朋友纷纷庆祝他,五十而知天命,跑出了那炮火猛烈的战场。李印光不免夸耀了他自己的军事学识和政治敏感。魏紫一听,就知道  他是自吹自插,却也暗中后悔。说不定在战乱中,她会有机会可以摆脱了他,象那些戏里常有的事。她悔不该离开香港。她宁愿在炮火中死去,比这不死不活的生活也要强些。 她已二十四岁了。她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妇女要求的自由不能是男人给予的恩惠,而主要是女性的自觉。她似乎懂得,取媚男性,乞求恩惠,倒是永世也没有幸福的。她刚刚认识了性与爱的分界,便成了一个独立的人。她不再害怕她丈夫了。现在是他少不了她。 她有了冲出去的勇气。第一次,没有得到李印光的允许,并且违反了他的意志,魏紫跑进了八仙桥的黄金大戏院。 已经整整八年了,她没有踏进过一次剧场。她一走到戏院门口就心跳,走进正厅就激动得浑身发热出汗。黄金大戏院比新市场的剧院恢宏、华丽得多。这是第一座取消了案目制度的戏院,不然她就不一定能买到这晚上的戏票。她终于又听到了座上听众的微语声,那是最熟悉的声音。只要主要演员一出场,它就一下子消失了。成千人屏息无声,而最美妙的时刻就此开始。灯光、钗影、锣鼓、歌声,她恍恍惚惚,身不由主,进入了戏剧艺术的境域。那晚演的戏是《生死恨》。并不是梅兰芳亲自主演,她听说过,他也退出舞台了。可是那悱恻动人的情节,强烈的音乐的节奏,演员们的歌声舞影,一切她所失去了的东西回来了,统统呈现在她的面前。 是的,她还只是在前台,还只是一个听众。没有到后台去,更没有踏上舞台。恐怕这是这辈子没有希望的了。但只要能让她看戏,也就可以。她的眼睛贪馋地盯住了舞台。她专注地听,不放过每一个鼓点、每一个乐音、每一句唱词。每一个极细致的动作都给她带来了无穷的意义。一切是这样地令人喜欢,而又真是令人伤心。舞台上的一切都是虚妄的,然而又何等的真实!幸好这晚上的戏凄楚动人。不止是她,大多数的观众都为不幸的韩玉娘流不尽的眼泪。魏紫几乎不能终席。她满脸泪水,象一扇淋着大雨的玻璃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剧场,是怎么回家的。 整个夜晚,她没有睡觉,神经错乱了。胸头起伏不定,她在枕上号哭: “叫我怎么办呢?我怎么不能演戏呢?” 这是魏紫和她丈夫的第三次冲突。李印光几天后从天津回来,知道她已看过几次戏了。大发脾气。这回她没有屈服。不管男人怎样威吓她,辱骂她,她挺身立着,坚持她的看戏的权利。 最后,李印光已压不下她,只好让步。 当然,他还不能让她一个人出走。他要陪同了她一起去。最初他们一起看了几场戏。但他到底不能天天厮守着她,每次都陪她上剧院。一个缺口打开后,就不容易守住阵脚了。魏紫先还是挑好戏看,以后饥不择食,京戏、昆剧、电影、话剧、文明戏、髦儿戏、滩簧、评弹,以至洋人的洋戏,意大利的轻歌剧和法兰西的喜歌剧和大歌剧,俄罗斯的芭蕾舞剧,以及独唱会、合唱会、独奏会和交响乐演奏会,凡和舞台音乐厅有关的她尽可能地都看了、听了。 在上海,李印光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她没法摆脱他。他在,她就无法练功夫。无论如何,后来她是完全瞒过了他的。不能练,她尽量地观摩。这些演出和演奏又把魏紫带进了艺术领域之中。戏剧教育了她,使她更懂得人生。音乐象灵魂的呼号,使她激动得抑制不住自己。见识广了,理解力也强了。她觉得自己被它们提高了。 对于剧中的每一个女主角,她却不吝惜她滚烫的眼泪。她发现,没有一个女主角是幸福的。 好象她从前在房里摆满了镜子一样,她从舞台中照见了她自己,又从她自己看到了所有的女人。难道不是吗?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一个命运,奴隶的命运。这个文明时代、文明世界,是建立在男性对于女性的绝对支配之上的。不管是受了人世最大冤屈的窦娥,不管是凭青春和智慧,风月救风尘的赵盼儿,是化为天鹅的黛特公主,是归汉的蔡文姬,是装疯闹金殿的赵艳容,是真疯了投入急流自尽的奥菲丽亚,是此刻宠幸的杨贵妃,是那刻宠幸的梅妃,是化蝶的祝英台,是死于爱人胸前的朱丽叶,是死于丈夫手下的薄命者台丝黛梦娜,是出塞的王昭君,是不为自己为莺莺的红娘,是不为莺莺为自己的燕燕,是带长枷的玉堂春,是无辜的喀秋夏,是英雄的美人虞姬,是挂帅的英雄穆桂英,是渔家女肖桂英,是卷纸烟女工的嘉尔曼,是羊泉村的劳伦夏,是乡村少女吉赛尔,是惊梦的杜丽娘,是葬花的林黛玉,是沉箱的杜十娘,是皈依归正的黛丝?是却奁的李香君,是出走的娜拉,是光耀的阿依达,是阴悒的周繁漪,是断桥的白素贞,是鹊桥的织女,是洛水的甄后,是寒窑的王宝钏,是寂寞的嫦娥,是散花的天女,是补裘的晴雯,是当垆的卓文君,是馆娃宫中的西施,是爱上了行脚僧的清姬,还是受了修道人诅咒的沙恭达罗,是杀了丈夫的新欢又杀儿子的美狄亚,还是杀了丈夫又为儿子所杀的克里苔内斯特拉,所有这些剧中人的妇女,不管她们是神话中人,人间的人,不管在中国,在外国,不管是后妃,公主,贵妇,小姐,丫环,贤妻,良母,艺妓,囚犯或什么,不管她们的命运是悲剧,是喜剧,虽然形象不同,肥瘦各殊,名字有别,遭遇不一样,却都是这一个命运,奴隶的命运!自从家庭,私有财产和国家之产生,她们的身体、精神、财产、幸福,都受主子、男子的支配,而且她们是怎样也摆脱不了这种支配的啊! 魏紫坐在包厢中,凝视着舞台,聆听着歌乐,不觉以为所有剧中女主角都是她自己,她自己也就是她们。她全不觉得自己坐在听众席里,而正是在舞台上。李印光发现她看起戏来这样入迷,不觉皱眉头。 可是戏看多了以后,她的鉴别力提高了。敌伪时期的上海,真是一个乱糟糟的社会。舞台上不讲究艺术,而讲究生意经。庸俗的卑下的连台新戏,愈来愈无法看下去。故事情节光怪陆离,机关布景恶劣不堪,实在叫人不能忍受。李印光又放心了,她忽然不再看戏了。 魏紫时常对镜感叹,感伤的气氛日渐浓厚。李印光再无法使她高兴。她觉得世间一切都黯淡无光,她又不出门了。偶然她读到了几个剧本。她不怎么认得字。渐渐从自己能背台词的剧本中认识了更多的字。无师自通,她读了更多的剧本。她爱上了剧本。虽然她从演出中看到了剧本中没有的现实感,她也从剧本中看到了凡演出都未能达到的理想之境。她在自己的头脑中建立了一座完美无缺,能上演一切剧本的舞台,她从剧本中揣摩着戏剧的秘密,满足于剧本给予她的享受。 突然,抗日战争胜利了。上海呈现了极大的欢乐和畸形的繁荣。艺术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梅兰芳剃须,回到舞台上。她在兰心大戏院看他的<刺虎》,在美琪大戏院看他的《断桥》,欢喜极了。程砚秋也从青龙桥回进北京城。他到上海来演出,叫她看了他的《荒山泪》、《锁麟囊》,格外佩服。许多名艺术家从大后方回到上海,她大饱眼福。 她不觉已二十九岁,男人有五十五岁了。这两年,不知怎的,他衰老得很快。原先控制他的两个女人,一个死了,一个跟人跑了。后者给他很大的刺激。这时他才器重了魏紫的忠厚真挚的性格,把老年人的宠爱给了她。暴戾的主子转化为顺从奴隶。但她悒悒寡欢。为了买她的欢心,他想送她美钞,黄金和钻戒,哪知她看也不看。魏紫爱戏,他只好陪她看戏。一连两年,内战炮火连天,老人却带着娇妻在剧院中出进。中外名戏,重要的堂会,四大名旦,能看的都看到了。 为了讨好魏紫,李印光允许她去结识那些名艺人的夫人们,让她和她们交朋友,拜小姊妹。有一个时期,她经常往马斯南路跑,和梅夫人过从甚密。她看到了梅先生每天在他的私邸中练功。他穿着男装,向着明镜,流目送盼,模拟着女性的动作。有时她一边闲谈,一边听他练唱。听多了,就不知不觉又学到了许多东西。 当时梅家是上海的一个艺术沙龙。许多著名的戏剧家、诗人、音乐家、舞蹈家、美术家和评论家,他们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此去彼来,研究艺术,帮他创作新戏。和梅夫人的往还是魏紫一生中最怡快的时刻。魏紫知道了梅先生在敌伪时期的操守,他的气节给了她极大的启示。她一向还没有懂得艺术的意义,从来不问演戏究竟是为了什么。和梅的接触,才使她明白,他演每一个戏都有特定的目的。他和她师父不同:老牡丹花只有艺术的追求,梅先生除了艺术,更有着崇高的理想。 魏紫忽然感觉到,她的灵魂仿佛开朗了,升高了。虽然所有女人都是悲剧演员、奴隶的命运,但是她发现,几乎所有的剧本里面,所有的女主角,所有的典型的古代妇女,却都是叛逆者,为了爱情,为了信念,为了民族,为了气节,或者为了报仇,她们不屈不挠,坚贞不渝,任何考验不足以动摇她们。她们都是英勇的,高尚的,奋不顾身的,她们都在向着什么美好的理想作不断的挣扎,她们都是以身殉理想的。她出乎女性本能,理解她们。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她们面前全都有一条出路。她自己也有,只要她不停止她的挣扎。她不会停止,因为所有的角色的心灵,所有的角色的性格,她现在都理解,也都具备起来。 魏紫又引起了李印光的不安。他感觉到她从没有对演戏死过心。但他顾不上她了。现在真正使他不安的是时局的发展。李印光一向对国内外形势十分敏感。他总能从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得到好处,捞上一笔。这一回,他觉得形势是严重了。虽然出入于歌舞台榭,他密切地注视着内战战场。和魏紫刚好相反,他从国民党军队的崩溃之中,看出自己的前途不妙了。对那个光头老蒋,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他原以为杜鲁门、艾契逊会有些办法。但是他也看出来了,张牙舞爪的美国G.I.不得人心,外强中干,只能虚张声势,没有什么作用。 淮海战役打响了。李印光在他自己的书房中,摊开了军用地图。他逐天研究战报,读外国报纸,收听短波无线电。当年他自己指挥过中原大战。这一带的地形,山川、村庄,他还比较清楚。这使他进一步认识了从中国革命中产生的,那样伟大的军事力量。在观察和分析淮海战役的双包围与歼灭战时,他以专家的身份感到满意。十八年前,他自己曾经希望做到,而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第二野战军、第三野战军的军事行动中出色地做到了。 淮海战役、辽沈战役、平津战役都告结束。李印光才下定决心,离开上海。他考虑了好久何去何从。台北?香港?里约热内庐?纽约?长叹短吁了好几月。他不是看不准这个世界的局势,只是他不能接受他自己的结论。他已到了老年,因此家乡观念特别强烈。死也要葬在家乡,不作异乡之鬼,最后他决定回武汉。 魏紫跟了他回到她十年前那一座花园洋房中。离开时,二十岁,回来时,三十一了。男人常常发愁,叹气的时间比欢笑多,醉酒的时间比清醒长。魏紫看他怪可怜。他却不安一个好心。 一天,李印光征求魏紫的意见。她是不是愿意去看一次汉剧呢? 啊!她雀跃而起,哪有不愿意的呢?她只是小心翼翼,一次汉剧也不敢去看。十几年来,她无时不在想念它。正因为她有心于汉剧,她反而不敢看啊! 那天,为了看戏,她打扮了大半个下午。薄暮盛装而去。男人脸上,飘浮着一丝看不见的微笑,带她走进了日本鬼子占领期间,号称难民区的一家既破烂,又湫隘的剧院。 在看过了京沪平津,许多极形豪华的大剧院之后,又来到这种寒酸而可怜的地方,真出乎魏紫意料之外。立刻,她的心绞痛起来。这家小剧院还不到五百只座位,摆着连阿Q也看不上眼的条凳。而这晚上,卖座惨,场子很冷落。剧场虽然有一个屋顶,却比露天的还不如,从窟窿中可以望星空。灰暗的灯光,刺鼻的臭味,还夹着一阵阵凄凉的叫卖声。等了很久,依然冷冷落落。魏紫盛装出现,与环境全不协调,引起了惊异的眼色,更被小贩,乞丐好奇者围住了。由于观众很少,戏没有准时开场。延迟过久后,一切更形惨凄。魏紫脸色苍白。她立起来要走,男人强迫她留下。 忽然台上转出一个酸溜溜的小生,没精打彩,念了四句上场诗。接着出场的,无一不精神颓丧。整个晚上的戏是对着空空洞洞的剧场演出的。戏也十分的奇怪和荒唐。怎么是这样了呢?!魏紫听着演员们的哑暗的嗓子,声调稍高就唱不上去了。他们全是鸦片鬼似的脸容。破旧的行头乱穿一气。暗淡的灯光中,他们忽隐忽现。简直是鬼影幢幢。 盛极一时的汉剧艺术,仅在十五年内堕落到了这等程度!这怎么能想到呢?魏紫轻轻啜泣起来。她看着演出,受着痛苦的折磨。李印光却眯着眼睛养神。他外表不露,内心得意。你这该死了心吧。汉剧已经灭亡了。 牡丹(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小戏院里的那一场汉剧演出,给了魏紫一个最沉重的最后的打击。 她不再存什么望头了。十多年来她无心地保持着一种愿望:或许有一天,她还要进行公开的演出。一有机会,她就偷偷的练。她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每天地控制着身体的各个部分的。看来演出的望头是没有的了。在这一点上,李印光胜利了。他终于从魏紫的心理上摧毁了她,毁掉了她再作一个演员的愿望。 你们胜利了。你们所能做到的事,都已做到了。你们毒害了整个民族,摧残了多少花朵样的生命!可是,你们虽可以为富不仁,伤天害理,无法无天,作威作福,虽可以制订法律,伪造民意,挑起战争,荼毒人民,虽可以在王宫中飨宴,娶艳丽的公主为妻为妾,你们虽可以收拾姚黄、魏紫这样的人,可是人民革命的力量,人民解放的洪流却可以收拾你们。人民要粉碎旧时代的锁链,人民要再造乾坤,人民要开创新时代。 可怜魏紫还是深居简出,依然很少知道解放军带来的新事物。新时代到来了。解放的红旗飘扬在武汉三镇。日月重光。李印光密切注视着革命的进展。他尝到了大动荡的时代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到这时他才发现:共产党已成大事。他们打出了一个辉煌的局面,坐了江山。而他目光短小,胆略不够,如今悔之晚矣。原来的那个鸡呜狗盗的南京政府是毫无意思的,他也没有能够取而代之。如今的人民政府,定都北京,以公元为纪元,气派非凡,气象万千,是千秋万代之业,却没有他的一份了。看到有几个西北军旧军人居然也晋了爵.封了高官,他妒嫉得脸色发青。他总得想法寻找一个晋升之阶。 他惊异地发现,戏剧艺术的地位,到如今大不相同了。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袁雪芬都当上了人民政协的代表和全国文联委员。看到中国共产党对于戏剧工作者的重视,赋予高度的荣誉,他忽然喜形于色。 那一天,魏紫诧异地看到她丈夫吩咐,把三楼三底,所有房间里的镜子全部集中到她的卧室里。十五年前,他盛气凌人,面孔铁青,下令撤走它们。如今他低声下气,满脸陪笑,把明镜按照记忆中的原样摆好。巨大的穿衣镜、立镜、挂镜,三联式的梳妆台,长形、圆形、蛋圆形、菱形的玻璃镜,四面摆开,互相照耀,互相辉映。而窗外传来解放歌声,街前飘着五星红旗。一切显示了新时代的到来。 男人嗫嚅地说,谄媚地笑。她可以练功,练声。他不再干涉她了。现在可是解放啦!她可以公开演出。是啊,她应该争取公开演出。 魏紫又重新从四面八方看见了自己。仿佛这许多个罪恶的年代并未存在过,她又看到了舞台中心自己的载声载舞的形象。 魏紫并不了解他为什么忽然变了。这快要满六十岁的老头脱掉了西装,穿上了烫得笔挺的蓝色干部服。他变成很谦和有礼貌,对所有的人做出唯唯诺诺的神气来。他心里在害怕,是否会脱了西装去养牛。嘴上却也挂着口头禅:要跟随大家前进。他的希望落茌魏紫身上。她本来是他的福星。 但魏紫却不动心。她对汉剧的灭亡,确是不甘心的,但对自己却已不存什么希望。这正是李印光的胜利。他巧妙地摧毁了她的艺术天性,扼杀了她的艺术冲动。魏紫确也感到无能为力。一练功,她自己就知道绝对不行了。才练唱,就发现嗓子更唱不上去。看到自己被毁了,她倒处之泰然。李印光着急,生气!她是怎么的! 不觉抗美援朝的伟大运动席卷全国。武汉市行动起来了。要捐献飞机,举行义演,武汉市妇联组织了一个演出晚会。市妇联副主席是李印光一位老朋友的夫人。倒是她记起了魏紫,跑来邀请她参加义演。妇联副主席深怕李印光不答应,准备好一套词令,想用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大帽子来压他。不料李印光高兴得发抖。他求之不得呢!‘他怎么会反对?他积极张罗,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崭新的行头。 那一个晚会的观众之中,有我们的剧作家和导演。我们的导演在二十年前,魏紫初上台时看过她的戏,而且有一次曾和她合演过一场戏。这多年之间,导演进了解放区,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过战场。从北方南下到广西,又调回武汉。他早忘记了她,现在却突然重新看到了魏紫。那晚她演出《玉簪记》中的一折《秋江》。当陈妙常的形象出现于舞台上时,魏紫毕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一出场就带着一股热烈的神势。她那晚演得并不好,唱功也平平。到底是这多年没有登台了。可是她还是出奇地美而有魅力。台下反应是热烈的,阵阵掌声不仅仅是鼓舞、安慰的性质。李印光很高兴。我们这两个戏剧工作者兴奋得好象发现了一座新大陆。他们的有经验的眼光看出来了,魏紫有无限的创造力。他们认为,这颗明星升上中天时,将是一颗一等星。 第二天,从她的合演者那儿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之后,他们热情地跑去找魏紫。当时,我们的剧作家和导演在中南文化局担任工作,李印光问明来意,热烈招待,魏紫记不得他们了,但终于记起了当年那位年轻的剧作家和她那一度的合演者,十分高兴。知道他们正在组织汉剧团,魏紫的眼光闪出了熊熊火花。 这样说来,汉剧有望!那太好了!魏紫对自己那晚上的演出极不满意。她认为自己没有希望。她离开舞台已十六年了。但这  有什么呢?重要的是汉剧艺术有了重整旗鼓的机会。不一定她要参加剧团。对于她,他们可不必存什么希冀。 李印光大不以为然,坚决主张她参加剧团。他的愿望已初步达到了。人们重新记起了李印光,在人民政协的领导机构中,安排了他的职位。很早以前那有名的星相家约许他的话,看来就要兑现。他的福星已给他带来了吉祥。他希望她在艺术上出人头地,来照耀他的前程。可是魏紫自己却老是说一些没有出息的丧气话。 剧作家和导演很明白,魏紫的艺术灵魂不过是酣睡着罢了。他们从各方面来唤醒她,但最初很少成就。梅兰芳来武汉,惊奇地发现曾经是他家里的客人的魏紫原来是一个演员。她那几天没有演出,他没有能看她的戏。但他和她谈了话,以新的观点鼓动她。她受了感动,然而仍不见起色。 为人民政府对文化艺术的重视所感召,中南剧协又专门派人去敦请他,大艺术家老牡丹花从九华山上下来了。到了武汉,他回到剧团工作。老牡丹花和魏紫重逢的一幕极为动人,不仅师徒两人涕泪横流,就是他们旁边的人也噙着泪珠。魏紫见到师父,扑的跪下去了。她深深感到自己不守誓言,愧对师父。魏紫看到师父一头白发,闪着银光。他挺直的身子就和天台顶那棵挺直的青松一样。可是老牡丹花毕竟衰老了。他木能保持住他的艺术青春。他不免把继承发展汉剧传统的全部理想,寄托在魏紫身上。 然而她仍然没有多少变化。这又是怎么的?说起来,她已回复到正常的状态。四功五法的技巧她已重新掌握了。可是不知怎的她感觉不到那种艺术家的最宝贵的东西,那种内在的、迫不及待的、压制不住的、喷薄欲出的激情。她缺少着燃烧的火焰,爆发的力量。 这是怎么的?这是因为了李印光。她恨他,她在抵抗他,报复他。当年他不许她演戏,她暗中反抗。这给了她力量来尽可能地保持她的艺术。现在他却来命令她,督促她,甚至是强迫她为他而演戏。这败坏了她的心情,她的一切。奴隶还没有获得她自己的主权。魏紫感觉不到她内心的激情。 一个晚上,人民艺术剧院演出歌剧《白毛女》。魏紫是第一次看这个戏。她并没有预期从这里面得到什么。但戏一开场就抓住了她。她突然发现她完全具有类似的经历。除夕夜,风雪中的喜儿多么象她自己的某一些方面呵!当她童年时,在黄州乡下的一个农村里,也有过红头绳似的美梦。幸福的童年生活是那样短暂,一闪就结束了。一场洪水毁灭了一一切。她到了汉口以后,不久就进了科班。<廊檐下红灯照花了眼》一唱,魏紫想起了自己被卖给人家作姨太太,不觉两眶热泪奔流。剧情迅速的发展,喜儿唱出了《我要活》。魏紫听那音乐象爆炸了一样,觉得她自己也要爆炸了。那压抑在她内心多少年的痛苦,第一次被唤醒。十七年的刻骨仇恨,第一次意识到了。 她泣不成声了。喜儿是住在山洞中,她住在豪华的资产阶级的宫殿里。但那宫殿和山洞有什么不一样?喜儿依靠祭品延续她的生命,而她不愁衣食。但她却自己是那祭台上的羔羊。她自己是那任人宰割的牺牲品。喜儿的头发花白,她仿然是乌黑的青丝。可是她的心何尝不是缟素的呢?她的心从十七岁起到现在,一直披着乌黑的丧服。只是她多么佩服喜儿,喜儿是真正坚强的。比魏紫强,也比姚黄强。啊,姚黄姐,你死得好惨苦啊!喜儿、喜儿,你才是真正的反抗者。你是反抗精神的化身,而她可耻啊,她却过着屈辱的奴隶生活。剧情又向前发展了,歌咏队合唱《太阳出来了》。魏紫的泪珠又成串地往下掉。但这时她心中明亮了。她甚至感到了风暴以后的宁静和明朗。这一阵泪是雨后能化出彩虹来的水气,她明白了,虽然自古以来有不少妇女,不少坚强地反抗了  的妇女,却只有喜儿,因为生在人民革命的伟大时代,共产党的阳光射进了黑暗的洞窟中,这才照亮了喜儿,解放了喜儿。如今阳光也照亮了魏紫,也解放了她! 魏紫明白了她一生的遭遇,哭得非常舒畅。她的精神飞翔起来了。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可不是这话?她自己成了什么个样子啦!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她也要变人,要翻身!她要粉碎那精神的枷锁,彻底地从那奴隶生活中解放出来。 第一次,她受到了革命教育,启发了她的阶级觉悟。 魏紫回家,斗争了一夜。她回想到童年那贫困的生活,父亲的死,母亲送她进科班。科班靠近江堤。一九二九年冬,大寒。汉江冻冰三个月,连迎亲的轿子都能从冰上抬过去。魏紫每天清早到堤上去吊嗓子。脚上生满冻疮,还得一连几个小时地站在积雪之中。有一天回来,脱了鞋,又脱袜子时,连皮带血一起揭了下来。冻裂的脚上,大的裂口象小孩的嘴,鲜血直冒,心都痛冷了。当年她下了这样的苦功夫,如今还能不全心全意地献身于艺术? 她想到李印光这人,解放前不可一世的样子。解放后,他忽然变得这样猥琐、庸俗。太可憎,可嫌了!天一亮,魏紫赶到文化局。她见到了我们的导演,当时的党委书记。她要求他批准她搬到剧团去住。她请求党支持她,帮助她重新做人。 李印光的好梦破碎了。他不禁咒骂那铁嘴的星相家欺骗了他。在他同意和魏紫离婚之后,灰溜溜地离开了武汉。 魏紫复活了!魏紫苏生了!魏紫被党救出来了!党曾经救出了多少人!从病痛中,从风尘中,从海外,救出了多少剧师,多少演员,恢复了他们的艺术青春!只有魏紫那样生活过来的人才懂得党救出了多少已经几乎没有了灵魂,没有了生命的艺术家,使他们重新放光。魏紫的心内的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在重新排演我们的剧作家为她整理的汉剧传统剧目《宇宙锋》时,我们的导演发现她完全摆脱了那种酣睡的状态。也只是在这时,魏紫懂得了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如何地给传统艺术以新的精神。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光耀底下,传统剧目获得了新的意义。古老的艺术得到了新生。《宇宙锋》经过新的整理,大大地加强了戏剧冲突。他们改造了女角的性格,使她具有了强烈的、又合情合理的斗争艺术。还在排练时,老牡丹花就欣喜地看到了汉剧艺术的一个崭新的创造。魏紫全神贯注在她的角色中o她全部表现出来了她所要表现的人物的精神世界。 魏紫的《宇宙锋》激动了武汉市的观众。中南全区会演时,她大放光采。跟着就到北京,她参加了第一次全国戏曲观摩会演。她在北京剧场演出第一场,震动了首都的观众和艺术界。这个节目立刻被选拔出来。第二场在怀仁堂演出,作为那一晚的压轴戏。 天安门前的人民大会堂当时还没有兴建。中南海里的怀仁堂,两度改建,富丽堂皇,是中国人民的最高级的会议场所。在近百年史中,怀仁堂占有一个特殊的见证人似的地位。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在这里诞生的。刚不久前,亚洲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也在这里举行。它又是给人民中国最卓越的艺术家登场表演的舞台。就是在这里,诗人柳亚子国庆观剧时,即席赋了《浣溪沙》。 伟大的人民领袖毛主席.步原韵和他。那歌唱怀仁堂歌舞的诗词概括了两个社会制度的惊天动地的变化: 长夜难明赤县天, 百年魔怪舞翩跹, 人民五亿不团圆。 一唱雄鸡天下白, 万方乐奏有于阗, 诗人兴会更无前。 正是在这里,在这怀仁堂上,多少艺术家前来演唱!他们来倾诉人民翻身的幸福。唱出了人民之音,踏出了胜利之舞。而魏紫这晚上的心情,是简直没法形容的。她怎样也想不到这样的光荣,在中央领导人的面前,进行演出。这是汉剧的光荣,无上的光荣! 于是她格外细致地揣摩剧情,当她对镜进行化妆时,底色,肉色;她先敷上一层淡红色;又一层层渐深的,渐红的颜色;然后又敷上一层深红色;最后是眼眶上的深黑色。这样从一层层的油彩中,她显露出秀美多彩色的容貌,更突出了她的眼睛,灵魂的窗户,那红颜中的黑色眼圈,黑色眼圈中的眼白,眼白中的乌黑的瞳仁以及瞳仁中的含有无限感情的闪光。 这化妆的过程本是她创造角色的准备过程,剧中人开始从这化妆中出现。但是这晚上,魏紫心头萦绕着千万思绪。她不能不想到,她曾走过了这样漫长的一条道路。真是漫长、曲折、痛苦的道路啊!在台下看戏的人有谁知道她的这一切呢? 她对着镜子,化了妆,想到这些,感情激荡起来。但她必须控制自己,贴上乌黑的片子,扎上头巾。这时化妆师给她端上来满满一盘头饰。那些水晶、钻石、宝玉在盘中闪闪有光。在前额正中,她插上第一支头饰,又一支支分向两边插。插满了一头,还在头顶插上几支凌空飞翔的宝石和水钻的凤钗。她凝望镜中,又想到她们演员们曾如何生活过来!这个思想打动她的心,使她感到一一阵热,喉头有点梗塞。她赶快站立起来,换上行头,穿上了天青色软缎的绣花披。 她终于进入了角色的心理之中。掌声大起,她的戏开演了。她扮演赵艳容出场,被舞台前面,怀仁堂上几十盏突然开亮的水银灯照住。这时多少照相机,电影机对着她。而弦管锣鼓,徐徐疾疾,演奏出一曲悲剧音乐。魏紫已到了台前,听到了轻微的骚动。一阵赞美声在空中飘过。当时有个美术评论家看到她,不禁惊叹不已:在中国古典戏剧艺术中,中国女性的造型美竟达到了魏紫这样的程度! 虽没有向台下望,魏紫却在舞台上、敏锐地感觉到了台下那无数光耀的眼睛。其中,她感觉到那象北斗星座一样的光亮的星座,中央的领导人,也正注视着她。在前台第一排正中,坐着这次的会演最严格的评判员梅兰芳。但魏紫已进入了角色的中间。她遭受了人间的极大的不幸和侮辱。秦二世的淫威和权臣赵高的奸恶迫使她: 损花容,脱素鞋,扯破衣衫! 魏紫演到赵艳容装疯时,从凝坐不动的姿态陡然侧身挺立而起。她表现了何等样的抗暴精神!而这时她和整个舞台取得了美妙的协调。在舞台的空间悬挂起一幅光彩夺目的图画。魏紫就在上面添绘景物。她的一些动作,动似脱兔,急速迅疾。但更动人的是她静似处女的许多神奇的静止塑造,给人以一种铸铜似的雕塑的感觉。她的歌喉不仅明亮而且非常含蓄,华丽的音色有丰富的肉蕴。她控制自己的声音时,竟然控制了全场的呼吸。整个怀仁堂上寂若无人,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她的唱腔,安详,徐疾,穿行在大红廊柱间,缭绕在金碧辉煌的画梁上。她的闪闪的眼光是一切表情的集中处。魏紫把那种痛苦至于癫疯的神情用最简洁有力的手法表演出来,达到了令人悚然的程度。演到金殿这一折戏,那戏  剧性的冲突揭露了旧时代的残酷之情,魏紫唱得声泪俱下。她发出控诉的声音,显示了反抗精神的强烈的光芒。她把自己十七年的痛苦凝聚到这个性格中去,并加以理想化了。 也许可以用征服这个词,魏紫的演出征服了全场观众。她的眼神闪闪有光,反映了水银灯的全部光辉。通过夸张的、人间喜剧形式的疯魔的表情,她刻划了凄惨的、非人的悲剧内容。她以一丝不苟的正确的戏剧程式表达了角色的丰富的心灵。观众发现她的四肢柔若无骨,整个体态,温柔结合着刚健,仪态万方,而她的歌声更是风雨明晦,气象万千。 戏一演完,她可不记得谢了多少次幕。她获得了一个演员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褒奖。这还是第一次,梅兰芳看到她演出,吃惊,激动万分,他不能等待,独个儿先奔上台去,祝贺了她。一忽儿首长们走上舞台来了,祝贺这晚上所有参加演出的演员们,并祝贺了魏紫的非常的成功。 后来有一位评论家指出,魏紫脱离舞台十七年,还能保持她的艺术,这是了不起的。也许可以说,她是被冷藏起来了。生命暗暗地消去。但热情却始终在燃烧。这叫做冷藏论。 另一位评论家指出,魏紫好比越冬小麦,被一层积雪覆盖,然而正如小麦的根在雪下生长得更加茁壮,她不幸的身世使她的艺术格外成熟。这叫做小麦越冬论。 更多一些评论家说,魏紫的情况很独特。但她的遭遇并不独特啊!多少女演员,在她们最有希望的时刻,嫁了人,受了打击,永远离开了舞台。她们是多不胜数的啊!有名的演员孟小冬落到了一个凶恶毒辣的大流氓头子手掌中,躺在烟榻的对面,给这个大流氓装烟。观众永见不到她。她连同她的艺术被活埋了。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 只有魏紫才是旧中国女演员极为普遍的遭遇中的少数几个独特的例外中的一个。大多数的女演员过的那种悲惨的生活,她们肉体被摧残了,她们的艺术毁坏了。相形之下,魏紫是有幸的。 魏紫和北京的广大的群众在劳动剧场见面。然后,依次到哈尔滨,长春,沈阳,天津,郑州和西安去演出。她一共接到了十来个城市的热情的邀请。东北热烈地欢迎她。在天津、郑州,盛况空前的。西安她也得到一连串的成功。这古城热烈地欢呼她。她游览了临潼和长安古迹。,她感到幸福、满足。不但在舞台上,而且在生活中,她也得不断地向热情的赞扬者谢不完的幕。 一晚,散场以后,星斗满天。魏紫步行回自己的宾馆。因为剧场离宾馆不远,她没有坐车,走不几步,她就知道有人在追踪她了。以为是一般的戏剧爱好者,但那人一直跟她进了宾馆,来到了她的房间门口。 魏紫转过身来,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一个瘦小、衰老,甚至可以说相当难看的女人。她们的眼睛相遇了。一刹那间,魏紫认出了她,混身战栗。 那女人呼唤她: “师妹子!” 魏紫热泪盈眶。她惊叫起来: “姚黄姐!” 两人合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她们已分开了这么多年,难怪她们一见就抱住,分也分不开来。魏紫一直以为姚黄已经不在人间了。她怎想得到姚黄会在西安出现,她们今生竟还能重逢呢?“你这些年是在哪里?”魏紫问,泣不成声。姚黄只管呜咽,没有回答。两人中间,她哭得更凶。但后来是姚黄先收泪。她说:“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于是她拭去眼泪看魏紫。誓你还是那样美!”这时魏紫也含着眼泪看姚黄。当年的姚黄曾经是这样洒脱和光辉的,如今却萎谢了,枯槁了,成了一个老妇模样。而且她的脸上,有一条深刻的伤痕,从额角上斜斜划下来,划过鼻梁,一直划到右唇,很明显的是给人砍了很不轻的一刀。 牡丹(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收起泪珠,姚黄把她十九个年头的生活,那些惨痛的遭遇全部告诉了魏紫。她的叙述不时为阵阵泪雨打断。好些地方,她说得很零乱,还有些地方很含糊。另一些事,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便是这样,也吓得魏紫浑身打战,魂不附体。 总之,姚黄尝尽了人间一切非人的苦。她被一个军阀绑架了去,绑进一间昏天黑地的房间,那军阀放下大烟枪,向她扑过来……当天晚上,她就逃出了汉口。她爱上的小开,家里因私贩鸦片,和四川的袍哥有关系,他把她带到四川。这个小开,看外貌潇洒,内心可毒辣,他存心玩弄她。当时她是瞎了眼睛。他们同居不久,他就动手殴打她。她怀了孕,竟逼她打胎。他心怀不良的念头,把她卖了……她被卖在一个走江湖的魔术班子里,担任锯解美人、枪毙美人,这些大套魔术里面的美人儿的角色。锯解美人是她平卧在两只合并起来的玻璃柜子里。班主,那个魔术师,用一把锯子拦腰将她锯为两段。然后,两只玻璃柜子拉开,她上身下身也分开了。然后再把它们阖上,盖土一床被单,魔术师鸣放一枪。拉下被单来,美人又成为整体,复活过来。枪毙美人,炮打美人,都是这一路魔术。进班子不久,她就被这魔术师霸占了。却因为她确是美人儿,班主时常吃醋,经常打她,一把头发把她在地板上拖来拖去……那时内地的小城镇到处鸦片烟馆,她也吸上了大烟。流浪的生活,又吸上了瘾,身子坏了,吐了血。那时她照镜子都看到自己不象人样了。可是班主还当她奇货可居,最后又把她卖了……只要被卖过一次,就成为一个奴隶,可以一再地转卖。一发现她竟被卖入一个人间地狱,立刻逃了出来。转辗到了宝鸡,被当地一个会门头子收留下来,当老妈子,又做小老婆。一个国民党军官刚来调戏她,就被那会门头子看见赶走了。夜里他杀了那军官,回家来又砍了她一刀。她看他高举起刀子,大叫一声,举手相拒。他砍了她就跑了。她以为从此完了。谁知昏厥了几天之后,又悠悠地醒了过来。原来是邻居听到她的厉声呼叫,跑拢来,看她脸上血肉模糊,但没有断气,就把她抬进医院。从此她脸上便带上了这一道刀痕…… 但是,自从她毁容以后,她倒是得到了安宁,可以从事单纯诚实的劳动,给人家帮工,再也没有男人来纠缠不清了……大西北解放后,在一个干部家里当保姆,带孩子。后来那干部的孩子上学了,把她介绍进咸阳一家工厂托儿所工作……前几天听到人们谈到魏紫在西安的演出怎样轰动,几夜没有唾好觉。昨天请假进城,又没买到当天的票。千方百计,吃飞票她买到了第二天的,一连两天痴痴呆呆。终于天黑了,她进了剧院。可怜她也是多少年没有进剧院的了。她看到了魏紫,果真是自己的师妹子。啊!想不到真是她,又演得这样……这样……这样好…… 那晚上,魏紫没有放姚黄走。她留下来,她们谈了整整一夜。魏紫也把自己的身世向姚黄倾诉。最后,她们都说,要是没有这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她们休想见面,休说翻身,是至死也不能过一天好日子的。说到这里,她们同声感激共产党,毛主席。于是又落泪了,但这一次是为了幸福的缘故。 她们说了一夜的话,取得了那种女人之间的默契,心灵相通,难分难舍。魏紫要姚黄离开成阳,姚黄也愿意跟随魏紫回汉口。但她又舍不得托儿所里那一群小天使,他们只差翅膀而已。姚黄又怕这边的领导上不让调走。她有组织观念,又拘谨,又胆小。魏紫却神采飞扬,认为这绝不成问题。她会和剧团里谈的。中南的领导上会考虑她的建议。她还可以直接和西北的领导同志提出这个要求。姚黄赶紧叫魏紫别这样做,但渐渐露出了笑容。 还在两人刚见面,抱头痛哭时,她们已惊动了剧团里的同志们。导演当时是剧团里的书记,我们的剧作家当时是领队。他们都在宾馆里住着,看到她们哭得这样,劝慰几句后,知情识趣地退走了。可是对于姚黄的突然出现惊讶不止,嗟叹不已。他们也想到了,可以把姚黄调回来。即使她不能演戏,也可以当教师。 西安之行有了意外收获。姚黄回来了。说也奇怪,姚黄一出现,魏紫也变了样。姚黄身上带着一种动人的力量,首先感染了魏紫。 人们很快发现姚黄的独特的性格。怎么劝说,她也不肯演戏了,脸上的刀痕太刺目。化妆术未始不可以弥补这个缺陷,然而她真是不愿意再行登场。她果然成为一个循循善诱的教师了。她一心一意地培养第二代的青年艺人。此外,她自动在后台打杂。魏紫还没有进化妆间,姚黄已经和她的化妆师在一起,为她做好准备。 这工作可并不简单。姚黄最初看到油彩,奇怪极了。她那时是用粉妆的。最初她帮不上手,却很快掌握了一切新的设施。但也有些事依然是传统方式。她把那刨花,从木匠的刨子里飞出来的簿薄的木片,用水泡开。这种泡了刨花水来梳理头发的传统方式,从前哪一个中国妇女不这样做的呢?现在却只有后台还保存着,恐怕新中国的妇女对此已一无所知的了。姚黄帮助化妆师整理一片片的片子,梳弄它们,使它们有适合的湿度。这里面是很有学问的:太干了,片子贴不上去,太湿了,刨花水往下淌。此外,姚黄和化妆师还根据这天上演的剧目,检点魏紫需要用的饰物、行头和小道具。仅仅那一盘子的头饰,就有几十件。不同的角色,用不同的饰物,它们摆在盘中还有一定的次序,其中也有一整套的学问。 姚黄帮了魏紫,又帮别的演员。一边给青年演员化妆,一边给她们谈戏。她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脸上总带着一种异常温存的表情。她对所有的人都是体贴入微的。青年演员一上场,她就站在台角给她们把场。全神贯注,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她们演完戏,姚黄给她们谈,指出优缺点。她边谈边唱边演,依然清响激越,体态轻盈。人们先还开玩笑地称她后台主任,渐渐地习惯了她的帮助,默默地,可是尊敬地看着她。 姚黄心里觉得现在她幸福已极,而又不安之至。人们尊敬她,她感到了。越加不安,便越加多做些事,不论什么事。一般人不大愿意做的事,她抢着去做了。有人病了,她陪伴护理。她渐渐地管上了演员和学员们的生活和思想。青年演员把她看作妈妈,她对她们比亲生的儿女还要好。 有一回,一位国宾前来武汉访问。中央的领导同志亲自陪着。省委书记和省长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会。汉剧团拿出了他们最好的节目。 那天下午,临近开场,有个青年演员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送往医院。剧团里弄得十分紧张。想临时改变剧目,研究了几个戏都不满意。姚黄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申请,由她来参加演出。她只是临时走了走场,到时候就上了台。 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她又化了妆,登上舞台。那一场戏,她演得象工笔粉绘,表情细致入微。她直奏曼声,唱腔中,充满了音乐感。那样的严谨、朴素,二点也没有矫揉造作,丝毫不玩弄感情。观众的反应非常强烈。可是这以后,她又说什么也不肯再演戏了。她只是担任教学工作,并且继续打杂,助人为乐。 魏紫这时感到年纪大了,忽然渴望着演出少女戏来展示她的艺术青春。她从姚黄那里接受了《戏凤》、《闹金阶》,这些当年姚黄最擅长的戏。当然,她们将它们大大地改造了。每次演出,极受欢迎,采声鼓掌声笑声不绝。魏紫竟然能够把姚黄当年的闪耀着欢乐的青春气息再现在舞台上。她演妙龄少女,维妙维肖,魏紫变成了旧时的姚黄。 戏剧界和观众不能不为魏紫的高超的技巧折服。但在惊奇之余,也感觉到魏紫在艺术上出现了停滞的现象,她似乎已满足于自己的成就了。而社会主义国家的生活却在急剧地发展。广大的观众的思想感情正是一个时期一个时期地发生变化,逐渐地发展提高的。他们要求着新的剧本,新的思想,新的创造。魏紫却演不出新的戏来。她对于新的剧本总是过多地挑剔。挑剔的结果是不能上演。而上演的却是观众逐渐腻烦了的戏。 天色是午夜蓝,星光灼灼。武汉市已熄灯睡眠。隔江那一片璀璨的灯光暗淡了下来。只有长江上的一串光亮的珍珠项圈依然那样的晶耀。江上的水气升腾。蒙上了水气,灯火便象眨眼睛似地闪动。驶过一长列的火车,在深夜的静谧的空气中,轨道上的隆隆声和汽笛似乎扩大了许多。 剧作家含着温和的微笑,继续往下说:“姚黄能够出污泥而不染,进步得很快。魏紫身上没有一点创伤,可是却有着深刻的旧社会的烙印。” 剧作家同意:“那是时代的烙印,恐怕她一辈子抹不去了。但是,她也曾在朝鲜,为志愿军演戏,敌机在头上转。她还在大江之上,以木筏作为舞台,为武汉市的防汛战士表演。她也下了乡,唱草台戏,下了厂,在大桥工地,武钢工地演出了不少次。群众鼓舞地,生活教育她,领导帮助她。后来她入了党。以后出了国。她辉煌地出现在亚非拉国家的一些名城的舞台上。在那座为悲剧女伶莎拉一倍恩哈特而建立的大剧院中,中国古典戏曲使欧洲人颠倒欲狂。自从安娜・帕芙洛伐的《天鹅舞》以来,巴黎很少这样疯狂过。权威的剧评家若望・高克多老人称这位中国演员为平生所见最美的女诗人,最好的酒神。这样捧场也算捧到了顶啦。” 剧作家停下了,微微一笑,我们也笑了起来。 “真没有想到,我最初的一句平淡的推论,导引出这一大篇故事来,这篇故事也到头了吧。” “不,”导演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故事还没有完。也许是刚开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 剧作家喝了一口茶,皱皱眉头:“茶淡得象白开水了。”他忽然笑起来,说,“可是谈兴越来越浓。现在要谈一谈,我们现在拿什么戏给我们的观众。全部问题就在此。” 导演点头,他很激动地说:“所有古典戏曲的思想和理想看来已在今天我们的现实生活面前失去了意义。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希腊悲剧的克里苔内斯特拉之死,标志着母系社会的消亡,妇女奴隶命运的开始,父系制和奴隶社会的形成,头一个历史上的阶级压迫的出现。如今剥削制度已在我国告了结束。新中国的妇女,从一九四九年起,得到了解放。关汉卿写作《窦娥冤》时所有的理想,到如今已经在贺敬之他们的《白毛女》里得到实现。魏紫、姚黄的例子也足以说明这一点。我们的城市和农村,工厂和公社中,千千万万新型的妇女已经站了起来。她们奋发图强,满腔热忱,致力于新社会的建设。今天的课题是在舞台上演出这些新女性,新生活,新戏剧;社会主义的女性,社会主义的生活,社会主义的戏剧。所以我说,我们现在才刚开头呢。” “是的,”剧作家点点头,“地方的民间的古典的戏曲传统,社会主义生活,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这三者的结合,是一个新课题,是一个新的开始。不知魏紫在这方面还能不能再放异彩?不知她的故事是结束了呢,还是刚开始?” 导演问我:“你的意见怎样?” 我说:“我认为魏紫的故事并未结束。这一代的人物包括戏剧艺术家还没有完成他们的历史任务。因为至今我们还并没有完成民主革命的反封建的任务。我们的妇女已经得到了解放,但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放。全国妇联的存在就是意味着这个。而妇女问题只是民主革命的问题。当然,我们会完成这个历史任务的。将来,社会主义革命更加深化,将有新的演员出来,代替她们,创造出新的戏剧。新的历史使命只能由新的人来创造,这叫做否定之否定。” 剧作家大不赞成,歪起了头说:“魏紫还能登上更高的境域!” 导演摆了摆手:“全部的问题在于剧作家。没有莎士比亚和席勒相结合,她也不能登上社会主义时代的戏剧的更高境域。此外,也要看她自己努力了。在这方面,青年演员,姚黄的学生以及现今才刚刚开始认识乐谱的,用童声歌唱,用小手指敲打键盘的小女孩,她们将来是一定会登上去的。”他拉起调子朗诵,“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好,好,”剧作家似同意又不同意地说,“我们该休息了。”他建议,看了看表。 “是的,”导演说,也看了看表,“我们休息吧。” 我也说:“好。有的话可以留到生活实际中去说。真个是:后台的戏比前台的戏格外生动。生活最有权威。生活出奇制胜。” 说着,我们三人都站了起来。 我们松动筋骨,走到窗口,向长江大桥眺望。我们在武汉的人,每一次看到大桥,便有着一种抑制不住的雄伟的感情升上我们的心头。大桥给了我们一幅新的图画。任何旧时代的画图都不能和它相比。我们曾经多少次在桥上散步,从高处俯视桥下。那滔滔江浪总给我们从激流中扶摇直上的精神。桥上,灼灼的灯火,桥下,闪闪的流水。想魏紫、姚黄,前一段身世那样昏暗,这一段却这样辉煌。以后新的演员,下一代人的生活还将更加多彩,光芒万丈。这长江是这样,这时代也是这样,这人类社会更将是这样啊! 日落的庄严(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北京 学院村枫桦西路 十一月二十日二十点 这个月份的这个钟点,天黑黑的了,风飕飚的了,这个时候仍在街上行走的人,头顶路灯,脚踏落叶,无论是顶风逆行,还是顺风疾驰,在他们翻卷着的或紧裹着的衣襟里都共同怀抱着一个人类最古老的愿望――在夜晚未归的时候,希望有人在家里想着他。而那些已经在家里的人呢,正享受着天伦之乐。没有比经过“文化大革命”之后的人们更珍视天伦之乐的温暖了,何况,这个月份的这个日期,这个城市已经开始供应暖气。天伦之乐,自古有之,形形色色,却又大致相似:此时,在形形色色的窗帘后面,闪着大致一样温暖的灯光,在每一个未关严的门缝里透露着大致一样的饭香,在那灯光收敛饭香飘尽的房间照,大致是一样的景象:全家人饭后围绕在一个电视机旁,兴致勃勃或百无聊赖地看着有趣的或乏味的电视,没有人能将他们拖到寒风中去,甚至没有人能将他们拖到隔壁的邻居家去喝杯清茶,邻家的清茶总不如自家的来得热乎,自家的椅子上有自己坐惯了的凹陷。 在这个时候从家里跑到寒风中去的,只有赴密约的情侣,那种最年青的情侣。他们偎缩在一堵背风的墙壁下,借着别人家窗帘筛下来的几丝光线和暖气管传过来的些微热气,在瑟瑟落叶中开始晡喃地重复着古今中外说了几千年仍不改样的那么几句山盟海誓,开始人生的试笔。.此时,学者正踱向自己的书桌,婴儿和老人正趋向眠床。 枫桦西路九楼102号,一座破旧的楼里的一所狭窄的单元房里,厨房间传来了“啪啪”的两声抖围裙的声音,它象时钟一样准确,每天晚上八点钟,老保姆熬好了主人的中药,一天的劳作到此结束。 “呀!柳儿!” 象炸了窝一样,刚进屋的老保姆黄婆婆一声尖叫,‘药钵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粉碎了,黑色的药汤从门口直流到婆成脚下。 坐在电视机前打瞌睡的姜成吓了一跳,困惑地从那把破旧的老圈椅上转过身去,看着门口黄婆婆惊骇的面容,再看看自己被药汤浸湿了的鞋袜,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俯,就在达一瞬间,黄婆婆又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连叫了三声。 “柳儿!柳儿!柳儿啊! , 姜成顺着黄婆婆的目光,又困惑地扭过身去,看见电视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画面:一个头发剪得象男孩子似的那么短短的,更显得脖颈长长的,长长的脖颈上系着一条轻薄的蓝绸巾,就象是少先队员的领巾似的姑娘的形象被推列了电视屏幕前边,她正对着一只看不见的麦克风讲话,对着许多她看不见的观众微笑,她那张阔阔的嘴巴一张一翕,眼睛一眨一眨,手不自主地捋捋头发,掀揿耳朵,给人一种抓耳挠腮的滑稽感,显然是紧张所致。当她意识到达些不雅的小动作时,赶忙把手移到顼上的那块轻薄的小绸巾上,使劲地揪着,然后又不自主地用绸巾的一角在小手指上绕着、缠着……。此刻,姜成的耳朵里还袤响着黄婆婆刚才的喊叫,全然听不见电视里的姑娘在讲些什么。他颤抖着双手出调整旋钮,却一下子碰着了天线,图象一下子乱了。黄婆婆抡上一步来调整天线的当儿,姜成又冷不防地将音量调到了最大限度,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音响,吓得黄婆婆一下子拔掉了插销……,等他们再打开电视机时,声音不响了,图象却很清晰,于是,两个老人一动不动地垂手侍立,互相制约若对方不准再乱摸乱动,且不管那姑娘说的是什么,他们只是贪婪地看着那短发秀颈的姑娘的一举一动,阔阀的嘴巴一张一翕,手指在绸巾上缠来绕去,最后那姑娘举起了一本书,在屏幕前翻着、念着,书在屏幕上越放越大,题目隐约可辨时,只见那姑娘把书一合,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微微一笑,头微微一低,便和书一同隐去了。接下去电视闪电般地映出了许多活动的方格,有踢球的、打球的、游泳的、滑冰的.,各种各样体育健儿的身姿,各种各样年青姑娘的面容,眼花缭乱地在屏幕上腾飞旋转,而且,突然鼓号齐鸣,惊天动地地响起了后半首进行曲――黄婆婆不知怎样动了一下,电视机又突然恢复了音响――但那扎头巾的姑娘却不复再现。姜成急躁起米,血狂地涌上了头,心脏一下子紧缩起来,他刚要伸手向着屏幕,却又缩回来捂住了前胸,呻吟了一下,就歪倒在了圈椅上。 “老爷子!”黄婆婆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就扑了过来。她扳起姜成的肩膀,疾速地从姜成的衬衣兜里掏出一枚“炸弹”――硝酸甘油――塞进姜成的舌根下,又倒了一盅凉开水灌了下去。等姜成稍稍松弛的时候,黄婆婆用自己宽厚的肩膀架起姜成,把他轻轻地放倒在床上,而姜成的那只手仍颤微微地朝前指着,黄婆婆这才发现电视仍然在开放着,满屋子里充斥着体育场上的喧闹和喝彩声,她立刻跑去关上了开关。顷刻,屋里一片沉寂,没有声响,没有光亮,只有两个老人,一个惊慌地奔跑着,一个轻声地呻吟着。远处,一阵狂风吹落了枫桦西路的林水上的最后的枯叶叶子,一家一家的窗户熄灭了灯光。窗下的小情侣结束了今晚的约会,轻声进着“再见”的时候,达所狭窄的单元房里已经历丁一场死去活来的动乱。 “怎么样,老爷子?”黄婆婆摸着姜老的脉搏平缓过来以后,脸上也慢慢地浮起了血色,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 “我的天啊,您可吓死我了。” 她一屁股坐在姜成刚才坐过的那张圈椅上,捂住了自己的脸。 “是柳芭?”姜成恍若梦境般地发问了,微弱的声音里透着欣喜。 “是啊!是啊!您的柳儿就是走到天边儿上我也认得出来,”黄婆婆疲倦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她刚一露面我就认出来了。不!她还没有露面我就觉出来了。这几天我心里总是惶惶的,象是要出什么大事儿,我达一招儿准着呢!上次要闹地震我达心里就这样,还有那年,您早忘了,大过年的我心里就发慌,慌得手里拿不住东西,打碎了镜子,您还说什么‘碎碎(岁岁)平安’,结果呢,您太太带若孩子们回国探亲,一去不回。六七年就用不着提了,您那边在挨斗,柳儿这边儿背着铺盖卷儿离开了家,乜是一去不回呀!那一年,我达心里闹腾得……”黄婆婆说到达里,恨不得哭出声儿来,浑身象散了架似的,肥胖的身躯象瘫了的面团儿似的把圈椅塞得满满的: “唉!……老了,老了,再也经不得事儿了。” “你是说,这次该轮到柳芭出事儿了?要出什么事儿?”姜成不由得紧张起来,从枕上徽微地欠了欠头。 “躺下!躺下!我选话还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呀!忘了刚才怎么犯的病!真是的,怎么越老越象个孩子……”黄婆婆赶紧把姜成按在床上,重新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拉过来他的一只手,一边在自己的手心里给他暖着,一边给他试着脉。虽说黄婆婆的岁数比姜成还小个几岁,可她对这个蜷缩在床上的千巴瘦的小老头儿怀着慈母一般的温情: “……上电视了!老爷子!你还弄不清这是什么事吗?倒霉的事儿到头了!现在只剩下好事了,大好事啊!达就叫成名了,一举成名天下知啊!咱们的柳儿上电视了!没想到在电视上见到了咱们的柳儿!……没说的,真够漂亮的,象个电影明星!……” “死丫头!”姜成俯在枕上,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 “漂亮是真漂亮,可瘦多了,也老多了。” “见老了?柳芭?”把“见老”这两个字安在柳芭身上,达简直难以置信。在姜成的心目中,柳芭还是那个撒娇耍赖总要他背的女孩子,’达往往是发生在带她去小铺买油饼的时候――“背我最后一次嘛,我长大了也会背你的。,――她许下的大瓜还没有还呢,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姜成至死相信孩子的誓言,就是在柳芭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也毫不怀疑,总有一天,在他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在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时候,会有一条孩子的手臂伸过来,搀他、扶他、背他……“才几年啊,柳芭就老了?” “十二年啦!”黄婆婆说完这话,屋里又是一片沉寂。她连忙止住丁口,又重新找个话头往下扯:“您不想想她有多大了,虚俩数算起来,柳儿三十出头了,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操持着给儿子盖房子、说媳妇了。唉,我这一辈子,说冤也不冤,说不冤也真冤啊……” 女人哪,即便是到了一百岁,也忘不了自己是个女人,也总为自己是个女人而抱怨命运,何况黄婆婆。黄婆婆还在娘肚子里大人就说好,若是个女娃,就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十四岁在婆家和丈夫圆房,十五岁生下个男孩,为几代单传的婆家续上了香火,男人就出外打工去了。她在家乡侍候候着婆婆,拉扯着孩子,等候着丈夫一年半载地寄一次钱采。直到老婆婆咽丁气,丈夫赶来奔丧,才知道丈夫早在他作工的城市里另外娶妻生子了。就在老婆婆的坟头前,丈夫讲定了达祖坟,达祖坟四周的几亩水团,水田上方的那所老屋,还有他的姓氏和长子统统归黄婆婆所有,他和达一切一刀两断,从此改名换姓,永不还乡。黄婆婆至今也不知道丈夫在哪里,叫什么。她并不觉得男人绝情绝义,她只知道女人应该逆来顺受,何况她已完成丁女人一生的业绩――有了儿予,就老来有靠了。她的婆婆不就是达么过来的吗?但儿子在十五岁那年褥霍乱死了,死的时候,已说定丁媳妇,盖了一半的土坯新房在雨里淋着,抽了穗的稻谷在田里荒着,她从箱子底下翻出了她和婆婆两代女人的积蓄,离家出走,到城里去给大户人家作娘姨,直到如今。她换了一家又一家的主人,走了一座又一度的城市,任劳任怨,忠心耿耿。她运气不算坏,赶上新社会讲平等,主人待她也都算宽厚。随着她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加,加上主人的升迁,她在人们限里的地位也不是一般的保姆,差不多也是半个主人了。她早先的好几个主人都当了部长副部长呢!但黄婆婆生来不是作威作福的人,她知道她是于什么,她知道“急流勇退”,每当东家升官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又老了几岁,病又添了几分,睇怕是鸡犬都跟着升天呢,她也要找个借口“退”,下来,为的是不让人家嫌自己累赘。就这样退着退着,当最后一个东家挽留不住她的时候,便把她介绍到了姜成家――“老同志啦!大好人啊! ――没介绍级别、职称,就这么两句话,黄婆婆就来到了姜成家。她并不在乎官大官小、人穷人富,也不在乎活儿轻重,但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奇怪的老头儿。打刚来的那一天她就盘算着离开,可一直干到现在,也没有离开,恐怕再也离不开了。再离开就只有一个去处――火葬场了。“一辈子要强,都落得个没家没业,没儿没女,我达一辈子真够冤的……” 黄婆婆再次止住了口,她忽然意识到:“我这是数落谁昵?我达不是在数落老爷子了吗?”她感到自己今天说话总是不妥当。 真的,她刚才套在臼己身上的那一串名词儿套在姜成身上似乎更为恰当。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老爷子却正好相反,越混越惨了。达也正是黄婆婆不能离开的原因。达个躺在床上的小老头儿令她不满,令她不解,更令她不舍:“没错儿,是个大好人。”黄婆婆想起她初来乍到时人家介绍姜成那儿句话,可好人为什么不走运她可一点儿也想不通。但姜成的不走运使黄婆婆死心塌地地在这个家里呆定了。“人熟是个宝啊,服侍他归了西,我也就差不多了。”她认定这样一条死理:谁离开达个老头儿,谁就是罪过。 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儿呢:他一辈子经历的全是那些历史书上才能写上的大事,可他却一辈子默默无闻。他的战友全是中央一级的大人物,有的甚至是国家首脑,他却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老百姓。要真是个普通老百姓倒也能过安生日子,可无论什么政治运动都忘不了整他,就连国际形势、外交政策的改变,这个家都要受到颠荡,以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晚年孑然一身,孤苦零仃地躺在达一套狭小破旧的单元房里。能有达么一套单元房子还不错呢。老爷子刚放出来的时候只能住在地震棚里,是黄婆婆一气之下给过去的东家打了一个电话,房管处才临时把他们安置在这里。,这一间一套的小单元,有老爷子住的地方,就没黄婆婆住的地方;黄婆婆夏天就住在地震棚里,现在就在过进里搭铺,屋子里还预备着一张行军床,说不准骄天柳儿达孩子就从天而降、推门而入……整整十二年,黄婆婆没有一天不这么痴心枉想,特别是最近几年,黄婆婆可能是想入迷了,好几次,她总觉得柳儿就在这房子周围转悠。十二年来,黄婆婆托了多少人去打听、去寻找,越是找不着,她越是坚信:柳儿活着,好好地活着呢!如今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难找啊,还不是大活人嘛!因为大活人才会跟你双猫猫,柳儿自小就爱来达一手,可达一藏就藏了十二年,达可怎么说呢,只能说达孩子的血管里流的是两样的血!想到这里,黄婆婆就伤心:谁的血呀,还不是老爷子后半辈子的心血吗?从小捧凤凰似地把她捧到了多老大,虽说家里没权没势,但比起那些工人农民和普通干部家的孩子,柳儿过的口子还是优越得多,至少柳儿还有她黄婆婆这么一个老保姆侍候着。黄婆婆待这个孩子,比待姜成还尽心。所以说,柳儿的身上还搭着黄婆婆后毕辈子的心血哪。她的出走,使得黄婆婆和姜成同时迈进了老年。现在,她突然在电视上露面了,虽然够不上惊天动地、光芒万丈,但达象一颗星星,她的升起,使得已经黯淡下来的两个老人的暮年晚景立刻为之一亮。 “老爷子,咱们得准备春悲,柳儿离家不远了。” “你怎么知道呢?”姜成问。 “她不是上了电视吗?’’ “可上了电视不等于到家啊!”但姜成又满怀希望地问:“你听见她在电视上说什么了吗?” “只要一上电视,什么事儿离得都近了。刚才我心里惶惶得一句话也没有听见,可我这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老爷子,咱们达个家就要兴旺起来了!” “你说说,你好好地说说。”姜成此刻让黄婆婆说得心宽宽的,气顺顺的,达老太婆的没边没沿的抚慰,恰暗合了姜成的心思,他对柳儿的期望也是没边没沿的啊。“咱们达个家怎么个兴旺起来呢?” 黄婆婆沉吟了一下,她一边仔细地给姜成号着脉,一边仔细地盘算着,老爷子的脉息不错,她的主意也打定了。她把姜成的手塞进被子里,眉开眼笑地说: “俗话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咱们得抓紧时间弄房子,要不柳儿回来了,您让她住哪儿呢,真让她住地震棚啊?" “住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姜成说,“咱们这院里里不少人家还在地震棚里住着呢,、还有小青年在那里边娶妻生予呢!” “那您还不如她一迈家门就赶她走,告诉她家里没她住的地方,从哪儿采的回哪儿去!她要是再走了,你达辈子可见不着了!”黄婆婆脸一沉说,“老爷子,您得达么想:前人裁树,后人乘凉,您老了,不为自己想,得为孩子想,您得想长远点,您不能够哪天一蹬腿走了,柳儿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您除了她还有什么人呢?她除了您还有什么人呢?您和她还能再朵上几个十二年呢?” 屋里又是一片沉寂,一提十二年就是沉寂,黄婆婆赶紧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去: “您听我的话,州人替您往组织部递上个报告,把您哪年哪月入的党、多大岁数多少病往上一填,让他们给您换房子。” “嗯,我达辈子没向组织部伸过手。”姜成还在犹豫。 “您这次伸手还未必给不给的呢!乘您那几个老战友还在,您该走动的也得去走动走动才好。”黄婆婆看看荽成心里有点活动,便更进一步地说:“多了不要,三问一套的就行。给柳儿好好地布置出一个房问,摆上点书,摆上点花,也好招待客人。以后她的客人少来不了。老爷子啊,您不是总嫌阎得慌吗?达下子您想清静都清静不了了,谁家要是有个上了电视的大闺女,那还不得踏破门槛呀!” “这个家真如你说的要兴旺起来了呀!”姜成心悦诚服地依顺了黄婆婆,“等柳芭回来,就让她给我写报告要房子。" 可荽成忽然想起:“说了半天,柳芭到底为什么事儿上的电视?” 黄婆婆:“……?” 黄婆婆答不上来,她心巾的疑问正解不开呢:“柳儿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姜成:“……?” 姜成也答不上来. 小物里再次陷入沉寂.许久一― “唉!”两个老人一齐叹了口气说。"死丫头!” 南国曲夜晚,即便是在冬天吧,也仍是旖旎和浪漫的。中西各式的酒家和饭店可谓灯红洒绿,流行音乐不绝于耳,自由市场上的小贩在路灯下向行人兜岱着港贷,他们向行人指着连他们自己也不认识的外文商标,证明白己货真价实,向北方佬漫天要价。路灯下,穿着妖艳衣裙的华侨女郎和戴着黑麻布檐约斗笠的客家阿婆擦肩而过。而那些有着马来人特征的恋人们早不再是大革命时期的“拍拖”而行,而是把颈揽臂,如胶似漆地搂在一起在人群巾逛来荡去。宁静的只有那带着婴孩的少妇,婴孩不是抱在双臂中,而是兜在一个红色的兜袋里,那兜袋有着长长宽宽的带子,交叉着系在少妇的前胸后背,勒出了肩头、腰部和臀部的曲线,也勒出了乳胸的丰满的轮廓。她们在灯火阑珊的街旁走着,路灯照出了哺乳期妇女的脸上所特有的光鲜,那光鲜是圣洁和宁静的,正是达圣洁和宁静造就了她们如夜色中浮动的暗香一样神秘而温馨的魅力。 不要说这是一座不夜的城市吧,夜是有的,只不过它来得迟、过得疾,无怪乎那些热带和亚热带的人们寿命短,他们的生命在白日的太阳下燃烧着,在夜晚的海洋上吹来的风中也燃烧着,为了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些欢娱,他们在夜间也不肯停辍生命的节奏呢! 但是,新溪浦――同一连城市,同一个月下,夜,别是一番了。一一条幽幽的河,它在一座高墙大院里环绕着注成一个湖泊,又缓缨地流淌出来。榕树的长须丝丝缕缕地垂在水面,粉红色的羊蹄甲花悠悠地落在了水面,假如不是这些花朵的漂动,有谁能知道这河仍在流动,流动着它通向海洋的最后几步路程呢?傍河两岸全是一幢幢式样不同的小洋楼,或翠竹环绕,或棕榈成行,或芭蕉遮掩,或草坪宽阔;或是爬满藤萝或玫瑰的架子搭在碎石铺砌的雨路上。自然,汽车房、警卫和铁门上的电铃,均是一式一样的,街的两头部竖立着禁止卡车通过和禁止鸣笛的交通标志。总之,这是一条高雅的街。 几乎在同一个时问里,五六辆小汽车同时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嘻嘻哈哈出来的几个女人,也不用人搀扶,也不按电铃,而是快活地敲打着门,叫着:“阿三!阿三!”司机们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 阿三迎了出来,她奇怪地看着大家:“咦,怎么一个老头也没有来啊?” “不让他们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离了他们行不行!”说话的是小惠,矮矮的个子,细细的嗓音,要不是身材发胖了,在这种夜晚还会被人当作了小姑娘。虽然小惠一口一个“他们、他们”的,实际上,达一群人中只有她一个人丈夫健在,其余的几个都是独身,她们的丈夫先后去世了,有的干脆是一辈子独身。今晚她们被阿三请来聚会,故意象女学生们一样叽叽喳喳,她们要给阿三开心.因为阿三的丈夫不久前也去世了。阿三是她们中最年青的一个,而且没有亲生儿女。 年青的阿三被达五六个大姐簇拥着,还:在夜色里,一个大姐就开始夸奖她“气色不错”,那是个眼神儿最差的大姐。但大家并不觉甜这是恭维话,确实,阿三今晚格外的振奋,格外的自信,她给大家的感觉是:她已经战胜了悲痛。年青的阿三六十岁,这些大姐们都有七八十,她们是一群深孚尊敬的坚强的老太太,司机们象影子一样护在她们身后保驾,忍俊不禁地笑着她们。 “马上就要开始了! ”,阿三催促着大姐们. “是八点钟吗?” “是今天吗?” “不会错过吧?” “我刚才又打电话问了一下电视台,没错,快进屋吧。”阿三忍不住抢先走了儿步。 司机们急忙在达群人后面护驾,他们互相顽皮地递着眼色:瞧这些怪老太太,就不能在家里看电视吗?非要达样兴师动众地,真是闲腻了。 当大家步入客厅时,电视早已熠熠煌煌地亮着,正在播放着青春永驻的珍珠霜和誉满全球的电子表。当老太太们气喘吁吁地刚刚就座,眼神儿差的老太太正摸跟镜的时候,阿三毫不迟疑地让保姆关上了灯。八点钟到了,客厅里一片沉寂,珍珠霜和电子表消逝得无影无踪,在下一个节目开始之前,电视有瞬间的停歇,停歇时屏幕一片湛蓝,二十英寸的一方湛蓝柔和地辉映若屏幕下的老人们的一头一头的银发,她们正屏住呼吸地等候着一个新人的出现。 当那个头发剪得象个男孩子似的姑娘在屏幕上刚一露面,并且羞涩地微笑时,老太太们立刻眉开眼笑了: “是达孩子吗?” “是这孩子。”  , “你好哇,孩子!” 她们指指点点,喷喷以叹,甚至鼓起掌来。达时电视上的姑娘已经讲完一大段话了。 “……他象石头一样普通,这样的石头在地球上俯拾皆是,但有的是在高山之巅,有的是在花前月下,有的埋于土壤深处:而这扶石头,因处于革命的激流中,所以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一块水成岩,党史上所记载的大波大澜都在他的身上留有印记,所以说,述不是他一个人的传记。我写的是一个人,但我是要为一代人树碑立传。我在写这本传记的时候,走访了许多老一代……” 老太太们又兴奋起来了。她们纷纷回忆起了两三年前她们和达个姑娘见面的情景: “她那年来是说养病的呀,谁知道达孩子这样有心计。” “啊呀,我还有好多故事没有讲给她昕呢,我当时想,现在的年青人是不会对我们老家伙感兴趣了……” “早知道她要写书,我们应该准备一个发言提纲,系统一点儿,我讲的太零碎了……” 电视上的姑娘捋捋头发,揪揪耳朵,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地惹小惠疼爱,特别是她看到那姑娘在小手指上缠绕着蓝绸巾的一角时,更是喜之不尽,细声细气地提醒大家注意: “那块蓝绸巾就是她那年来的时候,我送给她的。她当时还不要,可你们看,围在她脖子上显得多好看……” 阿三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把电视机调得更响一些。 “……在这里,我还写下了他的战友杨铁榆同志和他一起生活战斗的故事……” 大家把目光一起惊喜地投向了阿三,她们达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晚上阿三要把大家邀来共同看电视。此刻的阿三,正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上的姑娘那张可爱的阔闶的嘴巴,那里面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心灵的抚慰: “……在我听他们和他们的亲人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常扪心自问:将来,我们是否也有这样的历史可向后人讲述?是否也有这样美好的青春可供晚年回味,可供亲人自豪和振奋?……” “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啊!”阿三庆幸地想起了她和这姑娘初识的情景: 前年,杨铁榆的病已经到了晚期,人人都知道了,只是瞒着杨铁榆自己。本来过得井井有条的日子突然变得乱粞糟的了。一向不太来往的几个大儿大女,带着孩子和爱人,象工宣队一样进驻到了这座小楼里。那些亲朋故友也随着亲套亲地涌了进来,上级和部下也纷纷赶来探询,门前车水马龙,杨铁榆的床前每天被人团团围住,那时铁屋里挤得满满的,可阿三却感到一种前所术有的孤单和恐怖。她知道,等夫丈一去,眼前的一切:儿孙、亲朋、金钱、地位、汽车、电话等等将随之而去,达房子里将一无所剩,连达所房子也不会给她剩下;剩给她的只是一个还不短暂的却十分寂寞的余生。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生的错误:她年轻轻地嫁给了一个革命老干部,于是她达一生,用丈夫的脑袋思索,用丈夫的汽车走路,用丈夫的办公室办公。虽然自己是个共产党员,但实质上仍是个封建妇女,自己在四千万共产党员中不是一株独立支撑的大树,而是攀附在一株大树上的青藤,当达株大树轰然下时,她不想随之倒下,可她又能抓住什么呢?封建妇女还知道“养儿防老,,,自己却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生养。就在达时候,一个陌生的姑娘来到阿三家,自我介绍说:她的长辈在三十年代是杨铁榆同志的战友,他们曾有过一段不平常的友谊。 除了“文化革命’’这几年,杨铁榆家短不了有达样那样的人找上门来,拉关系、攀亲戚,求达求那。阿三司空见惯,能拉的拉,能挡的挡,能帮的帮,打发了一批又一批,面对着达最后一个求见者,阿三又轻蔑又怜悯: “三十年代?也就是五十年前?”阿三无可奈何地苦笑了,“半个世纪了,孩子,你早干什么去了呢?” “早五十年还没有我呢!” “我并不是说要你五十年前来,早来个十年八年,哪怕是早来个一年半年也好。现在我们帮不了你什么,现在……”阿兰把“自身难保”这后半句话吞了进去,挥了挥手,将姑娘拒之门外。 “为什么你总认为人家是求助于你的?你就不会求助于人吗?” 阿三一怔,这姑娘说话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于是她恼怒地问: “求助于你吗?” “为什么不呢?”姑娘又爽快又真诚地拍着胸脯,“我毕竟比你年青嘛!” 达句话打动了阿三,她一声不响地看着姑娘,瞧她骄傲的,连年青也成了骄傲的资本了,可难道她说的不对吗?达世上还有什么比年青更可贵呢?何况她这么漂亮,满脸阳光,充满信心,要是自己能象她达样就好了,要是自己能有她这样一个孩子就好了。 于是阿三把门重新打开,把姑娘迎进家来。她向姑娘提供了一切方便条件,甚至动员了秘书帮助姑娘找资料、查文件、开座谈会,她自己也一夜一夜地和姑娘促膝谈心,把丈夫过去所讲给她的故事尽可能生动地讲给了姑娘,这样,也使阿三排遗了凄苦。当这姑娘告辞时,阿三若有所失。 之后,杨铁榆便去世了。尽管阿三早有思想准备,但不到达个份儿上,她不知道滋味。金钱、地位、汽车、电话……这些属于丈夫的东西失去了就失去了罢,阿三并不贪恋。但她发现,那些属于她的,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女人本应有的尊严和地位也失去了――她被人划作了"寡妇”,达使她感到很不是滋味。时代已经发展到了今天,人们对妇女的偏见却愈加令阿三不能容忍:一个男人死了老婆,哪怕他六七十岁,仍会被人重新看作是“未婚夫”,而一个女人死了丈夫,哪怕她只有四十岁,也立刻被讥为寡妇。哪怕你是一个女革命着.,一个官级很高的女干部,,也在所难免。她身旁这些可敬的大姐何尝不是这样昵,只是她们胸怀宽阔,我行我素。三是解放战争后期参加革命的女学生,不象她们那样久经考验,修养深厚。自从扬铁榆死去,她感到失去了生活的位置和意义。 达时,从遥远的地方,她收到了一本刚刚写成的传记,作者就是阿三所接待过的这个姑娘。不仅仅是这本传记的内容,而且是 这本传记的形成过程,大大地感动了阿三。她从一个年青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晚年的道路。阿三竭尽全力促成了达本书的出版,达本书的问世给阿三的生活注入了新的生机。那姑娘当年大言不惭地说的话并没有错,在阿三认为生活已经止步了的地方,她推动着阿三重新起步了。 现在,屏幕上的姑娘从书上抬起了头,搂了搂头发,开始致结束语了。在她即将从屏幕上隐退的达最后几十秒里,她显得轻松,自然,愉快了。 “……由于年青,由于对史料搜集的不足,达本书里难免有许多缺点和错误。但我相信,我会得到革命前辈的谅解和帮助,因为说到底,――亲爱的前辈们――我和这本书,都是您们的作品。, 下面是体育节目,雄壮威武的进行曲,英姿勃发的运动员,跑、跳、投,骏马、摩托、滑雪板,海浪上的舢板,天空中的伞 电视关上了,灯开了,老太太们开始活动自己的腰肢,揉着看花了的眼。 “完了?”年纪最大的老太太陷在沙发里不想站起来,她意犹未尽地问。 “完了。” “她最后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老大姐问着大家,其实她昕得清清楚楚,,但她希望能再昕人复述一下达动人的声音。 “说的是呀! ,小惠的细声细气学起来实在是很逼真的,“她和她的书都是咱们的作品。” 顿时,一种慈母般的温情在每个老太太的胸中荡漾起来了。 “真顽皮呀?’’ “真可爱! ,, “真是的!‘咱们的作品’现在在哪儿呢?” 大家将目光一起投向了阿三。“那本书发行了没有呢?” “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阿兰开始公布她的决心: “今天把大姐们情来,也是想借此向您们告别。我要去一下北京,看看这孩子和书的情况,特别是看看姜成同志,代表我,也代表铁榆――我相信铁榆活着,也会这样做的……铁榆在最后的一年里变得格外念旧,都说他有点糊涂了,可早先的很多事情他都记起来了……”说到这里,阿三哽咽起来,在丈夫临终的那段时问里,偏偏是她,被忘却、被冷落了。 “不要这样,阿三。一个老大姐看透了她的心思,说,“你毕竟只是铁榆生活的一部分,并不是他的全部生活……” “可他是我的全部生活……”阿兰低声地说。 “那么他现在没有了,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大姐们现在严肃起来,她们很想听听阿三的打算,她是她们的小妹妹,是她们把她引导到革命的队伍中来,她们对她负有责任。 “我要学会在没有铁榆的日子里,仍旧和铁榆共同生活。刀阿三说。 大姐们听了以后非常感慨,也非常理解,作了一辈子娇妻的人是永远不能忘怀夫妻恩爱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铁榆并不了解,甚至不如那个女孩子。铁榆没有了,但我对铁榆的责任还没有尽到,有很多事情需要作,只有我去作,因为铁榆身后没有留下一个象那个女孩子一样的后代。怎么做。我还没有想好,但第一步,我应该从这所房子里龙出去……” “对呀,对呀!”老太太们高兴起来了,“你早就应该走出达所房子了。” “你是应该换一下环境。” “你需要我们帮助你什么呢?”老太太们急切地问。 “我先要替姜老奔走一下。”阿三说,“这么多年来,‘达样一个干部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退,真不应该呀。铁榆生前也忽略了,太忙了,把老朋友给忘记了……” “党史上应该有他一席之地,难道只有高级干部才能写入党史吗?”说达话的老太太虽然本身就是一个史上有名的高级干部,但她却一直为此而不平,“这次,我非要给中央写信不成!阿兰,你走时把信带上。” “各种待遇应该赶快给他恢复,他的年纪恐怕不小了,否则让马克思看见他就这样子去了,大家的脸往哪儿放呢?” “还有他的后代。” 大家再次想起了电视上的姑娘:“倒是他的后代为他争回了达口气。多好个孩子,她工作安排得顺心吗?生活得怎么样?” 小惠还是急忙问了一句:"她结婚了没有呢?"她一向是给干部子弟作月下老的。 阿三说:“这姑娘的事业是最要紧的,现在青年人出来不容易,咱年青了嘛!” 日落的庄严(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锡林郭勒 贝思逊慕机场 十一月二十日二十点 南边的小腾格里沙漠尚还能在皑皑的冰雪的压伏下保持着平静,北边的敖包山却已席卷在强烈的旋风所掀起的如潮的雪浪之中。山顶的喇嘛庙的后面,电视台上的红灯黯然失色,而喇嘛庙前,那条曾匍匐过无数个朝拜者的大道,象一条惨白的哈达,从山顶上笔直地披挂下来,然后往南方的雪原延伸。以达条大逝作为中心街道而兴建起米的锡林郭勒草原的首府本来就位于一片盆地之中,现在,在入冬以来的连绵不断的大雪的压迫下,仿佛已沉入地下。暴露在人们视野中的只有这条飞扬在风霜中的“哈达”――火道。它背对敖包,穿越首府,扬长而去, “哈达”的尽头是贝思逊慕机场。 贝思逊慕机场上黑云压顶。 从北京飞来的“北京――呼和浩特――贝思逊暮”航机已经在敖包山顶上盘旋了半个小时,密集的乌云象铁板一块似地封闭了机场上空。在两次风雪中的达一刻短暂的时问里,飞机用尽了种种办法试图降落,仍旧无法穿遗云层,机场上空看不见一丝影子,只听得“安- 24”型飞机的轰鸣,时远时近,时高时低,牵动得候机厅里的乘客焦灼不安,坐立不定,时而充满希望地涌向门口,时而又颓然地返回原位。他们象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走出候机厅外一步,候机厅的大玻璃窗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衣,候机厅外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 二十来个饺机的乘客是形形色色的,有蒙族,有汉族,有干部,有牧民和边防军,还有一个来草原招生的内蒙古戏校的男老师,象个老母鸡护卵一样地护卫着他从草原上精心挑选出来的宝贝蛋――两个脸蛋红扑扑柏蒙族学生,一男一女。他们穿着崭新的得勒,白生生的新毡疙瘩,如同金童玉女一般地依偎着他们的老师。再就是一伙在风雪中抛了锚的北京司机,楚西北也夹在他们当中。楚西北从外表上看起来和这群落魄的司机毫无二致,甚至更狼狈一些,只是比他的司机伴伙们显得要泠静。他不受机场上空的飞机轰鸣的影响,也不参加他们的吵吵闹闹。他踱到了候机厅的入口处,不动声色地观看着候机坪上的景象。 还不到四点,但室外巳非常昏暗,聚光灯强大的光柱照射着候机坪,刚刚被推雪机清扫得光溜溜的跑道上又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被一阵强风吹得象银蛇一样地沿着地皮儿溜窜飞舞。民航站的服务员已失望地缩回室内观望去了,只有一个乘客顽强地伫立在停机坪的六角形水泥砖上,在听、在看、在等待。那乘客穿着沉重厚实的浆古袍子,头上戴一顶毛茸茸的金色的孤皮帽,也象风中的一盏导航灯似的,跳动着暗黄的火焰。而飞机的轰鸣明显地远去了,云层更低了,看来降落的希望已最终地破灭了,楚西北反而松了一口气。 “好了,该死心了。他望着伫立在停机坪上的乘客想。楚西北握住沉重的门把手,准备随时为了乘客打开进来的门。在所有的象客中,唯有楚西北不是那样的归心似箭,尤其是面对着这个最急切的乘客,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这场草原大风雪使楚西北经历了一次不同凡响的旅途,结识了一个不同凡响的旅伴,达旅伴的最不同凡响之处就是一声不响――是的,到现在为止,这乘客没有和楚西北说一句话,恐怕到分手也不会说了。所以楚西北高兴天公如此不作美,尽管他们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等于从雪地里爬了五百里地到达机场,但即将到来的第二次大雪又在机场上空聚集压顶了。航机不能降落,也就无从说到起飞,所以旅途就不算结束,旅伴就不会立即分手,分手以前总应该说点什么,哪怕是允许他楚西北表示一下感谢,简单的一句“巴依日拉”, (蒙语:谢谢)他还是会的,尽管蒙族牧民不兴说达一句话。但楚西北很快地打消了自己的幻想:会更多的蒙语也没有用,关键是这位旅伴压根儿就不想交谈。如果想交谈,楚西北相信这位旅伴不仅会用蒙语,而且会说汉语,他所见过的登族人多了。不,他确信,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蒙旗人,这不是一个语言问题。 “障碍!”楚西北想,“心理上的障碍!就象目前机场的障碍一样。为什么是这样呢?怎么产生的呢?” 不弄清达个问题就分手,楚西北总不甘心,他总不愿意飞机降落,但他自己却象那盘旋在密集的云层之上的飞机,在他的旅伴身上顽强地盘旋着,指望着那怕有一丝绽开的云缝,他就要一头钻下来,在这块谜一样的心田上降落,希望不大!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邵乘客跳了起,来,瞬间功夫,云层不易觉察地绽开了一条缝.而轰鸣声由远而近,这一切只能凭精密的科学仪器或老练的牧人的耳朵和眼睛才能捕捉到的现象显然也梭那乘客觉察到了。而楚西北刚感到一阵疾风吹得机场外面的雪堆上的芨芨草尖倒向一个方向时,那飞机的轰鸣声就如雷灌耳地响彻在机场上空。当他刚举目望向铁板一块的天空时,那飞机却象一只疯狂的鹞子,庞大的白色身躯俯冲向机场周围低矮的杨树行子,眨眼功夫就擦着铁丝网准确地落入跑道中央,在简易的土跑道上剃烈地颠簸跳动了两下,闪电般地向前滑行,溅起扇面形的雪渣和土屑,巨大的刹车声和引擎的怒吼将候机厅内的玻璃窗上的冰花都震落了,安-24型飞机在滑行了1,000米后安稳地停住了。 狂喜地跑向飞机的自然是那一直伫立在停机坪上的蒙族乘客,接踵而至的第二位欢迎者是大雪――云层仿佛是恼怒自己的一时疏忽防守不严,而恚然变色,加倍报复地落下了漫天大雪。顷刻间,停机坪被白毛风搅得混沌一片,机组人员和寥寥的几位乘客从机舱里爬出来,走向休息厅的时候,就几乎蒙头转向了。 顿时,贝思逊慕机场大雪翻飞,大野茫‘茫,大夜弥天。 晚饭已在餐厅里备好了,住宿的房间也安排好了,死心塌地的乘客在服务员的招呼下,长吁短叹地去作过夜的准备。只有那蒙族乘客一言不发,最后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 “啊呀!” 一跺脚,一抱头,这蒙族同志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再也起不来了,两只眼睛里流露出的绝望眼神神,全然不是楚西北一路上所见到的那种英雄气概,而是一种绝望和无助的哀怨。楚西北认为需要他的帮助的时刻到了,于是他仲出了自己的手臂。 “乌怪,荷拉怪,(蒙语:不,不用)”那人甩了甩头,小声嘟囔了一声,抓起自己简单的行囊,走了。 接近达位旅伴的愿望是彻底地失败了。在走进餐厅的时候,楚西北郁闷地和司机们凑在一起喝洒,咒骂风雪,,咒骂草原。他在喝酒和骂人方面也毫不亚于这伙司机,甚至更粗野一些,他和司机使用共同的语言:骂这个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骂自己干的差使不是人干的差使。 “导演?”楚西北不以为然地回答着司机对他的行业的羡慕:“捣他妈的鬼去吧!” 应该说,楚西北是个有才华的青年导演,他四十多岁了,但在电影界仍算是个青年。他有着具有独刨精神的艺术家的倜傥不群的气质,他豪迈,大胆而不失深沉,拍过几部别具一格的纪录片,却没有导出一部令人满意的故事片来。简单地说,那是因为他生不逢时,电影学院毕业后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复杂点说,就很难说了,没有比电影界更难说的事儿了。他有点“名”气,那是因为也曾有一部电影被“枪毙”了的缘故。总而言之,他的追求使他陷入苦闷,无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一个月前,他随自治区副主席的救灾慰问的直升飞机降落在边境地区的乌里亚斯太草原,乌里亚斯太草原上的嘎海庙吸引着他,传说那里在抗日战争时期曾有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日本军队在达里被苏蒙联军击溃,几个残敌逃入嘎海庙里,英勇的蒙军统帅苏合巴特尔在达里下马,怀着出身于牧民的蒙族人对喇嘛庙固有的虔诚,一步一叩头地向嘎海庙走去,而装扮成喇嘛的日本军曹,头戴高高的僧帽,一手持念经的法器,一手持枪打死了苏合巴特尔。蒙军一怒之下把嘎海庙夷为平地。那里至今有苏蒙联军的坦克压出的深深的壕沟,和成堆的炮弹。自然,传说也是成堆的,但都被大雪封住了。楚西北也被大雪封在了嘎海庙,连副主席的直升飞机也没有把他解救出来。还是乌里亚斯太政府专门派一辆解放A80的大卡车――有三个引擎的顺六轮的大型越野车才把他搭救出来。同时被达辆车搭救出来的还有北京肉联公司的一伙倒霉的司机――他们的公司经理听说草原今年遗了特大风雷灾,牧民为了节省草料过冬,杀了大批牛羊,经理满心欢喜地认为达是一批相当可观的便宜肉,便派出了他最精锐的汽车队,抢先到达鸟里亚斯太草原。肉装上了车,车却遇到了雪,车队整个儿地陷落在中途站。队长和书记可怜巴巴地留下来,看守车和车上的肉,等待明年春天冰淌雪化之时,北京再来接他们。但黑那时“人在车在肉别臭”――达伙司机和队长临剐时发出了这样良好的祝愿后好象兔子一样窜上了这辆“解放A 80”。解放A80的两名蒙族司机讥笑着他们落魄的同行们; “雪都拱不动,还想来吃肉呢!” 北京司机们受气包儿似的嘟嘟嚷嚷地顶他们几句;“能在有雪的路上拱算什么本事,没雪的路才难开呢!不信你们到北京的大马路上开开试试,光红绿灯就能把你憋死了!”话到此也就为止了,在人屋樵下,怎敢不低头! 那解放A80的司机对楚西北也没有自治区副主席来得客气,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他往司机楼里坐,司机和他的助手把车开到了宝力格草原的一排土房前。 “呼痕!呼痕!”老司机亲切地叫着:“雅乌亚!” 他们亲亲热热,周周到到地把这位“呼痕,,女排在司机楼里,一路上叽叽嘎嘎地说个不停。这也让楚西北他们吃醋不得,谁让人家是“呼痕”呢?("呼痕”即“女儿”之意)大概,那红脸颊大眼睛的英气的司机助手还是个“砰勒根”(女婿)呢,这高颧骨大眼睛红脸颊的蒙族小伙子真是英俊得很,一路上对“呼痕”大献殷勤,看起来他比呼痕岁数要小,爱慕中又加上崇拜,这倒是件令人吃醋的事. 从乌里亚斯太到贝思逊慕,在正常情况下,五百里的路程本应是六七个小时就储赶到的,但大雪却使他们整整走了三天。在达三天里,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对那呼痕流露出了“呼勒根”的神情。 汽车刚刚驶出乌里亚斯太就进入了“危险地带”――流沙层上又覆蓝着厚厚的积雪。解放A80驶向一个沙窝子的谷部,在换档时颠簸了一下,便“屯”住了。这是司机们的行话――即是车的底盘整个儿被积雪托住,象是被嵌在雪的模槽盟一样,六个车轮只能空转,越是加大马力,车身下陷得越深,空转的车轮等于为车身自掘坟墓――陷入积雪层的底部后,又接着往流沙层里陷,唯一的一把铁锨被司机助手拿去铲雪,北京的司机们帮不上忙,一筹葜展,却见那“呼痕”果断地卸下了后轱辘的挡泥板,拿在手里就钻进了车底盘的底下,半仰卧在雷上挖雪。这时,楚西北他们才赶忙去卸另一块挡泥板。当这一招也不灵的时候,“呼痕”将挡泥板一扔,就朝沙窝子的峰顶走去,从靴子里掏出蒙古刀,奋力地砍着柳条和芨芨草,把它们铺在车轴辘底下。大家又蜂拥着去如法炮制。而达一招还是有点差劲的时候,“呼痕”解下腰带,把那身为出远门缝制的蒙古袍脱下来,毛朝雪地铺在车轮下。汽车最终开动了。在楚西北达伙乘客中,整个过程她象一个无声的统领;而车一开动,她立刻钻进司机楼里,被两个司机护在中间,金屋藏娇般地不再和大家接触。 在这一路上,"呼痕”类似这样的“英雄行为”也只能是这一次了,女人干了男人应该干的活儿,也许算作女人的“光荣”,但却是男人的耻辱。楚西北他们决不允许蒋有第二次。再有,大家还算什么男子汉!那两个一老一少的蒙族司机也会象宰那些过不了冬的弱羊似的,把他们一头一头地宰了,往雪地上一扔。所以,一路铺冰卧雷,推车开路,加油灌水,大家干得很玩儿命,很有眼力架儿。但汽车在第二天天黑时仍不得不在一个蒙古包前投宿了。难忘的草原之夜哟!  , 当汽车在这个蒙古包前停下采时,达一伙人已饥寒困顿,疲惫不堪。但掀开蒙古包的毡帘时,大家却大失所望,蒙古包内漆黑、清冷、十分零乱,牛粪炉熄灭多时了,伸手摸摸烟筒都会被冻得粘下一层皮来,炉里面的冷灰被毡帘外刮进来的风吹得纷纷扬扬,蒙住了毡垫和炊具,几块喂狗的肉冻在了地上,茶冻在了壶皿,连煤油都冻上了冰(煤油的冰点是-40℃)。蒙古包内外一样冷,所有的东西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等大家的视觉习惯了昏暗,才发现在角落里的一团皮被下面,一个年迈的老额吉哼哼呀呀地躺在那里。想在这里吃顿饱饭、喝碗热茶、睡个好觉的愿望顿时破灭了。而这时,“呼痕”走过上在老太太耳旁笑着说了几句什么,替她掖了掖铍角,就迈出了蒙古包,先用得勒兜求丁一襟干净的雪倒进了锅里,又兜来了一襟牛炎放进炉里。她俨然象是在这个包里,当了十几年的主妇,什么东西放在哪里、该怎么用她全清楚。在生火的当儿,蒙古包里只见她一个人周旋,出出进进,拿东拿西,在她周旋过两周之后,蒙古包就象被她施了魔法一般,变得又舒适、又清洁、又明亮、又温暖。她为每一个人安排了一个舒适的角落,大家盘腿围着火炉坐着,火茁呼呼地冒着,烧红了半截烟筒,奶茶在火上滋滋地叫着,洋溢着奶和盐的香味。第一碗奶茶她奉给了额吉,然后就一杯一杯地递到了司机们的手里,凉肉干为大家在火上烤上了,烟草为大家点着了,在她丽前,所有人都变成了孩子,“排排坐,吃果果”,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温暖和湿润刺激得大家嗽咙发瘠,只听得大家一声接一声地清嗓子、吐痰和擤鼻涕,蒙古包里响彻令人快感、富于传染性的咳喀乱响。而“呼痕”却在火家不不觉察中去迎接晚归的牧人的羊群。能在述一个小蒙古包里安排下十几条大汉的睡眠那才是“呼痕”的天才之举,不是土生土长的蒙族妇女根本办不到。她示意,以牛粪炉为中心,大家头并头地成放射状躺下。楚西北在描定给他的位置躺下时,盖上羊皮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巾望着姑娘,他想:他们达些五大三粗的七尺男儿在达蒙旗姑娘的眼里,到底算是什么呢?无异于十几条绣花线罢了。她在蒙古包里安排大家睡觉时,不过是在编织自己的图案。而当大求睡着时,楚西北感到了这姑娘纤细的脚从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的缝隙中踩过,将他们脱下来的靴子一只一只地别在头顶上的“温那”上,让牛粪炉里上升的余温炙烤着它们,然后自己按照蒙族妇女的传统,在靠近蒙古包的门口处依偎着额吉睡下了。一个何等神圣的姑娘啊!一种同样新奇的感觉在楚西北的心里萦绕了一夜。天亮了,当大家被热醒了的时候,发现牛粪火又升起来了,奶茶又在叫了,牧人将羊群赶出了羊盘,蒙族司机发动着了汽车,“呼痕”和额吉正在火旁低声地扯着女人的闲话。――自然,楚西北没有一句能听得懂,但他确信,只有女人.之问的体己话才可能是这样的喃喃絮语…. 然而,对楚西北他们,三天五百里的-行程,她却没有一句话。她是谁?她走向哪里?为什么事情?楚西北一无所知,甚至揣摸不适她的心情:此次长行是喜?是悲? 不,达不是民族问题,不是语言问题,是障碍!一种心理上感情上的障碍!这种障碍使她有意识地拒这些来自北京的人于千里之外,拒楚西北于千里之外。越是这样,楚西北越压抑不住自己想接近她的强烈愿望。现在旅途即将结束,他感到恍然若失,丢失了什么呢?楚西北问着自己:丢失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也不属于他的另一个世界的梦。这就灶艺术家的荒唐了。算了!楚西北挥了挥手,快回道旧日的生活轨道去吧,回到他所熟悉的人群和工作中去,想办法寻找一个好的主题,好的题材,拍一部象样的影片,能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和好感的。四十多了,总应该有所建材。这种到处乱撞的日子快结束吧!但愿明日飞机能起飞,但愿今夜快点打发掉。 他看了看表,才晚八点,他走入了候机厅的休息室,那里电视正在开放。 两分钟后,他从休息室巫奔跑着来到了女乘客的房前,激动地敲响了房门。里面传来了蒙语的“请进”: “奥勃吉勒!” 他推门进去,立刻被一团热气包围了,蒙族姑娘自己卸下了全部蒙族装束,只穿了一件汉族的毛衣。她刚刚洗完头发,脖子上围一条蓝色的绸巾,短发上滴着水珠,一双脚还泡在热水盆里。她并不羞涩,却很戒备,又不失礼仪地问道: “乌其勒太?” 楚西北诚挚地请求着她: “您用汉语和我交谈好吗?” 姑娘不说话,扯过绸巾的一角在手指上缠绕着。 “您知道,我不会讲蒙话,而我知道,您是会讲汉话的。我刚刚知道,姜柳同志,……我刚才看到了您,在电视上……” 当楚西北陪着姜柳走进休息室的时候,司机们正凑在一个角落里吵吵嚷嚷地“拱猪”。一个军人在另一个角落翻阅着画报,电视前只有那个内蒙戏校的老师带着他的一对金童玉女,他要让他的学生从今天晚上就步入艺术世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姜柳,也没有任何人认出姜柳。只有楚西北,为姜柳拉开一张椅子,自己静静地站在她的后边。 他一边看着电视上的姑娘,一边看着电视下的姑娘,在这三十分钟的电视节目时问里,楚西北的生活道路和艺术道路豁然开朗。他看了看表,他要永远记住这个时刻―十一月二十日二十点。在这一时刻,命运将他的生活和艺术神秘地引向了这个姑娘。 北京 学院村枫桦西路 十二月一日十时 一拐进枫桦西路,姜柳的心就忭然而动,这条在梦中萦绕了十二年的路,突然在自己的脚下展现了。她白己却感到不真实了。它不象思念巾的有那么多斑斓色彩,也没有记忆中的那么宽阔、深远――达或许是因为自己在草原呆得太久,或许是因为自己长大了的缘故。据说人长大了以后都会发现童年的记忆不太准确,没有那样大――但线条却变得格外清晰。在寒风中的枫桦西路,无论枫、无论桦都已落尽了叶子,灰白色的马路被风吹得很洁净,因而显得很坦直。楼房也是如此,五十年代的红砖楼一庄一庄地显出了它们的朴素。姜柳稍事停顿了一下,就立刻恢复了现实感:一切是那么熟悉,最物依然如旧。天翻地覆的十年动乱中,山崩了,地裂了,巨星殒,大厦倾。但过后,你会惊奇地发现,那些朴素的、渺小的事物却安然无恙。那个小小的油饼店,墙都有点斜了,但炉灶却一直热乎着。那个小小的水洼,结了冰的水面依旧是那样的辉映着冬日的太阳,水洼边依旧几根芦荻瑟瑟,使这枫桦西路至今仍保存着那么一点乡野气味。那个废弃了的篮球架子,仍被人们用来拴晾衣服的绳子。那个门房后面依然用桦木杆围着一小块园同,从那圆中尚未被清理的枯藤衰蔓可以推断,当年的老传达依然种着旧日的几样菜蘸。白杨树依然夹着一条小路,那白杨已是出奇地商壮伟岸了,可它们夹着的那条小路呢――姜柳用日光亲切地抚摸着达条小路一直到尽头――小路上大概还有自己上学时边走边踢的石子吧?久违了,枫桦西路!童年的时光,童年的幸福,在你的两旁历历可数呢!姜柳摘下了头上的皮帽,骄傲地扬起了她在冰雪中晒得黑红的脸庞,把那一头粗硬的男孩子似的短发,沐浴在柔和的都市的风里。 可一走进枫桦西路的院子,姜柳又把帽子戴上丁。帽檐直遮到眉毛上,她的两只眼睛只能通过茸茸的狐皮毛往外看,并且故意靠着柏油路边的土地低着头走,她怕冷不防有某一个熟人和她打了个照面,那人会指着她的彝子说, “啊哈,是你啊!你不是发誓永不还乡的吗?你是怎么又回来了呢?" 是的,我回来了,我达算是农锦还乡呢,还算是浪子回头?――走向那应有爬山虎的专家楼,每一步都是艰难的了,每一步都提醒着姜柳她旧日的耻辱和痛苦: 就在那扇宽大的落地的窗口里,她朝着姜成喊道:“我的身上没有你的血,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不认你!” 在那个熟悉的一楼阳台,黄婆婆两只手沾着面粉哭着追了出来:“人要有良心啊,柳芭l没有良心那还叫人吗?没有他哪有你啊,你到哪儿还能找到这样的父亲呀!” 就在这堵墙上,她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宣布和姜成脱离父女关系,一刀两断,永不还乡。大字报下围满了人,她背着一个小背包卷儿从人群中穿过时,有一个青年朝她仲了伸大拇指;“好样的,姜柳!”有一个阿姨望着她单薄的身影说:“真可怜啊!怎么受得了啊!”不知道她达话是指姜成呢,还是指姜柳?当时姜柳不假思索地认为这是同情自己,但走了几步,她产生了怀疑,她一直想回头质问一下这阿姨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假如这个阿姨冒了出来,该谁来质问谁呢? “嗅!对不起!一个女孩子,象自己当年一样背着冰刀从楼里冲了出来,一头撞在了姜柳身上,“对不起,阿姨!”那个小姑娘道了一声歉就飞快地跑了,远处,有个同年纪的男孩子蹬着自行车在等她,屋里,传来了一个年青母亲的温柔的叮嘱。姜柳达才明白,已是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了。瞧瞧,那女孩子已经管自己叫阿姨了!假如不是文化大革命,恐怕她也会在这所房子里养育出一个这样大的女孩了,黄婆婆也不会总埋怨这小楼里太空旷了……一种沧桑之感使柳儿从这所小楼前退了下来,她确切地知道从前的那个家已经不存在了,她也确切地知道。人还都在。这十二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打昕他们的消息,只是他们打听不着她。 “不是这里,”她神情恍惚地说,“是那里。” 她扭转头,按照她早就知道的准确的地址,在破旧的九号楼里的一座小单元前站定了。 。、, “敲吧!”楚西北小声地鼓励着荽柳。姜柳达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楚西北一路默默不语地追随着姜柳,象是追随着一个梦游者,暗中照顾着她却一声不吭。他知道在姜柳目前的精神状态下最好不要打扰她。他观察到,姜柳在沉默的时候内心反而暴露得更多一些。现在楚西北根本不着急了,他相信自己将有足够长的时间来了解和接近姜柳。自从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一个短暂的旅途结束之时,他压根儿就不理睬姜柳说的“再见”。他胸有成竹地认定,新的旅途已经开始,在这旅途中他仍是姜柳的伴侣,这将是一次长长的飞翔,是比翼齐飞。 “敲吧!”楚西北看着姜柳在门前无动于衷,小声地问了一句;“也许要我走开,晤?" 姜柳立刻点了点头。他早就该走了。要打开这一扇门,她需要安静,需要孤独,在她的心灵走向她的父亲的时候,全世界在她的眼里只有一个人。她也没有理睬楚西北的 “再见。” 楚西北只好走开了,但没走多远.他就站住了,他感到姜柳在后面追来了,他急忙回身迎着姜柳跑去。 姜柳把一本薄书塞到了楚西北的手里,低着头,搜寻着词句: “……不是给你的,’’她扬起头,首先声明了这一点,"请你替我……送进去,如果他,他要是喜欢的话,我再……进去。”姜柳十分困难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楚西北没有让她再说下去。 “明白了. .,楚西北说,他确实完全明白了,他也确实完全能够胜任达项使命,他将用达本书作为敲门砖敲开隔在父女之间的这扇门。从贝思逊慕机场的夜晚开始,楚西北已大致地了解了姜柳的生活,他对达一切有着更高的评价和责任。 “等一等,”姜柳拉住要敲门的楚西北说,“说得轻一些,他……心脏不好。” 楚西北拍了拍姜柳的肩膀,示意她站开,就“笃笃”地敲响了门,门开了,他头略微一低就进去了,门接着就关上了。这一过程进行得比电脑还快,可躲在一旁,的姜柳就已经自禁不住,伏在了墙上。 她等待着宣判! 一切取决于楚西北拿进去的那本书。那本书,写着姜成的命运,那本书,将决定姜柳的命运。 姜柳是她的学名,黄婆婆按照家乡的叫法叫她柳儿,姜成按照俄语的叫法叫她柳芭。柳芭是是“爱”,的意思。 柳芭是爱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说,柳芭是姜成的女儿,这一点儿也不假。但无论瞒谁也没有用,柳芭和姜成的所有儿女长的都不一样。姜成的所有儿女都是混血儿,因为他们的母亲是一位苏联公民,一位佥发碧眼、高大、肥胖、勤劳、善良的乌拉尔的劳动妇女。五十年代中期,姜成夫妇带着他们的一大堆孩子来到北京,人们很快就看出了他们最小的女儿柳芭是纯正的中国血统。尽管那位苏联母亲爱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儿,但她们母女俩说起话来十分困难。姜成的妻子不会说汉语,而柳芭不大会说俄语,必须求助于姜成。几个大哥哥大姐姐读书的读书,作工的作工,和柳芭年纪相仿的小哥哥米沙淘气异常,虽然高兴起来肯给柳芭作马骑,但不高兴时也会把柳芭摔得鼻青脸肿。因此,人们经常看到的是,出出进进,总是姜成带领着小柳芭。小柳芭一见到父亲就象麻雀一样地欢蹦乱跳,接着他的脖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父女俩有一种异样的亲热.那时姜成也快五十岁了,关于他的这个小女儿的来历.人们肯一些神秘的私下咬着耳朵的猜测。 从六十年代起,随着过内外形势的大动荡,姜成的家庭生活生和政治生活也动荡起来了。他自动地取消了双重国籍和双重党籍,他的妻子回国探亲再也没有回来,并且带走了全部孩子。他在政治上受到了一系列甄别和审查,他的一生似乎都是这样。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在他所选定的这条道路上,个人的不幸已是在所难免。动荡的结果,姜成所剩无几,仅存三件东西:中国国籍,中共党籍和柳芭。他把所剩的这三件东西紧紧攥在手里,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最后的命根子了。但“文化大革命”又把这三条命脉一把扼住:失去了公民权,失去了党籍,失去了柳芭。前两者的失去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柳芭的失去却在意料之外…… 难过对于姜柳,这一切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吗? 她长到十五六岁,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快活得象个阳光灿烂的口子,但突然,急风暴雨式的“文化大革命”来了。人家告诉她说,她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是修正主义分子,是特务,是右派,是黑帮,是这个派那个帮……姜柳的头一下予"懵”了起来。 突然,人家又告诉他,这个派那个帮的不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另一个人,那人出身纯正,清白无瑕,她是个贫苦农民的骨血。 于是,她宣布她不认姜成这个父亲,她要去找自己的“红根”,自己的血"源”。但无论姜柳怎么闷,姜成一口咬定,柳芭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除他自己外,柳芭没有别的父亲。他把自己的全部履历的文件交给了柳芭, “这就是你的根,造就是你的源,查查吧,柳芭,查到最后你会知道,你的父亲是个什么人!, 就是黄婆婆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柳儿回心转意。“你查什么根,查什么源哪!柳儿,你是看这颗大树倒了想另占高枝儿啊!你占不到什么高技,你记住我老婆子的这句话吧!你丢掉了这样的父亲,这是罪过呀!” 姜柳走了。她认为根源于她已没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从今以后: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一个陌生的人,一个不沾姜成一点儿痕迹的人――也就是说和过去的历史一刀两断。她改名换姓,远走高飞,有意识地断了自己的回乡之路。她换过几个插队的地方,越换越远。凡是和过去联系在一起的关系,她全都切断了,连她最亲近的同学们都不清楚她的下落,她的同学们早在几年前都回到了北京。她只身一人在边境地区的乌利亚斯太草原生活了十几年之久,穿蒙族的服饰,讲蒙旗的语言,外来人设本看不出她是汉族人,而本地牧民早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呼痕”。她在姜成的身旁无非是过了十几年的孩挺生活,而她在草原上也呆了十几年,这十几年包括了她的全部青春。以这后十几年对前十几几年,一半比一半,姜柳的脱胎换骨应该完成了。她却一天比一天地痛楚地感到:她身上流着的还是姜成的血。 正是她之于姜成的、前十几年耳濡目染给她的那些品质,使她能在这社会的最底层生活下来了。而越是在这底层里生活着,姜柳对父亲的思念和热爱越是与日俱增。乌里亚斯太草原的青春使姜柳想到了姜成的青春。三十年代的姜成正和姜柳一样曲年纪,他被党派往莫斯科学习,开罪了王明,便被贬到了乌拉尔地区,不能回国参加中过革命,只能在异国他乡作一个普通的工人,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工人。苏联工友们亲热地叫他“丘丘”(小不点儿),他被接纳为苏共党员,同时作了乌拉尔的女婿。姜成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娶了一个苏联士兵的寡妇,帮她开荒种地,扶养儿女,并生下了自己的儿女。姜成多少次向姜柳讲述过他在乌拉尔渡过的青春,那小河,那草原,那冬天的冰雪和清晨的雾,那牛羊和异国的姑娘和茶炊,那里的劳动和歌唱,还有思乡的眼泪和郁闷,赤子之心和忠贞的爱……多么相象啊,父女两人,跨越了两个国家、三个民族、。好几个时代,却步的同一条道路。她无数次地研读着姜成交给她的履历和造反派交给她的黑材料,最后,她读懂了,她从字里行问看到了姜战从一九二七年开始的足迹,一个最普通的又是极伟大的共产党员的一生,并不辉煌却无限光明,无限曲折却没有移交阴私的问心无愧的历史,付出了一切却不取一丝的历史。 黄婆婆的话象刀子一样地戮着她的心窝:“丢掉这样的父亲,这是罪过呀!”现在是她的罪过使她不能还乡了,在她没有赎清自己的罪过之前,她不能去见自己的父亲。 更何况,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一切都水落石出,干部一批一批地被解放、被平反,被迫害致死的好人一批一批地开追悼会,报纸上发表的一张接一张的讣告使柳儿胆战心惊,她意识到一种紧迫感;如果她再不去认自己的父亲,她将永远没有父亲了。 姜柳将自己每年挣工分攒下来的钱全部当作路费,按照父亲履历表上所提供的线索,跑遍全国各地,走访那些父亲当年的战友和同志。这些活下来的几乎无一不是大干部,他们很好地接待了姜柳,他们深知姜成的为人。虽然他们中间可能伤害过姜成,但姜成在任何时期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同志,战争年代如此,和平年代也如此,国内如此,国外亦如此,“文化大革命’’更是如此。他们满怀感情地描述了他们与姜成的战斗友谊。 这期间,姜柳多少次路过家门而不入――她总是悄悄地躲在一旁,看着黄婆婆将父亲从牛棚接回地震棚,又从地震棚挪进达所单元;看着父亲加入了练太极剑的小组,怪可笑地挥舞着木头宝剑,看着父亲从党小组会上散会回家,象小学生放学一样地斜背着书包,喜滋滋地;看着他一个人踱来踱去,不知想些什么,看着在天气好的时候,黄婆婆晒被子,父亲腌黄瓜。保重了,父亲!拜托了,黄婆婆!――姜柳总是含泪默默地念祝着,悄悄地离去,重回风雪草原。 现在,她终于完成了姜成的传记。这其中多少甘苦和周折,姜柳已经全抛在脑后,她都没有去品尝成功的滋眯。对于姜柳,这本叔是她负荆请罪的“荆’’,是将功折罪的“功”,是她越过十年动乱的战壕回归父亲怀抱的桥。可是―― 父亲,你肯接纳我吗?你肯再承认我是你的女儿,一如既往吗? 姜柳紧伏在墙上,紧张地等待着,她的脚一不小心触到了一样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口熟悉的坛子,里-是结着冰磕儿的酸黄瓜。这就是家啊,走遍天涯海角,不看到它,不算是到家啊!她忍不住轻轻地啜泣起来。 门紧关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姜柳担心地看着楼梯,她怕再有半个小时,邻居们就会下班归来了。在那些有主妇的家里,已经传出了煎炒烹炸的响声,而102号里仍寂静无声。她知道楚西北会施展他的全部艺术手段来渲染和解说手里的那本书,然后微妙地引到父女关系上来。或者,他会和父亲进行一场直截了当的男子汉式的谈话,因为这两个男人都不善于拐弯抹角。也许,到现在为止,他们还在谈天气,谈形势,谈健康,楚西北有可能假托是姜成的某一位战友的孩子来看望前辈,因为楚西北也是一个烈士的子弟,那话可就扯长了。姜成一看到达样的后代,会比见了自已的孩子还亲,没完没了的问寒问暖、问长问短、叮咛嘱咐、革命传统教育……除此以外,楚西北还会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能使他这个闯进家里来的陌生人一进门就能说服父亲接纳背叛的女儿呢? 实然,姜柳听到屋里闹起来了,先是黄婆婆嚎啕大哭了起来,又是楚西北含糊不清的劝慰,然后传来了姜成摔书的声音: “你干吗给我念书,书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要传记,我要柳芭!柳芭在哪儿啊?!” 屋里乱成一团,只听得家具碰翻的声音一路传来,门猛地打开了,姜成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 柳芭激动得双腿发软,她顺着墙根滑了下去,蹲在了酸菜坛子旁边。 黄婆婆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楚西北紧张地在姜成身后护卫着。姜成老眼昏花地在黑暗的走廊里寻找着,姜柳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挪向了自己的父索. “我到家了,爸爸,”姜柳悄声地说。 “那干吗不进来,该吃饭了。”姜成嗓音沙哑地说。 日落的庄严(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北京 木槿地二十四号接 四月十二日 当阿三将四月十二日的安排告诉了黄婆婆之后,黄婆婆就又发愁起来——还是为房子发愁,愁得她团团转,在客厅里转完,在起居室里转,在书房中转完了,在三个卧室里转,然后又从门口沿着走廊重转回客厅。等她转完了这漫长曲折的一大圈后,就一屁股坐在客厅中央那把破圈倚上起不来了,象是坐在一个大湖中问的一只小破船上一样,空空荡荡,飘飘悠悠地、惶惶不安地大发愁了。没房子的时候发愁,有了房子更发愁——谁能料得到一下子就搬进了二十四号楼!和几个月前住地震棚的景象比一比,就象作梦似的,这不是一步登天嘛? 这一步是怎么开始的呢!——黄婆婆想——就是从去冬的那个晚上,八点钟,柳儿上了电视,她打碎了药罐子,老爷予发作了心脏病。从那天起,她就预感到,这个家要兴旺起来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能兴旺到达个份儿上:先是,失踪了十几年的柳儿回来了,接着是几十年没有什么来往的老战友的夫人上门了,然后是首长们来看望,当然,也姓老爷子几十年前的老战友们,枫桦西路那个小旧楼的前面一下予车水马龙的,小轿车来小轿车去的,再加上来看柳儿的,简直门庭若市。再以后就是组织上关心,落实政策:调柳儿,调房子。老爷子起初不肯搬。“术槿地是什么地方?这枫桦西路就挺好的,树又多,院子又大,人又熟,空气又好,我在达院子里还有地震棚和菜窖呢,怎么搬呢?”惹得大家直笑。这没什么可笑的,老爷子就是这么个人。可黄婆婆在一旁直担心,怕达调房子的事又象从前那几次似的吹了,直向她阿三阿姨使眼色,阿三阿姨赶忙开导老爷子说:“姜老,您得替大家想想啊,您不能总让黄婆婆跟着您住地震棚啊,黄婆婆岁数可不小了,还有柳芭,她的户口就要办回来了,柳芭在草原受了十几年苦,您得替孩子想想啊,柳芭可也是个老姑娘了,您不想招个上门的好女婿吗?好女婿上门没有房子怎么行啊,现在的年轻人对房子可是挺看重呢。再往后,您不想抱外孙吗?……”当然,最打动老头子的是她阿三阿姨那句话:“姜老,柳芭在事业上前程远大,咱们要给她创造一个好条件,老年人要给青年人铺路。”这么着,说服了姜老搬到了木槿地。一上达二十四号楼,黄婆婆吓了一跳;住在这楼里的都是部长副部长的,老爷子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谱儿,敢往这里住啊?可她阿三阿姨心平气和地说:“数遍达整个二十四号楼,再加上二十二号楼,还找不到几个象姜老这样的大革命时期的党员呢!他要是不受王明打击,早一点回国,何止是个副部长呢!起码也不会在铁榆之下啊!”她还讲到了最近中央对老干部的政策——大革命时期的党员一律享受副部长待遇。讲到了将来囤际关系的发展,——姜老和苏联、朝鲜的一些渊源……她阿三阿姨真真是个好人!黄婆婆心里有数:这一切全是她给弄米的。可她阿三阿姨说。“你们得的是柳芭的济啊!这姑娘十几年卧薪尝胆写了一本书,给自己开了路子,也给父亲翻了身。环管这是她阿三阿姨给弄来的也罢,还是柳儿给弄来的也罢,总之,达老爷予一步登天了。 一步登天的滋味真够受的——黄婆婆心里惶惶的,象有一头小鹿在胸腔子里撞似的——心里一惶惶就有事,黄婆婆达一着还真灵!从打碎药罐子那天到现在就不住地惶惶,也就是说,从打碎药罐子那天就水儿没断!当然,都是好事儿,好事不断!眼下心里惶惶得更厉害了,达不就应到她阿三阿姨刚才说的,又是一件好事临头了。黄婆婆却慌得快瘫了: “老了,老了,不经事儿了,什么事也经不得了! ”黄婆婆暗暗祈祷着:“就是好事儿也不能再多了,好事儿再多让人不踏实啊!” 真的,黄婆婆在达所房子里住得不踏实,她觉得不般配。当他们把家搬来的时候,电梯按着音阶响若好听的铃声一层层地往上升,一遍一遍地给他们运着东西的时候,她觉得开电梯的女孩子的眼睛消溜溜地围着他们带来的行李家具转,女司机大概从未在这个楼里看到过这样破烂的家具吧。不要说在这座搂里,就是普通市民的家里,家具也要比姜成家的强上几倍。等这些家具搬进了房问,不仅显得寒伦,而且显得滑稽了。偌大的房子里却找不到安置它们的位置,儿件破家具不起眼,但放到哪儿都扎眼,又怕它们粗粗拉拉的,磨坏了塑肢地板,扎破了新式的糊壁纸,碰坏了古香古色的护板。最后黄婆婆只好把它们一古脑地堆进了厨房。,这样,这几问房子就跟没住人似的,徒有四壁了。特别是这个大客厅,但黄婆婆拿这个大客厅怎么办才好呢? “办个托儿所吧!”老爷予倒是很高兴, “摆上二十张小床,您就能当上所长了。” 柳儿更会说,和她父亲打趣道:“才摆二十张小床,我可以在这个客厅里支起一个蒙古包,安排下二十个牧民,再加上羊羔和牛犊儿。” 而那位大导演楚西北看了一眼就建议。“咱们开舞会,怎么样?我去叫一个乐队。” 这都是一些吃凉不管酸的甩手大爷说的话,黄婆婆又伤透了脑筋,不当这个家,不知道这个家的难处:这个家一点积蓄也没没有,最早的那一点积蓄给老爷子的太太作回国的盘缠丁。到“文化火革命”前有了一点积蓄又全被造反派抄走了。“文化大革命”以后党组织补的那一两万块钱,老爷子一转手又作为党费全部交给了党。而现在,老爷子虽然住上了部长楼,并没有真的当上“副部长”,工资还是原来的那一些,这些钱除了付了公家的房租费,付了黄婆婆的保姆费,就剩不下百十来块钱了,这些钱要维持一个三口之家一点也不宽裕。况且,还有一些无法计划在内的额外开销,自从老爷子平反以后,短不了借债的又登门了。黄婆婆很明白,这些钱一出手就不应打算它再回来。这大多是些困难同志,黄婆婆认为老爷子做的对。再就是那些乡下老家的亲戚。老爷子近年来非常念旧,其实他原本没有什么亲戚,不知怎么鼓捣的,他老家的一个孩子给他写了一封信,称他为老太爷,希望能够给他这个小重孙子寄一点书,这孩子想有朝一日能考到北京来读大学。之后,老爷子就开始和家乡联系起来了,时不时地寄回去一些钱、药品和书籍,而那些给他写信的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样子,黄婆婆反而要时常地把自己的保姆费再添上去维持这个家的日子,老爷子倒也不理会。现在,让黄婆婆可怎么办,住进了这二十四号楼,过几天还要应付一个隆重的场面,她阿三阿姨一再嘱咐要把家弄得象个样儿,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她说”没”,问她需要不需要钱,她说“不”。她当然不能向人家阿三阿姨伸手。这可愁煞了黄婆婆,她算计了一下自己多年作保姆的那一点积蓄,又去家具店照看了几样家具,她就明白了:她就是把自己那点钱都填进去,这个家也不会象个“样儿”,而那个日子又一天一天地近了。所以,当姜柳推门进来时,看见客厅里黑洞洞的,打开灯一看,黄婆婆正坐在客厅中央的圈椅上哭呢!老太太看见了姜柳,才想起晚饭还没有做,而老爷子去医院看病也快回来了,一着急,想站起来,肥胖的身体又整个地塞在椅子里起不来,她索性趴在柳儿怀里大哭起来,哭得姜柳胆战心惊,以为父亲出了什么不幸:摇着黄婆婆使劲地问,越问她哭得越伤心。等她哭够了,舒舒服服地出了一口大气后,才把缘由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然后问: “柳儿,你有钱吗?” “有。”姜柳有气无力地说,她刚才险些吓昏过去。 “多吗?”黄婆婆充满希望地问。’ “不少。” “在哪儿呢?” 姜柳指了指她自己的房间,那个从草原带回来的褡裢。 黄婆婆兴奋地从圈椅里使劲地拔着自己的身体,跑向那个褡裢,铺在地板上就数开了,三千多块钱数了好几遍,手里数着,心里算着,嘴上还对柳儿夸赞不已:“真真是个好孩子,挣了这么多的钱……真亏了你了,好孩子,没你可怎么办啊……”想想到柳儿十二年挣这些钱受的苦,她又忍不住心酸掉泪,于是又得重数。 姜柳缓过劲来以后,走到黄婆婆身边,看着老太太数饯的样子,又好笑又感动。她从皮央里掏出一张刚汇到的银行支票,塞到黄婆婆手里. “婆婆看,我还要能干呢!——这是两千元稿费,咱们有这么多的钱,一定能把家布置得像百万富翁一样阔气……我以后还能挣,我要成为咱们家的摇钱树,您要缺钱就摇我,一摇就有钱,您摇一摇我呀,婆婆您摇呀……” 姜柳象个小女孩似的摇着身体,撒下几张钱,然后又把钱收拢起来,一把一把地塞在黄婆婆的围裙里。黄婆婆兜着围裙,破涕为笑了。 等黄婆婆走出房问,姜柳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她达才感到自己太不象话了。过去不管家,现在还不管家。多少年来,这个家全靠黄婆婆巧撑着,无论穷时富时,无论凶险灾难。姜成的什么人都可以离开达个家,从太太到孩子,文化大革命中连姜柳也背叛了这个家庭,而黄婆婆却守着这个家寸步不离,几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地与这个家庭患难与共。她不仅是这个家的忠仆、功臣,她实际上是这个家的顼梁柱。没有她,姜成早巳死过几遍了,更没有姜柳的归宿。她是这一家两代、的保护神。现在她年纪大了,家庭的担子还整个儿地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这太没有良心I! 姜柳敲着脑门骂着自己。回北京都好几个月了,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这个家连管也不管,象个住店的似的,住店的也没有这种住法呀!有的时候半夜才回家,害得黄婆婆半宿半宿地等着她。这都怪楚西北! 自打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十点,在贝思逊慕机场的休息室里,楚西北从电视上发现了姜柳是《姜成传》的作者以后,就象影子一样地跟着她,甩都甩不掉。她无法甩掉,是因为没有甩掉他的理由;他既不和你谈情说爱,也不和你说长道短,他沉默的时候似乎比姜柳沉默的时候还多,不献殷勤,却会发脾气——发作起来,无论是他的上司,还是他的同事,都不敢走近他。次数不多,也不是对姜柳,但使姜柳感到他身上有那么一点让人望而生畏的酷性,姜柳却又为此而被他吸引,因为他不同于流俗。当你不需要他的时候,他绝对不让你感到他的存在,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但他又不是有求必应,他只干他认为应该千和值得干的事情,而且还要拉着你和他一块儿干,,不干也不行,他用一切办法迫使你干,干起来以后你很快又会发现他是对的,就得这么千!千什么呢?干事业! 楚西北的事业就是电影,所以他拉着姜柳一块儿千,他认定了《姜成传》可以拍成一部好的电影,他独具匠心地要在这种革命传统的题材中溶进自己的新的艺术观点、艺术方法,使未来的这部影片脱离膻的传记片的窠臼。况且,他认为.目前的达本书就写得很有才气,很有个性——当然,他难免把对作者的认识和作品混为一谈了。但主人公姜成很有传奇色彩,画面很广阔,取材也很新颖,又有异国情调;虽然,作品中还有许多公式化、概念化的东西,但达并不妨碍他从《姜成传》中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他跃跃欲试,他要使达部未来的影片成为第一流的艺术品而政治上又无可挑剔。这一点作品本身的内容就作了保证,谁敢枪毙《姜成传》,谁无异于王明,连现实中的王明都没有能枪毙姜成! 这样,在飞机从贝思逊慕机场起飞时,楚西北就把自己的想法一点一点地渗透给姜柳。当然,起初这想法还很朦胧,而姜柳那时的思想又仅限于一个目标上:重回父亲的怀抱。当姜柳这一目标达到了以后,楚西北毫不客气地又把她从父亲的怀抱中拉了出来,要她刻不容缓地投入到剧本的改编工作中去。 “等一等?你多大了,呼痕?你三十出头了,别忘了三十而立啊! ,, “放一放?你以为文艺创作是腌松花蛋,放久了、变味儿了,才算好了?这得象鲁迅《药》中的小孩吃血馒头似的——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 吓!这就是楚西北那点让人望而生畏的“酷性”,可姜柳拿他有什么办法呢?工作起来,只有服从他。和他在一起工作是艰苦的,甚至是苦恼的,他简直象一个狱吏一样地看守着你、逼迫着你、鞭策着你,要从你的口里、脑子里多掏一些东西。但也是诱人的,在不知不觉中,姜柳发现自己已被楚西北带上了“路子”。剧本进展得很快,架子已经铺开,场景也已分好,有几段姜柳还颇感得意,她拿给楚西北看。 “三个高潮、四个回合——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套好莱坞的编剧法?落了俗套了。”楚西北皱皱眉头。 他用苛责的外表掩饰着内心的温情,他坚信他的日子还在后头,因为他年青! 姜柳呢,她十二年在草原杏无音信,回到北京后和家里也象咫尺天涯,看得见她,却摸不着她,她没有好好地陪父亲多呆几天,也没有好好地在家里吃上几顿团圆饭,甚至连黄婆婆提议她们父女俩去照张合影的建议都推托了,说“急什么!”是的,姜柳不急,她的日子也在后头,因为她更年青! 但姜柳忘了,她的父亲,她的黄婆婆都不年青了。 多亏了阿三阿姨! 阿三在姜柳到达北京后就接踵而至,她拿着《姜成传>,从组织部到老干部管理局,从她丈夫的生前友好,到每一个能和姜成拉上关系的负责同志,她都走访遍了,为给姜成落实政策而奔走呼吁。北京城里的老干部家谁人不知道来了个阿三,她的清癯的身影和高尚的行为,使大家都受到了感染,没有她就没有姜柳的书,就没有姜成的这套房子。她包下了两代人:她包下了一个老人的晚年幸福,她包下了一个青年的远大前程。一切都包在阿三的身上,事无巨细,只要是姜成家的事,她责无旁贷,她作这些事情时只想着达是为铁榆,她是在作铁榆应该做或未来得及作的事情,包括柳儿的调动工作也是阿三在一手操办,不让柳儿分一点心。.实在有什么跑腿的事情她就差遣楚西北,她很会差遗楚西北,楚西北也很听她的差遗。楚西北敬仰阿三,认为她是一个坚强的女性。他确信,阿三晚年的绚丽将毫不亚于姜柳青春的灿烂。正如晚霞可以和朝霞媲美,甚至更美,区别只在于这霞“晚”了。楚西北对阿三阿姨毕恭毕敬,特别还因为他恐一个烈士子弟! 现在的姜柳是多么幸福呀,她有父亲,有黄婆婆,有阿三阿姨,有楚西北,她还缺什么呢? “缺良心!缺替别人着想!”姜柳狠狠地骂着自己,她决心抽出几天时问,帮助黄婆婆把家弄得象个“样儿”。她开始丈量房问,跑家具店、设计室内的布置,她很快地对达‘些家务入了迷,显露出一个女人对家庭舒适和优雅的热忱。她能伏在灯下一张一张地画着室内布置图,并计算着开销,为一个象脚垫那样小的物件连跑几个商店,为,为作窗帘的丝绒是深绿、浅绿或是天蓝而踌躇不决。 “终于暴露出了女人的天性!”楚西北在一旁讥讽道。 “随你怎么说罢,”姜柳继续进行着家务突击,"我不能不管达个家,达个家现在要靠我顶门立户了!” “你的世界在哪里?不在家庭!在外边!”楚西北用一个手指激昂地往窗外一挥,“你的世界更广阔,别忘了……” 姜柳对此话并不反驳,她不敢得罪楚西北,尤其是现在,卖苦力的活全靠他了,随他说去吧,只要他多干活,干得快一点就好。离阿三阿姨说的日期一天天近了。 而姜成呢,他完全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幸福啊!命运好象突然记起了什么,在他的晚年回眸一笑,把达一辈子欠他的荣誉风光一古脑地还给了他。女儿回来了,老战友的夫人也来了,特别是不久以前组织部找自己谈话,高度地评价了他的一生,并请他给党的工作提意见。最使他激动的是,从此以后要请他参加许多会议,还发给了他许多文件。当他抱着达一揉文件上电梯的时候,格外注意牛皮口袋的封面要朝外,以便露出“组织部,几个大红字体和“内部文件,请勿外传”几个字。开会和看文件,是中共党员最要紧的政治生活了,到了晚年,它更成为了一种荣誉,一种尺度,衡量自己存在的价值,和与党的距离。至于其它的事情,他听凭别人去安排。在生活问题上,他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过去,是听太太的,以后听黄婆婆的,现在听阿三和姜柳的。他象是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在满涨幸福的潮水巾荡米荡去,成天乐得合不上嘴,象喝醉了酒似的。 几个月就这么闷哄哄地过去了,现在家里总算稍稍安顿下来,他的心静也稍稍平静下来。他把自己看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开始读《姜成传》,从来不让人家看见。让人家看见自己在读自己的传记,就象让人家看见自己在照镜子一样,怪不好意思的,况且,他不会看书,只会谈书,象小学生一样,每一个字都要读出声来,要不他就记不住,加上耳朵不好,读的声音还很大,所以必须关上门。实际上,姜成的中文也只能说是小学生水平,每当他拿起书本来时,就不由得感慨自己的青年年时代: 青年时代的姜成,是东北一所学校的穷苦工友。他斗大字不识一箩,但他却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在这所学校里,共有兰个共产党员,他们组成了一个秘密的党小组:两个学生,一个工友,工友就是姜成,一个学生后来参加了东北抗联牺牲了,另一个学生后来成为了朝鲜党的领袖人物。姜成的任务是负责联络,并且替他们保存红色书籍和秘密文件,他只是从他收赋的书籍的封面上勉强地记下了几个字。以后他就被党派到苏联莫斯科列宁学院学习,从那时起,他又从俄文开始学习。当时他想:以后再学中文也不迟,中国人嘛,还能学不会中文?…… 结果,中国人就没有学会中文。他圆圆后,虽然加紧了对中文的学习,但因年纪和健康状况毕竟不行了,读还可以,写却困难。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让他写检查交代自己的修正主义罪行,结果通篇都是俄文,因此,他加倍地遭受了摧残。这怪谁呢?怪王明!是王明使姜成去国离乡二十年的。 姜成至今还记得他离开粗团时的情景,当时要知道自己竟然一去不能回,他是决不肯迈出去一步的。越境的时候,是一个胡子护送姜成穿越原始森林的,那胡子是他童年的穷苦伙伴,两个人多老大了,还一块光着腚在寒风中讨饭吃。两个人都是孤儿,都被自己的亲戚所收养,一个被带到小城里作了穷工友,一个被带到山上作了胡子。以后姜成就按照党的指示,通过这个关系,联络起了这些山林武装,改编扰日联军。而这时,姜成接到了派他出固的指示。在茫茫的黑森林里,胡子一赂走一路用刀砍着树皮,所经过的路上,稀稀拉拉地露出了一块一块的白碴。 “这是干什么?”姜成问。 “作‘树号’”预备着你回来时用。”胡子说,“你回来时我不准能来接你了,可你记住树号,就能原路返回。大哥,别忘了树号,别忘了兄弟哦……”最后一个树号上,洒下了胡子的眼泪。 胡子消失了,歌声传来了: “漫长的里程从石勒喀河开始, 沿着阿穆尔河向前伸展, 哦,,走完这些里程, 手指都磨破了……” 俄国向导踏若歌声来接姜成了,那向导原是个外贝加尔的哥萨克老人,十月革命以后被苏维埃政府派到额尔古纳作交通,.帮助来往苏联的中共党员越境。荽成忘不了在他越境的那天夜里,额尔古纳河对岸的中国境内,黑黢黢的高山陡壁背后升起了一轮明月,月亮映在水中,一条亮晶晶的光带跨过额尔古纳河,在乌斯特——斯特烈耳卡附近的岸边巾断了.然后变窄了些,又亮晶地铺在石勒喀河面上……哦,那天夜里的情景怎么记得达么清楚啊,连同这首当时他还听不懂的外贝加尔民歌,这是沙皇时期哥萨克搞浮运时的歌子,向导用生硬的汉语把歌词大意译给他听,他就记住了,因为他想,这就是返回祖国的路线啊:“……啊,走完这些里程,手指都磨破了……”是啊,十指磨破也要走完歌里的路程,歌儿的尽头就接上黑森林的树号了……可姜成没能回来。 莫斯科列宁学院的生活,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抱怨,住的是过去的贵族邸第,穿的是洋服,吃的是大餐,每月还有七个卢布的零用,不要说姜成这个穷小子,就是其他的中国学生,极个别的除外,在国内也从未享受过这样安定和奢侈的生活。尤其是初到之时,躺在温暖的床垫上,盖着轻软的毛毯,抚摸那用锦锻镶嵌的墙壁,欣赏着头顶上饰以精巧浮雕的天花板,和那座水晶流苏的大挂灯,简直疑心自己到了天堂。但月光如水的夜里,姜成就仿佛又站到了额尔古纳河岸,望着黑森林后的中国的月亮,那条跨过河面的亮品品的光带,还有水流冲激着河底的小石子的响声,和筛下月光的黑森林里的那带着胡子刀痕的古树,达一切都象是苦难的祖国的神灵在召唤着她的儿女。 ’ 唉,也许不“得罪”王朗就好了——多少次姜成这样想;多少次姜成再这样抨击着自己——怎么能够不“得罪”王明呢?!这是办不道的事,凭着他王明办不到!凭着他姜成也办不到!这是水火不能相容的事,这是眼里不能揉沙子的事! 要象柳芭赶上选样的好时代就好了——姜成羡慕柳芭,他总想象柳芭那样从头活一遗,但他也决不为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后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子,关键是:问心无愧! 想到达里,他的思路才重新回到了手里的这本书上,这里记着他问心无愧的一生。于是他庄严地清了清喉咙: “姜一成一传”,他大声地念出了封面上的书名,然候翻开扉页,又同样大声地念着上面的题词“献、给、您、光、荣、的、国、际、主、义、战、士、优、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我、最、亲、爱、的、父、亲、姜、成,您、的、女、儿、柳、芭。,, 他很高兴,因为这些话是女儿写的,因为这些话他当之无愧,因为这些话他一口都念下来了,他长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式,满怀信心地又翻开了一页。达页一翻开他就知道艰巨了,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小字。’他在眼镜镜上又架上了一副镜子,为了防止串行,他用一把尺子在每一行的下面比着,并且用铅笔作着记号,便大声地念着,因为更难记了: “一九O四年,六月的一天,农历五月二十二日,夏至的傍晚,在中国东北一个叫做姜家屯的偏僻的村庄里,太阳久久不肯落山,它和人们一样,在等待着一个婴儿的降生,当达婴儿终于呱呱落地的的于候,太阳收敛了他的最后的光辉,庄严地沉降到地平线下……” 念完迭一段,姜成有点受不住了,一来句子太长,二来生字太多,三来太受感动了,他被自己的降生所感动: “……当达婴儿呱呱落地的时候,”姜成声音嘶哑地重复着达最后两句:“太阳……庄严地沉降;婴儿……呱呱地落地。” “老爷子!”从厨房里传来黄婆婆大声的问话:“您在那儿呱呱什么呢?" “我在呱呱落地。”姜成也大声回答她。 “什么?您呱呱落地?!”黄婆婆大吃一惊,急忙跑来,“您哪里落地了?” 只见姜成纹丝不动地坐在圈椅上。 “书上。”姜成把书上的达一段又念了一遍给黄婆婆听,.自豪地说:“柳芭写的。,, “写得真好,就象亲眼看见了一样。”黄婆婆赞叹逝。 “谁亲眼看见了?。柳芭?我的女儿看见我呱呱落地?我自己还没看见呢!” “您能看见I”黄婆婆十分有把握地说,“那位楚大哥不是说要拍电影吗?等那电影一演,您不就能看见您自己怎么……呱呱落地了!” 姜成挥了挥手,他觉得这事儿又好笑又新奇,他忍不住继续往下看,下面是关于姜家屯风景的描述,看了两句,他就看不下去了,不认识的字太多,使得他觉得那里所描写的最物也不认识了: “不对,姜家屯不是这个样子,写我呱呱落地可以象真的一样,但写那儿的水土,不是那儿呱呱落地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一个为难了姜成多年的问题又涵了上来:为什么柳芭没有在姜家屯呱呱落地呢?应该不应该告诉她在她呱呱落地以前和以后的事情呢?柳儿不是想知道自己身上流的是什么血吗?不是想知道“根”和“源,,吗它是不是可以告诉她呢?是不是应该带她回家乡去看一看呢?哦,家乡,是再回去的时候了,再不回去怕是要迟了…… 就达样,他念一行,想半天,有时想着想着就入睡了,有时想着想着又激动不已。遇到有不认识的字,他就用一个小学生的练习本把它们一一工工整整地抄下来,准备等柳芭回来时请教她。可是他又按捺不住性子,一个字弄不明白,底下无论如何读不下去,况且再读下去又是一个生字。他想起了开电梯的女司机,于是想出了一个好招儿: 他戴上帽子,围好围巾,拿起手杖,夹上皮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走到电梯门前按一下也钮,看着电梯的指示数字一个一个地闪着红光,直到九楼,门打开,他进去,向女司机亲切地一笑。门关上,电梯从高音“咪”向中音“哆”迅速地往下降着,这时姜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女司机,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问一句: “小同志,这个字你认得吗?" 女司机赶忙告诉了他。达时电梯落到最底层,门打开,姜成走出去,在外面的大街上蹓了一边,一边蹓着一边心里默念着这个新学来的字,然后再回到楼里,按了一下电钮,看着指示数字迅速地倒数了下来.电梯下来了,门打开,他进去,再向女司机亲切地一笑。门关上,电梯从中音“哆”向高音“咪”迅速上升,姜成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条递给女司机: “小同志,顺便问问,这个字……” 就达样“咪唻哆西”、“哆唻咪发”地每天升降了几次,不过认得了个把生字。电梯司机看着这小老头儿很可笑,姜成也累不可支,心脏也很不好受。 “让柳儿有空给你念一遍不就行了!”黄婆婆心疼地说,“干嘛费这么大的心思! ,, “这也是学习嘛!”姜成在小学生的方格本上一笔一划地描着生字,说,“活到老,学到老嘛!”说到达里,他还用饿语“拽”了一遍,黄婆婆听起来很佩服。 “现在倒是耍用中国的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重身体是要紧的。”黄婆婆一边劝慰着他,一边把他的书本收了起来,“打搬到达里,您还没有练过功呢,这件事倒是越老越要紧啊。” 姜成乖乖地交出了纸笔,他觉得黄婆婆的话十分有理,便走出了家门,在电梯上朝着女司机亲切地一笑: “小同志,顺便问一句……” 这次没有问字,他打听了一下此地有没有什么“运动组织”——象太极拳、太极剑的活动站什么的,女司机告诉了他,并且主动答应帮助他联系。 电梯的门一开,他走出去,另一个人走进来,两人一错身,那人叫道: “姜老! ,, 姜成一回头: “阿三!”姜成高兴地朝她挥了挥帽子。 阿三从电梯中跑出来,把姜成重新搀回电,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姜成的装束。 "这件大衣式样不错,哪年作的?” “回国的时候,快三十年了。” “年头不短了,您穿得挺仔细。”阿三赞许道,“怎么袖口补了一块?这皮鞋可太旧了,您这年纪怎么还穿红皮鞋?换双黑的好吗?庄重一些。” “一个老太婆在车站卖给我的,她说:年青人,穿着它去跳‘小鸽子’吧,小心别踩了姑娘们的脚。, “什么时候的事儿?在乌拉尔吗?”阿兰皱着眉头问。 “乌拉尔,我就是穿着这双皮鞋去追娜塔莎,在土豆地里……” 女司机在一旁低着头掩着嘴笑。阿三赶忙看着指示数字: “到了!姜老!到了! ,,其实说这话时,音乐的铃声还没有上升到高音部。 到了房间里,阿三没有直接进客厅,而是从走廊开始看起。 “黄婆婆!”她站在客厅门口巡视着、思考着。 黄婆婆赶快从厨房里跑出来,两个女人凑在一起东张西望、指手划脚低声地讨论着。 “茶具换了一套新的,您要不要看一看?”黄婆婆小声地说。 “那倒不要紧…窗帘不错,怎么不配窗纱?” “有,有,就挂上,也是落地的。” “再准备点花就行了。”阿三说,又补充了一句:“让楚西北去弄,今天下午就弄来,不弄来不行。” “那得您去说。”黄婆婆对楚西北的恭敬不亚于对阿三,她认为人家都是作大事的人,说完达句话她又紧张起来,“干吗那么急呀,今天下午就……” “明天上午;”阿三笑了,看着黄婆婆慌张的样子,她揽若黄婆婆肥胖的肩膀,抚慰着老太太,“准备得挺象样儿,比我想得还要好。” 黄婆婆达才一块石头落地。 “穿的昵?’’ “噢!”黄婆婆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捧出一叠整齐的衣服:一件新织的毛衣,一条熨得极平整的料子裤子,一件新衬农,领子十分挺括。“您看,就述样行吗?反正是在屋里。,, “姜老!”阿三笑眯眯地朝卧室喊着,“出,来试试行头。” “好!好! ”姜老一边顺从地让两个女人给他打扮,一边问,“出席会议吗?还是去作客?” “姜老,电视台的同志明天上午到家里采访。”阿兰达才把消息绥缓地告诉给姜老,“您得好好配合呀!您年青的时候演过戏吗?” “演过!演过!我会配合!”姜成连连应诺,十分踊跃,“关键是柳芭,她上次有点不大自然……” “不,这次不是采访柳芭,是专门采访您的。瞧瞧,您们一家就出了两个电视明星o,, “我?”姜成紧张起来,"我要上电视了?为什么?" “还不是柳芭写的那本<姜成传>么! ,' “那柳芭不是上了一次电视吗?" “柳芭是柳芭,您是您。柳芭是作者,而您是主人公。观众要看看主人公,您懂吗?您才是主角呢!” 姜成一言不发。 “老爷子,不是上台,就在家里。,,黄婆婆连忙解释,“要不达几天怎么这么心急火燎地赶着收拾房子呢?” 姜成还是一言不发。 “姜老,您有责任对后代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电视台特别安排了这个节目,也是希望能趁我们老同志健在的时候,能够给社会多创造一些精神财富。您不应该放弃达一个阵地。,阿三认为最后一句话很有说服力,就又重复了一遍,“不能放弃阵地!不能临阵逃脱! ” 姜成被达句话激起来了,他着急地说。“谁想临阵逃脱!我只不过在想,应该事先排练一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至少……应该准备几张发言稿什么的。” 阿三笑了:“别紧张,我们大家都在,大家互相配合,楚西北也算上一个,人多势众,没什么好怕的,大家互相配合,统一行动,准能成功!” 姜成放心了,他全心全意地执行着“互相配合、统一行动”的宗旨,用一下午的时问,理了发,刮了胡子,洗了澡,为了使第二天看起来气色好些,他听从阿三的劝告早早地上了床。在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四月十二日上午,电视台的人到来的时候,姜成已是焕然一新,神彩奕奕,笑容满面地在客厅中央和记者们一一握手了。 阿三、姜柳、楚西北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更给姜成壮了气派。这第一印象就使记者们感到很生动,于是他们退了出来,又重演了一遍,让摄影师把这个场面拍了下来。 看来电视台的年青的记者和导演对楚西北都很熟悉,也很佩服。小伙子们看见楚西北也在其中便显得十分轻松了,他们在布置机位、组织画面和布光的过程中,不时地征求一下楚西北的意见,楚西北从摄象机里看了看姜柳的侧影不错: “多用这个角度。”他说了一句就离开了,摄影师朝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楚西北在姜成的身后给自己找了一个位置后,作了一个手式:“干吧,伙计。, 镜头拉了一个全最后朝前推近了。 “姜柳同志,您和您的书对于电视观众已不陌生了,现在观众怀着极大的兴趣想了解您的家庭和您书中的人物,因为这些是密不可分的,您能为我们作一下介绍吗?”电视记者的采访正式开始了。 “好的。”姜柳十分自然地环顾了一下周:“这就是我的家。”在这一环顾中,她发现姜成十分紧张,于是她把伸出去的手转了一下方向,亲热地拉住了阿兰的手。 “程珊同志,我希望你们和我一样,叫他阿三阿姨。她不是我书中的人物,但她是我书中的人物的亲密战友。她是已故的杨铁榆同志的夫人,而杨铁榆同志又是姜成同志的亲密战友。姜成同志——我的父亲。”姜柳话锋一转,十分巧妙地将目标引向了姜成,而姜成此时正在楚西北的诱导下,全神贯注地看着柳儿轻松自如地在那里介绍着阿三,他毫不觉察,而监视屏幕上一个慈爱、坦然的老革命战士的形象已经在那里熠熠发光了。自然,这样一来,楚西北从屏幕上也跑不掉了,他那宽阔的肩膀在老人的身后就象是屏障似的。 “您呢,楚导演,请您自我介绍一下好吗?"电视记者风趣地把目标又转到了楚西北身上。 “您已经替我介绍了,我叫楚西北,是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我出现在这个家庭里,是因为我和广大观众一样,想能多了解一下《姜成传》的主人公和生平事迹。在这里我可以向大家透露一下我们的拍片计划,我们正在筹备把《姜成传>搬上银幕。”楚西北可不会被他狡猾的同行们难住,他侃侃而谈。姜柳觉得每到达种正式场合,楚西北说话总是粗声粗气,脸色阴郁。可屏幕上出现的形象却表现出了一个卓尔不群的大导演的风度。 “请问导演,哪位担任编剧?". “由《姜成传》的作者姜柳亲自改编。”  , 镜头又对准了姜柳。 “我认为最精彩的应该是姜成同志和王明面对面地斗争的那一段历史。特别是那一场唇枪舌剑。它反映了我党早期的共产党员所具有的大无畏的精神和高度的路线斗争觉悟。姜老,您可以针对这一点对我们说点什么吗?您可以亲自再向我们重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一定比从书上看来的更生动!那是您命运的转折点,从那以后,您就遭到了王明惨酷的排斥和打击。……”记者循循善诱地将拍摄主体穆到了姜成身上。 姜成在此期问已经定下心来考虑好了自己的发言: “是的,”他坚定地说,“在那段历史时期内,许多优秀的中共党员都遭到了王明的打击和迫害,杨铁榆同志也是。我们目睹了许多同志被王明罗织罪名,送到西伯利亚矿坑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杨铁榆同志是青年时代的好朋友,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同志,我们住在一个宿舍里,我们一块儿学习,一块儿上军事课,一块儿去高尔基公园乘空中滑椅滑过湖面。他非常聪明,非常勇敢。他的军事课总是五分,使得苏联教官惊叹极了;教官算什么,要知道在国内的大革命时期,杨铁榆同志就指挥过千军万马,那时他还不满十岁呢……” 讲得真生动——这是在场的所有人的想法,无论是姜柳,还是楚西北,还是阿三;阿三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多昕他讲讲就好了,就让他这样讲下去就好了。 但电视记者的时间是宝贵的,他要把话题引到最精彩的地方去: “请您具体地讲讲,在那一次中国民族组的会议上,王明对江浙同学突然发难,您和杨铁榆同志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保护了一大批同志,狠狠地打击了王明的气焰…? “哪一次呢?"姜成惶惑起来,“哪一次会议上我们达样威风过呢?” 记者连忙翻开书,告诉了姜成日期。 “没有,”姜成矢口否认,“我们俩那一次根本没有去,”说到达里他不知为什么还笑了一下,“我闹肚子,而铁榆……” "姜老再回忆一下,铁榆同志可是参加那次会了,正是因为那一次会议,你们俩才统统被排斥出中山大学。铁榆同志不会记错的,那对于他是难忘的一天……”阿三温和地启发着姜成。 “当然是难忘的一天,”姜成兴致勃勃地说,“那一天他和雷雨跑到莫斯科郊外,离赖可犬别墅不远的树林里去了,过了一夜才回来。” “伙计……”楚西北悄悄地向电视导演作了一个运动场上暂停的手势,示意停饥。他的直觉告诉他,一个美丽的情节就要出现了。 “雷雨是谁?”楚西北问着姜成。 “中山大学的女学生,细高个儿,脸很白,眼圈儿很黑,总是很忧愁的样子。”姜成兴之所至地说了下去,“但她实际上很坚定,她对铁榆讲:我们俩的事业有明天,但我们俩的爱情没有明天,只有今天是我们的,今天你来吧一一这是她打电话对铁榆讲的,我在一旁听得清楚。别忘了,他们当时年青啊!……雷雨很快就被派回国去,一下船就被捕了,牺牲在雨花台……”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讲呢?"阿三脸色苍白地说。 “铁榆的大儿子叫忆雷,就是纪念她的。” “不管他忆谁罢……我是说,您怎么可以说,铁榆没有参加那次会议呢?您要拿出.事实来。,阿三鼓起最后的气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您不能一个人就篡改历史啊。” “事实是,铁榆终于回国了,并且参加了中央的工作。而参加那次会议的几个人全被逮到了西伯利亚矿坑,无一生还。”姜成垂下了头。 “不过我想,”电视记者十分灵活地说,“即使您没参加,也是纯属偶然。您们要是参加那次会,一定会象书上所写的那样针锋相对地斗争的,您们对王明早有认识,对吧?” “对,”姜成无力地点了点头,他说:"还有比我们更清楚王明的吗?所以我们根本就不去参加他组织的那个会,我们故意逃避了。我拉肚子也是装的,我们不想进西伯利亚矿坑,我们想回国参加中国革命,死也应该死在中国呀,对不对呀,小伙子们?……姜成和楚西北他们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他把我死在中国的权利都剥夺了,他想让中国党把我忘了,那不比置我于死地还厉害吗?王明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他借口我的党籍不清,把我发配到工厂里去劳改,以后就切断了我和中国党的所有的联系。我给共产国际写过信了.可他们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幸亏苏联工人对我不错,以后就是反法西斯战争,工厂变成了兵工厂,日日夜夜地为前方生产武器,而前方日日夜夜地血流成河。我想上前线,因为有肺结核吐血;没有批准,我就在机床旁边干;在机床旁吐血……后来.娜塔莎就来了。娜塔莎的丈夫是我的工友,上前线去了;不久就牺牲了。留下娜塔莎和三个孩子在挨饿,可娜塔莎还把牛奶省给我喝。她的大儿子——当然后来也就是我的儿子了——捧着牛奶罐到车间找我:“丘丘叔叔,妈妈说你喝了牛奶就不吐血了。,我说什么呢,我什么也没说,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两个土豆给孩子吃,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吃完了土豆还使劲地吮土豆皮。我一边喝牛奶一边掉眼泪,我不能不管这一家人啊!我娶了娜塔莎,帮她修好了栅栏,挖好了菜窖,盖了牛圈。春天种下土豆,秋天收获的时候,把工厂里的工友请来,一边帮忙挖,一边帮忙吃!就在我们那块菜园里,守着小河,点起篝火;把土豆扔到火里烤。有时弄到酒精;想喝点儿的时候,娜塔莎就端上一盘我腌的酸黄瓜招待大家。娜塔莎说我腌的酸黄瓜味道不一般,她最爱吃了。她一年接一年地吃着,因为她一个接一个地生着,她要作母亲英雄。等到薪中国成立,我一算,二十年快过去了……我回国的时候,娜塔莎问我:你回去作什么妮? 你是不是想回去作首长呀?不会让你作首长的,他们有很多很多的首长啦!再说;你也不象首长啊;你只象个小丘丘。我说:我是个好工人,好工人是什么时候也不嫌多的呀,跟我回国吧。她说:咱们家不要啦?咱们有这么多孩子呢!还有菜园,奶牛和地窖。我说:你怎么忘了;你是中共党员的老婆,这些孩子是 中国共产党的孩子呀,咱们的家在中国……娜塔莎吐了吐舌头说:我真糊涂了,我原来是个中国人哪!原来我是为中国生了那么多的孩予。就这样,在第一批苏联专家援华的时候,我带着老婆孩子全家囫囵着回来了……晤?我讲到哪儿了?映?人都哪儿去了?阿三呢?柳芭呢?不是拍电视吗?怎么都走了?” 姜成突然醒悟过来,他看到自己的身旁只剩下一个楚西北,两目炯炯地看着他,而那些电视台的人正在装箱子,打电话叫车子;姜成焦急地向着他们: "咱们这电视是拍完了呢,还是没拍?”他有点后悔,不该搅了人家的工作,他主动地提出建议:“刚才咱们就算排练——我早说过要排练一次才好。下午接着来吧……我讲的罗嗦了,离题了,是吧?” “真够曲折的。谢谢您了,麻烦您了!您请多保重!您请留步!再见!再见!”电视记者们退了出去。 楚西北把他的同行们一直送到大门口,他们彼此等着对方说出“砸了”,的那一句话。但直到上车,楚西北也没有为此而向他们道歉。他们也没为此而感到沮丧,他们不太拿得准对方如何看待这场“砸了”的采访,但小伙子们幸灾乐祸的劲儿总是看得出来的。 “直说了吧,我认为不错,”摄影师问楚西北,“您看呢?” “当然不错,”楚西北不下思索地说:“我甚至有点激动。”  、 “小心点儿!”电视记者柞了个开枪的动作;“Q——” 大家会心地笑了,大家都记得楚西北从前的影片被枪毙的事情。 “看我这回吧!”楚西北胸宥成竹地朝他们挥了挥拳头。 “祝你走运!”电视台的小伙子们在开动的汽车上向楚西北喊。 北京 本槿地二十四号楼 五月——六月 “阿三阿姨!”姜柳返出门外,赶上了程珊的电梯,她紧紧靠在程珊身上,忍不住要哭出来。程珊温存地抱住荽柳的腰,用半个身子捂住她,背对着电梯司机,电梯里静得只听见那音乐的铃声一声声、一阶阶地从高音向低音滑降着。 但一出电梯,两个人就忍不住奔跑起米,冲出大门,四处张望,想找一个抱头痛哭的地方。在卷着尘沙的春风中,在车辆奔流不息的街道办,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下和都市的喧闹中,她们甚至找不到一个节拍能吻合她们的心情,哪怕能让她们呜咽一声心情也会舒畅些,八十年代都市的交响乐已不细腻。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她们的头巾在风中抖着,身体在风中抖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也在风中一齐抖着,默默地走着。 “谁错了呢?”姜柳委屈地问。 “错了吗?”程珊也在问。 她们都象是自言口语,然后又都默默不语。 “……要是铁榆咱们在就好了。”姜柳终于日出了达么一句话。 “孩子,你这句活说得很是。”程珊抬头看了看姜柳,当她们的目尚交织在一起的时候,程珊的眼泪夺眶商出。她唾咽着:“铁榆伯们要在,我们就不会这样子了。”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姜栅,放出了悲声,姜柳也呜呜咽咽地哭在了一起。一个过路的妇女回头看下看,也不由得伤心落泪,以为这是一对孤儿寡母,故意等着她们。 程珊不让姜柳去打电话为她叫车子,也打消了姜柳想在疾驰的车流中为她叫一部出租汽车的念头,她坚定地站在公共汽车的站牌下,嘱咐着姜柳! “回去给爸爸量量血压,别让他太激动了,什么话也不要讲,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不会一时离开北京的。……” 在公共汽车就要到站的时候,程珊一把拉住荽柳的手说:“柳芭,记住,我们是女同志,我们作事更难一些。但我们要自强不息,我们要成功!……”说完就挤到汽车跟前的人群中去了。 姜柳担心地喊着。“您行吗?” “行,没有什么不行的。” 汽车开走了,姜柳从车窗玻璃外看到程珊被拥挤的乘客推搡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就是报答。”姜柳心寒地想。她往回慢慢地踱着,两手揣在兜里,在风中扬着头,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知道她现在的脸色不适予去见自己的父亲,她不能原谅父亲这样伤害阿三阿姨,她以一个女人的敏感确切地知道哪一点对阿三阿姨伤害最深——雷雨!为什么要提雷雨呢!这不仅是不通情理,而且近乎残酷!达等于吹灭阿三阿姨孀居暮年中的一盏灯,阿三阿姨是凭着对铁榆伯伯的爱情的回忆活着的,除此以外还有什么?铁榆伯伯一生中有过几个女人,可阿三阿姨一生只有一个男人,她以这个男人为荣,以爱这个男人为幸福,以忠实于这个男人为节操,以崇拜这个男人的形象为今后的志向。可突然冒出一个雷雨,将这一切神圣的感情都冲刷掉了,将今后的蓝图全冲刷掉了。不管雷雨怎么样,应该为活人着想,为孤零零地活着的人着想,为女人着想。女人总是为男人活着,阿三阿姨是一例。而男人不为女人着想,铁榆和父亲皆如此,楚西北也同样……咦,为什么联想到楚西北呢?—一姜柳自己也觉得奇怪,但她既想到了,就要继续想下去,索性把一切都想透了吧——姜柳觉得自己近来太依赖楚西北了,楚西北是谁呢?他的艺术上的成就也许能达到铁榆伯伯在政治上的业绩,但她姜柳不能做阿三阿姨,她要早早地走出一条独立的成功之路——“成名要早啊,晚了也不快活。”这是姜柳最近在楚西北那里看到的一本台湾女作家的书中的话。 怎样才能作一个成功人物呢?什么样的人才算成功人物呢!不知道。但姜柳很知道什么样的人不会成功,即便成功,也不能算作成功人物,她确切地知道这样的例子——她的父亲!也许在今天,姜柳才悟到了父亲为什么是这样的一生:父亲身上常人的东西太多,他不是那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他本应该参加高级政治生活的,本可以和领袖人物比翼齐飞的——姜柳想——可他却总挨整,不挨整也要受冷落,不见经传,默默无闻,无所作为,一生就这么过来了。这怪谁呢?当然,怪那些左右倾机会主义的头子,可是左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不光是冲着姜成一个人来的,别人怎么不象他这样呢?在同样的历史条件下,别人怎么能既正确又成功呢?这大概就得怪自己了,“性格即命运”,亚理士多德说的恐怕是正确的,是姜成这样的性格造就了姜成这样的命运l换了个别人决不会! 我决不会这样!——姜柳的思路越来越分明了。当她越来越清晰地明析了父亲,她也就越来越清晰地明析了自己,明析了隐藏在她灵魂深处的那种闪闪烁烁,游移不定的本性;追求和叛逆。她追求姜成所抛弃的或抛弃了姜成的那些东西,叛逆姜成所拥有的和所给予她的那些东西。难道她十二三年前的出走仅仅能归罪于那个时代和那个革命?她当时对父亲的宣言是非常分明的,她当时是怎样说的?哦——“我身上没有你的血,我不认你作我的父亲!” 哦!想到达里姜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也许当真是这样! 这样的前因是什么?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姜柳独自在街上徘徊了很久,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最后她感到心灰意懒,索然无味,快快地走回楼里——管他去,听天由命! 姜成在家里也很难过,自尊心使他不愿意流露出这一点,便借题发火: “为什么都走了,不吃饭?”他朝刚走进来的姜柳问,“黄婆婆给小伙子们准备了很多饭。” “早跟您说不用准备,人家有人家的规矩。”姜柳淡淡地说。 “可咱们家的规矩你忘了,来咱们家的客人从来没有空着肚子走的。” “他们不是客人,他们来这里是工作。” “也就是说,要不是工作,他们连咱们家也不来?” '“您达话说得很是,”姜柳无意中学了阿三的话。 “也就是说以后人和人之间只是公事公办,不讲感情了。” “以后有可能是这样。” “那么阿三,人家上门是为什么呢?”姜成满有理地问。 “爸爸,您干吗还提阿三阿姨,她够伤心的了。” . “那么你呢?”姜成有点恼了。 “爸爸!”姜柳哀求地叫道。 楚西北挺身而出:“您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姜成心有点软了,他低声嘟囔:“我没作过的事情我不能承认,这点光辉我历史上没有,你不能给我硬贴……柳芭,我不怪你,也许这是阿三的错。当然,也不能有错就往别人身上推’……反正不是你就是阿三。” 姜柳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即使错,为什么不是柳芭就是阿三呢?"楚西北为这两个女人抱打不平:“为什么不可能是杨铁榆呢?假如他没有留下这样一段故事,至少留下了这样一个形象,以这样一个形象他故去了,后人应该维持达个形象……有损于这样一个形象的事情都要修正。不过我想,铁榆同志也恐怕没有错,也许铁榆同志根本没有对阿三这样说过,阿三也没这样对柳芭讲过……” “那么是别的老同志讲的?”姜成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是,也可能不是。”楚西北说。 “这叫什么话,到底是不是?要是不是的话,柳芭这样写更不对。” “也许柳芭根本就没有这样写。” “那么书……书上为什么是这样呢?”姜成完全被摘糊涂了。 “对啦,这就是我要和您讲的问题了:一本书的诞生,不象一个孩子的诞生那样单纯,就是生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两口子的事——您不在乎我说粗话!” “讲下去!讲下去!” “一本书在写作的过程中就渗进去了各种因素,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书中所涉及的各种人物的烙印,任何一本书都是应运而生,这个‘运’就是时代的需要,这种需要是达本书成功的必不可少的条件,也是达本书必不可少的局限。当然,作者本人付出的辛苦也是成功的因素之一。于是,达本书就写成了。姜老,您听好,一本写成了的书并不叫书,只叫做稿子,一本印成铅字得到批准发行的书才叫书。这个过程要经过编辑的修改和增删,要经过编辑部的一市——审和三审,这之后还要经过文化部、宣传部的审查,还要交到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的审核和批准,再将样书呈给一些有关人贝看、提意见。所谓有关人员,就是中央首长,而且是很高的或最高的中央首长,因为《姜成传》是从大革命时期写起的,大革命时期的老同志活到现在的都是很高的同志了。当然,您是例外。” “不,还有,只是你们不知道。”姜成气哼哼地说。 “不知道的就不算了。”楚西北说,“因为您被知道了,所以才把您算上,并且算一个例外。……我们接着说。这样,这本书出来了,但它要能够得到发行,还要很多曲折。因为——您大概还不太清楚——这种书不是畅销书,直说吧,这种书根本不能能赚钱,这是本靠党费买的书,所以,要有得力的人为它奔走、呼吁、疏通关节;这里面。没有啊三阿姨是不可能想象的。阿三阿姨还作了其它的大量的工作。况且——您别生气——写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领袖的传记还只出了几本,还在编辑部、出版社和印刷厂里排着长队,一个默默无闻的姜成,却突然冒了出来,这里面又有很多您不知道的微妙的因素,甚至有党内斗争和因际形势的需要,也未可知……那么,请问,假使达本书有哪点不合您的心意的话,是谁的错呢?”楚西北断然地下了结论:“依我看,这本书没错,可能是您错了,您忘了很多事情。” “我不可能忘!”姜成被楚西北说得晕头转向,但这最后一句话他心里很清楚。他竭力地表白着;“不可能!” 楚西北依然是那种冷静得冷酷无情、无动于衷的语调: “完全可能,因为您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容易出错,年纪大的人又不太容易承认自己的锚……” “楚大哥!”黄婆婆高叫了一声。 "楚西北!,姜柳也忍不住了。 姜成颓然地坐在那里。 “是啊,年纪大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黄婆婆,“年纪大本身就是错误了!" 姜柳和黄婆婆搀着姜成回房间时,感到姜成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们两个人身上。 “您觉得怎么样l?”楚西北不识相地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问着,“要不要去叫个医生?” “用不着,孩子!”姜成颓然地朝床铺走去,哼哼着说,“我没犯病,‘我只是累了,老年人不如年轻人精神头儿大啊……” “我看也是,今天太累了,连我都累了。” 楚西北微微一鞠躬,退出房问,扬长而去了。 当然,他下楼后就请来了医生,让他们“顺便”来看看姜成。 要不是医生来了,姜柳恨不得去杀了楚西北。 黄婆婆的心里比医生还有数,老爷子的病是抗悲不抗喜,在打击面前是垮不了的,倒是大吉大喜消受不住,一到这种时候病就难说了: “唉,受苦的身子受苦的命啊!”  , 夜间,姜成陷入了茫茫的黑暗,他在黑暗中苦恩冥想,在苦思冥想中他迷失了方向,就象走入了他青年越境时的那片黑森林里一样,摸索着、回忆着,不知怎的,就已经站在半个世纪以前的庄严的讲坛前了,四壁都回响着他揭露王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以王明为代表的‘左’倾机会主义者,所犯错误有如下五个方面: “一,在中国社会性质、阶级关系的问题上,他们夸大资本主义在中圆经济中的比重,夸大中国现阶段革命中反对资产阶级斗争、反对富农斗争与所谓‘社会主义荜命成分’的意义,混淆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界限。他们实行了许多超越民主革命阶段的所谓‘阶级路线’的‘左’倾政策。 “二,在革命形势和党的任务问题上,他们继续强调全国性的‘革命高潮’和党在全国范围的‘进攻路线’,他们认为党的策略就是在全国范围内实行‘进攻路线’,发动.中心城市起义,以取得一省或数省的革命首先胜利,并形成全国的革命高潮。 “三,在革命道路问题上,他们根本不懂得中国革命的不平衡性、曲折性和长期性,不懂得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他们轻视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的极端重要性,反对建立农村根据地,走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革命道路。 “四,在组织上,王明大搞宗派主义,实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方针,动不动就给同志扣上‘调和主义’、‘两面派’,‘小团体’、‘反国际活动’等帽子,进行反省和检查,给予打击和排斥。 “五,……” “不!这不是我!我当时要能这样就好了!”姜成突然清醒了过来。 是啊,当时要这样就好了。当时要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同志流血牺牲掉脑袋,中国革命就不会那么艰险、曲折和漫长,就不会被抛在乌拉尔苦苦地思念、苦苦地等待,二十年断了回国之路,不让中国共产党员参加中国革命,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 “不!这不是我;”姜成愤怒地摇着床,大叫着:“我当时要这样就好了!……” “老爷子!老爷子!” “爸爸!爸爸!” 黄婆婆和姜柳穿着睡衣同时奔向了姜成的床前,呼叫着。 “打开灯。”姜成平静地说。 灯开了,她们看到姜成呼吸沉稳,目光炯炯。 “打开床头灯。”姜成又平静地说。 姜柳赶忙拧开了床头小灯。小灯柔和的光线照耀着不太大的一个小小的床头柜和玻璃板。这是不久前姜柳亲自为父亲添坶昀。这个光滑的小床头枢摆着瞒于父亲的几样小小的却又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药瓶、墨镜、老式怀表、红铅笔和几份谈烂了的文件件。 姜成随手摸到了眼镜和红铅笔,然后命令柳儿翻一下文件; “看看,这一段话是写在哪一页上的?” 他把刚才他想象的五十年前的“慷慨陈词”重复了一遍。 “在这里。”姜柳迅速翻开了红旗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革命史》上册的201页。这一页的这一段话下,涂满了姜成研读时用红铅笔画下的多少横横道道、圈圈点点。 “爸爸,您记性真好!”姜柳用睡裙的下摆垫在裸露的膝下跪在父亲的床头,替他举着书,一个劲儿地恭维着父亲,“背得简直一字不差。” 黄婆婆不知所措地赤着脚站在塑胶地板上,望着达深夜研读党史的父女俩。 “这些书我也读过,可每次写文章时,还是得翻书。您的记性真好,爸爸。” “是的,孩子,爸爸记性不差。”姜成骄做地点了点头,合上了书。 “现在睡去吧,我也要睡了。, “吃片药吧,老爷子。”黄婆婆托着-个白磁的小托盘;里面有一小盅水和一小片药;赶忙凑了上去。 姜成端起丁水盅,只把水喝了下去,就朝她们挥了挥手,自己平稳地躺了下去,合上了眼睛; “把灯关上,都关。门也关。轻着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听着黄婆婆和姜柳蹑着脚走出他的卧室,姜成重新睁开了眼睛。月光;也许是都市的灯光透过窗帘射了进来,在墙壁和地板上形成了一带如水的光影,照在糊壁纸和塑胶地板上的花纹上,就象照在江面上闪动的波纹一样。现在;姜成从黑暗中解脱出来了,从黑森林般的速茫中走了出来;在这夜深人静的十一层楼上的月光中回溯自已走过  的道路。 “哦,漫长的里程从石勒喀河开始沿着阿穆尔河向前伸展。” 他从额尔古纳河畔的俄国向导的歌声回想到胡子砍下的树号: “大哥!别忘了树号;别忘了兑弟……” 哦,树号!那黑森林里难一程砍一刀的树号!它们才是我真正的历史,真正的传记啊!现在,我把它们在这清清白白的月色中摊开;请你们;前人和后人们——亲爱的铁榆;期爱的阿三;亲爱的柳芭——我的女儿呵,请你们一个树号一个树号地检点着它们吧,指责它们曲曲折折,磕磕绊绊,指责达路上的沼泽和荆棘,指责迷路上的“毛子”和 “胡子”吧;可这路当时就是这样走出来的,不信,有树号为证!有树号为证啊! 姜成目光炯炯地望着月色换成了曙光。 电视成功地摇放了,在五月十日的晚上八点二十分。 窗子已经全部打开,初夏的气息从鲜嫩的草坪上、从洒水车走过的湿润的街道上蒸腾而上,路灯下已经出现了打扑克的少年。一阵小旋风托着儿瓣落花扶摇而上,直贴在十一层楼的纱窗上,象小小的粉蛾一样。黄婆婆端着药盅走进了客厅,在门口她突然定住了。一副动人的画面遥遥地闪规了,她没有惊呼;也没有打碎药盅,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深处,在姜成蒙陇着的沙发旁边坐下,轻声地唤着: “老爷子,老爷子,醒一醒,看谁来了?” “谁来了?在哪儿呢?”姜成困难地睁开眼皮。 “在那儿呢!认识不?”黄婆婆用手指着:“您看看。” 姜成顺着黄婆婆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电视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和蔼;慈祥的老人,满面春风地和人握手,身后花团锦簇,大儿大女,还有一个典雅庄重的妇女。总之,幸福的一家,真是不错…… “老爷子,这是咱们家呀!”黄婆婆看见姜成懵懵懂懂的双眼;忍不住晃了晃他的胳膊,“您不认识自己的亲人了?您不认识您自个儿了?” 电视播放的是采访《姜成传》的主人公,革命老人姜成的一家实况,电视上的姜成满怀深情地回忆着;他和战友杨铁榆同志和王明针锋相对酌斗争情况。他的讲话自信而又风趣。还有他的面部的特写,摄影师的意图是他面部的每一条皱纹都成为一条历史的注脚。这特写使这个平常的老人具有了雕塑感,一座丰碑的庄严。在他的讲话被隐去的时候,这种庄严感就更为突出。 “不,这不是我。”姜成喃喃地说。他联想起一个多月以前不欢而散的情景;难免有几分后悔。“我当时要是这样就好了。” 黄婆婆忘情地吞着电视,她平常看到而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她平常想到而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都突出地、鲜明地、动人地组合在荧光屏上了。她看到了姜柳的侧影,配上楚西北宽阔的肩膀,就不显得单薄了。她看到了她阿三阿姨在旁边一坐,老的不显老了,小的不显小了,这个家就齐齐整整地象个家样了。她看到她对老爷子多年的祝愿在电视上显了灵。在电视播放的过程中,黄婆婆想到了姜成妻离子散的一生,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的人生,想到了姜柳远走他乡的小半生,黄婆婆不由得激动起来: “老爷子,你看清楚了没有?多好的一家啊!你说什么也不能拆了它,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拆了它,你明白我达话是指什么吗,啊?老爷子!” 姜成望着电视一言不发,电视上已经开始转播别的节目了。 黄婆婆走上前去关上电视,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在姜成的面前站定了: “老爷子,我达孤老婆子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就算是我求您,看我这张老脸,给个面子——别折腾了,全心全意地保住家,我这一辈予也算有个好归宿,落个好结果、好收场。您要是再钻牛角尖,、我达惶惶的心病可就好不了,这些天好容易平稳了一阵,现在又开始了。每天我买菜上楼,拿钥匙捅开自己的冢,总象是走错了门,贼似的,戚戚惶惶的,怕冒出一个什么人来赶咱们走……”黄婆婆说到这里抽抽搐搐地哭了起来:“老爷子,实话告诉你吧,这高楼大厦我住得不安生啊!你快安生下来,别逆着碴儿过日子,别拆了这个家,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说完,就用围裙蒙住了脸。 姜成明白了,他比黄婆婆还明白了:不是在达一个电视上,而是在上一个电视,在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二十点,当天南海北的这几个人,收看着问一个电视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已在那一时刻里牢牢地交织在一起了:黄婆婆,阿三,楚西北,柳芭,天伦之乐,男女之爱,主仆之情,战发之谊.以及书,房子,电视,等等,等等,部交错地织在了《姜成传》的这根经线上了。“是啊,不能拆,也拆不了了……”姜成无可奈何地又无限怜悯地拍了拍黄婆婆的膝盖。 阿三胸无芥蒂,她认定了:不管老年人怎么样,要替青年人着想,要替青年人铺路。阿三现在又被楚西北缠住了。《姜成传》的电影剧本已经完成了,《姜成传》的摄制组也筹备好了,楚西北被无穷无尽的技术性、事务性的细节缠得拳打脚踢,不能脱身。他不挥手段地逼迫着他的制片主任和摄影师去把最新进口的那几万米胶片摘到手: “去偷!去抢!不管怎么弄来的,我只领你们的情就是了。” 楚西北还异想天开地要在他的摄制组里设一个“权威性”的军事顾问——阿三完全明白楚西北其中的“滑头”,但她认为,应该给搞事业的孩子们提供一个后备,一个靠山,以保《姜成传》在银幕上顺利地立起来。《姜成传》中一些闯入禁区的、标新立异的东西,确实需要有“权威性”的人来保驾。阿三被楚西北缠得精疲力尽: “我管不着!我管不着!”她佯作不耐烦地赶着楚西北,“谁的作品谁自己管。” "那可不行!”楚西北赖皮地说,“您忘丁这句话了:‘连我在内都是您们的作品’。” “谁这么说的?" “柳芭。” “哦!”阿三想起柳芭在电视上说达句话时那动人的小模样,心里立刻象一匹绸缎一样轻轻地抖动了。她又马不停蹄地替楚西北跑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为儿孙作马牛嘛!” 现在姜成服了,在他回首往事,寻找“树号”的时候,生活又突飞猛进地向前推进了,他又被甩在了后面。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孤独,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失去过很多东西:失去过祖国,失去过党,失去过妻子和儿女,而现在他又把自己给失去了!他徘徊在十一层楼的公寓里,倾听着自己的拖拖拉拉的脚步和沙哑颤抖的说话声,他怀疑那脚步声和说话声也不象自己的了。 有一天,姜成在清早散步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面熟的身影走出了二十四号楼。这是姜成从以往十几年的报纸、广播和电视中所熟悉的一个人物,因为他现在成了自己的邻居,姜成反而没有认出他来,但姜成从偶而的几次电梯上的擦身而过中,感到了这位邻居也是个孤独的人,仿佛孤独人的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标记,而这标记又只有同类人的眼睛才能识别。姜成曾在自家的玻璃阳台上看见这位邻居在楼下蹲着等车,双眼迷茫地望若车水马龙的大街,就象望着一派广袤的沙漠。还是柳芭无意中望了一眼,告诉姜成: “噢,爸爸,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你不认识他吗?他就是赫赫有各的大叔啊!” 姜成听了以后更感到郁闷:难道没有更好的去处吗?人们都在这里束之高阁? 现在,姜成看见达位邻居重新穿起了构成他特征的对襟小袄,沉着地立在阶台上,姜成连忙赶上前去打招呼: “邻居,你好象是要出门?” “嗯哪。” “你有工作啦?”姜成惊喜地问。 “嗯哪。 , “什么工作?” “老营生。” “这么说,你要到乡下去啦?” “差不多,是个农场。” “啊!”姜成双手捧起邻居那只骨节粗壮的大手:“祝贺你!” ’ 邻居不解其意地望着姜成,这个老头儿据说有点古怪。汽车开过来,姜成还恋恋不舍地和人家使劲地握手。 邻居的汽车朝若东郊的林荫大道开去了,朝着飘洒着麦香稻香的田野开去了,朝着果园牧场菜地池塘开去了,朝着他的农民兄弟开去了。假如那位邻居的车再晚开一会,姜成会厚着脸皮地跟人家说:“带我一块儿去吧!“ 姜成落寞地走进了楼里,几天来他总想着这件事情,想起来就唉声叹气,抱怨命运;“唉,多不公平啊!瞧人家,晚年终于又降回到了土地上去了。而我呢,却被抬到了这十一层楼上,凭什么呀!” 黄婆婆越来越为姜成操心了,这老爷子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了,经常听见他自己和自己说话,要不就从阳台上往下看,一看就是大半天,直怕他一头栽下去,也怕他在家里闷出病来。在天气好的时候,黄婆婆就劝他下楼去走走,有时候黄婆婆陪他去,有时候他自己去。姜成也象小孩子一样,只要一出门,他就会变得高兴些,他喜欢和人家打招呼,说再见,喜欢和人握手,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想和人家攀两句话;喜欢光顾楼下的小银行、小邮局和小商店,经常长时问地伏在人家的柜台前,借着存几块钱、买一张邮票和一盒火柴,和营业员没话找话说,特别是专找那几个漂亮快活的女职员。人家要是和他谈上两句,他就喜之不尽,没完没了,还要邀请人家来吃饭。人家要是不爱搭理他呢,他也满不在乎,而且不接受教训,这次碰了钉子悻悻地走了,下次兴冲冲地还去。最使黄婆婆难堪的是,有一次,开电梯的女司机拉住了她的菜篮子告状: “您家的那位‘老爷子’,您管得了管不了?他捏我的手来着!” 吓得黄婆婆一个劲儿地向女司机赔礼道歉,要人家担待,要人家保密,一日一个大姐地叫着女司机: “大姐哎,他有病噢,他上了岁数喽!头脑糊涂罗!请看在我的份儿上,千万千万别……我担保以后一定一定不……” 黄婆婆相信老爷子决不下作,但老爷予喜欢女孩也是真事儿,特别是到了晚年。黄婆婆突然记起了保姆之间互相议论的话: “人老了就入两‘经’,一条财‘经’,一条色‘经’。” 达话可是经验之谈,保姆们可以挨家挨户地举例子给你听: “呶,呶,张家老爷子挣四百元,可他能为四分钱的香菜……”如何如何。 “啧、啧,李家老爷子七十多了,刚死了老伴就要……”如何如何。 黄婆婆对照姜成一想:老爷子一辈子不爱钱,“财径”是决入不了的;那么就可能入“色径”了?不对,要达样,老爷子早就找老伴儿了。也许他还想念着乌拉尔那边的太太和孩子们….. 她阿三阿姨恐怕也难得登门了——不久前程珊来告别,杨铁榆同志的传记组已经成立,她作为达个传记组的核心人物,要迅速商下,率领一个得力的写作班子,并且要沿着杨铁榆同志生前所走过的路线采访调查,搜集史料。这是一次非常艰苦的漫长,的旅程,“达就是我后半辈子的事业了,因为杨铁.榆同志的历史几乎贯穿了党史的各个时期,其中涉及的人物包括了党的全部领袖。,程珊对姜老说:“完成了这个工作,我才好去见铁榆……姜老,您家的事情我也基本上安顿好了。柳芭前程远大,您后顾无忧,多多保重吧……”姜成眼睛眨巴眨巴地说不出话来,而黄婆婆索性坐在厨房里嚎啕大哭起来。程珊一直把她哄好了才离开。“恩人哪!”黄婆婆想到这里就落泪,“好人哪!”黄婆婆想到这里又落泪。 柳儿又飞了。她随楚西北的摄制组到东,北方的外景地去了。他们要选择一个具有俄罗斯风光的地方,以便能拍出莫斯科的街道,乌拉尔的工厂和田园……达在影片巾占有很大比重。他们还要拍雪、风暴和存林,年青人想得出来多少花样啊,留给老年人的却只有思念和等待,一天两次地等待着邮递员,一天两次地开信箱,黄婆婆:开过了,姜成还要去开一遍… 有一天,门“笃笃”地敲响了半天,黄婆婆才明白过来——因为门上早就安了音乐电铃——黄婆婆奔过去把门一拉,一个乡下小伙子几乎栽到了黄婆婆的身上,达小伙子十六七岁,眉清目秀,正气喘吁吁地倚在门上喘气,他不是坐电梯而是自己爬了十一层楼,手里还提着几个甜瓜和一口袋黄豆。黄婆婆猛一开门,他一个大躬对准黄婆婆胸前就鞠了下去: “您是我太姥姥吧?”黄婆婆吓了一大跳: “你找谁?” “我找我太老爷。” “你是谁?" “我是小驴儿。” 日落的庄严(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哈尔滨 太阳岛 九月十三日十七点 他们中午的时候坐江轮过的松花江,太阳岛上一派萧瑟,女高音郑绪岚的那首《在太阳岛上》的歌子还在对岸的斯大林公园的高音喇叭里缠绵地唱着,但夏季避-的人们已经象潮水一样地退了下去。松花江大铁桥上,长长的列车驶过时发出的震荡和轰鸣在江面上飘散后,更显得江面的宽阔和寂寥。岸边的芦荻飘扬着白絮,江心露出浅滩,天上掠过南迁的雁阵,勾起姜柳无以名状的惆怅。 “怎么啦,柳芭?”楚西北发现了姜柳神情的变化。 “秋凉了。”姜柳穿着呢裙,江风吹动着她颈上的蓝绸巾,双臂抱着微微发抖的肩膀,目送着雁阵。 “好哇!快凉吧!我盼着下雪呢!只要第一场雪一下,我就开机。”楚西北满怀激情地望着对岸的城市。只有他的眼睛,才能从达八十年代的城市里找出那悠久年代的影子和韵律。他相信,只要大雪把这个城市覆盖住以后,那些刺刺眼的“现代化”的痕迹就会从他的镜头中隐去,而一个属于那已逝的年代的青年就会朝着他的镜头走来,在雪地上踩出艰难命运的最初的脚印… “噢,柳芭……”楚西北的思路滑向了另一场大雪,“柳芭,你知道吗?当飞机把我扔到乌里亚斯太草原上的时候,我陷在了嘎海庙的雪地里,险些冻死。当时,我一万次地问着自己:我干什么来了?千什么偏要到这个地方来呢?干什么偏偏在我来的时候降了那么大的雪呢?可等你上了那辆解放A30,特别是在那天夜里,你安排我在蒙古包里睡下的时候,我就全明白了……哦,柳芭,你在想什么?’’ “我在怨,”姜柳仍望着天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天啊,你怎么这么健忘,一年以前啊!” “才一年吗?姜柳不解地看着楚西北。 “晤,是达样……”姜柳低下头,用手指缠绕着绸巾,陷入了沉思。 怎么,命运的转折竟会这样的快吗?一年以前,还是风雪、边塞、悔恨和期待,一年以后,竟是艺术、都市、成功和爱情?幸福的来临居然也是如此的狂暴,它犹,如旋风,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子劈头盖脸地向你卷来,让你站不住脚、把握不住方向,容不得你停歇,容不得你思考。姜柳在草原的白毛风里已经不会转向了,在最狂暴的风雪中她仍能驾驭着自己的马儿和羊群,但现在,姜柳能够驾驭幸福吗?为什么近来她总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忧伤呢?为什么她已经在成功的道口站定了的时候,却反而想缩回到一个宽阔的的肩膀后面呢? 姜柳望了望楚西北,他的肩膀是宽阔的,他有着伟男人的体魄和气魄,他对于目标的追求是不屈不挠的,他对于姜柳的追求也是如此。但姜柳因此而信赖他吗?因此而将命运托付给他吗?在楚西北的世界里,有着许多高峰等着登攀,可姜柳为什么畏惧高峰顶端的寒冷呢? 姜柳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形象永远是个缩着肩膀的小老头儿,但躲在他的身后是多么安全啊,永远不要指望父亲这种人去树立丰功伟绩,可他身上有一种比丰功伟绩更深厚更长远的东西,有谁能意识得到呢?有谁又能离得了呢?也许离开时就意识到了,现在姜柳隐隐意识到了,那么是否意味着她和父亲已经离开了呢? 一个星期以前,姜柳收到了父亲的信,姜成在信中告诉姜柳:他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好过,精神也非常愉快。他决心趁着达大好时机实现一项他想望了很久的壮举:家乡行。他觉得姜柳十几年前寻根溯源的想法非常正确,他决心去完成女儿未竟的理想。他请柳芭不要认为达句话可笑,当年青人展翅高飞的时候,老年人更应该脚踏实地,要不地球就该空了。他让柳芭不要为他担心,因为他有两个很好的同伴,其中一个还要担任他的文学助手,因为按照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的规定,他是可以指定一个助手来帮助他撰写回忆录的,他想借此机会带一带这个年轻的助手,同时也便于深刻地思索自己的一生。而且,在家乡,他还留下了一个早年刻下的“树号”,那“树号”在等着他寻找。最后是“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姜柳认得出来,这最后几个字是父亲亲笔写的。 还有一封黄婆婆的信,是同样的笔体。黄婆婆在信中告诉柳儿说: “……老爷子近来身体确实不错,只是精神有点‘那个’,幸好小驴儿从家乡来了,带了点家乡的人情土物,讲丁些屯里的家长里短。达孩子挺诚实,也挺聪明,不知为什么就没有考上大学,和老爷子讲起这件事时还哭了一鼻子呢!他来北京本想求老爷子给他找个后门读书,他想当作家呢。老爷子就用你的榜样教导他,说你放了十二年羊,也没上大学,也能出书编电影。老爷子达么一说,把驴儿的志向也给鼓起来了,把他自己想回家乡的念头也勾起来了。我本想这么大年纪的人不应该再折腾了,可我又怕他精神再‘那个’就不好办了。他的心脏倒是没什么事儿了,找医生看了看,医生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开了一些药。驴儿已经给家乡写了信,县委书记要亲自派车接呢!驴儿这孩子挺稳妥,但毕竟还是孩子,所以我必须跟着去,达么着,我们三个人就耍动身了。老干部管理局给我们买的车票安排的车,我还找了咱们过去的老邻居白老师来看家,就是你小时候的伙伴,叫做小妹的那个姑娘,现在她是大学讲师了,正在写论文呢!正好咱们这儿挺安静,她明天就把自己的书什么的搬来,我们后天就走。一到了就给你写信,你收到信就给我们来信。对啦,小驴儿让我给介绍一下,他是你的姨外孙,你是他的姨姥姥,老爷子的母亲是他的母亲的姥姥的姥姥。” 第三封信也是同样的笔体,但看得出来.措词造句是非常用心、非常郑重,带着点小小的天真,也带着点小小的自负,带着故作老练的稚气,但十分朴实。“敬爱的姜柳同志: 您好。 请原谅我这样称您‘同志’,您不会见怪吧?因为这是太老爷让我这样称呼您的,他说,人们很久不这么称呼了,但这个称呼是最伟大的。以上两封信是我按照太老爷和黄婆婆太姥姥的口气给您写的,写的不好,但绝对真实。因为太老爷说.写在纸上的事儿,首先要真实.要不,干吗要写在纸上呢,口共说不行吗?不过,姜柳同志,依我个人之见,口头流传的好多事都是真的,写在纸上的却常有点掺假。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总想把好听的词汇多往纸上堆,这样,那纸就好象值钱了似的,就是考试的卷子也是这样,词汇多一些老师判的分数就会多一些。不过,我没有考上是田为数学和外语。姜柳同志,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次我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我荣幸地被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任命为姜成同志的助手,随同他回家乡访问视察,’撰写革命回忆录。我们的计划是艰难而又宏伟的,我已拟定了提纲,一武三份,一份已交中央党史资料征象委员会,一份拟交县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一份随身携带。我们将召开座谈会,不仅访问老革命,连要访问普通群众,甚至还要涉及一个胡子,还要查闲县志。您大概还不知道,太老爷姜成同志已在我县新编的县志上名列前茅。姜柳同志,您的书我拜读了,读过后心情激动,浮想联翩,但也有不同意见,等我们见面时再争鸣吧。让我们携起手来,在文学道路上为四化作出更大的贡献。 此致 敬礼 同志:陈金旅” “柳芭!柳芭!” 楚西北轻轻地扳着姜柳的肩膀晃着:“柳芭,你说话呀!” “说什么呢?”柳芭这才意识到,刚才,就在她想着父亲的时候,楚西北已经将那或迟或早但恰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的话说完了,而她居然一句也没有听见。 “如果你愿意,只要说一个字就行,如果你不愿意,就一个字也不说。,, 于是姜柳开始说了,她说到对几个演员的看法,对分镜头剧本的几点意见,对哈尔滨的观感;说到她回北京后打算读一些书,和给家里添置一些过冬的花卉。她兴致勃勃地说着书名和花名,并征求着楚西北的意见。姜柳说了很多很多,但说到最后,楚西‘北发现,他等待的那一个字,一个姑娘一生中只应说一次的那一个字,姜柳始终没有说。 楚西北的脸变得阴郁了。他把双手揣在兜里,扭头向江岸走去,任姜柳还在原地自说臼语。突然他止住了脚步,回头粗暴地把荽柳一把抓来,然后舒展开眉头,指向江面,轻声说: “看吧!" 一轮落日用自己光焰的手臂推开了整个哈尔滨城,然后深情地倚在大江尽头的一束柔软的芦草上。晚风抖动着一江血一般的波浪,从西向东地舒展着、流淌着,迎接着落日庄严地沉降。 姜柳扬着自己通红的面庞,肃穆地在江心向着落日伫立着。在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流泪了。 铁顶子县 姜家屯 九月十三日十七点 不坐上这车,不算回乡;不走上达道,不算到家啊。 一驾小骡车,轻快地颠跑在通往姜家屯的最后二十里山道上。说是山道,只因为它一边傍着山脚,一边傍着草甸子沿,却比平道还平坦。小骡子浑身披挂着亮闪闪的黄铜柏鞍辔,脖子子下系着小钢铃,小铜铃的声音也象阳光一祥明快、畅亮和温暖。坐在软卧车厢里睡不着,坐上县委派来的小丰田也睡不着,坐上达东北接客的小骡车,黄婆婆睡着了。在老太婆的睡梦中,两个老头一唱一答的嗡嗡的东北乡音显得格外美好。 ............ “身子骨还挺结实?” “结实。” “眼睛呢?” “还清亮。” “看你牙口还不错。” “哪,就是牙不中了,是口假的。" 小驴儿眼睛瞪得滴溜圈,看着瘸马倌伸手掏出了满口假牙,顿时,他嘴巴瘪瘪的,象个慈祥的老太太,笑眯眯她擎着那口假牙,给姜成看。 胡子!――驴儿想。 关于达瘸马倌的来历,真是个谜。要说他不是姜家屯的人吧,人不认他,可山认他,水认他,风认他,土认他,剜掉他的限睛他也能摸回姜家屯。他能摸出这是哪庄山上的树,这是哪条车道沟里的土。他一张口能品出这是村南还是村北的井里的水,一抬眼能说得出哪块云彩有雨,雨什么时候下。还有他说话的这副口音,有限睛的人不认他,有耳朵的人得认。姜家屯祖宗八辈都操这个口音,可姜家屯里仿佛自来就没有这个人,不光是驴儿达一辈不认得他,就是驴儿的上一辈人也不认得他。上上一辈人呢,活下来的不多了,说起他来,就象是说古似的:“早年哪,咱们屯里出过一个胡子……” 几年前,他在屯里突然出现的时候,那些已经销声匿迹的陈年传说,就象开发的土地似的,一阵雨后,呼呼拉拉地就疯长出一片杂草。人们传说:他是个见人就杀的胡子,杀过毛子,杀过鬼子,杀过国民党,也杀过共产党,还杀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解放初期,逃之天天,现在他离死不远了,想叶落归根,所以回到家乡来。还有人传说不是这样,说他起先当胡子是因为穷,后来当胡子是想打鬼子,以后不想当胡子了,又怕胡子不饶他,以后剿匪时,又怕共产党不饶他,只身逃到了蒙古草原,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他在那里娶妻生子,天高皇帝远,也是神仙般的日子。但不知为什么凡心一动,自动投案。政府重重地判了他的刑,却免了他的死罪,他没发配到遥遥不尽的沙漠里去服那遥遥无期的刑,遥遥无期的刑罚也到了期限,他从那遥遥不尽的沙漠回到了家乡,瘸着一条脑,安了一口假牙,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没有什么人认识池,他也不和什么人说话。屯里安排他放牲口,他就自己在半山凹里,靠着背风的山崖挖了半个山洞,再连着山洞垒了半间石屋,搭成一个独特的“家”,野人似地过了起来。他不大到村里来,村里人也不大到他那里去,只有去套车的把式们,每天到他那里去套马的时候,给他带去些口粮、烟草、灯油什么的,有的还给他带一些自家的饺子和馅饼,然后赶若膘肥体壮的马儿回村。人们看见这些好马就知道是胡子养的,看见山凹里冒出的蓝蓝的炊烟,就知道胡子点火烧饭呢。但对于胡子本人,人们一无所知。如果哪天,人们偶而看见他从那个山凹里走出来的时候,就感到他仿佛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似的,阴森森、冷飕飕的,他安的那齐整整的假牙,就象是一道严丝合缝的铁门一样,威严地封锁了臼己神秘的一生。 而今天上午,胡子突然在县委小招待所里出现了,那是招待最高级贵宾的地方,姜成带着黄婆婆和驴儿正住在达里,胡子在院子里看见了驴儿,主动地打了个招呼: “小嘎儿,吃晌了吗?” 达一句普普通通的乡下人见面问好的话.出自胡子的口里,惊得驴儿如雷灌耳,特别是胡子还朝他龇牙一笑,驴儿吓得一摸后脑勺,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由不得问自己: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胡子笑了?” 姜成二话没说,一抬腿就坐上了胡子的小骡车回姜家屯。县委书记没阻拦,黄婆婆也没唠叫,合老家子就这样颠啊颠的坐在车上,更令驴儿想不到。驴儿所能想到的只是:太老爷太想家了。 姜成他们在铁顶子车站下火车后,县委亲自用丰田车把他们接到县的小招待所,奉为上宾,组织全体县贾委员和本县最老的老党员同姜成见面、座谈、合影、参观,原计划一两天后通知姜家屯作好迎接姜成的准备,再派车送姜成回乡。头儿天的日程安拼得很满,姜成过得既紧张又快活,他早知逍家乡会交得让他认不出来,三十年前他回国后曾回过一次家乡,那时就不大认得了,何况现在。姜成和黄婆婆走在小县城的街道上,屉然比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还胆怯,望着人流和汽车,望着商店和工厂,两个老人看花了眼,站不稳脚,觉得地皮儿都在颤。有骑着摩托车的乡下小伙子和姑娘从眼前疾驰而过的时候,他们惊得张大了嘴,好象在北京从来没见过。而达两天,县委认为老人家累了,让姜成休息一下,姜成变得有点急躁了,特别是明知道家乡就在眼前却一时还不能到,就象孩儿扎到了娘怀里却找不到奶头一样,急得直嗯嗯。 现在,姜成的心里就象达骡车走的道儿一样,又顺溜,又舒畅,又暖和。道旁的屯落在九月的阳光的照射下,影影绰绰的,随着道路的拐弯,随着太阳的转动,这些屯落也在转动着,忽而转出长着红梗的荞麦,忽而转出村后的焦黄的豆田,忽而转出村中心的高音喇叭的长竿,忽而又露出一带粉墙,忽而达个屯落在前那个屯落在后,忽而又转成达个屯落在近,那个屯落在远。直到现在,姜成依然辨别不出姜家屯的方向,他难过地捅捅胡子,小声地说: “别笑话我,我不认得家了。, “急啥!”胡子安慰若他,也用同样的低声说,“定定神儿,静静心,等到了屯口,你不认得家,家也认得你。家,这不比别的……” 姜成点了点头。既如此,他反而愿意这条逍再长一点,能让他在进屯以前作好精神准备,既不惊慌失措,又不激动万分,就象一个朝出晚归、天天见面的平常老头子一样,别惊动了屯里的大人孩子们,井台边就着柳条斗予喝一口水,不管谁家的炕头上坐上吃碗饭,嘴巴一抹就下炕,然后就牵着个孩子串门子。姜成越止越明白:回家,回家,回的事老百姓的那颗心啊。要不,这家里还有什么在等着他呢,还有什么回头呢?姜成抖了抖扑在风衣领子上的草屑,用风衣大襟盖着盼着的双膝,平心静气地和胡子唠着只有他们俩才能懂的嗑儿。黄婆婆痴痴迷迷地沉睡在阳光和山风交织的梦中,小驴儿瞪大眼睛使劲地听,听他们俩神奇地把一生中的大波大澜化成了山道上的乡下老头的车轱辘活: “又是多少年了?”胡子问。 “又是三十年了。”姜成答。 “头一次我送你去苏联,你一去二十年. “第二次是我送你去蹲大狱,你一去三十年。” “我没想到能活着出来。” “我也以为你死了,你应该来封信才好。” “怕连累你呀,你过的也不是什么安稳日子……” “可我们现在不是都活得挺好?不安稳是不安稳,可挺好是挺好。”姜成随着骡铃声自在地说,“我这辈子过得不亏!就是不亏!” “我可亏了,亏得大发……”胡子用鞭梢轻轻地甩若路旁的草。 “我看你还赚了呢,为人只有一生一世,你等于过了两辈子,作过两次人,你抱什么屈啊!” “不是抱屈啊,是贪心。两辈子够什么,刚学会作人就临到死,怎么不想从头再活一辈子?” “敢情!再活一辈子少走多少弯路……” 达时,驴儿突然听到有人在喊:’ “是姜家屯的车吧?”前方的山道中央;一个人老远地扬着手臂。 “是啊。”驴儿应道。、 “那就把我捎上吧!” “你怎么啦?” “我的车坏啦。” 胡子慢慢悠悠地赶着车,那人气急败坏地嚷着: “快着点吧,急死人啦!” 小骡车还没有在他身旁停稳,那人把自行车往道旁一扔,一跃就跳上了骡车,小骡子一惊,黄婆婆也醒了过来,驴儿认出达是乡里的医生: “到我们屯里去千什么?!” “你们屯里的玉华要生了,快着点儿吧!” 姜成激动地推推黄婆婆:“听见了没有,黄婆婆?你的话要应验了,有人要呱呱落地了,这事儿真要让我看见了……”他看见胡子还在犹豫将,“快着点吧,好兄弟,这事可是不能耽搁的,你忘了你老婆是怎么死的了?” 胡子眉头一皱,鞭子一扬,小骡车风一样地颠跑了起来。 “老爷予,你行吗?”黄婆婆凑上来问着姜成。 姜成着急地说:“行啊!行啊!快着点吧!柳芭的妈妈就是难产死去的。” 胡子拚命地打着骡子,道路显得颠簸了,风也显得大了,他阴沉着脸: “三十年啦,还提它干啥?要不是为了孩子,当时我就不想活了,那东躲西藏的日子过够了……驾!” “就是为了孩子,你才应该活着呢,才应该赎出个清清白白的晚年来。当初娜塔莎把孩子抱过来时,小的就象小猫崽似的,可现在,你知道吗?……” 姜成的眼睛瞪大了,正前方,一座裹在蓝色炊烟中的屯落,象被万道金光剥开了一样,变得分外的分明。 “家吗?这是家吗?”姜成握紧了黄婆婆的手,嘴巴无声地嚅动着。 “有话到家再讲吧。”黄婆婆攥住姜成的手腕,柔声地抚慰着。突然她心里猛地惶惶起来了:“你怎么啦,老爷子?” “我累了。”姜成害羞地缩在黄婆婆的怀抱里,“别笑话我,我硬是想家想累了。” “就到了!就到了!”驴儿欢快地嚷着。 “快着点吧!快着点吧!”卫生员已经从车上站丁起来,准备随时往下跳了。 胡子泪流满面,一言不发,发疯地打着骡子,耳旁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小骡车象箭一样地从山道斜坡向姜家屯飞去。 “停车!停车!”黄婆婆狂呼起来。 “太老爷!太老爷!” “大哥――” 这时,世界其实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太阳伴随着心脏的“扑扑”的起搏在缓缓地降落。姜成将他瘦小的躯体舒展成一个“大”字,象丰硕的秋天的土地一样,袒露在荽家屯的天空下,等待着太阳从他的胸、膛上滚过。当那太阳滚过时,带着新鲜的血腥,带着温暖的热气,象一个小肉团儿似的往他怀里拱若、扎着,越拱越紧,越扎越热,姜成双手紧紧地搂着胸膛,搂着太阳,搂着生命,发出一声痛苦和甜蜜的呻吟后,他的手松开了,他的头歪向一边,吐出最后一颗硝酸甘油,用嘴唇轻柔地吻着久别重逢的大地,象是吻若他未来得及向胡子诵读的一页女儿的书: “……在中回东北,一个叫做姜家屯的偏僻村庄里,太阳久久不肯落山,它和人们一样,在等待着一个婴儿的降生。当这婴儿终于呱呱落地时,太阳收敛了它的最后的光辉,庄严地沉降到地平线下……” 这时,姜家屯的婴儿呱呱落地了。 着时,姜家屯的太阳庄严地沉降了。 广东 鸟滩 九月十三日十七点 当海潮涌上了白色的沙滩时,程珊回过身来,她听到了人们的呼唤。 远远的海演公路上,人们在等待着她,还有那辆铁榆坐惯了的黑色的“奔驰”牌轿车。 “走吗?”写作副副组长书林挽着程珊走出最后一段沙滩。 “走!”程珊拍拍小陈的肩膀。他们都是杨铁榆生前的老部下,书林是杨铁榆生前的秘书,小陈是杨铁榆生前的司机,还有打字员爱琴,他们一个个又年青又能干,现在是杨铁榆传记组的主要成员。他们陪同程珊沿着杨铁榆生前走过的路线,沿着南海的海岸线一路采访,离今天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路程。 车子开动了,爱琴替程珊摇上了窗子。 “开着吧,海风吹着舒服些。”程珊疲倦地把头仰在椅背上,反光镜照出了她清癯的面容。 爱琴把肩膀靠了过来,支着程珊半个身子,程珊爱抚地看着这个柔顺的姑娘。当爱琴轻轻地在程珊的耳边吐露出自己的父亲就是杨铁榆和程珊结婚时的那个小警卫员,自己的妈妈就是程珊介绍给警卫员的那个保姆时,程珊感慨地把爱琴的手放在唇边吻着: “哦,连你都达样的大了,你说我怎么能不老呢!” 但程珊知道,漾溢在她胸中的激情和志向却是她青春时期也未曾有过的。她闭上了眼睛,爱琴轻轻地把一块纱巾蒙在她的脸上,以免光线照射着她睡不着觉。汽车疾速地向他们预定下榻的海军基地招待所驶去。 突然,程珊抓下了脸上的纱巾,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闪烁着望着前方说。“停车!” 车停下了,程珊弯腰钻出了汽车。她看到一轮落日染红了海湾。她记起在一个遥远的傍晚,她和铁榆一同站在一般军舰的甲板上,看着白色的海鸥扑到落日里去蘸红自己的翅膀。但她拿不准是东海还是南沁……(完) 爱情不是比翼鸟(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水运来坐在小客厅里,面朝着他的那间卧室。 华生牌落地风扇,立在卧室里面,正对着他,无声地飞旋着。扇头已经固定。凉风朝他吹来,象一只 手——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 庞,他的脖子,他的全身。啊,怎么一回事儿?怎 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怎么会这样想到她,居然想到 她的手?他莫名其妙,惶恐不安。很久很久了,他 不曾这样想到她,更不曾想过她的手。 额头冰凉。脖子上的汗干了。他撩起丝光汗 衫,让凉风吹吹心窝氹,啊,真舒服,比吃冰淇淋还润贴。活了大半辈子,在这个号称火炉的城市 里,蒸煮了五十六个酷暑,居然没有想到买一台电 风扇,真不值得!现在好了,无论天有多热,再也用不着打个大赤膊,又开双腿,汗流浃背地拼命摇大扑扇了。可以美美地享受它十五年!  水运来当不成百岁老寿星的,他知道。他只希望再活三个五年计划。‘亲眼看看二ooo年的中国。 象蚊虫叮,象蚂蚁咬,一种叫人烦躁的奇痒,从他的两块肩胛骨之间发出,传到他的大脑皮层:背上的痱子炸了。是啊,吹了半天,而他的背部,还“春风不度玉门关”哩!他禁不住笑出声来了,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脑子里居然能进出这句古诗,感到很得意。他两手按膝,屁股和板凳结合得松紧适度,直腰,转体一百八十度。“给你吹,这就给你吹,吹个够!”可是,就在他象滑稽小丑那样,  完成这个转体动作的一霎那,他突然愣住了。哦?她?柴丽萍?竟然站在他背后i她也在吹风?吹了多久?她的动作怎么会那样轻?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站到自己背后来了! 废热可以回收,废水可以回流,废胶可以回生,废铁可以回炉……。水运来却无法收回华生牌风扇发出的,给他解了凉以后,流出小客厅去的废风!他只好眼睁睁地让它吹到她身上去。看她那股美劲儿,肯定比他更凉快!立即关掉l可是他没有关。电风扇刚刚买回,这是第一次试吹。他不能败了自己的兴致。再说她,柴丽萍,毕竟还是他的老婆。 想通了,他朝她笑笑:“于吗站在那儿?拿只凳子,坐下来吹。” 她的眼白转了一圈,,嘴角轻轻地牵了牵,算是笑。她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每逢他对她讲话时,她总是这样,不太认真听,倒特别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不大会骗人。比如现在,他嘴上叫她坐,而他的眼睛却在问她,你怎么不买一台呢?你的存款不比我少啊! “你不该买华生脾的,迷信名牌货。”她说,轻轻的,淡淡的,木无表情的,“我托人打听过。现在的名牌产品,冒牌子多,真货色少,差不多都足街道工厂搞的。卖牌子,哄二百五的!” 她在骂人!吹了便宜风,还骂他是二百五!这个……!这个什么?他自己并不知道。 “我这是托人买的,托一个供销科长买的。出厂价。保质保量。”他说,不无得意地看着她。她会托人,他就不会托人吗?“自动换档,自动摇头,自动散热,自动计时,四自动!甜人做过实验,它可以连续吹三万个小时,还安然无恙……” 她怀疑过台电风扇不是花钱买来的,或者,连出厂价都没有付足。否则,他干吗象个推销员,替广里穷吹呢?她不爱听,一声叹息,轻轻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是的,她的卧室,柴丽萍自己的卧室,和她的丈夫水运来的卧室隔着一堵墙。小客厅是共用的,因为在这个八点五平方米的小客厅四周,总共有五个门,分别通向厨房、厕所、卧室和走廊。除了通向两间卧室的门,由她或他单独使用外,其余的三个门,不论他们怎么不愿意,都只能共同使用。不能设想把那三个门也分成两半。所以,只能象仅仅‘容得下一个人活动的小厨房和一个人蹲在那儿也嫌太挤的小厕所一样,把小客厅也列为两个人的共管地。同步化、程序化的生活节奏,难免给他们带来冲突。这时,那个八点五平方米的共管地就充分发挥作用了。发现她在厨房张罗,他就赶快退回小客厅,先把厕所的事办完。她三下两下地把厨房的事忙完了,走到小客厅来时,他也静静地等在小客厅里了。这是一种非常自然、非常特殊的睦邻关系。即使其中一个人的动作稍微慢了一些,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催促,更不会大声喊叫。这时的小客厅,是他和她的缓冲地和协词区。 只有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卧室,才是柴丽萍真正的家,她的避风港,她的领地和王国。一走进这块自己拥有绝对主权的小天地里,她就感到轻松、宁静和踏实,整个身心都自如了。有时下班回来,她全身困乏,就随意歪在那张式样颇新的双人床上,闭着眼睛躺一会儿,让他先弄吃的。一旦厨房空出来了,她就要赶快起米为自己张罗。 不过,这间小小的卧室并不是舒适的安乐窝。除了那张双人床还看得上一眼以外,茶几、床头柜.五斗柜、书桌、书柜,靠背椅等等家具,都是式样古拙,油漆剥落的旧东西。连沙发都没有一对,不是买不起,是没有地方摆。她曾嫌房间太济。慧慧结婚时,她要女儿挑儿样,东西拿去用。“妈吔,现在烧煤气炉,这些破东西,连引火柴的甩场都派不上,也改不出什么花样来。”慧慧说,她瞪着隔壁那问卧室点点下巴,“再说,我们可不能象你们那那样凑合。我们,要图个新婚的吉利” 不错,是凑合。当年,她和他结婚,一人一口旧木箱,一人儿样从单位租借来的旧家具_,统统搬进单身宿舍的一个房间里。两张单人棕床拼在一起。她的单子、褥子垫在下面。两床印花被子叠在上面。唯一说得上新的,就是那一对印花枕头.这就是他们的新脐和新床! “别害怕,我都对他讲了。”那天,不少朋友来闹洞房,在哄笑声巾,她的伴娘、比她年长十五岁的桂美琴大姐,瞅了个空档,咬着她的耳朵对她说。 “您,”她的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耳根发烫,两眼紧盯着自己列宁装的胸扣。 “我说你,再有两天就可以。要是他等不得,一天半也行,……”伴娘一手扶着她那梳着一对小辫 的头,一手托着她红朴朴滚烫烫的脸。 “大姐,您!”她打断了伴娘的话,娇羞地瞟了伴娘一眼。 “我怎么啦?规规矩矩的嘛! 伴娘生气地沉下脸,接着又吃吃地笑了。 “大姐,”她娇嗔地扭了一下腰身,“您再讲下去,我有意见了。” “你也有意见,哼,”伴娘轻轻地将她推开点, “他还有意见哩!” 她紧张地朝伴娘靠过去;"他怎么说?” “他说:‘骑马过堂,家破人亡!再等一年又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不早点儿讲?我可要图个吉利啊!” “啊——!”轻轻的一声尖叫,她一时失去了主意。 “别怕,”伴娘轻轻她拍拍她的肩膀,“我可不是个小雏儿!我说:‘哎,小水呀,这日子可是你定的呀!’他还辩,说:‘谁知道有那档子事!’我说:‘你白吃了二十多年饭?哪个女人没有那档子事?有那档子事又怎么样?择日子这样的大事,你为什么不和小柴商量一下?什么家破人亡,完全是迷信!解放都快三年了,你还讲迷信,亏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那一夜,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呼噜,脸朝墙,背对她,闷声不响地睡在靠里边的那张小棕床上。她知道他没有睡着。她温柔地喊他“来”,他不  理’轻轻地抚摸他,他不动,搬他的膀子,他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他果然生气了。用不着生这样犬的气呀!这是他们的洞房,不是露水店;他们要白头列老,不是一夜夫妻。他难道连来日方长都不懂?这条笨牛!她无可奈何地叹丁一口气,试图向他靠过去,同他挨近点,可是不行,两张单人棕床的木牙连在一起,硬梆榔地隔在他们中间,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分开了。 这就是他们的新婚第一夜,无声的,河水不犯井水的第一夜! 难道,后来的一切,果然应了那句话,没有图到吉利?!也许,那句话并不仝是迷信?三十多年过去了,连慧慧也是这样讲的啊! 水运来还在吹电风扇。客厅,厨房、厕所全都空在那儿,柴丽萍从床头拿下星期天给小外外盖过的毛巾被,小外外的连衫裙和三角裤,女儿和自己的几件脏衣服,统统丢进洗衣机的内斗里。 “下礼拜天,我想请几个朋友吃顿中午饭。”她一边往洗衣机内斗里倒肥皂水,一边说。他已经坐进自己的卧室里边去了。华生牌电风扇和他,都是背对着小客厅的。“你就不要凑份子了。” “你请哪些人?” 他的听觉很灵敏,回话的声音也很响。凑几个钱的份子算什么,先放在一边。他首先要关心的是,她都请了些谁。连年过节,或者有客人来,为了过得热闹些,显得亲密些,为了不让外人说东道西,他们就从永久的个体户变成暂时的联营户。费用,两人均摊。 “桂老太,”她已经把洗衣机的插头插进插座了。 桂老太就是桂美琴。那老太婆简直是灾星,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现在,七老八十岁,孤零零地一个人过日子,能算个富贵命?!真倒霉,那时候,她竟然请她当伴娘! “平白无故的,请她千什么?’'他又完成了一次凳上转体一百八十度,和他的华生牌,和他的柴丽萍,面对面了。可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她,只看它。清凉的风,惬意地吹列他的心窝窝上,心肝五脏都感到畅快。 “下下个星期一,是她的七十岁生日。一个人孤苫伶仃,拿点儿退休金,怪可怜的。”她看都不看他的电风扇。她已经托人定了一台钻石牌的,后天来货。她也没有看他,他已经被她看够了。她只看着洗衣机。雪白的肥皂泡沫里面,同步地旋转着许多绚时的同心环.洗衣机可不是柴丽萍买的,是他买来的。他花了二百三十元,她给他一百一十五元。客厅太小,摆两台洗衣机太挤,外人问起,还不容易说清楚。他们没开洗衣店啊!可他却认为,即使只给自己洗,也得定几条规矩,起码应该把口期排一下。她单日用还是双日用,由她挑。她没有挑单日日双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分明在对她说,休那么爱干净,还要给外外洗小衣裳、尿布……。她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讲,再递给他五张十元的票子。五十元买了个自由使用权。 “还有呢?你不是要请几个吗?” “老盂、盂美妮,在干校总是帮助我的那个。还有姜—鹏,八一届财校的毕业生,去年提拔的财务科长。他一个人,星期天,也叫来热闹热闹.” “还有呢?” “再没有了。” “老中青三结合,既有科长又有群众,女来宾占三分之二。你这几个客人是经过筛选的啊!”他朝她微笑,同时用眼睛说,明明是要拍科长的马屁,还说是给桂老太做生日。“你打算花多少钱?” “不搞大鱼大肉。小姜也不喝酒。我想,二十块钱足够了。你不要出钱,愿意的话,帮我陪陪客,不愿意的话,你坐在屋里就不太好,到时候,外面去转转吧。” 帮她陪陪客,就是帮她做事。什么话!她请客要他帮忙!她的客人。都跟她有说有笑的,他却要蹩脚蹩手地忙这忙那。到时候,别人不笑话他是“家庭妇男”,说他患了老年气(妻)管炎(严)翱出去转转?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大吃大喝,他却有家不能待,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东游西荡?那是什么滋味?岂有此理!他一骨碌站了起来,啪地一声关了风扇,从抽屉中取出十五元钱,送到她的手上。连水运来也知道,当花钱的时候,要舍得! “你?"她犹犹豫豫地接过钱,"也要请客人?,, “我也早就想请几个客的,这下,两好合一好!” “你想请谁呢?” “谁? ”他朝她笑笑,“反正,不会比你请得多。”他的眼睛却在对她说,当然,更不会比你请得少! “你不告诉我都请谁。”她说,“万一,我们请的人相互不认识,坐在一起拘束死了,怎么吃饭啊!”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天下这么多人,除了自家屋里的人以外,谁能和每个人都认识呢?”世界上的事,他比她看得更透彻些, “让他们见一面,一起吃餐饭,不就认识了?!” 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钞票塞进荷包,用一种梦呓般的口气,喃喃自语地说:“一起吃顿饭就能认识?哪那么容易!几十年,一辈子,形影不离地守在一起,也不一定能认识啊!” 一辈子守在一起还有不认识的?他也摇摇头,这个女人什么都不懂,尽会说疯话! “酒,别忘了买酒。”他提醒她,“一瓶红的,一瓶白的。” 他确实早就要请几个客人的,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终于等到她也要请客,终于等到她先提出出来。所以他才说.这是两好合一好。 请多少? 他请的的三个。他本来应该请四个客人的。但既然说过不会比她请得多,看来,也以只请三个为宜。天晓得当时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他也不想占她的便宜。同她结为夫妻以来,他还没有占过乜的便宜呢!比如现在,他就得迁就她。他不得不从原来就要请的四个客人中,抽出出一个来,留到以后再请。她请三个,不多不少,他也请一双半 她请了桂老太,当年她的伴娘。他可没有伴爹!外围人必什么男宾相,至少在当时,他不知道这回事儿。但是他有个还没有出五服的堂教在这儿。他的堂叔水延祖,解放前在这儿的总务处当职员,现在退休了,在小卖部里拿补差。水运来和柴丽萍,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是延祖四叔将他们介绍列这儿来的。他和柴丽萍能住一起过口子,归根结底还是靠了廷祖四叔。廷祖四叔每次到他家里来,手总不是空的。现在,姓桂的吃退休金,延祖四叔拿补差。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讲,延祖四叔都不比姓桂的差。笫一个该请的,是延祖四叔。 她下过干校,有盂美妮老师这样的朋友。他没有下过干校,没有那样的患难之交。但她下干校那段时间,学校的教学科研工作都停摆了,他也被分到校办农场劳动。校办农场现在叫园林科。过去的场长,现在的科长金老黑,待他老水可不薄。科长和讲师住一样的房子,享受一样的待遇。称称实际份量,金老黑比盂美妮重得多。他不再犹豫了,第二个客人,金老熙! 柴丽萍是财务科的山纳,水运来是伙食科的会计。她有科长,他当然也有。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科长姜云鹏,是个中专毕业生。而他的科长黎淑英,确实不久前从炊事员巾提拔起来的。现在文凭是个宝.黎淑英初中毕业以后,就顶了父亲的职,这有点儿寒碜。这种寒碜劲,甚至使他想起了在柴广记杂货店当小伙计的那些日予。那时,他站着比柴丽萍长,坐着比柴丽萍高,可在心里,总觉得自已比柴老板的独养女儿矮半截,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但黎淑英不仅在全市烹调比赛中得过奖,还真是个当官的料予,把一个连年亏损的教工食堂交给她管,半年时间就扭亏为盈,进餐职工普遍反映伙食质量比以前大大提高了。一年以后,她管的这个教工食堂,成力全校上缴利涧最多,职工奖金最高,群众反映最好的食堂。黎淑英还是饮食行业五讲四奖三热爱的积极分子,名字上了光荣榜,六寸的大照片贴在布告栏皿,比姜云鹏神气多了。黎淑英的神气,同样能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柴广记杂货店突然倒闭了。柴老板跳进了长江。债主一日三次光顾,扬言还不起债就得拿女儿去抵。夜很深’老板娘将他召到后房,将十块大洋,两件首饰、以及她和亡夫共有的这颗唯一的掌上明珠交给他,要他领替柴丽萍去逃一条活路。即使柴广记已经破产了,柴家母女还是比他有钱。但是,看着站在他面前,高不及他的肩膀,哭得象个沿人儿一般的柴丽萍。他陡然觉得自己高大有力了。想起黎淑英比姜晕鹏”气得多的种种地方,他就有了这种感觉,自己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的,都比过去的老板的千金小姐、今天的自己的结发妻子——柴丽萍同志——又商出了半截。更主要的是,黎淑英对他好,当上科长还不到半年,就找他谈过两次半话。那半次,是被处长的电话叫掉了。她答应有空再找他的。她问他经济上有没有困难,她问刚刚情况怎么样,她问他为什么不申请入党。所有的她的好处都不说,刚刚的工作还得靠她哩。笫三个,她请姜科长,他就请黎科长。他的科长,压倒了她的科长! 爱情不是比翼鸟(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柴丽萍请了两女一男,水运来请了两男一女。人数相等。身份相当。都是本校的人,相互认识。当他们坐到一块时,没有出现柴丽萍担心的拘束不安。一见面就开始寒喧。一杯茶以后,话多起来.吃饭的时候,谈话不断出现高潮。 “真快,”桂老太最先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一晃,丽萍都当外婆了!” “一晃?三十多年啦!不是老成了精怪,我们都早进火葬场了!”水延祖掏出香烟,进给佥老黑和姜云鹏各一支。他的堂侄水运来不不抽烟的。金老黑擦亮火柴,先给水延祖、再给姜云鹏、最后给自己把香烟点燃。“您还记得吗,桂老太?来的时候,他们都空着两只手,打开这个局面,操持下这个家,不容易呀!” “记得记得,象昨天一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桂老太掏出乎帕来揩了揩嘴巴,捏着手帕一拍大腿.又用拿手帕的乎朝水运来指过来.水运来不高兴地扫了她一眼,深怕她的手帕角拖列汤碗里去了。“你瞪什么,小水?那天你就不高兴,记得不?你埋怨,柴先没有讲。你说日子是可以改动的,沾了不吉刊一辈子倒霉。你这一辈子倒霉吗? 娘的,年纪轻轻的,比我还迷信!喜日子可以改动的?喜事来丁谁拦得住?红喜红喜,见红就喜!这三十多年来,你们的日子过得比谁不舒坦?比谁不和美?还翻眼睛哩,我说做了?” “桂老太说的倒真对,你们的日子就是过得不错,连我都羡慕死了。大家看,”孟美妮扭转身,指了指水运米由卧室。大沙发,大立枢,边门条桌,五斗枢,电视机,收录机,五尺宽的双人床……,锃光闪亮,威风凛凛,井然有序地摆在房问里,一台神气十足的落地风翻,成了它们的总领队。这一切,象摆成了方块阵的仪仗队,在接受贵客们的检阅。人们仿佛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在小客厅的角落里,在桂老太的背后,无声地把凉风送到每个人身上的,还有一台崭新的钻石牌落地风向,当然,只有水运来知道,这台落地风扇是柴丽萍的。 “不怕你们笑话,说起来是两个讲师,还是去年调了工资,才买了一台座扇。”孟美妮继续发表着她的感慨。 “他们什么都成双成对的。”水延祖说,“前年慧慧结婚,给了一台电视机。你看那房间里,电视机、收录机成套地摆在那儿呢!,, “是呀,安排好了女儿,又为儿子准备好了这样齐全的一套。有时,我真怨自己笨。算起来,还是我们钱多些嘛。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总是扯东边盏西边,还总有些地方盖不住I我这人一点儿也不会理家。”盂美妮这是诚诚恳恳地在作检讨了,“到现在,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也念高中了,礼拜六晚上,兄妹俩还要睡上下铺。老关比老水小十一、二岁,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象铁道货运站的铁轨。看看老水,头发没有白,脸上没有皱,双颊泛红,丽萍多会照顾他!” “我可不是她照顾的啊!”水运来满面春风地笑笑。他拿起酒瓶,又一次给客人的杯子斟满酒。他知道孟美妮说的都是真话,所以他也说了一句真话。自从和柴丽萍分开过以来,他就靠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并不懂营养学,也没有吃什么人参鹿茸、山珍海味。他过日子只有一个原则,想吃什么,别舍不得钱。他想得不高,所以,钱花得不多,身体却保养得不错。到如今,五十五六岁了,往穿衣柜前一站,镜子里的那个人,不胖不瘦,不佝不偻,干净利索,皮肤白白细细的,他简直怀疑那就是。自己。还在柴广记当小伙计的时候,柴老板的巴黎和鸡毛掸子,就教会了他注重仪表。冬天,瓜皮小帽戴上头之前,先要掸摊灰。春秋,小分头要川浇了水的梳子梳光梳顺。一条西服裤子,每晚睡觉以前,一定要折得整整齐齐的压在枕头下,穿在身上一定得带线。“有什么样的伙计,就有什么样的店!,,这是柴老板的话。几十年来,这种注重仪表的习惯他一直保持了下来;而且,过了不惑之年以后,他还更加讲究了。他绝对不在学校的理发店里理发,一个月之内,总要到市中心的香港理发厅,大光明理发店,或者美容理发馆去光顾一两次。谁也没有见过他不刮胡子时,是什么样子。他的头发不仅乌黑,而且要擦点油,梳得亮闪闪的,吹出起伏不大的波浪。他冬天都不大穿棉袄。一套出口转内销的藏青色的呢制服,买来以后,他又请裁缝师傅把肩膀垫高了,穿在身上显得特精神。他的这副派头,不要说象她家老关那号讲师望尘莫及,差不多的副教授,也不在他的话下。 “关老师多辛苦呢,熬神费心的。”水运来特意换上了红葡萄酒,小心意翼翼地往孟美妮杯子里斟。他要尽量把她的酒杯斟满,又尽量不让那红红的液体满出来。“哪象我们,上有领导,工作象大树底下乘凉。”他不露痕迹地看了黎淑英一眼,“下了班就吃。看完电视就睡觉。我是从来不动脑筋的,怎么能跟关老师比呢?!” “依我看啦,一个人心里干净,脸上也干净!”金老黑豪爽地把满满的一杯白酒一饮而尽,“象俺,总有事要往心里钻,脸上也总是黑不溜秋的。你们别笑嘛I俺讲的都是真话。人家老水,在俺们场的那几年,出格的话不说,过头的事不做,心里总是自自然然的。全场五六十口人,没有一个人讲他半个不字。” “没说的,运来和丽萍,都会做人。象个,过日子的,样子。”水延祖也学着金老黑的样子,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可是他的酒量远远不能和金老黑比。这已经是第四杯了。刚才的三杯酒喝下去正好。第四杯酒一下肚,舌头就不听使唤了。“不象我的,那、那两个小娘卖×的!好不容易,老子,把两个,鸡巴长的,东西,拉、拉扯大了。不光,一点点儿也,不晓得孝敬,老子。还要,老子,继续当,他们的,儿,儿子!老大结婚,找我要,八百;老二,他、要一千!他们是把我,当儿子!给,统统给!谁叫,我,是这些,老子的老子呢?!连幺姑娘,“体体面面地,安置了。老大,他要离婚!恨人啦!你离吧,光棍,又不是,我打哩。这个,娘卖x的,要把露露、交给我。他又有了!他才不打、光棍哩。结了婚、为汁么,要离?打算离婚、何必,要结?!闹离婚的,统统是,他娘的、王八蛋!象运来、丽萍这样,和和美美、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谈有多好!" 水延祖醉了。尽管他的话不那么“精神文明”,却道尽了毕生的艰辛,谁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同情的的目光看着他。屋子里出现短暂的沉默。这时,柴丽萍捧着一大海碗银耳羹,从厨房里出来了。 “喝点甜的,四叔。”她把银耳羹在桌子中央摆好,“甜的醒酒!” “不,我、没醉。你,当我,醉了?”水延祖表情复杂地扫了侄媳妇一眼,把空洒杯举到侄儿面前,“运来,再给我、一杯,白的,我要喝、给她、看看l” 柴丽萍从丈夫手中,利索地夺过白酒瓶,转身放回食品柜上,又从食品柜上拿下一瓶中华猕猴桃酒,——那是水延祖今天给侄儿侄媳带来的礼物,——说。"要喝,您老就尝尝这个。您这样大年纪了,干吗总要带东西来?” “不、带,东西?"水延祖白眼看着侄儿,笑笑,对侄媳妇说,“那怎么、行呢?我能、白、白吃,你们的?这、猕猴、桃洒,是内销、价。不怕、你们:笑话,我、还没有、尝过哩。开开吧,丽萍,让、大家,都、尝尝。” 可是,正当柴丽萍要打开中华猕猴桃酒时,一脸笑容的水运来,自自然然地将酒瓶和扳手接了过去,看样子他要亲自开。大家都等着尝猕猴桃酒。他竟起身回卧室去了,眨眼工夫又两手空空地回到酒席上。“四叔,她这是害你!酒不怕喝多,就怕喝杂。喝多了,醉了,可以解;喝杂了,可就没得解啊!是这样吗,金科长?” 金老黑一脸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水运来拿起白酒瓶伸到他面前,把他的酒杯斟得满满的,却再没有给他的四叔斟酒。 “没得、解?”水延祖双手捂着空洒杯,眼睁睁地看着侄儿将白洒瓶放回食品柜上,酒还在透明的瓶子里晃动着,似乎在有意逗这个馋嘴的老酒鬼。“运来呀,有人、说你、太会算计。人生、在世,只有算计、不嫌.太会的。不是亏了、算计,你们能有、今天?还,记得吗,丽萍?第一次,跟我、谈话,你就埋怨,我们、运来,说他、算计了,你的爸爸、妈奶。你妈妈、给他、光洋、首饰。花光了,他又、拿出,五十块钱。有五十,块,就不该i要,你妈妈的。哈哈哈哈!我说丽萍,运来的、气魄,还不大。假如当初、他算计了一百块,一百五十块、五百块,浆广记,说不定、不会、垮台。你、不是千金、小姐,就是,老板娘!你奶妈、担你交给、他,也是有、算计的,知道他荷包、不空,饿不着、你的肚子。十块光洋、两件首饰,能从几千里、以外,到这里?你们是、算计到.一快的。靠了算计,你们、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四叔,您该休息一会儿。”柴丽萍的脸,早已红一阵白一阵,让四叔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叨叨下去,不知道还会冒出什么难听话来。她搀扶住水延祖的胳膊,“您老人家起来,对的,起来,到我床上去躺+一会儿!” 水延祖一例在柴丽萍的床上,就打鼾了。鼾声很响。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在同时迸发出一阵开怀的大笑。 笑声使气氛重新变得活跃了。大家顺着水老头儿刚才唠叨的话题,接着议论开了。原来话语不多的一对年轻的科长,也逐渐活跃起来了。 “我同意老水师傅的意见。现在,备行备业部强调管理人材,会算汁是很大的优点。”短鬈发,容长脸,体型微胖的黎淑英说,“哪个首长要足看得起我,让我当了校长,由我组阁,我就任命水运来当总务处长。” “我的天,科长才当了三天,就想当校长了!”姜云鹏含讥带讽地看着她,“你的野心真不小呀!” “这叫什么野心?我不是人?校长不是人?他是三个鼻孔出气,两个喉咙咽饭?”黎淑英毫不示弱,挑衅性地朝姜云鹏映了映眼睛,“只要你的那个清查小组,连续查我三次帐,我弄个管后勤的副校长当当,八九不离十。你信不信?” 姜云鹏一时不知道怎么还击她。黎淑英在地管的那个教工食堂搞独立核算、自负盈亏,进行多项改革时,有人密告她严重违反财经纪律。新上任的财务科长姜云鹏,奉命带领一个清查小组,全面清查黎淑英的帐目。来的时候,他认定她有问题,打算鸡蛋里面挑骨头,要抓住她这条大鱼。可是,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磨了三个月之后,帐本都翻破了,什么辫子也没有抓住。他只好收兵。而她,反倒由一个教工食堂的管理员,提拔为伙食科长了。现在,在酒席上,当黎淑英无意问挺起这件事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很清楚,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在记恨他还是在感谢他。 “你学乖了!”黎淑英趁胜攻击,“怕我当丁处长、校长以后,给你绣花鞋穿,报复你,不敢再查我的帐了!” “该查还得查。领导要再派我当清查你们的帐目的组长,我决不含糊!”姜云鹏也不是姑娘一咋唬就慌了神的甭种,“就算你真当了校长、副部长又有什么了不起?违反了财经纪律,我们一样要清查你,检举你,控告你!你笑什么?l柴丽萍同志,你说对吗?我们两个,正好管住了黎淑英和老水!哈哈哈哈!当坚持的你要敢坚持!你总是背家庭出身包袱。我看过你的档案,就凭你爸爸开的那爿柴广记杂货店,够不够得上资本家,还是个问题哩!” “哎,我的姜科长,你轻轻地扶了老柴一下,又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黎淑英对着拘束不安的柴丽萍递了个眼神,她在给柴丽萍解环,又在给自己搞统一战线,“据我所知,总务处的人,没有一个人讲柴丽萍同志的缺点的。你这些高见,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啊!” “没有一个人讲缺点的人,不等于没有缺点。有时候,大家都不讲那个人的缺点,常常是心照不宣地认定那个人,有某种不便明言的最大的缺点。” 黎淑英说:“照你这样说,人人都讲某个人的缺点,那个人就肯定是十全十美的了? !” “你这是诡辩!”他不屑一顾地扫了黎淑荚一眼,“不过,我并不是说柴丽萍有了不起的缺点。她是个好同志。她最明显的优点是,尊重人,懂得协调各种矛盾,还租会理家。哎,小黎,总务处要选一.个‘文明家庭’,我看老水和柴丽萍这个家庭,就满够条件,你的意见呢?” “我不同意。” “为什么?” “ 文明家庭’有一条:子女教育好。他们的刚刚……” “刚刚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事倒没出。” “那……” “至少是不求上进,不象个‘文明家庭’教出来的孩予!” .  , “你这是不讲道理。” “谁不讲过理?” “你……” “好了好了。桂桂老太朝姜云鹏做了个手势,又对黎淑英笑笑,“你们说的都不错。够不够得上文明家庭,我不知道。但每个家庭都象他们这样,就可以了。他们好就好在般配!” “般配?”两个年轻的科长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看着挂老太。 “对,般配,夫妻要的就是般配!”桂老太象教授讲学,以权成的口气,向年轻人进行歼开导,“俗话说,‘在灭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听说比翼鸟呀,一只有左眼左翅,一只有右眼右翅,一定要两只在一起,一定要两只岛的眼睛都亮、翅膀都有力,才飞得起,飞得高,飞得远。运来和丽萍差不多吧?他们从老远的地方飞到这来了!雷公老爷也休想把他们这一对轰散!为什么呢?般配嘛!人家是比翼鸟、连理枝!” “桂奶奶,”黎淑英这样叫桂老太,却故意用挑战的眼光,扫了姜云鹏一眼,“照您这样讲,伊丽莎白女王就应该陪天皇裕仁,甘地夫人应该改嫁给里根,厂长的老婆最好是党委书记,处长的老公必须是县长或者团长,所有的国家都得要两个总统或者主席,而且必须男女各一,食堂老炊的爱人是生就的吹火佬!” 这一串连珠炮,又一次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黎淑英提到的几个世界名人,桂老太都模模糊糊的,听得不大懂。所以,这一回,伶牙俐齿的桂老太,真被小丫头问住了。她足足窘了三分钟,才镇静下来,也学着姜云鹏的神态,不屑一顾地扫了黎淑英一眼。“信不信山你!我,原是单身教工宿舍烧开水、洗衣服的。一个教书的看上了我,一定要跟我结婚。他没有嫌弃我,我把他拖死了。为什么!不般配。”她朝躺在柴丽萍床上鼾声大作的水延祖努努嘴,“床上的那个老鬼,含不得他那个乡下的姨表妹。当了大半辈子牛郎织女,老了,政府给他们架起了鹊桥。聚在,起又怎么样?听昕他刚才,那吐的都是苦水呀!苦什么?不般配!他是活该,身边有跟他不相上下的人,非要认那个父母之命的帐l看看运来和丽萍,会计配出纳,红管家配金钥匙,多般配I就是放原子弹也休想把他们炸开!” “可是,据我所知,”黎淑英哪会轻易在一个老大婆面前认输,“不久以前,就有两个在一起卖了多年文章的、顶顶般配的夫妻,离婚了。您老人家说,这是咋回事儿呢?” 这一次倒把桂老太回住了,大家哄笑起来。笑声中,还夹杂着黎淑英的掌声,金老熙、姜云鹏 的喝彩声.桂老太被这个黄毛丫头击败了。她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一时放不下来。 “小姜,你结婚了吗?”笑声还未完全停下来,桂老太突然出其不意地转向姜云鹏。 “我?结婚没有?”姜云鹏耸耸肩膀,“我的老丈人结没结婚,我还不知道哩!” “你的老丈人唦?”桂老太一边笑,一边把块脏手绢塞进口袋里,”我认得他。住在本州本府本市本单位,跟我相隔不到半里路,比我小十四、五岁,人挺能干、随和,八字命也比我好多了,膝下有三男两女……” “您也醉了,桂奶奶?”姜盂鹏一本正经地问,“老柴的那张床满宽。您要不要跟水大伯一块儿,也去趟一会儿?……” 不知是谁不小心,一伸手,把一只装酱油醋的小礤予推到地上去了。乒地一声,把那即将爆发出来的笑,压住了许多。桂老太的笑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哈哈哈哈地,前仰后合,拍膝托哟,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笑得这样开心,这样放纵。“小砍脑壳的!躺就躺,七老八十的,象你们?在你们那个年龄:,我要和那个老鬼躺在一起去了,兴许这会儿都舒坦多了,般配嘛!”她朝姜云鹏瞪瞪跟,“还是说你。我真认识你丈人。他的二姑娘,正坐在我们这张四桌边哩。” 黎淑英陡然明白了,她提高了嗓门:“桂奶奶……” “哎,红脸做么事呢,淑英?”桂老太转败为胜,“科长对科长,中专毕业对‘五讲四美’,年龄合适,长相都好,行为举止一样慧人爱。刚才,我一走进这间屋子,看见你们一对都在,我就觉得再没有比你们更般配的。灭生的比翼鸟,地设的连理枝.这个媒,我做定了……” “桂奶奶!”黎淑英满脸血红地站了起来。 “呃——!”桂老太亲亲热热地拖着长音,她在耍小孩子了。 “您过来,”黎淑英笑眯眯地朝她探替身子,桂老太作古正经地把耳朵凑过去,黎淑英对着她的耳朵,"您今天夜晚就死。不,马上就死,越快越好!”说完,一口气冲出了门外。 包括水运米在内,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狂笑。人们摇桌子,敲碗,捶板凳,捶腰,喊哎哟,叫爹叫娘,用尽一切方式,来袭达心头的快乐。桂老太却一反常态。她不仅没彳『笑,反而沉下了脸。“死?你要我死?我才不死呢!除非你马上请我吃红蛋!不吃你的红蛋,我决不到阎罗天子那里去!”明白黎淑英已经走远了,知道那个咒她早死的黄毛丫头听不见了,桂老太问大家.“你们说说,我今天夜晚会死吗?'没有人回答她。桂老太看到大家反应这么冷淡,有些伤心了。盂美妮察觉了老人情绪的变化,地说。“哪里的话,您老人家,这样好的身体,这样好的口福,怎么会马上死呢!黎淑荚是小伢.小伢的话,听也可以,反着听。她要您马上死,就是想你活一百岁。她不喜欢您提她和小姜的事,就是要你一定把这个媒做成。” 桂老太又笑了,众人也笑了。 这时,柴丽萍提议,为庆祝桂老太光荣来到人世间七十周年而干杯。午宴在欢乐的气氛巾.以桂老太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四 客人走后,水运来和柴丽萍的情绪都很好。他们一块儿收拾杯碗盘勺,一块儿抹桌扫地,一块儿侍候一觉醒来的延祖四叔沈手洗脸,喝醒酒茶,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将他送下楼梯,送列搂门洞外。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妻子指着客人只喝了几勺的银耳羹,和客人们几乎没有动过筷子的烧金鱼,要丈夫拿列他的卧室去,丈夫竟说:“就搁在一块儿吧。呆会儿刚刚回来了,大家一同吃一顿晚饭。”丈夫还说,还剩这多菜,要是慧慧和小外外也回来了,全家团聚一下,那该多好!  “慧慧今天不会回来的。”妻子说,她并不勉强丈夫把剩菜端到他的房同去。尽管,对任何一对正常的夫妻来说,他们讨论的问题,是那样的荒唐,他们的礼让,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但这时,称柴丽萍为妻子、称水运来为丈夫,仍然是合适的。因为,这时,在这问小客厅里,似乎出现了一种气氛,那种只存在于夫妻之问的和谐气氛。 慧慧和小外外没有来。 七点半钟,刚刚回来了。长头发遮严了后颈窝,上唇边两撤小胡子;眉头打了结,腮帮子向中间挤,颧骨向两边扩。瘦长的颈子从大花衬衫的领口中冒出来。千瘪的胸脯下面,是一针可以穿得过的腰。不管牛仔裤箍得多紧,腰下面简直看不出臀部来。这是一个四级风就可以刮得飞起来的人!可他的身后,却紧紧地跟着一个浑身水灵灵,双眼火辣辣,翡翠一样夺目、美玉一样玲珑的姑娘。水运来认识她。她叫兰兰,同刚刚一块回来过好多次了.兰兰朝水运来笑笑,轻轻地礼貌而优雅地喊了一声“爸”,跟着刚刚,进了水运来的卧室。 “还没有吃晚饭吧?”水运来也笑着跟进了卧室, “妈妈给你们留了菜。” “妈妈?”刚刚莫名其妙地看着水运来。 “哦,我们,不,是我,”水运来被刚刚看得不自在了,口我给你们留了菜。”刚刚掏出香烟,点着,猛吸一口,慢慢地吐出去,冷冷地看着兰兰:“你还要吃吗?” “谁还要吃!”兰兰白了刚刚一眼,大大方方地对着水运来笑笑,“我们刚才吃过了,爸爸,一点儿也不饿。” “可是.可是,”水运来似乎有点不便启齿,“今天有好菜呀!” “好菜?”刚刚掸了掸烟灰,“山珍海味,人参熊掌,统统不想吃! 一走进这个屋子,我就饱了!” “刚刚,话不能那么说嘛!”水运来尴尬极了。他偷偷地看了兰兰一眼,幸好,兰兰已经站到边门桌前了。她两手支着桌面,身子弯得象在春风中摆动的杨柳,正在朝窗外看哩。水运来恨不得向儿子作揖,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小祖宗,当着客人——哎,兰兰——的面,你可不能让爸爸太下不了台呀!你的事,一柱桩、一件件,爸爸都记在心上。你的工作,我也正在催领导想办法。今天,爸爸还请黎科长来家吃过饭。你和兰兰还差什么,只管讲。讲了,差什么……,, “哎呀,我说您到底有完没完?差什么,差什么,差什么!”刚刚左手抱着右胳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夹着带过滤嘴的香烟头,瘦得象干柴梢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一个比一个翘得高。他象困在铁笼子里的小狮子一样,在小房间不大的空档里走了几个来回,怒日金刚般地站在他的爸爸面前。“差什么?告诉您吧,我什么都不差,就差一,样.你早点儿死!”吼完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香烟丢进烟灰缸里。 水运来恨不得这个水泥地面突然裂开一条缝,好让他钻到地底下去。儿子,当着一个他还不熟悉的姑娘的面,简直把他当儿子在熊。这,使他这个当老子的,呆呆地立在屋子里,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傻子。 “去吧,出去,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刚刚仰起头,嘲讽地看着水运来,声音却显得既亲切又柔和。光听那语调,真象一个老子对儿子发作了一通以后,又要心疼地安慰儿子几句。“兰兰一会儿就要走了,我和她还有话要说,您到外边去转一会儿,嗯?” 刚刚连推带搡地把水运来弄出卧室,随即,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水运来茫然地站在小客厅里。他是应该出去的。每次,儿子领个姑娘回来,他总是知趣得很,不声不响地退出来,临走,还没有忘记替他们把房门带上。这次为什么自己不主动走?他们不吃饭你还赖在那里千啥?真是笨蛋l这样被撵出来,脸上有多光彩呀!可是,儿子今天的这一通脾气,就是冲着他没有主动让房子发的吗?犯不着嘛!房子有什么让不让的?本来就是为儿子准备的嘛!只要刚刚和哪个姑娘一登记,兰兰也好,别的姑娘也好,他马上就把行李搬出来,睡到客厅里那个小搁楼上去。假如柴丽萍有意见,他就到小卖部去跟四叔做伴,或者去睡锅炉房,或者到金老黑的花房去帮他们值夜班,每个夜晚还可以领到四角钱,三两粮票。等于加了两级工资哩!只要儿子正正当当的要房子,他是有地方让的呀!现在,结婚的事连影子都没见,干吗来一次就要他让一次房子? 卧室里传来一阵悉悉卒卒的响声。几丝金属器皿相碰后,轻微的颤栗声。兰兰吃吃的笑声。水运来憎恶地对着卧室的天窗瞪了一眼,悻悻地朝客厅门口走去。 一会儿?哼!不到十点钟她会走?十点钟,还有两个多钟头。我的天!够他蹓的! “老水,”是谁在喊他,声音是那样的亲切、柔和.只有科室的同事们才喊他“老水”的,可同事们用的不是这样的声调。“老水,”又喊了一声,仿佛很远很远,远得象清晨记起的、子夜时分做过的梦,又好象很近很近,近得象埋头赶路时,突然随风飘到眼前的一条纱巾。“老水!”他听清楚了,这是柴丽萍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了,柴丽萍就站在她的房门口。柴丽萍脉脉含情地看着他,还温存地向他点头哩。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长江水倒流了?多少年来,她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现在,老都老了,怎么突然又这样?是中午喝了洒?是四叔和桂老太的活,使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进来”她对他点头,对他微笑,“到我房间里来坐坐。” 他有点纳闷,怯生生地走进了她的房间。她让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他却用日光不停地巡视她的房间。还足那样的摆设,还是那几件旧家具。本来,这个房间,他应该是最最熟悉的,现在却觉得有一种陌生感。那张大床是为女儿和小外外买的。除此之外,一样新东西也没有置。她为什么这样想不开?为什么这样亏待自己?她比他好得多。母亲早就死了,娘家什么负担都没有。女儿大了,不仅有了工作,而且也养女儿了。她的女婿也不错。小两口很和美,也懂事,除了结婚时用过她的钱以外,平时并不刮她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扣自己?……好象是椅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倒在地板上,隔壁——他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重重的一声响。华生牌,可别摔坏了他的华生牌!水运来浑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惶恐地看着柴丽萍。柴丽萍仿佛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刚才的响声,依然用一种亲切、友好的目光看着他。水运来的注意力,也转移到她背后那油漆剥落的五斗柜上。他又对她为什么要这样节俭发生了兴趣,他要是让她吹风,她的钻石牌肯定不会买的。他想。难道这个女人也象她妈妈一样,估计到有那么一天,他水运来也会象柴老板那样自杀?所以不得不存几个钱以防万—?免得临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求一个穷伙计?不啊,即使真有那样的一天,慧慧已经不需要别人带了,她已经有主了…… “老水,”她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表情是亲切的,他不是石头,也不是草木,他懂得感情的。多多少少,他也受到了一些感动。现在正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她吩咐自己去办点什么事。他一定去办.他猜想,柴丽萍今天的反常举动,一定对他有事相求。柴丽萍把一杯细茶端到他面前的旧书桌上,自己坐回到床上去了。茶杯里飘出了一缕淡淡的幽香。这个女人,又舍得喝这样好的细茶?怪呀! 怪战!她竞一连喊了他四个。“老水”,就在刚才,就在现在,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可是,这一辈子快过完了,总共,她也只喊过他这四个“老水”啊!… “水伢子,”她喊他,斜睨着一双眼。她比他小三岁,站着矮一头,坐着细一圈,居然喊他“水伢子”,居然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这完全是她父母的腔调,父母的眼神。可是他得应.因为,她的父母就是柴广记的老板和老板娘,她是他们的独养女儿。柴广记的生意正火红。他不过是在店门口跳出跳进的一个小伙计。只要她在父母面前搬弄几句,他的饭碗就会被夺走,他就得规规矩矩地从柴广记滚出去。 “运来哥”她唬他,亲昵着一双眼。红红火火的柴广记,到民国三十五年初,突然垮台了,熄火了。八面威风的柴老板,跳江了。老板娘将她交给他的时候,柴丽萍随他四处飘泊的时候,延祖四叔为他俩找到工作的时候,总共有两三年时间吧,她一直这样叫他的。而且,用的是那种使他当时心跳,过后难忘的眼神。“运来哥,”“运来哥”……,她叫他的声音很动听。他听着,觉得自己的运气大概真的要来了。 “水运来!”她喊他,圆睁着-双眼,在路边的一座凉亭前。凉亭里有凉茶担子和凉粉摊子。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掌。掌上-块摊开了的监布手巾,手巾里斜卧着他下了多次决心、咬了多次牙齿,才舍得动用的五十元银洋。“哪采的?”他第一次听见她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向他问话,这完全是审问。“攒的呀!”他反感她用那种口气。假如是柴老板使用那种口气,他会服服贴贴,而她,还嫩了点。“就凭你吃饱饭以后,每个月五角钱的薪水?”她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从那条线中射出来的光,一直穿透了他的心肺,“你到柴广记还不到五年。五年,就算你分文不花,总共也只有三十元!"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第一次觉得她不简单。她才十七岁啊,长到她妈妈那个年纪,不比她妈妈厉害十倍?!他朝她冷笑了两声,他不怕她了。今年不是去年,此地不是生她长她的那个小镇,前边的小凉亭不是柴广记!他不是她家的小伙计,她更不是他的老板的心肝宝贝小千金了。“算你猜对了。就凭你爸爸每个月只给我五角钱的薪水,我就应该攒下这五十元1”他斩钉截铁、理直气壮,“你的眼睛瞎了?没有看见我是怎样为你们家卖命?我是人,不是牛、也不是马!牛马一个月也不只五角钱的草料费I老实告诉你,要是柴广记不垮,我计划攒它一百块银洋的。我有办法攒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开个水广记?开不起大伯面不能先摆个小摊子?我决不象你那个小气兜爸爸,请伙计一个月只给五角钱l我要就不请,要请,就给一块、一块五、两块!”她在那个路边凉亭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鄙他、羞他、骂他,说他偷了她爸、骗了她爸、坑了她爸、害了她爸,说她那个可怜的忠厚老实的爸爸,就是被他这样的一伙昧良心的奸习之徒,算计穷了、算计垮了,算计死了的。他不睬她,卷起那块蓝布手巾,收好硬梆梆的一简银元,扬长而去。十块光洋和两件首饰部用光了,他狠心拿出自己的五十元来,是想给她买点吃的,好心没有落到好报,他不买了!饿死她活该,冻死她活该。他为什么一定要养活她?她却活该地归他养。她,追上他了。“不恨我计算死了你的爸爸?”他没有回头,冷冷地问。“恨不恨有什么用?反正,他已经死了!连活人都叫你算计来了哩,死人还管他干什么!’’她居然破涕为笑,“我妈说,在路上,你会变成一个我完全不认得的人。但是她又说,不论你变鸡变狗,我都只能跟着你走!” 她还喋喋不休地问他:“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事吗?你吩咐好了,只要我能办到的。可是,他带着她,投山村,宿野店,走小路,晓行夜住,乘小船,换汽车,转火车,跨州过省,飘泊几千里,他什么都没有吩咐她,什么都没有要她办,不管她办得到的还是办不到的。他们终于找到延祖四叔身边来了。“怎么样啊,柴小姐?”四叔这样叫她,“我问你,对我们运来的印象。”“哦,印象?”她低着头,一脸绯红,“他是个好人,真的,难得的好人。这一路上,我真亏了他!”四叔纵声大笑,白着眼朝他看了一霎,叹口气:“运来这伢,从小就规矩啊!”水运来能不规矩吗?他一生没有大的能耐,问心无愧的只有一点,不规矩的事连想都没有想过。凉亭前的那场风波闹过之后,她对他服贴得象只小猫。那个可怜相,要她怎么样,。她就会怎样的。几次住旅馆等着换车,开房同时,她悄悄地提。醒他:“再没有一个傻子柴大老板等着你去算计了,就那点钱,用完就了了。手,紧点儿!”“还怎么紧?”他不满意地瞪她一眼,“饭要吃,觉得睡吧?”“为什么……一定要开两个房问呢?打甩给他这句话,甩给他一脸娇羞,一脸柔情,一脸绯红,她走了,随他去办。他还是开的两间房。难道他可以和她同睡一间房吗?那多不方便l他一个人睡一间房惯了,很少和别人同房睡过觉,更没有跟任何姑娘同过房。不是延祖四叔,不是桂美琴——今日的桂老太,他和柴丽萍是一辈子也不会睡到同一房间里,同一张床上的。尽管那张床是用两张单人棕床拼成的。再没有谁比桂美琴更讨赚了,她居然讲得出那些话! 一天半!那么多年都等了,他还等不得一天半?!问题是,她应该早讲,让他另择日子。“骑马过堂,家破人亡!”他不迷信,不信那些话,但终身大事,一生只一次,吉利总要图吧?就那么过了,没有图到吉利,这一家虽然没有破,人虽然没有亡,然而,明叨暗暗的不顺心,跟那个“骑马过堂’’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倒是她等不得,撩他,摸他,’拉他,磨磨擦擦地朝他靠,一声一声地喊他“来”。喊了一千声,他一声都没应。理她干什么?!最初,他以为那个“来”字,是叫他睡到她那张单人床上去,后来他才明白了,那是女人的亲呢哩,那就是在喊他。 ……打那以后,她再没有叫他“来”,再没有叫他“运来”,再没有叫他“运来哥”。她总是不得已才跟他说几句话,每次开口之前,总是冷冷地“哎” 一声,眼睛既不看他,更不问他听没听到。仿佛,他是空气,他是树,他是泥巴墙,他是木头家具,他是铁制的锅碗瓢勺,他是不会说话的猫和狗!有人还给猫狗起名字哩。对他,就那么“哎” 一声就够丁。他爱不爱听?他听见没有?她都无所谓。她压根儿就不是在同他讲话,她简直是在自言自语。对这一切,开始,他感到很有些恼火,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逐渐习惯了。如今,她喊他一声姓名,他反倒觉得反常了。….. “老水,”她又在喊他,在这短短的时问里,这是第五次。这个女人,莫非今天着了魔?她没有着魔,正在冷冷静静地看着他,和和悦悦地朝他的卧室那边扬扬头:“你听。”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t他没有注意。刚刚他们打开了收录机。又是那个听上去软绵绵的台湾歌星邓丽君的歌声,从他的卧室传出来。他不喜欢邓丽君,听她唱歌,他感到肉麻。刚刚和他的朋友们,却爱得没命似的。楼板在响,快速地令人烦躁不安的节奏。不时传来沉重的砰的一声,那大约是碰着了桌椅。他看看柴丽萍,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一声长叹。 “这就是你的儿子?!”她还看着他,但目光不再柔和了。 “你,”他顿住了,下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怎么了?她,,该说“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难道是“她”的儿子吗?是他的儿子,但是她不该那样说’.尤其不该用那种口气、那种眼神说。他从来没有那样过,他绝不会指着慧慧的脊梁,对柴丽萍说;“这就是你的女儿!”但是今天,看来双方——他和她——的情绪都非常好。他不恕同翘针锋相对。 “这是他第几个?”她不打算罢休。 “什么第几个?”他真不叨白。 “女朋友!”,柴丽萍说,“女朋友,你懂吗?刚刚今天带回的这个姑娘,叫什么?兰兰?兰兰,是他的第几个女朋友?” “第几个?我怎么知道是第几个?姑娘伢成把抓,他个把两个月换一个,我怎么弄得清这是第几个!朋友嘛,男女都一样,多一些总比少一些好吧?” “真拿你没有办法,你呀!”她简直要跳脚了,“多—些总比少一些好!你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干些什么!” “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你小瞧人的。”他感到受了委屈,“坐坐,说说话,玩玩,有时吵吵架、斗斗嘴,有时关上门,好象在跳舞……” “唉——!”她猛然省悟,一声:长叹,眼泪几乎溢了出来.和他谈论这个问题该有多么愚蠢!要是他能知道刚刚和兰兰在一起干些什么,啊哈哈哈哈,他就不会过样无所谓了!遥远的青年时代的一切,今天,对于她,一个五十三岁的女人来讲,还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老水,”她完全平静了,没有哭,没有笑,淡淡如水地,第六次这样喊他了,伟大的女人!“你应该劝剐刚选准一个姑娘,早点结婚。反正,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是还缺什么,要是钱不够用,我这儿有。” 这个女人,今天是怎么了?疯了?她说她有钱,叫他用她的钱!不,他不能用她的钱。她姓柴,姓柴的钱不好用,用了,心里不是滋味的。每个月底,从柴老板手里接过五角钱的薪水,好受?瞒着老板和老板娘,一块不嫌多,两分不嫌少,偷偷摸摸地攒下五十元钱,好受?在那间小小的晦暗的后房里,从老板娘颤巍巍的手上,接过十块光洋两件首饰,好受?……她的饯,太容易使他想起那些往事。而他,真正不愿意去想它们。一句话,她的钱不能用;再穷,也决不用她的钱,何况现在他并不比她穷多少。可是,柴丽萍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刚刚来了?为什么要他劝刚刚结婚?结婚!哈哈哈哈。一想起结婚,他笑了,放声地笑。 “你笑什么?"她问,自己的脸倒先红了。 她以为他在笑他们自己,笑他们的新婚,笑那个使她感到羞惭,总觉得于他有负的第一夜,笑那个位她感到震惊和痛苦,却又无可奈何的第三夜。不,她想错了。那一切,他早巳丢到九霄云外了,淡忘了,压根儿不愿意去想了,更不会为了它们这样开怀大笑。他是笑他的刚刚。是他的刚刚!他对刚刚讲过,要他结婚,即使没有工作,他也愿意养活他们。刚刚问他。“您要我结婚?让我也找一个姑娘来,象您和那个女人那样过日子?”刚刚朝柴丽萍的卧室摆了一下下巴。这小子,从来没有喊过她一声“妈”,开口闭口,总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倒关心起刚刚来了,你看好笑不好笑?对于孩子,“那个女人”的办法比他老水是多些。慧慧就比刚刚懂事多了,每次来,总要笑眯眯地喊他好几声“爸爸”。刚刚呢?不仅不喊柴丽萍“奶”,连他,也恨本没有当做什么爸爸。“对不起,水运来同志”刚刚接着这样说,他常常对他直呼其名,搞得他啼笑皆非,“我们是八十年代的青年。我们,最注重现实,讲究实际,对你和那个女人那种假联营,真个体的把戏,不感兴趣!”“那个女人”不仅自己对这种把戏感兴趣,还希望孩子们也象她那样,真笨!为什么不结婚?真想叫她自己直接去问刚刚。算了,不让她去碰那个钉子,不让她太难堪了。水运来朝柴丽萍笑笑:“我觉得刚刚好笑,完完全全是个孩子。孩子们的事,我们当大人的,少管些吧。” “少管些?就是你把他惯坏了的!”柴丽萍两眼冒火,声音冷峻而尖利,“不,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结婚,起码要牵扯到一个姑娘吧?何况,还有你,还有我!这是我们全家的事。如果,住在这套两室一厅的小单元里的你和我,还有刚刚,还有人家将要进这个门来的姑娘,还能算是一家人的话!……’’柴丽萍没有说完,她居然倒在床上,呜呜咽咽、抽拙泣泣地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水运来惊奇地看着她,女人啊,真真不可理解! “丽萍,”柴丽萍的悲伤.竟然使水运来受到了感动,他居然用那种亲切到接近温柔的语调,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过去,即使在心里想起她来,他也决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前的那个“柴”字。她的姓比她的名,在他头脑中的印象深刻得多。今天是一个奇怪的日子,老天爷让她和他都变得温柔了.他甚至想站起身来,走到她床边去,安慰她一下,抚抚她的头发,或者摸摸她的肩臂。但是他没有那样傲.‘在他来讲,疑惑多于感动,疑惑压过了感动。他只是轻轻地问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问我为了什么?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了什么?”她猛然抬起上半身,猛然将头一甩,把搭在前额的一绺头发甩到脑后去,然后双手支在凉席上,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你的耳朵也不管用?你没有听见吃中午饭的时候,小黎和小姜讲了些什么?就因为你的那个宝贝儿子,人家就不考虑我们当文明家庭!你不是极力地要在外人面前,把这个‘家’演得象一些吗?你不是一再要求我,家里的一些不大好听的事,不要对外人讲吗?那好,我明白地告诉你,要想把我们的‘家’继续演下去,要想我在外人面前不讲你那个宝贝儿子的坏事,很容易,叫他结婚!” “可是,柴丽萍同志。”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怕,一紧张,那个“柴”字又冒出来了。他真的害怕,除了几十年前,在那个大路边的小凉亭外,她曾经要泼放赖过以外,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个样子的。那次她是胡搅蛮缠,他并不怕她,这次,她好象很理直、很气壮、很嘴硬。从感觉他知道,这次是她占了上风。“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比咱们那阵子。你更知道得清清楚楚,刚刚不怕我。他不听我的话,我管不了他的事。我当然可以对他讲,叫他马上结婚,万一……” “万一什么?叫他们结婚,马上结婚,国庆节,不,下个月!”她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顾不上揩眼泪,几步走到条桌前,将他推到一边,拉开抽屉,唰唰唰地取出几张定;妃存款单,统统往他面前一拍:“总共七千五。都给你,够用吧?拿去,叫他们,结婚,最好下个月,这个月能结更好!……” 哦哟哟,她真有这多钱,真比他的多,多出了两千五哩,一点也不假!这个女人比她娘老子厉害,有算计,会过日子!她的这笔钱,再加上他的,可以开一个很大的铺子哩。比柴广记要大好多倍。柴广记,现在回想起来,可怜得很,没有多大的本钱。她一个人的存款,就相当于柴广记资本的好几倍。乖乖!当初要是有这多钱,不,这样多的一半,柴广记就不至于垮。垮了,她和他也不必要往这儿跑。投奔四叔有多大意思?在哪个集镇上不:能开一爿店?什么店都行…… “哎,我在等你!你说呀,愣什么神儿?啊?”她的眼睛在冒火,声音象钢针一样扎入,“叫他结婚。下个月?不行?最迟下下个月! ', 他浑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不,这钱,我不能用。我有,我的钱足够刚刚结婚用的。”他把面前的几张存款单推开一点,眼睛却还看着它们。“东西确实准备得差不多了,最多再给他换一台彩电。钱够用。加上一个冰箱也不需要你的钱。我是说,万一,万一刚刚不听我的话,不同意结婚,下个月他不结,下下个月还不结,那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离婚。”她脱口而出。 “我们也要离婚吗?”他也脱口而出。 双方都为自己的话惊呆了。沉默。互相对视。她仔细观察他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他嘴上说的眼睛表达出来的,是同一个意思。他问了个诚实的同题.是啊,他们,她和水运来,也要离“婚”?有什么“婚”好离!……. 爱情不是比翼鸟(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黎淑英一跨过这幢“L”形的新集体宿舍大楼,站l庄偻门口小卖部里的水延祖,就从窗口探出头来。 “又来了,淑英?”水延祖对着她微笑,又意味深长地告诉她,“正好,他也刚回来。” 黎淑英有点讨厌这个老头儿了,可还是朝水廷祖笑笑。“哪个刚回来呀?" “怎么,你不是来找姜科长的呀?"水延祖又朝她笑笑,故作惊异地说。 “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姜云鹏的呢?"黎淑英容长的脸庞象初夏盛开的牡丹,双唇象早春乍绽的火桃,笑得艳丽扳了。“这幢拐角楼六层,四六二百四十个房问。二二得四,二四得八,住着四百七八十人。您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姜云鹏的?为什么我只能找他?您不也在这儿吗?我就不能来看看您?” “看我……?”水延祖口吃了。 “恩?” “能,能,当然能!嘿嘿嘿嘿。你应该先打个电话来的,让我刮刮胡子,换件衬衫……” “水爷爷!”黎淑英赶紧打住他。他,是个有名的漏斗嘴。从他那张嘴里,什么话都流得出来的。 “这有什么!既然你大老远地来看水爷爷,水爷爷总不能太难看了吧?太难看了,扫了你的兴,下次还来?嗯?”老头儿真有趣,象个调皮的小青年一样朝她眨眼睛哩。“吃一颗巧克力?酒心的。” “卖你的东西吧,人家在等您!”说完,她乘机脱身,一路笑着奔上了五楼。 谁说她不是来找姜云鹏的?她就是来找姜云鹏的。自从在水运来家的午餐席上,那个比水老头儿还要讨厌十倍的桂老太婆,唠唠叨叨地说什么“天生的比翼鸟,地设的连理枝”,羞得她不得不中途退席,逃之天天以后,短短的一个月工夫,她已经是第四次爬这个楼梯了。 在五楼走廊的拐角处,她几乎一头拉在一个男人怀里,抬头一看,就是姜云鹏。 “你,”两个人嘴里同时进出来一个字,短促,明亮,仿佛是刚才那一撞撞出来的。这个字的后面,他咽下了“来了?打她咽下了“要走?”那四个方块字和两个疑问号完全可以省去。因为,那调皮地对视着的四只眼睛,已经把它们说得清清楚楚。 “进屋坐坐?” “你不是要出去吗?可以边走边谈。” “也好,”他整理丁了下衬衫领,就要规接梯口走去。 “其实,也没有几句活。就是……关于水运来和柴丽萍的事情。” “哦嗬?"他又回过头来,“那是工作,还是在屋里谈好。” 同房的那一位正好不在,随他进了屋予以后,她显得自由多了。‘ “我这是第四次进你这问屋子了,每次来,都发现它比上次干净些。”黎淑英的目光在屋子里巡视着,“再来四次,也许就可以象老水他们家那样,给你这门口也贴上‘最清洁’的小纸条儿。” “老水他们家门口,贴着‘最清洁’?” “你没有去过?" “我哪有你的眼睛尖!” “我的鼻子还很厉害哩!”,黎淑英有意扇动了几下鼻翼,“这间屋予,今天好象还有点儿香味。” “不敢当。你不嫌臭就是万幸!” 第一次走进这问屋子的时候,她也扇了几下鼻翼,开口甩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好臭”。 “白开水都不请我喝一杯?" “我这儿的茶杯不符合卫生条例。”  . “去!”她白了他一眼。 他笑笑,从床底下的一只敞口木箱里,取出一瓶汽水,熟练地开了盖子。“喝这个吧,出厂时消过毒的。” “那又有什么用!再干净的东西,往你那口破烂箱子里一放,再往堆着臭鞋臭袜子的床底下一塞,还有不污染的?!” 他悔不该把汽水瓶递给她,正要去夺,她已格格一笑.将瓶口塞进嘴盟,一仰脖子,咕噜咕噜,汽水早就被她喝了大半。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汽水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剩下的汽水在瓶子里抗议地跳动着。 “好了,汽水也喝了,应该言归正传了。告诉你,姜科长:经过郑重考虑,反复权衡,我,同意了!” 姜云鹏不喜欢这种听上去多少有些油腔滑调的口气,挽了平时,他一定要适当地回敬她几句。可是这会儿顾不上。天外来客般地从半天云里滚下来的“同意了,三个字,把他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同意了?同意什么了?我几时向过你,同意还是不同意的?", “哈哈哈哈!倒把你吓成了那种样子!你呀,太叫人悲哀了!” “小黎?”他象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我同意你的意见,推荐水运来,綮丽萍为文明家庭。”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我已经在我们科取得了一致的看法,并且,作为全科意见报告了总务处.”“哦——!”姜云鹏如释重负,责怪自己过份敏感。她也真有本事,总是弄得你真假难分,虚实莫辩的时候,再适当地甩出几句话,证明她实实在在是来谈工作的,给你一支梯子,将你从云雾缭绕的半天云上接下来。哼,她在耍弄人! “可是,已经没有用了。”姜云鹏嘲讽地看着黎淑英,“你怎么没有想到要先问问别人的意见呢?你就那么自信.敢肯定你同意的事情,别人就一定也会同意?"“别人不同意,谁?”“我。” “什么?!”黎淑英容长的脸儿唰地变得煞白,一双眼略睁得大大的,她气愤地挺起了胸聃,“学我的?也在摘那种一语双关的把戏?不就是个有中专文凭的小科长吗?谁有兴趣谁买好了,我可出不超大价钱!你不同意,真的?” “什么真(蒸)的煮的?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你到底不同意什么?” “你刚才讲的什么?” “文明家庭?l不是你最先提出柴丽萍、水运来合适?不是你几次向我重复你的看法?不是你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因为你的那条建议,柴丽萍情绪陡涨,和过去简直判若两人?不是你告诉我她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不是你一再请求我做好伙食科职工的工作,希望在文明家庭问题上,两个科室协调一致、同步前进?……” “是我,是我,都是我!”姜云鹏堵住了黎淑英的连珠炮,“可是,允许我提出建议,就不允许我撤销建议?” “情况……变了?” “柴丽萍自己不同意。还不是一般的不同意,是坚决反对。” “她自己?打黎淑英的声音低了下来,。“真是这样?” 姜云鹏懒得再说话了,对着黎淑英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她到底为什么呢?” “还不是为他们的宝贝儿子! ” “刚刚?”黎淑英皱起了双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刚是不争气。他只比我晚一届,本来也可以进食堂工作的,他说:‘高中毕业当小炊?’不千!后来,让他到校环卫队去当清扫工,他说他注意看了那些扫马路的青年伢,不是戴顶大草帽,就是盖一只大口罩,脑袋差不多总是垂到了心窝氹。他说他是个天生的鸡公颈,只会往上抬,向后仰惯了的。又给了他一次机仑,叫他到校园林科去种树。去了三天,第四天,说浑身骨头都散了架,赖在床上不起来.还有什么事情给他做呢?没有。好,成天跟那帮哥儿们混,弄得派出所都挂了号。张户稽就住在我们那个门洞里。所以,笫一次听到你说要推荐水运来、柴丽萍为文明家庭,我坚决反对。后来,你和柴丽萍都告诉我,为了刚刚的教育问题,老柴很严肃地跟老水谈过多次。老水也向我保证,一定要加强对刚刚的教育,还要我多帮助他。上周,服务公司又把刚刚安排到教材科,搞发行,听说他干得不错。张户稽也说,青年人嘛,知错改错,好好工作,我们干吗老盯着他?!所以,我才同意你的意见。老实告诉你吧,在我们科里,我是关键。我同意了以后,才做全科同志的工作,才争取到大家同意的。” “可是,今天下午下班以后,柴丽萍拉若我,整整谈了一个小时。”姜云鹏拉开抽屉,把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材料纸,拍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同时取出香烟,点燃,半坐在他同房的那张条桌上,左脚叠在右脚上,面对着她,慢慢地抽着,等着她去看那两张写满了钢笔字的材料纸。黎淑英一眼就瞅见了材料纸头行上“入党巾请书”几个字。她好象突然发现了奇珍异宝,眼睛一下子兴奋得雪亮。 “老柴写的?” “自从我们上她家去吃了那顿饭以后,这是她交来的第二份入党申请书了。”他说,慢慢地吹出了几圈烟。 “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可是她说,请组织认真考验她,而考验她的关键问题之一,就是看她如何对待‘文明家庭’。她说,她和老水所组成的那个家庭,是绝对不够条件当‘文明家庭’的。” “这就怪了!你不是告诉过我,柴丽萍之所以进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从你提出的那个文明家庭受到了鼓舞吗?"黎淑荚激动地把那份入党中请书推得远一点,“现在,她又说绝对不够条件!这个女人,我看她准是中了什么魔法!” “一点儿也不错l连她自己也这么说。她说,这一个多月来,她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简直象中了魔!她还说,这个魔法,是我施给她的。” “你施给她的?” 姜云鹏得意地笑笑;“你看过电视纪录片<马克·威尔逊的魔术表演》吗?她说她本来是安安静静地躺在玻璃瓶里的一条小手绢,是我的魔法给了它精神.让那条小手绢动了起来。最初,它在瓶子里扭扭捏捏、摇摇摆摆,象一个业已成熟的胎儿,在母体内扭动。接着,它竟挣扎到了瓶口,象一只完全孵化成功了的小鸟,拼命地要突破束缚它的卵壳。后来,它竟冲出了瓶子,象一只自由的小鸟一样,在空巾飞上儿固。柴丽萍说,她现在还没有达到在空巾自由飞翔的境界,但是,我的魔法很可能使她飞出瓶口。她说,一旦飞出了瓶口,她是决不会冉飞回去的。她不愿意继续做那条玻璃瓶卫的小手绢了,她请求我千万别在她飞出来之前收了魔法。” “听不懂,你讲些什么呀?" “讲魔法。” “你真的会用魔法?”她有点不相信. “真的。”他神秘地眨眨眼。 “真的对老柴施了魔法?” “当然。” 他的面前缭绕着一圈一圈的烟。这时,刚好有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顺着他的头顶吹向前面,把那一个一个的烟圈,送到黎淑英面前去。黎淑英赶快挥手赶开它们,好象那就是姜云鹏的魔法,而且正在朝她施过来。 “你到底给她施了什么魔法?" “什么魔法?”他看着黎淑英的样子很好笑,不想再逗了,“还不就是一句话!” “一句话?”她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随即释然一笑,“哦,明白了,转了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还是关于文明家庭的?” “不,是关于资产阶级家庭的。” “什么什么?” “你还记得在柴丽萍家吃饭时说的话吗?” “谁有工夫去记洒席上那些无谓的闲聊!”她想起那天宴席上关于“般配”的那段话,脸微微地红了一下,试探地说:“那天,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在那里嘛!” “不,我……” “你没有走,你还在的.”他又瞥了她一跟,“你的记性真的那么差!那天,我批评了柴丽萍,不该老背家庭出身的包袱。我说,‘就凭你爸爸开的那爿柴广记杂货店,够不够得上资本家,还是个问题哩。 “哦?!”她轻轻地叫唤了一声。这太叫人失望了!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就这个吗?这就是……你的……魔法?!” 他用能穿透一切的眼光看着她。“和我一样,你太年轻,太顺利,你无法想象到,这个问题,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多少不幸!在她的心灵上,刻下了多深的印记!” “好了好了。”她不爱听大道理,“她又怕你收回成法?” “她希望组织上派人把她家庭的情况调查清楚。她说,五七年批判她隐瞒家庭成份,实在使她感到委屈。” “她被错划成右派分子了?” “差一点点。” “那么,快去调查吧,我俩去。”这句话说得快。话刚出口,舌头也吐出了口。 “真想跟你一块去蹓蹓啊!听说柴丽萍的那个家乡的小镇,美极了。”姜云鹏注意到黎淑英的两只眸子,象黑夜里突然打开的小轿车的两只前灯,一下子射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明白自己的这句玩笑话,对她也有魔法般的作用。不行,他得赶快收回来。“还是让我再查你一次帐吧,先把你查成个处长,你再派我们俩去调查柴丽萍。那时,我一定尽心竭力地为年轻的女处长当保镖,拎皮包!” “现在,你就不能为年轻的女科长当保镖、拎皮包?”她用挑战者的眼光盯着他,“柴丽萍能等到我当处长?” “对柴丽萍来讲,你当不当处长都无所谓。她老家的街道党委已经回了函,她的家庭出身问题,已经不需要专门派人调查了。” “你……”她生气地扬起了拳头,可是并没有朝他打过去,“真坏!” “是的,我坏,我坏!”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坏到现在还让自己的肚子在挨饿。我的肚子,希望未来的年轻的女处长救它一命!” “你还没有吃晚饭?" “正要去吃的,被你拦了回来。” “你干吗不早说?” 她明白他是在赶她了,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带头走出了他的房间。他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她头也不回地将他领到了校门外的小吃店。他头也不抬地咽下了两块烧饼、一碗馄饨。不再担心饿坏肚子的时候,可以看她一眼了。啊,她低着头,撅着嘴,气鼓鼓地,用手指头在纹着水缸色连衣裙的下摆。她生气了?真的,气得满厉害哩.他明白了同题的严重性,立即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饿坏了肚子可以治,气坏了这位未来的年轻的女处长,可就没治呀!怠慢不得的。可是,好好的,她干吗一眨眼工夫生这么大的气昵?他又在审慎地看着她。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她不让他看。把脸往旁边一车。可是,发现他真的看不到口己的脸时,又把头扭过来,狠狠地盯住他。“你凭什么要讥笑我?为什么开口闭口‘未来的……女处长’?” “就为这个?哈哈哈哈!”姜云鹏从容地掏出香烟,悠然地点上,慢慢地吸了一口,眼睛故意在黎淑英脸上打转。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谁让你这样看我?你有什么权利这样看我?”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凭什么规定你可以看我、我却不能看你呢?请别见怪,我看理由只能有一条,你的前程会比我远大,你将是未来的……女处长!” “小姜,”黎淑英气得嘴唇煞白,胸脯急劂地起伏着。她一骨碌从板凳上跳了下来,隔着桌子,手指差点儿点着了姜云鹏的鼻子尖,“从今以后,我要是理你,把我这个‘黎’字倒挂着!”说毕,象一个多月以前冲出水运来的小客厅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吃店。 姜云鹏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自嘲地笑笑,索性坐在原地,不紧不慢地把那支烟抽完。可是,当他走进校门,来到通向家届宿舍和单敬工宿舍的岔路口时,象一片红云从天而降,她突然又闪到他的面前。 “以后,你别笑话人家,好吗?”她低着头,顺着眉眼,口气软和得可怜。 “谁笑话你?”他还是那样,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自嘲地笑笑,“现在,每个单位都搞第三梯队建设,你将来弄个处长当当,有什么奇怪的!” “那为什么不说你?‘你跟我一样年轻,有文凭,有能力,条件比我强得多!你不更应该是第三梯队吗?” “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能力做参考,后台顶重要!我恰恰不具备这顶重要的一条,所以没有做那个梦。”他用真诚的目光看了她一跟,口气也不象开玩笑,“你,本校职工子女,根子扎得深,所以,连当校长的组阁名单都拟好了。忘了?你不是要任命水运来当处长吗?" “哎哟?”她格格格地笑了。这清脆的笑声也象一种魔法,一笑,西边最后的一抹红髓,就都飞列她脸上来:。笑声中,她扬起拳头,把他那坚实的胸膛当鼓,雨点般地擂了一阵。 “过来,”她闪进一片女贞树的浓荫下,“你看,有人来了。”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群男女学生正朝这边走来。可是,他并没有跟着她,钻进女贞树的浓荫里面去。“我还没有洗澡呢,”他想溜了! “还没完,”她不放他走。 “什么没完啊?” “文明家庭!” “行啦,我妥协。” “本来是你的主意,  你有什么妥协不妥协的?谁稀罕你的妥协!” “那你稀罕什么呢?” “柴丽萍的态度。要说服她。你不是说她坚决不同意吗?!”她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要跟他谈这些,她只知道,今天晚上,她不想轻易地放姜云鹏回去。她真的爱上他了?爱上他什么?科长?笑话,小小芝麻官,她压根儿就没有放在眼里。爱他年纪轻轻,却含而不露,有一副高深莫测的学者风度?不,相比之下,她甚至更爱那些襟怀坦荡、胸无城府的性格。那么,爱他的忠于职守却又坚持原则,铁面无私却又尊重事实?似乎也不尽然。“封存一切帐簿,冻结一切资金。日常的财会业务,由清查小组接管。”她见过不少清查小组,他的下马威最猛。她不恨他。让她来清他,也会这样的。“帐日清楚,手续齐全。对职工工作质量的优劣,实行经济奖惩的原则,符合中央政策精神。‘烧大锅饭的人不吃犬锅扳’的口号,很有创造性。”让她老老实实地当了三个月炊事员以后,他,当着三十几名职工的西,宣布了清查小组对他们食堂的结论。光扭亏为盈算啥?是这个结论让她当上科长的。她也不感激他。让她给某一个单位或者某个人做结论,她也会实事求是的。三个月的清查,他不过完成了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她只是他工作的对象。不论是他霹雳闪电地来,还是他霁月光风地去,从感情的角度讲,都没有在她心上 ,刻下多深的印记。这不爱,那不受,到底爱他什么呢?她也感到茫然,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爱姜云鹏什么。也许,她还不爱他?可她很快又断然地摇摇头。一个多月来,每逢和他在一起,她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她很高兴他来找她,可那总是在办公室里。在办公室能谈些什么?水运来和柴丽萍,刚刚和文明家庭。这些都很重要,但她并不满足,觉得还少了点儿什么,勇敢地找到他门上去。她已经四次向他主动进攻了,在他的房间里,在校园的小路上,在花坛中,在小吃店,他们又谈了些什么呢?还足炒冷饭:文明家庭和刚刚,柴丽萍和水运来。他们在一起就只能淡这些?不淡这些就不能在一起?真像是那么回事。她突然想起了一个经常听到的新鲜说法;共同语言。也许“般配”就是“共同语言”?对了,水运来和柴丽萍,五十多岁了,还能相敬如宾,为什么?因为他们有共同语言嘛!她黎淑英和姜云鹏,假如不都在后勤部门工作,假如水运来和柴丽萍不分别是他们的下级,假如没有一个他俩共同感兴趣的文明家庭问题,她有什么理由找到他房问里去?有什么理由使他连晚饭都顾不上吃,陪着她坐在房间谈话?有什么理由不许他回去洗澡,这么晚了,还拖着他在不明不暗的路灯下,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没有,统统没有,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聚到一块。看来,提倡“般配”还是有道理的。现在,连她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多月前,她曾经用来驳倒了桂老太婆的,一对靠卖文章过日子的“般配”夫妻,居然离婚了的例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的离婚不是没有半点儿理由吗?黎淑英习惯地朝左右两边看看,他压根儿就不在,掉在她后面四五步远哩。为什么?一股无名火从她心头升起来。这时,一颗忽明忽暗的火茁,在浓密的树荫下,不时地窜上去,亮一下,又落下来,简直就象闪烁在家乡坟场里的鬼火!她猛然站住了。 他也站住了。“鬼火”跳了起来,划了一道大的弧线,落在树荫深处的暗地里。它象一个幸灾乐祸的小姑娘,调皮地睁着一只眼,对着她亮了一下,就木再踩她了。 “怎么回事儿?”他莫名其妙。 “有情况,”她更奠名其妙,想笑。 “什么情况?”他本能地警觉起来。 “人,一个人!前面路边,树荫的里面……现在看不见了。” “谁?什么人?”他几步跨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目光在林荫的暗处搜索,随时准备和窜上前来的流氓阿飞决一死战。在这关键时刻,他是很有骑士风度的。“干什么的?出来,你快出来!” “傻瓜! ”她极力蹩住笑,“他还会出来,乖乖地让你抓?你那一咋唬,早把他吓跑了!” 他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被她挽住了。 “别离开我,”她将他挽得更紧些,“我怕” 路灯太亮,路太短。前面两三百米处,就是新建的住宅区。从无数面窗户里射出来的辉煌的灯光,把这条宽阔的柏油路面,照得能看清一片落叶,一根尖针.马路左边第三排,中间一栋,贴着“最清洁”的小纸条儿的小单元,这是他们要争取评上“文明家庭”的水运来和柴丽萍的家。奇怪的是,黎淑英现对“文明家庭”十分淡漠,对柴丽萍和水运来的事。淡淡如水。不,她希望压根儿就没有这一挡子事.她希望那片新建的教工住宅区压根儿就不存在。前方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不是一座幽暗静谧的小树林?她和他,为什么不能什么目的都不为,就那么们并肩地在那寂静的小树林里走一走?然而,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假如一切真如她所希望的那洋,在这样的夜晚,她就不可能和小姜走在这条路上了。 真有趣!她完全不理会他在用一种什么眼神看着她,终于格格格格地笑出声来了。最古老的婚姻信条——般配,和最时髦的爱情基础——共同语言,果然是一回事? ……它飞起来了。那条质地柔软、色彩艳丽的小手绢,终于挣出了瓶口,象一只脱颖而出的小鸟,在它初次领略的广阔空间里,胆怯地、匆忙地然而却又是轻盈地、敏捷地,飞了一个圆圈,又一头钻进了瓶口。它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愉快地跳跃了几下、优美地扭动了几下以后,立即以更大的热情,更大的勇敢,第二次冲出了瓶口,冒险地、谨慎地然而却又是果决地,熟练地,飞了一个半径更大的圆圈。 哗哗哗哗,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突然爆发起来,柴丽萍轻轻地舒出了一口气,她为这块可爱的小手绢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她是多么希望它再不飞回瓶口里面去啊,永远不!可是掌声还在继续,她终于警醒了。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同志们投过来的钦羡的目光,只有处长权威性的抑扬顿!挫的嗓音。记不清是第几次,魔术般地再现在她头脑中的,马克·威尔逊魔术表演的这个让她激动不安的小小的镜头,魔术般地消失了。 “……根据姜云鹏同志和黎淑英同志的提名,经全处职工民主评议,处党总支审查,一致认为,以水运来同志和柴丽萍同志为主,所组成的家庭,完全行合‘文明家庭’条件,现在,就作为我们处的意见,正式报批了。老水,老柴,都来了吧?好。你们有个女儿?结婚了?不同你们一起过了?好。叫刚刚理个发,不要留那种‘东洋鬼子’的小胡子,衣服花俏点随他,年轻人嘛。照个全家福,准备上宣传橱窗……” 更加热烈的掌声,又一次爆发出来,打断了处长的话。掌声象暴风骤雨打在柴丽萍的心坎上。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脸烫得灼人。她下意识地开了水运来一眼,他坐在会场的前排,正对着讲台..抬头看看正在讲话的处长,扭头看看到会的群众,一脸得意的样子,就象那个“文明家庭”的奖状,已经拿到了手里一样。柴丽萍觉得板凳上有千根针,万根刺,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悄悄地溜到大门口,箭一样地冲出了会场。 已经到家了。她立在贴着“最清洁’’小纸条儿的深棕色的木板门前,掏钥匙的时候,心头充满了激动。 “怎么能那样想呢?怎么能把自己的家庭,比做魔术师的小道具,比做封闭自己的玻璃瓶子呢?你这话太荒唐了!” 这是姜云鹏的话。那个年轻的科长,平时文文静静,话语不多,可是,同柴丽萍讲话,总能句句都点在她的心坎上,句句都象带着一种魔法,搅得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而使她象着了魔的小手绢一样,不安地要飞出瓶口的,就是陪桂老太来她家吃饭的那次,他随便说到的,她们家够不够得上资本家,“还成问题”! 不,那不是一句话,那是一块千钧重的石头,突然投进一口幽深的、行将枯竭的古井里,使井底的一潭死水,也溅起了雪白的浪花。她再也无法平静了。一辈子快过完了,现在,领导对干部的考察和使用,不论在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主要的也不是看干部的家庭出身。照说,这个“还成问题”的问题,应该是不成问题了。她为什么还要激动?因为,有些过去的事常常无法过去,人们注定摆脱不了许多烦恼。啊,还成问题!可是她经受的多少苦痛、多少屈辱、多少不公,不都是山这个“还成问题”的问题引起的吗? “资本家”,这个即使搜尽人间所有表示憎恶的词句,也无法发泄她对它憎恶之情的专有名词,对她来讲,难道不是一道紧箍咒吗?她不是齐天大圣,没有唐三藏,更没有观音大士,她却戴着一道取不掉的金箍,会念紧箍咒的人多得出奇。男人会念,女人会念,老人会念,孩予会念,领导会念.群众会念,亲戚朋友都会念,水运来更会念,而最最会念的,还是她柴丽萍本人。本来是拂过心头的一股春风,念到了那个紧箍咒,顷刻间就化作能使血液冻结成冰的寒流:本来是照亮心头的一线晨曦,念到了那个紧箍咒,顷刻间就会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本来是萌生予心头的一片绿茵,念到了那个紧箍咒,顷刻间就会变成扎得她心口淌血的芒刺。……啊,那个该死的紧箍咒!此刻,唯有此刻,她才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它,到底是怎样箍到自己头上的。 “……我们现在明白了,总算明白了,你为什么要为右派分子辩护。”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语调平和得象跟她促膝谈心。她看着他,却感到有一股冰水流过了她的脊髓。“你隐瞒了家庭成份。你的家庭出身并不是什么小工商业者,而是资本家。你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呜冤叫屈,拼命辩护,完全是由你反动的资产阶级的本性所决定的。” “不,我们家算不上资产阶级。”柴丽萍感到,有些问题也许是误会了,她还有个可靠的证明人,“我父亲只在一个偏远的山区小镇上开了一爿很小的杂货店。父亲、母亲都参加店里的劳动,连我放了学,也要站柜台的。您可以问老水。运来、哦,水运来同志可以作证。他在我们家整整五年。我们家就请了他。算不算得上资本家,他很清楚的。” 她很紧张,但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她虽然已经落进冰窟,但他就站在岸上,他会向她仲过一支长篙来的。为了救她,他可能踩着冰层向她走过来,她不希望他那样做,那样太危险了。有一支长篙就够了。他理解她,没有朝她走过来,果然伸进来了一支长篙。但是,这支结实粗壮的长篙,却狠狠地将她朝冰层下面压去。 “当然是资本家!”当着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的面,千真万确,水运来不仅这样讲了。而且,简直就象在开批斗会,简直就把柴丽萍本人也当成了资本家。他圆睁着一对愤怒的眼睛,唾沫横飞,手指头儿差点戳到了柴丽萍的鼻子尖上,“不错,柴广记,只请了我一个伙计。可我一个人,起码给柴广记干了三个人的活。你爸爸呢,每个月管饭以外只给我五角钱!五年,不评薪,不调级,说给我加几个钱,总不兑现。这不算剥削?l我跟你爸爸是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我和你也要划清界限!” . 这一番义正词严的当面作证,一开始,使柴丽萍瞪目结舌,听了一半,她几几乎昏厥了过去;听完以后,她竟然慢慢地清醒过来了,冷静下来了,对他心服口服了。再以后,她甚至于对水运来刮目相看,油然而生了一种敬畏之情。因为水运来的那一番讲话,不仅百分之百地符合事实,而且很有点儿刚火。自从随他离家出走,后来又结为犬娄,直到现在,整整十一年了。十一年问,她能记得住他的,只有这一件事有几分血性,有那么一股阳刚气.有点儿男子汉的味道.何况,他分析问题的能力确实比柴丽萍高出一筹,看问题的方法和角度,也比她正确些。水运来的作证,不仅使柴丽萍的家庭庭出身铁定地成了资产阶级,使她成了隐瞒家庭出身的人,而且,使她自己儿几乎也够上了一个“分子”。柴丽萍离家时是岁十七.虚岁十八。根据她对当时政策的理解,凡依靠剥削阶级家庭的供养,长到了十八岁,又参与了剥削活动的剥削阶级家庭子女,本人就够上剥削阶级分子了。谢天谢地,不知道是忽略了这个问题呢,还是一定要满十八岁,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和他——水运来.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太使她为难。他们没有谈论过柴丽萍本人够不够得上“分子”的事。 对于水运来的那一次当面作证,柴丽萍并不记恨。只是有一点,左想右想,反想顺想,想了一辈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水运来那样坚决表示要同她划清界限!,为什么又坚决不同她离婚?毫无保留地支持水运来同他的老婆划清界限的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居然毫不含糊地警告她。“提出离婚,说明你对水运来作证不满,是一种报复行为。假如你坚持那样做,就不是与你的剥削阶级家庭划不划得清界限的问题了。我们单位划的右派人数,还没有达到上级规定的百分比。为这,连我的日子都不好过哩!” 这一番警告的含义和份量.柴丽萍是一清二楚的。她无意帮那个反右派领导小组组长的忙,让他主管的单位右派人数达到上级规定的百分比。于是,她,这个隐瞒家庭出身的资产阶级小姐,和他,过去受她家剥削,如今同她界限分明的水运来,在畸形基础所结成的畸形的夫妻,竟然按照畸形的需要,被一种畸形的力量,畸形地固定下来了。而那位年轻的蛰科长的一句话,又使她悟到了这个过理。和许许多多不幸的人们一样,她所经历的这种畸形的遭遇,原来是那一段畸形的历史,给她开的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畸形的玩笑。 “我请求组织上,一定把我的家庭出身调查清楚。她电说,态度是生硬的,语言是僵冷的,眼睛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委屈和不满的神情。 “已经发出调查了。”姜云鹏的语气也很平淡,“不过,照我看,就算你家乡有关部门回函了,证明你们家庭够上了资本家,解放也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来,你的表现一直很好。有什么理由根据不出你选择的家窿,否定你三十多年来自觉的主观努力呢?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眼巴巴地等着那一纸回函。回函怎么写,“无关紧要。过去,什么时候表扬过你吗?这回,我们从推荐‘文明家庭’开始。你沉住气,积极创造条件。我全力给你开路。” 第一次有人改变她的人生价值,第一次有人正视她几十年的努力,第一次有人主张给她以公正褒奖,而且态度是那样真诚,表情是那样自然,语言是那样扑质。尽管褒奖的内容,实际上畸形到近乎荒诞的程度,然而,从某种角度讲,这个近乎荒诞的东西,难道不是她含辛茹苦费尽心机才得以维持下来的吗?所以,她无法用语言来说明,她是怎样感激那个年轻的姜科长。 维持一个家庭不容易。维持一个融洽的和睦的家庭尤其不容易。青年人从家庭中寻找爱情。中年人从家庭中寻找力量。老年人从家庭中寻找安宁。柴丽萍已经到了需要安宁的年龄,受俯离她十分避远了。那个当了她三十多年丈夫的人,过去给过她一些什么,不能给她一些什么,今天,对她来讲,统统无关紧要,她需要安宁。柴丽萍在自己的那间卧室里坐不住。她想请水运来到她房间坐坐,她想和他的儿子刚刚好好聊聊,她不只一次地在她丈夫的房门口转来转去。一切努力都如石沉大海,三口热气换不到一口冷气,她并不灰心,很自然地想到了姜云鹏。可是,一旦站到姜云鹏面前,她又无话可谈。一个女人不幸的畸形的一生,对一个未婚的青年贝子,讲得清楚吗?更不要说是自己的科长。满腔的难育之隐,变成了一个愿望:她要申请入党,她为什么不能入党呢?谁说过柴丽萍入不了党的?对,她要入党!她要象一些她尊敬、崇拜的共产党员那样,要求自己,对待家庭。她向姜云鹏递交第一份入党申诸书。 以后没有多久,姜云鹏又兴奋地告诉她,她原籍的地方领导已经回函。她的家乡变化太大,过去的她所熟悉的那个偏僻的小镇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对她来讲肯定也是完全陌生的新兴的三线工业城市,知道柴广记情况的人,已经无法查找。但是,既然柴老板的独生女儿一九四六年初就离家外出,而在她外出之前,柴广记杂货店已经倒闭,本地又直到一九五0年春才解放,根据按照当地解放曲三年的经济情况划分家庭成份的政策,不论倒闭以前的柴广记有多大资本,因为它在本地解放前四年即已破产,所以,柴家只能定为城市贫民成份。紧紧地箍在柴丽萍头上几十年的那过该死的金箍,终于摘下来了。她再也不怕谁念紧箍咒了,更不会自己念起那个咒语来折磨自己。她对党对组织是忠诚老实的。她不仅没有隐瞒家庭成份,还把家庭成份撤离了。她确切的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压根儿就算不上小工商业者!经过丁一九五七年对她的那场错误的批判以后,二十多奶不公正的生活中,她忍辱退让,妥屈求全,的确是软弱得象一块小手绢一样的女人。然而,地址真诚的、坦荡的。她没有失去内心的平衡,她没有丧失信心,始终对生活充满希望。她突然觉得,几十年来.这漫长而坎坷的人生道路,她走过来了,走得多么不容易!她又开始思考今后的路,要求入党很好,打并在家庭问题上有所作为也不错,但这种作为,前先不是尽一切努力,争取当上“文明家庭”,而是要揭开蒙在这个家庭外表的令人目炫的一层漂亮的纱幕。在这方面,柴丽萍觉得,自己最有把握说清,别人最容易听懂的,似乎只有刚刚的问题。她交了第二份入党申请书。她保证受教育好刚刚。枉刚刚没有确实显著的进步之,她将拒绝接受“文明家忘”的荣誉。 在那个夏末秋初的夜晚,两位年轻科长,有说有笑地开导她,足足两个小时。姜云鹏鼓励她,“发现了不够条件,百分之八十就已经够条件了。主动和组织配合,依靠群众的帮助,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也就不成什么问题了。”姜云鹏批评她:“如果你那么固执,看不见全处领导和群众的一切希望,真的拒绝接受这个荣誉称号,这就证明你,不仅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家里人刚刚和老水,更不相信组织和群众。你正在要求入党,应该按照党员的条件来要求自己。共产党员有气魄改造世界,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一个家庭,一个孩子改变面貌?刚刚那么年轻,可塑性很强,难道就不可救药?事实上,根据反映,他已经在进步。谈到老水,你们俩一直相敬如宾,共同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相互之间还不了解?还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吗?……” 不提老水还可以,一提起老水,柴丽萍满腔的火就直往外冒。没有老水的纵容,刚刚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啊,何止刚刚,苜先是她、柴丽萍自己,曾经有多少火焰在脚中燃烧过?爱的火和恨的火,不都被老水这股“水”浇灭了、窒息了吗?“小姜,”柴丽萍抑制住心头的激动,轻言细语地问,“你真的认为,我和老水的日子,过得好吗?” 同得如此突然。年轻的科长不得不中断自己的侃侃而谈,沉下脸,扬起眉,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生活阅历比自己丰富得多,人生道路比自己坎坷得多的老部下,儿秒钟以后,终于又笑了。"夫妻嘛,我想总有不尽如意之处。但难我听说,外国人把在一起生活了一年的夫妻称做纸婚,二年的称做棉婚,八年的称作铜婚,十年的称做铁婚,十一年的称做钢婚。意思是说,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双方的感情就越好,夫妻的结合也就越牢。你和老水在一起究竟多少年了?三十年超过了吧?应该算高强度合金钢婚了!没有双方的谅解,彼此间没有共同的东西,在人生的道路上不能相互协调、相互配合,能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吗?所以,无论如何,象你们这样的夫妻,总是值得羡慕和赞美的。” 假如倒回去一个多月,姜云鹏的这一段话,会使柴丽萍激动得彻夜难眠。几十年了,她窒息心头的火焰,扼杀自己的性灵,抑制自己的情感,小心翼翼地,时时、事事都迁就老水,不就是为了在外人看起来,她和他,还真象一对夫妻吗?现在,他的顶头上司,真诚地关心她的年轻的科长姜云鹏,不仅毫不怀疑她和老水的结合,而且唱了这么大一段赞美诗,这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吗?可是,今天她却突然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小姜,”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年轻的顶头上司,声音中隐含着责备的意思。是的,他应该受到责备,这么聪明、这么精细的人,怎么就看不出来,那一切都是骗局?那不过是他们俩演的一场无头无尾的戏?什么合金钢婚?泥捏的人,见水就化;蜡做的花,遇火就融,纸糊的灯,一捅就穿!可是,柴丽萍没有吭声。一声叹息,她把千言万语咽了回去。她能解释清楚吗? 一直笑着坐在旁边,默默地听着姜云鹏开导柴丽萍的黎淑英,看到柴丽萍终于被他说服了,她也高兴得开心地笑了。格格格格的,笑得很甜。“老柴,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姜说得对啊,你和老水在一起三十多年,没有恩有爱,没有爱有疼吧? !”黎淑英把嘴唇凑近柴丽萍的耳朵,“告诉你吧,老柴。我已经爱上小姜了。为什么我会爱上他?就是从你和老水的关系中得到了启示。你们俩有共同语言,所以才结合得这样牢靠。” “啊?”柴丽萍一声尖叫,打断了黎淑英的话,黎淑英居然从她和水运来的结合中吸取力量,她居然成了黎淑英学习的榜样,这是柴丽萍万万没有想到的。紫丽萍定定地看着黎淑英,相信她的态度是真诚的,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这使柴丽萍更觉得可悲,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小黎,你太年轻,不可能理解我家那本难念的经。” 充满幸福憧憬的黎淑英,还象一个傻丫头在笑。姜云鹏迅速接过话茬:“同题就在这里!哪家没有一率难念的经?许多人是越念越糟糕,三天一骂,五天一打,影响工作,妨碍学习,严重的发展到夫妻反目,家庭破裂。你和老水,却把这本难念的经,安安稳稳地念了几十年。而且,依我看,你和老水,基本上是用一个调子在念,就凭这,就应该评你们为‘文明家庭’了!” 已经向上报批了。根据一贯的经验,她知道,无论好事坏事,这种报批,不过是一种例行手续,走走过场而已。这就是说,作为全处唯一的一户文明家庭,已经基本上肯定下来了。柴丽萍有些茫然,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好事,但似乎可以肯定不是坏事。有些事,还是先准备妥帖些为好,比如照一张全家福。处长并不官僚,可是断不清他们家里的这桩无头案。在柴丽萍和水运来的这个家里,全家福是不那么容易照的。并不是象处长所说的,叫刚刚把头发理短些,把小胡子刮掉就行。何况刚刚还未见得愿意。文明家庭?他不把嘴巴笑破了,牙齿笑掉了l柴丽萍觉得,首先有必要跟老水认认真真地谈谈,仔仔细细地研究研究,只要老水拿出决心和行动来,和她配合,事情就会好办一些的。她精心烧了几个老水爱吃的菜,拿出了她珍藏着给女婿喝的黄鹤楼酒。无论如何,今天应该是个喜庆的日子。她要陪老水干一杯,她要请他的客。对,是请客,无论如何,她说服老水,今天这一顿饭,别再凑分子了。两口子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一人出一半的钱,这象话?凭这一点,够得上文明家庭?她相信能够说服老水。因为她对老水毕竟是了解的。她知道,对于文明家庭这玩意儿,老水的兴趣,比她浓十倍。她的这个客,今天大概可以请得成。不,不是一顿,是永远。永远请他吃,永远不许他提凑分子的事,永远结束这种假联营、真个体的把戏。 柴丽萍的情绪非常好。当笑容可掬的水运来,走进小客厅时,她听见了脚步声,立即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老水,”她又叫他“老水”了,“今天,我们一块儿吃顿饭吧。” “行!”老水今天的气也特别顺,“不过,我可不能白吃你的啊!” ‘ “你呀!都‘文明家庭’了……” “你请客?行,行啦!”水运来乐呵呵地,“来而不往非礼。下午,我回请你!” “运来,”柴丽萍使用了在那个遥远的偏僻的小镇,离开柴广记的那天黑晚,妈妈将她连同十元大洋、两件首饰一齐托付给他时,对他的称呼,嗔怪道:“好歹,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了,还说这些!” 水运来不认识柴丽萍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可是……” “拿酒杯来,什么可是可是的!”柴丽萍以命令的口气对他说。她知道同老水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更不愿意现在跟他细谈。再谈下去,败了味口,这顿饭即使一齐吃了,也会象喝苦汁、嚼棉花, 啃白蜡。带着轻微的颤抖,水运米的双手,终于把他面前的一只陶瓷洒杯举了起来。柴丽萍打开了黄鹤偻酒的瓶盖,把瓶口对嚣杯口伸过去。可是,就在那芳香的液体快要倒进细瓷酒杯时,一个民警轻轻地推开了小客厅的门。 “你们是水刚刚的父母吗?”民警没有走进客厅,站在门口,声音冷峻地问。酒瓶和酒杯同时停在空中。柴丽萍和水运来都傻眼了。四目对视。两个人都忘了答话。民警并不等他们回答。“水刚刚参与聚赌,被依法拘留了。现在,案件正在审理。水刚刚到底有多大问题,还不完全清楚。你们等侯通知吧….“” 哐当几声,洒杯和酒瓶同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透明的芳香的醇洒洒了一地。民警还说了些什么,是什么时候、怎样离开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水运来和柴丽萍呆呆地站在屋子里,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不,不应该用数字来表示时间。现在,这问屋子里的一切都凝固了,思想、行动、时问…… “柴丽萍,,,水运来突然从凝固状态中活动开来,一芦啤叫,紧紧地将柴丽萍抱住。三十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拥抱她。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上下牙板骨碰得咯咯响。“你说,刚刚会判刑吗?坐监狱,送劳改农场?几年?会不会吊销他的城镇户口t" “老水,”柴丽萍费力地从老水的两只胳膊中挣脱出来,叹了一口气,汨限模糊地看着水运来,“咱们,离婚吧! ” “柴丽萍,你说什么?离婚?你疯了……” “我是疯了!给你逼的,给你气的!我实在无法继续忍下去了,我受不了啦,天啊!” 水运来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小客厅里。 柴丽萍双手捧着散乱的头发,跌跌撞撞地跑进她的卧室,扑倒在她的床上,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了…… 爱情不是比翼鸟(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当柴淑英以男方单位领是的身份,走进区人民法院民事法庭时,姜云鹏已经坐在里面了.她轻轻地走到姜云鹏身边,挨着他坐下,掏出小手绢当扇子,轻轻地扇着。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虽然是仲秋时节了,她竟莫名其妙地出了一身汗。 “你真坏,”她凑近姜云鹏的耳朵,“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我也是接到法院的通知才知道的,真见鬼!这个女人,”姜云鹏火气十足地朝坐在原告席上的柴丽萍一扬头,“简直疯了!上法院来之前,没有给我透露过。” “看样子她是真要离。”黎淑英说,“待会儿问你的意见,你打算怎么办?” “我?”姜云鹏茫然地耸耸肩膀,“我不理解,真的!我不是老派人物,并不认为离婚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更不觉得它怎么丢人。总要讲点儿实际吧?象他们这个年岁的人,离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黎淑英朝姜云鹏靠得更近些,把声音压低一些.“谁知道是他们搞这种把戏。‘文明家庭’要批下来,不闹笑话?! ” “不会批了,”他看了她一眼。 黎淑英是生活的强者,在她不长的人生经历中,她似乎不曾向别人妥协过,只有别人向她妥协的。老实说,推荐水运来和柴丽萍为文明家庭,是她的一次妥协,是向他――姜云鹏――妥协的。她不仅自己妥协了,放弃了原来的意见,而且花了时间,做了工作,费了很多努力,才取得全科一致支持的。现在,竟由这个‘文明家庭’的两个骨干成员自己毁了。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黎淑英感到很恼火,恨恨地看了一眼那一对活宝:坐在被告席上的,极度惶恐却仍然要假装镇静的水运来,向法庭提出上诉、现在又在法庭上对水运来怒目而视的柴丽萍。 屋子里很静,黎淑英感到有些紧张。女书记员打开记录本时,那种哗哗的响声,竟是那样尖利刺耳,刺得她的心都颤栗了。中年审判员凝神端坐,目视鼻准,仿佛在养神,而青年审判员,刚用他那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严厉地盯着那一对老夫妻,很久,皱了皱眉头,又把同样严厉的目光移到黎淑英和姜云鹏身上,审慎地看了好半天,嘴角又荡起了嘲讽的微笑。这微笑仿佛提醒坐在他眼前的两对男女,你们坐错了位置,离婚的应该是那一对年轻人:而这一对老夫妻,应该坐到双方的领导席上去。两位审判员相互交换了眼神,嘀咕了几句,青年审判员就对着下面发问了。 “原告,被告,双方领导,都道齐了?好。现在开始法庭调解了。今天是区人民法院民事审判庭,就柴丽萍同志提出与水运来离婚一案,进行法庭调解。我们希望通过这第一次调解,就能使你们夫妻之间消除误会,恢复信任和谅解,重归于好。不希望还要进行第二次调解。更不希望调解无效,不得不进行法庭审理,由法庭裁定同意或者不同意你们离婚。,青年调解员看了中年审判员一眼。中年审判员朝他点了一下头.他在摊开的卷宗上浏览了一眼,清了清嗓子,又抬起头来。 “水运来同志,你的妻子柴丽萍,以夫妻感情不和、双方没有共同语言为理由,向本院提出离婚诉讼。你的态度怎么样?” “我不同意。”水运来脸上惶恐的表情一扫而光。显然,他早有准备的。法律系一个专门研究民法的讲师,多次和他交换情况,随时准备出庭为他辩护。水运来说:“我和柴丽萍同志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我们的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我们几乎没有吵过架,更没有动手打过架。可以说,我们连脸都很少红过。当然,我不否认我的缺点错误,比如说,对刚刚的教育问题,我就没有认真接受柴丽萍同志的意见,我抓得很不够,以至使这个孩子出了问题。可是,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人嘛,谁能没有缺点错误呢?我愿意接受以往的教训,改正错误。希望柴丽萍同志今后多多帮助我。我不同意离婚。” 黎淑英斜睨了姜云鹏一眼。姜云鹏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位审判员。两位审判员迅速地心领神会一地交换了一下脸色。青年审判员继续问话。 “柴丽萍同志,根据我们调查,你们婚后的三十多年,水运来同志和你,是严守了夫妻的义务的。你对他,他对你,都是忠诚的。你们之间,没有第三者介入,对吗?” 第三者?他会弄个第三者?他要是真有本事弄个第三者,她和他的生活,也许就是另外的一个样子了。他们,也许不会象演戏那样地小心谨慎过日子,更不会出现用到法庭离婚这种戏剧性的高潮.哎呀,胡思乱越了一些什么呀?!柴丽萍的脸红得发烫。她叹了一口气,朝两位年轻的科长看了一眼,对着年轻的可审判员点点头:“是的。我没有说他在生活作风方面有什么问题。” “那好。”青年审判员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和水运来同志刚才讲的情况差不多,你们婚后三十多年,没有发生大的矛盾,没有出现根本性冲突。一九五七年,水运来同志对不起你,那是历史的悲剧。在那种历史条件下,多少失妻遭受到比你们更大的不幸!后来,你原谅了他,这很好。你下干校劳动,他对你还是很关心的,他常常给你寄生活费,托人带日用品和营养品给你。你们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对吗?” 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是对抗性矛盾,对抗性矛盾,只存在于敌对的人物关系和阶级关系之间.前些年,这样的理论,柴丽萍也学得够多的。倒回去二十多年,水运来要和她划清界限的时候,他们的矛盾性质似乎可以上升到这样的高度。那时她为什么不敢到法院来提出离婚?如果来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现在,二十多年以后,她的家乡的有关部门已经对她的家庭成份作了结论。她出身在城市贫民家庭,连小工商业者都够不上。那么,能够推理,她和水运来之问不是敌对关系,不是。“当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她又朝年轻的审判员点了点头。 “根据我们的调查,”年轻的审判员接着提第三个问题了,“你和水运来在同一个大单位工作。你们的工作性质完全一致。三十多年来,你们基本上没有两地分居。在知识结构和思想觉悟方面,你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差距。你们俩,谁也不会影响谁的进步,对吗?” 进步?如果不发生五七年那场风波,柴丽萍也、许早就入党了,说不定还会成为某个基层单位或者中层单位的负责干部。反正,无论如何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她哀伤地看了一眼这个做了她三十多年丈夫的人,能说没有影响她的进步?!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就在一九五七年,不少同志经受的委屈和压力要比她大好多倍,却仍然没有失去作为一个人甚至一个共产党员的尊严,信仰和荣誉。一旦生活真正公正地评价他们,他们袭现出来的人生价值也比柴丽萍高出了好多倍。柴丽萍哭了,呜呜咽咽、抽抽泣泣地,哭得很伤心。“几十年来,我的进步实在太小太小。”她说,“但是这主要不怪他影响了我,怪我自己努力不够!” 年轻的审判员显然受到了感动,用充满同情的柔和的眼光.,认真地看了柴丽萍一眼,好象她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似的。青年人疑惑地看着比他年长的同事。中年审判员却毫无表情地回视了他-眼,对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柴丽萍同志,”青年审判员亲切地对着她微笑了,“根据你自己刚才证实了的这儿点,.你要求同水运来同志离婚的两条理由――夫妻感情不和和没有共同语言,――不能成立.所以我们……” “不,我不同意你们的意见!”柴丽萍也变得勇败了.她昂起头,挺起胸,坚决打断了青年审判员的话。所有的的目光同时转向她,她只当没有看见,继续提高嗓门申述自己的理由。“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并不等于夫妻感情和美;在一个单位工作,搞相同性质的业务,并不等于有共同同语言!” “从理论上讲.俅是对的。可是,我们今天不是在举行学术讨论会,而是作法庭调解。我们不是一般地就婚姻问题进行理论探讨,而是具体地调解你和水运来同志的离婚案。”青年审判员脸上还挂着微笑,口气却完全是居高临下的,“我们是在研究你和水运来同志的夫妻关系,是继续维持下去好,还是分开好。我们已经作过认真的调查和反复的研究,根据我们掌握情况,无论如何,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使一对维持了三十多年的老夫妻破裂!” “可是,我们压根几就算不上什么夫妻!”柴丽萍毫无畏惧,声音比刚才更坚定了,“你刚才说,我在干校劳动期间,他给我寄生活费、日用品和营养品。是我委托他寄的。我委托他帮我领工资,每个月给我寄二十五元生活费,隔两个月买点肥皂、草纸,砂糖和蜂乳寄给我,剩下的钱帮我存起来。连寄费他都没有忘了扣我的。当然,他也从来不多扣我的一文钱。他不贪污我。夫妻之间,到了这一少,还有什么意思呢?!” 年轻的审判员显然事先不知道这个情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他搔搔头皮,又一次看看身边这位年长一些的同事,中年讯判员依然是一副冷漠的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 “这,”青年审判员似乎得到了某种灵感,“这个问题嘛,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发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丈夫不用妻子的钱,妻子不用丈夫的钱,夫妻各自有一本帐,这样的情况,不算很少。在丈夫和妻子都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是夫妻联合开支还是夫妻分开单独开支,法庭原则上不作干预,完全由他们自己定。谁也不柱谁养,夫妻不是按照经济上的需要结合在一起,这,在一定意义上讲,不是坏事。在我们国家,男女真正平等。丈夫把妻子当玩具.,用品和附属品,妻子依靠丈夫养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否则,没有经济上的独立,你个人的生活都得不到保障,效上法院要求同丈夫离婚?不过,既然你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不沾水运来同志的一分一毫,几十年都过来了,而且过得不算坏,现在又以这个问题为理由要求离婚,不是有些让人费解吗?’’ “费解?你觉得费解?好吧,统统告诉你,还有更费解的。你刚才说,三十多年,我们基术上没有两地分居;可是,我们虽然住在一个单元里,却并不是同居。我们一人住一间卧室,分得很绝对。平时,我们绝不轻易上对方房间里去串门。” 这时黎淑英吃吃地笑出声音来了。姜云鹏在她的受伤轻轻捏了一把,示意她这不是笑的地方。她吐了吐舌头,看看两位审判员又在用探寻的眼光看着他的同事。中年的审判员坚决地摇了摇他那花白的脑袋。他那深沉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后不久,列宁就指出过,由于物资条件极端困难:普通工人和苏维埃职员,不得不一家数口人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而那些资产阶级的老爷们,夫妻俩,也要分开两张床睡觉。一个人睡一张床,就是舒服些嘛!”青年审判员象一位熟悉的老朋友,热情地开导着柴丽萍,亲切而诚挚地对着她做笑,“当然,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说你们就是那些资产阶级的老爷们。现在不同了,党很注重知识分子政策,你们都是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住房条件有所改善,一个人有一间房住,有什么不好?至于你讲的轻易不上对方房间串门,轻易不上不等于绝对不上吧?还住在同一扇大门里面嘛!只要你们有那个需要,你上他房间里聊聊,他到你屋里坐坐,方便得很,谁还能拦住你们?!” 黎淑英又一次笑出声来了。她感到自己的手又被姜云鹏捏住了,比刚才捏得更紧。她朝他扭过头去,其实他也憋不住在那儿暗笑,只不过没有笑出声罢了。 “那一切又有什么用?”柴丽萍尖着嗓门叫了起来,“我们……的孩子呀!” 这是一声莫名其妙的叫唤,很刺耳,所有的人都惊奇地看着柴丽萍,气氛又一次变得凝重严肃了。青年审判员朝前探着身子,关切地问:“你说什么?你们的孩子?孩子怎么样?” “连孩子都不是……我们的。”柴丽萍有点儿象喃喃自语地回答审判员,但她有意无意之间,却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 “什么话?那个因为参与聚赌被拘留,才引起了你们这场家庭纠纷的水刚刚,不是你们的儿子 ....,*,” “砰砰砰,,中年审判员用四个指头,轻轻地叩着台面,打断了他的青年同事的闷话。“等等,”他向他的青年同事做了个乎势,“柴丽萍同志,你刚才说,连孩子都不是你们的,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就那么同事儿!你问向他吧?”中年审判员熟谙夫妻问的人情世故,一下予把问题提到了根本上,柴丽萍猝不及防,不知道怎样回答好。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绯红,愤怒地朝水运来摆摆脑袋。“男孩子刚刚跟他过,姓水,不用我的一分钱,没有喊我一句妈,根本不听我的话!女孩慧慧跟我过,姓柴,虽然也不用他的钱,但喊他爸爸的。我们没有共同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也分成了两家。您说,这能算夫妻吗?” “我,我懂了!”中年审判员有些失望地舒了一口气,重新恢复了他惯有的持重中夹着冷漠的神情,让他的青年同事继续与柴丽萍谈话。 “我看,问题的关键也许就在这里。”青年审判员皱起了眉头,思索地,“孩子随父亲姓,随母亲姓,都无所谓。现在社会上,随母亲姓的已经很多了。但随谁姓,并不等于就是谁的孩子。孩子不是父母的,是国家的。父母没有把孩子当作私有财产的权利,只有教育孩子的义务。教育好子女是夫妻双方的共同责任,你们连这都分家了,能不出问题J" “是他要这样做的。”柴丽萍指着水运来,“连他也不喜欢我管刚刚的事。” 青年审判员转向水运来:“是这样吗,水运来同志?" 水运来态度诚恳地。“是的。这是我不对。今后.我一定改。” “这就好,要有切实的措施,有行动……一 “措施我已经定好了,你看,,>水运来打断了青年审判员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来。青年审判员挥了挥手,叫他不要念下去。他转向柴而萍。 "除了子女教育问题以外,我们实在看不出你和水运来同志之间,有什么实质性的分歧。你的丈夫坚决不同意离婚,他愿意在你的帮助下,改正错误。建议你们俩回去,认真总结经验教训,‘有商有越地过日子,耐心协力地把孩子管好。” “不同意我们离婚?', “当然. “这是不可能的。.那孩子――我说的是刚刚,――不仅不听我的话,连他的话也不听,即使我们在一起过口子,也没有希望把他管教好!,, “那么,离婚了,分开过日子,就有希望把刚刚教育好?”巾年审判员显然想要结束调解了。他认为象这样的情况,也挺出要离婚,简直近乎荒唐。他用一种冷峻得叫人发颤的口气说,“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个孩子不仅不听你的话,也不听你丈夫的话,那么,我请问,离婚以后,你们打算把他交给谁呢?交给社会?照他目前的这种样子,轻,进工读学校;重,就很可能上劳改农场,进监狱了。难过你们没有这样想过吗?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希望吗?" 柴丽萍被这个中年审判员问住了。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离婚以后,刚刚的归属还需要她考虑?当然是跟他。他能否管得了,她没有想过,想也没有用。她的意见对他来讲,只是耳边风。所以,更不可能想到刚刚还有个上劳改农场进监狱的问题。现在,这个中年审判员这样明确,这样现实地把这种可能性点出来了。这绝不是吓她,但她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水刚刚是不是跟她姓,水刚刚是不是她的儿子,水刚刚喊不喊她妈妈,水剐刚对她态度是好还是坏,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孩子可能进监狱,上劳改农场l刚刚不好,但还是个孩子,还没有成为可以称为坏人的那种人。柴丽萍一向心肠软:即使眼见一个陌生人,被关进监狱或者迸进劳改农场,心里也不是滋味,何况她已经熟悉了的刚刚I不敢想。她怎么就没有想过呢?! “对一个家庭,应该有一种责任感。不论是妻子、丈夫,父母还是子女,一旦成为某个家庭的一员,就对那个家庭负有一种神圣的责任。因为,一个和睦融洽的家庭,是靠各种向心力积聚在一起的,是靠各种胶合剂粘连在一起的。我们并不一概地反对离婚。但离婚这种事,无论如何不象夏天吃冰淇淋,价钱不贵,吃进肚子里还满舒服。不,离婚,这是一杯代价昂贵、苦涩难咽的药酒!你,就那么爱喝?"中午审判员看上去比柴丽萍至少年轻十岁,却用父亲对女儿的挚爱中夹着严责的口气同她说话,“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儿子快要结婚,女儿养了女儿。群众羡慕你们,热情地推荐你们为‘文明家庭’;领导也信赖你们,实际上已经批准了,只等宣布。你们却在闹离婚!你们使多少人失望了啊?!柴丽萍同志,请你老实回答我,现在,你是否认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做得太轻率了呢?! ” “哇”地一声,柴丽萍失声痛哭出来。这是一种伤心的哭,悔悟的哭,痛彻心肺的哭。她一边哭, 一边下意识地点点头。 “回去吧,”中年审判员依然象父亲对女儿说话.但口气中却只有关切和期望,再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了。“我们跟派出所已经联系过了,水刚刚这次问题不算大,今天就会放出来的。他很年轻,会有进步要求的,重要的是做父母的把他往哪条路上引。维持一个好家庭不容易,带出几个好孩子更不容易。回去,把刚刚找在一起,三个人好好淡谈心。相信你们能吸取教训,祝你们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文明家庭’。” 青年审判员看看姜云鹏,又看看黎淑英,问“两位领导有不同意见吗? ” 黎淑英和姜云鹏用眼睛交换了意见,觉得没有什么意见可讲了。他们同时对着调解员摇摇头。大家同时舒了一口气,法庭内的气氛变得轻松了。由柴丽萍同志提出的,与水运来离婚一案,经过区人民法院民事法庭的调解,圆满地结案了。 尾 章 ……所有的高大建筑物,都装饰了绚丽的彩灯。辉煌的灯光,在庄重而神秘的夜空中,划出了无数组几何图形。沐浴在华贵光焰中的校园,象一个彩虹般的梦。到处都回响着彩排节目的乐声,歌声、道白声和笑声。国庆节快到了。佳节的临近,更给这灿烂的梦境,平添了浓重的喜庆气氛。姜云鹏和黎淑英,并肩走在这充满喜庆气氛的梦境中。此时的姜云鹏,也正在做着一个彩虹般的梦。他朝黎淑英靠得更近些,想过去握住她的手。自从几个星期以前,在区法院的民事法庭上,无意间两次握过她那只柔软的充满弹性的小手。他一见了她,就有这种渴望。她的反应却总是那样冷淡。现在,她竟然把那只企图抓住她的手的手,使劲地甩开了。飓得那样干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变了。” “可能。” “你好象对我有什么意见?” “我对自己有意见。” “自从到区法院参加调解以后,你对我冷淡多了。” “我对自己更冷淡。” “鬼知道为什么让你我去参加那种调解!” “我跟你相反。我觉得那次调解好极了,感谢区法院为我提供机会,让我上了难得的一课。否则,肯定有哪样的一天,我的领导要参加对我的调解了。” “你又在说疯话!” “也许。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校!……” “好极了,这两句诗连桂奶奶都会背.爱情就应该这样!” “不,爱情不应该这样!” “你在向后转?” “我在向前进。” “这到底是为什么?” “比翼鸟,听说一只只有左翅左目,一只只有右翅右目。假如其中一只的翅膀或者眼睛出了问题,两只鸟就都不能前进了。连理枝,分枝似见嗣根。听说假如其中的一枝死了,另外一枚也活不成了。爱情应该这样吗?果真如此,比埃尔・居里死后,居里夫人就应该为他殉葬?可居里夫人不仅活着,而且,继续卓有成效地从事科学研究,取得了伟大的成就,成了全世界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女科学家,第一个得过两次诺贝尔奖金的人。” “淑英,”他已经习惯于这样叫她了,“你真变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爱情。你能告诉我吗,什么叫做爱情?” “这真是个难题。”姜云鹏耸了耸肩膀,“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追求它,多少伦理学家探讨它,多少道德家规范它,多少哲学家解释它,多少艺术家表现它……,可是,有谁能讲清爱情的真蹄呢?让哲学系或者历史系的,那些自命不凡的青年讲师和研究生,去写玄学论文吧。什么叫做爱情?我许那个干什么!不知道。我只知道爱就得了,真诚的爱!” “不,一个连爱情是什么都没有弄懂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爱的,更难有真诚的爱!” “哦嗬?”姜云鹏象初次见到一样,认真打量着黎淑英,“看来你是研究透彻了。我例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既没有研究透彻,更谈不上高见!”黎淑英勇敢地面对着姜云鹏的讥讽,“不过我想,‘白头到老,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呀,‘女子从一而终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等等等等,统统是愚不可及的蠢话!爱,应该是一种力的显示,引力和动力。爱的双方要能相互吸引,相互推动。爱,只应该使双方都变得更健全、更完美,每一方面都要有健全的双翅和双眼。不能因为缺少了某一个方面,离开了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就寸步难行。尤其是妇女,更不能依靠丈夫,否则.绝不会从婚姻中得到幸福。” “哎呀,我五体投地佩你,我的社会学家,你讲得对极了!”他对她的这一番高谈阔沦没有什么兴趣,依然是冷嘲热讽的口气,“可是,现在得请你暂停。前面就到柴丽萍家了,和他们一起定一下,看看是老柴还是老水代表文明家庭,明天上台领奖。定了,我们马上出来,再继续听你的高论,怎么样?” 她在两株散发着第二度柜子幽香的桂花树下站住。“你一个人上楼吧。” “你真懒!” “这几天我的胃不舒服,我担心弄脏了他们的小客厅。不是懒。” “恩?” “跟我一样,当时你也没有听懂,肯定的。” “什么没听懂?" “在法庭上,柴丽萍说她和老水算不上夫妻,他们是同户分居的。,, “怎么没听见,我还笑了哩。” “听见了,不等于听懂了。我也是后来才从桂奶奶那儿弄清楚的。刚刚、慧慧,都不是柴丽萍生的。慧慧是柴丽萍的姐姐帮她领来的,刚刚是水运来的堂弟的孩子。” “是这样!”姜云鹏似乎明白了一切,迟疑地看看黎淑英,“那你更应该去,跟柴丽萍谈谈,叫她去向法院里讲清楚。,v “要一个女人上法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再说,各方面做工作,好容易让他们这个家庭安定下来了,我又去动员她离婚?” 荽云鹏静静地站着,思索了几分钟。“也是。在美国,听说,有一种社会家庭。几个、或者十几个索不相识的人,因为卖不掉旧房子,或者租不起成套的公寓,临时组合在一起,含住一幢旧房子。除了卧室分开以外,客厅,浴室,厨房、厕所、采用电器设备、汽车等等,统统公巾,电话费,水电费、煤气费均摊,房租也基本上均摊。这样的一些人住在一起,和和睦睦的,也像是一家人。和没有人能讲清爱情的真谛一样,谁能预测未来的家庭将是什么模式?说不定老柴和老水还是个创造哩。说不定从未来的意义上讲,他们还真的算得上是值得仿效的家庭哩!” “你快进去仿效吧,我还有事儿。” “你……?” “老实说吧,对你产生兴趣,完全是受水运来和柴丽萍这对比翼鸟的影响。现在,我既然认为爱情不是比翼鸟,对你也就兴味索然了。” “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懂吗?我不能没有你!” “你有这个权利。也存在这种可能。但是,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 她扬长而去,撂下他,痴痴地立在桂子树下。 “淑英。”他猛然记起,提高了嗓门,“我忘了他们住几栋几号啊!” “左边,第三排,中间一栋,中门三楼,门上贴着‘最清洁’的小纸条儿的那个小单元。” 她说完,又继续朝前面走去。前面,她的前面,辉煌的灯火和欢乐的旋律,交织成了有声有色的梦…   (完) 彩色大地(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芭蕉村五十六岁的万元户牛福娶了二十八岁的姑娘金花,这件“爆棚”新闻好比晴天响炸雷,震得周围四乡六里的人们日瞪口呆- 芭蕉村当然不是“圣地”,就连本地区那幅半扇墙大的地图上,也难寻到它的唠踪。然而,你从松口镇乘小火轮逆江而上,却会被沿岸一片翠绿的芭蕉林所吸引。从一抹河沿到犬堤内,亭亭玉立的蕉树撑出一片片硕大肥厚的叶子,在蓝天下摇曳,在流水中曼舞。燕叶.掩蔽着一串串肥大的果实,和那奇特的花朵;蕉叶梢上偶尔露出黑黛色的屋脊,这就是芭蕉村了。雨天,当地人习惯扯一片蕉叶,串根绳子系在背上当蓑衣,擎在头上作雨伞。有时,一片芭蕉叶下,会探出几个孩子光溜溜的小脑袋。雨点打在阔阔的叶子上,弹出轻重徐疾的声响,怪好听的。假若你赏过广东音乐《雨打芭蕉》,再蹲在蕉林下避避雨,准会叹服神秘的大自然才是最伟大的音乐师。 众所周知,芭蕉村的强人牛福,早已名列万元户前茅,名声显赫。这次迎亲,果然显示了他出众的派头;五辆迎亲彩车,刚驶进村郊的公路就开始减速,在开春的田掰上,徐徐蠕动,八十年代时髦的交通工具——日产九座兼有冷暖设备和音响装置的丰田豪华小汽车,代替沿用了千百年来的花轿。小车队以新娘的红色彩车为前导,后面天蓝、米黄、乳白、浅灰四辆小车拉成一线。从这支小车队的色彩就可看出主持者和他的参谋们,有几分美学细胞。缀着大“囍”字的红色彩车里,微型喇叭反复插放电影《刘兰姐》的插曲。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我今没有好茶饭,只有山歌敬素人. 这是新郎牛福特意选录的,戏迷牛福,在电影《刘三姐》开始放映时,据说一连看了十几场,那个刘兰姐的美貌和歌声,把他的魂都唱散了,结果,在他家里闹起一场大概不宜公开的风波,遭到当时还管辖着他的夫人马莉玉拉耳朵的惩罚。之后,他不敢再提及流三姐的名字,再后,“文革”开始,《刘三姐》被列册批判,牛福想看也没得看。前些日子《刘三姐》重新公映,牛福还是逢映映必道。 寒假没完,学校未开课。迎亲车队象磁石吸引着沿村好奇的娃娃们,小车队立即被“包围”了,司机继续减速。带着山村野性的孩童们索性双手攀上车窗,吊起沾着泥巴的赤脚。鲜艳夺目的小车登时交成一条条令人恶心的火毛虫。小孩予们把小脑瓜探进车窗,小眼晴睁得溜圆,骨碌碌地扫来扫去,寻找新娘。不知哪一个眼灵的,大惊小怪呼叫起来:“看新娘呀,新娘在这盟,在这辆车!” “嗬-—”孩子们一齐往红彩车奔去,光脚板下卟卟乱响,嘴里高声嚷起来:“阳光光,照四乡,扛花轿.抬新娘,新郎新娘快给糖,养个子咧喜洋洋……”嫩尖的童音随风传得很远。 这场面真叫昔年坐花轿,乘单车到芭燕村落户的新娘眼红耳热,并啧啧连声。例如,坐在新娘身旁的媒婆,如今时兴称为介绍人的朱锋嫂,当年就是由现在竹林公社鼎有名色的社企办主任朱锋踩单车从娘家接来的。 “小鬼头们,去去去,到牛家才分糖。”朱锋嫂仲手乱拍仲进来的小脑袋,拧紧了届。但小鬼头们并不缩手,仍旧唤个不停,朱锋嫂只得从花篮里抓出一把糖,扔列车外的田坎上,孩子们哄地一声,跳下车,扑向糖去。 面包车队在牛福新建的住宅门前地坪上停下。这是一庄颇为新式的二层楼房,门面用一色白石米粉刷,靠墙脚地方,镶了一排深绿色瓷块,熠熠生辉,整座屋的造型象个四方术箱,与周围传统的老式围龙屋相比,显得极不和谐。水磨石门牌此时披红扯绿,张灯结彩;雪白的墙上融进了金色的春光,那红纸金字的楹联龙飞风舞,遘劲有力:天缔良缘五世其昌 反对三刻正,屋里走出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方正微胖的脸上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上穿名贵的皮夹克,下着蓝黑海外细呢西装裤,脚套墨油油闪亮的澳洲进口牛皮鞋,满面春风,似笑非笑。他身后站着商矮不一的众人;衣着也颇讲究。一个麻脸汉子把写靠“新郎”两字的红缎绣球挂在老人胸前,小声说:“福哥,良辰到了。” 牛福整一整挂着绣球的别针。 从县城请求的摄影师,脖颈上吊着照相机和闪光灯,象泉水蛇般钻山人群,欠身点头说,“全准备好了,” 唱礼的人亮开大嗓门,高声喊过; “吉日良辰到!牛福和金花婚礼开始,请新郎牛福揭彩车。” 牛福一本正经地抬手捅了捅鼻粱上的眼镜,操着有力的步伐,从水磨石阶上橐橐橐走下来,拉红色彩车门。 新娘探出又来了。呵,她就是金花,竹林公社首屈一指的美人儿。此时此刻,你看她淡妆浓抹,丰满的鹅蛋脸上印着迷人的酒涡,微微启开的红唇问,露出细玉般的沽齿!含喜带嗔的杏眼似一潭秋水.透出脉脉柔情,活脱脱斗歌得胜后,娇憨可拘她抛绣球给阿牛的“刘三姐”, “金花,到家了。”牛福扶着新娘,几乎贴着她的粉脸喁语。 新娘子故意低下头,慢慢把脸转过去。 唱礼的人又喊: “新郎新娘上正厅拜堂! ., 话犹在耳,礼炮声震响起柬。挂在门楼柱子上绕了两圈的"满地红”,芭蕉树上名贵的湖南浏阳鞭炮,顿时火花飞溅,蓝灰色的烟雾弥漫开来。延续半小时的巨响,使那些眼红的,痴情的,咒骂的小伙子哲时阿上嘴巴。好浇舌的妇人停止窃窃私语,评头品足的老妪呛得咳嗽不巳,几条跟随主人凑热闹的狗夹着尾巴没命地逃。只有那些顽皮的孩童,捂住耳朵奋不顾身冲进硝烟里,寻找和争夺没燃响的炮竹,塞进鼓囊囊的口袋. 震天价响的鞭炮声向竹林公社上千名未婚男青年郑重宣告:本社最美丽的姑娘金花,从此落入牛福手里。 拜堂仪式结束后,牛福和金花双双进入洞房。十九平方米的新房布置得珠光宝气,弹簧床上、沙发上,摆满了亲朋好发表示祝贺时礼物——进口全毛毡,挂钟,三角牌也饭煲,双喜牌收录机……真是琳琅满目,闪闪生辉。 “金花,你看看。”牛福乐呵呵地指点着这些礼品。 金花杏限横扫,只觉满室耀限,件件宝物。高级音响组合播出电子琴音乐。仙乐悠悠,飘飘渺渺,竟使她一时弄不明白,这里究竟是何所在,天上?人间?都是,又不是。跟了牛溜,男人年纪虽嫌过大,但身扳尚硬朗,要晓得,他是全县有名的万元户,报纸介绍过的“土鳖虫专家”。现在他成了她的丈夫,她的靠山,给了她金钱、财富,当然以后也会给她权力。财能通神,有过靠山,比嫁一个白脸穷小子强多哩。 牛福这场喜事办得阔气排场,光喜庆筵席就摆了五十桌.上厅、下厅,天井、左右两廊.乃至停车的门坪全摆满桌子。牛福不分礼物厚薄,规定:“五服内”不分内外亲,每户派三个代表,“五股外”内亲每户一名代表,出席宴会.可以挟菜——即允许把吃剩的菜分份带回家(这样,芭蕉叶派上了好用场)。六十元一桌的酒菜,虽不算名贵,但翻翻竹林公社的历史.盘古开天地,哪有如此气派的场面. 按照古老的客家乡俗,红喜事筵席的规格为十大碗四小碗。十大碗即烧鲤、海参、鲩圆、酥烧、炖扣肉、白斩鸡,开锅肉丸、洋葱鱿鱼卷筒,红炊肉、木耳墨鱼片,四小碗为红枣、莲子、百合、银耳.牛福有意让亲朋在宴会上美美吃上一顿传统的客家菜。 牛福在灾客里转了一圈,不停地跟人握手,作揖,满面笑容地承受客人说不完的廉价的奉承话,这些语言曾披人们在无效婚礼场合使用过,但牛福听来很受用.在一片叫好声中,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容轻视的大问题——在众多客人巾,竟然没有一个公社和大队干部,难道这些虽排不上品级,权力却大得不可估量的黄豆官儿,真那么腾不开身?不,不,分帖子给他们时,个个都很乐意接的嘛,一定是另有缘故.这一惊使他发热的头脑慢慢冷下来,他急忙找到媒人朱锋嫂,吩咐她快坐车子去公社找来朱主任再开席. 胖呼呼的媒人钻进汽车走了,小车屁股顿时拖着一股白烟. 牛福还注意到.两个儿子和大儿媳妇银花也不在场。大儿子牛阁,儿媳妇银花罢宴,是预料中事,但老二牛美跟着他们出走,牛福却没有想到。在熙熙攘攘,喜气盈庭的热闷气氛中,他心中掠过了一块阴云。 现在,,牛福来到北厅.这里云集的是一帮“上层人物”,也是牛福这场婚礼的贵宾.他们中间有:地区土畜产公司供销科刘科长;省药材公司的老吴;县社企局局长王俊;省昆虫研究所的盂云;省报记者吴聪。这些人正在聚精会神听王俊诚香港参观见闻. 王局长见牛福进米,领往正在谈的话题,同: “新都,为什么还不开饭?” “等一个人。” “谁?” “公社企业办公室主任朱锋,我们的父母官。”牛福打起笑脸,从台子上拿起烟,给每人敬了一支.“有劳各位,再侯一支烟工犬,就来了。” “天。原来是这位仁兄呀。常言道,不怕县官,最怕现管。你牛福真会巴结上头.我看不要等太久,吃了饭县里来的人还得赶同去呢。” “好的,好的。”牛福喏喏连声。 牛福走出北厅,转过回廊,上了楼梯.楼上台子前围着一群人在玩扑克,一个小伙子站起来招呼他: “牛福大哥,你过来。” 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留长头发的小伙子,衣着时髦、潇洒,一双小眼,有股逼人的锐气。他是李副县长的公子,要不,悬殊两倍以上年龄的小伙子,怎么会叫牛福为“大哥”? 打牌的人全都恭恭敬敬站起来。小伙子一拱手,连声道喜。“牛大哥,请受小弟李石源一拜。你讨的金花姐,比芙蓉仙子还漂亮,都道是英雄难过美女关,如今小弟看见的是美女难逃富人关.拜服、拜服!” “石源阿弟,看你把我夺得。常说鸡毛难上天,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起你捧.说真的,没有你令尊的扶持,我牛福休想翻身,更不要想过富日子。”牛福也拱着手回礼答逍,“李县长那里有什么新消息,别忘了给你牛大哥通个水。” 旁边一个彪形大汉瓮声瓮气说,“这你就不用挂心了.不过,可别他妈的光自己过富日子,忘了周围的穷哥儿们。” “三哥说得在理”李石源又一招手,附着牛福的耳轮,低声道:“前天我通过老头子在海南拉了一个主,可是个大老板,等你办了喜事再谈,没有‘三丈水’——”他伸出乎,“这笔生意不给你。” 牛福心巾一喜,连忙道谢,“全靠老弟挟持,你要的这数目,好商盈。” 果然是好兆头.黄道吉日,双喜临门。远自天涯海角的顾客也跨海来买他繁殖的土鳖虫种苗了,真是“财源茂盛达三江”哪,他忽然想起不知哪里见过的半截楹联.不禁轻声吟哦起来。李石源诡秘地要求给他“兰丈水”,这可是不小的数目。“三丈水”是他们的密码.寸表示人民币十元;尺是百进拉;“三丈水”就是三千元人民币的意思。按百分之十的介绍费.这次他可脱乎三万元的土鳖虫种苗。这场豪华的婚札,连嫁妆、筵席加在一起还不过五千元.这笔生意交易成功,土鳖虫可以为他赚取六场象今天这样豪华场面的花销。什么公社社企办主任什么王局长等等,在过笔财富面前,他们该排老几?于是,牛福顿觉心花怒放,立即传话房大师傅,开始上菜, 第二章  彭远罢筵 当牛福喜庆筵席摆上酒菜的时候,竹林公社党委副书记彭运主持的公社,大队干部会议还处于高潮。 接近半小时的高分贝干扰,特别是浏阳炮和铁铳炮的巨响,曾经很不礼貌地压倒了彭运作报告的声音,迫使他不得不暂时休会。明知是牛福迎亲,澎副书记仍故意问参加会议的人:“谁家办喜书?” “万元户牛福。”好几个人同时回答。 “好家伙,不愧为万元户。他是用钞票在竹林公社发表宣言。”彭运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很有文彩的语言表示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 开会期间,有好几个人老是把脸朝向窗外,心不在焉。彭运主持会议从来反对精神分散,他正憋着一肚子闷气,这下找到丁发泄的对象。 “同志们,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是不是把会议停下来,让一些同志参加牛福的结婚礼?" 参加会议的人一愣,特别是坐在前排的人,不知彭副书记为什么突然发表这样的意见。 “有些同志给办喜事的爆竹声迷住了,对这里开生产汇报会议不感兴趣。干脆,参加牛福的婚礼去。”澎福书记话里有话地继续说;“我这人没有别的长处,只有一个小优点,提倡和允许小范围的民主,不自己一个人说了算,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比方,你讲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他感兴趣的是会场外的事情,这样下去,会就开糟了,徒劳无功,事倍功半。干脆,你把会议停下来,允许他自由离开。又比方,你对万元户的婚礼感兴趣,你就干脆中途退会,去参加牛福的婚礼,用羡慕的曝光看万元户怎样把竹林公社最漂亮的女仔搞到手.然后,回家嘱咐妻儿,赶快到牛福家买他一瓮土鳖虫,使自己也能变成万元户。” 够尖酸刻薄了,人们情愿站出来,让彭副书记扇两耳光,也不愿吃这种“生牛肉”。你听听,既骂万元户牛福,又训开会思想走火的人,还把平日里与牛福过从甚密的人奚落一番. 彭运又说."这个会议,本来要孙胜同志主持的,但他参加地委三级干部会议还未回来.昨晚,他从地委招持所给我挂电话,叫我不必等了.今天把大家从第一线请回来,是想听各位对目前推行的经济政策的意见.我希望大家事实求是地谈一谈。成绩是三七开还是七三开?有晗谈啥,不能报喜不报忧。” 在彭运的“诱导”下,刚才被爆竹声转移了注重力的人们,也都强制自己安下心来。有人开始发言. 正当社管委副主任老颜和宣传委员老沈就生产责任制问题展开争论的时候,会议室窗外出现了一个身影,许多人还来不及看清是谁,一只肥白的手从窗外仲进来,丢下一个纸团。 纸团被捡起来的人拆开,看完后,面带会心的浅笑,一个传一个,最后落在朱锋的手巾。 坐在壁角的朱锋看完字条,急忙把脸转向窗外,神情有点紧张。 看过与未看过条子的人都一齐把吸光投向他,有的还悄悄做个鬼脸。 “发生了什么事呀?朱锋同志。”一直注视会场情绪的彭运劈头同过去。  ’ 朱锋一慌语无伦次地答。“爱人…”.不,家里有点事叫我。 “呵——家里有事,急不急呀,那条子保密程度如何?刚才,好多同志都看了,我有没有条件读一读?"” “不……不。”社企办主任慌忙把条子塞进农袋里,神色极为狼狈。 大家哗地笑出声来。 刚才我似乎看见尊夫人在窗外走了两圈,穿戴得很整齐,好象有什么事要请你出去。”彭运朝窗外点点头:“可不,大院外头芭蕉树下,歇着一部小汽车,旁边站着的女人等急啦。” 朱锋紧张得一身冷汗,头上的毛孔象无数支细针在扎动,支支吾吾应道t  "她想拉我去……”舌头一转,硬把“喝喜酒”三字咽回肚里。 “唉——你顾虑什么罗,老朱?”彭运从公文夹子里捡出一张红请帖:  "是不是上牛福家吃喜酒这码事?" 朱锋见彭副书记也有红帖,心里的紧张情绪开始稍缓,舒了口气.说:“是。眼下正经是开会,这芝麻事不理它.” “同志们,谁手里还有红帖子的,请出示一下.”彭运用商量的口气要求大家。 有帖子的人最初犹豫了一番,后来陆陆续续都举在手里。 澎运运站起来环视一遍,笑眯眯地说。“不少哇。”又挨个点了一遍,“四十张帖,刚满五桌。” 大家领教了刚才彭运的携枪夹棍的揶揄,这时都不敢吱声。 “够慷慨。万元户有何不好,办一场喜事,也忘不了三餐斋粥斋收的父母官。怎么样?赴宴的时辰和我们开会的时间发生生丁矛盾,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先嫩从一头,放下一头。” “彭书记,”朱锋站起来,首先响应彭运的号召,第一个表态,“我建议,不要考虑喝喜洒的事,把会认认真真开下去。” “嗨嗨,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老朱第一个声明罢宴。你这意见有没有代表性”彭运反问一句。 “继续开会吧,抓紧一点,争取上午开完。”好几个人异口同声表态。 “要讲民主,你们的意见不一定对。”彭运缓缓地道:“依我看,竹林公社万元户牛福的婚礼和筵席,对许多同志有很强的吸引力。社企办朱主任在这场婚礼中身份特殊,东道主特派小车和媒人来接,我看你最好现在退席,免得有负人家一片好心。……老朱,你不必解释啦。其它同忐,拿到请帖的都可以去赴宴,喝它几杯,见识见识,看一看那些万元户怎样用金钱打发自己的日子,或许有些启发也来可知。上午的会开到这里。祝诸位大饱眼福口福。散会!” 语言的效果往往和字跟的本义不同。彭运一番话,使大家不约而同取消上牛家喝喜酒的念头,老老实实挤在公社食堂里,买三两两角的经济餐。彭运排在最后面,用鉴赏家的目光欣赏这支经过政治动员,站到他旗帜下的趴伍。刚才开会时郁结的烦恼烟淌云散了,他脸上浮现出很难得的笑意。 彩色大地(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一大清早,彭运就拖了单车,要把前些天被拖拉机碰伤腿的公社党委书记拉走。 “老彭,昨天我刚从地委回来,想把三级干部会议的材料整理一下。我向你请个假,不能奉陪。”孙胜脸上笑咧咧,诙谐地朝门口等他的彭运说。 “不碍事,兜个圈就回来,边走边谈比坐在房子里八股正经向你汇报心情轻松得多。”彭运推推操揉地把孙胜拉出室外。“嚓”地上了门锁。 “瞧,一火早就被绑架。”孙胜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 “要达到目的,有时是得挤点强制手段。”彭运回了一句俏皮话。 走出公社大院,跟前一片葱绿的田畴。蚕豆结荚了,小麦灌浆了,油菜花开得正热闹,秧苗悄悄地舒叶,芭蕉吮足了晨露,使劲往上窜芯,一只百劳在煎芯上婉转地呜叫,广袤的田野被绿色的生命主宰着。太阳刚刚露脸,四周雾霭腾腾,近岭远山与沿河的竹林象氤氲水墨画。勤劳的庄稼人在这片土地上奋力耕耘,清脆的吆牛声和拖拉机的轰鸣组成了一曲田园交响乐。 公社书记孙胜很喜欢这样的景色,他觉得,再伟大的艺术品,也都难免有斧凿之疵,人为之迹,都不能与富有生机的大自然媲美。现枉,你眼前的色彩多么丰富,你闻到的,带有湿润泥土气息和油菜花想馨的空气多么清新,你听到的音响何等抒情。呵!多么芳香醇厚的美酒,你尽可开怀领略,到一切感官都微醉了的时候,你无妨躺倒在小麦或油菜花垄上,对着纯净的蓝天,眯起你的眼睛。 单车上两个中年汉子都沉默着。不用猜,他们也在这幅如涛如画的美景中陶醉了。 “好家伙,你把我拉到哪里去?”孙胜在澎运背后捶一拳,打破沉默。 “带你去接受教育。”彭运一本正经说。 “搞什么鬼名堂?不说,我下车了。”孙胜晃了晃身体,表示自己在说正经话,决非开玩笑。 “访贫问苦。有兴趣吗?” “……”孙胜没有作答,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怎么,只允许你对万元户感兴趣,就不能跟我去困难户家走走?”彭运话中有话;“是啊,象阿德家,既无虑嘴烟,又没乌龙茶。兴许,连垫屁股的木凳也没有,是缺乏吸引力呀。” 事情偏偏那么巧,竹林公社有名的困难户牛德叔,也居芭蕉村。人们都道他生就一副外公相,老婆养了五朵鲜花,但他硬是不认命,非要生出个男仔不可,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把嘴皮癌出了茧,他只当你图他断子绝孙,竟把身怀六甲的老婆转移到亲戚家养仔。上个月孙胜去过他家,那真是连木扳凳也没的家庭,几块铺板下塞着八只水瓮,既作床又作凳。孙胜一问,才晓得他的家具都被朱锋为首的工作队没收去了。他找朱锋了解,工作队长无比气愤:“鬼晓得他老婆肚子什么时候鼓起来了,我们得到消息去牛福家时,那些大床、高柜等值钱的东西,老早就‘坚壁清野’,只剩下个空屋了。我们没收了他什么?嘿嘿,一担挑水的拍。仅此而已。” “牛德叔家的情况有些特殊。在我们公社,这种情况毕竟极少。”孙胜逍,“这两家都是典型,但我更感兴趣,更想研究的是牛福一家。” “怎么?你对牛福娶亲那么感兴趣。” “我这个人喜欢热闹,对什么新鲜事都有兴趣。要是在香港,这件事可以上报纸。”孙胜爽快地说。 “要你在家,也去喝喜酒?” “那倒不一定。不过,我一定拉几个人去牛福家看热闹。我们这些公社干部,长期住在山沟里,视野太窄,孤陋寡闻,看一看这些不常见的场面,长长见识多好。” “我一点不惊奇。你这些想法,全在我意料之中。”说是不惊奇,其实彭运心中也暗吃一惊,他用手袖拭拭额门上沁出的汗珠,毫不在意地答。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颠簸了一阵,来到一庄拱桥前。孙胜跳下车:“走路吧,在这种进上坐单车,屁股真受罪。” “拐脚走这山路怎行?别吵吵了,老实点,上车吧。”长期在农村工作的基层干部,经常走村串户,有架铁凤凰或铁五羊,简直如虎添翼,凹凸不平、又陡且多石块的小路,炼就了基层干部踩单车的高超技术。屁股上出烟的小汽车,在阡陌纵横的乡间小船是施展不开的。轻巧的自行车,在这艰苦的自然条件下,充分显示出它独特的优越性。彭运踩单车的技术是全公社出名的;孙胜的车技虽不如他,但比较谨慎稳重。例如碰上迎面来的机动车,他宁愿跳下来主动让道,遇到弯弯曲曲的羊肠道,他情愿下车,拖着甚至扛着车子越过障碍区。彭运不同费油特殊险情他是决不下车的。看到车速特快,铃声急健的高大汉子,不用问,那肯定是彭运同志。 两人一同踩单车下乡,往住彰运到达目的地喝完一壶茶,才远远看见孙胜抱着单车出现在窗口。这时彭运会摇头叹道:“老孙,你骑的是风格车,和步行差不了多少。”问起对牛福娶亲的看法,彭运憋着一肚子气。在彭副书记跟里,牛福这样的万元户简直是禽兽,那么大岁数的人,还讨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而这个女仔又偏偏是儿媳妇银花的亲姐姐。家官(公公和儿子成了两连襟!且不要追究牛福成为万元户的 “发迹史”,光是娶亲这件事,就足以推他上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不理解的是.有的同志竟可以视而不见,容忍牛福胡作非为。这还有什么是非界线?难道可以见钱就亲?见富则敬?孙胜同忠,我的老伙计,在这严峻的现实面前还不清醒,真不可思议! “不要再谈牛福娶小的事好不好?”过了半天,彭运忽然顶了孙胜一句。 “这件事是客观存在,我知道你憋气。” “畜生!”彭运忍不住了。 “骂起来痛快,能解决问题吗?” 竹林公社两位“铁腕人物”对本社出现的万元户产生丁严重的分歧。无论是对万元户冷眼相看的彭运.还是对万元户热情扶持的孙胜,在前几年都是伸不直腰,抽不起头的“远动员”。彭运直到去年初才出来重新工作。他们曾经是战友、难友,但是,面临着当前农村变幻万千的生活,这两个伙拌在皿重大问题上产生了分歧,甚至可以说是对立。 彭运上任后,看到竹林公社富得很快,常常在孙胜耳边放冷空气:“农民太富了,不行,这样下去怕要出问题。’’ “你在翻老皇历。依我看,富的农民还太少。”孙胜漫不经心地说。 “眼睛总盯在钱洞里,这很危险哩。” “说实话,我对那些万元户是挺感兴趣的,牛福的为人虽说不怎么样,但他那两个儿予牛阁和牛美,却是可以寄予期望的哩。那两兄弗是我们公社不可多得的人才。” 彭运冷笑一声。“牛阁这人我还知道一点,去年我刚到这,当工作队长进驻农械厂,看到的是他装病困在房里,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个女仔摘到手。呸! ——丘之貉,什么好东西,我才不相信。” “你这种看法很成问题。”孙胜不满地道。 彭运心里更不满。他想,他和孙胜都是顶极左思潮的悍将,为何自己靠了边,孙胜却能保住乌纱帽?说穿了,孙胜有一套应付世过变幻的办法,如今孙胜又在耍弄他那套在政治风云中炼就的“太极拳”了。 “掀住牛福,让这位老兄清醒清醒。”这就是他一大早“绑架”孙胜的原委。 “你晓得牛福的致富史码?”在过第二座小拱桥时,彭运猛然发问。 “问得有点离谱,你以为我心中没数?” “他那些钱有许多不义之财,你知道吗?”彭运倏地翻过脸,态度极其严肃:“很遗憾,我们有些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至今仍然没有认识这一点,这是使人感到心痛的。” 彭运这话不无所指。二年前,牛福饲养土鳖虫致富的消息还来见诸报端,他这项收入一年不过三千多元。即使这样,也引起四邻乡亲的惊羡。谣传总把事实发酵,本地方言中有一句绝妙的形容。村头打鼠,,到村尼尾打虎。足见言传变形之大,可悲的是人们宁愿信打虎而拒绝承认打鼠。从芭蕉村“可稚人士”传出的消息是:牛福卖土鳖虫嫌了足足六千元人民币!哔,芭蕉村人惊得口呆目瞪,倒吸一口冷气,咽下含着嫉妒的口水。要晓得,光这一条,前几年就足够头戴高帽.颈挂黑牌游村的条件了,当村民们还未从震故中清醒过来.牛福嫌大钱的数目上升为八千元。稍足胆水心计的人心头痒痒的,开始盘算跟牛福买些虫苗来试养.对他们原本毫无所知的带点神奇色彩的土鳖虫养殖.发生了极大的必趣. 这消息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传到省报记者吴聪的耳朵里,他赶来竹林公社,硬拉孙胜去牛家。孙胜提醒吴聪说.“你的消息可靠性如何?” 吴聪笑道:“到牛家后便知,”又说。“我倒希望是事实,只怕他不肯讲真话,不愿露富,有钱锁在杷柜里不让别人知道。孙书记,目前全区还没有出现一个万元户,能找个八千元户也行,要不,报社开记者会,我都脸红。 牛家在芭蕉村定居已有几代丁,从没有记者光临采访。当吴聪和孙胜到来时,着实使在家的牛福、马莉玉和牛美猛吃一惊。吴聪很简洁地阐明来意之后,牛福镇静下来,吩咐牛美拎出一架上等月黄香蕉,客气得体地招待记者和公社书记,然后不紧不满、绘声绘色谈起养虫经来。 一小时后,吴聪终于触及了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问:“牛福同志,那么,去年你卖土鳖虫的总收入究竟有多少呢?七千还是八千……”吴聪大胆地把听来的数字提示出来,要牛福作出肯定的回答。 然而牛福什么也不说,他慢悠悠地燃了支香烟,深深地吸一口,厚街窜动一下,又吸一口,吞进肚里,并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球。空气很沉重,还有些紧张的味道,谁也不敢轻易作答,四下里静悄悄,偶尔从门外传来牛嚼草料和鸡婆啄备的咯咯声。马莉玉和牛美急了,朝牛福打手势,使眼色。所有这一切牛福视而不见,马莉玉急了,脸青脸白地冲口就道. ‘哟,记者同志! 哪有八……” 话刚出口,牛福十分恼怒地一挥手,把老婆的话拦腰截断。 死一般的沉寂。牛福在紧张地思索,开动他那普欲钻营,敢于大起大落的思维系统。他掂得出记者特意上他来采访的分量,他需要作出决定性的一搏.难堪的静默持续了十分钟之后,牛福下了最后的决心,他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八千?嘿嘿;小看咱老牛了.不瞒你们二位,去年光这项收入超过五位数。 声音分明有些发颤,但人们谁也没去注意,大家都被牛福突然爆出的数字吓了一火跳,尤其是吴聪,顿时激动起来.他来采访不少致富了的农民,没有一个敢象牛福这样把底子全抖出来,农民还心有余悸呀.报出给你的数字顶多是实际收入的六成,有的甚至还更低些。回公社的路上,他按捺不住欣喜的心情对孙胜说:“恭喜你,我区第一个万元户出门竹林公社。” 孙胜浓眉紧蹙:“这个数字我看要进一步核实。” 吴聪哈哈大笑;"神经过敏,难避我们还回牛家,叫他把人民币搬出来,逐张点过才放心么?我看你这位孙大圣太保守,怕露富,不如牛福开朗。” 一个星期后,地区报纸和省报相继发表了吴聪写的报道。牛福和土鳖虫的名字传开了。急予致富的人们,往芭蕉村投来一封封充满希望的信,有的甚至不惜乘船搭车,带薪钞票,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地图上找不到一个点的地方,跟牛福买回一只只半片黄豆粒大的土鳖虫种苗.牛家成日里热闹得象镇上的茶馆。收信最多时述一天四十三封!接待最多时一天达六十多人次! 几个月后,当吴聪和孙胜真正了解那次采访牛福讲了假话,放了葫芦,登门批评他时,已经成了“土鳖虫专家”的牛福,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取出三本银行存折,新闻记者和公社书记看到,牛福成了名剐其实的万元户! 牛福这一段发家史,虽不为很多人所知,孙胜却心知肚明。 眼前是个大水坑,孙胜跳下车来:“人家说,牛福所以他致富,靠炒卖黄金,你也相信?” “这种说法传遍了韩江两岸。开始我也不相信,说老实话,我现在有这怀疑。” 孙胜呵呵笑道:“老彭,你干嘛抱那么大成见又不上牛家看看。你看过土鳖虫吗? 中华土鳖,原产地在北方;金边土鳖,原产地在华南。金边士鳖的成虫.象没长翅膀的蟑螂;中华土鳖更加其貌不扬.人家听说养土鳖虫能致富,不懈血本跟他买虫苗。一只成药虫,卖给药材公司不过两分钱,可是,他牛福卖的虫苗,起点一毛五,大一点的卖三角、四角,最高卖到六角多.行啦,按几何级数繁殖的土鳖虫,为牛福挣来大量财富,可是,牛福根本没有把土鳖虫越冬和冬季繁殖的办法公开。报纸上介绍他养殖土鳖虫的经验,也回避了关健部分。牛福在这方面是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老澎,一小酒杯的土鳖虫种苗,宴卖到五、六百元人民币。老天,贝蛰他的虫苗能销出去,他为什么要去冒险炒卖黄金?” 彭运忿懑地说:“天哪,我的三同户那个独生子,卖掉了全新的双杠凤凰脚踏车,去向牛福买土鳖虫苗.可是,三个月一过,虫苗死得差不多了。他的邻居,把抵得上一辆手扶拖拉机的大水牛牯也卖了去买虫,下场也一样。一个白白丢了一架新凤凰,一个白百送了条大水牛.不信.你等一下去看看。” “我知道。”孙胜拍一下车后架。“要不,你为什么那般辛苦推单车把我拉到这里,你是拿这两户受害者教育我嘛。你看,农村经济改革搞成什么样子?问题大得很,还是大家吃大锅饭过那种咸菜送稀粥的穷日子好,是吧?可是,你不想想,全公社二十多个万元户,有几个象牛福的?出了个牛福,就怕了吗?土鳖虫可以去淤、消肿、止痛,听说县里一位老中医用它治狂犬病,有些大学昆虫系也在研究它的药用价值。但它到底不是粮食,不是工业品,不能越多越好。这些道理,我们没有很好对群众宣传,让牛福钻了空子,我们也是有责任的。” 彭运点了点头。孙胜笑笑:“走,上牛福家去。” “什么,你说什么?”彭运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牛福家!”孙胜象下命令一样,决然地说,“对牛福,我当然有看法,但对那些困难户,我也不主张再搞访贫问苦那一套了,还得为他们想想办法,引导他们致富啊!” 强人牛福着实快乐了几天,这场喜事使他进一步领略了金钱的魔力。有一个时期,金钱成了罪恶的化身。“贫穷光荣,富裕有罪,成为时髦的社会风尚。可是,牛福却没有这种“高尚”的思想境界,他一向是善于抓钱的角色。南方很少人养马,土改后他却养了两匹枣红马,这两头牲口又高又大,屁股光溜溜象斗大的西瓜,昂首踢蹄时,鼻孔里唬出两道粗气,呼呼作响,别说小孩,就连一边立的壮汉,也不免倒退几步。牛福靠这两匹畜牲,驾着车一天三次到矿山拉煤炭。往煤车上扔块烂席子,合上眼皮“吊虾公”,一路吱吱叠扭,摇摇晃晃,到了煤仓门口,值班的大声喊;“牛福的马车到啦,赶快过秤.”他才睡眼惺忪,裂开大嘴长长打个呵欠。“到了么?我一路也没吆喝也鞭,这畜牲会认路呢。” 就嚣这辆马车,他不用种田,也不必花大力气,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俗语有云。大丈夫不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牛福信这话. 合作化后,牛福一拖再拖,难含难离,两匹枣红马还是入了社。 六十年代.政府号召大养其猪,牛福来劲了,,他不但养猪,还饲了两头奶牛,种了不少黄豆。三年困难时期,连机关也减少粮食定量,吃“瓜菜代”。水肿病和肝炎双头蛇般乱咬人。牛福养的十头大猪,二十头乳猪,却能定期饲喂豆浆牛乳。此外,他还是养家禽的能手,一百多只鸡鹅活蹦乱跳。 但好景不长,一九六二年冬,上边提出农民饲养大型牲畜要加以限制。乳牛还了税款,肉猪(他至今仍搞不清楚为什么他养猪要交税)只限养一头。他收档了。“文革”一来,狂风所至,牛福一夜之间成了竹林公社新生资产阶级的典型。办班、批斗、抄家,几年的积累全被罚没,他被关在暗房里给蚊咬了八个月,目的是抓后面的“大老虎”,究竟是哪个“走资派”指使牛福搞资本主义复辟的。 一个不懂什么叫政治的农民,怎么会自发地,如此疯狂地干复辟资本主义附勾当?无疑,他背后有一只又粗又凶的黑手。然而,牛福一日咬定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大养特养其猪”的。专案人员叫他检查交代,他出示的第一条语录就是:最高指示——大养特养其猪。几个年轻性急的专案人员光焦急,跺脚,扯牛福的耳朵。案情没有进展,“黑手”仍逍避法外。抓一个摸马屁股抱猪娃的大老粗作牛鬼蛇神交差,只能被当时的派头头斥为无能。 身陷囹圄之中,他也曾想过,今生今世再不与金钱钞票打交道。“人为财死”不假,金钱给人带来杀身之祸,多么可恶,多么可悲。 时至今日,他觉得这种想法多么可笑。倘或他不饲养大量土鳖虫,倘或他不是万元户,竹林公社的美人儿金花,怎么可能投进自己的怀抱。 新婚期间一连三天,牛福真正早睡晚起,简直做了不理“朝政”的家庭皇帝。他把大门紧紧闩住,窗口严严实实堵着布幔,床头一支若明似暗的彩灯,餐橱里放满各种高级糕点,他昏沉沉一头钻进美女腋窝下。睡了吃,吃了睡,外面是什么世界,他忘记了,他应该做些什么事,他不愿想它。有时,他老半天凝神细看靓女富有曲线的睡态,为自己的财势和因这财势面得到美人,洋洋得意。如若说钱能通神,不如说钱就是神。他陶醉了。 强人毕竟是强人。三天一过,牛福就振作起来了,他想起李石源那笔生意,他需要发奋让自己的钱柜塞进更多的票子。他与金华一道起床,在厨房吃了最简单的早食,搭了上县城的班车。 “你怎么现在就来找我呢?”李石源吃惊地问她。 “不合适吗?”牛福一边说,一边朝挂包里掏出东西:两只大苹果、十只染成红色的熟鸡蛋、一条红双喜牌香烟。“你金花姐叨念你,给煮了十个染了红粬的蛋.照客家风俗,吃了过蛋的后生哥不久会走‘桃花运’,娶个漂亮肯做的好女仔。” 对牛福带的礼物本不屑一看的李公子,听见金花叨念自己.心里就生虫虫了。他春风满面接过礼物,喜孜孜给牛福倒了杯茶。 其实,这些东西都是牛福从街边小摊贩手里买的。试想,金花哪会想到给李石源煮鸡蛋呢,纵令她有此念头,也不敢在牛福面前表示,何况,金花曾很不客气地扇过李石源一记耳光。这件事给小伙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巴掌,打得又晌又脆。从娘身上哇哇坠地起,谁戳过他一指头?只有金花,可以伸出指头戳他,举起巴掌扫他。 牛福、李石源、金花兰个人都心知肚明,在他们中间,替经发生过一件不太愉快的的事。 在牛福与金花的婚事一度出现“险情”的时候,李石源在牛福面前拍胸脯,自告奋勇去当“抢险队员”。牛福心中有数,此人能抢什么险呢,他所以跃跃欲试,无非是想顺手采野花,揩油水罢了。 李石源赶到金花家里,只见她正在拿着钩针织枕套。 “金花姐!” 李石源将单车架在门口,擦着汗问.“你听出我的声音了吗?” “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我就不能来吗?你不欢迎我吗?”李石源故意嗲声嗲气反问。 “当然欢迎,堂堂县太爷的公子光临了吆。”金花启口笑了,露出一排皓齿:“想喝点什么?清凉山茶、黄皮果茶、还是菜莉花?金花姐姐给你冲一壶。” “我要、我要金银花茶。”他答非所问,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 “不,偏不泡这种茶。你在县里常吃‘精饲料’,肥肠腻肚的,只能泡紫树坳的清凉山茶你喝。”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去。 “为何金银花茶我喝不得?'小伙予嬉皮笑脸地问。 “倒根究底干码?你还年轻哩。”她用小汤匙从铁皮罐里挑出茶叶,提起热水瓶往茶壶里一冲,登时茶香四溢。她斟一小杯捧到小伙子面前:“你仔细品品,别人还尝不到我这香茶理。” 金花又埋下头钩她的枕套,只说:“你还想喝什么,自己动手。” 小伙子捧着滚热的茶杯,一颗心怦怦乱跳,按到金花身边,鼻子几乎触及她的柔发,一股令人心动的异性的香馨从发丝里散逸出来,揽得他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多高的手艺,是不是给牛福大哥的?” “为什么要绣给牛福?”她忽地仰起头,碰到李石源拿杯的手腕,小半杯茶已洒在金花头发上.她吃惊地哟了一声。 李石源慌忙掏出乎帕,往金花的头上抹。 金花抬手一挡;“你坐那藤椅上去。” 李石源缓了口气,嬉度笑脸地又说,“这枕套不绣给牛福绣给谁?人家牛福是我们全县有名的万元户。” “万元户,万元户又怎么样?,'金花蹙紧柳眉,提高嗓音:“老不死!” “我倒不老,可惜没有成万元的票子。”李石源痴撕地笑着,似假似真地说:“金花姐,只要你不嫌石源‘穷’,石源愿意……” “别胡说八道了! ”金花圆睁杏眼,嗔怒地打断李石源的话。 “金花姐姐,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呀!”李石源激动地站了起来。 “再胡说,我就叫你出去。” “好姐姐,我可以‘对天发誓。”李石源指天捣地地嚷道:“我是-片真心呀!如果你成全我,不嫌弃我,我愿做你的奴仆。”李石源一面说,一面向金花靠近。 “奴仆,做我的奴仆? ”,金花把捏着钩针的手往又脏又潮的天井里一指,咕咕笑过.“那你先在这天井里打两滚给我看。”情欲之火烤得李石源神迷智昏,终于按捺不住,冲前一步,紧紧抱往金花雪白的脖子,乱吻起来。“噼”,一声脆响,金花给了李石源狠狠一记耳光。李石源思想上毫无准备,被这一掌甜得趔趄几步,差点摔倒。金花急忙把他扶住,轻轻叹口气说:“小李,你还不懂事,金花姐姐不怨你。你可知道我的身世多么可怜?我比你大六岁,即使不讲身世门第,光这一条我也不能嫁你。你爸爸是副县长,你有个好环境,为什么不认认真真读书,老是踩车到乡下游荡?你前途无量,切莫向金花姐姐这个没出息的人学。快坐下来,我给你再冲—壶黄皮果茶。:你要真有心,就把我当姐姐……” 从此,李石源再不敢在金花面前胡言乱语,动手动脚.金花也确实把他当小弟弟相待,常给他捎乡下山里好吃的东西。当下,李石源高高兴兴接过牛福带米的礼品,不免赞叹道:“都说英雄难过美女关,牛大哥到底是强人,为了创大事业,不为女色所迷,值得小弟学习,”牛福问起那笔土整虫生意。李石源说;“他们已经回了电报,明天能从海南到达,下午你回去做好准备工作.”说着从农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来.牛福架起眼镜.电文如下: ×县县人委办李石源转牛福,我们将于本月二十日前来,请准备三万元土鳖虫苗.看完电报,牛福心花怒放.“好兄弟,我一定重重报答你.”牛福真是双喜临门了。三万元土鳖虫苗,他只要拿出三坛子“五龄”以下的虫种就够了。他家盟有五十多坛虫子,要是都能卖出去,他牛福可以成为拥有几十万的富翁。真是“运去金成铁,时来铁变金。” 牛福把电报小心袋好,说.“老弟,我得赶回去张罗一下,待他们一到,请你去旅行社包一辆最漂亮的小丰田,送他们到芭蕉村来。” “行,把过笔经费留下来。”李石源伸出巴掌,嘴角上沾着的香烟象晃动若的山苹尾巴. “晓得。趁早,到街上走走。”牛福拉着一脸倦意的李石源,“别拖泥带水,我还要赶回芭燕村办事.” 他俩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七彩缤纷、使人眼花撩乱的友谊商店。老万元户和营业主任嘀咕了几句,把一张刚扯下的发票交给李石源. “妥啦,该高兴了。这是摩托车的发票,日产,‘五十拎’,名牌产品,又澡亮,又轻巧,耗油少,跑起山路采,连国产汽车都追不上,, 象怕披风吹跑或被人抢了一样,李石源赶紧双手接过发票,小面园的吸眸里闪出贪婪和满足的光, 彩色大地(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芭蕉村又发生一宗“爆炸新闻”,竹林公社社企办主任朱锋的女儿阿兰,晕倒在牛家! 为了三万元土整虫苗的交易,牛福在购销站贴出“招临时工启事”。规定.每天工资十元,必须连续十六小时操作计算虫苗.当天下午就有三十名应聘者。牛福从中挑了十名,同时用好言善语打发其他落选者:“三十人都包下来,我没有场地蚜。叔公做的也不是扫脚生意,等下次就轮上你们啦!”被淘汰的人悻悻而去。被选中的人象一脚串了颗金戒指,惊喜交加,男的从口袋里掏出各种香烟,竞相敬到牛叔公面前,牛福则连连摆手说。“戒了.戒了。”入选的女人则钻进进花房里,说好话,陪笑脸,表示自己的友好和温顺。金花虽一掬笑容,攀头搂腰前女同胞们,也觉察列她强颜作笑,掩饰不住精神上的空虚和悲凉。 应聘人员中没有朱兰。牛福为此专门挂了电话到公社找朱锋,征求他的意见。朱锋在电话里生气地答:“哪怕是名额满了,我也叫阿兰马上去‘上班’。” 数土整虫是一种简单劳动。坐在桌子前,不用什么技术就可操作。三顿饭菜全由牛家供给,晚点还备有荷包蛋,米粉或鸡肉粥,有茶烟嗜好的,台子上放有南台绿茶和滤嘴“嘉应”香烟,随君所便.只要你不是富翁,家境平平,都会期望芭蕉村多几个这样的东家才好。如果不是挂着个主任的牌子,每月工资四十七元的朱锋,恐怕也会报名替牛福算土鳖虫。 牛福从购销站出来,走不多远又折回去.这回卖的虫茁数量太多,杂务繁忙,金花过门不久,很难胜任,嫩扁担难挑重. 自己一个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转不过身来。请来的人虽听话,毕竟隔着一层。这时候,他想起了儿子、媳妇,怄气归怄气,终是自己人,可靠。他下了很大的决心,给公社农械厂挂了电话。 “要牛尾(美)。” “什么牛尾猪尾,我是农械厂。你搞错啦,转食品站去。” “找牛美,他是机电修理门市部的。”牛福放下万元户的架子,耐心重复一遍。 “谁找我?”是牛美的声音,他听得出。不知怎么的,牛福心里一阵紧张。 “牛美吗?我是牛福,是爸爸。” “有什么事?爸爸。” 牛美的言语感情色彩使牛福的心上激起一股暖流,拿超话筒时的拘束紧张情绪消失了。他说。“有人,来买虫苗,成交额很大。多少呢?不止一、二万,你想不列,猜不着,我现在雇了十个人,还有阿兰.我想,各方面都要应付,你细姆……呵,金花又刚来,不熟悉.你是不是转来一趟,帮着主持一下。”牛福永从未有过的低声细语,申述了牛美回来对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末了还加一句“事情搞完善后,给你一笔钱,怎么样?。” “哦,这件事……回家,我得问问……”牛美支支呜呜。 “问谁,问谁呀?牛美,你说大声点。” “我得问……问哥哥,问牛阁。” 牛福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他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为什么要问牛阁?他有什么了不起!莫忘了,我是你老子!” 牛美壮着胆回答道:“他是领导,机电修理门市舒主任,副厂长,按规章制度应该问。” 这时,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谁给你打电话?”只听牛美说:“哥,是爸爸打电话来,有人要买虫苗,交易额很大,爸要我回去。”牛阁说:“他卖虫关你屁事,放下电话,干工作去!”但是,牛美还是在电话里说:“爸爸,哥不同意。工厂,门市部也忙,哥哥说打算要办什么厂子,他成天都埋头在图纸堆里,门市部修理电机的业务,我在顶着,眼下又是春耕季节,修电机的人特多。爸爸,我不能回去,对不起。” “哦,哦……”牛福心中实在恼火,他咬着牙恨恨地道:“你们都忙着,只有我一个人瞎闲,闲得无聊。行呀,你们翅膀硬了,飞啦。哼,我讨金花连省、地、县都来人参加,你们,你们,哎……什么父子之情,全是空话。” 牛福撂下话筒,眼圈都湿润了。从购销站出来,他仿佛老了许多,笫一次感到孤独和寂寞,感到他娶金花所付出的代价,岂止大叠大叠的钞票。使他伤肝痛肠的是两个儿子都离开了他。要知道,他这两个儿子也是强人,甚至比他更有能耐。在这一河两岸,他们兄弟是颇有名气的电器、机械“专家”。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不但可以维持一个和睦友爱的家庭,而且,他的家庭将拥有竹林公社最雄厚的经济基础和技术力量。去年,省报记者吴聪又来采访,看到牛福一家都是人才,惊呼:“你们是韩江流域的茹尔宾一家!” “什么兵?”农民出身的牛福不懂得新闻记者的洋腔洋调。 吴聪向万元户简单讲了茹尔宾一家的故事和他们对苏维埃的贡献。牛福满不在乎地问:“苏联那个 ‘儿子兵’会养土蹩虫么?会养牛马羊猪等牲畜么?他是‘儿子兵’,我就是‘老子兵’。” 吴记者觉得他愚笨而又聪明,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年多过去了,他牛福拥有更多的财富.但好端端一个家庭却闹得支离破碎.剧烈的变化,震动了整个竹林公社。而婚前,牛福对此根本不当回搿,为了及时行乐,他用大盈的钞票勾通舟种梨道,千方百计把金花弄到手。跟老破马莉玉打离婚,儿子出走,他没叹一声,也没叫一句,他甚至觉得他们时刻妨碍他晚年的欢娱,走了也好.但是,金花一旦投入他的怀抱,过门没几天,他的竖强意念就动摇了,金钱的欲望和对女色的贪恋,始终在强人牛福天平架上摇晃,无法保持平衡. 金花正在独坐冥思,牛福回来了。啊,他脸色‘不好,冰冷冷象涂了沥青,鼻翼一动一动地抽搐,笑容不见了。 “金花!” “唔――”她故意做出一副羞涩的娇模样。 “金花!”他喝了一声。她毫无思想准备,一颗心扑通一下仿佛掉进了古井里。 “我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你显模作样千什么?”牛福口气生硬地责备道。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应道。 “给我打盆水洗脚。热一点。”他手一挥,脸转过去。顷刻间,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捧了过来。 “你是不是嫌我穿的袜子有味道?嘿!”他把金花的头勾在铁一般的手臂弯里。 “……”金花摇头辩护。 “那你为什么把脸翻过去,嗯!”牛福瞪大了三角眼。 “不、不……不是因为袜子,我今天早晨、中午都反胃,恶心。”金花杏眼里簌簌地滚下两行委屈的眼泪。 金花笑的时候迷人,哭的时候动人.牛福给儿子打电话窝下的心火,在女人泪珠里熄灭了。他开始软下心,用汗巾替金花抹千眼泪。 “我不洗啦。”牛福挪开脚说。 “不。洗一洗好,洗了身体暖和。还有那袜子,要换了。”金花把臭袜子捡到小板凳上。牛福慢腾腾捡回那“宝贝”,穿上,说,“把盆  里的水倒了,我告诉你一件事。” 金花顺从地照他说的干完,呆呆站着。 “从明天开始,我们家照会变成一个工场。李 副县长儿子给我拉了三万元生意,要在三天之 内,把二十五万只土鳌虫苗数出来,交给买主。这屋里的房间,廊厅,天井全得摆桌子,所有电灯,全部按上二百瓦灯泡。” “牛阁兄弟他们呢,能回来么?” “别提了,刚才我挂了电话,告诉他们这是笔大生意,只要同意回家帮忙,我拿出一万元给他们两兄弟。可他们就是不干。”牛福叹了口气。 “最好过河去,亲自到农械厂找他们谈。休忙就让我去,行吗?” “不用啦。”牛福挥挥有力的手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二个人不回来,我一下招了十个。拿五百元出来雇人算虫子,我倒省下九千五百块。” “早上我打开虫房看了,那土鳖虫苗全是虱子般大小,怎么个数法?" “有钱,就有办法,你不用担心。”牛福说完,拉了金花去抬桌子。他们两一直张罗到快天亮,廊、厅,天井、房间摆上了八仙桌,上面蒙上一张张牛皮纸。这时,远远传来汽车马达声,牛福停下手中的活计,凝神谛听。果然,摩托车开路,后面跟替一辆丰田旅行车,在牛家大门口停下。 “他们来了。”牛福穿上布鞋,疾步从里边出来。李石源跳下摩托车,拉开面包车门,将一个象刚从剃头店出来的秃顶老头介绍给牛襁。 “这是椰树农场党委剐书记兼场长老李。”侧身又道:“这就是我省著名的士鳖虫养殖专家牛福同志。” 于是,牛福向秃顶老头连声道辛苦;秃老头对牛福连说:“久仰,久仰。在报纸上见过面。”李石源贴着牛福的耳朵悄声说:“很好!” “好什么?牛福仍然,睁大眼问。小伙子朝摩托车努努嘴:"轻快,省油,越野爬坡的性能尤其顶呱呱。” “牛福同志,我们准备买三万元虫苗,怎么样,贷源充足吗?”老头一手捏香烟,一手摸着尖下巴和秃顶。 “没问题。”牛福笑容可掬。 “抓紧点,你知道,干公差的人时间都那么刻板。三天,你得把虫苗算出来交给我。”李场长的眼光从一张张台子上扫过去,高兴弛说;“是不是把人都叫来,立即开工。” “立即,立即开工。”牛福把头点得象啄米的鸡,又说:“你不累吗?不饿吗?” “不!”李场长似了个极有气派的手势,表示出他刚毅果断的性格:“工作第一,我就喜欢雷历风行。再说,今天这环境比战争年代舒服多了。” “是,我马上把人喊来.阿李弟,你在这里陪客人,金花,,你去煮莲子汤”牛福边走边嘱咐道。 牛福走后,李石源跟着金花进厨房,扔下秃顶场长在厅里喝茶。 “金花姐,你到牛家后日子过得好么?” “别说了,小李。”金花低下头,眼圈不觉就红了。 “受委屈了吧?"李石源乘机拉住金花一只胳膊,从怀里摸出手帕:“好姐姐,你忍住点,我给你抹眼泪。” “别这样,快帮我把煤炉塞打开。”金花挣脱被牵的手。李石源只得快快而去。 不一会,应征数虫的人陆续到来。人们都沉浸在一种枯燥,刻板、重复又重复的操作过程之中。从早晨到夜晚,又从晚上到白天,为了向芭蕉村的万元户牛福多要几张人民币,没有人诉苦,没有人叫饿,个个抖擞精神,生龙话虎。只有体质赢弱的朱兰,有好几次几乎无法坚持下去,但仍紧咬牙关挺住。她是个爱强好胜的姑娘,决不愿落人之后,被人看衰,何况,父亲曾多次示意,要她与牛美相好。尽管这事还属戴竹笠亲嘴――差好远的事,但牛美的品德、为人,技术学问均百里挑一,是她心灵里暗暗执意追求的理想伴侣。金花见她面色苍白,情态疲倦,过来劝她休息,还进来热汤。性格倔强的朱兰不要她的特殊照顾,埋头千活不停。 小客厅里,牛福斜靠在沙发上,面前一张茶几,上头放若一个小电炉,大半瓶人参,枸杞子等名贵补药泡的酒和儿块火过巴掌的鱿鱼干,还有二包“555”牌进口香烟。只见他捡起一条鱿鱼,在电炉上慢世烤熟,撕一半递给秃顶场长,说:“这东西又番又韧,下洒最有滋补……呃。不热气,不热气,有这洒一冲,”他摇了摇人参枸杞洒,讨好地说’“什么热气也都变成补气啦。” 如此嚼了一阵,客人掏出一包“凤凰”牌香烟,牛福客气地挡了回去,旋即递过去一支“555',说。 “这是香港来的烟,你尝尝。” 接着,他又大谈他的“牛马经”,炫耀他养牛马羊猪以及土鳌虫的专长和经验。兴之所致,还翻出一迭报纸,脱鞋缩身蹲在沙发上,指手划脚,口若悬河,说来拜访他的某大学教师燕窝鱼翅都没看过,某记者连糟水猪肉都不吃,某新闻秘书吃了几顿饭,也忘记了交伙食费。话语巫颇含讥谪。 牛襁脚椿上的昧儿缩绵不断散溢开来,李场长不得不敬而远之,坐得稍微离开一些,并且不时掏出手帕,佯作咳嗽几声。 当孙胜、彭运来到牛家的时候,朱兰已经晕倒过去。一群人围箭她,按人中、擦驱风油、敷热水袋,忙得手脚不停。见两位书记进来,金花赶快搀起米兰进房里休息,孙胜询问身边的小伙子:“你们连续干了多久?”小伙子伸臂张嘴打个呵欠,有几分口齿不清地道:“怕有、有二十多小时了吧。” “为了饯,你们都不要老命啦!”彭运顿足长叹。彭运掀开小客厅的珠帘,对牛福严肃地说。“赶快叫大家休息,否则,闹出人命,将追究你的刑事责任!”牛福吃了一惊,立即从沙发上下来,趿上布鞋,垂手而立.一副恭敬的样子。接着,他宣布大家可以马上回去,记三天的工资,可心痛的不得了。李石源附着牛福的耳朵低声说:“十来个人苦战将近三十小时,还凑不上一万六千元。不管怎么说,我那‘三丈水’一个子不能少。”牛福朝他递眼色,示意等这两位尊神走了再说。孙胜向客人:“你就是来买土鳖虫种苗的吗?”李石源作了介绍。孙胜打盈一下秃顶老头:“你就是李场长?你们这次来准备买多少虫茁?” 客人伸出三个指头,笑口吟吟说;“衫(三)万元以上。” “天哪。”孙胜惊讶地唤一声。“你们以为人人都可以成为养土鳌虫的万元户吗?将来滥了,群众不买虫苗,药材公司不收成虫,拿去喂鸡?我看鸡都不吃,听不听由你。” “……”秃顶老头咧着嘴,半信半疑。 从小客厅出来,两位公社书记刚好遇到金花。孙胜问:“朱兰好点了吗?” “喝了奶粉,没事。” “牛阁兄弟呢?”彭运问。 “还在公社农械厂,叫不回来。”金花低头回答。 “牛福大叔,请进来一下。”孙胜在金花房子里叫道。 牛福进来了,他低着头,搓蓿双手,侧着双眼,小心翼翼问道:“孙书记,什么事?”“你坐下,我们聊几句。”孙胜示意牛福。牛福从门外抹了张小板凳,靠门角地方坐下,难过地说,“孙书记,彭书记,我知错了!我搞疲劳战,把朱兰累垮了,真对不起朱锋同志。”孙胜连连摇头说:“不,不,问题还不止于此,说老实话,如令农村进行经济改革,谁不想致富?文革十年,你牛福大叔受尽折腾。你想致富,发家,这也是情理之中……” “孙书记明鉴!我牛福穷怕了,想富起来啊!” “没网题,我们公社党委也鼓励提仍农民致富。可是,走哪条致密之避呢?是靠本事?靠勤劳?还是唯利是图,靠邪门歪道?这里大有文章。”孙胜没绕弯子,一下子单刀直入。 “我,我是靠卖虫,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他愿买,我愿卖,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牛福振振有词为自己辩解。然后喟然长叹一声:“老祖宗呀,做人难啊! ” “啥叫伤天害理?你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还不叫伤天害理?你卖出的大量虫苗,有几成能养活的?”彭运忍不住了,“就拿眼前发生的事说吧,要不是我和孙书记及时赶来,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刚才发生的事,错误我担待,可对社会上的‘红眼病’,对万元户的饶舌,说短论长,领导也应该知晓一、二。,牛福讷讷地说,声音已变得很低沉。 孙胜说。“牛福大叔,彭副书记的批评我看并不过份。社会上有‘红眼病’,这我们要教育,但万元户自己也要争取得到大家尊重。按理,你一家都是能人。可现在,你干些什么昵?你比谁都明白!难道牛阁牛没离家出走也是象你说的害了‘红眼病’吗?他们是你的儿子,这一点你考虑过没有?” “……”牛福无言以对。金花两腮绯红,转过脸去。 “我们改天还要找你好好谈的。”孙胜结束了谈话。 竹林公社党委正副书记踏着沉重的步履,走出牛家。外面没有风,知了在苦楝树上痛苦地啼叫呻吟,那声音显得单调而悲凉,寂寞而凄苦。仙溪河水悄无声息地向蕉林幽处滑去,一条水蛇浮在上头,难看地扭动动金黄色的身子。 彭运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河里掷过去,仙溪河溅起一阵白花花的水珠,那水蛇不慌不忙地沉下绿水中。彭运推着自行车,对孙胜嚷道.“看见了吗?受教育了吗?快,快上车,再慢一步我就要倒胃呕吐了。”  . “你不来,能看到这生动场面?” 走了一阵,彭运忽然问。“老孙,听说你想要牛阁兄弟办一个新工厂。有言在先,我坚决反对。牛福的儿子,能不是针头上削铁的角色?” 孙胜怏然不悦道:“老彭,你总是喜欢把事情看死。” “你孙大圣就是用棍逼,我彭运也投反对票” “看问题不能这样。众所周知,牛阁兄弟是闻名的技术户,他们反对父亲做的那些事。”彭运冷笑,没有答腔。 孙胜继续道:“牛福这样的万元户.不是劳动致富的典型,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其实,一场众判亲离的悲剧正在牛福家里上演。老彭.你说是不是?” “管他是牛是马,一群畜生!”彭运恨恨骂了一句。 这时,离他们二十多米远的公路上,一辆天蓝色的摩托车飞驰而过,驾车的小伙子衣着时髦。由于车速很快,后座的姑娘双手搂着小伙子的腰。那姑娘上着绛红色柔姿装,下套咖啡色百褶裙。他们脸上都支着茶色的太阳镜。 “再见了吗?摩托车上的一对风流情侣。”彭运脸上露出狡黠的冷笑。 “靠?穿戴那么时髦惹眼。”孙胜问。 “真的没看清,还是装着不知道?”彭运嘿嘿地笑说:“咱孙书记真官僚,快和万元户攀亲家了,还画葫芦我老彭猜.老伙计,那是牛美驾着市面上最新款的摩托车.拉着令公主啊馨进城‘扣七’(谈恋爱)哩,”孙照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彭远也不再说话,只是使劲把单车踩得吱吱响。 牛角、牛尾,理在改名叫牛阁,牛美.给儿子去这样的名,表明父母对坠地娃娃草率淡漠的心情,儿子们擅自改名,表示由牛阁兄弟对没有文化的长辈的不满而抗争。 其实,牛福对儿子管教极力严格,即使在三年经济困难期间。市场上买不到煤油,牛福也不惜高给.弄几斤,不让儿子闲着.牛福虽不识几个字,但他不分严冬酷暑.不到牛阁,牛美睁不开眼皮,决不让儿予们放下书本。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蛊虫.书中车马多入辘’。你们看,你们是在灯下造金屋,找美人儿.种粮食,置车马……”没有文化的牛福,不如从何处捡得这四句古训,用来教子。 牛氏兄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均是全班第一。牛阁高中的时候,已经开始钻研大学课程里的高等数学、物理。在培养儿子勤奋好学,勇敢攻克科学难关问题上,牛福确实尽到严父的责任,以至牛阁兄弟今天能成为远近闻名的机电“专家”,均与牛福悉心培养有关,可以这样波,牛福教子有方。而牛阁的兴趣是广泛的。在学习功课的余遐。他常会跟在父亲身后,饶有兴味地看父亲侍候畜牲和那密密麻麻,满缸满瓮跑的土鳖虫,在这种时候,牛福总是,不客气地把儿子撵开。 靠自修学完大学理科课程的牛阁,曾被“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当作资术主义代表人物批判,然后撵出办得奄奄一息的公社农械广。 当时,不少由山区水电站的水轮机或发电机因年久失修,报废在深山里。拉去县城修理,不但运输困难,运费和修理费捡钱“扎手”。而且一排号就得半年以上。机器睡在那里,水库里可以变成白花花银子的流水,让它哗啦啦汽到大江河里。就在这个时候,牛阁带着弟弟牛美,在韩江边上附近三十个县的水电站打转.修复了近百台的发电机.他自学的理科知识全派上了用场。他们的收费合理.深受群众欢迎。他们也因此而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孙胜调到竹林公社后,落实了牛阁的政锇,牛阁回到公社农械厂.兄弟俩承包了机电修理门市部.兄弟俩走出厂门,照样跑山钻沟,为农民兄弟服务,犬笔的收入,把奄奄一息的农敞厂救活了!兄弟俩精湛的修理机电技术,在韩江两岸广为传颂,连同父亲牛福的积累,他们被美称为全县为数不多的十万元户。 牛阁牛黄的出走,不完全是为了父亲娶金花,不同的致福道路和父亲富裕后为富不仁,终于导致牛家的分裂。现在,牛阁正在为筹办一个自行车配件厂而日夜奔忙。只要这个厂办起来,竹林公社边有四百名青年可以洗脚上田,学技术,开机器。他要当企业家。过便是竹林公社崛起的新一代农民牛阁的宏伟志愿。 并非牛家兄弟对父亲没有感情,他们曾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勤劳、聪明、永不满足的父亲高兴,他们多么珍惜自己的幸福家庭。当父亲决心跟马莉玉离婚,另续金花的时饺,牛阁兄弟曾经怎样耐心规劝父亲赶快觉醒。可惜,这一切都竹篮打水――一场空。规劝、争吵、怄气、拍桌子……悲剧还是在他们家上演。 “爸爸,你为什么一定要娶金花呢?”深夜,牛阁找父亲淡话. “我为什么不能娶金花?”牛福鼻孔里哼了声。“婚姻法上都提倡‘自由’和‘自愿’。我愿娶,她愿嫁,你们为儿子的何故管那么宽?”牛福振振有词地责问牛阁。 “不!”牛阁紧锁浓眉:“你讨盘花靠的是金钱。舍去这一条,你能讨,她肯嫁吗?” “三国时刘玄德过江招亲。刘玄德五十多岁,讨的姑娘也才二十出头,军师诸葛亮还专门为这事派大将赵云过江保驾,这不都写在书上了?”牛福开动脑筋,居然从古书中为自己找根据。 “不!你找的根据靠不住。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你不要忘了这一点。”牛阁耐心解释说。 “爸爸攀悬崖、走绝壁,问过多少鬼门关,好不容易才把你们拉扯成人。今天,爸爸过几天好日子就不行吗?” “话不能这样说,我们反对的是你去娶金花。”牛阔依然不动声色,“你不晓得她是你儿媳妇银花的姐姐吗?我们是父子,还是两连襟?” “是靓女我都要。你娶了银花,我就不能要金花?”稍停,牛福又怒冲冲补上一句。“谁把嫦娥从月宫请下来,我也敢摔票子娶她。” “你以为腰包里填满了钱就可随心所欲吗?当了万元户,伦理,道德、良心,社会责任都不要啦?这样做,是不得人心的。 , 气青了脸的牛福,一拍桌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金花。你给我滚开,你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政治教员。我娶的是金花,不是银花,你心疼什么?” 牛阁觉得心闷得要爆炸。 血气方刚的牛家满子牛美,为这事竟敢在厅堂里指着父亲的鼻子教训道:“你这个‘万户爷’,有了钱就喜新厌旧,讨小(取妾)。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民推上道德法庭。" 何物为“道德法庭”,牛福才没功夫去了解明白。但是,这小予居然冲气十足在大厅里教训起老子来,这才叫他想不通。 老头子听完牛美的教训后,不声不响拿起旁边的扫把,横横地拦腰扫过去,准备结结实实揍一顿这“逆子”。 牛美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老子的扫帚,远远丢出墙外。这个家庭就这样分裂了。 彩色大地(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牛福的前妻马莉玉,也是不多见的女中强人。 谁也说不清马莉玉的家族血缘。她的生母刘氏是国民党省参议员的姨太太.抗日战争后期,这位省参议员大人在潮汕沦陷后,逃到客家一个小镇上,身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就是当年的马莉玉. 抗日战争胜利后,省参议员大人突然失踪.把姨太太和马莉玉撂在小镇上,从此杳无音信.那姨太太看到世事越来越艰难,一狠心,嫁了墟尾杀猪宰牛的马屠户,女儿也随父姓改为马莉玉。 一九四九年,牛福娶了马莉玉,一个小康之家诞生了。 在芭蕉村,有史以来只有男予汉才抽烟,马莉玉在这方面无疑独树一帜。她不但是打扑克,摸麻将的能手,还是吸烟技术的佼佼者。她可以吐出团团又大又圆的烟圈,未待圈散,再猛吸一口,努起薄嘴靥,吹出一条烟线准确地从一只只烟圈巾心一穿而过。光速一手,足令孤陋寡闻的芭蕉村汉子们叹为观止, 六十年代“整风整社”。正值国家遇到困难,人们刚从“共产风”的云堆里趺下来,要粮没粮,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新任大队支书朱锋, 自已家里也要“瓜菜代”,十天一次到镇粮所领营养糠。他烟瘾很大,但议价烟叶十四元钱一斤,他买不起。芭蕉村除了“大养特养其猪”的牛家,谁有本事抽烟?马莉玉手里捧着水烟壶,烟嘴上按的是上等“二黄”。据说,凡烟瘾大的人,闻到烟草香味,就如野猫子闻到鱼腥,醉鬼吸到酒香。几个月来一直抽木瓜叶的朱锋,看到马莉玉依着门框,怡然自得地一支接一支抽烟,忍不住兜上前伸出大巴掌说. “给我一支烟。” “什么?什么?”她故作惊讶,瞥了这位年轻支书一眼。 “给我一支烟。” “你不怕腐蚀?”她耸耸肩,乜斜着眼笑道。 “别扯那么远了。”朱锋又一次抖抖巴掌,大有势在必得的架势。 她从农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抛给对方“一支烟?解瘾么,大大方方送你一包,以后烟瘾熬不过,不妨找我。”自从马莉玉和朱锋攀上之后,朱锋常向她要 烟,借钱,邀她摔扑克抹麻将,两人经常在一起,关系也就不明不白了。 牛福虽无甚文化,但也听过《三国演义》之类的故事,知道三十六计之中有条“美人计”。细细思量,马莉玉口袋里的香烟,她抽不完,旁人也会向她伸手,留给朱支书,虽是花了钱,也用得其所。这样.牛福对马莉玉的“社交”便睁只限闭只眼,只当没看见。 牛福跟马莉玉真正摔锅头闹翻脸,是去年深秋的事。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牛福既然成为名噪一时的万元户,除了秀才们大写文章外,吴聪还特意为他拍了一张照片,彩色的。相片上的牛福真可渭神气:眉飞色舞地打着手势,好象正向谁讲述什么,淡黄色的轮廓光,使面部灰暗的地方也选出赭红,加上背景是隐隐约约婆婆起舞的绿竹,整个构图显得凝重深沉,不落俗。 跟马莉玉结婚后,再也没有照过相的牛福,乐滋滋地请人做了个相框,把那宝贝挂在厅里,常常对相片端详老半天,每逢有客来访,总少不得夸耀一番:“瞧,有颜色儿的。” 这帧彩照是有水平,何止牛福自我陶醉呢,县里摘搬影的行家们评论:它有时代气息,有竹林公社地方特色,人物的神态,整体的构图,色彩的和谐,质感的强烈,均堪称一流。于是,在县里举办的摄影展览上,高高地被挂在显眼的地方,有人甚至提出要上送地区乃至省里参展。 却说牛福的照片在县里展览,惊动了整个芭蕉村人。独有牛福沉得住气,一则是忙,二是他要等展出的最后一天才去,看完后把那标准相捧回家来。这一天,朱锋优哉游哉地过来了,笑嘻嘻说:“牛大哥,你什么时候找过‘刘三姐.?, 问得蹊跷,牛福以为是捉弄他,嗔道:“朱主任,别揭人的短好不好。” “呃,还不承认,有照片为证。” “照片?" “你老兄别狗头上安角——装样(羊)了,看过展览的人都这样说哩。” 牛福愕然,继而觉得是要去瞧瞧,尤其与刘三姐有瓜葛,自己怎么连听也没昕过。于是乎他进城来到展览馆。 正是午歇时间,没有多少人光顾,在他牛福的照片下头有两个年轻人,在发议论: “这位竹林公社的金花,是象刘三姐。” “真漂亮,浸水棉花——没得弹。据说还没主,你老兄可有……”牛福心里一怔,侧着头望过去,这才发现,在他的照片旁边,并列挂着一幅金花的照片。待那两人走后,牛福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细细端详起来。金花的美姿在竹林公社乃至这小县城,是小有名气的,因而得了诸如。芭蕉公主,绿竹西施、仙溪女皇等雅号。可惜由于种种原因,牛福却不常见到,尤其是牛阁娶了她妹妹银花后,不知何故,金花再也没来过牛家了。想不到两年来见,金花出落得如此动人。这是在蕉园里拍的。背景是一片碧绿,点缀若隐约可见的果实,一支嫩绿色的蕉叶斜斜地伸过来,恰到好处地掩住姑娘小半边脸,纤纤五指拈若蕉叶的一角,脸上露出妩媚的笑靥,淡淡的柳叶眉下有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眼睛。 牛福不禁看呆了,喉结不停地窜功,一次又一次咽下口水,如此望了好久,他忽然觉得相片上的姑娘笑口吟吟地冲他走过来,他到底忍不住,忘情地伸出手,朝相片摸过去。 “阿福叔,你也来啦?” 身后有人喊了一声,牛福登时清醒过来,心里吓了一跳,轻轻缩回手,转过头去,他眼前不禁一亮,呵,好个有姿有色的姑娘,这,不就是相片上的金花么?眼前活生生的美人儿,比墙上挂的还要娇艳几分。他揉揉眼,又揉揉眼,确信没有搞错后,有些昏花的眼睛里透出异样的光泽,将金花从头到脚扫瞄了两遍。牛福此时的眼神是足以使任何一个姑娘害怕的,如果金花此刻注意到了牛福的这种眼光,她非逃出展览室不可。但她跟牛福打了招呼后,又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照片中去了。自从县里举办的摄影展览挂出妯这福美女照片后,爱打扮的金花,每天都象过节般欢乐,穿起最好的衣裳,用各种借口跟社企办主任朱锋借来自行车,踩十多里路进城。她毕竟不好意思在人多的时候进来,总是待午歇时分,参观的人稀少了,才来端详自己。望着照片,心里头象涂了一层蜂蜜似的甜,嘴里轻轻地哼着歌儿,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似乎忘记了牛福站在旁边。 “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我今……” 是刘三姐的歌,牛福支起耳朵,正想听下去,姑娘却踅身走了出去。她转身时掀动一阵轻风,挽着一股牛福从未闻过的昧儿,扑进他的鼻孔,那味道清沁沁,凉丝丝,自有一股慑魂勾魄的馨香。牛福禁不住皱起鼻子连吸了两大口,浑身竟有些软酥起来。他昏头昏脑,敛声屏息地跟在她后头,见她走进展览馆对门的小饭店,估计是吃午饭去,就连忙加快几步跟上去。结果是牛福掏荷包,请姑娘吃了一顿可口的午餐。 金花虽未被牛福的慷慨大方感动,心里却不免产生了羡慕之情,她虽衣着时髦,荷包里的人民币却屈指可数,寥寥无几。分手时,牛福一再提出,日后经济有困难一定不要忘记找他,为了表示他这个万元户乐于助人,不是徒有虚名,牛福还硬密了二十元给金花。其时姑娘手头确是紧张,日里说不必,手倒伸出去接了。第二天,他们不约而词又在展览馆见了面,接着,又去小饭店饱吃了一餐。如此一来二往,按触渐渐多起来,他们心里均有个小算盘:金花是大队会计兼出纳,任职时挪用了五百多元公款,眼看就要分责任田了,账目要结清公布,正苦于无法筹措这笔钱,牛福是有名头的万元户,一掏口袋就是一叠崭新的“大团结”。陷入走投无路,借贷无门的金花.有如一个溺水者,忽然望见岸上有一个拿着救生圈朝她微笑的人。她期望这个万元户能帮一把。而牛榴,有的事票子闲着,他站在岸上微笑,心里钓条大鱼……。这事不知怎么给朱锋知晓了.他不仅没有反对,为难,竟还暗地里给他们牵线,究其原委,则是出于他对金花做了第三个人都不能知道的亏心事,此事后文将有叙述。 这一天,马莉玉忽然说要回镇上马屠户娘家。牛福巴不得她走开,真是巧中有巧,牛阁兄弟又去进山修理发电机,住宿在工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牛福迫不及待.急急把金花找来。 拉了一阵多余的家常话后,牛福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人民币,郑重其事交到金花手中,说;"我知道你欠有大队的款子,这五百元你拿眷,先顶回欠款再说。”那语气多么诚挚,出手何等大方,金花感动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她佯怍推让道。“这,这真不好意思。” 牛福见她推委,便将钱往她裤袋里塞,手伸进去后,久久不愿缩回来。 金花往他的手拍了一下,躲开身一本正经道,“牛福叔,你是有妻室的人,我虽命苦,好歹也是个姑娘,请你自重些。” 牛福咂着嘴,涎着脸,色迷迷地说:“我知道,我知道。金花,你长得象刘三姐那么好看,自从在腥览馆见了你以后,我,我的魂魄就沾在你身上了,我没有别的能耐,我有的是票子,人民币,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你别扭心,我那黄脸婆没啥,我会给她票子,叫她主动提出离婚……。” “牛福叔,有妻有室的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说到这里,泪珠从她那妩媚的眼睛滚下来。 那迷人的鹅蛋脸象雨打的梨花,逗得牛福欲火焚身,禁不住跪倒在地,连连说。“金花,金花,我真是想死你了,马莉玉她算什么。你是天仙,是刘三姐,她是四脚蛇,乌头龟,只要她肯离开牛家,离开芭蕉村,我给她饯,三千.五千,甚至一万元,她爱的是钱……”他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几天以后, 马莉五四来了,她把牛榴叫到房里,脸色安洋地询问。“我走了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咳咳,顺劲得很,家里肉猪长膘,母鸡下萤,广西一个农场来信订货,要买三干元土鳖虫种苗……” “你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马莉玉一拍桌子,瞪大眼睛呵斥道。 一只茶碗在桌上跳了起来,急速地打着圈圈,滚几滚后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牛福心里一颤,脸都变青了,一个劲地说没有。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晓得你是老油条,滑过芭蕉皮,我手里若没捏着蛇尾,敢按你这蛇头吗?”马莉玉重重地哼了一声。 牛福象掉进冰堆里,从头副脚都凉了,他不知道马莉玉究竟抓到多少把柄,仍不愿轻易败阵,装聋作哑,不肯认输。 “你再想想。”马莉玉阴冷地笑了。  + “没,没有。”牛福不敢抬头看她。 “把两用机给我拿过来!”马莉玉叉着腰,指指放在高橱里的机子,厉声吩咐牛福。 拿两用机干吗?这机子买了一年多,牛阁喜欢听新闻,牛没受听轻音乐,牛福百听不厌的是《刘三姐》的山歌。独这马莉玉,什么也不爱听。今天给鬼摸了脑壳,她要两用机干吗?瞧这母夜叉的脸色,根本不象老夫妻打情骂俏的模样。心里有鬼,牛福手脚索索发抖,磨磨蹭蹭走过去,拿机时差点失手滑下来。 只见马莉玉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录音带,伸出食指按了按键盘,然后从容不迫地把录音带放进去,阴阳怪气地道;“请你欣赏—段戏剧片,吕布戏貂婵。”再按键盘,两用机发出了咿咿呀呀的讲话声。 天哪!牛福几乎晕倒过去。那天他和金花调情时信口开河说的话,原原本本全部从两用机黑黝黝昀喇叭里放了出来,也不知哪个粱上贼,地里鬼做了这恶妇的帮凶。牛福羞愧得直想钻地洞。 见牛福两眼直视.全身抖得象筛糠,她收下录音带。问:"你看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鬼知道牛福该怎么解决,他还在可怖的恶梦中,马莉玉问些什么,他全没听见。 她拍了一下他的背,直截了当地道:“看在三十年夫妻面上,和平解决吧,按你前几天说的办,给我一万元存折或现款,我成全你和金花……” “孩子们不会原谅我们的。”牛福用拳头锤着脑袋:“放过我一次吧,莉玉!” “你要我拿录音带放出来给孩子们听,完了再带去法院闹公堂是不是?”马莉玉扯起牛福的耳朵,恶狠狠地同。 牛福屈服了.他从身上摸出一份一万元的存款折子,颤颤巍巍地交给马莉玉. “办离婚手续你不用操心,我会找朱锋,他和公杜民政挺要好.喂,再掏五十元现款出来,作为办离婚手续的交际费。以后,你可以放胆娶竹林公社的‘刘三姐’了,我呢,也有一万元养老叹世界。” 她把银行存折小心地握在手心里,转身飘然而去——找朱峰去了。 此后,马莉玉就和牛福正式分居。 第八章姐妹情深 “姐姐!” 金花低着头,独自一个正蹲在仙溪河湾的石板上洗衣服,忽听订人叫喊,她忙抬起头米,看见自己的亲妹妹银花,手挽补竹篮洗衣来了。一股无颜见人的心情.不由在她的心里泛起,她默了一阵,只好低声回同。"你怎么也这么早?” “我早?我看一条仙溪河,要数你最早了!”银花踮着足尖,走下一级级的青石板.她把衣服往溪水一浸,即瞧着金花关切地问:“怎么,家里有事吗?这么早洗衫做乜?” “唉,哪有什么鬼事。”金花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显得郁悒无力。 “没有事,你何必起那么早?”银花看出姐姐有心事,追问说。 金话术然地摇头.她把两根垂下水面的辫梢甩绕在脖子上。 银花颇为同情姐姐的处境,故意转换话题说:“瞧,这红色腈纶背心是牛美的,他还爱在蓝球裤上加两条自边,白球裤上加两条红边;这一套是牛阁的.他靠欢天蓝色的农裤.兄弟俩各有所好,混不了……” 金花呆乐地望着,那情态象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又象什么也没有想。 “你瞧,这是牛阁的工作服,象水牛身上的皮,这些我来对付。姐,你要有时间,就把稍软的内衣洗洗。”银花把五颜六色的背心推给姐妞。 她默默地拣过牛个那件天蓝色的背心,用椰油皂轻轻抹擦,在青石板上搓着,立时,一股椰予的幽香飘过来,大量泡沭从衣服上冒出。她双手不停地搓着,心却醉入遐想中… 她和牛阁同岁。那年牛阁光荣参军时,她牵着妹妹的手到村口送他,那时牛阁英姿勃发.血气方刚。开始懂得配偶两字含义的金花,曾暗暗思量:竹林公社只有牛阁将来有资格娶她。后来他参军不成,回来了,经常跟“五类分子”一起劳动。她也晓得他是好人,她觉得牛阁和自己一样遇上厄运,象一叶扁舟,漂浮在云雾茫茫的苦海里。但她不敢存此念头。其实,说起来,她们姐妹的家境比牛家还 要凄凉……父亲杨庭旺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的科学生,母亲李春燕也是工科大学毕业生,两人都是工程师,他们心地纯洁得象没有云彩的蓝天。一九五七年,夫妻双双成了右派,被遣送回乡,心地狭窄的李春燕,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走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道路,心情郁郁,在经济困难的年代,她得了浮肿痛,过早离开了人间。 父亲杨庭旺的命运更惨,史无前例的年月里,开始他是“三家村”的黑爪牙,反动学术权威,以后是不服改造的右派分予;“反共救国军”反革命组织在竹林地区的“副政委”。他象一条精疲力竭的狗,任何群众组织都可以拉他去游斗。杨庭旺的老实和表示悔改并不能改变他的命运。他终于被“革命群众”用红白两色的“镇邪棒”棍毙在批斗会上。当血淋淋的尸体从台上搬开时,当时的大队党史书朱锋高举右臂,率领台下围观的人高呼,“群众专政万”,“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令人不解的是,杨庭旺虽遭棍毙,但并没有连累他的两个女儿——金花和银花。党文书朱锋强调;不能牵连罪犯的家属,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区别就没有政策等等。足见其官虽小,政策水平还是挺如的,并且敢于付诸实践.当天晚上,他亲自上杨家去找死者的两个女儿,告诚鼓励一番,并用同情慈悲的口吻,叮嘱已经泣不出声的两姐妹:“你们,要和罪恶的父亲划清线,化悲痛为力量。”他大概是喝了儿蛊酒后上杨象的,才说出“化悲痛为力量”这样的话来。出了门,又回头掏出一张二元的钞票,放在廊子里摆的小四方凳上,用一副悲天悯人的腔调说:“金花,拿去买点油盐吧,大叔对你爹没有个人恩怨,只是秉公办,率,任官差使,不干我事。只要你对大叔了认识,我还会给你弄个写写算算的差事,免得落田千脏活。”‘ 这一番叮咛、许愿,对虚荣心极强的金花,确实有股诱惑力。在亲箩尸骨未寒的时候,金花就开始争取自己的前途。“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党支叔朱锋经常这样教导她,她又以这句话教育妹妹。万分遗憾,妹妹银花对姐姐的告诫反应迟钝,积极性很低。金花年轻、聪明、漂亮,自信可以顺着风向驾驭人生的风帆,她寻思当个大队会计,神气地端坐在横桌面前,算盘子放在嵌有片、数据的玻璃台上,多有意思。虚荣心驱使她逐渐否定了对牛阁的一丝思慕,加上自己终于逃不出朱锋的掌心,受了玩弄,就绝了对牛阁的念头。甚至,有一段时间,还反对对妹妹与牛阁来往。唉,人生真象作梦一样,谁能料到,自己没有执意追求芭蕉村第一流的小伙子,反而跟上了这小伙的父亲,十分尴尬地作了这小伙予的后娘。…… “姐…"银花见姐姐痴呆呆地想心事,心神不安的样子,便轻声唤她。 “嗯。”她低声问;“牛阁待你好吧?” “挺好的。”银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脸颊绯红。 “牛阁兄弟恨死我吧?”她咬着嘴唇。 “不。他们兄弟不恨你,为什么要恨你昵?”银花用乎袖拭了一下溅道额门上的水珠。 “哪能不恨呢,我把他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搞得四分五裂。”她鼓起勇气,承担了这个罪责。 “不。”银花摇摇头,“你不是没有责任,不过,你哪来那么大的本事?如果他——”她停顿了一下,不知道应该称“他”为爸爸,还是姐夫。 这回是金花摇头了,“别提他吧,银花,提了舌头都要长疮。 , “不!”银燃花口气变得坚决,用了第三个“不”字,继续说下去:“如果他不是万元户,有很多的饯,那么一大把年纪,你能真心受他吗?” 金花无言以对,兀自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搓衣服。 这时,太阳从莲花山探出半边脸来,透过翠绿色的竹林,照在仙溪河面漂动的五颜六色的衣裳上,如同长虹落水,链上级花,煞是好看。 “银花,”姐姐面有难色地唤妹妹。 “暖。” “我想向你……”金花嗫嚅了一阵,咬咬唇下了决心:“向你借点钱。” “借钱?”银花出乎意外,吃惊地瞪起眼睛。 “向你借五百元。” “向我借?……” “晤。最好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牛阁、牛美。” “有难处吗?银花。” “你不知道,我袋子里只有他们兄弟的伙食赞几十块。除此,我再没分文了。”. “唉,不是说牛阁牛美账下就有好几万元存款吗?”金花显得很知内情地问。 “我从不管他们有多少储蓄。最近孙书记找了他们兄弟好几次,不知怎么牛阁很激动,说账号里的钱谁也不许动,留着派大用场。这事,我也问过他们,家里缺油少盐怎么办?他没点正经样,冲着我说:‘吃斋,不放油,盐便宜些,两角钱可以用十几天。’我说:‘这后勤我当不了,盐也得花钱买,不如上莲花山喝西北风最便宜’。女人家,真奈何他们不得。”银花絮絮叨叨,表面上怨气冲天,实际是在夸牛阁兄弟。 “听你一说,我是百分之百没有希望的了。果真这样,我只好另求他人。”金花眼圈湿了,话虽这样讲,可她还能求谁呢?同胞妹妹尚且不肯借,别人可想而知。“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手里拧着的衣裳慢慢滑回冰冷刺肌的溪水中,一颗心也象衣裳般沉下来。 “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你要这五百元饯作什么用?” “还大队的欠款。” “你出嫁前他不是替你还清了吗?,, “没有.他给过一次,刚拿到手,就被朱嫂要去了一半,因为我也欠了她一些饯,其余的都给我花光了,大部分用在为父亲的平反事情上,这样,生产队的欠款便拖了下采,你知道,要分责任田了。总欠着也不是办法。” “父亲落实政策的事由着落了吗?”恨花关切地向。 “总是说‘研究,研究’,其实是要‘烟酒、烟酒’,连朱锋也凑在一块欺骗我。”她说到朱锋这个名字时,有些憔悴的鹅蛋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以至银花觉得有一股恐怖的寒颤流过她全身。 “姐姐.你不是有一万元的私蓄吗?既然要急用,击银行提款嘛。” “没有……你别提了,我不是说过提了舌头要长疮的么。”话犹在口,一串眼泪从眼眶盟淌下来,滴进汩汩的流水中。 一阵难受的沉默,化入河水潺潺流去,清澈的仙溪河,此刻是那么宁静,冰冷。过了半晌,还是银花先开口。“姐姐,体一定有委屈,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有委屈。”如同刀捅在心窝里,金花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人客都以为我嫁了个万元户有福享,其实,,他是把我当婢女,奴仆,佣人,木偶……” 几个月前,为了把金花搞到手,牛福百般许愿,山盟海誓。一天傍晚,他来到金花家里。银花由嫁后,这屋金花一人居住,房子建在半山腰,左边是一片枫树林,右边有逍小山涧,终年都听得到叮叮冬冬的泉水声。墙上的白灰已经剥落,袒露的泥砖隙处冒出几株小草,墙脚处沾满青苔,有点象经久不修的尼姑庵。 “你最近见过朱锋主任没有?”牛福开门见山向金花。 问朱锋主任,有什么事呢?啊,对了,她找过,这位培养她当大队会计的党支书,现在的公社社企办主任。他告诉她,牛福与马莉玉离婚后,拼命追求她.她开始觉得这是一件滑稽的事,要嫁一个比自己年长差不多三十岁的老头,这不是有些好笑吗。后来,牛福上门求婚的次数多了,她才感到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你心里怎么想的?”朱锋故意反问这位不经世故的姑娘. “他年纪偏大,我还拿不准主意。”她垂着头,手指纹暂辫稍,等待他给地拿主意。 “偏大,偏犬,年龄偏大的丈夫更会体恤妻子。老公,老公.老一点有什么要紧。” “我宗觉得心里不踏实。”金花忧虑地说:“我真过去牛家的话。牛阁他们兄弟,我妹妹银花,不把我恨死?” “哈哈,哈哈冶,金花,这你就不太聪明了。牛 福是全公社的强人,当令发了犬财,和前妻娄马莉玉离婚,一出手就是万元,今天这商品社会,最主要的是有经济实力作靠山……可以设想,牛福一儿娶你,他和儿子们很可能闹翻,那样对你更为有利,剩下牛福和你两个人.牛福柜子里的钱,银行的存折,不也就变成你金花的吗?l再说,你欠大队里的款,除了牛福有这力量带你外,谁还有这本事呢?” 多么有见地的分析,一席话把金花心里的疑问号拉直了。 现在,也不晓得牛福为什么提到朱主任,这宗事,是不是他也去问过朱峰呢? “我问过朱主任,他说,你是芭蕉村的强人,有能耐的富人。”金花侧着头说。 “他讲得不完全,我不但是个强人,富人,还是个能人,土鳖虫养殖专家。哦,你有没有见过那些报纸上的文章?”他把吴聪写的报道从衣袋里理由来,指点给姑娘看,又说。“现在这世界,一要有名,二要有钱,这两项我都有了,就差一个理家的……”乘姑娘低头凝思的当儿,牛福挨过来,拉住她的手,悄声说t“这是一万元的存折。一万元放在银行里,以六厘息计算,每月就是六十元,相当予四级工人一个月的收入。” 存折塞进了她的手里,象有一道电波透进她的心扉,使她心乱如麻。她忍不住睃了-双手心里捏着的小本本,如醉如痴了。 牛福又掏出一个红布包,拿出一条金项链,手脚轻巧地把它套在她如脂如玉的脖颈上……。夜幕笼罩了一切,枫树林发出呼呼的声响,小涧流的叮冬被淹没在海涛般的风声中。他终于抱住了她…… “姐姐,你不也是万元户吗?”银花又重复问了一句:“为什么连五百元都拿不出米还大队的欠款呢?” "那是空的。金项链,一万元存折他都想全部要回去。”她那伤心的泪珠又一次滴滴嗒嗒落到缓缓东流的仙溪里。 “啊!给他骗了。”银花气得把手里的工作服使劲一摔,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活该,谁你给钱迷了心窍。我早就反对这宗事,要你当心,可你,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现在后悔太迟了……” 金花听了妹妹的责怨,再不吭声了。刚才银花发怒猛摔衣服,水珠溅了她一脸,她也不擦一擦,整个人儿象术雕似地一动不动。 昨天,也是一个大清早,金花刚从仙溪洗完衣服回来,一进门,牛福就在卧室喊, “金花,金花!” “嗯。’’ “大清早上哪来?咳咯、吱咯。” “洗衣服。” “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讲。”牛福大声喊。 “我要先把衣服晒出去。”金花应道。她不愿也害怕牛福无休止的纠缠。 “你赶快进来, 衣服先辅在厅子里。”声音相当严历,表示他的话是不可违抗的,金花只能把它当命令执行。 她磨磨蹭蹭走进卧室,耷拉着头,带水迹的两手在衣服上擦拭着。不知为什么,心里有几分害怕。 “你拖泥带水千嘛?快过来。”他光膀子,伸出毛茸茸的手招呼。 她没有办法,挨过身去。 “让我亲亲。”牛福责声极响地亲了金花的脸蛋后,指着面上的半开襟灰色线衣说:“给我衣服。” 今天是最“文明”的了。穿好衣服后,他拍着床沿叫金花坐在上面,开始谈问题了。 “金花,你不是有本一万元的存折吗?” “嗯。” “我不是给了你一条金链子吗?” “嗯。” “你不应该‘嗯’,要说是。” “是。”金花点点头。 “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买一部东风牌载盈汽车,要二万八千元。我已把货订好了,司机也请了,就是朱锋主任的小舅子。可是,马莉玉离婚拿了我一万元,迎亲又花了五,六千元。那次海南来买虫苗,原定卖三万多元,谁知算虫子就出了问题,成交额还不够一万五千元。这样.买汽车的款子我就只好和你商量了。”牛福申述了他要向金花取回存折、金链的理由。 “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他不喜欢金花吞吞吐吐的回答。“你想不给是不是?”他那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闪出隐隐可见的凶光。 “我想,是不是……放在那里,不要动它。”她被迫得无奈,果敢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嘿嘿,你这是不相信我,怕我还不了你的账?不要怕.金花,一万元算什么,等我的卡车开回来,不用一年,又生出一万元来。傻瓜,快去开箱。晤,把金链和存折交给我,作一件大事业。我不愿老是被人叫土鳘虫专家,我要买汽车,和牛阁他们一样,搞工业……”他推操着佥花。金花苦着脸,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肯开箱。为了不使事情闹僵,牛福总算退了一步,放软了口气,道:“那就这样吧,过几天我要用时再交也不晚。” 仙溪河不再歌唱,她在轻轻地叹息,河沿的两排翠竹不再起舞,低头默默地沉思。 “姐姐,别伤心了,,关于借钱的事,我和牛阁商量一下,再答复你。”到底是同胞姐妹,银花答应帮忙了。 “眸——”农民赶着水牛牯落田了。 这时候,已经把早餐放好的女人们,都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们的前面、后背,是一轮冉冉上升的太阳。几只跟女主人十分亲昵的狗,紧挨着主人的脚踝,扑跳着,奔到仙溪河码头凑热闹。 仙溪河最热闹的时刻来到了,姑娘们打闹着,个个象被人捣着胳肢窝,嘻嘻哈哈,叽叽喳喳,闹声顺着河风传送得很远。 金花多么羡慕仙溪河上飘荡的自由自在的欢声笑语,却又讨厌这群嘻嘻哈哈的女子。她挽起竹篮,步履踉跄。银花知道姐姐伤心了,忙上前搀着。太阳照在她们相依的肩头,姐妹俩各路着自己苗条的影子,隐入竹林深处。 第九章  牛阁归家 去年底公社人代会收到一件提案,批评公社领导干部眼睛老是盯着一种颜色。史无前例的日子,老盯着红色,城市、乡村都闷红海洋,闹得地不长庄稼,山不长树木,水土流失,被群众称为红色光山,去年,生产有了很大发展,领导干部的眼睛依然只盯着一种颜色——绿色。绿色象征生命,应该说从红色到绿色,是一种进步,但毕竟失之单调。提案接着说,大自然的色彩是丰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为什么只盯着单一的色调?例如,煤炭是黑色,石灰是白色,钨矿是灰色,各种轻工产品的颜色更是五彩缤纷,而所有这些色彩,都代表着财富。公社领导应该因地制宜,抓多种经营,使更多的农户富起来,使整个公社富起来。我们公社六千户人家,只有二十个万元户,这说明有少数人已经先富起来了,当然是好事,但狁显不足。建议公社将有一技之长的万元户组,织起来,带动大家共同富裕。 这个提案,没有署名。但孙胜后来了解到,提案人是竹林公社有名的能人,万元户牛阁。于是,孙胜五次上门求教,同牛阁兄弟商量投资办厂的事。 孙书记“五顾茅庐”,万元户牛阁兄弟在孙书记支持下办厂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竹林公社.听到这消息,牛福的心情很复杂.因儿予们的才干而得意和同儿子们的事业发展而产生的嫉妒,混杂在一起,象一团乱草堵着他的胸口。他常暗暗地叹口长气,恨恨她骂几句脏话,或者,借题发挥摔几件不值钱的小家档.金花对此表示则是木然。 这一天,金花正在楼上阳台收衣物,无意中发现一个小伙子从仙溪河岸边朝她家走来。他穿一套工作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莫非是他?哦,不可能,完全不可能.这个时候。他工作正忙,而且他发誓在父亲认错之前,决不回家,怎么可能是他呢?”金花如痴如梦,擦拭着眼睛。贝见他一转身,钻进笆蕉丛里去了. 人到了精神恍惚的时候,跟前会常常浮现许多幻觉.自从妃了牛福后,她一直没见过牛阁和牛美兄弟,好端端的一个商裕家庭,闹得父不象父,子不象子,这般下去.家门终会倒霉的。在仙溪河洗衣服遇到银花之后,她更强烈地感到这家庭危机四伏,内心里那种负疚感受加沉重了。她耽心,这辈子再也无法得到牛阁的谅解了。他建厂的地址就在河对岸,走过仙溪河的石板桥,用不了三十分钟就能走到,远远的公路上,厂里的汽车每天都载着材料,拖着尘烟,匆忙往返,有时,微风偶尔传来几声喇叭的的,她会蓦然回首,专注地望着远去的浓尘,心中涌起莫名的冀望,她计算过每天一早进城去的车辆,也盼望着,从城里回来的喇叭声,有时,一连几天看不到汽车在公路上走,她就会失魂落魄的坐立不安。呵,阳台和那极目所及的公路,还有那路上携着飞尘的六轮汽车,时时搅动着她的心房。再远处,站在阳台的术墩子上,还能隐隐约约望见工厂的烟囱,牛阁,银花、牛美他们,就在这高高的烟囱下,工房里制表格,找数据,造预算,绘制图纸,安装机器,那种繁忙而心里踏实的,生活,金花没经历过,然而她神往。 正当她坠入一阵愁思苦想时,那个小伙子很快.又从芭蕉丛里冒出采了.她睁大双眼,紧紧盯着他.不错,是他,是他!啊,他真的回来了。这决不是幻梦.他变得更加好看了,不,确切一点,他变得更加有气派强了。在金花眼里,这小伙子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所生. “牛阁,天哪,果然是你,远远我就看得出是你,”金花在阳台上俯出半个身子,满面春风,好象在向牛阁致欢迎词。 牛阁回家,这太突然了。其实也不突然,他有重要的事跟牛福商量.因此他才按下璃肚怨恨,决定圆来一趟。 “怎么天光白日,连大门都关得那么严实,里面有金箱银柜吗?”牛喝来到大门前,伸面问金花。他没有象往往时见面一样.一开口就叫她金花姐。不伦不类的关系,使他不知怎样称呼她才恰当。 “好,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开门。”金花抱着一堆晾干了的衣服,哆哆哆走下楼台,冲进臣室朝牛福囔道:“阿福,阿福,牛——牛——阁回来了。”她嫁入牛家后,笫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比她年龄多一倍的老丈夫,足见牛阁回家,使金花孤寂的心灵多么兴奋。 “牛阁回来啦?”牛福睁大眼问。 “哦!”金花气喘吁吁地点着头,浑身止不住微微战栗,眼里充满祈求,希望牛福能热情地欢迎他自己的儿子。 牛福很快就觉察了金花的神情。见金花挹衣服随手扔在床上,旋即转身出门,他粗声粗气喊道:“金花,你千么子事?” “开门,开门呀,外大门的铁栅上了锁……”金花边走边回答,她根本不知道,也不理会牛福此时心里想的是明阳还是八卦,她要马上去开锁,把大门打开,迎接这幢房子的真正主人。她的心卜卜她跳着,若是能鼓起勇气,她将跟他热情握手,问好,再勇敢一点,她要拍去他身上的尘埃,端详他虽显消瘦却仍刚毅英俊的脸蛋。 在仙溪河洗衣服的时候,银花不是诉苦说他不爱惜身体吗?久别重逢,经常思慕的小伙于今天回来了。她应该怎样称呼他?她已经是他的后娘了啊! “你回来,金花!”牛福又猛喝了一句,声音是沙哑、发颤,烦恼和含有妒忌的。 她看着牛福那威严凶狠的样子,愣住了。 “你忙什么?”牛福走过去,抓住金花的手腕,把她拉回沙发边,慢悠悠地、有板有眼地教训她:“你给我扎扎实实坐在过软沙发上。你,就是他的娘,我,就是他的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君臣、父子,好比天和地,这关系不能颠倒。”他把金花重重按在沙发上,,又指着旁边的一张空沙发现:“那一张是我坐的。我们俩就堂堂正正地坐在一起,看看这个小牛崽懂不懂老予的家规。” “他还在大门口,他进不来。”金花只得坐下,她知道牛福要给牛阁一点颜色看了。 “你急什么呢?安安稳稳地给我坐下。老子去开门。嘿嘿,这次我要唱一出好戏给你看。”老谋深算的牛福接见儿子的“仪式”都准备好了,发出“咳,唔!”不轻不重的两声干咳,径自步出开门。. 金花木然坐在沙发上,心卫着实后悔;刚才见牛阁来到铁栅门边,本来可以不告诉牛福,自己去开门接。只要能把牛阁迎进米,任由他埋怨,痛骂,她也她欢悦的。自从进了牛家的大门后,见不到亲妹妹,见不到牛阁、牛美,甚至村里来了电影队,牛福也不允许她去看,只准她在电视机旁索然无味地呆着。两个人在一起,一老一少,除了给牛福玩弄,她有什么事可做,有什么活可说?“后悔莫及”这四个字,谁也没没有金花体会得那样深刻。 她听到开锁声,拉开和重新关上铁栅门的哐当声,然后是大黄狗呜呜呜惊喜的叫唤。 牛阁进了大门.走上厅堂,一言不发,东看右看,心里忖道:“她躲起来了?刚才明明见她下楼的呀。”便随意地同:“金花呢?” 牛福看出儿予心里的活动,说。“在房里。她不高兴了,不愿意来开门。她要摆点后娘的架子。”又带着责备的口气,故弄玄虚地道“你怎么叫金花?恩,你应该转口叫她_声娘。” “嘿嘿,转口——”牛阁漫不经心地冷笑。 “牛阁,你可要正经点,金花虽然和你同龄,但她到底嫁了爸爸,叫一声娘,爸爸高兴,金花也得到安慰。 “嘿嘿。”牛阔还是不置可否。 牛福用巴掌轻轻抽一下牛阁浓发覆盖的脑袋,嚷超来了。“你装什么傻哇,到底你叫不叫?” “叫什么?”牛阁苦笑着问。 “叫娘呀!说了半天,你就是三斗芝麻倒没一粒入耳。”牛福迎头拦住牛阁,迫着儿子表态。 “我不叫!”牛阁轻轻推了父亲一把。 “那你别进去,不准见她。”牛福显然生气了。 “哎,我的糊涂爹,我叫她娘,她不难受吗?" “天经地义,她为什么难受?”牛福歪着脑袋斜睨着牛阁。 “那银花呢?她不叫姐了,改口把姐姐也叫娘?哎——颠颠倒倒!”儿子执拗地推开面前挡道的父亲,脊梁挺直,走了过去。 他走进父亲房里的时候,金花立即本能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满脸臊红。牛福在儿子身后朝她狠瞪一眼,那目光又利又恶,金花只得重新坐回去,低着头,弯着腰,脱口而出说了一声;“啊,你回来了。” 牛阁看了一眼神情惶惑的金花,大大方方地说:“你妹妹托我向你问好,还要我交给你一件东西。”他从工作服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交到金花手里。金花接过信封,用手指捏了一下,登时明白里:面装的是银花在仙溪边答应给她的钱,眼圈不觉红了,赶忙把信封袋进衣兜,头低得更低。自嫁进牛家,她天天忧虑愁闷,倘若刚才牛阁按牛福的要求,叫她一声娘,或一声后娘,会使她更觉无地自容。 “你不要难过。责任主要在我爸爸。”牛阁劝慰道,回头又对父亲说:“爸爸,你可要关心金花姐的身体,人不是牲口,莫把她看成是你花钱买来的。” 牛福想发火,可是,一想尾巴抓在儿子手上,也就强忍下一口气。儿子好不容易才回家里来,他也不愿意一见面就吵架,于是立即换个脸色,顺水推舟地说:“金花,去给牛阁煮两个荷包蛋,放点姜丝,用全娘糯米酒,再搓点红粬,让牛阎补一补身子。” “多煮几只,又不是单我一个人吃。”牛阁说过话是有意让父亲听的。牛福不计较牛阁的讥讽,有意缓和气氛地问牛阁看不看他试样成功的“金边土鳖虫”。牛阁说:“我很累,不想看了。”牛福又掀开一只一米见方的老木柜,说:“你看,各地寄来多少信件。” 牛阁斜瞥了一眼,果然是一柜子整整齐齐的信件,怕有好几千封。这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似认真似开玩笑地说:“你应该感谢吴聪,他给你写文章登报,做了影响很大的免费广告。” “是要感激他。可吴记者这个人难侍候,”牛福摊开双手,表示对此毫无办法.“你看,他这个人,古怪得很,田鸡不吃,鳝鱼不沾,鸡肉粥他又不感兴趣。他就爱吃新鲜青菜,咬成菜酸辣。你晓得,广东人是最爱吃狗肉的,有道是,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可吴聪却不吃狗肉。这样你叫我拿什么招待他?”牛福说完,叹了口气。 “我看,吴记者虽然书生气重些,有时难免上当受骗,但他为人正直。爸爸,依我看,如果你真感谢吴聪的话,最要紧的是不走邪门歪道,要劳功致富。”牛阁抓住时机,规劝已入歧途的父亲。 “牛阁,你说些什么?我致富不明摆着是养药用土鳖虫吗?什么叫邪门歪道,我去打家劫舍啦?谋财害命啦?”牛福生气地驳回儿予的规劝,把柜门砰地重重关上,旋即又掀开,抽出一对信对牛阁说:“你读一读,这是大学昆虫系要请我当顾问,研究中华土鳖越冬繁殖的问题,娉书都寄来了。” 牛阁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说。“爸爸,我不是说你没有本事。中华土鳖虫越冬的经验,你总不肯公开,许多人看了报纸.老远跑来,把买牛的钱拿来买你的虫子,可又有几个成功的?我劝你要把经验告诉大家。” “经验嘛。是我花大心血摸出来的,来之不易,应该为我赚钱的,怎能抖出去。外国还有专利呢,吴记者告诉我的。”牛福理直气壮地反驳儿子的批评。牛阁看父亲顽固不化的样子,不愿多同他理论。转换话题说:“你娶金花买了几百把茶壶,我们正筹备建工厂,能否支持我们一部分?”“没有了,一只不剩,全部卖给了买虫苗的顾客,我做了一宗不赚不赔的生意。人家来我这里买土鳖虫苗,我就用茶壶给他们装回去。”“茶壶是瓷土饶的,不透气,虫苗不闷死?”牛阁心想,这样子开致富门路,十足是钱钻子了。“茶壶有小嘴小大口.这不就是通风孔。我教顾客在壶口上抹一圈凡士林,虫子就爬不出,蚂蚁也进不去。”牛福洋洋得意地笑起来,真的.他买了几乎四百元的陶瓷,在娶亲喜事办完后,一分不亏全部推销出去了。倔强的牛福,从来不轻易认错,在致富道路上,他费尽心机,从来没有走死胡同。不过,他越来越取巧,越来越不讲道德良心。牛阁百思不解,“一阵风”的社会病为什么总那样盛行。党提倡发家致富,是指劳动致富。姓牛的靠养土螯虫成了万元户,难道人人都来养土鳖虫,千里迢迢一窝蜂跑来买虫苗,都能成为万元户吗?这种药材的需求量是有限度的,盲目的、大量的繁殖,终将达饱和,他相信,十个有九个要失败的,连本带利蚀个精光。牛阁总是规劝那些远道而来的顾客,千万别寄希望靠养土鳖虫发财,致富的门路很多,要因地制宜。牛阁的反宣传使父亲大为光火,他恨得牙根痒痒,几次想上前掴他的耳光。遗憾的是没多少人听牛阁的劝告,那些一心希望成为富翁的顾客,瞪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位 “土赘虫专家的大少爷,惊奇牛阁为什么说出这番不近情理的活,是不是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他们认定,牛阁这样说是别有用心的,是不愿意向群众公开牛家致富的秘密,尽乱试少竞争对象,独家发财,垄断市场。因此,牛阁的规劝,拦阻,倒是从另外一方面给牛福作了广告。面对这种悲剧,牛阁只有痛心而已。 “你应该看看我试养成功的金边土鳖。这种药虫,外贸收购,可以出口,可以换外汇。”牛福把金边土整的重要性提高到如此位置,牛阁一听动了心,答应去看看. 父子俩正要出门,金花捧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酒娘荷包蛋,这是客家人的佳肴,每逢贵客上门,主妇总亮出过手绝招。咬一口蛋.香澄满嘴.喝一口甜中袋姜的糯米酒,醉到心坎,叫人出门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她腰上束着绣花围裙。脸颊飘起两朵红晕,这显然是油锅边熏出来的,樱桃小嘴微微上翘,旁边挂着一缕微笑。她把两碗荷包蛋放在小桌上,温情脉脉地看了牛阁一眼,说:“趁热吃吧。” 父子俩都没动筷子,沉默代替了刚才父子之间的争论。屋里的空气显然和谐多了,这一瞬间所发生的变化,可以看出金花在这个窟窿所起的作用。 “吃。趁热吃。”牛福捡起一双筷,递给牛阁。 牛阁含蓄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接过筷子。他对父亲的致富道路,伦理道德观和金钱万能论,都不赞成。但他深知,他没办法说服这个顽固的老头。父子将各走各的道,-河两岸,父子的对台戏,将要开场。 儿子和银花的出走,对牛福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牛阁突然回家,他毫无思想准备,按他想,没得一年半载,这个牛崽是牵不回来的,谁想他忽然从天而降。开始他既惊喜又慌乱,平静下来之后,他就嗅出了一点味道。作为父亲,他深知牛阁的倔性子;他这次回家,定有重要原因,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住不惯穿风漏雨的工棚,想回家?是马莉玉在外头遇上什么难堪事,求他上门讨教?要不就是……总而言之;这小牛崽决不会只为讨几把茶壶而回心转意。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牛福横下一条心,且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倒出的东西是红还是白。 “牛阁呀,牛美和银花为什么不一块回来?”牛福吃完荷包蛋,好象忽地想起来问逍。 “走不开,筹备办厂的事很忙。”牛阁漫不经心地答。 “他们忙,你却有空?”牛福把筷子啪地甩在桌上,他才不相信儿子的回答哩。 “我有事儿,不得不回来走一趟。” “哦,有事情,什么事?”牛福几乎竖起耳朵,他知道儿子要摊牌了。 “我想……” 吓面的话尚未出口,外面就有人喊;"牛福叔,远道来买虫苗的客人到啦。”一听说顾客来了,牛福也不理牛阁来说出来的话,连忙高声应道。“等等,我就来开门。”这时,家里养的那只大黄狗汪汪叫个不停,和主人前呼后应。牛福径自出去了。 牛阁急忙赶上去,诚恳地说.“爸爸,不论客人买多少虫苗,你都得把越冬繁殖经验传授给他。” 牛福笑吟吟地敷衍着:“没你的事,老子吃盐多过你吃米” 牛阁回到房里,金花问:“你是专替银花送钱给我的吗?” “不,还有其它的事。”“我煮的荷包蛋你合口味吗?”金花借话探问。“合味合味。”牛阁随口应道。 “好,我就就担心你不爱吃。”金花含笑点头,又说:“你不是喜欢吃茶蛋吗?用细茶、粗盐先熬一会,再把鸡蛋放里面煮。熬夜的人吃了最好。”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茶蛋?熬夜的人,当然吃茶蛋最好。”牛阁有些奇怪地傻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喂,你受难的时候,深夜里猫在桌子上读书,不是有人常往你窗口里扔茶蛋?”金花抿嘴笑着。 “啊。”牛阁忽然想起,连声说:"对对,是有那么回事。那年月,连饭都吃不饱,深夜里竟有人从窗外扔茶蛋进来,我真怀疑是上帝体恤我。” “不是上帝,是观音娘娘。这事,你没问过银花?” “问过的,可她不承认。不是她是谁?上帝?观音娘娘?真是想不出来。”他搔着头皮,回忆当年半夜里突然有人扔茶蛋进来的情景。有几次,他悄悄开门去眺望,艨胧夜色中,除了芭蕉叶和竹林的婆婆姿影,什么也没发现。 “什么上帝、观音娘娘给你掷茶蛋,我看你有时很聪明,有时又蠢到了家。”金花神秘地笑笑,问道:“现在吃不吃?这一小手巾茶蛋,是我刚刚做的,只是时间太伦促,茶味不够,但夜里当点心还是满好的。你带回去,让银花和牛美也尝尝。”金花象变戏法一样,把小手巾扎好的茶蛋交给牛阁。 牛阁忽然明白过来,说:“太感谢你了。”乐嗬嗬地将还有热气的茶蛋放进挂包。 金花心里叹避。你就只会说感谢的话,唉,感谢二字不值钱呀——一。这聪明过人的小伙子,为什么当时猜不出往窗里扔鸡蛋的是谁呢。她听朱锋曾不止一次说过,聪明人的脑细胞与众不同,在他刻意思考的问题上智慧超人,但在有些一般问题上,便糊涂不堪了。可不,牛阁就只想到妹妹银花。左一个银花,右一个银花,他一点儿也没想到过,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金花,曾经一度如痴如醉地追求过他。后来,由于朱锋害了她,又由于牛阁长期没完没了的厄运,她才打断了对牛阁的念头。 、_ “牛阁,你们恨我吗?”她剥了一个茶蛋,轻轻放进他手里。 牛阁把鸡蛋捏在掌心,答道:“你问得好奇怪,我为什么恨你呢?……我还得感激你呢。你给过我一率《英汉大辞典》,这书,当年好难找到啊。再说,我当时也拿不出买这本书的钱。” “哟,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真容易满足,给你一本书,就念念在心,好象一本书比一个人还重。”金花低下头,难堪地兀自笑遗。 “不。”牛阁郑重其事说;“金花,你送我的那术《英汉大辞典》里,夹着你爸爸生前写的一篇电镀工艺的论文。你不知道,这篇还来不及发表的文章,对我们有多大帮助。我们所以敢向孙胜同志提出建立生产单车轮框厂的计划,同你父亲的论文有关。可惜你父亲死得太早……” 这又勾起金花多少对往事的遐想。那时候,爱情两个字刚刚在这个少女的心灵中荫发,当时,牛阁醉心于学业,根本没有把送书和爱情联系起来,而金花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仙溪畔的“上流社会”混迹久了,朱锋富有“哲理”的教导和名利的诱惑,使小伙子的形象征她心灵中慢慢消火隐去。她想,嫁个俊小伙顶什么用呢?即使他有学问,道路如此坎坷,前程渺渺茫茫,生活诸多不幸,一辈子得啃苦瓜尾。待她失身于朱锋后,她对牛阁琊种腺陇的感情,只有不会说话的老水牛和仙浚河知逍。你昕听,这个睿智过人的小伙子,至今还不晓得当年半夜里扔鸡蛋给他的人是谁。好在这场悲剧性的单相思象仙溪水般悄悄流过去了。牛福的生意看来很成功,他一脸光彩地将手里捏着的一大迭人民币拍得噗噗作晌,向金花和牛阁报喜道;“又一宗生意,嘿嘿,一千五百块到手。”牛阁问:“越冬繁砬的秘决告诉他没有?”“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劝他买三干元,够上了这笔数的成交额,不用说我会向他公开。”牛福没不经心回答。然后又问:“牛阁,你刚才不是说有事找我吗?”,“等等。”牛阁突然翻身疾步冲出门去,倏又掉头问,“爸爸,刚才跟你买虫苗的人往哪条路去了?”牛福莫名其妙地瞧着牛阁过:“你理他那么多干啥?货变出去,票子到了手,管他往东还是向西。”“奥——”牛阁气悄地一跺脚,重又追出门去。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交然攫住了他的心,牛福对儿子多管闲事很反感。待牛阁回来后,他瓮声瓮气地讥讽道:“怎么,没把他请回来吃了饭再走?”牛阁昕出话里的弦外音,冷冷地说:“吃饭事小,把真技术,真经验告诉人家是实。”“什么?你把什么技术告诉他啦?”牛福紧锁浓眉,乜着眼问。牛阁淡淡地答:“土鳖虫越冬繁殖的技术。”“啊——?”牛福马上变了脸色,铁青着脸嚷道:“你,你什么时候把我的技术偷去了?”牛福说儿子偷他的技术,一点也不过份。这个工于心计的脚色,知道儿子心直口快,嘴头不稳,他的独门技术,吝啬到连儿子端妇也不随便抖出去的程度。万没料到,神不如,鬼不觉之中,儿子把他的技术偷了去,更教他想不开的是,牛阁竟那么随便把他呕心沥血搞出的经验、发财的法宝,当破烂一样送给外人,牛福急怒之下,把桌子拍得砰 砰响。 “你……你……牛家总有一天要败在你手里。”金花慌忙把牛福按在椅上坐下,给他捶背,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阿福,你不要……动气,有活慢……慢说,牛阁他回家一次不易……” 牛福恨道;“他回家只会跟我找岔子,吵骂!”牛阁依然平静地说,“我这次回来,既不是找岔子,也不愿跟你吵架,而是另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如果你不欢迎,我即刻走。”说着,站起身,拍拍屁股,朝门外走去。金花在一旁,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急得脸色通红,眼睁睁看着牛阁一步步走出门外,她摇着牛福的肩膀无比焦急地说。“阿福,牛阁是有重要事跟你商量,还没对上话,就这样走了,那要误事的呀。” “你晓得他有屁重要事!” “你没瞧他这许久没回家,这次只一个人来, 没重要事情,他能来吗?再说,他是发过誓的……”金花把下半截话咽回喉咙,不敢说出。 “咳——”牛福长长地叹口气,挥挥手,表示无可奈何。 金花如得敖令,连忙追出门去;待牛个回来时,牛福又换了副脸孔,他威严地干咳了几声。“牛阁,你不是说有重要事找我吗?” “对。”牛阁看看手腕上的表,知道时间不早了,便说,“我们正在办一间单车轮框厂,公社虽有贷款,但一时还没拿到手,我和牛美投资四万,全拿去购买设备了,现在要送三十名工人去地区电镀中心厂培训,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想向你借一万元。爸爸,我们办厂,搞活公社经济,解决剩余劳动力出路,你也应出一份力。”   . “哦—一”牛福点点头.应道:“我明白了。你这次回家来,是向我借一万元办场。” “对。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牛阁开诚布公,他知道,这次和父亲借款的实质性会谈.进入短兵相接了。 “行!”牛福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呐亮答道。 原来牛阁估计会有一场唇枪舌剑,却不料父亲如此慷慨,立即拍板。看来,父亲也在变,不能用老跟光盯他。 “什么时候给?现在,最好现在,因为明天那三十名送去培训的工人就要出发了。’ , “你和牛美,银花什么时候搬回来,不去办那公社的厂子,我就什么时候给。”牛福摸着刮得光溜溜的下巴说。 “你说什么?”牛阁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把牛黄和银花立即带回家来,不再去办厂子,马上给你一万元,无偿给你,知道吗?无偿给你。父子之间,借钱、写条、立据,象什么话?牛阁,我有钱,有很多钱,别说一万,多一倍、两倍的数目,我也拿得出来。我正想买一架簇新的东风牌汽车,一出手就二万八千元。司机也请了,每月给一百五十元工资。去办什么公社啷噹厂,我们一家凑合起来,除了上天摘月亮,什么都能办。“牛福以父辈的口气,进行有力的劝说。 听完父亲的“忠告”,牛阁倒吸了一日冷气,从椅子上慢慢起身,走到牛福面前,一字一句说,“爸爸,你想错了。刚才,我们都异想天开。我们办厂,压力很大;我思量孙书记的压力更大,所以才跑回家来找你商量。现在,我收回意见。再见。”他转过身子,径直离开使他感到闷热的房间。 “牛阁!”牛福猛喝一声。 牛阁在房门外回头说:“我们不用谈了。我只希望你,按照政策劳动致富,可不能损人利己,损公肥私。因为,‘这种钱来得不先彩,害了人家,迟早会受良心责备的。” 一听这话,牛福顿时火冒三丈,他手指捣着儿子的鼻尖说:“你别老是摆架势!在芭蕉村,在仙溪河.还找不出我这样养儿育子的父亲。你妈的怪脾气你知道,我是既当爹又当娘。如今你会摆弄机器,会摸电老虎的屁股,被人尊为技术户,难道你这点本事是从卵壳里娘胎里带来的?你们兄弟读书,煤油再缺,我走后门也弄半斤几两回来,给你们点火读书.呵,现在通通忘了,给你们安了一对识文断墨的眼睛.就不识爹啦!咳骇咳……”他骂得满面通红,不停地咳嗽,仿佛全身的力气都使尽了。“金花慌忙过来给他捶背,按摩。“爹,”牛阁心里也很难受,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妥协,他说:“父母抚养子女,恩深似海,但我也不能闭着双眼不管你在邪门门歪道上走下去,那不是真正的父子感情。我们大家都盼你早日大彻大悟……” “金花,送客!”牛福没听完儿子的话,就大声下遂客令。 牛阁出了门,走到芭蕉树下,金花又把他叫住了。 “什么事?你看,太阳已经下山,天快断黑了,我还得赶回厂去找牛美商量事情。”牛阁口里这样说,还是停下步,回头看看金花,见她脸色很不好,说。“金花,盼你保重。你不知道,你这时候脸色有多不好。” 金花没有回答牛阁这番关切的话,只是对他说:“牛阁,把你的手伸过来。” “千吗?”牛阎瞪大眼睛。 “银花托你带来的信,里面有五百元。这是那天早晨我们在仙溪河洗衣服相遇时,我向她借的。看见你们办厂那么艰难,我却还向你们伸手借钱,心里真不好受。”她抖着双手,把那装有五百元的信封,原原本本塞回牛阁巴掌里,她眼里晶莹发亮的泪珠在晚霞里映成透明的水红色,滴滴落在牛阁掌心上。 “金花,生产队的欠款总得还清,这是我们研究过挤出米的小数目。”牛阁解释道. “挤出来的,说明你们多困难啊。至于生产队的借款,我自有办法还清。我不是有万元存折吗?那是我的“身价银”,我为什么不能动它?”金花委婉的音调里带行坚定。又抬手拭去眼泪,激动地说:“请你对银花说,妹妹的心意我领了……” “金花!金花!天都黑了,还不回来开灯。”牛福在屋门口大声喊。金花只好打住话头,望望如血的夕阿。 “牛阁,你走罢。要不,他会赶出来的。”她推一推发愣的牛阁,自己匆忙走进院子里,咣啷一声关上铁栅门,踏着黑魑魑的水泥地板,回屋里拉开那盏十瓦的荧光灯. 第十章金花进城 牛福对金花说;“李石源搭信来,你父亲平反的事最近有了着落。他老子李副县长为你爸的事可没少操心,或许,还能补发一千多元工资,你早点动身去城里找他。” 金花说,“这事我一直拜托朱锋主任,怎么李石源又……” “朱锋在地、县两级有什么靠山,还不是去求石源。” 自跟牛福成亲以来,金花一直没进过城,牛福对她管得甚紧,不许她随意出去,金花嫁了牛福这个老丈夫,自己也心虚,生怕进城遇到熟人同学,披人家背后点脊粱。这些日子,金花却十分想到城里去,横下一条心,打算从牛福给她的万元存折里取出五百元来,无论如何先把挪用公款顶回去再说。主意虽然打定,苦于找不列借口。牛福忽然要她进城,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屡遭牛福欺骗的金花,生怕这又是牛福要出的又一个新圈套、新名堂,好在那万元存折藏在身上,要走即刻就动身,免得他眨眼又改变主意。她急急从厅里推出单车,那样子识有点象惊弓之鸟,正妥走出门口,牛福把她叫住了。 金花吓了一大跳,怔在门口,一只乎下意识摸了摸放存折的口袋。 牛福并没有注意到金花的神态,淡淡地说;“这身打扮怎么能进城见人,莫丢了我的脸,回房换套好衣服去。” 真是大大开恩了,不仅让她进城,还要金花加以打扮,真不知今天吹了什么风。 这样,金花便换了件粉红色柔姿装,墨绿色微型喇叭裤,配上乳白色半高跟皮鞋,里面套的是肉色丝林,为了抓紧时间,她无心再着意打扮,把长长的头发往脑后束成一道黑色的瀑布,随手拿起镜子照了照,又将散乱的刘海梳齐,顾不上洒香水,便急急忙忙从房里出来。临走,牛福还交给她一封信,郑重地吩咐,一定得亲自交到李石源手里,不得有失。 这是金花嫁牛栖后第一次进城。想起当姑娘的时候,一日上州,二日下府,随心所欲,多么自在逍遥。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机会,桃花谢了,有再开的光阴,青春黄金梦,是一去不复返了。 竹林公社的美人儿金花,显然比以前憔悴多了,两个多月的婚后生活,就象一场可怕的恶梦。牛福的折磨,使她失去了精神生活上的最后一缕阳光,一朵铅块般的愁云,老是笼罩在她美丽的鹅蛋脸上,眼角上的泪腺,象一口涌不尽的泉眼,那迷人的一对酒涡,而今盛的是两杯苦酒。虽然,人们也常常石看到她微笑,但这种强为欢颜的微笑,却不能掩盖她内心的痛苦与矛后。 象飞出笼的金丝岛,她现在多么自由。这天,是她的:这地,是她的;她自己,也是她的。,一切都是她的。她踩单车的技术很娴熟。她只轻轻按住车把,飞旋的车轮擦着细沙粒铺面的公路,发出轻音乐悦耳的声音,她愉快地扭动着细腰,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黑瀑布般的柔发在脑后上下飘动。阳光很明亮,烘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她的脸重新现出花朵般的光彩和笑容。一阵又一阵的铃声在她前后后左右响个不停,呵,那么宽阔的马路,小伙子们为什么还挤在一起呢?并且不时送来爱慕的目光。美人儿金花,仍然有强烈的诱惑力。 “自由多么重要!”这是金花出嫁以后,琢磨得最多的一句话。童年听父亲反复吟叹:“不自由,毋宁死!”她当时瞪着惊奇的目光,不理解爸爸话卫的含义,只在今天,嫁了丈夫以后,她才琢磨出这句话里的真谛。当大队会计那些年,这条从竹林公社通往县城的公路,她不知走过多少回,来来去去,无牵无挂。现在成了人家的妻室,走路,讲话以至吃饭,都得看男人的脸色,跟色.好一座漂亮的新楼房,在旁人看来它是多么安静舒适,但女主人金花却感到它象医院的“太平房”。一到夜里,那么火的廊厅里,只吊着一支十瓦的荧光灯。半夜里,万籁静寂,月光从窗口流进来。一群老鼠在吱吱打架,往往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怀疑自己正置身在山林巾一庄荒球的坟墓里。 平日,牛福对金花防范极严,总怕她和别的小伙予有来往,把她关在笼子里,犹觉不放心,今天却要金花单独去见李石源,而且他也不是不知道李石源那种对女人的贪婪的追求。这种反常现象,使金花怎么也想不出个中原委。也许,牛福和李石源有商务关系,也许,他们相交至深,也许,李石源的父亲李副县长是一棵大树,“万元户”也要靠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总之,关系不太正常,或者说,颇有奥妙。路上,金花反复恩来想去,心中掠过一丝害怕。 这就是李副县长的家;双层结构的小洋房座北向南,外墙用灰地白石米批荡,正大门两边备开一个大大的窗,钢架玻璃,远远望去很象一只张口瞪鼹的大猛兽,气势汹汹,二楼洋台上商高耸起一杆电视机天线,似这猛兽翘起的尾巴,怪滑稽的。近年来干部盖房成风,李剐县长在这方面自然不甘落后。 “金花姐!”二楼阳台上,李石源伸出双臂,使劲地挥动,白的确凉衬衣袖子捋得高高的,头发梳得铮光滑亮。 她把头上鄢顶颇为时髦的“法兰西’’帽子推开挂在脖子上,用会心的微笑回答李石源柏热ttj:欢迎。 “金花姐,一路辛苦了,先擦个脸。” 金花把热毛巾捂在脸上,猛吸一口气,一股幽香立即沁入心脾。金花随口问道:"你爸妈呢?" “都出差走了,要过几天回来。”李石源打开一个乳白色的金属柜子,摔出一杯牛奶,端给金花。 “金花姐,请喝牛奶。”金花接过来抿了一口。   。 “好饮吧?” “怪清凉的。” 李石源微微一笑,指指冰箱说:“暑天到了,你家里出应置一件,”“不,谈不上,最近虫子不好卖,他连电灯都含不得多点-盏。”金花把塑料杯递回李石源,从袋里掏出牛福要她转交的信。 “石源,你这次叫我有啥事?”金花转上正题,明知故问。“有啥事?。牛福大哥没对你说吗??李石源把金花送过来的杯子丢到盛有清水的脸盆里,拆开牛福的信。 “他说了,是我父亲平反的事情有新情况。” “你父亲的平反……有什么新情况?" 李石源不明白金花的话,只颐看信。 “不是说我父亲平反可以多补千多元工资?”金花瞪大眼睛问道。“牛福真的这样说e’’金花点点头。李石源听了这话,愣了一阵,欲言又止,嘴巴老是抽动,最后,才紧镇双眉道:“金花姐,你跟我进来。” 金花跟着李石源走进卧室。朝南的大窗户放下丁绿色的塑料百叶窗,阳光被隔在外面。这里比客厅幽静得多,光线也柔和得多。一张宽畅的高低屏床,深褐色的油漆光可照人,做工漆工均极考究,床上铺着高级海绵垫,上复嫩纤的丝绒被,床头一双戏水鸳鸯枕,上套钧花线罩。写字台、沙发,落地灯、大立柜,摆得恰到好处。 “金花姐,坐下。”李石源把牛福的信紧捏在手,目光古怪地盯着金花。“你可知道,牛福在信里讲了些什么?” “有什么机密吗?看你,怎么把气氛一下子搞得这样神秘?”她伸出右手,口气强硬地说.“给我看。” “他叫你和我相好。”李石源一边回答,、一边把信塞进抽屉里。 “你胡说!”金花板起验孔,瞪大眼睛,声音异常尖厉。 “你别激动,金花姐。”李石源一派诚恳温和的样子。 “你们搞什么鬼勾当?” “你听我说,金花姐。牛福前些时同海南岛的 那笔生意,做砸了。人家买那一万多元虫子,快死光了,人家写信告了。如今信就捏在我老头子手.里。哈哈,牛福这老家伙,伯了,想找我做靠山,他诡计多端,效法三国里的王允,用美人计了。你不相信牛福会这么做吗?那是你不晓得牛福的为人。奇怪吧?请你不要奇怪,牛福把老婆和虫子同等看待——都是他的财产。金花姐,既然如此,我也不辜负他的美意了……你不知道,我多么想您……” “你不是人!”金花脸色刷青,破口骂道。 “对,对着呢。金花姐。”他接过她的话神色 无耻而坦诚。他踱到床头柜边,倒了一杯冷开水,递给金花,说:“金花姐,你太激动了。唉—一难怪,无论谁也一样,人同此心嘛,就是轮到我自己,被人如此玩弄,恐怕也不免要去厨房抽出菜刀,去当杀人犯……” “干脆点,你想叫我千什么?”—股被欺骗,披捉弄、被出卖的怒火,在金花心里熊熊燃烧。 “请你喝点冷开水,克制一下。”李石源温柔平静的脸也开始严肃起来了;“什么盖人计?别那么时时髦了。牛福这老鬼,是把你当畜牲借给了我,卖给了我!”李石源说罢,干脆拉开抽屉,将牛福写的信往金花面前一摊。 金花接过信,只看了几眼,便一切都明白了,她“哇”的大叫一声,旋即双手捂脸,哭喊着、嘶骂着冲出门去…… 她一个人漫无目标踯躅街头,踽蹈独行,心里乱成一团麻,象有无数只利爪在撕抓,但又不觉得痛楚——已经麻木了,喉咙里有如堵着猪毛,怪难受的,想呕。咦,迎而来的女人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瞅我?她分明已经晓得了我的一切,却又装作不知道。呃,这一对人站在树下议论什么?指指点点的,他们也那么快便知道?!糟糕,背后有脚步声,她追上来了。跑哇……她发疯似地飞跑,并且不停地回头,张大惊惶的眼睛。也不知奔了多久,终于一头撞在木头电杆上,跌坐下来。 这一碰撞使金花清醒过来,难言的痛苦又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胀满了她的心房。 她应该往哪里去,哪里才是她的归宿,心里着实茫然。难道大地那么广阔,天空那么深邃,都容不下她一个人么?太阳为什么老停企那里纹丝不功呢?难道也要看她出的丑么? 刚才一阵急跑,她热起来了,身上象有许多小虫在爬,怪难受的。好,起风了,桉树头上的枯枝败叶纷纷落下,有一根枝条随风打在她脸上,她也不觉得痛,只是迟钝地抹了一下脸。然后,她慢慢地站起来。 突然,她有些惊奇地发现,她是坐在昨天支钱的银行门口,心中一颤,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使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衣袋。捏了捏,还好,钱和那万元存折仍老实地挤在里边。这一惊,倒使她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由得轻轻叹口气。自己是决不回芭蕉村的了,但挪用公款的钱,一定不能短,她金花的名声再不好,也决不能在这方面给人指责。 她来到邮电局,决定把这五百元汇回去。此外,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给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妹妹写封信。她坐在在沾满糊干和蓝墨水的桌子前写起来,握笔的手总是发抖,不听使唤,以致有好几点墨水滴在信笺上。 “金花同志,那么早就进城来啦?” 一个和蔼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她抬起头,认出是省报记者吴聪, 吴记者手里捏着一迭信件,正往邮筒里塞:“听说孙大圣把牛阁兄弟请出来办工厂,我准备下午去采访。县里给了我一辆小车,怎么样,坐我们的小丰田回去,免收车票。哈哈。” 金花木然地摇摇头,把来写完的信、钱和万元存折装进信封,再抹上上香糊,交给吴聪说.“这封信,代转交给我妹妹银花,好吗?” “愿意效劳。”吴聪点头回答,接过金花乎里的信,一抬头,他吃了一惊,问:“金花,你的脸色挺不好,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带你上医院?”金花摇摇头,旋风般转身冲出门外。 公社党委为牛阁兄弟主持办厂的事开过三次党委会。这些会议都是孙胜主持。每次会上,大家都吵吵嚷嚷,争论不休,最后不得已开动“表决机器”,均以压倒多数的票数否决了孙胜的办厂提案。会上,赞成办厂的“好派"瞪着眼睛光着急,反对办厂的“屁派”抑制不住祥洋得意的情绪。彭运同志——“屁派’’的首要人物,在三次否决孙胜办厂提案时,嘴里叼着一支“喜盈门”酱油头(即过滤嘴)香烟,吞云吐雾,悠悠自得拍着孙胜的肩膀,说.“老孙,死了这条心吧,别以为党委委员都是木偶剧团的木头人.想想吧,目下地、县办的好多厂子都象重病母一样拖去医院急诊室打吊针或输氧,奄奄一息。现在搞社办工业,无异骑老虎背,老兄,死了这条心吧,牛氏兄弟虽是万元户,就算有一技之长,也没得三头六臂,真是初生牛犊哇。”他拉起在竹制凉床上躺着的孙胜说,“别胡思乱想了,跟我喝盅酒去.源胜兴号的犯水狗肉,味儿特别佳,又滋明补肾,每人一沙煲,再加二两‘长乐烧’,我请客。” “瞧你这神奇。”孙胜从竹床上起来,用葵扇点着彭运:“好不得意洋洋。你别以为我死了心,我总要说服大家,认识到光靠粮食增产富不起来,一定要挖掘能人办厂子,解决劳动力的出路。”他站起来,披上外衣,又说。“对不起,彭运同志,我得把第三次党委会否决办厂的提案告诉牛阁.”又拍着彭运的肩膀,双廊地地说,“源胜兴的沙煲狗肉一定要吃,“长乐烧”每人二两也不能少,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怎么祥,一块上看看牛阁住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别老张门缝里看人,总瞧个扁扁的。” 彭运笑道:“看来你还想冒险去骑老虎背,哈哈,原谅原谅,恕我不能奉陪。”又抬腕看表,“深夜十一点多了,你老兄明天再去吧。”孙胜夜访。牛阁把他请进房里,一边泡茶,一边笑道:“我猜的着,你的办厂提案又一次泡汤了,对不对?”  。 孙胜故意沉吟半天,叹口气说:"牛阁哇,我没有想到办一件事情那么难,算了,用句俗话:猪八戒散伙。你和牛美都是万元户,也不愁没钱花。,我也图省事,少添麻烦,免得在党委会里孤立自己……” “嗨。”牛阁截断对方的话:“你是真的碰得焦头烂额,还是用激将法考验我?”孙胜没料到这一着,瞪大了吸睛。  , “孙书记,我是从不吃后悔药的。你的为人,我也知道,决然不是糯米团。”牛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说道:“老孙同志,我给你念个数据,你刚来竹林公社的时候,企业产值才七万元,四年后上升到七十二万元,这个轮框厂一办,第一年我们就要搞一百五十万元的产位,还是边基建边投产的数字,第二年,我们厂要突破三百万元的总产值。一年三百万的厂子,就在县里,也得挑个二十年党龄,正科局级的干部去主持。而我和牛美算哪号人?加上我父亲的丑事,闲话就更多了。可是,自从你五顾茅庐之后,我们兄弟决心把自己的存款全交出来,把自己的技术全交出来,只要你孙大圣不缩颈,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牛阁说得很激动,周围的人不支持,他想得到,也理解,但那天向父亲开口借钱,碰了一鼻子灰,叫他十分恼怒,话语出口就重了。 公社书记开头本来想讲句轻松一点的话,把气氛冲淡一些,听完牛阁这番话后,他两眼直视,夹在指缝里的烟卷都灼着他的肉了。他说不出,是自己鼓励了牛阁,还是牛阁支持了他。 “你跟我来。”牛阁把孙胜拉到仓库里,开着电灯,从铺板下拖出十个银光闪亮的自行车轮框,丁丁当当,摆在孙胜面前,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说.“这十个单车轮捱,有五个是全国一流产品,包括上海的凤凰和永久,另五个是我们兄弟试制的产品,你挑挑看?” 孙胜一个一个地把轮框拿到电灯下,左看右看,还用手指试试镀层外的光滑度,也许是晚上灯光不足看不清楚J.也许是这十个轮框太接近了,难分伯仲,他怎么也分不清楚。心中大喜,:“你怎不早亮出这张王牌来?”牛阁说:“也是今天刚提回来的,早几天,我和牛没到地区家具厂电镀车间亲自下料、配出方子,守在那里千了五天;条件兄帮他们弄一批高质量的产品.报酬便是这几个轮框了。谁知搞完后吴厂长再也不让我和牛美走了,一定要浦请们当电镀车间主任,还许愿说只要我肯去,就向上边报我工程师职称。哈哈哈,真有意思。” 牛阁的话使孙胜心中一跳:呵,难怪地区家具厂吴厂长挂了几次电话邀我上门,说最近弄到了好酒,过去干两杯,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哇。他心中虽焦急,口上却淡淡地问:“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泥腿子还是回我们社办厂好,少制约、灵活些,而且我同牛美已答应了你这位孙大圣,不好改口。” 孙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来,帮我把这些轮框绑在车架上,连夜召开党委会。” “明天不迟,我和牛美送去。白天可以看得更仔细,更有说服服力。” …… 可以设想,当这十个单车轮框摆在会议桌上,竹林公社党委会开得怎样别开生面。 全体党委成员,围着那十个银光烁烁的物件,显出了多种多样的表情,有怀疑、惊讶、想到不可思议的,更多的是欣喜,兴奋和充满信心。形势急转直下,气氛比前三次会议更为热烈。 “大家静一静。”孙胜提高嗓门,问:“同志们,你们不妨辨一辩,哪五个轮框是上海贷,哪五个是牛阁兄弟试制的。挑一挑嘛,挑错了也不要紧。” 刚才闹哄哄的会场,此刻雅雀无声,谁也不愿第一个出来挑,原因是这些轮框太相似了。 孙胜见大家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先点了朱锋的名! “老朱哇,你是社企办主任,该说是内行人吧,你先挑一个给大家看看。” “我……我……”朱锋把这十个轮框重新端详了好一阵工夫,就是不敢作出结论。 孙胜宽宏大度地笑着说:“那么下-位谁来?” 宣传委员沈明架起眼镜说:“我来试试?” 彭运伸手拦住,说:“让我先挑一个。”原来,他发现了其中一只轮框电镀层上,有一颗小黑斑,便将手里的烟蒂捺在灰盅里,满有把握地说:“这个肯定是牛阁的试产品!”说着,他抓超了那只有黑癣的轮框。旋即马上后悔不迭,原来那黒廯点会飞的——是只苍蝇。 “牛美,你来看霸,彭副书记选准了没有?”孙胜把人群外的牛荚拉进来,请他鉴定彭运的选择。 “这不是我们造的,”牛美连连摇头;“彭书记挑的是上海凤凰轮框。” “那么这一个,准是了。”彭运又挑了另外一只。 牛美端详一阵,还是摇头:“也不对,这是上海永久牌的。” 众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乐了一阵,孙胜严肃而意味深长地说:“同事.们,人常讲: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为什么刚才彭运同志没有挑准呢?要是换了我,也很难保证能选对,是不是我们的眼睛都出了毛病昵?,这个问题请大家想一想。” 事实说话,无须申辩,党委委员们的顾虑打消了,孙胜指定牛阁兄弟筹办自行车轮框厂的提案终于顺利通过。孙胜在牛阁起草的报告上批示,经公社党委研究,同意此报告,并任命牛阁同志为筹建小组负责人。 会后,彭运找到孙胜,神秘地说:“难逍你不中意牛美?”这话使孙胜大惑不解。彭运笑道."你老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不办厂子,牛美还是个万元户,要是真弄起来,他们把四万元企丢到电镀池里,万一马失前蹄,牛美岂不又成了穷光蛋,尊夫人还愿挑他做女婿?” 孙胜斩钉截饮应邀:"牛美即使成了穷光蛋,我看我家姑娘也会要他。怎么,你嫌这样有长进的年轻人多了?” 问得彭运日瞪口呆,怏怏而去。当天下午,孙胜乐嘴嗬地把筹建报告交给牛阁,要他即刻上马,着手筹备。 牛闷神色凝盈地接过那张薄簿的、盖有公社党委红印的筹建报告,双手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接替,孙胜和牛阎、牛美兄弟肩挨肩地讨论起办厂方案来。银花不时进来递茶避水,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他们。 忽然,门外有人大声嚷嚷:“我知道你孙大圣准躲在这里。单车轮榧厂筹建事儿有着落吗?”如火如风踏进来的是记者吴聪。 “你这当记者的,嗅觉真灵,可以去打猎。”孙胜戏虐地笑道:“不过,求求你,千万别把这件事急急忙忙捅到报纸上,否则会惹来许多麻烦。” 牛美打趣说:“孙书记,你不用怕,老吴要是泄密,我带几个工人把他拉列厂仓库里,关他三天禁闭。” 大家都笑了。 吴聪点着牛美漂亮的脸蛋说:“调皮鬼,有道是。头公安,二记者,没这一手,还敢挂记者这牌子吗?哦——小伙予,连你与孙馨的罗曼史,我也有确切的材料。怎么样,服了吧?哈哈哈。”吴聪得意地笑开了。见银花在一旁站着,又说“银花同志,我老吴从县城赶来这里不容易,要找列孙大圣,也费了一大迭气脉,你不泡壶金银花茶慰劳慰劳?” 锻花红着脸笑道;“真罕见,一进门就讨喝的,这种记者,应该专门去采访饭店、餐厅和冰室。” 一句话把屋里人逗得哄地大笑起来。 “好厉害的刀子嘴。”吴聪拉开小提包,掏出金花托交的信,笑道;“放心,我不贪你的便宜,光给你送这封信,也得喝一怀茶。” 银花递过荣,按了信。当她拆开封口,不由得大为震惊,仿佛手里捏着的是一块烧红的铁板,一条带电的铝线。还没看完信,她就浑身一震,差点昏倒过去, 牛阁早已把信拾在手中。他紧张地看着,脸色越来越青,双唇发白,眼眸里透出骇人的光焰。 孙胜、吴聪和牛美不约而同地探过头来。 金花的的信是这样写的。 银花: 我亲爱的妹妹,当你接到我这封信的时候,姐姐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据说,那里没有烦恼和痛苦。请原谅我,就这样不辞而别,因为,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回芭蕉村了。尽管,我心中多么愿意跟你再见上一面;或者,一起到仙溪河湾,坐在老榕树根上,把双脚一起浸进清凉如冰的溪水里,重温孩提时代的梦。当然,这一切都象仙溪水般流过去了。 这五百元的现款,是还给大队的,千万帮我送去。 存折的九千多元,是我的卖身银,我瞎了双眼,把自己卖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世问万般物品都有买卖,今天卖出,明天能买回来;唯有青春,不可买,唯有爱,卖不了。我的好妹妹,你一定痛恨我一世糊涂,水性扬花,不可救药了。但是,你可晓得,苦命的姐姐这一生,也只从心底里,爱着一个小伙子,他就在你的身旁。好妹妹,你比姐姐有眼,有胆魄,有勇气,姐姐适祝你们幸福。 知道孙书记要你们办一个工厂,正缺资金,这存折里的款子,你就劝牛阁收下吧。请不要嫌弃这钱来得不干净,它就象你的姐姐,尽管这样的污点,只要还能出一点微薄之力,也就请你们收容吧。 说完了上面的话,我心里一片平和。别了,妹妹。滔滔的韩江水会把我冲得很远很远,而我的灵魂(要是真有灵魂的话>,永远件着你和他…… “姐姐——”银花深沉凄厉、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 第十二章  仙溪水长 目送金花骑着自行车消失在村外的芭蕉丛中,牛福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房里,从床架上取出一把染了颜色的鹅毛扇,依在沙发上轻轻地摇曳。 天气并不太热,只是空气有点窒闷,若是取凉,他完全可以扭开电风扇。他摇那把鹅毛扇,无非是掩盖一下激动的情绪。海南这一笔生意,着实使他伤透了脑筋,他差一点翻了船。金花给他支使进城找李石源了,这对牛福来说,无疑是重要的一招。他在玩弄美人计哩。按他的设想,金花的姿色完全可以将李石源征服,何况这年轻人又是馋嘴猫,嗅着鱼腥就四肢发软。 他虽然躺在沙发上摇着鹅毛扇,神志优战游哉,但对金花上城这次冒险行动,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关在笼子里驯养了一段时间的鸽子,飞出去后情况如何,凭他毕生的经验,总有些耽心。牛栖站起来,随手把鹅毛扇丢到床上,把大门闩上,准备翻箱倒柜,寻找他给金花的万元存折。牛福费尽气力,却没没有寻到。他气恼之下,狠心使出最后一招,从厨房里找来柴刀,伸出拇指,在刃上轻轻刮了刮,够利!刚要下乎撬开金花的箱子,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那砰砰的响声把他吓了一大跳,真见鬼。牛福揣着颗乱跳的心,仿佛做了件亏心事,神色慌乱地打开门。 进来两位外地慕名而来买土鳖虫苗的客人。‘ “你……你就是报上介绍过的土别虫专家牛福同志?”来客见开门的老头手里攥着把锋利的刀,不免大吃一惊,竞被吓得倒退几步。 牛福把柴刀往禾坪上一扔,马上换了笑容,招呼客人:把客人热情接待一番,然后送出村口。 送走了买虫苗的顾客,灭已经断黑了。他撬开金花的箱子.逐件衣衫过滤,还是没有那本万元存折。他气喘叮吁斜靠在椅子上,满口脏话,把金花这个鬼婆娘骂得一文不值。 牛福气得几乎整个通宵没睡好觉,第二天早饭后,他走到附近供销社给李石源打了电话,询问金花是否还在他家。李石源在电话里的声音忽然变得支支吾吾,金花午饭没吃就回芭蕉村了。 牛幅回到屋里,整整等了一个下午,到了吃晚饭时分,也不见金花的影子的。前好儿次,他已经决定上城去找,因为,他怀疑李石源讲鬼话骗他,将金花关在高楼里玩玩乐乐。想到这里,心肝象给描抓了一样,又疼又酸又难受。 晚饭后.牛福见金花还是没回来,他忽然想起,金花曾经向他要求过几次,想去银花和牛阁他们那里走走,每次他都没有答应,想必金花回芭蕉村时,绕过去了银花那里也未可知。 于是,牛福匆匆赶去农械厂看个究竟。当他来到工棚里,见牛阁站在门口发楞,当头就问: “喂!金花来过这里没有?” 他在儿子面前,历来受摆架势,进门后见大家沉着置,大眼勾匀地盯着他,脸色都很难看,好象出了什么事一样。他也不理睬他们,只朝吴聪点了点头,算_足打过招呼,然后在桌边的藤椅上坐下来,大腿一盘。一闪眼见桌上摆着一迭人民币,。他心里想;嗯,这么多票子怎么按在桌面上?他伸头细看,发现了那堆钞票压着的存折,正是自己折腾了一天一宿没找到的宝贝,便大咧啊地伸出五指,把那小本子紧紧抓在手里.阴沉着脸问。“我的存折怎么落在这里,晤?”牛福看到还没有人理睬他,肝火冒起来了,“都聋了,哑了,连屁也不放一声!”他瞧瞧牛阁,又看看银花,一边说,一边把存折塞进口袋里。 牛阁不禁火烧火烤,他真想狠狠地扫他一个耳光,终于,他从牙缝里进出一句话:“——你这吃人血的!”说着,一拳头重重插在桌子上,把台上的陶瓷、玻璃器皿震起老高,又一个个滚到地上。“唉——’’他长号一声,双拳又往自己脑袋上重重猛捶。 “金花死了!”吴聪垂下头,声音沉重,一字一句告诉牛福。 “什么?”牛福有些惊慌地问:“吴——吴记者,你说什么?金花她——” 吴聪捡起桌上的那封信,沉痛地说:“看看吧!这是她的绝命书” “绝命书?她为什么写绝命书?她也是万元户。我没亏待她呀。啊,我不信……” 吴聪脸色铁青地说;“亏不亏待金花,你自己明白。不过,金花的死,无疑给我敲起了警钟,使我猛省过来,那就是.对万元户的宣传,不能光看他口袋里的钞票,面应该更多地了解,他是靠什么富裕起来,富裕以后是的什么路!钞票是看得见的,而灵魂却深埋在心窝里。牛福呀,你的材料,不失为一篇反面教材。” 吴聪的话显然震动了牛福的心,他不敢逞蛮耍赖了,连忙从吴聪手里接过金花的那封信,脸上顿时一阵奇,一阵白,口里喃喃道:“祸魔呀,做人真的有三灾六堆呵,这叫我怎么做人呀。” 这时,孙胜带牛美急风风地奔进来,后面踉踉跄跄跟着刚听到消息的朱锋两口子。孙胜有些气急地说:“电话打通了,县公安局说,他们刚接到韩江水上派出所的报告,发现一个女肯年投河自尽,已经被船了捞了起来,现正在医院抢救。从穿着,外形来判断,肯定是金花了……” “有危险吗?”吴聪、牛阁和银花几乎异口同声问。 “还没有脱离危险。”脸色象吃醉洒一样的朱锋嫂舞着肥白的双手,好不凄惨地说:“老天爷怎么这样不长眼呢?金花这妹子,才享上几天福,怎么就去寻了短见呢?哎呀,命薄哇,一万块钱存折都无福去享啊。这妹子命苦哇。” 朱锋踩了老婆一脚,横她一眼,喝道:“去、去去,唠唠叨叨,尽说封建迷信的鬼话。” 牛福这时也嚎啕起来:“金花呀,金花,你可别有个三长两短呵,这可叫我……”他叫得几乎哭出声来,但那只粗糙的手掌,却紧紧地捂着口袋里的存折。 屋里的人都用鄙夷的眼光盯着他,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良久,孙胜说:“走,到县城医院看望金花去。” 大家默默走出门,推出自行车、摩托车,往县城方向奔去。 牛福跟出几步,讷讷地道:“怎么,也不等等我,就都走啦。唉——,, 他发出的声音那样沙哑,低沉,象飘散在空气中的尘埃。 人们谁也没有理他,、也没有等他,任他一个人在后面一步一颠地遗著,喊着……(完) 夏天过去了(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十岁之夏,眼睛是纯洁的,但世界并不这样。 题记. 我抓起一把小铁铲,疯一样地向学校奔跑。 “慢一点,小心汽车l小心……”妈妈的声音追随了一阵子,终于被我摆脱了。都怪她,替我梳小辫时,总是那么地慢腾腾,嘴里还唠唠叨叨,“小姑娘应该打扮成小仙女。”全是地主小姐的一套!小姑娘应该象小英雄才是。老师常这么说。 我顺着马路边沿跑着。下午是劳动课,如果迟到了,郭淑花就又该说我是故意的。她是劳动委员,总是对我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只有快到考试的时候,她才对我好一点。不管怎么说,我是有些怕她的。她力气那么大,一巴掌就能打出五个手指印。上星期,她同小星吵架,就来了这么一下子。真让人害怕得很。 “侃侃,侃侃等等我!” 我听到这声音立刻停了下来。没有风,只有“知了”讨厌地叫着。我不光额头在淌汗,就连鼻尖上的汗珠也滚下来了。叫我的是小星。 “侃侃,你怎么能穿裙子呢?今天是劳动课哩。”小星气喘嘘嘘地指指我说。 “糟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我把只在家里才穿的连衣裙穿来了。都怪妈妈没提醒我换长裤子。而今天的劳动则是为果树松土。 “看你怎么办?郭淑花肯定要说你。”小星说。回去换裙子是来不及了。我心里变得一下子忧郁起来。郭淑花最喜欢说我穿得太漂亮,是娇小姐。而我最讨厌这种说法。记得去年国庆,我穿了一条红花裤子,那是姑姑送给我的节日礼物,结果郭淑花当若全班同学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快来看,侃侃穿了条地主婆的裤子!”连男生都大笑开了,还有人叫我“地主婆”。我只好哭了起来。回家后朝妈妈喊叫了半天,发誓不再接受姑姑的任何礼物。其实,平常我总是挑旧衣服穿,连那件最漂亮的粉色灯芯绒娃娃装,我都让妈妈拿到染店里弄成了黑色。就这样,郭淑花还总是对我大声说:“你总“是打扮得跟我们不一样!”怎么才能一样呢?我也弄不清楚。淑花她爸爸妈妈都是郊区菜农,而我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教员。我当然应该向她的朴素作风学习,这一点是公认的。 小星见我着急,立刻用手勾着我的肩膀。“算了,侃侃,就让她再说一回吧。回去换也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去果园,说不定她看不见你。” 果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今年的石榴和葡萄都长得特别好。“八一”建军节慰问解放军叔叔时,我们又有厚礼了。我和小星把小手绢铺在地上,背靠背地坐在一棵石榴树下。 “佩佩,今年慰问解放军,还会有你吗?”小星说。 “当然会!”我肯定地回答:“于老师说,每门功课考到九十五以上的人都能参加。我期中考试都是一百分哩。” “唉,我的语文老是考不好。你帮助我好吗?”小星说。她连一次慰问解放军的活动都没有参加。她爸爸永远不在家。她妈妈老是生病。她每天都要做饭、洗衣,她其实还比我小三个月呢。连我妈妈都说;小星是介可怜的孩子。 “好的。但是你要集中注意力。”我模仿了于老师爱说的一句话。 “嗯。”小星使劲点点头。 坐了好一会儿,果园还是静悄悄的。怎么还没人来呢?我和小星都奇怪起来。 “是不是改变活动了?”我担心地问。 “咱们赶快到教室去看看。”小星说。 我们撒腿向教室奔去。刚刚跑到楼梯口,就听到教室里面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郭淑花,今天怎么不劳动?”我进了教室大声问道。 “我们要千革命!咦,侃侃,你怎么又穿花连衣裙?总是打扮成太太小姐的样子。”郭淑花说。 “这是我睡午觉穿的,我怕迟到,来不及抉。”我慌忙解释。 . “好吧,这次原谅你,以后再穿,我就要贴你的大字报了。”郭淑花说。 “我一定改,一定改。”我说。 我非带非常害怕大字报。我知道,只有坏人才被写在大字报里。前几天,妈妈回来说,她们中学传达室的王大爷是潜伏特务,大字报从院墙上贴到了他的屋门口。爸爸说:“你以后再不要叫他王大爷。”说着还拍拍我的头:“你也是。”我的心几乎都快蹦出来了。王大爷白头发.白胡子,好玩极了。每次见刭我,他总是把他种在校门口的花,摘几朵插在我头上。他说我长得象他的小女儿,不很漂亮,但逗人喜欢。而他的小女儿很早很早就死了。我想象不到王大爷竟是特务。他太会伪装了。“他把秘密图纸藏在哪儿呢,”我问爸爸。”小孩子,不许打听这。”爸爸说。这事,我只是悄悄同小星说过,我不敢让郭淑花知道。万一她把我写进大字报,我就完了。“八一”慰问解放军的活动肯定不会让我参加。两这次,少先队大队部决定打队鼓的少先队员中有我的名字。我从入队第一天起,就盼望着能“丁丁冬冬”地打着队鼓沿着大街庄严雉行进。总而言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郭淑花写我的大字授。 “淑花,我妈妈给我买了一本《孙悟空》的小人书,你看不看?”我悄声地在郭淑花耳边说.我知遭,她最喜欢看小人书,而她家里从来不替她买。 “看!你要先借给我,再借给小里。”她说。 “一定!”我说,“下午,你到我家去拿。” “哎呀,那不行。下午没功夫。你没见,我们正准备写大字报哩。肖明明去拿毛笔和墨汁了。”郭淑花说。 “写谁?”我紧张极了。 “写于老师的。还有胡老师。谁想写谁都可以。”郭淑花说。 “于老师也是特务?”我问。 “谁知道。反正中学里都写老师的大字掇,我们也要写。有意见都提。”淑花说。 肖明明果然提了一小桶墨汁进来了。他拿了三支毛笔,给郭淑花一支,给小星一支,自己留了一支。肖明明是我们少先队中队长。 “明明,我不要。我想想再写。”小星说。 “你还甩想?写你爸爸的就行了。你爸爸不是在坐牢吗?”肖明明盯着小星说。 小星的脸发白了。突然,她趴在桌上“哇”地哭了起来。 “小星!”我失声叫了起来。不由地,又扭头胆怯地看了郭淑花一眼。 “侃侃,你的字比我写得好。我念你写,写完算我们两个人的。”郭淑花说,她看也不看小星。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写大字报。一共写了五张。全班算我俩写得最多,我的字也最工整。五张大字报有三张是写于老师的。一张写于老妤一天换两双皮鞋,还打香水; 一张写于老师只喜欢成绩好的学生。还有一张写于老师带学生郊游时,叫学生不要节约,每人都买冰棒吃。我原来没想到这些都是缺点,叫郭淑花这么一指点,还觉得于老师真是太不象话了。我干劲大极了,料不到写大字报还有这么大的乐趣。 “你真行!”郭淑花拼命夸奖我。 “我明天还帮你写。”我真心真意地说。 小星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走时,没叫我。要是平常,我一定会生气的,而这次,我没有。不叫我有什么了不起,你爸爸还在坐牢呢。我想。 我是和郭淑花一起勾着肩离开学校的。她比我高多了,我勾着她很吃力,可我还是坚持把手勾在她肩头。 “淑花,”我说,“‘八一’建军节,慰向解放军有我打趴鼓哩。” “每次你都参加了。于老师总是不同意我去。”她说。 “就是。她光看学习成绩。” “你劳动比我差多了。于老师一次也不批评你。” “我一定向你学习。”我脸红了。于老师的确是喜欢我。她不喜欢淑花。她说淑花太笨。“上7五年级,你恐怕就得留级。”她还这样说淑花。这实在也是不公平的。我想。 我到家时,妈妈已经在洗碗了。. , “妈妈,我累了,我要吃荷包蛋。我今.天下午千了革命的。”我坐在桌前,大声嚷嚷。 “怎么干的?,爸爸离开他的书桌,走过来。 “我写了五张大字报。我们班上算我的字写得最好。我们要打倒于老师。她抹香水,一天还换两次皮鞋。她修了。”我说。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地板都震动。笑得我生气地不理睬他。 笑完后,他说,"侃侃,以后,不要这么胡闹。你还是个小娃娃,什么都不懂哩。” 我那是胡闹么?那是于革命!爸爸还不如郭淑花呢。 学校里的大字报多极了。用小绳子牵着,从这操树到那棵树。一下课,我们就钻到大字报堆里。从那之中,我们知道了不少东西。比方,校长包庇资本家的女儿;比方,教导处主任说小学生的主要任务还是学文化。最让我们愤怒的是, 一个聪帽右派老师在刻钢板时,把“万寿无疆”刻成了“无寿无疆”。这显然是恶意攻击领袖。这事学校开了批斗会,我们都高声地呼着口号。但是,我一点没料到在全校师生面前领呼口号的竟是于老师。她的声音很尖臆,脸都涨红了。 “于老师怎么能领口号?”郭淑花捅捅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感到十分紧张,“我们还写不写她的大字报?” “写。”郭淑花肯定地说。 下午,我们又写了好几张。高年级同学的大字报出我们有水平多了,揭发的问题也很重要.而我们则总是那几句话。 贴大字报时,我看见于老师走过来。我本能地把身体靠在树杆后面。可是于老师还是走到了我的面前。 “侃侃,我想到你的大字报写的那么多。”于老师说。她还笑了笑。 “对不起……”我低着头,很不自然地说。 “我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她也说了这三个字。”于老师说,“不过,我不计较这些。” “淑花说,我们是干革命。”我说。 “是的。可我也是干革命的。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你说对吗?侃侃。”于老师摸摸我的头。她还是象以前那样亲切,而且还是喜欢我的。 “是的。我改。”我说。 于老师走了。郭淑花和肖明明,还有几个写大字报的积极分子,都围上了我。 “你怎么能说‘对不起’呢? “你还说‘我改’,这不是叛变吗?” “怎么这么快就叛变了呢?” 大家七嘴八舌质问我。我都有些糊里糊涂了“于老师也干革命呢。”我分辩道。 “她千革命,我们也要写她。”郭淑花说。 “于老师今天没穿皮鞋,她穿的军球鞋。她的衣服也是旧的。她改了。”一直没参加我们写大字报活动的小星突然说。 “对呀。”我高兴了,"她看了我们的大字报不是改正了吗?我闻出,来了,她没洒香水。” “是真的。”淑花说。 “那就不写她了吧。"肖明明也说 我们同于老师和好了。于老师一次也设批评我们。甚至在发作文本时,于老师还表扬郭淑花这次作文“有进步”。我们都为淑花感到高兴。 高年级同学写大字报的积极性越来越高,而我们因为没词可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写的,就不.再写了。写大字报到底不如跳皮筋经久耐玩。 那天,我们跳得正上劲时,听见了一阵“冬冬、眶眶”的锣鼓声。我和小星立刻收了皮筋,循声音去看热闹。 郭浪花和肖明明都站在前面。淑花使劲帮我们挤,才挤出两个空位子。 “六年级成立红小鬼司令部。”淑花激动地说。 “真的?谁是司令?”我也激动了。 “看,那个高个子。他州王坚强。六(三)班的班主席。副司令是女的.就是大队部的杨华,” “杨华不是文娱委员吗?”小星问。 “副司令比文娱委员还要行。真伟大。”淑花说。 红小鬼司令部垒是高年级同学,他们站得整整齐齐,左臂上戴着印有“红小鬼”兰个字的红袖章,右手握拳’高高地举起 ,齐声宣誓t“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党中央!” “他们都没戴红领巾。”小星说。 “戴红领巾是资产阶级的,戴红袖章才是无产阶级的。”郭淑花说。 “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你忘了?”小星愤怒地对郭淑花叫道。 “红袖章也是烈士鲜血染成的。”淑花说。 她俩一路争回教室,谁也不服谁。我觉得她俩。都有道理,不知该站在谁的一边。 一进教室,发现肖明明和全体男生都把红领巾摘下了。 “我们也要戴红袖章。红领巾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肖明明说。 “坚决拥护。”郭淑花说着摘下了红领巾,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 “呀!”我叫了一声,跑到窗口,看见那一团红色已经展开,慢慢地飘落在草地上。 女生们也纷纷解下了红领巾。 “天真热,我脖子上都长痱子了。还是不戴红领巾好。”我说。 “我也是。”小星说。 不过,我没把红领巾扔出去。我挺舍不得。我把它叠得平平的,放进了书包里。 我们班上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少先队员了。不过,这没关系。大队部已经撤消了。“红小鬼”司令部领导一切。杨华说,“八一”建军节还是要去慰问解放军,如果不打队鼓,就让我拿小旗子。拿小旗子虽然不及打队鼓来劲,但总还是比空手走要神气得多。我还是很高兴。 夏天永远是那么炎热。这一年的夏天尤其如此。好在我们比哪一年都轻松。每天的作业只有一点点,一会而就完成了。老师不再逼我们复习,连.爸爸妈妈也由着我们玩个痛快。小星问我什么叫幸福时,我说现在就挺幸福。可是小星还让我帮她复习语文,她真是有点点傻气。 夏天过了一大半,开学了。我第一件事是跑到“红小鬼”司令部。我找到杨华。打听“八一”慰问解放军怎么没通知我。杨华说,这次活动没举行。主要是没人组织。这下我才松了口气。我担心葡萄和石榴都熟透了,于是,一日气又跑到果园。不料,葡萄和石榴都摘得光光的,柿子还没熟,也只剩下了树尖尖上的几个。这是我们学校从来没有过的事。我真是生气扳了。开学典礼时,我们都在议论这件事。不过,奇怪的是,校长在讲话时,居然提也没提果园及水果的被偷。于是,我们又都怀疑是学校老师们摘着吃丁。“你们看,校长长这么胖;准是他吃得最多。”郭淑花说。 “于老师也长胖了。”肖明明说。 “真可耻。”我说。 我们的班主任依然是于老师。但是她在我们心目中一点威信也没有了。除了我们一致认为她也偷、吃了果园里的葡萄和石榴外,主要还因为我们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儿。 于老师既不带我们郊游,也不教我们唱歌跳舞了,有时,连作业也不布置,甚至看见莪们上课说话,做小动作也不发脾气。我们是既奇怪又快活。 有一天,上课铃还没响,肖明明连跑带跳地冲进教室。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红卫小学停课闹革命了。”肖明明说。 “真的!”我们都兴奋地站了起来,桌子椅子哗啦啦地乱响了一阵。 “那我们也要停课闹革命。”郭淑花说。 “对呀!”我们全嚷开了。谁想上学呢:坐在教室里又热又憋,还得没完没了地听老师唠叨。我们都腻透了。 “怎么才能停课呢,是不是要找校长?”我问。找校长,我可不敢。校长跟我妈妈挺熟的,他要是告我一状,妈妈可不会饶我。 “不,我们直接到市委去。”肖明明说,“红卫小学就是这样办的。” “对呀,到市委去!,淑花跳起来喊了一声。 这个决定一致通过了。肖明明和郭淑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的头头。我们正欲涌出教室时,于老师在门口出现了。她手里拿着教鞭。第一节课是语文。 我们愣了愣,但还是毫不把于老师放在眼里,一涌而出。我们按肖明明和淑花的口令迅速地排好队,然后唱着“造反有理”的歌,雄赳赳地走了。不知为什么,走了几步,我又回过了头。于老师正呆呆地望着我们。我感觉到她眼眶里有泪水。我的心蓦然动了一动。 “侃侃,我还是不去吧。”小星碰了碰我的手。 “为什么?是不是为于老师……” “不是,不是。,小星忙分辩,“我妈妈病了,我得早些回去做饭。” “又是你妈妈。这会儿是在闹革命哩。”我说。我有点生小星的气。上学期写大字报,她一点也不积极,班上同学都背后说她来着,她还不改。 “可妈妈病得厉害。”小星为难了。 “好吧。我替你告诉肖明明。要是又写大字报,我就帮你签上名字。”我宽容地说。 “好的。”小星说。然后她悄悄离开了队伍。 从学校到市委,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当然也有公共汽车,不过我们没钱坐,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懂得该坐哪趟车。 淑花专门负责在前面向路,肖明明则一路喊口号。我们的步伐还是很整齐的,尽管天那么热,短袖衫都汗湿了,可我们依然走得气昂昂的。我们走的是大路,绝不象老百姓.样在树下顺着树阴绕来绕去。我们是一支革命的队伍。我们的心里都充满了神圣感。 市委总算到了。一进大院,我们便看见到处都是学生,还有许多中学生。所有标语的内容都是要求停课闹革命。我们一下子融入这嘈杂的人群之中。 “坚决要求停课闹革命!” “谁反对停课就打倒谁!” ‘ 我们漫无目标地喊了一通,嗓子也千了,而且没有水喝。 “淑花,我渴得很。”我拉丁拉郭淑花。 “坚持到底。”她说。 “我进来时,看见门口有个卖冰棍的。”我说。 “又来你太太小姐的一套了。”她说。 “吃冰棍可以治嗓子,一会儿喊口号才更有劲哩。”我这次勇敢地反驳了她。我太渴了。 “那我没钱怎么办?” “我买。以后你有钱就还我,没有钱就算了。”我说。 “我会还你的。”她说。 我们俩一起溜出了大门,很是快活地吃了一根冰棍。我从来没觉得冰棍有那么好吃。郭淑花说,她也是这样想。 等我们返回时,发现肖明明已经带走了我们班那支队伍。真把我们急坏了。说老实话,让我们俩自个儿回去,还真害怕哩。 几乎找了半个多小时,才在一栋大楼里找到肖明明他们。他们真行。他们正包围了一个大人,高声地同他辩论。 “他是不是市长?”我跑过去,低声问肖明明, “管他是不是,反正有个人叫他什么长.”明明说。 “是么?那我们就同他斗争。”我说。 我们能说得清什么道理么?我们都是十岁的小孩子。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一窝蜂地围着那人,拽胳膊扯衣裳地叫着;我们要停课!我们要革命!围不到跟前去的,也象一只只小猴子,在旁边跳跳蹦蹦,叽叽呱呱。 折腾了一阵子,那人只是笑,二不说话。我们雷了,一个个疲惫地望着他时,他才开口:“小朋友们” “我们不是小朋友,得叫同志。”淑华说。 “好,好,同志们。”他说着笑了笑,“你们的心情我们理解,可你们不知道,市里要归省里管。只有省里发了停课通知,我们才能通知听课。懂吗?” “那我们白来了?”郭淑华淑反问。 “没有,没有。你们的革命热情教育了我们,我们一定把大家的邀请反映到省里去。”他笑呵呵地说。 我们太泄气了。顿时,我感到饿极了。 “叔叔,我饿了。”我突然说。 “叔叔,我也饿了。”立到,好几个声音附合了我。 那叫什么长的叔叔放声大笑起来。他把我们领到一个食业,交代给了一个服务员,然后扬扬手: “再见:小朋友们!” 食堂里,有许多和我们差不多火小的学生。大家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这一顿吃得饱极了。 “阿姨,要交钱吗?”我小心地问那个服务员。 “一人一块!”她说。 “我……我只有一毛了。”我说。 她把我的小辫予一揪.“都滚蛋吧,以后别再来胡闹。” 于是,我们一帮都赶紧扒干净碗里的饭,迅速 “滚蛋”了。 “韭菜不太新鲜了。”淑花说。 “饭煮的那么硬,跟豆子似的。”我说。 “女生就是没出息。‘叔叔,我饿’。还好意思说。”肖明明说还学了我一句。 “那你把吃的吐fiI来。”我生气了。我看见肖明明吃得最多。他还添了一碗哩。 “别吵了。我们再到哪儿?”淑花说。 “我要回家。”我说。 “回家?明天于老师该笑我们了。不行,我要到省里去。不停课不收兵。”肖明明说。 男生都跟着他起哄起来。我觉得肖明明说得也对,而且,到省委去一定也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又有些害怕。 “你知道省委委在哪儿吗?”我问。 “我会问路.”肖明明一拍胸说,“包在我身上了。” “那咱们走吧。革命到底。”淑花说。女生响应的不多。终于只有几个女生同去了。我是又高兴又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省委太远了,如果走路,走到明天也到不了。我们决定坐公共汽车。我们一共剩下十二个人。不用说,口袋里都是没钱的,但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售票员盯着我们喊:“买票呀,买票呀。”我们全不吭气。我紧紧地靠着淑花,腿吓得只哆嗦。郭淑花虽然小声说,“别害怕。”可她的身体也在发抖。终点站,售票员果然把我们全抓住了。 “你们的票呢?”他说。 “我们没钱。”肖明明说。 “没钱还坐车?”他说。 “我们到省委闹革命哩。”郭淑花说。 “活见鬼。去吧,去吧。”他挥挥手。 我们胆怯地走到门口。“一共几个?”售票员又问。 “十二个。”肖明明说。 “知道了,你是头儿?”售票员在明明头上拍了一下,放他下了去。 我们依次地走下阶梯。‘售票员在我们每个人头上拍了一下。 “他真坏!”郭淑花说。 “他没要我们的钱。”我摸摸头顶,挺高兴的。 省委终于到了。那里一团一堆的人也挺多。不过都是大人。大字报更是满天满地的…… “呀,省委象公园一样漂亮。”我沿着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一蹦一跳。 “怪不得他们都‘修’了。”郭淑花说。 我立刻佩服她了。还是她认识深刻些。住在大花园里,还怎么为人民服务呢。我们班上好多同学家住的还是茅草屋哩。 “我们得先找到省长。省委数他的官儿最大。”肖明明说。 “我要撤尿。我要先找厕所。”我说。 “你真是娇小姐,每次数你的名堂多。”肖明明吼了我一句。 但是,赞成我的晕多数。我们顺着“厕所”的拍示牌,很顺利地找到了厕所。省委的厕所很干净。便池的瓷砖又白又亮,我从来没想到厕所也能修得这么漂亮。 “真是‘修’了。出了厕所,淑花:又:嘀咕了一句。 “真是。”我也说。 我们看见一栋楼,便一起“哆哆咚”跑上去,楼上没有省长办公室,于是我们又一起往楼下跑。下楼时可不是“咚略哆”的了。楼梯的栏杆很光滑,我们都伏在上面,象坐滑梯一样,“哧溜”一下,又快又舒服。就凭这,省委都算没有白来。 我们一连窜了几栋楼,一路叫嚷,一路欢笑。有些栏杆不太干净,我们的衬衣胸前都出现了黑道道.可我们全不在乎。 终于,在一栋楼,我们正欢呼着往下滑时,一个老头儿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盟友,你们是干什么的?”他挺客气地问。 “应该叫同志。”我说。 “好的。同志们,天不早了,该回家了。”他笑了,还是挺客气。 “怎么能回家呢?我们来找省长的。”肖明明说。这一下,我们才猛然记起到省委来的使命。 “哦,找省长有什么事?”他问, “停课闹革命。”郭淑花说。 “对,谁反对停课闹革命就打倒谁。”肖明明也说。 “好吧,跟我来吧。”他说, 我们互相望望,还是跟他走了。拐了几个弯,我们到了一个停车场。那里有一辆金黄色的大汽.车,很新很亮。我们立刻围上去,甩手摸了起来。要能坐上这车就好了。我想。 “小刘,休负责把这帮孩子送回去。再晚了,他们大人该着急了。”那老头儿说。 “同志们,你们住哪儿呀?”老头儿回转身又向我们。 ‘_..’ “江岸小学。”我说。 “在什么地方?”老头儿又问。 “在……江岸公园那儿。”郭淑花说。 “嗬嗬,体们跑得可真远啦.真是帮小英雄,上车吧,这位小刘叔叔送你们回去。”老头儿挥挥手。 我们争先恐后地爬上车。这么大辆车里只坐我们十来个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真是有趣得很。 车开了,我们全趴在窗口,使劲地叫着:“老爷爷再见!老爷爷再见!” 车座是软垫的,坐在上面一弹一弹.起先,我坐在最前面,看小刘叔叔开车.大家也全挤、在那里,一会儿向东._会儿向西。肖明明甚至还央求.小刘叔叔让他开一会儿。真是讨厌死。我一赌气,跑到了最后。车过桥时,我被颠了起来,颠得高高的,十分惬意。我情不自禁地欢呼开了。于是,大伙儿又涌到了车后。那一排能坐六个人,我们决定轮流坐。每颠起五次换一批人。 “颠了一个!” “又颠了一个!” 满车都是我们尖声尖气的叫喊。大家笑得都喘不来气了。 “到了!”小刘叔叔这么一声大喊时,我们才感觉到这一段路太短,而且走得太快。 “小英雄们,下车吧。”小刘叔叔说。 我们竟然有些依依不舍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马踣上的灯亮闪闪的。我们依然非常礼貌地同小刘叔叔再见,才各自分手回家。 我和郭淑花又勾起了肩头。 “今天真好玩。”我说。 “是的。不过……糟了,我们停课的事还没批准呢。”郭淑花猛然停下脚步。 “真的,那老爷爷把我们送上车时,我们怎么全忘了?”我也很懊悔。停课闹革命是我们顶顶重要的事情。我们还说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哩。 再无挽回的余地了。路口上,我看见焦急地迎向我的爸爸、妈妈。 我已经走不动了。累得站不直身体。爸爸背起了我。我疲倦地趴在爸爸背上。听着郭淑花告诉妈妈,我们怎样去了市委,又怎样去了省委。爸爸、妈妈不断惊讶地提出问题。 “侃侃,在省委看到了什么?传达传达。”爸爸用手拍了拍我。 “省委……的厕所…很好看……”我说着,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一夜,我睡得香极了。还做了好几个梦,其中一个梦,是我和小星在省委大院里抓蝴蝶。后来蝴蝶又变成了淑华。 我醒来时,小星真的站在我的床边。她是来约我上学的。我慌慌张张地刷牙洗脸,不顾爸爸妈妈没完没了的打趣和嘲笑,,拉着小星的手,疯一样往学校奔去。我害怕迟到了。 秋天,树叶刚刚开始发黄。一个清早,我走进学校,看见了“停课闹革命”的通知,这是我们的革命成果。我想。 三天后’我被送到了乡下外婆家。我真是恨死了,我没能参加闹革命。 夏天里那些英雄的壮举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讲给耳朵不灵的外婆和挂鼻涕的小表弟们听了。 唉,那真是些美丽的日子呵。 夏天过去了(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十五岁之夏,莫名其妙的季节和人呵。 ・题记・ 我们就这样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地沉进江中。看着西天燃烧的红云一点一点地发暗。看着明朗朗的空间变成灰蒙蒙一片。然后,我们被黑雾包围了。星星很亮很亮地闪烁在我们头顶。不知怎么,远处有笛声传来。那人吹的是“十八棵青松”,郭建光曾豪迈地声嘶力竭地高唱过这一段。我望了望空荡的长江和寂寥的江岸,望了望沉郁着面孔的我身边的小星。很奇怪地我觉得那笛声握又苍凉又凄婉还有点点莫可奈何。我缩了缩脖子。小星颤栗了一下。 升高中的名额宣布了。百分之四十的升学者之中有我,然而没有小星。全因为她爸爸是…… “去吗?”我推推小星。 “不,还站一会儿。我喜欢晚上,因为它让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黑。”小星说。 “别瞎说了。小星,再去找工宣队邱师傅说说好吗?” 小星摇了摇头。 “臭白丽娟,她自己哪门功课都不行,上不了高中,还要坑你。”我说。 小星用鼻子哼了一下。 我从来也没见过小星的爸爸。小星说她也记不清他是什么样了。但是,我知道,她爸爸象影子一样无时无刻地跟在她后面。小星没有加入过红小鬼,也不曾加入红哨兵,她什么资格都没有。我因爸爸有问题而受歧视,可她比我更惨,她爸爸正在监牢里。她每逢必须提到她爸爸时,总是说“那个坏蛋”,否则,白丽娟还有红卫兵排长郭淑花都会用眼睛瞪着她。这一次,她又因为“那个坏蛋”而不能升入高中。公布名单时,她的脸色自得吓人。 “你要下乡吗?小星。” “要下。我要一个人走得远远的。我恨这一切”她说。 “也恨我吗?小星,我不是一直同你最好的吗?” “我只同你好,侃侃,我只给你一个人写信。我要把所有人都忘掉,但是只记得你。”她说。 我松了口气。然而,眼泪水却止不住涌了上来。我们从上小学第一天起就是同学,吵过架也赌过气,但我们却一直是好朋友。我是语文科代表,她是数学科代表,我们同时被人瞧不起,而我们又同时瞧不起别人。眼下,我们却要分手了。 “我给你读一首诗,小星。这是我刚抄来的。我很喜欢它,我想,你也会喜欢的。”我说。 她默默地点点头。 “我的心,你不要忧郁, 把你的命运执起。 冬天从你这里夺去的, 春天会交还给你。, 有许多的事情还为你留着 , 这世界依然美丽。 凡是你所喜爱的, 我的心,你都可以去爱吁。” 我慢慢地读着,我自己也为这诗所感动。 她凝视着我,我看得见她的黑限珠闪闪发亮。 “真好,侃侃。”她说。 “是的,真好。”我说。我的心松了一点儿。我们分手时,还笑了笑。 暑假曾是多么吸引人的呵。可这次我却觉得有些乏味。爸爸和他的一些同事们――全是清一色的臭老九――被办了隔离学习班。每月回来一次,而每次回来爸爸都要气冲冲地发一顿火。妈妈中学里也不放假,天天去参加政治学习。剩下我一个人在家。我只好学煮饭,学洗衣服,扎上一条蓝围裙,简直象个家庭妇女。我真是不高兴得很。小时候,我们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一旦发生争吵,最厉害的诅咒就是:“你长大当家庭妇女。”这下好,我还没长大就当家庭妇女了。我气哼哼地把这个意思告诉妈妈,妈妈却说:“一个人应该什么都会。”她根本不知道我的思想。 “佩侃!”有一天,白丽娟来找我,“去不去游泳?' “在哪儿游呀?”我懒懒地问道。我对白丽娟一点儿也不热情,我讨厌她。她每门功课都是一塌糊涂,却想上高中,赖着不下乡:她爸爸是大学工宣队的,跑到学校来说:如果小星能上高中,他女儿不能上,那就是培养什么人的问题。真气人。这样一来,小星就怎么都别想上高中了,当然,白丽娟也没上成。 “在我爸他们学校。”她说。 、 “我又去不了,说有什么用。”我还是懒懒的。 “我爸说,如果我能找个伴儿,他就办两张游泳证。每天都能游,不要钱。”白丽娟急忙说。 “真的?每天游?不要钱?”我好奇了,立刻忘了厌恶之情。 “骗你是狗。”白丽娟说。 “那我去,明天就去。”我说。我很想游泳。 “可以。要一张相片。”白丽娟说。我们俩非常亲热地交谈起来。一直到我妈妈下班,她才回去。我觉得,我同她还是很舍得来的。 妈妈同意我去游泳,还给我买了个救生圈。救生圈是塑料的,红色和白色相间,非常漂亮。我中午再也不睡午觉了。一吃过饭,便“噔噔噔”地跑到白丽娟那里,然后我们一路走一路把救生圈吹得鼓鼓胀胀的。我们俩都愿意把救生圈斜挎在自己肩上,那样又威风又神气。然而救生圈只有一个。我们只好规定,走到一半路的大槐树下,换一个人背。在这一点上,我们也都还自觉。我们每天走的是小路。除了一半路程一上的那颗大槐树外,这一路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树荫。尽错如此,我们还是坚持走这路,而且坚持不戴帽子。 “我要晒成一个非洲黑人。”我说。 “我要晒成一个黑铁塔。”白丽娟动用了《沙家浜》里的词。这个引用,使得我不敢小看她了。 日子是忘记了忧郁,很快清地一天又过了一天。暑假过了一大半了。这么多天,我居然一次也没去小星那里。我和白丽娟形影不离,迷在了绿水漾漾的游泳池里。我学会丁游点头蛙式,还能来几下自由式,仰躺在水面上也不会沉下去了。白丽娟比我差得多,她还不敢去深水区。她爸爸也常常去游。我没想起来应该为小星恨恨他,倒觉得他挺和气的。他也说自丽娟比我笨多了。我很满意这句话。于是也很满意他了。我多次尊重而又亲热地叫他 “伯伯”! 那天,我跳了个“冰棍"下到水里。刚刚伸出头,耳边响起一声爆喊。 “嘿,侃侃!” 我抬头,吃惊地看着我眼前的一个戴游泳帽,嘴边有毛茸茸的似胡子又不是胡子的男孩子。我眨了眨眼,“啊呀,是你呀,肖明明!” 真是我小学同学肖明明。他没有入中学,小学毕业后,他就到他爸爸的机床厂当了学徒。一晃三年了,他简直没有了一点学生气,完完全全一副大人神态。这使我不得不崇敬地望替他。 “侃侃,初巾毕业了吧?”肖明明问。 “是呀。要上高中了。”我说。 “有郭淑花吗?”他问。 “没有。她回生产队了。她一回去就当了妇女队长,可了不起哩。”我说。郭淑花本来可以上高中的,可她家里坚决不同意,她自己也愿回去。她们那里总是有工厂来占土地,然后就把一批社员去当工人。过一段日子,她们那里要修铁路,要招好多人’郭淑花就有可能被招去。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列车员,跟着火车,跑遍天下。我们所有同学都认为她运气一向好,肯定能实现自己所向往的一切。 “郭淑花读书也不行,不象你。侃侃,我早说过'你天生是读书的料。”肖明明说。 “哪儿呀。”我忸怩了一下。 “想起小学的事,真好玩。你总是娇里娇气的,现在还这样不?”他笑着问,好象大哥哥似的。 “我早改了!哎,肖明明,你真的自己挣钱莽自己吗?”我问。一个人能养话自己,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我老担心我不会有这样一天。常常,妈妈给了我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才好。 “当然罗。我快满师了,还会加工资的。一级车工。我们车间最年轻的一个。”他很得意。 “你会开车床?”我更钦佩他了。每次我们学工劳动,工人师傅都只让我们干杂活,不让我们走近车床。看着那飞速旋转的玩艺儿,我们馋眼得要命。想不到,肖明明会干这个。 “靠这个拿钱哩。”他说。 “唉。”,我叹了口气。高中毕业后,我得下农村,永远别想有开车床的机会。我想着这些,情绪落了下来。 “侃侃,小星怎么样?她也上高中吧?”肖明明突然问。 “没有。她爸爸在坐牢,她总是倒霉。”我说. “她最可怜了。那么她下乡,她家里怎么办?,, “是呀。她妈老生病,她弟弟调皮得要命。.叫她去同工宣队师傅说说,她又不肯。”我说。 “你们工宣从队长姓什么?是不是姓邱?”肖明明仿佛想起了什么,随意问道。 “对呀!” . “好咧!他是我师傅的爸爸。我刚刚才想起来。我给小星帮忙去。”他劈劈啪啪地打了一阵水。 我先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建议惊讶地咧开了嘴,然后便极度地兴奋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你一定要帮小星,要赶快。” 我不想游泳了,又有另一件事占据了我全部的心胸,那就是帮小星上高中。我催促着肖明明起来,立刻去找他的师傅。我觉得这是一分钟也不能耽搁的事,打仗中就常常因为一分钟而导致一场失败。我爬上了岸。 ‘ “侃侃,你怎么不游了?"白丽娟在浅水池大声呼喊。 我跑了过去。“丽娟,我要去帮助小星上高中,我再不游泳了。”我说。 “那我也帮小星去。”她说着,也爬了上来。 “你?”我犹疑着。 “反正我不上高中,商业局要在我们这一届招工,我爸说,去那儿绝对不会下乡。上了高中说不定还留不到城市哩。”她说。 “真的?你是真心帮小星?” “骗你是狗。”她又赌咒了。我相信了她。 我风火火地跑到小星家。小星正在同他妈妈争吵。我进门时,她们俩都没理我。我很尴尬地靠在门框上。我听出了她们争吵的内容。小星要到内蒙去,她妈妈坚决反对。她妈妈说她翅膀硬了就忘了娘,面小星说,她再在家里多呆一天,就多一点想死的念头。我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觉得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就是死。我害怕死甚于一切。 “小星,”我急急插嘴,“不必去内蒙,有办法让你上高中了。” “去和你的白丽娟游泳吧。”小星说。 我根本没听清她说些什么,接过话碴:”是呀,我和白丽娟游泳时,遇到了……” “我不要听这些!我讨厌!”小星暴躁地嚷嚷。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怎么了。“我是说,今天下午……”我还想说清。 “我不要听!你去上高中,你去游泳,与我有什么关系!”小星依然很厉害地嚷着。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生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想不到半个多月不见,她变得这么凶狠。她把我的友谊忘记得千千净净。而我却想着怎么跟她帮忙。‘我真是个傻瓜。你走吧。到内蒙,到新疆,到哪儿去我都不给你写信。你就是被老虎吃了,被马甩下来摔死了,我也不理睬你。我愤愤地从小星家出来,一路愤愤地想。 回到家里,我情绪坏极了。我都有点儿想哭了,但终于没有。因为我想到为小星哭这才不合算呢,我应该恨她。恨就不能流沮。我坐在屋角,找了只破口琴,鸣鸣哇哇地胡乱吹开了。没有什么好歌可以吹的,更何况我什么歌也不会吹。我跟公园里会吹口琴的大象差不多的水平。可我吹得还挺上劲。 “你疯了!成天疯疯癫癫。”妈妈说。 “全世界人都是疯子才好哩。”我回了一句嘴。 “侃侃,要开学了,在家温习温习功课吧。”妈妈把我的口琴拿下,拍拍我的头顶说。 “我要下乡,我不上学了。我要到边疆去。”我说。我完全是心血来潮;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怎么?怎么?”妈妈慌了,“是不是学校动员你下?那我可要去找你们工宣队。” “是我自己想下哩。”我说。 妈妈松了一口气,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侃侃,不许你胡思乱想。不管干什么事,必须事先同妈妈商量,听见没有?” “没有。”我说。 佩佩!说听见了。喏,你还吹口琴吧。跟妈妈说听见了。”妈妈说。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口琴又重新塞到我手上。 “好吧,就算听见了。嚣我说。可是我没有再吹口琴。 天气很闷。远远的天边,不断地响着干雷声,还有“哧啦啦”的闪电。然而,绝对是不会下雨的。头顶上,正是密匝匝的一天星斗。就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挤塞在那儿一样。 我不想睡得那么早。我对妈妈说我出去乘乘凉,然后,换上凉鞋,套了条长裤,一滴烟地跑到白丽娟家去丁。 白丽媚她爸爸正同几个大人在一起喝酒。于是我和白丽娟端着小凳子坐在了院子里。 “我再也不和小星好了。”我说。 “为什么呢?"白丽娟向。 “她凶得很哩。她吼我,我又没惹她。”我说。 “那我们俩好。侃侃,我爸爸都说我要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白丽娟说。 “哪儿呀。你爸爸是大学的工宣队,那才了不起呢。”我真心地说。 “哎,那个肖明明师傅的爸爸,是咱们学校邱师傅么?” “是呀。”我说。 “他什么时候给小星帮忙呢?”白丽娟问。 “他从游泳池一出来就去找他师傅了。”我说。 “其实小星还是上学好些。"o丽娟说。 “肖明明明天就来告诉我结果。不过,我不想给小星帮忙了。让她自己逞能去。”我说。 “那小星真的会去内蒙的。她那么瘦,肯定活不长。”白丽娟说。 “让她死吧。”我恨恨地说。我对小星的怒火未消。我从来没受过那样的气。尤其是受一向得到我的帮助和维护曲小星的气。我的自尊心心大大地被伤害了。我咬牙切齿地发誓一辈子不原谅她。就是她找我说话,我也不理她。 “那可不行。她真会死的。她一死,她妈妈也要死,她妈妈一死,她弟弟就没人养了,她弟弟也要死。真是不行。”白丽娟说。 我承认白丽娟比我想得深远,周到。小星的确牵连到很多旁的人。而旁人是无过错的。小星妈妈最喜欢我,总叫我“侃侃姑娘?,而且她还为我织过一双手套。小星她弟弟也待我挺好,他叫我“侃侃姐。”有时候,他叉田鸡,还专门进一些来给我吃。我剥田鸡的技术就是跟他学的。 “那我为了他们帮小星。”我说。 “对呀,丕是帮帮忙吧。”白丽娟说,“小星早就和她爸爸划清了界线,是不是?我回头跟我爸爸说,让他到学校去收回那次讲的培养什么人的话。” “那我就永运不说你臭白丽娟。”我笑了,白丽娟也笑了。她还是很聪明的。我想。只不过,她上课没听讲,学习成绩才一塌糊涂。 肖明明是中午来的。他还带了一个人来。适人个子高高的,眼睛灰蒙蒙的。他的鼻子好像显得硬挺挺的。我想,我是不是试试该叫他一声“叔叔”呢? “侃侃,这是我师傅。”肖明明说,“邱帮浮”她就是侃侃。” “邱师傅。”我胆怯地唤了一声。 邱师傅没答应,也没笑一笑,他很随便地坐在我的床沿上,然后问我:“你爸爸是工程师吗?” “是的。”我说。 “摘无线电的?”他又问。 “是的。” “能不能教我装装半导体?”传说着站起来走到爸爸书架前,没征求我的意见就要阅起来。 “哎呀!”我尖叫了一声,然后说,“我爸爸不许人家翻他的书。对不起。要不,他回来要揍我的。” “这算什么,几本书!知识分子就是小气得要命。”他“啪”合上手上的书,胡乱一塞,又回到床边。 我望着他大大咧唰的动作,心里直担心。过两天是爸爸学习班“放风”的日子。爸爸要回来的。他一发现书被动过,就会遗问我的。他吧书看的比我重要得多。面对着邱师傅的嘲讽,我只好低下头下吭声。 “你爸爸能教我师傅装半导体吗?”肖明明问, “我不知道。可是我可以问问。我爸爸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他在办改造思想学习斑。”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呢?”肖明明问。 “我爸爸后天回来,我到时去叫你们好么。”我说。 “好吧。” 他俩走了。我目送着他两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星上高中的事还没问。我急忙奔出门,跑了几步可又停下了。不知怎么,我有些害怕邱师傅。 两天后,爸爸回来了。我直接向她提出这个要求,他理都没理。他的脸色阴沉的。吃饭时也不说话。 “侃侃,跟爸爸讲你学游泳的事,叫爸爸高兴点。”妈妈乘我收碗时,在我耳边说。 于是,我坐在了爸爸对面,不顾爸爸已经捧起了一本书,而大谈游泳中的事。爸爸上大学时,曾经是游泳迷。 爸爸到底救我战胜了。他端了个方凳.放在晨中间,然后伏在上面,给我做了好几种姿式对示落动作,然后,又把我按在上面,教我怎么伸胳膊屈腿.我们练得满头大汗。爸爸对我的接受能力十分满意。 “嗯,丫头不借。”爸爸说。 我殷勤地为爸爸端来了洗脸水,又为他拧好毛巾,还拿了把大蒲扇,坚持要为爸爸扇一百下。爸爸又拿起了书。此刻,我再次提出了邱师傅的要求。 爸爸没回答我,反而向我发起了一连串的质同。“你怎么认识邱师傅的?你还让他到家里来了?你怎么能随便同外面人打交道呢?你知道他不是小偷、不是流氓吗?你每天就是和他一块儿游泳?不象话,叫你妈妈来!” 我愤怒地把扇子狠狠地扔到桌上。我才扇到七十一下,我绝不替爸爸扇完了。 妈妈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和爸爸联合一起逼问.我.我只好一一交代。还提到了肖明明。 “肖明明也是男的?”爸爸问。 “我小学同学。”我说。 “不象话!”然后,他转向妈妈,“不能让侃侃一个人呆在家。她十五岁了,什么都不懂,小心上人家的当。” “再送她到乡下也来不及了,学校要并学了。”妈妈担忧地说。 “我不去乡下。我就要呆在家里。”我觉得再也没有比爸爸更不讲理的人了。他办学习班给办糊涂了。 “你以后把她带到你那儿。要管住她。”爸爸很严肃地对妈妈说。 “我也得学习呀。”妈妈说。 “让她在教室里写作业。多布置一点。”爸爸说着找出一本书,扔给我,“给我读懂它。下个月我回来考你。每个单词都必须会默写。” 我看了看书皮,愁眉苦脸起来。这是英语读物《爱丽丝漫游奇境》。我一向怕学英语,我们教材上的那些内容也够让人受的,“I am a 'red guard My sister is a little red guard。”(我是红卫兵。我的妹妹是红小兵。)读得让人心烦。我自己连红卫兵还没入进去哩。我的外语水平只能应付考试而不能读“艾丽丝”我的嘴撅得老高,我再也不理爸爸了。 “爸爸情绪不好,他的检讨没通过。你要愿谅他,他不是有意要凶你的。白天你还是在家里,读书也行,玩也行。晚上,我给你辅导英语。”妈妈在爸爸走后这样说。不过,我还是没轻松,邱师傅那儿怎么回答呢? 妈妈一上班,我就到白丽娟哪里去了。我把您在心里的牢骚,罗罗嗦囔地向她发了一遍。然后,泄气地坐在小凳上,我又有些想哭了。 “那去找我爸爸好么?”她说。 “你爸会装半导体?”我跳了起来。 “不会。他以前在工厂搞的是屠宰。”白丽娟说。 “邱师傅又不学杀猪。”我恶声恶气地说。 “我爸他们学校好多臭知识分子,肯定有人会。叫我爸爸命令他们教,不就行了?”白丽娟说。 “这能行?”我想不到有这一点。这倒是是个办法,我没去过大学,可我知道大学里有教授,而教授则是我心目中最有学问的人,比我爸爸强多了。 我和白丽娟去找她爸爸。她爸爸的办公室比我们校长的办公室还漂亮。水魔石的地光溜溜的,墙上还刷了半截淡绿色的油漆。我料定白丽娟她爸爸肯定是个“官儿”。丽娟很骄傲地告诉我,她爸是工宣队副指挥长。象副司令那么大。 一开始,白丽娟她爸爸不同意我们的要求,“简直开玩笑。”他这样说。可丽娟不怕她爸爸,她一屁股坐在她爸爸的椅子上,“鸣呜”地哭了起来,弄得我的鼻子也酸溜溜的。 “好吧,叫你们那个邱师傅明天到我这儿来一趟。”白丽娟她爸爸说。 没等白丽娟抹千眼泪,我们俩便象燕子一样飞出了办公室。我们根本没商量,不约而同地朝着肖明明他们厂的方向跑去。又跑又笑。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仗,拢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我们无顾忌地唱着。 肖明明的工厂真是可气得很:不让进!我们俩只好蹲在墙边的荫凉处。传达室的人说,中午体息时才可以去找。我们都等饿了。好在我们俩被高兴占据了全部的头脑,没恼火也没焦躁。我们头碰头地说自己的悄悄话。把我们班上每个同学都议论弱了,另外还给最让我们讨厌的几个男生起了绰号。那些绰号起得挺让人满意,比方“企鹅小弟” (胖子),“六点差五分”(歪头者)之类,我们笑得直流泪。 很好。肖明明人说门口有人找他,立刻就出来了。他很是得意地带我们走广里最宽的一条路。又很是得意地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师兄师弟们。最后才问我们吃了饭没有。 “没有。”我说。 “怎么不早说?侃侃,我记得过去你一饿就要叫喊的。刚才见我时,你应该说:“工人叔叔,我饿了。”肖明明挤眉弄眼地说。 “想得美,你跟我一样大!”我大声说。 肖明现“嗄嗄”捧地大笑。他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了。连笑都有点“轰隆隆”的味道。 我们吃饭时,见到了邱师傅。然后,我吞吞吐吐把我们的安排说了出来。白丽娟再三重复,她爸爸是大学工宣队的副指挥长,可以让最好的教授教他学半导体。说完后,我们两人都紧张地盯着邱师傅。 邱师傅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饭。他那副样子让我心里发凉。 “小星上学的事问题不大。好一会儿,他才说,“前天我就同我爸爸说了。” “真的?!”我“砰”地搁下碗。 “真的?!”白丽娟也叫了一声。 “你们不相信我?”他反问。 “相信,相信。可是前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跟谁去学装半导体呀。”我傻呼呼地说。说完后,,我才觉得似乎不说才好。 “我只不过想学装半导体。可并没说,你爸爸不教我,我就不给小星帮忙的话呀。”他说。 “嗨,侃侃,你乱想什么呀。师傅没去你家那天就同他爸爸说好了。我们是顺便去你那儿的。”肖明明说。我和白丽娟互相望望,“嘻嘻”地笑起来。 “你们知识分子家的人呀,小心眼真多得数不清楚。”邱师傅说。 “我爸爸是工人。”白丽娟说。 我脸红了。真是糊涂,没弄清楚,就瞎设想别人。一下子,我对邱师傅的印象好得不能再好了o我觉得,工人阶级的确伟大得不得了。爸爸、妈妈和我的确应向他们学习。想起爸爸在家里对我的种种质问,。我的心都“怦怦’’地跳了起来。我觉得我全家都对不起邱师傅和肖明明。 “那你还去大学学习吗?邱师傅。”白丽娟问。 “如果你爸爸为我请了老师,我当然去。不去不是白请了吗?”邱师傅说. "对!对!”我、白丽娟,肖明明异口同声地赞同道,“可不能白请了。” “你们,这事别声张,让其他同学知道了对小星不利,懂么?”临走时,邱师傅交代道。 “好的。我连小星也不告诉。”我说。 整整一下午,我都坐立不安。要保守一个秘密,真是件痛苦的事。晚饭后,我终于憋不住,把事情前前后后很详细地描述给妈妈听了。妈妈惊讶地看着我,就象要认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似的。后来她说.“佩佩,你真成大人了。很好,你干得很好!” 我没去小星家,也没去游泳。白丽娟来约过我几次,我都没答应。《艾丽丝漫游奇境》的生单词太多了,我怕不抓紧时间,爸爸回来后又发脾气。爸爸每天写思想检查,本身就烦透了。回来见我没完成作业,能不发火吗?为此,我学习得挺刻苦。我也喜欢上艾丽丝和小白兔了。我连若好几天’除了买菜以外,哪儿都不去。我的皮肤又开始变白了。 离开学还有三天,小星突然一清早跑到我家。 “侃侃,工宣队要我去学校一趟。你知道什么事不?”她气喘嘘嘘地问。 “不知道。”我说。我要保密,而且,她曾经对我那么凶。我决定对她爱理不理。 “我挺紧张的,你陪我去好吗?”她脸红了,很软软地求着我。 “不行。我要读书。”我说。然后,我扬了扬《艾丽丝漫游奇境》,眼睛看也不看她。 “那天,是我不好……”她低声地说了句,就走了。她显得很失望,但我心里有数,她到学校只会是好消息。 小星一走,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白丽娟。我们俩抱着转了几圈,然后决定,下午再去游泳. 白丽娟到商业局去的把握已经很大了。在我们来回的路上,她都不断向我背诵算盘的口诀。背了又忘,忘了又背。她的确还是很笨的。我想她以后卖东西收钱时肯定会算错帐。我说我坚决不在她手上买东西,她说,说不定她正好多找给我钱。我乐坏了。 我没有去深水池。整整三天,我都在拼命教白丽娟游泳。教得我自己都快不会游了,可她还是没学会一不过,我们没有因为这而不高兴。我们老是高声尖气地笑。莫名其妙地笑。什么也不为地笑。简直象树上没完没了地嘶叫的“知了”。 开学典礼上,我果然看见了小星。她坐在我,前两排。她不时地回过头瞄我一眼,面孔红红的,目光有些胆怯。虽然我抬着头听校长说话,可小星的一切举动都一滴不漏地在我眼底。我早就没气了。也早原谅了她,我是故意装作“记仇”的哩。 放学时,我因为上厕所走得要晚些。在校门口,我看见正在伸头探脑张望的小星。我知道,她是在等我。 等我走近了,她突然拿出一张纸条往我口袋里一塞,说了句:“请你回家再看。”然后扭头跑了。 我拼命赶到家,追不及待地掏出纸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侃侃. 如果上帝只让我有一个好朋友,那我-定挑选你。 ――小星 我太幸福了。我把纸条给妈妈看。妈妈说要珍惜它。是的,我要珍惜它。就象在炎夏之中珍惜那一团一片的荫凉一样。 下午,我是和小星一起上学去的。我在路口等她。看见我,她立刻飞跑到我跟前。天虽然很热,我们还是勾肩搭臂地走着。. “那首诗,‘我的心,‘你不要忧郁,把你的命运挑起。’后面再是什么?”小星问。 “冬天从你这里夺去的,春天会交还给你。”我说。 “我不要冬天,也不要春天。我有这个夏天就够了。”小星说。 “我也是。”我说。 噢,夏天真是个呱呱叫的季节。太阳光是那么强烈,它炙伤皮肤,刺痛眼睛。可你知道么?凉爽的风,是很多很多的。它横吹过来,你感到又舒服又痛快还感到一点点温暖。,夏天里的树和草,比什么时候都旺盛、葱茏。它们一边顶着酷日的曝晒,一边又拼命地茁壮生长。多么奇怪,又是多么地有意思呵。我总希望夏天能再长一些,总不希望看到那片送来秋天的落叶。 夏天过去了(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二十岁之夏,生活却原来沉重,很沉重. 题记. 我是非常非常地无聊的。我在家待业。唐山一声大震,哪儿都人心惶惶。妈妈把紧要的一些东西,集中放在旅行包里,而旅行包就房在床头。她还没我清理了一个书包,每天叮咛着:一发现情况不对,就跑出去。书包里有我的几件质地稍好的衣服,还有五十块钱。另外,我自己塞了两本书和我的白记本。 肥皂买不到,白糖买不到,水果买不到,肉买不到,鱼买不到,鸡蛋买不到。听说盐也要买不到的,我一口气抢购了七斤,又听说酱油也要买不到了,我又连连地买了好几瓶。水果糖也买不到了,好在我不爱吃糖。妈妈已悄悄地积蓄了几百斤全国粮票。她说算不准哪天会乱的,留心一点还是好些。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满意,三天两头地停水,三天两头地停电,还有莫名其妙地半夜查户口,让人心烦。我倒希望能早一点打起仗来。至于谁和谁打,我不管。我只觉得战争能净化生活,战争能让这死水一样的日子掀起巨澜。能让人热血澎湃。能使生活壮美无比。如果真的打起仗来,我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战地记者。我参加战斗而且还写诗。“流弹象风一样/从我发梢上掠过/夕阳带着血痕沉入大海/我象一棵骄傲的树/立在山岗/我的刺刀寒光闪烁。”我很得意地在日记本里写了许多想象战争的诗。我对战争充满了向往,还想到部队里去要求当兵。不过,这话刚刚同妈妈说个开头,就被妈妈泼了一盆凉水。“你是什么成份?人家要你?”这铁的理由,使得我好一阵灰心丧气。 战争一直没有打起来。可是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大家都慌慌张张地忙碌,惟独我清闻得快成死人了。 小星早已下乡了。她的每封信都是一纸悲伤。白丽娟当售货员已经五年了,而且去年还升成柜长。她卖百货,常常告诉我什么东西就要买不封了这一类消息。郭淑花回乡半年就招到了铁路局,她没当列车员,分配到机务段的食堂里。她和一个扳道的男的好上了,结果没结婚就怀了孩子。为此,我同她断绝了来往。我觉得郭淑花真是可耻得很。肖明明的邱师傅成了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他有时还到我这里来坐坐。他说过好几次他上大学有我的功劳。他毕业留校了。去年,肖明明也去了他师傅上的那所大学。肖明明小学毕业生,能懂什么呢t我真是不理解。爸爸在农场里劳动,每封信都很严厉地要我好好学习,要争取机会上大学。他的思想,真是太落后了。我连工作都没有,还谈什么上大学呢?整个世界都把我忘记了,我有什么学习的欲望呢?我是大人了,我根本不在乎爸爸那一套。就连爸爸临走前专门用毛笔为我写的“业精于勤荒于嬉,成于思毁于随’’的字,也被我生炉子找不到纸时, 灵机一动地撕下墙壁点了火。 白天,我是那么地孤单和寂寞,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南风穿堂而过,呼呼地有些温热。于是,我又写诗。 “太阳升起了,东方红漾漾时, 你在干什么? 蓝蜻蜓在河边点水,蝉在歌唱, 你在干什幺?  ’ 树影长长又短短,杨柳轻扬, 你在干什么? 晚风吹散浮云,星空辉煌, 你在干什么? 白天和黑夜,象一只旋转的轮子, 然而,我无言。” 我把这诗分别寄给了小星和爸爸。小星来信说,最后一段她很喜欢。而爸爸为此写了一封长信,批评我的这种“不正常情绪”。甚至用了一张信纸再三嘱咐,不可将这一类东西随便给别人看,小心人家抓辫子。五七年时,好多人都是因为一首诗或一句话而披打成右派。我现在业已二十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打右派也是够资格的。爸爸的信让我震惊。他的信晟后要求我看完信后,立即销毁,万一为人所知,后果也难说。我照办了,可心里愈加感到人生的悲哀和迷茫。写诗和写信都权说自己想说的话,那么作为人支配自己的权力呢?于是,我接连一个星期的日记都写着:无言。 天是越来越闷热。板凳,席子、竹床都有些发烫。一到晚上,便一丝风也没有了。尽管不少人都露宿街头,但依然感到热得喘不来气。有天半夜时分,空气稍稍凉了一点,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向,被一声“地震”的尖叫惊醒,我一跃下床,抓起我的书包,叫了声“妈妈,快跑”便冲出了房间。 我们房子前面,有一片农民的菜园。它是这里唯一的开阔地。这一带的人,都拥挤在这里了。哭爹叫娘的,怨天尤人的,嘈嘈杂杂混混乱乱。地里的菜全被踩成了泥浆。菜地的女主人在园边号陶大哭,可谁也顾不了她了。我紧紧靠着妈妈,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的房子。我想象不出来它倒坍的情景。 “糟了,妈妈,我的日记奉没拿。”我突然想起我头天刚写了首诗,把那小本搁在桌上。 妈妈一把搂住我的肩,仿佛怕我跑回去拿诗本似的。“没关系,你还能再写。”她说。 我只好不吭气了。天由漆黑慢慢变得发灰起来。人们也安静了一些。头顶上依然是星星点点。我的神经不知怎么兴奋开来。千奇百怪的念头-个跟着一个闪出。我想起古老的庞培城,它在一次大 地震中陷落。无数年过去了。居然有一天又被发掘出来。城里的人还摆着他们生前的姿式,有人站立;有人端坐,还有人作买卖。这一切是那么的有趣。假如我们这一片地也陷落了呢?后人们将会看到拥挤不堪的人群,还会在废墟中发现我的日记本,他们会从那里知道无数年以前曾有过待业清年,而这待业青年是苦闷的,忧伤的,她时时盼望着战争的爆发。他们能从我的那一行行诗中认识一个遥远的时代。我突然后悔,我没在日记本里写上我的名字和籍贯以及其它什么。 大地丝纹不动,太阳却从依然耸立着的楼房后升了起来。和太阳一起出现的还有几个民警。 “大家回家吧,这里没有地震的迹象。大家放心回去吧,该千什么还干什么。”警察驱赶着疲倦不堪的人们。 我和妈妈立刻响应了这一号召,很多人却将信将疑地不敢进楼。 完全是一场虚惊。后来大家回忆:似乎先是哪家孩子啼哭,然后是夫妻争吵,争吵之中似摔了什么东西,然后,另一户人家发出尖叫。就这么回事。这一声尖叫,使得几万人涌出了家门,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半个夜晚。最最脆弱的莫过于人的神经,我想。 吃过早饭后,情绪才稳定下来。 白丽娟意外地到我家来了,我好长时同没见到她。 “佩侃”她说,“想不想找点事千?” “那还用说,做梦都想。”我说。 “我姑妈他们厂有几个临时工名额,我帮你要了一个。”白丽娟说。 “真的?!是干什么事?"我高兴坏了。 “包冰棍。多好玩。”她说。 “那我去。什么时候上班?”我同。虽然包冰棍并不是什么好工作,可我去定了。我不愿在家吃白饭,让爸爸妈妈的工资养活我。 “星期二。每天一块二毛八分钱。不干没有。”白丽娟说。 “干,干定了。”我说,“第一个月拿了钱,我请你的客。” “还没拿就夸口。”白丽娟笑开了。她真好,居然时时记得我的事。我从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 耐不住我的纠缠,吵闷和威胁,妈妈终于同意我去傲临时工了。我们商量好,决定瞒着爸爸。免得他又七担心八担心的,而且都是些我认为不必担心的问题。.比方我不善择友,上坏人当呀;又比方同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会学坏呀,如此之类。在他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小孩;永远不会是个独立的成人.他总想保护我,而我则早巳不‘屑这种庇护了。 我上班了。这天天气很好。天空晴朗得无一丝云彩,瓦蓝瓦蓝的,一眼望去,眼睛会感到阵阵的酸胀。我是坐电车上班的。电车有着和天空一样的蓝色,我怀疑是不是天空的蓝色留在了我眼睛里,使我把电车看成了蓝的,而实际上电车说不定是乳白抑或粉黄什么的。总而言之吧,我快活透了。 白丽娟她姑妈广里,’既做食品,也做饮料。临时工一年四季都有。夏天、秋天,、有包不完的冰棍,冬天和春天则是包糖果。临时工的负责人钟师傅说,夏天千得好,冬天还可以接着干。我想我要在这里千到正式找到工作的那天。 我们的工作是商班倒。早班是上午五点到下午两点,中班刚从两点到晚上十一点。工作八小时,中简有一小时休息。头一个星期,我上的是早班。 我们班大多数是同我差不多上下的女孩子。不用说;她们也是待业青年。剩下的除了两个大婶外,就是小伙子们了。千活时,’女孩子们的声音绝对地高于小伙子们。他们似乎有点自卑,或许是因为堂堂男儿汉干包冰棍这类事毕竟有失体面之故吧。他们在女孩子面前明显地有讨好的意思,这就使得几个胆大泼辣的女孩子放肆得很。 上班三天,我就和班里人差不多都认识了。我们是坐在流水线前工作.我的左边是个黄头发的姑娘,她长得很纤细,小鼻子小跟小嘴巴。可是她却是个言词伶俐,动作利索而又胆大得惊人的家伙。我去的第一天,她就当着全班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看她鼻子上全是小汗珠,简直是个小狗鼻子。”所有人都哄笑了。以致那些不认识我的“侃”字,的人就直呼我“小狗鼻子”。弄得我生气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为此我暗自也给她起了个外号:袖珍人。遗憾的是,这外号文气太重,不为人们所接受。我还得再三为“袖珍”二字注释。唯一能让我得到安慰的是,“袖珍人”的大名叫黄小记,我完全有权和人们一起叫她“小鸡”。我右边的姑娘叫林舂柳,她是很漂亮迷人的,也很会打扮。我们班所有的姑娘中致她穿得最时髦.而且妯的眉毛还修剪过,据小记说,是一根一根拔掉的。她的嘴唇经常是红红的,我们都说她擦过口红,可她坚决否认。她说她的嘴唇是天然红。我很瞧不起春柳这样好打扮。但是我喜欢坐在她旁边。妯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这味道常常使我想起我小学的班主任于老师。她对我说话时,.嘴角一翘一翘的,看着特别舒服。因为是左邻右含.所以我同黄小记和林春柳更为熟悉一些。又因为小记叫我“小狗鼻子”使得我有些不快,所以我同春柳的关系又要密切一点。春柳的年龄和个头都比我大,于是她老叫我“小侃侃”,我觉得这呼唤尤为地亲切。 第二个星期,我上中班了,晚上十一点才下班,而此时四下里已经黑洞洞了。妈妈为此十分焦急。她要每天去车站接我,可我不想她这样辛苦。 “两个女的一起和一个女的单独是一回事。”我说。 “当然不一样,你是个小孩子,出了事怎么办?”妈妈说。 恰恰在我们争执时,肖明明来了。 “阿姨,让我去接侃侃吧,反正现在是暑假,我也没事。”他说。 我和妈妈都同意了。肖明明有自行车,而且他家离我家也不算太远。 晚上十一点了还在外面,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事。 走出厂门,抬头看见深邃得那么沉静的天空和天空中那么寂然的星星,‘我竟有几分激动起来。 “这美丽的天灯 这灯光闪耀的夜空 如果没有如此璀璨的照耀 一切希望都会在黑暗中死去” 我的心里浮出了这些诗句。我赶紧把它念给与我同行的黄小记和春柳听。 “哟,你还有两下子。”小记说。 “佩佩就是学生气十足。”春柳说。 ‘然后,她俩谈起我们班谁谁谁同谁谁谁恋爱了,谁的哥哥是连长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这些话对我来说挺新鲜,可又没多大的吸引力。她们肯定不知道普希金,莱蒙托失,还有艾青。我想。 小记同我坐一趟电车,只是比我早下两站,春柳则是同我们相反的方向。她的站在我们对面。我们常隔着马路大声说话。不过,那是白天下班的事。而这个晚上,,春柳同我们一分手便急急朝车站一个人奔去,根本不听我追在她身后的几句开玩的话。 “侃侃,是不是近视眼?”小记说。 “是的,三百度。”我说。 “那你不行罗。看人影吧。那个人,看,正和春柳说话哩。春柳的男朋友。他爸爸是个什么局长,他男的是画画的。”小记说。 “真的?”我惊奇了。我没想到春柳还有这么个秘密。 “春柳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会臭打扮么?画家就喜欢女的长得好看。”小记愤愤地说。 “春柳是好看。”我说。 “他爸爸是局长,哼,别看我不好看,,找一个比局长官儿大的人家的儿子还是找得到的。”小记说。 “是么,那你可别瞒着我。” “那是当然罗,我什么人都不说,也得先告诉你。”小记说。 我非常感激小记的这种友谊,我最喜欢我的朋友们把我看作她第一知心的朋友。 肖明明果然如约在车站等我。我跳上他的自行车后,一路罗罗嗦嗦地讲厂里的事。我讲黄小记,讲春柳,甚至连刚刚才-知道的春柳的男朋友和他的局长爸爸也讲到了。肖明明哈哈地大笑个不停……笑得车笼头歪来歪去,几乎使我从车架上晃了下来。我把我一出厂门作的诗读给肖明明昕了。 “你将来肯定能当诗人。”他说。 “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当诗人。可是我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说。 “我觉得一个人只要努力,什么都能成。,,他说。 “那可不一定。我成份不好。”我说。一想到这点,我的好情绪都跑得光光的。这时,我感到困得很了。 我一直没有问春柳关于她男朋友的事,我觉得这本应该由她主动告诉我的。可她总是不说。我都有点不高兴她了。我觉得她没有真正把我当朋友。 有一天,休息时,小记兴奋地捧来一大堆糖请大家吃。 “小鸡,你结婚了?” “哟,吃喜糖是么?” “小公鸡是干什么的?” 我们班组的人把小记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打趣着。我挺为小记尴尬。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喜糖,要不,小记会先告诉我的。 “就算是吧。”小记居然大大方方地说。 原来都是开心逗乐的人一下子炸开了。、叫嚷声淹没了一切杂音。我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不忙。还没登记哩。”小记又说。  ’ “嗨!”大家又遗憾地叹息着。 “别人介绍的-是个大学生。‘他爸爸是大学的校长,房子高级得一塌糊涂。他对我非常满意,我也很满意他。”小记当众公布她的爱情。 “小记真不简单呀。” “不错,小记是个大方人。这次请吃糖,下次就请喝酒。” 大家又是恭维,又是羡慕,当然也有嘲笑的. “大学生算什么,而今狗屁不通的人都能上大学。”蓦地,一直没怎么吭气的春柳说。 “那是呀,天下人都比不过局长的儿子。又有钱又会画画,还会把媳妇打扮得象个妖精。”小记乜斜着眼,长一腔短一句地说。春柳的脸立刻涨得血红。 “恶心。当我不知道,把你同学的对象挖过来了,还有脸在这里请客。”春柳说。 立刻,围观者中有人打起了唿哨。议论声纷然而起。小记气得脸色勃然大变,她手指几乎指到了春柳的鼻尖上。 “我有本事才挖得过来。不象你,为了讨好局长的儿子,脱光了衣服叫人家画,你才恶心透顶哩。” 无疑小记的还击更为沉重,春柳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人都屏住了气,紧紧地盯住j了春柳,那目光的内容真是捉摸不透。 我紧抓住春柳,生怕她倒下来。我感到恐惧和j害怕。想不到小记和春柳没什么文化水平的纱幕后,还有那么复杂,那么令人惊愕的内容。 “你们知道什么叫破鞋吗?就是脚上穿的破鞋子。”小记以胜利者的姿态说。    春柳最终还是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下班时,铃刚一响,小记便跳起来抓了几根冰棍'用小毛巾一包'朝我一扬手:“侃侃,我有约会,先走了。”然后,“冬冬冬”地跑了。 春柳同小记吵完架之后,一直没有说话。她板着脸,一副恨恨的表情。那神情,真使她美得有些特别。 我和春柳一人抓了一根冰棍,一路吃一路走出厂。 “我要有把刀,我就把.小鸡,杀了。”春柳说。 我简直吓了一跳。“千万莫乱想,小记这个人就是这个性子。” “她的心狠得象狼,她的那个同学都有点点神经了。”春柳说。 “那……小记说你的……是真的吗?”我胆怯地问。 “怎么说呢?” 站在车站,春柳对我说了一切。 她说她爸爸是一家机关看大门的,她从小就穷。每天除了上学外,还要带弟弟妹妹和做全家人的饭,上中学后,又包下了全家人的衣服。她从来都没有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人前。她所穿过的全部衣服都是她妈妈的,她那时想有一件新衣服简直都快想疯了。有一次,为了以后招工有登记照片,她和一个同学一起去照相。她穿了那同学的一件花衬衣。头发也梳得光光的。在照相馆里排队时,有一个也在排队的年青人走到她跟前,说是想为她画一张相。当时旁边的人都怂恿她答应,她觉得很好玩,就答应了。那年青人就是会画画的那个局长的儿子,她现在的男朋友。从那以后,他们就认识了。不过,她并没有想作为他的女朋友。那“画家”口臭,一说话喷一股味道,她觉得讨厌极了。所以,当一天傍晚,“画家”提出要同她建立恋爱关系时,她拒绝了。可是,他不甘心,三天两头去找她,并且送了她好几件漂亮的衣裳。开始,她不要,任那些衣服搁在床头。后来,她只是要试试自己穿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挑了其中一件她极为喜欢的大红尼龙衫。她穿在身上,到邻居家大衣柜照镜子。邻居家来了几个客,所有的客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他们都停下了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可一照镜子,自己也大吃了一惊。她没料到自己穿上这衣服后会变得那么美丽。情不自禁地她穿着这衣服逛了趟大街。那一次她是真正感到了做人的快乐。她走到哪里,那里就有目光追随。一个人应该这样荣耀,这样风光,她当时想。以后,她就陆续穿上了“画家”送的衣服。后来,再提旧话时,她也没有拒绝。鸡已经不觉得口臭有什么不好了。她的新衣服不断换花样,结婚的家具也准备了,房子也不用愁,她觉得满足得很。 春柳说这些时,脸上充满喜气。她是真心地感到幸福的。她用最得意的口吻描述的,不是她的男朋友为人如何,待她如何,或者画的画如何,而是他给她买了些什么新衣服,她的家具是如何漂亮’他的爸爸答应他们结婚时给多少钱。 一个人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那你是真心爱上他罗?”我问春柳。 “那当然。”春柳说。 “那你真的给他当了模特儿?” “我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有什么不行?再说,我不当,他找别的姑娘当。那我才不答应哩。”春柳说,“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 画家是需要模特儿的,这点我知道。可不管怎么,我昕謇柳说她真是当了模特儿,心还是非常慌乱地怦怦跳了一阵。 “其实,侃侃,”春柳突然俯在我耳边说,“习惯了,也挺好玩,” “车来了。”我看见一辆电车从身边驶过.突然撇下她,一个步子跳了上去。我出了一头大汗。我觉得我没法理解春柳。我不能清除自己对她产生的厌恶感。 显然,从那天起,我不由自主地问小记的关系好了起来。不过,我也时常觉得这样不太好,我不能这样冷淡春柳,可是我一同春柳说讯就浑身别别.扭扭地不自然。春柳对我倒是一如既往。 那天,下了中班,我和小记结伴i司行。我们已经早不等春柳一块儿了。走列车站,我居然看见肖明明在那里等我。 “肖明明,你怎么到这边车站来了?”我奇怪地问。因为,一般情况下,肖明明‘都是在下车站等我的。 “今天我看了场电影,回去再骑自行车就来不及了。反正也是坐这趟车,就干脆在这儿等你了。”肖明明说。 我很高兴,立刻把小记拉上前来,给他们双方介绍了一下。 “侃侃下中班,都是你接她?”小记说。 “是啊。她家离车站还好长一段路哩。”肖明明说。 “你真好,是侃侃同学吗‘?” “是我小学同学。”我很自豪地告诉小记。我为自己小学生时代的友谊能延续到现在而感到得意得很。 我们一起上了车。车上,小记和肖明明咕咕呱呱地聊个没完。无非是说工厂呀,大学呀,以及小学的趣事呀之类。我没多插嘴。只是很愉快地听着。下了车,肖明明说,那黄小记的嘴比我灵巧一百倍。 笫二天,我一进车问,还没来得及换上衣服,就有人来寻开心了。 “侃侃,你还留了一手呀。” “什么呀t"我问。 “找了个大学生的对象也不请请客?" 。 “另瞎车讲,那是我同学。 我脸“刷”地红了,立刻大声申辩。 “看,脸红了,脸红了。”小记大笑着说。 “就是嘛。叫小记撞上了,还想耍赖?他不是你小学同学吗?” “别听小记的。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说。 “好好好·不让你买糖行了吧?小气鬼。” “知识分子家的人就是酸,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班里的兄弟姊妹们见我一副要发恼的样子,于是,也不高兴了。 我真恨小记。都是她搞的鬼。都是她造谣。“卑俾无耻。”我走到小记面前,狠狠地骂了一句。 吵架当然是免不了的。在小记面前,来十个我这样的人她也不在乎。而且越吵下去,形势对我越不利。我的办法,也是只有伤心地哭了起来。好在,一见我流眼泪,小记就不再喊叫了。“唆,也可能冤枉了侃侃,她这个人对有的事是一窍不通。”小记说丁这么一句。 我一天都没理小记,下班时,是同春柳一块儿走的。她一路尽安慰我。这一来,我又觉得还是春柳为人好些。 肖明明依然是在下车站接的我。他把自行车铃摁得“叮铃铃”响,我闷闷不乐地走过去。 “侃侃,你好象不高兴?”上了车,他问我。 “我今天同小记吵了架。”我说。 “哟,你也会跟人吵架?真看不出你的本事。”肖明明笑着说。 “真把我气死了。”我说。 “为什么事?” “小记造谣,她偏要说你是我的男朋友,可你明明不是,对不对?弄得大家都起哄我。我恨死小记了。”我说。 肖明明没说话,过了一金儿,才说:“让她说又算什么呢。” “那怎么行。我们没有那回事,哪能由她造谣呢?”我说。 肖明明又好半天没说话。他回头望了望我。骑到一个稍微黑暗一点的地方,才又说:“没有难道就不会有吗?” 我“冬”地一下跳下了车。他车晃了一下,立刻刹住了。 “肖明明,不许你这样说。”我大声地说。 他低着头,眼睛不敢看我。他扶着笼头的手不停地颤抖。 “上车吧,侃侃。”他低声说,那声音似乎也在抖,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说一句话。我心里乱极了,也烦躁极了。我洗脸时把盆摔掉一块瓷,洗澡时,又把干净衣服全掉到了木盆里。真是奠名其妙的恼怒。 春柳要走了。她被招到服装厂当工人。临走前,她请大家吃了糖。小记也大大咧咧地抓了一把。春柳没说什么,还笑了笑。她同小记一直没说话。小记不找她说话,可是却找过我。小记向我承认错误,说她不知道我单纯得什么都不懂。我原谅了小记,但郑重声明了一句,我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对对对,你懂,你傲,你还会写诗哩。”小记说, 春柳走的那天.带着我到她的新房去转了转。她现在只等年龄一到就领结婚证。她刚满二十二岁。而结婚至少得二十三岁. 坐在她的新床上,我们俩海聊开了.她终于问起了肖明明。 “真的没那圆事。”我认真地说,同时,也把那天晚上肖明明的表现一一说给她听了。 “那他肯定是喜欢上你了.”春柳说. “那我该怎么办?我才二十岁,人家一定会议论我的。”我害怕了。 “你对肖明明印象好吗?” “当然好。”我说。说真的,我的确对肖明明印象很好。虽然,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可在我面前总象个老大哥的样子。而且,我们从小学就认识了,彼此间都那么了解。我仔细想想,感觉到我是喜欢他的. “那就行了,你们先悄悄好,不让人知道,等长大一些,再公开。”春柳帮我出主意。 我觉得这倒可以考虑。只是我那天发了火,肖明明一定对我没什么好感了。这几天,虽然他还是接我,可老显得心事重重的不很快活。. 星期六,是我这星期最后一天中班,我下了车,又听到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 “佩佩,我们走走好不好?”肖明明说。 我点点头。 “我要开学了。”他说。 “这一段时间,你辛苦了。”我说。 “我真不想去学校。我真愿意你天天上中班。”他说。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我走了,谁来接你?”他说。 “我再想办法。总会有伴的。”我说。 “侃侃,我不放心得很。我求你答应我—件事,我让我弟弟来接你,他答应了。”肖明明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的脸说。我很慌张,结结巴巴地说:“那……怎么好?太……太麻烦了。” “我弟弟上初中,跟我一样高,你会喜欢他的。” “可是……” “我让他叫你姐姐。行么?”他说. 我使劲点点头。然后,自己拔腿往前走。我脑袋出现了空白。我有一种预感,就是肖明明走了,以后她再也不会对我说什么了。我那天伤害了他,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的。 “侃侃!”他推着自行车追了上来,“多说一会儿话就不行吗?”他说。 “对不起。”我立刻站住了。 “侃侃,不管你生不生气,我都要说:我喜欢你。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想着我。们小时候许多许多的事情。我觉得我不会再喜欢别人的。侃侃,你懂吗?”他说着,眼泪水也淌了出来。泪水叭嗒叭嗒地滴在扶着车笼头的手上,又从手上滑到车上,亮晶晶的。这时周围很安静。 “原谅我,肖明明。我错了。”我说着,也哭了起来。我深深为他的真诚感动了。一刹那间,我觉得除了他,我还有可能去爱谁呢。 肖明明惊喜地两手把我的肩头一抓。自行车“眶啷”倒在了地上。我们同时吓了一跳,然后一起笑了。那时泪水还留在面颊上。 “我到学校后,给你写信,你回不回?”他推上自行车,我们又缓缓而行。’ “我回。”我说。 这段路突然间变得那么短了,不自觉中,已到了我家。 “对我说,你喜欢我。”临分手前,他用大手掌摸摸我的脸。 “我喜欢你。”我说了。我感到他的手掌分外的温暖和柔和。 明明走了。我不禁哼着歌子进屋。我浑身都汗湿了,可根本没感到天气的热度。我在这温情脉脉的爱情中沉醉着。 以后几天,连我上白班,明明也到车站接我。他说时间不多了,开了学想接都不成。又说他想到我该下班了,就在家里坐立不不安。他说我把他的魂给勾走了。我过去还不知道他是这样能说会道,又幽默,又多情。于是,我们的每一次分手,就引起我一阵长长的惆怅. 明明终于开学走了。好在他的学校就在市内,每星期他都能回来一次,而且他还会给我写信。我想象着他的第。封信将会写些什么呢?我很希望那上面有许多美丽的动人的词句。 他走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信。信是直接寄到厂里的,这是我再三叮嘱过的事。因为,我还没把这事告诉妈妈。我恐怕妈妈又要啰啰嗦嗦地教育我一顿。 虽然肖明明是个大学生,可他的写作水平绝对比我差一大截,,错别字都有好几个,字句也不通,当然他是学工科的。这似乎可以谅解.更何况,在这文氅不通的句子里,包含着他那么真诚,那么深厚的情谊。我接受的是情谊而不是文字。 我把信小心装进衣袋哩,然后换上工作服。我右手边的春柳已经走了好几天了,顶地位子的是一个大嫂,我左手边依然是小记,然而奇怪的是小记这天居然没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负责人钟师傅问我,我又哪里知道呢?我猜可能是她男朋友开雪了,她想他,跑到大学里去了。于是,我也开始想念肖明明起来。 休息时,小记来了。她头发潦乱得不象样子,眼睛也红肿着。 “小记,你怎么了l”我惊叫着问。 她没吭气,闷头闷脑地换上工作服。 “小记,出了什么事? ,我走到了她面前。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响。一向强硬的小记还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 “他算什么?不就是大学生么?看不起我。嫌我水平低,又嫌我是临时工。他把我玩腻了,就甩掉。狗东西。说没有共同语言,当初找我时怎么就有呢?找我寻开心?我也要非把他弄臭不可。临时工就不是人?……”小记一边哭诉,一边怒骂。 这突然冒出的问题,使我呆愣了。我想起大学生肖明明,想起临时工的我。不能不说,横亘在我们之间有一条河,这河又宽又深。而且,不可能搭得起桥。 我没有心思安慰小记,我的美好的心情被她的遭遇,她的哭诉搅得一圃糟。我是不是该重新考虑我和明明的事呢?固然明明是真心对我好,但以后会不会产生变化呢?人的感情是很难把握的。再说,他大学毕业后,无论当老师还是当工程师,有一个和他水平相当的爱人当然比我要对工作有利。否则,以后他看到别的同学双双对对的,会作何感想呢?日子越长,我们的差距会越大,总有一夫,他会彻底的看不起我。我有什么资格找一个大学毕业的丈夫呢?我连工作都是临时的。而且还不一定干得长。一整个下午,我干得很少。我有些难受。 “佩侃,你也得小心,看看我,不如早早拉倒。”小记在下班时,这样对我说。 我没有给肖明明回信。虽然我答应过收到他的信后,无论多晚,绝不隔夜回信。我思虑再三,忧心忡忡,终于没写。我自己也陷入一片茫茫然中。 星期六肖明明是要从学校回来的,他一定要来找我。为此,吃过晚饭我便到白丽娟那里玩到很晓才回。妈妈果然告诉我说肖明明来过,而且让我星期天等他。妈妈说这番话时显得意味深长的红了。赶紧告诉妈妈。星期天厂里共青团组织游园活动,非去不可。我撒了谎。 “肖明明这孩子还是很不错的。”妈妈说。 “是还不错。”我说完撒腿跑掉了。我害怕听妈妈这种意味深长的话。也不敢听肖明明的名字。 我跑到了好几年没米往的郭淑花家里。她已经结了婚。她住在她丈夫家,很远很远。我有充分的理由在她那儿呆上一天。 郭淑花对于我的到来,简直意外极了。她高兴得不知所措,立即要她丈夫买鱼买肉,还杀鸡。郑重其事地把我当贵客。吃了中饭又要留吃晚饭。我都依了。我本来也打算这样。我们山南海北,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很晚,我才告辞。出门后,郭花送我到车站,她突然说。“佩佩,你心里有事,你瞒不了我。” 我愣了愣,几乎想向她说出一切。然而车来了。我迎向正在减速的汽车。“郭淑花,以后我再同你谈。”我在车上说。 她扬扬手,“佩佩,有什么事想开些。不高兴了,就到我这儿来玩。” 我心里充满了郭淑花对我的情谊。我非常感激她的一片诚意,对她那位很听她调遣的丈夫也有了十分的好感。当初,我怎么会同她断交呢?我自己也对自己很不理解。 又上中班了。按肖明明说的,晚上该是他弟弟在车站接我了。我决定去撤个谎,说我从此不再上中班了。我不能让他代替他的哥哥,要不,那会让我不断地想起肖明明。而我这样的临时工是没资格去作那样的想念的。至于以后下班,只能让妈妈来接。秋天,爸爸就要从农场回来了,那时。就好办得多。 下了车,我都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立在那里的竟是肖明明自己。我慌得立刻停下了脚步。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走向他。 他倚着车,没有动。既没象往日那样快活地摁车铃;也没惊喜地呼唤我。他看来真的生气了。 我们僵持着,沉默着。好二会儿。 最后,还是我先挪了步予。我迟迟疑疑地走到他的跟前。“你怎么没去学校?”我问。 “这不是你管的事。告诉我,为什么?佩佩。一他说。  . “不为什么。”我说。 “你撒谎。”我每个公园都跑到了。最后到了你们厂里。我真傻呀。我怎么没想到别的呢?我以为谁都象我一样诚心诚意哩。”他有些悲愤的样子。 “我……我……”我结巴着。然后想起了号啕大哭的小记。她说得对。与其有这样一天,不如及早防止,拉倒了事。临时工和大学生无论如何也划不了等号的。 我忍着自己的真实情绪,佯作冷淡地把脸偏向一边。 “侃侃,”肖明明忽然恐慌起来,“你有了……更好……的'’ “随便你说。”我说。 “侃侃,可是才一个星期呀,我们才一个星期呀。”他叫道。 “我不要你说了。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急匆匆地自顾自地向前走。我要坚定自己。我害怕自己会因他的绝望之情而妥协。我自己在内心挣扎了好几天,为了对我们双方的将来有利,我不能把我想了好几天才作出的决定否掉。我不断地说着“不愿意”三个字。说到家门时,我的强硬已经达到极限,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 肖明明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侃侃,侃侃,”他只是这样地叫唤,直到我跑进楼里,还听见他叫了一声,"侃侃!” 一切都结束了。我拼命地镇静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这样处理是理智的。将来我和肖明明还可以成为好朋友。象我们过去交往的那十几年一样。我不应该伤心,我不应该痛苦。我也不能后悔。我该为自己的行为祝贺?我那么勇敢地战胜了自己。 然而,我还是失眠了。一夜问辗转反侧。我时时记挂着肖明明,不知道他回去怎么样。 天还没亮,我家的门被急促的拳头声砸得“轰轰” 响。我从床上弹起来,鞋也没穿,赤脚冲到门前。我被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了一下。 我“哗”地拉开门,腿眵嗦着站不稳。 敲门者意外的竟是小星的弟弟。 “侃侃姐,”他面色苍白地对我说,“快到我家去一趟吧。我姐回来了。” 我松了口气,又慌慌张张地穿鞋。“有什么事?小星上封信说她填了招工表,是抽回来了吗?” 小星的弟弟哭丧着脸说;“侃侃姐,你千万别提这个。姐姐填了表,结果又被有门路的人挤下来了。她想不开;喝了敌敌畏……” “什么?”我尖叫一声。 “还好,发现得早,救过来了。生产队的人把她送回来了,刚到家。” “侃侃,你赶快去,一会儿我也来。”妈妈也起来了。她紧张地催促我。 我完全是奔跑到小星家的。她家里坐了好几个人,小星妈妈在抹眼泪,而小星则躺在一张竹床上。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那神情是只有对一切都绝望的人才会有的。 “小星!”我呼叫一声,然后扑到她身上。我放声地大哭起来,非常非常悲伤地哭着。这眼泪有一半是为小星的不幸,也有一半是为了我自己,那是我忍了好几天的泪水。 小星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人长长短短的号哭声。 “侃侃,哭也是没有用的。这是命。”最后,还是小星先止住了哭泣。她对我说。 是的,这是命。我们二十岁了,完全能理解“命”之中的含义。 从小星回来那天起,我再也没去做临时工了。一来是我没了情绪,我害怕走那条我和肖明明常常走的路,二来我也有了一个新的责任,那就是帮助和陪伴小星,打消她寻死的念头。对于我们,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绝不能还没开始就自行结束。希望着总是比绝望着要好。 秋天终于又按时地到来了。我和小星一起送走了夏天。望着天空中飘零的落叶,我对小星说:“虽然,绿色在消褪,可明年夏天到来时,该葱茏的还是会再葱茏的。” 这是我写的又一首诗。 多愿雨来的夏天葱茏,美丽而又迷人。多愿它能用那莲蓬勃勃的生机和它热烈骚动的情绪来充实我们稚弱而单纯,自尊又自卑的心。(完) 糊涂(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导液汪一凡,带了《原上草》摄制组的部分工作人员,匆匆赶到锦川市,在宾馆住下来。他们来拜访作家呼延平,要请他谈谈创作体会。这即将开拍的剧本,就是根据他的同名小说,由汪一凡改编的。 呼延平的老家在锦川市东面大泽县农村里。五七年倒霉以后,呼延平就在那里劳动改造,重新做人,一改就是二十余年,几乎物化。《原上草》的创作素材,就是那儿的生活。据说剧中人物都有模特儿。为了拍好这个戏,听听呼延平的介绍,当然很有好处。讲过之后,汪一凡还要带大家到呼延平生活过的地方去住一阵,亲口尝一尝梨子的味道。 呼延平怕“触电”,历来怕和电影界发生关系。他的小说不追求情节和戏尉性冲突,不故设悬念,不让电影界发生兴趣。自从年初某要人在电影工作会议上提到了他那篇著名的中篇以后,有几个电影厂的编导人贯写信来联系改编的事,呼延平都未理睬。而汪一凡事前不打任何招呼,干脆直捣黄龙,赶到他家截住他,当面同他协商,立等他的答复。“我晓得你怕‘触电’,所以耍打体一个冷不防,把你捉住了再说。”汪一凡这种果断、他是的作风,颇使吁延平满意。 “没有问题,你只管放心。”汪一凡鼓动说,“没有十分把握,我也不会找你。剧本只要写出来,很快就会通过。一通过,我就上马,包你半年出成果。” 呼延平当然明白事情不象他说的那么容易、便当。但是,他感激这热情的鼓励。自从七八年重新在文坛出现以后,他从徐多多新老朋友那里接受过这种情意,但是,他生怕前途还免不了有风险。许多德商望重的老同志都公开在说什么“一、二十年之内不会有反复了吧(!?)”的话……这不能算给了人充分的信心。所以,呼延平也不愿多同老朋发往来,以免将来受到牵连-他记得汪一凡很早也给他写过信,他就因为有上述的原因不曾复他。可现在他又主动找上门来了。他不禁叹息了,只好提醒汪一凡说:“晤,你别自找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汪一凡似乎不屑一顾地说,“无非是还有些地雷和定时炸弹没有排除吧,无非是还有一些人醉倒在五七年的酒宴上吧,那又怎么样呢!”汪一凡形容当代一些半开门帽子公司的广告宣传的情状说,“你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变得何等低能。,就象一个演员演戏忘记了台词,不得不编几句出来搪塞观众。结果编出来的句句都是私房话,一闹一个大红脸。,呼延平觉得这个比喻挺合适,但是被汪一凡戏剧化了。实际上人家并没有脸红。倒是旁人在替他们脸红。 呼延平不曾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一气。他实在不愿意把想说的说出来。他的境遇和考虑的问题都比较复杂,说出来汪一凡既不会听他,也不能帮忙。那又何必提它呢。他同汪一凡,五十年代曾经一起在XX文工团呆过,感情不错。五七年如果汪一凡不调去艺校学习,“呼延平右派集团”里肯定还会增加一个编制。也许就因为他漏了网,文工团几个“左派中坚,’甚至认为反右运动没有搞彻底(公开说出这个观点的那个人,后来也补进了右派花名册).连困觉都睁替一只眼睛,注意身边睡着的赫鲁晓夹呢。一个人在那样的环垃里工作真不容易,难怪过早就秃顶了。呼延平开心地还保有一头使自己显得年轻的硬戗戗的黑发,这也许是二十多年死心塌地的结果。当然比汪一凡不死不活要强。他能够想象出那种困境。所以他相信汪一凡对自己的作品有真实的情感。正如汪一凡说的那样;“我几时舒心过?我不见得少比你痛苦。否则我就看重你的作品了!大家看重你的,是你把整个儿生活捧到桌面上来,把几十年来吃惯了的肴馔碰得碗破盆碎;因此大家才知道有新味!” 呼延平感动了,他答应由汪一凡改编。剧本很快就写出来的。果然如汪一凡所料,竟也很快就通过了。 现在,汪一凡带了一批人来,耍他帮助大家理解剧本,理解人物,便于表演。呼廷平当然义不容辞,尽力而为。但是,这些人还要到他家乡去体验生活,他就觉得不大好办,不愿意奉陪。然而他又处在主人的地位,不奉陪似乎又失礼貌。进退两难,相当尴尬。 呼延平同汪一凡这一类人的思想习惯老是不切实际。他们在改编《原上草》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每天都有海阔天空的谈话,每天都有许多往事的回忆。但是,他们都不大谈自己当前的处境。他们都是云雾中的人物,愿意若隐若现架在空中以表示自己的高洁。所以他们并不彼此了解,似乎也觉得还是不要了解得太多太具体为好。呼延平平反以后并没有回到原来的工作单位,人家不要他,劝他转业,他不得不委曲求全,被塞进一个既象文化单位又不象文化单位里去,幸而不久他的小说被大家承认了,那个单位也就不得不任他搞去,生活方面就全不理睬了。再如汪一凡第一次找到呼延平的住所,吃惊地发现他家里几乎架满了床铺,吁延平象小孩子一样坐着小板凳伏在床沿上写文章,曾经发出了“怎么……”这疑问的信号。吁延平不让他问出来,马上就讲到他老婆节约的美德。因为按照呼延平的设计,是想效法大客轮的三等舱那样,买四张双层小铁床回来;那么,十四平方米的房间睡全家八个人,还游刃有余,可以腾出一个房间来办公和会客(读者注意,作家是在“家”里“作”的),可是老婆丢不下乡下老家的旧家具,把两张大床、两张中床一起搬来摆下,就弄得转不过身亲了。办公桌也不是没有,但桌面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收拾了放不到别处去,就不如不收抬。床沿上也照样可以写,反正文章写得好不好,不决定于床沿或桌子,红楼、儒林、西游、聊斋,都不是在舒适的环境中写出来的。由此可见作家骨头之贱,甚至应该把他们象大豆般放进榨床才出得尽油。当然,呼延平还有自私之心,为了向家中其他七口多争一点地盘,他曾坚持换床。 后来老婆指出,问题不仅是换几张新床,它会带来一系列的更新。例如褥垫,床单,被子,蚊帐,草席,都要重新配套。……老婆也不是好惹的,嘲笑呼延平拿了点稿费就以为成了百万富翁了,有钱就该造房子嘛!为什么眼热轮船上的三等舱呢!还有布证呢?哪里有评多?买黑市吗?你们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狗皮倒灶”的话一大堆。呼延平挑不动,只好低头认输。所以这纯粹是一个如何安排的问题,毛病就出在他们夫妻意见不统一。 诸如此类的问题经过诸如此类的解释,汪一凡就明白了自己只能到此为止。深究将徒劳无益;而且可能会逼得呼延平讲出一些有关别人的话来,这是没有好处的。在某些人眼里,象呼延平这样的人,给他改正已够面子的了!人是应该知足的。 汪一凡想得不错。呼延平最怕别人问起 这-类事。他明知自己徒有虚名,而虚名竟招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因为虚名是不能同实际联起来的,特别不能同实际的的生活情形联起来。只讲贡献,不讲待遇,这才是共产主义的美德。呼廷平据此才得到精神的满足。但是世俗的观点为什么要老是去影响他呢?当然,光是对他个人而言,还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能影响党的威信,所以他总要尽量说明机关里领导已经对他作了最好的照顾。他已经非常满足了。他应该为自己不能很好安排自己而惭愧。……否则他能说什么呢?譬如,常常有人问他为什么不住在省城而住到锦川市来?他就说因为这儿离他的家乡很近,便于联系群众,熟悉生活。这些理由摆得正,能使人信服,也不得罪人。实际上他在省城住机关已经住不下去了。八个人住两间办公室,名字登在机关的集体户口簿上,既没有集体食堂也没有生活用煤供应。搞事务的人客客气气告诉他尽量解决和无法解决。那“不让你住下去”的意思就象写在脸上一样明白。总务处天天生一个煤炉,那是为首长烧开水和为首长烧开水的干部烧饭用的。呼延平的老婆想去揩油,正好被证明为“农民有小资产者的自私自利”的弱点。丽呼延平也当然被看做“在农村这么多年也沾染上了这种毛病”的人物(现在已经不流行向“贫、下中农学习”的说法了)。从此以后,背后的议论就多起来了。甚至他的房间都被嗅出有贼昧。有的人少了什么就借故跑来查侦,那乌滔滔直转的限珠正象闯入敌营的侦察员一样锐利。因此吓得他老婆孩子脸如土色,而这又正好证明瀹了东西心虚。他老婆哭了好多次,吵着要回农村去,说这里有些太刻薄,势利,吃了农民的饭把农民当贼看待。这些话把呼延平吓得胆战心惊。他是个受过二十多年政治处分的人,脑袋里有一类特殊的警惕细胞。他早就意识到,一个搞事务的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和必要同自己这么干,而这么干的目的还在更重要的方面,所以老婆的话万一被人听列,刚巧就替他们证实了“右派的老婆也不是好东西”、”好端端的农村妇女也不会跟右派竹和“归根到底是右派在背后教唆她”这些观点。 呼延平的估计不久就被证实了。在一次他没有参加的创作会议上,有一位英雄好汉公然批评他的小说恶毒污蔑文化大革命。这出奇的语言使与会者耳目一新,难免有所议论。于是有一位与会的某单位的并非第一号首长就递出一句悄悄话:“当心!这句话是有来历的。”他泄露了天机,也亮出了自己的相。 于是,呼延平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不仅在穿小鞋,.而且缠上了裹脚布。裹脚布是很长很牢的,有朝一日移到颈脖子里来,能吊得起一个人。  ‘ 呼延平几经周折才在锦川市定居下来,这还靠许多方面出力关心。可是,这也并没有软化那颗要同他“坚决干到底”的某种颜色的心,隔了几个月,机关里还传出呼延平搬家时把公家的被头和帐子也带走的话。 呼延平至今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一方面冒犯了“天颜”。他每天都在诚惶诚恐地思过:他实在太傻,总说“言者无_罪,闻者足戒”。他到现在还“闻”不出要以什么为“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代化造出来的箭,当然比后羿射日用的牌号更厉害’从省城里射到锦川市是轻而易举的。所以呼廷平日夜惶惧不安。小时候他看过不少武侠小说,这毒素现在竟又发作了,使他有时候竟梦见一道黑光,破窗而入,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直逼颈项,吓得他大叫着惊醒过来,被老婆骂傲神经病。 老天爷!原来作家的神经,展性和延性都也有限度的。但不知在断裂的时候,是否也会发生一种叫做生物电的光亮,让住在遥远省城里的事务和那位颇有来历的“悄悄话家”一睹为快否! 假使呼延平走在公路上,有流氓向他捅刀子,他可以把行凶者扭送公安局。但是,高明的刀子往灵魂那儿捅是不会流血的。如果呼廷平要认真计较,那么,他首先就陷入了申辩“我不是赋”的尴尬境地。 所以,最好把这些忘掉。呼延平就是这样做的,他从不谈起这类事。无论什么人问起他的情况,他总是连声说说“挺好,挺好。”就象提前进了极乐世界一样。 糊涂(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汪一凡要呼延平陪大家到他家乡去体验几天生活,按理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呼延平历来就是以自己的家乡作为生活基点的,下去是家常便饭。但呼延平一个人下去是一回事,带了一群人下去又是一回事。一个人下去,是回家,是探亲访友。不管人家有什么看法,呼延平在这儿住了几十年,谁也不能说不了解他的底细。带一群陌生人下去就不一样了,不能那么随便……虽然阶级斗争现在不算纲,也还是个重要的目,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麻烦,自然就得先让当地有关部门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要想干什么?呼廷平首先就不愿意干这件事,这不但引起他许多不愉快的回忆,而且可能惹起新的误解。 包括呼廷平自己在内,谁也没有想想到“四人帮”粉碎以后,历史的发展会出现如此迅速如此巨大的变化。一个二十多年的右派,象地鳖虫一样一直向隅蛰居,.任何时候都不曾给人留下过值得一提的印象,就连批斗、挂牌、游街甚至挨棍棒,也表现得极其平庸。就象阿Q挨刀前忘记喊“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二样窝囊。谁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谁都不曾把他挂在心上,谁都不用对他有所忌讳。他一年一年病,一年一年瘦,一年一年老,谁都看出他注定是永世不得翻身的老奴才,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死胚。棺虽未益,面论可定矣!可是,如今他忽然变成了历史的见证人。他用自己的切身经历,亲见亲闻,来让大家认识这个时代。尽管他提到阴暗方面的事实时始终抱着克制的、含蓄的、简略的,甚至不愿深涉的态度,但干那些事情的人都还健在,其中许多人还在于出那些事情的岗位上。呼延平的小说虽然没有把他们的名字写上,虽然这些小说如果不是呼延平写的他们会毫不在意,但现在却都做贼心盘地去自动对号。而且又多多少少能够发现写了自己一点什么。于是呼延平就不知不觉为自己树了许多对立面。 呼延平在写这些小说的时候,心底里是有些模特儿的,他知道写出来之后,那些模特儿会有意见。但是他确实没有考虑到他选的模特儿在现实生活中竟有许多复制品。因此他也弄不清谁、谁……就是复制品,弄不清谁、谁……都在背后咒骂他。这咒骂有多大范围?几许类型?何种性质?也实在弄不清。好心人能够反映给他的大抵是些藏头隐尾的消息。例如: “你的小说,干部看了有两种反映.一种是赞成的,还有一种就不赞成。他们说,你呼延平这样搞下去,还要吃两遍苦呢。” (这辞令比呼延平的小说写得婉转得多,巧妙得多,只要想一想,“……两遍苦”谁给他吃,就明白了。 “有人说你还是不满现实,不满共产党,不满社会主义。(把性质定下来了o ) “呼延呀,有句老话:“兔子不吃家边草,。你现在就算全家伴奏了,也是‘强龙不斗地头蛇’,何况‘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个社会,一时风,一时雨,起起落落说不准,你得罪了这么些人,有朝万一你再下放回来,怎么得了!" (好心人说的糊涂话。) “你的小说,哪个杂志登出来,有人就想尽办法买到手!” (收集材料。) "妈的,几十年没看出这家伙装死,现在出来咬人了!早晓得,那几年就邀了他的终了!我们上了他的当!”(这是很地道的话。) …… 这样的话,可以听到很多.谁说的,没有个准,就像鱼在河底里撒野,只见一股股混水冒出来,却不知是哪条鱼搞混的。 只有等到有鱼漂在水面上的时候,呼延平才能听到有根有据的反映。比如大泽县委副书记张洪生因为查明是打、砸、抢分子被拉下去之后,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干事就告诉呼延平,张洪生曾经拿了他的小说说到宣传部来发脾气说:“这不明明是写的我吗!”呼延平很惊讶,因为他确实不了解张洪生在文化大革命里的情形,而且,张洪生还是他多年不见的学生,他还曾经因为有一个当了县委副书记的学生很高兴过一阵子呢。 呼延平曾在文革以前被安排到××中学去当过几年代课教师。校长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道德败坏者、风派和马屁精。八一年春天因流氓罪、奸污罪被判刑以后,呼延平才知道他戴手镯@前几天,还在学校里骂呼延平“还是货真价实的右派”。其实呼延平的所有小说都丝毫没有从他身上汲取素材,因为他丑得不入小说。可是他害怕了,他骂在前头,先发制人。 还有一位名声不算坏的区委书记呢,突然身陷图圄;因为他犯了贪污受贿罪。这时候,和他持不同政见的同事才告诉呼延平:“他恨死你了,你在一篇叫做××××的小说里提到的那桩冤案,就是他在当公社书记时千的。你等于揭了他的底。他一直骂你‘吃了共产党的饭骂共产党’!” 凡此种种,使呼廷平胸中很不平静,他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年龄和经历早就踏平了他的棱角,英雄气短,奴隶性长,生怕惹是招非,哪敢搏虎擒龙。即使风云际会,起雄心壮志,便如老僧思慕少妇,顿愧污了清规。他别无所能,无非是写了几篇小说。就象瓦匠搬砖石砌墙屋,胡艳萍则是搬生活砌文章,圈个实在而已。要说有所褒贬,那也是顺应时代之潮流,并非独创。而所褒所贬,都着眼于为人民服务,不是舒个人的恩怨。想不到写了之后,引来许多恩愚仇仇,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失去。他有气管炎的老毛病,已经影响到心脏了,哪里还吃得消!所以他只得躲藏起来,听到有人称赞他,他就怕,听刭有人咒骂他,他也怕。他觉得无论称赞或咒骂,都有点象让他挂牌示众。文学的作用,本来微乎其微,发生大惊小怪,就是反常现象,很可能招祸口历来书生无用,文人可欺,谁爬在他头上踢蹬都没有危险。始皇帝在公元前二百多年就发明了这条“真理”(也许应该说是“朴素的真理”)。呼延平难免有一种历史的习惯恐惧,他不知不觉地为自己的作品申辩说:“你们去听听群众怎样在骂你们吧,那才厉害呢!同他们比,我的话轻得简直不算一回事,你们就受不了啦?”这些话暴露了他炅魂深处的软弱;而且也可以看出,自诩为严格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他,也是不敢真实地反映人民的呼声的。不错,一点不冤枉,这就是真正的呼延平,才会有一连串呼延平式的心理矛盾。一方面,他从拉下去的“县委副书记”,判了刑的流氓校长,进了看守所的“区委书记,,的咒骂声中理解自己和党,和人民,和时代的潮流是多么合拍。另一方面,又担心把矛盾集中在自己身上。因为他实在还感觉不到自己真有力量。他有点身不由已,他写的那些小说,是出于一贯的信念,不能不那样写,并非有必胜的信心。人民总会有美好的未来,但曲折的道路末见得就走完了。历史的教训尽管那么严竣,但相当多的人似乎还嫌不足。造神的习惯远未根除,祭台上就少不了牺牲。在这八十年代第二个春天带给胡延平的气氛相当沉重,从极左角度去理解中央的政策以适合自己胃口的现象相当普遍,在某些角落里已经把鼓风机的电钮打开了。社会上谣传批了某某之后就轮列某某了……似乎一个新的花名册已经印就,怎样搞臭某某的策略已经制订并开始执行。锦川市已经从外地传来“呼廷平写小说的目的纯粹是为了钞票”的流言,呼延平估计下一个回合将有“呼延平腐化堕落”的黄色故事创作出来。而最后则以“如此堕落的文人写如此反动的小说一点不奇怪”打句号。但是,最重要的一点,连呼延平自忽略了,那就是象他这样的人也敢于直面人生,敢于为民民请命(这在几年前还是已有定论的反党行为呢),岂不正好说明党和人民已经有了足够的前进力量吗!情况出乎意外地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省委一个主要负责人在一次大会上公开赞扬了呼延平的心说。西风转东风,见风使舵的人有的改弦更张,有的连方向也辨不清,只得抛锚停航了。于是呼延平的神经衰弱症有所好转,睡前服的安定片减少三分之一,而且无须每天都用了。 这场在孕育中就动手术报销了的围剿。大泽县某些干部、特别是在呼延平的家乡,也敲过一阵紧密的锣鼓,当然是同呼延平背对背地玩,并不曾发展到面对面。但彼此都很熟悉,看到背影自然就认出是谁了。从那以后还不到三个月,现在汪一凡这批人下去,要同他们联系,还要他们安排、接待,而拍的电影又是根据呼延平的小说写的本子,人家心里能舒服吗!如果呼延平带了去,那就更使人作难,甚至会认为呼延平有意示威了,心里忿忿,脸上讪讪,岂不难办l自然还是不去为好。 汪一凡看到呼延平对下去不积极,以为是怕打乱他的创作计划,也不好勉强,就派了一个同志去和大泽县委宣传部联系。他们有电影厂的介绍信,公事公办,原没有麻烦呼延平的必要。而且这是一件极普通、极微小的事情,凭汪一凡的经验,电影厂的摄制组随便跑到哪虽都是“吃香”的。所以,把任务交给一个同志之后,也就丢开不管了。 但偏偏胡延平很关心遘停事,当天晚上,他特地跑到宾馆去找王一凡,查问联系的情况。 “没有问题罢。”_汪一凡不在意地说:“是小崔去联系的.我还没有问。”他就喊小崔。 “去过了。”小崔说.“他们打算后天派一个人陪我舅下击。” “晤。”汪一凡觉得有些异样,追问了一句,“你碰到领导了吗?” “宣传部长在,就是他借贷我的。” 汪一咒沉默了。呼延平笑着问:“有没有讲明白怎么下去法?下去以后的生活问题又怎么解决呢?” “没有具体谈。”小崔探索着呼延平的意思回答说,“我到时问了一下的。那位部长说:“既方便的,光汽车班车,一天就有十趟。……” 这么一说,胡延平心里对部长的态度就清楚得很了。但不好说明,便又说道:“搭班车,车票谁去买。没有说清楚呢!很挤呢。你们重定后天下去的话,明天上午就要击买预售票,他们有人陪你下击,就多买一张,省的再麻烦他们。” “没事。”小崔极不在乎地说,“就这儿宾馆里程一部小面包行了。” 汪一凡点点头。等小崔出去了,说:“是不是怪我失礼了?好象很冷淡。明天我去拜访一下吧,怎么样?” 呼延平沉默了片刻,笑了笑说:“应该去一下,见了面,总有见面之情吧!” 来日上午汪一凡果然击了。 回来以后,下午碰到呼延平。汪一凡就问:“怎么,你平时和县里的领导从无往来?” 胡延平一顿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了,见着了宣传部长和管文教的刘书记,他们都说不认识你。” “是的。”呼延平笑笑说,“受了几十年管,碰到官就怕了。别说县委书记,宣传部长,就是大队书记我都怕。碰着他们我就不自在,手脚没处放。”汪一凡哈哈大笑说:“你这是写小说吧!大名蜀鼎的的作家,说出这种话来,能使人相信吗?” 呼延平皱了皱眉,淡淡地说:“那我就罪该万死丁。” 王一凡不笑了,劝道:“地方上的父母官嘛,联系联系,彼此可以增进了解,有什么不好!” 呼延平听出味道来了,想问问他听到了什么。一转念,没有必要,也没有好处。沉思了一下说:"他们是了解我的。不了解,怎么会有看法呢! ” 汪一凡又笑了,与人为善地说:“还好,还好。他们也不曾说什么,不过反映基层干部有些情绪罢了。” 呼延平一挥手说:"你看,我的小说还没有把他们写得如此圆滑。我真怕同他们接近了,有了生活体验,从笔底下流出来。” 汪一凡也一挥手说:“书生意气。” 呼延平笑笑,不想谈下去了,问:“决定明天下去?” “晤。你决定不去了?” “唔。”呼延平点点头说:“等你在在我老家村上住下来了,我可能来看看你们。交通工具呢,仍租宾馆的吗?” “你别管了,你别管了。”汪一凡装得满不在乎地说,“这些事反正有小崔办。” 呼延平这几年看得不少了,晓得汪一凡这班人下市、县,照例被当做贵客待。这次显然碰到了意外。当然问题出在呼延平身上。假使汪一凡要拍的电影同呼延平无关,那就会大不一样。呼延平知道汪一凡已经明白这点了,但另有一个情况汪一凡不会知道:在大泽县,小车多得很,连他那个区的区委书记也有专用吉普;所以,不提供交通工具给汪一凡,不但是降低待客的规格,简直就是逐客了。呼延平当然不愿意把这个意思告诉汪一凡。 正在这“能说的都说了,不能或不便说的就不说了”的时候,有人轻叩房门, “进来!汪一凡随随便便地招呼说。 门上的铜把手旋转了一下,房门慢慢推开一、二十度,有人先伸头进来探一探,然后缩走,接着房门大开,肃静,管文教的刘书记、宣传部许部长拜客来了。 呼延平看看汪一凡,意思是说:“你看,你有礼,他有节,果然见面有情,人家回访来了。” 汪一凡却一怔,他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因为上午会见的时候,他们丝毫不曾有回拜的意思,而是有意无意表示了冷淡,而且无可捉摸又让你意识到这冷淡的原因在呼延平身上。如今忽然来了,偏偏呼延平又在这儿,那似乎有点尴尬。他们为什么来呢?汪一凡倒捉摸不住了。 “刘书记特地来看看你,刚才打电话给这里的服务台,知道你在家,所以就马上来了。”许部长介绍说。 “真抱歉,你们来了这么些天,我不曾能抽得出空来看你,倒反要你来县委看我,真说不过去,怎么样,住得好吗?吃得惯吗?有什么要我们办的尽管讲。”刘书记热情地说。 汪一凡有点吃惊,他的职业是导演,,是教演员演戏,。关于演员如何进入角色,如何随着角色情绪的变化而变化,汪导演善于引导演员去理解,可是,现在他却木能理解书记 和都长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客气而热情,这很使他意外地高兴,以至于不加思索地把呼延平往前一推,.愉快地说:“照例不应该由我来介绍,可是你们不认识。这一位,就是出身在你们县里的作家呼延平哪!” “哎呀!真巧,真巧。”书记马上同呼延平紧紧地握手说。 “刚才我们打电话给锦川市委宣传部问你的住址,想先上你家去看你,然后一同到汪导演这里来。”说着,刘书记回头朝许部长一瞥说,“老许(部长)说你和可能在汪导演这儿,倒不如先顺路上这儿看看,果然就碰到你了。毕竟还是他了解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 “把你找到了,我也沾光。”许部长笑吟吟地说,“我已经记不起刘书记什么时候表扬过我来了。六七年跟在他后面陪斗陪了几个月,也没有今天这样器重我。” 很明显,这些话都不是事先准备好的。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呼延平不善言谈,一时竟无话回答。汪一凡笑道:“今天好极了,你们大家认识了,以后可以沟通沟通。 “早该这样了,”许部长说,“一直听到你的大名,就是没见过人,也不知道哪儿能找到你,家乡人嘛,你干出那么出色的成绩来,我们都光荣呢。”一面说,一面坐定,倒茶,敬烟。刘书记先不谈正事(后来才知道还有正事),却完全象谈正事一样正经,热情而坦率地对呼廷平说:"我们都是你的读者,大泽是你的家乡哪,你的小说看的人很多,影响很大。你那小说里一个叫.一周炳焕吧(许部长插话:周明焕),对对,周明焕,常常听人讲起。确实写得活龙活现。用不到收集反映‘反映’撞大门呢。我开门见山,都告诉你:称赞的人很多,反对的也不少。我是赞成的二说穿了,你还揭得不够呐l意见什么的,好多都是自己身上不干净,对上号了嘛!” 许部长插话;“特别是你老家那只角落,因为是熟人,一看是你写的,就疑心写到自已身上来了。” “拨乱反正嘛,”刘书记接着说,“不拿‘乱’‘拔’掉,‘正’从哪里‘反’过来?你可是拨得深,挖到了痛处。我看‘反正’就――会――有力” “就会”两字有一个拖音,这既有斟字酌句的意思,又暗示了“还要努力”的重点。呼延平当然一听就明白了。 “县委很看重你的小说。”刘书记自然地转到正题上来!“上午汪导演来谈拍电影的事,我觉得很重要,午后就同几个在家的常委碰头研究了。本来打算我同老许一起陪你们下去,但明后两天常委会要开两天会,走不开,决定由我们许部长和宣传部的何干事陪你们一道去。我已经打了电话给区委和公社党委,他们今天会把你们下去后的生活安排好,明天八点以前老许和小何带车到这里来接你们。以后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告诉霰或老许,我们尽可能解决,让同志们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回去。我们的工作缺点很多,同志们下去以后发现什么问题请随时告诉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一个自的,不必客气。特别是呼延平同志,你比我们热悉那里的情况,义不容辞婴多尽些责任。我们以后还要经常请你参谋参谋呢。……” 足足坐了约一个小时,刘书记和许部长才恋恋不台地告罪回去,临走的时候,还一再表示招待不周的歉意,要求客人凡要办的可尽管吩咐。对于呼延平来说,可算是体验到了全新的生活,原以为是礼节性的回访,却想不到人家竟如此热诚,因此,送走了客人之后,呼廷平的心境很沉重,他明显地觉得自己太狭隘,太保守,太不理解时代前进的步伐,太不相信干部的觉悟。书生总是容易落后,因为他老是不懂政治……虽然不能说自己太把人看扁了,但总觉得有点汗颜。他很受感动,如果明天不陪着汪一凡他们下去,就未免太见外,太愧对县委的厚意了。这是说不过去的。 “老汪哪,”呼延平慨叹地说,“明天我也陪你们一道下去,横竖有车,等你们住下了,晚上再随车回城吧。” “哈,我欢迎.还是你们书记有办法,貔就说不服你。”汪一凡高兴地说。他真心佩服刘书记的精明能干。从上午他进谒,到人家来回拜,相隔大约六个小时,主人的态度判若冰炭。这个弯子是怎么转过来的?也许有别的原因在里面.但是从逻辑上说,汪一凡因为找不出失误而非常欣赏.第一,他可以理解书记,部长原来接待冷淡是出予个人的谨慎,而经过常委研究之后,代表常委表态就明朗而热情了。第二,原先书记讲至下面的同志对呼延平的小说有看法,并不排除,但现在补充成为“赞成的很多,反对的也不少口我是赞成的。”就具体了,完整了,明白清楚了,倾向也鲜明了。总之,前后的基本观点是一致的,并没有任何再需调和的矛盾。 糊涂(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在县委作了如此的部署以后,这次下乡的盛况自可预见。许部长和何干事在约定的时刻超前十分钟带了车子来,帮助收拾行李,提包上车,又在宾馆打了个电话到目的地去,说明这里即将起程,一切都办得非常妥帖口但出乎意外的是临时增加了一个省报记者扬蓬。扬蓬同呼延平熟悉,知道自己的出现会引起呼延平不顶愉快的回忆。因为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点值得记住的历史,这段历史今天扬蓬想起来也不快乐,但推到客观方面去的理由尽可找到,仍可臻于问心无愧的地步。呼延平看到他果然流露出惊讶了的表情。因此他主动解释他到大泽县已经四..五天了,任务是了解大泽县各公社文化站的活动情况,今天宣传部有车下去,他就顺便搭车先到那一路去看看,这许多话无非J足告诉呼延平“只管放心,与你无关”。 大约四十多分钟,面包车开到了目的地,进了那儿的区委院子。刚停下来,医委第一书记和宣传科长就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他们显然在等待,现在闻声就出面迎 握手,寒喧,引路,邀进会客室,洗脸,饮茶,致欢迎词,告诉大家。区委昨天接到县委电话以后,就立即同有关公社党委联系,公社党委立即下达列大队,到.生产队.膳,宿问题当天就落实解决。床铺是区里用汽车运去的,宿舍选在一幢刚建成的新房子里(讲到这儿。区委书记专门对呼延平说了一句。“就是你堂弟家里。”)。伙食也请房主代劳。横竖天数不多,就这样马马虎虎算了口下去后觉得不方便再请随时告诉我们解决吧。 大家听区委书记安排得如此迅速妥帖而又如此谦逊,除高兴而外更无话说。稍事休息之后,便抓紧时问,满足汪一凡的要求,选定附近特别能代表这一带农村特色的几个地段“走马看花”,为将来拍摄外景打个政稿。这时候面包车上就多了一副区里的招待班子(包括区委第一书记、宣传科长、秘书三人)了,因为坐不下,区委就把一部吉普开来参加这个行列。主人自己挤面包,吉普让客人坐,以表示敬意。于是公路上、大道上的烟尘更大更高,一路行人都注目。呼廷平很觉得自己是在台上演戏了,怪不得“衣锦不还乡,犹沐猴而冠’’,果然是别有一番滋味的。路过一处公社委员会所在地,那里有个漂亮的剧场,这一阵县剧团正在演戏。记者扬莲同志到此下车,因为这里是文化活动中心之一,正是采访对象。汪一凡对于一个农村公社居然拥有如此现代化的剧场十分惊异,因此进去细细作了参观,莲连赞叹不止。因此讲到三中全会以后农村经济的变化,兴奋得表现出了一个艺术家应有的气质。宣传部许部长因此又动议今晚上请大家赏光看剧团演出,给提提意见,帮助提高提高。达个邀请毫无疑问是对着大导演汪一凡来的,汪导演自然义不容辞,满口应承。如此边驰、边看,边谈、边议、边交流感情,无有一个不觉得心情舒畅,兴致勃勃。待到快近午餐的时候,他们使适时到了呼延平老家所在的公社委员会,那里的许多于部(包括公社书记兼主任,副书记兼副主任,委员兼秘书,股长)已恭候多时。这些同志和呼延平无不认识,呼延平小说里的人物多多少少有他们一点隐隐约约的影子,或褒或贬。或多褒而少贬,或多贬而少褒。彼此心里早都有数,背后的议论也不是一朝一夕,传进呼廷平耳朵的也不是一句两句。而现在相见,却都表现得宽容大度,彬彬有礼。没话都有分寸,掌握不住分寸就不说,迸退都有规矩,不懂规矩就不动。果然人自有见面之情,而且是力争五讲四美的。这已经使呼延平惭愧的汗流浃背了,士别三日,原该刮目来看,思想上,道德上,品性上……一句话,精神上的变化原来也可以大跃进,如今不是一下子都改得很好了吗!也许他们本来就不曾坏过,坏倒是装出来的,好倒是本色,现在这本色就很容易恢复过来吗,所以都是指日可待的嘛!尤其让呼廷平吃惊的是,他老家的大队书记也来了,他们没有握手,没有正面打招呼。他们心里的疙瘩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到现在为止,呼延平在这个世界上打交道最多又打得最糟糕的就是同这位后起之“秀”,平时呼廷平想起他就以为自己一个月没有洗澡了。他们至少有五年不曾彼此打打过招呼,即使狭路相逢也掉头而过。可是,他们毕竟没有不共戴天。这一次却能在一个桌子上坐下来,用同一个救护筛酒,在同一碗象里伸筷子子……这不能不说是人性的复归,不能不说是宽恕,不能不说是夫子之道,不能不承认这就是把一切罪过归之于“四人帮”,不能不看作这就增加了安定团结的因素,而且也不能不认为呼延平已经承担了在家乡的人民面前为大队书记开脱罪责的义务――理由是非常现成的,“四人帮”粉碎以前就创造出来了,打够了人就对挨打的说明:我们都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呼延平竭尽全力说跟自己,批判自己如何落后于现实,应该如何赶上这个时代,以便心安理得地同这位大队书记和谐地相处。但毫无用处,他觉得自己的道德观念无法平衡,他的精神在分裂,一切都不可理解地莫名其妙,.就象一个拿六十元工资的小勤务员住在每天三十元房金的宾馆里一样。近年来呼延平不大愿意道自己的故乡亲,除了怕当地有些干部侧目丙视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家乡有些受冤的群众,至今冤沉海底,得不到昭雪,他们知道呼延平是受过大冤屈的人,不光是尝过滋昧,而且是吃了大苦六堆的,因此也们相信他,相信他对他们有同情心,相信他会尽力为他们的平反出力奔走。他们把他当做自己的知心人,自己的依靠,而且认为呼延平现在名声很大,一定有力量为他们做好这件事,他们不断地找健诉说自己要求平反却碰到许多障碍的情况,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造成冤案的人还在那个位置上,其中就有这位大队书记。当然,呼廷平明白事情并不如此简单,但要短说明全部原因也实在还缺乏知识,他知道自己不但在认识上,而且在事实上完全无能为力。一个写了几箱小说的作家,想和一位大队书记争个高低,力量还相差不少呢。他尽力想向这些冤屈未伸的乡亲说明这种实际,以证明并非自己不肯帮助,这当然已经很使是一些人失望了。所以呼延平有些怕见他们,不光是怕他们纠缠,而且感觉到一种没有出口的谴责,仿棉呼延平已经忘记了过去,背叛了受苦受难的群众。当然,呼延平可以间心无愧,不过力不从心而已。但是今天,能终于同这位书记坐在一条板凳了,这就等于显出了原形,如果说你没有力量替别人伸冤,难道连自己的屁股都没有力量不生下去吗! 不必冤枉呼延平,他原是不肯在公社星吃这顿中饭的。一下汽车他就想离开;但他是个讲究礼貌的人,他得向主人说明原因(这原因别的都可以说,惟独不能说“不愿白吃”,如果这样说了,对方就很容易回答:“你付钱好了。”那就不能脱身了)。结果就波一把抓住,无论如何不让走,指出他今天与其说是客人,倒不如说是主人。真正的客人不是他,是他领来的汪导演他们。公社有客来,准备一顿便饭是常例,“就算公社把你当做客,你在客人面前还是主。你怎么可以走?你走了,汪导演他们怎么办?不能走,不能走。”迫不得已,呼廷平只好在饭桌边坐下来。端上来的菜,果然也是普通。同呼延平家中常备的好不了多少。呼延平松了口气,心想幸福亏不曾做英雄.这儿并非必须用武的地方。随和一些吧,算了,难得一次,也是身不由己,小题大做反而给人沽名钓誉的错觉。于是呼延平就“通情达理”了。 一顿饭吃了个皆大欢喜。呼延平嘴上!油腻还不曾来得及抹掉,公社书记就亲昵地把他请到一旁,那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就是文革中负责改造他的大队书记。现在,这位书记是汪导演一行人最主要的主人了,再过几小时就要到他的大队范围内去开始体验生活,他当然也应该有所表示,然而在这种场合里由他出面就显得“人微言轻”了,不得不借重于高一级的书记,要求呼延平陪着客人回大队去吃一顿晚餐。呼延平原本是要把汪一凡等送到自己的老家的,既不会因没有晚餐吃不去,也不会因有了晚餐吃不去;去是既定方针。但去了之后有人请吃晚饭而不去吃,那末,又会把大家弄得很尴尬。逢场作戏也要把戏唱完才能脱身呀!呼延平只好顺理成章答应了。不过总还不信任大队书记,就象从前书记总不信任他一样,这大概也是历史造成的后果。所以极严重地警告他:第一,你们不要以为吃得越好就算对客放重,人家是讲原则的,吃得越好会越有意见。第二,象公社这样,吃顿便夜饭,我同意。但是,绝对不吃酒。 呼延平这个交代很有道理,因为一吃酒,就得下酒的菜,就收不拢了。再说这位书记又酷嗜此物,呼延平一闪念间就可以想到他很多狂饮的故事。赤脚医生陈荣荣的叔叔陈康正,七四年亲口告诉过呼延平,说有一次荣荣家做了米酒过年,书记就去吃了一深黄昏,却说道:“荣荣,你家的洒太淡,我吃了九大碗了,还不曾觉得吃了酒。”陈康正因困在隔壁球上,听不下去.耐住性子按茬开了句玩笑说:“书记,九碗不够,你可以吃十八碗嘛!”告诉呼延平的时候。才加了一句心里话:“留点人家新年上亲戚来吃吃吧!别作孽了。”这书记因此被踢了阁绰号叫十八碗。那是必须预防的。 呼延平有-个在邻县当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老朋友,曾经带了呼延平到该县全国闻名的“学大寨’’点里体验过接待工作,那一次是中央一个部长要来参观指导。这位部长本亲是到该省一个风景区休养的。参观是休养生活的一种点缀,自然无可非议,而且病中如此关心国家大事,思想境界也是高不可攀的。但是他一旦出动,红旗牌后面还有红旗牌,然后是上海、率田、伏尔加、吉普……各级接待人员象滚雪球一般层层加码,组成了一个洋洋大观的长队。最后则是以呼延平的老朋友领导的那副班子压轴。没有办法少花人力物力呀,因为他们的接待范围包括各级为借贷而来的接待人员。 现在呼延平又一次体验到那种生活了,尽管规格低得多、随便得多,但模式倒是一一样的。 事前商定的那一顿便夜饭,就安排在呼延平老家所在的生产队,就是公社替汪导演一行找定的住所,在呼延平的堂弟呼延国洪的新房子里。这一行客人,从锦川市乘车出发,逐级下沉,到达这儿几乎花了一天时问奇一路上滚成的雪球,已经超过原有人数前二倍了。大队的接待班子是同呼廷平老家所在的生产队合起来的,编制有点资产阶级自出化,象文化大革命里的造反队一样,没有限额。但也并非不成规矩,按惯例总要有点头衔才上得桌面,例如书记、队长、会计、委员……一直到赫赫有名的四大员①都是,明显地带着自由化性质的是还有同呼延平关系特别亲近的几个社员也参加了,那算靠了呼延平才“升天”的“鸡犬”,不能单从等级的观点去解释。 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家庭里.发生这样一次(几乎无法形容的)集会,史书如何记载且不管它,但在民间址极有可能个流传千古的。按照传统的思习惯,凡在中央,省、县、区、公社、火队任任何单位于任何工作的人,都可以分别称做中央二干部、省委干部、县委干部,区委干部、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据此,也就把们看做是负责全国、全省,全县、企区,企公社,全大队工作的干部。呼延平的乡亲们就姓这样开明地组成他们的组织部和人事局的。所以,文化部所属电影厂的导演汪一凡便进入了同家领导人的行列,省里算不上叫什么名称的呼延平也放到了相应的位置上……小小的农家新屋竟然包孕了整个宇宙,当代各级(从最高到垃基层)干部直到群众都汇集一堂了。因此,这里的气氛显得异常难以描摹,几乎每一个人(或每一阶层的人)都有独特的情绪和极微妙的心理活动。比如区委书记以下的诸位“记”和“长,们都记得从前呼延平的瘪三校样,向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面是放在鼻孔里(出气)的,现在竟小看他不得,抬举他又非心愿,总是有点尴尬。许多人彼此知道各人在背后对呼延平的意见如何不同,而现在的表现却如此一致。为了维持这融洽的场面,也没有任何人肯戳穿一副假脸。而且世界就是运动着的物质,而物质就在运动中起变化,一切都不停顿在变,等到呼廷平到呼延国洪家的时候,世界正巧也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并不一定是假装出来的,我们现在不允许把假的当作真的,也不能把真的当做假的。谁要戳穿了,倘若发现竟是真的呢?那岂不是多管了闲事;吗!呼延平大体上明白各人在想什么,因为这两年来他是这个地方受列议论的中心人物之一,这各种议论自然也会让他知道,但是在这个场合里,即使对伤过他肌肤筋骨的同志也必须以德报怨,甚至要把这“也来参加接待”看作是一种悔改的表现。啊,“克制”是多么伟大,它真会把呼延平改造成政治家昵。 呼廷平一向是敏感的,他忍受不了。大家都不想多开口,这么多人在一起,竟还常常会出现短暂的“静默”,这很不好,很容易使大家回想出更多的往事来。呼延平希望帮助大家摆脱这种困境,他说了一些非常俏皮但不可能使人理解到真意的话向汪一凡求助:“你看这真是‘挤挤’一堂呀,汪导演,你能不能同大家讲讲你的工作?据说演员好多是导演培养出来的,你同大家讲讲经验嘛l” 汪一凡徽微笑着,他似乎懂得了呼延平的意思。想了一想说:"这真是说哪里话来,要说这世界是个舞台,那么我们自觉不自觉都是演员,没有一个是导演培养出来的,但世界作为一个舞台,要演出,自然除演员之外,也总有导演吧。然而导演的作用也有限,他很难使一个不愿演戏的人成功,他也很难使一个愿意演戏的人违反他固有的气质。我曾经导演过一个戏,戏里有位演员扮演的一个角色,必须对他的对立面发怒,可是,这个演员却硬是怒不起来,一连多次都失败了。我就走上去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好,他发怒了,责问我为什么打他,于是我就说:‘祝你成功!’但后来的演出,仍失败了。我后悔我刺激他装假。这是没有出路的。我们不能这样生活下去。我甚至发现我的孩子怕我,我就痛苦,我怕他因此做假。” 时闻没有使汪一凡过分辛苦,吃过晚饭还要应邀乘车去――十里外看县剧团演出,接待班子把晚饭提早摆出来了。这的确是一顿便餐,是遵照呼延平的意见准备的。不但没有酒,而且没有肉(下午巳无内供应彳这也可见大队书记请吃晚餐不是预谋,而是临时动议,呼延平认为这倒表现出一种真意).两碗鲜鱼算是上品,-碗清蒸,一碗红烧.一尝就晓得尉从河里提出来。其余则妙鸡蛋,烧百叶和两碗素菜面已。又因为大家要赶时间看戏,都匆匆忙忙吃了一点就动身.所以这一顿晚饭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任何特殊的印象,这也是呼延平当时挺满意的一点。 呼延平没有去看戏,因为老家熟人多,几个月不回来,有些事要同大家聊聊,所以向许部长告了罪,留下来了。在送他们上车的时候,他又同汪一凡说明,他原先是决定不下来的,所以约了一位同志明天在锦川市会面,今晚上等他们看戏回来后,他就随车先回锦川市,不在乡下相陪了。 他重新回到呼延国洪家垦时,就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场面,那是客人离开之后通常总会出现的,不过这一次竟包括大队书记在内(他通常是陪客的主人,这一次竟同接待班子坐在一桌了)的接待人员都已坐下来用膳。宽朗朗两桌。菜还是那几种,但是有洒。他们都装做没有看见呼延平进来,也没有招呼他“喝一口”(大家都知道他能喝酒),可见是书记关照过的了。呼廷平的心冷得发抖,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青。但是怒,他努力克制住了,什么也没有说.他晓得,如果他要问酒从哪里来,大家都会笑嘻嘻地回答他说:“烧莱剩下来-滴料酒!” 这本来是极普通极普通的事情,不同的不过是今天的事情牵连到他呼延平身上而已。 然而这能怪谁呢,谁都能怪,惟独呼延平没有资格怪别人。他是客人,吃白食的是他(尽管他愿意付钱也洗刷不清),其他都是主人,他们吃自己的东西,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到,然而比了你呼廷平,又有什么可怪罪的呢! 呼延平再没有情绪去看望乡亲们,他悄然走近另一个房间,往短凳上一坐,象散了骨架似的长叹一声,心里边大声责怪自己说.“今天你怎么这样糊涂呀!” 他清楚地想起,在一九七七年冬天,那时侯自己的冤案还来改正,他的一位在省委工作的族兄回家探亲的时候,自己曾经特别提醒一句话:“大队里请你吃饭,你千万不能去。请你一个人,陪客有几桌,都吃在你名下!”过了不到回年,怎么竟连自己都忘光了呢? “该死!”呼廷平痛苦地捧着低垂的头,第一次发觉自己交了。 糊涂(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当天晚上,呼延平回到锦川市家中,已接近十二点了,汪一凡他们看罢演出,象首长一样由许部长陪同到后台去同演员见面并且作了点“指示”,所以回来过迟了。呼延平在公路上等车,原想等他下车以后关照几句再分手,免得这位大导演在不知不觉中惹出更多的麻烦。刚才的事情使呼廷平感触极深,如果象他呼延平这样熬悉农村习气的人稍一不慎就成了外行,那么,汪一凡被人卖了也来见得能及时觉察。许多英雄不就这样变成了狗熊吗!但是,车子一到,人多嘴杂,乱嵇糟的,不曾找到合适的机会。车子等着开动,许部长、何干事都要随车回去,又多了一个省报记者扬莲,扬记者车子一停下就伸出头来同呼延平打招呼,用热情的口吻说着,“大作家,哈哈,人生何处不相逢,今朝我们是第二次碰头啦!听说你:也要连夜回市里去?那好哇,上车吧,上车吧!我们做伴一起走………”毫无内容、毫无必要的空话。这大概也是多读了小说的缘故,可却把呼延平的正事耽误了。 回到锦川市以后,呼廷平忙忙碌碌。除了约会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找他:请他帮助修改小说。打官司。给儿女介绍对象。能否找个熟悉的医生搞瘸腿?因为儿子逼宫。编辑来催稿。少先队员来访,过早地称呼他爷爷,拉“爷爷”去当校外辅导员。女儿拉他上街去看新式服装。儿子有了魔方还要魔棍。老婆神经衰弱,晚上看到他开夜工就唉声叹气,因为他使她更难入睡。……呼延平的生活和装进了这种生活反映的脑袋瓜,都是一个杂货铺,铺子里进了什么贷,常常找个角落隔着就算。陪汪一凡下乡的事,早丢在脑后,不大在意了。 谁知到了第三天下午,呼廷平正在家里训斥乡下来的外甥太懒,懒惯了,搞了责任制以后还只会捏煞一根锄头柄。而外甥则争辩自己找不到合适的副业,反怪舅舅只会说空话,不肯替外甥“想想办法”。呼延平昕了大不以为然,老气横秋地训导外甥,说舅舅当右派的时候,家庭负担那么重,外界的压力那么大,照样想办法靠副业才图得个温饱,万事总该自己努力,不能依赖成性。 外甥听了,同过去一样佩服,也丽过去一样回答道:“我哪有舅舅本领大呢,否则我还求你想办法吗?谁叫我我有一个大本领的舅舅呢?我不求他求谁呢!,于是呼延平就生气地问他:"如果舅舅死了,你又依赖谁呢?v外甥连忙说:“舅舅你怎么能死呢,不会的。”呼延平说:“会的,毛主席说过,人总是要死的,我为什么不死呢?你可不能因为我死了你就没法生活,我不要你殉葬,现在不是奴隶社会……”他们就这样腐气腾腾地争辩一通。这时有人敲门,呼延平随便地招呼了一声:“请进来。”大门推开,房间一亮,呼延平心里一暗!进来的不是别人,省报记者扬蓬是也。 呼延平一时手足无措,一面招呼“请坐、请坐”,却不知进该让客人坐在哪儿。两张空凳被自己和外甥占据了,另外两张,一张刚才小儿子在描红,文房四宝摊糟没收,又玩去了,凳面上都泼满了墨汁,一张则堆了两尺米高的杂物,无论哪一张要收拾得客人能坐,都得闹一阵“天官”呼延平望望外甥.原指望外甥让出凳来,因为他在这二已纯属多余,应该连空间也让不来才对。可是外甥望望舅舅,不肯起身。他恨舅舅不替池想办法。也不相信久久这么大名气的人竟没有办法满足他的要求。现在来了个舅舅器重的客人,他想赖在这二听他们讲些仟么,也算是摸摸久久的底,所以他不肯离开。“外甥舅家狗,没吃趴炕头。”原是不必窖气的。所以呼延平耽搁了几秒钟之后,才觉悟到应该让出自己的座位来。 但是客人已经在床沿上上坐下了,呼延平吧他往凳上让,他却是绝不肯僭位。 “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呼廷平连连打招呼,房间太小,挤了贵客,内愧不已。 呼延平连忙敬烟,客人不抽。好习惯。 呼延平连忙倒茶,他回过身去从茶叶罐望茶杯里倒茶叶,心里忽然明白了自己对扬蓬不舒服的道理:原来大人太精明,使呼延平看到他就像被什么虫子钻进了骨头里去。他的眼珠子很小、很远、很黑、很灵活,老是滴溜溜转不停,也许他一进门就把呼延平贴身穿的破衬衫和掉在床脚角落里的“安定”片都看见了。 “他干什么呀?”呼延平不清楚,又不便马上请教,免遭逐客可之嫌。 完全没有料到,客人的开场白竟是一声震憾人心的长叹,然后才说:“没想到你住得这么挤哪!” “还好.还好。”呼延平连忙谦虚说,“不是房子小,是我们家人多,又不会收拾。” “你可以向市委开口要些房子嘛!” “这不就是要来的!” “换一套大些的嘛!” “还挤得下。” “市委也太小气,他们又不是没有房子,我到过许多人家,别说部长、局长,科长都比你住得宽。” 砰廷平没法回答。 “有机会我同他们讲讲。市委也好,(大泽)县委也好,都应该解决嘛!” “可别这样。”呼延乎忙说,“这是紧张物资,很困难,别弄得讨人厌。” “不困难,内部总有控制数的。” “不,不,我知道很困难。”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到我这儿来过的同志很多,凡不能给我房子的人都说应该给我房子;凡能给我房子的人都不说应该给我房子。连原来说应该给我房子的人,一旦有了给我房子的权力之后也不说给我房子的话了。可见这困难大得不能解决。别去说这个了,你还没有回省里去吗??’  ‘ “对对,空话多说了也没意思。”扬记者立刻打住,真如一挥利剑劈着了冰山,呼延平冷得心都-颤,那是冬天里无意阅握住了一块铁的感觉。 “我原本今天要回去的。,扬莲说,“就为来看你,,决定明天走了。” “有事吗?” “有事。有个消息同你有关,请你看一看,征求你的意见,打算发出去。,扬蓬说善,利索地把口袋里一张纸摸出来,塞到呼延平手里。 呼延平莫名其妙,只得奉命拜读。那消息写道: 我省作家呼延平的著名中篇小说《原上草》,已改编成电影剧本,即将由××厂开拍。最近摄制组的同志,,曾随作者前往他的生活基点(在大泽县.)访问。 由于呼延平的许多小说素材都来源于基点里的生活,当地不少干部、群众,议论纷纷,有持不同意见的,甚至有强烈不满的。因此,县委根据上级指示的精神,及时对他们进行了耐心细致的教育,指出呼延平小说的现实性、严肃性和尖锐性,有利于拨乱反正,应该正确对待。使有关人员提高了觉悟,消除了成见。 最近这次访问,县委十分重视,在百忙中抽出力量,认真安排,亲切接待。区、公牡、大队的同志们也都热情款待,主动解决各种生活问题,使大家过很方便,愉快.呼延平感到异常温暖,真挚地向同志们表示感谢。今后将以饱满的情绪来讴歌这伟大的时代。 呼延平看完了,却一动不动地还是盯着那张纸。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这算什么,作风?晦气什么作用?要达到什么目的?而且不便提问。因此竟无法开口, “怎么样,没有意见吧。,’扬记者以肯定的口吻组织问句。 “咳,”呼延平表示轻微程度的不耐烦说,“算了吧,不要发好不好! ” “要发,要发,大家都关心你的情形嘛。” “没有意思呀! ,, “有意思。加强安定团结嘛!弦 呼延平阻挡不住,便问:“你怎么去写这种东西呢?” 扬蓬立刻回答说:“新闻记者就是千这个的。” 呼延平不便再问,心想,.别的不管,只要真实就算了。就把刚才看时刺眼的地方指明道:“你要发也可以,有些地方耍改一改。有些‘干部’对我的小说不满,是实在的但并没有.群众,,群众对我的小说并没有不满意,这一点我完全晓得。你把‘群众’两字删掉。至于.感谢’,我并不曾‘表示’呀!” “那总是要感谢的呀,以前没有表示,就在这里表示一下就算了。” 呼延平被起得一笑,只好点头。但是补充说:“你那文章还要改一改,应该说我感谢党组织,不是感谢几个招待的同志。” 扬蓬的眼睛转了几个圈,总算勉强动手改。呼延平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笑着侗道:“县委根据上级指示的精神’,哪儿有这么个精神?” :、 “哦,你还不晓得?”扬蓬象煞有介事地说.“巧极了,就在你们下去的前一天上午,文件不早不迟刚到县。” “什么文件。” “对,你还没看到。”扬蓬笑笑说,“就是那次会议上×书记的总结报告,不是有一段话表扬你的吗。” 呼延平瞪着眼睛忘记了呼吸――不,是进行了一次很深很深的呼吸,把任何一个肺泡都憋得充了气。于是一下子什么都通了。 扬蓬走后,外甥说:“舅舅,我说得不错。还是你不肯开口,你要肯开口,人家准肯帮忙。” 呼延平正用毛巾在抹脸措手,他不看外甥,训道:“你长这么大了,要还是小孩子,舅舅今天不打你十个屁股才怪!” 扬蓬写的那条消息,下落如何,呼延平就不知过了。之后扬蓬也不曾再光临。也不曾昕到有什么反应。还算安稳。 征一凡一行人在乡下待了十天半月,就回电影厂去了。临走的时候,汪一凡去呼延平家告别,呼廷平刚巧被邻县一位青年作者拉去讲课,没有碰到。留下一张条子,捉到节令已迟,野色将谢,外景何处拍摄,还需重作研究云云。呼延平回来后_看到,一笑丢开。反正这完全是汪一凡的工作了,用不到他再插手。 如此平平安安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下午,呼延平外出看一个朋友,回来已经夜了。一家老少都归巢,紧腾腾挤在一起等晚饭吃。另有一个客人在等他,他一进门,儿子就喊:“爸爸,兆明来了!” 那个叫兆明的甫年并没有站起来,他随便地把啸巴一嘻,颇带些油腔滑调的味道,喊了一声:“先生!” 呼延平一见是他,也高兴地说:“唷,长久不曾看到你了,今天怎么会来的?” “来看看你。” “好呀,我请你吃晚饭。” “我就是来吃晚饭的。” “那么,住在哪儿呢?”呼延平欢迎客人来,但是设法招待客人住宿。 “我有自行车,一个钟头就到家了。” 这个兆明是呼延平老家生产队里的社员,论辈分应该叫呼延平公公,呼延平倒霉回家的时惯他还在地上爬,现在巳是一个很好的术匠。呼延平同他的公公、爹爹关系都不怎么好,但却喜欢这个孩子,爱同他开个玩笑。所以随便惯了,在乡下的时候,有好些人称呼延平做“先生”。这称呼是有尊重的意思,同情的意思,嘲谑的意思。也有区别予弼志的轻况意思。一样的叫法,其含义因人而定,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各人心里有数。呼延兆明就同他爹爹不同,叫“先生”是代替“公公”的意思,他小时候是叫“公公”的,长大了才跟着大家叫“先生”。因为叫“公公”,太亏待自己了,不就差那么二十几岁嘛! 他们淡谈讲讲,吃完了夜饭,呼延平说:“你找我总有事吧,否则舍不得这工夫的呀! ” “是有些事。”兆明说,“我来同你商量,能不能借些钱给我!” “你要借钱?”呼延平知道他经济上并不困难。 兆明笑笑说:“临时时漤一凄,顶多一个月就还你,市里现在有一批木材敞开供应,价格公道。我想多买些,钱就不够了。”愿来农村实行责任制后。他做木匠也改变了方式,主要不是到别人家出做工,而是买了术科打小家具上贸易市场卖。 “你要多少?” “三百元。” “家里没有钱了!”吁延平的老婆一听就发急跳出来说。在老婆眼里,呼延平是个烂好人,有钱就什么人都肯借。她被借怕了,因为有些人说话不算数,借了到期不还.而且一借总是三百、两百,买材料造房子。房子造牢了,债也欠牢了。弄得自己象被绑在人家烟囱上。 呼延平最怕老婆抢先“关门”,这着棋,他是个穷过来的人,晓得向人家开口借钱是什么味道。现在自己手头宽了点,能帮助人的地方就尽量帮一把。特别是家乡人来.彼此的情形都早看透了,该不该帮完全消芷,所以总是有借的。张三、李四……从前多多少少有往来,物质上往来不起的也有精神上的交流.一个人不能“阔’’了就交脸,这也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况且呼延平也并无“阔”的感觉,响着造反派的拳头也很觉得自己卑微呢。二十多年右派不是白当的,奴性早筻渗进骨髓里去了。那段历史的真谛大半就在这里。呼延平也并没有什么积蓄,只是穷惯了,手头有了几个钱就错把自己当沈万山,显见其浅薄而已。凡熟人来借,他常抢在老婆前头答应。老婆不便在人面前同他唱对台戏,只好依他。但也晓得丈夫同她抢先;所以凡有机会,也尽快抢先说出 “家里没有钱”的话,堵塞丈夫的‘无底洞”。丈夫也不便当场揭穿她。今天呼延平也知道家里的钱确实不多了,自己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是留着出门用的,可兆明又要借三百,他拿不出,犹豫了一下,就被老婆抢了“状元”。 呼廷平硗得兆明这小青年非到急难时不舍来借钱,而且从来不失信用,所以极想满足他。老婆关了门,他就要想出一个跳墙计来。 兆明见他为难,连忙自找台阶下场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再另想别法吧!”说着就要动身。 呼延平一急说:“慢,还有点办法,我身边还有二百多元‘私房钱’,原是留着临时急用的;她不晓得(替夫人遮丑)。你先拿去用吧。”说吧,一打开橱门,把一件出门才穿的爱尔登上装拿出来,摸了一叠钞票,大大小小一致,一共二百兰十二元七角;自己拿出十二元七角,把二百二十元给了兆明。 他老婆一面洗碗,一面就笑,干脆就风风凉凉地说:“兆明,他现在真发了财,钞票就象身上的汗毛,随便一拨就是一把,你只管问他借就是了。” 呼延平是聪明人,一面把钱收进口袋,一面却激动起来。他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然后站起来告别,刚出门,却回头招呼呼延平说:“你来,我同你讲句话。” 呼延平跑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口的暗地里。”我不瞒你。”呼延兆明惭愧地说,“那天晚上几个人在门口‘野鸭叫’我也叫几声的。” 呼延平没有听懂,不好开口。呼延兆明接下去说:“当然,进来端你们的鱼碗,也是说说空话的。谁也做不出来。” “什么。”呼延平心惊进,“端鱼碗!” “四十一斤鱼,一顿吃得精光。是生产队鱼池里捉的,谁来付钱?” 呼延平恍然大悟,他被人捉弄了,生气地说:“那你们为什么不进来端碗!端才好呢!” “倒又做不出啊!”兆明说,“大家议论说,你呼延平过去在生产队里,一向反对于部大吃大喝,现在出去当了干部,倒还带了一批人来大吃大喝,你说大家可要有意见!” “对,对,你说得对。”呼延平连连点头说。他不能解释,上当也是自作自受,呼延兆明的批评可是对的。 “倒不是舍不得给你吃。你呼延平到队里来,随便哪一家都会留饭,而且吃得欢欢喜喜。你何必……”兆明没有说下去,因为他晓得呼延平一提就懂。 兆明走后,呼延平回进家门,他老婆就问:“兆明说什么?好象怪你?” “不,不,”他激动地一面掉泪,一面说:“他说的是好话,真话,拿心抉来的心底话。” 他很伤心,那么多年了,他同家乡的人民间甘苦,共患难,心心相印,想不到一旦走开,很快就有了距离!人真容易变哪! 使呼延平万分激动的是,他终于能够即时听到了这使他猛醒的霹雳。 这真是一声惊雷啊! 假使该听而听不到,听到了二不能反省,不能醒悟,甚或怪罪吵断了他的美梦,那么呼延平就该死!难道他也要历史重演? 过后想想,呼延平觉得,包括这段经历在内的一些显得糟糕的往事,到头来毕竟总是使自己对人民跟家有信心,人民总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或者说现在已经开始了,或者说还要经过很多努力,不管怎么样,他都爱,而且非常炽烈。正为此,不能容忍丑恶,包括自己灵魂里的肮脏,他都想一把火把它烧掉。(完) 镶金边的云彩(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令人兴奋的幻觉被璀璨的色彩所代替,这些鲜艳而强烈的色彩在迅速变换,迅速扩大,占据了视力所及的整个世界,因而使世界变得那么迷人和刺眼。这不会是梦,因为据说梦是没有色彩的,而跟前却是色彩的冲击,色彩的晃动,色彩的变幻和色彩的竞争;有人说由于梦冲破了理智的束缚,几乎完全瓦解了被思想与传统支配的经验,因而是原始而蒙昧的,是没有教养的,但是,此刻的心情却是欢愉的,充满甜蜜、幸福和满足,十分理智、文明和高雅…… 她终于被色彩刺激得浑身燥热起来,猛然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席梦思单人床上,一缕桔红的光线从淡绿色的窗帘边缘射进室内,照在枕边,照在发际。 不早了!她一骨碌掀开被子,坐起来。门外传来保姆姜嫂轻手轻脚的走动声。伸手在鸭绒枕头底下摸出镀金女表一看,才六点半钟。这过早的彩霞使她比平时早酲一刻钟,令她气愤。她攥着表,赌气似地用劲向后倒下,在弹簧的柔和弹性中闭上眼睛,任思绪逆着阳光飘逸而出。 这里是军区大院内的首长小院。这座院中之院的数幢红瓦楼房,隐没在苍翠的绿丛内,沉浸在清晨的薄雾里,陶醉在秋色的桂子果香中。 然而姑娘的思绪毫不停留,它迅速地穿过长江的晨光,越过江堤的草丛,盘桓在初醒的城市上空,最后缭绕在一辆双节式无轨电车的辫子周围,久久不愿离去…… 该死的辫子! 当然不是姑娘的辫子,是电车的辫子,象与谁生气一样,猛地弹开架空电缆,‘使电车在“嘤嘤”的报警铃声中紧急刹住。“轰”地一声,乘客们受着惯性这一自然法则的作弄,全都向前倒去!你挤我,我撞他,怪样百出,笑话百出。一个年轻人几乎是由车尾一下子甩到车腰,正好跌坐到一位老妇人的膝上,好象是儿子投入母亲的怀抱。人们在一片叫唤和咒骂声中,禁不住又笑出了声。她碰巧正坐在这辆车内,顿时也失去了温文尔雅的优美姿态,将一位青年人撞倒,并在他簇新的米黄色茄克衫上踩了两脚;她那平时引以为骄傲的辫子,竟神奇地将小伙子面庞上的红花古巴眼镜钩走…… 哈哈!这可是在杂技专场上都很难看到的节目!辫子的恶作剧象一把盐,撤在生活的泉水中,使泉水变得有些味儿了。 谈不上谁对不起谁。当人们重新坐稳、站稳,电车重新启动后,谁也没向谁道歉。姑娘红着脸,从辫子上取下眼镜,嘴角蠕动了一下,算是招呼,也算是慰问;青年人忍着脊背的疼痛,接过眼镜,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潇洒地耸耸肩,算是致了“答词”。 兴业轿车站到了。这里是轻工业区,在城市的边缘。什么火柴厂、肥皂厂、针织内衣厂、伞厂、搪瓷厂、布鞋厂,都集中在这一带。举目望去,烟囱林立,青烟缭绕,与别处相比,这里的天空、道路和建筑物都显得灰扑扑、热腾腾的,散发着一股股活力,甚至川流不息的行人也显得比东郊教育区、南郊机关区忙碌得多,表现了一种工业生产的强有力的节奏。 姑娘下了车。她是第一次到这一带来,下车后便四下张望,想找人问个路。也许人类有向相识者靠拢的本能,当她看见戴古巴镜的,青年人也下了车,便抢上两步,颇有礼貌地问道; “同志,请问江丰搪瓷厂怎么走?” 青年人见是“辫子”,微微一笑,同样札貌地回答道:“跟我走。” “你也是到江丰搪瓷厂去的?” “嗯。”尽管礼貌,但却冷淡。 “你在搪瓷厂工作?” “嗯。” 找到向导了。姑娘高兴地将本来就在身后的辫子朝后面甩了甩,与青年人拉开了半步横向距离,向前走去。她想,既然自己是到江丰搪瓷厂采访的,而他又是这个厂的职工,因此,他自然也是自己的采访对象。她以《大江日报>记者的身份,第一次采访轻工战线,一下子便“撞”中了目标,是个好兆头。她仔细将青年人打盈了一番,发现他的相貌十分英俊,身材颀长匀称,头发是青年式的,又黑又软,随随便便地遮挡着半边耳朵,前额的一绺,根部自然曲卷,显得艇有朝气。这种发式没有牛仔长发那么油,也不象推得很上的瓦盖头那么呆,虽然未加修饰,却也显得自然而飘逸,米黄色茄克杉很合身,衬出他那健美的体魄,下身穿着深色细条的直筒裤,脚下穿糟一双撩得铮亮的小方头皮鞋。嗡,大学的所有男同学,哪一个比得上他?甚至曾经一燮让她感兴趣的“诗王”――新闻系的佼佼者,也没有他气派。“象个男人”,这是大学女同学背后对男同学评价的上限。 然而,她今天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党报记者。记者,“无冕之王”,还能在一个小伙子面前脸红心跳?她很快控制住情绪,不放过走路的机会,开始了她的“采访”; “你在厂里的那个部门?”姑娘问道。其实,她心中早就有个八九不离十的判断:大学毕业,学硅酸盐专业的,在该广技术科工作,正等待评定职称,运气好的话,可以混上个工程师。 小伙子盯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使姑娘有些慌乱,忘记了新闻采访的一忌,不要提“硬”问题,仍然颟强地问道: “在厂部还是在车间?” 青年人再次盯了她一眼,眼光直勾勾地,十分专注,但却传达了相互矛盾时信息,挑衅和警惕。“你是派出所的户籍警,对吗?” 姑娘焚了。小伙子的目光也缓和了,但没有笑。 两人的距离缩短了大约一厘米。这时,她记起大学里那位白发苍苍、机智幽默的教授,在讲授新闻采访方法论时常常引用的一句古代格言:“如欲取之,必先于之”,而且要“首先于之”。于是,决心以自己的赤城来换得对方的信任。“瞧我一个劲地问你,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大江日报》的记者,刚毕业分配道报社.我姓邢,张开的耳朵,名字叫得很普通,至少和上万人同名,叫继红。令天就是道你们厂来采访的。” 她期待着一种较热的反应,因为“记者”、“采访”,对于青年人都是极富魅力的词汇。但是,她失望了。对方刚才已经缓和了的目光又交得难以捉摸了。 “嗯”又回到了起点。与前两次同样冷淡.不着边际。 下怒气馁。实习期间的那次采访不是得了“优秀”吗!她继续采取进攻态势: “你们的厂长姓蔡吧?我们部主任说,蔡厂长正在厂里等我哩。我的嘉……我的车坏了,所以……”她本想提到她那心爱的桔红色的嘉陵摩托车,但立刻感到这似乎近于卖弄,容易引起对方的不快,所以改了口。 “到了。¨拐过漫长而又枯燥的工厂围墙,青年人停住了。跟前是一个“V”形路口。他瞟了瞟她的耳朵,然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幽默神情,耸了耸下巴,算是指了路,自己却朝“V”字的另一边走去。 下巴指示的方向尽头,是一座巍然屹立的大门,现在是早、中班交接时间,很多工人出出进进,十分热闹。但姑娘却以失望和委屈的心情朝小伙子走走去的方向瞪了一眼。哪里是一排排民房,筒易宿舍的灰墙和屋脊显得那么单调,而他,一个本来不算单调的人,却踅进了一条小小的弄堂,那里面,可能更简易,更单调…… 姑娘恨恨地咬咬牙:他根本不是去搪瓷厂的,他也根本不是搪瓷厂的人,但却“恩”个鬼,害得自己白费那么多口舌!不过,也应该感谢他带路;他有些出默惑,与他相处的几分钟,如果从电车上的相撞算起,十几分钟,还怪有意思、怪愉快的……她微微一笑,下意识地甩甩身后的辫子,朝工厂大门走去…… 邢继红在床上翻了个身,躲开那适旱透进来的阳光,继续让那迷人的、若断若续的思绪自由飘逸。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牛奶香气和姜嫂将牛奶灌进暖瓶时发出的带共鸣音的响声,惊动不了这位体态丰腴、神情甜蜜的姑娘。她长得大眉大眼,眼窝很浅,面颊侵宽,下孵圆润,嘴唇小巧,有一种东方古典荧的神韵。以现代流行的标准来看,虽不算特别漂亮,但却别有一种敦厚甜美的风度,她喜欢在这种独处“闺房”的时刻遐想、沉思,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真正做到“进入角色”,在想象的天地里时而与人嬉笑、与人怒骂,时而暗自垂泪、顾影自怜。有几次,曾“演出”过拒绝求爱爱的“小品”,装扮着男性,编造着来自远方的情书的诗句。有一次情绪特别亢奋,竟然路到大镜子前,与镜中的“美男子”来个亲吻,在镜面留下一团水气的印痕。作为二十七岁的姑娘,早该畅饮爱情的美酒了。 但是,怎么说呢,那叫爱情吗?―― 上个月的一天,母亲回得很迟。她领来的一位青年,站在客厅的中央,故作羞涩地冲着她笑笑。她飞了他一眼,是标准的高干子弟打扮:上穿有肩章眼的黄呢军制服,下穿海蓝色华达呢长裤,脚蹬小方头皮鞋,头戴灰色涤卡工装帽;文质彬彬,“礼让三先”:先点头微笑、先伸手致意、先自报家门。他是赫赫有名的某军事学院院长的儿子,曾在昆明当了几年兵,捞了“票”,提了干,现调回北郊机场工作,成天与文件打交道,属“文职人员”,工资是社会上同龄干部的一倍,住房更是“两室一厅”:家中有独用的大套算――“室”,市中心有独用的小套算二“窒”,机场还分给他独用的单间算一“厅”。姑娘并不知道,在她上大学的几年中,母亲一直在为她奔走这件事,只因条件订得太高,难得合适的,眼下这位青年竟能闯关入选,真难为他。 邢继红在母亲的示意下,默默地端上一杯速溶可可牛奶,侧过身子,低头退到自己的房间,沉重地坐到床沿上,胸口“哆哆”直跳。二十多年从来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个男性,在母亲的带领下,以自己为目标,来到自己的身边。她感到要发生一种重大的变化,她的全部生活将要揭开新的一页,这使她紧张、不安、兴奋和委屈,主要是委屈.因为由母亲带来一个男性,因为这男性是由母亲带回来的。瞧,书柜顶板上的挑绒熊猫、瓷质不倒翁和塑料长颈鹿,墙面镜框内一张张放大照片中的女孩,都对她瞪着怜悯的目光,整个房间顿时显得冷凄和空旷了。 母亲紧跟着也走了进来,贴着她的身子坐下,亲昵地拍拍她的手背,说道:“红红,你是再清楚不过的,社会上太复杂,这事可得听我的啊?” 母亲是市机械局的人事科长,按说是研究人的“专家”,但在她的眼中,自己的孩子却永远是幼稚的、天真的,是长不大的,她不可能想象孩子有能力处理任何重大的问题,连垒积木也得她在一旁用劲似的。 “我不谈!”邢继红嘟着嘴,低声说。 “傻!”母亲笑了。“舒院长是你爸爸的老战友,这孩子是舒院长的独子,叫舒石,刚满二十八,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孩子,作风品行我都调查过……” “我不!” “为啥?”母亲见女儿扭过身子,用脊背对着自己,顿时皱起眉头。她倒不是怕女儿拒绝,这种事,姑娘是很难一口答应的,她是怕女儿在外面胡乱搅上一个无根无底的人。 “为什么搞突然袭击……”邢继红咕哝道。 母亲的眉头舒展开了;现在的年轻人,凡事都讲个“自尊”,这也怨自己考虑得不周全。“这点是我不对,啊?不过……” 邢继红慢慢转过身来:“妈,这事,你留给我自己处理吧。” 什么?”母亲的心又提了起来。“你相中什么人啦?是那个会写诗的吗?” 邢继红吃了一惊。难道自己在学校里对“诗王”的朦胧的倾慕,毕业前夕与他的月下交谈,这些曾经是几百皿之外的个人隐私,都让母亲知道了?她禁不住将眼光移到母亲那曾是非常美丽的面颊上,注视着她那双曾经深藏着青春隐情酌眼睛。真想不到,这双给女儿以甜蜜、温柔和伟大母爱的双睛,如今竟变得能对女儿进行如此严密的远距离监视了。这加强了姑娘的委屈感。 “你忘了,”母亲看见女儿的眼中显山惊奇、不解和困惑的神情,使用柔和和的声调说,“校务处的瞿处长是你爸爸的老部下,我托过他照应你……” “妈,”女儿狠狠地用牙齿咬咬嘴唇。她想与她争论一番,想撒撒娇、赌赌气。甚至想将母亲在十几年前的一个秋雨之夜的情形和盘托出。但是,一想道那个秋雨之夜,她又有些同情母亲,可怜母亲,然而思想深处却又有点嫉妒母亲.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当然是一个男人,恨了母亲一辈子.连死前也不愿见她一面,这才真是富有诗意!如果有一个男人这么爱自己,自己是绝不会象母亲那样,服从某种“外力”而永远地离开这个男人的。尽管那种“外力”在当时、在那个历史条件下,却有某些理由。她恨恨地想到根本没有发展到“那种关系”的“诗王”,想到其他男同学,甚至想列在电车上相“撞”的小伙子,心头泛起一股焦躁的情绪,禁不住提高了嗓门:“妈!你瞎说什么呀?l” “是我瞎说就好。不过,关于舒院长的儿子,你爸爸已经表了态……”母亲的话很轻很轻,但却无异于甩出了王牌。 是的,邢继红的父亲邢汉柏在家中是有绝对权威的。这位德高望重的退休将领,对待革命战友.不游资格,不摆架子,朴实忠厚,为了帮助别人,可以拿出整月的工资,脱下整套的衣服。然而在家中,却是至高无上的主宰,听不得不同的意见,对妻子,限制得很死,对女儿,要求得很严,似乎革命事业是人民的,一补一线是人民的.唯独妻子女儿是自己的.他严格禁止女儿带袋男朋发到家中来,即使是女朋发,也不能是轻浮之辈或“无根无底”的人,在特质上,他能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为她买了录音机.,但只准学英语,为她买了摩托车,但不准带面罩,而且,无论是录音机还是摩托车,一定要是国产的。一个真诚而古板的老人,指导着女儿路上通往现代化生活的道路。这样的父亲,在女儿的眼中无疑是一块丰碑,但也是一堵高墙。女儿对人生的探索和思考是很难从他那里得到及时回音的,女儿心中中前发的受情,也不能从他那里得到真正的理解.如今,父亲对舒石满意,并希望他介入到她的生活中来,她能说不行吗?她很难想象与父亲发生“对抗”。她一向是听话的乖孩子,不同于梦想出国的“假洋鬼子”,也不同于沉醉在黄色录相带和迪斯科旋律中的放荡者。她有勇气拒绝这种新式的、门当户对的包办婚姻吗?她不敢想。 然而这毕竟是终身大事。她的心灵深处,出现了一个反叛的黑影。也许她自己尚未察觉,她已不是前些年在父母身边的那个样子了。 “妈,”邢继红放低了调门,半天不言语,用悲成的目光瞧着母亲日渐苍老的面容和银霜初染的双鬓。母亲是中州人,具有中原地区女性的银盘脸型,浅眼窝,玉葱鼻,嘴唇的线条非常清晰,整齐的糯米牙特别明亮。她是四九年参军的女学生。参军不久,当组织出面介绍她与父亲认识时,她曾经拒绝过,然而经不住几次三番的动员,终于嫁给比自己大十五岁的关西大汉――一个战功卓、著的军人。多年来,做女儿的从未想过父母的结合是否真正的合理,一切似乎都很完美。不过,有一件事却隐藏在女儿的记忆深处。那是她九岁那年,有一天,母亲的老家来了一位女客,母亲称她“芸姐”。言谈中,客人对母亲提到一个人,说这人至今孑然一身,因患肝硬化腹水,转院来到本地一所著名的医院,病势垂危。母亲听后,竟然痴呆了好久,两滴罕见的泪珠落在徽微颤抖的手背上。当天,母亲匆匆出门了,很晚很晚才四黄霏霏秋雨回到家中。父亲不在家,借大 住宅显得空荡荡、冷飕飕的。半夜里,女 昕到母亲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便披农来到床边,发现母亲双颊绯红,高烧高热,慌忙要到客厅给父亲挂电话,要到楼下喊警卫员叔叔,但是,母亲却一把拉住她,拉到她的怀里。母亲似乎在对谁诉说着什么,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一桩多年的隐情:“……芸姐,不能怨我……我和他.了了这笔债……在我走进病房的前一分钟,在我来到、来到他的病房门口,他……他便咽了气……他不愿见我,他恨、恨我呀!他、他不应该这样报复我……”女儿扑在母亲的胸膛上,感受到母亲心脏的剧烈跳动,跳得整张床、整个楼板都在颤栗。这件事,是女儿心中的一个谜。直到她长成火人,进了大学,才隐隐猜到了谜底。但她想不通,心叶,埋藏着痛苦隐情的母亲,优裕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后,为何不站在女儿的角度想想问题。然而,’她毕竟不敢公开向父亲的权威挑战。太单纯的人是缺乏勇气的。她在军区育红幼儿园里长大。这是一所全省最好的幼儿园,有暖气、冰箱,有专职军医,有普通人不敢想象的优越条件。记得若干年后,当同学们描述三年自然灾害的惨状,显出悲愤、痛苦的神情对,她却瞪起一双疑惑的眼睛,好似听到一则遥远的异域童话。连这类议论都不敢、也不愿相信的她,怎敢公开违抗父亲的旨意?于是,她言不由衷地说:“与姓舒的,先不确定关系,行吗?” “那好,你们先玩一个阶段吧。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需要一些时间增进了解。这毕竟是你们自己的事嘛。”母亲舒了一口气。 是的,增进了解。但是越了解,她越发兴味索然。 舒石是个几乎挑不出毛病来的人。每次在-起,他总象一只听话的家猫,在她身边周旋,在她脚头缠绕。他轻声地叙述着自己的经历,一曲华美流畅、缺乏大起大落的圆舞曲;或者毫无激情地叙述并不惊人的逸闻轶事和小道消息,内容多是有关他结识不多的几个高于子弟的浮沉,好似在沙龙里面议论沙龙;偶而小心地提到一部黄色录相带,但紧接着发誓自己决没有看过,他能说出不少名菜的配伍和佐料,但绝对不知道食品的行情。有一次闲着无事,她试着将他的议论作一次归纳,结果吃惊地发现,采访本上竟写下如下的文字,勾勒出他这样的轮廓; 璎优秀的小说――<传卫官杂记》 最过瘾的电影――《满意不满意》, 最爱好的消遣――摩托车兜风, 最喜爱的歌星――邓丽君、李谷一, 最担心的事――向老头子“拜拜”, 最开心的事――与邢继红在一起 镶金边的云彩(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是的,他会吃鸡,但不会杀鸡;在干部子女中,他不象其中的大多数,有理想,有追求,有个性,严于要求自己;但也不象少数人那样,沉沦颓废,以致不可收拾。只是,他太没有味道了……她与他,可以相识,可以来往,甚至可以交朋友,因为一个人不能要求每个相识者和每个朋友都是“有味道的”,但是相爱,过一辈子,怎么也是不可能的啊!…… 邢继红猛然用被子蒙住头,想要从头脑中排除舒石的形象,一个不明确的、没有味道的形象;与此同时,另一个形象便乘虚而入。谁?难道又是那个在电车上“撞”上的小伙子? 真怪,有人经常见面,却印不进脑子,透不到心里;有人虽然只见了一面,却总也忘记不了… 当邢继红走近工厂大门,对门工掏出记者证的时候,一位站在门边向路口张望的中年妇女机敏地收回目光,迅速堆上笑容,发出爽朗的、几乎是让她吓了一跳的声音: “原来是位扎辫子的小妞呀!我还以为是位戴眼镜的斯文后生哩。――欢迎欢迎,我是蔡玉珍,早在这里恭候了。” 说着,蔡玉珍伸出手,一下予搂住了她的胳膊。不等她领会过来,便被热情地挽着手向办公楼走去。 和善、热情、谦恭,这是邢继红对蔡厂长的第一印象,但仔细回味一下她的“欢迎词”,却感到她是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企业领导干部。她好不容易从她那使人无所措手足的热情中挣脱出来,观察了一下自己将要采访的对象。看来,厂长的年龄比她的外表耍年轻,面部的整体显得饱满而端庄,红扑扑的,洋溢着一股豪气,但额头和眼角却已爬满细细的皱纹,集中在鼻梁和唇边的浅咖啡色雀斑表示她已经到了更年期,使她的面部颜色更加浓重了,不过,这也加重了她作为一个工业领导干部的色彩。她的服饰十分简朴:上身穿着裁剪合身的蓝色春装,翻领不大不小,不尖不圆,烫得十分挺括,脚上穿着雪白出边的黑绒布方口鞋,显得轻捷而灵活,蓄着齐耳的短发,口袋插着金笔,仪态自然而潇洒。邢继红听说,她是南下的早部,多年来一直战斗在轻工战线上,是几家工厂草创阶段的第一把手,近年才在搪瓷广扎下根来。在《大江日报》的工业版上,不止一次报道过她的事迹。如果说她“德高望重”有些言过其实,那么说她受到人们(包括新闻战线的同志)的普遗尊敬,是一点也不过分的。狠狠抓住她这个典型,经常报道她所领导的企业的动态和经验,是《大江日报》工交部从未忽略过的工作。邢继红的第一次单独采访,不仅意味着编辑部对她的重视和培养,也意味着她将要写出的报道文章有极大的保险系数,因为上至市委领导,下至报社的有关成员,对蔡厂长和她所在的工广都是十分关心的,即使是一个生手的文学,也绝不会让它走题和报废。 通往办公室的水泥路很长,左边是一排整齐的塔形柏树,右边是堆码得很高的进口簿钢板,淡黄色的广区装卸车“突突突”地开过,几乎擦着邢继红的肩膀,吓得她连忙将蔡厂长抓住。并车的小伙子扭头对姑娘挤挤眼,但见到姑娘身边的人店,吓得吐吐舌头,把脑袋缩进衣领里。 “别怕,谁敢撞你!”蔡广长拍拍邢继红的肩头,象大姐,更象母亲。“叫什么?” “邢继红。”她可不敢说什么“张并的茸朵一这类话了。在她眼里,蔡厂长是老革命、老干部,是她要好好学习的对象。 “多大啦?” “二十七。” “哦――多好的年纪!”蔡厂长吁了一口气,既是赞颂,也是感叹。微风吹动她的鬓发,深沉的笑容掩盖不住缕缕银丝了。“你父亲――” 邢继红不止千百次听到过这个问题。父亲平凡的姓名与姑娘的命运发生着极不平凡的联系。从她“咿呀”学语开始,她就渐渐领悟到父亲的姓名意味着笑脸,意味着优待,意味着绿灯。星移斗转,年岁增长,她渐渐领会到更复杂的含义;父亲的姓名既意味着真情的照顾,也有时意味着假意的奉承。她自幼的黧黑,被誉为“健康美”,她笨拙的调皮,被誉为“绝顶的聪慧”甚至默写不出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也被称颂为“这孩子血管里流动的是无产阶级的血液”。进了大学之后,她第一次离开温室,与来自四面八方的、活跃的青年男女生活在一起。‘当头一阵新生活的喜悦过去之后,她开始感觉列父亲的姓名也可能意味着同代人之间的某种隔膜,甚至意味着某些思想偏激的同学的讪笑。她记得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毕业分配前夕的联欢会结束之后,她不由自主地与同年级的一位男生移步图书馆西侧的土坡上。稀贵的樱花树失去迷人的色彩,象版画中的树影那样静穆地倾听着青年的絮语。这位男同学被誉为同年级的“诗王”,新闻系的骄傲,硖欢会上,刚刚响过对他的新怍的热烈掌声……她的心跳动得不同寻常,这使她感载奠名的烦恼和忧伤.近年来,她开始对某些出类拔萃的男青年感兴趣,不止一次,她想单独找人谈谈,但细细想来,又拿不准究竟心里眷念的是谁,但确实有一双目光,越来越吸引她专注的眼神。今晚向“诗王”的无声靠拢,意味着她告别了姑娘骄傲的年代,然而,她仍不失尊严地说:“是你的诗感动了我。”“谢谢.当然不可能是别的。”“为什么不讨能是点别的什么昵?”“需要我坦率地讲吗?”“当然。”“我的父亲是山区的教师,一名穷教师……”“这与你的父亲有什么关系?!……”她似乎预感到结局将是是不愉快的。“有关系。因为,这意味着令人羡慕的生活道路。和生活方式的现代化,与我是无缘的。丽这些。则是另外一些人的专利品。”“你指的是谁?”月光下,她凝视着他那聪颖的双跟,她可以肯定.就是这双眼睛的光,不时冲撞着她的心扉,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眼光却显得特别严峻,啊,他的只会的头颅内,为什么装满来自生活的偏见?!她突然感到也是那样陌生,那样不可理解,瞧他的眼光内还闪射着压抑的愤怒,这种眼光为什么要冲着一个从未伤害过别人、对汪何人不抱敌意的姑娘射来?!真让人痛苦和不可思议:同窗数年,竟然没有共同语言。她见他不回答,禁不住提高了嗓门,恨恨地波道:“不管你是不是指我,但不许你这样说!我们之间应该是平等"“可我十分悲伤地发现,我们之问是不平等的。女性身上理应有较多的抑制急躁情绪的血清素,你不应该发火。明天宣布分配名单之后,你会发现,发火的本该是我!……”果然,他被分配到了偏远的县城,那里至多只有一份周报,而她却担任了《大江日报》的记者。是的,本来应该出他发火,这倒不是因为男性身上有较多的、使人脾气急躁、易子澈动和富有挑衅心理的甲肾上腺素。然而她感到十分委屈,因为父亲的姓名甚至湮灭了她真正的努力。有人故意不提她的优秀的考试成绩,故意不去分辨什么是靠她的努力和勤奋取得的,什么是靠“邢汉柏”三个字带来的。难道那一个个英语单词,那一页页的毕业论文也都是“邢汉柏”给的吗?难过不都是自己无数个绝早的苦读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结果吗?有时,她甚至有些恨父亲的名字。她几乎想火声问道,为什么出身高于的家庭,象那不平常的年月一样,也象犯了一种人们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出身罪”呢?……从此,她不再对任何人提到父亲的姓名。但是,今天问父亲姓名的不是情绪浮躁的沓年,而是年过半百的禁厂长。她只得轻轻回答过: “我父亲是……他叫邢汉柏。” “哎呀,你是邢改委的女儿!”蔡厂长顿时停住脚,惊呼道。她将邢继红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象,象,特别是这额头,这眼睛。土改那阵,他还管过我一阵哩!……邢政委好福气……” 她想起樱花村下的月夜。不同的人,对于“邢汉柏”三个字具有多么不同的反应。 “你知道我是谁吗?”蔡厂长突然眨眨跟睛,狡狯地笑笑,露出神秘莫测的神情,问了一句邢继红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姑娘只得摇摇头。 “我是舒石的妈妈。” “啊――”邢缕红呆住了。 “不信?问你父亲去。――他还是那儡脾气吗?”蔡厂长接着说:“快七十了吧?身上的弹片还没有取干净吧?现在在哪里?” “在翠微山休干所。” “好,好,该好好休息休息。, 后面的几句话感动了邢继红,两人一下子近乎了许多,然而她却摆脱不了这样一个问题的困扰:为什么舒石和他的妈妈竟是这样的不同呢?…… 从跨进厂长办公室的一刹那,邢继红便强烈地感觉到,蔡厂长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严肃而极有气势。早已等候在办公室的几位干部全都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蔡厂长挥手让大家坐下,然后向他们介绍了邢继红。她介绍得十分得体,完全没有提到她的父亲,丝毫也没有对新闻记者的阿谀之词。她也将这些人介绍给邢继红:厂长办公室秘书、供销科长、质检科长、技术科长、攻关组长、党总支宣传干事。连对坐在屋角刻钢板的小姑娘也作了介绍。 “你们按金厂概况、政治工作、生产、市场和用户反映等几个方面介绍一下,然后回答记者同志的问题。好啦,失陪了,我还要处理一些急务。” 说完,她迈着轻捷的步子,走进套间。 好一个干练的企业领导人!邢继红一边打开采访本,一边瞟瞟墙上花花绿绿的图表和数不清的锦旗、奖状。她的目光被正面墙边的一个玻璃柜吸引住了:在铺成波浪状的墨绿色薄绸上,极富装饰美地放着几件深底色的金边鱼盘、金边仿瓷茶具、金边高脚痰盂,富丽典雅,金光灿灿。镶着金边的双龙戏珠、牡丹双喜、白云黄鹤和亭台楼阁,令人赏心悦目。 简直是艺术品!邢继红从心底发出赞叹。她收回目光,以饱满的激情,倾听厂方的介绍… 介绍刚一结束,蔡厂长恰到好处地走出了套间,对邢继红笑笑,然后指示党总支宣传干事:“带邢同志到各个车间看看吧。” 正当邢继红被领出厂长办公室时,外面进来一个人,递给蔡厂长一份材料。只见她掏出老花眼镜,匆匆浏览了一下,皱皱眉头,但接着又恢复了常态,叫住宣传干事: “领邢同志看看成型、搪烧和喷花吧。” “描金那边……” 蔡厂长看看手表:"时间不够,我还要陪她去门市部看看产销直接见面的情况。” 宣传干事似有所悟,点点头。 车间的景象一下子吸引了邢继红。那巨人般的摩擦压力机发出长者的哼哼声,艰难但却神奇地将一块块淋满皂化油的薄钢板压成一个个平边面盆的铁坯;那随着链架被绥绥送进炽白高温炉膛的粉坯,从另一头送出时,竟然变成亮铮铮的雪白搪瓷器皿,。那白色的素坯,经过几个喷花亭内的女工巧夺天工的操作,迅速变幻成一件件逗人喜爱的花货。啊,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创造的世界,一个伟大的天地!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心潮起伏。她陶醉于这火热的劳动之中……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蔡厂长领进面包车的。好久好久,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到了闹市区,车速显然放慢了,面包车不住地撒着喇叭,艰难地爬行。摩肩擦背的人流和潮水般的自行车,完全不把汽车放在跟里。邢继红的跟前,立刻幻现出某部影片中日本东京银座的街头景象:万头攒动,人们机械而匆忙地晃动,好象在逃避从身后扑来的灾难。这哪里是什么城市的繁华,简直是人类的疯狂,但愿我们的城市能够避开那条畸形的发展方向。可是,避免得了吗?……如果避免不了,她宁可返回搪瓷厂,在吸尘器的风眼前,在搪烧炉的烈火边,在压力机的巨臂旁消磨时光…… “看,前面排长队的就是!”蔡厂长一声招呼,把邢继红从幻景和联想中拉回到现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在火炬路和人民路交叉的路口,在一个用瓷砖装修的簇新门面前,在隔着一扇半张的活动黑漆铁栅边,拥挤着一大团人。人们挥舞着擎着钞票的手,叫嚷着,争吵着。这里是江丰搪瓷厂的门市部,凭着这个地点就可以赚钱,更何况还有白日里故意打开的霓虹灯在炫耀。 “描金彩花产品投放市场后,受到广大顾客的热烈欢迎,使我真正尝到了在产品更新换代、光货变花货、生产适销对路产品上下功夫的甜头。”蔡厂长出口不凡,一口气说出了这些可以立刻变成铅字的话,使邢继红分外兴奋;适才的银座忧虑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匆匆在采访本上记下了这段话。 下了车,蔡厂长并不走近门市部,而是站在远处欣赏抢购的场面。邢继红想:产品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这也许是-个企业家最得意的时刻。她敏捷地从书包内掏出照相机,迅速调好光圈、速度和距离,在人们发现她在摄影之前,抢拍了几个镜头。她恕将蔡厂长也拍进去,但蔡厂长却商姿态地伸出手,挡住镜头,好似一个盛怀蒋谷的老年政治家那样,显出极有风度的样子。 “听听顾客说些什么吧。”蔡厂长以长辈的口气提醒邢继红。 那还用说!很快,邢继红的采访本上就记下许多顾客的谈话。她没有询问,完全是挤在人丛中:“偷听”来的,绝对真实可靠。 “真是物美价廉啊!我家老二出差到上海都没有买到这么好的玩意儿。”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高高举起一对描金痰盂,赞叹道。 “简直象工艺品!”一位站在圈外“督战”的老头接过儿子(也许是孙子)抢购到手的 “双龙戏珠”,喷啧不已。 “看,全靠金边起眼啦!金边,有了它,这玩意儿就变成摆件啦,放在哪儿都是亮闪闪的,难怪昔日的皇宫大院尽用金色。什么金色龙袍、金色帐幔、金色匾额,甚至连琉璃瓦都是金色的……”一位不修边幅的、正在向中年挺进的男子操着夹生的普通话卖弄自己的独特见解。 “哎呀毛弟,快拿着,这下子你的英格丽・褒曼不搂着亲你两下才怪哩!”一个攀在铁栅栏上的长发青年,从人群的头顶上递过来一对“熊猫嫩竹”,但并不退阵,仍然坚持“苦战”。 这些,报道中都可以用……邢继红几乎要将刚刚学会的一点速记法也用上。只是关于英格丽・褒曼的那段话太俗气,留给今后学写小说时用吧……她感到十分满足。采访给了她强烈的新鲜感,不仅扩展了眼界,而且使自己对这座轻工业工厂,特别是对身边这位女企业家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这是一个学校生活之外的新世界,全是书本上得不到的东西。她兴奋之余,竟然在采访记录最后添上这样几句: “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只是,让银座见鬼去吧,让英格丽・褒曼遣返吧。我伸出双手,拥抱生活!……” 然而,在这种情绪之中,还影影绰绰地包含着另外一点因素:电车辫子招来的时髦青年若不连嚣自己是搪瓷厂的,这次采访不就尽善尽美了吗?……她下意识地向身后甩甩辫子,将英雄221型金笔使劲地别在采访本的教塑封面上,衰示工作的结束,转身对蔡厂长说: “谢谢您的介绍和指导。” “快别孩子气。谁让你是邢政委的女儿呢?下次还来,啊?” 邢继红真心实意地点点头。她完全忘记了她是舒石的母亲,忘记了舒石,忘记了那位不能给她一点新鲜感、不能给她一点刺激和诗意的青年。是的,下次还要来,只是,见不见得到电车上“撞”上的那个小伙子?姓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运处解放大道上疾驰而过的淡绿色电车,车上那两条富有魅力的、神奇的辫子…… 邢继红从被子里钻出来,长长吐了一口气。她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情绪变幻,笑自己的思绪纷繁。 突然,她止住笑。又想起此后的一次巧遇,一次不愉快的巧遇……她那好看的小晴一下子咬住绕过脖颈、撩到西部的秀发…… 第二次到江丰搪瓷厂去,她仍然是乘的电车。在车上,她不由自主地用目光逡巡着,希望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失望了,在电车拐弯的当儿,她竟然瞟躁窗外的辫子,甚至希望它猛然脱落。但她又失望了。 她并不是为了巧遇而去江丰搪瓷厂的。她还没有某篇小说中描写的那位冒着微雨弃车步行、企望与一位不知名姓的男青年邂逅的姑娘那么多情。她是为了郅篇报道去的。当她将描金产品的投产和销售情况作为报道的中心内容时,当她具体描写到这个产品时,发现自己对于它的重要生产环节――描金工序一无所知,而这刚好是需要舍得花笔墨的地方,是所谓需要“泼墨”的地方,是“疏密有致”的“密”部。于是,她自持第一次的熟道,没有打电话通知,径自找上门来。 “哎呀,真不巧,蔡厂长到轻工局开会去了,今天怕回不丢吧!”厂长办公室与上次完全不同,空空荡荡,只有那位刻钢板的姑娘在埋头工作。她抬头看到邢继红,认出是报社的记者,赶忙起身招招呼,又是擦椅子,又是倒茶水,忙得东磕西绊。 “没什么,没汁么,”邢继红有些不好意思,忙拉住她。“今天我只想来补充一点材料……”她本想说“补充一点生活”,但感到这是文艺界的专用语汇,忙迅速改为通用语言。 “请问吧,凡我知道的。”一副天生的热心肠。 “我想看看描金车间……” “描金?”姑娘天真地拍起巴掌,旋风般地收拾起桌上狼藉的蜡纸、铁笔,拉起邢继红就往外走。“我领你去,我领你去,我就是描金小组的。我叫吴辛,可是小组的人偏叫我‘有心’,哼,无非嫉妒我的字写得好,经常抽到厂部来刻钢板。其实,我并不想抽上来搞这种无头无尾的事,把技术荒废掉……” 吴辛的热情几乎窒息了邢继红。哪儿见过这么无心、这么单纯的姑娘?大学里尤其见不到。她俩很快谈上了,象姐妹一样,手挽手向前走去。邢继红穿着蓝色的仿西服,白衬衣领翻出来,长辫子的尾部用蝴蝶卡连在一起,在背后打个转,搭在肩头,军绿色书包内放着照相机,一只手优美而自然地按着书包带。吴辛的个子稍微矮小些,圆脸,白皮肤,冷烫的卷发与年龄不大相称,穿着一件湖绿色的春秋装。两人的脚步走齐了,远远望去,判不准两人的身份,也说不准谁更漂亮,只是吴辛显得年轻和天真得多。 一路上,吴辛用不着邢继红运用“如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新闻采访术,劈里叭啦地将描金小组的情况讲给她听,详细固然详细,但却得不道要领,听不出道道。 “全族十一个人,可是天天有架吵,天天有戏看。小明说我跟组长谈恋爱,你别听她造谣。她自己喜欢组长,带组长洗围裙、买饭,自己带来的菜都让儿子伢们吃了,自己还不刭一百斤,还要瘦的!我只是对组长有点好感。说真的,他有点象、象郭凯敏,就是嘴唇薄了点,所以说话刻薄。那天,小明又钻到他们‘土围子’里去了――哈哈,你不懂。男女分别用衣箱隔成的那块地方叫“土围子’,我可从来没有进过儿子伢们的‘土围子’――我为了侦察他们的秘密,绕出了屋子,溜到靠近他们‘土围子’的窗子外面。听了好一会,听不懂他们讲的什么。好象是说共产主义好,共产风不好。你说,共产主义的风气有什么不好?要是在我伯父挨整那年月,组长非戴‘银镯子’不可!还说什么全民不能歧视集体呀,集体不能依赖全民啦,什么只有粑粑粘饭,哪有饭粘粑粑啦……尽是些乱七八糟的话。后来,那个眼睛瞎枯了的跳上衣箱拿什么东西,一下子发现我在窗外,可他不动声色,象猫那样蹦了出来,绕到外头,从后面抓住了我,要我别将听到的话告诉厂里,说什么‘不然的话,这辈子就是在车上挤到一堆了也_不认得的’。他知道厂部喜欢我,所以这样求我、吓我。其实,我再不懂事也不会当叛徒呀!这点义气我还是有的。小看人,真气人!……他抓我的手时,还轻轻用了劲的,硬是不放。要是小明看到了,心里还不是滋味哩,嘻嘻 邢继红简直来不及将这象机关枪开火的信息进行分类、整理和判断,她只是专注地、尽可能地记住她的话,并试图弄诚这些话。当然,既然吴辛也不理解的东西,她又怎能理解呢?什么共产主义和共产风,什么粑粑和饭,压根儿就不知道具体指的什么。但是,她听得出来,那个“瞎枯了的”就是指的组长,而且吴辛是喜欢组长的。当吴辛学着组长的调调说“不然的话,这辈子就是在车上挤到一堆了也是不认得的”时候,她却记起了第一次采访,那电车上的闹剧。辫子I 说着说着,吴辛领她走出了大门。 “这是去哪儿?”邢继红问。 “参观描金呀。” “走错了吧?” “没错,描金小组不在厂里。” 奇怪,一个必要的生产工序却不在厂内。 吴辛领邢继红横过马路,踅进一条小巷,七弯八拐,好不容易走出了巷子,迎面是一条与厂门口的平坦柏油马路迥然不同的细砂子路。邢继红一打量,发现这是第一次采访时,那位戴眼镜的青年甩开她以后走的那条路。路边是一排单调的简易宿舍,因为是上班时间,显得很清静,几只觅食的鸡昂着头,打量着姑娘们。吴辛“呔起”一声,将鸡群吓得“咯咯,,叫唤,跑远了。吴辛也“咯咯,,地笑起来,不过比鸡的叫唤好听多了。 穿过两排简易宿舍,眼前出现一排更加古老的房屋。只见粉墙斑驳,黑瓦上盖着青苔,长着青草,连麻石台沿都象被时光的砂轮打磨平了一样,古朴中显出苍老,苍老而又破败,使人好象走进古装影片的摄影棚。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吴辛走到一扇歪斜的大门边,未曾进门便学着日本人的习惯,大叫一声: “我回来啦!” 门内立刻传出一个青年人尖厉而又调皮的声音:“有心公主驾到――” 走进大门,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大院。院内到处都堆放着被锈蚀的搪瓷制品坯件、边角余料和被泡胀了的瓦楞纸箱,几个破碎的土红色硫酸坛子堆放在墙角,好象是。座废弃的厂院,也象是工厂的废品转运站。往里看,左边是竹篙架起的雨棚,雨棚的顶部是用芦席和油毛毡马马虎虎搭盏的,棚下铺着廉价的灰色毡毯。嗬,这种地方还铺地!大概是生产必需吧!与雨棚相连的平房显得光线不足,看不清里面的摆设。邢继红本想停下脚步观察一番,却被吴辛牵着手,踏着地毯,进了室内。 室内很大,靠墙的地面堆放着“品”字形的彩花洗手碗和高脚痰盂,全都口朝下,排列得整整齐齐。但确如门市部的那位顾客所说,产品“全靠金边起眼”,这些没有描金的产品,在光线不足的屋子里,显得老气而陈旧,乏味多了。室中央是一溜缺脚少腿的工作台,台面上放着些三氯甲烷溶液瓶、金水瓶、描金笔,还有吃剩的馒头,看烂了的杂志许多小竹板凳零散地蹲在工作台的两边。里面是被半人多高的衣箱隔成的两个方阵,大概就是吴辛说的“土围子”。室内空无一人,连喊“有心公主驾到”的也不见影子。 还没等邢继红的眼睛习惯过来,便听吴辛一声叫唤: “快躲开!” 邢继红刚要回头张望,只见门后闪出一个青年,举起一个包装用的瓦楞箱,扑将下来,一卞子套在她的头上。 “哎呀,死鬼,死鬼1人家是报社的记者哩!” 那青年见没有套中吴辛,又听吴辛这样一嚷,也慌了手脚,忙协助吴辛将瓦楞箱从邢继红的头上取下来,可是,当他发现被套中的也是一个姑娘时,又改换成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道: “啊,又是一朵花。别见怪,不打不相识。我叫刘猴,刘家的猴儿。不光孙家有猴。鄙猴现年二十有五,没有女朋友,请多关照。” 邢继红有些恼怒,但又不便发作,涨红着脸,咬咬下嘴唇,一气之下掏出了记者证,伸到刘猴的鼻尖下:“《大江日报》记者,来采访的,找你们的头头。” 刘猴故作一惊、一愣,然后又嬉皮笑脸起来:“描金十一个人,我也大小算个头,第十一号头――别生气,容我传话。钦差大臣到――” 这时邢继红才发现,一群男女青年象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已经围到自己身边,高矮不齐,美丑有别,全在各式鲜亮的衣服外面罩件有胸袋的蓝色长围裙,套着一双灰色袖套。一群张着笑脸的青年描金工人!新鲜的环境,陌生的面孔,奇特的‘见面礼’……也许那个站在人后的瘦挑姑娘就是小明吧,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带着莫名的哀愁和稚气的惊讶,多象年轻时瘦骨嶙岣的电影演员黄宗英。她还在回头看“土围子”哩,也许那里面还有人。 是的,有人。一个同样打扮的男青年走了出来。高高的个子,俊俏的容貌,虽然不象郭凯敏,但却象郭凯敏扮演的那个老是吸烟的新闻记者,一副红花古巴镜… “是你!”邢继红竟然失声叫了出来。 吴辛、小明惊讶地盯住他俩,至少比别人更惊讶。 镶金边的云彩(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我估计你迟早要上这儿来。”“郭凯敏”并不显得惊讶。他宽厚地一笑,向邢继红伸出手。 真想不到,这么漂亮、这么有风度的小伙子,既不是大学毕业生,也不是技术员,而是一个描金工!邢继红没有伸出手来。“郭凯敏”并不显得尴尬,而是将伸出的手顺势划了个半圆: “这里是江丰搪瓷厂的贵宾室,请记者同志多指导。” “嘻瞎,”吴辛笑出了,小明强忍住笑,露出可以装半两酒的酒窝,闪到刘猴身后。刘璇却一下子闪开,将她拽到人前, “怕什么,让新闻记者瞧瞧,我们小组的山口百惠,演《绝唱》不用化装,唱《知音》不要伴奏……” “你……你这个死猴子,不怕鹰来啄眼睛?”小明―跺脚,转到刘猴身后,打鼓般地在他背上捶起来。 刘猴忍着痛.“打是亲来骂是……” 这下子引起姑娘们的公愤,雨点般的拳头从四面八方挥来。 “哎哟,姐儿们姐儿们,我身上尽是骨头,小心别闪了手……” “好了好了,既然记者来了,大家抬抬桩,准备拍照,象上次一样。”“郭凯敏”一声令下,青年们这才停了下来,找到各人的竹板凳,在工作台两边顺序坐下。静下来一看,倒还显得整齐而规矩。吴辛和刘猴是组内的搬运,动作敏捷地将未曾描金的产品墙到每人的左边脚前,四个一摆。青年描金工们打开金水瓶,举起细长的描金笔,一个个摆出描金的样子。这时,只见“郭凯敏”来到墙边,推上电闸。一排低垂在工作台上方的电灯亮了,灯光照在一件件搪瓷产品上,反射出一束束珐琅的光彩。邢继红心想,别看他们疯疯癫癫的,干起活来倒还象个样子;这些产品如果加上他们即将勾勒的金边,可真漂亮啊,难怪门市部出现那么动人的景象。只是这样差劲的工作环境…… “记者同志,拿出你的照相机来吧。”“郭凯敏”歪着头,眯缝着眼,语气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嘲讽,.对邢继红说。“不要嫌背景难看,上了镜头就好看了,上次厂长办公室兢在这里拍摄了几张举世无双的照片。” 邢继红没有理他,径自从书包中掏出照相机,避开一切不美观的背景,对准了镜头,期待着紧张劳动中最优美、最富特征的一刹那、一瞬间。她要抢拍,尽管阵势是“摆”出来的,但动作要“抢”出来。 “小秦,手举高点!”“郭凯敏”象个战斗指挥员,大声命令道。“小金,你耷拉着脑我干什么?想女朋友啦?……小朱,闪开点,不要抢画面、出风头……” 邢继红躬着身子,期待着……可是,描金工人全都举着又细又长的描金笔,凝然不动,就象近年电影中常爱使用的“呆照”一样。 “小姐,按快门吧,大伙的手举废了。” 刘猴贴近邢继红,催促道。 “大家别管我,象平时一样,描吧!”邢继红见大家仍然不动,扭头望望“郭凯敏”,希望这位头儿首先理解自己的要求,帮她一下。 “郭凯敏”的面部失去了宽厚的笑容,瓮声瓮气地说:“象平时一样?平时,我们组就是这样,我们的存在和我们的产品,是摆样子的!我们是橱窗,是样子问!成立这个组以来,摆这个样子不是头一回了……你不想拍?好吧,结束啦!”说完,他猛地拉下电闸。 电灯熄了,室内又回复到原有的昏暗,甚至比刚才更加昏暗。 邢继红感到受了捉弄,面孔一下子涨红了。她重手重脚地收起照相机,来到“郭凯敏”面前,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凯敏,平静地反问道:“你是希望我简单解释还是希望我详细解释?” “我希望你明确解释。” “很难保证做到这一点。你来采访,要宣传这个厂,而这个厂为满足群众需要,生产了描金搪瓷产品,你歌颂一番。上级给你布置的任务、你采访的目的都是明确的,可是你却来到一个不明确的地方,找到一群不明确的人,看到一些不明确的事,所以,我担心你写不好……”没有想到“郭凯敏”伶牙俐齿地说出这样一番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这只怪你本人是个不明确的人!”邢继红很少听到这样的话;但她明显地感到话的挑衅性,生气地打断他,嚷道。 “是的,我是个不明确的人!”“郭凯敏”一下子失去了冷静,象自尊心受到伤害一样,提高了嗓门:“我,我们,是一群临时工,不象你,堂堂的记者,书包里有照相机,口袋里有‘派司’,工资单上有姓名,机要室里有档案,多明确的人哪l……” “你……你,你欺侮人!”邢继红猛一跺脚:"你叫什么?” “我叫李成功。我希望每个人都成功,希望你到厂长那里告我一状,也能告成功……” “油嘴滑舌!”邢继红实在无法忍受了,转过身来,在青年们的笑声中,冲出了门。 这下可慌了吴辛:“哎呀.哥们姐们,是我领来的,这、这不是用鞋底打我的脸吗?”说着,撵上邢继红,不住地赔小心,请她包涵。 刘猴在后面直着嗓子喊:“有心公主请牢记,刘猴改名叫‘鞋底’l……” 吴辛扭回头,用食指在脸上羞羞刘猴,然后连珠炮似地对邢继红说:“这些流打鬼,成天瞎说瞎嚷,搞滑了嘴。你是上头来的,犯不着把他们放在心上。俗话说,‘火人不计小人过’。其实,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坏心……” 邢继红看到吴辛这种慌乱和为难的样子,心中泛起一阵同情,使用缓和的口气问:“他们在工作时间为什么不干活?” “没有任务呀。” “怎么会没有任务呢?” “你别看那么多半成品,生产科不布置具体数字,谁敢动一个?因为描金产品的产量直接由蔡厂长……”吴辛突然打住话头,象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眼珠儿四下转转。 “说下去!”邢继红感到吴辛的话中有话,便靠近她,搂住她的肩头。 “……这生产上的安排,我确实不清楚……”吴辛的嗓门也低了。 邢继红不便追问,掉转了话头;“没有描金任务也不能让他们闲着呀。” “是这样。火多数时间都由美术车间分配他们搞杂活:临时搬运呀、帮厨呀、贴花呀、打扫卫生呀。也有时把他们忘了,那就象过节一样。今天就是。我没有这个运气,经常抽到厂部刻钢板。因为打字员是书记的媳妇,三天两头歇病假,所以忙坏了我这个不会打字的。哎,你看我学打字怎么样?”吴辛见话题转了,也渐渐恢复了常态,说话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学不学,当打字的‘白扳’没有意思,还是描金好……不过,就怨我们组长,不仅煽动不安心的情绪,还是个惹祸的根苗。” “真的?”虽说邢继红是生气离开描金小组的,但内心深处还是很关心描金,关心那个“郭觊敏”,这大概是电车上相“撞”的因素在起作用。 “谁骗你?他那个人呀,经常找领导的麻烦。听说他还跑到办事处去,要求街里将描金小组的房子收回来,不给搪瓷厂当垃圾堆,交给他办工厂。看,这不是拆搪瓷厂的台吗?说不定还会影响我转正哩。” “那里不是搪瓷厂的房子?” “不是。原来是街办红文印刷厂,印报衰、信纸什么的,后来垮了,就将房子借给了搪瓷厂,街里原先的头头们乘机让子女进了厂,转了正。” “你们果真是临时工?” “恩。”吴辛的声音有些悲怆。“每月二十四块,没有津贴,没有奖金,顾了吃顾不了穿,顾了穿顾不了吃,混呗!” 二十四块?邢继红记起舒石说过,他的一双小方头皮鞋就是这个价,心头不禁微微一震。她似乎有些谅解李成功适才的态度。 “那你们组长想办什么厂呢?” “鬼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成天和刘猴、小明他们嘀咕,总避着我……”吴辛象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嘟起了嘴。“哼,当我不知道?上次你来采访时,本来打算安排你参观描金的,头天还通知小组搞了一天清洁卫生,把个刘猴忙成了个‘灰猴’,只剩下两只圆眼睛,工作台上还益了蓝色的台布,电工班还特地给换了大灯泡,后来因为组长给蔡厂长进了一份意见书,惹蔡厂长生了气……” 邢继红记得是有这么回事。“你们组长提了什么意见呢?” “歪嘴和尚念得出什么正经?听说他要求扩大描金产品的产量,调整描金产品的价格,还要求描金工序搞承包。你看他象不象个‘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听宣传干事告诉我,他在意见书里还把我作为例子写上了。” “你?” “哎。”吴辛可真孩子气,这时竞有些沾沾自喜了。“他说抽我到厂部刻钢板,每天至少要付三块零两分,说这是临时工的最低工资,不然就是行政沾了描企的光。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做这个梦。他这是借我的名义发泄对工资的不满。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组什么活干少了?厂里的正式工描金,产盈还不及我们一半,可是工资却是我们的两、三倍。想到这些,是有些气人……” 邢继红感到有一些新鲜的东西从吴辛口中透了出来,但自己一时还捕捉不住。她,一个大学生,此刻却感到自己很无知,很幼稚,然而她又很兴奋,因为她感受到了一种新的天地的脉搏,这虽比从学校里学到的和从舒石那里听来的东西朦胧得多,但却有趣得多,生动得多。她禁不住追问道: “蔡厂长对他的意见书有什么看法呢?" “那不是明摆着吗?取消了你参观描金的安排,免得听他们胡说八道……”说到这里,吴辛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动有违蔡厂长的意思,便发出惊呼:“哎呀!我今天真不该带你来……” “不该带记者来听我胡说八道,是不是?”吴辛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李成功从后面追了上来,打断她的话,把两位姑娘吓得一跳,闪到两旁。 “偷听姑娘们讲话,烂耳朵根子。还不快滚!”吴辛虽说叫他“滚”,但眼中却流露出喜悦的神情,声调也很柔和。邢继红往一边再挪开半步,与李成功保持了一定的警戒距离。 “邢继红同志,我想想自己刚才的态度很不冷静,带有进攻性。本来,你能够不经批准就来参观采访,就很了不起了,可我们……向你道歉,请不要见怪。不过,我们是绝无恶意的。”李成功神情严肃地说:“也请你不要误解。” 邢继红扭过面孔,没有正面看他:“用不着客厅里打人,厨房里赔礼。” “不,”李成功说,“我们这一代人本来容易受人误解,而我们这一群临时工则更容易被人误解。” “我相信我的眼睛。” “可是,眼光常常受到习惯势力的干扰,因此经常产生错觉,特别是观察我们这瓣‘阿西’。” “错觉?‘阿西’?”邢继红转过身来,盯住他。这对她才发觉李成功在几分钟内完全交了样,由一个穿围裙、戴袖套的描金工人变成穿戴挺括、举止文雅的翩翩青年,回复到电车上“撞”到时的模样。脚上仍然穿着小方头皮鞋,依然擦得锃亮。这相当予他一个月工资的小方头,当然是靠父母的津贴罗,如同自己的镀金全自动女表和桔红色的嘉铃摩托率……但是,此刻是一场原则之争,所有的联想和闪念都要让路。“难道你们摆出一副要我摄影的架式,让我拍摄你们虚假的多动场面,让我用我的笔和镜头去欺骗读者,这也是错觉?” 李成功放慢了步子:“这的确是生活中少见的、有趣的现象,即用虚假的场面显示一种真相:我们是做样子的,我们并没有生产。不过,生活中还有另一种现象,即用某些所谓真实的材料进行欺骗。这种欺骗行为在动荡的年月是司空见惯的,只是我怀疑目前是否完全杜绝,偶而,我们在报纸上……” 这是什么话!简直是一种诡辩,没有丝毫的逻辑可言,不屑一驳,而且显然是对新闻工作者的嘲弄。邢继红斜眼了他一眼,“哼”地一声,加快了脚步,将李成功甩在后头。吴辛既想劝阻李成功,又想叫住邢继红,犹豫了一刹那,向邢继红追去。 “吴辛!”李成功停住脚,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见叫不住她,便鄙夷地、恨恨地从后面赠送了一句:“真是个‘烫饭’!” 吴辛追上邢继红,伤心地摇动她的臂膀:“你听,他骂我是‘烫饭’。我可真是难得做人!……” 真叫人又气又好笑。邢继红一拳打在鸭绒枕头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客厅的挂钟敲了七点,到了非起床不可的时问了。她狠下心来,推开被子,下床来到窗前。但是,迷人的思绪仍然紧紧地将她缠绕,调皮的刘猴、天真的吴辛、深沉的小明和不可捉摸的李成功在眼前晃来晃去,扰得她心神不宁。 近来,这种思绪常常使她陷入轻微的痴迷之中,只是还没有发展到影响她完成对搪瓷厂采访报道的程度。因为她多少懂得一点写作中“绕道而行”的诀窍,将本应放在描金产品上的笔墨移到蔡厂长身上,移到门市部的销岱场面上,移到顾客们的热情赞誉上,按时交送了稿件。部主任看过之后,甚表赞许。 今天,她正式担任记者的第一篇报道就要见报了。想到上班后就可以拿到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看到自己的铅印姓名时,一股特殊滋味的欢悦之情便油然而生。她飘然了,一切烦恼和不快全都悄然躲开。她抖擞精神,对着窗口,做了几节优美的体操动作。她并没有察觉,她是很难排除那种自幼便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优越感的。在这种感情下,李成功、刘狱、哭辛和小明等人,都黯然尖色了…… 门外,姜嫂的动作越来越中,厨房门开关得更响了。但此刻,姑娘不想走出房门,不想离开窗口,而想吟诵两句充满哲理的诗句,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上前一步,用力拉开淡绿色的窗帘。 窗外,朝阳国语浓艳,透过东方极目处的玫瑰色云彩,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它映照在广袤天际上一团团巨大的灰色云团上,使云彩镀上夺目的金边。这金边随着云团的形状而变化万千,形似悬崖峭壁和珍禽异兽,更像神话中的仙境和梦幻中的世界…… 金边!……搪瓷厂!……自己的处女作发表在今天周末《市场》版。付印前,标题经过编辑主任的再三斟酌,最后还是同意了她在原稿中写的几句:“开展市场调查,生产适销产品,江丰搪瓷厂在调整中前进”。感谢编辑主任,是他在正文前用天津新新出产的塑料软笔加上一行最令她激动的朱红蝇头小楷:“本报记者邢继红报道”。 “邢继红报道”!多么明确、生动和富有诗意呀!这是她从事新闻工作的起跑线,是她古稀之年写回忆录的第一章……说得太远,就今天来说,全市上百万人口都会争棚传阅自己的笔下之花,受到自己激情的感染。那轻工战线的大好形势、工人师傅的冲天干劲、市场购销的动人情景,特别是用了一半文字刻意描绘的群众争购江丰搪瓷厂最新的“拳头产品,,――描金彩花搪瓷制品的场面,更是真实动人,极窗文采。她几乎背得下这么一段。 “……争购描金彩花产品的顾客,个个眼中都闪出兴奋的光彩。‘简直是工艺品!’‘哎呀,我可想了几年啦!’‘啧啧,真是物美价廉,轻工之花啊!’……是的,无论在宽敞的客厅还足:新婚燕尔的卧室,谁不希望摆上几件这么明丽典雅的搪瓷制品?在书房内,在餐柜中,在茶几旁,在墙角边,这些产品闪亮的宝蓝色、上青色、墨绿色或枣红色的底瓷上绘出了淡雅精致的牡丹白鹤、兰花古亭、熊猫嫩竹和喜鹊闹梅,特别是在产品的边口、底座上的描金装饰线和花形边缘的描金装饰线,使产品显得更加高雅而庄重。这种搪瓷制品,这种艺术摆件,当然令人赏心悦目,给生活增添光彩和情趣,受到顾客的热烈欢迎……” 而这,全是“本报记者邢继红报道”! 可是,姑娘的心犹如湖水中的小舟。,飘飘荡荡,姑娘的情绪好似三月的天空,阴晴莫测。忽然,她从舒畅的思绪和陶醉中一下子滑向那次对描金小组的极不愉快的采访之中。想到那个不在厂内的厂房,想到哪―群似乎难以理解的青年男女…… “你……你,你欺负人!”她是这样嚷的。 她果真生气了,转身离开洒满阳光的窗口,钻进浴室,匆匆梳洗一番.出门搂过姜嫂递来的早点,“咕嘟”儿下喝完牛奶,往嘴里塞进一个剥壳鸡蛋,匆匆下得楼来,在火院车棚内推出桔红色的嘉玲摩托车。 “红红,带雨衣呀!”母亲披着一件军呢大衣在阳台上喊。她那下垂的眼泡内好像装,满泪水,额头似乎又增添了几缕皱纹,虽然夜间看文件睡得迟,但早上却肯定在卧室内静听女儿的动静。父亲在休干所,这偌大的五室一厅,除去早来晚走的姜嫂,只有她母女二人。“母亲也是很苦的!”姑娘的潜意识发出叹息,一种深情的的怜悯,然而并不能让她转身上楼,对母亲道个早安,陪她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走几步。她仍象往常那样,对母亲的叮嘱似应非应,抬眼瞟瞟天际上一团团绯红的云彩,“呼”地一下.象《排球女将》中的南乡小姐,驾着摩托术疾驶而出。幽静的柏油小路上,留下一串匆忙的蛇状车印…… 下班铃声和电话铃声几乎同时响起来。邢继红拿起话筒,听到传达室顾老头的沙哑嗓音:“工交部吗?有位堵着找邢继红……”“我就是,请那位同志等一等,我马上下来。”邢继红放下电话,心头一阵高兴:作品发表了,读者也找上门来。接待读者是新门工作者的重要工作,因为这属于社会活动范畴,而斯大林大早就说过:“新闻记者――社会活动家”,看,火学毕业便成了“家”!她匆匆锁上办公桌的抽屉,消理了一下款式新颖的棕色皮包,下意识地将辫子往肩后甩,一溜风下得搂来。 接待室紧挨着传达室,但建筑规格却高得多。磨花石的地面,一长排浅黄色的塑料!贴面轻便桌,十几把克罗米钢架的折叠式单人沙发椅,白墙上是火炬式壁灯、仿黄胄国画和张贴着当天全国重要报纸的玻璃橱窗,这都足以显示新闻单位对群众、对读者的重视。 一个男子背对着门,站在橱窗前专注地看报纸,由于体形高大,显得脊背徽躬。 “是您找我吗?”她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 男子转过身来。 “是你!”邢继红喊出个惊叹号。是李成功,似乎在意料之中,又确实在意料之外。但她很快稳定住情绪,带着几分警惕,走上前,将皮包随便往桌上一扔,冷冷说了声“请坐”,然后到保温桶前的茶盘上拿起一个口杯,接了半杯温开水,往桌上一搁,往前面一推,算是履行了主人的职责。 李成功并没有坐下,而是微微一笑,端起搪瓷口杯,在手上转了转,盯着它,无头无尾地说道:“这公家的口杯没有用铁丝拴着,可真不简单啦!到底是报社,气魄大。” 邢继红白了他一眼:“找我有什么事?” 李成功盯住她,对她的冷淡态度揣摩了一番,然后用对等的口气说:“你的时间很紧?我改天来也行。” “啊,不,”也许是他的话刺激了她潜意识中的一种愿望,也许是优越感支配下的高姿态,邢继红不知不党改换了腔调:“坐下说吧。”她倒先坐下来,习惯地掏出采访本和金笔。 李成功的嘴角露出微微得意的神情。他坐了下来,说道:“我今天特别忙,又是找街办事处,又是跑区劳动服务公司,当然都是办些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总之,一个钟头之前才读到你的大作,很对不起。” “让你费心了。”邢继红表面冷冰冰,心里却笑了:这描金小组的人真怪,说起话来都带点日本味,什么“我回来了”、“很对不起”、“请多关照”,自己也似乎受到传染。 “长话短说吧。”李成功的态度一下予严肃起来,声调和眼光中常见的幽默感消失了。“这篇文章令人不安,因为你不是在那动乱的年月搞坏了习惯的个别‘报油子’,那种人习惯于办出一张故作大声疾吁而实则苍白无力的报纸,你是年轻人,是我们同一时代的人,说句时髦但却真诚的活.是三中全会以后的新间工作者,因此,我不得不对你的文章严加解剖、斗胍冒犯了……” 几句严峻的话,一下子逼得邢继红的心狂跳起来。她吞吞口水,竭力镇定住自己的情绪。“有看法,只管说吧。” “邢继红同志,你知不知道你在文章中说了假话?在客观上欺骗了读者?!”李成功将口杯往桌上一搁,溅出的水花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光滑的桌面上。 邢继红心头的火气被一下子撩了上来。她直勾勾地望着对方,虽说忍住没有站起来,但嗓门却怎么也低不下去:“请你说具体点。我所写的全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底稿也给你们厂里的领导和负责宣传的同志看过。” “那是肯定的。不过我想问你,你究竟对描金产品的情况了解多少?你为什么不把在描金小组听到和看到的写进去?因为让人不舒服所以不写?可有时让人不舒服的现象刚好反映了事物的本来面目!江丰搪瓷厂一天生产多少这种故你称之为‘拳头产品’的产品?即使是少得可怜的这种产品究竟又落到了哪些人手里?除了你采访时提前半小时让门市部卖一点这种产品外,群众在什么时候买得到这种产品?我还想问你,这种产品为什么价廉物美?它的单项核算究竟是盈还是亏?江丰生产这种产品,果真是为了满足群众的需要吗?……” 这一连串问号,象铁钩钩一样,钩得邢继红不能动弹。她内心承认,她回答不出这些问题。可是,难道一个记者一定要了解了这么多情况之后才能写报道吗?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跟自己过不去呢?……但她不能发作,不能象在家里那样耍孩子脾气。她是记者,是国家干部;她只能把自己的表现严格控制在干部对群众、记者对读者关系的规范之内。正因为如此,她才感到特别委屈,感到那渐渐湿润的眼眶内有什么东西在转动…… 李成功突然注意到她的眼睛,猛然打住话头,一下子变得象做了什么错事的儿童那样,有些惊慌失措。“请不要见怪,不要见怪。我、我没有想到你们这类幸运儿这么……这么脆弱。我本以为……” 他的话起了镇静剂的作用,同时还挑动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很快从难以排解的委屈中解脱出来。她咬咬牙,接受了挑战,拒绝了怜悯,并且转守为攻,用异乎寻常的口气问: “你回答得出你自己提出的问题吗?" “当然。” “那就请你谈谈,我洗耳恭听。” 李成功一下子听出她的语气中透出的傲气和官腔,立即提高了嗓门:“不,你应该自己去了解,从不同的人、不同的角度了解这些问题。我从来也不理解,我们的某些新闻工作者为什么只会从一个角度来描述本来是立体的、复杂的生活。你应当清楚,宣传报道与实际生活之问存在着距离,尽管这种距离在缩小。至予那动乱的年头,报纸给人的印象是以捏造和粉饰为特征的。完全消除这些现象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诚然,粉饰不能与捏造等同,但有时,由于粉饰是用某些所谓真实的材料来歪曲事实的真相,因而具有更大的欺骗性!” 这些话说得太尖锐,并且不无偏颇,但邢继红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因为她发现,眼前的这位青年至少是严肃的.他的话不同子轻浮的卖弄噱头,更不同于无聊的插科打诨。如果将吴辛在谈到描金产品时吞吞吐吐的神情,将描金小组的故作姿态以及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位青年、对描金小组的状况和对意见书的新鲜感联系起来,她便感到自己真正走进了一个值得开拓的领域。这时,好奇心和求知欲占了上风。“你能说得具体点吗?只要不带刺儿,我都愿意听。,她的声调柔和了,好似爬过一个陡坡之后,踏上一条平缓的道路。 “首先,我很难保证话中不带刺儿。你我之间,幸运儿和苦难者之间,很难出现一方不带傲气和另一方不带刺儿的那种田园诗般的气氛。其次,时间不允许。”李成功迅速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即使我现在用小跑的速度回家,怕也赶不上七点钟图书馆的‘知识之友’活动了。” 他要离去了。姑娘心中陡然涌起一丝惆怅之情。显然,这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小伙子,几乎完全不懂得顺应姑娘,更谈不上讨好,但却能奇妙地引起姑娘的注目和好感。邢继红禁不住低声问道: “你家远吗?” “搪瓷厂附近。” “可现在还不到六点。”她看了一下镀金女袭。 “我们具有不同的时间概念。” “我不明白……” “我回家以后还得洗米、择菜、生炉子。父亲上中班,母亲拿补差,还有长年卧床的的父母,晚餐归我,而且这个月的蜂窝煤里面黄泥巴掺得太多,烧过了的煤渣,能、打死猫,这些,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因为你属于――请原谅我又带刺儿――属于家里有电话的那类人,占市民总数的千分之零点……你知道蔡厂长和总支的人把你吹成什么样子吗?……” 后面几句话无疑具有煽动性。姑娘立刻想到热情的蔡厂长、乏味的舒石,想到母亲,想道客厅的电话、厨房的煤气灶和银灰色的暖气管。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反叛意识在隐隐作怪,她竟然发现李成功恢复了最初留给她的印象。李成功、舒石;舒石、李成功。假如进行选择……她鼓足勇气,说道: “我用摩托车送你吧。” “不,”李成功倏地冲道门边,又回过头对她说:“我的目标是,用我自己的摩托车送一位姑娘,而不是相反。’再见!” 他消失得那么快,以致她来不及刺他一句“火男子汉的可怜宣言”。 她追到大门口,发现街上正下着毛毛雨。在编辑部坐了一整天,竟没有留意雨情。雨丝带着寒意,令她清醒。她猛然意识到一个极平凡的现象:过早的炫目阳光会带来阴霾,镶着金边的云彩预兆着雨水,正应上那“早上放霞,等水烧茶”的古老的农谚。她似乎从中体会出一层新意: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有一道会带来阴霾和雨水的金边?……象要逃离时时追随自己的不祥之物那样,她迅速冲到停车库,跳上桔红色摩托车,冲出报社装有画戟图案的铁栅栏,在逝路两旁溅起一串串水花。 不一会她便看到了李成功。他正用一本杂志遮住头,在路边一圈圈积水问跳来跳去,好象电视《动物世界》中玩杂耍的大猩猩。对,一定要叫他“大猩猩”,只是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大猩猩。 一个急刹车,她拦住他。 雨水淋湿了他的肩头,在他那根部自然曲鬈的黑发上罩了一层雾珠;睫毛上的雨珠衬得他的双眼分外明亮。面对追上来的她,他没有惊奇的表示。 “上车。”她的声音不高,但却带着命令的口气。“顺便对你刚才的活作点解释性发言。” 他盯住他,一动不动。 “这不违背你的誓言。这是公事。至于你的私事,你大可用你未来的摩托车送你心目中的姑娘。” “我接受一切合理化建议。”他认真地点点头,跨上后座。但他无法做什么“解释性发言”了,因为他在她的身后闻到一种在小明和吴辛那儿闻不到的发油香味,那对当今并不流行的辫子竟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宁了。他的耳边只有风儿在呼叫,听不清她扭过头来说什么,也不可能对她卖弄口舌,否则,就可能咬上她的耳朵。一对张开的耳朵…… 毛毛雨不如何时停了下来,天幕上二闪现出宝石般的星光。微风拂来,带着城市中难得的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这是水泥海洋中的绿洲――临江公圈的迟挂花在对市民们献媚邀宠;微风也带采江面上的阵阵寒气,挑逗着街上的行人,向-x寸对追求线条美的衣裳单薄的年轻人不宣而战。 图书馆坐落在一条内街街的尽头。大门口,灯光明亮,但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雨棚下停着几长溜自行车,显示着室内的活力,显示着社会的希望。 邢继红说不清为什么来到这里。 两个多小时之前,当她和李成功在搪瓷厂门口分手时,根本就没有闪过“今晚还想见见他”的念头。 他跳下车后,没有邀请她去他家,借口是“住进公寓式楼房后再请你作客”。这似乎是“月球上再相会”的誓约。虚荣之心人皆有之,她没有难为他。 晚饭后,母亲照例坐到24英寸彩电前“接受半小时的联播教育”,女儿捧起一本《日用搪瓷器皿》的商业性小册子,想从中找点与搪瓷厂的人,也许主要是与李成功谈话的资本。这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送走了白天,迎来了夜晚,宝贵的黄昏给大地带来蒙胧,给人们带来淡淡的愁思。邢继红看不进书,也不想膘荧光屏一眼,只想与一个说不出姓名的人对话。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对这个人倾诉,但这个人是谁呢?……突然,有人敲门,姑娘的心头猛一颤动。姜嫂抢前一步开了门。实在令人遗憾,进来的是舒石。他进门便说。 “伯母,继红,看谁来了?” 邢继红抬头一看,只见蔡厂长笑容可掬地跟在儿子后面,手里拎着一个透明印花塑料包,胀鼓鼓的。姑娘只得起身相迎。蔡厂长与母亲可算是老相识了,只是因战线不同,特别是“文革”的影响,没有什么走动。她进得门来,大叫一声“我的大姐呀.将塑料包往儿子手中一塞,伸出双臂,迎了上来。 母亲“哎呀”一声,连唤“蔡妹子”,赶紧起身上前,拉住蔡厂长的手,招呼她坐到双人沙发上。两位年逾半百的革命妇女,份量不轻地坐在沙发的两头,少不了先谈几句往事,问候双方都认识的人,重点谈了两家老头子的病情,互相推荐了一些名贵药品和滋补品,然后很自然地将话题扯到年轻人身上。要不为年轻人的事,她们不会亲近到、起来的。 “虽说小石头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一向管得严,不许他与鸡三狗四的来往。”蔡厂长说。难怪舒石极少提到自己的母亲,原来不是亲的。 “我对红红也管得严……”母亲忙应和。 “小邢姑娘可真没话说,我一见就喜欢。今天在报上发表的文章,写得真好!”蔡厂长扭头对靠在餐柜旁边的舒石说:“小石头,你可得多学着点。” “快别这么说。,母亲十分高兴。“红红这孩子,哪有小舒那么文静,那么亲近人。她可是惯坏啦。”…… 邢继红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她没有去听她们的这些套话,而是由蔡厂长想到搪瓷厂,由搪瓷厂想到自己的报道,由报道想到李成功的严峻评论。那一连串铁钩钩般的问题仍然钩在心口上。现在,蔡厂长来了,尽管她来的目的显然是借自己与姑娘工作关系的“东风”,以加快舒石婚事的进程,但对姑娘来说,无异是送来了问题的答卷。姑娘对蔡厂长还是怀有崇敬之情的,是有信赖感的。于是,她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蔡厂长,您来得正好,我还准备找您哩。” “哦,上我家去嘛。” “关于搪瓷厂……还有好多问题想……” “慢慢来吧,”蔡厂长和善地说,“头一次写出这样水平的报道……” “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邢继红向前倾着身子。 “哦?”蔡厂长恢复了长者的腔调。 “搪瓷厂一天生产多少描金产品?” “那  ,生产科长没有告诉你?” “是忘了问。” “根据需要。有时三百五百,甚至千儿八百,有时也不生产。” “可是群众这么需要,为什么不多安排……” “看你说孩子话了。”蔡厂长笑笑,往沙发背上一靠:“这种赔钱货,能多生产吗?” “赔钱货?”这有点出乎邢继红的意料。 “哈哈,”蔡厂长仰面而笑,“继红呀,这里面的学问可深着嘞。” 镶金边的云彩(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母亲插嘴道:“大厂长啦,就是这些学问深的地方,你得多帮助她。别看她个头不小,还是蛮不懂事哩。” “也没什么,她聪明,一说就懂。”蔡厂长接着对邢继红说:“我知道你接下来会问,为什么不调整价格,让它有合理的利润?其实,价格是由物价局掌握,不能由我们擅自升降。这样也好,你想,一件产品若不是特别的物荧价廉,会出现你在门市部拍摄到的那种场面吗?何况,我们坚持这个低价,也就顶住了集体厂与我们的竞争’更何况,若大量生产这种产品,我得增加多少有点绘画基础的青工?” “这么说,”邢继红听着这么一番高论,心头泛起一股恼怒的冲动,但她竭力不让它流露出来,“厂里是故意生产一种数量特别少质量特别高、价格特别低的产品,目的是供记者采访和拍照罗。” “说对了一半。”蔡厂长竟然被一种家庭气氛所迷惑,没有听出姑娘的话中潜藏着挑衅的意味,话儿越说越掏心,简直把姑娘看成了儿媳妇。“这种产品,也可以说是厂子的招牌和名声,也是厂子的砖头。” 。 “砖头?” “对,敲门砖。”蔡厂长见邢继红瞪起不解的双眼,得意地说:“需要原料、材料,用它敲;需要车皮、地皮,用它敲;对付银行,税务和保险部门,用它敲,对付水厂、供电局,用它敲,需要总结上报,也用它敲……”她说到这种赔钱货的妙用,一件件,一桩桩,如数家珍。 听着听著,邢继红的呼吸急促了,后面的一些话也听不进去了。她想,这些年来,自己总认为“关系学”、“不正之风”是人们的一种杜撰,戏者是一种被某些人故意夸大了的遥远而朦胧的现象,今天,一且这种现象亦裸裸地、卖弄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就好比少女听说卖淫,脑予里“嗡”地一阵响,很快涨红了脸。这时,她似乎理解了描金小组对自己的“作弄”,理解了李成功对自己作晶的严厉批判。是的,无论是厂部的介绍还是车间的参观,无论是门市部的抢购还是自己的报道,全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木偶,被人牵着线头扮演了一场滑稽戏……她艰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舒石身边,盯住那鼓胀胀的塑料包。 舒石讨好地忙着要打开塑料包:“新式七件头的搪瓷餐具,描金的……” 砖头!邢继红突然感到自己长了尾巴,而尾巴被一群临时工、被“阿西”们揪住了。 舒石见她不感兴趣,放下塑料包,懒散地扒在餐柜上,用手指在柜面上轻轻敲打,象在为一首心中的歌打拍子。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他心中会有什么歌呢?他只是无聊、满足。他不会理解“阿西”们,也不会理解他自己。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他插不上嘴的谈话,想单独与她在一起,想加快两人关系的发展进程。他追求恋爱、结婚。他象一只向往伴儿的、叫春的猫,一只虽然偶而捉老鼠但却绝不以捉老鼠为生的猫……她好不容易抑制住内心陡然涌起的厌烦情绪。 “红红这孩子,从小就爱打破沙锅问到底。”母亲开口道。又是套话。邢继红心想, 从小就是这样吗?我什么时候问过“芸姐” 谁?问过是谁不愿意最后见你一面,在你走进病房之前匆忙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甚至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透过一句关于那个雨夜的情形。是你埋葬了往事,也许是十分美好的往事。现在我倒想问:我的这些想法委屈了你吗?我可怜的妈妈! “喜欢提问是个好习惯,说明她有探索精神……”蔡厂长应和道。仍然是套话。姑娘想:既然是好习惯,为什么当我初次采访时,你那么精心地欺骗我?你知道什么是探索精神吗?…… 是的,屋子里呆不住了。“我,出去一会儿。”她向门外走去。 两位头发花白、雍容华贵的妇女先是一愣,但很快又象明白了什么似的,哈哈笑起来。蔡厂长还一边向儿子示意。 邢继红走下楼,来到院内,面对婆娑的树影,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凉凉的雨丝飘在烫人的脸颊上,舒坦极了。 舒石象影子一样跟了上来。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咱们走走。”他以为回答得很得体。 “我要去工作,有采访任务,不能陪你。”她好不容易没有说出难听的话,加快了脚步,将他甩在后头。 她是乘电车来的。她感到电车比摩托车更富有诗意;当然,如果有哪位青年用自己挣的钱买的摩托车载她兜风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图书馆的灯光对她眨着眼睛。来得不是时候,很难估计建筑物内的活动什么时候结束。她在图书馆外的林荫道上徘徊。 忽然,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图书馆的大门内闪出,高高大大的。仔细一瞧,太巧了,竟是李成功! “组长!”她有点小小的激动,学着吴辛的调门叫道。 “是你!”此时此地碰到邢继红,确实让李成功吃了一惊。他盯了她好一会。灯光下的梧桐树影遮住了她的面部。她换了一件淡绿色的罩衫,一排金框镶绿玉的荷花形纽扣闪闪发亮;没有提皮包,换成了用手帕包住的小钱包,握在手中,捂在胸口,两条辫子用一条蓝绸带子绾成一个髻,蓬蓬松松地堆在脑后,显得比白天朦胧和妩媚。“晚上采访图书馆?没有加班费吧?”他很快恢复了幽默感。 她没有回答,径自与他顺着人行道向前走去。 “提前退场啦?”好一会,她才问道。 “既迟到,又早退。” “是因为蜂窝煤里掺了过多的黄泥?” “那是迟到的原因,至于早退,是因为太乏味了。” “怎么乏味呢?能谈谈吗?” “你收起记者的强调好不好?”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我需要的是思想的交流.而不是居裔临下的采访。我们应该平等交谈。” 她感到这种抢白并不刺耳,甚至还觉得他的话中带有某种只可意会的人情味,与舒石不同。舒石对她说话,全是“顺着杆子爬”,唯唯诺诺,温顺巴结,乏味透了。每次,舒石总象小猫那样凑近她,仰着脸,揣摩她的表情。但李成功不同,他有风度仪表,更有性格棱角,还有深芝为、内毫!一日摸索不透的东西。楚感到自己成了小猫。“不可能平等,”她低声说,“因为我是俯视,你是俯视……” 李成功放满了脚步,发现了她面部的一种异样表情。他赶紧收回目光,不自然地干咳一声,不无勉强地回到她提出的问题上:“今晚是文艺理论讲座。主讲人是位大名鼎鼎的学者。我是耐着性子听了一段之后退场的。他说:“我要再一次强调,当我们谈到任何一篇有教育意义的作品的开头时,有六中事情应当研究一下,即主题、主角、形式、目的、作品的名称和作品所关系的的哲学……” “这是但丁的活。” “我知道,不是但丁的话便是别林斯基的话,要不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只是不是他自己的话。” “稍微刻薄一点。” “吴辛也常这么说我。不过,我听到这‘六种事情’时便想,曹雪芹老先生在提笔写‘甄士隐梦幻识通灵’时,是否也曾想到这么庞杂琐碎的‘六种事情’?”他发现她用感兴趣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便情不自禁地发挥开了:“如果也是按这‘六种事情’去写,或是想到后人要按这‘六种事情’评论他的作品,结果将会是,中国文学史上不会出现《红楼梦》这一文学瑰宝。当然,那也意味着不少吃红学饭的人加入到我们‘待业’的队伍……” “看得出你在文学方面下过功夫。"临时工队伍中有这样的小伙子,大大出乎邢继红的意外。她甚至觉得,假如在同等条件下学习,他肯定能击败自己,甚至击败“诗王”。目前自己与他在身份上的差别,是否只能解释为“苦难者”和“幸运儿”之间的差别呢? 万万没有料到,邢继红的这一称赞刺痛了李成功。一丝阴影掠过李成功的眉宇。他推了推眼镜,竭力镇定住自己的情绪,但音调显然低沉了。“岂止文学、美术、音乐和戏剧?我在许多方面都下过功夫,可是结果呢?全是猴子捞月、竹篮打水。且不说电影剖片厂、电视台、报刊编辑部不是我这种人容易进得去的,我个人的历程也够晦气的了。当年我报考过大学新闻系,可是肺部发现阴影,如同我的命运被罩上了阴影一样。好不容易治好了肺病,在另一次报考期间又碰到爷爷奶奶同时住院。这之后,我一边做临时工,一边学写小说,学画油画,可是,浪费了我的纸笔事小,浪费了编辑部的铅印退稿条事大。接着又想当演员……你不爱听的,都是些极平淡的往事……” “不,不。你很幽默,而且外表……也还可以。也许在表演方面……”她很想听。这种情绪礁舒石面前从未有过。 “承蒙夸奖。当年我为了当演员,每天到临江公园练嗓子,瞅空在镜子前面瞧扮榴,拚命地阅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书。好不容易报考业余电视剧团,被唤进考场。一个长着马形面孔的中年人盯着我的登记卡片,冷冷地问道:“哪个单位的?’我忙回答:‘暂时没有单位,不过……’他将卡片往左边一扔,叫道:‘下一个!’……你别为我鸣不平,马脸说得对,我既待业,当然无所谓‘业余’……” “后来呢?”她稿实为他呜不平。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但有许多不理解的地方。能问吗?如果不是采访。” “问吧。其实,我只讨厌是姓‘左’的记者。去年我当报贩时,两个月便让广州的《南凤》、武汉的《文化广场》和上海、广西、北京的晚报占领了市场。记得第一天卖《南风》时,我在大街上招来买主:‘南风南风南国的风,南国的风光在南风中,独家发行的南风报,看后胜过喝三盅!喂咳,本人为《南风》摇旗呐喊喊啦!――一天就卖掉三千纷,赚了三十块,扣除给广州的汇款费,净盈利二十八元二角,完全合法的利润。可是不久,有位自称贵报记者的采访了我。我如实汇报了,第二天我便被派出所拘留了,还是说‘保护性拘留’。我要谁保护?我只要宪法保护!……当然,你不是这类人。问吧。” 邢继红为他吁了一口气,她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俊俏青年在拘留所里会是个什么祥子。好一会才想起要问的问题。“我听到过一句绕口令,但不解其意:‘只有耙粑粘饭,哪有饭粘粑粑’……” “好呀,吴辛,把什么都给泄露了。”李成功笑笑。“不过公开讲讲也没育关系。我感到在我们的制度中有些环节不够健全,所以吃大锅饭和分配上不尽合理的理象很严重,只是,当个人与国家打交道时,某些人就喜欢占国家的便宜.我很少看见一个木匠家中没有公家的斧头,一个铁匠家中没有公家的榔头。这些人振振有词地说:‘只有粑粑粘饭,哪有有饭粘粑粑?’‘见利不抓,不是行家。’而这类现象本来是很容易解决的。” “你有办法吗?” “如果让我办个企业,当然会解决这些问题,因为我不会把精力用在怎么应付记者、怎么制造描金产品的骗局上面。” “能将你的办法告诉我吗?我不会让派出所拘留你的。” “这么美好的夜晚适合谈这么枯燥的事吗?” 这话击中了姑娘内心的隐秘:难道自己今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谈这些事吗?……别乱想!“那就谈谈你对理想的追求和展望吧。” “理想?追求?我不是已经碰得头破血流了吗‘?”李成功低声咕哝道。他将双手插进裤袋,耸起双肩,盯住自己的皮鞋尖。也许是为了摆脱某种阴影,他故意提高了嗓门:“近年有的文学作品和报刊在宣传理想和成才方面,似乎在故意描绘一幅对大多数青年都是乌托邦的图画,尽是鼓吹青年当作家呀,当演员呀,当歌星呀,当大学生呀,当硕士和博士呀,可是,这将永远只会是少数人的事,而且还要附加诸如关系和机遇等条件。我是碰了壁之后才醒悟过来的,决心丢掉幻想,脚踏实地地干一番适合大多数人干、又是国家发展的主要内容的事业。我的哲学是:逢俏不赶。千千万万的青年拥向电视台,做着当电视演员和播映员的美梦,我不到人缝中去挤;成群成群的青年象前些年参军镀金一样,蜂拥至大学和电大,为一纸文凭而拚搏,我同样不想走这条路。我转向另一个世界,一个你会认为很平庸、但我认为很实在的世界。我开始追求……”当他的话吐出了胸中的积怨、排遣了长年的苦恼、扫除了心头的阴翳之后,他仍象个演员,恰到好处地打住话头,扭过面孔,盯住邢继红。他发现她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美丽、专注,略带几分稚气。 “说下去! ”她迫不及待地。 他轻轻地、但却清楚地回答了她,因为他不忍心让她失望。“办实业,发财!” 她停住脚步:“办实业?发财?真是莫名其妙!” 他也站定,靠近她:“绝密消息:我快要发对了。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一窝子。我们组的火多数,准备脱离搪瓷厂……”说到这里,他再一次打住话头。但这次不是卖关子,而是看到前面路口拐弯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低声对邢继红说:“我去逮个‘克格勃’你瞧瞧。”说着,闪道树影下,一猫腰不见了。 不一会,前面路口传来男女青年的“咯咯”笑声。 邢继红寻声上前,看见李成功正捏着吴辛的手。吴辛一边笑一边“哎哟哎哟”地叫饶。不知为什么,邢继红的脸红了。她一方面害怕吴辛看出自己的内心,另一方面又猜出吴辛跟踪李成功的真正目的。李成功却故意扯到别处,对吴辛威胁道: “你要把今晚记者对我的采访告诉厂部,小心我扭断你的爪子。” 这无异在与邢继红订立“攻守同盟”:今晚的相会,是工作性质意采访。鬼! “偏要报告,偏要!”吴辛想对抗,但终于顶不住李成功使劲,“唷唷唷,好,好,我不说,不说……” 李成功放开手,顺势对两位姑娘作个维吾尔式的邀请姿势:“寒舍已到,请二位进屋小坐。” 邢继红发现,三人正站在一条陋巷口。这里的房屋都很陈旧,建筑式样也很单调,东一幢西一幢,歪歪倒倒,极不规则。有人形容这一带是“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巷口,考住了送信人,迷住了看家狗”。李成功的家更加简陋,门楣低矮,极不协调地镶嵌在向一边倾斜的墙板上。墙板是由木板、塑料板和薄铁板杂乱地拼凑而成的。两位姑娘是擦顶进门的,他自己则早就弯腰钴了进去,拉开堂屋的电灯,给姑娘们照路。 哪来的路?堂屋极小,并且被桌子、香案、竹椅、竹床和坛坛罐罐之类塞满,仅剩下一条要用舞蹈姿式才能通过的窄缝,只用三步便进了他的房。邢继红忽然想到自己的家,五室一厅.想到父亲在休干所的三家一厅,想到舒石的“两室一厅”,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不安。 李成功的房间虽小,但却是另一番天地,而且他本人毫无怨尤。看那四壁,用白纸裱褙得平平展展,泥土地被夯打得结实平整,打扫得千干净净;正面墙边,竖着高大的多层木架,浅色尼龙布将它罩得严严实实,右边有一个大号青竹纹花书架,塞满书报杂志和闲杂用品;一张长条桌,一个床头柜,一张单人折叠式钢丝床,摆得紧紧凑凑;略一抬眼,看见四壁的上端都安装着角铁架;架上摆满皮箱、瓦楞纸箱和一捆捆图纸什物。看来这是一种立体布置,充分利用了空问。仔细一看,顶棚的色调不同于四壁,被别成蛋青色,使整个房间显得和谐而庄重。 邢继红的眼光一下子被钢丝床上的尼龙帐子吸引。帐子的顶部有一个小孔,孔中伸出一架微型电扇,叶片只有巴掌那么大小,显然是自制的。帐内的一方悬着一张无框架的油画,是在油画纸上涂抹的,画的是-二位妙龄女郎的肖像,虽然显得功力不足,但看得出笔者的认真和女郎的俏丽。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盯住观赏者,幽默而真挚,只是长长的粉白颈部夸张失度,脖子上的鸡心项链色彩太跳。奇怪,鸡心怎么这样富有立体感,:似有一束绿悠悠的光在闪动?!邢继红上前一步,仔细一打量,这才发现画中的鸡心是空心的,里面衬着收音机的猫眼――第六管!随着绿光的渐渐明亮,室内传来有共鸣音的优美音乐,听得出是肖邦的b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曲调优美轻快,把人们一下子带进欢快的舞会场面。看来,身居陋室的李成功是乐观、轻松、充满信心的,如同这乐曲一样。 “又在装神弄鬼!”吴辛显然不喜欢李成功在别的姑娘面前卖弄,一下子戳穿了他的把戏:“他把带唱机的收音机装在床头柜内,开关装在小腿上,刚才打开小屉拿茶叶,收音机便开丁。只是他室内的音乐和他心中的歌,象他自己‘坦白交代’的那样,是帐子里头的姑娘给的。”她不无嫉妒地飞了油画一眼。 “她是谁?”邢继红显然是问油画中的“她”。 吴辛正要回答,李成功已端上红茶,一人一杯,拦住了她:“每人都有一点隐私,对吗?” 当然对。妈妈有,自己也有。邢继红的脸红了,但在灯光下看不出来。 “那么,”邢继红试图拉开话题,把目光移到微型电扇上。 “这玩意儿的效果不比空调差,如同某些偏方不比贵重药物差一样。”李成功说着,从条桌下拖出两把方凳。这是那种凳面安装了皮垫子的虎爪脚高档凳子,想不到出现在这样的陋室内。“请坐。” 邢继红坐了下来,喝了一口红茶,很甜很甜。这是当地接待贵客的糖茶,一种古老的乡风。吴辛不肯坐,心神不安地打量着他俩。 “你们有话要说?”吴辛显得有心。 “不……”邢继红忙摇头。 “是的,我们有话要说。《大江日报》对我的采访还没有结束。”李成功却抢着说。 吴辛委屈地说声“吵闹了”,放下茶杯,转身离去。 邢继红忙要起身送她,但被李成功拦住。“不用送,她一会就没事了。”他关掉收音机,看看电子表,也坐了下来。“你认为我对吴辛太不客气?其实,我对她的印象好极了。她全家都是老实巴脚的工人,她一心想进国营,想混个铁饭碗。这也不错,人各有志嘛,各人走适合自己走的路,各人寻求各人在事业上的最佳途径。只是她太缺心眼,我担心在我们新的事业处于‘上气’阶段的关键时刻,让她无意捅出什么漏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处处避着她。” “你们的事业?发财的事业?”邢继红口里这样问,心里却在琢麝“我对她的印象好极了加这句话是否暗示着什么。 “是的,发财的事业。”李成功笑了,顺手从床头枕边拎过来一架用纱巾盖着的6060收录机。“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讨论我们事业的?这可与编辑部的正儿八经的会议大不相同呀。 邢继红感兴趣地点点头。 李成功揿动收录机的按钮,室内顿时响起一群青年人的嬉笑吵闹声,好不容易才听清楚有人在讲什么。“这是一个月前‘阿西’们的一次即兴讨论会。听,这是刘猴,他那尖嗓子――” 刘猴:现在怎么不提上山下乡啦?轮流嘛,凡没下过乡的,每人三年!没听说吗,“学技术,当作家,不如下乡喂鸡鸭”…… 小王;我才不下乡哩。我呀,搞投机倒把去。 刘猴;昨天我见蔡厂长啦,我对她说,“老革,如今你比不上街角里摆地摊卖生姜葱的婆子嘞!”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嘿,眼睛红了!…… 小朱;组长,咱们那计划…… 李成功:整不离啦。只是如今“上头指路下头跟,就怕中间的哼呀哼”,公文旅行好比老牛拉破车,一两个月怕难有批复。现在的伺题是,在这块地皮上,干点什么计划外的买卖,街党委要我们拿出个补充计划。 小朱:我想了个最舒服的办法。办洗车场。这溜房子只留一间办公,其余的都拆掉――也早该拆掉啦!――拆下的材料卖钱,修下水道、地坪和水管,.保险那些连停车房都很函难的单位,用我们的洗车场洗车。收费合理,不开后门…… 小王:不行不行,容易得关节炎。我看办旅馆。 小金;地皮也不要了.成立特保儿保险公司。 刘猴,我看,修个宗教俱乐部,里面供上圣母玛耐亚、耶稣基督、释迦牟尼、秘罕默德、观世音、四大金刚,八百罗汉、关帝土地、、孙猴刘猴,不管拜谁,进门五毛钱…… 小秦:‘虾子掉进夜壶里――-尿弹(谈)!’我看修溜冰场最赚钱,只要地下铺水泥,外加一台收录机。 小明.地方小了。我看种蘑菇最合算,人工培植,我可以从乡下舅舅那里弄到棉籽壳和菌种。你说昵?组长…… 刘猴:有心公主驾列! 吴辛:装神弄鬼! 小秦:有心公主,找到驸马了吗? 吴辛:转正以后招驸马。蔡厂长说…… 小金.那你就多汇报嘛…… 吴辛。谁汇报,谁汇报?!冤枉人不得好死! 刘猴.(念快板)有心公主莫心焦,等我发财在明朝,当上驸玛头件事,建座金屋来藏娇…… 吴辛.不要脸,不里脸! 在一片哈哈声中,本成功关上收录机。对于这些漫无边际的“即兴讨论会’’,“阿西”们的胡盲乱语,邢继红感到陌生而有趣,好象看了一部异国的影片,听了一则遥远的音乐。她笑了,笑得很实在。但她很快收起笑容,因为她发现李成功并没有笑,而是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你在想什么?”好一会,她才轻声问道。 镶金边的云彩(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李成功回过神来。“我怎么忽略了这次讨论会呢?难怪刘猴要我留下这盘磁带,称它是‘参谋磁带’哩。他真比孙家的猴儿还精。你听到吗,这里面确实有不少合理的建议,新奇的设想呀!例如洗车场,完全是他们,再如溜冰场也不错嘛;种蘑菇多好,街里有的是排不上用场的地下人防工程。对,利用人防工程培植蘑菇……对!对!……我的忽略是不可露谅的……”说着,他掏出钢笔,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稿纸,迅速记下什么。 听到达一切,看刭达一切,邢继红从这不起眼的地方感受到一种活力,一中跳跃,一种躁动,强有力的、具有生命力的…… 李成功写完什么,吁了一口气:“这样,至少又可以安排十个人……不,九个!" “可是,这不都是‘计划外’的吗?你计划的中心内奋是什么呢?”邢继红不知不觉凑近了他。 “是个综合计划,一句话也介绍不清楚。”李成功将吴辛放下的那杯甜茶扬颈喝干,抹抹嘴,说道:“不过,街党委已经研究了这个计划,区劳动服务公司也找我谈了话,市委姜书记也过问了这件事――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开始只要几个人,就是你见过的‘阿西’们,临时工们,逐步发展,一年之后定员为两百人,搞密集性工业、手工业,搞各种活路的交叉,搞灵活的、容易‘转舵’的劳动组合,搞彻底的浮动工资,搞严格的福利金积累,其中也包括承包搪瓷厂的描金,如果江丰厂不摘就替荣华厂搞,不能吊死在一探讨上。一年后,我要让两百号人有活干,有饭吃,而且要生活得跟付出同等劳动的其他人一样好,甚至要更好。不发大财发小财,不成富翁成小康。你看,光我个人发财是不行的。” “你……”邢继红注意到李成功漂亮的衣著,那显眼的茄克衫、锃亮的小方头皮鞋、金涟电子表,那6060收录机,甚至注意到与陋室的容量积质蠡极不协调的一切摆设和物品。 “我现在已做到月收入在百元以上,”李成功站起来,拉开正墙上的尼龙布牧。呀!木架上竟然放着一部部电视机、收音机帮收录机,机壳上全都贴着修理单。 这大大出乎邢继红的意外。她还曾经以为每月二十四元收入的李成功,靠得是父母的支撑和亲友的资助里,如同她所认识的某些镶着金边的少男少女一样。她感到羞红。"你、你会修……” “会点,但我主要是中间人。”李成功坦设地说。“我是客户和技术人员的纽带.从巾赚取佣金。这种方式,将是我们今后计划的纽带项日,那就是成立‘大江技术服务公司,,以及公司直属的各种劳动组会。我估计,春节前后可能要委托你在《大江日报》刊登一则广告:大江技术服务公司向各界恭贺新春。落款将是本公司咨询委员会名单……”说着,他从稿纸巾抽出一张复写名单,递给邢继红。 邢继红接过一拉面见名单上有三十多人,都是各行备业的技术权威、学者名流、专家工程师,其中还包括法律顾问,只有新闻顾问的名单空着。 “全落实了?” 李成功点点头。“全都签字盖章了,他们中的大多数表示,公司在草创阶段不要报酬。我想,先欠着吧,盈利后再给。至于我们自己,三个月内全部不领工资,每月二十四块,从我的私人存款中借支。”他从抽屉内拿出一个存折。“一千多块,是我近年的积蓄。我不是送给他们,丙是借给他们,以后要还的,只是不要利息。三个月后,他们将拿不到低子四十元、不高于一百二十元的工资。经核算领不到四十元的同志,除伤病员外,一律除名。”说到这里,他突然盯住她,问道:“你愿意当我们的新闻顾问吗?我从那天在电车上被你踩了两脚之后便注意到你。,你能到我们小组去、能勉强接受了我们的意见,今晚又能来看我们(他特别加重了‘我们,两字的语气),使我很感动.与其他记者相比,更能引起我的信任感……” 那继红茫然,感动,各种各样的感情在心头翻腾,不知该怎么回答。 “信不过?”李成功直视着她。 假若是舒石,她一定会说“信不过_。当然,舒石也没有任何让人信不过的地方,只是她不愿意“信”,但他是李成功.一个“不明确”的人.一个处处在她面前爆炸原子弹的人:电车上相“撞”,她踩了他,采访时间路,他“骗”了她;厂外车间的邂逅,她“恨”了住,接待室的争论,他“赢”了她,乃至这陋室的“奇观”、“阿西”们的“即兴讨论会”录音和这出人意料的邀请,她”:…简直让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 似乎是为了说服她,李成功转身拿出一大叠文件:“这是我们计划书的副本,还有我们已经承接的四处集贸市场雨棚的工程合同、江堤绿化工程的合同和北湖疗养院太阳能热水器的合同,我在公司正式成立之前,以劳动服务公司的名义,用皮包公司’的办法,以我团结的专家们对各项工程提供的全套先进的图纸、完整的计划和有竞争力的估价单而承接到这些项目,他们信任我这个未来的总经理……看吧,看吧!……” 好大一叠文件!邢继红没有看,‘只是拿在手上掂着分量。她凝视着他,凝视着眼前的这位青年,一个高大的、英俊的、,象郭凯敏扮演的新闻记者那样的青年;二个在许多方面追求过、并都以失败而告终的青年,二个“逢俏不赶”的,未来的、新型的实业家!她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同意当他的“新闻顾问”?毫无思想准备;表明他比舒石强?太荒唐l……她轻轻放下这叠文件,随口问了一个并不紧迫的问题: “参加”知识之友’这类普及活动,不会对你的计划有多大帮助吧?” “是的。”他见她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追问,只是取下眼镜,一边做着眼保健操,一边认真地对她说:“我不过是陪读……我不去,小明和刘猴他们是不去的,而他们今后可能是我的助手。今天是最后一课,下周我们将转到市政协举办的企业管理训练班学习……你不相信小明和刘猴?我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了了。” 显然他看错了,这倒使她有点高兴,但她故意不吭声。她希望听他多谈淡。 “其实,刘猴聪明极了,最近还发明了半自动的描金圈设备,那点子亏他想得出了。我劝他将图纸交给厂部,他不肯。我不勉强他。因为一个月二十四块,他是绝不会效忠蔡厂长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口哨声,象黄莺鸣啭,也象牧笛轻吹。 “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刘猴便钻进屋。这种人竟会吹出这么动听的口哨,真是不可恩议。随后,小明也出现在房门口,但迟疑着不进屋。 “我的天老爷,屋里坐着上帝派来的天使.难怪组长溜号,一定早就……”刘猴一见邢继红便要开玩笑。 “这里不是描金小组,严肃点!’’李成功故意板着脸,提高嗓门。 “是!”刘猴原地一个大旋转,立定。脖子上的一个金属小玩意被旋得老高,是个十字架项链。 “怎么,你信这个?”邢继红吃了一惊,但尽量用缓和的口气问。 “不,我不信。”刘猴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他贴近邢继红,带点夸张的表情说出了内心的话:“我们不能跟幸运儿相比。生活对我欺骗得太多了,相比之下,宗教的欺骗要温和一些。” 简直荒谬之极!“你……”邢继红打算认真说点什么,但被李成功用手势拦住。 “没时间说这些。”李成功吩咐小明、刘猴:“厂部通知,为赶省轻工展览会的展品,明天上连班,你们分头通知一下,明天早上五点半到厂。” “没有加班费?”刘猴问。 “早上的油条,豆浆由我请客。”李成功挥手让两人走了。 “这个刘猴……”十字架项链仍在邢继红眼前闪动。 “当你了解了他的往事后,你就不会怪他了。”李成功说:“他父亲在那灾难年月的武斗中被打死;他流浪过,当过小偷,被拘留过两次,如今虽说‘改恶从善’了,但他仍在钱上转圈子。他不能没有钱,他非常需要钱!不让他瞎眼的母亲和残废的弟弟生活得象个人样,什么说教对他都是没有用的。我们要耐心。一年之后,我会让他主动取下十字架的。如果生活是诚实的,要这种骗人之钫有什么用呢? ”李成功迅速看看电子表:“你不会认为我下逐客令吧?我要去拿一台需要修理的电视机,不留你了。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晚为什么到图书馆来?” 邢继红没有回答。她不认为这是“逐客令”。她感到李成功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应当学会适应他的“时间概念”。一股“生活是诚实的”感觉从心头油然升起,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亲切了。她缓缓站了起来,走出房门。 “当啷!――”她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面。 “晴,慢点。”李成功赶紧跟出来。“该死的刘猴,是他把堂屋的电灯关了。”他忙拉亮电灯。 后屋传来老人的咳嗽声。 “是我爷爷奶奶,都八十多了。”李成功轻声说,脸上露出一股天真的稚气,大有“你要欺侮我,我告到爷爷奶奶那里去’’的样子。 两人来到大路旁,在炽白的路灯下站住了。 晚风吹来;象柔软的轻纱拂过面颊。迟桂花的洛香怎么这样浓烈,令人心醉! “我来,是想告诉你,你对那篇报道的批评是对的,我……” 李成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珍珠般的,分外惹眼。“不说了。虽然我将要离开搪瓷厂,但对这个厂还是满怀情意的,对蔡厂长也是打心眼里尊重的,我的综合计划中就有搪瓷加工的劳动组合部分。但是,蔡厂长如果执意迷恋那镶金边的云彩,不顺应改革的潮流,我会联合其他搪瓷厂,将她击败,这也是我离厂前还一个劲地对她捉建议的原因。我期待着真正的竞赛。注意,这是不能用世界通用的‘竞争’一词来代替的。’ 邢继红受到他的这番话的感染,变得开朗了,轻松了,勇敢了,竟敢正视他的眼睛,竟敢问他: “你已经说了对吴辛的看法,可是对小明呢?” 他好象完全不理解邢继红问话的真正含意似的,平静地回答道:“她是个性格内向的姑娘,聪明的姑娘,但也是个很苦很苦的姑娘。” “我不明白……” “是的,当你和你的朋友们交谈时,说到自己的家庭,总有一种荣誉感。我理解并尊重这种感情。但是,我理解另一种感情……刘猴的,小明的……” “她也……”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世界上没有经历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小明是‘瓜菜代’的年月里出生的。她的母亲本来生的是个男孩.另一个女干部生的女孩。女干部想男孩,她母亲贪图一百斤粮票和两百块钱。这样的产房交易决定了她的命运和个性。家里人总拿她当外人,母亲在烦愁时,总拿她出气。她白天描金,有时晚上还要糊火柴盒……我、俄非常理解她的愿望:她渴望独立生活……” 刘猴的遭遇,小明的命运,这一切都深深地震动了邢继红。是啊,要理解他们,因为他们是我们同时代的人啊!然而,她得首先理解李成功。她觉得在一个重要的方面还不了解他。 “除开这些,”她的声音轻多了,“你对你的私生活有什么设想呢?” 两人几乎同时移动脚步,向电车站的方向走去。 “如果说我在事业上是进取的,那么,在私生活方面,如今,我却是保守的。” “制定了什么原则和标准吗?” 李成功又将双手插进裤袋,耸起双肩,盯住自己的皮鞋尖,好一会才吐出四个字: “门当户对。” “啊?――”无异于又一颗原子弹!她怀疑他是开玩笑。这些日子,她从母亲那里感受到的正是这四个宇,四个她接受不了的字,可此刻竟从一个野心勃勃的、未来的实业家口中说了出来,而且显然不是开玩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真的。”李成功仰起头,似乎在寻觅天空中稍纵即逝的流星,似乎在追忆那扑朔迷离的烟云。“我虽没有仔细推敲这四个字的全部含意,但确信它在某种意义上是有些道理的。,他的话音轻微,但却很清晰,似在吐露深藏的隐衷。“我曾有过一次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结果是,当短暂而炽烈的甜蜜日子过去以后,当感情与具体问题刚一接触,情况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留给我的只有我给她画的画像。我将曾经答应送给他的自装收音机安装在她的心中。我是脆弱的,因为我埋葬不了这段往事。我明明知逍,不仅她欺骗了我,连我自己也在继续欺骗着我……” 一辆满载的货车几乎是擦着邢继红的身子飞驰而过,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她不由自主地猛扑到他的肩头。他忙将她搂住。汽车远去,红色的尾灯在蒙蒙夜色中久久不愿消失,如同两人的心跳久久不能平缓那样。李成功终于放开乎,继续说下去: “如今,假如我打算追求情侣的话,我宁可在吴辛和小明中问挑选一个。” 邢继红的心头象被小鹿撞击了一下,又慌乱地跳快了。但她没有说什么,也不可能说什么。 “这点,请你千万替我保密。,李成功的面容和声调又恢复了常见的幽默感。“同时,也请你考虑我对你的聘请。我向你详细介绍了这么多情况,用你们新闻采访的术语来说,也叫‘如欲取之,必先予之’”他狡黠地笑了当电车启动时,邢继红感到窗璃太脏。他匆匆用产出钱包的手帕擦干净一块地方,从哪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路边的李成功。 他向她挥手告别。还是第一次在电车上的那副模样。(完) 做错事的男人(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听说原来不准备让我跟欧阳惠林教授当研究生。据讲,这是在报到的那天,所里看到我这个人之后,曾经产生过的想法。奇怪,要是真的这样,你们干吗要录取我。我可是慕名而来的,要不是欧阳慰林教授挂牌招研究生,我早就拽着带小轮子的旅行箱飞到戈壁滩去了。对沙漠地质地理的热爱,几乎使我换了一腔本来似乎不属于女人的热血。我可是你们w所今年招考研究生中的佼佼者,难道W研究所_本身就是一个变幻无常的沙漠?!谢天谢地,事情终于发生了还原反应。可是,对这种改弦更张的企图,我却认为是个谜。在与政工科的一位温和的大姐的谈心中,我终于从她慎之又慎的口吻和显露得极浅的狡黠的目光中探到了原委:我是个女人,生得又光彩照人,而欧阳教授现在丧妻独居着,况且,他曾经在生活上犯过错误!谜底揭开,并不使我在躯亮上要增加一层保护的薄膜,相反,我那颗年轻的浪漫的心脏上,在沙漠金黄的底色上又抹上了一层神秘的玫瑰紫。我用眼睫毛闪动的微笑回答了那位好心的政工大姐,心里却在想,丘比特射来的神箭,我从来是无所谓的,想不到我的导师也接过这发烫的神箭。他接着的是一支怎样颜色的神箭?粉红的,碧绿的,绛紫的,还是同沙漠一样金黄的……在我想象的构图中,欧阳惠林教授已是一尊粗犷豪放的雕像。 可是,第二天的早上,当欧阳教授史着一堆形同砖块似的资料本,推开研究室青灰色的对开门,出现在朝阳投来的光柱中,我几乎惊愕了:我的导师竟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瘦老头!他的一条腿破着,架着孱弱矮小的身躯行进,就象一根摇曳着的苕帚向我走来。他的脸上绝没有紫铜色,也没有雕塑感,而只有缺乏调养的灰黄。他上身的那件中式棉袄罩衫,象一张揉皱了的报纸,这显然是晒干后没有加以认真的折叠的缘故……在地质学院的课堂上,老师曾不止一次带着唱颂史诗般的口吻提到这位在戈壁滩奔波二十多年的欧阳惠林。从那时起,沙漠的神奇,餐风宿露的野外生活,一串串的驼铃,红柳,沙枣,就开始流进我奔腾的血液.我们这一辈人生活得太平淡了,该去经受经受骄阳似火的烘烤、沙打风割的磨砺……难道说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欧阳惠林,二十年沙漠的风竟没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腿跛,是骑马摔的?不过,我听说在沙漠就是从骆驼上跌下来也扭不坏脖子的。究竟是什么,使得他显得这样孱弱?是生活,是遭遇。我忽然又想起那位政工大姐狡黠的面容。要是因为这件小事,那有什么,风暴过去便又是晴空万里,要是我才不去记着它呢,而是象消磁一样,只需几分钟,便将自己那宝贵的心灵洗得一千二净!嘻嘻,这大概就是两代人的区别所在。 “你,就是李亚亚同学?!” “……”我给他鞠了一介躬。 “别这样,闻道有先后,师生是平等的!” 我抬起头来,发现他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的上上下下。是我的装束引起了他的注意?我穿着一件下摆有松紧口的酱紫色的皮夹克,下身是条国产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短跑运动员的运动鞋(钉子是我自己拔掉的)。我微笑了,在这间屋子里,似乎我是刚从沙漠远足而归的,而他却成了闲居家中的老者。我想解释,现在大学生们都这样穿,可是,欧阳教授却走到桌子边放下腋里夹着的那堆资料本,轻轻地地球按摩着肘部,对我说, “真没想到,你考得那样好!问题也探及得很深,很深啊!你去过沙漠?” “想去,但还没有!” “家里有亲戚在戈壁滩工作过?" 我摇了摇头。 “那更不简单了!单靠书本,你能对沙漠:我们中国的沙漠,了解得如此详尽、探及得如此深邃,看来,人类的间接知识是多么重要!书本是多么重要!不过,还是应当去呼吸呼吸沙漠诱人的气息,沙漠……”欧阳教授把话打住了,他睁开又深又黑的眼睛朝着墙上的戈壁滩大挂图望了望,我发现那双眼睛中闪动着燃烧般的光,这种目光我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欧阳教授,要是不考研究生,我早就飞道戈壁滩去了……” 欧阳教授的目光又转向我:“去戈壁,大沙漠的机会有的是,研究沙漠的人怎么能离开沙漠,就怕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缺乏一股不息的火焰。说老实话,本来我不想收收你这个女徒弟,可是一看到答卷,我也被你在论文中流露出来的热情之火点燃了,我还写了一份一千字的报告交给所里,决定只收你做研究生!” 望着欧阳教授兴奋的神情,我困惑了,所里曾经想改弦更张的企图,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生活上犯过错误,现在屉然招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做研究生,所里那些可以想象到的悄悄议论声,他也一点没有风闻?!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在我心底涌起,望着他那烟灰色的平顶短发,我真想把人们背后的这些小动作告诉他,他在悄悄地被人诋毁呀! 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断他兴奋的心情,虽然只有师生二人,但毕竟是在举行象征意味的开学典礼啊! “就不举行开学典礼了!” “努,这不就是。千吗要弄那么一个仪式,在众目暌睽之下,叫人多不自然……” 对我的附和,欧阳教授报以会意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的笑容。也许严肃的人笑起来更为动人,欧阳教授此刻的这种微笑正符合我的判断。这是一种复杂的面部肌肉的运动,这种运动只有在刻板的肌肉被接通一种特殊的生物电流时才会发生,倘若能通过示波器记录下来,那波形肯定也是美的……欧阳教授已经将那堆资料摊在了我的面前,他告诉我,学习和研究的任务是艰巨的,陈了那有关沙漠地质构造、沙漠起因、流沙层的运动规律一沙漠地理与矿产等等的选题之外,还要我自修荷兰文。我知道荷兰的某些专家在流沙和冻土层的研究方面颇有建树,我国修筑青海高原铁路的过程中也曾请过荷兰专家,可是他们写的著作却全都是英文的呀!我的英文已经能够应用自如了,千吗再要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不仅荷兰文,葡萄牙文、土耳其文、西班牙文,比利时文再加上德文,最好能粗通。十五世纪,它们是侵吞世界_上几乎所有陆地和沙漠的老殖民主义者,特别是对非洲的占领和瓜分。他们的文字记载中有着对四百年前沙漠气候、沙漠环境的真实描绘。”欧阳教授治学态度的严谨和博大令我叹服倾倒,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这样,每天上午我来指导。其余时问,你自己安排!” “欧阳教授,我可以去你家吗,以便随时求教……”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盯着他那件象揉皱的报纸一般的罩衫。 欧阳教授停顿了一下,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淡淡地说: “不必了!” 他跛着离去了。一个怪老头,他的心里一定有着极深刻隐秘,我自信地推理起来。 一个女人只要长得稍有姿色,就总会招来厚脸皮的男人。我的第西个求爱者,那位戴着眼镜的“英俊少年”居然追到S市来了。我考研究生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斩断那些整天想缠住我的藤蔓,我从来没有失恋过,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种撼动心底的风暴,在我的周围永远有着那扇动着羽翼的蜜蜂,它们想等我开放,等我露出淡黄色的花蕊。它们总是那样不厌其颊地营营着,一只飞去,一只又飞来。丘比特竟然对我如此“厚爱”,把那些廉价的神箭推销到我的手中,而没有一支能射中我的心。你瞧,传达室的电话说,那个“英俊少年”现在正在研究所的门口站着哩!真是,臭肉才惹苍蝇,我可是一朵还未开放的鲜花!他也太胆大了,居然挑战到这严肃的学府来,要是那些嚼舌妇知道了会说些什么?要是给欧阳教授知道了会怎样看待我这个刚踏进门槛的研究生? 我几乎是跑下楼,来到大门口。一见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连头都没抬,径直朝街对面一条‘幽深的小巷走去。他尾随着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敢紧紧地钉上来,也不敢赌气停下脚步。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我心里诅咒着,继续朝小巷深处走去,七拐八弯,直见到一个宁静的街心花坛,我才停住脚转过身来。 “谁给你的权利,找到研究所来!” “你难道这样冷酷,我给你写了数十封信!” “我都撕了!”其实我没撕。 “我,我们曾经相爱过,亚亚……” “我不愿意同你探讨这个问题,我现在是W所欧阳教授的研究生,你难道准备毁了我?!” “不,亚亚,我等着你,真的,你只要还爱我……” “……” “我真心诚意地爱若你,为了能常常见到你,我已经调到S市的一所中学来了……” “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通过你爸爸的那些权力网,可耻!,, “英俊少年”怔住了,他显然被我触着了痛处,一丝颤栗和焦渴在他的眼睛里游动着,“亚亚,你太不理解我了,为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你如果去沙漠,我会追到戈壁滩……”他简直象背台词一样,向我倾吐着他那心底的火山。此刻,他眼睛里的一切全都燃烧了,瞳仁的深处迸发出了一股几乎是青靛色的光束。看着这可怕然而又诱人的目光,我忽然想起欧阳教授那双盯着戈壁滩挂图的眼睛,男人的眼睛都会这样燃烧吗?l “亚亚。你在想什么,我们话你听进耳丁么?!” “……” “啊……” “……·” 我无视这位“英俊少年”的存在,沿着花坛的一段矮墙坐下来,继续我的思索。他也终于沉默了,沉默得直喘着粗气。忽然,这位“英俊少年”一反文质彬彬的常态,紧紧攥着我那那橙色皮夹克的袖子,“亚亚,你难道忘了我们相爱的那些日子,在地质学院镜湖边的柳树下,在月影斑驳的青石子小路上,我们拥抱在一越,听得见两颗心……”我轻轻地将胳膊从他哆嗦着的手里挣脱出来,朝他报以淡淡的一笑。 “亚亚,没想到你这样不不尊重感情……” “我可尊重我自己!” “那么,你是说,我们该闭幕了?!” “……” “亚亚,你应当理解我这颗心!” 我点丁点头。 “英俊少年”的脸上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象是获得了某种慰籍和依托,白暂暂的脸庞上恢复了红涧,“那末,我走了,祝你学业一帆风顺……我可以打电话话给你吗?” 我点了点头。 他见到我第二次点头,竟兴奋得象个孩子,睁大渴求和希冀的目光看着我,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走吧,还等待什么!” 他依旧是那样看着我,“亚亚,我不是声色犬马之徒,我来的目的,是要把我心底的信息传递给你,你是我心中的维纳斯!来,握手道别吧!” “维纳斯可是断臂的,傻瓜!”我说,但我还是把手伸给了他。 如果说大学生活是一支磅礴喧闹的交响乐,那末,研究生的生活则是一曲洞箫独奏,甚至比人们形容的洞箫独奏显得更幽咽和深沉。我原来幻想着离开大学那整天充满着叽叽吐喳山雀一样呜叫的世界,来到一个宁静的王国。可是,一当踏入这宁静的王国,我才真正懂得宁静是那样的可怕。在这种宁静中,你思绪和心见的一切都会突然飞脱包藏着它们的躯壳,赤操裸地在你周围游荡。你似乎远离了生活着的世界,先去了一切可以依附的力量,而只能靠你自己大脸的汁水托起生命的小舟,在这幽深的航道上行进。在这个时侯,我才真正佩服陈景洞! 我是学沙漠的,可是,在我的眼前除了那张灰黄色的戈壁大挂图,便是一堆堆浩如沙丘的资料和书籍。研究所里的人们几乎都是幽灵,他们只在自己周围的小世界里哼哼唧唧,对我这个新来的更是形同路人。宿舍——研究室——饭堂——厕所。便是我一天的轨迹,我不能象在大学校园里那样笑、那样唱,我真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来当研究生。我是一个带野性的姑娘,我真怕这种可怕的宁静会吞噬掉智慧的羽翼。我真不明白,欧阳教授这个只要看到沙漠挂图就会燃烧的人,为什么甘愿把自己整天锁在这个王国之中。生活上犯过错误,难道S市里住着他的情人?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竟勾引着欧阳教授奔离沙漠,落入这死寂一般的池水中。如果真是这样,就应当大大方方地宣布结合,妻子不是已经死去几年了么,谁还会再嚼舌。感情上如愿以偿,我相信欧阳教授会重新奔向沙漠的,你瞧他那双盯着戈壁挂图的眼睛,燃烧得多么炽烈! 欧阳教授似乎已习惯于这种宁静,正以双信的代价在宁静中生活:离开事业的基地,同时又要忍耐爱的折磨。怕那些嚼舌妇,没想到堂堂的教授在生活的挑战面前竟是这样懦弱!是的,他不仅懦弱,而且谨慎得把自己行动的范围规划到最小的尺度。每天,他除了必须对我讲的话之外,甚至不会多瞧我一眼,而总是点起一支烟,静静地走到窗前,雕像般地立在那儿…” 如果我不提出什么问题,他就这样一直等待着太阳挂在玻璃窗的平面上。他在想什么,是在回味二十年沙漠生活中扑朔迷离的一切,是在思索他正在写作过程中的论著.还是在痛苦地承受着自己在感情上的重负……欧阳教授在我面前简直就是一庄沙漠呀! 有一次,我问他。 “欧阳教授,这卫似乎太宁静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对我说。 “沙漠也是宁静的!” “可沙漠毕竟有风暴啊!” “就是在风暴中,沙漠也是宁静的,这一点,你现在还体味不到。” 是的,我体味不到。你们上了年岁,有过坎坷境遇和创伤的人,大概偏爱宁静。因为在宁静中,你们可以和惆怅结伴而行,在淡漠的逝去的岁月中进行无穷无尽的游动。而我们则不然,想我这样粉碎“四人帮”以后入字的第一代大学生,生活把一切好的境遇都无私地奉献给了我们。我们习惯于在热烈中生活,鲜艳的友情,迪斯科的舞步,啤酒喷涌出瓶口时那嘟嘟的泡沫以及闪电式的恋爱,热烈使我们对一切都需求,面对一切又不满足,我也想纷纷演一个惆怅者者,可是哪有醉心的伤愁?我开始对欧阳教授在宁静中的那副神态嫉妒起来,我要在这宁静中挣扎……真得感谢那位“英俊少年”为了我调来S市,不然,我怕真的要枯萎了,因为在这种宁静中,容貌和服饰早就失去它们存在的价值了。 但,宁静毕竟是人们自己造就的,自然,人们也可以打破它。果然,电活铃尖厉的叫声在研究室发作起来。殴阳教授转过身来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着我,我显得有些尴尬,“英俊少年”难道忘了现在是上午,我不是叮嘱只能下午打电话采么? 抓起话筒,才听出不是“英俊少年”而是我那第三个求爱者。话筒里的声音似乎要故意冲破这宁静似地拼命地吼叫着; “亚亚,你大概早就把我从记忆的磁带上洗掉了吧,我可忘不了你伏在我的肩膀上说过的那些话……” 挑战,分明是挑战!我大声地回答:“我什么也没说!” “我们曾经相爱过,我们……” “我们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 “你说呀,是想对我进行一次宣判,还是想再趁机跑出你那些陈词滥调!” 对方语塞了,半饷,他转换了一个他认为有利的角度,向我进攻起来:“我知道,‘英俊少年’的爸爸是个齑干,你可以随心所所欲安排自己的前程。” “谢谢你的提醒。” “亚亚,别忘了,金钱和地位会蛀蚀爱情的。谁是真心爱你的,时间会做出判决……你那青春的身影,爽朗的笑声丝发了我的灵感,我写的一苜曲子《春之声》,筑要在乐队排练了……” “对不起,凌设时闻听你的唠叨l" _你A冷酷了,蓑是断交也总得有个说法。你的心里难逛一点岂容不下人的情感…… 口我的心里只有沙溪!’’ 搁下电话,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才转过身。这时 我发现欧阳教授正发怔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变得严峻和凛然,我以为楚要教育我应当忘掉这一切,抛开这一切,沉入显示的宁静生活中来,老老实实,心无二用地攻读学问。谁知,他象一个父亲对女儿似的说起话来。 “不应当这样冷漠地对待人的感情,就是你不爱他,也不能用这样的口吻!”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英俊少年’是谁,是星期天那个拐着你胳膊的小伙子?” “我并不爱他!” 欧阳教授有点气怒了,孱僝的身子在抖动起来:“不爱,为什么要这样! ,, “也许是人的某科本能!” 对我的坦率,欧阳教授几乎激愤得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茳若的一条腿在研究室的水泥地上摇晃得厉害,嘴里哆唆着喃喃道,“本能,本能……” 我矜持地踮着运动鞋,认真地回答道:“是的,人在有的时候是受本能支配的。” 欧阳教授身子的摆动停止了,他的眼睛又停在那张戈壁滩的大挂图上.半嗡,他用燃烧若的耳光痛苦地望着我,直看得我有点不自然地低下头来!我的脸开始发烫了. 忽然,欧阳教授推开了研究室的玻璃门,转身离去。我看到,他在身子摆动的过程中,用哆嗦着的手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 我明白了,我是在无意中伤害了他. 通往欧阳教授家的小巷是幽静的,从远处看,简直就是一条林间的小道。可是,当我的身影飘进这条小巷时,两边人家的窗户和门缝里影影绰绰地闪动起人脸的轮廓,他们就这样张望着,似乎我是个从异国他乡来的怪物。当我撒响欧阳教授家的门铃再回头一看,那些门缝敞得更大,那些窗户里的人脸几乎贴紧着玻璃,人们竟是这祥关心着欧阳教授! 开门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从他那双冷漠甚至有些嫉妒的日光中,我想这大概是欧阳教授的儿子。 “你爸爸在家么?” “你找谁?” “欧阳教授,我是他的研究生,叫李亚亚!” 男孩的嘴角浮起一丝放心的微笑.他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将门窗底拉开,房我走进了院落。 “谁呀!”窗棂深处传来欧阳教授的声音。 “是个叫李亚亚的女人!”男歌的这种口吻.真让我大吃一惊,我望了望他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踏进门槛。 欧阳教授正伏案看书,他从资料的沙丘中伸出头来,颇有点不自然地对我说:“我这几还好找吧,不是不让你来,主要是家里太乱,再有……”这层意思他没有往下说,不过,刚才一踏进巷口我就已经知道了原委。 “那以后,我就……” “不,不,欢迎你来!陆明,给你亚亚姐倒杯水,”欧阳教授的脸上浮起愉快的笑容,他看着儿子将一杯水递到我我的手中,随和地顺口道:"他跟他妈妈姓陆,大陆的陆,明,光明的明,叫声亚亚姐!”看到儿子启开整齐的牙齿叫我姐姐时,欧阳教授乐呵呵地笑起来。真没想到欧阳教授竟是这样一个温和的老人,我放松丁坐在沙发上的两条腿,将身子靠在松软的沙发背垫上…… “欧阳教授,我是负荆请罪来的,上午我不该那样对待你的批评!’ “不,不,这正是年青人的可贵之处!” “你说应当尊重人的情感是对的,我有这方面的毛病……” 欧阳教授摇了摇头。“不要很快就否定自己,亚亚,你对生活完全可以持自己的见解,只当是我随便说说的。” “那您上午生气了。” 欧阳教授吃惊地盯住我那张认真的脸,忽然哈哈笑起来,象对自己的女儿一样说:“还是个孩子,亚亚,你还是个孩子!” 我给弄懵了,上午欧阳教授颤抖地重复着“本能”二个字,是那样痛苦,就象是受到一种侮辱似的,怎么现在却一反常态?我明白了他是在掩饰自己,他怕我受到伤害,多么善良的人! “我知道,上午我说的那句话刺痛了你!” 欧阿教授平静了下来,他用二种佩侃如叙的语调对我说,打你是坦白的、无懈可击的。不过,人毕竟不是动物,就是称之为表现出动物本能的过程中也伴随着人的高级思维,这一点,不是人人都承认的p 我知道,这番话是欧阳教授心底的声音,他虽然说给我听,却是在回答他生活着的W所和这条小巷的世界!我眨了眨眼睛,用一种女人独有的本能,将我刚来W所时那位政工大姐的话和刚才小巷深处A们的耳光统统抖落出来,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成了欧阳教授的女儿,完全站在了维护父亲荣誉和鄙夷划人的地位上,我本想得到愤愤不平的回音,可是欧阳教授胸膛中出的却是松软,甚至在我听来是懦弱的声响: “他们是对的,我是一个犯过错误的男人!” 看着他那孱弱千瘦的身子缩在写字台边的藤椅里,我竟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自责!不就是生活上和另外一个女人产生了关系?难道仅仅为这件事,就要在人们制成的屈辱的空气下生活?教授不是承认了吗,难道承认了也不行?现实世界的这种压力使我感到不寒而栗了……忽然,我看见写字台的一角放着一张围着黑木框的女人照片,这才想起欧阳教授现在丧妻独居着。于是,我用试探性的口吻大胆地同他: “她,现在还爱你吗?” 欧阳教授显然被我的直率震惊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这个学生居然会拿起地质锤勘测起导师的心灵来。他用那双曾经千百次燃烧的目光看了看我,巧妙地回避了我的同题,叹了一日气,居然过出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话题。 “我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虽然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但我却被欧阳教授此时流露出的一种真挚的情感打动了。是啊,在这个家庭中倘若有一个细心的女儿,她不仅可以挑起料理生活的担子,而且一定能够体会到父亲心底的苦楚,帮助父亲卸下那沉重的感情的负荷。这时,我想到了自己,我不也是一个女儿家么,难道我的目的只是从欧阳教授那布满皱纹的脑门里汲取知识的汁水,却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吗?! 此刻,欧阳教授正侧着身子盯着那黑镜框。‘我发现,他的耳光充满了企求和渴望,一泓透明的液体正在那深深的潭中聚涌着… “她去了……” 欧阳教授这样说着,眼睛却不离开郡镜框,那里似乎存在着一种力,一种支撑他的力。我是聪明的.’眼际也变得更明亮。 “她是理解你的7." 欧阳教授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他还沉浸在凝.视中。忽然,他回转身来.用一种风趣的口吻对我说。 “你似乎不应当学地质,而应该去研究文学!” 我知道,我和欧阳教授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我睁开充满幻想的大眼珠,回答道: “难道探求人的心灵就用不上地质锤?!”笑声是智慧的产物,我到现在才算真正懂得。虽然我并没有了解到什么,可是从欧阳教授那张自然铺开的笑脸上,我相信他一定会把我当做女儿一样,把他心底的矿藏掘出来。我控制住自己的笑声,_在这和谐的气氛中站了起来.欧阳教授扔在藤椅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式,只是用一种挽留我的口吻说: “这就要走……” “不,我帮你把这家拾掇拾掇。我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对我做事总是最放心的……” “你爸爸好夫妻哟!” “欧阳教授,我会天天来,帮助你……” “不,不,哪能让你……” “那有什么,在这儿我可以随时讨教!” “不过……” 我明白他的意思,微笑着回答他: “明天我让‘英俊少年’陪着来!” 欧阳教授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苦笑,旋即充满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委屈和愤懑。他缓缓地从藤椅中站起来,扬起这张脸,盯住了院墙外面的那条小巷。此刻,我几乎听得见他心底怦怦的跳动声。 半晌,欧阳教授转过身来,平静得出奇,声音却打着旋: “亚亚,我看,还是别来!” 我几乎不加思索地对这尊雕像说道: “欧阳教授,你才不尊重人的情感!难道你就这样甘愿在人们的眼光下生活,把自己变成一具木偶?我真不能想象,当初你会接着丘比特射来的神箭。” 欧阳教授被我这个学生的大胆惊呆了,他睁开的眼睛不自然地又闭丁闭,仿佛我是一团火焰在他面前燃烧着。他没有再说什么,仿佛听见了幻想中的女儿对他懦弱的责难。他摸出钥匙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来: “陆明……” 男孩奔了进来,夺过那张票子。 “让你亚亚姐领你去买点菜……” “亚亚姐是客人,我去!” “去,你只会买奶油蛋糕和烤白薯!” 我摸了摸陆明的头,笑了笑, “一起去,让你作主,我当参谋!” 原来我以为欧阳教授的情人就在s市,我期望着能够在欧阳教授家中见到她。我深信自己的匿力,可以帮助欧阳教授出主意、当参谋。我知道,耍把原来隐匿的一切公开化,走向结合的过路,是要有挑战的勇气的。情人和妻子毕竟是两趣事。在这个问题上,我和那位“英俊少年”不知争论了多少次,他几乎偏激地认为是一回事,我理解,也是怕我将他放在情人的地位而被排除在我未来的家庭之外。他每次陪我从欧阳教授家里出来,总要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对欧阳教授发起攻击,对这位“思想解放”的自我侮辱者,我报以淡淡一笑: “那么你呢?” “我绝不会再婚后寻求什么艳遇!” “倘若我不和你结婚?” “英俊少年”惘然了,他回答不出我的提问。 “那么,你就把我忘了,烟消云散…… “不,亚亚,别描绘得那样可怕,我将永远爱着你,永远!” 我格格地笑起来,浑身几乎在抖动。 猛然间,他用钳子一般的手拥抱我,我用力挣脱了: “别忘了,你说的,不是声色犬马之徒!” 他颓然地静止止下来。 “拜拜!” 我朝着变成一根木头似的“英俊少年”扬扬胳膊,飘然离去了. 在宿舍楼梯口,我遇见了W新的那位政工大姐,她睁着一双象探照灯般的眼珠.盯着我那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的脸,说老实话,我讨厌这种目光,尤其是同性的这种目光。 做错事的男人(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从哪儿来?” “欧阳教授哪里!” “噗!” 她似乎在说不出什么,拍拍我的肩。 “你穿得真入时!” 我没有理会.快活得一下子从她的目光下蹦上几层楼梯,在我轻松的笑声中,她喊住了我; “亚亚,有正经事找你!” “那你上来!” 我伸出细长的胳膊将他拽上楼板,拥着她进了寝室。 “亚亚,所里最近要组织一拨人去戈壁滩,考虑到你从来没有去过沙漠,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如果不影响欧阳教授布置给你的……” 没等她讲完,我高兴得抓住她的脖子。 “真的?” 她却严肃起来.将我的手拨开,拢了拢被我揪乱了的烫发: “瞧你,象个孩子!” “是啊,我是个孩子,我才二十三岁。” 政工大姐按住我的肩,让我在床沿坐定。 “我可以算作你的大姐吧,有些事我又责任提醒你,现在社会上流行着老头找姑娘的时髦风。你年轻、单春 我知道她接下去要说什么,我不愿意听到那些从路边刮来的唧唧声,打断了她的话, “欧阳教授犯的什么错误,他有情人?” 对我的直率提问,这位政工大姐反倒不便启齿了,我懂得她既要让我知道她的意思却又不能将舌头根给我拽着。我使出我的天真劲,摇着她千瘦的胳膊: “大姐,我又不对人说……” “……”政工大姐支吾着仍不肯开口。 “大姐……” 政工大姐被我亲呢的呼唤打动了,她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讲道:“欧阳教授在戈壁滩曾和一个内蒙古姑娘发生过肉体关系,受过处分。七七年,他妻子得了癌症,组织上照顾将他调到w所,据了解,在他妻子死之前,欧阳教授一直和这个女人有联系,可是,妻子死了,他就再没有和那个女人通信往来。本来,妻子死了,他可以更大胆的,我分析,他是不是在打别的主意……” 要是我是刚来W所的人,肯定会同意这位政工大姐的判断.是啊,妻子既然死了,为什么要中断这种联系哩,肯定是春心萌动,想再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凭他他堂堂的教授牌子,凭他还不到六十岁的不息之火,《华丽家族》中那个风流的万俵大介不就是这样的年纪吗?我似乎听见了那些嚼舌妇的窃窃私语!世俗的见解哟,竟是这样在毁誉一个人!可我不信,我看到过欧阳教授的眼睛在戈壁滩大挂图面前的燃烧,那可是心底的熔岩喷涌的火山口!为什么在妻子死后中断联系?我猜想,欧阳教授有着更深的隐秘,绝不会豫常人见解那样浅薄…… “你最近常去欧阳教授哪里,有些议论.人们是出于对你的笑心和爱护……” 我懂得这是一种怎样的关心和爱护!我不想让这位政工犬姐围绕着我跑出一大堆话题,我机灵的鼹殊,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同起来.“欧阳教授和那个内蒙姑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六四年!” 我的天啦,快二十年的事,人们竟这样抓住不放,政治上.经济上犯错误,人们却往往容易淡漠,唯独生活上犯错误,人们只要一有机会聊起来,就会新鲜如故,生活难道具备着这种天然的索质?我厌倦了,彻底地厌倦了. “虽然年代久了,可这反映丁一个人致命的毛病.你不要轻视。” 看着这位政工大姐仍在那里絮絮叨叨,我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想捉弄她一下的念头;我站了起来,挺起胸脯. “为什么所里原来有不让我跟欧阳教授当研究生的打算?” “因为你美!” “我美?” “是这样!” “你指那方面……” “傻瓜,你更象个女人!” 我一把将政工大姐从床沿拉起来,指着她那高耸着的胸脯, “你不象女人?” 政工大姐的脸顿时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盯着我火辣辣的目光: “去,我都半老徐娘了,别瞎扯!” 我格格笑起来,笑声几乎要震裂半掩着的塑料布窗帘。政工大姐不大自然地偷看了一下满是灯火的夜色,对我正色道: “疯丫头!我走了,么戈壁滩的事怎么说?” “去!” “那要同欧阳教授商量一下。” “这是你们政工科的啦,我服从命令。” “你倒会支派人!” 我朝女挤挤眼,笑着说:“小心欧阳教授会盯住你这个半老徐娘!” 我随着W所的春季考察队来到戈壁滩。 当我在钻井队为我们立越的帐篷门口,放下我那只带有小轮子的皮箱,面对着金色的沙漠时,我的心立刻被沙漠那神奇的静滥勾去了,我几乎是轻声呼唤着,张开幻想的羽翼向它的深处扑出……沙丘卷来一阵阵暖融融的热浪,飞扬将的沙砾雨滴似地打在我的脸上、头发上,我知道,沙漠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表示欢迎。我狂喜着,在这种浇淋之中象一头小鹿踢起团团沙浪,飞奔开来。 那天晚上,我虽然半真半假地让政工大姐去同欧阳教授商量,我自己却在当天晚上跑到欧阳教授的家。我本以为欧阳教授知道我要去戈壁滩肯定会激动不巳,因为他的情人就在那里呀。可是,欧阳教授却显露出异乎寻常的平静,他又象在研究室里那样面窗而立,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抽着烟.片刻,他才转过身来对我讲:“去见见沙漠,你公理解沙漠的宁静的.宁静,宁静得几乎要与世隔绝,你竟稠宁静结下了这样的不解之缘。我爽想大胆地叩开欧阳教授的心门。可我没有,我不愿意一下予就擅在南墙上,我换了一种口气对他说.“我准备去去你以前勘测过的地方,这样,对你的论断便可有个更深入的了解。”欧阳教授对我提出的考察项目感到惊异,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嗯,这样有好处,也许我的某些数据还不够准确。”瞧,他想到哪里去了,我认真地解释起的想法来,直到他的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临了,他还是对我说:“体味一下沙漠的宁静,你会听得见沙漠的心脏在怎样跳动。” 眼前,火概正是欧阳教授千百次体味的这种宁静,横无际涯的沙丘竟变成了一幅幅巨大的布景挂在四周,空旷的天幕下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黄灿灿的舞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风儿小了,沙砾的雨滴停止了,一簇簇低矮的沙枣在微风中摇曳着枝条,泛着鱼鳞般的光亮……我在丛生着沙枣的地上坐下来,静静地望着这安样的沙漠主人-’ 跑了足足有半小时,脖子虽灌的净是沙子,汗津津的背胛上感到痒怵怵的。我脱掉毛衣,解开衬衫,让胸脯凉一凉。在这宁静的世界中,我相信连动物都不会有,更不要说会有男人出现。 太阳暖烘烘地照在我的头顶,我痛快地仰起脖子躺下来。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尼龙丝衬衫,沙漠那细软软的皮肤紧贴着我的后背,我惬意极了!衬衫的两扇门此刻象幕布一样摊开来,我的胸脯在沙漠暖洋洋的空气中起伏……在大自然的世界里,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敞开自己的门帘! 叮当,叮当—— 是什么声音闯入这寂静的世界,我警觉地坐起来。 叮当,叮当—一 那声音虽然尖细,但我感到越来越近。我惊恐着拉起衬衫,穿上毛衣,套好茄克,等待着这清脆的铃声临近。我想象着是什么样的男人骑着什么样的马匹,在这茬茫的沙海上走过。忽然,在远处的抄丘上出现了一团棕褐色的影子,这影子被太阳光饮料射放大成为一片飘起的云彩,它的形状奇怪地鎏嫱着,最后,我终于看出来是一匹骆驼。它昂着头.慢慢地朝我飘近,在金黄色的沙漠里,它真是一叶小舟!我被这诗一般的意境陶醉了,出神地盯着这匹骆驼走来,随手掰下一根沙枣的枝条放在嘴里嚼着。 没想到骑在驼峰中间的竟是一个女人! 驼铃在我的面前停止了叮当,一个比驼铃更清脆的声音传来! “口渴了吧,怎么嚼沙枣条” 我没有回答她,仍旧顶着面前这个骑在骆驼上的女人。她约莫有五十岁,一椴有些花白的辫子盘在头上,脸上的皱折波浪一样地铺开来,她虽然显得千瘦和衰老,但在她的脸上却燃烧着又黑又红的晚霞,那凸着的颧骨就如同是晚霞映衬下的两个沙丘…… 她将蒙古袍一捋,从骆驼上灵巧地跳下来,解开系在驼峰的一个皮囊,递到我的眼前。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口千了,抛掉沙枣枝条,感激地从她有些枯瘦的手中接过那颤巍巍的皮囊。解开绳索,那如同翡翠一般的清水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正要托但囊底张口去喝,忽然想起沙漠里最宝贵的是水,便想要推辞。 她莞尔一笑,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我象一头长颈鹿将脖子伸进了皮囊,半晌,我带着满脸水珠扬起头来. “谢谢你!”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从我的手中接过皮囊,自己“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然后熟练地将囊口用牛皮绳系紧,问起我来: “你是地质队的?” 我点点头,告诉她;“我叫李亚亚,是S市W所的学生;来戈壁滩考察的.”: “晤,我说咋没见过你这么佼白的姑娘! , 我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了。忽然,她睁开眼睛望着我,一只干瘦的手紧紧捏住我的胳膊。我有点奇怪地抬起头来,她那双眼睛里正闪动若一种火苗,我看到,鄢双眼角虽然生起鱼尾纹,可那火茁却证明这曾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S市W所来的?” “……” “可知道,有个欧阳惠林?” “他是我老师,我就是他的研究生。” “呵……” “怎么.你认识欧阳教授?” 她摇丁摇头,搪塞着:“以前,他在钻井队,上自住的营盘帮咱打过井… 从她刚才捏着我胳膊的那只手上,我就已经觉察到了她的颤抖,我明白丁!于是,我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欧阳教授现在一个人生活着!” “一个人?” “” “那他妻子,陆顺娣呢?” “前几年死了!” “死了?” 她的脸上顿时掠起一阵风暴。燃烧的晚霞不见丁,凸起的小沙丘被铅灰色的密云笼罩了,那双眼膝中刚才还在扑踌的火苗,现在被吹灭了。我看到,她那双枯瘦的手,哆囔着,痛苦地、下意识地牵若系在脖子上的纱巾。这是一条陈旧得几乎快要发毛的纱巾,除了风尘染给它的灰黄,已经辨不出原来的色泽。渐渐地,恐脸上的风暴平息了,留下一片惨白……如果说这就是欧阳教授的情人,我简直不能理解她的这种情感!以我的道德观猜想,她知道欧阳教授丧妻,应当更多的去设想未来。可她却对欧阳教授的妻子有着如此动情的悲哀,我茫然了。 “你和他妻子认识?” “这条纱巾就是她送给我的……”她哭着对我说,那只手紧紧捏着脖子上的那条旧纱巾不放。忽然,她张开双臂扑在沙枣丛中哇哇哭起来,她的声音哽咽着,是那样凄楚、那样悲凉,在高旷寂寞的沙漠上空回荡。情人和妻子,本来是誓不两立的。我不能理解,他们这些从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生活过来的人,竟是用什么把这誓不两立的二者维系在一起的。 我将她扶起来,让她仍在抽搐的上身靠在我的肩头.她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是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却又抿住了最。她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俯下身子采额起沙枣的枝条来。她的眼睛还在眼泪,泪珠落在沙枣鳞白的枝干上,变成一颗颗珍珠…… “你要回W所吧。” 我点点头。 “什么时候动身?” “再过二十天。” “那还好,这枝条一时还枯不了。姑娘,麻烦你用瓶子盛点水养着它们,回到S市,把它交给欧阳惠林,就说我给陆顺娣……” 她说不下去了,把那柬沙枣连同发烫的双手搁在我的手心。 “能不能,把你的姓名告诉我?!” 她痛楚地打量着我,微微地摇摇头,站起爿:朝那匹骆驼走去。骆驼见到主人,顺从地跪下来,让主人跨上驼峰。 骆驼摇晃着爬起来,我的面前宛若耸起一堵墙。我捧着那束沙枣枝条,激动地走上前,仰起脖子, “请你留下姓名!” 她用深情的目光望着我,颧骨边的肌肉抖动着: “一个沙漠的女儿!” 她这样对我说,拉了拉面前的缰绳,响着稀落的驼铃离去了。 二十多天的戈壁滩考察就要结束了。这些天来,一有机会我就打听那个骑骆驼的女人,可是钻井队的人大部分是新来的,他们并不知道有个欧阳惠林曾经在这里呆过,更不了解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只有副队长老魏是个常年在沙漠里滚的汉子,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在一天晚饭后找到了他。 “你打听这档子事,作甚?”他瞪着核桃一般的眼珠,算是回答我开门见山提出的问题。 我几乎象旋开水龙头的开关似地把心里想的一切都倒了出来。我完全成了欧阳教授的女儿,站在理解、体谅父亲的立场上,诉说父亲的境遇。我感到了沙漠的宁静,我听见了沙漠的呼吸声,那沉重的呼吸!如果说以前我对这件事曾抱有几分好奇心,而现在却妓一种心底的撼动和责任感所替代了。老魏昕了我倾吐的一切,儿乎用惊疑的目光看了看我这个还在姑娘行列中的女人,踢开脚下的石子.朝沙漠走去。 “W所的人都知道?!” 我点点头,把人们的那些目光和议论告诉他。 “嗨,人呀,生性就爱说这些事!” “巍队长,那天在沙波里我遇见欧阳教授的情人了,真的!” “情人,什么叫叫情人?!”老魏又瞪起那眼珠来,这回连眉毛都在夕夕阳中根根竖起。 “那是他们有这缘份!” 缘分,我不明白这个堂堂的地质钻井队队长的嘴里竟会吐出带有几分迷信色彩的字眼。难道这就是池对!驯占的全部总结?没等我继续朝下想,他搓着粗大的手掌,感叹起来: “缘分啊!没想到欧阳还是象二十年前一样,咱以为他当了教授早把这事忘了……要说,当初欧阳完全可以不承认有这事!” “不承认?” “是哩!当初谁抓着证据、捏住把柄啦?还不是瞎睛。队里听到风就是雨,硬揪住不放。本来这档予不明不白的事,只要没从炕上掀着光腚的,那都是扯蛋!” “那欧阳教授当初为啥要承认?” 老魏叹了一口气,捏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漏下来。“人和人,生的心不一样,嗨,这种事我见的多呢,那些人不是拍屁股走路就是想法子推……可欧阳把事情全兜了下米,他是为了乌兰。要是不承认,那不等于把乌兰那份心扔到沙里不明不白地埋了,你说说看。” 我默默地点头思索起来,我能够设想出当时的风暴,我懂得老魏讲的一切!望着晚霞中宁静的沙漠,我对老魏说. “她原来叫乌兰,多好听的名字!” 老魏冀默不语,盯住沙漠上空的火烧云沉思起来。他是在回忆过去岁月中曾经看到的那场风暴,还是考虑着怎佯尽到一个人的责任?只见他慢慢地转过验来,用一双信任的目光望着我: “明天,我领你去再见见乌兰!” 我认真地点点头。 老魏拍了拍两条腿,站起来问道, “你说欧阳现在心里还惦着乌兰吗?” “我看得出来。” “乌兰现在可是老罗!” 我几乎是满载而归。不仅带着一大堆实地勘测的图纸、资料和数据,而且我可以为欧阳教授感情创痛的伤口做愈合手术了。我几乎是哼着歌儿回到W所,没想到此行的收获是双重的! 我的门缝里塞进丁十几封信,真讨厌,又是那些无聊的肉麻的求委书。我用脚将这些花花绿绿的信封一古脑儿全踢到屋角,嘴里诅咒着,珍贵的受情是什么,是这些浅薄、廉价的自白,是对我肉体、身躯的无耻赞美?!在沙漠二十天的宁静使得我一下子和这些“游戏”的距离拉大丁。我得赶紧取出那束沙枣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技条,这是一颗酿造、结晶了二十年的珍珠,它包含着姐妹之情,它包含着一片真挚的爱! “那里面有我写的信,怎么全当垃段了!” “英俊少年”居然出现丁,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塑料口袋。 “情报真准呀!”我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一眼。 “是那位政工科的大姐告诉我的……” “那么说,你常米?”我严厉起来。 “英俊少年”点点头,仍旧站在门口发证。 “是想来造舆论,好啊,告诉你,我现在还是一个自由的姑娘!” “英俊少年”慌张起来,他拉直嗓门,对我说!“是这样,亚亚,……” “关上门!”我打断他的话。 他车过身,小心地将门关上,压低了声音:“没别的意思,真的,我是怕你在沙漠……” “怕我在沙漠爱上一个骑骆驼的小伙子? ”我倒在铺盏卷上,笑得钢丝床架直晃。 “英俊少年”,撇丁撇嘴,苦笑着摇摇头,走上前来,“我是怕沙漠的风把你的皮肤吹粗了,”说管。他将塑料袋兜底掀起来,把里面的东西全抖在床上,嗬,全是五颜六色的护肤品,大大小小,应有尽有,他凑近前来,拿起一个包着黄金纸的小盒子对我轻盲细语地说,“这是第二代保春霜.新产品.对保持皮肤的细嫩……” “去,我倒希望早变成老太婆!”我冷眼看着这些化妆品,对他想得如此周到反而感到恶心,大概发展下去,他会去给我买上一大堆胸罩来! “在沙漠冷冷清清,你想我吗?!” “不想!” “我可想你,亚亚,你瞧……”他跑到门边的墙跟上拨拉开那堆花花绿绿的信封,从中拣出八九封来,对我说,“都是我写给你的,上面记录着我燃烧的情感和对你的赤诚。”他在我面前晃了晃那厚。厚的一迭,就着床边坐下来。我侧过身子不愿看那些陈词滥调,他将一只胳膊伸到我的面前,继续喃喃着。 我猛地将身子躺平,直怔怔地望着他正在燃烧着的目光, “想千什么,直说!” 他象触电似地缩回了那只胳膊,但仍勾着眼神望着我, “亚亚,你太美了,沙漠的风把你的脸烤成紫 葡萄,是的,比我想象的更美……” 忽然.他扑在我的身上.我拼命地推开他,坐了起来。 “亚亚,请你原谅我,我实在太激动了,一见到你……” 我拢了拢被他揪乱的头发,站起来拿起那束沙枣的枝条,准备离开他。 “亚亚,你上哪儿去? ”他的声音在发颤。 “去欧阳教授家!” “我陪你去!” “谢谢,这次不用!” “那末,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你不是连我的宿舍都能闯进来吗?好啊,W所研究生的女宿舍快变成招待所的双人床了!” 做错事的男人(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他伸出一只手拽住我的腿:“亚亚,别心狠, 可怜我这个痴情者!” 我撅了撅嘴,指着那七零八落躺在墙角的信封:“那么,他们哩,他们也是痴情者?” “亚亚,我们毕竟……” “算了,你现在半句话也答不全.起来吧,我的都长的公子!” 他如获重释地站了越来,恢复了邪种只有属于他的狡黠的微笑,他轻声问起来, “那末,晚上六点,欧亚餐厅,为你洗尘!” 我看了看表,拉开门,让他先离开这儿。 等到走廊中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将手虽的那柬沙枣条重又拢拢齐,来到门边。拉开门之前,我又瞅了一眼那散落在床上和躺在地上的信封j不知怎的,沙枣条在我的手里份量一下子变重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欠着什么。 欧阳教授因病躺在床上,当我见到他那张皱得象张馄饨皮一样的白哲哲的脸时,鼻子里涌起一阵酸楚。他的床头柜上搁着同事们来探望时带来的水果和糕点,我知遭这只不过是外部世界对他的一丝慰藉。他紧闭着的内心世界不知翻滚着怎样沸点的气泡,我真想立即就把我见着乌兰的一切告诉他,劝他卸下情感的重负,奔向新的生活。欧阳教授撑开眼皮,招呼我, “回来啦,坐,坐!陆明……” 我知道他这是招呼孩子为我沏茶,连忙摆摆手:“我自己来!” 陆明却端着铝锅来到我的面前,“亚亚姐,我会煮饭了,还是你教的,看看我水放得多不多?” 我认真地凑到他的跟前,夸赞他懂事能干。欧阳教授听了,撑着身子靠在床棂边乐呵呵地咳起来。我连忙走过去,将一个枕头塞在他的背后,“欧阳教授,你太累了!” “没事,那十几万字不弄出来,心里总是不舒取……”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呀!” 欧阳教授会意地微笑起来,用慈祥的眼神盯着我,问道,“怎么样,二十多天的戈壁滩考察,可让你这个做梦也想见见沙漠的人开了眼? ” 我点点头-认真地笞道,“这次,我可是双重收获……” “哦?” “考察项目不仅完成,我还见着一个人……” “谁?!” “乌兰!” “乌兰?!”欧阳教授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我偷偷地看到,他那双灰白黯淡的眼睛被滋滋冒烟的火苗燃亮了. “我还去丁她住的帐篷,和老魏一起去的……”我的话还没有说兜,欧阳教授蓦地坐直身予, 他脸上的红晕不见了,眼睛里的火苗变成了严厉的电火朝我射来, “原来你是为我的事去戈壁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W所的研究生,百里挑一进来的研究生,国家花这么多的路费,是让你去从事科学,科学,科学,你竟把时间用来……” 我局促不安了,投想到欧阳教授发这么大的火。他是不愿把自己的胸襟敞给别人看,还是担心我会面于他的事情受到干扰、闲置学业?我在他霹雳一般的责备面前并没有畏缩,相反,我带着浑身上下沙漠的气息大声回答: “欧阳教授,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二十多天来,我完成了考察项目,采回了数据和样本,你布置的那本荷兰文小册子我也读完了,不信,你可以提问,现在就……正是为了科学我才来当你的研究生,也正是为了帮助你卸下感情的沉重负荷我才找到乌兰。这难道是你个人心头的轮秘吗?我看到的是上一辈人带泪的足迹!” 对我火辣辣的话语,欧阳教授报以沉默。 “是你在我出发前要求我去体会沙漠的宁静,现在,我不仅体味到了沙漠那诱人的宁静,而且,我听见了沙漠的呼吸!” 欧阳教授收回了那电火一般的目光,自言自语起来,“我是这样说的么,……嗯,我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露的,我的情绪影响了你,我真是……” 对他的这种自责,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从身边那个石榴红的长皮包里取出了那束沙枣的枝条来。看到这些熟悉的有着鱼鳞一般白片片的枝条,欧阳教授急切地用干瘦的胳膊撑着身子,他想要说什么,可是两片千涩的嘴唇只是扑打丁几下,没有声响地又定位了。 “这是乌兰让我捎来,说是给陆顺娣!” “亚亚,你想要对我说什么,你就讲吧……”欧阳教授的耳光变得温柔起来,他仿佛用对自己的女儿的口吻,朝我轻轻地动了动蓄着稀落的胡须的下巴。 “那天,我和老魏骑着骆驼走了大半天,才找到乌兰住的营盘。可她出去放牧了,帐篷门上挂着一把锁没有搭上,细心的乌兰大概知道我会来。就这样,我和老魏走进了帐篷。帐篷里面不大,可拾掇得很干净,地铺上垫着厚厚的甘草,火塘铁架的钩子上吊着一把擦得铮亮的水壶,我仔细看了看,那是用沙子擦得。我在她的铺边坐下来,发现枕头下压着一个镜框,悄悄地取出来,原来是你们一家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黄了,那上面,陆明才是个刚会走路的娃娃,看着这个镜框,说老实话,我很难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只觉得一层温暖和明亮的光在心里游动。枕头朝里面的那一边,有着一送信封和十几张汇款卑,主人还没有去邮局取……我们准备出来溜溜的时候.乌兰回来了.她抱着一只新买的半导体,看来很兴奋,她的身盾尾随着一群孩子。见到我们,她证了许久,才格格格地笑起来,把孩子哄走丁,‘早上有大雁叫,我猜着着兴许有客人米!’她让我们又进了帐篷,点火、拿点心、倒马奶子酒,端来-盘奶碴,忙个不停,脸被新鲜活泼的容颜映得绯红。我和老魏推让着,好不容易才触着此行的正题。乌兰听了,浑身猛地颤了一下,摇丁摇头‘我是个罪人,对不住陆大姐呀!’无论我和老魏怎样辩驳,乌兰述是那句老话。可是临走,她却拽了投我的衣角,将我拉到一边,悄声对我说,‘告诉欧阳别惦着我,我老罗!” 我叙述完了,欧阳教授依旧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神采,竟象睡着了一般。停有片刻,欧阳教授让我打开床头柜的门,取出一个木盒子来。术盒子是黑色的,正面的一个小方孔里放着一张陆顺娣的照片.我明白了,这原来是骨灰盒!欧阳教授的手此刻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量,他试着好几次才将那木盒敞开一条缝,从里面摸出一选信封来。他将这选信封,在手里盘弄著,仿佛面前不是厚厚的旧纸,而是家藏的稀世珍宝。盘弄了一阵,欧阳教授用信赖和企求的口光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交列我的手上。 我抽出了信笺,用渴求的目光看起来。欧阳教授递给我的,是他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写给陆顺娣的一封信: 顺娣,我亲爱的: 现在.我正处在道德的天平上。我面临的不是抉择,而是怎样回答这一切。我把心里的全部流懂的热血主观在你的面前,请求你的宽恕和体谅。我的天啦,丘比特怎么又向我射来一支神箭,而这,全因为我的过失,一个不能容忍的过失,谁让我生性就业人猜疑! 一个蒙古姑娘,她叫乌兰, 闯进了我的生活。她的父亲是蒙古族人,母亲是甘肃人,汉族。乌兰今年二十出头,我和她的相识本来是板普通的,就象在单位里知道某个女人的名字那样普通。她居然看上了我,可当我得知这一切并向她说明我已有一个好妻子时,已经晚了……下面我就告诉你这一切。 我不是声色犬马之徒,在沙漠寂寞宁静的夜晚我是靠书本皮过的。我的工作任务是双重份量的,这你都知道。苏修卡我们的脖子,专家和仪器都搬走了了,沙漠的地质勘测凡乎陷入了困境。我们得重新开始,对自己的沙漠一块一块地丈量和摸索。在一次勘测中,我一个人走得很远,连了路。在茫茫的荒野和嗖嗖的寒风中,我忙碌着,走着,直到马匹扬起脖子嘶呜起来,我才发觉沙漠起了风暴。黄昏的沙漠在宁静中苏醒了,天地呼啸着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风巷着沙,沙助着风,劈头盖硷地向我打来。我借着罗盘想往回走,可是,甭说骑马,就是使劲地拽住缰绳,马凡都颤栗得象一片树叶在摇晃。我抛开了可怜的马,将仪器和资料扛到自己肩上,我知道这是是唯一的选择,否则,无情的沙漠将会把我们一齐吞噬掉。真是“路迷人困蹇驴嘶!”抛开马匹,我感道一阵轻松。但很快就感到体力不支,我想掏出枪来求援,可是,在这呼啸着的风沙世界里,谁又能听得见这般弱的抢鸣?我终于在寒风中倒下了。等到我恢复知觉,风暴早己退去,沙漠寂静得仿佛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我想挣扎着爬起来,可是沙子将我半个身子埋住了,我好不容易掰开那堆水凉的沙,将腿伸出来。衬衫和脊梁骨之问结成了一块冰,那是刚才拼命和风暴搏斗时留下的痕迹。我第一次感到了孤独,我想起了S市,想起了你……我抱着冻得梆硬的腿,在冰凉扎手的沙堆上爬起来,刚才沙漠是浪,现在沙漠是山,我象一条一小毛虫似地蠕动着。砰砰,适处这时响起了抢声。我的心底被震撼了,感到了生的希望,我用哆嗦着的手摸出手枪,用最后的气力打响了枪膛里的全部子弹。我简直 不能相信条找我的竟是乌兰,她解开上衣,将我冻僵了的腿暖在怀中,我不自然地轻轻抽出一条腿来。顺娣,我写这些并不是想竭力描绘我和她发生这种事的客观缘由,这是在我的生命史上不能忘却的一页! 我和她是在夏天,那达慕盛会的时候,一个洋溢着狂欢气氛的节日里,发生那种事情的。乌兰要和我一起参加赛马,我同意了。在赛马的途中,她一直和我并驾齐驱,只是在快近终点时,她打了一声口哨飞道了最前面。冲过终点后,我不知怎的白她撵去。见我追来,她几乎是站在 那匹白马的背上挥舞着辫子,白马发狂似地在沙漠上奔驰,金色的海洋里,就只剩下我和她这样一前一后追逐着的大雁。在一个沙丘的凹处,我忽然看见乌兰从白马上掉了下来,赶到坡底,我飞快地跳入她卧着的沙里。我问她摔得怎样,她却将身子例在,了我的怀中,“我装的,装得象不象?”对乌兰的这种大胆我惊呆了,没寻我缓过神来,乌兰勾住了我的脖子,等她那张大烫烫的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惶恐得心灵在颤抖,我向她说起我已结了婚,可是乌兰却大声地回答:“这些,我知道,”话没说完,她背过身子抽搐起来,她哭了。旋即,她又扑在我的怀中,哇哇哭起来,“我俩有缘,我只相信这,我喜欢你。”我被这话撼动了,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不能伤害她,我接位了丘比特射来的神箭。 这些,就是现在钻井队人们议论纷纷的全部中心内容,谁也不了解,只是云里雾里地瞎猜疑。钻井队的领导并不想了解事情的过程,他们只是要求我承认有没有这件事!我可以不承认,因为他们没有掌握什么材料,可是不承认,那恰恰是对乌兰这个纯洁的姑娘爱情的亵渎,我应当说,在心底有你同样也有她,我是个诚实的人,我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处境。可是,承认,我也知道意味着什么,那将给你带来怎样的伤害和痛苦,我矛盾极了,请你无论如何采一趟戈壁滩,等待你的判决。 风暴刮来,我的心底反倒宁静了。我任凭命运的风暴把我吹逐到哪个堤岸上。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乌兰! 你的丈夫 欧阳惠林 64年10月11日 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这封记实的长信。我将那几乎发黄的信笺折起来,送入信封,看着欧阳教授将它们放进骨灰盒中。在把骨灰盒放入床头柜里的时候,我又定住神看了看陆顺娣的照片,问遭: “她去戈壁滩了?” 欧阳教授点点头,揉了揉眼角,对我说起来。下面,是我的大脑,在他叙述的过程中现出的图像, 钻井队欧阳惠林的帐篷中。 欧阳惠林坐在靠床边的帆布凳上,思索着、期待着,他不愿发什么誓,他只期望陆顺娣能快一点从嘴里吐出责备的话语来,这样,他反倒觉得痛快些。 可是,陆顺娣却平静得如同什么都不知道,她将提包里给大夫捎来的食品一件件地拿出来,她的动作是那样的安稳,丝毫没有半点强颜欢笑的痕迹。收拾完提包,陆顺弟来到帐篷里挂着的他们全家照片前,掏出手绢一边擦着玻璃上的沙尘,一边开口道, “欧阳,你是诚实的!告诉我,你爱她吗?” “这,叫我怎么回答你?” “你以为我是来大闹天宫的吗?你以为我是来逼你在我和乌兰之间做出抉择吗?你大概也会认为,对这件事我会同人们一样地看待和理解,如果真的是这样,你的妻子就不值得你爱了……” 欧阳惠林不敢相信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妻子在痛苦中思索了多久,他紧紧攥起陆顺娣的手: “我承认,我爱你,也爱她……” 陆顺娣的手在紧紧的一团中蠕动着,她哆嗦着拽出一只来,放在抖动的嘴唇上: “别,再别说下去!” 陆顾娣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很快,她使自己平静了下来,对欧阳惠林说: “欧阳,乌兰是个好姑娘,她对你是一片真心。她应当得到你的爱……” 话来说完,帐篷的帷帘处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 “不!” 帷帘掀开了,乌兰扑在陆顺娣的怀中。 “大姐,我,我对不起你!” 见此情景,欧阳惠林悄悄地走了出来。 帐篷里,没有话语。 欧阳惠林偷偷从帐篷的缝隙里看去,她俩的脸上都挂着晶莹的泪花,她俩抱在一起……陆顺娣躬下腰从床上拿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抽出一条鲜艳的纱巾围在乌兰的脖子上。乌兰先是噙着泪花笑了,接着用激动的手抓住陆顺娣白白的细手不放,嘴唇颤抖说: “大姐,你们把我忘掉吧!” 说完,乌兰转身捂着脸钻出帐篷,消失在沙漠的金黄之中。 欧阳教授的回忆停止了,他拿起了那束沙枣枝条,侧了侧身子,补充道:“笫二天,陆顺娣又上她住的营盘,替我赔不是。村里人倒并不把这当一回事,他们隆重地留陆顺娣在蒙古包里住了一宿,陆顺娣还认乌兰做个妹妹。这以后,都是陆顺娣去信给乌兰,乌兰也回信,不过写得短,只是讲讲家里发生的事,父母都去世了,妹妹出嫁了,她一个人还不错,就这些。陆顺娣每年要给乌兰寄一次钱,可总是被退回来,说是无人来取,原来是这样,这个倔强的人。陆顺娣临终之前,还和我讲起乌兰,她是这样说的:“把乌兰接来吧,她等了半辈子……” 欧阳教授的脸上泪水纵横,他缩着本来就孱弱的身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我走上前去劝他,他捂着发酸的鼻梁朝我摇摆手,“不是我心狠,不给乌兰写信。我对不起乌兰,更对不起顺娣,这感情的重锁锈死了。十几年来,我是在怎样的目光中生活呀,人们越传越神,我简直成了一头骚骆驼!我真想变成一个蜗牛,钻进与世隔绝的坚壳之中……” 我的心底掀起了重重的大潮,欧阳教授是怀着对妻子的歉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生活是塑造人的巨手,我理解,欧阳教授的心是怎样顺应而又抵抗着这种塑造。悄悄地地保持着自己的原形。多么透明的情感呀!他用自己的方式在我们传统的道德光环上,找到最准确的色谱,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努!”欧阳教授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那些水果和糕点,“就是在我躺在床上,人们来看我的时候,都没忘记我纳‘风流韵事’,他们和我开玩笑,说我将有一出《春天的通话》,至于什么童话,我没读过,但我懂得他们的意思。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春心不死,会去找个大姑娘米,呸!” 欧阳教授第一次这样蔑视地对传人们的流吉斐语,我听到的那声“呸”,真比乐队的鼓还要响。我振奋了,我为欧阳教授的勇气感到欣慰。 “欧阳教授,应当把乌兰接来,回答这些卑琐的目光和心理!” “我……” “欧阳教授,你就把我看做是自己的女儿吧,我求您,乌兰真是个好婶婶,生活没有抛弃你们,……” 做错事的男人(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不,我们是哥妹!”欧阳教授认真起来。 直到现在,他还在掩饰自己的情感。难道在生活中发生的这样一条小小的浪花,还要无休止地泛着涟漪?这种浑浊的涟漪是要把人彻底地淹没的!此刻,我又想起欧阳教授盯着戈壁滩大挂图的目光,那是一种处在挣扎中的痛苦的燃烧…… “欧阳教授,你为什么只尊重别人,而唯独不尊重自己的储感?!” “我理解你的好心,亚亚,我们毕竟是两代人。你们是在犬自然中燃烧的火炬。”他说着,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不自然起来,我似乎燃烧得过份了。 “来,将椅子上的衣服递给我……” “” “我起来。” “起来?!” “没想到,绝没想到,你会选样关心我。本来,我以为,我们是格格不入的,你们的目的只是将我们大闹里知识的磁带转录过去,然后,就抛开我们这些僵老的躯壳……”欧阳教授一便穿衣服一边说着,他兴奋地摇晃着脑袋,差一点将腿伸错道另一个裤筒里去。 陆明来了,他伸出一只手, “爸,钱? !” 欧阳教授怔了一下,笑起来: “瞧,我都忘了,给,拿十块钱去饭店炒几个菜来……” 我拦住了陆明,对欧阳教授说: “不用了,我今天不在这儿吃。” “都快六点了,还跑哪儿去?!” 我笑了笑:“有人等我……” 欧阳教授会意了,他点点头: “那就快去,别让人等急了。” “本来,我不慰去。” “你呀,就知道尊重自己……” 我怕欧阳教授责备我,赶紧朝陆明摆了摆手,转身出了门。 欧亚餐厅的彩色霓虹灯招牌象是万花筒一样在我面前闪动着,我第一次感到它们的不协调。难道我属于这样的世界?我问自己。此刻,我的心里正流动着一层稳沉浓中的赭色,我竭力保持着这刚在心头染成的颜色,使它不至于于被万花筒里喷涌出来的七彩交替印染。我珍重这种从心底出现的颜色,因为从水质上说它们是从沙漠的金赞之中派生出来的…… 在大厅辉煌的吊灯下,我的眼睛在五颜六色桌子的天国里游动。“英俊少年”挺着一身白西装出现了,他笑容可掬地将我领到一张远离那吊灯的台子面前。 “没想到,你这么准时!”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打量着他“精心”选择的这个所在。这里可算是火厅最冷僻的角落,要不是一盏淡蓝色曲壁灯,我相信是很难看清楚什么是白台布,什么是白盘予。事实上,这里的灰暗早就把它们混成一片薄薄的雾,大概惑人们就需要这层雾。 “来,你点菜!” 他将一举本谱递到我的面前,我摆丁摆手,对他说,“随便。’’ “那好,我来!” 他摸出一张白纸条认真地写起来,蝶盟一个劲地对我津津有味地念叨着菜名。我靠在椅背上,悄悄伸开我的长腿,朋毫克光芒的眼睛瞧着那本印制晴得花花绿绿的菜谱。我的思絮现在还在欧阳教授的间房子中,我猜测着他现在会在想些什么。下午,我们毕竟一起冲开了那层由人们的口水汇成的涟漪啊!我甚至想象着欧阳教授会再次捧起那束沙枣的枝条,用怎样的目光盯着那些鱼鳞一般的片片…… 服务员走来了,没等“英俊少年”摸出夹子,我将一张十元的钞泉塞在服务员伸出的手中。 “怎么能让你……” “那有什么!” “今天,我是为你洗尘啊!” “自己洗,不更干净?!” “英侵少年”斗不过我这张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将椅子拖了拖,凑道我的面前: “本来,我以为你……” “我本不想来!” “那……” “要不是欧阳教授责备我不尊重别人……” “是啊,是啊,这话说得多好!”他觉快活得笑起来。 “你不是常常攻击欧阳教授么!” “英俊少年”尴尬了,但他很快就找到一块合适的台阶: “那是我从维护道德的准则出发。” 我劈头打断他的话: “道德是什么,是锁在殿堂里的一块净土?” “英俊少年”惊愕地望着我,笑了笑: “算了,不说这些,我是学化学的,同你一样,对伦理缺乏研究。” 我想把欧阳教授的事告诉他,告诉他一个人的遗德不仅仅表现在平常的生活中,尤其表现在风暴中,表现在风暴过去之后。可是我没有,因为服务员来丁,她将殷红的葡萄酒注入了高脚的玻璃雕花杯中。 “葡萄美酒夜光杯,来,亚亚。” 我漫不经心地随着他端起了酒杯。 他却认真得象在履行一种仪式,用一双白白的眼珠,看了看杯中之物,又看了看我的脸“亚亚,我是真心爱你的,我的情就象这酒一样浓,一样红。”说着,就将酒杯举了举,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我轻轻地呷了一口。 这时,“英俊少年”的眼睛里开始游动起一层微散发红的光束,没想到那酒力竟这么快地就开始浮出水面.忽然,他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捏住了我靠墙隔着的那只手.他的手指在我软软的手背上慢慢地移动,然后滑向手心,并且继续着滑向手腕,淡蓝色的壁灯下,他憋着呼吸体会着这种肉体的接触。我想挣脱,但这会儿他的手变得那样坚强有力: “亚亚,我爱你…” “你爱我什么?” 他的手松开了,盯住我闪烁着光亮的眼睛发怔,仿佛我们一下子变得陌生越来: “你美丽,动人!” 我知道他要这么讲,我等待着他还会吐出怎样的形容词来。 “你聪慧、机敏!” “......” “你有一颗年轻的善良的心!” “我的心并不怎么善良!” “不,不,你是善良的,就拿今晚你如期赴约。就说观你体谅我,可怜我……” “难道这些就算是爱情的配方?” “英俊少年”盯着我那张在这灰暗的角落变得神秘的脸庞,痛苦地思索着,他给宜己倒了慢慢的一杯,独自喝下去,然后对我说: “亚亚,我承认,我征服不了你。你是一个充满着幻想的姑娘,我懂得,你要在自己爱情的配方上加上辣椒和大麻。可是,生活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找不到一场可以让你见到我英雄气概和心脏原形的风暴。我只能在这种顺利然而平庸的生活中,向你倾吐。” 我失望了。但我又理解了他的意思。我的问题本来就是一个新的哥德巴赫猜想,我自己并不知道它的答案,可我又不满意他的这种回答。 菜,五颜六色的端丁上来。 我抓起一个花卷,啃起来,问道: “有食品袋吗?” 他不明白,我又重复了一遍,他终于站起身来,到大厅一角的柜台买来了。 “不够!” 他看了看菜,终于理解了,又跑了一趟。 我将那热腾腾的菜一盘一盘地倒进塑科袋中,看着我这动作,“英俊少年”不解地对我说, “带到哪儿去?” “走,上欧阳教授家,一起吃!” “我不去!” 我瞪大眼睛盟着他,他狡黠地朝我笑着,我不理解他的这种笑容。谁知,他竟对我这样说。 “是不是那个教授征服了你的心!” 对这种卑琐的心理我感到恶心,并不理睬他,继续装我的事.“英俊少年,突然站起来,用一种嘲笑的口吻对我说: “大概真的耍有一曲《春天的童话》,所里的人毕竟是搞科学的,焦距对得多准!” 他把这种刺激提高到了最耸人听闻的程度,我倒坦坦然地望着他那身白西装。相反,我很得意,因为我看见了他的那颗心,在怎样的一种节拍里跳动。我将装好的塑料袋放进我那长长的红人造草皮包中,当着他的面,我又脱去外套放在手腕上,露出我那本来就自然的曲线。他几乎是用焦灼的目光叮嘱我的身姿,瑞然地坐下来…… 出了餐厅的们,我心底的那层赭色在夜色里变得更明亮了。我看着街心花圃的树影里那一对对偎依着的情侣,心里在想着,他们在爱情的花环上将采摘着怎样颜色的花朵,但愿天下的姑娘不要象我。 “英俊少年”突然又出现了,他几乎是劫持着,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朝阴暗的树下拽去。他满嘴酒气,吐着低低的然而却是浓重的话音;“亚亚,你不能这样!” 到了树下,他将我紧紧地搂住,睁着可怕的眼珠喃喃着:“我要征服你这鞭心,我要征服……” 我木然地任他摆布。 “英俊少年”终于平静了,他痛苦地跟着我, “你难道变成了木头人?” 我点点头,对他说: “我要重新考虑怎样对待人的情感!”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又扑在我的身上。这一回,他的胳膊是松软的,我感到脖予里有一股烫烫的液体在流动,原来,那是也他的泪! “原谅我,那样不尊重你的感情!” 他抽泣起来,话语是真切的。我轻轻地推开他,用宽恕的目光看着他那身被揉皱了的白西装,对他说: “我们是人!” 离开“英俊少年”,我感到一阵轻松,但旋即又感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并不在外界,而在我自己的心头。这是一种严肃的油然升起的压力。在这种压力下,我想到了欧阳教授,想到了那十几封七零八落躺在我寝室里的信,想到我自己这朵实际已经在开放的鲜花……赭色的光波在我心灵深处撞动起来,飞溅起团团黄灿灿的火球,闪烁着星星点点沙砾一般的光亮。啊,我又看见了戈壁滩的沙漠,我又进入了沙漠那宁静的世界! 走进欧阳教授家,我看见陆明一个人静静地在灯下做功课。大概欧阳教授睡了,我蹑手蹑脚走到陆明的面前,将红提包放在桌子上。 “亚亚姐!” “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陆明的脸上绽开可爱的微笑。 “去,拿几个盘子来,还是热的呢!” 他钻进厨房,拿来一堆盘子。 我将塑料袋里的菜倒在盘子里,递到陆明面前。他嗅着那番喷喷的气息,拣起一团爆虾仁放进 看着陆明,我试探地问起他来:;嘴里嚼起来。看着陆明吗,我试探地问起他来: “陆明,你爸爸要是找个老伴来,你愿意吗?” “不叫老伴,是婶婶!” 我惊愕地望着他。 “是乌兰婶婶,对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惊疑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年方十六七岁的男孩。 “我妈妈以前对我说过,我有个婶婶,她住在戈壁滩那老大老大的沙漠里面,她马骑得好,对爸爸也好。” 我默默地拿起桌上的那张陆顺娣的照片来,泪珠清落在镜框的玻璃上。陆明见我哭了,发怔似地盯着我: “亚亚姐,以前你见过我妈妈?” “见,见过……”为了不让孩子失望,我答道。 “我妈妈真好,她从来没有骂过我,也没跟爸爸吵过架。”孩子仰起脸,呆呆地望着我手里的镜框。我怕他伤心,赶紧揩了揩眼角,放下那张照片。 “你爸爸呢?” “一个人在后院!” 夜深天凉,他独自在寂冷的后院做什么,那带病的身子吃得消么?!我放下提包,从厨房的那扇门来到院子里。 刚拐过墙角,我就看见一堆暗红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色里闪动着。欧阳教授蹲在那堆燃烧着的火面前,一面朝火堆里投着什么,一面用一根小棍拨着熠熠扑腾的火焰中心。火光映着他的身子,将他的轮廓放大,投影在对面的墙上。影子随着火光在墙上轻轻地晃动着,就象我那天在戈壁滩看见骆驼从沙丘走来时,光线辐射放大成的幻影,那是一片飘舞着的云!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悄悄地在黑暗中向前走去。我终于看清,欧阳教授是在烧黄黄的草纸,那上面每一张都戳着五个小小的洞眼。我明白了,他是在烧纸钱!他认真地将那一片片黄纸投进火星,看着它们在火舌中翻卷成焦红的一条,然后成为弥漫飞扬开来的白灰末、。这时,我惊异地发现,欧阳教授的那张脸在火堆面前现出雕塑一般的原形,我想起刚见面时我曾打量过他那张白暂皙的脸,惊异沙漠没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现在,我算是看见了这种刀刻一般的痕迹,这种印在心底的痕迹。 我怕惊动欧阳教授,朝身后悄悄地退了几步,远远地望着他。我知道,他是在给陆顺娣烧纸钱哩! 一个科学家难道也相信人有魂灵?此刻,我却能理解欧阳教授的心境。虽然妻子的骨灰盒就在他的床头柜边,可是欧阳教授似乎更相信这种古老的仪式! 那放大在墙上的影子一动也不动了!只是,那鼻子下面的部分在微微地一张一合,那里面正在向外喷涌着心灵的泉流。欧阳教授是在同妻子商量哩!是啊,在逝去的岁月里,在那场风暴中,妻子给了他宽恕、谅解。如果不是陆顺娣,他是支撑不下去的。人们的碎嘴、怪诞的谎言,他们是在一起承受的。情感的升华、深沉的眷恋;他们是一起点燃熔炉的。欧阳教授对妻子怀着多么深的歉疚啊…… 那堆火开始黔淡了下来:轻风吹拂,铅灰色的纸末象蝴蝶一般地飘飞着,在他的头顶,在他的身旁,轻轻地飘飞着。 欧阳教授还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墙上的投影渐渐消失了,他在那微弱的红光面前宛若一尊刚出炉的雕像。这时,欧阳教授慢慢地抬起头来,朝着西北方向星汉灿烂的夜空,静静地在听着什么……他大概听见了那遥远的驼铃!(完) 三个女人的公寓故事(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三个女人的公寓 我在最后区百老汇街附近找到了一间新居室,它在二房东殷小姐的公寓里。两位同学帮我把行李搬进去。 她赁下达套三房一厅的公寓,自己与儿子住一房一厅,将剩余的两间小的分租给我和另一个小姐。 同学曾打电话通知她.我们即去她家。到时她却仍穿着睡衣,胸襟解开了两粒钮扣,露出半截乳房,整个身子斜倚在沙发上。 她带我看了厨房,分给我一个柜子,交代我几把门钥匙,随口说:“在美国,大家各管各的事,很自由。” 我领会她的意思,从不问长问短。 另一个小姐的居室紧挨厨房。殷小姐告诉我:她姓秦,还没有结婚。秦小姐一下班就在屋里用机器打毛衣,“嚓嚷嚓嚓”晌个不停。我在厨房里做饭,可以听到她干活的声音:但好几天了也没与她照面。有一天她停了机器,从室内走出来,我赶紧按本地习惯主动向她打招呼:“嘿!”她脸上连最起码的表示礼貌的笑意也没有,非但不回答,反而转身退回去,拉着把手掩上了她的房门。后来,段小姐正式向她介绍了我,她进进出出时才同我笑脸相迎。 大家都很忙,上班时间不一致,虽说同住一公寓,可难得相聚,偶尔碰到一块儿,使在厨房里谈笑。 三个女人没有一个极美的,也没有一个极丑的。 殷小姐在美容院当理发师,她很会打扮自己,每天用很长的时间化妆,只要卸了妆就不见男客。她时常戴一只塑料帽,把头发都做成卷儿,塞在帽里。她眉毛很淡,眼皮有点儿浮肿,两只眼睛不太大,却十分传神;嘴唇没有轮廓,总是涂得血红。由于眉目经过着意化妆,散披在肩上的头发又做得漂亮,谁也看不出她已是半老徐娘,更想不到她有一个儿子快要高中毕业了。殷小姐喜欢穿宽大的上衣,束在牛仔裤里,既显出她的细腰,又掩盖她胸部平坦的缺点。今年流行黑自红三色,她着装的色彩基本由这三色组成。殷小姐讲话必带笑,笑起来前俯后仰,使她显得年轻而可爱。只要她来到厨房,三个女人就算有了戏。 秦小姐娇小玲珑,身体浑圆结实,嘴巴鼓鼓的,嗓音甜美动人,但说话的口气很冲。她很勤快,煤气灶和饭桌多数是由她来喷药水、洗刷揩拭的。  ’ 三个女人中我最少大笑,然而我很羡慕别的女人谈论任何事情都能发笑的本领,很喜欢笑的场面,因此每当三人相聚谈笑时,我就在厨房里多呆一会儿。 三个女人来自三个地方:殷小姐是香港长大的,秦小姐从台湾来此地做工,我是中国大陆来的自费留学生。三个人都是中国人,但生活经验彼此相差极大,尽管现在外采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大家都爱穿牛仔裤。 ―次聊天.话题偶然转到家事上,我一口一个“爱人”地讲起来。她俩起初怔怔地看着我,最后一起哈哈大笑了。 “等等,等等,小姐,你的‘爱人’是你的先生不是?” “是呀,我我丈夫。” 她们又笑,说爱人是情人,丈夫是先生。她们起初以为我公开讲我的情人,感到很奇怪。原来在美国说“爱人”云云,别人耍笑话的。 殷小姐摇头摆脑地笑着说:“我们不要先生,我们只要唉人,先生一个也不要,爱人要多多的!” 大房东是希腊人,住在楼上。这个老太婆习惯予一年换一次房客,借此机会提高房租。她若要撵走住得太久的房客,总是先去挑毛病,再断绝热水,迫使人家一气之下迁往他处。当老太婆以这一套鬼法子来对付我们时,殷小姐便向她伸出乎,说你拿出四个月房钱作补偿,我们就搬走,气得她用希腊话骂了我们好久。秦小姐是为了上班方便特地搬到这儿来住的,她下楼穿过一条街,便可到达她所在的公司,我离学校也不远,来回无需换车;殷小姐住得最舒服,钱又掏得不多。因此,三个人谁也不愿换房子。我们决定不搬。只要三个人互相照应,不出岔子,一天也不拖欠房租,大房东就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没有合同,她不敢来扔我们的铺盖卷。三个人当中,殷小姐无疑是最强者,有她出头顶住老太婆,我和秦小姐就竟怕了。其实,公寓到处都有,但是天时、地利、人和全要协调的,却并不容易得到,所以我们很珍惜兰个女人合住这套公寓的现状。何况我们都是中国人。 有时候,三个女人又简直不象是一个民族的人。比如秦小姐,用她甜美的嗓音问我:“你怎么也会用煤气?”“你以前见过冰箱吗?”“你头一次住这样好的房子吧?”这时我就会气得人都僵直起来,禁不住恶狠狠地与她争辩。殷小姐往往为秦小姐帮腔。在这些问题上,她们实在无知,象天真的孩子一样跟我瞎吵,对我的话将信将疑。中国是很穷,但它正在逐步走向富裕、强盛。我想,幸亏事实是我没有说谎。 如此这般,秋去冬来,我们早出晚归.相安无事。 在纽约当了半年留学生,经济状况恶化,“赤字’’直线上升。为了应付这类麻烦,星期天我就到一家中文小学当美术教师,连带收了几个学中国画的女学生,以此能够挣点儿钱,又不与自己的兴趣相悖。 入冬时节,正是销售毛衣的旺季,秦小姐赶着打毛衣,收入很高。殷小姐的美容院的生意也很好。某日她带回一张登着我的画作的报纸,问我拿了多少稿酬,我说分文未得。她和秦小姐很惊讶,盘问了我的经济状况,建议我不要再搞艺术。她们强调这里是美国,只有想办法赚钱,才可以生存。还说当小学教师有名无利,教国画还不如抱孩子的薪水多,劝我别做这种傻事。其实,我早已清楚这个现状。我之所以不去出卖劳力,倒不是因为放不下架子,实在是不愿浪费时间去做无谓的事情。世上的人多半象落叶,随风飘飘扬扬,没有一定的目标,最后掉到哪儿算哪儿。但是也有人能够选定目标,尽管路程遥远而艰难,还是要朝目标走去。现在我对自己的目标的信念,就象虔诚的基督徒信奉上帝一样坚定不移。然而我的上帝不会给我送来面包、房子和交通费,我必须忍受拮据的生活。 殷小姐和秦小姐比过去忙碌得多,我们三个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相聚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有一个男人开始给秦小姐打电话o她在 自己的居室里接电话,说话的声音嗲里嗲气地传过紧关着的几来:“...二十年以后你再来找我……二十年……一天也不能少……” 殷小姐下班最晚。我发现她回到公寓之后,一反常态,几乎夜夜在厨房里等电话,她把电话机抱到厨房去,也许是为了避开她的儿子,不让他听到整与外人的谈话内容。有时电话来了,我正在厨房里做事,只听她与对方七搭八扯地讲一堆废话。我猜她一定是要等我走开,再谈正经事.她每次接到电话,总显得情绪亢奋,得意洋洋,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快乐之中。 秦小姐常常带报纸回来。一天她看到报上有招工广告,就问我;“喂,你要不要去试试?” 我还没有回答,装着在厨房里卷头发,其实是在等电话的殷小姐就抢着说:“打工?工字不出头,老娘快要不干了。” “那靠什么生活?” “有个男人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他要我陪他去吃饭,我就天天跟他去吃饭。好几天了,他也不说话。什么意思?奇怪!”她捉着嘴嘻嘻地笑,那个男人有什么意思,她一定明白。 我指着电话机说:“你在等他的电话,对吧?” “嗯,他要我给他打,我要他给我打,”她顶着一脑袋卷发,把沾满油污的卸妆纸扔了一桌子,满不在乎地说,“今天大家都攥住劲,看谁耗过谁。”显然她深信自己稳操胜券。 可是这天晚上那个男人竟然没有给她打电话。 殷小姐面孔发青,挥门而去。 接连几天,只要殷小姐出现在公寓里,我和秦小姐就扭头回房。她好象吃了炸药,一触即发的样子,怪吓人的。她向儿子撒气,愈来愈凶地骂他:“你早点儿给我滚蛋,这里是美国,过了十八岁我就不养你了。你赶快搬走,听见没有?我没有功夫来喂你,我有我自己的事!” 儿子披着一头卷发,留着八字小胡子,喜欢穿花衬衫,每天早上要在洗澡间淋浴、洗头、吹风,折腾许多功夫。害得我们不得不同他岔开了起身盥洗的时间。他根本不怕他妈:“怎么,你要回香港去啦?走你的好了。” 殷小姐又吼起来:“我要在这里住下去,我不能再养活你了,你自己去打工,养活你自己。” 这儿子平时象个小阿飞,很讨人嫌;听殷小姐这样骂他,我又有点儿可怜他。反正不关我的事,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任何不合情理的事儿你都不用管,这就是美国社会迫使人们接受下来的信条之一。 秦小姐早出晚归,到家后还是不停地用机器打毛衣,一直做到深夜。那个给她打电话的男人有时开汽车来把她接走。秦小姐有了男朋友,人忽然变得更漂亮,说话也和善多了。 星期天我仍去教美术。几个女学生都是中国人,每次见面总问我缺什么东西,想给我一些额外报酬。后来她们发现我爱看报,就把每周的报纸按时给我带夹。每次上完课回家,我都拎着一大包报纸,足够享受两三个晚上。 大房东有时故意不供应热水,我打电话上去问,她便要求我们搬走。我和秦小姐觉得应该与殷小姐商量.下对策,这才发现她回家次数愈来愈少了,时常一夜一夜地不回家。她儿子高中毕业后,百无聊赖,上街闲逛,或者一天看四场电影,以消磨时间。公寓里少了个殷小姐,显得冷落多了。 厨房里寂静了一段日子,忽然大大地热闹起来――殷小姐的母亲从旧金山来看望女儿和外孙了。 钥匙刚插进门锁,从厨房就传出她欢快、.风趣的声音:“哪一个呀?”我说.“我呀。”“你是哪一个呀,小姐吗?”是呀,太太.”这就是见面时的相互致意的程序。在我手忙脚乱地烧饭煮涡的时侯,殷太太会把她烧出来的菜一只只端给我看,并要我尝味道。 百叶包肉,冬菇烧烤麸,肉骨头黄豆汤,拘杞子炖牛肉,只只菜都勾起我的乡愁,引得我想念自己的母亲。殷太太戴一副珍珠耳环,特别象我的母亲。她生前也爱戴一副珍珠耳环,也喜欢在厨房里转来转击,把桌子擦了又擦,把抹布搓了又搓。 殷太太喜欢问第一次见到她的人:“你猜猜我有多少年纪?”看着她的细皮白肉、描过的棕色的眉和施过脂粉的面孔,即使你心中明白她已是一个祖字辈的老人,也不忍说出令她失望的真实年龄。她也爱笑,笑起来歪着头.扭摆着身子,同她女儿一样妩媚动人。 “你什么时候出街买东西?”每次见面,殷太太都要问我和秦小姐这句话。她喜欢买东西。只要有减价的布料、衣服等百货,不管眼下用得着用不着,她都买点儿。她很想去曼哈顿的“中国城”购物,但不认识纽约的路,又不懂怎样坐地铁。我每天从皇后岛到曼哈顿岛去上课,没空陪她出街。 我反问她t“你为何不叫殷小姐陪您出去玩一次呢?” “她忙得不得了。” 也不知殷小姐现在做什么事儿,日夜都不能回来。殷太太怕我不相信,补充说。“她是真的忙,我去她店里看过了。她回不来。” 殷太太一天几次到附近商店买东西,替我们发现了几处卖便宜货的地方。她在家就给女儿和外孙做好吃的。但殷小姐很少回来,有时候早上回来了,不到中午又走了。无论她母亲替她做了什么好菜,她都不屑―顾。殷太太最后改了口吻,她一边替外孙包饺子,一边低着头、眼皮也不抬地说:“我要回家了,我呆不下去了。要不是为这孩子,我早走了。他怎么办?我想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唉……” 有一次她用滚烫的开水沏了一杯茶,然后拿手绢垫住杯底,双手捧着,对我说:“我最喜欢这样暖手。” 这时,我被强烈地震动了一下,我的母亲也有这样的习惯!少年时代我从学校回到家,常常看见母亲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刀尺,捧着一杯茶站在窗前,一边呷着,一边望着窗外阳台上的花盆。下午是寂寞的,只有蝈蝈的叫声打破了它的沉闷,却又使它显得更家寂寞。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站在窗前的身影。 现在我面前又有一个手捧茶杯伫立在寂寞中的老人。 子是我答应陪殷太太去华埠买东西。 我陪她逛过了最著名的中美和金门食品公司,买齐了她想买的东西,为她拎着沉甸甸约三四大袋年货返回公寓,花费了整整一天。我为了什么?说穿了是发神经,过一下童年对落母亲上街的瘾而已。我多么羡慕殷小姐还有一个母亲。可是她在哪里呢?想到她关照我“在美国大家各管各”的话,我实在有点自作多情了。 殷太太买好东西又开始发愁。返回旧金山;天,谁给她叫一辆到机场的出租汽车呢?女儿上班,外孙成天在外面吊儿郎当地乱玩,她知道靠不上他们。她又对我和秦小组见一次问一次地唠叨起来。母亲上街买东西,做女儿的不陪;送老人家走,你也真的不管吗?秦小姐和我决定不理睬她们的事,非得列殷小妞回来一次不可。这天下午,我们都借故躲出去了。没有我和秦小姐的帮助,最太太终于也上了飞机。 该是我交房租的日子,殷小姐回来了。听到敲门声,我打开门,顿觉春风扑面――她穿了一身黑色骑士装,蹬着白色皮靴,两手叉腰,仰首把一头青丝甩裂脑后。我把房租付给他后,她还不走,显出好象有什么话忍不住要同人说说的样子。 “你好象很得意。”我请她坐一会儿。”得意?当然!”她往沙发里一靠,左腿架在右翼上,玩着他手头的钻戒,女人的身价似乎常常表现在钻石克拉的大小上了。 “跟打仗一样,我被美容院老板娘赶出亲了。我抢走了她独生女儿的未婚夫。这个男人真了不起,见我同她们母女两吵架,一句话不说,干脆带我到他公司当副经理,白送我一份股票。现在我是白领了,公司里什么事都要我过问,忙得不可开交。”她自负地笑了。“哼,那个老太婆和那个小妖精想坏我的事,故意在他面前提我的儿子。我可不能让他知道我有孩子。好在我肚子上没有花,真的,你看。” 她见我不说话,就问我:“你怎么样,去试过工没有?” “试过了。” “行吗?" “工资很高,但星期天也要上班。星期天我偏偏有一份工要做……” “美术教师?去辞职好了。”她不以为然,轻飘飘地说。 “校长请我连任,几个私人学生也要求我继续教下去,她们只有星期天才得闳。我想,找份工不太难,交几个好朋友不容易。权衡轻重,我决定不放弃星期天的教学工作,它很有意思。” 殷小姐瞪着眼睛看我,冷笑了一声:“你就是把儿子养大了。他们将来会管你吗?要朋友派什么用场?我早跟儿子说了,你满了十八岁就走你的,你要住下去嘛,拿达拉史(钱)来。达拉史是最要紧的!”她挥起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做出捻钞票的手势。 那天她在公寓果了半天,到厨房里替她儿子烫发,一面烫,一面谈生意经。 "母亲的向儿子要房租,儿子说没有。 “OK,你没有钱,那你替我打工。” “打什么工?”儿子梗着脖子问。他的头左鬈成一只只花,象哈巴狗,却并不制服. “我公司有许多外来业务,要专人收听电话。妇果你同意做,我替你在家装录音设备,晚上我会打电话回采问你,你把一天情况汇报给我。” “工钱多少?” “这是试工,当然不会太高。” “那我不一定干。” “为什么?” 秦小姐不会讲英语,用中文对我说;“叫她等一阼,殷小姐说不定今天会回来的。我们不搬!” 我说:“不,我们搬。” 我进走房东,关上门。秦小姐求援似地跟着我,要我同她一道坚持下去。她说:“只要殷小姐回来就好了,她会吵架,老太婆怕她。我们快把殷小姐找回来吧。” “朋友在为我介绍工作,我要挑薪水最 的。高的做。” “混蛋!他们替你我工作能可靠吗?做得长码?主工作是我付你薪水,是长期的、有保障的固定工作。” “……但我很忙。” “忙什么?交女朋友?” “怎么?不可以?” “当然。你对得起谁?” “又不花你的钱,花了你的钱你再管我。” 我并不关心母子俩的谈判结果,吃完了饭就回到自己房里。 隔壁房间过去总是热闹的,殷小姐喜欢大声斥责儿子,儿子喜欢听激烈的迪斯科音乐。现在它们经常被置于寂寞之中,里间早已无人居住,外间也很少有动静了,尽管殷小姐照旧向大房东交房租。 秦小姐房里的电话铃越来越频繁地响起来了。我们在厨房做饭时,只要她进屋接电话,我就不敢离灶。要不然,她的饭会烧焦,汤会溢出来,菜会煮干。每次她听完电话走出来,差不多都要叫一声:“呀,我忘记我的饭了!” 殷小姐终于延误了交房租的日子,我和秦小姐急得团团转。不出我们所料,大房东下接来问罪了。她举起一只食指,指着几间屋子说:“这一层我全部收回,你们都给我搬走,明白了没有?” 秦小姐叫我同大房东吵架,我想了一下,对她说:“我明白了。”我对秦小姐说;“别天真了,这儿住不长你看看她的家。”仅仅过了半年,公寓里的笑声就消失了。 我们靠住墙,望着殷小姐紧锁着的房门。秦小姐说:“是的,她已经跟别人同居了。” 我说:“她不会再替儿子长期租赁这一房一厅。事情坏在她身上,即使大房东不叫我们走,=房东也要退租了,你还不明白吗?” “那我们就准备搬吧,看来她不会回来了。”秦小姐绝望地说。 “未必不回来。” “为什么?” “如果那个男人抛弃她呢?” “会吗?不过听说那个男人有女朋友的。” “何止一两个女朋友呢?” “喔,那就让她早点被他抛弃吧。” “秦小姐,我劝你还是早做搬家的准备好。我替你想了一个好办法,房租也不用付了。” “什么好办法?” “搬到你男朋友家去算了。我这办法好不好?” 她咯咯地痴笑起来。也许她真的会考虑我的办法呢。 至此,秦小姐的眉心才舒展开来。 三个女人,两个有了着落,我倒真要为自己好好找一间待租的吉屋了。 从窗口望出去,积雪正在融化。 冬天又将消逝,快要开春了。 1983.2.20纽约 三个女人的公寓故事(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桌子 到纽约前,与同学c君通了电话,他说已替我找定一间居室,月租一百二十元美金。这样便宜.我真是喜出望外。 他与C君见面时,他一再强调,房间很小.里面什么也没有,先住着,慢慢再找好的。 待到踏入室内,只见四面白墙都拉长了脸,暗绿色的旧地毡上放着一张没有被单的矮床。仅此而已的一间居室,每月要为它付出相当乎人民币二百四十元的代价,我不禁苦笑。 衣服扔在皮箱里,书堆在墙边;朋友来访,只好坐在地毯上,喝咖啡时用手心托着杯子,不能放下来。别的困难都能克服,唯有写字不好办。拿床当桌子,坐在地毯上写,两条腿太多余,跪在地毯上写,膝盖又太委屈,怎么也不舒服。 拎了一只皮箱来美国,待到要开始新的生活,才发现一百样东西样样得买起来。先买锅,一只锅烧饭,一只锅煮汤,从此不吃炒菜已半年。学习用品一样也省不得。曾让雨浇了几次,泪水随着雨水流在百老汇大街上,后来就买了一把伞。下雪前,担保人打长途电话来要我买雪靴,嘱我在下雪前务必买好,否则要滑跤。我上街逛了半天,结果却买了一大捆画框回来。它们一只只竖在墙边,绷着雪白的画布,让我看得心花怒放。 同一公寓的一位郑小姐开门出来做饭。我隐隐约约看见她室内铺着红色地毯,摆着几个白色的柜子和一张床。另一位小姐屋里的地毯是米黄色的,有一只小沙发与一台电视机相对,还有一日壁柜,里面的东西满得铺陈出来,柜门关不拢。看来她们都没有什么家具。 我也不买,得过且讨。 后来她们劝我去街边捡纸箱,捡回来用白纸一糊就成了柜子。大的当衣柜,小的当书柜,迭起来当高低柜。即使没有门,用起来也一样。她们叫我进屋参观郑小姐的。她糊的花纸非常淡雅,箱口前面装了块帘子,真象一只衣柜,其中挂满了她花花绿绿的衣服。 于是我改变了走路目不斜视往前赶的习惯,开始东张西望。 不久,捡回来几只纸箱,这确是最易碰到的弃物。我把它们叠在一起立在墙角当书柜, 一天与C君走过一条街,路边有一大堆穿物.包括几把折叠椅。我们拿回来两把持子,椅子到家后就成了我的第一张桌子。 过了几天,又遇见一张破旧的小桌子,我自己把它搬了回来。桌子的四条腿是空心钢管,被螺丝固定在桌面底下的卡口中,已经松动,不过可以对付着用。 大约半个月之后,我从学校回家,打开门发现灯泡坏了。我连根蜡烛也没有,这一夜只好在黑暗中度过。 翌日,一放学我就先去买了一只灯泡。灯座固定在天花板上,我凭个子根本够不着。美国人邻居老死不相往来,中国留学生效居各处,大家都很忙,我不敢求援面麻烦别人,只好将这只破桌子放在室中央,其上再架一把折叠椅,自己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 脚刚离地面,就听见“咔嚓”一声,断了腿的桌子翻倒了,我随之摔下来。 在美国,谁都知道不能生病受伤。一个同学脸上长疮,住进医院治疗,五六天下来就是几千元美金的开销。我摔倒的一刹那,心中恐慌万分,如遇灭顶之灾――假若腰扭伤,腿摔断,那简直是等死的份儿。 结果是平安无事。摸着几处青色的伤痕,我暗自庆幸。 又没有象样的桌子了。 担保人打电话来催我买只桌子,说这是最要紧的,知道我喜欢写写画画的,怎么可以一日无桌呢? 去问了价钱,要好几十元。这笔支出对于我说来是太浩大了。我决定等一等a 在去学校的路上,到了快进地铁的时候,看见有一只长长的矮桌子反扣在地上。把它拿回来,正好可以作大画案用。但是急着去上课,回头就不见了。 第二天上午经过原处,那只桌子又反扣在路边了。我想,不要再等了,拎回去算了,但是它太重了,我只好放手,心犹不甘地钻进地铁,下课回来时,它又失踪了! 第三天我出门迟了一些,正赶上地铁入口旁边的报亭开始营业,在明亮的日光中,我清楚地看到那张长桌子上并列着五份报纸,想到自己曾对它馋涎欲滴,我儿子要笑出声来,惹得迎面而来的行人都瞅着我那忍俊不禁的神态。 市面上并非买不到适合我的支付能力的桌子。我曾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放着几件即售的旧家具,其中有一张铁腿桌子标价十五元,这倒是真公道,不便宜,也不贵。但是它也太重了,我即使买了也搬不回去。遗憾之余,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主人就从门里走出来,劝我买,说它是非常的“Strong”。这个字眼中国人喜欢用来形容强壮的男性。我实在搬不动,只好快快地离开。 有一次晚上回家,在路边撞见了几张旧沙发,我又动了心。我立刻去公用电话亭,扔进一角硬币,接通了C君的电话,求他来我的住处,再跟我一起去搬沙发。他不太乐意出门,问了好久,知道我实在喜欢那只棕黄色的沙发,才答应过来。 门铃响时,我跑去开了门,只见C君身后已跟着那只沙发。我感激万分地把c君让进来,请客人先坐在这张沙发上,我则欣赏着它。 以后我就在沙发上捐一块板,凑合成我的第三张桌子。 板面还是太小,写大幅书法或画国画,仍然不行。忽然看见墙角的油画框,便取过一只大号的搁于板面,铺上报纸,握着狼毫提斗加健大白云,就纵横驰骋起来。在早年写!的几首诗中,自己颇有得意之句,身在困境,不禁格外珍惜昔日的壮志,使一一录之,琳琅满目地张挂了一屋子。一天到晚看惯了黄眉毛绿眼睛,回室面对中国笔墨_。竟有如对故人之感。这小小斗室越来越使我觉得亲切而可以安居了。 渐近中国新年,心中有点慌张起来。我是很脆弱的,大小年夜,独守空居,面对白璧墨字,自己没有不哭的把握.在纽约,发起思乡病来,我就爱到华埠东方书店去坐坐,据说它是“左派”的,“亲共”的,也就是“大陆”的,这里没有更多诱惑人的艺皮书,没有更多女人的大腿照,但这里有黄面孔,有可以让你坐下来歇息看书的沙发,有“跑马溜溜的山上”和“妈妈送给我一支歌”的中层音乐,有免费供应的中国热茶水。这里有浓厚的乡情.我不知这个年在异乡怎么过?难道又躲到东方书店来看书吗? 国籍中心组织了庆祝中国新年的集会,我也荣幸地被请入特邀艺术家之列。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我们在那里看中国电影,吃中国的两面黄炒面,现作中固书画,展出有浓厚中国特色的艺术作品……能与中外人士―起,十分愉快地度过这一良宵佳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三十年来,纽约从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使我们很像风雪夜妇人了.我虽然役有喝酒,却有些陶醉,一下子与那么多中国人在一起,显示了那么多中国的好东西,我感到自豪,因而特别兴奋,街上巳很寂静,鹅毛大雪还在狂飞乱舞。 出了地铁口――要命!又看到了一张桌子被悄悄地扔在大路旁。这可是一张真正的桌子,有较宽的桌面,底下有格子,可放书本文具,我试拎了一下,又是一张单人拿不动得重家伙。看看表,太晚了,不便再劳驾C君,我恋恋不舍地围着桌子转圈,想从脑袋里硬挤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忽然看见一位高个子美国青年笑容可掬地站在我面前。 我这人不大会客气,一口讲定,请他帮我抬桌子。 我们在一尺多深的雪地里趔趔趄趄地朝我的住处挪去。 这桌子似乎重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我们一路上歇了好多次,累的直喘,浑身发热。 我住在三楼。他送服送到西天.―直把桌子抬进我房里。 两杯桔汁代替白兰地,我们碰杯,为中国新年互相祝贺。 接着,他巡视我屋中的画.又满腹狐疑地大量室内的陈设.我知道他为我室内无桌却行如此多的书画作品而奇怪。 我坦然地笑了。 在学校里,中国留学生几年如一日,在中午只啃面包喝一杯咖啡,引起过外国人的注意和非议,也引起过外国人的诡异和敬意,见仁见智,悉听尊便,我从来没有为了一个“穷”字而发窘。我们中国1留学生无论过着怎样拮据的生活, 都坦然地吃饭.坦然地学习,坦然地火笑。 在这问没有桌子的斗室里,我没有仅仅吃和睡。 他看道了我从国际中心带回来的简报中我的英文名字,渴望地对我说:“我喜欢你的画。” “你喜欢哪一张?” 他仔细地地寻视,比较.做决定并指出来。我立即从墙上取下他选中的那一张画。 “您尊姓?”我问他。 他告诉我他叫唉利。 我用中文替他落款、盖印.卷好送给了他, 我们在门口真诚地再三互相致谢。 回到室内,关紧门。靠在门上,我环视自己的小房间.它是这样可爱.我象百万富翁一样踌躇满志,因为现在我有一长桌子了,一张必正的桌子,铁的脚Strong!oK! 1983.2.10纽约 三个女人的公寓故事(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龙  虾・ “滴铃铃……” “哈罗! ” “Morning” “Morning,表哥,几点了?” “八点了,小姐,你再不起来,我可不等你了。” “哦,我马上起床。” “快点儿!” “你在哪儿等我?” “我把车子开到你门口去,你出来吧。” “好,你可一定等我呀。” “依宛,你又忘了涂口红,这是美国,不是中国了。” “带着了,我到汽车里再化妆,不行吗?表哥?” “解放女。” “嘻嘻。” “郊区真美,草坪连着草坪,好象大花园,我没想到姑妈家住在郊区。” “这是高级住宅区,很少华人住得进来。表哥不是吹的,我们公司一千多人只有我一个中国人。” “为什么?” “用几句英文应付生活不是太难的事,在这里的中国人,大部分做餐馆工作,好的当老板,次的当侍者,差一些的洗盘子。我是把许多美国人比了下去才考上的这份差事’可不是好当的。” “那你还有必要去卖画吗?开开画展可以,把画卖了多可惜,我们国内艺术家很少卖画。” “那么颜料和工具昵?我们光靠工资可画补齐画,你们在国内怎么画?” “公家供给颜料,画了也不卖。” “那么老百姓家里没有艺术品?他们没有欣赏艺术原作的习惯吗?” “中国人现在从讲究三转一响全‘鸡’(机)全‘鸭’,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多庸俗!艺术应该同人民结合在一起么。” “从物质到精神,相信这一天也快了。表哥,今天去开画展的人多吗?” “至少七、八百,这个露天画展是全美出名的,还有不少要从各地赶来参加。” “都是艺术家吗?” “也是,也不是,美国没有框框。今天到这里来的,有教授、学者、医生,工程师、打字员、女秘书、种花的、修草坪的,任何职业都有,还有许多是失业的。” “真开心,一来就碰上开画展,表哥帮我多拍点照。” “不能拍的,你一会看了就明白了,一个人一个风格,每个人都有一套,否泽卖不出去的。要是他认为你要学他的风格,你可没见过美国人怎么骂人呢。” “偷拍行吗?” “也不行,你拍了于什么用?” “带回去当艺术资料。” “你还要回去教你的书啊?小姐,你在艺术学院学成后开个画展,搞点人家没有的东西,又能看懂又不让全看懂的东西,一炮打响,相信一张画卖出去足抵你在国内一年的工资收入。” “唷,表哥,你车子开得太快了,小心点,去参加过赛车吗?” “怪问题,我为什么要去参加赛车?” “在国内看电视,老看外国人赛车,滑冰,打球,冲浪。怕你也去赛车,太危险了。” “没有,我没有任何爱好。” “就爱画画?” “No, 我就爱钱。” “又骗人了。” “谁骗你了,说我不喜欢钱才是骗你呢.有了钱可以专心地作画,不必为了迎合顾客去画乱七八糟的东西,既浪费时向,又糟蹋颜料。对于我来说,每次入选全美画展才是一件大喜事,而卖掉一张画仅仅意味着可多吃两顿龙虾罢了.如果没有钱,我住不成洋房,开不成汽车,吃不饱饭,西不成画。只是我不会去骗去偷去抢银行,我只想多赚几个钱。钱在这里就是一切。你看什么,小姐,我的鼻子长歪了吗?” “我想你应该回国去,保证有很多女人喜欢你,你就不再会保持你的独身主义了。” “一句话讲光,蜜蜂叮人的时候把刺断在对方身上,我也一样,我的刺已经断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了。现在除了艺术,我已什么都不动心了。但是,画出自己的风格却不一定等于能吃得饱肚子。要说起来,依宛,社会主义不坏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国?我最反感那些说了中国好又不肯回国去定居的华人。” “不,几十年的生活已经形成了各自的生活习惯及生活道路。不回国并不等于不爱国。你以后就会明白我们这些海外华侨的赤子之心了。” “我不明白。” “我们生活在这个物质生活高度享受,但精神生活极度空虚的社会里,每一个人的神经都是紧张的。这个社会能叫你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也能叫你顷刻之间成为乞丐。” “它为什么对人们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呢?” “一种进取心,竞争心支配了人们。美国建设成这种局面只有二百多年的历史。” “有值得深思的地方。” “下来吧,先去吃点东西,一会卖了好价,我再请你吃龙虾。” “呀,有风。” “不要紧,也许刮不起来。” “刮不起来就好。” “到了,往外搬吧,你看这就是我的地方。” “风挺火呀。” “不要紧,只管摆吧,一年一度就这一次卖画机会。” “就这样推在屏风上?还是放在架子上?” “大件的挂起来,没有镜框的叠在一起。” “这很象摆摊头,真好玩。” “好玩什么,我要象你有只铁饭碗,我不来摆了。” “那你跟我回去好了。” “你们爱吃铁饭碗,我们又羡慕,又觉得没意思,那样会不会养成一批懒汉?” “有一大批已养成了。” “喔,那社会就很难进步。可是在美国,你今天有用,今天有饭吃,明天用不到你,明天就解雇你,你就失业,就没有饭吃。” “那太残酷了,不讲人道吗?” “这里只看未来,不看过去。” “表哥,你看右面的那个美国画家,把奖章也挂出来了。你有一大堆,为什么不挂呀?” “嗤,无聊,我不需要这种东西帮忙。” “呀,你这些画要卖掉,太可惜了。多好呀。” “可惜什么?我只怕卖不出去。以前我一共卖出去五,六百张画,现在一年比一年更难卖出去了,今年是最不景气的一年。我一会去看看我的几位朋友的行情。” “表哥,你的画可以带回去开一次画展么。” “中国允许这种抒情式的田园风景吗?” “当然。” “不是说中国搞艺术没有自由吗?” “俄罗斯巡回画派和法国印象主义出世时,不是一样在世界上挨过骂吗?该出来的东西总要出来的。再说,现在骂人的人越来越少了。” “依宛,你要去看看别人的画吗?” “你带我去看,行吗?” “走吧。” “带着照相机呀。” “真是乡巴佬进城,好吧,别让人家不知过你是乡巴佬。” “画得真好,我还想看一会,这里已经有好几种流派了……印象派,写实派,抽象派,点彩派、立体派、分离派、野兽派,超现实生义……。” “一句话讲光,你想得到的这里都有,你想不到的这里也都有。” “表哥快给我拍照。” “那怎么行。” “一定要拍,我要把这些场景带回去。” “你无论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了解放区,真讨厌。去站在那里吧,我装着给你拍照,朝我看,好了。” “表哥,这红鼻子小丑也算画?卖几百张这种各式各样红鼻子小丑的人也算艺术家?” “当然,在美国搞艺术绝对自由。”. “这些裸体女人身边为什么都有一个穿衣服的男人?” “这是妓女和嫖客,要拍吗?” “不要,不要,这算什么画?” “这种画供应那些有变态心理的人,可能卖得出好价钱。” “这可实在……” “稀罕什么?欧洲早有享乐主义的作品了,连这也没见到过?你今天要好好体会一下现代艺术的精神。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已是艺术中心了,如果你要在美国搞艺术,首先要了解顾客的心理及需要,否则是搞不来钱的。” “表哥老是钱呀钱的……” “是呀,没有钱就没有一切。” “你有一份好差事,怕什么?” “今天我有一份好差事,明天,我就可能失去这份好差事。” “我觉得你情绪很不稳定。” “当然,我有一种很坏的预兆,象许多美国人一样,时常心神不中。等一会见了我的一个上司就知道了。” “你的上司?” “嗯,他也会面.从我们的部门调山去的.好多日子我没见到他了.可能他今天也会来开画展,相信他应该来。” “表哥,那个外国女人在叫你。” “哈罗,爱娜,你好。我给你介绍,这是爱娜。这是我表妹依宛.她刚从中国来,也是画画的。” “你好。” “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谢谢你,我也很高兴。” “你表哥是我老师,我是她的学生,他是一个天才。” “依宛,这是爱娜的画,你喜欢吗?” “喜欢,我很欣赏这一张。” “谢谢。” “爱娜,你今天有生意吗?” “卖了几张,你呢?” “没有。” “没关系,你不在乎这几个钱。” “哪里.我们走了。Bye bye!” “Bye  bye!” “你们见面跟分别都这样亲吻吗?” “当然,这跟握手一样。不然爱娜又要生我的气,说我对她冷面无情了。” “她画得好吗?” “你看呢?她没有工作,跟我学过四次。后来她交不起学费就不学下去了,你想学四次能有什么本事呢?她索性画这种画.让水和颜色在纸上流来流去,化来化去,她现在的画卖得比我快,比我贵。” “你也画这中画好了,既好画,又好卖。” “我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要画出自己的东西来.抽象画仔欧洲已流行了五十年,我要表现的是只有我才表现得出的人生.对于我来说,追求艺术是跟追求真理一样的,我能放弃它吗?” “在国内,你倒可以发挥下去,或者你可回去讲讲课,交流一下。” “这实在是我心中隐藏多年的一种宿愿。” “呀,起火风了。” “北部这里的气候就是这样,刮起来很怕人.尤其在这高楼大厦底下行走,小心些。” “快回去看看,别把镜框砸了。” “从这儿走,我的上司在那个拐角上,看了他就回去。” “奇怪,他怎么投有来?” “表哥,你怎么啦?” “我有一种很坏的预感。” “又怎么了?” “听说他负责的部门,已全部由电脑控制了。” “用电脑又怎么抖呢?” “一架电脑代替一百个人力,而且效率还胜过人工精确度.如果是那样,他很可能被解雇了。” “真的?” “但愿不是.也件我太敏感了,可是有我这样心情的人不是一个两个,随着技术的发展。机器的代替,我们早晚要被淘汰。” “啊,刮倒了一千屏风。” “怎么样,镜框打破了没有?” “要这一张,这一张。好,谢谢’先生。” “表哥,开张了,还收摊吗?” “收吧,等一下,你替我拍一张,就在这儿拍。” “坏了一块玻璃。” “哎,得不偿失。” “你先别急,表哥,也许―会能卖出去一些画。” “哈罗。” “哈罗.你好。” “你好.我刚才去找过你,你怎么……” “我不能来了,现在我已换了工作了。你看,我当出租汽车司机了,今天是例假日有生意,我刚上班,不能来了。” “喔,我很遗憾,我很遗憾……” “祝你运气好,Bye bye!” “谢谢你,Bye  bye!” “这就是你的上司?” “是的,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被解雇了……” “.....” “依宛,你快到汽车里去吧,这里风太大了。” “不要紧,我陪你呆着吧。” “......” “....,,” “我想收摊了,再刮掉一个镜框可不得了。” “也许一会能卖出去一些呢?” “算了,我不在乎,现在我那个部门还没开始裁员,我还有工作。” “我想也不能都裁贝。” “即使裁员,也许一时还裁不到我。” “我想也是,表哥正年富力强呢。” “依宛,收摊吧,我没有情绪了。” “你看人家都还没收!” “他们是靠卖画吃饭的,卖不出去今年就惨了,我跟他们不一样。” “好,我们收吧。” “等一会,你把照相机拿来。” “我不拍了,表哥。” “我要拍,把我的这些画拍一下,你带回去。” “好,表哥,有人来买画了。” “好了,还拍吗?” “不必了,其实你带回去也没有用,我大概一时还不会回去,我相信我还不会被解雇。” “我也相信。回家吗,表哥?” “不,表哥请你吃龙虾去。” “不要了,只卖了一张,一年的功夫……” “无所谓。刚好够我们俩吃一顿龙虾的,走吧,解放女。” 1982.1.9.纽约 惊回千里梦(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故乡的愁绪 我生长在阴雨连绵的江南,那里很少有阳光充沛的日子。我常常看见低垂的天边有一片沉重的乌云,把整个世界笼罩在惨澹的灰色里,不久,细碎的雨点变成无数根线,飘飘洒洒或者渐渐沥沥地轻敲着窗玻璃,有时也会乌云密布,犹如一个大黑盖子,从头顶上压下来,于是,哗哗的倾盆大雨下个没完没了,白天也要点灯才能看清东西……这时,即使是夏天的蒸人闷热,瞬那间也消失殆尽,原本汗腻腻的身上,立刻通体凉爽。 等到大雨过去,孩子们笑着跑着,哪里水多就噼哩啪啦地往那里去踩,水往人们身上溅,一伸舌头,随着一连串的笑声跑了开去,几乎没有挨骂的时候;大人们只用温和善良的眼睛,向淘气的孩子们投过一瞥…… 也许是气候,也许是历史留下的遗痕,当时的生活节奏老是那么缓慢,有时甚至停滞不前,人们的动作温文尔雅,几乎很少看到有感情炽烈或慷慨激昂的时候。但是,这个小城虽以“天堂”的盛名驰誉天下,表面上蒙着一层美丽的网纱,它在历史上却受过异族的两次入侵摧残――杀戮掳掠的结果,是生产力的衰退。大量的珍贵文物也被兵燹几将破坏殆尽。在这之后,太平天国失败,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于是,小城被开辟成为帝国主义的商埠,城南是日本租界,成为帝国主义进行政治、经济、文化侵略的要地。在这个古老、美丽、文明的小城里,原卒笼罩着本国封建统治的宗教信仰,在这时,却又矗立起了帝国主义的尖顶教堂……啊,我的多灾多难的故乡呵,多象一个多愁多病的少女,深沉美丽,却没有一点生气…… 但是,小城的厄运并没有结束,在军阀混战的年代,它又成了南方军阀的争夺之地。这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铁蹄又闯了进来,到处是烧杀掠夺;而汉奸们一个个沐猴为冠,登场上台…… 就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代,就在人民濒临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于死亡线上的时候,我――一个平平庸庸的我,在这人口不到十万的土地上,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小角落里的历史我常常从万籁俱寂的深夜酲来,在枕上谛听着盲人的二胡声,不知道这二胡声为什么总是在深夜出现,从远到近,又从近刭远,以至于消失为止。那凄凉的弦声使人感到揪心的沉痛,它常常引起我无声的哽咽,在枕上流淌着我儿时带成味的眼泪…… 十六岁时,由于家境――我没有优裕的家庭,父亲是个小职员,却要维持一家七口的生活。我经常感到脚下的基地是不稳固的,它老在晃动,一点也不牢靠。我不想承仰父母的鼻息,自感已经长大成人。其实,与同龄人相比,他们要比我老练得多,我实在是很幼稚的。但我充满幻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来维系上大学,还要尽可能的帮助四个弟妹的学费――于是,我没有放弃偶然的机会,第一次飘洋过海离开家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才真正的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喜欢讴歌赞美自己的故乡――当我站在向前延伸的法国梧桐的浓荫下,却思念数竿摇曳的野竹或一泓蜿蜒而出的潺潺流水,我置身于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之间,却憧憬那花木扶疏的茅屋粉墙几间……就是在这种忧悒的心情中,度过了一个个灼人的炎夏、冰霜的严冬;随着岁月的流逝,病魔的折磨,几经往返…… 以后,热气腾腾的生活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再难找到孤独和静谧的时候,而只有到了凉风飕飕,细雨霏霏的秋天,或者生病卧床,把被子紧紧地裹住身躯,谛听那使心脏紧缩的雨声时,才恍惚想起我的童年、少年,那很少有阳光的日子也想起那些聪明剔透、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甘当寄生虫,忠厚质朴却又得不到幸福.、庸俗丑陋的人们;他们或她们,如今是这样清晰地在我眼前晃动――我原本几乎将他们遗忘,他们是属于历史,属于故乡的,虽然;那仅是一个并不宽阔的角落。但是,当我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之后,那种始终隐藏在我思想深处的少年懵懂,才突然、突然地豁然开了窍似的――我似乎看到了这些在生活里没有明快色彩的人们的泪痕,听到了他们痛苦的呻吟……他们都是特定历史、特定环境里的牺牲品。在他们的生活纠葛中,都有其不同的悲剧色彩。正是由于整个社会的病态’整个时代的症结制造了他们迥然各异的命运――在今天这个灿烂绚丽的时代里,对于他们的不壹.人们也许只能摇摇头,说一声“封建”或“愚昧”…… 啊,我美丽而又曾经遗体鳞伤的故乡!不仅仅因为你那迷人的山山水水折磨得我魂牵梦绕,也不仅仅因为你埋葬了我纯真的少年时代而令我摧心掐肺,我只是忘不了,也不忍心把对人们的萦念捏灭。我沉湎在往事的记忆里,逐渐理解了一些我过去没有理解的东西,继而产生出一种急切的渴望,我不能把他们埋葬在我心底――虽没有叱咤风云的生活,没有离奇曲折的情节,更没有可歌可泣的故事,甚至不能为今天的一些青年人所理解,但是,那确确实实是在那小城里存在过的人,确确实实是在那小城里发生过的事――他们是属于历史的,历史是不会在人世间泯灭的… 我要描绘严酷的寒冬,却是为了温暖的春天。于是,我好象看见,在那阴霾的天幕下,人们正在绝望地沉沦。 我也好象看见,那些摇摇欲坠、陈腐朽败的石碑、牌坊……一些传统道德、封建迷信的象征物正在颓坍倾倒,它们变成了世界上一种巨大的、蛮横的、不容违反的有形或无形的法则,横亘在人们中间,变成了强烈而又可怕的一种力量或什么东西,在撞击他们、践踏他们……沁香一瓣 幼时,外婆老是给我把头发齐眉修剪得整整齐齐。 外婆说:“小圆脸梳童花头,象只小苹果。”我是爱吃苹果的,于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让外婆修剪…… 直到日本人象蝗虫一样,飞到了中国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收音机里整天是什么“支那”和“大东亚和平”,大街上摇摇摆摆走着穿木屐的和服女人―一那时,我已经是个小学生了。 一个日本女人背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那孩子不断地对我喊:“尬巴”。 有一天,父亲的朋友阿龙伯伯无意中说了句:“小青青真象个日本娃娃。”父亲听了,看了我好一会,然后对外婆说:“给青青留小辫吧。” 外婆不说什么,她一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除了给我和弟弟讲故事,――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却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安详地对待任何逆境。而且,外婆一直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人家的人,她在女儿家是个客人,因此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小舅家里,她认为这样才合法合理。可是她又舍不得自己的独养女儿,当我母亲一个人实在照顾不了五个孩子时,她经不起央求,才来住上三、五个月,帮助母亲照顾料理。 当我梳着童花头,坐在外婆的腿上,口齿不清地念着:“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我会突然停日,爬到外婆的肩上,用小手抚摸她那隆起得象一座金字塔的背脊说:“好婆,僚作啥勒浪背上放个大包包?” 外婆苦笑笑,她告诉我这不是放上去的,是因为小时侯从楼上摔下来过,后来人长大了,背上的包包也跟着大起来了――从此,我十分害怕摔跤,偶然不小心摔了一下,就哭着说背上要长大包包了…… 但是,我从来不觉得外婆的驼背难看。似乎外婆就应该是那样的外婆,何况,她那清癯的脸上自有一种恬静婉约的神情。那时,她已经六十来岁,头发大部分白了,可是做事还很麻利干净,而且,住小舅家时,还要抽出时问“调锦”(织布),赚些钱贴补家用,同时也为了手里有点零花钱用。 当弟弟也坐到外婆腿上念:“摇,摇、摇,摇到外婆桥……”时,我开始磨她讲故事了,原来,她肚子里有那么多,多得数不清的故事呵。 但是,她似乎最爱讲雷公公的故事。雷公公长着―张象鸟嘴那样的雷公嘴,他似乎是一个疾恶如仇,刚正不阿的神仙,曾经想把企图谋财害死弟弟的哥哥,捉着头发扔到天井里,哥哥跪在地上,说出了自己的罪状之后,雷公公就将他击毙。雷公公还把一个少爷吊到阴沟前,让他把自己整年累月吃剩下倒在阴沟里的饭吃干净,剩饭在阴沟里冒泡沫,散发着腐烂的臭气,少爷怕被雷打死,吓得一日一恶心地吃着自己年积月累的残羹……太多了,他实在再也吃不下去。于是雷公公就用劈雷把他打死…… 我被雷公公的威力震慑了,以后再也不敢把饭吃剩,饭碗里总吃得光光亮的。我也不敢在脑子里想什么坏主意,不敢自私,不敢说谎,偶然有什么想法在脑子里一闪,马上就会想到雷公公,也许在下次打雷时会把我吊到天井里…… 我有时看到外婆瘦小的身躯,被那沉重的包包压得直不起腰来,就忍不住抱住外婆,忧愁地去抚摸她的背脊:“好婆,你累不累啊?” “不累。” “重不重啊?” “不重。” “痛不痛啊?” “不痛,一点也不痛。” 看到我那不放心的样子,外婆搂着我,用脸靠着我的头说;“青青有良心,懂得心痛好婆了。”那声音有点哽咽,我抬起头来看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已经是泪涔涔的了。 外婆的身高只及外公的一半,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结合的,大约也逃不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那个年代举行过婚礼便是天经地义的结发夫妻,何况外公虽然身材高大魁梧,堂堂一表人才,却只是酱园店里的一个老伙计,住娶一房妻室想来也不是容易的事。他对外婆似乎很好,生了我妈妈和两个舅舅。 那对,外公已经老了,老板因为他干了一辈子,不好意思不要他,就让大舅去继承顶替。 外公没事,就常常来看我们,他来时从来不空手,总要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小纸包包,里面有甜朱萝卜、粽子糖或者香素鸡、杨梅干。他几乎没有任何收入,用的也许是外婆“调锦”的钱,或是舅舅给的少得可怜的零用钱,他省下来,买便宜好吃的糖食给他这些心爱的孩子。 我从小爱看书,什么书都看,外公每次来看见我在看书,似乎很满意,但是当他看到我一边吃饭,一边把书摊开在桌上看时,就皱起了眉头,不以为然地说;“吃饭看书要得脑漏的。”我问他什么叫脑漏,他说就是白色的脑浆打鼻子里流出来。我虽然有点害怕,但吃饭时又管不住自己,何况他难得在我家吃饭,于是我还边吃边看,倒也始终没有脑浆打鼻子里流出来。 十三岁那年,我得了伤寒,不久又转成了腹膜炎,经常高烧昏厥,于是被送进了医院。 我那白发苍苍的外婆为我的病急得几乎断茶绝饭。有一天深更半夜,她摸摸索索上了街,走一步,.跪一步,然后磕了一下响头便到几十里的金门外的戒幢律寺,去求什么菩萨保佑。也是深更半夜,她回来了,满脸满身的污泥,额头青肿得流着沾着尘土的鲜血――回到家,她又跪着向天念念有词,然而站起来就倒在床上大口的喘息,一边还喜滋滋地说:“这回好了,青青有救了……”说着就迷迷糊糊睡去,忘了一天没有吃东西。等我病好出院,她的额上结着黑色的疤痕,我甩手抚摸那硬硬的块,埋怨她磕头太重时,拉拉下我的手,认认真真地告诉我,求菩萨一定要诚心,有诚才灵,如果磕头怕痛,那就是不诚心,也就不会灵验。 房东给他们的女儿丽英买了一件崭新的大衣,我每天与她同进同出上小学,相形之下,我就显得很寒酸了。外婆看在眼里,却又缄默不语,只是日日夜夜忙着“调锦”,织成的布,一匹匹地拿了出去。 有一天,她一个人上街去了好几个小时,这是罕见的事,直到妈妈着了急,外婆才满脸笑容地回来了。她的腋下,夹着一件黑羊羔领子,烟色粗呢子的小大衣,一进门就给我穿上,看我穿得很得体,显得十分高兴。她说大衣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价钱不贵,但她带去的钱不够,说了半天好话才买下来的――后来,妈妈发现她的发髫上一支包金插针没有了,问她,她才说添在大衣钱里了。这件大衣,我穿了整整四年,直到袖子短到了胳臂肘,长大衣变成了短大衣,再也设法穿了时,妈妈才把它给弟弟改了一件小棉衣。 有一天,外婆摔了一跤,瘫痪了,从此卧床不起。外公侍候着她,无论端饭送菜,甚至大便小便,外公从无怨言――但是,外婆躺在床上越来越伤心,那是因为小舅的原因。小舅在上海工作,每个月回来两,三次。外婆刚病的头一年,他回来后还去外婆房里坐坐问问,一年后就再也不进她的屋里去……母亲因此对小舅很有意见。外婆却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历来如此,也难怪他了。” 又过了一年,我参加了工作,当我第一次拿到工资,取出十元放到外婆那瘦骨嶙峋的手里,并告诉她,我以后每个月给她十元钱,让她买些爱吃的东西补补身体时,我清晰地记得,她颤颤悠悠地捏着那十元钱,躺在阴暗的帐子里,眼泪止不住地潸潸而下。她没有说一句话,看得出来,她十分激动,她是难得激动的――她这一辈子似乎很少有人给她钱,靠“调锦”赚的几分、几角,买些肥皂、草纸和必需的东西,她难得看见整张的大票子――她没有再拿我第二个月的十元钱。我走后没有几天,当清晨外公照例把粥送到她床前时,她好象熟睡在那里,外公轻轻叫她,推她,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后来,人们在她盛殓时,才发现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捏握着那舍不得花的十元钱…… 慧娟表姐的沉默 浙浙沥沥的雨点又在轻敲玻璃窗,那声音使我的心随之纷乱如麻;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又在我眼前晃动:白发苍苍的,牙牙学语的;有的人在晓晓不休;有的人却始终一言不发。我在沉默里听不到什么,却似乎懂得了那从未吐出的满腹语言――那在黑夜中的焦灼,死之前的萦念,以及从未启开过的心扉…… 我想起了内蕴灵秀的她。 想起了她那没有急流的短促生命――那被掐灭了的青春火花里充满的遗恨叹息…… 在我七个表姐妹中间,大表姐慧娟就象一个星座,纤尘不染,璀璨夺目。这个高中学生,身材纤细,长年穿着半短大袖、露出一截白暂小臂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半长统的白袜子和黑搭攀的布鞋,以及斜斜地遮住半个前额的柔发上别着一只烟色的玳瑁梳子……她不爱说话,看人时,那晶莹的眼睛老是缓缓的,然后总是温和、矜持的一笑,露出一排雪白得几乎透明的牙齿…… 她原本应该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可是由于从小酷爱诗书,又兼是个长女,封建固执的大舅父居然破天荒地开例允许她上了女子中学,只是晚些回家必受查问,家教极严。 慧娟表姐每天提着蓝花布书包,默默地上学。放学回来,就关在自己的小屋里复习功课,她没有任何人来往,因为舅父认为不应该有三朋四友―一她坐在桌前,没有人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似乎非常纯净,只是一心一意地学习。 十八岁那年,她那温和的眼神里出现了点忧郁,常会呆呆地发怔。她仍然提着蓝花布书包默默上学、默默回家坐在桌前。有时,她铺开一张索白的宣纸,用毛笔写下岳飞的词《小重天》:“昨夜寒蛩不住呜。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陇阴。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更多的时候则是用那白皙的肘臂支着腮帮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地好半天… 十九岁那年春天,正是杨柳吐絮的时候,她得了伤寒病,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在这个小城里,这个病在当时几乎成了绝症。她躺了二十多天,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粒米;人们说“饿不煞伤寒”,不吃不喝似乎是治疗伤寒的唯一灵验药方。舅舅、舅妈每天到床前看着她,嘱咐她,忍着点饥饿,说是没有多久就会好的……慧娟表姐温顺地听着,没有一句话,没有任何要求――直到临死的那一天,她翕动着苍白然而还是好看的嘴唇,似有千言万语,那眼神犹豫、期望,眼角挂着一串泪珠,却终于没有说出一句。 最后,那串眼泪落到了枕头上,枕头上湿了一小片――她断了气。 她被埋葬在岩壑奇彩、泉石清幽的灵岩山下的公墓里,石碑上印有她那矜持又嫣然的照片。人们在她的墓前唏嘘哭泣,离去时频频叹息,让这个年轻、温柔的少女,孤独地默默躺在那里。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当人们的泪痕还,没完全擦干,一对老人来到舅舅、舅妈面前。 这对老人有一个独子,曾经在慧娟表姐的学校对面的男中念书。自从听到表姐的噩耗,他哭得死去活来,目前已病得奄奄一息――经不起父母的一再盘问,他向老人倾吐了一切。 每当放学,为了能看看慧娟表姐,他就等在学校门前,一直整三年。他们两人从来交谈过,只是表姐每当走出校门时,总要匆匆对他一瞥,然后脸羞得通红地低下头,急急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后来,他高中毕业了,父母让他到上海去上大学,他延捱着、延捱着,直到父母的催逼,使他再也无法延捱下去。当他意识到将要失去每天那仅仅一瞬问的幸福时,便下了决心,要在临行前向表姐有所表示――当少女从学校里走出来,又急急地从他面前经过时,他立刻跟随在她后边,慌乱地、结结巴巴地对着那苗条的背影说:“我去上海读书……就要走了……我有封信……有封信给你。” 前边的人的脚步放慢了,但没有回过身来-他捏着信,却始终不敢向前递到她的手虽去.只是喃喃地说:“我有封信……有封信给你……” 一直跟随到表姐家的大门前,表姐站住了,她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来,红晕布满了那秀丽的脸颊,不敢正视他一眼。他胆怯地递过信去,看着那只纤细而微微颤抖的手把信接了过去……然后,十分惊恐地跑进门去,把他留在外边口 在信中,他壮着胆子向她倾吐爱慕之情,要求她等到他大学毕业,那时,他就要父母请媒人前来求亲。 然而,就在他毕业归来,立刻向父母说明一切,托人前来求亲时,带回的却是一个令人颤栗的噩耗! 年轻人不肯相信,他整天徘徊在女中门前,期待着那心爱的少女出现,一天一天过去了,他开始憔悴,病倒…… 这对老人哭泣着苦昔央求,央求能让儿子抱着慧娟表姐的牌位成亲,那牌位上写着“亡女慧娟牌位”的字,老人说,这样可以冲冲阴气,使儿子的病好起来。 舅舅、舅妈却一下子变得固执起来,他们说这不合乎理法,也是对死者的不敬。他们的女儿是贞洁的,她绝不会接受野男人的什么信件。舅舅还咆哮着说:“这有损女儿清白的名声。” 又过了多少天,那对老人泣不成声地找上门来。他们说,儿子死前一再要父母打听表姐的埋葬处,恳求父母把他也埋在那里…… 不久,表姐的坟墓附近出现了一座新坟,墓碑上也镌刻着一张青年人的照片,瘦瘦的,似乎长得不难看,可惜有点模糊,远不如表姐的照片那么清晰。 又过了不久,舅妈从表姐遗留下来的一只精致的小盒里,看到用红缎带绁着的小绸布包,打开绸布包,里边是一封厚厚的信,舅妈不认得字,只是想了想,就把信往火盆里一扔,熊熊的火苗片刻之间就把信烧成了灰烬。 不知道舅妈后来告诉了舅舅没有?总之,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似乎已 ,经忘了。 那条红缎带和小绸布被扔在慧娟表姐的书桌上,三表姐随手将红缎带拿去扎了辫子,至于那块小小的绸布,不知被谁碰落在地,沾满了灰尘,粗心的阿金,把它当作垃圾扫了出去…褪了色的花布门帘初中时,我有几个要好同学;丽章,亚男、俊欣,桂珍……我们常常挤在一起嘁嘁喳喳说些又单纯,又幼稚的私房话,自以为是个人的隐秘。有时候我们也会为一些值不得一提的鸡毛蒜皮小事争执得脸红耳赤――但是,我们还是喜欢在一起。单纯而富于想象,胆大而又显得腼腆的性格心理因素,是我们之间的联结纽带。我虽然不象亚男那样爱说爱嚷,也不象丽章那么动辄大笑,更不象俊欣那样稳重和老实。只是桂珍,她与别人迥异,她常常睁着恍惚无神的眼睛,看着正在说笑的同学,脸上却波有任何共呜的表示,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人们在说什么,笑什么。她沉默寡言,数学是全班第一。因为我最怕数学,每逢考试,我都要找她一起复习,这时,她会专心致志地给我讲解,为我演算习题,因此在心灵上,我似乎对她更感亲切一些。 初中毕业的那天上午,同学们各自拿着文凭,欢天喜地的谈论着如何打发寒假,相约着春节中互相拜年,每个人都为将要成为盼望已久的高中学生而洋洋得意…… 只有桂珍,好象更加赢弱,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睁着那恍惚无神的眼睛,脸上只有木然的神情。 我俯身问她:”你好象不高兴?” 她打了一个战粟,陡地抬起头来,那眼波流动却又有意躲开我的视线,轻轻地说:“我要永远离开你们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蓦地,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羞涩的红晕,她摇摇头,又低下头去,我再问她,她却低头不语,只见她的胸襟前面被滴滴答答的泪水染湿了一大片。最后,她扑到桌上,耸动着瘦骨瞬峋的双肩,强忍着呜咽……我也哭起来了,我是从来经不起看别人哭的。她似乎被我的真诚感动了,抬起满面泪痕的头来,哽咽着,没有看我一眼,迟迟疑疑,吞吞吐吐,但终于还是信赖地向我倾吐了她凄惨的身世…… 她是在人们鄙视的妓院中长大的,原本没有上学的权利。但是,即使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也会渴望向光明处跳腾――她的母亲不想世世辈辈干这卑贱,受人凌辱的营生,于是,送她上了小学,中学,渴望她能跳出火坑。如今,母亲已经进入风烛残年'全家三日只靠姐姐的色相换取的微薄收入糊口。姐姐爱母亲,也爱这懂事的妹妹。但是,姐姐的肺叶上出现了空洞,一天一天,眼眶边出现了死亡的阴影……那污秽的生活令她羞耻和窒息.,但她冉也找不到其他出路,只有投入火坑……她们几代人也逃不出这条命中注定的路――她的手里虽也拿着文凭,可对她不起作用,既喂不饱肚子也治不了病…… 我听着,听着,惧怕得睁大了眼睛,想到她要去过那非人的生活,我的心一阵悸颤。在我的天地里,从来听不到、看不见污秽的东西,在我无知的脑海里,也从来不知道人世问还有这么肮脏的地狱! 我迷惘地回到家巫,抱住母亲哭了起来,我不断地央求着:“妈妈,救救她吧,救救她吧。” 惊回千里梦(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在我的家庭里,子女是温室里的花朵,从不允许吹进带有灰尘的风。听了这些,母亲吓坏了,一向慈祥的她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她命令我不准再与桂珍有任何来往,即使桂珍象我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也决不能跟她有任何接触! 我素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因为我不懂事,就把父母的话当作真理,从来没有违拗过母亲的任何嘱咐和叮咛。可是这一次,我盯视着我亲爱的母亲,觉得她是那么冷酷,那么残忍无情……一下子,我的心与她隔开了,我对她产生了从来没有过的反感,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其实,我想再见桂珍也已不可能了。寒假过去,同学们又聚到一起,惟独缺少了桂珍。同学们纷纷猜测和探询原因。我沉默地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我绝不能辜负桂珍对我的信任。 后来,我到桂珍住的韩家巷去过几次,我没有勇气去敲她家的门,只是站在远处,痴痴地望着那又矮又旧的木栅门,门里挂着褪了色的花布门帘,被早春的寒风吹得拂来飘去,里边影影绰绰,看不清什么东西,偶有男女进出,却始终没有看见过一次桂珍的影子…… 我不敢去问,我知道那是个又污秽、又可怕的地方。我感到对桂珍有一种惭愧又歉疚的心情,但是我不敢去找她——我毕竟是我母亲的孩子。幸福的贝嫒 故乡没有大海,没有壮观的波澜,却有白浪滔滔的江河,有数不尽的小桥,洁白粉墙的临水人家,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水乡…… 十八岁,应该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年华,可是我却不知因了什么在异乡吐起血来。我回到故乡,人们说这是得了痨病,不能上学,不能工作,我又不愿整天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等到吐血停止,就整天象幽灵似地到处游荡…… 每当曙色渐明,我就彳亍地走过那著名的监狱门前。据说,这里关着一些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我不管这些。那是个阴森森的地方,门前永远站着穿黄军服的大兵;那高得吓人的围墙上,竖着一道道电网——我虽然极不愿意走过这个使心脏怦怦紧张的地方,但过去不远,只要走过一个个丘垤,从一埒一塌的土坡登临断垣残壁的城墙,就可以面对缥缥缈缈,迷迷离离的辽阔的大江。 江上片帆轻舟、远山冥冥若烟——它使我每天都要来这里痴立半晌。 那天,秋风萧瑟,我把围巾多绕了一圈脖子,平静的江西显得那样浩渺,天空有几朵迷惘的浮云。这时,一只白翅膀上带有黄斑点的小蝴蝶摇摇摆摆接飞来,一下子落到了断垣上,我看着它,良久,却再也不见它飞起来,我忍不住,便在地上捡起一根枯草,亲亲地捅了捅它,它一下予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原来它已经死了。我蹲在那里,为这个在我面前出现了仅仅短暂一瞬的可怜小生命而冥冥苦思。突然,在我身后响起了一声女人的深深叹息,我陡地一惊,回过头去,却见一对青年男女,好象夫妇的样子,男的扶着女的胳臂,站在我的身后,看着这死去的小小蝴蝶。 我站起身来,对那女的不自觉地笑了笑,就讪讪地走到另一边去。在我对她笑的时候,她只是冷漠地直视着我,不回报一点笑意。倒是那个男的,在一旁微微点一下头,似乎代替了礼节性的招呼。 以后,每当清晨我在城垣上徘徊的时候,就见这对年轻夫妇缓缓走来,男的挽着女的胳臂,坡虽不高,却颇陡峭,男的似乎在照顾一个女病人,小心翼翼地扶持着她走上城墙,显得十分体贴,似乎把全身心都放在她的身上——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从另一端匆匆走下离去。这样,一过就是两、三个月。 有一天,我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眺望,只见他们一如往日那样走来,但男的因为鞋带松开,就放开挽着她的胳臂,蹲下身去系鞋带。这时,女的似乎还象被人挽着倒的抬着胳臂径直地向前走去。我被她奇异的举止所吸引,以至认真观察起来,才发现她那眼神不同于常人,直直的看着前面,毫不注意周围的一切。我想她会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又过了些天,当他们爬上坡,我正想向另一边离去时,那男的却忽然叫住我说:“你不必害怕,她是动物性反应,不会伤害你的。”显然,他以为我每天的离去是因为害怕。 我诧异地问:“什幺是动物性反应?” 他想了一会,迟迟疑疑地说:“如果人不扶她,她就会笔直地走到江里去……你把饭碗给她,她就端起来吃,鬈不给她,她也不会向你要……”他顿了一下又解释说:“不必害怕,她不会伤害你的。”说完,就扶着她向一边走去,显然不愿再跟我多说几句。 其实,我也不会再问什么,那个时代的少女是腼腆的。但是由于对方说了话,才第一次看清了这两个人,我真有点不明盘这个男的为什么这样倾心对待这个其貌不扬的女疯子?动物性反应不就是疯子吗?她那特别长的马脸,罗马型的凸鼻梁,实在是太不动人了。而那颀长身材,面目问带有江南书生的灵秀的男子,与她在一起,实在是太不相配了。 回到家里,我好奇地把这一切告诉母亲,母亲却毫不奇怪地说:“全城都在传说这一对的事,只有你不知道,也许因为你回采不久,又生了病。” 原来女的叫贝媛,是闻名全球的大财阀的女儿,她爱上了父亲的秘书罗昌照(就是这个男的)。罗昌照认为门第不配,自己烹贫,不愿高攀而拒绝了她(也有人说他可能嫌贝媛长得太丑陋)。贝嫒哭哭啼啼,开始有点疯癫,父亲知道后,痛骂女儿不知羞耻,居然爱上一个穷书生,逼令她立刻离开小城,住到远方另一房姨太太那里。贝媛失恋又失欢于父亲,不久便真的疯了.父亲又迁怒于罗昌照,把他辞退了。 罗昌照失业后,过了好久才找到了中学教员这个职业,他把生活安排停当,就请假去远方把贝媛接来,并立即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贝媛的父亲也许有点感动,叫来罗昌照;要送他一笔惊人的财产,却被罗昌照一口拒绝。他说:“她是为我而疯狂的,我是为她对我的真情而开始爱她的。如果为了钱,我当初就会答应她,她也就不会疯了。" 他们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罗昌照把大部分收入都花在贝援身上,到处为她延医求药,供给她各种昂贵的食物,增加营养,甚至连车费也省下了,学校很远,走去走回,除了上课,早早晚晚都是无微不至地侍候这一无知觉的活死人,盼望她能康复…… 我还是每天站在城墙上,看那浩浩渺渺的江天水云。罗昌照扶着贝媛的胳臂,小心翼翼地挟持着她走上城墙,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我从城墙的另一端下坡离去。 秋风还是那么萧瑟,罗昌照把贝毁的围巾重新裹紧,整理着她垂落下来的一绺头发。 我想,贝媛是幸福的,她爱了一个值得她爱的人…… 那天,难得看见了蓝天白云.阿妹的茫然 阿妹是邻居李长胜家的小娘姨,所谓小娘姨,就是丫头、佣人、保姆的同义词。 阿妹从小死了爹娘,哥嫂交不出租子,就让李长胜老爷象捡一块抹布似的捡了回来。 阿妹的命运和许许多多小娘姨的命运一样,虽说也是万物之灵,干的活却不一定比那马厩、牛栏里的牲口轻松。虽说阿妹没有挨过鞭子,但太太擅长掐人,阿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此起彼伏,终年不褪。 虽然阿妹那正在抽条的身材细瘦干瘪,可她五官端正,猛一看还透着一股秀气,只是不知怎么的,阿妹的一双眼睛,看人时老不能集中到一个焦点,当与你说话时,你就会发现她老在看旁边什么,使你忍不住也要向旁边看上一眼口因此,太太有时干脆就叫她“斛眼阿妹”。也有时,太太一边掐,一边用那肥胖松弛的下巴使劲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两句话。“心不正才斜眼,斜眼就是心不正。”往返来回,象说绕口令一样。” 李家大小姐可不掐人,她在学堂念书。有一天,大小姐看了一本外国小说,似乎受了某种启迪。那天,她笑睐眯地告诉阿妹,穷人富人一样都是人,人不能奴役人,富人不能欺侮穷人。她甚至热情而激动地教阿妹认识了A, B. C.D四个英文字母,虽然,阿妹连一、二,三、四也还认不得,可是,整整半天,她居然奇迹似地认得了四个外国字,想到这些,阿妹真是终生都要感激大小姐口 可是,大小姐的兴趣和笑容象昙花一现地很快就消逝了。再说,她也实在怕听妈妈的唠叨和看全家愠怒的表情。于是,还象往常一样,早晨让阿妹用刨花水将她的长辫子梳得又光又亮,晚上,阿妹给她端来洗脚水,放好拖鞋,然后再把洗完的脏水向院子角落泼去}每日三餐,阿妹恭立在侧,为老爷、太太、大小姐和三岁的小少爷添饭、喂饭——小少爷不肯好好吃饭,太太让阿妹去把绒狗熊拿来,阿妹放下饭碗,双脚离地的跑去跑回,一边摇晃着绒狗熊.一边一口口地往小少爷嘴里塞饭…… 那时候,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院里都有一口井。阿妹每天抱着大盆大盆的衣服到河滩头洗濯,回来后再用井水漂洗几次,因为太太说河里的水不干净。阿妹一吊桶一吊桶地从井里往上汲水,“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到了冬天,她的手上长了一个又一个的冻疮,阿妹忍着痛,在冰凉彻骨的水里用力地搓洗衣裳。 到了夏天,阿妹把放在大网线袋里的西瓜,用绳子吊着,一个个地放到井里去,等到下午太阳西照,连黄狗也热得伸出舌头喘气时,阿妹才把西瓜吊上来,半个半个地切给老爷、太太、小姐,少爷消暑解渴。那一声声又脆又响的啃瓜声,听在阿妹耳朵里,会反射得她的嗓子冒烟。转眼之间,风卷荷叶似地只剩下满桌的瓜子、瓜皮。阿妹毕竟不是圣人,她也要食人间烟火味。收拾时,有意无意地把没有啃干净的瓜皮放在簸箕上边,拿到没人处,慌慌张张三啃四啃,把那残留的一点点红瓤啃个干净……有一次,不幸被太太看见,太太耸耸肩膀,撇撇嘴:“死丫头,馋得少见,贱相!” 有时,李老爷在外边应酬,喝得醉醺醺回来,阿妹开门慢了一点,老爷进门就是一脚。因此阿妹后来学了乖,一开门就立刻把身子闪到一边。 阿妹的脑子不算好,A、B、C,D不久就记成了B、D、A、C。可是偏偏把大小姐对她说过的穷人、富人的话牢牢铭记在心里。当她在河边搓洗衣裳,看着那湍湍流动的河水,她会浮想联翩,好象自己也成了一位小姐,每天夹着书包去学堂念B、D、A、C。有人说人想得越多越痛苦,对于一向混混沌沌的阿妹来说,大小姐的一时高兴,确使她多了一份心思。 有一天,活该阿妹要倒霉,她听见人说出天花要变麻子,也许是出于对大小姐的关心,她竟然脱口说了句:“要是大小姐出天花,变成麻子怎么办?” 话没说完,太太一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这次,太太不仅口令绕个没完,而且还象个恶煞神似的扑上来,连推带揉地逼着她立刻“滚蛋”! 阿妹面如土色,苍白的嘴唇徽微发颤,她不知道自己闯下什么弥天大祸,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露出迷惑和茫然。她被太太逼得一步步后退,退到大门口,她转过身去,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日子照样一天天过去,另一个阿妹用手背来回擦着少睡的眼睛;一吊桶一吊桶地从并里往上吸水,“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 日子照样一天天过去,太太忘了绕_口令。人们也忘了曾经有过一双失去焦点的眼 日子照样一天天过去——可是,可是有一天,老爷又喝得醉醺醺回来,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舌音不清地对太太说:“今天……今天我在……在松鹤楼看见了那个,那个斜眼阿妹……她搽粉描……描眉,脸上胭脂通红……眼睛还有点斜……可那身材……真,真丰满,比在我家那时光……好看多了……’’ 太太歪着脑袋,剔着牙签好奇地问:“她现在千什么?” 老爷又打了个嗝:“啊,当向……向导女郎....” 太太耸耸肩膀,撒撇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了妓女……” 突然,太太眉毛往上一扬,脸刷地变了色,扔掉牙签,拍着桌子对李长胜老爷大声地嚷了起来……上方山的阴债 在小城的西南楞伽山上,有座楞饰寺,它与七级的楞伽塔并列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楞伽山改名为上方山,楞伽寺也改称为五通神庙。 人们说,神不同于佛,佛济人,神却祸入。而这五通神因为害人太多,康熙年间,巡抚汤斌一气之下毁了庙,把五通神像投进了太湖。 可能因为庙祝、巫觋要靠庙吃饭,就把山改名为上方山,风传人若贫穷,可到门上向神借阴债,据说凡是借过阴债的,必会大发,但父债子还,予债孙还,世世代代还下去.永远也还不完,于是一代穷于一代,子子孙均为所累。因此,人又说:“上方山的阴债借不得。”可是,在那个横征暴敛,赋税逼催的年代,穷人太多,朝不保夕,谁还去考虑子孙?借阴债的大有人在,于是上方山香火大盛。 上方山风景清幽、广远,虽有寺塔道院,亭榭屋宇,但无斧凿人工之气。唐朝的乐天、张祐都为之吟诗,张祐诗有“树夹夫差宛,溪连勾践城”的句子,说明它离吴王的苑园很近。 上方山一年一度有盛会,是日,远近百姓倾巷出动,人海人山地到上方山寺内进香视祷许愿。这一天也是巫觋大献身手的时候。只见从山上一直排列到山下的一行行小酒盅上,巫男巫婆长发披肩,奇装持剑一路念念有词,剑上挑着火焰熊熊的黄纸从山上踩着一排酒盅直冲下来,奇怪的是,那被踩的小酒盅竟然不倒也不洒,大约也是一种久练的绝技——于是,上方山名声大噪,香火越盛。 我曾经想去见识一下,但是母亲坚决地不准我去。据说凡是家有面目姣好的少男、少女,到了这天都被父母关在家里,不但连山的附近不准去,连上街都有危险,两为如若被神看中,都要被摄魂死去,男的作书童,女的作神妻——我自知丑陋,神不会要我。但是天底下的母亲都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天下第一美女,我的母亲并不例外,因此我从来不得幸会,而且每逢盛会,必被关在家里。 但是,我的同学文梅却一个人跑上了山,她整天在神座前流连徜徉,全心全意地祈求神挑她作妻。可她竟好端端地回来了,魂魄始终没有被神摄去——难道因为她长得丑陋?神对她不感兴趣?不,一百个少女也挑不出一个象她这样美貌的。但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为什么不想活着,偏偏要去作那面目狰狞的神的妻子呢? 她出生在一个破落了的地主家庭,祖上留下庞大的地产,被她那抽吸鸦片,狂嫖滥赌的父亲挥霍殆净。然后抛下妻子和六个儿女离开了人世。 文梅是长女,她不仅需要帮助母亲料理家务,也要忍着悲痛去安慰母亲的焦虑和忧愁。当她被弟弟妹妹包围着要吃嚷饿时,她蹲下来抱住他们,眼泪汪汪一筹莫展。 她四处奔走找工作,寻找亲友求援助,可是到处是闭门羹——最后,她突然想起了有一次父亲跟母亲为钱争吵时说过的话,父亲说:“上一代去上方山借了阴债,他们发了财,让我们来偿还……花不花都一样,不花掉也要天火烧光,反不如在自己手里花个痛快!”母亲曾经流着泪哀叹地说:“老祖宗真作孽,他们享尽了福,却让我们来替他们受罪……我已经老了,活不了多久了,可怜际和弟弟妹妹却永生永世都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想起这些文梅暗暗揣摩了好几天,于是,她去上方山了,企图获得五通神的青睐。他想,如果做了神的妻子就不至于世世代代还债,她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只要能换得母亲弟妹的温饱,子孙后代不再欠债。但是她没有如愿,也许五通神没有看上这衣衫滥褛的姑娘,他们太有钱了,也要门当户对?也许他们也为她的美丽动心,可是要为她的美丽付出原本可以取之不尽的代价,未免是不合算的…… 文梅求死不得,只能求生。不久,她嫁了一个七十岁的老财主作了填房,从此,母亲和弟妹的生活才好转起来。 也许,上方山的五通神把他们给忘记了,没有让他们还阴债——文梅的弟妹长大了,日子都混得不坏。 也许欠阴债的人太多了,王通神到处逼债,未免太忙,一时还没有轮到他们偿还。 惊回千里梦(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也许债主们都是势利和欺侮穷人的,谁叫文梅一家现在富了呢?看来神也不能例外。断了的翡翠小鱼 搬蓟大儒巷不久,不知交了什么好遥,竟然得到了住在第二进楼上的陆丽琼的青睐――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梳妆打扮完毕的她,总是满面春风地跑米把我拖到她的家里去。 她家里没有老人孩子,丈失是电气公司的工程师。两个人住着两大问朝阳的南房,宽敞的玻璃窗,时新的家具,靠窗的书桌上的花瓶里,经常换插着腊梅,桃花或月季。 一开始,我被她那出众的美丽所吸引。白嫩的鹅蛋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论鼻子和嘴都搭配得那么和谐――我看见走过她身边的人,大部分都忍不住要回头去多看她一眼。 她的身材丰满健美,君不出一点病态。可她却皱着弯弯的细眉,忧愁地慨叹一身是病,并且一边撩起上衣,给我看腋下一条约摸有七、八寸长的伤疤,那条伤疤活象一条肉红的大蚯蚓爬在白暂的皮肤上,看了令人背上发冷。但是她一次次说着自己五年前得过的什么病,开了刀,留下了这条伤痕,说着又撩起上衣……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在她丰腴红润的脸上实在找不出疾病的痕迹,但看她说得那么痛苦可怜,我也不禁对她同情起来。 她不仅美丽,而且聪明绝顶,她给我看她写的一手秀丽的灵飞经,说是小时候让父亲逼出来的,如今虽然不常写,但功夫还在。她还会做各式各样的时新服装,一块新布,左一剪、右一剪,穿在她身上就那么好看适体。因此她的衣服多得惊人,大衣橱里挂得满满的,上午穿了这一件,又为下午该穿哪件煞费苦心,绞尽脑汁。 她说日子过得烦闷,也想找个工作消遣消遣,可干什么好呢?小学教师是“猢狲王”,银行女职员是花瓶,她说她可不想去当摆设。而且,“病”把她毁了,毁了她的一切。她真是美丽又聪明,何况又对我那么倾心,倾心得几乎有点海誓山盟――她拿出一对真正的翡翠小鱼,送我一条,说是作为永恒的,纪念。 然后,她滔滔不绝地数落起工程师的丈夫,埋怨他不肯洗脚,被她赶到沙发上去睡觉。她说从来没有爱过他,结婚第一天就感到他恶心讨厌,只不过因为他大学毕业,地位不算低,工资也还可以。她伤心地说:“这种人不能拿他当人,一副傻相,他也配?”说完,眼睛一闭,头一扭,那样子还是很可爱的。 她的床也与众不同,床头是一排玻璃小门,里边装满了陈皮梅、松子糖、山楂片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零食小吃。每当我到她家里,她就拉开玻璃门,慷慨地取出来与我共享口福。 她长年斜靠在床上,背后垫着两只大绣花枕头,一边嗑着玫瑰瓜子,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放送的什么:“梁哥哥来我想你,一夜想到鸡方啼……,,或者是评弹皇后范雪君的:“恨不相逢未婚时,昔日里罗敷陌上采桑枝,她说道使君有妇体相恋,我二人今日相逢已太迟……”她跟着唱,委婉悱恻的声调,真是异常动人。 有一天,我不小心把她送我的翡翠小鱼压断成两爿,我拿去给她看,谁知她竟伤心地哭了起来,吓得我胆战心惊。我以为她是不舍得这条珍贵的小鱼,可她说:“这是不祥之兆,说明我们没有缘分。” 她哽咽着把断鱼拿了去,又把另一条完整的小鱼递到我手里,一边左叮咛右叮咛地让我千万当心,不要再把小鱼搞断,如果再断,就说明她的寿命不会太长了……她泪眼汪汪,说得情真意挚。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愿到她那里去了,开始是不爱听她一次一次说她的病,不爱看那白暂的身上爬着的一条肉红的大蚯蚓,后来,更不爱听她不断地数落工程师丈夫,不爱看她那一闭眼,一扭头的表情……另外,那满地狼藉的糖纸果皮,一边说话一边不影响嗑瓜子吐瓜皮的熟练神情,-也令我生厌。 每个人的一生是不尽相同的。由于他们的地位‘境遇、理想、追求的不同,有的人安逸地度过一辈子,有的人却艰辛地忙碌终生。就说陆丽琼,她是个会享福的人,没有洗过一块手绢,娘姨每天来帮她整理屋子,洗衣买菜,每三天要在红漆地板上打一次蜡。而那位工程师下班回来,手里总是提着一、两包她爱吃的“熏胴”,“熟卤”和各种小吃。 我渐渐设法躲开她,每天不到十点走出家门,即使在外游逛,也不愿被她拖去听那发了霉的话语。我意识到,我们是两种类型的人,我们的人生道路迥然不同,我改变不了她,她也改变不了我,我们几乎没有一句共同语言。 她活得百无聊赖,我相信她是痛苦的.如果不吃零食,不数落丈夫,她又能干什么呢?因为那些工作她又不用所为,她老是愤懑,对人们感到厌烦,似乎她的不掌都是别人造成的。 她经常来找我,找不到我时就怏怏而去。如果找到了我,我偏偏又不肯去她家里,她就会伤心落泪,可怜地坐着一言不发,我的心软了,不出自主地跟随她去。于是,那一排玻璃小门又被打开,房子里又充满了她的怨声,骂声,叹息声以及夹杂着嗑吐瓜子的声音。 幸亏不太久,她就对我失去了兴趣,大概她发现我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人物,远洋归来却仍然木木讷讷,身上看不到一点新鲜东西……而且,她自己一个人说来说去总是那些车轱辘话,连她自己也似乎感到了厌腻。 有一天,我把翡翠小鱼还给了她,我说我太粗心,怕又给压断――这次,她倒没有落泪伤心,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们也的确没有缘分。” 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翡翠小鱼扔到抽屉里去…… 青灯木鱼诵黄昏 第一次看见她,乌黑明亮的秀发用红丝带结成一缕,垂在围着的浅粉的大围巾上,围巾边沾挂着长长的流苏,衬托着那张灵灵秀秀的脸庞,真是顾盼生辉、一笑嫣然…… 她是我的表嫂苏婷娴。 结婚那天,脚夫抬着数不尽的嫁妆,金套罕见的紫檀家具,八只沉甸甸的樟木大箱子,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锦缎被子以及各式各样星光灿灿的漆器…… 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带着歆羡的目光,交头接耳、喷喷有声地夸着表哥福气,竟然娶到这么一位“财貌”双全的妻子。 表哥长得眉清目秀,却从来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虽然有时他也赋诗作画,才华横溢,但总离不开无病呻吟或风花雪月。有时他与狐朋狗友在风月场中厮留;有时沉迷赌台,吆喝至尊长三。自从娶了表嫂,他似乎有点收敛,整日里去闺中缠缠绵绵。一个绰约风姿,一个逸雅洒脱,又都是豪门富贵、书香门第,于是,表哥也曾一度挥毫奋笔,与表嫂朝夕诵习,屋予里香气四溢…… 由于贫富悬殊,舅母势利,母亲很少带我到他们家去,一年中只有难得的逢年过节,为了老祖宗的祭祀,母亲才无可奈何地带我去一、两次。 第二次看见表嫂,她恹恹地愁聚眉尖,黑色的头发挽了个松松的发髻,耳垂上挂着两串黑幽幽的宝钿耳环。她原是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结婚后,她也难得走出房间。这时节,白天她对花惝惘,夜澜秉烛,遐想翩翩――听母亲说,表哥已经开始变卖前辈留下的房产古玩,挥霍着妻子带来的庞大家财,走着纨绔子弟吃喝嫖赌的必然道路,把一个个女人带回家来…… 一天天,表嫂在逶迤的长廊里徘徊等待,但等回来的丈夫却已经没了当年的风采,糜烂的生活使他染了一身病,结婚十几年却没有生下一女半男,父母的相继谢世,丈夫的猥琐无耻,使她整天咽着辛酸的眼泪。 当表哥又带着第五个女人回家时,她脸色灰白,漠然地看着表哥把她心爱的家具一件件搬到那女人的屋里去……她的心灵似乎受到严重的栽害,却又打不碎精神上的枷锁.象一茎柔弱的小草,经不起一点雨打风吹,象一只从小在金丝笼中成长的小鸟,根本不想、也无力奋飞…… 我第三次见到表嫂,是在破瓦漏檐、墙倒粱歪的冷月庵中,黄昏沭着夕阳,她的脸上已经褪尽了红涧,额上开始出现条条被褶,包含了多少年被践踏的痛苦伤痕,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道袍,单薄得象一片坠落深渊的秋叶,眉间流露着冷彻骨髓的寒意,她站在蔬畦果圃之间,凝望着峻削的山景,凝望那渺渺的苍烟和袅袅的轻云…… 这时,传来一阵悠远的钟声,她缓缓地走去,跨进香烟缭绕的佛堂,伴着青灯木鱼,象一支流干了泪水的白蜡烛,发着仅存的荧荧幽火,消蚀着生命,最后成了一堆残存的蜡她…… 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因为我远离了故乡。 每当夕阳西下,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使我不禁想起那围巾边沾了长长流苏、黑幽幽的宝钿耳环和那褪色的灰布道袍――但我却并不感到惋惜或同情。 我想,如果她不是嫁了表哥,或者表哥不是一个浪荡无度的丈夫,那么,这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才女,也无非是一个金丝笼里的美丽小鸟,只是人问少数人供奉得起的装饰品,她对别人又有什么用处呢? 再往下想,我就忍不住要对她唾弃――但是,我毕竟还改不掉自己温情的弱点,因此,就不再深想下去…… 空中飘荡的蜘蛛每次到宋娘舅家去,我都要屏息揪心地经过他家斜对面的几间颓坍荒朽的破屋。 那屋没有门,只用两条木板,交叉地钌了个×,其实留出的空隙,完全可以供一人进出。那只剩了朽木榧的窗户,望进去阴沉沉的,能够看到黑色棺材的一角――那是附近的慈善堂,为了招徕四方施主,经年陈放着做做样子的。棺材板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封尘,静静地横陈在空荡荡的破屋里――虽然,我们明明知道棺材里什么都没有,但踏着高低不平的碎砖瓦砾,走过门前,我都不自觉地加快步子,不愿也不敢正视那屋子.眼。 因此,如果不是由于陈小玲是我要好同学,她每次出去又非拉着我陪她不可,我实在是不愿到宋娘舅家去的,何况,宋娘舅又不是我的娘舅。因为陈小玲管他叫宋娘舅,我也就跟了她的称呼。其实,按年岁来看,我们这样的孩子唤他宋阿爹也不算过分。他身材细高,腰有点佝偻,永远惺忪的眼睛下边眼泡浮肿;他穿着一件质地原本很好的旧长袍,却满是污垢油渍,从那永远不扣上的领里,露出后颈上块块粒粒的瘰疠…… 送娘舅似乎没有妻子儿女,一个人住着个独门独园,宽敞的厅堂里摆着精雕细镂的红木家具,虽然质地很好,但已满是尘埃,缺腿断胳膊的。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的垃圾,倒处散乱的纸片和几件破衣烂衫;一进门,一股刺鼻的酒气,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切,说明了主人生活的漫不经心。 小玲每次去,手里总提着一个三层的饭盆,大层盛饭.小二层盛着不同的熟菜。那宋娘舅似乎永远睡不醒的样子,每次来开门,趿着皮鞋,打着呵欠,好象刚从被窝里起来的祥于。一看到小玲,他的眼睛会倏然发亮,满脸的皱褶一一舒展开来。当小玲把盒里的饭菜倒在那几只似乎不太干净的碗里时,宋娘舅站在一边看着,一边不安地搓着手,似乎又感激又惭愧,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得出来,宋娘舅喜欢小玲,他似乎总想跟小玲多说几句,但是看到小玲铁板着脸,小嘴撅得老高,一放下菜就急匆匆地拉着我象逃似的离去,他只能摇晃着瘦高的身子跟着送到大门口,一边讷讷地说:“不多坐一会?……走啦?……谢谢,谢谢你们……颠来倒去,总是这么几句话。 我从来没有问过小玲,宋娘舅是她家什么亲戚?既称娘舅,为什么又要加个姓?但我从来懒得打听。 那天放学,小玲又拉我去宋娘舅家,门虚掩着,我们没有敲门就向厅堂走去。 厅堂里光线阴暗。那是一个晦冥的秋天,秋风吹得木门吱吱呀呀直响,四周是一片寒冷,一片沉寂,空空落落的厅堂里,只有宋娘舅一个人蜷缩在红术的太师椅里。桌子上放着狼藉的剩菜剩汤,还有两个倾倒了一边东倒西歪。 小玲倒着菜.从牙齿缝里狠狠地说;“又喝酒,又喝酒。” 宋娘舅却嘿嘿地笑着,一反平常那畏葸的神情,舌音不清地说:“你,你不懂,酒是好东西,是中国人发明的……有人说是夏朝的仪逖,有人说是周朝的杜康……”他又打了个嗝,迂头迂脑地摇摆着花白、稀疏修顶的脑袋说:“相距太远,无可稽考……可,飞筋醉月,甘露琼浆……开怀畅饮……人生一大乐事也。美洲……印第安人不惜以土地与白人交换酒浆……” “于是,印第安人因为贪杯酗酒而至于衰灭。”小玲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接上话岔,然而冷冷地一笑,“这也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昕着这些话,宋娘舅似乎酒醒了一半,他又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直到脚步踉跄地把我们送到门口,他才象嘴里含一颗橄榄似边说:"谢谢,替我谢谢你妈妈……” 小玲一句话也不说,她咬着下嘴唇,和我急急地走了一大段路,这条荒凉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小路,在这黄昏,使我感到漫长而忧郁……突然,小玲站住了,她一下子靠在墙上,两只手捂住脸,锥心泣血似地哭了起来。 我慌了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突然用沾满泪水的一只手拉住了我,抽抽噎噎地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个酒鬼……是我的爸爸。,说完,她一扭身,又扑在墙上痛哭起来。 我一震,发了愣,我的感觉很迟钝,半天也转不过弯来,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小玲一边哭,哭声中孱杂着愤恨,她骂着;“酒鬼!酒鬼!狗吃屎不改!”骂了两句似乎出了些气,她又向前走去。我赶紧跟随着电,一路上,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又象告诉我,又象自言自语地说:“我妈也真怪,一边恨他、骂他,一边又三天两头地让我给他送饭送菜。我不肯送,妈就掉眼泪,跟我说,他好歹也是我的亲爸爸。可我才不认他昵,我看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废物,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不肯干,家里什么东西都卖光了,连我妈的衣服首饰也给他卖个精光。要不是外公把我们接回去,要不是妈妈让我给他送饭苹,要靠他自己,我看连妈妈和我加上他自己,早就饿死了……” 我默默听着,什么也不问,只感到惊讶和好奇。小玲又说了起来:“他整天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没有钱喝酒,他会乘妈妈和我睡着的时候,半夜里摘下外公挂在我脖子上的小金锁片拿出去卖了换酒……” 我好不容易问了一句:"你现在没有爸爸了?” “我有妈妈,还有外公、外婆啊。外公说,等我长大,送我出洋留学,外公让妈妈不要再理爸爸了,可妈妈就是想不开……”她说着又恨起来了,狠狠地说,“你没有看见他喝酒那种贪得无厌的样子,有时候,不小心酒洒在桌子上,他会用嘴去吸个精光,那副丑相简直让人恶心,他不喝酒就象要死似的……”说着,她故意摇晃着身子,仰着脸,张着喘,凌空举起了手,手里似乎举起一个酒瓶,往嘴唇里把酒倒进去的样子……我忍不住哈哈失笑,因为她维妙维肖地摹仿了一个酒鬼的丑态。小玲看见我笑,擦着眼泪,也忍不住笑了。 临分手时,小玲已经不生气了,她说:“我回去跟妈说,越给他送菜,他越喝得欢,不给他送第,他倒可以把喝酒的钱拿去买菜了。” 于是,足足有两个月,小玲没有再找我陪她去宋娘舅家里。小玲现在似乎高兴多了,不象过去那样怨气忽喜地爱耍个小脾气。 我也很高兴,我实在怕去宋娘舅家里,不仅因为怕经过那阴森可怖的有棺材的房子,也不愿到他那凌乱污秽,散发着冲鼻的滔气的房子里去,那里,使人寒冷彻骨、窒息气闷…… 但是,有一回,小玲又提着三层饭盒找我来了,我虽然心里一沉.却二语没说就跟着她走,只见他撅着嘴,板着脸,一如往昔。 走到房棺材的房子门口,门口围着很多人,嘁嘁喳喳,议论纷纷。 我们都不想他们在做什么,擦身而过,就到了宋娘舅的门前。但是,大门敞开着,这个从来有过的现象,使我们急急地走进大厅。 大厅里什么都没有,连缺胳膊断腿的红木家具也失去了踪影,地上有一堆污秽破烂的黑絮,也分不清是布是棉,但见大梁和墙角之间结着一个蜘蛛网,一根细丝吊挂着一只大蜘蛛在空中飘荡…… 小玲疑虑地看了我一眼,就急急地拉着我到东西两个厢房找人。厢房里也一小堆一小堆的垃圾,冷风从玻璃破残贴纸的洞眼里飕飕地进来,扬起了窗框,窗台上一片灰尘…… 小玲和我傻愣愣地站了一会.最后只能快快地走出大门,门仍然敞开着,关起来己失去意义。 刚走出大门,小玲一跟就看到了斜对门的人祥,她放下拽住我的手,忽有所悟地跑了过去,我紧紧地跟着她,拚命地从人的逢隙中挤进去,人多胆壮,我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突然,我的心一紧,只见棺材旁边碎瓦破砖地上,躺着一个人,那黄蜡似的脸上的皱摺,痛苦地紧所在一起,张开着的嘴边,流出的口涎已经干滔成一道白印,那熟悉的长袍撂起一角,露出了光着的脚、瘦削得象一根细棍的小腿;另一只脚上还箴着一只破烂的皮鞋…… 小玲“啊”一声,饭盒“当”地掉在地上,酒菜洒了一地,她一下子跌在地上,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想扶起她来,但双手发颤,毫无力气。这时,人们吆喝起来:“小孩快走开,快走开!” 我赶紧拉起小玲,双双靠到窗木框前。 不久,见进来几个人,一个人把棺材盖子掀下,然后由四个人把地上的宋娘舅抬起,半放半扔进那黑色的薄板棺材里去,然后,一榔头、一钉子地将棺材盖钉上,扛着往外走去。 我送小玲回了家。一路上,她没有流泪,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哽咽和喘息。 过了三、四天,小玲才来上学,我想找她说话,可是她谁也不搭理,只是呆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老师讲课,她也不做笔记。 冬天过去,又迎来了孩子们欢笑嘻闹的春天,小玲渐渐恢复了常态,在操场上跟我比赛踢毽子,我踢了九十三下,她竟踢了一百零七下。踢完毽子还约我星期天跟她外公一起去钓鱼…墓前的桃树 薛家园的房子,有人说原来是座庙宇,住家不吉利――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因为,她从来是迷信的。 惊回千里梦(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房子从外表看,并无突出之处,但仔细观察,还能找出佛堂遗留的蛛丝马迹,那灰瓦重檐,结构古式,在用料浑厚的屋甍上残留着几只不知名的兽形雕塑;中厅有一方禅地痕迹;后堂有供坛似的壁间;一条长长的过道通向后院,过道上廊墙漏窗,后院有一个小小的侧门,拉开门闩,里边是一个杂草丛生、枯树怪枝,到处是蚁穴、煤渣、泥潭、苔藓的大园子;透过枯枝败草,可以看见园子中央有一座很大的坟墓半隐半现,墓前的石碑上刻有“妙严公主墓”五个斗大的黑字,显得满目凄凉。 搬来不久,母亲就托人找房子要搬家,但是,我却喜欢这里。 在这古老的小城里,母亲带着我们五个子女,度着关闭隔绝的生活。虽说我也每天去上学,但世界在我生活的围墙之外,家和学技是我每天的两点一线。我不敢在外边逗留。一年一年,经历了汉奸,兵癌,流氓以及日本鬼子践踏的小城,是那么的不安宁。随着我年岁的长大,母亲越来越担心。放学的时间,母亲总在门前进望伫立立,因此一放学,我就背着书包匆匆归来,免得母亲焦虑。我没有欢乐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是这样死寂,只有那荒芜的园子,成了我唯一活动的天地。 我喜欢坐在墓前那块苔痕斑斑的青石板上,仰望那株桃树发愣。那桃树一年四季变化多端,桃花盛开时,它经常要遭受凄风管雨;凋谢时,缤纷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等到结果,只是几个不能吃食的小毛桃,酸苦发涩……而就是这里,是我逗留的最久的地方。 凡是寺庙,总有许多俚俗传奇,也许这也是僧侣以此吸引施主的办法,对于妙严公主,房东告诉我们,她其实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宫女费贞娥。李自成进城,大将罗一虎看中了她,她假装同意,在新婚夜,拔出刺刀刺死了罗~虎,然后立即自刎而死。后来的满清皇帝因为她英勇贞洁,就追封她为“妙严公主”,为她盖了这座坟墓,供后人纪念。但是挑担卖豆腐花的老阿爹在门前对人说,妙严公主原是位真正的公主,因为她爱上了一个打更人,皇帝恼恨她不顾礼法,败坏皇室尊严,赐她白绫,通她自缢而死。还有人说……我不管她是维护皇室利益的殉葬品,还反抗封建统治的叛逆者,那时的我幼稚无知,还不懂。 我想象她,定是个充满爱憎,怀着沥血情愫的美丽女子,她有一双盈盈秋水的眼睛,飘逸脱俗的体态和神韵——在她墓前,我从来不感到觳觫,她似乎是我的一个熟悉的朋友,一个相知知的故人。我似乎看到她凄然地紧蹙着眉尖,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鹄立,在青石板上徘徊…… 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长年咕噜噜地吸着水烟袋,黑缎袴腿扎着宽宽的绑腿,他的脸白里泛青,没有光泽的小跟睛看人时却上下漓溜打转,使人心悸,房东太太又胖又蠢,跟她丈夫几乎是鲜明的对比,两人在一块时悄无声息,年过半百,膝下却无子女,老夫妇似乎百无聊赖,间或与他们见面,也难得看见他们的笑脸。他们住着偌大的房间,陈设却寒伧鄙陋。这门里除了我们两家,也没有另外的房客,所以倒也十分清静安逸,日子久了,母亲也不象刚来时那么急着想找房子搬家。 那是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做完功课,我照例又击园子——门闩已经拨开,小门半掩,我象往常一样,怀着一股肃穆虔诚的感情,走到妙严公主的墓前,可是,我蓦地一悚,只见那青石板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清癯秀丽的女子,她呆怔怔地望着满地落叶。她穿着蓝色的旗袍外加一件黑色的小坎肩,脚下一双白缎绣花鞋——难道她是妙严公主?难道世间真有鬼魂? 恐惧使我畏葸不前,我倒退了一步,发出了塞窣的声音,她抬起一双忧郁的眼睛看蓟我,愣了一下,然后对我凄然地一笑,复又垂下长长的眼睫,回复到她原来看落叶时的神情。 我掉转身躯,急急地跑回家里,气喘吁吁,心跳不停。 看到我变了脸色,母亲问明原委,不禁笑了,说:“那是房东新娶的二房。” “什么叫二房?” “第二个老婆。” “房东不是有老婆吗?为什么还要娶第二个?” “他没有儿子,要传宗接代。” “什么叫传宗接代?” “小孩子少问这些。” 母亲不让问,我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二房”不是个光彩的名字。 既然她是人,我也就放了心。但是,我又有一种遗憾,那园子原本是我一个人的天地,从没有第二个人到那里去,母亲老说那院子太阴气,要中邪的,竭力反对我去。这里把黄鼠狼、互利都说成是精怪,而那样的园子又是这些东西触摸的地方,可是我听,园子是我的,妙严公主墓也是我的,甚至黄鼠狼、狐狸精我也不怕,我当然还是要去的,那个什么“二房”为什么也要去呢?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去,不要坐在我爱坐的青石板上。 有一天刚下完雨,我还是照例到园子里去。小门半掩,我跨过雨后几个污水淤积的水洼,小心翼翼地惟恐滑跌,见墓前没有人,我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突然发现在青石板旁的湿泥里,有践踏过的痕迹,难道她已经来过?一种惘然从我心底涌现…… 又是一个斜风细雨的黄昏,我刚撑开小伞,母亲就不以为然地说:“下雨还要去?那园子有什么好玩的?别中邪。’ 我从来不跟母亲发犟,但我也常常按照自己的意愿作自己愿作的事。我对母亲一笑,急急地走了出去。 刚进园子,从树隙中,我隐隐约约看见有人的影子,走过去,我看见她——那什么“二房”,正伏在墓碑上。草丛中露出她的上身和坟顶,一阵冷风吹来了一阵密集的雨点,她却一动不动,任凭雨点把她全身淋得适湿…… 我忍不住走过去,把我的伞伸过去为她挡雨,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噼啪的声音,她倏地抬起头来,似乎吃了一惊,那苍白的脸庞一下子赧然地起了红晕。然后,她缨绥地推开我伸向她的伞,又对我凄然地勉强一笑。我看见她满脸湿漉漉的,眼眶里贮满泪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却撩起湿淋淋的旗袍下摆,踩着水洼,在雨巾急急地离去。 我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她也象我一样,不愿在园子里见到别人。我想,园子是我的,我早来了,而你,才来了几天? 回到家,我把她在雨中的情景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叹口气说:“可怜,好人家出身,还是个高中生,日本飞机把她一家炸得干净……”母亲说着想着,又摇摇头,不言语了,我也没有再问下去。 就在那天半夜,房东心急火燎地来敲门,母亲吓得哆哆索索下地开门,我把被窝卷紧身子,瞪大了眼睛。 房东一脚跨进门,没有礼貌的东张西望,那滴溜打转的眼睛显得阴森凶狠,他问母亲,“我家老二来过没有?” 母亲说:“没来,她从来不来……”话还没说完,房东一扭身,又急匆匆地走出房门。 母亲嘟哝着什么,她又上了床,我也朦胧胧地睡去,外边似乎有人在说话,母亲乎又下地开门……我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直到难得见的阳光照射到我的脑门,才勉勉强强睁开了眼睛。 外边,似乎人声嘈杂沸腾,我一看钟晚了,今天要迟到了。我赶紧起床,母亲今天为什么不把我叫醒?她每天总是叫醒贪睡的我的。 母亲在哪里呢?穿好鞋,,我赶紧去开门,见中厅的禅地痕迹上有一块木板,躺着一个人。但我看不真切,那么多人挡住了我的眼睛…… 母亲突然来到我的面前,推着我往房里退,并急急地把门关紧。 “出了什么事?妈妈。” “以后你再不准上那园子去了。” “为什么?” “我们要赶快搬家。” “为什么?” “我早说过那园子不能去,要中邪的。” “为什么?” “你不要出去,今天不用上学了。” “为什么?” “你不要去看。” “看什么?” 母亲沉默了,半晌,才有点伤感地说,“那么好看的一个人……现在、现在看了吓煞人。” “谁啊?” 但我立刻想起房东半夜三更来敲门的情景,一下子感到浑身发冷。 “她?她怎么啦?”我哆嗦起来。 “挂在桃树上……吓煞人……”母亲也哆嗦得说不下去了。 过了没几天,母亲下决心搬家,马马虎虎找了两间房子,房子很不象样,但我们还是象逃难似地搬了家。 细雨朝还暮,年年复春秋。每当桃花盛开,我总好象看到那清癯秀丽的苍白的脸庞,看到那凄然的一笑,看到那湿漉漉的脸上一双含泪的眼睛……为了幸福而欢笑每当深夜,月光穿过树的空隙,斑斑驳驳地洒向我的窗前,我在梦中常常感到窒息,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象恶魔一样抖开黑袍,把我紧紧地包围。我全身冒汗,挣扎着、惊喊着从梦中醒来,当我睁开眼睛,心跳不停地开了灯,看到床里酣睡的孩子,脸上含着纯洁无瑕的笑意,看到床头堆放着我看不完的书籍;看到恬静舒适的小屋……我忍不住一阵狂喜,庆幸自己是生活在明媚的春天里。 我不想写惊心动魄的山崩地裂、风暴海啸,因为小城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气候环境,也不想写硝烟弥漫的鲜血刺刀、暴力战争,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亲身经历。我只是选择了这样一幅幅灰色的画面,写这些,使我的心淤塞沉郁,被痛楚咬噬。 在这里,古苍的老树长不出嫩芽绿叶,却飘来枯萎的落叶草茎——在那虎狼出没的地方,只有一处处荒凉的坟墓…… 我写不出童年天真的欢笑,却只有泪痕星星,那稚嫩的心灵,过早地划上了道道伤痕。 我看到一些人的命运,当时突然上升或者陡然下降,生活在动荡的年代。他们缺少知识文化,无可奈何地备受欺凌或者变成灰烬……然而就在我的眼前,不也有人同样的无知和愚昧?他们百般挑剔,似乎把话说得越刻薄才越显出自己的高明,更有人不是谴责这个,就是讽刺那个,自己坐等其成,却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这块土地上生长的炎黄子孙!他们听不见父父辈辈的痛苦呻吟,也不知道前人的悲惨命运,中国人民曾是多么不幸。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进,对于黑夜还是黎明,应该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泾渭分明,只有知道严寒的痛苦,才能懂得珍惜温暖的春天。 在这远离故乡的天涯水陲,我无闲寻觅游子绵绵的乡愁;在这雨后江山更清丽的日子里,我也无心倾倒生活里的全部伤痕泪水……然而,我却固执地弹着令人困倦的旧音谱,想让今天生活得幸福而欢笑的人们听一听画外音…(完) 今夜霜降(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A  草甸子——女教师 傍晚,西边,那连绵的群山后面,象是有一棵几百里长的大树倒下了,点燃了,呼呼地烧着,山这不住,地收不拢,直朝着天空喷火,烧得洋铁片予似的乌云都透了亮,象是一匹金毛骆驼在呼哧呼哧笼喘着大气。 而东边,不紧不慢地,升起了怪明亮的月亮。东边的天可是瓦蓝瓦蓝的,连棉花丝儿那样细的云装也找不见。 乌尔其汗林场戴帽中学的甄老师,放学生回家后,吃罢了饭,洗了个澡,从褥子底下抽出洗熨得齐齐整整的衣裳穿上身。她不施脂粉,那通身的香肥皂味儿更有一番醉人的劲儿.和那些喜欢穿着鲜艳的林区姑娘相比,女教师似乎显得吝啬:她不怎么打扮自己。其实,她不打扮比打扮还好看,她要是打扮了,你也看不出她是在打扮,而会认为那是天生自来的俊气。她走出自己那向象绣房一样的单人宿舍——看看着间绣房你就知道甄老师的脾气象性儿了:这里有书有西,但不是一般人家看的小人书大年画,这里的书啊、画啊,都显示着主人的学问:这里有花有草,一样的花草经她一调理,就长得格外滋润水灵,还有针有线,有锅有碗,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书呆子,而是一个心灵手巧会操持能算计的闺女。至于摆设铺盖,在别人家你也能看见,可摆在这间屋里就有了另一种韵调,另一种气息,异样的清洁,异样的整齐,异样的舒适。每一样物件都使人想到那抚摸摆弄它们的.那铺着盏着它们、躺着坐着它们的,该是一个何等诱人的人儿。旁的不说,就说那盏摆在窗前的灯吧,这盏灯一亮,乌尔其汗的小伙子就眼熟得眨巴眼,这盏灯一吹,小伙子们就躺在炕上出长气。这盏灯撩着多少“适龄青年”的心啊!可谁都没敢靠近过它,连最有头脸的郭主任的大公子郭春贵也没有过,更别说有谁进过这个屋,都说这屋是丈二的台阶——迈不上去。今晚,甄老师又亮起了灯,拉上窗帘,掩上门,手里拿上一本书,慢慢悠悠地在草甸子上走着。是闲遛跶?还是备课?还是等人?还是想心事?谁说得准甄老师呢!别说心事了,就是她那一双眼睛,谁说得准是啥样呢?她在人面前总是垂着眼皮。有人说那是温顺,有人说那是一股子傲气……说不准,谁也说不准。 甄老师在一座高高的废弃了的木桥上立住以后,她挑起细长秀美的眼睛,顺着河眺望河边也有一户人家——木刻楞的房子,树板皮子夹的障子,障子里开着几簇猩红的罂粟,障子外种着一大片圈子。一缕蓝烟升起来了,这是河边的人家点火做饭呢,做的什么饭食呢?灯亮了,这是人家吃饭商量事儿呢,商量的什么事呢?灯熄了,烟消了,人家上炕睡觉了.都睡了?还是都没唾?至少有一个人没睡着。没睡着,就出来呗!还捱到什么时候呢?捱吧,捱吧,不着急,命中注定的事儿跑不了,反正我等着,等着…… 甄老师就这样地看着,想着,等着,她不知道,命中注定她要等上一夜。 B 河边——母女 乌尔其汗河在这里兜着圈子流淌,左一兜甩下一片沙滩,右一兜批起一抹小树林,左右两下子一兜就挑超一个小岛。岛上有老头子筛下的几堆细河沙,备下来盖房抹墙用。小树林里有啁啾的鸟儿和满世界疯跑的老闺女子。沙滩上,是母亲。 母亲打晌午饭后城挑将两个士篮,带着老闺女子来到这里,土篮里装的不是别的,都是些拆洗的棉袄,被套,和该洗刷的胶鞋、球鞋,棉鞋靴、破铺衬烂套子的,一划拉就是一大堆。她一古脑儿地连篮浸在河里,一边洗着,一边在铺着卵石的河滩上晒着。前头洗的已经干了,没来得及洗的还浸在土篮里没挪窝儿。母亲跪在河滩上揉搓。眼下,水浅丁,灭高了,林子黄丫,正是木材采伐换季转线的淡乎,坤忙坏了家庭土妇。多少活计要抡在这当几千完,夏天的农裳物儿谈收了回去,冬天的袄帽靴儿的该窜了出来,洗沈涮涮,缝缝补补,晾晾晒陋的自不待说,还有那修栅栏,刷房子,拉绊子,打羊草,收秋菜。光是自家园子里的那土豆子,今年少说也能挖个几十口袋,人吃点,猪啃点,再卖些,这数千来斤够一大家子嚼用一冬了。得跟老头子说说,乘明天孩子们都在,哜哩咔嘹起完了土豆,就松心了。要是冻在地卫,那不白瞎了一春的心血。看来霜降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啊!想到这里,她手里紧着揉搓,头发糊住了眼也顾不上撩。直到晚霞把河水映得通红通红。 , “天老爷!总算沈完了。”母亲伸了伸腰,长舒了一日气。她直勾勾地看着河水,又低声叫了一声,“天老爷!……这那儿是水啊,这是哪一辈子的英雄爷们的血啊!” 她可不会发什么恩古之幽情,她只凭直觉去领略这天地同的奖。她是劳动妇女,她是母亲,她的笫一个发现是日头沉了,第二个念头是该做饭了,第三个觉察是老闺女没了。 “到哪儿疯去了呢?”母亲用精湿的两手扶若额头寻思着,“要是贪玩呢,也该回米了:要是贪吃呢……”她抬头朝河两岸看看,河两岸的林子里,老鸹眼白了,马鸟骚红了,这些累累的果实都是有毒的,吃不得,孩子们自小就知道。能吃的是那山丁予,羊奶子、稠李子、都柿和牙格达。这些果儿哪里最多呢?牧羊河。想到这里,母亲着了慌:牧羊河离家十来里,要是碰上熊瞎子,大爪子(指老虎)、黄皮子,张兰(指狼)什么的……虽说这些畜牲近几年也不大容易见到了。 “妈啊,妈—”河边公路上传来了柔细的喊声.母亲喜上眉梢.女儿骑着自行车在大路上停了下来,但不是那五岁的老闺女苇子,是她的大丫头,二十四岁的柳子.柳子把车予往路边一靠,径直奔着河滩跑来,跑到母亲身边已经是娇喘吁吁了。 母亲赶忙拣起一件干净小衫,在水里浸了浸,递给柳子:“瞧这满脸的汗呵,瞧这一身的土呵!”看见女儿这样奔家,母亲又心痛,又欢喜,可嘴上还说,“赶不回来就在镇上住下呗,那镇上不比咱沟里要豁亮!” 柳子用小湿褂捂着脸,吸着水的清凉。 “再豁亮也不是家。” “早晚那是你妁家。” “妈!您就多嫌我。”柳子从脸上揭下了小衫,半嗔怪半撒娇地扭过身,把小衫扔到土篮里。当她看到满河滩全是母亲晒洗的衣裳鞋子,真的来了气,“妈!您就不能等我回来洗吗?这个家里不是还有我吗?有我一天就不能让您这样累着呀!”她一阵旋风似地跑遍了河滩,俯拾着母亲晒洗的衣服,千的叠起来,湿的卷起来,放在刷得干干净净的土篮里,扁担上肩,挑起来就是一溜小跑。 、 母亲颤颤颠颠地跟在后面,心里又柔和又酸楚,“柳啊,柳,虽说你是妈的连心肉,闺女大了毕竟还是婆家的人。依照妈,巴不得你一辈子守着家,妈也好有个帮手,可是不能误了你的前程……”几句话说得挑担子的柳子落了泪,母亲眼圈也红了,她擤了一把鼻涕,在土筐上抹了抹,就势儿扯住了柳子,“瞧咱们娘儿俩!怪不得你爹老骂老娘几们蠢,正经事儿还没说,穷扯一些酸不酸辣不辣的……倒是说,那手续办得怎么样了?” 柳子说:“妥了。爹的,我的,都一下子办齐全了。” 母亲问。“没到他们家去看看?他们家说什么来着?” 柳子说;“能说什么!只有高兴的份儿。他娘说,等咱家把这桩事办利索了,就给我们办事儿,早办好早点把我往镇里调,我早一天调到镇里,就能早一天跟公家要房子……妈,你倒是说说,如今我们做小辈子的日子也怪难的,罗嗦事儿一大堆。”话是这么说,其实女儿心里全是快活。 母亲说:“过日子,什么时候都是艰难的,倒不在老辈,小辈,沟里、镇上,穷的,富的,只不过难处不同罢了。” 柳子说:“他们家说,听咱们家一个准信儿,好定个日子。” 母亲沉吟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合家子都在,就把这事挑明了。明天怕是要起土豆子,后天一早你就把信儿给他家捎去。” 柳子看着妈妈的脸色说:“我只觉得怪对不住兄弟们的。” “哪个兄弟也不会说什么,就是怕你爹那个倔老头子又钻了牛犄角.也不要紧,这事妈作生,妈这一辈子就作这么一回主,给闺女作主!妈比谁都清楚,淘生个女人就够苦的了,要是淘生在林区。那更难了,要是在嫁个沟里的伐术工啊……,没听人家编的落儿里说,有女莫嫁伐木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又洗又涮又××……”最后两个字母亲是俯在柳子的耳边说的,说完母亲嘿嘿地笑了,柳子闹了个大红脸。 “妈嫁了爹,一辈子不也这么受了吗?” “我受够了,就不能让你再受。妈要替你争个身份,妈要看你过舒心日子。后天你去镇上,索性就和他们家商量好了,订个什么日子,昨个操办,咱家决不挑礼。” 柳子说:“妈,您跟我一块儿去吧,替我拿个生意什么的。他们家再三请您去呢!还要陪您在镇上逛逛,您多少年没去镇上了?如今镇上都有了三路公共汽车了。” “可咱们这沟里,交通车还说不准来不来昵。” “骑自行车呗!没有多远的路,两个来钟一头就到了。”说完这话,柳子才想起来母亲根本就不会骑自行车,“妈真是的,到了儿也没学会骑车,人家大地方的女的,开着摩托车满世界颠呢l胆儿真够大的。” 母亲笑了:“不在胆大胆小。是闲在不闲在,妈连开飞机的胆都有,就是没有闲功夫,妈什么时候闲着过呀……”看着闺女不吭气了,母亲低声弛念叨着,“一辈子,连肚皮都没有闲着过……生完了你,没到半年就又怀上了一个,那个长到八个月上死了,一年以后又生了松子,松子下面是桦子,棒予长到一年零两个月就又怀上了一对双儿,她小蛆俩儿不成人,八个月就小产了,我也差点送了命,这才缓了三年,又生了杨子,杨子过继给你叔伯大爷,娘刚说喘口气吧,不留意又怀上了杉子……老了老了,又生了你老妹子……”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老闺女,有点慌神儿了, “你妹子,你妹子还没回来呢……”说完就扯着长腔,顺着河沿儿吆喝起来:“妞儿啊——苇子啊——,回家唻——吃饭唻,再不家转,妈打不烂你哎——” “妈——,妈一,别吆喝了!”柳子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您回身看看,死丫头就在您后面猫着呢!” 母亲回身一看,柳树棵子里,象小燕儿一样飞出了苇子,满嘴黢紫,不用问,那是吃都柿吃的,满脸满身沾满了果浆,不说害怕,还恬着脸儿在那里笑,手绢包里鼓鼓囊囊地包着山丁予. “大菊姐姐说捎给妈吃。” “妈不吃!妈嫌酸!”母亲故意板着脸吓唬她。 “姐吃!”苇子又把山丁子往柳子手里塞。 “姐不吃,姐嫌涩。” 苇子赶紧包了起来。“大菊姐姐说,给哥留点儿。” “这就是了。”梆子会心地一笑;然后嘱咐妹妹,“小妞啊,以后别老往牧羊河跑,那知青点的大炮菊,是想勾你大哥上山呢!” “干吗管我大菊姐姐叫大炮菊呢?”苇子问。 话未了,一个大嗓门从柳树棵子里“炸”了出来:“嗬!柳子姐,你不当知青才几天啊?别撂下棍子就打花子啊!山上有什么不好,知青点有什么不好?我们是少千了,还是少挣了?我们是心眼不济,还是长相不济?” 大菊威风凛凛地站在河边的一个高岗上,穿着二身新买的浅色套服,村得那披风吹日晒的大圆脸越发地黑红,被夕阳一照,象是上了釉子一样地放光。 母亲一看开了眼:“哟,菊姑娘,敢情你今天穿了套服,让大娘看看,倒是傻气多了。” 大菊一下子笑了起来,她真心实意地说:“再俊气也不如柳子姐俊气啊!柳子姐,你给松子捎话去,就说我们知青点请他呢!” 柳子不情愿地应承下来.拉着母亲和妹子就走。后面又响起了大菊响亮的呼喊:“柳子姐——,你可别糊弄我啊,一准把话给我捎到,今儿晚上我在牧草河等他!……苇子啊——,你姐要是忘了,你可替我想着啊!……大娘啊—一。您不是也听见了吗?” 母亲回头一扬手:“我听见了,大菊姑娘!全乌尔其汗都听见了!”。 大菊笑着跑了,她跑过树林,惊得白肚皮的山喜鹊打着旋儿不敢落窝。 “妈,谁家要是娶了大炮菊,诳家准得炸了窝。”柳子不待见地说。 “这闺女是个没心没肺的直肠子,待人挺落实。”母亲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点忧伤地说,“要是’给我弄一颗美人蕉来,我还待弄不了呢.” “唉呀,我把自行车给忘在路边了! 今夜霜降(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C晚餐―一“家庭会议” 骆驼云暗了,炊烟断了,河上的雾气升起来了,河边的人家揭开丁锅盖。 趁着母亲和姐守着拣卷子的蒸锅日出的腾腾热气,杉子把书包往胳肢窝里一夹,蹴遛进来,等大白面卷子端上了炕桌,他已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哥松子、二哥桦子的中问,朝着爱多嘴的小妹妹苇子挤鼓眼儿,怕她向父亲告状一今天他又被甄老师留下训了一顿,为的是作文的事;他心里真不痛快。 父亲庄严地盘出在炕桌中间,那正是一家之主的位置。大炖菜一碗一碗地盛了上来,大卷子一盘一盘地端了上来,,细溜溜的成菜丝儿上滴着香油,还单另给他炒了一碟油汪汪黄嫩嫩的鸡蛋,温了一小壶酒――这是老伴儿的规矩,女儿的手艺。热气熏得他眼睛潮乎乎的,他一遍一遍地揉着,一遍一遍地环顾着他的周围,齐齐整整的饭菜,齐齐整整的儿女。三男两女,闺女们秀美,小子们壮实。尤其是那三个小子.狼吞虎咽地吃着炖菜,就着辣椒,辣得嘘溜嘘溜地,满头冒汗,三日两口就是一个卷子。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只顾吃,不抬头,可是父亲心里明白,假如这会儿房盖塌下来,这三个小于一梗脖子. ――直腰,就支起来了。真可人疼啊;老头子这玻门槛里没窖着金子,没窖着银子,出出进进的这仨儿小予,谁见了谁眼热啊! 老头子望望坐在炕沿上的老伴儿,她一条腿盘在炕上,一条腿直立在地下,不时地把自己碗里的肉拣到小闺女碗里。这矬巴子女人啊,有了她,才有了孩子们,才有了这一户人家,他感谢她赐给的一切。伐木工人熬到了这个份儿上,算是一辈子没有白活。他这间木刻楞房子里的温饱,你用一个世界来挽他也不千。他用他艰辛的一生悟出了这样的道理:饭菜是神圣的,女人是神圣的,家庭是神圣的。越到者.这种感情就越深厚.倔老头子两服潮乎乎的,心里软和和的,端起丁小酒盅,一仰脖“吱儿”地喝千,擤了擤鼻涕,清了清嗓子,庄严地宣布:“今几晚傍晌.西山上起了骆驼云,约摸着后半夜要降霜,明日个早起身,合家子挖土豆!” 母亲往炕里挪了挪,俯在老头予耳边着急地问:“土豆子要什么紧,要紧的是那件事!” 老头子不育声了,闷着头又喝了一盅酒,对女人说:“既是你作主,你就自个儿说罢!” 母亲下饭碗,看着孩子们发了话.“罢!我说就我说:你爹腿不大好,也上了岁数,我让他退了休,这么着.就有了一个顶替的额儿.……养休们的时候,象拉扯小猪崽儿似的,倒没觉得多么难,现在说大就一下子都窜起来了。柳子,松子,桦子都二十出头了,都还设个正式工作.杉子明年也该初中毕业了。愁煞了娘啊,生你们养你们都没有犯过这么大的愁,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顶替的额几,娘更愁大发了,三个萝卜一个坑,该谁去呢?……”母亲说着,就挂了哭腔。孩子们筷子搭在琬上,谁也不吭气。父亲把小溜壶往旁边一推,拿起卷子就啃,一日噎住了,一大一小两个闺女赶快凑了过去,一个揉前胸,一个捶后背,母亲用围裙揩了措眼角,沉一沉心.继续说,“我寻思好了,让你姐去!今儿个我就让她到填上把你爹的退休手续和她的接班手续一起办妥了。不是妈偏心眼,妈是这么想的:你们小子们凭力气,凭身子骨,粗茶淡饭的总能挣一碗吃。闺女子就不行了,青春年华一晃就过……你们也知道,你姐订婚三年了,就是因为没有正式工作,一直还没有办事。倒不是人家婆家嫌弃咱,是咱不忍心连累着人家;不能让人家说娶了个媳妇,娶了个累赘,不能让人家看咱不起。咱们得活个志气,得为你姐挣个体面。” 柳子低下了头。松子和桦子对视一眼,抢着打断母亲的话头:“就按妈说的办吧!我们也巴不得姐过好日子。” “就这么件事啊?妈犯不上发那么大的愁,早告诉我们,我们也和您是一个主意。” 兄弟俩说这话时平心静气,诚心诚意,母亲一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除了杉子是个溜溜转的大眼贼,四个孩子都象母亲一样长眉秀跟,平和澄清。 小妞儿苇子听了半天终于昕明白了:“这么说,姐蛆不就是要走了吗?” 柳子一把抱着苇子哭了。 母亲也哭了。哭得那样舒心、畅快,到底是自己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家,谁家能有这么好的孩子啊? 父亲不动声色,但也被感动了。这倒不是说“庄稼总看着是人家的好,孩子总看着是自家的好”,好就是好。也有老工发家有这样大的几个孩子,到这种时候,当爹的进不来家门,一进门,不是这个骂自己的爹窝囊没出息,就是那个怪自己不该淘生道这林业世家来。自己家的孩子就不是这样。好孩子们哪! 父亲敲着碗边,威严地说:“柳子的婚事后说着,。接班这件事算是结了.拾掇拾撂就睡觉,明天一早起土豆!” D夜―一父亲 河东就象从枕头边上哗哗地流过去似的。 父亲仰面八叉地倒在炕头上,借着酒劲儿,借着炕上的热乎气,一合眼就迷糊过去了,等他醒来,屋里漆黑,窗外是乌尔其汗河的涛声,身旁是女人的气息。 他从腰里摸出了烟荷包,划着火柴,没点烟,没点灯,只是擎在手里,照了照四壁,再划着一根,照了照顶棚和地板,又划着一根,照了照窗外。火熄灭了,老头子巴搭着眼前再也睡不着了。 这就是那条河了,选就是自个儿的那个家了!身旁睡着自个儿的女人,间壁屋里是自个儿孩子。 这就是结果,这就是归宿――他想起自己在风雪山林劳作的一生,想起了早年那些老死林下的光棍穷哥儿们,不由得纹得肚肠发热。自己活过来了,而且活到了这番年纪,这番日月,这番光景。他谢天谢地。他多恋着这个家啊,这个温暖火红的窝儿。自打有了这个窝,年年正月初四就“熊”在炕头上,等着工队的领导来“撵”自己上山,身子迈出了门槛,袄襟还在女人手里拽着:“就不能明天吃了破五(过初五)的饺子再上山啊?” 领导笑呵呵地劝导着:“嫂子,眼下足采伐的黄金季节,耽误一天就少采多步方木头啊!” 他没好气地训着女人:“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可是一到风雷弥漫的林子里,他干得那个欢啊!他抖得那个威风啊!他觉得有干头,有奔头,为了那河边木刻楞小屋,他用油锯的鸣向山林致意。 从今晚起,他可以每天守着女人,守着孩子,夺着热炕头儿过安逸的晚年日子了。种种园子,到山上下个逮狍子的套儿,到小河里去捕鱼,到小岛上挖点沙石,操持着再盖两间房.孩子们都不小了,男的当婚女的当嫁了,用不了三年两载,他就可以指望抱上孙子和外孙了,也就是说,真的当老爷子了。想到这里,他往老伴儿身旁凑了凑,借着窗外的星光打量着她,仿佛越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可新婚之夜他也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过她。那时候年青,毛躁,那时候……那时候离现在有多少个年头啦?他越打量,心里越是纳闷。 这个干巴瘦的小女人,为自己生儿育女,老了老了反而丰腴起来,腰啊腿啊的都粗了不少,半敲的小旱褂里,露出胸脯上和肩膀头上的肉,显得格外的白嫩,女人真是个稀罕物儿,他们的躯壳象何边的杨柳那么柔弱,可她们的生命力却象河底的石头一般的顽强,倔强往苦熬苦磨,经得住岁月的流逝和命运的周折,女人是坚强的,尤其是成为母亲以后,就象是大地长出了庄稼和森林,这时你才能体会到她的力量,还有她的没.真是稀罕物儿。女人!老头子定睛看着自己的老伴,她从十六岁上嫁给自己,生养了一大堆孩子,虽说她比自己小个十岁,现在也四十出头了,连年耕种的土地还有尽了地力的时候,她怎么反倒年青傻气起来了呢?也许是这两年孩子大了,她多少安逸了些.不是自己老花眼了吧?你看她这脸皮也绷得紧了,窗外的星光照上去,还透着亮呢!老头子不由得动了柔情,一把撩开女人的被窝,把胡子拉茬的脸凑到了她的脖颈,一只大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别老花花几了,你!”女人不耐烦地推开了他,“都退休的老爷子了,心思多往家务事上用用……明天还要起土豆子昵……”嘴里嘟囔着,女人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老头子被晾在了一边,心里好不扫兴:退休的老爷子怎么了?连两日子之间的那种事儿都得遇休了?退休的老爷子壮实着呢!他不由得感到窝火:谁让我退的休啊?还不是你这个老婆子!我还不该退休呢,我还不老呢,离最早的退休年龄我还差三岁呢!凭什么叫我退休?就见我这条腿? 他在炕上伸了伸腿,那腿确实不大灵活了,动弹起来还好象嘎吱嘎吱地响,骨头碰骨头似的。这是十来年前被树砸了一下,当时治好了,以后阴天下雨,刮风下雪时难免疼上一阵子,自己也没拿它当回事,现在就成了退休的借口了,就成为老的凭证了? 拿起油锯我还能招呼一气呢{――老头子想――至少还能干个三两年,硬是虚报了岁数退了下来,这都是老婆子出的主意.现时的人们拿什么都不当回事了,岁数这东西也有了行市可涨可落了,想当兵就涨两岁,搞对象就瞒两岁,想退休又长两岁……他也不是不体会老破子的苦衷,为的是解决一个子女的就业,可谁能体会到他的苦衷呢?他的苦衷是什么呢?颐养天年的好日子就这么来了,他可烦个什么劲儿呢? 女人朦胧中听刘老头子在炕上唉声叹气,便悄声地笑了,撩起半边被子招呼着老头子:“小心冻着……有一次不随着你的性子都不行,一辈子都量这样……来罢!” 老头子往炕沿蹴溜着身子,脑袋摇摆得象拨浪:“不,不是为那档子事……” “那你为哪一档?” “我……我胸内憋闷。” “憋闷,憋闷不会到屋外换口气儿?” “哎!” 老头子立刻披上衣服下了炕.一出屋门,他立刻大吸了一口气,夜风把河里的水腥味儿和林子里落叶的暖香味一直吹送到他肺腑深处。夜风里夹着许多游丝,秋天的游丝预示着冬天的风雷,又多又大的风雷,夜风也象乌尔其汗河水那样凌冽清凉,扑在他热腾腾的身子上,就像浸在水里一样,他由不得打了一十寒战.他把两个手腕交叉着搓着,那手腕以下各有半尺多长的茧子,那是一辈子抬树摸树磨出来的记念。他一边磨着一边看着,两个手腕磨起来“蹭蹭蹭”地都能磨出火星儿来.他跺了跺脚,一边跺着一边听着,那条受过伤的腿好好的,根本我有骨头碰骨头的声音。他胡撸了一把脑门子,清醒了,尤其是他眼睛落在拌子垛旁的油锯上的时候,他更明白了,什么也不为,为的是那舍不下的林子啊!为的是那撂不下的油锯啊! 集材道修好了吧?新式的塑料帐篷挡寒不!霜冻之后,趴长就该招呼大家上山了,自己这把油锯该交出去了.一块石头摸久了还热乎呢,使了这么多年的油锯,热乎辣地让他一下子撒手,冷不丁地闪工友们一下子…… 其实小工队的领导早想到这一步了,老头子想起自己临下山时,工队长进出去自己老远,左绕右绕地绕到了退休的话题: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要是您不干了,给我两个半也不干。谁顶得了您哪?那些青刻楞们!” 老头子说:“我有仨小于,统统给你,顶我一个,该行了吧?, 队长忙说:“敢情好,就是上头的政策不许可.您哪,您把您大小子送来吧!”队长这才说到正题,“松子在咱队上千过临时工.我早相准了,那是个正根正茬,地地道道的林业工人的料。不光你那一摊他接得了,连我这一摊他也接得了。”队长推心置腹地在他耳边说,“不瞒你说,老哥,用不了一年半载,我也要退休,我扒拉着脑袋把全队的人数了一追,满朝文武-没有一个能上阵挂帅的。更有那些接班顶着的.净是些吃粮不打仗的病秧子,娇小姐.除了开支,见不到他们人影.挂着个国家正式职工的名分,三天两头想跳槽。不是咱们封建,山林没有男人不行.林子养活了咱们,咱们可不能糊弄林子.您就记住我这话。” 想到这里,父亲跟着脚嗷嗷地叫唤,他觉得对不住队长,对不住林子,他悔得慌啊! 母亲一骨碌起身推开了窗子:“你叫唤什么,老倔驴!孩子们都水了。” 父亲走道窗前,举起一只拳头发狠地对老伴说:“我这油锅手,只传小子不传闺女!” 母亲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赤裸着双臂从窗子里伸出手来,抓住老头子,哀求道:“你别折腾了,你替我想想,我这心思……这一切,就算是为了我,啊?” 父亲一扭身,蹲在了墙援底下,双手抱头,仰看着夜空:“谁替我想想哇?谁替林子想想哇!” 今夜霜降(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E  夜——弟兄们 “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遗天,黑路子敲门——熊到家了;黑瞎子观井——熊到底了……” 杉子缩在炕角里,捧着个小本子,手里写着,嘴里念念有词,灯影里,只觅他那双贼亮的大眼睛忽晃忽晃地。 油灯在两个哥哥中间的小木箱上接着,桦子在缝补麻袋,松子在修理铁锹。灯焰就象是一个跷跃着的小人儿,瞄着俩兄弟的模样。他们从相貌上象两滴水一样地相似,但在神态上却大不相同,松子显得刚毅,而桦子趋于灵巧。虽说都是山里的孩子,都是那种红扑扑的脸膛,都没有念过多少书。不知怎的,桦子就出落得文雅,要是给他戴上个校徽或眼镜,准保都说他是城里来度假的洋学生。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不多说话,可话一说来准说在对方的心坎上,人缘好,脾气也好。而松子却更有须眉本色,他外表粗放,内里深沉,又硬气,又重感情,同辈人难免有三分惧怕他,连包括长辈在内都敬重他。他是早熟的,早在他是孩子的时候,人们就拿他当大人看,也拿他当大人使了。等他长成了大人,人们都知道他是个铮铮的汉子了。他也不常说话,但他要想说话,逆着多少人都敢。姑娘们见了桦子总是凑得近近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攀两句话,借机仔细地欣赏着他的眉眼,心里痒痒的,姑娘们见了松子却总是躲得远远地,不知怎地都觉得自己怪委屈,远远地看着他,心里悻悻的。这两兄弟是乌尔其汗多少个想作新娘和丈母娘的女人追踪的目标,要是她们的脑门子上安上雷达天线,那她们的天线都朝着一个方向——河边的这所术刻楞房子。 而这两个小子,出出进进,自重得很,从不上别人家串门子,扯闲篇。每天干完活就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呆。新闻什么的都是弟弟大眼贼带回来的。衫子的嘴——这是他们家的话匣子,乌尔其汗独一份的地方晚报。 “……癞蛤蟆跳到大腿上去了——不咬人,圪蹴人,癞蛤蟆不长毛——天生;癞蛤蟆……现在是癞蛤蟆类了……”炕角里的杉子十分认真地又写下了一页。 “你少在这里泚沫缨子(耍贫嘴的意思)。”大哥松子训他。 “我这儿是在整理林区的歇后语,”杉子解释道。 “闲得你!”二哥桦子训他。 “我这儿也是‘老太太的烟袋——占一手的玩艺儿,。”杉子无可奈何地说,却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这样两个哥哥,除了挨训,哪轮得着他乍翅儿呢? 其实两个哥哥都喜欢杉子。这孩子聪明;但有些罪兴。他那两只大眼睛转起来贼溜滴地到处扫视,但呆起来却象是丢了魂儿。杉子的魂几要是丢了,那准是聘云驾雾逛世界去了。要不,杉子怎么能编排出那么多的故事?比老爷爷老奶奶讲得还神呢,却又象真的一样。两年前,曾经有一个记者来过这里,顺口夸过杉子两句。记者走丁,却留下了一个梦想,挑起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孩子要远走高飞去投奔缪斯的理想.虽然现在这小子还不知缪斯是谁,正如缪斯也不知道这小子是谁一样。有朝一日他攀上奥林匹斯山,却为的是唱另一直山——大兴安岭,他家乡的歌。 “喂,打开话匣子听听新闻!”大哥松子说。 “哎,今天的晚报有什么内容?”二哥桦子问。 这两句话都是一个意思:让杉予讲讲乌尔其汗的“每日新闻”。 杉子两手擎着一张白纸,在炕头上立起来,装模作样地念着,就象是宣读圣旨:“头版头条,在通往镇里的中心大道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解放牌卡车和一辆运材车在桥上相撞,桥栏撞断,运材车司机受伤。经公安局查明,系解放牌汽车司机郭春贵酒后违章开车,因此,没收了他的执照……”杉子咬文嚼字地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费劲,干脆换了“白话文”说,“没准要关他耙篙子呢……人们都说:看他郭大公子还神气不?!郭主任赶忙到镇上托人去了。” 松子闷着头听着,没有说话。 桦子兴灾乐祸地笑了笑,却宽容地说:“那条中心大道也实在是太窄了,。” “还要多宽吗?比得上北京的长安街了,又平展,又直溜。”听这话,杉子好象去过北京一样。 “所以么,人人都抢着这条道儿走……人挤人,辜撞车。”桦子话里有话地说。 “还有什么?”松子问。 “还有,”杉子神秘地说,“我看见牧羊河的知青,男的女的并排走,还追呢,还笑呢,还跑呢!” “这算什么新闻? !”桦子不以为然地说。 “不知道。”杉子胆怯地看了看大哥,犹犹豫豫地说,“我觉着怪好的,我真想给他们‘捏’个影……这是天,这是云,男的敞着袄襟,女的飘着头发,风就这么吹啊吹的,他们就这么跑啊笑的……”杉子一边说着,一边趴在炕沿上,在那张“报纸”上画了起来,他画得不好,那些擦着膀的少男少女看上去都怪可笑的,可他懊恼着,“……我没有颜色。” 两个哥哥却一点也不挑剔,他们一起把头凑在这张画上,看着看着,咧着嘴笑了:“不错,咱们这张‘晚报’还有了照片呢,传真的。”桦子甩手指在弟弟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赞赏着。 “这知青点儿真有邪的!”松子入迷地看着,他觉得这幅画中有点什么东西激动着他,也许这是幅笔触鲜明的画?也许这画儿并不鲜明,鲜明的是他脑子里浮现出的一种生活:天、云,风,林子和少男少女,青春和劳动,还有……他心里荡漾起来 “还有什么?”桦子继续问。 “还有……我看见卖花线的了,一个伛偻老头和一个胖娘们,他们在林场的食堂吃饭,住在那新盏的招待所。” “那招待所能让他们住?那是招待上面来的干部的。”桦子吃惊地说。 “那有什么!人家还住套间呢,佐不过多出一倍的房钱。”杉子嫌二哥少见多怪,白了他一眼,桦子不说话了。 “少翻你那卫生球!”松子厉声止住大眼贼对二哥的不敬,“你呢?说说你自己,作文得了什么?” “良。”大眼贼眼皮一耸拉,嘴巴一撅,“全班就一个优,让郭春富拿去了。” 桦子叹了一口气,松子瞪超眼来了,杉子连忙辩白说:“我写得白比春富的好,甄老师偏心眼……” “胡说!”松子一拍炕沿,“你今天是不是又和甄老师顶嘴了?” 桦子用身子护位杉子,狡黠地说:“那么,杉子,你把你写的作文念一念,我来评判评判。” 杉子从自己立的题目开始念起.“《猎手李荣》...,,” 棒子立刻大笑了,“那当然了,你写李荣,写大炮菊她爹,还能给你个好分数?!” “大炮菊她爹碍着甄老师什么了?”杉子问。 “大炮菊她爹碍不着甄老师,是大炮菊。“桦子说。 “大炮菊千吗碍着甄老师?” “那你得问大哥!” 杉子可不敢问,就连桦子说完这句话,偷看了一眼松子阴沉的脸,也赶忙打着哈哈说:“谁也碍不着甄老师,你们甄老师是无敌的。以后你要对甄老师尊敬着点。甄老师嘛,是你的老师,甄老师嘛,还不光是你的老师,甄老师……好,不说了,你念你的作文吧。” 松子坐在灯前沉思着,他突然意识到两兄弟在看着他,,连忙揉了揉眼角,严厉地问。 “那春富写的是什么呢?” “春富从报上抄了一段。……我告诉了甄老师,甄老师还嫌我多嘴。” “她这是为什么呢?”松子不解地问。 “为什么?谁不知她和春富他哥春贵好上了,想当郭主任家的大少奶。刀杉子说。 “胡说!”这次是桦子朝杉子挥拳头了。 “那是为什么呢?”松子又问桦子。 桦子象是明白一点儿,但他没有明说,只是对杉子讲:“你要是对分数不服气,、让咱大哥今天晚上找她去。” “别!”杉予心虚地在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战战兢兢地交给了松子,“甄老师说交给你的……是告我状的,二哥要是不说,我还忘了。” 松子的心怦怦直跳,他顾不得两兄弟在场,就着灯打开了: 听山上下来的工队长说,你爹准备让你接班,我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你当了正式工人,我们就可以公开我们的关系,而不至于遭到家长反对了(主要是我们家)’也省得那些公子哥儿打我的主意(主要是郭春富他哥郭春贵);担心的是,你要是进了小工队,就别想再出林子了.他们说你是当队长的料,会一把抓住你不放。(你这样好的人,谁抓住都会不放的!)那你就得象你爹一样,一辈子扔在林子里了。我就得象你娘一样,一辈子在家(咱们也该成家了)苦苦地等着你。你舍得吗?我打算找郭春富他爹说一说,让他在林场场部里给你安排个工作(我千方百计地和他宋搞好关系,为的就是这桩事),这样咱俩就永远不分开了。今天夜里,我等着你,有多少话要和你说,有多少事要商量,你来吧,我等你,一直等到信到这儿就止住了。 “连个删节号都没有,”大眼贼深表遗憾,“这要是我写的,又该刨分了。” “等到什么时候呢?等道天亮?等到死?打桦子朝松子挤挤眼,“你快点去吧。 “离天亮快了,离死还早呢。睡觉!”松子不等两兄弟脱下衣服,一口气吹灭了灯,自己囫囵个儿钻进了被窝。他一会几蒙着头,合着眼,一会儿睁着眼,看着窗,怎么都睡不着。合着眼时,就想起杉子画的那幅画-两个知青,在大路上并排走着,他们比谁也不矮,比谁都自豪。要是甄老师和自己也能这样并着膀儿一块走,该有多好啊……想到这里,他浑身发热,仿佛浑身的热血都涌出来为这幅画上色,那甄老师的脸是红扑扑的。但一睁开限,他就想起甄老师的脸是苍白的,冰冷的,就象那窗外的月亮,是不能挨近的。她的爱,也象月亮,什么时候升,什么时候落,什么时候圆.什么时候缺,都是算计好了的。可他明明知道这点,却仍要爱,爱了好几个年头,就拿现在说.当他想到女教师站在月亮地儿里的样子,就心疼得发颤。他知道,在这样的夜里,只要他敞开火热的怀抱,女教师就会投进去的。是这样寒冷的霜降之夜呵! “大哥,你想怎么样呢?”桦子隔着被子捅了捅他,“咱们家接班的事可是订好了的。”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咱们至死也不能和姐姐抢饭吃。” “对!”桦子赞同地说,“可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我还没顾得上想。” “那你翻来复去地想什么呢?” “想媳妇!”松子坦白地说,桦子不出声地笑丁.松子捅了捅桦子,“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半天也没有睡着,你想什么呢?” “想爹,想妈,想咱们这个家,兄弟姐妹我全想到了。”棒子得意地说。 “瞧你想得这个周全。” “那是自然的,谁让我是当腰儿的呢。”桦子指他排行老三,居五兄妹之中。 “姐姐已经安排好了,弟妹们还小,先说咱哥儿俩吧!咱哥儿俩怎么办昵?”松子说着把枕头往桦子这边靠了靠。 “如今道儿多得很,看你走哪条。又宽又平的通天大道谁都想走,可就没你的份儿,就算有你的份儿,那条道上人挤人车撞车,也不是好走的.郭大公子还不是撞了车,吊销了执照——我这只不过是个比方。弯弯曲曲的小道儿就多了。刚才大眼贼不是说来了卖花线的吗?你别小看卖花线儿,那可是能赚大钱的……” “卖花线?!”松子扑嗤笑了出来,他掀开桦子的被窝,用巴掌在他身上量着,“七尺的汉子卖花线?哈哈!”他想到卖花线的伛偻老头儿摇着拨浪鼓招揽着闺女媳妇的样子,就笑得在炕上前搪后仰的。 “笑什么!”桦子生气地拽过被子,把自己包裹好,“谁说一准要卖花线呢?咱们可以找点别的生意做做,在这牙林线上跑单帮,用不了两年就能发起来。咱们倒腾点内地的衣裳百货,要么倒腾点瓜果莱蔬,要么是药材山货,这也不算投机倒把,去向政府领个执照就行了。我认识一个铁路上的朋友,去年一年,他光倒腾沙果就赚了大钱,重新翻盖了房子……” “沙果?哈哈……”松子笑得更厉害了,怕惊醒了睡着了的杉子,他才收敛住笑声。他不知道睡在炕头上的杉子,瞪着贼溜溜的两个大眼,把两个哥哥夜里的谈话全听到了耳朵里。松子小声地对桦予说:“咱们可是林业工人的后代,咱爹可是拿大锯的出身,到了咱们这一代……” “到了咱们这一代就该改换门庭了。休想想,哥。爹在林子里千了一辈子,挣下什么了? 置下什么了?……” “你这是瞧不起爹不是?”松子严厉地质问弟弟。 “不,我爱咱爹,我打心眼里爱。爹老实巴交,为人厚道,养活咱们一家子不是容易的。还有咱妈,咱妈这一辈子可往自己嘴里填过一块糖块?口袋里可掖过十块八块的富裕钱?我得让爹妈得上我的挤,让他们晚年松快松快,享受享受,让他们知道没有白生养我。” 桦子平躺着,拨着手指头数落着:“大姐要出门予丁,光陪送两个黄菠萝箱子,那有点委屈姐蛆了.大姐待咱就象半个娘似的,怎么也得给她置几套象样的衣服压箱予底儿,这就得两百来块.得让爹妈到大地方去开开眼,捎带着看看病,这得个千儿八百。大眼贼这小于有出息,我看出来了,他比咱俩都强,咱们得培养他,让他上高中,将来上大学。要是真应了那个记者的话,成了个作家,那就是咱们这乌尔其汗山林的金风凰了,可就不单是咱们一家光宗耀祖的事了。所以,咱们得往他身上下本儿,本儿从哪来呢?……还有,你!” 桦子把头掉过来,脸对脸地对松子说。“你和甄老师那档子事,我早看出来了。甄老师是个有眼力有心计的人,——她选中了你,满指望你能当个正式工,找个机关里的俏活几,和她过小日子。没承想咱家把这个额儿给了姐姐。我劝你今夜去见她一次,把事儿给她说明了,要是她光认招牌不认人,和她吹了也不足惜,好姑娘有的是。要是她还舍不得你,就值得你为她费些心思了:你没当正式工,可你要是能划拉钱,能让她过得比别人舒服,她虽然名分上差点,可也不算吃亏了。乌尔其汗河的头一号美人要是让咱家娶来了,没有两千块钱,别说她们家不千,就是咱们家也不落忍啊……这么着,咱们家还得再盖房子。你娶完了,老弟我也得娶,这样算起来,得个万儿八千的,才能把这一家的日子安排好。这是个大目标,全靠咱哥俩奔一气呢!”桦子长篇大论地说着,自己又被自己所说的激动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倾吐自己的生活理想,这理想酝酿在心里时,原是无形的,而一经倾吐,立即形状分明,根深蒂固了,带着酝酿成形前的炽热,带着酝磁成形后的坚定。这个山沟里长大的孩子,今夜已经在另一条生活道路的起点站定了。他是在贫困中长大的,他并不畏惧贫困,但他不认为贫困就是他的全部人生。他想往富裕,想往富裕给他和亲人造就的幸福。他是个劳动的好手。但他并不认为体力劳动就是他的本分,他还有智慧,智慧不变成生财之道那不白瞎了?要是他淘生在城市里,大地方,也许他的智慧能该使他成个科学家、文学家,没准还是个艺术家呢。可是他淘生在大兴安岭的风雪里,淘生在乌尔其汗河畔这所破旧的木刻楞房子里,他便作了这样的选择,何况又赶上了一个自谋出路的时代。“生活的道路多着呢!”桦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松子呆住了,他竟没有想到,弟弟有这样的胸襟,这样的心肠。他更没有想到,从沙果和花线竟能延伸出这样的一条道路。他支起半个身子看着桦子,仿佛兄弟俩头一道见面似的。月光照着桦子的脸,显得格外的文甜和秀气,尤其是那一绺垂在额前的黑发.比姑娘的还要光滑柔软,使他忍不住想替他撩上去。 “还有没有别的道儿,替我想想。”松子说。 “你还要找什么道?奔钱,还有比我这条道儿更简捷的吗?” “要是奔林子呢?”松子问。 桦子不说话了,现在轮到他支起半个身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哥哥,仿佛兄弟俩就此告别了一样。他看着哥哥的胳膊,哥哥的腿,他的胸膛,他的肩……样子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山林造就的,就是再有千万条道儿,属子松子的也只能是一条:进林子。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想到这里,桦子心里充满了对哥哥的敬重,一种依依的,仿佛是惜别一般的柔情压住了他的喉咙。他轻声地说:“还有一条道儿,就是进知青点儿。” 于是,象长空的雁叫一样,杉子的那张画儿,那画上的少男少女,那少男少女的生活,又在这个寒夜里喊着松子了。他熟悉牧羊河知青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得管他叫大哥,就象他们的爹要管自己的爹叫大哥一样。他熟悉牧羊河每一棵成材的大树,他得管每一棵树叫大哥,就是叫叔叔大爷的也不丢份儿。难道不是林子养活了大家吗?听爹讲,在他们口内的老家,老辈子人还把一种灾年救命的野菜叫做养儿爷呢!老辈子人规矩真多啊,吃饭的时候,左手不准撂在别处,一定要扶住碗,取个“扒住碗沿子”的吉利。,殊不知,扒住林子不就是扒住碗沿子了吗?这几年世道变得多快啊,人心变得多快啊,可这林子,它可坑过大家,蒙过大家吗?不管人们怎么砍它毁它,它能长还是长,能生还是生,林子不是最可靠的吗?铁路为什么通到这大兴安岭来呢?不是冲着这林子修的吗?记者为什么跑到乌尔其汗来,不是冲着林子来的吗?有了林子,大兴安岭的工人走到哪里都是有头有脸,财大气粗的,连身上那股松油子味都有人歌颂。没有林子,就是住个鸡毛小店人家还要盘查你半天,象防贼似的。要紧的还不是这些,要紧的是松子有十八般武艺,离开了林子就无处施展。林子要有了他这十八般武艺,就能越来越多,越来越好,永蓄利用,青山长在。松子的这十八般武艺呵,却不是每个林子里长大的孩子都能学来的,也不是那些林学院毕业的技术员能掌握的。他与生俱来的有一种和山林打交道的本领,仿佛爹娘养他的时候,山林也注进了一份精血。让他离开林子重新学艺,那万万不能!就象一棵长成了的大树.你砍掉它可以,你连根拔起挪到别处试试! “哥!”桦子轻声地唤着松子,他已经明白,兄弟俩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他想再嘱咐他哥哥一句,“你当真要进林子么?你就别指望甄老师了……” 松子一惊,他并没有忘记甄老师,只是他狠着心肠不去想她,经兄弟这一提醒,肋叉子上好象被一根小线牵了一下似的,连心都疼了。她想着甄老师在月亮地儿里挂着眼泪的模样,他也几乎要掉泪了……可桦子还是接着他的话茬说:“那你就只能娶林子里的姑娘,象大炮菊那样的…… ” 松子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有点颠狂。他觉得这样笑一笑肋叉子好受一些。笑着笑着,甄老师那张挂着泪珠儿的苍白的脸隐了下去,浮上来的是大炮菊那张红扑扑的脸,吃都柿吃得发紫的嘴唇和说话那股冲劲儿。他打心眼里笑了,他想这话要是被大炮菊知道了,她会笑得更厉害。她敢站在山头上把她的欢喜喊出来。这样的闺女,想骂就骂,想爱就爱,想笑就笑,她什么时候流过眼泪呢? 松子笑着笑着,忽然眼睛一亮,说:“桦子,我现在就去找大炮菊怎么样?” 桦子气恼了:“你发什么神经?大炮菊怎么能和甄老师相比?” “那看怎么个比法,是在月亮地里,还是在林子里比。”松子打着哈哈说,“你当我今天晚上就要娶大炮菊么?我是找她商量一下进知青点的事。” 桦子一时没有说话,最后忧伤地说:“闺女们怎么个比法我不管,哥儿们比起来,你是个情种,别看你五大三粗的,这点我最清楚……” 一句话说得松子泄了气,他好象已经看见了甄老师的脸上,泪珠儿串成了线,而这线又牵在了他的肋叉子上,扯得他五脏六腑止不住地疼痛,使他止不住地叹起气来。 桦子把棉袄塞给了哥哥;“去,还是去看看甄老师,看看她怎么说。, 松子接过棉袄,没顾得穿在身上,就已经窜出了大门,他大踏步地朝草甸子上走去,肩上的棉袄在夜风中忽搭着,当他看见废木桥上那个飘飘渺渺的,孤鸿似的人儿时,他撂开两腿向她跑去,那脚步震得地皮儿都发颤。突然,他听到了哭声,不是前面甄老师的,而是背后场部里的孩子的。 “是谁家的孩子半夜尿炕啼哭呢?”松子想。林子忌讳眼泪.狼兴哭,鬼兴嚎,夜猫子兴叫,可进林子的人只兴唱,只兴笑,象鸟儿那样唱,象大炮菊那样笑。“珍姑娘啊,珍姑娘……”他从心底呼唤着甄老师,惟有他是用珍宝的“珍”字呼唤着这个姑娘的,“你唱一声给我听听吧,你笑一声给我听听吧……” 松子放松了脚步朝前走着,目不转睛她看着桥头的影子,起初是朝前看着,后来是扭过头来看。当珍姑娘和她站着的挢都隐没在黑夜中时,松子发现自己已经绕路来到了牧羊河。他看见了帐篷里的灯光,他听到了大炮菊他们的笑声。他知道知青点到了。她知道甄老师已经成为以往。 F 霜降 烟又袅袅地升起来了。乌尔其汗河最早的炊烟又是从河边那所木刻楞房子里升起来的。这是他们家的柳子早早地起身下炕,舀水作饭了。 这一宿,叫的叫,笑的笑,愁的愁,走的走,她全不知道,她一个心思扑在手里的针线上。她把弟弟妹妹那些破的烂的全缝缀好了,又赶着作自己的嫁妆。越作精神头儿越大,直到身旁的老妹子苇子磨牙说着梦话: “姐啊,挖土豆睐!” 她才猛地抬头,看见窗外已经发白了,想起了头天晚上爹的号令:“呀!别误了早饭。” 等她把早饭作好,推门一看:白花花的草尖,白花花的河滩,白花花的屋顶,白花花的林梢——这哪里是天亮啊,这是霜降啊! “爹说什么话都是一准儿的,说今夜霜降霜就降。”她象个小姑娘一样地欣喜着,倚在门框上大口地往肺腑里吸着霜雾,又仰着脖子看着自己呼出的一团团白色的热气,“这就是冬了。”她想,她知道霜降之后就是冰雪,可是她心里想的全是春天的事儿。 “春天……”她幸福地笑了,“那也是一准儿的。”霜降了,在午夜一点。 甄老师仍然站在桥头,战战兢兢地等着自己的人儿,等着自己的幸福。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们的足音,那人儿带着幸福朝她走来的足音,她脚下的桥都颤了,却又觉得这足音又离她远去。她捂捂胸口,发现颤的是自己的心。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什么也看不清楚,她的心儿却明明白白地感到了霜降。 第二天.她带着黑眼圈儿来上课,在黑板上写下了新的作文的题目-—《霜降之夜》,让学生们如实地记录下霜降之夜在自己家里的所见所闻。五十来个学生的卷子,她只拣出了杉子的看。杉子作文的最后一句话是:到知青点来罢,来罢…… 她哭了。 她给杉子的作文打了个优字。 一九八二年九月初稿于大兴安岭小 乌尔其汗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完稿于南京 虎踞关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这是一闷狭窄、阴暗的琴房。屋子很小,大约不会超过五个平方米。左边墙上挂了一面二尺见方的玻璃镜,右边墙上是一张十八世纪荷兰风景花。窗户上蒙着一块花布窗帘,淡紫色,整个屋子里这种阴暗,神奇的色调,就是由此而来的。 只有这架黑色钢琴显得无比堂皇,并且有点儿光彩夺目。琴身搁在一块厚厚的大木板上,在这个小屋子里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空间。木板上还搁着一只方凳,弹琴的人必须迈上木板,才能坐到凳子上。这时俯视全屋,便会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仿佛自己是这里盖世无敌的统治者。 屋子里一片沉寂。听得见四壁隐隐射过来的回声。卫伟觉得自己刚才唱出来的那个高音“A”显得千涩、晦暗,没有丝毫魅力。他呆呆地站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把手指攥起来,又松开,觉得十分惶惑羞惭。 他才二十岁,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然而他却又是全系最令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因为他是苏老师的学生。苏老师——声乐系主任,教授,国内声名显赫的声乐教育家,能当上她的学生真是一种荣幸。他不知道她当初怎么会单单挑上了他的。有人背地里说,这是因为他爸爸是个大作曲家,跟苏老师私交甚笃。他对这种臆测极端愤怒。苏老师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她没有必要这样做,也不值得。说起来,他爸爸还是她的学生辈呢!她选中了卫伟,只是因为她认为他很有前途。“这个学生本畿很足,年龄也小,可塑性生大。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男高音的。”有一次,他无意中听见她对别的老师这么说。那一刻他心跳得要命,脸也憋得通红。他真的有希望唱出来吗?声乐界那么多早经世人承认的歌唱家,他能够一一地赶上和超过他们吗?他兴奋之中夹着几分胆怯。他害怕自已是个不可雕琢的蠢材,将来会让苏老师失望,会败掉她的名声。因此,在那以后,他只要待在苏老师边,就感到有一种象山一样沉重的东西挤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头晕眼花,心悸出汗,夜里也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 这个音我怎么唱得这样难听呢?他站在琴边,奇怪地倾听自己耳朵里嗡嗡的回声。他感到羞愧。 “不行,再来一遍。你喉咙太紧了。把声音打开!”苏老师坐在钢琴旁,用手指把一个琴键敲得咚咚直响。 卫伟又唱了一遍,他刚才从镜子中看到自己喉结有点向上跑,这回注意向下压了点。 “声音太重啦:”苏老师大声叫起来,拳头使劲鼓着琴键。 她大概又在发火了,自信的老太太,卫伟想。他不知道她瘦小的身躯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发起火来声音真吓人,怪不得常有女同学被她骂得哭起来。 “再唱一遍,注意用气息带着声音。”苏老师又弹了一下钢琴上的“A”音。 他迟疑着,担心自己会再度发出刚才那样的干涩、晦暗的声音来。 “恩?”苏老师回过头来,催促了他一声。 “我觉得——”他有些惶惑地说:“我的喉头有点往上跑,您发现我有这个毛病吗?” 她让双手从钢琴上滑下来,轻轻地落在两腿之间。 “你为什么总是要怀疑自己?记住,不要去追求国外男高音的那种辉煌、明亮,各人的条件不同嘛!” “我现在觉得……” “我很有信心凸把你就出来。”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教出来那么多的学生了,他们那些人的本钱甚至没有你足,可是现在他们都成了声乐舞台上的顶梁柱。” 这倒是真的,他想。还在年轻的时候,苏老师从美国学成归来,受聘于国立音专,从那时起,一批接一批的学生就从她门下出来了。这些学生如今都是国内响当当的歌唱家、教授、副教授。他们都是她的金牌,眩目耀眼的金牌。她也是他们的金牌,金牌和金牌交相辉映,何等光彩和气派!不过卫伟私下里听同学嘀咕说,她其实也只能算这些学生的启蒙老师。他们后来有的出国留学了,有的改随了其他著名教授,有的得到了外国专家的悉心指导。他们的成功不全是她的功劳,她只能算是个受他们敬重的领路人,曾经在他们初学迈步时搀扶过他们。卫伟对这些议论很不以为然。是这样的吗?苏老师只有这么一点儿功劳?是不是因为苏老师不可能把每个人都收为学生,这些同学就嫉妒了呢?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听到这些话。他希望自己的老师是个很了不起的、很伟大的教授。 他没有回答苏老师的话,只把站立的姿势稍稍变换了一下。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左脚。这只脚有个爱向里撇的坏毛病,当他往台上一站的时候,这毛病就显得非常刺眼。苏老师已经向他提醒过好多次了,他总在留心纠正自己。现在他偷偷地往地上看了一眼,还好,脚是乎平正正的。脚上的毛病到底比声音上的毛病容易纠正多了。 她继续说。“歌唱艺术是音乐领域里最辉煌的一个部分。三十年代,我从美国回来,第一次登台演出《茶花女》,我就觉得我选定了目标。我开始是学提琴的,你知道吗?我的提琴演奏甚至在国外得过奖。可是我仍然放弃了它,毫不吝惜。真奇怪,那一次决心下得那么肯定,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他听着,可是并不觉得奇怪。她会做得出来的,他想。她从来就没有在什么事情上迟疑不决过。这么大年纪了,她仍然是这样干干脆脆,爽爽朗朗。她喜欢把什么东西都牢牢地抓在手里,只要她能抓得到的。她有没有觉得疲倦和厌烦的时候呢? “好了。”她三言两语地结束了话头。“已经说得太多了。继续上课吧。” 可是这个音他还是唱不好。声音本身变得顽固起来,又好象是存心跟他开玩笑.他无论如何捉不住它。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今天……恐怕唱不好了。”他满头大汗地望着苏老师。 “你今天注意力不集中,心神不定。”她毫不客气地指责他。 是这样吗?好象是有点儿。苏老师的眼睛真厉害。 现在大约快下课了。淡紫色的窗帘把屋里遮得不透一点儿光线,他感到有些压抑。每次苏老师来上课,总是先要他把窗帘放下来。他这个琴房设在一楼,窗外是一片茸茸的草地,苏老师生怕他时不时会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分散了注意力。可是他不喜欢屋里这种阴暗、神奇的色调。窗外的世界多好!阳光灿烂,绿草如茵,也许还有飞来飞去的白色羽毛球。他悄悄地伸出手去,把窗帘揭开了一角。一束阳光唰地一下就冲了进来,正好照在那个贝多芬石膏像低垂、愤怒和沉思的大脑门上。石膏像仿佛着上了一层闪光耀眼的金粉,变得那么灿烂辉煌,崇高神圣。同时,整个屋里也明亮多了,有一股暖融融的春天的气息。他不知怎么想到了隔壁琴房里的明子。她在千什么?她注意到窗外明媚的春光吗?这个瘦瘦长长、模样普通的姑娘,他这样想到她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过别人,比如娇小妩媚的小枝。小枝大概也在隔壁。她和明子合用一个琴房。卫伟明白,小枝倒是希望他能常常想到她。“你每天都能听见我练声吗?”小枝有一次这么问他。他反应迟钝地摇了摇头。“哦,你大概太专心了。可是我总能听见你的。”她有点失望地甩了甩脑后的“马尾巴”发来。 苏老师又用手指在琴键上“咚”地敲了一下。 “下课的时候,我注意到你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谈论什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从老师那儿传来的消息。”他告诉她,“说是要在学生中来一次民意测验,让大家自己重新选择指导老师,每人填两个志愿。”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就是为这个心神不定的吗?” “苏老师,这总是一件大事。” “愿意吗?” “大家都不敢相信。” “如果是真的呢?”她紧跟着问。 他愣了片刻,然后,脸孔兴奋得微微有点发红:“苏老师,要真是这样,大家一定会举双手拥护。” “也算是对老师的一次检验,你懂不懂?个别老师太有点儿自以为是,这样下去会失去学生信任。该提醒一下。”她语气平板地说。 卫伟莫名其妙地听着,觉得有些心跳。苏老师怎么会跟他说起这些?这不该是对他——一个普通学生——说的话。他为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而害羞。她指的是谁?倪老师吗?他本能地得出结论。倪老师是明子的指导老师,系副主任:他知道,在整个声乐系里,苏老师对倪老师最不以为然。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针对倪老师的话,那么他对这次民意测验就兴味索然了。他喜欢倪老师。这个五十多"副教授,身上总有一些吸引年轻人的地方。他们一些同学都喜欢她。 他迟疑地说:“要是这样,有的老师那儿会涌上一大群,那怎么办?一个老师怎么可能教这么多学生?” 苏老师矜持地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拉下去的。我的学生我会负责到底。别的同学要是想到我这儿来,就要再研究了。” 她认为我不会改填别的老师吗?他心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个念头,然后又觉得这个念头有些荒唐。苏老师那年在几十个新生中间挑上了他当学生,多少人羡慕得要死呢!苏老师是名教授,名师出高徒,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即使他以后冒不出尖,有苏老师当牌牌,他走到哪儿都不会被冷落。苏老师——光这个名字,就是一份烫金的保证书。当她的学生不容易,每次声乐系招来的新生,男男女女都是先让她挑选的。他还记得入学第二天,他们全体集中在一问教室里,老师们全都坐在椅子上,听他们一个一个唱过去。那时他还不会用意大利语唱歌剧选段。他唱了一个拿波里民歌《我的太阳》,是用中文唱的。唱完以后,他就看到坐在头排正中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用铅笔点了他一下,对旁边一个男老师说了句什么,过了几天,他就被通知说,他成了苏老师的学生。苏老师要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出色的男高音。他真幸运。 ,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男老师姓汪,原是部队歌舞团合唱队员,“文化大革命”期间歇舞团解散,他先是被下放到工厂,后来又通过苏老师的关系调到音乐学院,现在是声乐系讲师,在系里负责抓艺术实践(也就是演出活动等等)。他也曾经是苏老师的学生,那是在六十年代的时候。他们这个系,绝大部分老师都是苏老师历年来的学生。他们象众星)簇拥着月亮一般地簇拥着她,有时候——卫伟几乎不好意思这么形容——他们甚至会象宠孩子一般地宠她,由着她的性子。说真的,她的性子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平和的,她常常会让人不知所措。 “今天晚上,你们是有演出吧。”苏老师把双手抬起来,平放在钢琴上,侧过头去说。 “到医学院演出。汪老师联系的。”口你的独唱排在第几个?” “我不知道。大概要到演出前才公布吧。” “你放心,汪老师会尽量关照你的。” 住没有说话,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他觉得有点儿沮丧。苏老师又问:“你选了哪些曲目?” “《星光灿烂》,还有……” “这一个很好。刀她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认为这一个很好。普契尼的《托斯卡》实在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歌剧。其中男生角的咏叹疆《星光灿烂》又是他为之神魂颠倒的。这段咏叹调写得热情洋溢,而且又是那么华丽,那么纤秾,跟作者以往那种柔美和委婉的风格大不相同。难道普契尼也是在迷人的星光下心荡神摇的吗? 苏老师把钢琴盖“啪”地一声放了下来。“课就上到这里吧。晚上演出,午饭后最好睡个觉,知道吧?” “您晚上不去看看吗?”他问。 “不去了,汪老师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她说着,把乐谱合上,按在怀里,站起了身。当从厚木板上往下迈的时候,他小心地搀扶了她一下。她却又不在意地挣脱了他的手。她瘦小而又硬朗的身子跟她白发苍苍的头发有些不大协调。她要是把头发染一染,谁也不会以为她会有七十多岁,他想。 苏老师站在门口的时候,还回头嘱咐了一句:“注意在台上的姿势,尤其是你的左脚。” 她终于拉开门走了。门没有随手关上,纷乱的钢琴声和练唱声从走廊里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仿佛要把他整个儿淹没似的。他蔡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这里面有明子的声音吗? 能停在门口,往走廊两边看了看,只有压遣耳膜的乐声,没有人影。一般来说,这个时侯大家都钻在琴房里下苦功夫,没有人会出来闲聊的。 他敲了几下门,里面的琴声停住了,传出一个圆润清丽的女高音:“谁?” “是我,卫伟。”他大声说。走廊里的声音震天动地,他怀疑他的答话声是否能够送进门里。 门开了,屋里的光线好象猛然问给昏暗的走廊打开了一扇窗户似的,身材细长、留着男孩子一般短发的明子就嵌在这扇窗户之中。 “就你一个人?”卫伟探了探头。 “一个人。小枝找汪老师去了。你想进来吗?”她歪过脑袋问他。 随随便便,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就象她对待任何一个同学一样。卫伟到今天也拿不准她有没有开始对他的呼唤作出回应。他自以为已经对她表示过几次好意了:一次是请她去参加他爸爸举办的家庭音乐会;一次是给她一张内部电影票;还有一次,她把刚抄的一份谱子丢失了,他花了整整一天帮她重新抄了一份。可是她每次见了他,神情却总是这么自然,自然得令人可疑。她是不是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好意呢?不过他又觉得不大可能。说起来,她比他还大一岁,入学以前工作过两年,她怎么能够不懂得这一切? 也真怪,声乐系的女同学中,漂亮姑娘有的是,而他自己也是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他却偏偏看上了这个最不起跟的明子。是不是她在这一群喜欢扭捏作态的姑娘中显得过于不事修饰,反而加深了对她的印象?他也说不清楚。 她是个很有前途的女高音,音域极宽,色圆润甜美,富有光彩,从轻巧的花腔到壮丽的戏剧性声部都能胜任。“小卡拉斯。”同学们都这样叫她。他们认为她总有一天会达到这个当代最著名的全能女高音歌唱家的成就的。不过,与她的华丽嗓音相反的是,她的形体动作却显得那末朴实无华。她登台表演时,几乎不用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她的一切情感都是靠声音表达出来。也许是她的声音太有魅力,而把她其余的部分都遮没了吧?他喜欢她的演唱风格。 他进了门,反手又把门关上,潮水般的声音立刻被挡在门外了。他注意到她在玻璃镜框上插了一根细软柔嫩的柳枝,黄绿色的枝条上还挂满了绿毛毛虫一般的花苞。这么说,她还没有忘记春天,她也喜欢这个阳光明媚的季节。 “倪老师还没有回来吗?”他问。 “没有。外国专家讲学要到明天结束。倪老师总是要听到最后一节课的。” “听人说,她这回又是自费去听课。” “系里总是卡她。他们说教学经费太紧,不好报销。他们都是守着家门不愿出去的人。,明子很替她的老师抱不平。 卫伟知道,倪老师每个寒暑假总是要自费出去听一些专家讲课的。这个年过半百的副教授,虽然当了系副主任,却有股子虚心好学的劲头,教学方法新鲜而且活泼,学生们背地里非常敬重她。 倪老师是四十年代宋期从国立音专毕业的。不过她不是苏老师的学生,而是跟着另一位著名教授学习。她长得武高武大,头发乌黑,双目炯炯有神,脸色永远红润和丰泽,一日牙齿雪白晶亮。她跟苏老师到底关系如何,在这个系里大家都避而不谈。不过谁也看得出来;她的性格过于秉直,过于天真了,常常会为了教学上的事情跟苏老师争辩几句。她是这个系里唯一敢于对苏老师友表不同意见的人。粗看起来苏老师好象有点怕她,有时还对她作些让步。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吃亏的总是倪老师。在这个小小的艺术王国里,倪老师毕竟是势单力薄的。好在她这人性子开通,全不在乎这些。她照样出去听课,照样跟苏老师争辩,照样大步流星地走路,仰着头大笑,把一头密密的黑发摇得簌簌发响,也照样赢得学生们的敬重。卫伟估计,这一次让学生们填志愿选择老师,填到倪老师名下的一定不会比苏老师少。金牌牌是宝贵的,可是艺术舞台上更要紧的是真才实学。当你一步一步走上台去,几十万瓦的灯光照得你汗流浃背的时候,你怎能有半点含糊呢?毕竟,倪老师比苏老师年轻得多,接受新事物也敏锐得多,她在教学上自有苏老师所不及之处。 明子的钢琴上摊着一本乐谱,她站在琴边,歪头望着卫伟,身体重心落在一只长长的左腿上,整个姿态显得轻快而且流畅,就象屋里那一根细软柔嫩的柳枝。他想,怪不得人们说:建筑是凝练的音乐。人体造型也是一种音乐,是一种更加活泼和有韵味的音乐。它会使人一曲终身难忘的。 “晚上演出的曲目,你都准备好了吧?”明子问他。 “准备了三个。” “恐怕太少了点。”她关切地说,“你的节日总是很受欢迎的。” “唱歌剧选段,大家不一定喜欢听。” 她叹了口气:“是这样。来一段《外婆的澎湖湾》,台下准会轰动。换一段别的什么咏叹调,台下会半天没反应。真糟糕!” 她那双单纯的火眼睛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她这张轮廓过于分明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引人注目。眼睛微微凹了进去,带有浅蓝包,消澈无邪,象是一个刚刚看到世界的婴儿的眼睛。不过她不象小枝她们,不会充分利用自己的优点。即使站在台上,她的眼睛也绝不会去扫射台前的观众,而只是悠然地、无所牵挂地对着剧场后半部那一片黑暗。因为这一点,苏老师很不喜欢她,说她台风太傲,显得目中无人。“可是,如果过多去注意对观众作出反应,不会影响演去体味歌曲本身传达出来的感情吗?”倪澎师替她的学生争辩说。不过苏老师还是不以为然,她仍然嫌明子太“木”,缺乏一种神采飞扬的烈酒的风度,也不会制造激动人心的商端气氛。她常常不让明子有上台的机会。 “我不知道我们火家将来有没有机会成功?”卫伟说,“我挺害怕。你要知道,中央乐团的‘星期音乐会’都卖不满座。” “还有一件事你听说了吗?上个星期挪威捉琴家在这里演出,剧场里的人把门反锁了,不让人中途退场。我简直弄不懂怎么会是这样。捉琴难道不比电吉它优美得多吗?”明子仰起脸,仿佛期待他的权威性解答似的。这时候的明子倒有些象是他的小妹妹了。 “我想可能是电吉它更加亲切的缘故。”卫伟说。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讨厌流行歌曲。”明子扬起头,把短发往脑后抖了抖。“那一次我们去参加一个联欢会,你记得吗?我唱了一个电影插曲,结果台下的观众激动得跟疯了似的,拼命要我再唱。我心里腻歪透了,直想呕吐。后来一走下台,我不知怎么就哭了。我想这好难为情呀!可我就是忍不住。” “你哭什么呢?” “说不上来。好象是……我得到的东西不是我所祈望的。我不喜欢这种歇斯底里的狂热,真的。一碰到这样的场面,我就觉得什么情绪也没有了,真想逃下台去。艺术要的是心心相印,不是这种闹闹腾腾。我不喜欢。后来我就变得讨厌流行歌曲了。, 卫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真奇怪,你自己能唱得让大家发狂,一看见别人发狂你又觉得反感。” 明子认真地说:“你喜欢唱歌剧吗?喜欢的吧?要是你看到流行歌曲被捧到天上,可是歌剧却被冷落在一边,没有人愿意理睬,你伤心吗?我很伤心,而且还嫉妒,我嫉妒流行歌曲,虽然……说真的,我也喜欢偶尔唱几首。你明白吗?你能不能明白这种心情?” “我也常常这样想,你知道。学声乐的也许都有点儿……” “可是有时候,”她说,“你们会想得很开通,会不在乎这些。我办不到。我不喜欢的东西,连听都不要听。” 她把瘦长的手指交叉着扭在胸前,脸上有一种失望和无可奈何的神气。她身上这件桔子色灯芯绒夹克已经洗得很旧了,一边领角翘了上去,拉链只拉上来了一半,看上去象个满不在乎的男孩子。而且她的身材细长,胸脯扁平,肩胛骨单薄得厉害。每次卫伟看着她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奇怪:这么单薄的身躯里怎么会发出那样明亮华丽的女高音呢? 他抬起一只手,搭在钢琴上。他真想再抬一抬,抱住她的肩膀,问问她:你到底对我怎么样呢? “晚上你唱什么?”他问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托斯卡的咏叹调。” “《为艺术,为爱情》?” “我很喜欢。歌词、曲调,我都喜欢。’’ 他想,这真是巧,他们俩选的都是《托斯卡》里的咏叹调。一个男主角的,一个女主角的。生活中也有这么巧的事情就好了。他希望他和明子的关系能够再亲近一点。 “倪老师不在,我简直有点儿没法对付了。小枝说我选的曲目不合适。你愿意帮我听听吗?”她微笑地对他说。 “那当然。”卫伟欣然地坐到钢琴上去了。 他在钢琴上弹了前奏,明子就唱了起来。她唱得很认真,也很入情,就象面对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真心想得到他的指点似的。在声乐系的女同学中,大约只有明子从来不在男同学面前忸怩作态,卫伟偏偏就喜欢她的率真自然。 “艺术,爱情,就是我的生命, 我热爱着生活渴望着幸福。 无论在何时, 我永远把友谊送给人们。” 她的意大利文咬得准确,也很清晰。卫伟知道,倪老师向来是讲究吐字的,她总是督促学生要掌握外语。而且卫伟还发现,以前明子的中音区是个薄弱环节,现在她在中音区却唱的音质优美、富于弹性而不费劲。 “明子,你进步这么快!你跟以前的唱法不一样了。”一曲唱完的时候,他停住弹琴,十分惊讶地说。 明予显得很兴奋:“你听出来了吗?你认为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怎么说呢?好象你中音区的位置高了,头声也充分了。” “这是倪老师摸索出来的方法,你知道吗?她要我学一学中国京剧青衣的唱法,肯农很重头声。西洋唱法呢,强调打开喉咙,这么一结合,什么都全了,这很对我的路子,你说呢?”她又是那样期待地望着卫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幸运。” 她笑了起来:“是因为有倪老师吗?” “她总在给你们摸索新路子,系里那么多老师,我总觉得她是最年轻的。可是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对不对?我常有点儿不敢相信。” 他垂下头,望着自己搁在琴键上的一双手。他想,他和明子比起来,到底谁更幸运一点呢?他很敬重自己的老师,跟她学习有一种稳妥和可靠感,可是他又隐隐地觉得有一点遗憾:苏老师为什么总是那么自信,那么不屑一顾地看待各家之长呢?她大概太沉醉于她那些学生们的成就了。 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低音键。从钢琴的肚腹深处发出“咚”的震响,嗡嗡的回声立刻在琴房里荡漾开来,显得沉闷而又压抑。他吃惊地把手指抬上来,低音回声这才神奇地消失了。 这时他们却同时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明子刚刚走过去把门打开,小枝就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她穿一件大红晴纶外衣,束着腰带,身材显得格外娇小玲珑。头发还是在脑后高高地束成了一个“马尾巴”,发根上别一只漂亮的银色发央。 “卫伟!我刚刚敲了你的门,你不在,我猜你准是到这儿来了。”她得意地笑了笑。 “我在帮明子伴奏。”卫伟解释说。 “好专心呀!都下课了,你们没听见铃响?”她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走,卫伟,打羽毛球去!”她歪了歪脑袋,脑后的“马尾巴”便左右一拐。 卫伟这才看见,小枝的手里握着一副绿色羽毛球拍。 “明子,一块儿去吧。”卫伟说。 小技做了个鬼脸,说:“别叫她啦,明子打的球,谁也没本事接。对吧明子?” “要玩就玩排球。我不喜欢打羽毛球。”明子承认说。 卫伟只好一个人跟着小枝往外走。在这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里,小枝一路都是蹦蹦跳跳,象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事实上,她处处都喜欢表示出她的“小”:穿的衣服,梳的头发,说话、行事……甚至,卫伟听班上的女同学刻薄地说,小枝上街买衣服,标准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显小不显小”?她会一个劲地问售货员;“我穿这件衣服显得小了吗?”其实算起来,小枝不是班上最小的一个,她比卫伟要大三个月。不过她从来避讳人家说到这一点。她大约是喜欢做人家的小妹妹。那就让她做好了,卫伟倒是愿意自己长得大一点,成熟一点。年龄对于艺术家来说,有时候也是成功的因素。白发苍苍总是被别人视为经验丰富的。 “你走得快一点儿呀!”她停下来,转过身子倒着往后跳,一边娇喘吁吁地说。 要是明子在这儿,她会怎么样呢?她不象小枝,不会这么娇媚迷人。好在她不是这样。她说她喜欢打排球?好吧,哪天他要特地为她组织一场友谊赛。 他们走到了琴房外面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这里已经有两对打羽毛球的了,一对是钢琴系的,另一对是民乐系的。钢琴系的两个小伙子都留着长长的头发,这大约是为了在一曲弹完之后,可以对着观众小小地鞠一躬,然后直起腰来,乘势把头发潇洒地往后一甩。这实在是一件挺有派头,挺出风头的事情,尤其对一个刚刚领路到掌声滋味的年轻人来说。可惜这两个人都长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卫伟不愿答理他们。而那边民乐系的一对是两个女同学,两个普普通通、丝毫引不起别人谈兴的女同学。 “就在这儿吧。”卫伟停在草地边缘,对小枝说。 “不,不嘛,到中问去!那儿多好!”小枝甩着头发说,还顺手拉了他一把。他只好又跟小枝往前走了两步。 清明节刚过不久,小革才冒嫩尖尖呢!远看是一片绿茵,近看只有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绿叶针儿。草地后面那一片樱花倒是开得热闹,一大团一大团,白色中隐隐带了点粉红,云遮雾绕似的,叫人觉得那一片樱花树随时都可能飘然而起,乘风飞击,飞到月球上和桂花树作伴儿。 人要是也能够这样飘起来就好了,卫伟想。那么他一定飘到世界各地的著名歌剧院去看看。首先他要去看看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他曾经在一本建筑杂志上看见过这个贝壳形歌剧院的全景照片。当时他惊讶得要命,想象不出在这样奇特的剧场里演唱歌剧是什么滋味。那一定是叫人兴奋异常的事。将来有一天,他能昂头挺胸地站在这个歌剧院里演出吗?妈呀,那一瞬间一定是无比辉煌的呀!他盼望着那么一天。他会陶醉在自己辉煌的歌声里的。 他站在草地中央,心不在焉地微笑着。从这里可以望得见琴房的那一排窗户。那个挂了淡紫色花布的窗口是他的琴房。他和作曲系的一个同学合用,那个同学去外地采风了,现在他可以从早到晚趴在钢琴上。东边的一个窗口,那是明予的琴房。明子还在练那首托斯卡的咏叹调吗?他努力往那个窗户里看过去,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子插在玻璃镜框上的那根柳校。君不见。窗玻璃上反射着阳光,刺得他泪眼汪汪的。 “你怎么啦?”小枝惊讶地问。 “……看太阳了。”他说。 “傻瓜!会把眼睛看瞎的。”小枝说着,塞绘他一杆球拍。 小枝的球技挺好。她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地接球,又跃起来把球抽回去,一边不断地笑着,甩着她的“马尾巴”。她穿的那件大红束腰晴纶外衣,下摆很大,象裙子一样莲开来。人往上一跳,衣服就轻轻一飘。这么飘来荡去,衬着淡绿色草地和粉白如云的樱花,跟画报上的照片一样好看。 搿卫伟,你打得真棒!”她笑着喊道,惹得民乐系的两个女同学朝这边直看。 真讨厌,这个总想引人注目的小枝。她不能稍稍沉着一点吗? “你别喊了。”他皱着眉头说。 “怎么啦?”,小枝弯腰捡起球,“你怎么啦?不高兴吗?” “我累了。不打了吧。”他说。 她轻飘飘地向他走过来,一边挥舞着球拍。 “我要谢谢你。我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不过他知道,一般来说,小枝的消息总是百分之百可靠的。她是系里出名的“小灵通”,好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知道。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闲功夫,又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她有点象一阵风,一片云,神出鬼没,任何时候都可能从任何地方钻出来,笑嘻嘻地站在你面前。也许她就凭着她的“小”。人们对小孩子总是不大注意的。 “我告诉你,不过你千万不要再告诉别人,好不好?” 他好奇地望着她的脸。 “告诉你,系领导要改选了。这回是民主选举,让大家投票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静静地盯住他的眼睛,仿佛一个表演了节目的孩子在等待大人的奖赏似的。 “卫伟,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相信吗?”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是院领导布置的吗?” “我想是吧?要不然,谁敢出这个新鲜主意呢?” “这大概很有意思。”他笑了笑,“我是说,会选出大家拥护的人来。” “学生没有资格投票。” “老师会选得很准的。” “可是是你知道吗?”她往他身边凑了凑,神秘地说,“苏老师存心要把倪老师挤开,不让她当系副主任。我们汪老师大概会填这个空缺。汪老师很能干,对不对?” 他吃惊地说:“这怎么可能昵?倪老师是很有能力的。” “那有什么?”小枝撇了撇嘴,“系里老师都是苏老师的学生,你不知道吗?这回让大家填志愿,明摆着谁都愿意填到苏老师名下来的。名师出高徒嘛,这牌子多亮!这下子倪老师就显出孤单来了。学生不跟她,说明她没水平呗!没水平的人怎么能当系副主任?你不明白吗?你真傻!”小枝瞟了他一眼。 小枝的眼睛不好看,太不好看了!就象这件不好看的事情一样。他有些讨厌小枝的自作聪明。你怎么知道苏老师是这么打算的?她告诉你了吗?她对谁说过这个意思?真不应该。民主选举,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小枝不应该猜想得这么污浊。小枝的心眼儿太多了。要是明子,她就不会这么去想。她决不会。 “我要走了。”他不高兴地说。 小枝跳起来,拦住了他的路。“卫伟,这不行!你再陪我打两个球。就两个!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天真烂漫地笑着。 他不知道怎么对付她才好,只得又撄好了姿势,想赶快打完两个球了事。 可是小枝刚把球托在手里,又放下了,神色不安地望蓿前面的大路。卫伟也跟着回头望过去,原来是汪老师匆匆地朝这边走来了。 “你真叫自在,还有闲心打球!”汪老师板着脸对小枝说,“晚上演出,你的=重唱准备好了吗?有十二分把握了吗?" “小秦不在。”小枝嘟嚷着说。 口去找他。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节目。你总是要出点乱子的。今天一定要唱好,要争取起码返场两次!”汪老师严厉地说。 小枝悄悄地向卫伟吐了下舌头,放下球拍就溜走了。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你的曲目已经准备好了吧,卫伟?我刚才听苏老师说了.汪老师对他笑着。汪老师每次看见他几乎总是笑眯眯的,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肯定不是为了他,汪老师对学生向来一本正经。他认为这不是为了苏老师就是为了他爸爸,总之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我准备得不很充分。明子最好。”他一手拿了一杆球拍,轻轻地碰着。 汪老师摇了摇头。“她不行,她在台上太死板,不受欢迎。” “不过这也是一种风格呀!” 汪老师没有答他的话,却把话题一转。“卫伟,同学们都知道要填志愿的事了吗?” “我想应该都知道了。” “有什么反映吗?” “开始不相信,后来又高兴得要命。” “就是嘛!关系到自己一辈子艺术生命的事,非同小可呀!你估计大家都会填哪些老师?” 他突然想起小枝告诉他的事。莫非小枝说得有道理? “我不知道。”他垂下眼皮。“这种事总是保密的,谁也不会告诉别人。” 汪老师又笑了起来。“我想也是。不过注意一下也还是能猜到点儿的。你帮我收集一下反应好不好?系里要及时掌握情况。” 他想拒绝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汪老师总还算是系里一个领导呀!他于是没有答话。 “好了,你休息去吧。把嗓子保护好。”汪老师吩咐他。 他握着一副绿色羽毛球拍离开了草地。这球拍好象比往常沉了点,有些坠手他举在眼前看了看,球拍上并没有添出什么来。那么是他的错觉吗? 演出这天的晚餐和夜宵,照例都是要由邀请单位供给的。不知道医学院联系演出的人没有跟食堂打好招呼呢,还是怎么的?反正,一直到大家开始化妆了,晚饭还没有送来。汪老师跑前跑后地副食堂去了好几次,才算有人抬来一箩筐肉饼和糖糕。 “怎么的,就这么待我们呀?”唱中音和低音的几个壮小伙子拉下了脸。 汪老师朝他们连连摆手:“不计较这些都是兄弟院校。人家到我们那儿去,我们能拿出什么来?还不是一样。” “唱不出劲!”男低音说。 “人家答应夜宵弄得象样点。”汪老师又解释。 卫伟知道,汪老师的爱人就在医学院工作,这次演出是通过她联系的,所以汪老师生怕丢了她的面子。 卫伟对晚饭的质量抱无所谓态度,他只吃了两块糖糕。每次演出前,他都注意不让自己吃得过饱。苏老师曾经对他说过,人在进餐完毕后,所有协助发声的器官都会处于充血状态,这时候发声,嗓子里容易出现粘物,引起“嘶音”。嘶音会使自己和观众都感 紧张和别扭。所以他尽量避免这种现象发生。 他走到休息室的角落里。明子正躲在那儿默记着什么东西。 “别走近我!我的歌词好象还没背熟。我会把它们搞混的。”明子对他说。 “你的独唱放在第几个?” “第一个。汪老师告诉我是第一个。” “这怎么会……他是怎么排的?”卫伟睁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可是你别走近我,别跟我说话。”明子一个劲儿朝他摆手。 怎么能把明予的独唱排在第一个呢?谁都知道,演出刚开始时,观众还没有坐定,情绪没有进入,这时候的效果是最差不过了。他们常常总是把小合唱放在第一个的。人多,声音响,气氛会好一点。今天安排的节目里,不是有一个女声小合唱吗? 他不知道汪老师是怎么打算的。他想告诉明子,让她找汪老师提提意见,看看能不能换到后面去。可是明子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记词,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他想,也许明子不在乎这个。就是的,明子是“小卡拉斯”,她的歌声一起就会把观众镇住的。无论多么嘈杂,无论多么骚动不安,她都不在乎。不在乎场合的歌唱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 演出是在七点三十分。七点二十五分的时候,他们全部聚集在台侧,等候拉幕了。这时候,汪老师匆匆地从台后走过来,神色不安地说:"怎么回事?剧场里才坐了一半人!这多不象话。也太冷清了!” 大家纷纷跑到大幕后面,从旁边掀开了一条细缝,往台下张望。是的,剧场里只有前半部分椅子坐满了,显得零零落落,很不景气。来的同学中,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抱一本书,静悄悄地低着脑袋在看书。 “我的妈呀,医学院怎么就来了这么几个书呆子呢!”小枝忍不住捂住嘴叫了出来。 一个“男中音”忿忿地说:“这叫人怎么有情绪?不喜欢听音乐为什么又要请我们来?” 然后大家就大眼瞪小跟地站在台口,一片沉默。 “你们瞧吧,中途准会有一半人退场。那才好看呢l”跟小枝唱二重唱的小秦自嘲地说。 “闭嘴!”男中音喝住他,“你这小子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哼!”小秦朝他扮了个鬼脸。 汪老师显得有点心慌意乱,他没料到一场音乐会竟是这么冷落, “别泄气呀,你们!”他张着胳膊说,“这才是看水平的时候呢。要滚得让那些没来的同学后悔才好。” “可是我们没有小乐队,也没有苏小明。”小秦拖长着声调说。 没有人理睬他。大家都是满肚子不高兴。 “明子,你来。”汪老师忽然朝明子招了招手。 汪老师把明子领到后台去了。出子不放心,卫伟也悄悄地往那边移了几步。他怕老实的明子又要让汪老师随意打发。 “明子,把你原来准备的曲目换一换,换两个电影插曲什么的。”汪老师说。 他看见明子吃惊地扬起脸来。“为什么?汪老师,这怎么可以?” “这很方便,拣两个大家都熟悉的歌。” “为什么?”她固执地问。 “你是开场节目,不能冷了台。喝那些歌剧选段,气氛能上来吗?” “我没准备。”她声调平板地说。 “你以前唱过,我知道。” “我没准备。”她还是这样说。 “叫你换你就换!在舞台上怎么能不听指挥?” “我没准备。”她又说了一句。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好,”汪老师意味深长地点着头,“好,你不肯换,今天晚上就别上场了。演出从第二个节目开始!” 他停住嘴,注意看着明子的反映。可是明子什么也不说。他终于“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明子!”卫伟走到她身后。“明子,你真的不唱了?不上台了?” 她垂着头,没有说话。 “这不好,你知道,以后会说你目无领导。” “他是故意的!”明子忽然抬起头。他看见她黑黑的眼睛里开始冒出一颗一颗的眼泪。”他是故意的。他不喜欢倪老师,就总是不让我上台,总是找我的岔子。真的,你不知道这些。他不让他的学生比我上台次数少。他给小枝组织二重唱……” 他相信这是真的。谁都知到,小枝不能登台独唱,汪老师就千方百计给她组织二重唱。这样可以含糊一点,让男声部把女声部的缺陷多少掩盖住一些。汪老师最早想要卫伟和小枝配对儿,让苏老师知道了,小小地发了一点火,才换了小秦。苏老师只允许她的学生独唱,而不能参与二重唱。后亲有另外两个同学自由组织了一对二重唱,比小技和小秦唱得和谐融洽,可汪老师硬是把他们拆散了。这个领地是属于小枚的,汪老师总是容不得别人插进脚来。他生怕小杖比别人上台机会要少。 学生唱得出色,是老师水平高,这个道理谁不清楚呢?所以汪老师总是阻挠明子上台。他做得出来的。卫伟想。 可是老师之问也会这么勾心斗角的吗?卫伟心里非常失望。艺术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美好的事情却要被烙上这么多癜癜瘢癞的疤痕,他觉得很不舒服,有点儿反胃。 “明子,你就真的不上台了吗?” “我情绪不好,上去也会唱砸了的。” “要是倪老师在家,他大概不敢这样。” 她勉强地笑了起来:"敢的,他不怕倪老师。倪老师碰副这种事情总是没办法,你知道,倪老师最不懂这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苏老师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呢?他想。明天他要去找苏老师谈谈。总不能因为掌握了演出活动的权力,就可以任意摆布学生们吧? 这天晚上的演出,倒还算是成功。观众并没有中途退场,尔后还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到散场前居然还差不多坐满了场子。 卫伟唱了两个歌。《星光灿烂》和《青春啊,青春》。唱完后台下掌声热烈,汪老师又叫他返场,唱的是惑大利民歌《我的太阳》。观众还不罢休,还想让他再唱,汪老师却已经叫人把幕布拉上了。 卫伟这次注意到,其他同学也都只唱了两个歌完事。汪老师总是生怕同学们自己会跑上台去唱第三个似的。唯独小枝和小秦的二重唱,前后一共唱了四个。如果台下再有两个人鼓掌,汪老师还会让他们唱第五个的吧? “这不好。”吃夜宵的时候,他悄悄对明子说。“汪老师不公平。大家的节目都有人鼓掌,为什么单单让我和小枝他们返场呢?” 明子笑他说。“你真糊涂,这又不是头一次。你总是受照顾的,当然不注意别人怎么样了。” 大概是这样吧?他以前真的没有注意过这些事。自己是站在阳光之下的,总以为别人的身上也同样洒满了阳光。他怎么长到这么大了还不知人事呢? 卫伟决定要去找苏老师。 昨天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他觉得自己以前是被一道墨绿色大幕紧紧裹住了,这幕布便是苏老师。而大幕外而才是五光十色的世界。这世界上有明子和倪老师,也有汪老师、小技、小秦和“男中音”他们。为了在世界上立脚、生存,大家都在竞相奋斗着。是的,他们都有操不完的心,都有排不尽的烦忱,也有尝不尽的酸甜苦辣。只有他没有。他被墨绿色的丝绒大幕紧紧地、柔软地、令人窒息地裹住了。他无法动弹,也不需要动弹。大幕里面应有尽有,他只要稍微伸伸手,一切都很方便,很容易地得到。太容易了!当某件事情简化到最容易的程度时,它同时便会相应地失去了吸引力,变得稀松平带,令人厌倦。他觉得他近来是没有明子勤奋。她在前进,在一格一格往上跳。他却是凭着一点本钱,漫不经心地修饰打扮着自己。他唯一的进步就是能够使嗓音保持良好状态,不至于忽上忽下叫人担心。 可是最终结果,会象苏老师满怀信心预见的那样,有一个“辉煌的男高音”的奇迹在他身上出现吗?他摇着头,开始对自己表示怀疑。 天气比前一天更加暖和。空气中有花草的清香,也有从附近食品厂飘来的发酵面包的酸甜味。校园里纷纷扬扬飞散着不知道什么花粉,钻进入的鼻腔里,惹得人直想打几个喷嚏。他走过那一片樱花树下,樱花仍然开得繁忙,阳光从花的云层里透下来,变成了朦朦胧胧的雾气,在树丛中弥漫和漂流。地上散落着一层粉嘟嘟的花瓣,洁净而且鲜嫩,叫人在这花毯之上不敢举步移足。他踮起脚尖,小鹿一般轻捷地跳了过去。可是回头一看,脚尖踏上的花瓣还是变脏了,烂了,萎缩着和泥土碾到了一起。他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膀。 声乐系办公室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两层樱房,锥形屋顶,两边有圆形的圆廊,墙壁漆成乳黄色,就象掩映在樱花树林后的典雅别墅。听人说,解放前这几是一所教会学校时,这座小楼便是美国校长的住宅。 卫伟从回廊上绕了半圈,停在一扇门后。里面好象有说话声。苏老师很忙,她成天都在急急忙忙地干这干那,迈着她那老年人才有的、看似急促却很缓慢的碎步。他弄不懂她为什么喜欢把什么事情都一古脑儿揽在手里。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该舒舒筋骨喘一口气儿吗? 也许他不该来找她。其实也没什么事,他不过是觉得心里憋着点儿东西,要想对谁说说。可是她有功夫听他絮絮叨叨、零零乱乱的说话吗?他语言表达能力不强,说话总是杂乱无章、思绪飘荡,捉不住线头。而且,很有可能,当他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地想要对谁说一件什么事的时候,他忽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脑子里面空空荡荡、贫贫乏乏,象是倾刻之间被谁把要说的东西一古脑儿偷走了一样。 要不要进去呢?醣他想。苏老师现在有客人,她没功夫听他说话。而且她向来很少跟学生谈心,他们都敬畏她。卫伟准备走了。事实上他已经走了几步。然后他突如其来她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要看看在办公室里说话的是谁。这个人无形巾夺去了他说话的权力,他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消。他要看看这个人。 他又走了回去,举起手来,很坚决地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他听见苏老师清朗干脆的声音。 进门之后他才知道,坐在苏老师对面,正在跟她说话的,原来是汪老师。 “有求吗?”苏老师瞥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昨天布置的一酋新歌……” “噢,等会儿再谈,你坐下。”苏老师又把头扭了回去。 他们俩仍然在说话,苏老师和汪老师。在这个办公室里,好象没有他存在、没有他坐在他们旁边似的。他觉得有一种孤寂寂的昧儿。 “她太傲气了。”汪老师继续说,“我不知道她对我是不是有抵触情绪?” 苏老师笑了起来:“这不可能。在我们系里,学生对老师都还是尊重的。” “可是她是倪老师的学生。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很大,这种关系太直接了! ” 苏老师没有说话。 “这样搞民主选举,不知道倪老师是怎么想的?我倒不希望真的把她选下去,把我选上来。这样我的工作会很被动。” “你不必顾及这么多。她也是老同志了。” “不过我倒是想,这回让学生填志愿,要是填到她名下的学生很少,我会觉得很不过意。她到底是副教授。” 苏老师又含蓄地笑了笑。“学生的眼睛是把秤……” 卫伟离他们远远地坐着。有一种忿忿不平的情绪从他心里慢慢升起来,并且在周身扩散,渗透。他们不认为他也是个学生吗?怎么能够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或许是,他们认为他是属于苏老师的,是苏老师身上的一部分,他们不必避讳他? 他故意很响地挪了一下椅子,想要引起他们注意。他果然成功了:汪老师转头对他笑了笑。 “卫伟昨天唱得不错。掌声很热烈,他返了场。返场唱的是什么?《我的太阳》吧?” “二重唱最受欢迎。他们一共唱了四个!”卫伟突然冒出这句话。说完之后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说话的。以前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谁唱了几个呀!可是,鬼,使神差似的,他忍不住地又添了一句:“明子没能上台。水平最高的没让上台唱一个。” 一阵短暂的沉默。汪老师搓了搓他肥厚的手掌,又把身子往桌边凑了凑。 “卫伟,你说谁的水平最高?你弄错了。” “没有。”他说,“我没有弄锚。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你把你自己放在什么位置呢?”苏老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卫伟没有说话。 汪老师站起身来。“苏老,我先走了。拍电视的事,明天电视台还要派人来细细布置一下的。”他又转向卫伟,“这件事也少不了你们几个参加啦。是这么回事:有几位著名歌唱家要到这里来开独唱音乐会,他们都是苏老的学生,到时候免不了要来拜师。电视台准备在那天来拍个电视新闻。你们也要参加。新老学生在苏老面前团聚嘛!” “好啦!”苏老师朝他摆摆手,“就数这些电视记者能折腾。” 汪老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走了。 “卫伟,你刚才说,要问什么新歌?”苏老师问,眼睛并不看他,动手收拾着桌上的纸张。 新歌吗?他并不想问什么新歌。他想说的是另外的事。 “怎么不说话?”苏老师停住手,对他转过脸来。 “对不起,”他站起来,低声地说;“对不起,我不要问了。我还是自己想想的好。” 苏老师侧着头,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也许她能猜得出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管她,反正他想走。他现在一点儿谈兴也没有,全都在刚才那一会儿功夫里消失了。 卫伟走出办公楼,在樱花树丛里却碰到了明子。 “你去琴房吗?” “小枝在琴房里。我找个地方听录音去。,她对他举起了手里的袖珍录音机。 “是歌剧?” “不,是关于意大利语发音的练习。倪老师帮我弄到的。” “我也听听。” “你感兴趣吗?我记得你是最不喜欢学外语的,对不对? ” “我不喜欢那个外语老师。,卫伟挠了挠头,“他一上课总是拿眼睛盯着我。我最怕上黑板了,可是他偏偏要我到黑板上填空什么的,真讨厌。” 她咧嘴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我拿起粉笔手就哆嗦得厉害。” 她笑得更快活了:"这大概是神经上的一种毛病吧?” 他耸了耸肩:“谁知道?我爸爸以前也学不好外语。我们家的人都没有外语天才。” “那么这就是遗传病!”她故作夸大地说。 她黑黑的短发披在额前,显得柔顺而且稚气。有一片粉白色的花瓣从树上飘下来,正好沾在她头发上,给她明朗的面庞增添了几分俏皮。她一开口说话,这片花瓣就随着发丝轻轻地颤动,可是怎么也不会掉下来。它怎么掉不下来呢?他想。这个小小的,充满着情趣的发现,使他觉得非常快活。 “你想去哪儿?”他问。 “后山,那儿挺安静。” 她真会找地方。那是他们学院后面的一片小山坡,山上有一座小小的凉亭,有四个石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造在山上的。夏天的傍晚,有时候他们会爬到山上,坐在凉亭里看太阳落山,看晚霞映红了山坡上青青的竹林,直到蚊子把他们团团围住。可是现在才刚刚是春天呢,山坡上还残残留着冬天的痕迹,浅绿中夹杂了零零落落的枯黄败叶,这时的山坡对大家没有多少吸引力。 卫伟和明子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往后山走。到处都是春天的新鲜气息,是那种莲蓬勃勃的,令人想到玫瑰花香和竖琴音响的色彩。就连小路两旁时而会有的绿色的“吊死鬼儿”,也叫他们感到惊奇和有趣。 “明子,今天你很高兴,对不对?可是我以为你会生气的。我还想好了几句劝慰你的话。”卫伟扭头看着明子。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明子睁大了那双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睛。 “昨天晚上,汪老师那么对你……” “哦!”明子把头发往后甩了甩,“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这些呢。” “汪老师说你是傲气。” “他什么都能说得出来。他连走路碰到我都要斜斜眼睛,你知道吗?真有意思,我一想起他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直要笑。可是我从来没有惹过他,不是吗?他不敢把倪老师怎么样,只会拿我撒气,好没出息!” “他会让你没有机会上台的。” “那我就不上。等我毕业了,离开了学校,他就管不到了吧?”| “总不上台,他会说你学习成绩不好。” 明子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在学生时代成功。我估计我要在二十五岁以后才能唱出来,你信不信?二十五岁以后才是我的辉煌时代。到那时候,什么人也挡不住我。我会不顾一切地为自己打开一条通道。” 卫伟狐疑地望望她:“你怎么能这样有把握?你是不是……比如说,请瞎子算过命?” “你想到哪儿去!真是个幻想家。” “可是你说得太肯定了呀!” “这是我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人要是有了目标,无论如何总会朝那儿努力,别给自己泄气,就当那不是真的一样,懂不懂?我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做准备,为了那个辉煌的瞬间。人生总该有这么一个瞬间的。” 这倒不错,每个人总该有一个辉煌的瞬间。苏老师的这个瞬问是她演出《茶花女》,爸爸的这个瞬间是他亲自指挥演出了他的《森林随想曲>,他的姐姐――一个普通的工人――也有这么一个瞬间,那是她隆重而热闹的婚礼。那么他的瞬间呢?他曾经在脑子里幻想了多少次的那个辉煌时刻,到底在哪一天?好象一切都是模糊不清、含含混混的。他依稀感到前面是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却又飘飘忽忽对不准方向。他从来也没有象明子这样肯定、这样坚决、这样明确和信心十足,是因为他比明子到底小了一岁吗? “现在别人怎么待我,我不在乎。”明子继续说,“我没有精力去计较这些。二十五岁,我总想着二十五岁的时候。在那时候我必须让生命有一个转折。”她这双眼睛在她的脸盘上显得太突出了,看她的眼睛会使人想到悠远碧澄的蓝天。他真愿意有一双透明的翅膀,能够飞进这蓝天盈,在云海中打一个滚,然后就留在这天上,再也不走了,谁也没有力量把他拉走。 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她的眼睛还能有这样纯净和明丽吗?他自己又有没有飞上蓝天的愿望和激情了呢? 他们已经站在凉亭外面了。这里的青松是一片苍翠,松枝上还残挂着几颗黄褐色的松果。在亭口洒满阳光的空地上,星星点点开了几丛不知名的野花,天蓝色和金黄色,使人想到神奇的童话和五彩缤纷的幻梦。向阳山坡上的竹林里,有几根细细的竹笋已经窜出了地面,笋衣绽开来,看上去坚韧而且顽强,仿佛它把所有的力量都紧缩在一起,拼命向上寻找着突破,以求刺破竹叶层承受到阳光的亲抚。 明子靠在亭柱上,侧着脑袋,一副宁静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你又想到什么了吗?”卫伟好奇地问是。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嘘――别说话!小鸟在叫。你听到了没有?” “是你的幻听吧?我们这儿没有小岛。” “不,是小岛。”明子出神地说,“是小鸟,叫得才好听呢!两声短,一声长,唱歇似的。” 卫伟凝神再听,果然有小鸟在叫,声音离这儿很远,象从蓝蓝的天上、从云层里面穿出来的一样。声音里透着欢快、愉悦、惊讶和顽皮,象几个快活的孩子在云层里躲着捉迷藏,不断她尖声呼唤着同伴,无忧无虑地,尽情地嘻笑打闹。 “好几年了,”明子轻声地说,“自从我离开了家乡,就再没有、再也没有听见过鸟叫。我喜欢这种叫声。小时候,我总是躲在小河边的杞柳丛里,傻乎乎地一听老半天。有一次妈妈找不到我,以为我掉到河里淹死了,急得到处找会下水的人。我妈妈说我有点使劲。” “可是你现在变得这么聪明。你成了‘小卡拉斯’。” 明子笑了起来:“是吗?你觉得我现在聪明吗?” “你进步恢得叫人羡慕。” “不过我从小一直是不机灵的。我总是被入家嘲笑。十四岁的时候,我考进县文工团。团里数我年龄最小,个儿又那么高,什么也不筐,一点儿不会看眼色,不会讨别人喜欢。他们从来不让我上合唱歌,叫我站在乐队后面敲钢铃。一个长得很高很高的小女孩子,站在台角角上一下一下敲那玩意儿,你能想象得出来来那副叫人愤怒的样子吗?你懂不懂那时候我的心情?后来我考上了音乐学院,全团都惊讶得发了傻,他们都说没想到,他们说我是丑小鸭。丑小鸭飞到音乐学院来了。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些年,我躲在台角里敲铜铃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总有一天,我会站到台前去的。二十五岁。我想。二十五岁我要成为歌唱家。不能比那个时候更晚了。” 明子很平静地说着。她那双单纯俏丽的、略带点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特、不甘心的光亮,叫人感到她内心里并不平静。阳光照在她线条不很柔和的脸上,那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绒毛,细密而且柔软。现在卫伟站得离她这么近,他很想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一下她脸上的绒毛。只摸一下!轻轻地!可是他悄悄地笑了起来。这怎么可以呢?他怎么可以伸手触摸她的随便什么地方? 明子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你不能想象我当时的处境吧?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对不对?你什么都不懂。” 他有点悲哀地垂下眼睛。是的,他什么也不懂。父亲是音乐界颇有声望的作曲家,他是在父亲的溺爱下长大的。“这孩子音乐天赋极高。”父亲常常对妈妈夸耀说。他小时候曾经学过钢琴,因为手腕上长出了“腱鞘囊肿”,父亲心疼了,又让他改学声乐。长辈们都说他学什么成什么。是这样吗?他象是被人家蒙住了眼睛拉着走路一样,不知道目标在哪儿,自己离目标又有多少距离?“二十五岁”,这是明子给自己定下的年限。他昵?他有没有什么“最后的期限”呢?可是人们总把他当成声乐系的王子,总是让他上台,让他出来为外宾表演,让他的歌声录进磁带,变成电波……到他二十五岁的时候, 不知道他和明子之间的关系,会出现怎样一种戏剧性的转换。 “真要命。”他无意识地说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明子惊讶地眨了眨眼皮。 他沉默了一下。“听录音吧。”他说。他觉得自己好象变得明白了许多。 “长到这么大,我这是第一次,”小枝激动万分地对卫伟说,“我这是第一次拍电视。我不知通电视放出来后是什么样?会变形吗?” 他们结伴儿从苏老师的小院子走出来。 三分钟的电视新闻片,可刚才电视台的同志把他们折腾了整整三个钟头。除了卫伟和小枝以外,汪老师还挑选了几个模样很甜的男女同学参加。他们几个人的任务,是在名歌唱家出来之前,团团围住了苏老师。听她讲一点关于歌唱方面的理论。然后名歌唱家们进来拜师,他们便在一边垂手侍立,只露出恭敬和景仰的神情,以示他们将来也有一天会要坐在这几个名人的位置上。从头到尾他们没有一句话,就连苏老师和歌唱家们的谈话内容,也是电视台编辑事先写好了,交给他们自己念熟,然后“表情背诵”出来的。卫伟觉得这很没有意思,简直有些无聊和可笑。既然是采访“新闻”,为什么要有这一套布置周密的程式呢?就连苏老师屋里那架黑漆乌亮的崭新钢琴,卫伟也觉得很不顺眼。苏老师原有的那架琴是旧的,黑漆斑驳了,可是音色、音准都很好,她常在这架琴旁上课。可是电视台的同志觉得拍进电视不大好看,硬要汪老师组织几个工人把旧琴抬出去,临时从学校拉了一架新琴进来。弄得苏老师坐在琴旁边都有些不大自信了。 “你说会不金变形?我觉得我的位置过于偏了,他们总是拍我的侧面。可是我的侧面线条不太上相。”小枝还在唠唠叨叨地说。 “别这么发愁了。”卫伟说,“要是变形的话,也只能愈加变得好看。” 小枝是个聪明人,她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耐烦。“你干吗总跟我这么说话呢,卫伟?你拍过电视,我没拍过,你不该这么嘲笑人。” “我也没拍过。” “怎么没有?去年的‘金湖之秋’音乐会,有你的独唱,他们说音乐会上的节目全部录了相的。”小枝得意地说,仿佛为卫伟瞒不过她什么感到自豪。 “那不过是作为资料保存的。”卫伟不在意地说。 小枝惊叫起来:“怎么?你要电视台转播你的独唱音乐会才够意思吗?” 卫伟脸腾地红了:“我没这个意思。” “这也没什么。”小枝老于世故地说,“人还不是总想高了再高。象你这样,五年以后准能开成独唱音乐会,你信不信?” “五年以后”,是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吗?真怪,明子为她自己订的也是这个年岁。这个数字难道含有什么预兆?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卫伟,绝对是这样。我说的话很琶我从小说话就有灵性,你信不信?” “你有特异功能吗?”卫伟故意说。 “用不着那个。事情明摆着的,苏老昴会帮你忙。她喜欢你,这谁还看不出亲?你大概是她的关门学生了,她不会把你丢在一边。” 卫伟张口结舌地答不出话来。 “你就想想刚才拍的电视吧,新老学生济济一堂,把苏老师团团围在中间,就象年画里子孙满堂围了个老寿星似的。不是苏老师的学生又哪有这份光彩?倪老师有吗?主老师有吗?一边站着去,除非……不说了。名师、高徒互相倚重,就是这么回事。卫伟,你别以为我成天嘻嘻哈哈的,我什么都明白。入学时没让苏老师挑着当学生,这是最倒霉的。简直倒霉透了!” 卫伟默默地走在她旁边。他心里有什么粘粘糊糊的东西堵在那里,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忍住了不从她身边逃开去。他应该逃开去不昕这些话的,这些乐污了他的老师、他的艺术、他所有那些曾经视为美好东西的话。 小枝紧走了两步,在他对面站下来:“卫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觉得别人都很可笑。不是吗?别人都要为自己的将来苦苦奋争,你用不着。我听汪老师说,苏老师特别喜欢那首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偏偏那天入学汇报时你就唱了那个歌,你真足聪明。有时候我总在想,你怎么知道苏老师喜欢什么的呢?有谁给你当参谋了吗?是不是他们跟你爸爸熟悉,或者你爸爸知道苏老师的兴趣?你真幸运。” “你住嘴!”卫伟终于大叫了一声。他用左手拼命抓住了自己的右手,把它紧紧按在肚皮上,这才使它没有闯出什么祸来。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现在正站在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就在前几天,他和小枝还在这里打过羽毛球。她穿着大红束腰晴纶外衣,梳着“马尾巴”发型,在草地上飘来飘去,象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这就是那个小枝吗?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觉得奇怪。真奇怪。 “我不后悔。”小枝故作娇嗔地对他笑了笑。“今天我说了这些话,我不后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既然这样,我还顾忌什么?你说呢,卫伟?” 他想说:随你的便。可是他连这几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不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感到悲哀,深深的、不可名状的、莫名其妙的悲哀。 “过几天就要填志愿了。”小枝忽然叹了口气,“我要填苏老师。” 卫伟吃惊地朝她看了看。“你不再填汪老师了?” “不填了。顶多是第二志愿吧。不过也许我连第二志愿都填苏老师。” “汪老师那么喜欢你,小枝。他千方百计总是让你多上台,多唱几个歌。你不填他,他会很伤心的。” “那怎么能怪我?”小枝睁着那双弯弯的、异常娇媚的眼睛。“怎么能怪我呢?我倒是想填他,可是他能保证我一辈子都能够上台吗?他毕竟不是苏老师,出了学院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你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卫伟语气含糊地说。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空泛无力。 小枝扬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卫伟,你父亲是音乐界的人,你还能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吗?你真坏,你在装糊涂对不对?” 装糊涂吗?他倒不想装糊涂。他只依稀觉得这里面有很多说不清的事。他说不清,恐怕他父亲、苏老师自己也说不清。 远处有人在叫他。他转眼看去时,一个作曲系的同学已经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卫伟,你父亲……最近有空吗?”那个同学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卫伟老老实实地说,“他不跟我谈他的工作。” 那个同学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这个,是几首钢琴小品,求你父亲帮忙看一看,好不好?要是他愿意向哪个电台推荐一下,那就更好了。过两天,我会登门求教的。” 卫伟只得把这卷纸接了过来。可是父亲真的会认真看一遍吗?这个同学知道不知道,父亲有时会把人家送来的曲谱交给他来处理呢?不过他没有把话说出来。父亲毕竟是父亲,他不愿意在同学面前损坏了父亲的声望。 “谢谢你啦,卫伟。”那个同学又对他笑了一笑,才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回过脸去,又碰上了小枝似笑非笑的眼光。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之间觉得脸红,象做了一件极不光彩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不回琴房去吗?”他讪讪地问。 小枝把外衣上系得好好的腰带解开来,又重新结上。“我在等你说一句话。刚才说的填志愿的事,你别告诉其他人,能答应我吗?汪老师还一直以为我会填他的,要是先知道了我的意思,他会恨死我的。” 卫伟望着小枝姗姗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又一次闪过那个念头:要是我不填苏老师呢? 不填苏老师,那么他就会填倪老师了。他很愿意当倪老师的学生。可是苏老师会怎样伤心呢?别的人又会怎么吃惊呢?还有他的父亲,父亲一定不容许他这么自作主张;住会教育他要尊敬前辈,苏老师是大家的前辈。卫伟能想象到这是怎样一场混乱。支持他的也许只有明子。,明子会叫他不要在乎这些。可是,可是……他能吗?能够不在乎一切的人是多么伟大! 春天还没有过去,樱花就谢了,枝头上的花朵几乎全提了那层淡淡的粉红,只剩下一层惨白的原色,无精打采地粘在枝头。树下掉落的花瓣也开始发黄,发干,变成了那种皱巴巴的萎萎顿顿的东西。 春天走得就这么快吗?卫伟站在树下,不知所措地望着一片片花瓣往下飘落的时候,心里慢慢地萌生起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情绪。 这个星期还有一节声乐主课。可是前一天汪老师来通知了卫伟,说是苏老师病了,课要到她家里去上。 “她能行吗?要改个日子吗?”卫伟关切地问。 汪老师神色庄重地说:“你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她不肯掉课,哪怕病得起不了床。” 起不了床还怎么上课?卫伟认为汪老师未免过于夸张了。一直到现在,当他收拾着乐谱什么的准备去苏老师家时,想起这句话来,还是有点想发笑。 谱子很多,他考虑着应该带哪几本去。苏老师上课向来是“放风筝”,东飘西飞的,常常把人弄得措手不及,不知道从哪儿去翻找那些她随口点到的歌。有人说这是年纪大了思维混乱的表现,大多数人却认为这是教授的派头。“老教授上课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无限崇拜地为她争辩。 “笃笃笃。”有人敲门。他没想到推门的是明子。她把门推开半尺来宽,伸进一个脑袋。 “你要出去吗?” “过会儿女上课。你进来。” 她把门开得更大了一点,一少跨了进来,反手又把门关上。他注意到她今灭满脸喜色,目光明亮而有光彩,衣服也换了一件奶油色大翻领的。一头浓而涧的短短的黑发,使她裸露的脖颈显得格外修长美丽。 “倪老师回来啦!我今天真高兴。心里也变得实沉沉的了,你懂吗?” 在别人面前总是那么庄重沉稳的明子,到了倪老师面前,一定变得象个爱撒娇的孩子吧?卫伟隐隐这么觉到。他很羡黎明子和倪老师之问这种平和亲昵的关系。 “这儿有一份教学资料,挺不错。你要看看吗?”明子把一本油印小册子送到他面前。 他接过来。这是美国伊斯特曼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驰誉世界的美籍男低音歌唱家斯义桂回国讲学的一份材料。 “明子,谢谢你。我早就想看这份资料了。早就听人说起过他。他教学很得法,是不是?你从哪儿弄来的?” 明子的眼光里有一种类似顽皮的高兴。“倪老师带回来的呀!她说她这次出去收获很大。这份资料,她准备印出来发给全系师生看一看。” 卫伟赶紧把资料小心地夹进乐谱里,仿佛生怕明子会要回去似的。“我上完课回来再看,可以吗?” 明子说:“可以的。反正不急。印资料的事,刚刚在汪老师那儿挂了号,还不知道哪天才轮上呢。” 总要一两个月吧?卫体心里想。系里要印的资料总是很多,掌大权的汪老师随时会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和气而又婉转地拒绝为你的资料开绿灯。只有苏老师是例外,她要的东西可以随到随印。 “我跟苏老师说说。”卫伟自告奋勇地提议。“也许她感兴趣,让她交给汪老师印。” “当心碰壁呀。”明子笑着说。 “你等着吧!”卫伟朝她做了个漂亮的手势。他觉得他这个动作相当潇洒飘逸。她会喜欢吗? 他顺着一条幽静的小径往苏老师家走。路边是茸茸的青草和金黄色的迎春花。几只褐色的小蜜蜂绕着他飞来飞去,薄薄的翅膀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如纱。远处的松树林里有一层雾状的水汽,淡淡地缭绕在树腰之上,如梦如烟。一切都显出了春天才有的那种慵懒而又温馨的气氛,使人感到迷茫、惊讶和某种魅惑。 “我不会让您累着吧?”他神情不安地对坐在钢琴边等待他的苏老师说。 苏老师回答说不会。她不过是脚肿了,她告诉他。苏老师常常会全身浮肿,肿到了脚,她就不能走路,就要在家里上课,办公。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她不愿意使别人觉得她已经老态龙钟。 她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卫伟,特地喊阿姨给他倒了茶,还问他吃过早点没有。她用一双昏暗的、多少有几分严厉的眼睛盯住了卫伟,竭力要想用眼光来抚爱他。可是适得其反,这眼光使卫伟如同芒刺在背,浑身极不自在。他低垂着头去吹拂杯中的茶叶,直到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苏老师转过身子去对付钢琴,才忍不住地吐出一口长气。 他放下杯子,从乐谱里抽出那份资料。“倪老师回来了。她带回来一份斯义桂教授的教学材料。” 苏老师背对他坐着,没有回头,也没有抬手要接过资料的意思,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送到她手上。 “斯义桂吗?”苏老师漫不经心地说,“这个人我认识。三十年代我回国演歌剧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学生,刚刚考入上海音专。” “他回国教了好几个学生,他们进步都很快。” 苏老师扭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盯住了卫伟的脸。.“听说他入了美国籍?” “他是特地回母校讲学的。”他答非所问地说了这句话。本能使他察觉到某种令人不安的危险,如同前面是一片浓雾中的森林一样。 果然,苏老师片刻之间变得异常严肃:“他为什么不回中国定居?他是中国培养出来的,却要到外国去出名。我不认为这是值得效法的事情。”她停了一下,然后抬起一只手,忿忿地挥了挥,仿佛要拂去这个令她不愉快的歌唱家的面影似的。“倪老师恐怕对他太迷信了点。这对学生影响不会太好。” 卫伟愣了一小会儿,然后,悄悄地把资料夹回了乐谱里。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好象到底机智地躲过了危险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他感到有些高兴。 “中国有这么大的天地,可供他施展才能的机会太多了。”苏老师用手指在腿上无意识地敲着点子,慢慢地说。“他应该回来。三十年代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歌剧这门艺术在中国还几乎是一片空白。可是我那时决心很大,想自己开出一片新天地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很早人们就这么说了。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一场《茶花女》从头唱到尾,只靠一架钢琴伴奏。老同学都劝我不要搞,说不会有人欣赏,粟卖不出去。我不信。结果还是有很多人来看。路总是要人走的,不过我喜欢轰轰烈烈地走。有人是甘心沉默,我不行。一沉默下来,我就象把自己丢失了一样,空虚得发慌,发抖。” 苏老师今天怎么了?她怎么跟他说了这么多的话?她从来是不喜欢跟别人谈心的。大约是没有这种愿望,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可是她今天说得太多了。是因为在家里闷得发慌了吗? 卫伟无意识地往窗外望去,那里是-片小小的花圃,里面摆了足有一、二十只花盆,里面裁的全是仙人球和龙舌兰之类的植物。这些植物大抵有着死气沉沉的灰暗的绿色。他不知道苏老师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它们太缺乏青春和蓬莲勃勃的朝气了,有的只是一种近于凝固的庄严肃穆。他不喜欢。 阳光从宽敞的窗户间射进来,斑驳的光影在墙上跳动。光影里有一面闪闪发亮的大镜框子,向四处反射着眩目的光芒。镶在镜框里的是苏老师年轻时候饰演茶花女的大幅剧照。细眉风眼,樱桃小口,一副典雅娴淑的样子。卫伟已经把这张剧照看得熟透了。每次他心里总有点古怪的感觉。标准的中国闺秀,跟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没有相似之处,那时的观众怎么没有觉得别扭呢?他想象着在三十年代简陋的剧场里,苏老师摇曳着白色拖地长裙,在台口频频鞠躬,接受观众如雷掌声的情景。这么多年了,苏老师还记得当年她那个辉煌的瞬间,那个光彩照人的瞬间吗?’他想她会念念不忘的。她是个不甘心岁月从身上流逝的人。几十年来,她不是总把这张剧照挂在墙上吗? “您已经教出这么多学生了。”卫伟不能确定地说,“这么多学生,这么多名歌唱家,您还没有满意吗?” 苏老师眯缝起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卫伟,微微笑了一笑。“满意。当然是满意的。不过我还盼望我的学生里能够出一个卡拉斯,出一个帕伐诺蒂。总之是――有一个打入世界乐坛的歌唱家。” 卡拉斯――“小卡拉斯”。卫伟想起了明子。明子的黑黑的短发,裸露的脖颈,线条分明的脸庞,和那双略带淡蓝色的眼睛。这个有着男孩子气质的姑娘,苏老师不喜欢她。苏老师不知道大家都叫明子“小卡拉斯”吧?卡拉斯就要在苏老师身边出现了,可是她不屑一顾,这个固执的老太太。 “您有那么多学生……”他迟疑地拖长了声音。 “不行。他们都不行。也许是耽误了,也许是本钱不足,总之他们都不行。歌唱家要在年轻时候脱颖而出,过了中年还能有什么希望?” 卫伟没有去看苏老师的神情。不过他能感觉刭她投射在他身上的专注目光,这目光使他浑身发烫,手心出汗,惶惑不安。 “你大约是我的最后一个学生了,卫伟。”苏老师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怅然。“我必须承认我现在是……力不从心。我很不愿意让人家这么说我,不过这没办法阻止。我也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精力再收学生。我很早就说过,你的声音很漂亮,也许你能成为第一流的男高音。为什么不能呢,卫伟?我很有信心。我的最后一个学生,奇迹会在这一个身上出现,这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她说得这么肯定,简直不容你有丝毫怀疑。太肯定了吧?他要是终究不能成器呢?“尽一切力量。”这就是说,大路小路都会为他打开绿灯。他相信苏老师有这个能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反应冷淡。这件事情本身对他缺乏吸引力,他没有情理中的激动和期待。象明子那样默默地为自己积攒力量,准备起飞呢?好象也做不到。没有激情和自信,以及某种忧愤,是不可能走完这段路程的。 “你能够懂得吗?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情?”苏老师微微朝前倾斜着身子,满怀期望地盯着他的脸。在她脸上有一种迫不及待的神情。 苏老师到底是老了。剧照上的那双眼睛是多么秀丽和明亮,可是现在她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松松地盖住了半个眼球。她抬起脸来看人的时候,那眼皮总象是不愿意启动似的,总是粘搭搭地遮着眼睛。她自己有这种感觉吗? 一股油然而起的温情,夹着一点怜爱和尊敬,从卫伟心里慢慢滑过。他不能让苏老师失望。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他要依恋着她,顾惜着她,安慰着她。人老了,大约也会象孩子那样需要别人宠着吧? 卖饭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今天窗口的小黑板上只写了三个菜名,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等着买饭?为什么要这样熙熙攘攘、欢天喜地的呢?他们难道都没有考试,或者说都得了一个满意的分数吗? 卫伟站在队伍里,机械地跟着人们往前挪动。周围的谈笑声太喧闹了,他皱紧了眉毛,努力要从这声浪的漩涡里挣扎出来,把昨天在考场上的一切事情好好想一想。他真的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感到惊讶和迷惘。苏老师――在他心中代表了荣耀与尊严的老教授,她怎么能那样对待明子?还有别的老师们,他们怎么能那洋毯无分辨地苟同、附和? 这是本学期的声乐主课期中考试。考场照倒放在一问排练室里,学生们轮流站到前面去唱。老师都在后面挨排坐下,每人拿个小本子随时做些记录。考究以后,所有老师将要开个会,商量着给每个人打分。不过在声乐系里,商量的情况几乎是不存在,总是由苏老师说一个分数,大家点头同意,然后山汪老师将分数记录在册。 考试曲目由大家自选。不过逢到这样的场合,大家总是有点紧张过分,曲目常常会选得简单和有把握一点。不管怎么说,顺顺出当把一个简单些的曲子唱下来,总比磕磕巴巴唱一个难度太火的曲予让人舒服。起码老师也挑不出多少毛病来。 筇一个考的是小枝。好象名字也是从小到大排列的一样,她在花名册上总是排在打头。 小枝唱的她舒伯特的《野玫瑰》。她是被全系师生私下里评定为没柱多少发展前途的、学生。她音量太小,演出时如果不用麦克风,剧场后面的观众就无法听滴她的演唱。嗓音倒还圆润,但是甜得有监过分了,已经叫人发腻,叫人心里粘稠稠的不很舒畅,加上她有一些无论如何改不掉的、类似某些歌星的形体动作,“学院派”的人们更是觉得不以为然。 接下来是小秦和另外一个女中音。然后便轮到卫伟了。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他唱的是意大利歌曲《黎明》。他今天自我感觉好极了,声音很平稳,气息流畅,音色柔美。他几乎要被自己的声音陶醉过去。如果这时他是站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剧院舞台上,这该是如何令人激动的情景呢?他想象不出来。总之,他唱的《黎明》一定是倍受欢迎的。 明子几乎到最后才走上台去。她唱的是歌剧《浮士德》中玛格丽特的咏叹调《珠宝之歌》。这是一首难度很大的曲子,一般学生只敢在琴房里尝试着唱一唱,可是她竟然把它搬到考场上来了。她不怕考砸了锅吗?卫伟吃惊地想。 明子仍旧穿着那件旧的灯芯绒衣服,黑黑的短发披覆在额前,头微微抬起来,盯住了排练室的后墙,没有象有些女同学那样总是企图用目光取悦老师。她显得很平静,也很自然。但是她刚一开口就使底下所有的老师坐直了身子。他们没有想到明子的唱法又有了突破吧?卫伟觉得这很有点戏剧性的效果。 可是明子有个很不好的毛病:她唱歌容易忘词。因为她外文发音很好,咬字特别清楚,一忘词,就象在一片光滑的木板上起了一个大疙瘩一样,特别令人别扭。现在她又忘词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顶多也就是一句话,她机智地在嘴里含糊了一下,就过去了。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她脸上涌起一片淡淡的红晕,手指也不自然地扭了一扭。坐着的老师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身子往后一靠,只有苏老师纹丝不动。她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盯住明子的嘴,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这个瘦弱的老太太真有点镇定如山的大将风度。 明子走下台去以后,老师中间好一阵沉默。这是一个很难打的分数。唱得真是好,这样华丽明亮的女高音在国内并不多见。如果不是出了一个小小的毛病的话…… 今天上午,老师们开碰头会,讨论打分。办公室的窗下,不时有一两个同学假装有事经过,想碰巧能听到点什么。大家都紧张地、带有点侥幸地等待分数出来。是啊,谁不想让自己的记分册上有个漂漂亮亮的分数呢? 直到吃午饭前,才算有了消息.卫伟破例没有得到班上的最高分――九十分,他得了八十八分。是倪老师提出来扣掉两分的,因为她发现他的喉头总爱往上跑,她认为这是个很不好的毛病,要警告他一下。最低分――七十五分,分别落在小枝和明子的头上。小枝得七十五分是可以想到的。明子居然跟小枝一样,这就让大家议论纷纷了。探听的结果是.苏老师坚持要给明子打这个分数,其他老师沉默不语,倪老师争辩无用。 就是这样。这就是考试的结果。卫伟觉得心里郁闷极了。无论如何,他不明白苏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明子。只因为她是倪老师的学生吗? 饭厅里有一堆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卫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他转过脸去,尽量不要看到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们。没什么可笑的。明明他的演唱水平不如明子,结果却比她高出了这么多分,他觉得难堪、尴尬,极不光彩,象做了一件偷偷摸摸的亏心事。 小秦在背后捅了捅他的胳膊:“卫伟,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就为差那两分吗?” “去!”他低低地说:“你别开玩笑,我不是分数迷。” 小秦诡谣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心疼她了,对不对?” “我不应该比她的分数高。就算她有了一点小失误,她也不该只拿那么点分数。” 小秦撇了撇嘴.“这种成绩好拿尺子量吗?你要是过意不去,就跟她换个老师。” 卫伟呆呆地望着小秦似笑非笑的脸。老师……老师!老师能够决定一个学生的命运,能够使他(她)前程似锦或者名落孙山! 小秦又捅了捅他的胳膊:“你看,明子在那儿!” ‘他朝饭厅的角落里望过去,明子独自坐在一张方桌前,低着头吃饭。从远处看不出她的神情。而且,她低头的时候,那黑黑的短发从脸旁披落下来,把她的双睛和额角都快遮得看不见了。 “你去安慰她几句吧。”小秦说,“她大概会有些难过的。” 卫伟没有说话。买完了饭,他端着就往饭厅角落里走过去。有人在中途大声地招呼着他,他听见了,可是脑子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连转过头去回答一声都没有想到。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明子朝他讪然地笑着,“我看见你在饭厅门口东张西望的。” 她看起来气色很好,神态安祥,说不上有什么烦恼之处。是他多虑了吗? 他让自己放松了些,也朝她笑了笑:“也许我是在找别人呢?,, 她眨了眨眼睛。“是吗?不会的。今天我考得不好,你准会来安慰我。你是个婆婆心肠的小伙子。” “你讨厌这样吗?” “不讨厌。”明子举起饭勺摇了摇。“不讨厌,但是也不需要。” 卫伟迟疑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天苏老师……” “哦,你别说了!”明子挡住了他。“卫伟,别再说这件事了。我本来就考得不好。在台上忘了词,这多糊涂。有时候我是不大注意这些事情,苏老师应该警告我一下。” “倪老师为你争辩过,没用。” “她太宠着我了.每个老师总是有点儿宠自己的学生,真有意思。” “可是……”卫伟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真的不在乎吗?” 明子把头低了一下,又抬起来,迎住了他的目光。“当然不是。我也挺难为情,你知道吗?所以要躲在这个角落里吃饭。我希望没有人看见我,可是你看见了。你这人的眼睛倒挺厉害。” “是小秦先看见的。” “是吗?那么还是有人在注意我?” “你是小卡拉斯。大家都关心小卡拉斯的分数。”卫伟努力想开个玩笑。可是他声音干涩,嘴角发僵,脸上仍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饭厅里的人渐渐稀少起来。卫伟觉得他和明子的这个角落开始显得突出,并且已经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注意。他们在不断地往这边看,还互相低声地说几句什么。让他们羡慕和议论去吧,卫伟想。和明子在一起他很自在,很愉快,这就行了。 明子淡淡地朝他笑着:“好吧,那么你告诉小秦,我没有哭。我不过是有点恨自己。快要填志愿了,他们本来就不愿意大家填到倪老师名下,我为什么还不给她争点气?这件事我做得很不好,很不好。我太不在乎这些。我想我以后会要在这些事情上吃亏的。” 她那双微凹的大眼睛里倾刻之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显得有些沉郁和孤寂,也变得更加楚楚动人。现在卫伟觉得她漂亮的眼睛和不算漂亮的脸蛋很是协调了。 “你不知道我多失望。”卫伟低低地、非常激动地说,“我很失望'对苏老师。我总想,她是鼎鼎有名的老教授,又是系主任她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个学生。就算她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吧,那么艺术呢?艺术面前不是应该人人平等吗?她怎么能这样评判艺术水准?我不知我是怎么了,就象……一座雄伟的宫殿在我面前慢慢下沉一样,我惊恐万分,又不知所措。我怎么办?我能够怎么办呢?抱住它,不让它沉下去吗?抱不过来。它太大了,太雄伟了。我简直是……哦,明子,你能理辩这种心情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太天真幼稚,太可笑?你不会嘲笑我吧?” 他眼巴巴地望着明子的脸。他觉得他现在象个软弱无能的孩子,在迷茫的星空中转得晕头转向,哀怜地乞求有人握住他的手,把他领进阳光灿烂的世界。 明子出神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说:“要是我能够解答你的问题,那就好了。可惜我们都还懂得太少。去问谁呢?淮能够回答你?你只好别去想它,懂吗?将来,万一你当了系主任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 “也许能呢?你不会象这样去当吧?你要记住:参天的大树和柔弱的小草同样都是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同样都需要土地、阳光、养料和水份……” 明子把话噎住了。他们同时看到小枝在桌凳间跳跃着穿行过来。 “你们又躲在这儿说话啦l真巧,每次总是我碰见你们。”她的声调象唱歌一样扬了起来,显得活泼和愉快。 明子也对她笑着:“你的用词总爱夸张。我们没有‘躲’,是在饭厅里坐着。” “恩?就这么一个字的差别吗?”小枝娇嗔地噘起嘴来,“你干吗总要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是吗?”明子站起来,顺手轻轻揪了一下小枝的“马尾巴”。“那么我还是乖乖逃跑的好。我走了。” “别生我的气!”小枝追着她的背影喊。 卫伟有点恼火地看着她:“你于吗总要象个侦探似地盯住我们?” “真的吗?”小枝歪过头,睁大了圆圆的眼睛,表示十分惊讶。“你觉得我象个侦探?可是我真的是碰上的。碰上了还不准说句话呀?”宠自己的学生,真有意思。” “可是……”卫伟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睛:“你真的不在乎吗?” 明子把头低了一下,又抬起来,迎住了他的目光,“当然不是,我也挺难为情,你知道吗?所以要躲在这个角落里吃饭。我希望没有人看见我,可是你看见了。你这人的眼睛倒挺厉害。” “是小秦先看见的。” “是吗?那么还是有人在注意我?” “你是小卡拉斯。大家都关心小卡拉斯的分数。”卫伟努力想开个玩笑。可是他声音千涩,嘴角发僵,脸上仍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饭厅里的人渐渐稀少起来。卫伟觉得他和明子的这个角落开始显得突出,并且已经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注意。他们在不断地往这边看,还互相低声地说几句什么。让他们羡慕和议论去吧,卫伟想。和明子在一起他很自在,很愉快,这就行了。 明子淡淡地朝他笑着:“好吧,那么你告诉小秦,我没有哭。我不过是有点恨自己。快要填志愿了,他们本来就不愿意大家填刭倪老师名下,我为什么还不给她争点气?这件事我做得很不好,很不好。我太不在乎这些。我想我以后会要在这些事情上吃亏的。” 她那双微凹的大眼睛里倾刻之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显得有些沉郁和孤寂,也变得更加楚楚动人。现在卫伟觉得她漂亮的眼睛和不算漂亮的脸蛋很是协调了。 “你不知道我多失望。”卫伟低低地、非常激动地说,“我很失望,对苏老师。我总想,她是鼎鼎有名的老教授,又是系主任,她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学生。就算她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吧,那么艺术呢?艺术面前不是应该人人平等吗?她怎么能这样评判艺术水准?我不知我是怎么了,就象……一座雄伟的宫殿在我面前慢慢下沉一样,我惊恐万分,又不知所措。我怎么办?我能够怎么办呢?抱住它,不让它沉下去吗?抱不过来。它太大了,太雄体了。我简直是……哦,明子,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太天真幼稚,太可笑?你不会嘲笑我吧?” 他眼巴巴地望着明子的脸。他觉得他现在象个软弱无能的孩子,在迷茫的星空中转得晕头转向,哀怜地乞求有人握住他的手,把他领进阳光灿烂的世界。 明子出神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说:“要是我能够解答你的问题,那就好了。可惜我们都还懂得太少。去问谁呢?谁能够回答你?你只好别去想它,懂吗?将来,万一你当了系主任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 “也许能呢?你不会象这样去当吧?你要记住:参天的大树和柔弱的小草同样都是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同祥都需要土地、阳光、养料和水份……” 明子把话噎住了。他们同时看到小枝在桌凳间跳跃着穿行过来。 “你们又躲在这儿说话啦!真巧,每次总是我碰见你们。”她的声调象唱歌一样扬了起来,显得活泼和愉快。 明子也对她笑着:“你的用词总爱夸张。我们没有‘躲’,是在饭厅里坐着。”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嗯?就这么一个字的差别吗?”小枝娇嗔地噘起嘴来,“你干吗总要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是吗?”明子站起来,顺手轻轻揪了一下小校的“马尾巴”。“那么我还是乖乖逃跑的好。我走了。” “别生我的气!”小枝追着她的背影喊。 卫伟有点恼火地看着她:“你干吗总要象个侦探似地盯住我们?” “真的吗?”小枝歪过头,睁大了圆圆的眼睛,表示十分惊讶。“你觉得我象个侦探?可是我真的是碰上的。碰上了还不准进句话呀?” 卫伟没法跟她生气,只是恼火地盯着她。后来他发觉到这未免有点儿失态了,让别人看起来就象一对刚拌了嘴的情人。他连忙低下头去,吃他饭碗里已经凉了的饭菜。 “我希望你别在意。”小枝在他旁边坐下来,两条手臂支在桌子边上,手背托住了下巴。她把身子凑得离他很近,卫伟能够嗅到她头发上那股淡淡的发乳香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甜的味道,那是女孩子身上特有的。她说:"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干吗要这么对我?” 卫伟努力不去抬头看她。 小枝叹了口气,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搭拉在桌子边上。“你长得这么高大,可是什么也不懂。你有时候还是个小男孩子。” 卫伟三口两口扒完饭,站起来,要去洗碗。 “卫伟,你不想听一个好消息吗?”小枝赶紧叫起来。“关于你的,绝好绝好的消息,你不想听?” “无所谓。”卫伟低低地说,“有消息总会知道的。” 小枝显得很伤心,眼皮垂了下去,脸上的线条都往下弯成了弧形。“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吗?系里准备派你到北京参加国际声乐比赛的选拔赛!选上了,你就能出国,也许还能拿个金牌回来。这么好的消息,你不要听吗?” 卫伟呆呆地站在桌旁,手里端着饭碗,却想不起来往哪儿去。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晕晕忽忽,真的要派他到北京参加比赛吗? 他抬头望望窗外,窗外阳光灿烂,三三两两的同学并肩搭背地在大路上走动。这是春天的,令人赏心悦目的阳光。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觉得这光亮度有点太强烈了。亮得使他睁不开眼睛,有点浑身热烘烘的。这以后的几天里,卫伟觉得他是生活在一种扑朔迷离的幻境之中。他闹不清系里怎么会准备派他――班上年龄最小的,才刚刚二十岁的学生去参加比赛。比他唱得好的同学不是没有:高班的、低班的,还有本班的明予他们。他们都比他唱得好,比他成熟、有经验。可是系里怎么就偏偏选上了他?他无法想象这种比赛是怎样一种场面。那一定是紧张极了,严肃极了,吓人极了。他想他也许会吓得张口结舌,一个音也发不出来。那真是糟糕,会贻笑大方,给,学院和苏老师丢脸。“瞧这个苏老师的关门学生!”人们会这么指手划脚,议论纷纷。叫他怎么回来见苏老师? “你要好好准备。这是苏老师给你的机会。”汪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这个消息时,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可是他怎么准备呢?准备什么内容?比赛时有哪些规定曲目?他不知道。谁也没有告诉他。他去问苏老师,苏老师也只能泛泛地开了一长列曲目。“有备无患吧。”她这么说。老天爷,这么多曲目,光背一下外文歌词还来不及呢!他简直有些无法招架了。 时间过得真快,才几天的功夫,杏花落了,桃花也落了,指甲盖盖那么大的桃子已经挂满了枝头,毛茸茸的,象涂上了一层银粉。草地也不再是那种茵茵的浅绿,而开始发翠,发乌,油亮亮地闪着光泽,仿佛汁液凝聚得过于饱和,差不多就要涨破了叶面流淌出来一样。 这一天,卫伟在路上碰到倪老师。 “卫伟,那几首规定曲目,你有什么困难吗?” 他被问得茫然失措。“什么曲目?我不知道有什么曲目呀?” 倪老师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苏老师也不知道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吗?糟糕了!” 她掉头就往办公楼走。 卫伟闷闷地回到琴房里,心里忐忑不安。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的,他把手指放在琴键上的时候,那手有些轻微的哆嗦。 没过多会儿,苏老师派人来叫他。 “这是比赛曲目,倪老师一个老同学来信告诉她的。”苏老师脸色阴沉地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听说北京已经准备好久了,从年初就开始准备了。” 卫伟猛然间感到心跳胸闷,呼吸急迫。“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们?”他呆呆地望着苏老师的脸。 “正式比赛通知还没下来,我们是听到了风声才开始准备的。比赛曲目理应附在通知后面,可是一般会在这之前传出来。我一直在等着。比赛委员会里有我的学生,我没想到他们会对我保密。大概是有他们自己的学生参加比赛吧?有了学生,就顾不上老师了。他们要跟我争高低了。我倒有些弄不明白。” 苏老师一边说,一边对他微微地笑着。可是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古怪和茫然。是不是她对摆在面前的现实感到不可理解呢?她接受不了? “我真是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他们对我来这一手。比赛嘛,谁都希望自己的学生拿到名次。可是他们怎么能对我保密?我真的是老了吗?卫伟?我在他们心目中还占有多少位置?”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皮肉松弛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交得有些疲惫和萎顿。不知怎么的,卫伟在她面前忽然感到有些歉意,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也许是他们忘记了,苏老师。”他轻轻地说。 “不是忘记了,我明白。”苏老师朝他望了一眼。“我全明白。不说啦。我只希望你这次到北京能唱出水平来。你能拿到名次,就说明我们声乐系还是有点潜力的,不是可有可无的。你有这个可能。我教书几十年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吧?” 要是他拿不到名次呢?拿不到名次,苏老师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她还会喜欢他、宠爱他、处处给他提供方便吗?他忍不住地感到周身有些发冷。 “明子,你说我应该怎么准备?” 卫伟愁眉苦脸地站在明子的琴房里。才几天下去,他已经疲予应付了。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他恨不得把时问掰碎了来用。他背谱、记词、对着镜子纠正日形和发音,忙得焦头烂额。 “我觉得进步不大。我总是找不到一个良好的感觉,所以心里空落落的。要是这时候上台,我肯定会唱得一塌糊涂。” “我能想象出你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明子带笑地说。 他一屁股坐在钢琴前的方凳上。在这里他感到轻松和自在。这个小小的、温暖而又凌乱的琴房,白天黑夜他总是想到它。练声练得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地想要到明子的琴房里坐一坐。让他在这里坐下来吧,坐下来,再也不用走了。一辈子,永远永远。他不要去应付那些希望渺茫的比赛了,不要去壮起了胆子拿名次,争荣誉。他已经累得要命。有什么意思呢?明子这样的人去不了,却要让他去,有什么意思?每年每年,全国或者全世界有那么多名目繁杂的比赛:音乐、舞蹈、美术、电影、文学、体育、建筑……所有能够参加比赛的人, 业中的佼佼者吗?或许他们真正就是这门专业的佼佼者吗?或许他们只是偶尔被选中的幸运儿?他不能断定。不过在他面前确确实实发生了这样的事;明子不能去。他不光是感到遗憾,还有另外的一种情绪,一种灰色调的、沉重而又阴郁的情绪。 他坐在方凳上,心情烦乱地望着明子的脸。她的短发好象稍稍长得长一点了,已经一些.好象有打哈欠的感觉,这样一来,喉头也就稍稍下降,歌唱时注意保持这种状态。来,你试试看。” 卫伟努力体会着倪老师的话,重新唱了几句。 “好一些,声音结实多了,”倪老师朝他转过头。“另外还要注意胸腔的张开,气息下沉,保证气息的深度,避免浮上去。还有一个问题,不知苏老师跟你讲过没有,声音的位置要高而且集中,保持美的音色。位置不高的声音是传不远的。你的声音缺乏这一点。怎样才能做到呢,歌唱时,要面带微笑,面颊鼻腔要向上提张,充分利用鼻咽腔的空间――脸部的共鸣腔。你再试试。” 他又把《冰凉的小手》完整地唱了一遍,这次他觉得高音轻松多了。 “对,就是这个感觉。”倪老师又转过身来。“你的声音要放开唱,是非常漂亮的。不过唱歌光有漂亮的声音还不行,必须深刻理解作品和表现作品,特别是唱歌剧,它和一般艺术歌曲有所不同,唱艺术歌曲要求轻柔,歌剧要求进入角色,声音要根据剧情和人物性格有所变化,一般要求声音饱满、结实、连贯。当然,要想一下子完全达到要求也不容易,回去后多体会体会,唱歌也要多用脑子的。”倪老师嘱咐他。 走出倪老师琴房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晚霞把校园映成一片橙红,是那种温暖和宁静的色调,卫伟非常喜欢。正是开饭时间,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拿着饭盒去吃饭,大路上来来往往尽是人。不时有饭匙碰击着搪瓷碗,发出清脆的丁当声,连这声音卫伟也觉得亲切有味。 他也很饿了,不过他兴奋得不想吃饭,他在大路口犹豫了片刻,终于折回去敲开了明子的琴房门。 “好象有点苗头啦!”他站在门口,对明子说。“你知道吗,现在我有一种预感,仿佛那个辉煌的瞬间就要来了似的。” 明子合上手里的小说,朝他竖起一根指头:“你的情绪变化太快了。你以为你不会失败吗?” “没关系。”卫伟轻松地说,“失败了也没关系。总有一天这个瞬间会来的,对吧!” “我坚信。”明子伸出一只手。 “我也坚信。”卫伟把自己的手掌覆盖定她的手上。 他们在黄昏桔黄色的光线中久久地对视着,带了微笑。 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比光速是快呢,还是慢?卫伟终究不能确定。总之,他去请倪老师指导的消息,第=天早上就传到了苏老师那里。 这天早上又正逢苏老师上课。一进了琴房,卫伟就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他敏锐地察觉到苏老师的不满情绪。好吧,他想,反正要让她知道的,迟了不如早了好。 苏老师坐在钢琴旁边,挺直了腰板,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好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去找她呢?” “我也想找找别的老师。,他尽最谍和恭敬地说。 “有这个必要吗?” “会有些帮助的。” 苏老师沉默了一下。“我不赞成你去找别的老师。这跟做数学题不一样,不可能只有一个解。每个老师的教学方法不同,艺术见解也不同。他们会搞得你思想混乱,无所从。已近临赛阶段啦,你经不起这么折腾!” 卫伟低垂着眼睛不去看她:“我觉得很好,很有收获。” “你是还想再去吗?”苏老师的声音有些冰冷,眼光从搭拉的眼皮下面笔直地射过来,盯得他心慌意乱。 “我想……去北京之前再请她听听。” 苏老师的脸色变得严厉和尖刻:“明天就要填志愿了,莫非你还要填到她哪儿吧?”盖过了耳垂,柔顺她技披在头上,把她那双略带浅蓝色的眼睛衬得更加清激和明净。 “系里派我去参加比赛,这本身就是个错误。他们选错人了。” “你就将错就错吧。逼上梁山嘛!”阴子故意逗他发笑。 “应该派你去。”他坚持说。 “瞎说。你是很稳当的,你的成绩一向总是相当稳定。我可不行。我是只风筝,忽上忽下。倪老师说我应该向你取取经。” “明子!”卫伟有些急了。 明子收起笑容;“好吧,跟你说正经的。你去找找其他几位老师,让他们帮你听一听毛病。不一定能说对,不过总是能提介醒,对不对?光苏老师一个人,可能会有疏忽的。 卫伟有些迟疑:“这合适吗?苏老师会不会有什么看法?”“你害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在乎苏老师的态度。要是这样的话,你干脆请她陪着你去北京好了。”明子对他眯缝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不,我不在乎。,卫伟急急忙忙地说,“我要去找其他老师的。第一个就去找倪老师,今天去。” “这么迫不及待吗?”明子笑了起来。 卫伟找到倪老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正在自己的琴房里写什么东西。西斜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她满头乌发上,亮闪闪地笼着一圈光晕。 “这次去听讲学的记录,我再整理整理,过几天给同学们讲讲。”她告诉卫伟说。 她的琴虏比学生的要大一些。书架上堆了好多书,还有几盆花草,显得温馨面又洁净。不过倪老师人太高大了,在钢琴和书桌、书架之间来回的时候,还是有点磕磕碰磁的。 “你是稀客,快请坐。”倪老师给他倒了一杯水。“怎么样,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他摇摇头:“一点儿准数也没有。我有些害怕,精神压力太大了。您有空帮我听听吗?” “行。”倪老师爽快地答应着,一边就坐到了钢琴旁边,把琴盖揭开。“先唱什么?” “《冰凉的小手》。” 这是普契尼的歌剧《波西米亚人》中男主角唱的一首著名咏叹调,难度很裔。他认真地唱了一遍,总的感觉还好,只是高音有点吃力。 “你还是那个毛病,喉头不稳定,爱往上跑,”倪老师对他说,“这样的发声状态会使声音‘虚’,不通畅。从而没有本质的美的声音,你要注意让舌下肌肉和颈部肌肉放松。 静了很久。他望着窗外的一棵洋槐树。碧绿的树叶间垂下来一只“吊死鬼儿”,在半空里悠悠荡荡,又象是悠闲自在,又象在苦苦挣扎。它大约是想缘着细丝往上攀附,重新回到浓密的树叶上。可是随着身子的摆动,那细丝一点一点地往下坠落,已经慢慢地接近了树根。这个可怜的小虫儿,它还不知道它正在作的是徒劳的挣扎呢。 “也许……”他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 “……填志愿。” 他猛然间清醒过来似的,吃惊地发现自己说出了这几个字。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回壁弹跳回来,在小小的琴房里嗡嗡回荡,那么响,那么响,震得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说了什么?想填倪老师?他真的要填倪老师吗? “也许……”他又重复了一声。 苏老师再没有说话。可是他看见她那双皮肤皱缩的手从琴键上慢慢地滑下来,滑下来,毫无知觉地落在腿上,发出没有声息的“嗵”的一声巨响。 “想填您的同学会更多。”他惶惑地说。 苏老师慢慢地摇了摇头。 “真的,您不相信吗?” 她又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我还没这么想过。”他解释道。 现在,窗外洋槐树上的“吊死鬼儿”已经掉落在地上了,在尘埃中翻卷着绿色的、柔软的身子。它急急忙忙地蠕动,伸缩,想为自己找一处合适的所在。马上――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路上来往的行人踩得稀烂,变成一泡绿水,渗进泥土之中。这是它的归宿。 “人是会常常改变自己的主意的。”苏老师慢慢地说,“决定了的事情也会推翻,哪怕是在事情进行之前一分钟。说不定哪一次,我也会这样做的。” 她用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卫伟,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他努力思索着她话里的意思。“决定了的事情也会推翻”,她指的是什么事?关于比赛的吗?她会另外选派人吗? 这不是不可能。这个喜欢把一切都抓在手里的老太太,她常常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甚至,她偶尔还会做一件违背常理的事情,试试她自己在系里的权威到底有多大。那么,如果她想取消他的比赛资格,她完全可以做到。是的,他不再是她的学生了,她有什么必要送他去参加比赛?她可以从填到她名下的学生中重挑一个。挑出来的不见得不如他,因为想当苏老师学生的毕竟是大多数呀! 不过他不后悔。如果苏老师再问他一声,他回答出来的话只会更加坚定。从意念闪过到确认无疑,这之间他不算干脆。不过既然定了,他就决不后悔,决不。为什么害怕比赛资格被取消?有什么可怕的?他还小,才二十岁。就象明子说的,他们还正处在准备阶段,为将来那个辉煌的瞬间作准备。他不必在乎名噪一时,道路还长着呢,他要攒足了力气走,在一双宽厚有劲的大手扶持下走。是扶持,不是为他开路。道路拓出来了,便没有了深藏在路边的荆棘的诱惑,这会使人感到兴味索然,淡自如水。 他抬起头,望着苏老师的脸说:“苏老师,您现在是否发现我太缺乏比赛经验了呢?” 寂静无声的琴房中,他平静地等待着苏老师的回答。(完) 写给外婆的挽歌(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开头,我当外婆又在怄气呢。 开头,我当外婆又在怄气呢。不是么?她和往日怄气时一样,又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外婆常常没来由地怄气。就象这一回,不过是我回家过寒假时,带回了一件呢子大衣。外婆一见我将呢子大衣披到我爸爸身上了,立刻撇着嘴说:“哟,厚墩墩的,好东西呀,怪道你们尽东挪西借的,原来是做给我看的呀。我到女儿家来,可忘了带伙食钱。住得久了逗你们嫌,我走,我走!” 外婆无疑是在无理取闹,她呀,她无非想闹回甘家老屋去。 外婆躺到她床上去了,当然,是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你也是,买什么大衣呵!”久病初愈的妈妈,埋怨着我,“就算二姨把了点钱,你也该留着下学期用。你晓得吗?妈只拿百分之六十的病假工资了,家里现欠人家好几百元哩。” “我是留着的!”我分辩着,“这件呢子大衣,只六十元钱,处理品,是……” “是便宜!,爸爸放心地笑了,“那就卖了吧,我们单位正好有人要买呢大衣的。” 自称忘了带伙食钱来的外婆,突然翻身而起,以抢购紧俏商品的速度,将披在女婿身上的呢子大衣取过去了:“大衣,我买下了,莫好事了外人。嘿,也真巧,我正愁没什么带回家去。” 外婆仔细地叠好呢子大衣,登上床头柜,打开搁在大衣柜顶上的她的旧皮箱上的锁――三道锁呀,将大衣搁进去,又取出六十元钱,居高临下,扔给我爸爸。 我啼笑皆非了。忍不住嘀咕着:“有钱呀,您何不就拿出来用?丈母娘抢购女婿的大衣,也不怕人笑话,何况,这件大衣,本来就是……” 话没说完,床头柜一歪。如山崩地陷,外婆倒下来了。慌得我们一家三口,惊叫一声,立刻奔过去抢救外婆。 还好,吉人天相,外婆倒在她的绷床上、了。虽然脑袋在床架上碰了一下,也不碍事,她哼都没哼一声,便就势躺下了。自然,还是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这一回,外婆当然是怄我的气了,我不该出亩不逊。 真没料到,外婆竟这么睡死过去了。连她那只旧皮箱上的三道锁,也没来得及锁上。 我站在永远不会再怄气的外婆面前,又悔又恨,不禁大放悲声。 我真想象妈妈那样边哭边诉,将由于突然爆发出大衣事件,使我没有来得及告诉外婆的好多好多的话,哭诉给她尚未去远的亡灵。可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妈妈那种古老的哭法,没奈何,只得退回我的小房间去,以写代诉。终于,在外婆丧事终结时,写出了一支唱给外婆的挽歌。 但是,逝者其知也耶?不知也耶?呜呼哀哉,尚飨! 我在外婆家过十岁生日。 我不能在死者面前撒谎,象一些做祭文和悼词的行家那样。老实说,我不喜欢我的外婆。从我头一回见到她起,就不喜欢。尽管,我是她的一个无可指责的好外孙女儿,而且,为她这么匆促地离开人世,感到深沉.的悲哀…… 我头一回见到外婆,是我过十岁生日的时候。那时,暑假刚开始,我妈妈因为要去上海办事,便顺道儿将我带到了汉口的外婆家――位于汉水边上的甘家老屋。 “妈!”妈妈冲进屋,便向呆呆坐在堂屋里的一位团脸方额,一身胖乎乎的老太婆亲热地叫开了。 妈喊妈的,自然是我外破了。我连忙照妈妈在家里给我排练过许多回的动作,笑眯眯地走向前,朝外婆深深一鞠躬,并且按照汉口人的喊法,叫了一声:“家家!” 可是,外婆很冷淡,横对着我:“怎么,将小树儿也带来了?我养大你们就够为难的了,可养不起外孙女儿……” 妈妈连忙把外婆拖进厢房里去,说着悄悄话,我躲在门口偷看,偷听。 “妈,您放心,小树儿只住半个月,我除了这个月该汇给您的三十元外,另把十元做她的伙食钱。” 外婆接过妈妈双手递上的四十元钱,放进她床头的旧皮箱里去了。妈妈又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放到外婆手上:“小树儿大后天过十岁生日,您给她买点什么,也让孩子高兴高兴……” 我还高兴得起来吗?我上外婆家的满身热呼劲儿,顿时雪化冰消了。 不吹牛皮,我十岁时,已经很懂事了,“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呗。妈妈走后,我自知落到狼外婆手心里了,格外的乖。外婆指东,我向东,外婆给什么,我吃什么――唉,又有什么好吃的呢?餐餐腌菜汤,那算什么汤呵? 一股霉味儿,酸不溜秋的,别提有多难喝了。我盼着过十岁生日那天,外婆能给点好吃些的,比如说,豆角儿,榨菜片儿,我可不敢指望外婆买鱼买肉。 没料到,我过生日时,外婆还是做的腌菜汤。我当然不乐意了,低着脑袋哨子饭。外婆倒也够大方的,拿起汤勺,一连给我舀了一十二勺腌菜汤。没错,我一勺勺数着的。 我边喝边想,这汉口的生活,也够贵的了。难怪妈妈无论自家如何困难,甚至,连怀上了小弟弟(也许,是小妹妹。)她也不敢要(那阵儿,谁家不是二三个孩儿的?),都要按月汇三十元钱给外婆。原来,该汇的,要不,外婆只怕连腌菜汤也喝不上了。 可是,那天午后,我无意中发觉外婆在烧肉。我气坏了,还有这样的外婆呀。不行!我得当面点破她,在她背着外孙女儿吃独食的时候,看她好不好意思? 于是,我非常非常严密地监视外婆了。 外婆将烧得喷香的肉盛到盖碗里,添上饭,盖上碗盖儿,端着出门去了。我悄悄跟着,七弯八拐地,走到铁路边一栋小屋前。 小屋门半开半掩,屋里有好多人在说话。烟雾腾腾中,有一个人在手舞足蹈地发表演说。 “我才真做着个好梦了!梦见归元寺那日宝井里,金光冲天而起,我连衣服也没脱,直通通跳下去,睁开眼睛一看,哟,一尊金罗汉……” 呸,我当是在评说国家大事呢,原来是说梦,扯淡! 外婆端着盖碗进去了,我自然象条尾巴,紧紧跟着。 矗该吃饭哪,毛毛!” 毛毛?这不是叫我舅舅么?虽然,妈妈不爱提他,每逢爸爸出差回来,说到这个毛毛舅舅时,妈就不高兴。“别提他,只当我们甘家,没他这么个人!” 那么,毛毛舅舅是怎么个人呢? 原来,就是做梦捡着一个金罗汉的人。看,和外婆一个长相,团脸方额,胖乎乎的。 毛毛舅舅没接外婆递上的盖碗:“妈,这够谁吃的?拿十元钱来,我是梦着捡金罗汗的,今天当然该我请客。” 好大的口气呀,想问餐餐喝腌菜汤的外婆要十元钱,真是白日做梦! 没想到,外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拿出了一张十元钞票来,崭新的,我认得它!就是妈妈留下给外婆,要她给我买生日礼物的那十元钱。 我慌了,连忙拦阻外婆:“家家,这钱……” 可是,这钱已经被毛毛舅舅抓过去了。 我气坏了。还好,毛毛舅舅倒没马上将钱拿去请客,他蹲下身子,将一双眼睛,贴到我脸孔上瞄了好久,忽然乐呵呵地笑了:“哟,是小树儿!我认得的,从你爸爸留下的那些相片上。”说着,将我抱到屋子中间的方桌上去。 “密士小树儿,我的天字第一号外甥女,顺着三峡溜出来的小川老鼠儿,她是首次访问武汉,诸位欢迎!” 毛毛舅舅的朋友们,象欢迎外国元首,围着方桌,边舞边唱:“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真好玩,我也学着外国元首,向欢迎队伍挥手致意。惹得满屋人哈哈大笑,连外婆也笑了――这可是我到汉口后,头一回见到她笑。 笑声中,毛毛舅舅忽然想起什么事,大声问:“今天何月何日啊?” 毛毛舅舅的朋友们面面相觑。 真好笑!连这也不晓得,我忍不住说:“你们只怕还在做梦呢。今天是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日!” 毛毛舅舅立刻将他要去请客的钞票塞到我衣袋里:“给,小寿星!” 真好!毛毛舅舅还记得我的生日呢。 可是,外婆不高兴了,她板起脸孔走了。 “您心疼什么啊?”我也不高兴了,晡咕着,“这张票子,本来就是我妈留给我买生日礼物的,我才喝了您一十二勺腌菜汤……” 毛毛舅舅的朋友们哈哈大笑了。急得毛毛舅舅抓耳挠腮的,将一件军干服的四只荷包全翻了过来,可是,除了烟盒儿,烟丝儿,就只几个硬币儿。他很难为情了,“哎,就两毛钱,小树儿……” “我每回过生日,妈妈也是给我两毛钱,买只大蛋糕吃。” 我高兴地收下了毛毛舅舅的两毛钱,他乐得直亲我:“真乖,小树儿,舅舅儿时真捡着金姓儿了,把胳膊腿子,全敲给你,那直好多钱,能买好多蛋糕。” “那身子呢?” “身子当然是给你家家养老的。” “还有脑袋瓜?” “脑袋瓜送你二姨,还有你爸爸。你二姨家,空荡荡的,连个衣柜也没有,你爸爸常常出门的人,穿得象个落难的秀才,也难看。把金脑袋换成钱,给你二姨打家具,给你爸爸买呢子大衣。” 我开心地笑了。毛毛舅舅真好。虽然,他是捡不到金娃儿的,就算捡到了,也应当交公。不过,难得他有这么一片好心!妈还说只当他们甘家没他这个人呢,依我说,毛毛舅舅才是甘家头一名大大的好人,比外婆强百倍! 在我和毛毛舅舅说话时,他的那帮朋友,买了好多东西回来。 一个大个头,提着一件花花衣走向我。他象是两根木棒顶着的一只大水桶,上粗下细,又是张马脸,当头一块白斑,一双斜眼睛吊起来盯着我,我吓得朝后退,哪来的妖怪啊,真吓人! 毛毛舅舅挡住我:“别怕,这是你吊睛白额大虫舅舅,冯二舅舅,他是妖怪脸孔,唐僧心肠。” 我怕?笑话!我连那些玩枪弄棒的造反派也没怕过,我怕他了?于是,我让他将花花衣披到我身上。 又上来一个矮个儿,打着赤膊,一身的毛,脸上也毛乎乎的,毛毛舅舅做了介绍,他是狮毛狗舅舅,苟四舅舅。他送给了我一个很好看的人造草书包。 接着,许多我一时记不住他们希奇古怪的绰号的舅舅都给我送了生日礼物。最后,是一位长得眉清目秀的梅花鹿梅六舅舅,给了我一小筐大红桃。 这桃,水汪汪、甜滋滋地,撕去皮,吃到嘴里,别提有多好吃了。 我吃桃时,众舅舅围住我,拍着巴掌唱着歌: “姑娘伢, 吃果果, 嘴巴子动, 腮帮子鼓……” 我跟着毛毛舅舅那帮既不造反,也不上学,.因而没有下放到广阔天地去的扯淡朋友,玩到天黑,玩累了,不由打起呵欠来。 “去,老六,开个小车来,送小树儿回甘公馆。” 我当毛毛舅舅瞎吹呢,没想到,梅花鹿舅舅去了没多大会儿,还真开回一辆小轿车来,将我送回了甘家老屋。 外婆见我穿着身新衣,背着鼓鼓囊囊一书包东西回去,立刻上床睡了,脸向着墙壁,拼命打着呼噜。 我晓得的,外婆是心痛那张十元的钞票。好小气的外婆!我偏气她l我学着妈妈的汉口腔:“么样?家家,毛毛舅舅带我去买的,把十元钱,花得精光。, 外婆陡然停住了打鼾,翻身而起。 “什么?一个十岁的姑娘伢,过生日就花十元钱?”外婆心痛得声音都走调了,  “你圆去问问你妈妈,看她小时做过生日吗?” “那是您小气!反正,我也没花您一分钱,这张钞票,是我妈留给您装面子的……” 我的顶撞,把外婆气坏了。她扬起巴掌―扬得可恼哪!我吓死了,连忙朝后退。 不好!绊着什么了,呼嗵一声,我摔了个大跟斗。 外婆将我扶起来,望着我惊惶地叫.“哎呀,鼻孔冒血哪!” 我用手一摸,可不,粘乎乎地,一手的血。 好呀,您个狼外婆,把我爸爸妈妈连指头儿也舍不得弹一下儿的小树儿,当成路边萆任您踩了,您……您也太……太狠心了! 我气懵了,也伤心透了,立刻冲出外婆家去!哼,别当我少了您狼外婆的甘家老屋,就没地方去了,我……我回去!对,回四川重庆,我身上还藏着三元多的压岁钱,那张十元的钞票,也在我口袋里,我用它们买船票,自然,是半票儿! 外婆慌神了,跟在后面边追边喊,带着哭腔儿――哭个鬼!假慈悲。 我爬上妈妈带我乘过的七路车,一溜烟走了。正好,赶上了开往重庆的轮船,于是,我非常非常顺当地逃脱了狼外婆的追捕。 毛毛舅舅的结婚大典。 五年后的寒假,我又上外婆家了。 写给外婆的挽歌(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可别当我欠了外婆的情,那号外婆,真象她做的腌菜汤儿,想起来就让人倒胃口。 我到甘家老屋去,是作为我妈妈派出的特命全权大使,去参加我毛毛舅舅的结婚大典的! “小树儿,你这回去汉口,可得代表妈妈,还有爸爸支持你的二姨。她信中说,你毛毛舅舅年前成家的事,还有阻力……” 那么说,我还是一名任重而道远的使呢。 一路上,我老在想,君子应成人之美呀,谁这么无聊,想坏我毛毛舅舅的好事? 是他们!当我来到甘家老屋门口,透过重重烟雾,我终于发现了“目标”。 毛毛舅舅正和他那伙朋友,在堂屋里扯淡。也不知毛毛舅舅又说着什么新鲜梦了,大家笑得发狂。我望着洋洋自得的毛毛舅舅,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大样几虽没变,神气可远不如前了:脸瘦多了,偏偏架上了一幅大镜面的近视眼镜;脖子较前短了,一对肩头,平白长裔了至少三寸。配上一头乱得象棕毛的头发,少说也有一个月没副过胡子。 不过,毛毛舅舅对我的到来,依旧表现了很高的热情,他立刻发出号令。“欢迎!小树儿驾到!”只是欢迎我的掌声稀落得很,我定睛看去,毛毛舅舅那支曾经使我神往的队伍,剩下没几个人了。不但少了和蔼可亲的梅花鹿,连当初那么活跃的狮毛狗也不在其中了。 “哟,今非昔比哪!”我有意奚落着说,“怎么,吃了败仗,溃不成军了?” 吊睛白额大虫摆出一幅宽宏大量的相:“大浪淘沙呗!革命队伍中,还有逃兵呢。” 啥话儿,就这么几个象从垃圾箱中掏出来的角儿,敢拿革命队伍相比,笑话! 我脸红了,原来我喊过舅舅的这班人,是这么一批邪鄙歪拐的城市哥们。我脑子中,忽然闪过电影上常常见到的那种军心不稳的杂牌军,每逢我党我军想拉他们头儿走向正路时,头儿手下总有那么几个草头王,拼命拦阻……。 无疑,想坏毛毛舅舅好事的,就是他手下这几个混账东西了。 不过,我可不想打草惊蛇。等着瞧吧,待我与二姨取上联络后,有你们好看的! 忽然,毛毛舅舅领着他那儿名残兵,向门口肃立着,毕恭毕敬地叫了声“二姐!” 我回头望去,啊,是二姨驾到。看,和我妈一副模样儿,齐整的脸孔上,眉儿眼儿稍稍向两侧挑起,一身素净衣着,笔挺的。一看,就晓得是个能角儿。 “我们甘家,是赌场?茶馆?”二姨发话了,“猪有猪圈,狗有狗窝,请,各回各的窝里去。” 一正压百邪呗!毛毛舅舅的朋友们不敢岐声,灰溜溜地滚蛋了。连毛毛舅舅,也老实巴脚地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我立刻信心百倍,有二姨做主,扫除这种阻力,怕不有如风扫残叶,摧枯拉朽? “这是怎么哪?二丫头!”外婆从厨房里跑出来,脸色虽难看,口气倒还带着点巴结味儿,“都是你毛毛兄弟的好朋友呀,叫他们回来吧,反正,饭也做了,汤也煨了,你就让他们喝……” “让他们喝!”二姨板起脸孔,“喝他娘的血,喝他姐姐们的血!” 二姨从满地的烟头中,捡起一只带嘴的烟屁股,塞到外婆眼前:“三分多钱一支呀!”二姨的手抖动着,“这不都是您和我们姐妹,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钱吗?” 外婆低下头去,在围腰上擦着手,象做了错事的小媳妇儿,不敢吱声。 “你不是小树儿么?你也是个没志气的,上回你家家的腌菜汤,没把你灌得翻白眼,你又来干什么?你家家心上只有儿子,哼,宝贝儿子!” 二姨抓起我的手,就朝外拖。外婆不敢拦阻我们,她只是不服气地跟在后头嚷:“我儿子怎么哪?你也不看看,眼下有几多儿子伢作奸犯科,你兄弟不过爱交几个朋友,聊聊天,打打牌,碍着谁了?警察可从没登过甘家老屋的门,比起来呀……” “比起来毛毛不如强盗扒手!”二姨回过头去,和外婆对嚷着,“强盗扒手,有公安局管着,判上三年两载徒刑,兴许能改好。毛毛呢,您死死护若他,惯势他,他就算一根钢条,弯了,捶得直,断了,焊得上,你让它锈,他不锈成一堆臭狗尿,您剜我的眼睛。” 外婆有些泄气,二姨却唆得更响了。“几时我再看到家里象茶馆、饭铺,我就放把火,把甘家老屋烧了。” 好一个二姨!难怪妈妈说,他们五姐妹中,和戏上唱的不一样,不是三姐,而是二姐最厉害。可不,这一出“二姐训母”,唱得多带劲。 二姨家也的确够寒酸了,连张吃饭的桌子,也是自己用木板钉成的。不过,她倒是给我做了好吃的菜,坐在一边看着我吃.笑滋滋地,怪逗人爱的,真象我妈妈。 饭后,我将妈妈派我到汉口来时嘱咐我的话,一一向她汇报了。 二姨点着头:“既然我们五姐妹齐心了,替你毛毛舅舅这匹野马拴上笼头的事,就雷打不动了。喜事年前一定办。” 二姨还说,明天,她将与众姐妹一起,去排除阻力。 我磨拳擦掌了。“我做您的……” “做二姨的跟屁虫儿。” 这二姨,说话真损。虽然,是那么盘事儿,就不能说得好听些吗? 第二天早上七时,我回到了甘家老屋,给二姨当传令兵儿。 外婆正在哄毛毛舅舅:“毛毛,起来吧,离上班只差半个小时了。” 毛毛舅舅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翻过身去,睡着了。 过了一会,外婆将洗脸盆端进屋。那服务态度,只怕是全中国哪一个宾馆的服务员也望尘莫急的。花毛巾泡在热水中,漱口杯上横搁着的牙刷上,连牙膏也挤好了。稍后,外婆又端来大碗面条,面条上两个荷包、蛋,热气直朝上冒。 外婆又象哄三岁孩子推毛毛舅舅了:“毛毛。起来呀,离上班只差一刻钟了。” 毛毛舅舅照旧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翻过身来,睡着了。 直到外婆就着腌菜汤,啃完一碗大半是黑锅.巴的剩饭,再进屋时,她才使劲推毛毛舅舅:“毛毛,都上班哪,你呀,你又迟到了。” 毛毛舅舅这才象一只从草窝里窜出的兔子,一跃而起.胡乱地穿上衣裤,也没洗漱,顺手从面碗虽捞起一只荷包蛋塞进嘴里.大约烫着了,脖子一仰,喉节几动,整个儿吞下肚去,然后,一蹦,窜出了房间。 我作为下下辈的外孙女儿,尽管不便说外婆,看着也够恶心了。我没好气地将二姨的命令原原本本传给了外婆:让她准备晚饭’招待前来讨论毛毛舅舅婚姻大事的姨妈和姨爹们。 “二姨说了,让您煮年糕吃,买些鱼肉,要再是腌菜汤,她就倒进厕所里去。” 我以为外婆要心痛得掉眼泪的,没料到,她倒眉开眼笑,闻风而动。立刻带上我,一人一只菜篮,跑了五个菜场,满载而归。自然,买了点年糕,还真有鱼肉。几条臭剐皮鱼.一斤肥糟头肉。另外,捡了好多的萝卜缨子和白菜边叶。 不过,快到甘家老屋时,我趁外婆不注意,将她叫我提着的满篮没花钱的腌菜料,全倒进汉水里去了。去它的!也省得二姨以后费神朝厕所里倒。 讨论毛毛舅舅婚事的家务会议(我想,是排除阻力前的作战会议)是和晚餐同时开始的。 幽默滑稽的三姨爹为会议来了个别开生面的开场白。他站起身,将长筷子在盛着煮年糕的瓦钵里,捞了几个来回,一无所获后,向四姨爹说。“你先来!” 神象外婆的胖四姨代替自家男人忠诚地谦让着:“三哥,您先请。” 三姨爹双手一摊:“我不行啊,这汤海茫茫,不是老四这号干打捞工作的,谁能捞得起年糕片子来啊?” 外婆一定听惯了三姨跌这类挖苦话的,她脸都没红一下,便话归正题了:“丫头,快说说,这回呀,你必定找着个够标准的弟媳了。”外婆得意洋洋地,“要说嘛.我那标准儿也不算高,到底比不得皇家选妃,只要长相亮得出手,德性压得住邪,才干理得清事,嘴巴哄得住人的,就行。” 外婆这选媳标准,也够高的了。 二姨不动声色,将一张照片放到桌上。外婆一把抓过照片去,瞟了一眼,立刻扔了回来。 “还是毛毛从汉水里捞起来的那个傻丫头呀,不行!”外婆右手划了个圆圈,打击一大片了,“看你们这满满一桌的姐姐姐夫,不害臊吗?全武汉几百万人头,大姑娘少说也三四十万个,连一个象样的弟媳妇也抓不回来。” 二姨猛地敲着桌子和外婆干上了:“凭毛毛那德性,那窝囊相,您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碰上这么一个,算得上天赐良缘了,不是人家姑娘心地善,您就带着我们这满桌人,一人一只大灯笼,满武汉三镇去寻,包您也寻不回她来。” 排除阻力的战斗打响了。我惊得手足失措,谁想得到,想坏我毛毛舅舅好事的人,竟是他的亲老娘! 由于外婆的固执,二姨一方尽管占据九对一的优势,但战局毫无进展。三姨爹虽搬出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原则,进行过举手表决,但也无济于事,外婆咬紧牙关,不肯拍板。 这时,鬼使神差,我亲爱的爸爸,被众姨妈姨爹一致推崇为“总拐子”的大哥,忽然凭着出公差之机光临甘家老屋了。于是,争执双方,都叫“总拐子?”做主。 “这是毛毛的事呵,应当由他一锤定音,我们可不能搞包办婚姻。” “怎么行!你就不晓得。毛毛是匹野马?”二姨怕的是毛毛舅舅不肯就范。 “哪怎么行?你就不晓得,毛毛在他二姐面前,向来不敢犟的。”外婆自然是怕儿子屈从予他的二姐,娶了他从汉水里捞起来的傻丫头。 但是,我爸爸的意见,毕竟是双方都无法驳回的。 “那么,就耐心等我们的小舅子转驾回宫吧。当然,不如先睡一觉,他不到半夜三更,也回来不了。”三姨爹真个跑进来毛舅舅屋里,躺下了。 可是,刚七点整,毛毛舅舅就急匆匆地返回了甘家老屋。 这使大家无比的惊异。不过,我心里有数。下午,外婆让_我给他打过电话,扯了个谎,说外婆病了,让他下了班立即赶圆. 这法子当然是灵的。妈妈说过的,毛毛舅舅虽说混,倒蛮会在外婆面前讨好卖乖的。尤其是外婆病了,他不但格外殷勤,还格外大方――反正,用外婆的钱呗!他不过虚晃一枪。然而,妈妈说,每逢毛毛舅舅虚晃这么一抢,外婆至少得乐上半载。 果然,外婆望着毛毛舅舅手中掂着的点心、水果,一双眼睛笑成了缝;“看,还是儿子贴心呗。要是打个电话哄你们,就算能来,也含不得给老娘买这许多好吃的。打 “妈,还有药哪!”毛毛舅舅搁下东西后,从衣袋中掏出几个小纸袋来,“嗬,退烧的,助消化的,降血压的……” 二姨看不下去了,将毛毛舅舅推向我爸爸:“去,‘总拐子’找你,有正经话说。” 毛毛舅舅这才看到我爸爸,他奔过去,抓起我爸爸一双手直晃:“大哥,你胃病好些了吗?可得留心,莫闹成胃穿孔了。” “你少扯淡!”二姨瞪着毛毛舅舅。 我横了二姨一眼,心想,你急个啥子哟?人家郎舅见面,就不许问个好? 不过,爸爸倒没在意,他将二姨递上的照片交给毛毛舅舅后,婉转地说:“你二姐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看行吗?也不是一定让你答应,你要信心上另有人,人家又喜欢你,尽管说。” “这不是废话吗?”二姨撇着嘴,“他要自己找得上对象,也不是这么副窝囊相了。” 毛毛舅舅忽然一脸通红(咦,他也晓得害臊呢!)。嗫嚅地说:“要是真得成家,人我倒是有一个的。” 二姨急得跺脚:“你个砍脑壳的,怎不早说?”稍停,她镇静下来,“你找得着什么正经贷?人家挂花花,可是规规矩矩的大姑娘,听我的,你还是娶挂花花!” 外破神飞扬:“什么话?你火哥讲了,不能搞包办 婚姻,你就少瞎操心了,没说的,娶毛毛自个恋上的。” “我都要!”毛毛舅舅急了,顿着脚嚷。 “你胡说!”外婆蹙起眉头,埋怨儿子。 “你扯淡!”二姨圆睁杏跟,怒斥弟弟。 我忍不住格格地笑开了,因为,我看到,毛毛舅舅把桂花花的栩片贴在胸口上了。不用说,那相片上的姑娘,就是他心上的人儿了。 真相大白后,三姨爹逼着小舅子说出了他的恋爱史。 原来,从去年冬天桂花花过渡时不慎落水,被毛毛舅舅救起来后,桂花花虽然大恩不吉报,暗地里,就向救命恩人以身相许了。 “这生意倒够顺当的,她一示意,你就点头了,对吗?”三姨爹开着玩笑。 “什么话!”毛毛舅舅忽然拍着胸,正色地说,“我堂堂大丈夫,岂可施恩图报,你就没看过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吗?” “那么,你今天怎么又动心了?” “你们不是逼着我成家吗?”毛毛舅舅以攻为守了,“既然总得娶个老婆,我又何必负了她一片心。何况,人家父母双亡,一个人过日子,也实在孤单……” “干脆,将花花娶过来团年。”二姨趁热打铁,想速战速决. 外婆使出缓兵计.“终身大事啊,毛毛,你再想想,寻个相配的,她桂花花看没看相……” “准说她故看相?”毛毛舅舅忽然火冒三丈,“你挑几个好看的来和她比比.他比谁差了?” 我忍住笑,这才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毛毛舅舅一气之下,将外婆看不上他心上人的缘故全抖了出来。我这才晓得,桂花花被毛毛舅舅就起后,当天就到甘家老屋来过。外婆嫌她两手空空,连句感谢话也没说,偏偏她好心办错事,帮外婆在厨房里做事时,将外婆煮的半锅菜汤,当刷锅水泼了。于是,外婆先入为主,将她看做了一个傻丫头。从此,怎么看她,都觉不顺眼。桂花.花在甘家老屋碰上一鼻子灰后,改取迂回战术,巴结上了二姨。不过,这也没能使外婆圆心转意。毛毛舅舅还将他“无意”中听到的母亲与二姐的一段对话说了出来。 “您说的象话吗?”毛毛舅舅鹦鹉学舌,学着外婆的口气说,“你就莫提她了,就算长相马马虎虎过得去,她那张象石匠雕的嘴巴,我受得了吗?又是个临时工,还父母双亡的,谁给她办嫁妆?” 我忽然觉得,外婆面目狰狞了。她一张脸气得铁青,两个大鼻孔呼呼地冒着气,多难看!毛毛舅舅扬长而去之前,发表了郑重声明:“真叫我成家,就娶桂花花。要不,我打一辈子光棍。” 我又喜欢我的毛毛舅舅了。他那样厚道,直率,重感情。尽管他的确野得有些无聊,但那是外婆惯势的呗! 外婆家关于毛毛舅舅婚姻大事的家务会议,在确定腊月二十五日为大喜之期后,进入了具体事务的讨论。 “我说呀,你们就毛毛一个弟弟,他成家,你们是得出一身汗的。一这一回,外婆很主动。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都点头了。 “那就掏钞票吧。如今娶个媳妇,少不得三千元,照你们平日把钱的规矩摊了。” “呀一一!”一直很少开口的小姨,一声惊叫后,脸色卡白了, 我运用我全部的数学知识,飞快地进行了计算,天哪!我带在身边的,我妈妈费时两年多,紧打紧算,一月十元八元积攒起来的二百五十元钱,仅为应出数的百分之二十七点六。 “这才开盘呢,莫慌!”三姨爹故作轻松地说,“妈会漫天要价,我们不会就地还钱么?自由市场卖鱼的,开口三元一斤,有时,还他一元,也卖的。”三姨爹策略地还价一千元。 外婆不屑地一笑。"你们是逛自由市场来的?这弟媳妇,可是你们赖着要娶的。家具、洒席之外,奠忘了,还得倒赔嫁妆的。 大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还是我爸爸提出了打破低局的建议。请二姨出来当家,让她先算算,看要花多少钱:“当然,不妨一切从简……” 二姨当仁不让,大有舍我其谁的丈夫气概:"行啊。不过,怎能从简?我们甘家,只毛毛一个老弟,喜事总要办得亮得出手去。” “二丫头说得是!”刚才还是对头的外婆和二姨,一眨眼工夫,结成了新的同盟。 二姨扳着指头算开了。真吓人,单单烟、糖和酒席,就七百元! 我傻眼了,众姨妈、姨爹也坐不住了。 “说呀,老鼠拖葫芦,大头在后呢。”外婆催促着二姨。 “还有什么?嫁妆,桂花花零打碎敲,早办下了,家具吗……” “家具也有的! ,,我跳起身,向大家报告了我的发现。 今天午后,有人走进外婆家。我盯着他,好一个壮实汉子,虽说矮了些,但腰杆挺得笔直,一身收拾得干净齐整。那模样,还颇有几分英雄气概呢。无疑,毛毛舅舅是不会有如此神气的朋友的。我以为他找错门儿了,不料,他咧开厚嘴唇一笑:“哟,是小树儿呀,还认认得‘狮毛狗’舅舅吗?”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狮毛狗舅舅是来请外婆去看家具的。他抱歉分地说:“伯母,我实在是太忙了。厂里叫我带着木模组,我不能不尽力而为。以致两套家具,搞了一年才做完。不知您看得上吗?毛哥和二姐是见到过的,都说好,当然,毛哥不晓得有一套是他的……” 我对当年赤膊落体,一身毛呼呼的“狮毛狗”,不由肃然起敬了。当我和外婆随着他去到铁路边那修整一新的小屋中,欣赏过手艺出众的中西合壁式的家具,并且看到他放在桌上的一张区劳动模范的大红证书时,我浮想联翩。什么时候,我的毛毛舅舅,也能象他那样,那么,我妈妈只怕天天要将他挂在嘴边夸了,而决不会动不动就说:“只当我们甘家,没他这么个人……” “那也是花了钱的,那样漂亮的一套家具,你们出一千五百元,也买不回来。” 外婆横着我,大约怪我不该揭她的底儿。我也不服气。“可是,苟四舅舅才收了您三百元钱……” “三百元也该你们摊分。” 我吃惊地瞪着外婆,好厉害呀,她算计女儿们可怜的钱袋,简直象高利贷者了。 外婆的无理摊派,理所当然地二姨驳回了。 写给外婆的挽歌(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接着,二姨相当公道地摊分了她估算的数目,我妈当然是出头份的,两百元。我悄悄摸着妈妈缝在我内衣里的钞票,还多出五十元哪,攒着给爸爸买呢子大衣吧,我可没指望毛毛舅舅捡到金娃儿后,再来改善我爸爸的衣着。 “那也还有房屋,”外婆节外生枝,“甘寒老屋从你们老爷爷手上开蛋行时做下,至今没翻修过,小心办喜事时塌下来。” “塌不了的!”二姨拍着胸,“我搞了一十八年的危房改造,能让自己的老娘塌死在屋里?” 不过,二姨还是作了让步,答应将她做家具的一个多立方的木板拖来,维修甘家老屋:“有些板壁和楼板,是该换了。简单地修一下,楼上还能住人,我过两天就搬回来。也好帮花花管着毛毛。” 一直充当二姨跟屁虫的二姨爹面有难色,二姨向他挥着手:“你不要心痛,只要毛冒改邪归正,莫说是几块木板,割我身上三斤肉,我也心甘情愿。” 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不是为二姨那一个多立方的板子,那所值终究有限。我被打动的,是她那一片赤诚的心,为成全兄弟的好拼,望他走正路而委曲求全的自我牺牲精神。 由于二姨少见的干练和众姨妈、姨爹执行二姨指示的准确、迅速,以及毛毛舅舅那帮朋友们异乎寻常的热心.甘家老屋的喜事,终于如期开锣了。而且,办得恰到好处――将它比做一场戏,那么,演得紧凑,风趣,雅俗共赏。 以洞房为例,经过几位姨妈和刚考进大学不久的梅花鹿舅舅的着意修饰,显得繁而不乱,大方有致。而我爸爸代表甘家众姑娘,姑爷为洞房一挥而就的对联,看了更使人添上了几分去旧图新的希望。 “喜小舅成家,是淑女感化浪子。 皈依正果, 望老弟立业,赖弟妇劝戒哥们, 珍重前程。” 我原来对毛毛舅舅结婚大典时难免有的喧嚣、鄙俗的担心,烟消云散了。忍不住寻到外婆屋里去,想向她表示我诚挚的祝贺。 可是,外婆又在怄气了,她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起来呀.家家!”我使劲将外婆拉了起来,“今天您老人家接儿媳妇,应当高兴啊!” “高兴?”外妥不无遗憾地摇着头,“埃!我给了人家五个姑娘,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没想到,日盼夜盼,娶进来的,还是毛毛从汉水里捞起来的傻丫头……” 外婆觉得她亏了老本了。没奈何,我只好把三姨爹开玩笑的几句颇带迷信色彩的话,拿来宽慰外婆了:“家家,您只想,舅妈好生生的过渡,偏失足落水了,那么多人下去救她,又偏让眼睛近视的毛毛舅舅将她捞了起来,这不是天作之合么?” 外婆这才点头了:“倒也是,、只怕是天意……” 这样,在狮毛狗舅舅和他刚娶的妻子作为甘家的代表,在下午五点半,准时将新娘子用出租汽车接到甘家老屋门首时,外婆一家,就无不喜气洋洋的了。 “快放炮竹!”二姨向以我为首的甘家外孙辈发出了命令。 可是,三姨爹挡住了我们,并且,朝正要下车的狮毛狗叫着:“苟四,劳驾,把新娘子拖上,再兜几圈来。” 出租汽车把花花舅妈拖走后,二姨冲三姨爹吼着:“你装什么疯?” “岂敢。你不能让人家桂花花一人拜堂呀。” 这时,新郎官毛毛舅舅悠哉游哉的踱回家来。 “你上哪儿去了?” “我……”毛毛舅舅看着柳眉倒竖的二姐,嘻嘻地笑着,“我随便逛逛,看了会吵架,两位女公民,吵得实在新鲜……” 叭! 一记耳光,刷到毛毛舅舅脸颊上。随着,咣当一声响,毛毛舅舅新配的金边眼镜,飞落到马路上。 外婆忽然发疯了,她奔向二姨,把脑袋死劲朝女儿身上撞。“二丫头,你好狠的心哪!毛毛大喜之日,你就刷他耳光,把镜子也打坏了,甘家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一派欢欣鼓舞的喜庆场面,顿时兵荒马乱。 二姨后悔不迭地抚着毛毛舅舅露出几根手指印的脸颊,眼里噙着泪花。毛毛舅舅反倒挂着笑,宽慰着姐姐:“莫哭,自家人打的,不丑,越打越发。”说着,从二姨的儿子小豹子手中接过他捡回的眼镜,戴上了。 被人拖到一边的外婆,望着儿子半边空荡荡的眼镜,又哭闹起来:“好呀,你二丫头,是存心败了甘家,你当老娘不晓得,你无非想图谋这栋甘家老屋,怪不得你舍得白白拿出那许多板子来,你是想找由头挤回娘,.家来呀。你……你给我滚……滚!” 二姨顿时脸色卡白,眼泪纷纷,她二话没说,牵起小豹子,叫上二姨爹,立时走了,飞快地,连头也没回……。 我难受得流泪了。为二姨平白遭受的委屈,为她这时候一定会有的撕心裂肺伤心。 按照预定的计划,我和爸爸,在参加过因为走了二姨,而大失欢乐色彩的毛毛舅舅的结婚大典后,当晚就搭船回重庆了。 船开后,我躺在四等舱的高铺上,回想起我这回奉使甘家老屋的历程,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我忍不住俯下头去,问睡在下铺的爸爸:“您说,甘家老屋,往后有好日子过吗?” 爸爸双手托着头,慢悠悠地说:“难说。当然,不是因为你二姨打破了你毛毛舅舅的眼镜,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昵? 我晓得,而是我有那样一位倒胃口的外婆。 甘家老屋人去楼空。 对于一名刚刚中学毕业的女孩儿来说,还有啥比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更让人高兴呢? 然而,也有例外。当我接到武汉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时,我却哭了,我悄悄地走到妈妈的病床边,轻轻地,轻轻地抚着她满身凸出于皮肤外的紫癜,唉:我怎么可以在妈妈被这病因不明又变幻莫测的疾病困在床上的时候,离家远去呢? 我的抚摩与吸泣,惊醒了妈妈,她看过我的入学通知书后,立刻笑了:“快到汉口去,小树儿,把你家家请来。你放心,她才会照料病人哩。小时候,妈妈害病时,家家常守在床边,给我喂药,唱歌……” “那时她还没有儿子!”我恨恨地说。 我能不恨吗?妈妈患病后,我们给外婆去了好多次信,还打过电报,她来了吗? 妈妈也有些迟疑了:“是呵,她老人家身边有儿子,又有了孙子……” 可是,爸爸回来后,却决意叫我尽快下汉口去。”就算她不肯来照料女儿,但甘家老屋,闹得人仰马翻了,扬汤止沸,也不如釜底抽薪。” 爸爸是叫我从甘家老屋,把外婆扯进四川来。嘿,到这地步,爸爸还为甘家操心呢。 不过,我仍旧遵从父命,三天后,便登程赴汉了。我自然是哭着走的。可怜的妈妈呵,唯愿吉人天相,让您明早起床时,病症顿失,在您那本来是白白净净的皮肤上,再不会有那叫我触目惊心的紫瘢…… 甘家老屋,比以前苍老了。不过,若和外婆比,它算是很经得起老的。外娑那才叫老昵。老得象条挂在枯藤上的老丝瓜!一张脸,皱得胜过抹桌布。不,更象她刚从缸里抓出的腌莱。 我望着外婆,也忘了怨恨,不由感伤地说:“家家,您老了……” “我还巴不得死了呢!小树儿,你不晓得,我甘氏门中,接进了丧门神……” “婆婆的嘴,是面鼓,这不,外婆要敲起鼓来说媳妇了。我赶紧趁她的目光集中在切剁腌菜的刀刃上时,溜出了厨房。当然,外婆没有发现。她敲起的“鼓”声,还在甘家老屋哆哆地响着。 本来,我想到舅舅和舅妈的“洞房一中餐避一时的,但在“洞房”门上,蹲着把门的铁将军――一把很大的弹子锁。我不禁摇头叹息了,也真是,花花舅妈将甘家人当贼防者了。难怪婆婆要敲起鼓来说媳妇了。尽管我晓得甘家矛盾的主要方面,并不在她身上。 三姨爹在年初的一封来信中,曾经描述过他目睹到的甘家公开分裂的几组镜头。 那是今年的元宵之夜,他因故误时,晚上九点,才将孝敬丈母娘的一百个桂花汤圆送进甘家老屋。他看到甘家三代坐在一起吃汤圆,喜出望外,赶紧发表贺词;“恭喜:新年新气象,诸位到底欢聚一堂了。国和国富,家和家旺,和为贵啊!” “和?”丈母娘鼻孔里哼地一声,“我做了神龛里的祖宗牌位,当然和了。一个老哑巴,对着一对小哑巴,要不是小毛毛好哭,外人还当我甘家老屋,成了绝户哩!” “妈,花花哪天回家,不是先喊您一声妈的?”老哑巴说话了,小哑巴也忍不住开了口。 “她是喊我吗?”丈母娘板起脸孔,扬起头,冲女婿干巴巴地叫了声“妈”――她当然是学媳妇的样。 “这是喊天哪!天,我怎么就不挺尸呢,留在人世,看下人这号脸色……” 丈母娘号啕大哭了。三姨爹连忙发挥他全部的机智与幽默:“妈,今夜可不是七月半,哭不得的,小心招来背时鬼。甘家接的是媳妇,又不是剧团聘戏子,您管她嗓门甜不甜,做相好不好?媳妇好,操持家务,花花蛮胜任嘛,一进甘家门,就将毛毛卡死了,发了工资,连工资单一块收,要不是您这位当配角的乱弹琴,暗地塞给他钞票,放任他胡来,毛毛只怕早皈依正果了。” “有这样码住自家男人的么?”丈母娘嚷开了,“弄得三朋四友,谁还敢登门?你还没见着,毛毛有时还捡烟屁股过瘾呢。丑啊!不论男人的事,女人的事,都打发毛毛做。” “您何不上我们那儿参观一下?看您的三丫头,是怎么管制我的?我还倒尿罐、洗裤衩哩。” “呸!没出息的!”丈母娘不理女婿了,她指东说西,句句连着媳妇。 儿子心痛老婆了,犹豫再三,终于提出了无疑是与老婆早就合计好了的主张,“妈,您既然这么看不惯花花,我们就单另过……” “畜牲,不折不扣的!地地道道的!”做娘的不等儿子说完,便拍着桌子骂开了,“你是只鸡公么?鸡婆咯咯叫几声,你就忘了自己从哪儿出来的了?告诉你,你是老娘生下来的!想当初,才四斤二两重一团肉啊,脚板不过寸半长,你如今穿多大的鞋了?四十二码哪……” 儿子不敢吱声了,一直用沉默表示抗议的媳妇,突然抱着小毛毛冲回“洞房”去,一变她过去老实巴脚的相,摆出神肖二姐的架势,将丈犬的被子衣衫扔出房来:“我只当守活寡的,往后,我和小毛毛单另过,姓甘的敢进房门,我剁他的脚!” 三姨爹在信中小结说,丈母娘气坏了,又无可奈何。闹得精疲力竭后,忽然迁怒于从儿子结婚那天,就被自己驱逐出境,以后再没跨过甘家老屋门槛的二丫头,说她是媳妇的幕后指挥。 我猜想,也可能,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哪?外婆敲起鼓来说媳妇的数落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只好逃上楼去。 楼上那间二姨住过几夜的屋子,成了毛毛舅舅的卧室,推门进去,屋里空气污浊,当门一只至少泡有半斤烟屁股的高脚痰盂,看了真叫人作呕。我连忙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呼吸新鲜空气。 突然,眼下黑影一闪,我暗自一惊,俯首看去,暮色中,一个蓬松的脑袋瓜一闪,我本以为是窃贼在打甘家老屋的主意了,过细看去,下面本来是一条狭巷,常有人来往的。我不过是一场虚惊罢了。 “小树儿,吃饭哪!” 随着外婆的叫声,我下楼就餐了。当然,还是喝的腌菜汤。不过,在我饭碗里,搁上了一只剥好了的皮蛋。 我受宠若惊,正要分半边给外婆时,她摆着头:“‘家家’不爱吃蛋,蛋行里出身的媳妇呗,什么皮蛋、盐蛋、鸭蛋、鸡蛋,统吃厌了。” 这当然不是真话,妈妈说过的,她虽是蛋行里长大的孙女儿,可极少吃蛋,因为,当时主持家务的老外婆,刻薄得很,连损壳蛋也难得自家吃,除非是发臭了,实在卖不脱手了。 不过,恭敬不如从命,我吃若皮蛋,看到外婆气色尚称和善,便乘机向她提出了请她进川照料妈妈的要求。 “除非我死了,谁也莫想把我从甘家老屋哄出去!” 外婆回答得斩钉截铁。我那一点儿由于她格外施恩,赏给一只皮蛋所带来的对她的感激之情,立刻被久藏心头的愤怒替代了,我瞪着外婆,真想咬她一口! 幸好花花舅妈抱着小毛毛驾返甘家老屋了。她累得有气没力,一进屋,就顺势歪到一张靠椅里。外婆怜惜地望着她(不,是望着孙孙)。 “有我在家,你偏带着小毛毛单另过,你呀,你是落篷荡桨,有福不享。” “享福?”花花舅妈扁起一张大嘴,似哭似笑地说,“您儿子才享福呢。上享老人福,那不用说了,还下享儿子福。小毛毛一出世,就每月帮他挣四元钱营养费补贴零用。” 天下奇闻,有这号做爸爸的! 外婆变脸了,她当然不让媳妇在外甥女面前,揭舅舅的底子。可是,花花舅妈没理婆婆,她抱着儿子,打开门上的锁,进屋去了。 如果不是突然闯进两位女公民来,外婆一定又要数落媳妇的。自然,不好敲鼓了,八成是要咬着我的耳朵唠叨的。 “甘太婆,有句话我是不能不说了。”一位胖女人婉转地对外婆说,“我家大毛二毛,都上中学了,读书要紧呵,您家毛毛是大哥哥了,老上我家去……” “天底下有大缠小的吗?你家大毛毛,爱缠着毛毛玩呗。”外婆对这类登门告状者,必定司空见惯了,她一句话就将胖女人项了回去。 “黄鼠狼还给小鸡拜年呢!”另一位瘦女人说话可有欠文明了,“您该也背得几句‘增广’,‘养子不教如养猪’,有那号舍得本钱把儿子当猪喂的,也不关我的事,但总得把猪圈起来。若放它到处拱,大一辈的没人理他了,就让他教唆着小伢们抽烟,扯淡,莫怪我咒他祖宗三代。” 两位女公民扬长而去,外婆气得躺上床去,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一辆小三码车开到甘家老屋门口,停下了。“嘟嘟,,的喇叭声,把怄气的外婆唤到门口。 从车上跳下一位年轻英俊的司机来,帮花花舅妈将她大喜之日带来的被盖、衣箱,搬上车去。外婆一双睁得象核桃的眼睛,愤恨地盯着年轻人。 我满腹狐疑她望着当年的“洞房”,门边的对联还在,红纸褪色了,我爸爸留下的笔迹却依旧赫然在目。 稍停,花花舅妈抱着孩子,走出“洞房”来。当她发觉我在看对联时,忽然辛酸地一笑,扁起嘴巴说:“小树儿,我昨天给你妈邮了一包白木耳去,也没写信,没脸写……” 花花舅妈忍住哭,转向外婆,轻声地:“妈,我找到安身之所了……” “我又不是瞎子婆,看到哪!你只管跟他走!”外婆一边叫喊着,一边伸出双手去抢小毛毛,“他姓甘,走了妈妈,还有奶奶,我养得活他。” “可是,你教不好他!”花花舅妈死死护住儿子,登上汽车。三码车嘟嘟几声,绝尘而去。 外婆呆了一会后,突然,风快地奔回甘家老屋,将脑袋往板壁上使劲撞。我使出吃奶的劲,也抱不住她。要不是吊睛白额大虫及时赶到,将外婆抱到椅子上按住,外婆会碰死的。 外婆发过疯后,忽然冷静下来了。她,咬起牙,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来:“我怎么不在他一生下来时,就掐死他?这武汉三镇,哪一个月汽车不轧死几个人的,他怎么又偏不撞上汽车?” 外婆当然是咒儿子的。 我觉得一股寒气,直透背脊骨。 “我看,甘妈妈,您不如进川去,小树儿到武汉上大学来了,大姐需人照料呵!” 吊睛白额大虫居然也说出这样中听的话来,使我不能不对他也另眼相看了。哟,还真有些人样哩!只那一派恭敬有礼的姿式和言谈,就使我有三分喜欢了,加上衣着齐整了,斜眼睛也再不吊起来睃人,又遮去了三分丑,敢情他也象狮毛狗舅舅,皈依正果了? “毛哥没回家么?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他的他拎着只旧皮箱……” “旧皮箱?”外婆猛地立起身,奔进屋去。 那么说,花花舅妈门上挂锁,也不无缘故了。晚饭前我在楼上看到的那蓬松脑袋,果真也是贼,当然,是家贼! 外婆进屋后,好久不见动静,我心惊肉跳了。连忙奔进屋去,还好,她没上吊。只是双目发直,呆果地望着被撬过的窗户,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完了,完了……” “没完l箱子我夺回来了,捎带着揍了他一顿。,吊睛白额大虫拎着旧皮箱走进屋来,“我看,您还是带着皮箱进川去吧!省得毛哥再偷您的。再说,大姐病了,您不去看看,能放心么?” “那是大家抬起来哄我的。”外婆总算井口了。 “哄您?我妈妈病得皮包骨了,您……您……”我一跺脚,说出了我早想说的话,“呸!您也算外婆,不够格!” 没料到,不够格的外婆,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作出了合格的反映。她几下子就收拾起一只旅行包,冲我嚷着:“你呆着干啥呵?快!送我搭船去,不,船太慢,坐火车,火车!” “家家,皮箱呢?” “不……不要了!”外婆不无伤感地斜着她的旧皮箱,“甘家有这号子弟,莫说是只皮箱,就有座金山,也没用的。走!” 我们走出甘家老屋时,看到了躲在屋檐下揉着屁股的毛毛舅舅。 “给!”外婆将钥匙串扔过去,“都留给你了,你尽管花吧,花光了,去偷,去抢,去上法场!我只当你死了,你也只当我挺尸了……” 我想,毛毛舅舅长此下去,难免有一天真要“验明正身,绑赴刑场”的!就不晓得,到那时,他会不会也咬外婆一口? 痴心的母亲,狠心的儿子啊! 外婆登上西去的列车后,我和吊睛白额大虫宽慰着她,她充耳不闻。一双昏花老眼,若有所待地望着车窗外。 忽然,外婆的眼睛亮了。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甘家老屋的那个贼,刚偷过老娘皮箱的家贼,拎着那只已正式移交给他的旧皮箱,奔向我们这边来,拴在箱上的钥匙串,叮叮地响着…… 人世闷的事,真是无奇不有的。釜底抽薪之后。 外婆进川后,表一颗悬着的心,多少落实一些了。也许,外婆在有了良好的开端后,会逐渐交得通情达理的。不但能悉心照料自己的大丫头,而且,有一天,还能打开她的旧皮箱,给穷女婿以经济上的援助。 外婆的旧皮箱,当然不是什么“百宝箱”。不过,数百元之数,那还是有的。她若能解囊相助,也可多少缓和一下我家的经济危机,这对我妈妈安心治病,也是有帮助的。 然雨,享与愿违。外婆进川才两个月,我爸爸竟无法按时汇出我一月三十元的费用了。丙让我向姨妈们借钱去。 爸爸在来信中没有说明原因,又何用他说呢?必定是外婆驻扎我家,吃外扒里,在尽情搜刮她的穷女婿了。唉!“狼走千里吃肉”哪。 我只得过汉口找二姨去了。途经甘家老屋,看到那大门紧闭、寂无动静的景象,我忽然产生出一种凭吊古迹的心情,忍不住绕着人去楼空的甘家老屋走动起来。 走到屋侧小巷口,遇上一位和我一样的彷徨者。她翘首而望,眼睛盯着残败的屋檐。 哟,真巧,是二姨! “二姨,您在考察危房吗?” “不,路过。”二姨故作冷淡,“看它做什么,倒了,塌了,与我屁相干。” 突然,楼上一声响,窗户推开了,探出一个蓬松的脑袋来。 二姨赶紧拉着我离去了。 “二姨,我想向您借点伙食费……” “借?”二姨板起脸,“没有,我又不是放债的。” 求人难呵,我顿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正要走开,却被二姨拖住了。 “借没有,要,有的。”二姨打开提包,犹豫了一下,从一扎钞票中抽出五张十元的票子塞给我,“二姨今天另有急用,先给你五十元吧。往后,不许你问家里要钱了,你的开销,二姨兜着,只当你是我的大女儿。” 二姨捏了一下我的脸蛋:“写封信回去吧,让你爸爸把伙食开得好点,餐餐买点荤菜,因为……因为……” 我懂的,因为外婆在我家呀! 狠心的老娘,痴情的女儿呵。 我别了二姨,往回走不多远,吊睛白额大虫舅舅追了上来。 “小树儿,肯赏光吗? , “还没到吃中饭的时候呀!” “不,我是说,下星期天,我想请你参加我的结婚典礼。” 我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告诉他,能参加他这位用辛勤的汗水,洗去了昔日浪荡习气,被报上誉为“文明装卸工”的婚礼,我觉得很荣幸。 吊睛白额大虫舅舅害臊了,涨红了的脸孔,将额上的白斑衬托得象红缎上绣的一朵白花。我忽然产生出诗的联想,想讴歌他的白斑,不,是讴歌他洁白的心地,和他的转变、他的进步…… “小树儿,去看看你的毛毛舅舅吧!” 我拒绝了。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不是为他,外婆也不致那么无情地搜刮女儿女婿可怜的钱袋了。 “去吧!”吊睛白额大虫舅舅几乎祈求我了,并且,把在附近餐馆里买点几只肉包子  塞进我的书包,“你毛毛舅舅盼你去呢,刚才,他还说找你商量件事。” 商量什么事啊,还不是想将他取之不尽的“钱柜子”,从四川搬回来?这倒也好,省得外婆吃外扒里,给我家惹出更大的经济危机来。反正,外婆心里只有儿子,她怎么也不可能再像我妈妈小时候那样,去照料女儿的。 我顺道儿,终予又走进了甘家老屋。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外婆和哗哗舅妈的住房都锁着。我奇怪了,怎么,毛毛舅舅还没把老娘和老婆的东西,典尽卖完?未必,我爸爸釜底抽薪之计,还真起了此作用? 但登上搂去后,真相大白了。原先堆满许多老式用具的房间,一扫而空了,连板壁和搂扳,也拆去不少。哎,毛毛舅舅是从楼上卖起的。 我勃然动怒了,一把掀去毛毛舅舅床上的棉被,露出了他蜷缩成虾子形的身躯。呸,真象头猪,懒猪,外婆喂大的。 毛毛舅舅只好起床了。他穿上污秽的冬装,在我面前垂手而立,讪讪地说:“我卖了些旧东西,没法啊,你家家走前,我闲得无聊了,去赌过钱,欠下两百元赌账,还想买个小收录机送你……” 要不是我比他低一辈儿,我肯定会象二姨那样,刷他一耳光的。 毛毛舅舅用衣袖揩净椅子,低声下气地请我坐下了:“我……我有事……” “跷得,你是想把外婆搬回来,供你钱花?” “不……不不……”毛毛舅舅连连摆着他那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小树儿,你是大学生了,有见识的,你看行吗,我想去卖气球,快过元旦了,兴许能赚点钱……” “哼,又欠了赌账了,想捞外块?” “不……不不……我是为挣碗饭吃。” “你的工资呢?一月几十元,你上不养老,下不养小,还不够吃饭?” “我再也领不到工资了。” 毛毛舅舅迟疑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来,我夺过一看,气死了。这是一份处分决定呀,毛毛舅舅,被长江橡胶厂除名了。 “也是我运气不好,碰到点子上了。”毛毛舅舅叙述了他被除名的经过。长江橡胶厂半月前,不明原因的失火了,烧伤了几名工人,这事引起了厂管导的重视.决心大张旗鼓整顿劳动纪律。毛冒舅舅凭着他一贯的“突出表现”,自然首当其冲,成了惩一儆百的对象。 我顿着脚,冲他嚷开了:“看人家梅六舅舅,苟四舅舅,冯二舅舅,那个象你?你呀,真成了一滩掂不上手的臭狗屎了。” 毛毛舅舅变了脸。不过,我可不想象外婆那样迁就他,我提高声调,继续训斥着他:“你对得起谁呀?这消息传进四川去,怕不送了外婆的老命。” 我到底码住了毛毛舅舅,他低下头去,忽然,一滴眼泪,落到楼板上,没起几点灰尘。 听人说,生气,能气饱肚子。没有的事,我越气越饿,中午过后,我已经是饥肠辘辘了。 写给外婆的挽歌(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做饭吃吧!”我领头走进厨房,但是,过去总是盛满油盐米面的各色容器,全空空如也了,只剩下半缸霉气熏人的臭腌菜。我无可奈何,坐到堂屋里,掏出吊睛白额大虫塞到我书包里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毛毛舅舅站在我面前,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手中的包子。 “包子有啥好吃的,你不是餐餐上馆子吗?去呀,大鱼大肉,大吃大喝。” “哪能呢?我这一向尽啃烧饼,今天,连买烧饼的钱,也……也没有……”他虽然低丁头去了,但一双眼睛,仍旧不住地睃着我手上的包子。 我望着毛毛舅舅那副馋相,又讨厌,又可怜,没奈何,将包子让给他饱餐了一顿。并且,从二姨给我的钞票中,抽出一张搁到他手上。 毛毛舅舅象被钞票烫着手了,慌忙丢去钞票,跳到一边去。 钞票,飘着,飘落到地上。稍停,又被大步跨进甘家老屋的吊睛白额大虫带起的风,吹得飘动起来。 “又卖什么了?你!”跟在吊睛白额大虫身后的众舅舅,目光全盯着飘动的钞票。狮毛狗舅舅气得跳到毛毛舅舅面前,质问着他。 “没卖……没……” “钱哪来的?” 毛毛舅舅瞟着我,不安地咬起嘴唇。 “呸!”狮毛狗舅舅啐着毛毛舅舅,“不要脸,外甥女上大学,你供过一文钱吗?还问她要?!” 我赶紧收起钞票,准备对大家说明情况,但被吊睛白额大虫止住了:“听我说,往事概不用提它,眼下,毛哥走进死胡同了,邀大家来,给他想个法子,我们可不许撂下朋友,各顾各。” “我有句话先问问毛哥,”梅花鹿恳切地看着毛毛舅舅,“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我……”毛毛舅舅结巴着,“我觉……觉今是……” “‘觉今是而昨非’!”梅花鹿笑逐颜开了,“我前几年说这话时,你还笑话我呢。今天,你到底也这么想了。行呵,我们谁不是浪子回头?” “革命不分先后呗!”吊睛白额大虫声震屋宇。 我似乎听到了时代前进的脚步声。尽管没有进行曲的伴奏,也没有人费劲地喊“一、二、一”,因而,步伐声并不象部队接受检阅时那般齐整,但是,它是向前去的。有跑得快的,有走得慢的,也有漫无目标信步彷徨的人,忽然被脚步声惊动,因而急起直追的……。 众舅舅就毛毛舅舅的出路,在展开过认真的讨论后,一致同意吊睛白额大虫的建议,让他领个摊贩证,到上过电视的涩正街小商品市场去,做一名个体摊贩。 “好倒是好的,”毛毛舅舅犹豫地说,“过,我哪有本钱呵!” “有的!”狮毛狗掏出一叠钞票,放到桌上。大家跟着慷慨解囊,霎时,方桌上就搁下了二百多元。我被大家的热心肠,深深打动了,也拿出二姨多把的二十元,啪的一声,放到桌上去。 可是,吊睛白额大虫舅舅将钱还给了大家:“把大家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钱送他吗?不,我丑话说在前头,摊贩摊贩,小买小卖,可不能乱来。本钱一百元,我垫着。往后,三日一结账,给他一日三餐九毛钱做开销,多的还本。” 吊睛白额大虫用他的斜眼睛斜着毛毛舅舅:“你猴子抓屁股,搞惯了手脚的,钱一上手,有多少花多少,今后要是恶习不改,我掀你的摊子! ” 我觉得,吊睛白额大虫似乎是拿不出这种精心盘算过的主意来的。莫非,他也有幕后指挥? 回校后,我信守在毛毛舅舅面前许下的诺言,没有把他的事告诉家里。但我在写回家的信中,对外婆的吃外扒里和毛毛舅舅的绝处逢生,仍旧做了某种警告和暗示;“告诉外婆吧,手背手心,都是自己的肉呵手背的肉贴手心,是贴不住的。有一天,当手心经过自己的磨练长出结实的肉来时,她会为自己的过错,感到羞惭的……” 可是,爸爸在复信中,训斥我了:“你胡说什么呵!眼下,你外婆不是在抚摩着‘手背’吗?” 爸爸甚至还将外婆称做“菩萨”并且,虔诚地颂扬着菩萨的无量功德。原来,外婆进川后,凭着她抚女育儿数十载的丰富经验’和她对女儿的体察入微,她居然找到了妈妈的病根,一种中年妇女往往不在意的内分泌失调。她又搬出据她说是甘家前五代祖宗传下的秘方:一天宰一只老乌龟,既上几味中药,熬一碗翻自泛红的加味八卦汤,让女儿喝个碗底朝天。同时,她象抱鸡婆带鸡娃儿,将四十余岁的女儿,当成才三尺亲高的小姑娘护着,有时,还真为女儿唱着古老的儿歌。 被疾病久困在床的妈妈,终于快活起来了,病情,也逐渐好转了。爸爸说,她现在除了有时在大腿内侧,还出现几粒小小的红色斑点外,一身皮肤,又白白净净的了。 我捧着爸爸的信,顺着滚滚西来的长江,衷心祝愿外婆万寿无疆!外婆到底通情达理起来了,虽说,还不肯打开她的旧皮箱,可能,还有点吃外扒里,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呵,她能够解冻,我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我立刻向外婆发出了感恩戴德的感谢信。可惜,邮递速度是那样缓慢,外婆的回信到达时,寒假已经来临了。 外婆在信中说,她的大女儿的病,全好了。(万岁!妈妈的病痊愈哪!)她让我去打扫甘家老屋。 “唉,屋里的灰尘,只怕有半寸厚了。”外婆心绪不宁地写道,“我该回家罗!” 外婆就不能把我们那三室一厅的公寓,当成“家”吗?哎,说它千啥?还不是多了个“外”字儿。 “来得正好l”站在甘家老屋门口的毛毛舅贸,一见我这个外甥女光临,兴冲冲地税,“我正要去接你呢。快些回重庆看妈妈去,车票,我给你买到了。’ “生意蛮好的嘛,还有钱买车票。” 毛毛舅舅微笑着。我打量着他,嘿,同一个舅舅,和先前判若两人哪。他神态自若,披着崭新的棉大衣,里面穿的是长江橡胶厂新发的工作服,还有点子工人阶级意气风发的姿态哩。怎么着,他没有去当个体摊贩,又进厂了? “小树儿姐姐!” 随着一声甜生生的呼唤,花花舅妈牵着小毛毛站到我面前了。 “怎么,您也回来了?” “我能不回么?”花花舅妈笑眯眯地说,“他,献皮了,我量过的,剥了两块,有一寸宽,八寸长呵,看了真叫人……” 花花舅妈眼睛里,嗡上了泪花。扑闪扑闪地,好似清晨树叶上滚动着的露珠儿。 这是怎么回事呀? 原来,毛毛舅舅虽领了摊贩证,却没当成生意人。因为,他听人说,长江橡胶厂烧伤的工人,开始植皮了。而各种人造皮,奶猪娃皮,死孩儿皮,效果都不好,厂里只得号召共产党员带头献皮。毛毛舅舅得知此信,便跑到医院,要求献皮了。 “其实,他算什么昵?连厂籍都没有了的,他偏缠着大夫,别人剥一块皮,他硬叫人家剥了他两块,逞能呗!” 花花舅妈说这话时,明眨暗褒,颇带几分得意味儿。 “怪不得他又穿上工作服了,他是用献皮的行动……” “不! ”被妻子夺得很不好意思的毛毛舅舅,忽然涨红了脸孔,“那是两码事,献皮归献皮,人家因工伤掉皮了,我能袖手旁观吗?我从没想到过交换,用皮肤换工作。撤消我除名的处分,不是_我要求的,我提都没提它。” “嘿,他还有股手硬梆劲哩!让人家厂长,一连登门六次。” 我哭了。也说不清是为毛毛舅舅高兴.还是被他感动。反芷,鼻子一酸,眼泪就怎么也忍不住,直朝下掉。 夜里,花花舅妈哄着小毛毛睡下后,陪我说了好久的话,毛毛舅舅在一旁听着。 “舅妈,这些日子,您往何处去了?”我不安地问她。脑际,闪过帮花花舅妈搬东西的那位年轻的汽车司机。 “我住在你二姨家里呀,她找车来接的。” 我恍然大悟,甘家老屋这场戏,果真是二姨一手导演的。当然,戏的发展,象毛毛舅舅献皮,无疑也出乎导演的意料之外。 “小树儿,”一直当旁听的毛毛舅舅,迟疑再三,到底开口了,“我想托你带个口信给你家家,等你妈病好了,我们想接她老人家回来。” “我妈妈的病好哪,家家也正想回家呢。” 花花舅妈笑了:“太好了,那你就对家家说,我们想请她老人家回甘家老屋,给她养老……” “用我们自己挣的工资!”毛毛舅舅补充着。 我乐不可支,满口答应了。 第二天,我辞别甘家老屋时,毛毛舅舅交给我几包点心:“这是我们孝敬你家家的,尽是汉口土产,她最爱吃的。, 我刚收好点心,毛毛舅舅又捧来一件呢子大衣:“小树儿,莫嫌弃,这大衣,是处理品,只六十元钱,我托苟四买的。送给你爸爸,他对你家家,好得胜过亲生儿子,对我们,又情深义重,我也略表寸心……” “你捡着金娃儿了?” 毛毛舅舅笑而不答。 “比金娃还贵重呢。”花花舅妈用她狭长的眼睛,斜着丈夫,“他呀,他捡回他的心了,不是吗,‘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这买大衣的钱,就是他补发的工资……” 我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四川去,将我看到的,听到的,还有舅舅和舅妈托我带去的口信,统统告诉外婆。真不晓得,外婆在骤闻这号天大喜讯时,会作何反映?痴呆?羞惭?欣喜?宽慰?我想,很可能是在痴呆和羞惭过去后.欣喜若狂,立刻打点行装,奔回甘家老屋来的。对,一定的。 尾声,在外婆的旧皮箱里。 外婆呵,你干吗要为儿子,从女婿身上抢购呢子大衣呢?如果您能够象疼儿子一样,疼您的女婿,那么当我将呢子大衣披到他衣着单薄的身上时,您应当高兴的。 不,是我的错!我干吗不先从旅行包的下层,取出您的儿子儿媳孝敬您的点心呢?那样,我肯定就将我带回的天大喜讯,一起告诉您了。您再看到女婿披上您的儿子送鲜够的大衣时,只怕要喜笑颜开了…… 我望着已经灰飞烟灭的外婆――搁在桌上的外婆的骨灰盒,悔恨交加,不由得泪雨纷纷。 “小树儿,莫哭了。”在书桌那边的小床上和衣而卧的二姨,沙哑着嗓门劝着我,“你看,二姨都不哭了……不……不哭了……” 可是,二姨却泣不成声了。 我的目光转向憔悴的二姨。往事,―幕幕从我脑际闪过。 “二姨,”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说,“您是对得起外婆的,是外婆对不起您。” “你胡说!”二姨冒火了,她陡地坐起,冲我嚷着。唉!这二姨,真难捉摸! “二妹,你也该吃点东西。”我爸爸走进屋来,关切地劝说着二姨。二姨不理,等我爸爸要退出去时,她又叫住了他。 “有腌菜吗?我想喝腌菜汤。唉,再也没有妈亲手做的腌菜了……” “有的!”爸爸告诉二姨,外婆进川后,为了省出钱来,给妈妈治病,她恨不得将一分硬币’掰开两半边用。她还背着姑娘女婿,在菜场捡菜叶,做下一缸子腌菜,偷偷地喝腌菜汤。 我捶着自己的脑袋,我居然还埋怨外婆吃外扒里.搜刮她的姑娘女婿呢,我呀,我真混,真混! 在外婆的丧事终结、诸姨妈姨爹即将别去的送行宴上,二姨傲了好大一缸腌菜汤,腌菜,切得碎碎的,煮得烂烂的,滴上几滴油,油花儿在汤面上飘着,飘着。 这汤味我是领教过的,可难喝哪。但是,妈她们五姐妹,却一人一把汤勺,一勺接一勺地喝着。而摆在桌面上的鸡汤,她们望都没望一眼。 “记得吗?妈带着我们喝腌菜汤的日子?”二姨瞟着她的姐妹们,一声长叹,“唉――,爸爸三十九岁就去世了,蛋行停了业,留下我们五个女儿,六个月后,又添了毛毛,全靠妈一人做计件工,挣钱养家呵!” “她常说的,”三姨爹瞟着妻子,“那时,她老跟二姐到河里捞菜叶,用带钩的竿子,有一回,二姐贪多,站到水里去捞,一不小心,滑倒了,那是寒冬腊月呀。” 可怜的二姨! “妈,您是大姐,干吗不去捞菜叶?” “我在学校住读呢。” “哎呀,家家那么为难,还送女儿上学?” “你哪位姨妈不是学校出来的?您妈还是大学毕业生呢。”二姨告诉我,外婆虽然天天给她们喝腌菜汤,有时,过年也喝,但从不肯荒废了女儿们的学业,而且,她又好胜,怕人笑话女儿,女儿上学,都穿得齐齐整整。 我抓起汤勺,一连喝了十多勺腌菜汤。真美呵,这汤味儿,清香中略带点酸味,只是稍觉成了些,这并不怪二姨多放了盐,而是加进了眼泪,我点点滴滴落到汤勺里的泪水啊! “只有你,没有喝过腌菜汤,妈再为难,也要从牙缝中挤出钱来,买点好的供你吃。”二姨的目光,落到不肯吃饭,呆呆坐在门角落里的兄弟身上。 “你一生下来,就是妈的劫数l小时你三天两回的病,妈老是夜半三更背你上医院,稍大些,你又象头野兔,妈又老是夜半三更到处去寻你。妈望予成龙,你偏变成一滩狗屎,你没完没了喝妈的血!不争气的东西呵,你惯常大把的花钱,妈呢,有我们姐妹供养,一月给上百元,她还是餐餐喝腌菜汤……” 毛毛舅舅忽然象他的小毛毛那样,号啕大哭了。坐在他身边的花花舅妈,蹲在他面前的小毛毛,陪着他一块哭,顿时,哭声充斥着我们家。 “哭个鬼!”二姨虎地立起身,一声吼,舅舅舅妈赶紧止住哭,连小毛毛也吓得呆头呆脑地看着他的二姑妈。 “妈才六十八岁呀!她的高血压病,是你怄出来的!她这回摔倒,也是为你抢购大衣!” “大衣?”毛毛舅舅吃惊地望着二姐。 我搬出外婆的旧皮箱,将它打开来,箱子上层,搁着叠得齐齐整整的呢子大衣。 “妈呀!”毛毛舅舅发疯似地扑向皮箱,捧起呢子大衣,声音颤抖着,“您……您到死还做出这号糊涂事……您……您就这样为我么?” 我异想天开,要是外婆能活过来,哪怕只活那么半分钟,让地听听儿子这话,或许,她在惊愕之后,会有所触动的。 花花舅妈抖开呢子大衣,将它披到了我爸爸身上。 “好吧,大衣,我领情了。这有六十元钱,是妈买大衣的。,爸爸取出原封没动的,钱,搁到皮箱里,“箱子,妈说过的,给毛毛。还说她有几句话,写在纸上了,在火车上写的……” 我从外婆的旧皮箱中,取出她的遗嘱来,并当众宣读了。 “都听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中风死去的。就算死在重庆吧,你们大概会来奔丧的。只有小毛毛和他妈,是不会来了,他们不是甘家人了……” “妈,我们是甘家人,一直是……”花花舅妈扁起嘴,喃喃地说着。 “……还有二丫头,她是甘家的大功臣呀,娶弟妇,嫁姐妹,全亏她。我悔不该骂她,赶她。不晓得她会不会来我灵前,哭一声妈……” “妈呀!二姨一声哭叫,奔向我的小房。 她必定又搂住外婆的骨灰盒了,搂得紧紧的。 “……你们谁也莫怪妈偏心。做姐姐的,工作好,工资也高些。只有毛毛,生不逢时,没读得书,习性又坏。我死后,靠姐姐们了,你们要照我在世时一样,按月给甘家一点钱,再把箱子,也交他,让他有花的,总比去偷去抢好些,他能不上法场,我就死也瞑目了。” 我记起外婆逝世后的模样,眼睛,是睁着的。唉!她至死也不信儿子会幡然悔悟的。也难怪,她当娘的,就死也没能幡然悔悟呵!这不,她还指望剜手背的肉,朝手心上贴啦。 “妈呀,您说的些什么呵!”毛毛舅舅跌足捶胸,“我怎能再花姐姐们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钱,花您餐餐喝腌菜汤省下来的钱……” 三姨爹将内弟按到椅子上:“毛毛,莫哭哪,你不是改了吗?妈会含笑九泉的,听妈的话,将皮箱提回去。” 三姨爹将旧皮箱提起来,因为忘了扣好,哗啦一声,东西金泼到地上。 天哪!外婆的旧皮箱,还真是一只“百宝箱”哩!捡去几件旧衣衫,露出的是金的手饰,银的花边,还有存折,现款,我估算了一下,共值五千元以上呵!我惊得瞪大着眼睛,当然,不是见钱眼开,我惊的是,外婆为儿子攒下了这么多钱,怎能还没完没了的算计姑娘女婿的钱袋?在她亲生女儿患病在床,女婿东挪西借时,她又怎能将箱子老上着三道锁而不肯打开?虽说,她为了给爸爸妈妈省下一分一毛的钱,而偷偷喝腌菜汤,但她至死也没拿出一分饯来呵,除了抢购女婿手上的大衣,付过六十元外。 我惊愕之后,暗自为毛毛舅舅庆幸了。也许,外婆这么匆匆的离开人世,是仆好事。因为,她如果活着回到甘家老屋去,她必定会用她皮箱中的积蓄,和继续从姑娘女婿那里搜刮来的钞票,放纵儿子走回头路的。 无疑,天下好些浪荡子弟的堕落,母亲是罪责难逃的,不信,请看看我的至死没有开窍的外婆吧! “我不要!我再花妈一分钱,就是畜牲!”毛毛舅舅坚决拒绝了母亲留下的遗产。 花花舅妈自然站到他一边了:“真的,不要,就算妈在世,接她老人家回去,我们也不收她的旧皮箱。” 我由衷地为毛毛舅舅高兴,她们拒绝的,不只是一只旧皮箱,而且,包括外婆至死没变的溺爱和娇纵。 可惜,也还有见钱眼开的。我看到,当年为毛毛舅舅结婚出钱,吓得失声惊叫,脸色卡白的小姨,她咬着胖四姨的耳根,不知说了些什么,胖四姨板起脸走开了。但小姨鄢亮闪闪的眼睛,依旧盯着洒满地下的财富,略一迟疑,终于进行试探了:“既然毛毛不肯执行妈的遗嘱,这些东西,总得有着落的,反正,钱本来是我们姐妹拿出来的,我结婚后,先后也给了妈七百多元了。” “你好意思吗?”由胖四姨搬来的二姨,柳眉倒竖,怒瞪着她的小妹,“你不该养妈么?而且,区区七百多元,还不够妈给你办嫁妆哩,我们姐妹,是只你出嫁,办了东西的。” 小姨讪讪地走开去了。 “我一句话管总,妈留下的东西,除了大哥大姐外,谁也没权动一分一毫,包括毛毛!”二姨走到我爸爸妈妈面前,诚恳地说,“你们从成家起,供了甘家二十多年啊,一月三十元哪!养了妈,也养了我们这群妹妹、弟弟。你们拿吧,只管拿,应当的呀!” “不要,不要!”爸爸退开去,“我们家的困难,不过是暂时性的……” “而且,妈在我们家,过的什么日子呵?”妈妈动了感情,哭诉着,“她天天给我煨八卦汤,可是,她除了尝成淡时用舌尖舐一下汤味外,从不肯喝一口呀……” 我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二姨倒也干脆:“你们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了。欠账你们慢慢还,小树儿的费用,我兜着。妈的东西,毛毛提回去,甘家老屋,可真得翻修了。” “二姐,你提着吧,我……我名声不好……” 二姨轻轻抚着弟弟的脑袋:“我信得过你,毛毛。” “那么,得先把话挑明了,甘家老屋,是属于大家的,修好后做六分开。” 毛毛舅舅逼着姐姐们点头后,才提出了他个人的要求:“我只要妈妈,把妈妈接回家,回甘家老屋……” 外婆是为着儿子,匆匆地离开了人间,可是,毛毛舅舅却出乎母亲的意料,又无疑合乎母亲的心愿,浪子回头了。 当我结束这支写给外婆的挽歌时,毛毛舅舅已经捧着外婆的骨灰盒,在姨妈和舅妈的陪同下,乘着火车东去了。 我悲喜交集,感慨万千。人世间的事,怎么老是不尽如人意呢?比如说,我的外婆和毛毛舅舅。逝者带走的,是她至死未觉的过与错,生者留下的,是幡然醒悟后的悔与恨,他们失去的,都是没法弥补的。唉!母失教而子已悟,子欲养而亲不在,悲夫!(完) 在巴斯布尔山上(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西行去寻找巴丹半岛大战后美军遗下武器的华侨游击支队,在友军照应下,经过长途跋涉,穿过几道日军控制的公路线,终于来到了三巴礼士山脉中的崇山峻岭。 放牧人塔拉德遥指那巍峨的大山道:“那上面有几个麻鲁加入的村落。” “麻鲁加人是什么样子”战士们好奇地问道,想从这个在西部山区当过多年放牧人的向导口中知道一点情况。 “那是一种小黑人,听说他们是尼格力道斯族一个支系,我也搞不大清楚。”塔拉德答道。笑了笑,含含糊糊说:“有你们感到稀奇古怪的……” 支队长王汉华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只见危峰陡岭,层峦叠蟑,不禁惊叹道:“啊,这山真高、真大。有名字吗” 塔拉德象根木桩子似地站着,摸摸硬胡子,带着欣赏的神色,不,也许是怀着旧地重游的欣喜心情,望着群山,快乐地嚷道:“它叫巴斯布尔山。那半山有个麻鲁加人的村子,那村子也叫巴斯布尔村。” 原来“巴斯布尔”是邦省“门户”的意思。 这时队伍停下歇息,大家按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插天的峻岭下一条条巨蟒似的山梁向下倾斜,来势雄猛,奇伟壮观口山梁之间是峡谷,林木茂密,满目青苍,“门户村”掩没其间,一点影儿也看不见。 “好一座大青山!”有人十分惊叹。 “巴斯布尔这名字怪难记,不如就管它叫大青山吧!” “好呀,给它安个别号:大青山。” “山上有没有美军溃败时留下的枪支?”指导员蔡杰问道。 放牧人塔拉德扼着两腕答道:“那可不知道。这要向麻鲁加人请教了。” 不管是尼格力道斯族的支系还是麻鲁加人有自己独特的种族,对马丽亚来说,都是还未接触过的世界。当下她便问道:他们懂得我们的语言” “懂得的。他们常常下山来和平原上的人交换物品,会说邦省话,不少人也懂达加洛语。”塔拉德介绍道,“这里届邦省佛罗里达・巴朗加社管辖,与八打雁省交界”。 马丽亚卸下心上一块石头,她来到这个大山区,真有点茫然,象是走进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正担心语言不通会带来打交道上的极大麻烦。 三个支队的负责人就在山脚临时开了个碰头会。放牧人把他知道的这面山那面山和战前的周围情况介绍后,游击军联络部顾问巴鲁查先生建议让华侨支队驻扎山的正面,即那个叫“门户村’’的巴斯布尔村;三支队和六支队分别驻到相连的两面大山去。 塔拉德领上尤鸿远、陈春林、马丽亚等几个人打前站,沿着羊肠小道上山。塔拉德头一低,屁股翘上天,象大耗子似的直往陡峭的山径上蹿,不一会他就爬到远远的前头了。 “喂,牛司令,等一等,我们跟不上。”马丽亚气啉咻地嚷叫。 放牧人只得停下来站在高坡上:“嘿嘿,你看我爬山不喘气,你是平原上的姑娘,娇得很。” “什么娇不娇的?喂,山上有猛兽吗?” “哈哈,看你又娇又怕,你是知识分子,难道不知道菲律宾是群岛,养不活老虎,别的猛兽又都给猎人捕光啦。不伤人的野兽倒有的是。” “你倒很熟悉这山区。”尤鸿远赞道。 “我是牧牛的,来过多次。”塔拉德把手怪有意思地摆了摆,“这山上的黑人挺驯良,牧场上的牛失散到这些村子,他们会把它拴起来,等人来拉回去。” “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 “剐急,马上你们就会看到。” 他们终于登上了座落在半山腰的巴斯布尔村。听见放牧人几声大喊,大大小小的麻鲁加人都拥到村口来,叽哩呱啦,指手划脚,见这群陌生人走进村来,蛮高兴的,嘻嘻笑着,手舞足蹈。 “纳戈!是这样……”马丽亚一见拥过来的妇女,吃了一大惊,感到很难为情。她们全是裸露着身子,只用一块布片遮住下体,而且头发全都剃得光光,如果不从胸部去区别,你简直无法辨认是男是女。塔拉德早就我头人去了。 “啊,我们来到了菲律宾的黑非洲。”马丽亚用英语对尤鸿远,陈春林道,“个头又都是那么矮矮的。” “你可不能搞种族歧视。”一排长陈春林打趣道。 “又跟我上政治课了。走吧!”她笑笑,就拉住一个赤身妇女的手,走到办交涉的塔拉德身边去。 队伍上到了这个门户村,光身的男女们都涌出来,好奇地站在两旁。庄玉华和菲女密莎不敢正眼瞧他们,羞怯怯地低了头。那班戴藤项圈,上身裸露的妇女,却热情大方得很,她们瞪起很圆很圆的两只大眼,有的把手摇来摇去,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又羡慕又稀罕地盯着这几个女兵。男人却恭顺地站着,用他们种族特有的表情,咧着厚厚的嘴唇皮表示欢迎。他们中间也有些狩猎刚回村的壮年男子,他们背着火药枪、弓箭,手里拾着山禽野兔,口里哈啦哈啦尽嚷嚷,纷纷走前来,显得十分亲热。 华支的队员绝大部分都是年青小伙子,他们显得有点尴尬,不敢正视赤裸的妇女。过去他们在电影里见过那些肤色黝黑的男女,在实际生活中却还是第一遭。他们仿佛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一个裹着灰布头巾的老人出现了,他被塔拉德领着来见支队长。 “他叫加冬,是门户村的头人。” “加必干(菲语:朋友)!你好呀!”尤鸿远道。 “欢迎加必干光临!”老人打了个揖,张开两只手掌,笑开了皱脸,十分郑重地说道:“这里没日本人来过,是个安全地方,欢迎你们驻在村里。”他的达加洛语讲得很流利。 “我们是游击队,是打日本的,你们别怕。” “知道,知道,塔拉德已经告诉我了。”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加里里奥,加里里奥。(英语:游击队)!我们很高兴,中国人还是第一次光临哩!” “罗罗(菲语,对父辈的尊称),我们不会打扰你们。”指导员道。 “别说那些。这是我们全村未有过的荣幸。”头人态度诚恳,语气亲切。 队部忙叫马丽亚、庄玉华,丽玛几个女的把从山下买来的一批实物捧到头人跟前;吴青挥挥手,十多个队员立刻把背上的长条布袋取下来,把雪白的吕宋大米簌簌地倒到大术盆里去。加冬看见珍贵的大米和搁在一边的食盐,几盒上等雪茄和多扎烟叶以及一批五颜六色的毛巾,高兴得合不拢嘴,忙走到支队长跟前,又起腰,把高瘦的王汉华认真打量了一番,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手肘,一迭连声嚷道:“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又紧握着队长的手摇来晃去,随即掉头高喊: “哈利!哈利!” 那边,一群光屁股的黑孩子正围着华侨支队看热闹,听见贼声,一个头发鬈曲成一个个小团团的小哈利来到加冬跟前。 “快去叫人来!瞧,中国加里里奥给咱们带来这许多好东西呀!”加冬哈哈大笑,“快快去叫人来!” 小哈利的头发真漂亮。指导员一把拉住他,将他的头发园子抚摸一番才把他放走。即刻又有一群小孩围拢上亲,他们头上全是卷得短短的、好看的黑发小圈圈。这些小精怪眨巴着乌溜溜的圆眼睛,聚精会神地观看从平原捎来的这大批东西。 “真遗憾,怎么没见妇女有这样好看的头发呢马丽亚感叹道,“所有这里的女人都蓄上这样的头发多逗呀!”  , “快别磨咕啦,老番娜的女儿,快跟我和头人安排驻地去!”塔拉德一旁催道。 尽管麻鲁加入十分好客,战士们都不住到他们的茅屋里去,就在村庄周围搭起简单的草棚,扯起帐篷住下来。 这门户村旁边有条小山涧,白花花的水从岩崖上急湍奔泻而下。战士们用口盅、椰壳盛起清澈的山水,咕噜噜地喝下去,互相逗闹,笑个不停。这里真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不一刻,战士们又放声豪迈地唱起了抗战歌曲,歌声在山谷中回荡,给山村带来了生气。他们一边洗去长行军所积下来的满身污垢,一边洗衣服。许多村民来到涧边看热闹,怪有意味地瞧着这批奇异的蓦然来到的远方陌生人,他们虽然听不懂歌儿的意思,却被这雄壮、深沉的音律所吸引,静静地聆听,痴呆呆地凝视。这些麻鲁加男女们在思考些什么呢?谁也说不准。 门户村位于大山嶂正面,是麻鲁加入聚居的较大村落。他们靠打鸟、猎野兽、捕鱼和采集椰子、野香蕉、酸而小的山荔枝、酸芒果、树菠萝等野果来生活,也种些包谷和直播早稻,梯田不多,因而大米很少。他们用竹筒煮饭,对大米极为珍贵。还不见有自己的文字,当然更说不上办学校了。因为世代沿袭下来的早婚,大男大女都变得几乎象儿童那么矮小,看上去象发育不健全的样子。但是,这些人就象野生植物那样,不论男女老幼,都有着惊人的生命力,皮肤黑得发亮而且特别坚韧,能够抵抗烈日、狂风和暴雨;爬山挺快,可以说没有一个外地人能赶上他们,怕是最矫健的小伙子。狩猎男人体格较壮,都有惊人的膂力,在野兽面前他们是勇士,在部落间的厮杀中也是英雄。 头人加冬当天黄昏便把支队送去的一批实物,按户分给村民,黄昏前,加冬老人就领着妇女把从村里人家收集来的一块块鹿肉 干、鱼干和大堆野山果拿来回谢客人。不管 支队长们怎么婉言谢绝,他们总是不依。当加冬们瞧见客人终于用柴火烤熟干鹿肉,匀着给大伙吃时,这些麻鲁加人非常满意地闪动着眼珠子,嘻嘻哈哈地笑了。 这天晚上,巴斯布尔村燃起大堆篝火,群众和战士们掺杂一起,围成一个大圈圈。联欢晚会开始了!碍罗柏特・吴青讲的是达加洛语,由马丽亚译成邦语,他首先把支队部几个头头向村民介绍,然后代表支队讲了话。马丽亚自己也讲了平原上打游击的情况,使得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斗争故事的麻鲁加人十分惊奇,特别是那些带着婴儿的妇女,一边喂奶,边瞪大眼睛,张开两片厚嘴唇,听得入神。马丽亚腰间插着短枪,显得英气勃勃,既严肃又活泼。全村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断摇晃着身子,用双手搓擦膝盖,表示他们的佩服和激动。 塔拉德以老朋友的身份,讲了他为什么跟中国人来到这山上,为什么他要参加抗日游击队。“嘿嘿,你们全知道我是这一带农场的牛司令,是带牛的。现在不是了。”他挺起厚厚的胸膛,神气十足,“我是向导,我带的不是牛群,是和咱们并肩作战的中国游击队!”他讲话时打着奇妙的手势,象个滑稽演员,逗得人们捧腹大笑。 “别看他是个放牧人,倒是个出色的鼓动家。”蔡杰道。 “副班长,他跟你搭档做群众工作,可好呀!”高华岳对坐在一旁的马丽亚说道。 “唔。”她应了一声,“看来他是有这一手。” 吴青在一旁插话道:“群众工作全靠你们了,没有菲律宾朋友的帮助,我们什么也干不了,队伍大多数人都是有嘴难言的哑巴!” “你不是哑巴吧?”马丽亚逗趣道,“要是你是哑巴,我才不跟你相好咧。”又深情地瞟了他一眼:“你们讲华语,我也是个哑巴,听懂的很少。罗柏特,说过你多少回了,叫你教我讲华语,你老忘记,我要揪你的耳朵啦!” 支队长一听,插话道:“唏,你这个斗嘴的。我说,到西部山区来找枪支,有了你们几位菲律宾朋友讲菲语,我们队伍里的哑巴也会讲话,,聋子也会听懂话。翻译官阁下,对吗?枪支问题还得靠你们多摸情况,多做工作哩!” “听,又是‘你们、我们’的。”马丽亚有点嗔气道,华支就是一支说话最响亮的队伍,没有你们,我们说话就不灵了。” “哈哈,看你也说什么‘你们、我们’的。”王汉华趁机反击。 “纳戈!你这个队长……”马丽亚盯了他一眼,回头对尤鸿远道:“老实说,队长的菲语说得还不锚。” 老是埋头做事,不爱说话的菲女密莎道:“他们队部几个头头菲语都讲得不错,有的还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尤鸿远就是一个。” 马丽亚凑近她耳边:“你喜欢他吗?” 密莎脸一红,把马丽亚推开了。 这时,场地上响起一种巨大的声音:“嘭嚓嚓,澎嚓嚓……”忽而又变成了“嚓嚓嘭,嚓嚓嘭”…… “慢着、慢着!”马丽亚用邦语喊道,“先让中国朋友唱支歌吧!” “好呀,请朋友唱支中国歌!”麻鲁加男人齐声呼喊。 吴青站出来,张开两只象老鹰翅膀的手臂摇了摇:“好哇,我们唱完歌,你们跳个麻鲁加舞!”他转过身,威严地吼了一声:“全体肃立!唱《我们在太行山上》。” 战士们唰的一声,分班站立,篝火映得他们满面红光。 “罗柏特,你先把歌词译一遍,才好听嘛! ”马丽亚道。 吴青说这办法很好,不然麻鲁加人听不懂,收不到宣传效果,两人议定唱一句译一句,然后再联唱。 红日照追了东 自由之神在纵情高唱o 我们在太行山上…… 马丽亚和密莎、塔拉德听了翻译的歌词后,鼓起迷茫的眼睛,感情激荡地喃喃赞道:“多有诗意呀!” “把太行山改成大青山不更好”蔡杰道。 吴青说了声“好”,便领着大伙唱开了:“我们在大青山上……” 马丽亚听不懂,急着问道:“什么,什么山?打浸山 “就是巴斯布尔山,指导员给它安了个别号。”副队长高华岳道。 姑娘点点头,就用邦省话向麻鲁加入解释了。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孓壮。 ...... ...... 马丽亚翻译后,大声说道:“麻鲁加兄弟姐妹们,你们这山名气好大呀!” 密莎紧紧搂住庄玉华的腰肢,感劫得流泪了。 “好听,好听。”塔拉德赞道,“雄壮,雄壮!” 联唱后,大个子谢立发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从队伍里摇摇摆摆走出来,粗长的左手一挥:“我来唱支家乡山歌助助兴好不好?” “好,快唱吧!,, 谢立发搔搔脖子,对吴青道:“还是请你先把歌词大意翻译好。”吴青高兴地照办了谢立发重重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你别老是眼眈眈, 错看妹子骨头轻。 敢干革命不怕死, 不怕上山睡草坪。 密莎问庄玉华道:“他在唱我们女的?”吴青耳尖,答道:“不。”谢立发解释道,这是中国二十年代大革命时期广东五华县一位叫张剑珍的女烈士唱的。她被捕坐了牢,反动派讥笑她年轻貌美,有好屋不住,有好福不享,却要上山打游击,睡草坪,骂她是贱种,劝她投降。她就在狱中编了这支山歌回答敌人。吴青将这段话的意思作了翻译,谢立发又重唱了一遍。接着又唱道: 人人叫我共产嘛, 死都不嫁张九华。 红白总要分胜负, 白花谢了开红花。 他又介绍说,张剑珍是个很有才气的姑娘,是名闻粤东的女英雄。她的父母硬要把她嫁给反动乡绅张九华做小老婆,她死也不千,便离开家庭投奔当时风起云涌的农民革命。后来革命被镇压,她被捕入狱,张九华又派人来劝降,说只要嫁给他,她就“万事大吉”,立刻获得“自由章福。”她一听,怒火中烧,一连吐了几口唾沫,斥退了那个劝降的人。最后,她惨遭国民党反动派的杀害,这歌就是她在英勇就义时唱的。 马丽亚听到歌词全意后,即用邦省话向村民讲了,为了使他们易于理解,她把“革命”两字改为“打日本”。麻鲁加人昕得耳蹬口呆.似懂非懂,妇女们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眼呆呆地盯着马丽亚,不知在想什么。 “跳舞吧!”头人快活地向大伙叫道。 鼓声响了。麻鲁加人不分男女老幼,一齐站了出来,扭动身躯;摊开两手,在低沉的鼓声伴奏下狂舞起来。接着响起一阵击掌声,战士们也被邀请一起跳舞。这个舞蹈动作简单,节奏感很强,一会儿大家就学会了。鼓声响过一阵之后,突然变得象疾风暴雨一般,这时麻鲁加男人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呼叫,女人用尖嗓音回应,整个舞场进入了狂欢高潮。高潮持续很久,直闹至深夜,人们才尽欢而散。 头人加冬 驻扎巴斯布尔山期间,队伍主要任务是宣传组织群众,寻找美军丢下的枪支和进行军政训练。支队负责人为此召开会议进行讨论,决定懂菲语的队员都参加到塔拉德、马丽亚负责的群众工作组去;加强岗哨,建立与附近友军支队的联系。会议正作具体部署时,篷帐外有人温和地叫了声“打奥啵?(有人吗?) ” 原来是加冬老人拎着两只山鸡,带了个身体伛偻,面颊瘦削的妇女来到队部。那妇女神色紧张地用麻鲁加话叽里咕咯说了一阵,用手往地下划圈圈,又往身后的方向指去,样子十分着急。 加冬把山鸡撂在篷门边,用达加洛语问道;“你们有医生吗?她家男人突然肚痛,在地上打滚……” “尤鸿远,你快叫庄玉华跟她去看看,”吴青急忙叫道。 “治病是个很重要的群众工作,”蔡杰道。 支队长把手急急一挥,尤鸿远匆匆走出篷帐,带妇人去找卫生员。 支队长转过头来对加冬道:“罗罗(爷爷),你来得正好!”又瞥了一跟地上的山鸡,“是怎么同事?” “是我小孙儿哈利借来的,叫我送给你们。” “啊,好华丽的锦鸡!留着你们用吧!”支队长道,见老人摆摆脑袋,“真没办法,请里面坐吧!” 加冬进了篷帐,见好几个人席地而坐,正谈论什么,有点迟疑:“不妨碍吗?” “不,你来得正好,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这地方很好,我们打算驻一段时间。这一带粮食情况怎么样?” “大米少,我们很少吃它。我正为你们这么多人担忧哩,”老人道,“但是,山里有许多可吃的东西,就怕你们……” “不用担心,可以买到粮食吗 “到山下平原可以买到,你不知道,不但山上缺大米,整个巴丹半岛都缺粮食。粮食是邦省运来的,这里是邦省边上,比较容易买到,我们可用山货去换大米。” “罗罗,你们粮食缺,别为这替我们操心。”马丽亚道,“可以帮我们派人到山下买粮食吗?” “我们可以拿钱去买,能帮点忙?我们中国人下去不方便。”蔡杰道,向老人投去征询的目光。 老人亳不迟疑地点点头,“这点事,容易办。嗨,可惜呀,前一段巴丹半岛上的美军有很多很多粮食,美军投降后都给日本人夺去了。” “美军败退时,你们怎不乘机捡些来7'塔拉德道。 老人摇摇头,面有难色:“那时巴丹大战激烈,我们都不敢下山去。在山头上看见美军败退时有零零散散的士兵,带着武器向北面山边跑去,样子很狼狈。有的进了山,但没带粮食。后来听说上十万的美军投降了,山下的公路上就出现了无数被缴了械的美军,被日本人押着步行,往北面走去。被俘的美军在公路上整整走了不止十天,不知道他们被押到哪里去。公路上不时有零星枪声,遗下不少尸体,我们都不敢下山。” “听说被押到打叻省的集中营。”马丽亚道,顿了一下,又问:“美军来过这村子吗,” “来过两批,一批有十多个,一批三十多个,由‘友沙菲’带路,那是在投降之前,他们被打败了,慌慌张张。” 马丽亚对支队长递了个眼色,蔡杰和吴青微徽点点头。 “在这里住下来”她又问道。 “都只住了一宿,就又往山后跑去了,因日本人在巴丹那边攻得很凶,他们不敢多留,就跑了。” “他们身上带有枪?”塔拉德道。 “每人都有一根长枪和一支短枪,有的还有两支短枪,一个背囊,装有罐头什么的。” 蔡杰用华语对队部的人道:“看来是一般士兵,军官不扛长枪。” 塔拉德微微一笑,望了望队长,马丽亚即又说道:罗罗,那你们……”她话刚出口就被蔡杰截住道:“这事慢慢再谈。,向她送去一个眼色,“罗罗,日本人来过?山下哪些村庄驻有日军” “都没来过。这是大山嶂,他们正忙着在巴丹半岛收拾呢。山下一带村庄稀少,离佛罗里达・巴朗加也远,没日本驻军,但时有军车来往。” “这一带山上还有剩下来的美军吗?” “这座大山没有,听说北面山上有几个美军,呆在上面。” “没投降?” “不清楚,他们不敢下山。” “谢谢你,罗罗,你给我们讲了很多情况。”蔡杰拿出一叠钞票递给老人,“帮我们买点粮食,可以吗?” “啊,这么多比索!”加冬吃惊道。 “多哩,你们缺什么?” “最缺的是白盐。” “那也多买一些,分给村里人。刀 “要足有一天多时间才能运上来。”老人又说他准备多派几个人,分几批下山去。 “对,人不要太集中,谢谢你了。” 塔拉德迫不及待的插话道:“要叮嘱到平原去的人,别说是游击队来买的。” “朋友,我们不怕日本人。但是不想让山下人知道,我们准备在这里呆到大雨季到来。” 老人摆了摆干瘦的手,庄重地答道:“这个,这个我们的人都知道。不过,日本人是不敢上到这个深山来的,来了也不怕!‘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从哪里消灭它!”真快,老人把歌学上了,突然唱了两句,“你们知道麻鲁加入带毒汁的弓箭是利害的。”说时挺起胸脯,威严得很。 “还有枪哩 ”马丽亚着急地又道。 王汉华、蔡杰赶快又使了个眼色:“你不可以沉着一点吗?” 老人含含糊糊、支支吾吾走出篷帐。 “瞧,‘在大青山上’这只歌起作用啦!”马丽亚道。 他们又决定罗柏特・吴青跟马丽亚合作把这歌教给村民唱,先从儿童和青年教起,又决定乘这段时间把支队的队歌摘出来,大家凑个词,由尤鸿远谱曲。 “有了队歇,大家就更有劲啦!”高华岳道。 “工作多着,好,咱们继续谈吧。”蔡杰道,“一切工作都得争取在大雨季前完成,特别是枪支问题。”两张嘴一个小药箱 庄玉华、密莎跟了那个矮小消瘦女人来到一间茅草屋里,一个颇为壮实、两臂肌肉隆起的男人还接着肚皮在地上乱滚,沉重的呻吟,满脸的汗水,非常痛楚。庄玉华伸手摸摸他的肚子,按了脉,密莎也帮着问了病人情况,卫生员点点头,给他打了一针,这一针打得很费劲,因他的皮肤太坚实,庄玉华差点儿冒出汗,又取出几粒西药片剂,让他服了。那黑汉子还在地上呻吟,身子还在翻来侧去,她又从药箱里取出两包药片留下来。两个女队员就跟那妇女用达加洛话交谈起来,那妇女先是掬起双手搁在赤露的两乳中间,又叩了个头,深深地道谢。她们在主人的屋子里待着,继续拉家常,女的身边还搁着待完成的竹篓子,看来她会编织,墙上挂了多串包谷穗子,也千些刀耕火种;墙的角落处还挂了一支单响猎枪和几把弓箭,知道那汉子是个猎人,他的名字叫巴耶,女的叫洛洛。 “洛洛,你们有几个孩子了?”密莎问道。 “一个也没有,我们结婚还不到一年,”洛洛道。 “你儿岁了?”她伸出十只手指又加二个。“哟!才十二岁。”两个女队员暗暗叫了一声。 过了几分钟,密莎安慰她道:“瞧,他痛得没那么厉害了。”庄玉华正凝神数了数挂着的那些兽皮,回头一看。果然地上的汉子不再滚动了,但仍在呻吟,而吟声听起来是顺着舒畅些的呼吸发出的。 “阿蒂(菲语:姐姐),你放心,”庄玉华拍拍自己的心口,“他很快会好的,太阳到那屋边的时候,”她指了指,“再把药片吃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草屋外聚集了几个妇女在高兴谈论,一个老妇人合掌喃喃念些什么,那样子显得庄重虔诚。 “她们有什么事,那老的念什么?”庄玉华问道。 “我也闹不清,象有人生病,又不象,那么高兴的。”密莎道。 “走,我们看看去!”庄玉华背起药箱,“阿蒂,我们回头再来。” 一群快乐的妇女已经走过去了。密莎忙问还在口中念念有词的老妇是怎么一回事,原来隔几间草屋里有个妇女在生孩子。 “快看看去。” “你会接生吗?” “这个,倒没学过。” “她们会有自己的接生法,不然,肯定会来叫医生的。” 两人来到一间草屋,只见草屋四周都用干芦芒叶子烧成一小堆一小堆粉白色的灰烬,妇女们正忙着把冷却了的灰烬收拢起来放在大块芭蕉时上,拿进屋里去,一个年岁大的麻鲁加女人“噼啪.,一声打破了一个土陶坛子,拿了几块陶片又走进屋去,不久,屋里传来一阵呱呱大叫的婴儿声。又过一刻,那个年纪大的妇人笑嘻嘻地走出门口,说了一句什么,便把陶片向远处掷去,密莎问一个懂邦省话的女人,为什么要把陶器打破,又把陶片丢掉。 “哎哟,”密莎喜得冲着庄玉华道:“那屋里孩子出生了,说是个男孩,她们真高兴。刚才那个念念有词的老妇人是在向神祈祷哩。” “那陶片是什么意思?” “切断脐带用的,没剪刀嘛。, “噢,用这个办法。”庄玉华心里琢磨一会,“也是好办法,刚打破的陶片很锋利,也等于消过毒,她们有办法。” “穷有穷法子。”密莎道,“我们平原农村是把瓷碟子打破,用它的锋口割断婴儿脐带。这里没瓷器,就用陶片,嘻嘻,你好奇怪。” 这时,那个丢陶片的妇人,又把两包裹着草灰的芭蕉叶散在门前,又接上两包灰烬进屋里去。庄玉华和密莎很奇怪,问了问,才知道那是用灰烬来替出生婴儿洗身。 “进屋里看看去!” 她俩朝屋里走去,一群妇女迅速摇摇手,作了个不让近前的手势。 “为什么?我是医生嘛!” “她们不用医生,大概这是麻鲁加人的规矩,不让别的女人进去。” “是这样?”庄玉华道,“噢,对了,对了,免受感染。做得对!” 那个在猎人门旁祷告的老妇人,一路唱着歌儿,欢天喜地回来了,她知道自己当了奶奶了。门前那群妇女全都站了起来,又歌又舞,庆祝一个麻鲁加孩子在她们的村庄降生了。 “真有意思。”庄玉华道,抽出一条新毛巾,托一妇女送给那个新生儿用,又挪动一下背上的药箱,“走吧,看看那个猎人去。”便离开草房往回走。 密莎突然问道:“哟,我倒想起一件事你几岁了” “廿五。” “比那猎人老婆洛洛大十三岁啦,怎么还不找一个?” “有啦!” “在哪儿?” “在战争中。”庄玉华道,笑了笑,哪你几岁?” “二十岁。” “哦,熟芒果子,菲律宾有许多姑娘早婚,该有个窝了,给你在队里选一个怎么样?但是,战争时期可以选个窝,但不能住进窝里去,懂吗?” 在巴斯布尔山上(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谢谢,我还没想这个,我在和战争打交道。”密莎道。 “马丽亚跟你谈过他们的事吗?” “她发过誓,打完仗才跟罗柏特・吴结婚。” “不是她发誓,是我们队里的纪律。” “那我就和纪律恋爱。”密莎噗嗤一声笑了。 “好的,我帮你挑一个。” 密莎今天说话特别多,可一听庄玉华要帮她介绍一个对象,却把话题支了开去,“你的菲语真不错,哪学的?” “我在首都贵国办的护士学校毕业,不懂菲语行吗?” 她们来到病人的草屋门前,那个消瘦矮小的女主人洛洛走出门来,高兴地低声道: “他睡着了,不痛了。” 进去一瞧,那汉子平躺着,宽阔的胸脯象慢慢滚动的波浪那样,一起一伏,睡得好甜。 “明天,我们再来看看,晚上再把一剂药吃下去。” 听见一阵脚步声,马丽亚嚷道:“啊哈,回来啦,大医生,那病人很严重?”她正和班里开会讨论那个人人“倾心”的问题。 “好啦,给打了一针。”密莎道,又非常有趣地讲了麻鲁加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大伙都感到颇为新奇,只有塔拉德听了感到并不新鲜。 “喂,我说,队里给了我们任务了口”塔拉德道。 “任务?出击? ,'密莎道。 “你做梦也想得一支枪吗?”马丽亚道, “指导员说我们班每个人要发挥两张嘴和一小药箱作用,这就是任务!” “你在编神话,人哪来两张嘴?尤鸿远,你又能讲英语,是两张嘴吧!”密莎含情地揶揄道。 “我?对麻鲁加人来说,我是哑巴。” “别傻里傻气了,密莎,队上说我们群众工作组,每个人都要教唱歌,又要会演说,做宣传,这不是两张嘴。” “呀,这个,行。庄玉华鄢个小药箱比每人的两张嘴还顶用哪!”密莎道。 “就是嘛,队长说开过联欢晚会后,麻鲁加人一见到队伍格外亲切了,那歌起了不小的作用,我知道这里平素是不管政治的,他们的政治就是打猎捕野兽。日本人来了也不管’还不知道日本侵入者也是野兽,做做工作就不同了。”组长塔拉德道。 “这一带极可能有美军遗下的枪支,要靠我们做群众工作去发现。替麻鲁加人治病,也挺重要。”马丽亚道。 “那个病人的妻子感激极了。”庄玉华道,“只是我一看到她光着脑袋,心里就不好受。” “是啊,为什么女人都剃光头?”尤鸿远道,“队员们都很奇怪,医生,你能治治这怪病吗?” 塔拉德咳了一声,摸摸胡子:“你们还不知道吗?他们的头发卷得特别厉害,男女都一样,一个个小团团、密密匝匝,女人梳不了,只长虱子,那发里的虱子可难对付哩,所以女人索性都剃光头,省得麻烦。” “有些小孩就不弟,那头人的小孙子头上的小发团儿多好看。”马丽亚道。 “那是因为年纪小,,发不长。”组长道,“头人和常到山下平原去的有些女人受了影响,开化些。所以有些人的子女就不剃。嗨,净谈这事儿千啥用。庄玉华,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里有非常晶亮的山溪水,不可以常常洗头发吗?我想试试。” “没那么简单,这是习惯,我的中国朋友。” “好了,不扯了,现在来分工,你们几个女的专做妇女工作,马丽亚还要负责教唱歌;我和老尤几个人做男人和猎人工作,围绕宣传抗日、收拾枪支。”塔拉德道,“就这么办。” “那个病人就是猎人,有无掩藏美军散下来的抢支,总会知道吧!”马丽亚大胆设想,提出了具体对象。 “试试看,郭一户你们两人包了,”塔拉德对庄玉华、密莎进。宝贝几,宝贝几! 尤鸿远提了个沉重的草袋子,后面跟上小哈利,笑嘻嘻地走到队部,没待进入笼张,就大叫道:“有啦,有啦!大大的有啦!” “什么有啦々”几个人齐声急问。 “宝贝儿,宝贝儿!”他说着忙把草袋一倒,喔,三根短枪和三条子弹带倾泻下来。 “真是有呀,好,好!你们有成绩,”王汉华兴冲冲地嚷道,抓了根大号左轮,翻来复去察看,蔡杰、高华岳也各抓一根,几个人欢天喜地在闹腾。 “是他爷爷献给队伍的。快,快去!”尤鸿远急叫道。 小哈利得意地笑笑,就转身出去。 “大大的有。”老尤拉起支队长,学起日本兵的口吻,“真是大大的有,一点不假,走吧,走吧,他们已去了后山。” 小哈利回过头来招招手,也来不及再问就走出篷帐,小哈利领他们走过几间草屋,转了个弯,向后山匆匆奔去。来到一处灌木丛外边,只见灌木丛摇来摆去地乱动,有人声,有掘土声,有好几个麻鲁加男人在里面叽哩咕噜说话,小哈利拉了高华岳一下子钻了进去,王汉华、蔡杰拨开荆棘,踩着比人还高的芒草,也钻了进去,原来老人加冬在咬着队里送给他的雪茄蹲在那里指指点点,吴青、胡安和几个村汉正忙于用铁铲起土,已显出一道浅沟。 “来,来!”加冬两只手指夹起雪茄,一手摇摆着打招呼,他并不笑,很严肃地蹲在那儿。 “有武器?”蔡杰问道。 头人微微颔首,只管贪婪地吸雪茄,用持重的声音对挖土的人说道:“可以了,可以了。”他指指半露出一排密密的干树枝条,吩咐把覆盖的桔芭蕉叶拉掉。 “呀,朋友,你真是……”支队长的瘦肩膀喜得在抖动,指导员立刻象猫捕老鼠的扑上去。 老人和所有站在土坑边的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那树校、蕉叶覆盖下将要出现的东西。 “嗬!”胡安发出一声惊叫。 “真有这么多哪!”吴青帮着拿开千树枝和揭去几层芭蕉叶,哇,一地窖叠放着的长枪和子弹,全都露出,十分抢眼。队长和一批人喜得几乎要跳上了天。老人咬着雪茄,两眼闪光,静静地看住一支支接上来的那家伙。他一声不透,象在沉思。枪支起完后,地窖底层垫着黑黑的木炭。 “三十二枝,不少呀,加必干!”塔拉德道,蹦出一只大拇指:“哈哈!” “你真是了不起的头人,罗罗!”队部几个头头一迭连声赞道,但老人非常庄重地在皱脸上只微微绽出几丝笑容:“没沤坏吧?!” “还好还好,埋藏得真好!”吴青等把枪支翻来复去看着,象对怀中的婴儿那般轻柔柔地抚摸。 “正是旱季,地不潮湿。”塔拉德拿起一支枪,咔嚓二声拉开枪栓。 这时队伍正在操练,要是知道,就会一窝蜂跑过来的。尤鸿远对队长道:“这头人真够义气。” 老人还是默默地吸他的烟,蹲在地上,看了枪支好一会。几个麻鲁加人说道:“才收藏不久咧,都是打人的枪,不是打野兽的枪。” “我们爱用火药枪。”另一个麻鲁加人道。 “日本鬼子也是野兽。”老人忽然生气道,猛吸两口烟,又把雪茄夹在指缝里。又对队长们神色认真而慢条斯理说道:“这对你们有用。我们麻鲁加人离不开山林,祖祖辈辈都在山上,不能跟你们到平原打日本去。”把熄了的雪茄重新点上,吸了几口,象有满腹心要那洋:“朋友,听我说,我们从来没听说过那么好的歇,赞美我们的巴斯布尔山,你们把它看成圣山,使全村人都苍动,脑子里都在响着这只歌。感动的是因为这个高山大岭从来没有外面来的人,对这山倾注那么深厚的感情。你们唱的《我们在巴斯布尔山上》,给我们带来许多豪壮的幻想,加上我们祖先遗留下来对这大山的古老传说,使我们更爱听你门这支歌。”说到这,他叹了口气,鼓起两眼,“我们麻鲁加人是被世界遗忘了的民族。我们不知道在外来的侵略者面前应该做些什么,不管哪一个朝代都一样。我们是野人,与世界隔开,是孤立地生活在山上,被人们称为原始人,你们这样赞美巴斯布尔,使我们艰惭愧。那天开完晚会后,我回到家里跟我二儿子商议,又跟村中几个汉子讲了讲,想把藏下的枪支献给你们。但是,各种念头又生出来,没有立即那样做。”老人说到这,望望塔拉德,“谢谢塔拉德老盟友了。” “咱们是老朋友了,加冬,我知道你是很正直,很有义气的老好人,所以我就领他们上山来了。”放牧人道。 老人又说过去除了这个终年只穿一条短裤的穷邦邦加省人,谁也没来亲近过他们,那些平原上的商人,是为了取得兽皮才偶尔上山来的,通常都是村民把兽皮,柴技拿到山下去换东西,其他平原上的人就别说啦。老人很感谢塔拉德第一次带来这么多可亲的中国人来到,那天晚上,他们竟然跟粗野的村民一齐跳舞。头人用感恩的目光望望支队长,说他们是不歧视麻鲁加人的好朋友。 “塔拉德,你从天外给我们领来外国朋友,我们麻鲁加人喜欢真正的朋友。”老人描指放牧人又对这群华人道,“听我说说,他是社会党的,我们山上没有什么党,也不大恒得社会党干些什么,但我知道他们是不歧视我们的,村民们都很希望牧场上的牛群都能喝到盐水,白盐对我们来说是宝贝,缺得很,是他常常拿了牧场老板的白盐,悄悄翻山越岭送来周济村民……” 菲律宾到处都是大海,白盐有的是,可是,对山上的麻鲁加来说却比金子还贵。一张鹿皮只换几斤大米,或一、二把烟叶和一点白盐。巴丹一打仗,他半年多不见这个放牧人了,又不敢下山去,盐缺极了,这趟这个老朋友突然带许多中国人来,还捎来许多白盐和其他东西,老人很受感动。他说,塔拉德这趟到他家几次,跟他讲了打日本的话,又问问有无收拾到美军枪支,他都没敢说,后来放牧人又对他说,“中国人都打日本,何况菲人呢?麻鲁加也是菲人。”他听后心里就动了。想想他们麻鲁加人,离不开山林,高了它,就是背叛祖宗,而枪支埋在地里没用场,不如挖出来给游击队打日本去,心里就又想开了些,后来游击队的两位朋友(他指指吴青和尤鸿远)又来两次跟他谈了许多话,使他终于想通了。 “你们呵,”老人感叹道,“又到处给我的人治病,那个女医生还给那个生孩子的麻鲁加人送去新毛巾。呀,你们这班人,硬是跟对面山上那股子人不一样(说到这,老人含糊起来,不敢说出那对面山上有股什么样的人),你们全是好人,就这样,我又跟村里人商量,决定带你们来这后山挖枪支了……” “那三根短枪,是他家里先送到队部的。”吴青道。 支队长道:“我们象得到神仙的帮助!罗罗,你太好啦,我们该怎样感谢你呢?” “麻鲁加入待客,不喜欢朋友道谢,嘿......,,” “我们一定要报答你们。” 加浸插进来道:“那天在山顶练习打仗,枪很少,真的打起来还行吗?”又指指摊在地上的枪支。“我们不管用,收下吧!” “你们怎会有这些枪支,弹药呢?” 主人告诉说,这武器有一半是美菲军败经这山上时丢下的,他们嫌长枪不好带;一半是他儿子和村民在山下抬来的。还有许多手榴弹,这东西更危险,就埋在山下。他们弄到这些家伙后,就商定长枪属村里公有,又怕惹事,就埋藏了。 “你们不留下几根吗?” “一顽子弹不容易打准野兽,用铁砂散开打,准得多。”老人摇摇头,“我们世世代代用火药枪和弓箭。” 支队长道:“我们全收下来,跟贵国人民一齐打日本去。” 他们每人扛了二、三技枪,小哈剩也扛上一条,还系上子弹带,蹦跳着走在前头。大家浩浩荡荡,欢天喜地奔回村去。一下子便在全村轰传开了。 马丽亚正在村庄上教一群麻鲁加男女青年,儿童唱《我们在巴斯布尔山上》,听见轰动,赶忙抬起放在地上那个沉得很的头巾包,向场上的人招招手,急急跑过来,人群围拢前来。 “啊,那么多长枪呀!”她乐得要死,忙从头巾包里取出两根手枪,高高举起,向队长和未婚夫得意地在空中晃了又晃,欢声高叫: “瞧,这不是?” “啊,你也弄到了!”吴青卸下长枪,兴冲冲道。 “纳戈!我们就不能吗?”她吃吃笑着,一手举起一枝又晃了晃。 “哪来的?”队长拍掌道。 “我刚去探望那家生孩子的,村里传开头入送手枪给队上了,那个出生婴儿的父亲刚出猎回来听见了,就从屋里取出这个。”马丽亚情不自禁的跳跃起来,“是手枪呀,好极了,我简直喜得想跳上摩天岭,那个母亲就用一块新布包了起来说,‘送给你们!’我说我们正缺这个,谢谢了,正要跨步来队部报喜,不想给一群孩子缠上了,抢着看,又要我教唱歌,我就教他们唱歌。哪里知道你们倒捞到一大批!” 塔拉德回避了头人,低声对蔡杰道:“那批长枪,是她了解到的线索。” “是那个生孩子女人的丈夫悄悄告诉我和密莎的。”马丽亚道。 马丽亚获得这条线索,就急急和塔拉德去找老人试探,老人却始终吞吞吐吐不明说。塔拉德后来又去找了他,又叫吴青也去谈,正是靠塔拉德和老人交情好,又听了多次讲道理,老人才最后下了献枪的决心。塔拉德向老人瞥了一眼转而对支队长悄声道:“你想想看,刚才他蹲着看挖枪时的那副神色有点复杂哩!” 马丽亚也低声说道,她手上两根短枪的主人也要她不可把村里埋枪的事说出去,因为头人有话在先,不准说,大家都听他的。问他女人家里有枪吗,她男人摇摇头。这会.儿,她男人出猎回来,听见头人把藏在自己家里的三根手枪交给了部队,他放下猫枪,两夫妇就进屋士取来这两枝枪。马丽亚笑得真欢,唰一声钻进篷帐;“队长,这两支短枪,刚好配备空手的女队员,对吗?”她志在必得地顽皮地挑了挑上眼皮,样子很坚决。 “别急,别急。群工组做得不错。”指导员道。 “说定了?” “你倒会安排!” “你给了?!” “待队部分配吧,飞不了。”蔡杰转向头人道:“你老人家见义勇为,太值得我们尊敬了。” 老人咝咝地吸着烟,庄重地一笑,没说什么。 “对面山上那股子人是什么家伙?” “听说是小股流寇。头人对他们有畏惧。”塔拉德放低嗓音告诉支队长道。 “怪不得他说时含含糊糊。” 我们是反法西斯的队伍 我们是海外华侨子弟兵 正在村外峡谷操练的战士唱着新编的华侨支队《队歌》回村来,一听到这大好消息,跑步涌向队部,齐声高呼:“玛埔亥!玛埔亥!打贡拜,打贡拜!”(菲语:万岁,万岁,胜利,胜利!)象打了个大胜仗,不断欢呼,你一支,我一根,大家抢着看麻鲁加献出来的枪支。 几个人正在议论拿什么来酬谢加冬和村民,忽传来卫生员庄玉华格格笑声,她身后紧跟着密莎和一个麻鲁加男人。 “哪,指导员,这又是什么?” 两个女队员从掩住的大草帽下突然亮出两枝白浪宁手枪和两圈子弹带a “嗬!你们也捞到啦!” “那么容易捞?是他献的,”庄玉华指指站在旁边的麻鲁加汉子,就是那个痛得在地上打滚的名叫巴耶的猎人。 “是她给他治好病的。”密莎道。 蔡杰忙走去紧紧抓住那汉子的胳膊,热情地摇晃,连声道谢:“你的病全好了?” 猎人瞪大眼,恭顺地待在一边,漆黑的脸膛上咧嘴露出笑容,两排牙齿显得分外洁白。 高华岳和尤鸿远根据队部决定分别去叫队员把自己的火药枪集中到队部来。然后把全部七条火药枪和三百块比索交给头人,另外给几家献枪的村民每户二十元比索。篷帐面前,围拢了各个班、排的战士,眉飞色舞领取枪支,场地上传来阵阵扳动枪膛的“卡嚓、卡嚓”声,“全是美国造呀,比日本造强。”欢声笑闹,喧腾不已。 头人两手抱住七根火药枪,满意得很,对那两大叠钞票却摇起头来。 “朋友,这不是做买卖。”老人把钱用手一推,吩咐猎手和几个村民抱起火药枪就闯出篷帐。 “不行,不行,朋友,这批家伙就是再多十倍的钱也买不到,”蔡杰一个箭步跳出门,一把拉住头人说。一排长陈春林也对老人道:“如果是买卖,四十多条枪是这个数目吗?你们对游击队帮助太大了,这是华侨捐来给队伍购买枪支打日本鬼子的钱,收下吧!” “小小一点意思。”支队长道。 “你们不收下,我们怎好收下昵?” “火药枪我们要了,那些枪我们用不着。”头人固执地又把钞票推回去,“老实说,山上存有这些枪,山下的地主就会来麻烦我们,说麻鲁加入要造反。” 塔拉德趋前劝解道。“老朋友,现在倒不怕地主了,这是他们队里的规矩。我们菲律宾人自己的支队,也是这样。老伙计’别磨蹭了,买些粮食、白盐分给村民。” “罗罗,你不收下,他们会为难的。”马丽亚也劝道。 这时头人面色腼腆,有些尴尬,皱脸上的沟痕显得更深了,沉吟前顷.忽然笑道:“那好,我们收下!”他拿过一叠约百元的票子,把其他的全都推回去,说丁声“收下啦”,一挥手,就领着几个村民头也不回地急急离去。 “把钱送到他家去!”队长道,抱起两肘,摆了摆脑袋。 “麻鲁加就是这样,你待他好,他待你更好。”塔拉德笑道,把钞票接上,快活地奔前去。 马丽亚们早有了心愿,现在实现了,她们三个女队员都有了短枪,劲儿更大了,就提出再开个晚会庆祝庆祝并表示酬谢。 麻鲁加人在山头放起哨来了,他们想到有责任保护队伍。 他们跑山路真没得说的了,加冬派下山到平原购买粮食,一天就运回来,虽然回到山上时将近半夜了。现在,大家又赞成再开个晚会,麻鲁加人是很喜欢跳舞的,可是,买点什么东西来庆祝和酬谢他们呢? “我说杀一口猪得了,”塔拉德道,“麻鲁加人不畜猪,可是挺喜欢平原上的猪肉。” 吴青说一口太少了,多买一条吧,也该奖励奖励群众工作组,他望了塔拉德一眼。马丽亚歪起头说他这话“把题目到了”。“借题发挥嘛,你不爱吃,我来接替你那一份。”吴青说后眯起双眼盯她。说真的,多久没闻到猪肉味了,大伙都馋得慌,肚子怏要闹暴动。 正在扯谈问,加浸带了几个村民,冲著走前来,手里提着铲子和尖竹桩,一手拼命使劲往山下点点:“走,那里有大家伙,到山下去挖大家伙!” “大家伙?”吴青惊喜地竖起两扁耳朵,“你说什么?” “大家伙!”加浸又道,把两手拉开,做了个有两米长的手势,又蹲下去比了个木桶般的手势,“还有这个!” “什么大家伙,坦克吗?”尤鸿远问道。 “是大枪,很大很大的枪!”加浸说了。 “哗,咱们发大财啦,好极了,等一等,我去叫人来。”吴青即刻往队部跑去。 队部昕到这个大消息,马上出动一个排由吴青领着跟加浸下山去发挖,也同意了再开个联欢晚会,交了钱给头人,请他派人到平原去采购食物。霎时间,新的喜讯传开了,营地上喜气洋洋,许多战士都要求下山参加挖掘去。 隔了一天的晚上,这座高踞在崖岩和密林中的半山村落,又在村场上燃起一堆堆篝火,全村男女老少和支队战士围坐成两重大圈圈,圈外又升起一堆堆柴火,炊事员马明标、密莎等等和麻鲁加妇女在烧烤两只肥猪,村民们老早就采集了大批山香蕉、野芒果,树菠萝等等的野果,忙得气也喘不过来,妇女们把半个门扇般的山芭蕉叶摆在人们面前,破开煮饭的竹简,放上一小堆一小堆大米饭。肉香味阵阵飘来,战士们互相逗趣着,象华侨区过年节那么欢乐,又唱又闹,麻鲁加人静静坐着,小孩们一声不响拿眼睛盯在芭蕉叶上,他们全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用掩藏不住的快乐,互相含蓄地笑了笑,他们全都表露出一种十分庄重的样子接受部队的邀请前来参加在他们看来是十分盛大的聚餐晚会。 只听得站起来的支队长和头人加冬连声高呼“玛埔亥,玛埔亥”后,场地上所有人立刻欢腾起来,大伙一手抓起米饭,一手拿起烤肉块,痛快地吃了一顿。 “嘭――嚓嚓,膨――嚎嚓……” 激动人心的鼓声又响了。麻鲁加人一连吹起尖声的唿哨,起劲地发出开心的叫喊。战士举起新发下来的枪,向空中一冲一冲的,口里也嚷着“嘭嚓嚓,膨嚓嚓”来配合击鼓声,枪支跟上上鼓声就一上一下的挥起来,麻鲁加舞开始了,机枪手柯慈很快学会了这种舞蹈,跳得最出色,战士们不断喝采,鼓声由“嘭嚓嚓”转为急速的“嚓嚓嘭”,战士们和麻鲁加人越跳越狂热。头人坐在支队长们身边,一口一口饮着酸椰予酒,欣赏着人群愈跳愈起劲的舞蹈。马丽亚领上女队员渗到麻鲁加女人中去,她是不甘落后的,跣起舞来既有劲又优美,磁得一阵阵掌声。 忽然有人大叫:“大家伙,大家伙来啦!” 只见人群让开一条路,几个战士抬起新从山下挖出来的两挺重机枪,后面一排全副武装的战士踏着整齐的步伐,十分威武地绕着场地走了两回,麻鲁加男女们爆发了狂涛般的掌声,掌声之后,鼓声又接上,使得群山轰响,峡谷送来回声…… 流寇 当午的时候,有三个持枪的汉子,由一个麻鲁加人领着向门户村走来,他们是从东面的山岭间穿过半山的横坡路取捷径来的。这批不速之客事先没给哨兵发现.却被在半山采取野果的村民看见,匆匆跑来报告的。队部即派高华岳、陈春林立刻带几个战士飞奔前去,掩蔽在横坡路旁的荆棘丛中。 不久,即听见高华岳大声叫起来:“嗬呀,原来你来啦!” 夹杂着欢呼声和喧哗,一批人象放鞭炮似的闹响起来。 “哈哈,你们警戒得还不错。”为首的菲人大笑道。 进入门户村,战士一看是熟人。纷纷鼓掌、招手。一行人向队部走来,王汉华等急急迎将出来,让客人进了篷帐。巴鲁查一见到许庚(新近到来的领导人),就摘掉大草帽,迅速张开两只毛茸茸的粗短胳膊拥抱起来。“老伙计,原来你也来啦,真是有幸、有幸!”他象老大哥似的拍打老许的肩头。许庚认真把他打量一番,笑道:“你真象个日本军官啦,差点儿没把我吓倒啦。”巴鲁查又跟支队长,指导员一一握手,问:“老朋友,你辛苦啦,几时上山来的。”许庚告诉了他,并问。“你辛苦了?”巴鲁查笑笑,“大胖子走山路有点辛苦,我口渴极啦!”客人话还未了,马丽亚、密莎们早己端来一瓦罐开水,一杯杯端上去。马丽亚们又让带路的麻鲁加人和两个第三支队战士喝了个痛快。巴鲁查望了望,一拍大腿:“小番娜,你真棒!”他对马丽亚竖起一只大拇指。又对密莎道:“我们菲律宾的打拉卡(处女、姑娘)真不错呀!”说后环顾一下正频频点头的队部几个人。 . 支队长有点埋怨情绪道:“你这位福克军联络部顾问大官,这么久都不来顾问一下?” “看看他的日本式胡子长多少,”高华岳道,“咱们山脚分手后,足有一个多月啦。” 巴鲁查嘿嘿笑着,点点头,有点歉意。他解释道,实在太忙了,在三支队住一段,又碰上其他支队都来这一带取枪。又在六支‘队住一段,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拍了下大腿,快活叫道:"好呀,这里真成了军火库。老高跟我讲了一些。一共多少?” 王汉华把各种武器数字说后,他又响亮地一拍大腿。“好呀,真是不负此行。群众工作做得不坏,麻鲁加人是个非常单纯、诚实、讲义气的民族。” 许庚告诉他,来的时候,加斯特问起兰支队、六支队弄到多少枪支。 “不少,快装备好了,其他七、八个支队也在这一带转了一阵,弄到一批,现在他们转到八打雁那边山地去了,据说那边枪支更多。主要靠山民捐献,也有根据溃散的美菲军提供的线索去发掘出来的。嘿嘿,我说美军的恩德不浅,麦克阿瑟虽然打了败仗,却无意中做了件好事,这又是上帝的旨意吧!”他映映眼,带点嘲讽口气。他又说第十、十二和二十二支队胃口大得很,已挺进那边山脉去了,三支队和六支队已拿到不少,同时粮食很紧,而雨季又快到,就不想去了。 巴鲁查也得到了福克司令都通知,要打雨季的仗了,他正是为了这件大事来和华支商议共同下山的问题。另外一个问题使是如何处理那批流寇的问题。“第三,第六支队想请你们协助解决对面山上那股流寇。这一带的麻鲁加入很害怕,希望我们下山前能解决。呀,据反映,连山脚平原一些村庄也被这股流寇经常洗劫。”巴鲁查道。 “是些什么人?我们听到一点,但不具体。” 巴鲁查告诉说,那批人就是平原农村无固定职业的游民和几个散兵游勇,一共廿多人,为首的听说还自称是社会党员,也打起抗日游击队名号,却不愿打日本,经常子夜间下山去打家劫舍,强迫山上的麻鲁加人缴纳粮食和猎获物,还伤过人。 支队部几个人互相递了下眼色。“流寇队长是社会党员?”许庚问道。 巴鲁查又开两条大腿,用指头弹去雪茄上的灰烬:“鬼知道。”猛的吸了几口,“我是社会党的,可我永远不会承认他是社会党员。我们社会党在与菲共合并以前,就在整个平原农民中享有很高威信。他是个党员吗?天晓得l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有责任把这批山贼解决!” “缴他们的械?”蔡杰问道。 “呃,看看吧,就是消灭,也不算过分。”巴鲁查道,口气很坚决。 许庚眉头动了一下,心里嘀咕:如果为首的是社会党员,华人插进去就不怎么好。他曾切实嘱咐过华支,凡是涉及菲人内部事情要特别慎重,不要插手,由他们自己去处理,如闹纠纷,要促进他们团结,决不作干涉。 “他们没帮助过日本人吗?"蔡杰又问。 “倒还没有。”巴鲁查道,忽又严厉道,“但这些流寇行为实际上帮助了敌人。我们要保护人民利益。 “这样说也对。不过,老伙计,他们还没有跑到敌人那边去。”许庚道,“他们对游击队是什么态度?” “他们知道我们人多,倒没什么,近来也不敢明目张胆抢劫了,三、六支队曾两次派人去做工作,但他们不愿放弃流寇生活,只表示他们不会与我们的支队为敌。, “不与我们为敌,这一点就要考虑。” “问题是在我们下山之后。麻鲁加入怕的就是这个。”巴鲁查扬了扬手,“留下后患,回去不好交代。三、六支队要我来跟你们华侨支队协商,要求你们帮助,把他们解决掉。” 蔡杰领会老许的意思,这个指导员严格恪守他所说的一切,当下便与支队长们交换了下眼色,说道:“巴鲁查先生,他们人不多,不难对付。但看来还是可以进行说服工作的。如果要求我们协助的话,就做这个工作。” “晓以大义,再做劝说工作,”许庚道,“这小股流寇坏是坏,但他们还没有投敌。即使投靠了敌人,也还要设法争取他们,分化他们,给予出路,多宣传些菲律宾人不打菲律宾人的道理。” “要是再说服不了呢?” “再试一试吧!”许庚道,“我们跟你们去走一趟。” “你?”巴鲁查愣了一下,紧皱眉头,深深琢磨一会,朗声答道:“那好极啦,我们带队伍去!” “不,别惊动他们,带几个人就够了。” 午饭后,巴鲁查又与许庚们约好把流寇问题处理后,三个支队同时下山去参加雨季攻势。 第二天早上八时多,许庚领了蔡杰、离华岳,.李锦英、塔拉德,庄福和三个都能讲菲语的战士,来到山脚预约地点,和巴鲁查,三支队老队长卡拉申和几个战士{亡合。 许庚看见北面山梁上一支队伍正往山脚跟踪而来,急问道;“那是谁的队伍?” “嘿嘿。”巴鲁查狡猾地笑笑,支支吾吾:“他们不放心,跟着来了。” “就是嘛,嗨,”三支队老队长卡拉申显得无可奈何,“说是预防万一,连六支队也派了一批战士合在一起。” “这不行。会把事情弄坏。”许庚很着急6 “三支队怕他们的老队长会避意外,又见我们几个头头都出马了,你能叫他们呆在山上?”巴鲁查道。 高华岳和蔡杰对视一下,诡秘地说:“老队长,你的人怕你老人家给俘了去?”卡拉申搔搔稀疏的白发。 “听我说,老伙计,这样做不行,”许庚急得几乎光了火,“这等于去包围,一下子把他们吓跑啦!”说后把手背连连向外挥挥,做了个要他们撤回去的手势。而三、六支队的混编队伍已下到山脚。但是,许庚也没料到,其实,华支的战士知道头头们要去跟土匪谈判,也很不放心,知道老许又很固执,留守下,来的支队长便也暗暗布置了一个班由吴青领着静悄悄绕道到对面南边山麓丛林中待命。 许庚和巴鲁查们在山脚磨蹭了半个小时,结果卡拉申老队长只好走前去命令队伍停止前进,要他们待在山脚,不准高声谈话,不准上山。但却拉过他的副队长耳语道;“巴鲁查是军委派来的联络官,维森特又是华支头子,你们有责任保卫。”并约好以山上的枪声为号。 雨季前猛烈的阳光开始照射下来,巴鲁查采了把长满叶子的树枝遮住大草帽,开始向南面大山登去。 这山没那么陡,但到处生满灌木和藤葛。他们爬上一个小山头,进入一条狭长的峡谷。 “他们都是菲律宾人嘛,总有点民族感情吧!”许庚边走边道,“又都是平原上的人。”他停步回头一数;“我们的人也不少啦,也有十五、六人,十几条枪,还是多了些。”他对巴鲁奄道。 “你还想打折扣吗?老伙计,这不是战前我跟你去法院打那场官司,算了吧!”巴鲁查道。 “这股山贼你拿得出他准?”卡拉申老头道。 “老队长,你还记得那次袭击伪社长,你只带几个人到伪社长屋前喊话吗?”高华岳道。 “那是情况摸得很消楚。后面又有你们的火力排。”他答道,拿警惕的眼光光睃巡一下峡谷。 “这回他们知道对山有好几个支队,谅也不敢。”高华岳逝。 蔡杰对身后的武装人员嘱咐道:“到了他们哪里,别把怆拿在于上。” 卡拉中队长加了一句:“没有命令,谁也不准开枪!” 他们沿着峡谷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山径,往一个坳口穿过去,继续登上一座三面给丛林屏障的山窝,山窝上端有一块黑色的巨大岩石,那岩石象个很大的四方形谷仓,如果站上去,可以俯览山村和周围山坡,是个天然的哨岗,可是没见有人站在上面放哨。 再向前走去,几问草屋隐露林问,继续上爬,便看见有几座三角形的棚寮座落在山村边上。 很会爬山的麻鲁加带路人,远远走在前面,回过头来,在黑色的脸孔上笑了笑,招招手。 “就是这个村子了!”曾经来过两次的三支队一个队贝道。 除了来过的两个人外,全都是第一次登上这座山,火家不禁都驻足向那山村望去,又回头向山脚瞧瞧。“这地方比你们扎的门户村矮多了。”巴鲁差在说后环顾一下,快活说道:“瞧,坡地多,麻鲁加人庄稼种得不错,不少山稻和包谷呀,他们选了个不致完全挨饿的地方。” “麻鲁加是个自愧形矮,可是非常恭顺的种族。”卡拉申道,“他们把达加洛和邦邦加族奉为上等人,这就造成了打家劫舍的人的安乐窝。快去通传一下吧!” 三支队一个带枪的人挥挥手,塔拉德跟上去,叫前面带路的麻鲁加人等一等。 这时,山村有一种令人感到奇怪的气氛。这村的麻鲁加人都一声不吭地在屋前低下头,做着各种活计,见了有人来到也不打招呼,妇女们探头探脑又缩回草寮里去,玩耍着的儿童瞪大眼睛,吃惊又好奇,只有几个老人坐在石头上,嘴里嚼着摈榔,有的在抽长竹筒做的旱烟管,鸦雀无声。向导叽咕几句,老头儿只是微微点头,带着恐惧的神色。尽管村民冷淡和畏缩,塔拉德和三支队一战士还是十分热情地用达加洛话说了些问好的话,向村里走去。只见一群菲人在三个连着的棚寮前面吵吵嚷嚷,拼命吆喝,好不热闹。可是一个麻鲁加人即使一个顽皮的小孩也不敢近前去看热闹,尽是那群衣饰不同的人在哄闹,他们除腰间有的挂上手枪外,其他枪支全搁在一边,他们头发毫无修剪,乱莲蓬的;穿着各种服装,有几个穿着脏军服,露出破裤筒,都在全神贯注呼喊、打气。 原来他们玩斗鸡赌博。 “打兴啵!”那个来过的战士大声唱了个诺,他向前叫道:“朋友,我又来啦,安东尼,你们玩得可乐啊!” 一个高身材、两手搁在膝盖上,正出神地看两只鸡在剧斗的那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刹那间,直起腰回过头来,露出一副猝不及防的凶恶面孔,厉声道:“又是你!他是谁?”不友好地瞅了塔拉德一眼,见他们两人腰部都插着短枪。安东尼机警地按按自己腰间的枪:“有什么贵干?” “我们带了头头们来看望你们啦!” “我是华侨支队的向导。朋友,你们好呀!”塔拉德堆下笑脸,把背着的大草袋搁在地上。 “又来那一套啦,加加林。刀安东尼叉起粗腰,口气很硬。“什么?你带了队伍来?”没等回答,他翻身猛踢踢蹲在旁边看斗鸡的同伙,“去你妈的,快!有队伍来。拿枪!” 他这粗暴的一声吆喝,一阵骚乱,斗鸡场上摊着的一些钞票和硬币被践踏得东零西散。流寇们忙乱地拿起枪,上了膛,分散站着,两挺手提机枪架了起来。 那个叫加加林的三支队队员赶忙解释道:“别这样,朋友,不是队伍,是几个领导人,专程来探望你们。” 巴鲁查踏着慢步,从容领着一行人来到枪林弹压下的村场,他既庄重又大方地伸出两只肥手掌往地面摇摇:“惊动你们啦!穷兄弟咱们都是菲律宾人哪!哈哈哈!”他用响亮的达加洛语边说边大笑。 他这几句很有点分量的话和那达观的哈哈大笑,把虎视眈眈,大有一触即发的气氛松了点儿。 “穷兄弟,你就是安东尼队长吗?咱们是初次见面,有幸,有幸。”他又叫了句“穷兄弟”。 看看说话的是大城市上流社会人士的气派,又见他两眼炯炯有神,既严肃又大方随和的态度,流寇队长不能不把戒备的心情略有松缓a愣着眼:“你是……?” “他是福克军总部的顾问和联络官,战前首都的大律师巴鲁查先生。”加加林介绍道。 这时,在场的流寇们死死盯住每个来人身上的短枪,看见他们的头子开始与大律师对话,便也松了些。流寇们不时地向李锦英瞟去一眼,这个妇女从身段到服装在这个山村出现,象是一种奇迹,简直太引人注视了。好在她红润的面庞上没有收敛过笑容,老是端庄而温雅地站在那里,有点象圣母玛丽娅的神态。这使差不多因紧张而冻结了的空气,也稍稍缓解。 “这是华侨四・八支队领导人维森特・许先生。”加加林又介绍道,并说出其他几,主要的支队领导人的名字,特别着重提到卡拉申老队长,战前他是邦省社议员,社长竞选的候选人,颇有身份。 流寇队长微微点点头,听了这些介绍,安东尼不能不轻轻“哟“了一声,用英语答道:“战乱时刻,难得先生们光临,有什么大搴吗?” “你的英语不坏,比我的还好。”许庚笑道。 在巴斯布尔山上(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加加林告诉说,这个安东尼读过中学,在马尼拉一家美国人开办的工厂做过多年工,是战前失业回到农村的。 许庚用华语对站在身边的庄福耳语几句,庄走到塔拉德跟前,一起把大草袋解开,提出一条足有五公斤重的大鹿腿,放在流寇队长跟前,高华岳则把香烟分送给每个流寇队员,蔡杰又递上一盒上等雪茄给安东尼。这么二来,气氛改变多了,流寇们(他们多是三十左右的人,只有几个上了四十岁的农民。)开始嘻嘻哈哈欢笑,跟进村来的几个战士开始聊了起来。他们对进村的一行都佩带短枪,特别感到兴趣,问这问那,甚至要求把短枪拿给他们看看,蔡杰用菲语说道:"给他们看看吧!”流寇们倒出子弹,把手枪翻来复去欣赏,十分羡慕,又向空中扣出轻轻的“得得”声。 许庚站着吸了几口烟,他身边挨着李锦英,看看流寇们玩短枪比斗鸡的兴趣更浓烈,他们窃窃私语,显得眉飞色舞,觉得有点奇怪。许庚再一看,原来流寇们大多数都没短枪,他们有的是长枪,就笑了笑说道。 “你们对枪支很感兴趣,说明这个战乱时代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了,对吗?”他用英语打着慢拍子的清楚声音引起了流寇们的注意,有几个听不懂的便圆过头来盯住这个外国人:“他在说什么?” 李锦英马上用达加洛语译过去,流寇们听了笑开了,“他说得对,有了枪就有了我们所要的一切。” 流寇队长本来有点疑惑,态度有点怪样’看了这,不得不咧了一下嗡。即又紧闭,暗地里两眼四射。 一个站在手提机关枪的流寇身旁的持长枪的流寇,衣衫破烂,头发很长,大声问道:“可以换一根短枪吗?” “啊,你们对短枪的兴趣可真大,我还有比这更感兴趣的事要跟兄弟们说说哪!” 李锦英把话译过去之后,流寇们奇怪起来,“还有更大兴趣的事?听他说说看。” 许庚用英语温和地说道。“我们都是素不相识的兄弟,山不转水转,大家是萍水相逢呀!这不是一大兴趣?” “他说得有意思。”流寇们又笑了,“他们要来入伙吗?”几个在议论着。 “我们一来到你们这个山头,就听到一句使我更感兴趣的话,”这个曾在香港英国皇家书院念过书的能说一口毫无瑕疵的伦敦式腔调的中国人,把握住的烟斗摇了摇,每说一句停一会,“不是吗?巴鲁查大律师先生刚才说过,你们都是菲律宾人。这话使我深为感动。作为一个海外华人,一个从战乱中来到你们高山上的中国侨民,我非常欣赏这句话。”李锦英把话逐句翻译,使听者情绪连贯。“巴鲁查先生刚才称你们为‘穷兄弟’,这美好的语言只配在我们和你们之间呼唤,我也是一个穷教师,别以为我们华侨都是富人,富人是有的,但大多数是工厂工人,手艺人,店员。可以说包括富人在内都在日寇迫害下走投无路,我们这班海外的工人、店员、穷教师、学生,只好拿起枪来抵抗日本入侵者,菲律宾人也一样,难道穷兄弟不是一家人吗?巴鲁查先生虽在马尼拉是个高身份的、人物,尽可过他的舒适生活,但他富有正义感,同情穷人。战前他就是我们工会的法律顾问。” 李锦英从容不迫,一句接一句翻译,忽然顿了顿问老许,“呵,最后那两句什么?啊,对了,他说尽管已鲁查先生可以过他舒适的生活,但对日本车人来说,他是个十分不安分守己的人!他爱国,就象你们菲律宾民族的祖祖辈辈一样。他抛弃了忧郁的生活,跟平原农村的穷兄弟一起,为穷兄弗,穷国家作出他的贡献。所以你们的抗日游击军很尊重他,请他当福克司令部顾问兼联络官。” “啊,他是福克的顾问!” 许庚两眼移向山窝:“我们在这块高山地碰在一起啦,这是日本人迫出来的。中国话;这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感谢日本人,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碰在一起呢?”李锦英看见流寇们笑了,也跟着笑笑。又往下翻译:“我们虽是萍水相逢,很可能是暂时的,但中吕宋的山和水永存,我们今后还会相逢,穷兄弟是分不开的,不管各自有不同肤色、民族和国家。巴鲁查先生和我们很理解你们的处境,知道你们有你们的原因。” “他倒说得好听!”一个流寇鼓起鼠,“哔”声吐了一口唾沫。 “不,还有点侠义。听他讲下去。” 面露愠色和疑惑的流寇队长,早有点不耐烦,挪挪身子,正想打断演说者的话,昕了中国人说的最后两句话,忽又犹豫,却做了个既粗鲁又不了了之的手势,他心里正害怕他的手下人会被煽动得散了伙。 这个时候,蔡杰一批人芷镇定、温稻地站在四周,几十只眼睛瞟了瞟流寇队长和他们那班人中那几个面目凶险、形象狡猾的人。看看这批乌合之众还愿听下去,而流寇队长也只好让老许讲下去,因为许庚的话是一句句接联着翻译没中断,还插不进去。 “你们比我们先来到这佛罗里达・巴豁加山区,对我们抗日支队没加相扰,这就显出你们还有同情心、爱国心。这一点人民游击军司令部代表巴鲁查先生和这位在邦省麦牙朗社很有声望的老人卡拉申队长,都对你们表示赞赏和谢意,我们华支也这样,紧记在心。为了这个,我们应该见见面,交结个朋友,所以顾问先生领了我们就来探望你们啦!” “哼,是来劝降的。”一个流寇恶声恶气道。 “我们不想强迫你们参加我们的队伍,可以放心!特别是我们这些外国侨民,在荣誉感和自尊心很强的菲律宾人面前,绝对不会这样做。”许庚笑了笑,突又肃然道:"但我要说,在强敌面前,菲中人民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为了这个,我感到它比任何武器,更有兴趣,更重要……” 李锦英握住自己的双手,紧贴在丰满的胸前,态度诚挚,豪情满怀,声调抑扬,缓慢而流畅地逐句翻译,她用自己的感情把许庚的话变成从自己心坎上发出来的声音,说得娓娓动听。 流寇队长至此,忽然踏前一步,大声说道;“我们互不相扰,朋友!”声音里有火气, “美军都投降了,再打也不会有结果。” 这时流寇们嗡嗡议论,七嘴八舌。 “不用宣传啦!” “入我们的伙吧!” “不,他说得有理。” “我们也想打日本嘛,也有几个在巴丹大战打过!”一个黑胡子流寇大声叫道,“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打不过他们!” “是啊,上十万美军都投降啦!” “不止,连美菲军在内,是十三万。” “但是,逃到澳洲去的麦克阿瑟曾发过誓:他要回来的。” 流寇队长拔出口里的雪茄,打了个粗鲁、的手势,正要说话,巴鲁查走前去,抢先大声道:“可是,我们的几千万人民比十万美军多过几百倍,.麦克阿瑟也曾宣布他将回来。现在,太平洋上已在动了,局势是会改变的。平原上已经有了六十多个游击支队,我看,到了明年一百个抗日支队不成问题。问题是要有信心。是的,要有信心。信心最重要。你们现在的处境也是被迫的。大家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碰上了战争,蔽争带来许多叫人没能料到的事情。我也没料到会亲这个山区,同样的,你们在战争前曾料到会落到这个境地吗?你们老早就有这个打算吗?绝对不会!是的,你们有不同处境、不同原因,有各种困难,这个我们很理解。但是,我听了这位中国朋友的说话,他的确说出了比枪支更重要的语言:菲中雨目站在‘同一条战壕里,。我想把我对他那句话的理解告诉穷兄弟们:把枪口对敌!这是最重要的,这是菲律宾人的神圣使命!”他急转直下说到这,有点狂放地嗬嗬大笑,又象小孩般地摸摸自己的喉咙,怪有趣地嚷道:“我现在口渴得很哪!能饮到你们这里的山泉水吗? 那一定很甘美的,对吗?” 一个农民模样的流寇捧上一盅山泉水。巴鲁查解开胸扣,咕噜咕噜,开怀痛饮。“谢谢。果然甘美!你们就请尝尝中国人为长们送来的马鹿肉吧,味道也不错。抽抽平原上买来的日益缺货的香烟。大家随便聊聊。停一会,我们就准备下山去啦!我们来的目的,就是认个相识,交个朋友。哈哈,这使华人先生说的中国谚语真不赖:‘山不转水转’,‘四海之内皆兄弟’,说不定今后还有见面机会呢!” 他这么随便一说,更使这伙流寇显得乐呼呼的。有的开始散开去。那个始终沉默寡言,神情谲诈的安东尼,却在满面胡子的棕色脸孔上露了一丝异样的笑容。他绷起脸对客人道: “说得不错,既然萍水相逢,就请到里面喝点什么。”他摆摆手,大模大样地招呼几个贵客到他住的棚寮里去。 他们来到一间靠山边的大橱屋里,只见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罐头食品、几个扁形铁罐汽油和一个装满手榴弹的四方大木箱子,另外还搁着好几袋面粉和大米,墙架上有很多贵重丝绸的男女衣服和近百张的兽皮等等。巴鲁查、许庚和李锦英看了这些黎仓库里堆放的东西,互相递了下眼色,这都是他们抢劫来的。 一个安东尼的随身土匪,抱了几瓶桔子水,“滋滋”响地一连开了几个瓶盖,招待客人。他们坐下来,彼此聊了一阵,气氛虽然缓和多了,双方仍内紧外松。少顷,巴鲁查便用随便交谈方式,把问题摊出来,开始谈判。 问题端出之后,流寇队长并不显得窘,不时瞅瞅棚门外面。让说客讲话,但他本人一句不搭腔。 蔡杰和高华岳一批人分成几堆儿正跟那批二十个左右流寇谈天说地,也谈第二次世界大战问题,嘻笑着谈得很熟。土匪们知道蔡杰等是华侨,就围绕中国人的问题,如日本人在马尼拉杀了多少华侨,你们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等等谈开了,加加林和塔拉德起了交流和引线作用。两个支队的头头.讲了一些国内外情况,支队还各自介绍了几次出击的事,下一步将怎么办等等。 尽管巴鲁查跟安东尼的谈判有点僵,他还是鼓起舌尖,说了一些旁敲侧击的话,又拿许庚和老队长作例子,劝说一番。许庚和李锦英也插了不少话,安东尼还是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不表态,巴鲁查又说:“你看外国人,就说这位外国女士吧,尚且……”流寇队长胡子动了动。 场地上有三个流寇窃窃私议,其中一个守候在手提机枪前的长头发的人,走到高华岳手边,问道:“咱们换一根枪好吗?” “换枪?”高华岳一个侧面,笑道,“换什么枪?” “你身上那枝左轮挺不错。”那人用贪婪的两眼直盯着它,很认真,不似开玩笑。 另有几个流寇聚拢来:“白朗宁,挺新的。”他们唧唧喳喳议论那短枪,发出赞叹的吁声,还吹起轻松的口哨。高华岳困惑不解,心里有了提防:耍动手了。 那个流寇又对几个流寇说了些什么,就撤下手提机关抢走了出去。 在大棚屋里,几个人还在向流寇队长晓以大义:“……你要考虑的问题是在今后,日本人的魔影终归要在菲律宾消失的,那时你终归要回到平原去。对码?”安东尼毫无表情地听着,还是不吱声。巴鲁查看了看他,又笑笑用试探口吻到:“对了,有人说你是社会党员,是吗?参加过?”安东尼听了,眨眨眼,不置可否,这时棚门外一个流寇探进头来向他招招手,安东尼走出去,他们就在门外嘀咕起来。不一会,流寇队长挥了一下手,那人走了,他自己又回来坐下。 那个长头发的流寇笑嘻嘻的回到一堆人中,双手提起手提机枪捧到高华岳跟前:“咱们交换吧,拿去,把白朗宁给我。” 高华岳大吃一惊;“用手提机枪换我一支短枪?开玩笑,朋友。” “不,是真的。我们最需要短枪!” “是真的。”其他几个流寇一齐说道,"不是说着玩的。” “我们需要短的。我们不喜欢它。”那个长头发的人又把那挺机枪往前推了推,“瞧 ,全好的,换了吧,你们用得着!” “你们……?” “我们讨厌它。” 高华岳望望自己身旁的战士,对那长头发流寇说道:“等一等。”他就跑去找蔡杰商量,蔡杰高兴极了,又说了一句什么话。高华岳即又跑回来:“那好,既然你们喜欢,换吧!”立刻交出短枪和子弹带。那流寇即刻接过去,抱在怀里,哈啦哈啦尽笑,华支两个战士跳跃着走过来,把手提机枪掂了掂,摸了摸,也高兴得不得了。但心中却有点忐忑,这个交易真他妈的有点古怪。 他们正把机枪和一长串子弹和两小木箱的弹药收拾好,蔡杰从另一堆流寇那里,脸上强忍着笑,一步一步走过来,见他背上挂了长筒的子弹带,手里也抓了一挺手提机关枪,塔拉德托着一箱沉沉的子弹。 “嘿嘿,瞧,三十块比索买了它。”他用华语轻声说道。显得满面春光。 “喂,你们看看我这个,”高华岳道,“一根手枪换的。他们要你买吗?” “你不相信,他们就是不要这东西。”杰压低声音道,“这是宝贝呀,咱们正需要多几架这家伙,他们要二十块,我给了三十比索。” 高华岳又跟指导员商议一下,蔡杰道:“应该,应该!”高华岳即刻叫一个战士把身上的短枪卸下,走上那批流寇跟前,带感谢的声调说道: “朋友,这支短枪也给你们。 流寇们哗然,喜得跳起来,欢声嚷道:“他们真好,真够朋友!, 塔拉德这边正吸着烟,听他们讲中国语,知道得了两挺轻机枪真喜出望外,默默笑着,生怕太高兴会使这武器跑掉。 “还有吗?”一个华支战士道。 “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大笨象。没啦,他们只这两挺。”说这话的是广东籍战士。 “他们怎舍得这家伙呢?” “这还不是挺明白的事吗?”蔡杰意味深长地答道,“别笑得太惹人注意!力又低声道,“要做个并不稀罕的样子。懂吗?” 安东尼的棚屋里谈话还在继续,连老队长在内,屋里给四个抽烟的人,弄得雾气跨腾。只有李锦英不抽,她给烟刺得够呛,连咳了几声。而安东尼在烟雾中显得更模糊了。他究竟打什么算盘?许庚用英语讲完话后,老队长卡拉申又用达加洛语进一步作自我介绍,说战前他是社议员、社长竞选候选人,日本人一来,什么也没有了,当菲奸、伪社长?他不干。聚了一批人,带上自己儿子,决心打日本。老人想用现身说法劝说安东尼。但这个流寇队长只在目光中露了点尊敬之意。一句也不说,还是那种淡然的态度,简直给人一种不屑之感。 直到蔡杰走了进来,才听到安东尼终于说话了。他象失去了气力,声音很软。说道: “谢谢你们,说了那么多话。只是,朋友,不可能的事别做,我认为我们无情为力,日本人力量太大。那是拿鸡蛋去碰铁锤。”他执拗地摇摇头,站起来,向那个满脸胡子的随从土匪挥挥手:“弄点饭菜让先生们吃了好回去。”又坐回原处,巴鲁查又说了些“可以慢慢考虑”一类的话,安东尼表示有点不耐烦,可是又有点象心事重重的样子,正在想他自己的什么事情。 许庚对巴鲁查递了个眼色,巴鲁查立即道:“谢谢你的好客,我们还不饿,该回去了。”站起身来,又道:“太唐突了,你不见怪我们来打扰吗?凡是问题,都不会一下子就解决好的。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吧!” 许庚等全帮站起来,伸伸腿和腰,无结果的谈判就告结束。 许庚、李锦英步出棚屋,庄福早待在门外,一见他们出来尽笑得很诡秘:“弄到两挺轻机枪!” 许庚、李锦英一齐京喜道:“你说什么?”“两挺手提轻机,他们不要,是半赠送的。” “真叫人难以相信!”两人感到突然,大为诧异。过了片刻,许庚豁然想到了什么,又笑又摇头,说道:“哦,这就说明他们还没有改邪归正的决心。好,也好!” 许庚对一批人说,虽谈判无结果,但那贼头态度还不坏。他主要是中“恐日病”的毒太深了。 他们下山了,安东尼和一批流寇忽然拿了些罐头什么的,都给婉言拒绝了,送到村日,流寇队长忽然趋前走到巴鲁查身边,闪闪狡猾、阴沉的眼睛,低声说:“这件事,让我们商量一下,过两天我再答复。” “那很好,我等着你”巴鲁查一行使告了别。从村口走过一段横歧路,隐没在丛林中。 一进入丛林,肩上扛着轻机的战士,就威武地踏起大步,笑得跳了起来,好象这个时候两挺机枪才算真正到了手里,乐坏了。 “尽管谈判没结果,可又是象打了一次六胜仗!”高华岳喜悦地指指那两挺机枪和大批子弹。 李锦英对几个战士道:“嗨,你们没进去看看那流寇队长住的地方,堆了多少值钱东西,这斑土匪把文明社会的工业品都抢到这个原始山村来,简直成了间百货商店。” 老队长也插进来说,虽然谈判没成功,他们对中国人可特别优待。 “优待?” 老队长指指那两挺机枪。高华岳说这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又问老队长弄到什么,卡拉申说他们队已有了好几挺轻机了,而流寇们就只那么两挺,说他的队员看到山贼对短枪馋得流口水,就给了他们,换来长枪,对打仗来说长枪打得准多了。老队长又说,谈判虽没结果,维森特・许那番话倒是起了作用,他观察流寇们大部分动了感情,许庚摇摇头,说他那番话不见得有多大作用。倒是巴鲁查先生起的作用最大。“不能这么说,”许庚道:“难道你不知道,这班山贼对律师和法官最害怕。你瞧他一进村,那副大人物气派,就把他们镇住了,尽呆着盯视他,掂量这个大人物的分量够重。最初一句‘穷兄弟’,就把剑拔弩张的空气松了些。” “但是,他们不要这两挺机枪,却也说明不好办,”老队长道。 “怎么不好办?”一个战士问道。 “你试想想看。” “老实说,我一进村看见摆着的两挺机枪,就捏了一把汗。” 说到谈判最后没着落时,巴鲁查道,“我真有点沉不住气,想发火了。好在我这个老伙计拿得稳,我忍下了,改了口气,但到了临别时,我又想重重的警告那贼头几句,设想到他送罐头什么来了。又突然说出待他们商量后再答复,瞧着吧,”巴鲁查道,“要是还执迷不悟,我们支队就把他们吃掉!” 几个战士又议论了:“我们求之不得,他们倒不要那两挺轻机,到底是什么道理? ” “哈,还不明白?”老队长道,“这就是说他们还要继续当流寇。山上没有什么好捞的,到平原去打劫,带机枪累赘,不方便,这小股土匪通常都化装到平原去,如提着机枪怎么化装?所以短枪对他们最方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解释。” 许庚、巴鲁查和蔡杰们都同声道:“正是这样。” 巴鲁查又道:“我―看见你们得到两挺机枪,知道我们还没根本转变他们的思想,要是有意洗手不千,跟我们一起打日本,谁舍得这样的武器?所以,我最后想警告他们。不过,这也好,这等于大大减弱了他们的火力。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打了场没有响枪声的胜仗。”巴鲁查哈哈大笑,他这总结性的说话,倒也合乎实际,“今后要解决他们就更不费劲啦!” 下到山脚,突然,左右两边闪出两支队伍,华支的一个班抢眼一看两挺机枪,就胡乱嚷起来:“打了胜仗罗,缴了两挺……” 许庚见吴青带一班战士那么喜得发狂的样子,奇怪道:“你们怎么下山来了?” “下山操练嘛!”他诡诈地笑道,蔡杰跟李锦英、吴青互嘹一眼,也笑了。 巴鲁查对许庚道:“我还得回三支队去,等等那班流寇是否真有个答复。”他沉思一会,“老伙计,我有点着急,雨季前能杏解决这问题,很难说。也许他们是缓兵之计,找个机会溜掉。”说后大家就分路上山,向各自驻地走去。 啊,大青山 在大青山已扎了两个月,全队武器齐全。已有了重机枪二挺、轻机五挺、半自动步枪一支。短枪和长枪有些是日本式,其余全是羹式装备。两个月来经受了以野菜、杂粮为主的艰苦生活,衣衫破烂,但士气旺盛,组织纪律不错。蔡杰说我们的火力已达到国内新四军正规连的水平。 有人提出先下山去,,那股流寇让第三支队去解决,邀六支队也一同下山,这个意贝一提出,立刻得到强烈反应,但许庚不同意。说可以再慢几天,待他先回平原去了解友军作战的具体部署;他说目前还有一件事要办,那就是扩大队伍。现在枪支多了,主张派蔡杰回马尼拉去跟“抗反”马尼拉市委商议立刻动员参军,另外,他说现在队伍可以搞一点实战,下山去伏击一、二次,也可以把平原上的日军一部分吸引到这西部山区来。陈春林立刻插道:“这对平原开展雨季攻势很有好处,分散敌人注意力。巴鲁查说山下那条公路常有日本军车来往巴丹半岛。” “好呀,打它一、两场,才回平原。”班、排长一昕要搞点实战,都拍手赞成。 “再取得一些实战经验才离山也好。”蔡杰道,“回头我们就准备吧。”当即叫一排排长陈春山领几个人,准备下山脚了解敌情和选择伏击地形。 王汉华、蔡杰几个头头和许庚商议后,决定把第一排排长陈春林提为支队参谋,当场宣布了这个决定。“就这样。”王汉华道:“各班长回去先通通气,排长留下。” 第三天傍晚,两个排的队伍,下到山脚外围的公路边,由支队长和指导员、吴青分别领着。参谋陈春林把他们分别部署到无人地带的公路边埋伏下来,并布置了一个班作策应。另外,又通知了北面的友军支队。 一直到通宵,仍是寂寂无闻。天亮了,只见支队长领了队伍疲惫不堪地回到门户村,“作了一夜无声的演习,”他笑了。 “已经煮好包米稀饭啦,快吃,快吃,矽马明标、庄玉华和密莎几个人迎上来。 “小哈利,你现在尝到滋味啦,”蔡杰抚着他的头笑道。小哈利缩缩脖子,咧出两排小白牙。这小鬼挺受指导员的疼爱。昨晚他偷偷跟了去,在公路边睡了个大觉。小孩顽皮地道;“我今晚再去。” 下午,一阵低沉的鼓声从遥远山间传来,时高时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间这。样的鼓声不常昕到,大部分战士还在一个个草篷下执行严格的睡觉“任务”,鼾声此起彼落,夹杂着喃喃梦呓。驻地前面冷冷清清,只有一、二个哨兵在村前大树下顺着低沉的鼓声向远山望去,觉得有点奇异。太阳还在西北奥浪加波一带峰峦上端,山地的黄昏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降落。这时营地上出现两个姑娘,她们是庄玉华和密莎,正抬起一大木桶开水,搁在营地边上。这是卫生员坚持的一项保健措施,从平原到山地初期,队伍都象菲律宾人那样尽是喝生水,菲人没有喝开水习惯,大概他们的肠胃机能特别强,可能也是生活中养成的习惯,但是华侨容易发生肚痛,加上蚊叮,有的人便患疟疾。庄玉华便订出不准战士喝山水和睡眠必须下帐子这两条规定,并且每天亲自动手把水煮沸,战士们的小蚊帐破了,三个女兵便飞针走线替他们缝补,这使缺食少穿,日益消瘦下去的年青人总算挨过去了,仍然保持体质健康,这个管家姑娘庄玉华既是卫生员又是个炊事能手,因为要适应中国人的习惯,她一身兼二职。另外她还要做群众工作。 “你昕那不是鼓声?”她搁下开水桶问道。 马丽亚一手搁在耳边,做成个小风兜似的“麻鲁加入白天在跳舞。” “好似对面重重叠叠的山谷传来的,大概猎获什么大野兽。”庄玉华想起队伍今晚要出击日本野兽,把目光由传来鼓声的方向转向西边群峰,看看太阳渐渐向西海岸移去,黄昏快要到来,她说,“走吧,该捉早造饭了。” 在营房,三班长谢立发似乎听见什么,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伸伸两条大胳膊,揉揉睡肿了的眼睛,看了一下表,这个洗衣工人出身的班长立即吹起哨子:“起床,起床!听见鼓声吗?” “什么时候了,夜这么深了,麻鲁加人还跳舞呢?”机枪手柯慈伸伸腰喃喃道,“麻鲁加人最爱跳舞的。” “机枪手!算你跳得最出色、学得快呀,”醒来的战士说道。 “啊,很久不听见鼓声啦,怎么样,三班长,”说这话的战士把身子左右摇摆,口里哼出‘嘭嚓嚓,嘭嚓嚓’,“打完伏击战跳一次吧,我还没学会。” 谢立发大笑一声,喝道:“你们都在发梦!现在黄昏还没到,你们睡白天觉,头脑发昏!快起来!” “什么?不是晚上?” 王汉华走出篷帐,仔细听听,好象鼓声是从对面山后传来的。塔拉德介绍道,麻鲁加人每逢祭祀或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就要击鼓跳舞。他也听出那鼓声是从对面山蟑里传来的,说是可能有什么大喜庆的事。 晚上八时半左右,山村的夜,象投进深沉的黑色大海中了,没有灯光的麻鲁加人早已入睡。队伍大半下了山,留守战士在暗无灯光的营房门坪坚持形势问题的学习,哨兵在村前警戒。高华岳不时走出村外,注意着山下有何动静。篷帐里孤灯暗淡,影影绰绰。 忽然,外面一阵鼓噪,庄福嚷道:“打响啦,开火啦!” 许庚几个人匆忙走出去,正碰上高华岳从黑夜跑回来:“听,接上火啦!”说后大叫一声:“集合!”往村外走去。 “听不见,”许庚侧耳静听一会后说。庄福亮起手电扶他往前走去。 马丽亚听到是有那么点儿声响,嚷起来,紧紧抓住李锦英的胳膊,跟上前去。 这时村外坡梁那棵大树下,有不少留守战士的黑影子,在朦胧的月色下,看出还有不少麻鲁加人,唧唧哝哝低声细语在谈论。 “啊,甲沙玛,你们在这儿哪。”加冬老头赶上来嚷道,“有看见小哈利吗?” “怎么啦?”马丽亚急急往前问道。 “他睡了一忽儿就溜了,屋里连他的叔父也不见啦。”老人边走边道。 “那坡梁上不是聚了许多人!” 他们一齐来到坡梁上哨兵了望的地方,在这儿,山下的枪声听得更清楚了,就象散了串的鞭炮在紫蓝夜色的远山脚那边响起来。 “哈利、哈利!”头人走到人丛中喊了几声,又喊了加浸的名字,旁的人都把两眼紧紧盯住远山脚,两耳在听山脚的枪声。 “准是溜到下面去啦!罗罗!”马丽亚兴冲冲道。 “又跟队伍去了。” “怕什么?” “还小呢。” “有他叔父在一块嘛!” 突然,山下传来一阵不象鞭炮的沉重的密集枪声。那是重机枪在吼叫。 “怎么不见火光?” 忽然往巴丹半岛去的那边山脚枪声大作,还有爆炸声,接着北面,从奥浪加波那边,也传来了枪声,几道闪光在山崖下亮了亮,反映出瞬息即逝的白光,接着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又听到几处枪声互相交织。这时隐隐听见北面响起隆隆的军车声,好似在高速行车,忽而枪声、爆炸声掉转了方向,声音渐渐弱下来,山脚那边轰隆轰隆几响,象电光那样亮了几下,接着一片隐隐约约有点白茫茫的光把远山的一角映衬出了模糊的形影。 枪声终于停息了,往北疾驶的军车声渐渐远去了。山坡上的人一阵低声欢呼。 “准是打着了什么,你们看那燃烧着的扛了把铁铲,头上戴了顶过大的日本军帽,他叔父加浸掮了一大圈电线,几个麻鲁加人手里拿着从被打死的日寇身上剥下来的军农,几双黄牛皮靴,战士们缴了一批日本式三八步枪,还有一批物资,、欢腾起来的午夜山村,迅速燃起几堆篝火,几个女队员和一群麻鲁加妇女忙着拿出喝的水,捧出烤红薯。 原来真的打了一场胜利的伏击战,五个日寇归了天,烧去两辆军车,三支队也炸毁一辆军车,消灭了几个日寇,六支队也参加了战斗,三个支队散布在一条公路上,三个支队配合作战,北面的六支队过早地开了火,.使后来的几部军车听见枪声,又是茫茫黑夜,不知底细,半路上退了回去,溜了。这次打的是一小队日军工程兵车队,大约有一个排日军护送,车上装满电线、水泥等物。机枪手柯慈在参谋陈春林指挥下,沉住气,临近军车时才一串子弹开过去,把车轮胎打坏了,军车不能走动,再几阵扫射,杀死二个敌人;三班长谢立发的八响卡伦打死一个敌兵,伤的不明其数,因为被击中的军车上的日兵都赶快跑到没被击中的军车上,一边抵抗,一边逃走了。 蔡杰把几顶日本钢盔在篝火边亮了亮,又拿了一把日本式短军刀给小哈利,对大家说这几顶日本钢盔和几套黄狗皮军衣,用得着,又叫吴青把缴来的一批肉罐头和高丽干菜送一部分给麻鲁加人。 “这是咱们在西部公路上第一次伏击战,会使奥朗加波和巴丹半岛的骄傲敌人小小地吃了一谅。”许庚对新提拔的参谋陈春林道,“咱们没有伤亡,这是好事,只是子弹消耗得多了些。要敢于近距离射击。现在子弹多了,每个人都想试它几枪,对吗?也好,这是队伍全副武装后的一次实战。” 翌日早上还不到八时,-支队两个战士从山梁上横走过来,送来巴鲁查写的一封英文信。 那菲战士叉开两个指头形成V字高高举起:“胜利!好消息!” 在场的人都振奋得很,肯定有大好事发生了。 许庚把信展开,当众念道:老伙计――亲爱的维森特,许: . 真是马到功成哟!你们昨天有听见对面山间的鼓声吗?安东尼投过来了。前天早上他带了几个人来到我们营地,说他的人议论了一个晚上,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他说我们那天到他们的山头去,见到老队长这么大岁数,还挺身而出救国救民,你们这些外国人还决心把鲜血流在我们土地上(是指你),当然也提到了我这个假日本鬼子,还有使他们难于置信的是那位中国妇女(指霍斯特・李的大妹子),竟然不避艰险敢于上到他们这个土匪山头去,而且泰然自若,热情友好,使他们十分惊奇。他称赞我们的人都能舍死忘生,这不能不敲开他们紧闩着的心灵之门。 老伙计,这当然对他们有所影响,但我看来,主要是平原上的新形势,福克军的发展。他们都是平原上的人,终归要回到平原去,不能不考虑他们今后的生存问题。我们和你们华侨支队当然接受了他的抉择,表示热忱欢迎。安东尼当即把自己的枪包括随同来的五人的武器留下,作为信质。 昨天他们对村民宣布了参加我们三支队,抹去了这个不光彩的土匪称号,并按我们的劝告把抢来的物资分给了麻鲁加人,退回了所有兽皮,作了道歉和保证,拉了队伍投奔到我们的驻地。村里的麻鲁加人欢天喜地擂鼓起舞,欢送他们。 三支队把他们收编了,其中有四人不愿参加,要求回平原农村去,我和卡拉申老汉写了路条、证明并发给路费,要他们保守支队在山上驻地秘密,让他们回去。我们又建议把安东尼安排为支队副队长,待福克司令部正式委任后即行宣布。事情就这么顺利解决了。 还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昨晚他们的人就参加了伏击战,安东尼很勇敢,领了他的人直向军车冲击,用手榴弹炸毁了一辆日寇军车。 雨季在即,各支队准备下山了,日内我们还会有联系。 你们的战友  巴鲁查 刚打一次仗,又接到这封不平常的信,华支整个队伍简直疯了,快乐得要闹翻了天。 不论男女老少的麻鲁加人都手舞足蹈,如醉如狂,把一切都搁在脑后,簇拥道村场上来,他们来不及待到夜晚,门户村击起鼓,一个跳得更加起劲的麻鲁加入群舞又开始了,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这个欢庆会。 “好呀,真棒呀!”华支战士看见机枪手柯兹跳得很美、很灵活,对他不断喝采。 一群战士盯了盯马丽亚、密莎几个女的。欢声大赞道:“她们跳得真美呀,又有点特别样儿,好象加了些什么动作到麻鲁加舞里去了。” “你们嚎什么?” “说你们跳得美。”吴青道。 “哟,这算什么?”马丽亚使劲地跳着,摆动两手,“你的手别举得那么高。”她在辅导身旁跳着的罗柏特。 许庚正和支队长、蔡杰、陈参谋议论什么,在人群中望来望去。 “头人到哪儿击了?这么高兴的场面竟不见他。” “听说他早上带人下去替我们运粮食。” 正说话间,人群让开一条路,几个麻鲁加人托着用树皮裹的长长的几捆东西进来。 “罗罗,你们上哪儿去啦!” 加冬老头挥挥手,叫人把东西放下,他自己往身上抹了抹,又擦擦两手,神态有点陌生,象初见面那样,忽然郑重其事,一手拉住许庚,一手拉住支队长,变得很激动,又不敢拥抱,嘴里叽呱欢呼,指指地上的东西。 “全拿出来啦!”老人痛快地嚷道,他弯下瘦骨嶙峋的光身子,蹲下去跟几个麻鲁加人迅速揭开那用树皮包着的东西,又很小心地摆弄着,象捉住一窝小山雀怕飞了去的样子。 “什么宝贝啊!”支队长问道。 几个麻鲁加人解开捆绑着的野藤。 “嗬、嗬,又是两挺手提机枪啊!” “我的老天爷,大宝贝、大宝贝!”战士们拥上来,齐声欢叫。 “哈啊!我担心的那件事,没有啦,再也不害怕啦!”头人喜得象小孩似的,干瘦的脸庞上几条深沟似的皱纹在抽搐,他太激动了:“土匪!不,不,那班人,变成好人啦,走上正路啦!感谢!感谢!” 麻鲁加人摆起头哈哈大笑,妇女们也笑开了。 支队战士为头人献出了他们埋藏的最后两挺机枪,一再鼓掌表示感谢。战士们高高抬起这两挺新来“报到”的家伙舞了起来,鼓声敲得很响,村场上的欢腾声引起了四周山鸣谷应。 两天后,队伍把全村打扫干净,整装待发了。指导员和一批战士向老人一再提出把小哈利带走,因为那小孩多次哀求要跟队伍走,加冬老人怎么也不答应,他将手按在胸口:“不行哪,不行哪。你们太好了,太疼爱他了,你们太赏光了。可是,我们是麻鲁加人,我们不能离开这些山地,祖祖辈辈不能离开,谢谢,请原谅。” 装备充足的队伍出发了,唱起《我们在大青山上》那支十分动人的歌曲,一唱到“兵强马又壮”那句,气魄更雄壮了,加冬携了眼里淌泪的小孙儿,全村麻鲁加人排着队给队伍送行。 天上乌云笼罩,大雨季即将来到。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穷凶极恶的希特勒军队已经突破苏军防线一处,开始进入了斯大林格勒一个街区,十分酷烈的巷战正在进行着。 队伍下山了。 “啊,别了,大青山!” “再见吧,未来的人间瑶池――巴斯布尔!” 战士们一边下山,一边眷恋地向门户村回首,只见那头人领着大批村民,还站在坡梁上,摇动小树枝,遥遥招手。 “真的别了,美丽雄伟的大青山!” 谢氏兄弟(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党的十一届3中全hui,“拨乱反正”,给贫困的中国大地带来春的信息。土地要伸腰,人民要富裕。凭借自己对电学的勤奋钻研和才能,谢耀文承包的梅县雁洋公社机电修理门市部,业务日益兴旺。 修理松口瓜头王发电站一百二十五千瓦发电机的事,使他百里扬名。 一九七九年夏,瓜头王发电站的一台一百二十五千瓦发电机被雷电击坏,电站领导人两次到某电机厂请人修理,厂里都提出要将电机运来,修理费五千元,半年时间左右修好。水电站,每一立方水都是电,每一度电都是钱。且不说深沟远壑起运电机困难重重,就说这半年浪费的水,浪费的电,产值按农业用电廉价计算,损失至少在一万五千元。水电站领导向耀文求援。 急国家之所急,谢耀文带了身边的弟弟谢惠文来到电站。 他们苦战了十七个昼夜,电机终于修好了,发电量从原来的一百千瓦提高到一百二十五千瓦,为国家节约和增加了二万元以上的财富口这台电机从一九七九年修复以来,至今仍正常运行,没有发生过什么故障。那几年,经谢耀文、惠文、治文、安文四兄弟修好的电机,不下千台,还有几百台电力变压器。于是,谢耀文兄弟的名字,在梅江两岸机电行业中传扬开了。 117-公社机电修理门市部的银行帐学,已接近两万元大关。 117账号的收入,表明机电修理门市部业务兴旺,财源广进。很快,它被银行营业所主任老黄报告给当时正在四处寻找办企业人才的公社书记丘志中。 丘志中沉思的眼光仔细看了帐号的每一笔收入,惊喜不已,他眼前金花炫耀。啊!雁洋公社终于出现了第一个万元户,而且,这个万元户又是机电修理的技术能手! “好老黄,感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件重要的情报――我们公社出现了第一个万元户。晚上,你替我把他请来。”他激动,欣悦,嗓子有点哑,声音有点抖。对丘志中颇算了解的银行营业所主任,很少看到丘志中脸上出现这样复杂的感情。 八点钟过去了。 九点钟过去了。 当当当……时针指向十点,客人还是没有来。很有耐性的丘志中也开始焦躁不安,背着手在廊厅里踱方步,眼光老是望着门外过道边那棵开始落叶的法国梧桐。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有时会出现黑幢幢的人影。 都怪自己平日瞎忙,谢耀文是个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那些年,雁洋公社一直是地、县委的重点,书记罗,部长罗,主任罗,一般的科局干部,只能当个工作队员。一个公社书记算老几?一个庞大的“学大寨”工作队,“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那一个不比你职务高,权力大?每次工作队进村,都说过去的工作队“偏离路线”。甲书记主张开发山区;乙书记主张移河造田:丙书记主张死抓“三季稻”;丁书记木薯挂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只相信自己会种田。“否定之否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丘志中只好溜去蹲点。按理,谢耀文是公社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政治运动的“活靶子”,他理应认识。可是,令人遗憾,他就没这印象。说实话,丘志中对这一套极左的做法是抵触的。 但谢耀文并不理解他,半点都不“区别对待”。十点钟,老黄向丘志中回话:“丘书记,那谢耀文根本不受抬举,他不愿来也算了,还骂娘呢,说他是靠本事吃饭的,死也不进你公社的大门。” 老黄没有夸张,谢耀文是骂娘了。可贵的是丘志中没有动气,没有简单化,而是抽了一口冷气,满怀同情地说:“他走的路太坎坷,委屈太多,一肚子怨气。不要计较,一请再请,无非是三顾草庐。”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谢耀文并没有被丘志中所感动。不过他不再骂街了,他找了许多借口,依然委婉谢绝,不愿和丘志中见面。 人们都为此事捏把汗,连谢耀文也暗暗猜想,丘书记怕要跳起来了。倘或他真跳起来,好事,“还我自由。”你当你的官,我赚我的钱,两条阳关道,各人选一条。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算了! 谁知丘志中就是不动气,组织干事,民政干部,企业办主任,都看不过眼了,相劝丘忠中休此念头,无须自找烦恼。 ‘丘志中一摇头,一摆手,坚定地说:“直至粉碎‘四人帮’后,他还受委屈,受批判,他有理由怀疑我,对我不信任。我耐心等待” 不要埋怨谢耀文对党缺-感情,限且没有公社书记。那些年,世态炎凉。象谢耀文这样的技术户,简直象个流浪儿.被世问所抛弃。那时,哪里会来个丘志中,给谢氏兄弟这样的人一点光明? 不是说粉碎“四人帮”后,人们的昔日子已经捱尽头了吗?谢耀文兄弟却仍然没有安生的好日子。 一九七七年,不是“四人帮”早垮台了吗?可为什么还派来“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小小的公社农械厂也还有工作队进驻。而且,目标集中,谢耀文又一次成了“活靶子”。 经过一次大字报,批判会的“洗礼”之后,工作队下令取消了刚刚开始实行的按件计工制。为了防止谢耀文再陷入“资本主义泥坑”,厂里规定,谢耀文、谢惠文兄弟的工资和全厂职工拉平,每周回队记二十五个劳动日,另外每月六元伙食费。这个规定,对于一个二十六日之家的谢氏兄弗,等于是重新勒上一根绞索。为了活命,求生,谢耀文带着弟弟惠文自动离厂,另找谋生门路。 “哥,眼看春节快到了,天寒地冻,我们上哪里谋生去?”谢惠文缩着脖子,跺着脚,呵着暖气问哥哥。 “放心,我们有力气,有技术,爆石、砌石、修机器都行。父母给了我们一双手,就是靠它不让我们挨饿的。”谢耀文充满信心安慰弟弟。 时方腊月,兄弟俩踏着晨霸,沿着雾气腾腾的梅江河岸小路去寻觅谋生之门。怨父母受“多子多福”的影响太深。一辈子都是钟表匠的父亲,居然生了十三个子女。七女六男,这家庭,女的就不提了,六个见弟,抚、卓、耀、惠、治、安。“文”字辈的六个兄弟,谢耀文是老三。除了大哥抚文进了大学,其他五兄弟,都不愿在农村吃“大寨式”的共产主义大锅粥,靠勤奋自学的知识、技能,“弃农就副”,出外谋取生活出路。小时,候谢耀文喜欢看小说,他读过高尔基的《在人闻》,曾引起他对沙皇制度下旧饿罗斯的憎恨以及对流浪汉高尔基的无限同情。而今天,这浑浊的梅江为何变成关山万里外的伏尔加河?生活的扁舟驮着他的骨肉同胞,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中飘荡? 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整整二十多年,他们始终摆不脱求生的厄境。先是老二卓文,而后是自己,现在老四惠文,老五治文,连最小的老六安文,都象幼儿园玩“拔萝卜”游戏,一个拉着一个衫尾摇摇晃晃,步上坎坷的人生。有幸的是他们都不愿庸庸碌碌了却自己的一生。“十年浩劫’’曾毁灭了多少人的青春和锦绣前程。而谢氏兄弟却在家里唯一的大学生谢抚文指导下,学完一本又一本电学和其他技术书籍。这位严酷的老师和兄长,竞要弟弟们在从事十个小时的劳动之余昕他讲课。无论酷暑严冬,从不间断,而今,老二卓文和老三耀文已经修完大学物理、化学等本科的全部课程。当时,明知“知识有罪”,而谢氏兄弟至死不悔,反其道而行之。谢耀文还一本正经保留着八万多字的笔记。怪哉,谢氏兄弟,当时许多人都不可理解,胡猜乱想;他们究竟是绝顶聪明的农村小伙子,还是不识时务的一群糊涂虫? 那年春节前,谢耀文家乡的生产队,正在忙著作年终分配方案。忽然接到某水电站转来谢耀文、谢惠文每人五百个劳动日的工分票。生产队长一看,拍案骂道;“荒唐,谢耀文去水电站才几天,兄弟俩便每人一张五百个劳动日的工分票。肯定有问题。”还说:“莫说没有阶级斗争了哇,这面前的工分票就是内外勾结的铁证据。” 人们看了案头上的工分票,有的惊讶,有的摇头,有的称赞生产队长看问题尖锐,有的相劝队长泺人到工地调查。队长又用拳头一捶桌子,胸有成竹地说:“对,派人到工地上调查一下,抓条大鱼来过年。” 别看那队长办事铁面无私,象个戏台上的老包。他可是贪便宜,干惯了偷鸡摸狗的人。队里的鱼塘,人称“队长塘”,队里的谷仓,人称“队长仓”。倘或谢耀文识相,给他几颗上装“手榴弹”(好罐头酒),几张“大团结”(即十元面额钞票),他才不管狗抓耗子的闲事。可是谢耀文不买帐,任由他人“启发”仍无觉悟。两天之后,生产队的外调人员到了水电站工地。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来人把那张工分票“啪”一声丢到案台上。 工地负责人拾起案台上的工分票,脸上笑眯眯地回答说:“没错,谢耀文承包的防浪坡工程,经施工员、技术员和工地负责人联合验收……” “不会内外勾结吧?”外调人员不耐烦了,盛气凌人地打断对方的话。 “可不许出口伤人,”工地负责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联合验收单,交给那位“钦差大臣”。 “不必看了。” “那么,你们应该去看现场!”工地负责人继续耐心解释。 “不必。” “你们既然来了,就应该实事求是,尊重事实,昕我们介绍。” ……谢耀文带着谢惠文离开农械厂后,来到某水电站工地。经过几番商议,承包了一项防浪坡工程。合同上阐明,这项工程爆石、运石、浆砌都由乙方谢耀文承包。 谢耀文在离工地约百米距离的山崖上,选了一块质地优良的石丘,运用华罗庚的“优选法”,周密作了计算。只用两管炮,整整三百方石,就被掀掉了。他请了四个力气猛勇的小工运石,他和谢慧文浆砌,只二十天便完成了住所承包的防浪坡工程,大大缩短了施工的时间,显著提高了工程效益,经过联合验收,完全符合工程标准,一时在水电站工地被传为美谈…… 这一带有点“传奇性,的承包工程,曾引起水电站工地的“挖潜革新”浪潮。可是对于那位生产队长,却如对牛弹琴。他还是坚持他的看法,认为这是“内外勾结”的铁证,拒绝入帐,并扬言要开群众大会批判谢耀文腐蚀拉拢干部。直至在雁洋公社蹲点的一位地委常委老魏出面干预后,谢耀文才解下扣在背上的那口黑锅。 天!做人为什么那么难?这记忆犹新的悲剧今后还会不会重演?虽然党中央已经有了三中全会的决议,但是中国太大了,一些角落里还有“小宣统皇帝”哩。可丘志中真有耐心,一直在等侯他。谢耀文心软了。当丘志中再一次来找他的时候,他竟爽朗回答:“行,看我们之间是不是真有缘分。” 丘志中,年近五十,人很干练,目光犀利,过早秃顶,表明他身世饱经忧患。谢耀文却是另外一副身架,象是一头狮子,前额突出,炯炯有神的双目微微下陷。没有见面前,谢耀文也翻阅了丘志中的“档案”。从基层干部和农民的谈话中,他知道丘志中抵制过上级对生产的瞎指挥。原地委书记老胡强迫全区干部群众拿出“党性”来推广“三季稻”,他抵制了。只在自己和几位常委蹲点的生产队试种了一亩;上级在全区推广红萍,丘志中照样叫群众种有栽培习惯和技术的紫云英,工作队把叶帅家乡生产队的上山队解散,全部赶到水稻地里搞“以粮为纲”,工作队一走,他又把上山队重新组织,并号召,凡有条件的生产队都要种果,搞多种经营。“香蕉状元”、“养兔能手”、“蘑菇皇后”、“柑桔大王”……都是丘志中亲自树立的典型。他被原地委胡书记说成是死心塌地跟刘少奇走的干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搞小动作”。丘志中宁可承受这些罪名,自己背黑锅,也不损害群众的利益。雁洋是地、县的重点,那么多头头,那么多上级,那么多婆婆,丘志中不打点“太极拳”,群众的饭碗要倒扣到台案上了。 谢耀文还翻阅了公社有关报表。一九七四年丘志中刚来到雁洋担任公社书记时,社队企业产值才六万元,利润仅有二千元。到丘志中要同谢耀文见面的时候,产值已达百万元了。那些年头,要创这份家业,可要胃点风险啊!谢耀文事后说:要不具备这些条件,丘志中也没办法请他出山。 丘志中坐在房子里,焦躁、不安,心乱如麻。这几年,那一级的领导他没见过?他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心情麻乱。今天他要见面的,是公社的第一个万元户。 终于,他从楼上房里下来,在公社大院子里迎接他的客人。 “好哟,财神爷,我代表公社党委欢迎你。”丘志中握着谢耀文的手亲切地说。 “很不安,让你久等了,我这人没出息,只不过比其他社员会多捞几块钱。你花了那么多时间等我,怕会后悔的。”谢耀文开诚布公说。 丘志中把谢耀文请到房里,给他沏了壶热茶,斟了满满一杯:“尝过吗?正庄阴那山头春茶。为数不多,都给我们这些‘官僚’包了,你虽然有钱怕也不容易喝上。” 一股扑鼻的茶香飘来,沁人肺腑。谢耀文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赞道:“好茶,好茶。外面确实不容易喝到。” “那你以后经常来,我把好茶留着。” “不,丘书记,你我都不是有工夫品茶的人。你几次叫我来,不知有什么指示?”谢耀文问。 “我能有什么指示呢?我是请你来当老师的。”丘志中诚恳地对谢耀文说。 “快别开玩笑了,我谢耀文抵挡不住你丘书记的重炮。” “不是玩笑,耀文同志,我的确是请你当老师的。”丘志中说,“农村推行大包干责任制后,有许多剩余劳动力,公社也应该腾出手来,栽他几根‘黑牡丹’,办点社队企业,改变单一生产的成份。要不,雁洋公社永远富不了。” “我叫你来,就是想请你设计一间工厂,提出办厂方案……” “告辞了,丘书记,你看错人了。”谢耀文霍地站了起来。 “不,你考虑几个晚上,明早七时半再来我房问。”丘志中斩钉截铁下了一道命令:“第一轮洽谈休会,明天我等你。你和你的兄弟都是能人,我向银行贷款三十万元,你给我把工厂办起来。现在,你回去休息。”丘志中把手一挥,象将军命令士兵,也没送谢耀文出去,自己就捂着额门走进卧室。 和丘志中长时间细谈了三次,谢耀文连夜写了一份《关于筹建自行车轮框厂的报告》。他把办自行车轮框厂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产、供、销的情况估计,筹建时间,基建、设备,人材培训等问题一一写在报告里。 抄正后,天已经亮了。他想马上把报告送给丘志中,又不忍心过早打扰他的休息,便一个人坐在靠椅上打起盹来……。 多年的漂泊生活,使谢耀文养成在任务复杂、环境喧闹的情况下偷空休息的习惯。在紧张劳动的空隙,找个不露眼的角落打个盹,仿佛运行的机器加了油,运行起来更加顺畅。 可是,而今他毫无倦意,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凌乱的画面,记忆犹新的历史,象是一组连缀不起来的“卡通片”,它所记载的,无非都是人生的喜怒哀乐。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幕;一位党委书记,会对毫无革命资历的青年农民如此看重,委以重任。 丘志中召开了党委会,讨论谢耀文起草的《关于筹建’自行车轮框厂的报告》,两次都以压倒的票数被否决了。 丘志中问谢耀文会不会失去信心?谢耀文斩钉截铁般回答:“开始连我也不相信你会给我委以重任,不否决才怪呢I不过,我这个人做事从不后悔。” 丘志中高兴地说:“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什么事都有一个认识过程。比如农业上实行大包干,当初也受到很大的阻力。相信我吧!” 谢耀文笑了:“你是我们公社的‘铁腕人物’,我有什么理由动摇呢!” 第三次党委会,否定的意见还是压倒多数,除了黄刚,,陈震良=位副书记全力支持外,几乎都是反对意见。 “我们公社有什么设备可以制造单车轮框?" “圆滚滚的单车轮框,又要外型美,又要负荷重,又要电镀好,这不是做竹簸箕框,不合标准,卖废铁都没有人要。” “要办厂,就去广州上海请几个专家来。要谢耀文这些在社会上流浪的人办厂;能放心吗?” “别的亏本厂都要调整下马,我们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社企办一位负责人说得更干脆:“党委如果要谢耀文筹建工厂,我声明:一不介入,二不过问,三不负责。” 有些比较怕事的党委委员发言也提出:“自己不懂工业,没有发言权,不过,冒风险的事,党委书记也要认真考虑。” 意见不多,但却很集中,也很尖锐。重要的是一开动表决机器时,丘志中的意见便被压倒多数否决了。 在党的会议上,丘志中从来就鼓励大家各抒己见,敢于议论纷纷。大家吵吵闹闹,嚷了两天,意见归纳起来也无非两条:第一条,不相信雁洋公社能制造单车轮框,第二条,不相信“社会上的人”有能耐办工厂。党内办事,历来有一条规矩:先在党内物色两个思想好,作风正派的人出来,一个去当书记,一个去当厂长或站长、所长、场长。你丘志中当了那么多年的第一把手,一谈搞活经济就把规矩全忘啦!怎么那么冒险把谢耀文请到公社拜为座上宾? 好啦!意见就是这一些,丘志中在第三次党委会上陈述了自己的看法:"要说大家反对公社富,那是不顾事实。不过,那些传统观念,那些极左流毒,我们头脑里严重不严重呢?就是这些框框,条条,把多少专家、学者、能人拒之社会主义建设的大门外。党内有能人,我们要挑出来,但是,党外有能人,我们也要重用。党员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变成党员的。我们公社农械厂的负责人老赖就是党员,当过多年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人也蛮老实。可是他到农械厂后没有这方面的才干,工厂老亏损,而谢耀文承包的机电修理门市部,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大家开始安静下来。丘志中接下去说:“我是从117账号发现谢耀文这个人才的。论他们兄弟的实践经验,大家都比我了解。在理论上,我翻阅了他写的部分笔记。嚯,一本又一本的,足足二十大本。同志们,”丘志中越说越高兴,"要是过去学毛著,他记了二十本笔记,保险上京参加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胸前挂红花,围一群记者,照片,心得登报纸。可惜,可惜,他记的是技术理论。那就这样子吧,上不了省城京城,到我们公社当个技术顾问或技术能人总可以。” 最后开动表决机器,勉强通过了。丘志中在谢耀文起草的筹建报告上面批示:“经公社党委研究,同意此报告,并任命谢耀文同志为筹建小组负责人。” 接到公社党委批示的筹建报告,谢耀文二十年来第一次掉了眼泪。这是因为,漂泊生涯二十年后,他又重新回到母亲――党的温暖怀抱里。 丘志中要求谢耀文用六个月时间筹建,半年以后开始投产。这要求不算太高,但也不算低。 广东有几家自行车轮框厂。一家在肇庆,一家在汕头。蕉岭也有一间这样的厂,但是规模较小。丘志中对谢耀文说,无论工厂规模大小,都要讲质量,才有竞争能力。 谢耀文把筹建工作分成兰大项目――基建、设备,人员培训。基建任务,他得到雁洋公社工程队的支持,老二卓文承担设备的设计和制造任务,蕉岭厂规模虽小,但路程不远,老五治文,老六安文带一批人去培训。总的建厂方针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汇报机械设备的时候,丘志中问。有没有详细的方案?从哪里找师傅,可节约多少?谢耀文回答:光轧钢卷的成型机,自己制造和新购置比较,可以节省九万多元。 “技术力量呢?去哪里找师傅?这个大前提为什么你没有回答我?丢了这一大前提,哪里去省九万元?”丘志中目光锐利地看着谢耀文,谢耀文无法回避,连忙低下头来:“这……” “年轻人呐,不要回避这个问题。你们有五兄弟,都是农村机电行业的能人,有人称为‘五虎将’,有人诋为‘五霸’,为什么不可以发挥你们的人才优势呢?” 谢耀文急忙说:“丘书记,什么问题都躲不过你的眼光,我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怕人家说成我们办的是谢氏兄弟厂。” 谢氏兄弟(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算!”丘志中一挥手:“人家早就在造舆论,说你高价收买了我?哈哈!高价收买,穷公社的党委书记你开价多少呀?共产党员,热爱社会主义的公民,顶天立地,连诽谤也害怕,行吗?” 临走前,丘志中又一次叮嘱他:“赶快开个家庭会,发挥人才优势。你给我立下军令状,六个月不投产……” “我把耳朵割了见你。”谢耀文拍着胸脯立下了军令状。 谢氏“五虎将”开了个神仙会。老二谢卓文在蕉岭东方红公社农械厂任技术员,他们承领了蕉岭县自行车轮框厂的部分任务。他是‘‘五虎将”中技艺最高,有一定办厂经验的“权威”,老四惠文、老五治文、老六安文,各有专长,惠文、治文善于设计,,熟悉机械,老六安文,在卓文身边,已经成为一名掌握电镀技术的熟练工。“五虎将”开神仙会,各抒己见。他们都热爱家乡,希望家乡早日摆脱贫困,后人可以在自己的故土安居乐业,再也不要象他们兄弟一样,长年在外漂泊。因此,都支持公社办工厂。鉴于兄弟分布情况和设计制造设备的有利条件,他们决定,在蕉岭搞机械设备,制造一套日产五百只轮框的流水线机械。这样,人材培训,机械设备,都在一个地方。谢耀文说:“这又是一次‘优选法’的胜利。” 到基建告一段落时,成型机,滚焊机、磨光机,电镀机,都一一安装完毕,全部设备都是谢氏兄弟为主的技术力盈设计或制造的。培训了三个月的技术骨干,全部回到新厂各自的岗位上。筹建时间已过六个月,机器全部开始运行,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了。谢耀文向丘志中立下的军令状,已到时间,他们榴见时,看见的不是剃刀下血淋淋的耳。朵,而是银光闪亮,落地声音铿锵的自行车轮框。 啊!心血开花了,这是梅江河边的一朵工业之花。它淡雅,素洁,细小,但馨香醉人。 “留下来当个厂长,怎么样?”有一天,丘志中这样单刀直入地问谢耀文。 “别开玩笑了,我这个人缺点太多,不适合这个岗位,请再选贤能。,谢耀文一拱手,“挑厂长最少也得是个党员。” “我从不把个人看成高、大、全。你的缺点很多,优点也不少。时髦的说法叫‘优劣兼俱’。为什么一个社办厂都得党员当厂长呢?党章没有这一条。党委已经研究,要你当厂长。党的决定,你服从吧。”丘志中亮了底牌,又细声补充,“你想溜?不成。赶快组织班子罢,生产等着你们呢。” 谢耀文叹了一口粗气,烦闷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不走也行,但我这个厂长有没有权‘组阁’,委派车间主任和其他骨干?派来的支部书记,如果不懂业务,怎么办?” “为什么不能‘组阁’?委派车问干部,制订规章制度,吸收和解聘工人,全由你作主。如果你是夏伯阳,我们公社目前又挑不出富尔曼诺夫这样的政委。我们随便派个党员,不懂业务,又自以为是,不把厂子搞垮了?” “哈哈!”两个人都笑了。 “我把三个弟弟全都拉到厂里,他们当我的车间主任,你干不干?"谢耀文开始搞搜索战了。 “这是你的事,你职权范围的事。”丘志中说。 “我委派谢惠文当成型车间主任。” “行,他跟你时间最久,技术上蛮有心眼,善于设计描图,不可多得的技术人才。” “我委派谢治文当磨光车问主任。” “好,他是个‘宰相’,今天的话叫助手。我知道,他不但有技术,还会团结人。”丘志中补充说。 “谢安文担任电镀车间主任。” “对,他对电镀工艺特别有钻研。安排他当电镀车间主任,最能发挥他的才干。” “你怎么对我们谢氏兄弟这么了解熟悉?”谢耀文瞳目结舌地问。 丘志中笑了;“谢耀文,别这样恭维我。我已经晚了几年。‘相逢已恨晚’,要不,你二哥卓文也不会跑到蕉岭去。你二哥是多好的人才呵。” “我服了。”谢耀文频频点头。 "别说得过早,不见得。”丘志中摇头,“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 谢耀文说:“得回去和兄弟们商量后再提。” 第二天,谢耀文又找丘志中。 “怎么,想通了没有?”丘志中问。 谢耀文提出:"丘书记,你给我多少干部?” “一个不给。” “我们附近地区某工厂产值,利润,职工人数都和本厂差不多,他可有八十多个干部。”谢耀文说。 “不止呢?我记得有近百名管理人员。要这样,我们公社连我丘志中拉去也凑不了这个数。那我们只好早日关门。” “我要两个怎么样?”谢耀文狡黠地问。 靠两个? ”这回是丘志中发愣了。确实,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听错了。 “对!给我两个,一个供销,一个保管,连我这个厂长,就这三个脱产干部。其他,包括车间主任,都是生产人员。”谢耀文提出自己的设想征求丘书记的意见。 丘书记高兴地举起双手:“好,我举双手赞成。不够,以后再增加。耀文同志,我们这个企业,完全是三中全会后的产物,要敢于打破一切旧框框条条和一切旧传统习惯。闯出一条办企业的新路子来。” 停了一会,他又问道:“你们兄弟开过家庭会没有?” 谢耀文说:“我对他们说了,要求他们不脱离车间生产,带头执行工厂的规章制度。剩下一条,就是要把老赖派到我们厂来。” 老赖,即雁洋自行车轮框厂的前身农械厂的支部书记。他这个人不能说不干工作,就是缺少办法,不懂业务,把农械厂办成“死火厂”。当年谢耀文和谢惠文就是老赖的部下。 丘志中为谢耀文兄弟们的豁达胸怀所感动。在极左路线影响下,老赖也有对不起谢氏兄弟的地方,但是,他们不计前嫌,主动提出把老赖派到厂里。这是老丘没有想到的。 “这件事,你们想得周到。他这个人,当了多年的基层干部,人还老实,但家里穷,负担重,现在年纪大,生活有困难,你们同意,让他去也好。只是有个前提,他不担负领导职务,去当你的部下,你们要同意,就这样办。” 这回是谢耀文受感动。同意老赖到工厂来,却又不给他职务,叫老赖当谢耀文的部下。老丘这一决定,谢耀文也是想不到的。 雁洋公社自行车轮框厂的“组阁”就这样完成了。它完全没有旧的框框条条,一反过去的某些陈腐观念,一切都从有利于发展生产出发。 谢氏兄弟并非完人,他们缺乏修养,有时还会大声责骂工人哩。你到他们工厂看看吧,唿隆唿隆,丁丁当当,哪是办公室,哪是车间,闹不清楚。只觉得一片喧嚣,一片忙乱,叫人烦躁不安。随着生产的发展,销路的扩大,用户的增加,工人增家了,从车间里挤到车间外,从车间外挤到办公室,厂长室门口,总之,矗高度密植,见缝插针”,工厂生产一天三班倒,什么时候走进卧室,外面都是噪音。 白天,不论什么时候,一踏进办公室,就是电报、电报,内容千篇一律;要贷,催贷。两辆载重卡车还停在公社院子里等着剐出厂的轮框,某厂又发电通知:运产品的汽车已经出发。 生意兴隆,业务兴旺,供不应求。表明雁洋自行车轮框厂日子好过,越办越火红,应该高兴。可是,、生产增加了,还是那些车间,那些操作台。人员从八十扩大到一百二十,从一百二十扩大到一百八十,从一百八十扩大到现在的三百多工人,还是三个脱产人员。三个脱产人员,供销员又长驻广州,不在厂内。车间主任,还是那儿位谢氏兄弟。你看谢耀文那忙碌劲,简直象屁股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这样,一不顺心,发毛了,训人了。一个对一百,哪里来那么多耐心?只图得一时的淋漓痛快,过后也悔不当初。可是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又发毛。有的新工人,从小说和电影中都熟悉粉碎“四人帮”后工业战线出了个乔厂长。比比乔厂长,谢耀文怎么样?”戴着草帽亲嘴――差得远哩。”这样,有人便说谢耀文兄弟不行,象资本家对待工人,多么严重!把纲上到顶啦。问题是,连谢耀文的外甥小刘也在一旁帮腔:“我耀舅没有人情味。” 这小刘,进过解放军“大学校”,参加过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进厂后,厂长是舅舅,车间主任也是舅舅,不免产生优越感,工作也有点粗心大意。一次,他违反了操作规程,按规定要罚款。谢耀文交给大家讨论。许多工人都来说情,有个舅舅也提意见可否下不为例。谢耀文不同意,严肃地说:噬可开不得口,规章制度在于严,执行制度在于行。应该按规定罚款。”结果,罚了二十五元。后来,小刘由于身体条件不适应,调到工厂搞保卫。谢耀文又把他的工资降下来,不准他领生产工人的工资。 这些事,人们有褒有贬,褒者颂其德;贬者责其非。难得的是谢氏兄弟对于这些议论从不计较,无论是褒是贬,都不影响他们的情绪,动摇他们的信信。 不久前,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谢耀文家乡所在的生产大队的老支书,病势危急,送到县人民医院。谢耀文闻讯后,便把五弟治文叫来,细声吩咐:“听说老支书病情危急,我现在抽不开身,你代表我们兄弟到医院去探问。” 谢治文粗声瓮气应道。“我不去。” “为什么?”哥哥问道。 靠我也抽不开身。”谢治文仍然是硬梆梆回答。 谢耀文不生气,继续耐心说服弟弟。最后,谢治文接受哥哥的委托,带了好些营养补品和水果。 来到医院,走到老支书床头,只见他眼睛凹陷,双颧隆起,骨瘦如柴,病情严重。老夫人在床头掀起衫角抹眼泪,自己也不禁心酸。 “老支书,我来了,你认得我么?”治文俯脸细声细气地问。 老支书抬起头来,看了治文一眼,嘴角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笑意,点头说:“治文,好孩子,你来了。” “三哥耀文要我代表我们兄弟向你问安,他本来要亲自来,但厂里太忙,实在走不开口”谢治文道明来意。 老支书又一次点点头:“谢谢。” 谢治文又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我们凡能办到的,都给你办,你不用操心。” 老支书摇摇头:“不敢,不敢,回去向你兄弟说,谢谢,我领情了。” 谢治文又说:“我三哥要我告诉你,你家里有困难,目前厂里生产也在发展,还得招工人。厂里已研究,如果你同意,婶子同意,就把阿珍送到工厂里来做工,虽说工资不高,但有个活计,家里买咸买淡的零花钱也就不用发愁了。” 老支书半天没吭声,只是泪如泉涌。沉默了一阵,他把干柴般的手伸出被窝来,握住治文的手,激动地说:“治文,我以往瞎了眼,看错了人,把好人当坏人,我对不起你―一家……” 谢治文把他的手塞回被窝里,好言劝抚道:“你不要提旧事,自找烦恼,过分伤心,影响健康。” “坏!”老支书把头乱摇:“你不知道,我做了许多缺德事。你三哥耀文,就是我写的假材料让他脱军装的。以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是把你们兄弟当作资本主义代表人物,搞得你们离乡背井,背着黑锅过日子……,今天,我向你悔过,求你们宽恕,反正,我在人世的日子剩下没几天了……” “这些,我们全知道,我三哥也教育我们兄弟,这些历史陈帐,不要留下害子孙。你尽管安心养好身体。”谢治文站起来,向老支书告别,老支书不敢看他,把脸扭到墙边伤心地哭了起来。 老支书告别人世前,曾无限感慨地对谢治文说:“治文,你们兄弟的事业如今正闹得火红。就怕我这样的人在世间不绝种,极左惯了的人,在党里党外,上头下头都有。说怕也不用怕,真金不怕烈火。小心一点就是了。” 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人老支书,在弥留时说的不是宗教徒式的忏悔,、而是告诫人们不要在顺利的时候忘乎所以,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谢耀文兄弟办工厂,从办厂时间、产值、产量、质量,利润各方面来看,都是青云直上的。但它却充满矛盾,处处碰到阻力,天天被人咒骂是“资本家,剥削工人”、“拿比毛主席还高的工资报酬”、“靠“老邓’发财的暴发户”、“雁洋公社新贵”,等等。后来,中央提倡劳动致富,技术致富,这方面的咒骂少了。他们又有新的“发明”,说谢氏兄弟都是“纨绔子弟”“花花太岁”,厂里的女工,他们都享有“初夜权”。够啦,谢氏兄弟难道真是社会上某些谣言公司所描绘的那种财色之徒吗? 工厂开办时,除了丘志中和当时的公社副书记陈振良、温华光、黄刚,以及当时的武装部长老丘,公社有多少人相信谢氏兄弟办的是生产单车轮框的工厂?丘志中为代表的公社党委不得不和谢氏兄弟签订了每年上交一万五千元利润的承包合同。后来,工厂生产日新月异,产值很快突破百万大关,谢氏兄弟眼看就要成为十万富翁。“怀疑派”在事实面前瞠目结舌。 在巨大财富面前,谢氏兄弟怎样呢?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纭:有人说他们准备购置日产进口豪华小轿车;有人说谢氏兄弟准备每人修建一幢舒适的小洋楼。众说纷纷,莫衷一是。 说实在话,如果执行合同,一年之内谢氏兄弟就可以变成十万富翁,这份合同的签订,是经过双方充分酝酿商议的。合同至少可以依约执行,尽管合同对集体利益将造成失误,但它也表明了公社党委对刚投产的这间工厂的前景和生命力估计过低。你能怨谢氏兄弟贪财吗?能认为他们获得一笔财富而“扭心事”吗?一纸合同,白纸黑字。一切都表明两厢情愿。但是,当生产正在迅猛发展,产值和利润的箭头一直向上冲刺的时候,丘志中和陈振良又来找谢氏兄弟了。 …… 两位公社书记坐下来,好半天不开腔。究竟出什么事了?他们争吵了吗?确实,他们之间曾有激烈争吵。尤其是谢耀文,心地虽然开朗,但性情固执。争吵的结果,常常是老丘向耀文让步,或者是互相谅解。今天,党委书记亲自上门,并且坐了半天不说话,不用说,情况有些反常。 “书记,有什么指示尽管直说。”性格开朗的谢治文有点憋不住了。他常常善于在这样的“典型环境”下打破僵局,促使凝滞的空气活跃。 “你们猜,你们先猜猜。”丘志中狡黠一笑,故意把底牌藏起来。 “不用猜,你是怕我们谢氏兄弟变成大富翁。我早就料到这一步。你尽管可以把牌底亮出来。”聪明的谢耀文把公社书记的来意一语道破,引得大家大笑起来。 丘志中一本正经说:“其实,这张底牌早晚总要亮出来的,我倒想摸一摸你们的底。开厂一年,除工资税收外,你们估计盈利多少?” “十万。”谢耀文说。 两位书记立即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神态相当惊讶。 “十万。”这笔数目显然连丘志中都没有预料到。当今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大变革的高潮中,跨进八十年代以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带来的改革之风,使得窒闷多年的中国大地处处呈现生机。在闷罐子里习惯了的人,他们好比罐头里挤压着的沙丁鱼,对外面刮来的风常常感到不理解,不习惯,不舒服,睁不开双眼。雁洋公社党委书记丘志中和他的战友可谓是改革潮流中的大智大勇者。但他们也不敢设想这个只有三个管理人员,剐刚投入生产的社办厂可以搞到一年十万元的利润。丘志中向谢氏兄弟表示:鉴于目前公社一级经济还很薄弱,集体和个人利益要尽可能互相兼顾,承包合同能否进一步修改? 谢耀文说。“这事,外面早议论开了。知道你们迟早会为承包合同的事上门来。就合同本身来说,它代表甲、乙双方的信誉,应该有效。但是,目前我们国家还很穷,集体还很穷,个人没有必要在这样情况下拿过多的钱,我同意修改承包合同。” 谢氏兄弟都附和谢耀文的意见。于是,承包合同修改成“技术入股”。一九八二年的盈利按原来承包合同。谢氏兄弟可以得到十八万五千元。但是,合同修改后,他们每人只拿到九千九百元的技术分红和奖金。而集体却因此多得十八万五千元的利润。 集体从收入一万五千元到十八万五千元,个人从收入十八万五千元到每人只拿九千九百元,这一数字的对换,说明了谢氏兄弟这样的技术专业户有大局观念,能正确处理集体和个人之间的关系。 不久前,有人曾预亩丘志中将和谢耀文一起进法院,他们将和雁洋单车轮框厂一道身败名裂。天晓得,丘志中不但没倒,一九八二年十一月还调到平远县任县委副书记兼代理县长,丘志中走后,又有人断言;丘志中一走,雁洋厂将垮台,“树倒猢狲散”。丘志中离开雁洋好几个月了,雁洋厂不是搬进了五千平方米的新厂房了吗?新任公社书记陈振良、副书记温华光和丘秋松三人,几乎每天都派一位领导到厂里参加碰头会。陈振良依然没有给雁洋厂派支部书记,而他却被工人称为“陈政委”。最近,有人问为什么不派人加强领导?陈振良风趣地说:“派个党员到工厂去就叫加强领导吗?”结果还是没有派去。从最近工厂的发展规模,以及来自本省和广西,福建、云南等地的催货电报,看来天气晴好,天下并没有大乱。 不能改正的错误(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华玲又喊又叫地奔进文联会议室,党组书记主持召开的各协会常务理事会,立即被她冲散了。老书记只好把华玲领到党组办公室,耐心地昕完了她的哭诉。 老书记感到好恼火。孟浩洁呀盂浩洁,你怎么这么不听招呼?群众中早有议论啦,还不收敛一点?非要把自己搞臭不可呀!党培养一个作家多不容易嘛! 老书记安慰了华玲几句,并嘱咐她注意影响,不要把事态扩大;组织上会出面处理的。 华玲立即擦干眼泪,又赌气回娘家去了。女人比男人优越,多一个避风港。‘ 老书记办事,向来是雷厉风行的。他马上找孟浩洁去了。一进门,见孟浩洁瘫软在藤沙发上,后脑枕在靠背沿上,双目紧闭,好象快落气的样子。便声音不高,却很威严地说:“你们这是怎么啦?” 孟浩洁这才睁开眼睛,脸色苍白,有气没力地说:“请您现在不要同我说,下午我再来找您。” 老书记见此情景,觉得让老书记见此情景,觉得让他冷静冷静也好,便说了几句很原则的话,离去了。 孟浩洁坐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中饭也未吃(怎么吃得下?),便打开红塑料封面日记本,把今天同华玲吵架的经过如实地记录下来,就找老书记去了。 老书记一见他,忙正了正身子,不冷不热地说:“坐吧!” 孟浩洁却没落座,只把手上的日记本伸向老书记,说:“请您看看这个吧!全部事实真相都如实地记录在这里面。对党不应该隐瞒什么。口说,还说不了这么清楚。” 老书记接过日记本,打量了盂浩洁一眼:“好吧,你暂时回去吧!” 孟浩洁一走,老书记便戴上老花眼镜,看起日记来―― 打开近期《人民文学》,《1980年全国短篇小说获奖作家作品名单》跃入眼帘。看罢,觉得大部分作品都是应该入选的,也有少数作品恐怕是走后门挤上去的。不过,想到自己能拿得出手去走后门的作品都没有,又不免有些脸红心跳起来。自己顶着一个专业作家的名儿,却写不过业余作者,还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品头评足呢? “砰!砰!砰!”有人敲了三下门。 我竟象触电似地惊了一下,真奠名其妙!我忙合上《人民文学>,送回书架上,才去开了门。 来访者竟是一位姑娘,一头卷发象瀑布似地披到后颈窝,脸相不算太漂亮,一对眼睛却水灵灵的,下巴微翘着,很有特色的。, 她一见我,就满喜悦、满稚气地问:“悠是孟老师吗?" “我姓孟。”我回答说,“进来坐吧!” 她这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坐在一张薜沙发上,将米黄色的手提包抱在怀里,扑闪着跟睛,四下打量着。我一面泡茶,一面回忆若,总觉得这人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脸相、身材、声音椰这么熟悉! “我姐姐要我来看您一下。”她接茶于这么说,"我也想来拜个老师。您欢迎吗7"仰脸望着我。 “你是……,,我立即猜到了八九分。 “我是施芬菊盼妹妹施芬兰。” 难怪这么象!她若不是烫了发,穿得这么时髦,我准会误以为自己又在梦中见到菊菊(过去,我一向是这么称呼施芬菊的)了。我立即走进卧室,拿来糖果放在茶几上,请她吃,表表我的心意。 她大方地拿起一颗糖,慢慢地剥着糖纸:“老师,您看,我两姐妹的名字,都好俗么?" “不l不!,1我抓了抓头发,“忒好的,忒好的,都是布施芬芳的名花!你姐姐还好么?” 她的脸色立即变阴翳了,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两只脚尖不住地碰撞着,很勉强地说:"还好。, 我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不知问什么好了。她也沉默着。 “她现在还在医院工作么?”好久,我才又问了这么一句。 “嗯。,施芬兰微微点了一下头。  ’ 我又没话说了。心里很想知道菊菊的一切,喉管里却象被鱼刺梗住了似的。 妤在施芬兰又变得开朗起来,说;“我姐姐经常说到您咧。” “是吗?”我象获得什么重大的喜讯,惊喜得有点不敢相信了。 “我还骗您?”她调皮地扯着自己的耳朵,“您看,这上面都听起茧了!她每次看到您的文章,就高兴地叫起来:‘妹,快来看,我的老同学又发表作品了!过去,1我喊他狮子呢:头发乱莲蓬的j脸盘圆圆的,象极了呢……’你们过去很好的,是吗?"扑闪着眼睛盯着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我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忙将目光移开了,怕她看出我心中的秘密来。一边支支吾吾回答着:“嗳!嗳!你蛆蛆还很喜欢文学的。”一边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 “这怎么说咧。”施芬兰头一仰,“你说她不爱吗,她又订了好些文学杂志,你说她爱吗,每收到一本刊物,又往往看看目录就丢到一边去了。摸不透她,她蛮怪的!” “哦!”我心里猛震了一下,这秘密只有我知道。 “这倒好呢!给我提供了不少精神食粮。”施芬兰银铃般地笑起来。 “你也爱好文学吗?"我不经心地问。 “爱得入迷呢!”她回答得很干脆。接着,象忽然得到启发似的,快活地跳起来,“哟!我姐姐怕不是想让我成为文学家,有意订那些杂志给我看的……” 恰好这时,华玲回来了。她一推开门,见有女同志在家,又这般乐的,脸色就交了三分。我知道她胸襟很狭隘,忙站起来,向她介绍说:“这是我老同学的妹妹。” 她勉强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脸望向厨房。“怎么还没炒菜呀?” 我怕她的坏脾气又要发作,使客人难堪,忙说:“菜都切好了,炒起来快。” “我要去看戏呢!”她说若扭身进卧室去了。 施芬兰知趣地告辞说:“老师,我走了。”又转对卧室里高声说:“师母,打扰你们啦!” 华玲这才假惺惺地走出来t "哎,吃了钣再走吧!没菜。” “不啦。”施芬兰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我是不便挽留女同志在家吃饭的,说客套话也没意思,默默地送她走到机关大门口,才对她说,“向你姐姐问好。欢迎你以后多来。” "哎!”她点了一下头,便走了。我目送她走远,象进走心中的影子.二十年:一场美梦继恶梦!醒来了,还在做下去…… “叭!”隔壁卧室里的电灯拉亮了。 “咚!”前厅里碰翻了一张板凳。 "哐”厨房里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下了。 华玲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的,从不体恤我每晚睡得晚,有睡早觉的习惯,象孙猴子大闹天官似的,把你吵醒来。我只好忍气吞声,避免同她冲突。弱小民族总是以忍让来求得生存的。 “地沓,地沓……”一串拖鞋声响到书房门口来了,“砰”的一脚踢开了书房门。 我不得不很温和地提点抗议了:“哎,你轻点不行吗?” “让你享福,是吧?”华玲双手插腰,站在门口,“你还没那好的命!起来!把被窝、帐子洗一下,今天天气好。”下达任务后,转身回卧室去了。 不一会,又“笃笃笃”地来到了书房门口。这次,换上了高跟皮凉鞋,提着小提包,准备去上班了,大概还嫌任务布置得不饱和,先往门页上“砰砰”地擂了两拳:“哎,还躺死!不早点洗,晒不干的!听见没有?顺带把我那两件衣服也洗一下;有空,给我买两叠卫生纸回来!”又指指自己衣服上的扣子,“看见这样的有机玻璃扣子,也买几粒……听见没有?” “你最好开张清单!”我揶揄说。 “开你娘的清单,别躺死就行了。” 她知道t我会照办的。很放心地走了。 她是以奴役我为幸福的l我就是被她这么奴役蠢了的。 蜘蛛肚里没有丝,怎么吐出丝来? 蜜蜂见不到鲜花,怎么酿出蜜来? 作家心中没有诗情画意,怎能写出文章来? 今天,是彬彬外婆的生日,又是星期天.天刚亮,彬彬就起来了,穿着纱背心和三角短裤,一身肉滚滚的,来到我的床前(其实,只是一块竹板子,搭在书房里,晚上,工作倦了,就倒在上面小睡一会),用小手捏住我的鼻子:“爸爸,起来!” “别吵!”我朦胧中转过身去,脸朝里面卧若。我实在太疲倦了;昨晚几乎干了一个通宵,写了篇二千字的小散文。写得很艰难,还不象样子,干巴巴的,味同嚼蜡,自己都不爱看。唉!心冷却了,哪能爆发出耀眼绚丽的火花来?但不写点,又子心不安,于心不甘,就这么退出历史舞台么? 彬彬又双手摇着我的身子,我只好又转过身来,睁开眼睛,向他求情说:“彬彬,让爸爸再睡一会,还早呢。” “还早?都十一点了!”彬彬高声开叫。一对水灵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稚气得很可爱。 我知道他还不会看时间,是信口开河说的,正怨教他怎么看手表,隔壁房里传来了华玲的喊声;"彬彬,过来!莫吵爸爸。”声音是那么柔和,这是从未有过的。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立即振奋起来,一跃而起,抱起彬彬,一边用胡髭扎着他的脸蛋,一边走到隔整房里去,高高兴兴地给彬彬穿衣服。 “你去洗脸吧。”早已打扮停当的华玲走过来,接替我的工作。难得看到她这么好的脸色!难得得到的东西,忽然得到了,会是怎样的兴奋和欢乐啊?!我心里就如同喝了蜜似的甜,饮了酒似的醉,一边匆匆地嗽洗着,对着穿衣镜换著作客的礼服,梳着头发,一边轻轻滴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生活.好喜欢……”(因为我只会唱这个歌子,别的时兴歌子,一个也不会唱。)不一会,便和华玲并排牵着彬彬,欢欢嘻嘻地往泰山家走去。彬彬夹在中间,又蹦又跣,活象一条牢牢地把我和华玲联系起来的纽带。迎面走来的人都羡慕地看着我们,满以为我们是幸福的一家子。 默默地走着,我很想和华玲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好呢?我心卫琢磨着。对了!引导她多读点书,内心丰富了,就不会那么鄙俗,那么蛮横,那么不讲道理了。 “哎,你看过《爱情敌事》吗?”我开口说。 “几十岁了,还学什么恋爱罗?”她瞟我一眼说,“只有你老不正经。” 我哭笑不得,只好耐心地说:“谁要你学恋爱罗。我是说,可以看看这本小说。写得好呢!” “我哪有时间看那玩意儿。”她不屑地说。 我的心一下凉了,兴味索然地迈着脚步。 “哎,你看,给妈妈买点什么呢?”她脑子里只装着这类事情。 “随便。”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买件现成的衣服,还是买段料子?” “看情况吧。” “还看什么情况呀?”她忽然侧转脸来i嗔视着我,脸又绷紧了。 “到百货商店再说吧。,,我只好放缓口气,心里却怪烦躁的。 又陷入了沉默,而且两人都不痛快。只有彬彬仍高高兴兴地蹦跳着;这纽带还没有断。 “爸爸,我哪天生日呀?"彬彬偏过头来,仰望着我问。 我懒得回答。他又偏过头去,仰望着华玲问:“妈妈,我哪天生日呀?” “九月十五。”华玲冷淡地回答说。 “九月十五。”彬彬记忆着,“那天,谁给我做生日呀?” 都没理他。彬彬委了冷落,赌气地挣脱了我们牵他的手,一个人慢吞吞地落在后面。 “彬彬!”华玲背转身去,一顿足,厉声道,“快来呀!”她归心似箭呢。 彬彬没理她,索性蹲在路边玩石子。这孩子比她还倔呢! 华玲更急了,发出了最后通牒:“你来不来呀?” “不来!不来!就是不来!”彬彬大声挑战说。 双方僵持着。 我怕华玲跑过去揍他,只好抢先走回去,一把抱起他。彬彬手打脚踢着:“我不去!我不去!和你们去有么子鬼味罗!”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是的,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有谁知道我的痛苦? 我在别人眼里可是个幸运儿。在高中读书时,就开始发表作品,名扬全国。高中一毕业,便被招来文联大院,当了专业作家。没过一年,又碰上调整工资,连升,三级。“文化革命”中,也没受什么冲击,只发配农村劳动了两年(左派右派都如此,也不应有什么怨言),又九九归还了,还带回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粉碎“四人帮”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既升了工资,加了官衔(作协常务理事),住宅也安排得很宽敞的。还需要什么呢?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失去了不应该失去的至为宝贵的东西。 唉!已不能挽回了。还是努力写点东西吧!一个专业作家,不为群众生产精神食粮,白吃饭,予心不安。同时,也对不起她。 是她,象太阳和雨露一样,温暖和滋润了我的心田,才长出那些奇葩异卉来。她就是菊菊―一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我走上文学道路,全是她促成的。那是在读初地的时侯,有一次去郊游,中午坐在一块草地上吃干粮。我家境不太好,爸爸是个普通工人,妈妈没有工作,一家五口,全靠爸爸每月四十几元钱维持生活,自然不能带什么好吃的东西,只带了三个冷馒头,不好意思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吃,远远地躲到一边去了,正吃着冷馒头,菊菊象蝴蝶似的飞过来了,往我面前一坐,将装若高级饼干和水果的袋子丢在我怀里,扑闪着水灵灵的眼睛说:“狮子,我同你换馒头吃,好吗?这东西天甜了,我不爱吃。” 我没作声,仍咬着馒头。她一把将我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两个馒头夺了过去,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仍扑闪着眼睛盯着我,忽然格格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有些生气了。 “你的脸若生尖点,就象普希金了。”她仍格格地笑着,“把你脸上的肉给我一点,好吗?”她那时是很瘦的,到高中才开始胖起来。 她见我仍板着面孔,才收住笑:“你别生气,当普希金难道不好吗?” “圆脸就当不了普希金?”我不服气地说。 “那你就当个圆脸普希金好了。”她停了一下,“哎,圆脸普希金只怕比尖脸普希金更有派头呢。” 就这么一席幼稚的笑话,使我立下了当作家的志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总是这么有影响力。她随便说句什么话,我都会把它当成圣旨。比如:看到一树什么花,她只要惊叫一声:“哟!这花蛮好看咧!”我就会想方设法摘一朵来,悄悄地插在她的发辫上…… 我的创作高峰,也是她“逼”出来的。那是高中毕业后,我当了专业作家;她考上了医学院。在她街道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来到我的住处(一间单人宿舍),开始装得很镇静的:反背着双手,抿紧嘴,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我,关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知道有什么喜事告诉我,便笑笑说:“别装蒜了吧!” 她这才从背后抽过手来,把捏着的一张纸条朝我一挥:“你自己看吧!” 我忙接过纸条一看:“啊!考上啦!” “当然嘛!”她张开手臂,象跳《天鹅湖》似的,旋了一圈,高兴得想飞起来。 “看把你乐的……” “你难道不高兴吗?”她仍舒展着双臂,偏头望着我。 “高兴,当然高兴!”我由衷地说。 “哎,我们来跳舞,庆祝庆祝一下吧!”她建议说。 我哪会不满足她的要求呢?立即打开新买的留声机,装上唱片,那优美的华尔兹舞曲的旋律便在房子里回响起来。她调皮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我便一手抱住她那苗条的腰肢,一手搭在她的手上,绥缓地跳起来。一边跳,一边轻言细语地谈着话。 “狮子,你看这样行吗?”她那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根旁。 “行!” 她银铃般地笑起来:“我还没说呢;什么行?” “什么都行!”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要你每个星期写两万字,行吗?” “行!” “完成两万字,周末就开这样的舞会,奖威你一包花生米和一包牛肉干(她知道我喜欢吃这两样东西)。” “若完不成呢?”我故意说。 “就取消舞会和奖励,监督你加班,晚上完成了,星期天就同你出去玩,晚上还完不成,星期天也别出去,把你锁在房子里,我就……”她顿了一下,“找别人去玩,你怕不怕?”格格地笑起来。 “若超额完成了呢?” “那另有奖励!” “奖励什么?” “奖励……”恐突然吻了我一下,便推开我,坐到椅子上去了,脸红红地勾着头…… 以后,她真是按这样做的:平时,绝不来,一到星期六晚上,总是准时到达的,先检查我写的东西,然后决定奖惩。我自然每次都是受奖励的,后来不准跳舞了,她就陪我去看电影,星期天,先帮我洗完一个星期换下来的衣服,然后就一同出去玩。那时,我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真旺盛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一拿起笔,就象有“神”推动似的,写得又快又好,作品满天飞。 就在这盛极一时的时候,那“史无前例”的洪流滚滚而来了,冲折了大树,也淹没了小草。菊菊刚好这年毕业,留校冲冲杀杀一年多,被一扫帚扫进了农场;她走后一年,我又被“一锅端”,到了农村。我先写信寄到农场去,一封、两封……没有回音。我估计她分配了工作,不在农场了,侄写信到她家里去,她家里应该知道她的地方的。一封、两封……如石沉大海。我不得不这么想了:她一定是变心了!我也不想再缠她。因为那时纷纷传说:下放干部,第一年保留工资,第二年给点补助,第三年就得自食其力当农民了。我怎么好拖住她同我受一辈子苦呢?这样不是害了她吗?我是不忍让她受苦的!越是爱她,越是希望她得到幸福!宁可自己进地狱,也要成全她上天堂!为了让她摆脱良心上的负荷,我只有快点另外找个妻子承担负心的罪名。正好同村有个省城下方来的女知青,这就是华玲,人长得也漂亮,我俩都以为会在农村过一辈子了,同病相怜,就谈上恋爱了,为了生活方便,又草草地结了婚。 没想到,我很快又调回来了。菊菊一听到这消息,连上班时穿的白大褂也没顾上按下来,就欢欢喜喜地跑来找我了,衣摆往后飘飞着奔进屋来,气砰呼地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你好坏!” 我一证,以为她已知道我和华玲结婚的枣了。正想请她坐下,慢慢地向她解释解释,她又扔过第二句话来了:“信都没亲一封,地址也没留一个,好狠心啦!”便一屁股坐在我写字的木椅上(那时,华玲还没调上来,房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个书架),蛮生气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还蒙在鼓里!当我和她对实情况后,才明白是她家里扣压了我的信件,不给她看,过后,我又从我父亲那里知道:她父亲到我家里,明白地表示过,他们一家人都不同意这门亲事,要我家里人不要招引他的女儿。我父亲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人穷志不短,当即高姐我家所有成员,不准向菊菊透露我的消息,只说我犯了错误,劳改去了。菊菊就这么度日如年地等了我两年,盼回来的,却不是她原来的狮子了,而是一条没有头脑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她“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忙用手绢掩住口,伏在桌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我慌得不知怎么办好。过去,我惹恼她时,我还可以抱住她的肩膀,一边替她擦眼,一边向她赔不是。现在,连这点权利也被剥夺了。只能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围着她打圈儿;“菊菊,你骂我吧!菊菊,你打我吧!” 她既不骂我,也没打我。若骂我一顿,打我一记耳光,我也许会好受些。她只是一味地抽泣着。好久好久,她才自己擦去眼泪,抬起头来,嘴角上还残留着血印,低声说:“你把那张照片还给我吧!” 我犹豫了一下,也只好如此了。便把她去农场时留给我的那张两寸的半身照片找了出来。正面是她那笑嘻嘻的影相,背面是她用钢笔画的一头狮子,狮子尾巴上写着我的名字。那意思是;她永远和狮子在一起! 她接过照片,缓缓地撕成了四片,扔在建上,一面咆哮着:“已经没有意义了。”然后,无力地站起来,走了。 我呆立了很久,才把那四块照片捡起来,贴好,仍保存在日记本里。我不忍把它丢进字纸篓里。 据说,她一回去,就清好自己的东西,搬到医院住了,同家里断绝了关系。现在还独处着,没恋爱,没结婚。 我把她害苦了;始却还在关心我的创作:看到我的作品时,就高兴;看不到我的作品时,就失望,烦躁。她妹妹哪能了解她的心境?只有我知道!这些年来,我竟连这点安慰都不能多给她了。开始为华玲招工上来的事花去不少精力和时间;她回城后,又生下了彬彬,在尿片的旗积下,左冲右突,忙得昏天黑地。 现在,彬彬已送幼儿园“全托”了,应该有时间多写一点东西了。 这两天,我都在苦苦思索着,想写篇高质量的东西。 我是懂得创作的秘诀的:应该写自己熟悉的生活。 照理说:我现在的生活积累比我成名那时侯要厚实得多了。 为什么老爆发不出灵感的火花来昵?真是“江郎才尽”了吗? 我烦躁地徘徊着,浓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香烟吸了一支又一支。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山:房子里,烟雾弥漫着。 “喂!喂!”忽然传来了广播声,“盂浩洁同志在家吗?电话!请赶快来接电话!” 这“现代化”,有时也够烦人的! 你若不去接吗?又怕是哪儿打来的重要的话;去接吗?又往往是些应酬性的问候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喂!喂!盂浩洁同志在家吗?电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只好赶去传达室,拿起话筒,“喂,哪里?” 耳机里立即传来我爱人的声音:“老孟吗?快!快!快给我送七十元钱来!” “做什么?”我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别罗嗦!”她不耐烦了。 “你在哪儿?” “我在英姿服装店。别磨磨蹭蹭的,就来再!” 我只好立即回家取了七十元钱,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赶去了。只见她站在柜台前,双手抱着一件鼠灰色的海芙绒大衣,心怕别人抢去似的,一边还焦急地回顾门口。见我走进门去,才宽心地露出了喜色,频频向我招手。 我有些不高兴起来,一边掏出钱来递给她,一边嘀咕说:“这大热天的,急着买这干什么?” “你晓得个屁!”她把饯交给营业员,“这种颜色的好难买到啊!我从去年冬天留意到现在,才看到这一件。”她得意地提起大衣,贴在胸前比试着,“漂亮不?” 我本来就烦,懒得同她罗嗦,扭身便走;我哪有心事管这些事? 我刚到家不久,尚未静下心来继续构思,她就回来了,仍高高兴兴的。平时,她对我总绷着脸,好象我欠她十万八万似的。今天,却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哎,我穿给你看看,怎么样?” 她真喜疯了,连热都不怕了。她穿好,后,一面低着头,自我鉴赏着,一面问我:“合身不合身?” “合身!合身!”我只得应付道,怕扫她的兴。 “漂亮不漂亮?” “漂亮!漂亮!”我有些厌烦了,“穿着可以不吃饭了。” “是饱些嘛!”她还在得意,“七十元钱,也不算贵,如今七十元钱制作什么用罗!” 好大的口气!我一听就生气了,“还不贵?你以为钱是随便捡的?” 她不高兴了,脸一绷,说:“就你没本事!成天只见你写呀写,又挣不到儿个钱,还不如人家炸油巴巴,开粉馆子的呢!”接着,她便数开了,×××做了一趟什么生意,赚了多少多少钱……她好象做过广泛的社会调查。 “去!去!去!别打扰我!”我厌恶地挥着手,象赶苍蝇似的。 “莫自以为了不起!”她嘴一扁,“我才不把你放在眼角角里呢。”机身回卧室去了。接着,那刺耳的歌声便传了了过来, 阿巴拉依,哎!阿巴拉依…… 我不得不跑过去,向她求情说:“哎,你调小点,好不好?” 她绷着脸,走到两用机前,伸手一扭开关,音量反而更大了: 阿巴拉依,哎!阿巴拉依…… 震得耳朵都发炸了。我气极了.奔过去.很严厉地:“你关不关小点?不然.我就砸了它!” 她双手往胸前一抄,退到一旁,“你硼!你砸!不砸的是我的崽!” 我气得全身发抖,真想端起起两用机往地上砸。但又怕闹得四邻都知道了,让别人笑话。我尽量克制住自己,只伸手将开关关上,很憋气地回书房去了。刚落座,又传来了那刺耳的歌声――她再次把两用机打开了。这女人! 心里充满了烦恼和懊悔,什么美好的感情都被窒息了,哪会产生创作激情?在灰暗的心境里,一切生活印象都是暗淡无光的。 在污池里淘取黄金,不是白费力气吗? 人能回炉就好了! 我想来想去: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个家,只有坚持改造华玲。 华玲在别的方面还是好的:作风正派,没有坏心眼,人也长得漂亮。那白嫩秀丽的瓜子脸蛋(如果不紧绷着),那会说话的眼睛(如果不怒眼圆瞪),那丰满的胸脯和苗条的身材,那入时的打扮,都是惹人爱的。只因从小家境好,又是满女子,父母兄姐都顺着她:好的尽她吃,美的任她穿,什么也不用她插手。因此,养成了娇骄二气。“文化革命”中,下放农村,对她是个莫大的打击,她哪会受得住那样的艰苦?于是,便很快地躲到了我的保护伞下面。两人相依为命,度过了那些艰难、苦闷的日子。也算是患难之交吧!她的缺点,也不是她的罪过,一是家庭影响不良,二是被“文化革命”贻误了,没读到什么书,名义上是高中毕业,实际上只有高小至初中的文化水平,思想浅薄,感情鄙俗,胸襟狭窄,是难免的。 既已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有什么办法昵?百货商店买东西,一拿出门,就不能再退换的,何况是神圣的婚姻!唉,只有耐心地引导她多读些书,让文学作品去潜移默化她吧! 这是要耗费我不少时间和精力的,也只好如此了. 晚上,一吃完饭,做完家务,我便从书架上抽出《中篇小说选集》来,走到隔壁卧室去,只见她懒洋洋地躺在靠椅里,津津有味地玩着彬彬的洋娃娃。 “哎,一我翻到那篇《爱情故事》,对她说,“这篇小说真的写得好呢!你看看吧。” “我懒得看。”她不屑一顾地说,“都是屁弹琴!” 我忍住气,弯下腰去,吻了她一下,用柔情感化她:“我读给你听,好吗?” “你爱读就读吧!”她情绪好多了. 我便兴致勃勃地念起来,念得很有节奏,很有感情。一边不时地瞟她一眼,只见她半闭着眼睛,自嫩的脸上泛起幸福的微笑,好象听得很入迷似的。我越念越上劲,一页一页地念下去,不顾口千舌燥…… “哟!老师在给师母念书啦。”施芬兰穿着一件咖啡色的旗袍连衣裙,亭亭玉立在卧室门口,“难怪我敲门也没听见罗。” 这时,我才发现华玲早已睡着了。这鬼l醒着时老绷着脸,睡着后却露出笑容。我忙掩饰说:“她有神经衰弱症,老睡不着,我这是给她催催眠。”说着,给华玲盖上一条浴巾。 “到那边去坐吧!”我轻轻带上卧室门,对施芬兰说。 “老师,您真好!这么体贴爱人。”施芬兰同我一边走进书房,一边发表自己的观感说,“如果公选模范丈夫,我一定投您一票!”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得到你这―男,明年开文代会选举作协理事,就会丧失无数票,哪能吃一辈子老本呢?想到这点老本,就不能不想到菊菊,忙说:“上次,你没忘记代我向你姐姐问好么?” “哪会忘咧!”施芬兰热烈地说,“我一回去,我姐姐就问起您呢。”―边坐进沙发里。 “她问些什么啦?”我一边将书桌前的藤椅调过方向来。 施芬兰格格地笑起来。“还不象您一样,照倒问上这么一句:‘他还好么?’都是礼节性的。” 这天真的姑娘哪里知道,在这句普通的句话里,浓缩着多少思念和痛苦啊。 她见我掏出烟来吸,又记起来了:“哟!我姐姐还问您吸不吸烟,我说你吸烟,她便嘱咐我,要您最好莫吸烟,要吸,也吸少点,不要吸劣等烟。您看,我差点忘了,该打不该打?”格格地笑起来. “你同你姐姐住在一起,是吧?”我问。 “嗯!”她满得意地重重点了一下头,“她对象里人都不理;只疼我!” “哦!” “您认为怪吗?”她偏着头,盯住我。 怪什么?我心想:那时,你还小,不是毁灭我俩幸福的帮凶。口里却说:“唉!感情这东西,是很难解释的!大画家弥盖朗琪罗终身没结婚,只爱着他外甥女……” “哟!”她高兴地叫起来,“难怪我姐姐也不找朋友……”真天真! 这一叫,把华玲吵醒了,她故意干咳了两声。我知道:她在抗议了。 施芬兰也听见了,忙用手掩住嘴,小声对我说:“呀!把师母吵醒了。罪该万死!” “不要紧。”我违心地说。 “不要紧?”她调皮地向我一翘那可爱的下巴,“她会骂您的!” “调皮鬼!” “就算是吧。”她说着走近了书架,“给调皮鬼借本书看,怎么祥?” “你想当文学家,那得先看几本作家传记。”我跟过去说,“培养培养气质。” “行!”她爽快地说,“既拜您为师,一切就听您的了。” 我从书架上抽出《马背上的水手》,递给她:“这是写杰克・伦敦的,好好看看。” 她接过书,就一阵风似地走了。这次,没有说“打扰”一类的话;我也没有再送她。 我刚关上门,华玲便没好气地走过来了:“好啊!我还真的以为你对我好起来了呢,原来是把我哄睡了,好约别人来调口味。”她什么脏话都倒得出来!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谈得好投机啊!好快活啊!跟老子就有话说……” “你不感兴趣嘛!” “我不感兴趣;别人感兴趣,你同别人那外面去讲嘛,莫在家里吵老娘!”她气冲冲地走到门边,还不甘心地回过头来,“下次再吵老娘,莫怪我扫你的面子!”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轰出去了,茫然若失地呆立了一阵,才盟到书桌边,双手抱着脑袋,想着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为什么历史会发生那样的误会?我为什么会那么愚蠢?我埋怨自己,也埋怨……不知什么人。历史若顺顺当当地发展下来,我现在决不是这个样子。菊菊,菊菊,我想你想得心里滴血啊。同在一个城里,却不敢去看看你。我只好又拿出那张破碎的照片,反反复复地看着:正面是两条十字裂痕,破坏了她的玉容,却依稀可辨;背面贴着两条白纸十字架,狮子已不复存在了。看着看着,却不知不觉地伏在这破碎的照片上睡着了,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菊菊医学院毕业后,我俩就结婚了。新婚那晚,我俩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之后,回到新房里,菊菊一边调皮地说:“我也来尝尝做新娘子的口味着!”一边拿起一块枕巾,往头上一罩,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我也故意轻手轻脚地走到她面前,胆怯怯地揭起头巾,只见她低着头,眼望着脚尖,一副害羞的样子。 “别装蒜了!”我猛地掀掉头巾,哈哈笑起来,她也格格地笑得前俯后仰。 我伸手去抱她,却被她推开了。她止住笑说:“没那么便宜!你得先编个故事,讲给我听,我满意,才……” 我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灵感为什么来得这么快,便边想边讲起来,讲得有声有色逗得她快活地拍起手来: “蛮好!蛮好!明天把它写出来。现在的任务是:睡觉!” 醒来后,这梦,我仍记得清清楚楚。对!我就写这个梦! 生活里是应该有这样的好妻子的! 不能改正的错误(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华玲一走,我便关上门,泡上一杯浓茶,坐到书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酝酿着情绪。 烟,我是决定不吸了,菊菊是这么希望的! 她,此刻,就好象坐在我的身旁,轻轻地给我打着蒲扇。 我立即奋笔疾书起来。刚写下题目《妻子》和开头语:“我希望,我真诚地希望每个男子都有这么一个好妻子――”便响起敲门声。好恼火! “哆!哆!哆!”门插得更响了,同时,高声喊叫着:“老孟!老孟!孟浩洁!” 我只得走去拉开门。原来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老魏! “哎哟!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我惊喜地握住他的手,猛摇着。 “不是什么风,”老魏也猛摇着我的手,“是强磁场引力吸来的!” 两人高兴了一阵,老魏才转身指着他身后的一个青年人,向我介绍说:“这是我们编辑部的小李同志!” 我忙同他握手说:“欢迎!欢迎!”接着,便把两位客人请在两张藤沙发上坐下了。幸好,我还没有把没吸完的烟扔掉,忙拿出来招待客人。 老魏见我没吸烟,竞惊讶地问道:“怎么,你戒烟了?” 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没把饭戒掉?”老魏高喉大嗓地嚷道,“文章三根筋,全靠烟来熏嘛!” “烟是熏不出文章来的。”我淡淡地说,”我的文章恰恰是被烟熏没了:‘史无前例’前我不吸烟,还能写出点东西来,‘史无前例”中吸上烟后,挤都挤不出来了。” “你别撒烟幕,好吗?”老魏说,“我知道你在写长篇巨著,短篇都不屑写了。” 别人都是这么猜测我的,我有口难言,只好开玩笑说:“是呀!我是在写一部很长很长的《无字天书》,只有问号和删节导。” “盂老师真幽默!”小李插话说。 这不是幽默;这是无可奈何的悲鸣!我心里这么想,不好说出来。 “老孟,咱们别扯淡了!”老魏开始说到正题了,“你写什么史诗作品,我们都不想刺探。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这次,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们写个短篇。” “唉!”我长叹一声,“江郎才尽了;写不出罗。” “你这就太不友好了!”老魏使出绝招了,“咱们也算是老交情了吧,这点面子都不给。” 我见他说得这么恳切,便把我刚动笔写的那篇故事梗概说了说。 他俩一听,都立即激动起来,赞不绝口。老魏还打上钉子伏上脚说;“就这么说妥啦:写好就寄给我们;我们保证随到随发。再不要寄给别人罗!” 又闲聊了一番,他俩便告辞了。 “这样吧,”我忙说,“你们明天来吃晚饭。今天没准备,对不起! ” 他俩推辞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老友远道而来,是理应如此的。 今天,我起得特别早,一边煮面条,一边对华玲说:“你下午能早点回来吗?” “做什么?”她冷冷地反问道。 “晚上,有两个客人来吃饭。”我回答说,“回来帮帮忙。” “你哪来这多野老倌啦?”华玲眼一瞪说,“家里象开饭铺似的!我才不给你老跑堂呢。” 我只好耐心地向她说明,这客人,是我六十年代的文友,远道而来,又是专程来向我约稿的,不招待招待,不合情理嘛。 她这才没说什么;我忙向她敬上一碗面条。她吃过早餐,便提上小提包走了。 我洗过碗筷,把菜篮夹在自行车的尾架上,一溜烟上街买菜去了,一连跑了好几十菜场,把能买到的好菜都买了一点,满满地装了一菜筐,心满意足地骑着自行车往回赶。 “孟老师……” 我寻声望去,只见施芬兰提着米黄色的小提包,风度翩翩地走在人行道上。我急煞住车,跳下来,她“笃笃笃”地走了近来:“哟!买这多好菜!来什么贵客啦?” 我便把两位编辑来约稿的事情告诉了她。 “敬财神!”她格格地笑起来,“难怪这么舍得!” “别扯淡!是老朋友昵。”我忽然想起下午会有一顿死忙,又问她:“你下午有空吗?” “干什么?”她扑闪着眼睛问。 “有空,来帮帮我的忙。” “好说,我反正是自由分子,”她无拘无束地说,“在家待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空!” 下午,她果然来了;那时,我正在切肉。 “看你这慢腾腾的,一顿饭,会折脾到半夜。”她说着,就上来接我手上的菜刀,“我来!” 巴不得!我把菜刀让给了她。她一边飞快地运着刀,一边命令道:“给我拿师母下厨房的围兜来!” 我“挥之即去”,奔进卧室里,这才想起华玲是很少下厨房的,哪有什么围兜?东找西翻,也没有什么更合适的,便拿了一条浴巾,回到厨房,对她说:“很抱歉! 她没有围兜,这行么?” “给我系上!”她头也没问。 我自然乐乎从命,忙去找来一枚别针,将浴巾围在她的腰上。我总把她当菊菊看的。 “您把小浆洗―洗!”她反客为主了,我倒变成了她的下手。 我一边洗小菜,一边没话找话说:“你的刀工还不错;炒菜可别砸锅啊!” “砸锅?”她一面不停歇地切着菜,一面回敬说,“我保证不会比馆子里炒的差。” “别吹牛!” “吹牛?”她麻利地将切好的肉装进一只菜碗里,又抓上一条鱼剖起来,“等下君吧!您若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随您姓。”说话间,她剖好了鱼又抓起了香肠,向我发出第二号指令;“点火架锅!”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手脚了:一面继续切菜,一面下锅炒起来,从容不迫。不一会,便一个菜一个菜的出锅了,色、香都是刮刮叫的。我忙拿起筷子,试了试味,满好的,不觉赞道:“你当主妇,倒可以领到执照了。” “去您的吧!”她忘记了我是她的老师,“我还远远赶不上我姐姐呢。” 真搭帮她!一桌丰盛的饭菜,好象不费多大力气似的,就办出来了。 当客人五点半准时到达时,连碗筷、酒盏、匙羹都摆得好好的了。只因华玲还没回来,客人都不肯入席。这东西!平日早就回哒,今天到哪里逛死去了! 直等到六点,饭莱都快凉了,华玲还没回。我只得说:她可能到娘家吃晚饭去了。客人这才肯入座;四个人正好各坐一方。 我和两个客人一边饮酒,一边吸烟,一边畅谈。施芬兰只倒了一小杯葡萄洒,摆在面前傲样子,大家碰杯时,她才端起来,送到嘴边沾一下。 酒助谈兴,正说到热烈处,华玲回来了!客人都站起来,同她打招呼,她却不理睬别人,径直进卧室去了。客人都尴尬地僵立着,不知如何是好。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等于当着客人的面打了我的耳光么?但又不便发作,只好强作镇定地对客人说:“坐吧!坐吧!”接着,又举起酒杯敬酒,想重新制造一点热烈的气氛。客人也响应,但都是强作欢颜了,很不自然的。 不一会,华玲又从卧室里出来了,客人又忙让坐,“来来来,这里坐!” 她冷冷地说了句,“你们吃!”便往门外走去,“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客人都掩盖不住地变了脸色。我直觉得血往脸上涌,再也无法应付场面了,只想哭,只想骂! 谁还有兴味吃喝呢? 施芬兰强忍不快,给客人泡了两杯茶。客人礼貌地小坐了片刻,茶未进一口,便起身告辞。施芬兰也同客人一道走了。 我送罢客人回来,一屁股坐在藤沙发里,无限懊恼,无限愤怒。忽然,门一响,华玲回来了,我没好气地跳起来,指着满桌酒菜说;“看看,把客人全赶跑了,你―个人吃吧!” “我才不吃你的呢!”她顺手将桌上的菜碗、酒盏往我面前一扫,汤汤水水溅了我一身。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照准她脸上就是一耳光。她“哇”的一声,又哭又叫,拿起什么就砸什么,抓起什么就摔什么,比“文化革命”中红卫兵抄家还凶十倍。 我懒得去管她。反正,这个家已经不象家了,还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我“砰”地一声带上门走了。我不好到别人家里去,象游魂似的在外面兜了半夜,只好又回来了。华玲不在家里,一定是赌气回娘家去了。走了还好些,但愿她一辈子莫回来。 我匆匆地收捡着。有什么好展览的呢?我是最不愿意别人知道我和华玲感情不好的,因为这不是一种光彩的事,我死要面子! 这是“火山爆发”后的第二天。 我一直躺在床上,眼瞪瞪地盯着帐顶,好象那上面在放映着《一个人的悲剧》,老看不完。 ……当!当!当!……”火车站那能奏《东方红》的电子钟打九点了, ……当!当!当!……”又打十点了。 直到打了十一点,我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洗嗽了一下,拿上碗筷,去食堂买饭吃。昨晚,除喝了几口酒,吃了几片菜,便是填满了一肚子气。现在虽然仍不感到肚子饿,但理智支配我,还是得多少进点东西。 我一进食堂,一个同事就盯着我说:“哟!老孟,昨晚,你又开夜车了?” “没……没……”我摇头否认。 “还没咧,眼圈都是黑的,脸也浮肿了。”同事大声说,“你别不要命啊!” 其他人都似笑非笑的。 我立即明白了:他是在揶揄我呢!家庭风波,男女苟情……的事,总是风传得很快的。我是最怕这种飞短流长的。因此,一直把家丑掩盖着。这下可好,包不住了! 我的脸热烘烘的。买了饭菜,就赶快回到“窝”里了。 饭,干巴巴的,如同嚼沙;菜,涩涩的,好象吃草根。没吃几口,就搁下了。 下午,想打起精神来写东西。浓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可脑海里总是空落落的…… 噢!又会象有习惯性流产毛病的妇女一样。刚怀上孕,又流产了! 我拿什么向老友交卷呢? “火山爆发”后的第三天,是星期六。这一天的成绩,是“制造”了一大堆解手纸。 明明是按构思好的路子写下来的,却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韵味.全走样了! 沙漠里是只能长出芨芨草和骆驼刺来的! 失望和暮霭同时降临下来,我颓丧地丢下笔,骑上自行车接彬彬去了。 彬彬好高兴,一路不住地按着转铃:“嘀铃铃,嘀铃铃……”象他清脆的笑声。 一进屋,他又娇滴滴地喊着:“妈妈!妈妈!”没人答应,就跑进卧室、书房找了一遍。然后,跑回来,问我道:“爸爸,妈妈呢?” “出差去了。”我只好向孩子撒谎了。 “好久回来呀?”他又紧紧追问道。 “不知道。”我不敢看孩子,头偏向一边。 “不知道?你怎么不知道呢?妈妈没有对你说?”彬彬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摇着,发出一连串问话。 我觉得内疚,怎么能向孩子撒谎呢?便一把抱起他,吻着他的脸颊,是请求他原谅,是向他赎罪…… 孩子!孩子是离不开母亲的! 这是一个苦闷的星期天。华玲没有回;我也不想去接她。妈妈不在家,孩子是孤寂的,我只好同他下动物棋。 幸好,施芬兰来了,她是来还书的,上穿白的确凉短袖衫,下穿豆灰色喇叭裙。她一来,整个房子里都好象更亮堂了。我高兴地站起来说:“你来得正好!彬彬正少个棋伴呢。你来同他对一局吧!” “行呀!她说着就住彬彬对面一坐,对彬彬说:“哪个输了,就刮哪个的鼻子。好么?” “好的!好的!”彬彬高兴得直拍手。 还没玩上两盘,施芬兰就没有兴趣了。提议说:“哎,彬彬,我们上公园里玩去,好么?” “要划船。”彬彬提出更高的要求。 “好的!阿姨也喜欢划船。”施芬兰满口答应,“我们划到湖中心去,你怕么?” “怕什么!上天我都不怕。”彬彬说。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公园里。放眼望去,堆翠叠烟的树,含苞怒放的花,喜笑颜开的人,目不暇接,五彩缤纷。什么苦闷,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不知不觉我又沉没到美好的回忆里去了―― 那是春末夏初的一天,我和菊菊手拉着手,兴高采烈地往湖边走去。一路上,见姑娘们都迫不及待地脱去春衫,着上了夏装,丰满的显得更丰满,苗条的显得更苗条……一个个都把自己的美充分显示出来了。我不禁慨然赞道:“夏天是姑娘们的夏天!” “是吗?”菊菊很感兴趣地说,“你这倒是个伟大的发现。那么,春天又是谁的呢?” 我脱口而出:“春天是大家的。” “那么,秋天呢?”她紧接着问。 “秋天是属予辛勤耕作者的。”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春天,他们播了种,秋天就有收获;没播种的人,就只好干瞪眼了。” “你真会说!那么冬天呢?” 我一时说不上了,思索着。 “答不上了吗?”她快活得跳起来,“我非问倒你不可!” “冬天是孩子们的。”我灵机一动,“他们最喜欢打雷仗啦。” “你真坏!故意装着答不出。”她往我手臂上轻轻地擂了一拳…… “爸爸,你看!”彬彬忽然叫起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抬头一望,已来到湖边。湖水绿悠悠的一展平,一只只小船在上面荡漾着。船上,或是一对情人,或是一家大小,正沉迷在假日的欢乐之中。 我们这算什么呢?我有些犹豫了。施芬兰却一阵风似地跑到租船的窗口买票去了。她自然没有我想得这么多。 “爸爸,你和妈妈一起划过船吗?”彬彬又想起妈妈来了。 “划过。”我回答很勉强,心里很不是滋味。 幸好,施芬兰很快拿着两支浆回来了,彬彬才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抓牢船,让施芬兰带着彬彬先上去,等她抱着彬彬坐稳后,我才跨上去。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划船的任务,自然只能由我一个人来担任了。 刚划离岸边不远,施芬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将彬彬放在她刚坐的位置上坐着,说:“不行!不能好了一个人。”便跨过来挤身和我并排坐下了,船晃荡着。 “你想见龙王吗?”我半开玩笑半带责备地说。 “想,又怎么样?”她无所谓地说。同时,拿起另一支桨,慢慢地划起来,“特意来划船,不划还行吗吗?” 这样,两支桨同时起落着,小船就象海鸥拍打着两只翅膀一样,将水溅起来。一圈圈涟漪扩散开去,搅乱一湖树影,揉绉一碧蓝天…… 若不是杉彬坐在对面,眼瞪瞪的望着我,我真会误以为又回到了六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和菊菊几乎是每隔一个星期天,就要来这里划一次船,也是这么并排坐着,双浆同时起落着…… “老师,您在想什么呀?”施芬兰忽然问。 我回答说:“我在想,文章写坏了一段,可以一笔划掉;为什么糟糕的一段历史就不可以抹掉?文章可以重写;为什么人就不可以从头开始生活?” 施芬兰忽然开怀地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才吃吃地笑着说,“我今天有个伟大的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您和我蛆姐都是怪物。有一次,她坐着发呆。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人可以离开地球.为什么离不开自己的影子?人可以忘记一切,为什么就是忘不了自己最想忘记的?” “你不懂。”我淡淡地说。她还年青,她心里没有刨伤,没有阴影,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玫瑰色。 她不高兴了,嘟着嘴:“你们都这么看我。天真啦!幼稚啦!什么都不懂啦!我要是一下子成为老太婆,那就好了。” “这好抒,你别打珍珠霜,往脸上刷油漆。” 她这才又乐了,串串笑声同圈圈涟漪一起扩散开去。 痛苦和欢乐交织在心头。这一晚,我一口气写了五千字。 终于打上最后一个句号了! 、 我又从头看了一遍,真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写的东西,我会写得这么好吗? 菊菊,菊菊,只有你才看得出:这是献给你的东西,写的是我现在的梦。我相信:这梦,在兰兰他们这一代会成为现实的!历史老人已经很严峻地惩罚过上一代和我们这一代人了,大概已经出够了气,以后会变得,慈祥温和一些的。 正在我兴奋得想喊、想跳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马上走去拉开门,哟,是施芬兰!上穿一件苹果色尼龙短袖衫,下穿一条水红色喇叭裙。手上没有提她那个米黄色的手提包,却提着一个黑色的挎包,鼓鼓的,很有一些份量。她一进门便把挎包放在餐桌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两瓶“蜜沉沉”酒,放在桌上,接着,又拿出一包花生米和一包牛肉干…… “你……你这是平行么?”我最怕送礼这类事,不禁皱起了眉头。 “您以为这是我送的,是吧?”她忽然偏过头来,扑闪着常常的睫毛,望着我说,“我才没饯买这些求西敬奉您;是我姐姐带给您的,还非要今天送来不可呢。” 我心里一怔,忙走近挂历前,看今天是阴历几号。果然是我的生日!顿时,甜酸管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这个日子,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华玲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只有她还没有忘记,还刻在心里!我不禁鼻尖一酸.忙走进厨房里,掏出手绢来擦眼泪。 “老师,您在做什么呀?”施芬兰在客厅里大声问。 我忙拿上两双筷子和两个洒杯走出来,强作欢颜地说:“来来来,我们喝它一杯!” 不能改正的错误(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我不会。” “少喝一点,多吃点花生米和牛肉干,这东西好吃昵!” “好吧,陪陪您。”施芬兰很爽快地坐到了桌边。 我斟上两杯洒,便带头喝起来。施芬兰既不喝酒,也不吃东西,一味望着我:“老师,您的眼睛怎么啦?红红的。” “是吗?”我忙掩饰说:“这几天连续熬夜,写了一篇小说。” “给我看看,好吗?”她高兴起来。 “好的,等下给你带回去,我正想听听意见咧。” “那我姐姐也一定会看的!”她说完这句话,又牵出她心中的疑团来了:“哎,您怎么不去看我姐姐呢?”她扑闪着疑惑的跟睛,“她也好象不愿意来这儿似的,每次我约她同来,她都借故说有事。真怪!你们不是很好的吗?” 我怎么能向她说清这一切呢?只好含糊地回答说;“你不懂。文章有不少雷同的;生活又哪能一样呢?” “又是这一套!”施芬兰又嘟上嘴了,“我是最恨别人把我看成小孩的。” “不承认现实也不行吧?”我笑笑道。心里却在流血,“蜜沉沉”酒喝在口里,都觉得有点苦,有点刺喉咙。 她更不高兴了。年轻人总想快点成熟起来,我却很想很想返老还童…… 施芬兰昨天把我的小说拿回去,今天上午就送来了,而且神色忧郁、焦急,放下稿子,就匆匆的想走。 “怎么啦?”我忙问。 “我姐姐病了。”她简短地回答说。 “什么时候病的?” “昨晚,看完您的文章就昏过去了。” “现在怎么样?” “打了一晚吊针,天亮才清醒过来。医生说:是心肌梗塞。”施芬兰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我真蠢!她已经绝望到极点了,你还拿这虚幻的幸福去刺激她,她怎么受得了呢?虚弱到极点的人,是不能打鹿茸针的! 菊菊,菊菊,你恨我吧!恨得越深越好l最好,还报复我! 我再也不顾忌什么了,我一定要跪到她面前去,不是请求她原谅,而是请求她恨,请求她报复! 我木然地出了门,向医院走去。自从最后一次和她见面后,我看病都不敢到这所医院来,怕碰上她,两人心里难过,更怕别人指背――人言可畏呀l唾沫是足可以把人淹死的!现在我再也不顾忌什么了,要淹死就淹死吧! 她现在能吃点什么呢?我想着,拐进了一家南货店。玻璃柜台内陈列着各种吃食,我低着头,眼镜几乎贴在玻璃上,观察着,考虑着。 “同志,您要买什么?”一个面如满月、一头卷发的年轻女营业员走过来,很有礼貌地问。 “买两包麦乳精。”我用食指点着玻璃柜面。 “好的!五元二。”营业员说着,拿出两包麦乳精放在柜台上,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 他不是在笑我吧?不会的!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呢?那……她在笑什么! 我匆匆地付了钱,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尼龙网袋来―一我经常把它放在裤袋里,以备不时只需――,抓起麦乳精放进里面,转身就走。 不一会,便到了医院大门口。这医医院离我们单位不算太远的,都不能“七七相会”。十几年啦,才第一次走进这大门。只见挂号看病的人排着长队,穿白大褂的的人匆匆地走来走去。他们都好象在盯着我手上提的东西,我又如小偷似的心虚起来。我不敢望别人,勾着头,急匆匆地穿过门诊部,向着后面的职工宿舍区走去。 该死!她住在哪栋哪层哪一问啦?我一直没问过施芬兰。想问问别人,又心怯怯的不敢张口。哦!对了,她现在一定是住在病房里,我好糊涂! 我又折身往住院部走去。住院部门口的铁栏杆门紧紧关着,上挂一块四方牌子:上午不会客。我想走进传达室去求求情,可那些铁面无私的守护神,会象审讯犯人似的盘查你的。算了吧!下午再来。我只好怅然若失地回来了。 在家惶惶不安地度过了几个钟头,我正提上网袋,准备再去医院,党组书记却推门进来了,他眼盯着我手上提的东西,问:“小盂,准备到哪里去啊?” “去……去看个朋友。”见鬼!我竟有些慌张起来了。 “看什么朋友呀?” “老……老同学。有事吗?” “随便聊聊。”老书记是个“老东北”,个子高高大大,很随便的往藤沙发一坐,压得沙发“扎扎”响。 我只好将网袋放在餐桌上,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在另一张藤沙发上等校训示。 “最近在写什么啦?”老书记开始所谓“聊”了。 “写了一个小短篇。”我回答说。实际上是个小中篇,不过还是谦虚一点好。 “唔。”他开始绕到正题了,“最近,怎么老没看到你爱人啦?” 我立即明白他上门来的目的了。领导向来是很忙的,哪会闲串门子? 我沉默着。这是用不着我回答的J他是了解了情况才来的。 老书记见我不答腔,只好开门见山了。“听说,你们最近吵了一架,是吧?” 我点点头。 “这不好嘛!”老书记皱了皱眉头说,“打打闹闹的……” “她……她有些瞎胡闹。” “不能这么说。”老书记手一挥,“两日子吵架,双方都有责任嘛l哪方忍忍,不就没事了。” 这话很对!如果我是木雕的菩萨,自然就不会有这类事发生了。我能说什么?“你是名人啦,树大招风!”老书记继续说,“没事,群众都会瞎编一些胡言乱语,传出去,多不好!你要注意罗!”这话里是另有话的。 看来,我只有把自己装进保险柜里了。唉…… “好啦。”老书记站起来,“没别的,组织上是爱护你,才提醒你。”一面往外走,“你要出丢,我也没得闲,咱们下次再聊吧!” 我顺手提起桌上的网袋,一方两便,既是送老书记,自己也出了门。但一走出机关大门,脑子里便思索开了:在老书记温和的警告后面,一定是大有文章的。群众瞎编了一些什么呢?施芬兰多次来我家;我和爱人吵架,划船……不是可以编成一部长篇小说吗?可怕! 我这样去看菊菊,不更会演绎出系列小说来么?对菊菊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见了我,只会更伤心的。我犹豫了.反复想着去还是不去的问题,不觉来到了河边。水,清悠悠的;鱼,忽闪忽闪的。我真羡慕它们,它们没有烦恼,没有忧虑,自由自在的。唉!何必自找烦恼呢?我狠了狠心,从网袋里拿出麦乳精乳来,拆开塑料封口,倒转来,让里面细碎的颗粒慢慢地流出来,落在水面上,鱼争食着,有些飘走了。倒完一包又一包……等于给菊菊吃了! 今天又是星期六了。 下午,去接彬彬。彬彬二见我就说;“爸爸,你撒谎!撒谎不是好孩子!”他把我教育他的话,硬套上去了。 “莫乱说!”我忙制止。 “谁乱说?”彬彬瞪着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很不服气地说,“你不是说妈妈出差去了吗?妈妈前天来看我了,她说她住在姥姥家,不是出差去了。你这不是撒谎,是什么?” 这一“军”,真被他“将”死了!再不能对孩子说谎话了,大人对孩子说谎,影响太坏。我只好认了错:“是爸爸不对,好不好?以后都不准说谎。说谎是最坏最坏的毛病!” “毛病是什么呀?”彬彬不懂这个词,很认真地问道。 “毛病就是坏习惯。”我解释说。 “对了! ”彬彬热烈地说,“我们阿姨说了,坏习惯是最不好的。” 说着说着,就到了机关大门口。我跳下车,推着彬彬往里走。彬彬眼尖,一进门就喊起来:“爷爷!爷爷!”我这才发现父亲坐在传达室里。他是很少来这儿的,都是我们回家去看他老人家,他平生没一点别的嗜好,只爱钓钓鱼。大概是因为过去家境不好,利用星期天钓点鱼,改善改善生活,便慢慢变成嗜好了。现在退休了,还带上钱粮去远处钓鱼消遣。他来这儿,肯定是有什么事呢。 他一见我们,便走上来抱彬彬。彬彬抓着他的白胡子,格格地笑,爷爷却不象过去邵么脸色开朗。 三代人一回到家里,彬彬使得意地告诉爷爷说:“爷爷,爷爷,爸爸向我认错啦!我以后也蛰认识错误。” 父亲却板着脸对我说:“你自己也不称称有几斤几两,动不动就打人!我今天就是来送给你打的!” 我立即明白了;华玲见我老不去向她赔小心,按她回来,已经耐不住了,便跑回家去告状了。我父亲是喜欢这个媳妇的:一则因为华玲长得象个人样子,我们连年过节回去看他华玲出出进进的象朵花,左邻右舍都要来看看,他感到很体面,他大半辈子都是做不起人的,能给他增加光彩的,他都觉得很宝贵。二则因为华玲花钱不小气,常买点东西孝敬他,他觉得华玲是个孝顺老人的好媳妇。所以,他的火气才这么大。 “爸爸,您老人家怎么能这么说啦?”我觉得父亲的话未免说得太重了。 “要怎么说才合你的心意?”父亲仍火气十足地说,“说你打得好?是把打手?我告诉你,你明天若再不接她回来,我就死到你门前来,给大家看看!” 唉!以老卖老,有理也同他说不清的;只有沉默,让他发够气,他才会顺心些。 果然,父亲的气慢慢地消了下来。食堂开饭时间到了,我忙去拣好菜买了三、四碗。同事们都笑嘻嘻地对我说:“哟!这么省。老太爷来了,也不多买几碗!”他们的消息真灵通啊! “嗨嗨,嗨嗨,”我也强笑着,“够了!够了!还吃不完呢。”不这样,人家准会说你架子大。做人难啦! 买回饭菜,三代人便困着桌子吃起来。父亲是不大喝酒的,因为我自己想喝,便把剩下的那瓶“蜜沉沉,洒拿出来,给父亲倒了一小杯,就闷着头,自斟自饮起来。 父亲先试探性地抿了一点,咂着嘴说:“嗯,这洒,还好喝!” “甜中带苦,是吧?”我闷声闷气地说。 “苦什么,甜蜜蜜的!”父亲又发挥他的权威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彬彬忙跳下地,跑去开了门,高兴地喊了一声“施姨”,便侧过头来向我报喜说:“爸爸,施姨来了! ” 我立即站起来,向施芬兰介绍说:“这是我爸爸!” 父亲抬头盯着她。她喊了一声“大伯”,便坐到藤沙发上去了。 “你还没吃饭吧?”我问。 “吃过了。”她回答说。坐得端端正正的,好象老成多了。 父亲不时回过头去看她一眼。 她低着头说:“我姐姐要我来同您说……” “你姐姐好些了吗?”我忙问。 “好些了。”她回答说。“她对您的小说有几点意见。” 哦!她还惦记着这个哩! . “第一,我姐姐觉得开头那句话太直、太露了,不含蓄。”施芬兰接着说,“第二,她认为作者太把自己摆进去了,不好。第三,她觉得男主人公还可以塑造得丰满一些,不能老象绵羊似的,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应把他写成骏马一样,负重,奔驰,有头脑的女人,是不大喜欢绵羊似的男子的。不把男主人公塑造好,妻子对他就爱得没道理。” 施芬兰说完.就起身告辞走了。我忙追出门去,急急地对她说:“你回去告诉你姐姐,我一定照她的意思改,希望她多多保重!” 唉!她真为我牺牲了一切!记得高中快毕业时,她问我考什么系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当然是中文系嘛!”她扑闪着眼睛想了一会;“不!两人都搞文学,喝井水都没人提呢。我还是当你的保护神吧!你打个喷嚏,我就往你口里塞上两片阿斯匹林,怎么样?”她说得很轻松,但我觉得这样太委屈她了。她爱好文学,写作水平也不会比我差的。“你别这么傻乎乎的!”她推了我一下,“这不很好吗?对你,对……”我知道她想说“孩子”,却说不出口了,“不都有好处吗?你说是不是?”就这样,她改行当了医生…… 我木然地回到饭桌边,一杯又一杯地猛灌酒,甜也好,苦也好,都不管,我只想醉! 不能改正的错误(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别喝啦!”父亲一把夺过酒瓶去;这“老帝国”进行干涉了。 我能怎样呢?只好吃饭。饭,如同嚼沙似的,咽不下。 父亲却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在考虑他的问题。好一会,他忽然问我:“哎,刚才这个妹子是谁?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她。” 我再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向父亲撒谎了,只好如实回答说:“施芬菊的妹妹。” 他立即象触电似地蹦了起来:“怎么?你还和她们来往?她们一家子都是势利眼呀!你还没看透?” 天!他还记得那码事呢。 “以后,我再看见你同她们来往,就打断你的脚!”他一推面前的饭碗,怒气冲冲地走了。 彬彬圆瞪着眼睛,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彬彬一起来,就吵着要到姥姥家去。我开始有些犹豫。有些不情愿。彬彬却不管这些,硬拽住我的手往外走。上下两代人都要求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认命吧!命运不是什么上帝安排的,命晕是客观时势造成的。伟人们都说过: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能怎样呢?丢开华玲,重续旧日的梦?这会给华玲造成痛苦,会给彬彬心灵上造成创伤,父亲也决不会同意的。再者,这么做,也不一定会给自己和菊菊带来什么幸福。那神圣迷人的宫殿早已破败了,再修补起来,也是暗然失色的。唉,认命吧!认命吧! “爸爸,你看,那里在做什么呀?”彬彬大声喊叫起来。 我这才从沉思中醒过来,顾着彬彬的小手指望去,只见那边大街旁围着一圈人。出予好奇心,我牵着彬彬走过马路,站在人群后面,从脑袋的夹缝中往里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在给别人看相。这玩意久违了多年,在思想解放的洪流中,又沉渣泛起了。我是不信这玩意儿的,想离开,又想看看"新鲜”。 “爸爸!爸爸!我要看!我要看!”彬彬使劲拉住我的手。 我只好抱起彬彬;彬彬看了一会,忽然偏过头来问我:“爸爸,这是做什么呀?” “看相。”我简短地回答说。 “看什么相呀?”彬彬不懂。 “看……以后你会知道的。”我觉得和他说不清,便不说了。 这时,老妇人已给一个中年人看完了相,中年人丢下五角钱遐到一旁去了。老妇人见没人再坐到她面前来,便提高声音说:“看得准,五角钱一个,看不准,不要你一个钱!” 一个青年人环顾了一下左右,乐滋滋地坐到老妇人面前去了。 “爸爸,爸爸,我也要看相!”彬彬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直嚷着。 这倒触动了我,我忽然想起巴尔扎克是相信是相学的。不妨试试看,也许那里面还真有什么名堂呢。于是我便抱着彬彬挤进了人群,坐在老妇人面前。 “给你看,还是给孩子看?”老妇人问。 “给我看。”我回答说。 “不!我也要看。”彬彬扭着身子说。 “好,等爸爸看了,再给你看。”我只好哄他说。 老妇人盯住我的脸庞端详着,还伸出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太阳穴和下巴两侧,然后,又拉起我的手掌看了看,便闭上眼睛,象背书似的说:“你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大富大贵在后面。四十岁上有一小难,度得过,大富大贵不用讲;度不过,莫怪我讲得直,轻则脱层皮……五十五岁上还有一大难,度得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度不过,莫怪我讲得直,阎王老子那里怕要去打一转……” 这些,我都不关心,关心的,她却没说到。我忙问:“哎,你看……我在婚姻方面会有什么波折么?” “哦!你不用急。”老妇人又睁开眼皮,打量了一下我和孩子,“我会说到的。寻花问柳的事,你莫于,还是老夫老妻好。莫怪我讲得直,镜中花,水中月,你看得见,摸不着,要迷途知返;不要羊肉有吃到,反惹一身膻!夫妻要和好,冤家不宜结。天下的美人多得很,不是你的奠要去多想……” 我臊得满脸麻辣火烧的,忙掏出五角钱丢给她,抱起彬彬就走。 “爸爸,我还没看呢!”彬彬嚷着。 “看过了,一起看过了。”我贴着彬彬的耳朵小声说,连忙钻出了人群。 这老妇人,全是一派胡言乱语!四十岁怎样怎样,五十岁如何如何,简直是无中生有,我若不打断她,还可以胡说到六十、七十、八十呢。什么寻花问柳,更是瞎扯淡!我什么时候“寻”过“花”、“闻”过“柳”? 想着想着,便到了泰山家。岳母还象过去一样亲热。岳父是个退休的小干部,刻板的脸上,不管高兴和生气,都是一样的高深莫测,很难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来。华玲在厨房里洗衣服,她的神经束梢是敏感的,在外婆还没有和外孙亲热够的时候,便摔着两手水珠跑出来了,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便一把抱起彬彬,紧紧地搂着,脸颊贴着脸颊,好象五百年没有见似的。这纽带这么韧不可断,象万有引力使地球和月亮都飞不出自己的轨道去。 华玲不理我,我也不好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向她赔不是。大家都不说话,局面有点尴尬。 “妈妈,你怎么老不回去呀?”还是彬彬打破了沉默。 华玲没有回答,忙将脸颊贴住他的嘴唇,转身走进里面房里去了。从那里,断续地传来彬彬清晰的问话声,再就是华玲低低的听不分明的说语声了。 “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进去同她说说呀!”岳父不恼也不怒地说。 “你急什么?”岳母数落岳父说。 显然,我和华玲吵架的事,他们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我只好红着脸,低着头,难堪地往里面房里走去。 “来!彬彬,同姥姥上街买菜去。”岳母在外面喊道。 我知道岳母是想把彬彬引开,好让我和华玲谈话。天下父母心,都是希望儿子和媳妇、女儿和女婿白头到老的。我便对彬彬说:“彬彬,姥姥喊你。” 彬彬欢欢喜喜地出去了。我忙把门关上,见华玲低着头坐在床边上,使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别碰我!”她一扭身,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了。 我呆坐了一会,没有别的办法,又讪讪她跟过去,侧身坐在她坐的沙发扶手上:“你还在生我的气呀?” “哼!”她仍然气冲冲地,“我爸爸、妈妈都没刮过我一指头,你可狠心,伸手就是一巴掌。我一辈子都记着!” “那……那是你……”我嗫嗫喏喏地说,“太那个了嘛!” “那个什么?我一不偷人,二不赌钱,三不顾娘家……哪点丢了你的脸?哪点对不起你?你说! ” “你太不晓得体贴关心人了。”我鼓足勇气说。 “哟!亏你说得出口。”她尖叫起来,“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天天还要抱着你,衔着你。你做秋梦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向她耐心解释说,“比如说吧,我是搞脑力劳动的,写东西的时候需要安静,你老打扰我就不行吧?” “我看你搞那玩意儿,也只有这大的出息,别尽劲!” “出息不出息,这是我的工作。”我忍住气说,“我是个专业作家,老写不出东西,别人会怎么看?我的面子往哪儿搁?丈夫不值钱,做妻子的也会感到不光彩吧!你说是不是? ” 她这才消了一些气,声音变柔了一点:“自己没才能,别老怪别人!” “正因为我没才能,你就更应该促进我发奋努力吧!”我有些恼火地站了起来,“爱情是可以使人心灵里爆发出火花来的,你懂不懂?成天生活在烦恼中,即使是天才也会变愚蠢的!你看看自然界吧:飞雪漫天,万物就会凋零,春风习习,枯树也会发芽。一样的道理嘛!” 她勾着头,没再作声了。 我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便冷静了一拿,又坐回沙发扶手上,继续说:“两个人没有感情,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呀?”象陌生人、象仇人似的,成天为家务事拌嘴,没有温情,没有体贴,没有一句好言语,冷冰冰的,象置身在冰天雪地里,象是最受不了的……” “我就受得了吗?” “是都受不了。所以,我们要好些。夫妻应该是朋友,是同志,是知己。不能只要求我做你的奴隶,或是你做我的奴隶,这是不能长期维持下去的。谁甘心做奴隶呀!我们都不能象主人对奴仆一样来对待对方,那是最破坏感情的;华玲,让我们来重新恋爱吧!只要有了爱情,我们的家庭还是很幸福的。不然,象这样发展下去,那是不堪设想的,我们痛苦,孩子也遭殃!在孩子面前,我们都是罪人了!” 一提到孩子,她就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的,问:“哎,彬彬呢?” 我觉得话已说到尽头了,再说也枉然,便回答说;“同姥姥出去了。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她便默默站了起来,轻轻地顿了顿脚,拉了拉衣角,就跟着我往外走。 我想岳父看见我们双双地走出来,心里一定是很高兴的,但他脸上仍是那么刻板的样子。 “爸爸,我们出去一下。,她对父亲打招呼说。 老人点了点头。 我们刚出门,便见姥姥牵着彬彬回来了。姥姥另一只手上挽着一篮子菜;彬彬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带电池的玩具手枪――一定是姥姥刚给他买的。 彬彬一见我们,便挣脱姥姥牵他的手,奔跑过来,用手枪对着我和华玲,一面扣动扳机,枪管里红光闪闪,一面高声喊道。“投降不投降?” 我真象俘虏似的,曲膝,哈腰,低头,向他举起双手来。 彬彬格格地笑,象朵盛开的月季花。 华玲乐不可支,一把抱起彬彬,在他红红的脸蛋上狂吻着。“好崽!好崽!真是好崽!” 岳母也笑着,脸上舒展的皱纹象龙菊盛开着。 似乎风平浪静了。 华玲不再翱着脸,说话也和气多了;我也不象过去那么烦躁,专心致志地修改稿子。 我觉得菊菊提的三点意见是非常中肯的。“史无前例”前,我写的每篇稿子,都是经过她这第一关才寄出去的。她喜欢的,寄出去,准会百发百中,产生较好的反响,她不太喜欢的,寄出去,即使不落选,刊出来,也决不会得到评论界和读者的好评。我记得:有一、两次,我故意没采纳她的意见,就把稿子寄出去了,结果都被编辑部退回来要求作者修改,所提意见竟同她的意见不谋而合。因此,我对她的鉴赏能力是完全信赖的。 我决定遵照她的意见大改一次,几乎等于重写。 昨晚,一直写到三点才上床睡觉。今早,我几乎没听到华玲起床、做早餐、出去关门的一点响声。直睡到九点才醒来。起床后,我站在阳台上活动活动了一会手脚,才去厨房洗嗽。哟!华玲竟给我也做了一份早餐――油煎软饼,盛在锅子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看来她真的改变态度了――改了就好! 他对我戒了烟,也是很满意的,昨晚,她曾笑着对我说:“只要你真的不吸烟,下个月,我一定订份牛奶给你吃。” 我心想;只要你不瞎胡闹,比吃人参还好。 现在看来,我们的关系也许开始了一个新纪元。 千万千万不要再出现风暴!永远是蔚蓝色的天空和平静的海面! 第二稿也已接近尾声了。又值华玲换休在家,做午饭的任务,她是可以担当的。我只要集中精力再写一上午,就可以脱稿了。 没想到,吃过早饭,广播里就叫喊开什么各协会常务理事会议。只好去参加。 总是这样的。一点点小事,非爰七议八论,拖到下班不可,好象很民主似的。 我实在有些坐不住了,来到散会时,就悄悄地溜出来了。一进家门,只见华玲坐在客厅的藤沙发上,气鼓鼓的绷着脸,两眼怒瞪着,好象要吃人似的。“又出什么鬼啦?”我心里暗惊,快速地回忆着又在什么事情上得罪她了。同她生活在一起,老提心吊胆的,难怪我越来越神经衰弱。 我陪着笑脸对她说:“哎,怎么还没做中饭呢?” “哼!做给你吃,吃饱了,好为那婊子树碑立传,是不是?” 我一惊:她看过我那稿子啦!平时,我写完稿子,想念给她听,她都不乐意。这回大概是《妻子》这题目引起了她的警惕吧!以为那《妻子》是指她,想看看有没有写她的什么不是。一看,便看出蛛丝马迹来了:原来不是写的她,而是写的施芬菊――我和她结婚前,曾把我和施芬菊的恋爱经过向她坦白过,她一定以为小说里写的是我和施芬菊的事。难怪她这么生气罗。 我不由得向书房望去,只见一地碎纸。进书房一看,糟了,放在书桌上的第一稿未写完的第二稿,都不见了。这是我的心血呀!我怎能不急,不气,不恼? 我宛若一头受伤的怒狮,反扑过去,大声吼道:“蠢猪!你怎么把我的稿子撕碎了!?”一气,粗话也骂出来了。 “伤心了吧?”她却冷若冰霜地说,“把那婊子的碑坊拆掉了……” “蠢猪咧!”我急得直跳,“你胡说些什么?这是文学作品嘛!又不是写的真人真事。” “你怕我看不出,”她也跳了起来,象放机关枪似的,“以为我真是蠢猪啦?任你宰割,任你耍弄啦?我早就留意到了,你心里一直在想着那婊子,把老娘不当人。你明目张胆地通过那婊子的妹妹传情送爱……我怕你想疯啦!想爆脑壳啦!” “你……”我觉得同她这种蠢泼妇说不清,恼恨交加,真想狠揍她一顿,不由得逼上前一步,“你给我一张张拼拢来,贴好!”那样子大概也是蛮凶的。她立即大喊大叫起来:“啊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一边象逃命似的往外奔去…… 我颓丧地瘫软在藤沙发上,五脏六腑都好象在炸裂,眼前一抹黑,连同房屋一起在沉下去,沉下去…… 这错误,真的不能改正吗? 老书记看完日记,便摘下老花眼镜,搁在办公桌上,紧锁眉头,站起来,反背双手,踱来踱去,思索着…… 是呀,这问题不那么简单,得开个党组扩大会研究研究哩。 小镇(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樊福林在街市上踱步。 他很悠闲,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砂壶,不时地揭开盖,吹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郑重其事地抿上两口。两只对称弯曲的瘦腿缓绥迈动着,昂着那颗不大的脑袋,把包在棉衣、皮袄里面的瘦胸尽可能地挺直,以提示人们注意他身上存在的某种尊严。然而,破皮袄却有些煞风景,尽管裹在防寒大衣里面,却还“偶尔露峥嵘”,把丝丝条条掉光了毛的黑而亮的兽皮搭到尖尖的屁股下面。 许多人和他打招呼。弹丸小镇,有几个人不认识他?他一概应付。这应付很有些分寸,泛泛的点点头,好一些的招呼喝茶——心爱的砂壶却决不递到谁脸前。对那些至爱亲朋,彼此就要打一些哈哈了,间或,、也开一些不算太荤的玩笑,用小镇所特有的粗俗的机智去对付一下对方机智的粗俗。然后,一阵笑。彼此咧咧嘴,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事。 人人都在忙。这个小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些不算奢侈的小小的梦想:一间房子,一间更好的房子;儿子娶妻,巴望着能排排场场地摆上十桌八桌洒;女儿出嫁,企求能多置办些嫁妆,没工作的,希望能早日有个工作;有工作的,又希求能捞个一官半职……为了使这些“小小的梦想”成为现实,每个人都在施展心计和威力。樊福林觉着,这大街上每一个人的脑子都不那么干净哩! 暖暖的太阳当空照着,路旁湿润的地面冒着丝丝缕缕的蒸汽。天不冷。樊福林嘴里抿着一口热茶,竟然有些春心荡漾了。他觉着该哼两句什么。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脑袋在肩上晃动着,很有些节奏感。哼得不地道,却也有味。樊福林两条瘦腿继续迈动着,开始漫不经心地检阅这个灰蒙蒙的小镇。小镇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 他检阅世界。 接受检阅的是个灰色的世界。小镇西面是个发电厂,几座高大的烟囱昼夜不停地用滚滚浓炯浸犯着小镇明净的天空。镇上最出名的工业是采煤,小镇的原址就是晚清年间的煤窑,人们习惯地称它为老矿。老矿是和新矿相对面亩的。新矿在镇东二、三里外的一个黄土坡上,坡下就是运煤的火车道,整日里汽笛长鸣,火车吼叫,把镇子完全淹没在四起的噪声中。新矿的两座矸子山算得上巍峨了,只不过缺了点秀丽。现在,为了安置待业青年,矸予山下开了个砖厂,用矸石烧砖。站在小镇的街市上就能看到砖厂高大的烟囱。 小镇上的大多数公民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问接的和煤矿有点关系。下雨天,满街都是矿上发的长统胶靴。春秋天,到处都是同一样式的工作服,不论大人孩子,几乎人人一件。现在是冬天,大街上最多的是同一颜色、同一样式的防寒火衣,这也是矿上发的,樊福林从没有当过矿工,眼下也穿了一件,那是他儿子的。 小镇这几年热闹了许多。主要街道煤源路有了两个十字路口,除了原有的两家百货商店外,又添了几家集体经营的商店,有的商店门口还装上了霓虹灯,颇有些现代文明的味道了。饮食服务行业更为兴盛,大路两旁四处是煎饼铺,小吃摊,有街道的,有个户的,热气腾腾,熙熙攘攘。这小镇地处苏鲁皖三省交界处,生活习惯受山东影响却最重。镇上的人有吃煎饼的习惯,往日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鏊子,这鏊子就是做煎饼的家什。 樊福林爱吃煎饼。他经常向人们推销他的“煎饼主义”:“煎饼这东西好吃,吃起来带劲,有嚼头,填进肚里实在,就碗成汤揣它三五个,一能撑一天!米饭, 唏,米饭算啥?扒它三碗,几个屁一放就没了!”听者大笑,他却不笑。 一路转来,他对煎饼铺特别留心。转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他注意到,又有两家个体煎饼铺开张了,他趁兴在头—家煎饼铺买了两张纯白面煎饼。 旁边,就是个卖豆汁、油条的早点摊,八、九点种了,依然有许多人在此光照。这些人大都和樊福林一样,是些退休的老头、老太,有几个樊福林是认识的。 “哟,樊大哥,坐!这里坐!” 一个猪头猪闹的胖子和他招呼,在油光光的嘴唇上下运动的同时,宽厚的臀部在长凳的吱呀声中象征性地挪动了一下。 “哦,你坐!你坐!”樊福林拉动了一下脸上千瘪的皮肉,不太合格地制造了一个笑。 “樊大哥,这阵子可好?”猪头嘴里嚼着煎饼,两只凸凸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樊福林。 “鬼混!鬼混!嘿嘿!”两声“嘿嘿”是硬从嗓眼里挤出来的,迁就中含有蔑视。 “哎,樊大哥,听说镇上新搞了个建筑队,一色的待业知青,要请几个老瓦工帮持帮持,你没报名么?” 樊福林眼皮一翻:“报——” “你报我也报,咱老兄弟俩……” “我报他个屌!” 好好的心络被破坏了,樊福林觉着晦气。他决定不再搭理臻头。要了一髋热气黪腾的豆汁,两根香脆的油条,他的牙齿开始一丝不苟地工作了。他把砂壶放在察上,本想把头上的毡帽和砂壶并排敲在一起,可那桌上黑乎乎的,油泥太多,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毡帽放在膝上。 一个肉乎乎的东西在他膝头抹擦着,他低头一看,一个红苹果似的小脸蛋从桌壮里探了出来: “樊爷爷好!” “晤,晤.”煎饼油条的混食物在嘴里哽了一下,在一口斗汁的压力下,顺着猛然增粗的喉管滑进了胃里,“谁家的小子?真乖!” “樊爷爷乖!” 小摊上一阵笑。樊福林也笑了。猪头笑得特殊,两只金牙在阳光下闪着黄澄澄的光。 笑是一种号召,一种纵容。小家伙有点肆无忌惮了,依在樊福林膝头上,小脑袋一歪,问 “樊爷爷,你还反革命不?” “啊——啊嚏!,樊福林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了,“这……这小狗日的,谁教你的?唵?”他把小家伙一把推开,抬头看了看不怀好意的众人,示威似地把粗粗的煎饼卷塞向嘴的纵深部位,咔嚓一口咬断…… 樊福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这“反革命”的外号,人家喊了十几年了,他从没觉着有什么不合情理,今天却觉着太不象话了,——他毕竟到了需要人家尊敬的年龄。 过去,人人喊他“反革命”。这称呼喊起来上口,记起来容易,书写也方便,连三岁的孩子都这么叫。有些人倒是想庄重地喊他的名字的,可一看到他那张并不庄重的脸,舌头在嘴里打个滚,“樊福林”和“反革命”的音域界限就不甚清楚了。 这张脸委实不庄重,每每拿起镜子,樊福林就要埋怨老祖宗一番。额头窄而凸,下巴尖尖的,看侧影象个歪脖子鸭梨。眼眶下陷,小眼珠子黄而千,缺点水气。眼眶下面,分外凸出了一些的,是蒜头鼻子,红而大。嘴就更不守规矩了,上牙床拼命自我扩张,很不友好地把嘴唇顶到鼻子底下,下嘴唇愤然抗议,分外的厚了一些,从侧面看去,象个球成了团的棉帽沿。皱纹不规则地强加在瘦削的脸上,白发也有一举扑灭黑发的趋势。假如这张脸上曾有过一些美的东西的话,今天却已荡然无存了。 他老了,五十六了。 老了得不列人们的尊重是一大悲剧。樊福林每天都承受着这悲剧给他带来的痛苦。不过,他对一切都马虎惯了.对痛苦亦采取了马虎态度。 《参考消息》上讲得果然不错:豆汁比牛奶的营养高,热量大。樊福林把一碗豆汁打发到肚里,几滴细小的汗珠便被顶出了汗毛孔。他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付了钱,把剩最后一口煎饼油条勉强塞进嘴里,立起了身子。 猪头还没吃完,见他要走,忙把嘴里的咀嚼物挡在舌头旁边的腮里,呜呜呛略地道: “樊大哥,建筑队的事,你真不干么?” “扯淡!我又没有待业的儿子、孙子;为啥要干?!” 不卑不亢,理直气壮。樊福林把不屑一顾的目光从猪头的胖脸上移开,用舌头打扫着口腔里的残渣余孽,,继续向前晃动。. 过了六孔轿,来到了煤源路尽头的镇委大院。这地方樊福林不陌生,在大院的广场上,他低头挂牌挨过斗,高大的主席像前,他虔诚地请过罪,早些时候也到这里闷过上访,如今上访似乎不太时兴了,他才去得稀了。 镇委大院无疑是小镇光荣、威严、庄重之所在了,高大而气派的门楼上高挂着一枚国徽,门楼两旁并排站着四五个显赫的牌子,牌子跟前终日有个老头儿在那儿抽旱烟,仿佛他和门楼、木牌、国徽一起组成了庄严的概念,门楼上开始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已从门楼的横梁上吊下来,樊福林这才恍然意识到,春节快到了…… 镇委后面是邮电局,邮电局门前有不少扑克摊。盘踞这些扑克摊的,大都是些退休老工人,年龄几乎全在六十岁以上。这里是小镇风俗画中比较精采的一个部分。来到这里,你会觉着除了阳光,一切都是粗俗的。有的人依着墙,对若太阳在捉虱子,把并不健美的胸脯裸嚣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扑克则必顶鞋,似乎他们的乐趣就在手被人家踩在脚下,而且不只是一只脚,最多的——尚不是小镇的记录,顶过二十一只鞋,’叠起来有半人高。这些劳累了一生,挖出过几座煤山,已经当了爷爷或者太爷爷的人们,就是这么消耗着多余的生命,安详地等待着死亡。没有人认为不合理,也没有谁想着来改变它,连他们自己也没想过。 高雅的,有点艺术味道的生活,要算听大鼓书了。说书场在对过的大洼子里。据晚清的老窑工讲,原来这个洼于是有水的,洼边住过一个姓刘的地主,这洼就因人得名,叫刘家洼,小镇又因洼得名。民国,初年,这里隶属山东,在山东省地图上标的地名就叫刘洼。现在,这洼完全干枯了,大约干枯了几十年。不知哪个说书人发现了这一所在,便正式启用为艺术天地了。 这艺术是小镇特有的一种艺术。什么东西到这里都变了味,说书人既是演员又是作家。革命年代说样板戏故事,李铁悔和王连举也谈起了对象。另一个又不同了,偏把王连举编排为李铁梅的表哥,说是从小订下了娃娃亲。这两个艺人后来大约都被判了刑。说书人还有一个绝招,说副某一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细节,他偏要言传,而这一言传势必要污辱妇女界,于是乎,便打个躬,作个揖,口中念念有词:“嫂子大姐,婶子大娘,暂请后退三步。那位大姐说:不要紧,不碍事,说书的,你说!咱是新中国妇女,但说无妨!好!我说。说出来你别骂,骂,我也听不见,一阵风刮你家去了! ”道白完毕,那粗俗之精华便脱口而出,眨眼间,小小的洼地里一片笑声。 樊福林喜欢听书。他自认为有几颗艺术细胞。在这里,他陆续听完了《三侠五义》,《水浒》,如今正在听《三国》。 说书的是麻脸刘,小镇著名艺术家。此刻,关羽、关公、关二爷正在飞溅的唾沫中过五关,他两只短而粗的手把支在洼地地中心的小扁鼓打得莲莲响,嚣张得瓢儿一样,脖子上的青筋凸得老高,周围的听众不下百十口。樊福林四处瞅了一下,见同住一栋彦的邻居刘福寿喻着老烟袋杆坐在朝阳的难坡沿上,便晃动着瘦腿凑了过去。 刘福寿象条瘦小的、卷曲在一起的干鱼.鸡爪似的手里偏偏握着杆两尺长的烟枪,两下一比,你会觉着他的体重决不能比烟抢重多少,你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能扛动这杆枪。 刘福寿见樊福林向自己靠拢,忙把瘦瘦地锥在地上的屁股挪了挪。 “坐下!坐下!” “哎,你坐好!开了多会儿啦?” “刚刚唱几句,不晚!” 招呼着,刘福寿过过了烟枪,樊福林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猛吸了几口。 “喝!有味!有味!才买的烟叶?” “人送的,地道的关东叶子!” “好!好!”似乎党着有点过意不去,樊福林把小砂壹递到刘福寿的手上:“来,你来品品我这茶,一级龙井!” 刘福寿捧过砂壶,先暖了暖手,然后郑重地揭开茶壶,用那连汽油、酒精都分辨不出的失效的鼻子嗅了嗅想象中的茶香,而后,“咕嘟”喝了一日: “哦,不赖!回家给我泡一壶。” “行哪!” 刘福寿对听书并不象樊福林这么上瘾,他到达乱哄哄的说书场,与其说是听书,不如说是来凑热闭。他平生最怕孤独,最耐不得寂寞,到老来,当沉重的暮气笼罩着他周围的一切的时候,他更不愿独自一人果在那里。 “哎,福林,听说了么?咱镇上又换了个新书记,前天上任的,孙大头走了!” “哦?新书记姓啥?” “姓赵!叫……叫赵双!”刘福寿扁平而瘪的脸上浮出一丝得意,“这人我认识,早先在煤矿呆过的,做过运撤工区书记!” “是他呀?我也认识!” 话说完又有些后悔。他认识赵双的时候,头上还带着反革命帽子,有什么好吹的?! 刘福寿脸上的得意却因这话而顿失几分,口里喃喃着: “好哇!你认识就更好了,这赵书记不坏的,比孙大头强多了;或许,或许你那房子的事就能解决!” “屌!福寿哥,我还是那句话,咱谁也不信,只信自己!指望他?影也没有!咱要象国际歌里唱的那样。自己起来救自己!你等着瞧,回头我就到镇委缠他,他娘的,他要是……” “噢……听书!听书!说那些晦气事干嘛?赵书记我还是能说上话的,到时老哥我来给你帮帮忙!” 樊福林叹口气,没再言语。 两人各自想着心思,迷迷瞪瞪的听书。 麻脸刘唱上了劲,脸涨得通红,鼓打得山响,嗓子有了点沙哑,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嘶叫,这嘶叫颇有几分原始的味道,也算得上壮怀激烈了。那关羽、关公:关二爷,不贪图曹营富贵荣华,一心归汉已连闯四关,在这第四关的关口上,麻脸刘卖了个关子,准备收钱。有些狡猾的听众要溜,麻脸刘一面转弯抹角地骂人,一面不住地行礼,每收到一张角票,便热情洋溢地对角票的主人表彰一番。 在这声鼓停息的瞬间,樊福林脑子里跑起了野马。和刘福寿的一番对话,勾起了他许多难忘的记忆,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小镇。他觉着这个世界很对不起他。过去,他做梦也不敢这样想,现在,他不但敢这样想,也敢这样说。不简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胆大了。这胆大和伟大也就整不多。他觉着自己已经有了点伟大的味道。他要做人,堂堂正正做人,他要以人的权利,收复以往丧失前一切。他要得到人家的尊重,他觉着,当人家尊重他时,他也会尊重人家的。同样的道理,社会尊重他.他才能尊重社会,可往日的社会真的尊重过他么?尊重过么? 他想。 他认真地想。 在某种意义上讲,樊福林算个人人物。在弹丸一般的刘洼镇能算得上.人物的还不多。有些镇委书记不如他,当阵子书记连名字都没被人们记住。书记走马灯似的换——有一年抉了三个书记,岁月,水一样流,流逝的岁月和人们的记忆力总多少有些矛盾,责难人们势利就有点不合情理了。 樊福林不是头面人物,当然不会有什么伟业,可他能被人们记住的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是:他有一段可以载入小镇编年史的传奇般的经历,以及他所信辜的马虎哲学。 樊福林的祖籍在江苏大丰县,向上查三代均是老实巴脚的农民。假如中国革命史上没有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的那场图内革命战争,他的历史大约会是很清白的。然而,中国革命的历史没有因为某一个人的清白商改写,那场为新中国奠基的战争偏倘爆发了,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军队四处抓丁,不幸把他抓走了,硬是不由分说地在他的历史上抹上了污点。 他当了“国军”。这是民国三十六年岁暮的事。穿上军装未及操练,便开拔进了徐州。想溜?万难!四处都是眼,塞进闷罐车缝都没留。他哭了,想着家里的地和牛,想着俊俏的媳妇,、眼泪消了大串。营长看他还机灵,让他做了勤务兵.驻扎徐州那阵子,天天为营长端茶送水打手巾,外带还得倒夜壶,稍不如意,人家就打耳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打定注意,枪一响就溜,共君一来就举手,说得天好,卖命的书不能干,这百十斤可是父精母血,十月怀胎的产品,哪能轻易交出去?况且,家中还有俊俏的媳妇。 想到媳妇也就不安。早就看出来了,村上那个独眼保长心术不正,先前挨过媳妇的巴掌。现在出门在外,他很怀疑媳妇那巴掌的力量了。 有一次,他突然来了点灵感:“他娘的,写封信给独眼保长,就说老子当了国军营长,哼,国军营长的太太哪个敢搞?哪个?!” 好主意。 某一天,营长喝醉酒后,他把营长的大沿帽,连同上衣一同偷了出来,以百米跑的速度蹿到斜对面的“万隆”照相铺,准备来一张标准像。 相机对准了他,照相师把那橡皮玩意攥在手上了,他才胆虚虚地套上了营长的上衣。帽子没敢贸然戴上——那时,他正生秃疮,满脑袋流脓,象四溢的脑浆。照相师找来了一张旧《中央日报》,先把他破烂的脑袋简易包装了一下,他才悬着一百二十个心,把帽子子小心翼翼地扣到头上。 “啪”完了。 帽子在隔着《中央日报》的脑袋上停留了大约五秒钟。 几天后,他将这张记载着一个历史时刻的杰作寄给了独眼保长,连同一封信。信是请街头测宇先生写的,之乎也者,满纸国粹,国粹之精义是,国军营长的太太不可辱。 万没料到,这张照片会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使他倒了大霉。多少年过去了,世界上死了许多人,偏偏那独眼保长没死,而且很经得起一顿棍棒。有一回,人们硬是把他吊在屋梁上达五分钟之久,他才恍然想起一桩没有交待的罪恶,他毫不犹豫地揭发了樊福林。 樊福林在镇建筑队当瓦工,家乡革委会的一封公涵和独眼保长的一封揭发信,把也从脚手架上拉了下来一—他当时正为这小镇建筑第一幢三层楼,就是现在的邮电局。到了镇消队办公室,一眼望见了桌上发黄了的照片,无奈,认,不认挨揍!皮肉历来比名誉更重要,这一条马戊哲学上有。不曾想,这轻易的承认,反引起了办案人员的高度警惕性,在他们看来,扫帚不到,灰尘照倒不会自己跑掉,樊福林丢卒保车,焉能骗过办案人员的火眼金睛? “樊福林,说,当时的军衔是什么?”问这话的是猪头,当时建筑队的代表,分工协助清队办公室办案。 樊福林愣了,他娘的,我可是按原计划办的,共军一过来就交枪了,承认是营长已经蚀了血本了,哪能再认下什么衔! “嘿嘿,老伙计,咱们一起擦膀干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衔,你还不知道么?!”他想和猪头打两句哈哈。 不料,猪头上去就是一脚,揣了他个仰面朝天。也难怪,阶级敌人么,能没个仇恨? “要不要向你交待一下党的政策?” “我懂!我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不问,首恶必办,晤,还有……还有,重现行,轻历史……我,我可是历史问题l”。 “历史问题也要看态度!” “是!是!” “说,是上尉还是上校?” 看来非认不可了。樊福林认真地想了一下,三个月的“国军”生活在他的记忆中已不占什么位置了,再重找出这记忆的信息很难,很难。忧恍惚惚,他觉着上尉应该比上校小,他决定当上尉。这种时候,官衔越小越好。 “我……我是上尉!” “晤,”办案人员得到了一点满足。 “你这个营具体千什么?你犯了哪些罪行,唵,都一起讲出来!” 难题。又是难题。步枪都没摸过,盒子炮倒是打过两回,营长喝酒,要他去打老百姓的鸡。他决定把这事拉到自己身上,如实坦白出来,争取宽大处理。 “我有罪!罪该万死!可我没杀过人,没打过仗,我残害老百姓,打过老百姓的鸡,两只大母鸡,肥肥的……” “少说废话!我问你,你这个营是什么兵种?” 万万不能说是步兵。步兵没打过仗?唬鬼!打仗?和谁打?共产党!下面,猪头们准会问:有多少条人命?他娘的,不能干! “我们这个营是干警卫的,警卫营!” 办案人员更加满足了。一个准军事家大为兴奋:警卫营?谁用得起一个营来警卫?必是大官,那么,这小子决不仅仅是个上尉,应该是个上校! “警卫营?司令部的?” “哎!哎!” “妈的!不老实!司令部的警卫营长会是上尉?你以为我们没有军事常识?唵?想蒙混过关?唵?想和无产阶级专政较量一下?唵?” 这三个“唵”差一点把樊福林吓闭了气,以后回忆起来,他还说这是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人家一心要提拔他。看来,这个上校不是他愿当不愿当的问题,而是非当不可了。 “就……就算是上校吧!” 办案人员对这吞吞吐吐的回答很不满意: “就算?什么意思?” “当时……当时……当时正式的委任状还没下来!”原来,他还很聪明呢!人这动物,有时真不是玩意。 审讯结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又一辉煌胜利,美丽而高贵的小镇挖出了一颗埋藏很深的定时炸弹。 从此以后,樊福林的苦难岁月开始了。 仅仅一天的时间,他的人格、尊严,信心全彼无情地踩到了烂泥里,他,以及和他同类的牛鬼蛇神们仿佛接到了命令,一律由人而迅化成了猿。这时候,感情和思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是危险的。对此,樊福林深有体会。开初,他不太发达的头脑里还有几分思想的残余,他试图翻案,结果,被“人保队”员吊在看守室的梁头上一顿好打,硬是把他那点可怜的思想抽成碎片,打成了粉剂。 马虎哲学,作为一种学说,这时候浸透了樊福林的每一个细胞。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马马虎虎万事休,为人处事得看开,要放眼量。樊福林大难不死.全仰仗着认认真真的马虎。 为了骗取“清队办”的信任。他刻苦修炼.在主席像前请罪时,秃疤累累的脑袋绝对低到腰眼以下。以从两腿中问看见街上的行人为宗旨。这时,世界在他眼里是颠倒的,人,在他眼里也变成了野兽。当时,副镇长赵双也倒了霉,请罪时就站在他前面,这小子年轻气盛,有点不识时务,常常翻案,且顽固不化,没少接受过“深刻帮助”。 在这伙牛鬼蛇神中,樊福林认为自己是最冤的,比窦娥还冤。有时,虔诚地请着罪,他会不虔诚地乞求老天下一场六月雪,以昭示自己的清白。他以为,世道正是被这帮人搞糟了,假若没有这帮真正的坏人,绝不至于有这场“史无前例”,而没有这场“史无前例”,绝对没有使他低头弯腰的必修课,这很合乎三段式逻辑推理。至予赵双是否也觉着冤,是否也同样推理过,就不得而知了,好象他也这么推理过的,“否则,”樊福林后来回忆说,“否则,他为什么这么恨我?看我时眼睛象狼,还打我的小报告。” 在清队深入到深挖细找“五一六”阶段,樊福林又兼任了“五一六”分队长。他供出的“五一六”不下十余人,这些人中很有些是他的仇人,或打过他的耳光,或摁过他的脑袋,或做过他的特别监护人。猪头是他第一个供出来的,他骂他,他却劝他老实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他以其气魄赢得了小镇公民们的尊敬,这是大革命年代特有的歌种尊敬,敬畏如虎的那种尊敬,他扫大街时也无人敢蔑视他,人们无不担心他在某一个时刻,会在马马虎虎中把自己供出来,连“清队办”的人都有这种担心. 马马虎虎,他成了反革命,马马虎虎,他又使许多人成了反革命,原来,马虎哲学也能害人.也能用来复仇!樊福林觉着,自己简直和镇革委会主任一样大权在握了,想判淮政治上的死刑都行。 三中全会以后,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了,樊福林的荒腐案也纳入了被平反之列。“清队办”的原班人马摇身一变,又成了“落实办”的官员,某一月,某一日,某一个下午,他们把已经退休的樊福林招到镇委大院里,郑重其事地给他平反,并把一张盏着鲜红大印的书面通知当面交给了他。 樊福林不接,嘴上直打哈哈:“难道会错么?这人证、物证可怎么说?我……我不敢翻案!” “老樊同志,”人家以为他怕再有反复,解释说:“党的政策不会变的,不要心有余悸嘛!” 樊福林有点火了:“什么余悸不余悸?我不懂!我只知道这个上校我当定了!” “老同志,不要赌气嘛,不愿平反,你自己吃亏!” “吃什么亏?我问你,在这个小镇上,还有官比我大,衔比我高的么?凭我这个上校营长,至少也能混个政协委员当当!” 他发誓要当政协委员,三天两头往镇委大院跑,小砂壶一端,见谁缠准.当然,他的纠缠也有季节性。儿子分工时去缠,是想让儿子不被分到井下.镇上分房子去缠,那是想要房子.镇委大大小小的头头投有不认识他的,时阊一长,三天不见反奇怪起来:“唆,那个老政协莫非是病了?”晚上,保不准会有人去看他——当然,不是镇上的前脑人物,在首脑人物的印象中,这个住口的历史反革命,社会渣滓,如今仍然不足好东西,往好的讲,也算得上个三等赖皮。 樊福林自己也有感觉,他自知那些和他打交道的首脑们看不起他,看他时,两眼恨不能戴上防污染的卫生眼镜,大多数首脑都半真半假地嘲弄过他,没有谁和他认真谈过一次。这益发使他愤愤,他更觉着这些人价不过。 随着杜会的发展变化,这几年.人的自身价值不断升值,樊福林却不断贬值,痛定思痛,他庄严声明;“我樊福林就是一堆屎也要沾在你们身上,是一把鼻涕,也要甩在你们脸上!” 一般的小镇公民对他还不错,常有三五个去看他。看他的人狠狠心,赔上三五支廉价香烟,便收获一堆最新版本的秘闻轶事。常和首脑们打交道,编排一些闲话作践他们是方便的。获得秘闻者,为了活跃镇上的文化生活,往往会迅速行动,使小镇的公民们在茶余饭后有些快乐的东西帮助消化。生活要带点浪漫,要有点诗意,镇上的人们普遍认为。 毁灭历来易于创造。在小镇的生活舞台上毁灭一个人的名誉易如反掌,而恢复一个人的名誉却是很难的。 樊福林自从当上上校之后,便立即丧失了名誉和尊严,现在,想正儿巴经的做人也着实不容易。环境不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樊福林觉着自身在这十几年中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想恢复自己在小镇公民面前的本来面貌已经近乎不可能了。有时候,有些言行完全是下意识的,可一经创造出来,大都符合他的哲学原理。 小镇上曾流传过这么一桩轶文一— 有一次,樊福林和儿子樊华去拉煤泥,去的时候拉的空车,儿子坐在车上,老子拉车.拉倒半路,老子认为:该儿子下来拉老子了,一人拉一半么!儿子无赖,偏不干,声明:要叫他下来拉老子,回来时,他就不啦煤泥。老子无奈,自认晦气,继续拉儿子。拉得挺委屈,于是乎,便以父亲的身份,启发性地进行了教导: “樊华,儿子大还是老子大?” “老子大!” “那么,按道理讲,按规矩讲,凭良心讲,究竟是该老子拉儿子呢,还是儿子拉老子?” “当然是老子拉儿子喽!大的让小的嘛!” “放屁!”樊福林认认真真地火了:“你这么放肆,老子一步也不拉了!” 儿子跳下车要逃,老子一把拉住。他一只手扯着儿子的胳膊,一只手扶着车把。车横在大路上,没几分钟便阻塞了交通。 有人劝架。 劝架的人问樊福林:“这后生是你什么人?” 樊福林叹口气:“唉!马马虎虎算我的儿!” 围观者哄堂大笑。 那年,他儿子最多十七岁,在十七岁的儿子面前,他连一丝老子的威严都没有。这几年他还常说:都是万恶的“四人帮”害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没有王法了!所以,在所有法律条文中,他最喜欢那条涉及到老子和儿子关系的规定,并一本正经地让儿子好好学习…… …… 当儿子作为一个形象的实体出现在他脑海的时候,麻脸刘收过钱又开始了嘶叫。关羽、关公、关二爷闯过了第五关。这时,洼地里的观欢又增加了一些,许多煤矿上下了夜班的工人也加入了这个艺术圈子。大艺术家麻脸刘益发卖力了,小扁鼓打得上下蹦跳,仿佛长了鞠,嘶哑的声音贯满全场。 然雨,樊福林却听不下去了,他想走。想到镇委大院去一趟,他有个本能的欲望阳光真好,白生生的,晒得人发绵、发软,当他的大脑通令全身“起立,行动”的时候,屁股首先不服从命令,死气活赖地坐在地下。两条腿紧接着也叛变了,向前伸了伸,只作了个起立的姿势,便不愿再干了。仿怫它们都在说:有这么好的阳光,咱们再坐一会儿吧!它们不怕惩罚,它们都知道,主人没有什么威严,这老头的脑袋里灌满了马虎哲学,对它们也不能不马虎,不敢不马虎。 樊福林又坐了一会儿。 樊福林回家,在屋山头撞上了阮士杰。 阮士杰是樊福林的隔门邻居。他们住的这栋房子是早年苏联人设计的:一栋八问,住四户人家,平均起来应该每户两闻。然而,由于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人的价值在不停地变化,有的升值,有的贬值,有的贬了又升,有的升了又贬,故此,这住房分配上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眼下,这栋房子的现实状况是不平等也不合理的。树大根深的阮家三口人住了四间,占这栋房子的八分之四,或者说是二分之一;紧挨着阮家的,是刘福寿夫妻俩,他们不多不少住了两间。刘福寿隔壁是樊福林,爷儿俩住一间。门挨门,最,西边一家是一位姓钱的书呆子,他和他那母大虫一样厉害的老婆住了一问。 在这栋房,阮士杰一直是最受大家尊重的。他年龄最长,六十六岁,一辈子当干部管人家,做过工区支部书记,矿党委副书记,镇委组织部部长,历来是这栋房子的绝对权威。他只比樊福林他们大儿岁,樊福林们却要称他“四叔”。开初,樊福林和刘福寿私下议论过,感觉着无形中在阮士杰面前矮一辈,似乎不甚光彩。可一见许多现任党委书记、部局长都称他四叔,又感觉是一种殊荣了。 阮士杰委实象个四叔,他简直可以做这个小镇的四叔。 他的面孔总是那么和蔼而又那么庄严,松垮而白哲的面皮上涂满了庄重的色彩。前额向前凸出,眼眶形成了大起大落的天然盆地。眼睛是有神的,可却不大,小而凸,凸且亮,他身上的威严至少有一大半是从这心灵之窗里投射出来的。鼻子有些塌,经常不透气,要嗅嗅鼻通之类,不过,也基本合乎威严的要求。他高而胖,红光满面,肚皮向前凸出,夏天无遮无拦地看,象大哲人的脑袋。 如果说,樊福林身上集中了小镇的一面,那么,他身上却恰恰集中了小镇的另一面,这两面合在一起才是小镇。 一个月前,他也退休了。 退休以后,他依然那么威严,仿佛他天生的职责就是管理别人。在他看来,象樊福林这类芸芸众生,没人管理是绝对不行的。实际上,他也一直在管理他们,戴反革命帽子时,樊福林得三天两头向他汇报思想。刘福寿老不正经,和小寡妇睡觉,也是让他抓住的,当然,他还是讲情面的,没有向上汇报。刘福寿感激涕零硬是用一个月的工余时间给他家拉了个后院院墙。姓钱的那个书呆子开头倒还有点犟劲,动不动给他卖弄两条政策条文,可后来传播政治谣言,抄写总理遗言还是被他知道了,他虽没报告,可却从此把他牢牢抓在手心里。“四五”运动平反后,这小子也挺感激他。  , 和樊福林.刘福寿比,他的岁数最大,可退休却最晚。退休之后,生活也是很高雅的。扑克摊,他从来不沾,他受不了那种不分君臣父子的乱哄哄的场面,更不愿顶上两只鞋,被人家踩在脚下。大洼子他也不去,他觉着那种艺术不是他的艺术,是芸芸众生们的艺术,是腐朽的艺术。他在家里看报,看杂志。杂志他只订了一种,那是专登报告文学的,时常刊出一些符合他脾胃的好文章。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委实越来越不成话了。 然而,毕竟年岁不饶人,眼睛越来越不经用,有时,戴上花镜看十分钟,两只眼睛便迷迷糊糊要闹罢工,眼角便分泌出一些白乎乎的粘液,迫使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报,哪怕是再合胃口的好文章也只得放下。 这时,他就躺在门口的太阳下休息片刻,安然地接受人们的注目礼。他的住房在最东面,山墙跟前就是一条大路,大路的一端连着小镇的主干道煤源路。路上行人很多,有些人便停下来和他打招呼。他也招呼他们,和蔼而不失身份的。间或,也会有两个跳下路面,在他面前站上三、五分钟,扯扯闲话,谈谈工作,他总要发些感慨,并及时地指示两句——他不认为是指示,可那口吻象指示,人家也总认为是指示。比如,前两天,镇上准备任命一位小学校长,他只说了一句:“这种人也能用么?他父亲是被我们镇压的,他本人在五七年又犯了错误,我看还是慎重些好!”结果,下次开会讨论,上一次会议的决定便被推翻。这是常有的事,:已使人们见怪不惊了。 他是小镇之魂。 现在,当樊福林迈动着并不威严的罗圈腿从路面上跨下来时,阮士杰的眼睛恰巧刚闹过罢工。他躺在门口的尼龙躺椅上,两只小眼睛眯缝着,眼珠悄悄地卧在两片微张的眼皮中间,窥视着越来越近的樊福林,看他是不是先和自己打招呼。 他的威严在这栋房子也受到了威胁。前几天,他老伴在刘福寿家的窗下砌了个鸡窝,刘福寿居然敢正儿巴经向他提抗议。他想抹下脸训斥他几句,又觉着无从训起,那小寡妇眼下和刘福寿正经结了婚,这把柄不好再用了。那个姓钱的书呆子也不是东西,有时走对面都不理他。樊福林呢,自然也翘了尾巴。 这是事实。樊福林走到阮士杰面前时,似乎没打算和他打招呼,只是急急忙忙看了他一眼,便擦身而过。 阮士杰脸拉长了,两眼全部睁开,深沉而厚重的干咳了一声。 樊福林一怔,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子: “哟,四叔,晒太阳?嘿嘿,我揣摸着您睡着了呢!” “晤,是迷糊了一阵子。” “昨不去听听书?正说《三国》!” “没那个闲心哟!你不知道?一天到晚多少人找我!我这退休比在职还忙哩!” “是的!是的!” 阮士杰欠了欠身子,把脑袋抬离了椅背,指指面前的一只小板凳,无声地命令樊福林坐下。樊福林不想坐,可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坐下了。 阮士杰就有这么一种威力。有时,他想大骂他一顿,可一见到他那张威严的脸,却又不得不和他打招呼,而且,还要小心翼翼的赔上两声笑。 “听说了么?”阮士杰慢吞吞地道:“小赵又回咱镇当书记了!” 小镇(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就是那个赵双吧?” “喳,是他。这人挺有工作能力的。早年我在矿上当工区支书时,他做过办事员,为他加入组织,我是费了不少心血的。他有个表婶到台湾去了,开支部大会两次没通过。后来,我发话了,我说,‘要重本人政治表现么!’得,一句话,他进来了!唵,我的眼力不差么,这不,眼下挑大梁了!” 阮士杰悄悄窥视了樊福林一眼,看他作何反应。他觉着,他应该肃然起敬才是。 樊福林愣了一下,瘦长的脸上突击制造出一团笑: “哟,四叔,你真是……这个……这个……桃李满天下喽!嘿嘿嘿……” “我估摸着他今天要来看看我们。晤,对了,你有什么事要办么?” “没有!嘿嘿,没有!” “有什么事要办,你只管找我!” “那是!那是!嘿嘿!” “不过,可不能违反原则哦!”阮士杰是很讲原则的。 “当然!当然!”……樊福林向自家门口走去。在门口,正准备掏钥匙,门突然开了,门缝里挤出-颗脑袋: “爹,等会儿进来,白玲在换衣裳!” 白玲是他来过门的儿媳妇.樊华的女朋友,在镇上的开明饭店工作。 . 老子和儿子隔着门接上火了。 “樊华,咋又没上班?一大早出去,敢情是批病假?!” “咋?有病不歇么?官不差病人!”儿子挺有理。 “你这不是一般的病吧?我看是癌!” 儿子笑了:“老头,这有点不仗义了吧?哪有老子咒儿子得癌的?” “我就咒你!”樊福林一肚子火,“咱先声明,你小狗日昨混咱不管,眼下是社会主义,各人挣钱各人花,你结婚娶媳妇,别指望掏老予的腰包!” 儿子直做鬼脸,暗示媳妇在屋里。 老子可不管这些,依然大声嚷着; “你觉着还是往日?能赖个病假,穿着皮袄列井下鬼混!如今不出力不挣钱,你指望我养你一辈子?!” 也怪樊福林,自从老伴病故以后,一直未能很好的担负起老子的责任,儿子硬是学坏了。有些坏恍惚还是他教的。高中毕业分配工作,他被分到井下采煤,后来,一起分去采煤的同学通过各种途径调到井上了,唯有他调不上来,他在老子面前哭,不愿上班,老子就哄他, “乖乖,上班吧,旷工一根眉毛都没有l有本事你去批病假,闹个高烧四十度。再不行,你就把我的皮袄穿上,到井下睡觉。只要你下了井,工资、下井费一分不少,难道你怕钱咬手?” “下井睡觉要挨批!” “不碍事。你甭理!谁批让谁批,他批你听着,全当是一股屁。说起来还是你上算,他批你要损失吐沫墨子,你落得闭眼养精神。” “俺区长爱骂人,他写!”“没事!骂咱祖宗八代咱都不心惊!往日里挨批挨斗,遭的骂还少?咱少了一根毫毛没有?咱唯物主义,骂咱咱听不见,全是骂他们自己的!这么折腾长了,他们准请你走路!” 儿子果然这样干了,一发而不可收。眼下搞起了计件浮动工资,他还是这么干,上个月的工资只开了十多块钱,不但欠了老子一个月的搭伙费,还向老子要了二十块钱,说是要给媳妇买褂子。 樊福林觉着,非得赶快要间房子,请儿子走路不可。儿子这东西,一律是无底洞,不宜囤积,与其把他养在家里,不如赶快一次性削价,处理给哪个姑娘算了。 房子。想到房子他就头痛。当了上校之后,他在小镇上大大贬值,在这栋房也贬了值,原来的两间住房硬是被房管所收去了一间,分给了阮士杰。阮士杰当时正给两个出嫁的女儿打嫁妆,樊福林那间房子眨眼闻变成了木工房。两个女儿嫁出去以后,阮士杰用这间木工房和刘福寿靠他家门的房子调了一下,四间便联成了一气。因为牵扯了刘福寿,再加上阮士杰的威严,至今这房子也无法要回来。想重新分房子,影也没有。 镇上这几年不断地盖大楼,四层、五层已不算希罕,只是没樊福林的份。前几天,待业青年建筑队成立,退了休的老队长请他去做大工,答应替他在门前盖个九平方米的房子,他却死活不干。他觉着挺冤,这么多年的上校难道白当了么?另外,九平方米的房子盖在对面,给谁住?儿子还是老子?即使儿子愿住,他也不能同意!这小子好吃懒做,谁敢说结了婚后他不睡在老子大门口吃?你门上挂三把锁也挡不了他,儿子吃老子,天经地义。 儿子的脑袋从门缝里缩回去后,门却没开,樊福林呆站了一下,发现隔壁姓钱的书呆子在家,便推门进去了。 钱家住的也够挤的。近年来添置的家具几乎全是折叠式的。桌子用完,折叠起来靠在墙上,椅子用完,折叠好塞到床下.一问十二平方米的屋子,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几乎占去了一半的面积,写字台硬是厚着脸皮,才可怜巴巴地蹲在窗前。 书呆子正用烙铁焊着什么,桌子上挺凌乱,见樊福林进屋,他只偏过身子抬了抬眼皮: “噢,樊师傅,坐!” 樊福林四处打量了一下,要坐,却没见着椅子,小凳子又太矮,想了一下,他决定在小床的床沿上坐下。 “又听书去了么?” “嗯!麻脸刘说《三国》哩!” “有时间不能自己看么?” “看是看的昧,听是听的味!” “也是!” “吔,小钱,你咋没上班?” “调休。” “噢。哎,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你说!”手中的烙铁触到了一个什么铁家伙上,吱吱响着,冒着呛人的青烟。 “咱镇子来个新头,我想再缠缠他去,非得闹套房子不可l我想,缠他的唯一理由只有落实政策,现今还是这个最硬,是不?” “晤!” “政协委员么,你知道,咱是操他的,要房子是实质。不过,这政协委员的事还得提,你说对不?” “晤!” 青烟还在冒,屋里乌烟瘴气。 樊福林拉开了门。 “阮士杰说,新头和他是一路的,今天要来拜访他,你说我是直接到镇委缠好呢,还是等他到阮家时拦路喊冤?” “晤!” “嘿!你小子咋光晤晤,托生成猫了?” 书呆子抬起头,被迫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烙铁; “你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樊福林又说了-遍。 书呆子白暂的面孔绷了起来,两只小眼睛从眼镜的镜片上面射出一股热情洋溢的光亮: “对!应该找!按政策,即使不能重新分给你一套房子,阮士杰占的那问也该还你。平反落实政策,就应该帮助解决实际困难!你找落实政策办公室了么?” “找了!” “他们昨说?” “他们说,不存在落实政策问题,当初收房子没有政治因素,是因为我老伴去世,人口减少,收,是合理的。” “那么,现在阮家的人口也减少了,女儿早出嫁了,儿子结婚了,为啥不收他的房子?这是诡辩,是地地道道的不平等!” “是呀,是不平等。所以,咱得缠他,缠那个新来的赵双,非缠不可,你别指望他会来找你!这些干部,我老樊信不过!” 书呆子叹口气:"唉!那几年党风被他们败坏了,一时半会的恢复起来也难!不过,还要向前看,向好的方面看,向长远的目标看!还要有信心,不管昨着,要有信心!……” “行了,小子,别扯空的,咱就说眼前:你说咱究竟到镇委找,还是咋着?他否理咱,咱咋办?这次我是下决心了,不行就搬到他家住去,跟他吃,跟他喝!” “哦,这可不行!”书呆子郑重其事地道:“现在不象往天了,有法律!这犯法!我看,即使到镇委找,还是得向他陈明理卣。就是……就是缠,也得软缠,不能骂人,不能说硬话,更不能说些不三不四,出格的话。” “对!对!”樊福林连连点头,“可,再不行呢?” “再不行,你我都没办法。打他你犯法,骂他你输理,我看呀,治他们还得咱们党。” 樊福林沮丧地垂下了头。说了半天都是废话,等于没说。他不想再和这个书呆子泡了,有这个功夫,不如看蚂蚁上树。 他告辞了。 阮士杰信奉“权力中心学”。这学说包括三大组成部分,权力的形成,正确地使用和扩展权力,确立以自己为核心的权力网。他一生没离开权,权,几几乎乎成了他的第二生命。 几十年前,共产党接管了这个小镇。那时,他刚刚在一个行帮小头目的介绍下到新矿千里工。当时,里工和外工是有很大区别的。里工相当于今天的正式工,外工相当于今天的临时工,里工技术性强些,每月供应两袋美国洋面,外工则都是出力下窑的,干一天给一天的钱。里工中和资本家,柜头有关系的人挺多,共产党进矿后工作不太好做。在这种情况下,阮士杰靠拢了共产党,他认定这个党有出息,有前途。他在推背图上推算过,共产党要坐江山。半年以后,他成了里工中的第一个党员,紧接着废除包工制,他当了运输工区的支部书记。 这是他和权力结合的开始。 当书记以后,他便热心地发展党员。只要合他味口的,他都发展。在他看来,这个党和往日的行帮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当时,解放战争还没结束,政治谣言天天有,有些人叫他入党他也不敢入。那功夫,党的知识也不普及。当了支部书记的阮士杰,党的知识也少得可怜。他除了知道外国有个大胡子马克思外,唯一能记住并经常念叨的就是“无产者联合起来”,这句话他解释成:咱兄弟爷们要联合成一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许多大概念他也往往弄错,还出了些笑话。因为他经常吃请,有个工人向他提意见,他火了,在会上说: “你们一天到晚讲听党的话,跟党走,眼下,党吃了弟兄们几次酒,有人就不乐意,这,唵,这也算热爱党么?” 这事后来传开了,他吃了军代表的批评.军代表感慨之下,送他脱产去学习,学文化,学理论。 学习回来后,他交了,讲起话来很有了一套,再没出过象“党吃弟兄们的洒”之类的笑话,可在内心深处,他依抟觉着自己就是党。一九五七年有个清华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向他提意见,他就觉着他对党不满,工人阶级一井始说话,便把他打成了右派。 他依然积极向党内输送新鲜血液,一直到做了镇委组织部长,他大约发展了八十多名党员。这些人的名字,都记在他的笔记本上。这些人中,有的受了处分,判了刑,而绝大部分都当了干部,有的今天已官至市长,市委书记。不管判了刑后释放的,还是做了什么大干部的,逢年过节都要来拜望、拜望他。从六十年代开始,他便成了这小镇的中心。他不发话,任何镇委书记的指示等于零。 儿女们参加工作后,他总千方百计的把他们安插到自己手下人身边工作,三天两头打电话给这些老部下,让他们关心其政治上的进步。仅仅几年,参加工作的儿女们都入了党,提了干,最不济的也做了支部书记。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恋恋不舍地退休了。他已完成了权力的移交。 如果说资本主义社会是个拜金社会,我们这个社会就是拜权社会,阮士杰一贯这么认为。有权便能得到社会的尊重,个人价值就高,没有权,谁也瞧不起,价值也就无从谈起了。 他一生被人尊重。史无前例时,也没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有一个什么战斗队倒是想揪他的,然而,他们刚把大字报挂到煤源路上,小镇边上两个公社的农民,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小镇,认真地进行了一回“农村包围城市”的演习。演习的结果,那个战斗队被砸得稀里哗啦,在场的队员个个鼻青脸肿。最后,还是由阮士杰出面,农民同志才没实行 “最后占领城市”。…… 他是这里的老户,根基极深。 下午,他来到了镇委大院。 他把两只皮肉松弛的手倒背在身后,象往日上班那样,从从容容的让两条短而粗的腿载着肥硕而比例失调的身子缓缓前行。在门口,他照例向老传达和蔼可亲而不失身份地点点头,他极力把腰挺直,想做出一副年富力强的-子,似乎在意味深长地向人们宣布:他还能再活一个六十六岁,他的威严还将随着他的存在而存在。然而,脸上、额上那纵横交错的蛛网却仿佛已实实在在地写下了他距离坟墓的最后里程。 对着大门,是个小花园,那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栽培着许多奇花异木。他曾在这花丛中摄下了好多照片,几乎每一张都记载着他的得意、满足、骄傲。花园四周是平滑的水泥小道,他曾在这小道上散过步,设计过他自己和许多人的生活蓝图,也曾在这里碾灭过一些人的梦想和企求。然而,现在他老了,退休了,这一切不再属于他了,他苍老而固执的心里泛出一丝淡淡的悲哀。 他走过小花园,跨进了镇委办公大楼。他的办公室原在二楼202号室,楼梯口向左第一个门。镇委书记办公室在202斜对过,房号205。205现在没有人,大门紧闭,暗锁外面还挂了一把小铁锁。他的小眼睛在那熟悉的门上扫视了一下,心中又一阵凄凉。这门里的每一任书记哪一个不是他碟里的小菜?想在这门里的红漆椅上坐稳,哪一个不抱他的粗腿?没有他的支持,谁在这个小镇上能玩得转?谁?而现在,他却退休了…… 呆站了片刻,阮士杰推开了202室组织部的大门。 屋里,暖气吱吱响,听声音就暖和。阮士杰向门里望着,脸色阴沉。靠窗放着的两张办公桌,有一张曾是他用过的,他的衣袖曾磨掉了桌沿上的漆,他现在的几件上衣袖子还泛红,洗都洗不掉,那是过去的好时光留下的实实在在的记忆。此刻,他的办公桌前已坐上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过去常向他汇报思想的人。看他走进屋子,这人动都波动,苍白的手里握着支沾水钢笔,正埋头写着什么。 阮士杰有点不是滋味,感觉受到了冷落,自尊心受到了不能容忍地伤害。也许,受刚才那阵凄凉的影响,他连坚信不疑的202也怀疑了:这些人难道也这么势力么? 他威严的干咳一声。 那人抬起了头: “哟,老部长,快坐!坐!” 总算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满足,他坐下了。 “昨?赵双,小赵书记不在么?” “不在!前几天和大伙儿见了个面后,就常在下面跑,天天晚上快下班才回来。” 一杯热腾腾的香茶捧到了面前。 阮士杰捧着茶并不喝,只是用来暖手。 “等他回来,你告诉他,叫他今晚,唵,到我家坐坐。马上要过年了,我有些事要向他交待!” “行!老部长,他来我就告诉他!” “晤,我看还是定个具体时间吧,别他来了我又没空,你知道的,我忙着哩,退休和不退休简直没啥区别!” “是,老部长!” “我看,就定在晚上七点吧,叫他到我家吃晚饭,唵,甭看快过年了,我可没买什么菜,粗茶淡饭格外香么!” “好!好!老部长,您不再坐一会儿?” 阮士杰又觉着受了侮辱。他根本没打算走,下午一出门就阴了天,外面挺冷的,呆在家里又怪无聊,他真想在这儿暖和和的多呆一会儿。可眼前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居然变相地赶他走了,他不得不走,不能不走,可在心里却悄悄记下了一笔账。他喜欢记账,也善于记账。 “唔,不能坐了!市轻工厨王局长说好要来看我的,我得赶快回家哩!” 出了门,下了楼,他并没回家,转身一拐,向工会劳保办公室走去。他要到那里去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他认为,在这些小办事员面前,他有把握收获他所需要的尊敬。 在门口,他停下了。屋里有许多人在说话,七嘴八舌,气氛热烈。有一个嗓门他是熟悉的,他本能的感觉到:他们在议论他。出于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他象一只反应敏捷的狗,迅速把两只耳朵支起,大脑里那根支配记录的神经亦紧紧绷了起来。 在屋里议论他的是樊福林。 樊福林也是来找赵双的,不过,也扑了空。扑空以后,他便在镇委大院散开心了。这里的每一个办公室他都熟,大伙儿也乐得在工作时间和他聊聊天。于是乎,他便见缝插针为自己大造舆论了。 “不论做啥事都得讲道理,政协委员不让咱当,房子你总得给吧?房子不给,占我的一间得退吧?娘的,也不退!落实政策,废话一句!” “谁占你的房子?”有人问。 “谁?阮士杰!” “嘿!那你歇歇吧!姓阮的你惹得起?” “熊!我咋惹不起?眼下他不也退休了?头上不也没有纱帽翅了?他又不比我老樊多扎两根屌毛!” “算了吧,别发虚,姓阮的在跟前,你也敢这么讲么?” “咋不敢?眼下讲民主!” “嘿,老樊呀,你还真是个老天真哩!告诉你吧,不管咋着,咱这小镇还姓阮!” 阮士杰听不去了,在他看来,这简直是翻了天。他的脸拉长了,威严也随之拉长了,他带着一脸交了形的威严推开了门。 随着门推开的缓慢而悠长的吱呀声,屋里的气氛凝固了,仿佛一下子从沸点降到了零度以下。每个人都认真负责的管理着自己的嘴,使它不至于无组织无纪律地随意张合。每个人都迅速把本来的面孔隐藏起来,极力装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有的打开了花名册,有的用报纸捂住了脸,有的拿起笔在救济金发放表上一丝不苟地画鸭子。不知谁的脸上先设计出一个媚笑,其余的人便纷纷效法,模仿制造,连樊福林也模仿了一个。他原不打算模仿的,可一见大家都在出卖这种媚笑,便也不由自主地出卖了一个。 “嘿嘿,是老部长!咋得闲了?” 阮士杰没答理。 “四叔,你这里坐!”樊福林拉过一把椅子。 阮士杰仿佛这才注意到樊福林的存在,小而有神的眼睛轻蔑地在他不威严的脸上扫了一下,就象扫到一块被遗弃的西瓜皮。 他大大咧咧坐下了。 “你们谈的什么?唵,经续谈么!” “我们,嘿嘿,扯着过年的事,今天不是这个……这个二十七了么?按票供应的年货还没买齐,嘿嘿……” “哦?我咋听你们提起老樊呢?” “嘿嘿,开玩笑,开玩笑!我们和老樊开玩笑呢,说他不能当政协委员,嘿嘿……” “唔!”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浑厚、深沉,朴实无华而又威严无比。在鼻孔里的这股气耗尽之后,阮士杰掏出一盒过滤嘴中华,烟,居高临下的让了让大伙儿,没人抽。会抽烟的也没抽。他自己抽出一支,在烟盒上摔打着。 “老樊呵,你咋不听劝?咋又到这儿胡搅蛮缠呢?唵?不对头吧?!人么,总得自重!党已经给咱平了反,落实了政策,你还要怎么样呢,唵?再说,咱们也不是没有污点,不管咋说,你还是当过三个月的国民党的兵么,这至少说是个错误吧?唵?……” 樊福林脸上的媚笑撤销了,心里恨得发抖,这恨给了他勇气,给了他一种不甘受辱的力量,他那球成了团旧帽沿似的厚嘴唇哆嗦了一下,不卑不亢地道: “阮……四……四叔,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兵可不是自愿当的!若是……若是抓到了你,你也得当,甭看你现在说话气那么粗!那时节的事,由你么?” 阮士杰心里格登一跳,脸立时黑了下来。 “咋,你干国民党还有理?不是解放早你说不定真当上上校了!不想当国民党,你为啥偷人家营长的军装照象?凭这一条,批批你就不屈,你甭党着眼下宽大无边,以后就不搞运动了!我劝你还是放规矩点;别在自己的历史上写下新问题!” 樊福林差点儿设这一席话打趴下。然而,今天毕竟不是昨天,今天的樊福林毕竟不是昨天的樊福林,一种欲求,一种平等做人的欲求火山爆发似的在他枯萎而苍老的心头酝酿产生了。他不得不反击,不能不反击,他觉着自己已被这个人和他的威严折磨够了,再也不能忍受了。有这个人的威严,就没有他以及许许多多人的做人的尊严,为了捍卫这种做人的尊严,他应该认认真真抗争一番。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是他居高临下了,坐着的阮士杰不及他高。他迈动着瘦瘦的罗圈腿,庄重地向阮士杰面前走了两步,第一次用蔑视的目光紧盯着他那宽大而多皱的脸。他的心跳得很快——由于一神临战前的激动,而不是害怕,他的脸有些泛红,仿佛周身的热血都一瞬间涌到了脸上。 他说话了。 “阮士杰,”他第一次没称他四叔,“姓阮的,你甭吓唬我!莫说党中央讲过不搞运动了,就是搞,下一回被运动的也该是你了!你几斤几两你知道,我知道,咱刘洼镇上的人都知道!被你欺骗、坑害了的共产党,总有一天要和你结结账的。你扯着、曳着往党内安插了多少乌龟王八蛋!早先不说,光这几年出了乱子的,我就在这儿给你报几个:铁器厂的王歪头是你发展入党的,入党不到半年,偷人家的彩色电视机,还偷自行车,一下子进去了,有期徒刑三年。木器加工厂的刘三,是你提拔的,当了支书没几天贪污,盗卖家具,又进去了。供销社的卢胖子也是你当的入党介绍人,强奸幼女,一进去就是十年。……你甭瞪眼,我这给你报的,只是文化大革命中入党的几个……” 这个一向被人们瞧不起的老人,用小镇上流行的“揭疮疤式战法,,战了一回。人们长期用此战法来整治他,如今,他却用它来整治别人了,这别人可是小镇尊严的化身哩! 阮士杰愣住了,惊愕、愤怒、诧异,腮怯交织着、混杂着出现在脸上,他哆嗦起来,象一堆失去知觉的肉,软瘫在椅子上。他想反驳,他想骂人,他想伸出手来打樊福林的耳光,然而,他没有力量,他感觉到,这个天的确要翻了。 “你……你造谣!你……你污蔑!他们,他们这些人入党,我……我都反对过l文化大革命中,我……我也受过迫害!” 樊福林笑了,皱纹在瘦长的脸上全面扩展,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原来,世界上的许多东西是可以碰的,碰一下并没有什么了不得! 他继续说: “现刻儿,既然咱们把话说开了,干脆就一杆子捅到底,占我的那间房子得还我!你甭觉着还象过去似的,有多粗多长!” “房子?你……你等着吧!等着房管所说话吧,等着赵双书记说话吧!有他们的话,我让,我自己住的三间也让给你。没他们的话,你还是给我到一边爬着去!” 想到了赵双,阮士杰又恢复了信心,他觉着这个世界似乎还是他的世界,他的好时光还在无限期的继续着,他还是这个小镇上的一个魂,笼罩一切的魂。 恢复了信心,他也恢复了威严。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的几个小办事员,他派头十足地道: 小镇(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上班时间咋能这么闲聊呢? 唵?以后也得注意点影响,不管咋说,咱是政府机关,要有个好样子!晤,不打搅你们了!告辞!告辞!” 他走了。 他没有收获预想中的尊敬。 旧历的新年是小镇最郑重其事的节日,是一年中最隆重热烈的一次庆典。“十一”、“五一”也是节,也放假,小镇的人们大都不放在心上,有的家庭甭说热热闹闹地吃饺子,大都连内都不买的。唯有春节是正儿巴经的节日——他们认为。每到这时,小镇健康肌体上的每一个基本细胞——家庭,都异乎寻常的活跃,小镇的脉搏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跳动。 最忙的,是每个家庭的主妇们。在她们看来,过节是对家庭经济力量的一次检阅,万万不可忽视。于是乎,这些掌握着每个家庭经济命脉的勤劳简朴而又多少有些吝啬的主妇们,一抛往日的价位观念,发了疯似的往集市上跑,把猪肉、羊肉、牛肉,大块大块的往家里搬,以一种疯狂的热烈向这个小镇的社会炫耀自己的富足。每个主妇都希望比别人过得更好,每个主妇都在运用各种形式向人们做自我表彰。她们的腿、手、嘴加倍的工作,仿佛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的运转着。小镇因为她们而幸福,节日因为她们而格外的生气勃勃。 二十六、七开始蒸馍头、炸丸子。馍头一蒸十几锅,往往能吃到正月十五过灯节的时候。炸丸子时,往往要同时炸一些炸果。这小镇几乎家家户户都做一种炸果,是糯米面做的,吃起来香脆可口。也有面做的,用鸡蛋调和,加糖,刚出锅时,味道比食品店卖的三刀、炒糖要可口得多。 这时,炮竹也开始在灰暗的空中炸响了,干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孩子们历来对炮竹比对鱼肉有更大的兴趣。年三十煮饺子时放一串炮竹对他们来说是最愉快的事了。他们耐不住性子,往往不顾大人们的劝告,在做了炮竹的主人之后,立即行使自己的职权,似乎想以砰砰啪啪的炮竹爆炸声,恐吓时间,使它走得快一些.…… 从镇委大院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空气里飘荡着的肉香、酒香,和炮竹的爆响,使樊福林想起了过年这码事,从老伴去世以后,他对过年便失去了兴趣——其实,就是不失去兴趣,这年也是过不好的。别的不说,光蒸馍头、炸丸子这些每个家庭必备的传统节目,他就演不下来。当然,早些年也没心思演。每逢阴历二十七、八号,他总是买上一大块肉,满满登登煮上一锅,从节前吃到节后。别个家里煮饺子、放炮竹时,他便和儿子轮流把盏,借酒浇愁。闻或,父子间也猜猜拳,行行令,“哥俩好,魁梧手”热闹一回。热闹之中,几千年的伦理纲常便乱了,互相映照的朦胧醉眼中,儿子不象儿子,老子不象老子,联结他们之间关系的仿佛只有酒。儿子敢凭借武力,搞一点霸权主义,捏着老子的鼻子灌酒。老子失态之后,也会搂着儿子的脖子胡言乱语……每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老子和儿子都习惯了,都没认为有什么不合理,世上的许多事本来就是俗成的么! 然而,今年,樊福林不准备这样了,他要热热闹闹,气气派派的过个年。他要让小镇上的人们看看,他樊福林也是有鼻子有限的人,也要和大伙儿一样,正正经经过人的节日。这念头一经出现,便具有那么强烈、,执着的生命力,使他想想心里便一阵激跳。阮士杰离开劳保办公室后,他也和那些办事员们告别了,并且决定:立即奔赴市场,象每个家庭的主妇那样,把大块鱼、大块肉往家里运。他还要买上两挂炮竹,正大光明地放上一回,驱驱多年的晦气和邪气。 来到了小镇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向西便是自由市场。樊福林毫不犹豫地向西走去,一路上,头昂得高高的,胸脯挺得直直的,嘴里不由自主地滚出几日似是而非的京腔。 “……青是山,绿是水, 花花世界; 薛仁贵我好一似 孤燕归来……” 在他看来,今天的天,和昨天的天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世界仿佛一下子爽朗得多了,原来,世界的本色并不是灰蒙蒙的。 不时的有人招呼他,他也庄重的招呼别人。小镇公民们因过节而格外的宽厚、仁慈起来,人与人的关系似乎也不象往日那么僵硬、冷漠了。 他又想起了阮士杰。这个貌似强大的人物也不过如此,他顶撞了他,硬邦邦地顶撞了他,他也没能把他怎么样。他有点后悔了,似乎过去的岁月里他丧失了些什么,至少是在阮士杰面前丧失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必要喊他四叔,完全没有必要在他面前点头哈腰,出卖嘿嘿的干笑。卖笑和卖身原本是差不多的。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卖身的婊子,唉,往日,真他娘的窝囊透了! 文化大革命前,他完全不是这副样子。六O年、六一年,他还是市级劳动模范哩!那时,人们是尊重他的,把他的光头照片放得大大的,抹上油彩贴在煤源路边的光荣榜上。他呢,也感激人们,拼命千活,为这个小镇的文明进程作了些贡献。他和他的同行们,建起了小镇上的第一座两层楼的红光商店,把“楼”这个名词,连同实物一起带进了小镇的编年史中。然而,从什么时候起,小镇的文明进程停顿了?又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倒退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毕竟是阴历二十七了,市场上异乎寻常的热闹,已经快四点钟了,各式买卖还在不断成交。最热闹的是肉市,人挤人,人碰人,嘈杂声不断,无意中形成了集市的中心。樊福林一路过去,挨个问了问价,买下了一块猪肉,又称了几斤羊肉,捆扎一下提在手上。挤到鱼市,活鲜的鲤鱼不断地向他做媚眼,樊福林经不住诱惑,心一横,又抠出一张十元的票子买了条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鱼。 他满载而归,急匆匆往家走。 从阮家门口过时,心里竟有些慌。他完全不想慌,、也没打算慌,然而,竟慌了!心里一阵激跳,腿杆有点发软。阮家头一闻房子的门前是这栋房子的公用水管子,阮士杰的老伴儿正在洗肉、剖鱼,胖胖的手在冷水里浸得红彤彤的,嘴里还在嘟嘟嚷嚷说着什么。樊福林本能的感到,她那薄落嘴皮的迅速张合,似乎和自己有点关系。对面,钱书呆子的老婆在一丝不苟地洗着一大盆萝卜,显然,她是说给她昕的。 他故意放慢了脚步。 心还是有些慌,眼向哪里看都不自在。主管听觉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一瞬间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随时准备捕捉任何值得研究的信息。几句断断续续的话,象绿头苍蝇似的,嗡嗡钻进了他耳里: “赵书记……晚上……吃饭……” 没有别的了么?没有。确乎没有。这女人或许还不知道他和阮士杰的交火。不,或许姓阮的到现在还没回家哩!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和这女人打个招呼?当然,是以平等的身份打招呼。恰巧,这时,阮家女人抬起了头,樊福林张了张嘴,刚想喊四婶,却不料,那张脸埋到了钱家女人的背后去了。 难道她知道了么?是的,阮士杰也许早就回来了!他产生了一种奢望,想向阮家的大门里看一限,只一眼。 他压抑着心的激跳,勇敢的把那颗不太庄严的脑袋偏了偏,用眼角的余光向阮家屋里扫去。阮士杰的身影映进了他的眼帘,他正对门坐在长沙发上抽烟。樊福林一怔,仿佛突然挨了一枪,迅速加快了脚步,结束了这段惊心动魄的历程。 儿子、媳妇都在家。 樊福林松了口气,心里踏实多了。这时,他有一个感觉,儿子这东西.还是多有几个好。多有几个壮胆哪! “爹,回来了?” 儿子殷勤地招呼着,接过了老子手中的鱼和肉。媳妇正在和面蒸馍头,也向未来的公公送过一个带有招呼性质的微笑。 “爹,白玲从饭馆带了些菜回来,我又买了瓶洋河,今晚咱爷俩弄两盅!” 樊福林抬眼看去,果然,一贯灰蒙蒙的八仙桌,破例的干净起来了,桌上摆了四个碟子,一碟干切牛肉,一碟还在冒热气的狗肉,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碟皮蛋。心里滚过一阵热流,儿子这么孝敬还是第一次,他简直有点承受不了。他决定,为了报答儿子的盛情,自己也该略有表示,于是,手一挥: “樊华,去,把鱼拾掇一下,红烧鱼!” “叔,鱼不留着过年吃?”媳妇说。 “为啥非留着过年吃?”樊福林想起了阮家女人盆中的鱼,益发觉得这鱼非吃不可,“过年吃,明天再买!” “得令!” 儿子提着鱼,摸着刀到水管子上去了,连盆都没拿。心情好了,儿子的形象在老子眼里也比较的完美起来,樊福林觉着,自己炮制的儿子也并不赖! 房间小得可怜,十二平方米的有限面积里铺着两张床,放着一张八仙桌,吃饭的小桌子就只有放在后面的厨房里了。好在厨房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屋沿下又搭了个小棚可以烧饭,正常的生活秩序还能得以维持。可儿子结婚怎么办呢?总不好在这十二平方米当中拉个三八线吧? 又想起了房子。 泡上一壶茶,慢慢呷着,恨恨之念油然而生,一点可怜的满足和得意,象烈日下的薄雾,一下子消失得一千二净。细细回想一下,他还是极其可怜和渺小的,他这一天并没干出什么名堂来,他的满足和得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是的,他顶撞了阮士杰一下,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动不了他一根毫毛。找赵双没找到,即使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他能重分一套房子给他?能让阮士杰退房子给他?笑话l他晚上就要到阮家吃饭! 他开始想:是不是在自家门前拦住赵双,向他申诉,和他纠缠?这样干有没有效果?当然,这还不仅仅是一问房子的问题……进而,他甚至想到,儿子的拳头是不是也能发挥些作用?这小子早两年把好几个人打进了医院。 全是胡思乱想。 他娘的,不想了!冷日有酒今日醉,樊福林决定:今晚邀请刘福寿、钱书呆子共饮,一来散散心中的闷气,二来也向阮家示示威。对这两个邻居,他是了解的,他们对阮家都没有什么好感,从内心里都是支持他的。这就够了。 儿子把鱼洗好,媳妇拿去做了。 儿子在老子面前坐了下来。 “爹,你抽烟!” 儿子递过一支过滤嘴前门。 他是不抽烟的,可架不住儿子诚挚地招呼,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儿子用汽体打火机点上火。 “爹,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 “这……这怎么说呢?” 儿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 “究竟是啥事?” 老子警觉起来。 “爹,白玲她……她又有了!” “什么?又有啦?” 老子的头嗡的一下大了。 “你说,昨办吧!” “结婚,没房子,也没钱,我……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流产。” “对!你带媳妇去流产,老子掏腰包,是不是这么回事?你小子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屙几个驴屎蛋儿。” “不!不是!是借!你知道的,我这个月没开几个钱……” 老子了解儿子。儿子借老子的钱历来容易忘记,这仿佛成了一条铁的规律。这时节,儿子的形象在老子眼里黯然失色了。 “樊华,你这样下去昨行呢?整日价的不上班。过去,是坑国家,咱不说了,眼下,你可是坑爹了,这可有点不凭良心了吧?” “爹,你放心,借了钱,我下个月准还,不信,我……我打借条!” 老子毕竟五老予,毕竟是儿子的爹。心一狠,忍痛出血。 “樊华,你也甭说借,瓮也不要你还,我只要你这个月好好上班,别吊儿郎当瞎胡混了!过去,是我不对,再混下去,可是你不对了,给,二十!” “再添十块!” 儿子不客气。 老子这一回大约想彻底做个好人,又拿出了十块钱。 儿子笑了。 “老头,够意思!” 樊福林突然感到这话特别刺耳,瘦骨嶙峋的手向桌上一拍,震得碟子都跳了起来。 “什么话?!没大没小!” 一把扯住儿子的手,他突然动了感情,眼眶儿竟有了些红,“孩子,过去,人家瞧不起咱,咱也不自重,进了人许多话柄儿。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也快结婚了,也是大人了,也要为人之父了,要自重自珍呵,甭让人家再瞧不起!”他长长叹了口气,“也怪我。你妈死得早,我这个傲爹的混账,连做人的最起码的道理都没有教给你。当然,还有万恶的‘四人帮’……” 儿子脸上的笑僵住了,愣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觉着自己相依为命的老子有点陌生了。 “去,代我把你刘大爷、钱大哥请亲,我们一起叙道、叙道!” “哎!” 儿子走了。 阮士杰左家里静侯赵双。 他悠闲地在屋里踱着步,胡萝卜似的又红又粗的手指上夹着支过滤嘴香烟,淡蓝色的烟雾不断地从他的塌鼻子里喷出来,在宽敞的屋子里四处弥漫。对门摆着张大方桌,桌上,上供似的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那规格不同、式样不同的碗碟里倒卧着某些动物的尸体,现刻儿,这尸体有的下过了油锅,有的爬完了刀山,在冷水里洗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冒着香喷喷的白色蒸气。雍容华贵的金奖白兰地带着一副贵族派头,大摇大摆地爬上了桌面,正准备以满腹才华一肚子思想去讨主人和宾客的欢心。大有国王威严的茅台,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缎带,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不满地看着不可一世的金奖白兰地,准备随时给他一个出色的教训。果然,当女主人送上凉拼时,胳膊肘和桌沿发生了点小小的误会,桌子动了一下,它便趁机用头去撞金奖白兰地的肚子。女主人和善的把它们拉开了。 这是女主人——阮家女人一个下午的杰作,现在,只等着内行的艺术家来欣赏、评价了。 这一下午把她忙坏了,浑身的筋骨象散了架,腰酸腿胀。不过,最累的还是嘴。嘴陷入了极度疲劳状态。她太爱说,只要有什么干部到家里做客,她总要不停地广播,以使每个人都知道,她这个家对于这个小镇是何等的重要,而她,又对这个家负有何等重大的责任.在她的眼睛中,她的家便是世界的中心。 这不是缺陷,是天性,天性虚荣. 阮士杰不太喜欢老伴儿的嘴。话多了就显得不庄重,高明的人值得怎么含蓄,老伴儿却一辈子没能弄懂庄重与含蓄的关系。什么人到家里来,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有小轿车、小吉普为证么,何必再广播一遍?这一广播,反象是大惊小怪了。但是,今天老伴的广播倒没招致他太多的反感,他反倒有点支持的意思.他觉着这是一种变相的示威。他要让这栋房子的臣民知道,现在的世界还是他的世界. 挂在正面墙上的三五牌挂钟响了,时针和分针拉成了一条直线。六点了。天已经黑了下来,赵双还没有来。 对这个赵双,他一直吃不透,拿不准。这个人对他似乎一直是敬而远之的,还有点倔,否则,文化大革命中,他也不会吃这么大的亏。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他肥大的脑袋里少了点猪油多了点思想,有一阵子差一点儿和他闹翻。那时候,赵双已当上了副镇长,拼命举荐一个家庭出身是富农的人做一家铁工厂的厂长,他断然否决了,搞得赵双在镇委扩大会上拍起了桌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也许会动手收拾他的,会的,他不允许在这块土地上存在这种叛逆行为。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也抱他的粗腿。整个中国大地天翻地覆了,唯有他洽理下的这块土地安如磐石,他的体系的人马,只要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一个受到冲击。至于赵双,他则是故意抛出去的。而今天,他却要把这个抛出去的卒子再捡回来,今非昔比,他毕竟回来做主持工作的镇委书记了! 阮士杰又点了一支烟。 那帮文化大革命中上来的人马靠不住了,尽管他们依然占据着小镇的许多领导岗位,尽管他们的思想是那么合乎他的胃口,尽管他们是他一手扶植上来的,可他们不中用了! 烟雾在他头上缭绕,象一个个灰色的梦。 他相信,赵双会来的。 老伴儿在埋怨: “唉,这是请的哪道子客?咱又不图他姓赵的什么东西!” 在她看来,这简直太不合理了,往日请客,都是客人大包,小包的往这儿带来,什么皮蛋啦、海蜇头啦、大鲤鱼啦……现今,却是吃她家的,而且那该死的客人还不按时来。这世事委实越来越不成语了。 “你可是和姓赵的说定了?” 阮士杰皱了皱眉头,“我没见着他,是请组织部小刘说的!” “那,靠不住!我说,你再跑一趟看看!” 阮士杰犹豫了一下,否决了老伴儿的建议,他不能失身份。 小镇(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再等一会儿吧!” 卧在碗碟里的鸡鱼海鲜已失却了最初的热情,香喷喷的蒸气不冒了,仿佛一律进入了冬眠状态。金奖白兰地和茅台酒也由于被意外的冷落,而很有些愤愤然了,它们以带若高度蔑视的沉默,加剧着桌面的冷落气氛。 地下抛满烟头。阮士杰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开始怀疑组织都那位部下的失职,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好在不远,失身份也顾不得了。 老伴儿给他披上大衣,嘱咐他快去快回。 他点头应着,出了自家的屋门。 回来时,他的脸色难看极了,眼睛吊了下来,脸拉得老长。赵双不愿来,他正在主持召开镇委扩大会议。…… 阮士杰独自一人入席了,一桌酒菜仿佛都在嘲笑他。他找了个大杯,倒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篓时问,一股火咽进了肚里,烧得他五脏六腑热乎乎的。 外面,黑乎乎的空中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洁白的雪花羞羞答答、扬扬洒洒从高远的夜空投入了大地的怀抱。一会儿功夫,大地便被松软的积雪遮严了。一些地势低凹的地方,积雪莫有半尺厚。一时间,这个灰蒙蒙的小镇也变得洁静高雅起来,仿佛一个素衣姑娘,颇有几分妩媚之色。路灯亮了,明亮的灯光下,那沉重的、铅一样的灰暗,那无所不在的粗俗,全消失在一片白皑皑的雪景之中。 樊福林家,八仙桌上的洋河洒启封了,小小的斗室里聚齐了这栋房第三世界的三首脑。桌子上首,坐着岁数最大的刘福寿,左边,是主人樊福林,右首,是钱书呆子,他是被樊华硬拖来的。空手做客总不好意思,且为小镇俗成的礼节所不容,刘福寿的老伴儿为宴会供奉了满满一碗炒鸡蛋,钱书呆子也夹了一瓶红葡萄酒来。 每人面前的杯子里都倒上了酒,诱人的酒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樊福林红光满面,以主人的身份举起了杯子。 “眼见着要过年了,大伙儿都没啥事,请你们来叙道、叙道,开开心。来,干,干完再说话!” 酒杯送到唇边,未及倒入口中,至少樊福林手中的那杯没倒入口中,门响了,有人砰砰敲门。 “老樊在家么?” 樊福林放下酒杯开开门。 门外立着一个高高的雪人。 “你找谁?” “我找老樊,樊福林!” “你是——” “我姓赵,赵双!” “什么?你……你是赵……赵书记?” “咋?不认识了?咱们还是难友哩!块儿在牛棚里果过三个月,忘了么?唵?” 不太可能。樊福林使劲挤了挤眼,又把面前的雪人打量了一番。雪人高高的个子,身宽体胖,左脸颊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褐色伤疤,两只凸凸的眼睛里躲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光亮,宽厚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是的,恍惚是他。可他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这个刚上任的小镇父母官,会对值治下的一个小小的臣民这么多情么?樊福林心里很有些疑虑。 “嘿嘿,屋里坐!屋里坐!” 赵双抖抖身上的雪,走进了屋。 对门坐着的刘福寿慌忙站了起来,瘦腿在慌乱中撞到了桌腿上,他顾不得痛,在咧嘴吸气的同时,把一个热情的笑及时推上了脸颊。 “哎呀,赵书记,快,这里坐!这里坐!” “哦,老刘,刘师傅,你也在这里?咋?身子骨还硬朗么?” “还好!还好!亏您书记想着!我正说理,赶明儿过了年,伙着老樊去看看您!” 说着,刘福寿殷勤地把赵双往上首的座位上拉,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 赵双立着没动。 “赵书记,嘿嘿,您,嘿嘿,您还喝点么?” “还喝些?啥意思?来到这个小镇,我可是连一滴酒都没捞着喝!” 樊福林有点窘。 “您……您不是从阮……阮部长家来么?” “我到他家去干什么?拜土地?我这个书记不是替他当的!” .樊福林一怔,马上便反应过来,脸上的笑益发动人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他难得的下凡,得把房子的事提提。他娘的,有枣没枣揍一杆子再说。 “嘿嘿,我了解您赵书记,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你从来不吃姓阮的那一套!您,咂咂……大伙儿……嘿嘿,都敬着您呢!所以,我一听说您又回咱这儿工作了,马上便到镇委找您,心里揣摸着,咱镇上可来个青天大人了!哎,老刘哥,我可是这么说过不?” “是的!是的!您直夸咱赵书记清明哩!” 刘福寿给樊福林一个顺水人情。 赵双笑了,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动。 “想来缠我的吧?唵?!老樊呵,你现今可是咱刘洼镇的闻名人物喽!” 赵双在钱书呆子身边的床上坐下了。刘福寿强忍着腿上的疼痛为他摆上了酒杯、筷子,那洒杯还当着赵双的面,特意用热开水烫了两遍,以暗示自己的虔诚。在他看来,樊家来了这么一位天子般的贵宾,自然也是他的光荣。 钱书果子却有些麻木,淡漠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激动,自然更淡不上了。赵双在床沿上坐下时,他迮屁股也没挪一挪。 不料,赵双偏偏认识他。 “你是小钱吧?打火机厂的技术贝?” “是的,你咋知道的?” “许多人向我谈起过你,说你为了不使打火机厂关门,正研究改造现有设备,搞转产哩!好,小伙予,有能耐!” 书呆子眼皮一翻。 “有能耐有啥用?在岫这儿可是奴才比人才吃香!” “哎,哎,小钱,可甭这么说,眼下可是赵书记来掌舵了,您等着吧,有你大显身手的时候!来,我们喝酒!” “喝酒,喝酒!”樊福林也跟着嚷,“赵书记,嘿嘿,您看,咋喝?” 赵双看了樊福林一眼,立刻在他瘦削的脸上发现了许多虚假的东西,这种虚假的东西也同时共存予刘福寿的脸上。他感到一阵阵难堪难受。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小镇的世风堕落成这个样子,人们对权力的敬畏达到了这种刻骨铭心的程度!几天来,当他以一个镇委书记的身份出现在这个小镇社会上时,几乎处处看得到达种虔诚的虚伪,做作的热情,硬性挤压出来的笑脸。 他点燃了一支烟,把酒杯往边上推了推: “老樊,甭喊我书记,你还把我看做在牛棚里,咱们是平起平坐的!” “嘿嘿,书记,您,嘿嘿,您开玩笑了。我也知道当时您是冤枉的,嘿嘿,您,千万甭误会,当初,我可没打过您的小报告。打您小报告的是猪头,他娘的,现在我还不理他哩!” 赵双想哭一场,想好好哭一场!我们的人民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上任仅仅三天,他心里便象塞了一块’铅。三天来,他走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看到的听到的,都使他触目惊心。粉碎“四人帮”几年了,这块土地的上空依然笼罩着浓重的阴云。打砸抢分子,造反分子,依然掌握着这个小镇上的一部分权力,他们自恃有阮士杰这树大根深的靠山,甚至敢在公开场合明目张胆地攻击三中全会而不受处理。在邮局门口的扑克摊前,在大洼子里的说书场,粗俗,依然象无形的君主,统治着这块土地。望着那些风烛残年的退休老工人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顶鞋底,他眼圈红了,他觉着内心有愧。 他摇摇头,端起杯,一饮而尽。 “老樊,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其实,十年前他们就知道搞错了,至少知道你不是什么上校,从那张照片上是看得出军衔的。可他们出于政治需要,硬是将错就错,冤枉了你这么多年!” “哦?有这事?” “三中全会后,他们抗不住上面的压力,给你平了反,可生活上却没给你任何帮助。这是不对的,我今天下午已正式通知房管所,重新给你分配住房。你是个建筑工人,七级瓦工,为咱们小镇盖了一辈子房子,就凭这一点,也该分给你一套象样的房子!” 樊福林楞住了,一口菜含在嘴里竟忘记了咀嚼,这……这是真的么?这是共产党的镇委书记说的?难道这个世界真的要变变样子了?难道这个小镇要有真人出世了?他半信半疑,将信将疑,他把眼睛微微抬起,紧紧盯住赵双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些破绽。然而,没有,那张脸上充满真挚、深情。 “赵书记,不,老赵,这是真的?” 赵双点点头。 他心里一阵潮热,象窜过一团火,滚过一股电。眼眶有点发湿,眼睫毛有点发粘,视觉渐渐模糊起来,赵双的面孔一时间分化成两个,两个赵双都在平等的向他微笑。 “老樊,我的老同志呵,‘别这么瞅着我,我心里也难受!” 赵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嘴角有些抖。 “不让你正正经经、堂堂正正做人的,不是共产党,至少不是真共产党!“四人帮”被粉碎了,可他们的基础还没有彻底消亡,我们可要把咱们的党和他们划划开,甭把自己的脑袋搅胡涂了!” 两滴老泪,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滚了出来,顺着鼻根,缓缓向嘴角淌。樊福林一把揩去了,使劲点了点头。他觉着自己在做梦,在做一个期待已久的梦。 “我也要批评你!” “你说,老赵,你说!我……我听着哩!” “过去,社会待你是不公平的,可这不应该是你自暴自弃,玩弄社会的理由哇!咱们静下心想想,这几年咱是怎么过来的,愧不愧?咱自己就一点责任也没有么?做人就那么容易?!” 樊福林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住赵双的手。 “老赵,你……你……你骂吧,揍吧,按我一顿吧!你看我这个样子,哪还象个人!连一个好端端的儿子都让我教瞎了!我……我……我也悔呀!” 赵双叹了口气,又道: “是呀,咱们的生活再也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咱们该为昨天那不死不活的日子划个句号了。这回重到镇上主持工作,我有个打算,要把咱这块地方根治一下,把历史遗留下来的所有粗俗不堪的东西,通通扫到垃圾堆去!咱要为这小镇的编年史写下值得骄傲的一页,让后人知道,咱没白活着,咱于了些事情!老樊呵,你这个七级瓦工也站出来贡献点力量吧,带着咱上百口待业青年搞个建筑队,为咱刘洼镇盖座象模象样的俱乐部,再也不能限见若我们的老前辈在大街上光着脊梁捉虱子、顶臭鞋了。我已和团委讲了,团员青年业余时间也来工地打突击!” “这可太好了!”刘福寿道:“真这样的话,我也算一个。” “老樊,你干不干?” “这……这还用问么?老赵,只要是你说的,我……我都干!” “好!我们喝酒,来,举杯,这叫同心洒!” 几只装满酒的杯子同时举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樊福林有点昏昏然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可他的心还是极清醒的,他又想到了阮士杰,善良的心里不由的有些担心,替赵双担心:不买阮士杰的账,他在小镇上能站住脚么?……替别人着想,不太符合马虎哲学,马虎哲学的基本定义是以自我为轴心的。而今天,他却想到了别人,这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进步。 “老赵,你真不去看阮士杰么?他就在这栋房的头一个门!” “改天再去吧!我手头接到不少告他的群众来信,得找他好好谈谈哩!” “咋?有人敢告他?” “不信么?你们这里就有一位!” “谁?” “小钱!” 樊林激动了:“来,小钱,我敬你一杯,你比我老樊强,都学我这个样,咱火伙儿永辈儿成不了人!” 钱书呆子接过酒一饮而尽:“我早就说了么,要有信心!我就不信咱们党不能收拾他。对他拉帮结派,反三中全会的言行,我早就注意了,心里记下了一笔账!” “好!好!早该和他们这帮人结结账了!”樊福林带着三分醉意,摇摇晃晃站起来大喊 “樊华,放炮!放炮!咱们提前过年了!” “叭!叭!叭……” 炮竹在夜空中炸响。一串火光,一串笑。带着火药昧的纸屑伴着飞舞的雪花,在空中飘荡…… 炮竹的响声,惊动了这栋房子的所有居民,刘福寿的老伴,钱书呆子的老婆,都从自己的家门探出头来。 阮士杰也推开门看了一下,他的脸依然那么威严,只是多了点疑虑和困惑。猛然,他在爆响着的火光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庞,一个今晚应该出现在他家里的面庞,他心中一阵紧缩,恍惚感到,这个小镇似乎要发生点什么变化,不,已经发生了点什么变化…… “老阮,刭这边坐坐!” 似乎是那个面庞在说话。他没理睬,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多想把这变化永远关在门外呵l炮竹的爆炸声消失了,一时间静得吓人,他歪倒在沙发上再也不想起来了。一丝淡淡的哀伤袭上他苍老而可怜的心头,他觉着自己老了,真的老了,甚至眼睛一闭就会死过去。 不!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把威严重新推到脸上,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向老伴儿命令道:“去,给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要到市里去!” 雪还在飘,从深远的高空往坚实的大地上飘,纷纷扬扬,悄无声息,仿佛给安睡中的小镇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小镇安睡了,它在傲着一个关于明天的梦…… 历史将证明(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正当S省省委第一书记方志远率领的考察团即将结束在欧美为期两个月的考察时,S省省城发生的《时代的悲歌》事件,不仅在全国文艺界、思想界、政治界引起波动,在欧美、日本等国家和地区也引起了广泛的舆论反响。 著名的欧洲<每日新闻》专栏作家萨林特——他也是一位历史学教授——在同中国考察团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之后,同方志远有一段坦率的谈话。 萨林特:“从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取得成功的六十多年以来,共产主义政权从未能较长时期地保持同知识分子的和睦合作。斯大林没有做到这一点,毛泽东后来也没有做到达一点,当今一切社会主义国家都没能够做到这一点。历史将证明,知识分子同执政的共产党之间存在的矛盾,是共产主义政权的任何一个领导人都无法解决的。” 方志远:"按照我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矛盾是普遍存在的,。在中国,执政的共产党和知识分子之间存在着矛盾,这个客观事实我们是坦率承认的。不承认那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们所要解决的问题是,科学地分析知识分子在整个社会中的地位、利益、情绪,要求和作用,制定一整套正确的政策,使知识分子能在各个领域更充分地发挥自己的积极性和创造才能。您是历史学家,一定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历史现象:六十多年前胜利的十月革命、三十年前胜利的中国革命,在其艰苦卓绝的斗争历程中都吸引和聚集了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知识分子。革命的胜利不是偶然的,吸引和聚集起那个时代的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也不是偶然的。我是想说,在中国,惟有共产党这支政治力量,才能领导和团结全国各族人民,使社会主义中国走向繁荣和富强。我们正是凭借这一点,凭借我们在这一点上的全部正确工作来实现对广大知识分子的领导、吸引和感召。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曾走过各种弯路,但历史将证明,我们共产党人可能而且一定能够解决存在的问题!” 现在,社会主义国家执政者的权威靠什么建立呢?难道只靠权柄在手吗? 铺着猩红色地毯的省委会议厅内,气氛沉闷而紧张。 “同志们可以畅所欲言嘛。方书记刚从国外回来,连夜看了剧本,当即指示召开这样一个大型座谈会,就是想把各路好汉请来,请大家敞开谈谈自己内心的想法,谈谈对路野同志的《时代的悲歌》的看法,谈谈对省委宣传部处理这个问题的决定的意见,总之,要畅所欲言,不要有任何顾虑……”这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武光的第三次开场白。他试图再一次打破冷场的僵局。说到这里,他稍停顿住,笑着看了看大家,用商量的口吻说:"哪个开头啊?万事开头难,头一个谈,很光荣嘛!”他看看坐在身旁的另几位剐部长,自己呵呵地笑了,“看,搞宣传的、摘文艺的坐在一块儿开哑巴会,这可有问题罗!” 其实,武光这一切言谈,只是说明他做为一个有经验的领导者,善于用这种和蔼,从容的态度来缓和严重对立的僵持局面。眼前围坐在一排排沙发上的一百多人的冷场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参加会议的有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局,省文联各协会,各文艺刊物编辑部、各文艺团体、报社、电台和曙光大学的负责人及部分代表。他们,不是路野的坚决支持者,就是路野的坚决反对者。两个月来,围绕《悲歌》事件”展开的广泛、尖锐的冲突,就集中反映在这些代表人物的身上。 两个月前,路野的话剧《时代的悲歌》由他的妻子——省话剧团导演舒华导演首次内部演出,请省委宣传部领导及文艺界人士审看。这部话剧原名《诗人在黎明前死去》,它描写的是一位归国诗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的悲惨础遭遇。由于它“用含蓄而宏大的手法强烈抨击了个人迷信_”(某评论员文章语),立刻在这次内部演出后引起强烈的反响。文艺界不少人把它赞誉为“划时代”的作品,可以和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媲美。而宣传部的几位领导却从中看到了“严重问题”,认为:此剧必须作大的修改,否则不宜公演。文艺界的一部分同志对这个决定强烈表示异议,从作者到导演到剧团一致坚持不作修改,文联及一些文艺团体给省委宣传部来信,认为此剧很好!文联,省文艺月刊编辑部还送来了许多观众和读者来信——他们有的是看了内部演出,有的是读到了剧本——也是支持此剧的。于是省委宣传部作出退让,同意修改一两句台词后公演。 公演以后,反响更大,全国许多剧团都写信或派人来要本子。但是,对它的批判也第一次在舆论中露出严峻锋芒。省报总编辑梁锋亲自发了署名批判文章:《这是一支什么样的“时代悲歌”?》,紧接着,省报又发了一组措词尖锐的观众来信。省党校的一些干部学员向省委写报告,认为这是一株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的大毒草。有一个在政法部门工作的年轻党员,甚至还把《悲歌》作为一个政治班件报到省纪律检查委员会,要求查处。 省委宣传部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更坚定了自己最初对《悲歌》的看法。于是,经过研究,形成了新的决定:停演,批判,作者检查。 戏停演了,批判也开始了,但作者坚决不作检查。文联党组的汇报一个接一个:文艺界很是不满,作家们情绪低沉;许多人放下了笔,三分之二的人对省委宣传部的决定“不理解”,各文艺刊物的来稿量也急剧下降;支持路野的读者来信越来越多,在“供批判参考”的名义下,省城一些单位半公开地演出了《悲歌》;曙光大学还出现了各种方式的对路野的声援…… 今天的会议,把这样一场波及全国的冲突一下子集中到一个如此有限的空问里,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浓缩的矛盾似乎都能进出一道闪电! 路野作为省文联副主席也出席了会议,阴着脸坐在对面第二排的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冰冷的沉默对于一个热情健谈的人来讲,是对立情绪最强烈的表现。斜对面,在右边第一排沙发上,凛然端坐着仪表堂堂的省报总编辑梁锋。这位对《悲歌》进行批判的发动者,神情严肃、目光炯炯,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厚厚一挥稿纸,不时在上面奋笔疾书几个字。他那镇静,坚决的神情分明是随时准备发言,对路野进行批判。 武光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刚想笑着说“梁锋同志开个头吧”,但马上意识到不合适,又把刚刚漾出的微笑投向路野,,想再一次让他先谈。但是,路野对他投去的目光没有任何迎视和呼应,他那低垂的眼睑象一对冷冷的盾牌,那坚定沉默的神情分明是告诉别人。任何一个想动员他讲话的人都将碰钉子。 这时候,武光才意识到,这种冷场对他无疑是种压力。宽大的玻璃窗把足够的阳光投了进来,会场内部却好象笼罩着一层斑斑驳驳的阴影。 冷场——加剧了紧张的气氛,但冷场并不只是因为气氛的紧张。大家都不发言,是因为谁也不愿意现在发育。大家都在等待一个什么时刻,都在不断地把目光投向那被服务员一次次推开的朱红色会议厅门。人们显然是在等待一个什么人物的到来。于是,宣传部副部长武光这才想起了自己一开始讲的一句话. “今天的会,等会儿,方书记可能还要.抽空听听。” 终于,省委书记方志远来了。他是和一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推门进来的。他那浓黑剑眉下闪射出来的坚毅沉着的目光,他哪满面春风的微笑,他那一坐下来就谈笑风生的乐观情绪,立刻感染了所有到会的人。他是那种有着强有力的生气勃勃性格力量的人。听说一直冷着场,他仰身笑了。那是一种愉快,奔放的爽朗笑声。 “舒华同志——”他牧住笑声,敏锐的目光很快在人群中搜寻到路野的妻子——这位省话剧团的导演正静悄悄地坐在路野的身后,“你是导演,你不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话剧场面吗?”方志远注视了一下舒华后,接着说下去。“老舍的《茶馆》,大幕一开是个闹哄哄的茶馆,戏剧效果很强烈。假如你设计一场戏,大幕一开是个坐满人的会场——一个鸦雀无声的会场,主持会议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动员大家发言,大家却端坐不动,悄然无语,这一定会给观众很强烈的印象,产生板有吸引力的悬念——“这是怎么了?!”……这个场面人一定要多,而且要一动不动!会议主持人的唠叨一停就满台无声无息!许多人的静止不动,许多人的绝对沉默——这本身就有特殊的戏剧效果……”方志远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的设想,打着手势,好象眼前只是任由他调度的一台演员。” 会议厅内许多阴翳的眼睛开始亮了。舒华和话剧团的其他几位导演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省委书记,导演的本能告诉他们:一出精彩的“话剧”正在这里演出。 “开会是个好办法,”方志远随便谈笑着,他的话一下子又转到别处了,“这里有没有搞理论的?梁锋,你是研究过历史唯物论的,你想过没有,开会也是人类历史上一个了不起的创造,也许早在原始社会就开始有了,后来越发展形式越多样。功能越广泛。这里也有个历史的过程,值得研究。暖,同志们,我这不是开玩笑噢!从历史唯物论的角度来看,一切事事物都不是天经地义、从来就有的。比妇说,前一段时间你们在报刊上争论几篇三角恋爱的小说,都涉及到道德同题——” 在座的人都极有兴致地注视着话语不迭的省委书记。那是怎样一个曾争论不休的问题? “——一种观点认为,保持夫妻关系上的忠贞和稳定是共产主义道德,另一种观点尉引用恩格斯的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因此而断言,真正爱了别人,就应该夫妻离婚。两种观点的文章我都看了——梁锋同志,你的文章大概是属于前一种观点的吧——不过,我似乎还没看到一篇真正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争论的双方虽都引经据典,但丢掉了一个讨论问题的基点,这即是;任何一种道德论本身,都是一个历史范畴的概念!其实,在爱情和婚姻上,刚才说的两种道德观的争论,本身就不是偶然的。这里有一大篇历史唯物论的道理,粱锋同志,你的文章就没有用述清这些道理,很有些牵强的噢.……就马克思主义观点而言,任何一种道德观,如果首先不从历史上指出它的渊源、形成和阶段性,都不过是僵死的教义!……” 方志远这一段话耐人寻味,几位文艺刊物的编辑,还有梁锋都在低着头记录着。 “好,现在回到开会这个题目。大家想过没有,世界上要是取缔一切会议:政治局会,国务院会,生产会、政工会,打起仗来的军事会、外交的谈判会,总有上万种会吧,如果统统把它们取缔了,世界肯定要陷入瘫痪!你们信不信啊?” 省委书记这些充满哲理意味的海阔天空的谈话,吸引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们今天坐在一起就是开会,它在有些时候是个好办法.现在,我想知道大家对《时代的悲歌》都是什么看法,对宣传部三条决定都有什么意见,答么办好?一个人一个人轮班谈,过于费事,看材料又太抽象.这样把你们召到一块儿议一议,争一争,各自表明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就什么都清楚了!今天各方面的负责人和代表性人物都请了来(武光插话:“今天到会的有些同志是方书记亲自点名要通知的”),我对文艺界的情况稍有了解(武光插活:“我们全省几十种大小文艺报刊,方书记部看”)。没金看,大多是翻翻,有的看得稍微仔细些,当省委书记的要了解文艺动态嘛!另外有一点,也许同志们还没有意识到,关心一下创作现状,也是我了解整个社会情况的一个媒介,因为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感应是敏锐的……好了,不扯远了,我们开始座谈吧,希望同志们开门见山,拿艺术家的勇气和理论家的气魄来,省委将根据同志们的意见,进一步判明情况。好,舒华同志,你是不是先谈谈?” 舒华一怔。她刚才有些走神了。她在构思两场戏。一场戏,就如方志远说的那样设计,那可以刻画一个官僚主义的会议主持者。另一场戏更为独特:一个领导干部如何用一大段富有弹性的、独特感召力的讲话,打破一个陷入严重对立的沉默的僵局!整整一幕就是他一个人的一篇讲话,一个人的戏!整个会场的人和他之间也应该有某种情绪和气氛上的对立,先要有铺垫;当这个领导步入沉默的会场时,观众是担心的,——他面临的是一个看来无法打破的僵局!要塑造一个象方志远这样富有强大思想魅力、性情魅力的干部。一个人讲话讲整整一幕,一个人讲话把整个舞台讲得充满了戏,一个人的活力与许多人沉默的强烈对比,一个人在思想、语言上无比宏伟奔放的力量,这最独特的戏剧发展,最有气魄的舞台调度……对舒华太有刺激性了! 此刻,她已经回到眼前的现实中,省委书记的眼睛正带微笑地直视着她。她掠了一下短发,看了看整个会场,便开始发言。 “现在,当作家难……”她第一句话便带出了情绪。 “难,才更可贵嘛!”武光和蔼地插话道,随后笑了。 “问题是有些‘难——’,到底应该不应该发生呢?!”舒华尖锐地回了一句。 会场很静。 “我们对省委宣传部的三点决定是不理解的,——干脆说,是不同意的!有些人的批判文章,”她瞥了他眼斜对面的梁锋,“完全是打棍子!不过,有点似乎是明白无误的,再象一九五七年和‘文化大革命’中那样,一下予把人置于死地,是办不到的,我们也不怕!”她激动起来,有着淡淡雀斑的脸上微微显出潮红,话越说越快,而且出奇地勇敢: “‘文化大革命’难道不是悲剧?个人迷信难道不是悲剧?不应该揭露和抨击吗?还要继续让这些悲剧重演吗?有人说《悲歌》的作者是自比屈原,”她看了一跟坐在前面的丈夫——两个月来他的头上添了一缕缕白发——想起他从年轻时就立下的“为人民写作”的抱负,想到他二十年米厄运累累的遭遇,想到他那一篇篇慷慨悲歌的作品,一种又凄楚、又悲愤、又自豪的情绪涌上她心头。做妻子的在为丈夫呼号。 “当屈原有什么不好?忧国忧民,为民而生,为民而死!作家就是要有作家的良心!是被人民抛弃呢,还是让权势者抛弃?作家的选择只能站在人民一边。在历史上,有些作品在作家活着的时候往往受到权势者的排斥,但他们死后,却经受住了时问的考验,被历史证明是不朽的著作。现在有些棍子先生,今天批判这,明天批判那,历史会证明的,他们连同那些批判文章将很快被社会所唾弃,留下来的恰恰是今天被他们批判过的那些作品!……”她激动地收住了话。会场很静。停了好一会儿,她看着方志远和武光说:“我们不愿意多谈这些,我们愿意向前看。我们只是诚恳希望省委宣传部能改变三条决定。” 会议厅内一片静寂。袅袅青烟在沉思中缕缕上升。舒华发自肺腑的讲话,无疑在一些人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共鸣,在另一些人心中则引起丁更为强烈的反感。一半人眼睛里露出钦佩的光亮,一半人眉心紧紧簇起。而沉默使双方更清楚地感觉到了相互阐明显的对立。 武光照例和蔼地笑了笑,但显得有些勉强,只在脸上、嘴角闪二下便消失了。 粱锋脸上掠过的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抽搐。他知道,舒华的发言主要是针对自己的。对今天这个座谈会,他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斗争不可避免。 “我谈几句,”他的发言是论战式的,语调却尽量放得平静和级,“关于路野同志的《悲歌》一剧,我的看法在几篇文章巾公开淡过了。我不掩饰我的观点,也不改变我的观点。我认为这部话剧丑化,歪曲了毛主席,因而也必然地丑化、歪曲了我们的党·丑化、歪曲了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尽管作家以爱国诗人屈原自居,但他的作品所持的立场却是相反的——那就是对社会主义祖国的背弃!正象一个西藏农奴出身的青年作者来信所指出的,‘这部作品没有写出祖国的可爱,写出的是爱祖圈的可悲,因为剧中所描绘的祖国一片黑暗,毫不可爱。’也正象一位解放军同志来信所诘问的,‘难道让我们的战士去为这样一个该诅咒的国家流血牺牲吗?’对于《悲歌》的详细评论我今天不重复了,我欢迎《悲歇》的作者及其他同志提出不同意见。我现在想针对舒华同志刚才的发言讲几句。我认为她刚才的发言是纲领性的,——当然不是指那种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纲领,而是说它在思想上、在代表路野同志的观点上带纲领性的。”他很庄严地停了一下,看了看会场,然后持重地,有分量、有停顿地继续往下说。他声音的洪亮、雄浑,他讲话的条理、逻辑,他仪表的严正、堂皇,都使人联想到中央台的著名广播员在广播社论: “这个纲领概括起来就是:第一,毛泽东同志只有个人迷信,而没有任何功绩,第二,个人迷信是一切灾难之源,第三,所谓人民和权势者的矛盾,实际上就是把党和人民对立起来,不要党的领导;第四,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同两千年前的屈原处境一样,这就等于说我们现在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同两千年前的楚国一样黑暗;第五,《悲歌》的作者就是屈原,他代表了人民。这五点就是作者的思想纲领。有这样的思想纲领,产生《悲歌》这样的作品是毫不奇怪的。因之,我认为《悲歌》问题的性质是严重的,对它的批判是完全必要的。省委宣传部的三条决定无疑也是正确的!” 梁锋雄辩有力的讲话在会议厅内回荡着,它形成的一种压力,简直使一些人透不过气来。路野垂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脸色变得更为阴沉,嘴角因为愤怒而微微抖动着。舒华在笔记本上迅速记着梁锋的观点。坐在梁锋旁边的一个干部起身往梁锋的茶杯里倒水,梁锋致谢地点点头。 “未开会之前,文艺界有一种舆论,说方书记回来了,省委准备改变对《悲歌》的处理决定,”粱锋说到这里,眼睛直视着方志远和武光,整个会场的人对他这句话也都有敏感的反应,“我认为这是谣言!我们相信省委这次是不会在某种压力下再放弃原则的!”梁锋颇自信地将话说完。 武光听到这里,微微垂下了眼睑,梁锋这后一句话的锋芒显然是针对他的。两个月前,宣传部就曾在来自文艺界和社会的压力下放弃了最初的意见,同意了《悲歌》的公演。 整个会场的人都将视线移向了省委书记。几天来的各种猜测,各种传闻,现在都可以从省委书记哪怕最细微的一个表情上得到验证。省委书记到底是什么态度?“大家接着谈吧,都发发育——每一个人。有争论更好。”方志运笑着说,并不马上表态,或者对眼前的会议作什么“引导”。他首先想看到的,是矛盾在毫无干预的情况下能充分展开,乃至看到整个冲突的真实面貌。他炯炯的目光集在梁锋身上,等待对方继续讲下去。 省委书记心里非常清楚,舒华和梁锋的先后发言,都是迫使省委尽快表态,这自然是一种压力,也许施加者并不完全自觉。领导机构在制定政策时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是正常的——而且只有感受到各方面的压力才能避免片面性;但如果在压力下,政策发生忽“左”忽右的摆动,则是可悲的。他联想到许多事,不由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方面的事委实太多了。为什么我们不能看得准点儿、吃得透点儿,判断成熟点儿再下决心呢? 许多人开始相继发言。对立的观点一旦展开激烈争论,反倒显得自然。持不同观点的两派壁垒分明,甚至在“地理”位置上也大致体现出来了:路野~的支持者们以路野为中心坐成了一形,而梁锋的支持者们则以梁锋为中心坐成了相对的一形。这自然是人们踏进会场时就不自觉地形成的区域划分。当一形阵营和一形阵营间争论的硝烟正在弥漫时,方志远想到的却是:跟前的划分恰恰和整个社会上的分野相一致。 在激烈的辩论中,舒华和梁锋又都做了多次发言。舒华最后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梁锋说道:"难道,你就代表历史吗?!” 省委宣传部的两个年轻干事头也不抬地飞快地记着。记录纸一页又一页地翻过,把一切都忠实地化为了只有人类才有的符号。如果我们能在事后看到他们整理的《纪要》的话,眼前这场以舒华、梁锋为主要发言人的辩论,就是这样简明扼要地展开的: 舒华:有的人就是反对批判个人迷信! 梁锋:没有人反对批判个人迷信。但是,你们是在批判个人迷信的幌子下,歪曲和丑化毛主席(激动地)毛主席的伟大历史功绩是任何人都抹煞不掉的! 舒华: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抹煞毛泽东同志在历史上的功绩。我们只是想同时说一句,对他的个人迷信是我们国家历史上的一个悲剧! 粱锋:你们把三十年来的新中国写得一片漆黑,就象外国报刊所说的:“作者形象地说明了三十年来政治如何扼杀了文化.在中国,诗人是不幸的! ” 舒华:《悲歌》是以“文化大革命”十年为历史背景的。你能否定这一点吗?外国人如何评论与我们无关。 梁锋:你刚才还讲到在权势者和人民的对立之间要站在人民一边。请问:权势者的概念是什么?是不是在影射党?是不是要把党和人民摆在对立的位置? 舒华;权势者完全有可能以党自居,但绝不等于,也根本不能代表党。《悲欢》中写的和人民对立的权势者,指的是林彪、“四人帮”这样的代表封建法西斯专制的官僚!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梁锋:一九八〇、一九八一年两年中,你们在许多场合反复宣扬这种观点,难道只是针对“四人帮”吗? 舒华(被激怒了):是的l我们的确还有所指!林彪、“四人帮”是垮台了,难道他们得以产生的土壤也一起消失了吗?现在就没有和人民对立的权势者了吗?两个月来,在重重压力之下,我们收到了一千多封群众来信,对我们表示了热情的支持——这一边就是人民!我们感谢人民!……而另一边,至今还在千方百计地整我们,必欲置死地而后快,他们之中有的人——虽然是极少数——就是与人民对立的权势者!在这二者之间,我们选择谁呢?我们只能站在人民一边! 梁锋:是的,你们是博得了些人的喝彩,但是广大人民是反对你们的!有一个现象是很能说明问题的。这就是为什么支持你们的人大多是幼稚的年轻人?他们因受西方资产阶级的自由化思想的影响,怀疑党的领导,怀疑社会主义制度,对《悲歌》的狂热支持就恰恰说明了这一点,它同时又反过来印证了《悲歌》的出现决不是偶然的,孤立的,而是顺应了一股错误的社会思潮!所以,对它的批判更显其必要! 辩论是激烈的,也是纷乱的,武光虽然一直保持着和蔼的神情坐在那儿,对谁的发言也很感兴趣似地听着。但心里不时地嘀咕:太糟糕了,这群的会能开出什么结果呢?它只能使省委处于更困难的地位。想到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武光觉得以前的做法未免操之过急了。让公演,是向右妥协了。反过来搞三条决定,又有点儿左了。接过弄得两边都不服,不愉快。当初如果采取温和的掩的办法,让作者改,他不同意改,就慢慢做工作,慢慢地“商量”,拖着。中国的许多事全凭拖才拖出个自然而然的结果来。现在已经这样僵了,怎么办?照理说也可以采取一步步拖下来越冷却的办法:公开的批判,不说对不对,可以先停下来;关于三条决定是否正确,省委宣传部可以表示“在研究研究”,对剧本,可以建议作者自己再考虑考虑;同时,还可以用搞“七一”献礼汇等事情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这样拖上几个月,拖出个自然而然的接过来就行了。但是,方书记似乎另有考虑,雄心勃勃的,要搞什么惊人之举呢?他来S省不到四个月,出国时间占了两个月,他们之间接触的机会还不多。武光佩服方志远的能力和魄力,届时对他又有些不以为然的看法。是什么呢?他还吧十分明确,那是一些些在脑海中远远浮动着的灰蒙蒙的问号。 当会议厅贴着S省地图的角落处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站起来准备发言时,整个会场对人都把目光转向她,人群中还夹杂着一些人的相互低语介绍。在一百多双眼睛都注视着她的一瞬间,一切声讨都静了下来。她是个很特殊的人物了。当然不是因为她的漂亮——她,黑亮的眼睛,秀气的圆脸,苗条的身材,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有青春活力。她是省城一些人公认的理论方面最有活动能力的年较人,曙光大学的学生们则称她为当代社会活动家。这个去年毕业的曙光大学学生,现在留校担任《曙光大学学报》的副主编。S省近些年文艺界和思想界的许多重大论争都有她的投影.两个月来,她在报刊上相继发了几篇支持路野反对粱锋的颇具轰动性的文章,她在《悲欢》事件前后所起的特殊作用使她象路野一样引人隔日。更重要和微妙的是,她——方平平,是省委第一书记方志远的女儿!……方志运看见平平站了起来,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谅诧,随即皱起眉头向女儿远远投去表示不满和劝止的目光.省委书记的女儿在省委书记参加的会上站起来发言,那影响太大了!更何况,他清楚女儿的观点,天晓得她今天会说些什么! 做女儿的却故意装做没有看见父亲.示意的目光。她合起手中的笔记本:“重复刚才辩论的观点是毫无意义的。”她一开口就显示出一个演说家特有的决断和自信,“一切都很清楚,两种观点是完全对立的,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是无法调和的一对矛盾。企图在辩论中压倒对方,说服对方是不可能的。现在,决定事情发展的关键在于省委领导的态度。大家想听的,等待的也是省委领导的意见。”她停下话语,目光越过一片人头很沉静地看着坐在前面一排的省委领导。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父亲。 方志远的眼睛里明显露出不悦,但是很快就掩饰住了。因为是女儿,做父亲的就有权力限制她的思想和活动吗?…… “这……还要再研究研究。”武光看着方平平回答说,他的脸上浮出当叔叔,伯伯才有的长辈的微笑。 “我们并不要求你们现在就代表省委表态。那样的要求是不合理的,我们也没有这种权力。”方平平的话里透出咄咄逼人的锋芒,“我们只是希望今天到会的省委领导能以一个普通与会者的身份,讲讲个人的看法。” 武光一时竟无言以对。 沉默。 不知是谁碰了一下茶几上的烟灰缸,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只想知道一点……”始终沉默的路野这时几乎是一字一腔地、缓慢地说,“我是爱国的,还是不爱国的?!”他声音低沉,爆发的却是一股蕴蓄已久的极为强烈的情绪。 路野和方平平的讲话一下子.结束了激烈的论争,把尖锐的问题放到了会议主持者的面前。弥漫的烟雾中一下子清晰地显露出了更为冷峻而现实的对峙格局。 此刻,武光更沉重地感觉到了眼前路野为代表的一股势力的压力.而这种充满牢骚、不满、怨气的压力,常常又是以沉默的不服从表现出来的,两个月来,他始终感受得到。经过十年动乱,党的威信下降了,知识分子,思想复杂了,党对知识分子的领导工作比过去难做得多了,这是他的总结。他,稍稍转过头,看了方志远一眼!省委书记仍然以一种耐心等待人们继续发吉的目光看着整个会场。 没有人发育。 白云从飞机舷窗外掠过,大海在飞机下浩瀚展开,方志远眼前浮现出萨林特的形象。……十年“圣战”对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剥夺,恰恰证明了他们对于物质生产和文化文明所处的盛衰攸关的地位,并且还加强了他们的这种不可剥夺的社会地位。面对自身社会地位的明确意识和对政治生活的清醒洞察,则使他们开始成为一个成熟得多也自强得多的社会力量。在他们的心目中,党的任何领导人再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光轮,对政局、对政策他们都投以审视的目光。他们确实不那么轻易地服从和崇拜了。……现在,社会主义国家执政者的权威靠什么建立呢?难道只靠权柄在手吗?…… 会场的空气沉闷得令人难堪。几秒钟过去了,路野和方平平提的问题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在沉闷中得到了加强,形成了压力。武光抬手看了看表,想说:“今天的讨论就先到这儿,同志们提了不少问题,我们找时间再接着谈……”这时,只见方志远笑了笑,收起专注的神情,开始讲话了: “我最近看了民政局送来的一个材料。对这几年中全省办了手续离开祖国到国外去的人的情况做了个统计,”方志远用沉缓的口吻说,他的话有些使人意外,“这个材料反映出的许多问题,今天我不讲了。我想讲的是我注意到的一个情况。”他停顿了一下,“出国的人当中,老年的,年青的,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的,包括我们在解放后培养起来的医生、工程师等等都有……但是,我发现,在全部出国的人里面,惟独没有一个作家!”说到这里,方志远注视了一下会场。会场很静。 “同志们,为什么呢?这是偶然的吗?……不,同志们,这里有其深刻的环境的原因。在全部文化中,文学是最具民族性的。一个作家在中国的土壤上成长起来.他和中国的全部历史,有史以来的全部文化、语言文字,社会风貌,特别是和当代人民的生活就有了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离开了这一切,他们就失去了作为作家的一切!他们最不能舍弃的,是他们自己的祖国。路野同志虽然受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有着种种遭遇,但是,我相信他绝没有过离开祖国的念头。……《悲欢》里的诗人说:‘我宁肯在祖国的土地上忍受这一切非人的折磨,我也至死绝不离开它!’我想,诗人的感情实际上就是路野同志的感情。”他放低声音,和蔼,沉婉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路野。 “我认为,路野同志,你是爱国的,还是不爱国的,仅此一点是无需争辩的。因为作家二十来年的经历已经作出了回答。” 省委书记的话感动了许多人。路野的喉咙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低垂着头。, “当我们把许多在国外稍有爱国表示的人都划入爱国者的大围子里的时候,却把路野同志这样至死不离开祖国的作家划到国外,那衡量我们政策的标准是什么呢?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方志远停了一下又接着讲,“第二点,我想讲讲作者真实的创作意图的问题。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来看,我首先注意到两种特殊情况。第一种,作者自觉掩体自己的真实的创作意图。但是,文学创作的实践告诉我们,作家无论用什么方法来掩饰,真实的创作意图总是要透露出一些信息来的。第二种情况,就摆在我们眼前。梁锋同志指责路野同志的<悲歌》意在全盘否定毛主席。但舒华同志说,不,我们承认毛主席的历史功绩。我们只是同时还要批判个人迷信。她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呢?……”方志远扫视着整个会场,“我以为是真话。不过,这又只是作者理智的议识。在理智上,他会承认毛主席的历史功绩的,这我相信。但在感情上呢?由于作者特殊的经历,他与这一点理智认识相应的感情可能比较薄弱,相反在反对个人迷信这一点上却有强烈的感情,而真正影响一个作者创作并形成作品倾向性的往往主要是他的感情!如果路野同志冷静地想一想就会承认,梁锋同志在这个问题上的指责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停顿了一下,方志远又接着说,“第三点,我想讲一下双方有没有共同之处。、方平平的观点是双方毫无共同之处。我看不完全是这样。舒华同志说,没有任何人想否定毛主席的伟大功绩。’梁锋同志则说,没有人会反对批判个人迷信。这说明,他们都同意这个结论:毛主席是伟大的,但他也有错误,对他的个人迷信是应当批判的。虽然双方在实际的立场上有很大的差距,甚至严重对立,但是无论如何,在争论中,他们双方都遵守这个原则,这是他们争论的共同的基础,是双方的共同之处.粱锋同志,你是搞理论的,你的工作主要是用逻辑思维来真实地反映世界的本来面貌。路野同志呢,你作为一个作家.更多是用形象思维来真实地反映世界的本来面貌.真实是你们应该共同信奉的原尉。如果仔细地考察你们的作品,发现与历史的史实有距离时,你们持什么态度呢?譬如,路野同志,你自以为大胆描写真实的作品,若干年后却被证明违背了历史真支,你又会怎样呢?……我想,这个问题你是可以回答的。” 人们静静地听着方志远的讲话,似乎都在思考什么。晚霞已经在窗外黛色的西山上火一样铺展开,染红了不远处那耸天而立的水塔,也给会议厅里投上一层淡淡的桔红色。许多人是第一次听方志远讲话,省委书记让他们感到一种思想上的力量,而不是权力上的力量.方志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这一瞬问是他和众人感情交流的时候。 从梁锋手里经过一些人传过来的一张纸条,立即将众人的目光牵引住,并使会场的气氛骤然发生变化。方志远打开纸条看了看,然后望了望梁锋,只见他正神情严肃地端坐着。对面,舒华等人也正以冷冷的、充满戒意的目光盯着这位省报总编辑。方志远知道,这样一种严峻的对峙,远不是一个会,一个讲话所能解决的,就看远远坐在最后一排的平平的那股劲儿,也知道回家后少不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方志远笑了笑,对梁锋说:“你提的问题,咱俩有时问再好好谈。”然后他向着大家: “这个会的主要目的,是与同志们初步交换一下意见,至于具体的结论、决定,等下一步再说。” 中国现在处于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一切都在伟大的摸索之中…… 方志远漫步宽阔的黄江大桥,随着人流朝对岸走去。公共汽车鸡着喇叭,在自行车的川流中挤开一条道路驰过.一过桥就是公共汽车终点站;青年广场。那里是省党校、省军区、曙光大学所在地,还有一下子变得令人瞩目的红光大剧院也座落在那里。 今晚,将在这里上演《历史的悲歌》。这是省委,宣传部正式同意的一次内部演出.这场演出已在省城引起了广泛的舆论.据说大学生们要借这场演出搞什么活动。有人担心会出现闹事。 方志远就是要亲自看看这场演出。而且,他把整个省委常委都请去了。 五月的黄昏,江桥上已有一对对青年男女在凭栏远眺.苍茫江水从远远天际的山野交接处涌荡面来,铺盖着两岸满是鹅卵石的沙滩,在桥下则激起湍急的水声。最后一抹晚霞映在江上,一艘艘驳轮映衬着远处山脉的淡淡暮色,象是在画廊中慢慢行驶。 方志远一边浏览着景色,但更大的兴致是倾听身旁越来越密集的人流中的种种议论。一个政治家要利用一切机会直接感受民众的情绪,如果完全被高墙、大门、管卫、还有小轿车——他瞥了一眼一辆急驰而过的小轿车——封闭起来,不去接触和了解群众,那一定会对社会现实脉搏的跳动逐步丧失真切感和锐敏感的。而丧失真切感和锐敏感,再有经验的政治家也可能犯愚蠢的错误。 人流中绝大部分人是去看《悲歌》的,议论也大多是围绕《悲歌》的。支持的、反对的,模棱两可的态度都有。有一对手挽手的青年还争论起来。男的说女的太正统,女的嫣然一笑,说男的太偏激。几个匆匆而过的年轻工人给方志远耳边留下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听说挨批了,咱们得看看!”有两个戴着曙光大学校敲的青年对时局的议论,也引起了方志远的注意,因为他们还涉及到他这位省委书记: “方志远,要我给他下个定义,就是‘正统而不教条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的几个讲话——关于经济的——我都看了,还可以,他还是有理论的。” “看问题要唯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可以有自己的思想,但作为一个省委书记,处在那个位置上,他只能顺应潮流。你不看看是什么基础!从体制到思想都是僵化的。这次《悲歌>事件,他倒想创新了,你信吗,最后只能是一个结局:屈从某些官僚的意志!那是他决不可触犯的,弄不好,两边不讨好。” 两位“思想家”走得很快,连人带声都一高一低地消失在前面的人群中。被他们议论了一顿的省委书记露出一丝宽容的讽刺的微笑;年轻人呕,真把中国交给你们这样的思想家还能叫人放心吗?…… 不过,年轻人的话也使他联想起这几天出现的情况。 座谈会以后,当然没有能一风吹平矛盾。它不仅依然存在,而且还很尖锐。现在,有哪个矛盾可以由一次讲话解决呢?如果以为那些根源于深刻基础上的分歧,能够被一次讲话消融,那兴许是政治上的幼稚。 座谈会使方志远定下决心;立刻从战略的角度来解决这个问题。他清楚地知道,《悲歌》事件暴露出的问题,有着更为深广的社会的、历史的诸原因。 他和武光个别交谈,武光考虑的只是如何调整一下省委宣传部的三条决定,而且这种理智的考虑与他本人的情绪又相矛盾,以至他他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盲目状态之中。方志远还和一些常委交换了意见,发现不少人对《悲歌》枣件缺乏最起码的马克思主义的立足点,要从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国情相结合的高度来进行工作,首先遇到的困难就是;我们的领导中枢自身的水平。 他经过周密考虑,决定召开省委常务会,研究《悲歌》事件向党的领导提出的全部重大问题。 他对省委常务会上的矛盾、分歧是有思想准备的。 分歧首先表现在指导思想上。 方志远的指导思想很明确。第一,在认识上要有充分估计。《悲歌》事件绝不是关于一个话剧之争,它是中国目前一些社会矛盾的集中反映。第二,在实践中要有完整的政策。不应该采取“平息”、“应付”事件的消极方针,而要认真研究这个事件所提出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如:文艺理论及文艺政策问题;党对知识分子的领导问题,等等。他亲切而信任地看着长桌两侧的一班人,笑着说: “在这方面,我们应有马克思主义者的高屋建瓴的气魄。在理论上、政策上,我们可以而且应该对马克思主义有所发展、有所创造。” 常委们之间依然是一片亲切交谈的气氛。但实际上,是两种观点。有些人理解并支持方志远讲的指导思想,认为需要这样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有些人则不理解因而也并不接受他的指导思想,投向他的是一种很含蓄的目光。这种目光立刻被一个人用一句风趣的话很有分寸地表达了出来: “老方是鼓励咱们每个人都当马克思。可不容易啊!哈哈哈……” 一片笑声,算是对方志远的讲话作不置可否的回答。又有人说; “老方,还是你讲吧!……从理论上把问题讲得严重点儿有好处……” 难道问题本身还不严重吗? 是的,在认识上,他们对方志远这样的估计并不同意。《悲歌》一事上反映出的矛盾是很尖锐,文艺上的是非也特别多,但不就只限于文艺吗?他们微笑着听方志远讲话,心里却不以为然。新来的省委第一书记原来搞过理论,喜欢在理论上捡大题目做文章也许是一种嗜好。哪有那么严重呢?——这是他们表情中的潜台词。 在实践中,他们则倾向于采取一些简单,急躁的政策和措施。矮瘦的省军区司令傅钟山抬了一下手,操着一口四川口音说:“让年轻人看了怀疑共产党,这样的戏,批货还是轻的!”他接着说:“现在年轻人也是胡同,我那小子就崇拜路野,叫我给好好教训了一顿!老方,你的姑娘是他们的头儿,挺能折腾.对孩子可不能太民主哟,这样影响不好!” 这句看来很随便的话,却由予它具体的针对性显出了分量。常委们虽然还在用微笑掩饰开始出现的僵局,但实际上大家早已感觉到了思想、观点,情绪上对立的气氛。方平平的活动现在在文艺界、在舆论中很有影响,她身旁常常聚着一群思想偏激的年轻人。他们在《悲欧》问题上叫叫嚷嚷,颇影响社会情绪。这是一拨添麻烦的年轻人!省委常委中有些人对此很不满。 列席常委会的武光看了方志远一眼,心中涌起一股情绪.近来文艺界有人说他是个“出尔反尔”的宣传部长。他十分恼火。他从来的作风就是坚决果断,说一不二,但是,这一回,他有点吃不准了.形势不是一直在变化吗?宣传部副部长那末好当吗?他们为什么一点也不能体谅呢?有一次,他到方志远家谈一些事,方平平居然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武叔叔,现在下面很多人对你有意见。”武光笑着问她什么意见,方平平说:“文艺界都说,从来是农民怕政策多交,现在变成我们更怕政策多变!宣传部领导的讲话就一事三变。前边说了后边不算!”她说着还举出武光前后在几件事情上讲话的相互矛盾,一字一句,清楚确凿,一时弄得武光很尴尬。他心中一直窝着这股火,甚至怀疑文艺界“出尔反尔”的舆论和方平平有很大关系。武光对现在知识分子“翘尾巴”颇为反感。党犯了错误都要自我批判,你们那些思想和言论就批不得?!此时,他很气愤地说道。“有些人一张嘴就是‘我们作家要讲良心,’好象只有他们作家讲良心,党就不讲良心了?!”他的银白的头发抖动着,眼睛发红。过了一会几,他又慢慢克制隹自己,平静地说;“当然,我们的一些具体做法也确实有问题,需要进一步研究。” 被努力克制住但又很难平息下来的情绪,加之对方平平的强烈不满,这都造成武光对方志远讲话的抵触.他同意具体研究一下如何“平息”《悲歌》事件,但不赞成方志远这样煞有介事。方志远的“不要消极地‘平息’事件”的讲话似乎就是针对他的,这更触着了他的神经。他对方志远讲话最不以为然的就是,为什么很少提中央精神、提文件精神?为什么口气那么大,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谁都能发展马克恩主义吗? 人的语言是人的全部感情和理智瞬间综合而进发的产物。武光此时复杂的,多方面的抵勉情绪,一瞬间透过理智的过滤,化为这样一段话: “我认为,”他对坐在长桌顶端的方志远坦率说道,“既然现在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他一部分,党和知识分子就是一体,并不存在根本性的矛盾。还有,《悲歌》事件只是个局部同题,把这个事件说成是整个文艺领域的事情,就容易否定整个文艺领域的大好形势,如果再把它暴露出的矛盾说成是带社会和历,史性质的,我觉得,更是遗患无穷。——这讲对事件的估计。至于讲到政策,很简单,可以看中央有关文件。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具体研究一下对《悲歌》的处理方案。” 武光的话似乎与方志远的情绪和看法毫无直接联系,但是,他的内在思想却明显地否定了方志远提出的会议宗旨。 “老方,现在从全国到中央都没有这样提出问题,你那样讲怕不妥吧……”有几个常委支持武光的意见。 常委会上对立的观点逐步摆到了桌面。 方志远笑了。 “我们不要搞本本主义噘!”他看了看大家,“理论,总是在矛盾暴露得最充分的地方最先被提出来的。政策,也只有在那些实践尖锐地提出问题的地方才可能形成。等一会儿发一个材料给同志们看——我请调研室的同志对全国,全省这几年来的有关文艺领域的争论搞了个材料。同志们会看到,类似《悲歌》这样性质的事件,全国不少地方部曾发生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难道还不值得我们深思吗?这次,《悲歌》事件,在全国也是最典型、影响最大的事件,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首先在理论上提出问题呢?为什么不可以首先在政策上进行探索呢?”方志远神情庄重、态度坚定,目光炯炯地看着会场。 “也许有人认为我把问题看得过于严重了。但是,同志们,历史将来会证明的,如果我们不能对《悲歌》事件暴嚣出的矛盾有足够的清醒的估计,在政策上又就事论事,草率从事,后果是严重的。” 题为《类似<悲歌>的事件全国时有发生》的材料在片刻的静默中发到了每个常委的手里。 方志远看得很清楚。感情上,这些同志对《悲歌》这样的作品极为反感,对文艺界的某些现状也十分不满,而理智上,十年动乱的教训,目前的社会情势和社会舆论的某种压力,则使他们学会克制自己,不搞大起大轰的政策。他们时时处于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中,时时又处于两者的平衡中。平衡一旦打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高级领导人头脑中的矛盾是社会诸矛盾的集合点。这样一想,想到社会矛盾可能发展的种种方向,方志远自然更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当然,更严重的还是这些领导干部对这种局面及其趋势缺乏足够的认识。 现在,自己和许多常委们的尖锐矛盾,不仅仅在于一些具体的分歧。他知道,作为一个省委书记,象他这样提出“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目前实际相结合上有所创造”的想法,似乎是不那么适所自然的。本来应该做的事情却被看作“标新立异”,这种现象有其值得深思的深刻的历史原因。 但是,方志远是有雄心的。 从接到来S省当省委书记的委任第一天起,他就确定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现在的中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可以说成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十年政治大动乱结束了。中国现在处于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原来粗野的混乱被秩序所代替,而更含蕴、更深刻的新矛盾又在秩序中开始出现。一切都在伟大的摸索之中。中国的事到底如何办,马克思主义到底如何与中国目前的实践相结合,一切都还没有打上句号。 忧虑的事情是多的,党风令人忧虑,社会风气令人忧虑,年轻人的状况令人忧虑。许多人都在深深忧虑。但方志远不完全是一个忧虑派。为什么要那末忧虑呢?经过这样的十年,人的大脑连同社会一次又一次地打乱、颠倒,动荡之后,想把一切简单地恢复到朴素的原状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辩证法 只承认螺旋式上升、更高水平上的返回,只承认向前发展中的“恢复”。复杂的矛盾、成山的问题,这恰恰需要一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政治家纵横驰骋、大显身手,进行创造性的工作。要从现状的全部总和中引出政策来,引出理论来。 他不怕复杂,越是复杂越包含着活力和时机。他现在六十岁,身体还好。他准备用几年时间和同志们一起把s省搞好,摸索出一套对全国都有些影响的治国治党之策来;同时,不断进行理论上的总结,他希望几年之后退出领导岗位,专心搞理论著述。 他也不是哪种书生气式的理论家。他熟谙国情,民心,政治。他懂得,任何权威的建立都是有过程的,而足够的权威则是任何一个领导人得以放手展开自己政策蓝图的必要条件。他现在还不具备这个条件。他刚刚上任,远没有形成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的地位,因此,他更妥因势利导地安施领导。他首先先要在思想上做推动,一步步统一起领导中枢,然后才一步步展开社会政策。当下,他一定要迅速统一起省委常委的思想。 这是一场表面看来平和,实际上极为深刻的思想斗争。 方志远傲了周密的考虑。他没有在由于武光游话而出现的最初的分歧上做任何停留。原地踏步的争论,只会造成不必要的对立。 他把一个又一个有力量的材料放到常委们面前。 传阅《类似<悲歌>的事件全因时有发生》的材料,很快打破了一开始可能停下来的相持局面。在一片哗哗的翻动声中,奠定了方志远开这个会的第一步基础。“大家看了吧,《悲歌》事件带有很大的普遍性。它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方志远扫视着常委们。这是个很有分量的材料。它对全国性的、各省市的以及各地县出现的类似《悲歌》事件的争论情况都做了统计。把大量活的情况,以简洁、形象的语言集中在不到五页的篇幅内,给人的印象是极为强烈的。武光等人虽然和方志远正发生:着尖锐分歧,但是,这一下他们不由得沉默下来。 就在武光微皱着眉头很随意地翻看着材料沉默不语时,方志远已经用一段很长的讲话把会议推进了一大步。有几个常委针对这个材料谈了谈感想.“我们就这样一步步深入谈下去。”方志远说。 这个会议的必要性,它的宗旨和方向,在武光沉默的这一段时间里已成为某种既成事实被确定了下来。 随后,接连几个材料都令人深思。 《尖锐的对立意见——读者来信摘编》(省报); 《对路野的<悲歌>是两派意见,对粱锋的文章是一派意见——曙光电影制片厂情况调查》, 《一个家庭妇女说:又要乱了!》; 《历史系的教授为什么忧心忡忡?》; 《从来不看演出的工程师对形势担心起来》; 《“他们本来就是右派!”——军队、党校一些干部对路野的看法》; 《从(悲歌)事件看中国政局——外电摘要》;…… 有一份材料是反映省委常委会召开前一天省作协开会的情况. 在省作协举行的每月一次的茶话例会上,作家们在一片牢骚声中发表了两点看法。其一,每年的上半年都要出现一次低气压,现在正好又来—次低气压,其二,以后写东西既要真实,还要机巧,以免授人以柄。 方志远在一份内部动态上看到这一段并不太引人注意的报道后,立刻亲自我有关人做了调查,而后批示: “请常委们阅。一个‘低气压’,一个‘授人以柄’,据我了解(做了一点调查),这在文艺界已成为相当一部分人的习惯用语。特别是‘授人以柄’一句中的‘人’,指的是谁呢?文艺界出现这样特有的习惯用语,反映若什么令人深思的问题呢?那些不愿意承认和正视矛盾尖锐性的同志,难道不觉得自己太迟钝了吗?” 晚上休会时,武光拿着这份材料,背着手独自在家里踱来踱去。这个情况经方志远这样一批示,确实令他感到问题的严重。“以免授人以柄!”这句话包含的内容是明确的。它反映出作家队伍已经在一种潮流中不自觉地集合起来,明确地把另外一些人放在自己的对立面,——武光想到了梁锋,想到了自己,甚至还有省委宣传部,还有……他额头微微出汗了。他在写字台前站往,又在灯下看了一会材料,眼前仿佛浮观出方志远那充溢着神采的脸庞,方志远是这样想的吗?…… 另一个材料反映的也是这两天的一些情况,这是在省城群众中广为传播的一条新闻:曙光大学一些学生居然贴出这样一剐对联: “风声雨声不吱声;了此一生; “国事家事不问事,平安无事。 “——唱何《悲歌》?” 这副对联并没有传进省委大院的围墙里,但是始终注意把握社会舆论动向的方志远却立刻知道了。他马上询问此事,当天就在曙光大学党委为回答他询问而送来的汇报上批示。 “请即印发常委们阅。这副对联反映出的自然是大学生中一些人对《悲歌》事件的情绪。但更深刻的内在含义呢?为什么它能在省城相当大的范围内(据我了解,文艺界以外的许多人也在议论)传了开来?结合《历史系的教授为什么忧心忡忡?》等材料.这里有什么令我们深思的东西昵?” 第三天的常委会上,笼罩着一种讨论重大同题时所特有的严肃凝重的气氛。武光列席常委会议。摆在常蚕们面前的是一份综合材料—— 《<悲歌>事件反映出了整个的社会矛盾》 标题下,有一句黑体字的按语。“政策上任何‘左’或右的偏差都将铸成历史性的大错。” 这个材料是方志远亲自组织搞的,很多段落是他亲自写的,题目和小标题也是他亲自加的。会场的气氛使方志远真切地感受到了材料的力量,感受到了在这种力量的冲击下,两天来常委会内力量对比的明显变化。 讨论还未开始,武光提出了一个需要立即研究的紧急情况;今天晚上,红光剧院内部演出《悲歌》可能要出事!这虽是经省委宣传部同意的一次内部演出,但大学生们因为文艺界,思想界以及有关单位的一些人能看上此剧,竟要在那里庆祝“文艺民主的一次胜利”!这样,难免会发生冲突.武光担心秩序混乱。“是不是先取淌这次演出?等把情况弄清楚,排除了干扰,再考虑另行安排?” 方志远笑了; “我看不必!别看我翻来复去讲矛盾的严重性,但我相信不至于会闹出什么事来。我倒是想请大家今天晚上一道去看《悲歌》。我已经请人去买票了,并尽量不要把票弄在一排位置上,否则,目标太大!另外,我们最好都象老百姓一样去法,能走的走,能骑车的骑车,还有公共汽车嘛,总之,不要弄得大驾惊动四方。这样,我们就可能真切地感受一下现场气氛。”他又拿起那些材料说:“它们也可以在这样一个矛盾集中的场合得到检验嘛!” 方志远凭他敏锐的感觉判断:今晚上的演出将是社会情绪在《悲歌》事件上的集中反映。他不仅要自己去感受这种情绪,而且决定把整个常委们都推进去。 青年广场上已经熙熙攘攘,四处是人。广场南边是曙光大学的校门,北边是红光剧院,广场中间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坪,柳树下散落着条条石凳。前面,远远的西边路口可以看见解放军持枪站岗的绿色大铁门,那是省军区。省党校和它隔着马路. 广场上乘凉散步的人很多,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和叫卖;从冒热气的馄饨挑、豆腐脑到最吸引孩子的“五分一极”,无所不有,嘈杂声响成一片。最兴奋的,最充满议论的,自然是涌向剧院门口的人流。这股脚步匆匆,有着明确目标的人流,和广场上散漫而喧闹的人群恰好形成一种对照。 这种对照越临近红光剧院门口越显得鲜明突出。门口灯光品亮。各种电影戏剧广告五颜六色、光怪陆离。卖瓜子的小秤一托挨一杆.表面上是喧闹的,但分明有一种严峻的气氛以其更强的力量笼罩着这里,就象雪亮的灯光笼罩着涌过人流的大理石台阶一样。 严峻的气氛来自哪儿呢? 一群站在广告脾下言谈激烈的大学生突然收住了声音很高的谈话,七、八个五,六十岁的军队干部安详、沉稳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几个大学生在路灯下出售《曙光大学学报(增刊)》。方志远买了一本。翻开一看,黑体字的目录赫然触目: 时代的悲歌(八场话剧)路野 宏伟的剧作——赞《时代的悲歌》 本刊评论员 无可奈何花落去——三评梁锋同志的几篇文章 方平平 又是方平平!方志远皱了皱眉。一抬头看见武光,他也刚刚皱着眉台住手里的那本《增刊》,两人轻轻点点头,一同随着人流朝台阶上走。一进大门口,就有人塞给他们一人一张纸片:“请您填好后离场时退我们。”竟是一张关于《悲歌》事件的民意测验表!纸片正从面前站着的两个神情专注的年轻人手里雪片似的一张张飞出来,方志远和武光相视着幽默地苦笑了笑,那意思是说:我们得向他们汇报罗——这些年轻人! 就在这高大宽敞、灯光通明、人头攒动,四面贴满彩色剧照的门厅内,发生了今晚的第一场重大冲突。 梁锋神情严肃地随着人流从大门口进来了。他皱着眉峰飞快地看了看手中的纸片,就径直走进剧场。正聚在门厅一角的几个年轻人发现了他,指点着,其中一个正在眉飞色舞说话的小伙子立刻恶作剧地一笑,很认真地板起脸走到梁锋跟前: “您是梁锋同志吧?” 梁锋站住打量一下对方,点头答道:“是。” 小伙子展开手中的一张报纸—一那是一份在头版头条登载着梁锋评《悲歌》文章的省报,“这是你办的报吧?” “这是省委机关报。”梁锋平静地答道,他知道对方在挑衅。 “好。省报,我尊重,”小伙子一折,把报头齐照地撕下,叠起来放进口袋,然后指着剩下的报纸,“这可是你写的文章吧?”他停了一下,便把梁锋的文章一下一下地撕成碎片,还当着停下来围观的人投到梁锋脚下。 “害怕真理!”梁锋冷蔑地说。 “写这种文章的人才害怕真理!”小伙子说。 围观的人群立刻出现明显的对立. “年轻人,太不讲理了!你要有道理也可以写文章到报上争论嘛!”一个胖胖的干部模样的人拿着蒲扇指着地上的报纸,生气地说。 “争论?!争什么?我们和当总编辑的压根儿就不具有同等的发言权!”一伙年轻人劝拥着小伙子就走。 门厅里的空气被激动了。各种议论象翻滚的云层在密集的人群中摩擦着,很可能再聚发出一道闪电。 “走哇,今天勿要看了,看样子要出事情!”一个上了年纪说一口上海话的家庭妇女拉着丈夫想走。 “还是看看哇,批判到底是啥情况,不晓得。”丈夫犹豫不决地说.看样子是个谨慎的老知识分子。 听到这番话的武光,眼前赫然出现了常委会上两份材料的醒目标题;《一个家庭妇女说:又要乱了!》《从来不看演出的工程师对形势担心起来》。 门厅里发生的这场冲突,只是序幕。当舞台的大幕拉开时,一切才正式开始。 舞台上演出的是戏剧冲突,而剧场中则在演出生活本身的冲突。 照理说,生活中的冲突是被分散在广大的空间和时间里的,只有眼界能够览括这广大空间、时间的思想家才能获得全貌,并把它凝聚成深刻的判断。但是,今天的演出,把整个社会的冲突集中在剧场的两小时中,形成“戏剧性”的强烈度,这使得更多的人有了真切的感受。 武光坐在那里,更多的是被台下的戏冲击着感官。两小时的感受是强烈的。各种镜头、意念在叠印交织着。 场内响起几片热烈的掌声,有人站起来拼命鼓着,以表欢迎和致敬,路野在开演前一分钟来了。他谦虚而感动地入座。 与此同时,也出现一些人不满的议论和目光。 一个老工人说:“看戏呢!闹什么!” 一个年轻人:“现在是右的情绪大泛滥!” 旁边一个青年。“他们自以为是英雄,浅薄!” 梁锋一动不动的坐着——他在武光座位的前两排。 ……方志远在常委会上的讲话这时在武光的耳边响起:"我们可以很好地感受一下气氛。” 大幕拉开了,解说词如在天地间回响:“这里所唱的悲歌已经成为历史。我们一千次地诅咒它,让它永远成为历史吧!” 剧场内响起一片狂热的掌声。 一部分人脸上露出不满和反感的神情。 方平平被几个青年人簇拥着入场。 话剧进入第一个高潮。 阴森的乌云在天幕上翻滚。一道遭闪电划破黑暗。孤岛在大海的怒涛汹涌中蜷缩着,颤抖着。一棵松树在狂风猛烈的扑打下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抬起头,最后被连根拔起。 一道刺目的闪电。 在松树倒下的地方,站起惨遗迫害、农衫褴褛的诗人。他在狂风中悲愤欲绝地仰天大声发问。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这是人民的意志吗?!” “不是。”同样倍受折磨的哲学家站在诗人身旁深沉地回答。哲学家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冷静而深邃的目光。 “是历史的意志吗?!” “不是。” “那是什——么——??!!” “那是宗教。” 一道耀眼的闪电,一声震天动地.的炸雷。 闪电熄灭,雷声远去。广漠的黑暗中只有风的怒吼,海的咆哮。 剧场里又响起长时间的掌声。 鼓掌的人纷纷站起来。 坐着的一些人在克制着反感和憎恶。 历史将证明(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坐在剧场前边几排的一些干部模样的人站起来,集体退场。他们脸色阴沉地沉默着退场,使整个剧场都感到这个抗议行动的巨大冲击力。 掌声一下子冷落了.但犹豫片刻之后又更猛烈地示威性地响起来,似乎是在“欢送”退场。 ……《“他们本来就是右派!”――军队,党校一些干部对路野的看法》,常委会上又一个材料在武光眼前浮现出来。 一个军人站起来了,那是军区司令员傅钟山,他瞪着旁边座位上的一个年轻军人,那是他的儿子傅政民,他不敢违抗父亲但又十分不愿意地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跟着退场了。 “这样摘太幼稚!”,武光身旁一个年青军人不满地说了一句,便起身往外走,他那英武的样子,有点象老虎一样的眼睛,使武光突然想起:这个人在方志远家里见过,叫张大斌! 鼓掌的,退场的,支持的,反对的,各种表情,各种眼睛,感动的,憎恨的,还有许多担心的,怕事的……这整个社会情绪的一幅缩影! “这种对立情绪是非常强烈的,”后排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给他的妻子分析,“‘左’的势力和右的势力都憋足了劲儿,弄不好,早晚是一场社会危机。” “那你是什么立场啊?你是搞文学的,肯定站在路野一边,对吗?”年轻的妻子问。 “不,我希望安定。一出事,什么也不用干了。” 武光眼前立刻浮现出的是常委会上那份综合材料的黑体字按语。“政策上任何‘左’或者右的偏差都将铸成历史性的大错。”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回响。 台上的戏,台下的戏,风驰电掣,一幕幕闪过。 又是近乎疯狂的掌声! 又是不满、气愤的目光! 热泪盈眶的眼睛! 梁锋钢铁一样冰冷的面孔! 操上海口音的夫妇俩怕出事地相搀着匆匆往外走。 一片片人站起来鼓掌。 另一些人劈劈啪啪地用力翻响着椅座,留下退场前最后的愤怒。 演出完了。 激动的人群涌出剧场,把四面八方集中来的冲突又带回到四面叭方去…… 武光与方志远一同随着人流走出剧场,走上黄江大桥。他们走得很慢,迈着沉思的步子。桥上的人流很快变得稀疏了。冷清代替了喧嚣。两人站住,临风望着远处江边闪烁的灯火。 “矛盾现在是很尖锐。”武光很诚恳地说。江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看到矛盾一时的尖锐性还是容易的。”方志远坦率而平和地说:“今天来看戏的老百姓哪个看不到?连外国人都看得很清楚。”方志远笑了笑,说: “我们应该从理论的高度研究我们社会的矛盾。那种不承认社会矛盾,不承认社会矛盾的物质性。利益性的说教都是伪科学。” 这话严肃,无情,带有广泛的针对性和尖锐性。不知为什么,武光觉得这话也好象刺到自己似的,感到有些不自耷起来。虽然、他知道这话并不是具体针对哪个人的。 “党和知识分子有矛盾吗?有嘛!十大关系讲的是什么?不就是矛盾吗?哪儿没有矛盾呢?工农之间有矛盾,党政之间有矛盾,中央和地方有矛盾,党内也有矛盾!――党内都有矛盾,党和知识分子就没有矛盾?”方志远打着手势,显出激昂慷慨的样子。他在欧洲接见专栏作家萨林特时的谈话,在国内曾被一些人指责为“捏造党和知识分子之间的矛盾”。“我就承认,我这个省委书记和你这个宣传部副部长之间也有点儿矛盾,当然,我还要研究砑究。这个矛盾的起因是什么?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我们才能协调一致?” 武光感到方志远炯炯目光的压力。远处黄江码头上的探照灯光,剑一样划破江面上的黑暗。 “……该斗争就斗争――争论啦,辩论啦,吵啦。可有没有统一呢,有嘛:相互取得一致、相互谅解,―一还有,包括相互之间的某种妥协。又对立又统一,这就是我们的辩证法!至于《悲歌》事件,它暴露出的矛盾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包括党和知识分子的矛盾。我看,我们应该;第一承认,第二研究,第三拿出办法来。” “嗯……对。”武光同意“承认”、“研究”和“拿出办法”的说法,这表明他开始在不知不觉地接受方志远的指导思想了。“具体的措施呢!”他问。 “事情本身就很具体。你这个宣传部的头头应该亲自抓。要罗致人才,要调查研究。不仅文艺战线,对涉及到各个领域的重大关系问题,都应该研究.要有马克思主义的高度,要货真价实的理论。《悲歌事件,就应取此法。”他沉吟了一下,“具体的问题,作为第一步,我基本同意你的方案,先降温,交战双方先脱离接触吧。戏先不要这样演了,批判也不要这样搞法了。不过光逡样还不够。要说服路野修改剧本,要告诉梁锋拿出真正的马列主义来。” “路野几次表示:不演,可以;改,不改。梁锋说,他准备让历史来证明他的观点是正确的。两边的工作,看来都很难做。”武光面露畏难情绪。 “难好,这样我们才有点儿用。” “你看,”武光把一张打印的请帖递给方志远,这是他刚才在剧场里收到的: “这儿又有个很大的不安定因素。” 方志远看了武光一眼,接过来请帖,顺着桥上路灯投过来的灯光,匆匆读了起来; 武光同志: 我们拟于本月十五日,就《时代的悲歌》提 出的一些理论问题召开一次讨论会,请您参加。 曙光大学中文系、哲学系、法律 系、国际政治系、经济系部分学生 “据说这种请帖发了一千张。讨论会的时间定在后天,即下星期一。”武光语气有些严重地说, 远远一声江轮的汽笛。 “你的意见呢?”方志远同。 “要采取应急措施。”武光回答。 传统的已经破裂,崭新的还没有确立,这就是所谓年轻人的信仰危机吧? 一个对省委书记将形成严峻考验,甚至还含着一定威胁的危机正在省城迅速孕育着,而这个危机的促成者之一,就是省委书记自己钟爱的女儿――方平平。 她现在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几个人紧急磋商下一步的“斗争”。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在省委书记家里进行的! “情况就是这样,校党委不同意我们明天召开讨论会!说这样搞非组织活动是不允许的,我们正在和校领导继续谈判。我们自己讨论讨论问题为什么不行?!我们又不违反宪法!”说这活的是傅政民,省军区司令员傅钟山的儿子,高挑的身材,漂亮的脸孔,风度翩翩,与他矮瘦的父亲迥然不同.至于思想观点上,父子俩更多的是针锋相对。 围坐在屋里的其他五,六个学生都刚发完畜. 方平平坐在桌前。桌上堆着各种提纲、文章,稿件。她不时写几个字,又不时思索着。窗台上两盆“玻璃翠”,在阳光下绿得透明,不断承受着她沉思凝视的目光。 今天是星期天。昨天晚上看《悲歌》演出时,他们已经把最后一张请帖送到武光手里,明天是星期一,即大型讨论会召开的日子。这个讨论会是他们准备已久的行动。 方平平,这位《曙光大学学报》的副主编,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之一。重任在身,自然要多动点脑筋。 “不怕。”她轻轻掠了一下头发,沉静地说:“我们已经请了省委宣传部的领导,请了校领导来参加,这说明我们不是在搞地下活动,是公开的,光明正大的,――至于他们来不来,那是他们的问题,”方平平的这个策略分析,简明有力,立刻使大家振奋起来,“不让用礼堂,我们就在大饭厅,实在不行,还可以在操场上!要有理有利有节.我们要讲策略.我们不是搞政治斗争,只是围绕《悲歌》提出的有关文艺、历史,哲学等向题开展讨论.我们也不是搞宗派,谁来都欢迎,我们请了路野,也请了粱锋。至于粱锋来不来那是另一码事。” “噢,”傅政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未封口的信封来,“路野说他不来参加,这是他托人带给你的信。” 方平平和众人都怔了一下.她接过信封,抽出信笺,其他几个人也围了上来。方平平并曙光大学部分同志: 你们的讨论会,我因事不能参加。望谅。你们为了支持《悲歌》才开这样的会,其诚意我心领了。但是,这样搞是否妥当,是否会带来一些不良的影响呢?请鉴。 你们的同志   路野 这个出乎意料的打击是令人丧气的。屋里沉寂了几秒钟,接若是忿忿然的发泄。 “支持他,他倒怕出事!” “胆小!中国的知识分子队伍就是太软弱,质量太低!什么民主也争不来!” 方平平这时没有立刻说话,路野的态度虽然出乎意料,但深一层一想,也很自然。她说: “路野的思想当然是不彻底的,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历史局限性。但他现在能走出这一步,就算很有贡献了。我们也不仅仅是支持他路野这个具体的人。我们支持《悲歌》,使之取得胜利,是为了推动社会民主的进程。” 方平平是这批年轻人的思想领袖,她的影响不仅在曙光大学的学生中存在,在整个省城也有影响。她有她的沙龙。今天这一屋子的人,就是她的沙龙成员,又是这次讨论会的组织者。他们对她是崇拜的,所以,一切都很快定下来了; 按原计划,明天星期一举行讨论会,无论遇到任何阻力,绝不妥协!影响搞得越大越好! 正当他们的讨论接近尾声时,门慢慢地开了,头发斑白,和蔼含笑的平平的母亲出现在门口。 “林书记!”除了平平,年轻人都礼貌地站了起来。平平的母亲林楠是曙光大学的党委书记,因为患病,几个月来一直在家休息,学校的事由副书记全权负责。但她对学校的情况仍然很关心,校领导们也经常来看她,汇报情况,她也总是谦虚地谈谈自己的意见。 “大家坐。”林楠象对孩子讲话一样,她自己也慢慢坐了下来,“平平,”她看着女儿; “你们那样搞合适吗?” “那有什么不合适?”平乎在母亲面前多少露出点得宠的孩子特有的脾气来。 “你们应该请示校党委,通过组织搞活动。”林楠说话总是慢慢的,和声细气的。 “我们业余时间讨论讨论问题有什么不可以?那我们平常在宿舍虽说话、谈论都要请示了?” “你们还请了社会上的人参加……” “那我们出了校门就和谁也不能来往了?” “这不一样,你们那么多人在一起……” “人多人少有个什么界限?我们又不搞非法活动,也不搞非法组织,更不出地下刊物,我们是讨论学术问题,推动思想解放嘛!” 林楠是个脾气很好的领导,也是个最贤良的母亲了。她喜欢儿女,喜欢年轻人,喜欢自己的学生。她想说说女儿和这些年轻人,指出他们思想上的偏激;不过,她终究没说什么,年轻人活跃活跃有什么不好?思想有些偏激也难免。这是年轻人的特点,慢慢引导吧……当着学生的面被女儿顶了一顿,她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生硬,刺着女儿的自尊心了。她微笑的脸上,流露出做母亲的宽和的歉意。 平平噗哧笑了:“妈妈,都象你这样领导,学生们肯定_没意见。” 她的带点孩子气的娇嗔的笑,使她的几个崇拜者们见到了她不轻易流露的女孩子的妩媚,特别是傅政民,几年来一直怀着点儿敬畏的心情在默默爱慕着方平平,此刻他目光闪闪,含笑地注视着她。片刻之后,他又洒脱地立起身来告别,他和其他几个人都觉得应该离开省委书记的家了。今天是星期天。 “都象你妈妈这样领导,你们就翻了天罗!”隔壁房间里传来方志远拉开椅子站起来的声音。他一直在他的房间里看文件。 “哼!”方平平噘起了嘴。同学们走了,她在母亲面前更放肆了. “你爸爸看问题全面。”林楠说。 “你就崇拜爸爸!” 做母亲的和蔼地笑了。她总是愿意承认这一点的。 “平平,”方志远推开房门,他穿着一件衬衫,袖子挽得高侮的,眼睛里闪着兴致勃勃的笑意。 “爸爸今天炒几个菜招待你,我们的社会活动家回来过礼拜,可不敢亏待哟!今天专门请你吃鱼――!” “那是请你自――己――!”方平平反唇相讥。 方志远一愣,立刻仰身哈哈大笑了。方志远爱吃鱼,向来是家里人逗笑的话题。他笑得浑身抖动着.“哈哈哈……我自己最爱吃鱼,请客应该避这个嫌!好,这下子落个请自己的名声了!这样招待人太没诚意了!”他一边说一边笑,一边笑一边点着头。方平平也忍不住笑了,父亲的笑声是富有感染力的。 她喜欢爸爸,她也完全理解妈妈为什么那样深深地爱着爸爸。他是个强者,而且是个在工作和生活中都充满热情和兴致的人。星期天,只要有时间――这样的情况很难得――他就要亲自下厨房烹调、忙碌,享受和妻子儿女共聚的天伦之乐。他经常把小孙孙从儿子那里接来,牵着他的小手一块儿浇个花呀,收拾收拾院子啊,那时候他的笑声和小孙孙的笑声就会充满整个外院,连那棵梧桐树上的每片绿叶都漾出笑容,这种时候,他常常会和围坐在一起的家人玩笑地感慨道:“我这个人哪,天生的个性就不适合搞政治、当领导!”“那你适合当什么呀?”平平问。他笑了,看着平平:“我适合当爸爸,”他又摸着小孙孙的头,“当爷爷,”他又转头看着妻子,笑着不往下说了。平平知道,还有,“当丈夫,”妈妈常对平平说,爸爸的热情,单纯,重感情的性格和对政治的严肃、执着,冷竣的格调是不协调的,“但是你爸爸注意磨炼自己,他的工作才能都是在几十年革命斗争中自觉磨炼出来的。” 有一件事情给幼年时的平平很深的印象。一个跟随方志远多年的吃苦耐劳的好干部,在一次指挥抗洪时,犯了不应该犯的严重失职错误,结果造成了洪水决堤。方志远亲自主持会议,坚决否决了各种从宽处理的意见,通过了对这个干部撤销职务,开除党籍的严厉处分。在送那个干部回农村老家的那天,他请那个干部来家里吃晚饭。两人都沉默不语。临走时握着手,那个叔叔掉了泪。他走后,爸爸踱了一夜,接连几天脸色阴沉,吃不下饭. 还有一件事,爸爸听说一个县委书记对待老婆孩子非常粗暴;十分反感,不止一次说:“这样的干部坚决不用;在家里这么专制,在工作中更不会民主!”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做。那个干部的工作还是出色的。后来,爸爸一直用着这个县委书记,但心里始终对他有某种隔膜.感情不等于政策,他常常这样解释说。 爸爸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平平这时突然想到。如果他和自己的女儿发生尖锐的冲突,他一定是很痛苦的。那自己呢?如果和自己所深深挚爱的父亲最终发生决裂,难道心里会平静吗?她分明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冲突将要出现在她和父亲之间。 “平平,我们今天包饺子,这你爱吃,一边包,一边我还想和你好好谈谈。”方志远变得慈爱而且有点严肃了,“你们明天要举行的讨论会,我今天才了解到全面情况.你们那样摘不好,我的意思,你们先不要这样搞。” “不行,我们请帖都发了。” “可以在通知一下嘛。” “不!” “平平,在思想上,爸爸不能一下子说服你接受什么观点,可是,在涉及到这样大的社会影响的行动上,我还是对你有要求和约束力的。”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老方在吗?”客厅里响起来客的问话。 “好,我们等会儿再谈。”方志远走了。 “平平,爸爸的话你应该考虑。”林楠说。 “你就是崇拜爸爸!”同样是这句话,这次可是带气说出来的。 “你倒应该找一个你能崇拜的。”做母亲的笑了,“你都二十九了。” “妈妈,我说过多少遍了,少跟我谈这些,我现在不考虑嘛!”平平有些生气了。 “林楠,,方志远出现在门口,神情很严肃,“有关曙光大学的事,你也来一下。” 林楠跟着丈夫到那边客厅里去了。 在客厅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方平平看到里面几张沙发上都坐满了人:有曙光大学校党委的领导,有省委文教部的部长,还有几个也是见过面的人。缕缕青烟在他们中间升起。 无疑,这和明天的讨论会有关,与校领导的交涉肯定是破裂了!校党委和文教部的领导一起跑来找省委书记,而且是在星期天休息日,可见是闹得比较严重了。“这工作我们实在傲不了!”一句声音很高的话从客厅里传出来,方平平听出来了:说话的是校党委副书记杜天雄。 学生和“官方”的冲突开始了。 她和父亲的冲突也要开始了。 她和父亲是经常争论的,特别是父亲调到S省来以后,她常回家,争论就更频繁了。她愿意进行这种争论,爸爸也愿意进行这种争论。在争论时,爸爸常常风趣地笑着说:"马列主义会在这种争论中得到发展!”他争论起来,兴致很高,有时还很激烈。每次争论都以“双方暂停”结束,――父亲太忙了。但这次,冲突不仅是个观点问题,而确实是个有很大社会影响的行动问题了。难道还能以“暂停打结束吗? 客厅里谈话的声音时高时低地隐隐传来。曙光大学那一个个学生宿舍里激烈谈论的场面也阵阵浮现出来。自己和父亲是什么冲突呢?有人说是两代人的冲突,两代人的冲突又是什么呢?这个概括确切吗? 她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那一排排蓝色、褐色精装封面的马恩列斯经典著作上,父亲信仰的无疑是这个主义。她自己信仰什么主义? 她最初谈马列,那是全国都在举着小红书喊“万寿无疆”的时候。她为什么会突然谈起马列来呢?那不过是第一批破四旧的红卫兵在转向“保爹保妈”派立场后,需要寻找批判“文化大革命”的武器。她那时候还谈了几本背列汉诺夫的小册子,这更使她这个初中一年级的女学生在一般人限中增加了异端的色彩,而在那些对“文化大革命”不满的高干子弟群里则放射出思想家的光芒。从那时起,她就同时被歧视和崇拜所包围。十年过去了,颠荡起伏,扛过锄头,穿过军装,参加过“四五”天安门事件。路,曲曲折折的走了一段,书,杂七杂八的读了一些,她是什么主义呢? 一九七一年“九・一三”事件之后,她曾经非常地活跃了一个时期・在北京的学生中同各种思潮,思想流派进行交流和交锋,读了《资本论》,也读了一大批西方资产阶级批判东方共产主义的书籍,目的是为了铸造解剖中国社会的思想武器。林彪反革命集团是封建法西斯主义,这一点是无疑的,但它又是从什么样的社会基础上和体制中产生出来的?有人说,中国整个就是官僚体制。她当时在理论上似乎同意,但感情上又很不愿意接受。她知道,那是自己身上的“正统观念”在作祟。她理论上活跃而又混乱。马克思主义的许多具体预言都未应验,难道它还是科学吗?如果是科学,那么在哪些问题上被歪曲和宗教化了呢? 她的思想更多地是在这些年的社会实践中,在同代人的共同思考和争辩中形成的。而这两年又与前几年不一样了。传统的观念臭了,反传统则是一切新思想的时髦标志。她现在的主义到底是什么呢?她能明确抓住的只有两个字:民主! 民主依靠谁来推动呢?对民主最有要求、最自觉的也许就是知识分子,特别是这代年轻的知识分子吧?他们也许就是中国未来“现代文明”的核心吧! 她曾经以冷静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注视着西单民主墙上一批又一批的大字报,一家又一家的“论坛”。她并不对这些冒出来的“新一代思想家”们感什么兴趣。用她的话讲,这些人还没有达到他们哥哥姐姐辈在一九七一年就达到的水平!他们太狂,又太嫩!没真正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又毫不懂中国的政治,国情和民心,毫无根基。在中国,靠几个外围人支持能有什么前途?但是,就在自己对这些幼稚的“民主派”的批判中,她突然发现这里也包含着对自己的批判了!自己己在什么地方与他们相同,在什么地方又与他们不同呢?于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或实际上原来就在)这样一个她在理论上似乎并不承认的立场上:中国的社会文明、民主的一切进程,离开了共产党的努力,都是泡影!所讯“用民众的力量”去发展民主进程,岂不要同到“文化大革命”的轨道上去了吗?无政府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岂不又要泛滥了吗?于是,她脑海里又闪过一个观点:民主也是一种政治形式,它脱离不了一定的经济基础。――而这分明又是马克恩主义的正统观点了!这时,她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头脑中有许多与马列主义相违忤的“新思想”,但是,当她要实实在在观察社会问题时,她所依靠的那些方法居然常常是马列主义经典!于是,她的思想中又开始了新的被无数个否定环节推动的混乱的循环…… 客厅的门开了一下,传来父亲说话的声音。那是平静地向人提问的声音。她又想起父亲和她的一次谈话了。 “你对现在的政策都是什么看法呢?”父亲笑着问。 “文艺政策太‘左’,农业政策太右!”她脱口说道。 “噢?”父亲有些意外,他略含诙谐地问:“你这‘解放派’立场还会嫌农业政策太右?” “农民能有什么社会主义!” “嗯!……” “嗯什么呀?” “没什么,”父亲沉思地看了她一眼,“你的思想是个复杂的混合物。” 混合物不好吗?中国到底应该往哪儿去?搞社会主义又是什么样的社会主义? 整整一代有思想的青年都在对现状的不满或不满足中进行着迷茫的摸索,朦胧而又混乱。传统的已经破裂,崭新的还没有确立,这就是所谓年轻人的信仰危机吧? 但是年轻人总要行动。行动总又造成自信。他们相信自己的未来。 她自信不呢?别人都以为她是‘自信的,她表现得也是自信的,但她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又自信又不自信了。她深深感到人到三十岁是个转折点。幻想消失了,热情也缺乏了,常常容易怀疑自己的力量,常常开始想到自己的一生……就在几年前,她还浪漫地认为自己的热情和力量也是无穷尽的,相信自己的一生一定是不平凡的,她要做一个思想家。而现在,她已经感到了生活的强大和自己力量的有限,越来越经常的自我怀疑了。这种怀疑常常给她带来一种无可名状的惆怅。 临近三十岁,对于一个女子,尤其是理想、幻想、自信,狂热迅速瓦解破灭的阶段。她被人崇拜惯了,她当一个小领袖当惯了。但现在,她却常常想到结婚,想找一个志同道合能够支撑她的理想和热情的强者。她向往若从事伟大的事业,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力量,为此,她有很深的苦恼。周围的人都认为她坚强、成熟、干练,但是,她却同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样需要和乐于服从、崇拜一个比她强的男子。 在任何方面都做强者的女子是不幸福的。 可上哪儿去找理想中的爱人呢? 她现在越来越经常地――特别是在闲下来的时候――被惆怅和苦闷的阴影所笼罩。 这只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吗? 惆怅和苦闷靠想象是排除不了的,于是她更狂热地进行各种活动,她怕自己失去热情和信心。但她的狂热和大学里那些二十岁的学生的狂热已经有很大不同了。她有时甚至羡慕他们那种狂妄的、幼稚的,自以为是的自信!那是二十岁人的自信。一想到自己也有过那样年轻的时候,而这一切都过眼云烟似地消失了,一去不复返了,不免又产生了新的人生沧桑的惆怅和茫然…… 一片告辞声和脚步声传来,客厅里的来客都在往外走了。听见父亲一边送他们往外走,一边说;“都做工作――就这样吧! ,,到底是怎样呢?院子里又传来校党委副书记杜天雄的话:“刚才我临来,校党委还在给他们做工作。如果最后工作做不成,希望省委能够支持我们采取有力措施。”什么有力措施呢?她隐隐约约的听到院门口的人群中有人谈到她的名字。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平平走去接,是曙光大学的一个同学打给自己的。电话里的声音很气愤; “学校明天不同意用礼堂,也不同意用大饭厅!” “那我们就在操场。”平平说。 历史将证明(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操场也不行!听说明天学校准备加派门岗,把有请帖的来客一律拦在外面,用他们的话说,叫‘婉言劝回’!” “太卑鄙了!” “实在不行,我们明天就领着来宾冲进校园!” “那不行,那样要出事的。” “那怎么办?游行抗议!” “不好,都不好?……这样吧,我们告诉校领导,如果不让客人进学校,我们就在校门外青年广场的草坪开讨论会。我们是讲道理的,我们技挤到广场路灯下开会,这是最好的抗议!” “好。听说杜天雄他们去找省委了,情况怎么样?你不能做做你爸爸的工作?” 平平放下电话回到房间里,门推开了,进来的是省军区文化处创作组的张大斌。剑眉,眼睛不大,目光很锐利,嘴部的线条十分有力,身材挺拔,带着荚武的虎气。一九六六年毕业当兵到现在。平平是十年前在部队当兵时认识他的。这几年,他发表了不少小说。论其观点,用平平的话讲是标准的“正统派”。和平平的立场自然是不合节奏的。武光昨天在剧院里听见“这样搞太幼稚”的话,正是出自他的口。 “平平,你那是闹什么呢!”他一进来,就顺手摘下军用书包撂在桌上,他对平平从来很随便,说话也很不客气,“抓住《悲歌》当旗帜,一千张请帖,把全市闹得乱哄哄的!我反对你这么千!我看你完全站到资产阶级自由派的立场上去了!” “用不着你来教训人!”平平也不客气地说,但实际上她并不生气。这不仅是因为在她当兵时,他在许多事情上帮助过她。这位“正统派”在政治上很执着,常教训她,但她反而对他有种特殊的好感。不过,她在嘴上是从来不让他的,“你要有不同意见.可以到讨论会上公开发表你的意见!为什么连你都至今不敢公开支持梁锋啊?” 张大斌紧绷住嘴唇没有说话。腮帮子的肌肉搐动着。方平平的话是尖刻有力的。他并不完全支持梁锋。至于梁锋在文艺界被人厌恶的程度,他也是一清二楚的。对路野的《悲歌》,他也有保留态度。但他一直没有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为此,他常常感到自疚和不安。现在,平平的指责更刺激了他男性的自尊。他脸色阴冷地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冷冷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准备立刻就公开我的立场和态度。” 平平愣了。她有些后悔。 她刚要张嘴说什么,傅政民又推门进来了。他的文雅、潇洒与张大斌的粗犷、英武刚好形成鲜明对照。他出于礼貌地朝大斌微微点了点头,大斌则也点了点头坐下了。两个军人在平平这儿相遇过几次,却始终是这样相互礼貌而冷淡,这里的奥妙自然不只是因为政治观点的对立了。 “你说吧。”平平看出傅政民对张大斌有点回避。 傅政民看了张大斌一眼,,对平平说:“公安局今天也到学校来了解情况了。” “要抓反革命吗?”平平一下激动起来.“抓吧,能抓得完吗?!” 张大斌冷冷地瞥了傅政民一眼。 “镇压学生运动的人没有好下场!”平平气愤地说。 这时,林楠出现在房间门口,依然和蔼地,但却没有惯常的笑意:“平平,爸爸让你到他房间去,他要和你谈谈。” 平平立刻叨白了母亲眼卫为什么流露出一种担心的神情,爸爸凡是要和谁进行特别郑重、严肃的谈话,总要把人叫到他的房间里。 这次谈话是非同寻常的. 平平一下子感到了家里也笼罩上了冲突的烟云。 “伯母,那我们走了。”傅政民立刻礼貌地站起来,他看见大斌没有起身的意思,眼里闪过一丝悻然,但还是很文雅地一个人走了。 “坐吧,爸爸要和你谈点儿事。”平平进了父亲房间,父亲就让她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有看平平,只是微蹙着眉头在继续沉思什么。 一进这个房间气氛就完全不一样。到处是书。两边的大书架上堆满了书,桌上堆满书――还有文件,床头也摞着书,枕头下也压着书。书里露出卡片、书签、红蓝铅笔,窗外是那棵梧桐树,把阳光过滤成绿晶晶的汁液流进来。整个房间的气氛显得肃穆、雅静。父亲没有马上说话,他坐在那里,好象整个房间都和他融为一体,每本书都在用一种沉思的目光看着平平。平平知道,爸爸有个习惯,他的房间从来不让别人收拾,他桌上的东西――书籍、文件谁也不准翻动,房间的钥匙总是随身带着.今天把她叫到这个房间来谈话,情况将是严峻的。 几秒钟的沉默更使平平感到了气氛的严肃。 桌子的左前角,放着一本厚厚的列宁的《哲学笔记》,父亲在上面写满了批注.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 “平平,”方志远从沉思中转过脸来向着女儿,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温和,“爸爸想和你好好谈谈。”他深沉的目光象流泻的明净和暖的江水,透入平平的心里,使她准备硬着头皮“谈判”的紧张情绪一下子化解了,涌上来的是一股强烈的委屈。她是在自己的爸爸面前呵。 “刚才你们校领导,还有省委文教部的领导都来了.主要谈的就是你们明天要开讨论会的事.你可能很关心爸爸的态度.我的态度可以告诉你,是公开的。我希望校领导和你们多谈谈,坦城地交接意见。我也希望你们多和校领导诚恳谈谈.有些事情应该协商解决。领导和学生之间要相互了解,两代人之间要相互对话。你们呢,也要对国家有更高的责任感,不能只抓住不违反宪法一条就行了,无过不等于有功,不违反宪法与做出对人民有利的事情,还有很大的距离。” “可现在已经开始把我们当成反革命了。”平平气愤地说, “这不会的,你们应该相信领导。” “不会?为什么让公安局去学校调查?” “噢?”方志远不知道这个情况,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的,“即使这样也很正常嘛,有些人可能把问题看得很严重,说有这有那,公安局调查一下,发现没有,这不也很有必要吗?"他想起刚才客厅里的谈话。曙光大学校党委副书记杜天雄一说起现在的学生就头疼,皱眉。说要找学生亲自谈谈,实际上又很发休。十几年前忆苦思甜、形势报告的老办法不那么灵了,光忧虑就行了?曙光大学的这次“闹事”虽然使围绕《悲歌》争论的整个局势复杂化,尖锐化了,但方志远并不认为是坏事。对青年学生的工作应该引起全党的重视。这里也是个小小的危机呕,发之一时,酿之已久! “都把学生当洪水猛兽,好象这些大学生一天到晚就是想闹事,搞破坏!都想跑到香港.美国去!真是这样吗?!你们把学生当敌人,我接受不了。要这样,中国的希望在哪里?!你们太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了!――”平平越说越激动,眼圈也红了,眼睛基闲着晶莹的泪光。 “孩子,我们是理解你们的。” “――说学生思想混乱,你们就那么肯定吗?很多问题你们现在不是也说不清楚吗?说年轻人狂,狂,可年轻人谁不愿意有二个理论能说服他们!现在有吗?!……” 平平激动得说不下去了,泪水也止不住流了出来, 方志远没有立刻说话,他在等着女儿平静来。 “我们了解年轻人。”方志远的目光没有看女儿,而是凝视着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仿佛在那里寄托着感慨和深思,“年轻人的思想是这十多年最明显的标记了……这当然不能完全责怪他们。哲学系学的是马列主义,两年前考哲学系时还相信,学了两年,反倒不相信了。这种现象,不光是曙光大学有啊,是年轻人不追求真理吗?”他停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这里有很多深刻的原因。首先要检讨我们的工作,总结经验教训。”他一下收回目光,看着女儿,“平平,你要相信,我们是能理解你们的。” “爸爸,那是你――!”平平依然激动和难过地说,“可校领导呢?省委其他领导呢?都是这种认识吗?” “孩子,爸爸过去也不理解你们。整个老的一代现在要重新了解年轻的一代,这需要给他们时间。你们应该相信,我们这一代人一辈子的心血都用在这个国家上了,倘若不能把它搞得更好一点,会死不瞑目的。不过,现在情况复杂了,他们的经验不完全够用了,他们承认这一点。同时,他们即便是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的人,也还是愿意学习的。”方志远说这番话时很动感情,整个房间里都回响和溶化着他深沉的声音。 平平沉默了。父亲的话,他的声音,他的神情触动了她。她眼前一下子浮现出几年前的情景……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一点理想也不追求。”有一次爸爸在听说了一些事情后这样不满而气愤地对她说,那还是他刚刚获得“解放”不久。 平平当时激动地反驳他:“爸爸,你太不了解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了。这代年轻人追求理想是最顽强的了!一次次追求,一次次破灭,现在,具体的理想都破灭了,留下的只是理想主义!即使如此,他们还在朦胧地追求什么,为没理想的生活而苦恼,” 父亲显然很受震动,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他凝视着女儿,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句:“你也是这样吗?” “……是。” 父亲站起来独自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她,诚恳地说。"对不起,孩子。爸爸是太不理解你们了.给爸爸一段时间,改正这个缺点。” 不知是一股什么样的感情浪头冲击过来,、平平当时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一个月后,平平的哥哥刚刚从外地回来,整整分离了十年的父子重逢,两人都很激动。父亲几天前就开始盼望儿子的归来。 “爸爸。”刚刚站在父亲面前, 父亲却把一盒“前门”烟同火柴盒递给儿子・“抽烟吧,刚刚。” “我……不,我不会。”刚刚十分不安地说.他没忘记,一九六六年的冬天,父亲被打倒但还没失去自由的时候,有一天看见刚刚因为苦闷,颓废抽起了烟,顿时大发脾气。“你以为中国完了吗?!以为自己也完了吗?! ” “这么多年,那末苦闷,肯定会了。”父亲慈爱体贴地轻声说道,“要戒,以后戒吧。” 刚刚接过熘,把头扭过去,激动得半天点不着熠。 这一夜,父子间谈了一个通宵:青年,杜会,国家、民族…… “孩子,我们决心了解你们。”方志远的话把平平的回想打断,“我们还决心说服你们――当然,我们首先自己在理论上耍弄清楚。尔后,更重要的是还要在实践中说服你们。我们只有靠把中国搞得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才能最终说服你们.你们要给我们一点时间呵.” “爸爸,你真的那么有信心吗?” “真的。” “一点动摇和怀疑都没有吗?” “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我们的估计带有自身主观愿望的影响,让历史检验吧.……当然,我们的信心还是有客观依据的。”方志远停顿了一下,把话转到今天要谈的主题上. “平平,这次曙光大学的事情,表面看来是让不让学生自己召开讨论会的矛盾,可实际上,实质性的矛盾还在于思想上的分歧.你们以为抓住了真理,是吧?爸爸看了你写的全部文章,也看了你们办的曙光大学校刊,爸爸获得的印象是:你表面上观点鲜明,很坚定,但实际上充满了深刻的矛盾.你那种坚定只是在争论中保持的一种形式,如果一旦没有了这种争论,你自己思想上的重重矛盾就会暴露无遗!” 平平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慑住了。父亲的话击中了她的痛处。方志远从桌上一大摞刊物中抽出几本《曙光大学学报》,顺手递给平平:“爸爸把意见、看法都写在上面了。” 平平看到,爸爸在校刊上加了很多批注。特别是她写的那儿篇有关《悲歌》的文章,几乎每一页空白处全给批满了,还夹着许多活页纸,上面也密密麻麻写满了意见。在一篇文章结尾处的半页空白纸上,_一段红色的批语灼灼地映入她的眼帘,她的心象个小小的浮动码头被一艘江轮迎面冲撞,剧烈地震动开了。批语是这样写的: “这篇看来坚定、激烈、观点鲜观的文章,实际上不仅包含着作者(方平平)理论上的深刻矛盾,而且还隐藏着她在整个世界观、人生观上的深刻矛盾.在自信的下面掩盖着的是自我怀疑和虚无主义的阴影,――这看来是不可能的,但恰恰是真实情况.” “平平,”方志远接着说道:“爸爸今天是要和你好好谈谈。爸爸本来是要从行动上坚决约束你去掐那种讨论会的,但是爸爸现在不准备这样做。作为省委书记,我希望校领导和学生对话,通过相互了解、做工作解决问题;傲父亲的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的女儿强行压服呢?爸爸现在准备和你好好交换观点,爸爸的观点都早就批写在上面了。你先拿去看看。然后你再决定应该怎么办? “说真的,孩子,我一直不愿意你和刚刚搞社会科学、搞政治的。那是我傲父亲的一点私心。搞那些风险太大。爸爸不愿意你们再遭遇什么,――特别是我们以后不在世的时候.爸爸希望你们搞点自然科学和普通工作就行了。但我知道,我这样想是不对的。现在,你和刚刚都热爱社会科学,你们就搞吧。要搞,就搞得好一点。你现在的思想一方面很活跃,同时又很混乱。对于自己的探索,你也开始信心不足了。但爸爸不希望你在这种时候退下来,而希望你最近一两年时间内能扎扎实实地、认真地研究一下马列主义。你现在的思想很混乱,这没关系。真正成熟的科学的世界观都是经过艰难复杂的摸索才形成的.头脑象张白纸并不是接受真理的好基础。_句话,爸爸希望你在真理的追求上不要气馁,要有坚强的信心.经过努力,你这一生是可以在理论方面对社会有所贡献的。” 屋里很静。平平的心中回荡着父亲的话。方志远停了一会儿,将声音放得很低很慢,关心地说。 “还有一件事,爸爸也一直想和你谈谈。这本来是应该做妈妈的和你谈的。爸爸希望你在对真理的追求上绝不妥协,在生活的追求上也不要妥协。”方志远又停了一下,他看了看女儿,平平静静地垂着眼没什么反应,他才又往下轻声说道。“你应该找到一个比你更强的人。要不,你难以获得幸福,不要屈从年龄的压力。不要草率。这一代青年中是有人才的。” 当平平回到自己房间时,母亲和张大斌正在说话。 大斌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等着是想告诉你,过几天党校请粱锋作报告.你愿意旁听的话,我给你留张票,”大斌把票留下,走了。 “爸爸批评你了?'林楠抚摸着女儿柔软乌黑的短发。 “爸爸要是真能完全说服我就好了。”平平有些目光恍惚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些什么,然后她又到客厅去打电话,她要找傅政民他们商叠;明天的讨论会到底如何开?父女之间的矛盾尚且不能在一天之内完全解决,整个曙光大学的冲突更不是一天之内能够解决得了的。 学生们依然坚决要开讨论会。而校领导则反对开。他们找人谈、做工作,很难一时奏效,又召开党团员会对党团员进行纪律约束和教育,这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激化了矛盾。 《悲歌》事件引起的社会矛盾现在完全集中在这儿了。象两股潮流在这里迎面相逢,激扬起浪涛。而这些浪涛最终都归回到了省委常委会的长桌上。 今天是星期一,省委常委会继续召开。在星期六看完《悲歌》之后,常委们在统一思想方面前进了一步。绝大多数同志都理解并支持了方志远的指导思想。 但是,曙光大学的事情,使得矛盾尖锐、复杂、急迫化了。 曙光大学党委领导无法说服学生们取消讨论会,他们要求省委出面表个态。  , 其他几所大学也受了曙光大学激动的传染。各个学校的校党委也都颇为担忧,怕曙光大学的风潮会波及蔓延,引起连锁反应。这一切担忧则汇集到省委文教部,最后也作为紧急情况出现在省委常委会上。 整个社会的反应也很强烈。在各级干部当中,对曙光大学学生要“闹事”的关注超过《悲歌》本身。《悲歌》只不过是一出话剧,不让演就完了。学生闹事,问题可就严重了,那会影响整个社会的安定。许多干部忧心忡忡:现在的年轻人太成问题!再不管管肯定要出事了!干部们的这种情绪都通过各种正式的、非正式的渠道反映到了省委。这是一个巨大的压力:要求常委迅速采取有力措施,制止事态的扩展。 公安局打来的紧急报告中说,这个讨论会实际上将是个辩论会,而大辩论是“四大”之一,是宪法已明确取消和禁止的。另外,在曙光大学门口,出现了支持《悲歌》、批判梁锋的小字报,这是变相的大字报。似都应在制止之列。报告说:现在由党的组织出面说服学生们停止类似活动要更妥一些。 省委党校则请梁锋明天去作报告,讲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问题,这又是针锋相对的行动。 文艺界的反应更是特别。对于学生们这样开讨论会他们并不都赞同,但对听说的将要对学生采取强行制止的做法又表现出一致的反对,甚至很为强烈的情绪. 时间比较紧迫了,现在已是下午五点半,再过一个半小时,即七点钟就是曙光大学学生们召开讨论会的时间。 省委常委会议的长桌上笼罩着严肃的气氛。 情况都摆在这儿。要谈的都谈了。而刚才来的几个电话使问题变得更为急迫了。 学生们开始准备到青年广场草坪上开会的事。公安局的领导亲自到现场耐心劝说学生们。曙光大学的领导担心“事态扩大“,但又不同意他们在校内开会。学生们也不恕事态扩大,但开会的决心没有动摇。几方面都很克制,又都很坚决。整个省城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里。 “老方,当机立断吧!”傅钟山有些焦躁地说。 方志远又看了看眼前一页纸上草拟的话; “曙光大学党委:望你们转告曙光大学中文系、哲学系、历史系、法律系、国际政治系及经济系部分同学,省委认为在没有充分组织和领导的情况下召开这种形式的讨论会是不适宜的。希望同学们在校党委领导下,经过充分准备,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方式进行讨论活动。” 把这几句话作为省委常委的电话指示通知到曙光大学,这是目前看来最简单、最易行的办法了。 但是,方志远对这样解决问题的方式并不满意。只能这样吗? 曙光大学的动态,中央有关部门的领导也获悉了,下午还来过电话表示关心和询问,希望能“妥善解决”。到底怎样才是妥善的解决办法呢? 方志远看看手腕上的表,秒针在一秒秒走着。现在,是面临着一个小小的危机。但危机中恰恰常常包含着转机。 关键在于抉择! 在一瞬间,他的头脑中闪现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可不可以这样做呢?…… 听任学生们自行开会,毫不进行引导,当然不行。但是,简单地不让开会是否就实行了党的领导呢?也不是。为什么不可以同意学生们召开讨论会,而且省委领导亲自去参加、亲自去讲话呢?如果党在青年人面前的形象是坦诚的、亲切的、平易的,同时又是坚强的,有力的,表现出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彻底性和握有真理的自信心,这难道不好吗?这一次小小的危机,正是我们对青年人的思想教育不得力的反映,但这次小小的危机本身不正是我们对青年人做一次工作的好机会吗? 这样一个抉择涉及到许多复杂的问题。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党的干部队伍是否能够理解接受?方志远非常清楚,现在刚刚使常委在指导思想上比较一致,但是还没来得及把常委会的精神传达到各级领导中去。在党的各级领导还没有统一思想的时候,就这样贸然而行,这是绝对行不通的!事实证明,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一切重大的社会行动在没有取得党的干部队伍的大多数的理解和接受的时候,就急促行动,向来是要失败的。很明显,如果同意学生开会,省委还派人参加,这件事情立刻会在干部队伍中引起许多不理解和不满:这难道不是向青年学生妥协投降吗?!尔后等你再去做进一步的宣传解释工作,则要花费更大的力气。这自然会造成干部队伍在目前一段时间内的思想混乱。而在当前解决《悲歌》问题的敏感局势下,必将进一步激化矛盾。方志远感到:时间确实太紧迫。他似乎没有时间先党内、后党外地从容展开部署。 一方面,他不能贸然采取行动。党的高级领导如果脱离了整个队伍去部署行动,势必要犯极大的错误。 另一方面,他又面临着特殊情况。自己的女儿就是曙光大学学生"闹事”的组织者之一。自己的妻子林楠又是这次事件上的“温和派”――对她的温和态度不仅校党委副书记杜天雄有意见,方志远也是不满的。以“慈”治校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方针。信任并不等于放纵,爱护亦不等于溺爱。昨天自己已经严肃地批评了妻子。女儿和妻子的这种情况,对他这个省委书记是有压力的。如果他的措施不力,会造成更为复杂的舆论影响。 会议室门开了,办公厅的秘书进来汇报:曙光大学党委又来电话请示省委的意见。 常委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方志远身上。大家的意见都充分谈过了,希望他能拿出个主见。经过四天会议,常委们的思想基本统一了,这是方志远感到最踏实的。他现在从众人的目光中更感受到了一种信任。大家把决策权委托给他。就连傅钟山也不那末暴躁了。昨天下午,傅钟山来家里看他,一进门就说.“老方,今天来辣辣你。”他送来了老家四川捎来的“临江寺豆瓣酱”。他和方志远促膝谈了一下午,一开始对方志远意见不小,等临走时却说;“我同意你的观点,光发老子脾气,把孩子锁起来,那不是办法.咱们自己得提高水平!” 方志远的目光又落到眼前那个电话指示稿上,似乎只能提笔签字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到眼前的一份省报上,一个简明的想法把看来十分复杂的问题迎刃解决了; 对学生的工作与对全党的工作同时进行。’ 于是,方志远立刻把自己考虑的方案拿了出来。 同意学生们召开讨论会。省委主要领导去参加会议并讲话。 这个方案引起震惊是必然的。 因为谁也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省委同意学生开这种会,意味着什么?方志远的回答是明确的,也是有力的:就是要抓住这个时机,展示党的形象,表明党的观点,加强党对青年的领导。如果真能这样,那确实是很好的。大家都感到这样做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情况终归是很难预料的,会场的秩序会怎样呢?学生们会怎样看待省委领导的讲话呢?学生们有没有可能提些怪癖的问题来问省委呢?讨论会上如果出现严重错误的观点,省委领导是否当场表态呢?弄不好,是否有可能反而激化了矛盾呢?几分钟之内,一切担忧和考虑都摆到了桌上。 方志远说:“要相信学生愿意和能够接受党的领导。我们在思想倾向上要鲜明,坦率。至于提出的某些具体问题,如果一时回答不了,也可以坦率表示,我们再研究研究嘛!” 但是,大家最大的担忧也是方志远刚才正在考虑的事情。现在还没有来得及把省委常委会这几天的精神传达下去,统一党内的思想。同意学生们开会,省委领导还去参加,这肯定会引起干部队伍中的广泛的不满情绪和思想的混乱。 关于这个尖锐的问题,方志远说:“我们不仅要面对学生讲话,也要面对全体党的干部,面对整个社会讲话。明天――”方志远拿起那份省报决断地说:“可以全文刊登我们的讲话。这样,就把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一下子宣传到全体党的干部.也宣传到全体学生中去了。我们还有电视、广播,都可考虑发挥作用。要有气魄。在这样一个时机,我们要好好地行动一下。担心是没必要的。不知大家都有没有信心?我是有信心的。” 这确实是一个极有胆识的行动。 晚上七点钟,当方志远同武光及其他几位省委领导登上曙光大学礼堂的讲坛时,不仅礼堂里的大学生们惊异万分,而且整个省城的人都在电视屏幕前感到震动和意外。 整个省城都在注视着。 下午还在传闻曙光大学部分学生要在青年广场开会,制造冲突,现在讨论会却堂堂正正地在拱顶高大,灯火通明的礼堂召开了。省委书记亲自出席这个会,不能不说是异乎寻常的。――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 礼堂里的学生们惊异地在交头接耳,迅速掠过一片骚动。这个骚动本身是复杂的,有兴奋的猜测,有不安的揣摸。几处零星的掌声刚拍响又自知轻率地停了下来,连同骚动一起渐渐平息下去,沉入等待的寂静中. 礼堂中的寂静是包含着某种紧张的。 整个省城都在静静的等待的紧张中。 方志远一在麦克风前坐下就露出沉稳和善的面容:“有人说我们领导怕学生。我说,错罗。我们不怕学生!”方志远挥了挥手提高声音大声说道,“我们是喜欢学生!!” 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局部的兴奋和掌声。 “我有个大名鼎鼎的女儿叫方平平的在你们当中(台下一片轻松的哄笑),还有这位武光――宣传部副部长,省军区傅司令员,以及不少省委领导同志的子女都在你们中间。你们是什么人?(方志远指着台下)我们的孩子嘛!当家长的怎么害怕孩子呢?!我和你们那位多病的党委书记林楠是一个家庭罗,我们家里要是没有孩子,我们就会感到太没生气了。中国要没有你们呢?――也太没生气了。” 暴风雨般的掌声席卷会场,震荡着拱形顶下的宏大空间。很多年轻人眼里闪出晶莹的泪光。 电视屏幕前千万双眼睛在静静注视着。 “我们不光是喜欢你们,更主要是寄希望于你们。所以我们不能溺受你们,我们对你们有很高、很严的要求啊!我们今天来参加你们这个会,不是来哄你们高兴的,今天同意你们开这个会,也不是放纵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坦率说吧,主要是想在这里和你们好好谈谈,我们要靠我们思想上的力量来影响你们!同学们,我们是马克思主义政党,这个政党有一个特点,它是有科学世界观作指导,的。如果我们在思想上没力盈,那和其他政党还有什么区别啊?你们可能觉得自己抓住了真理,可是,同志们,要我说,你们的思想现在是矛盾的,而且矛盾是很深刻的!你们受各种思潮的影响,脑袋是个混合物。我了解你们,你们中间有那么几个人物我是认识的,因为我这省委书记的家也常常变成了你们的小沙龙.我和他们接触过,说过。那几位,你们有时间还可以来嘛。我是要说服你们几个的。我们党的领导是要说服你们全体的!(指着台下所有的人)这个工作可能很艰巨,但我们有信心,因为我们中国的年轻人是追求真理的! “同志们,我今天在这里代表省委常委不仅是对曙光大学的同学们讲话,而且也是向整个学校党的领导,向省,地,市各级党的领导讲话。省委常委的几个同志今天来参加这个会,并不是来平息事件、安抚学生。常委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要在一切环节上寻找党对青年人实行领导,教育的积极形式!党要研究现在青年人的思想状态,各级领导的主要负责人应该站在这项工作的第一线上,到学生中去,把对青年人的思想教育工作抓起来。这也是这次省委常委会的精神之一。既然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如果我们不教育好他们,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呢?!” 会场上十分安静,没有掌声也没有喧哗。 电视屏幕前,抽着烟斗的省军区司令傅钟山点了点头。 电视屏幕前,那对上海口音的老夫妇俩连连点头说:“对,对,这个讲的对!” “年轻人是很自信的,自信是好事不是坏事。听说你们这儿是二十岁的比三十岁的更自信。为什么越年轻,越没经验反而越自信呢?我看这个自信就有那么点儿幼稚成分。说得尖锐点儿,就是有点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你们有人笑了,看来你们知道我说这话没有恶意。去年你们学校文科各系的毕业论文,前两天我都调来看了看。我是希望发现点儿人才,往省委的词研室,还有省人大的调查咨询室增加点儿力量。可是,同学们,结果我有些失望。有真才实学的人太少!不是我有偏见。我对这些论文都作了批语,已经还给了你们校领导,你们可以拿去看看。批得不当之处可以纠正,有的地方还可以讨论。你们之中有研究经济的,政治的,法律的,文学的,哲学的,可只把你们那点东西拿出来治国,不够水平呵。我看,一个是实施不了,一个是实施了也要乱套。这儿有个大礼堂,你们抬头看一眼,可以说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但是你们真正去设计它的时候,才会知道问题远比这复杂得多。每一根管道,每一根钢筋都要作精确安排。你们以为一个党奋斗几十年建立起来的一个社会,粗粗一看就能任意评断了吗?社会的蓝图要远比一个建筑物的蓝图复杂得多。希望你们今后搞点真才实学出来。我们省委常委的同志以后准备定期抽时间和你们交换意见。同学们,千万不要一知半解再加上过分的自信。那样就是狂妄了。狂妄会毁了你们自己,也会害了国家……” 电视摄影机镜头慢慢摇过台下一排排的学生。于是全省城都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张张内心受到震动而变得神情专注的年轻人的面孔。 屏幕前刚才那些担忧的,疑惑的,不满的目光都消失了。 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方平平静静地凝视着台上讲话的父亲。她的思路是混乱的,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一时还理不清自己对父亲讲话的反应,但她却感到了傲女儿的骄傲,――为有这样一个父亲. “讲到你们今天要讨论的《悲歌》,你们的讨论提纲和你们写的有关文章我都看了。这里我想先谈谈省委常委对《悲歌》的意见。第一点意见,我们决定此剧暂缓演出,建议作者修改。为什么要修改呢?就因为它有缺点、错误,而且有些是原则性的错误。第二点意见,前一段时间对《悲歌》的那种批判也暂时停下来。这并不是说对错误的东西不要批评――马列主义对任何错误的东西都不会放弃批评,的权利,而是说我们要实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不要简单粗暴,不要生硬牵强,不能用错误批判错误。” 此刻,全省城有两台电视机一起关掉了. 一台是路野家的电视,是舒华关的,路野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 另一台是梁锋家的,他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与此同时,方志远热情,雄辩的声音却在曙光大学礼堂的高大拱形顶下,在黄江两岸的省城上空响彻着。 “我今天想谈点历史。同志们,至今的历史证明了什么,我们要总结。未来的历史将证明什么,我们要预见……” 马克思主义力求真实地 反映世界并改造世界,而文艺 的生命也在于真实地反映世 界并影响世界。马克思主义政 党不是应该最有资格领导文 学艺术走向繁荣吗? 历史将证明(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成熟的政治家都具有强大的忍耐力和克制力。但是,再成熟的政治家也有情绪失去控制的时候,而这种失去控制的情况特别容易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发生。 方志远今天的情绪就有些失去控制了,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站住想坐下,没坐下又接着踱起来,他的脸色如同窗外潮闷欲雨的天空一样阴沉,眼睛里闪露着激动和气愤的目光,偶尔才瞥视一下坐着的平平和林楠.他觉得屋里闷热,脱下外衣撂在沙发上,终于,他觉得似乎克制住了自己,坐下了,接着对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平平说道; “你说你追求真理,你到底怎么追求?!跟你谈了那么多话,你一点都没听进去吗?爸爸没有强迫你服从什么观点,也没有让你硬性接受什么简单的教条,我和你讲的――还有写的那些道理你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你还是毫无反应呢?是理解了,但就是要坚持自己的那一套,是不是?!那你还有什么追求真理的诚意呢?!你不是常搞民意测验吗?你知道不知道你前天的发言造成了什么样的恶劣影响?!” 方志远的措诃是很重的,完全不象他平时那样充满着做父亲的和蔼和风趣。林楠知道丈夫今天是脾气发作了,她一句话没说。平平坐在沙发上低着头默然不语。她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异常的激动。是因为她冲击了他的整个行动部署。 前天晚上,曙光大学礼堂里召开的讨论会把她投入巨大的冲突中。父亲代表省委常委的讲话,可以说是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在学生中造成了很大的震动。父亲讲完话后,整个灯火通明的礼堂似乎还被他讲话的气势所笼罩,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片安静,好一会才响起热烈的掌声。当武光接着傲简短讲话时,方平平及傅政民等几个讨论会的组织者都聚到后台紧急磋商:怎么办?讨论会往下如何开?大家的目光里都流露出犹豫、矛盾的心理。省委书记的讲话无疑具有很大的冲击力,它把整个讨论会的气氛都扭向了另外的轨道,无形中似乎给讨论会确定了一个新的方向和调子。如果顺着这个方向和调子,那么讨论会就肯定不是方平平他们最初筹备的那样富有激动舆论的效果了。作为讨论会的组织者,他们本能地要抵抗一下这种外来的扭转力,他们有他们的惯性。他们有他们的初衷。但是,他们各自也明显受了方志远讲话的震动。虽然他们谁也没有承认这一点,然而相互之间都心照不宣地感觉到了.而且正因为这样,他们每个人在讲话中越是表现得坚定和激烈,好象这样越是能掩饰自己的思想动摇似的。“我们一定要把气氛再造起来!要先安排几个尖锐点儿的发言!”傅政民说:“对!”其他几个人也坚决支持这个方案。最后,大家的耳光都集中到方平平身上。方平平的思想很乱.她在开会前已经看完了父亲对她那几篇文章的详细批语,那些批语深刻地触动了她的思想。她一下子还很难理清什么头绪.父亲刚才的讲演,几乎象是针对她讲的.怎么办呢?承认自己思想的动摇?讨论会就完全顺着“官方”的意思温乎乎的开一开?她完全清楚这个讨论会代表着什么样的社会情绪,她也清楚自己的某种旗帜作用和自己以勇敢赢得的尊敬。妇果讨论会开不不出原来所准备的尖锐性和“水平”来,如果她丢掉所举的旗帜,那她就会成为相当一些人非议和微辞贬谤的对象。立刻,她似乎生动地看到了许多投向她的轻蔑、讥讽的目光。不,那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结果,当关于《悲歌》的讨论开始时,她掠了一下短发拿着讲稿第一个登台发了言。为了使自己从矛盾的心理中振奋起来,为了使整个礼堂的温静、思索的气氛燃烧起来,她站在麦克风前,面对着台下上千双眼睛的注视,反而比过去更激烈地发挥出自己原来的观点。一个个问号不断在她思路中出现,障碍着,她却立刻用雄辩的讲演涤荡了过去。她的发言从一开始就和父亲的讲话造成的会场气氛形成了明显的、生硬的对立。而这一点不仅是她,连所有的听众都强烈地感觉到了。上千双眼睛都注视着台上的省委书记,礼堂里出现了一种略含紧铩不可测的气氛。方平平一边讲话一边瞥视着坐在麦克风旁的父亲。他似乎是很平静地听着讨论会发言,目光带着聚精会神的思索静静洒向整个礼堂,但他那微蹙的眉峰里,他那略显阴沉的脸色中却蕴含着远比不快和痛楚更为复杂的内心冲动。此时他脸上那神采奕奕的光亮黯淡了,他眼角的皱纹也开始露出一丝与他年龄相应的老态来。平平的心被猛然撞击了一下,创痛起来。父亲在忍受女儿给他的一击!她知道,自己是在给父亲拆台!她也完全清楚父亲面临的复杂局面,今天这个会最后开成什么样对于父亲来讲是关系重大的。父亲是要在他一生最后的时问里为国家千一些事业的。他现在的实践处在各方面的观察和审视中。如果一步不能奏效、不能形成广泛的说服力,就有可能导致整个的失败。也许,自己的行动有可能使父亲失去在S省励精图治的整个主动权,也许,正是他的女儿造成他晚年最大的懊恨和痛苦!……平平的眼泪都涌上来了.她几次想推开话筒:不,我不讲这些了!我不讲了!……但她还是讲着。人的强烈的感情会受到更强有力的客观情势的制约。这是许多悲尉的原因。 她的讲话的效果是可以想象的。省委书记讲话以后,他的女儿带头讲了些观点相反的话,这势必削弱了人们对省委书记的思想、政策的信任和信心,并造成局势的复杂化。父亲在讲话中曾讲到文艺批评“不要简单、粗暴、生硬,牵强”,.而她在讲话中则通篇不点名地批驳梁锋。父女俩讲话所具有的这点联系,在敏感的舆论中引起了复杂的反应.用傅政民的话讲,“这激怒了僵硬派”。讨论会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梁锋就向省委宣传部提出辞职。这激动了政治界。从昨天到今天接连发生的一些情况,都使父亲沉默寡言。昨天晚上吃饭时,他从电话中听说了梁锋要求辞职的消息,父亲的脸色有些阴沉,放下电话后,就离开饭桌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只是无言地看了平平一眼,目光里充满了责备。平平知道,她的行动,使父亲在干部队伍中争取大多数人支持的努力――这是他最注重的努力――受到极大影响。昨晚上,父亲房里的灯通宵亮着。平平心里有些难过。父亲遇到的困难是很大的,有些困难,就是她一手造成的。今天上午,路野的爱人舒华一见她就迎上来热切地说:“你在讨论会上讲得太好了!我真感动!谢谢你!”平平当时只是很冷淡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她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对舒华的反感。 “你们说的是为民族、为人民,理想,真理,但实际上,丁点儿也不为民族和人民着想。”方志远的话打断了平平的回想,“你应该好好问问自己,到底追求的是什么?满足于哗众取宠,满足于沙龙里的思想家的称号,热衷于这些,自以为在为社会谋利益,其实是在搞一些庸俗的低级趣味!”方志远最后这句话声音很高,注入丁他的气愤。 “老方……”林楠在一旁轻轻叫了一声,她想劝丈夫平静一些。 “你怕她受不了?!她早已不是孩子了!” 平平坐在沙发上已经好一会儿没说话了。她不愿意再惹父亲生气。做为女儿,她有一颗理解和爱父亲的心,她低着头,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沙发上画着,准备一直这弹不吭气地听完父亲的批评。但是,多少年来养成的倔强好争、泼辣随便的性格又使她在父亲劈头盖脸的训斥下冲动起不服气的劲头儿:“谁也愿意别人崇拜,”她小声喃喃着,“这不见得一定就是低级趣珠。” “你还认为自己的趣味很高尚吗?!” “爸爸,”平平抬起头,撩丁一下滑到额前的短发,平静地看着父亲:“你不应该这样发火。省委常委妇果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就不要怕我们一两个年青人讲话。” “平平!……”林楠责备着女儿,她知道这话要激怒方志远。 “我们发表点不同意见,随便讲点话怕什么?”平平接着又带点委屈地嘟嚷了一句。 “随便讲话?!你们太随便了点儿!省委以后不准你们这样随便!家里以后也不准你这样随便!” 平平还想争什么,看见父亲灼灼冒火的眼睛便没再说下去,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平平走后,方志远在客厅里踱起来。柔软的绿色地毡在脚下记录着他的既气愤又沉思的步伐。窗外的小院里因为天阴而显得黯然。几间平房悄无声息,铁丝上晾的几件衣服在微风中同梧桐叶一起轻轻晃动起来。 “我们对孩子从小就太放纵了。”方志远站住对妻子说。 “我是对平平一直太娇惯。”林楠温和地承认道。 “不光是对平平,你对曙光大学的学生都是这样。” “你前几天对我的批评是对的。”林楠很诚恳地说,“当领导的太软弱,放松思想工作,是要害年轻人的。” 方志远走到窗前站住,他想到女儿刚才说的话,想到曙光大学讨论会的情况,一般火从心中升了起来;“说服不是万能的,该对他们限制限制了!”他暴躁地挥了一下手,“不能再这样搞了!” 林楠看着丈夫,好一会儿沉默着没有说话,见他稍稍平静了一点儿才轻轻地劝道:“老方,你不是讲过,一定的限制是必要的,但限制并不是最有力的办法.”她停了一会儿,又体贴地安慰道:“你在曙光大学的讲话是对的。那是个很好的开头。” 屋里很静。方志远又在屋里慢慢踱起来。”干部们会理解的。”林楠又说。“年轻人也会理解的。” 方志远默默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那充满理解、信任的温柔目光正静静地看着他。他又开始在屋里踱起来。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地响着。过了好长时间,他站住了,一摊右手,自己批评自己她笑着说:“你看,我们有时候是很容易犯不冷静的错误的。” “最近的事是有些难办……” “噢,那只能说是正常的。”方志远近乎幽默地说道。 做为一个易动感情的人、一个父亲,他对平平打乱他的部署是极为恼火的,但做为一个政治家、一个省委书记,他有着足够的气魄和老练。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个局面只靠一两个行动是改变不了的。”他说,他的神情,他的目光,他说话的声音都显露出他对自己力量的充分的自信。 林楠理解地看着丈夫,听他讲下去。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方志远为了批判自己的情绪,发挥和调动自己的思想总是要讲些话的。 “有了正确的政策,还要有有力的行动,而且要有足够数量的有力行动才可能改变一个局面。……功到自然成,这是唯物辩证法。功不到,就想成,这种主观主义常常使我们犯急躁的错误,搞得我们很狼狈。” “工作多想点儿办法。”林楠说。 “主要的办法只有一个。” 林桷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四个月前,他准备来S省上任时,一家人正好都在北京。谈到他去S省的工作,平平当时认真她向父亲建议道:“爸爸,你最好先不要直接去省委,先坐火车、坐汽车到S省各地转转、看看,不要暴露身份,了解一下第一手情况。”方志远当时笑丁:“让我微服出行?”他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主要的办法。”他第二天就坐飞机到了S省,并尽快召开丁省委常委扩大会。他说的主要办法就是“要团结和统一党的干部队伍,离了这一条,一切都是小动作。”他常这样说。 这一条现在碰到了困难. 曙光大学的讨论会开后,省委常委会的精神迅速传达了下去。但同时,政治地平线上又出现丁新的阴云。一些干部对省委常委去参加讨论会车身就有看法・那不是让学生们公开和省委唱对台戏吗?还有,用电视转播省委书记的讲话,这种做法也太有点西方国家的色彩了。梁锋提出辞职,更是在一些干部中引起了情绪的共鸣和激动。这一切都严峻地摆在了方志远面前。对于《悲歌》的批评,路野至今还很不服气,他的态度仍然刺激着舆论,整个文艺界都在警觉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省委对《悲歌》事件的政策,到底会有什么收效呢?在大大小小的办公楼里,在办公室里,写字台前,沙发上,不少人皱起眉头,脸上带着忧虑。而这一切又都很迅速地汇集到了省委常委这里。有人对常委会的精神有所犹疑:在《悲歌》问题上作这种铺排,是不是对呢?宣传部副部长武光就忧心忡忡地问过方志远:“我们S省这样搞法是否合适?”“怎么不合适?”方志远坦率地反问道:“你是怕‘左’了,还是怕右了?”武光沉吟了一下答道;“不光是梁锋,干部中有不少人对常委的做法不理解……”“是认为我们这样做不讲原则。妥协投降,太右了是吧?”方志远又问。武光不置可否,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话一转,沉稳地说道:“还有,现在全国在文艺方面还是继续反‘左’,继续提倡解放思想和双百方针。嗯……这在提法上是否值得研究?是否会和整个大形势相矛盾?”“这样看来,你主要是担心省委犯‘左’的错误了?”方志远说,目光中含着揶揄的笑意,武光又不置可否地默然沉吟了一百,说:“我的担心可能是多余的。不过,”他思索了一下又说:“文艺界现在很敏感,许多年来被搞怕了,现在一提加强思想工作,就难免紧张。”他似乎想为文艺界解释两句,但停顿了一下,话又转了,“他们在情绪上肯定是抵触的,现在,文艺界听不得一句批评,只能捧。”他的话中又隐隐露出了内心极为不满的情绪。一番话,三回穴转,充满矛盾。但宗旨也是有的,集中到两个字――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犯错误.他就是这样一种干部,有真实的情绪,更有理智的注意,既感受到各方面的矛盾,又回避与各方面的冲突,有自己的见解,但更注意顺应潮流;在省委常委重大的决策面前,则把犹豫带了进来…… “你是不是亲自找路野谈谈?”林楠对方志远说。她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路野如果接受批评,表示愿意修改剧本,那么,就体现了省委常委政策的胜利,这在目前,对各方面都有说服力和影响力的。 “谈不通怎么办?”方志远给妻子出了个难题。 “会通吧?” “没那么容易。”方志远摇了摇头。他知道矛盾的深刻性,找路野谈话的条件并不成热。对一个潮流没有施加任何影响之前,仅凭一两次简单的谈话就试图改变其代袭人物的观点,这是不大可能的。 “那你先和梁锋谈谈,想办法说服他。他的批判文章如果以理服人了,路野的工作可能也就好做了。”林楠说。 “不,这也不到时候。”方志远眼里露出一丝深思远虑的神情。说服梁锋,这实际上也是党内的一场思想斗争。当省委常委内还有人同意梁锋的观点时,当整个干部队伍中还没有强烈感受到正确思想的影响而过多地表示对梁锋的同情、支持时,对梁锋的任何说服都可能是缺乏力量的。思想斗争有思想斗争的艺术。方志远向来注重抓典型,但典型的产生需要一定的条件。 那怎么办呢?林楠看着丈夫,目光中含着这样的问话。 “我得清理清理头脑。”方志远笑着说。 方志远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需要独自思考思考。他有个习惯,每当面临复杂局面时,他总要在写字台前坐下,通盘“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这种时候,他会非常冷静,哲学家的透彻目光和政治家的深思远虑都会高度集中在焦点上。天阴窗暗。他开了台灯,雪亮的灯光此时显得凄清苍白,更增加了屋里沉静的气氛。他坐下,翻了翻列宁的《哲学笔记》,他在“现实的各个环节的整体、总和,现实在展开中表现为必然性”这句话下面又添画了一条红杠,在旁边又增加了一个红色惊叹号。他凝神想了片刻,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着.房间技书架、书柜挤成T字形小巷,踪了笼罩着写字台的一片光亮,屋里黯淡幽静。他在写字台前站住,微蹙着眉又想了一会,很干脆地坐下了,拿起笔在纸上迅速而潦草地记下自己的思路; ∑:马克思主义力求的是真实地反映世界并改造世界,而文艺的生命也在于真实地反映世界和影响世界。马克思主义政党不是应该最有资格领导文学艺术走向繁荣吗? 如果不能领导文艺走向繁荣,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称号便有问题。这也是个检验。(llI) 写到最后一句,他内心受到一种震动。他停住笔思索了一下,便一笔一笔慢慢加了三个惊叹号。停了停,他撂下笔很快地站了起来。震动力在什么地方呢?他面对墙上的大幅世界地图陷入深深的思索。现在,世界上自称为马克思主义的政党至少有几十个,他们如何呢?在中国,林彪这样的封建法西斯不也自称过是马克思主义吗?但他们在理论和实践上是如何鲜明地与“真实”为敌啊!还有,官僚主义者,因为既得利益反对真实反映生活的理论和文艺,而教条主义者为了一时的需要,也要理论――还有文艺――放弃真实的彻底性来图解政策.不要说文艺,连理论也几度陷入僵化停滞的境地。是否允许真实地反映生活,这确实是个严峻的检验。另一方面呢?在“真实”的幌子下,不是又出现过不少并非真实,甚至严重歪曲生活真实的作品码?什么是真实呢?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沦就要从“真实”两个字开始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还要进行论战,而文艺上的斗争又常常与政治斗争密切相连,方志远收位了自己的思想。想得太远了。现在,他要解决的是具体的策略问题。他在“由此产生的因势利导的政策”下面画了一道杠,在旁边又批了两个字:时机, 晚上,傅钟山来了。 他脱下军帽,端起茶杯咕咚喝了一大口; “老方,你现在是两条战线作战,又要反右,又要反‘左’!”他指着方志远说.军区司令员是有战略眼光的。随后,他点着了烟斗,吐出呛人的浓烟来; “你放心,我们穿军装的没有右的。” “‘左’的呢?” “我不‘左’,谁敢‘左’?”傅钟山租犷地笑着说,“谁‘左’,我就罚他每天看样板戏!” 方志远笑了:“你的支持,对我可是太重要了。” “老方,你得闹出点儿名堂来,”傅钟山收敛起笑容,“我对理论是外行,可我觉得咱们现在太缺理论。”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黑瘦多皱的脸上显出忧虑来:“难啊!省委允许曙光大学召开讨论会的消息,听说已经传到北京的几所大学,引起了一些反应。要是那儿的学生也闹着提出类似的要求,什么辩论会啊讨论会的,那局面怎么收拾呢?” 类似这种令人头痛的情况,傅钟山还讲了一堆。“不过,老方,再难也不怕,现在整个战略思想对头,问题肯定能解决!”他最后打着手势说道,而后留下一屋子烟气走了。 方志远回到屋里,皱着眉若有所思。林楠体贴地看着丈夫。在她看来,压力是急剧增加了。但她没说什么话。在丈夫冷静的时候,不需要她多说什么。一生中,不止一次遇到极端困难甚至危厄的时候,她虽不能在政治经验方面对丈夫有什么帮助,但却能从感情上理解他的心境,并对他始终抱着毫不动摇的信任。她现在流露出的静静目光中,就含有对丈夫的这种理解和信任。 方志远走到沙发前,突然从沉思中抬起头,炯炯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含着兴奋的决断神情,好象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高瞻远瞩地看到了什么。 “一个伟大的转折。”他坐下,很有兴致地说道。 林楠惊异了,她疑惑地看着方志远,“什么转折?” “傅钟山!” “他?” “对!”方志远说,“不要小看老傅的变化。一个原来对思想文化战线的事并不十分重视的干部,一个一生气就把儿子训斥一顿的司令员同志,他说,要两条战线作战,他说,要搞出理论来,这看得很尖锐,也带实质性。他思想上的变化,是有深刻意义的。你可以想想,它说明什么?现在看来上上下下的干部思想似乎很混乱,但实际上,常委会的精神正在被大多数干部们所逐步接受。这就是我们要看到的主流、本质!”方志远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你原来对这一点有担心吗?” “噢……有一点。” “现在从哪儿转折呢?” “领导中枢。” 方志远以其政治家的敏感,知道自己真正抓住了一个有力的环节。几天来,四面交困,但真正使他感受到压力的主要还是来自部分常委的态度。上次常委会虽然已形成决议,但是,这几天接连出现的问题,使得部分常委又犹豫起来。既然领导中枢对于自己形成的决议尚持消极态度,那末,要想让整个机器正常运转起来,推动整个局势发展,那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省委书记只想到去找梁锋、路野做工作,不是舍本求束吗?目前,关键是要进一步推动常委的思想。只靠简单重申原来的决议是不行的,而要更尖锐地展开一场思想上的斗争。傅钟山现在站出来,就会使这场斗争向有利的方向转化成为可能。 第二天,方志远召开了常委会。这个会从一开始就尖锐地提出问题;在《悲歌》同题上常委为什么至今还显得软弱无力? 方志远目光扫视着大家,说道:“情况是多种多样的。有一种俯况是这样的,情绪是‘左’的,火一上来恨不能来个扫荡。但真正遇到右的思潮,又不敢管,怕犯‘左’的错误,――知道自己那一套拿出来要出轨。”他限卫闪出风趣的笑意,看了看大家后,严肃地说:“结果呢,是软弱无力,束手无策。这就是日前我们干部队伍中很普遍的一种现象。这也是我们常委中一些同志处于盲目状态的原因。” 傅钟山在会上做了几次很长的发言。他的话谓脆、直率、尖锐,有火力。他看着列席常委会的武光说。“武光同志,我的意见直截了当,叫我看,宣传部有点儿问题。前一阵,是来回摆了几摆,路野那边意见大,就往那边安抚安抚,梁锋这边儿火儿厉害了,又对《悲歌》批上儿句。宣传部没有自己的主见,光在那儿搞平衡!这一阵阵,省委常委有了新决议,可是,你这宣传部还是没有真正动起来,没个气派,左右怕挨骂,抹稀泥,找个平衡点站在那儿,那哪行?!我觉得,方志远同志的想法很对。我们应该先对梁峰说说,你的批判太简单,生硬。娶他学会摆事实,讲道理。然后,我们应该好好批评批评路野的思想,帮助他。还有年轻娃娃们,小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东西,都要批评教育。明哲保身,怕担责任,那还要咱们干什么?!我这是来回翻着说,一句话,我们不能软布塌塌的。”他停了停又说道;“共产党是搞领导的,现在咱们要是不会领导,不敢领导领,还算什么执政党!咱们可以到文艺界、大学了解了了解情况,党的威信现在确实不算高!搞了几十年,就搞成这样?”他有些激动了,满是胡茬的下巴也在微微地抖动,“老方是对的,要搞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也要发展,要不,党也没前途。” 武光抚摸着茶杯盖默然不语。在傅钟山的影响下,许多同志都对武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还有些同志做了自我批评。正象方志远所预料的,这个常委会实际上是个恩怨整顿、统一的会议。方志远一向反对在组织上轻率处置一个干部,但在思想斗争上,他是坚决而有力的。他今天就始终引导和推动着会议深入发展。方志远并不轻率行事,他对常委内的悄况看得非常消楚。上一次常委会的决议在通过时虽然还略有些勉强,但它无疑为整个工作奠定了有力的基础。而依靠这个名正言顺的基础,常委中只要有少数同志尖锐地提出问题,就足以对任何不利予贯彻决议的倾向展开一场斗争,最终争得多数。问题在于首先要有这样的人站出来。这正是方志远从他钟山的态度中看到的转折。他的炯炯目光照例是聚精会神地直视着发言者,但他也清楚地注意到了每个常委的表情,武光的沉默,以及会议室内的气氛。窗外的天仍是阴的,看来早晚要下一场大雨。武光微眯着眼,淡淡地凝视着窗外,他显得很疲倦。方志远知道,今天对他的触及是尖锐的,也是不那么容易承受的。方志远心中突然动了一下,他从武光的一头白发想到了他在十年动乱中的遭遇,想到了他的病弱的身体,想到了他的卧床不起的妻子,想到了他至今仍然住在几间最普通不过的平房里,还想到了他一贯勤勤恳恳的工作……一股同志之情从心中涌起。但是,眼前的思想交锋是不可少的。我们如果不能领导中国走向经济、文化的繁荣,我们都要成为历史的罪人!方志远的思路又回到会议上。如果这个会开得成功,思想问题解决得彻底,整个常委就能真正成为一个高教率的领导中枢,就有力量推动整个局面。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知道,,在纷纭的时势面前眼花缭乱是不行的,重要的是抓住一个个有力的环节,并充分展开它的力量。 常委会开了一整天,大家畅所欲言。武光做了自我批评,其诚恳之意出乎与会同志的预料。整个常委会的思想终于达到了相当大程度的统一。思想一通,对于下一步工作,就迅速形成为一系列的具体决议。 灯亮了,会议室内一片通明。 “梁锋的情绪很大,应该再找他谈谈。……”武光说。 “对。”方志远说。 “不过,做他的工作可不容易。”武光说。 “再做做嘛。”方志远说。 窗外阴黑的天空中无声地亮起一片闪电. 在中国这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底是谁对这里的人民更有血肉相联的感情呢?到底是谁把民族的、人民的利益真正放在自己心上呢? 暴风雨象亿万条灰色的鞭子在狂风中猛烈地抽打着黄江两岸,把天地都淹没在白茫茫之中。一道又一道耀眼的闪电利剑般从乌云中刺出来,被乌云压得阴沉晦暗的天空陡地一亮,在雨雾中朦胧露出远搂近厦的省城和模模糊糊灰带一样的黄江大桥。黄江象条暴怒的黄龙奔腾着,它的吼声和风声、雨声、雷声交响成撼天震地的一片.整个宇宙被暴雨统治着。 风小了,雷电暂时消失了,天地间惟有哗哗哗的大雨。 梁锋立在阳台上,望着雨雾中浩荡奔泻的江水,望着黄江对岸楼影绰绰,烟囱腺胧的市郊,望着广漠的宇宙空间,心情和这大自然一样苍茫悲壮.他想起毛主席的一首诃;“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更有一种“往事越千年”的壮怀。阳台上虽然有棚顶,风也小多了,但仍不时有雨星溅到他身上。但他全然不顾.他需要在这种情境中静静地站着。 “爸爸,你进来吧。”儿子梁小秀立在阳台门口又一次说道,他的声音含着小心和央求。 粱锋一动不动,象塑像一般立着。 “爸爸,你进来吧!” 梁锋还是一动不动。 “爸――爸――!” 梁锋扭过头,脸色阴沉,“你不要在这儿喊。” 当空一道刺日的闪电。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击从头顶帕天空劈下来,整个楼房,整个大地象一面巨大的鼓在猛烈地震响着,又象是一个巨大的铁轮向四面八方滚去。 雨还是哗哗地下着。梁锋依然如塑像一般站立着。他的心境比大自然这场雷电交加的暴雨更加激荡。几十年的事,几年来的事,几个月,几天来的事都象江水一样涌来,又象雷电一样撞击着,象茫茫大雨一样无边地浑浊地展开着。 儿子大概还在身后的阳台门口站着。他甚至能想象出他那既有委屈又有惭愧的表情。大学生呵,这就是自己的儿子! 上星期六看《悲歌》演出前,小秀就对他说:“爸爸,你不是看过了?这次不要去了。” “为什么?" 儿子躲闪着他的目光:“爸爸,你别去就行了!” “为什么?”他严厉地追问。 “爸爸,、你别去……”小秀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曙光大学许多人一见你的文章就画上叉,要不就干脆揉掉,情绪可大了,说什么的都有。今天去剧场看戏的人……” “怕我受围攻?!叫我躲起来?!” 他当然没听儿子的劝告,-个人了,在剧场的门厅里,他亲眼看到有人撕碎登有他的文章的报纸,他自己所受到的侮辱还在其次,最令他愤怒的是路野所受到的一些人凯旋式的欢迎。那天回来,他的脸色十分不好,坐在沙发上闷着抽烟。 小秀走过来说:“爸爸,我叫你不要去,你看……”儿子在目睹了撕报纸的情景后就悄悄回了家。看到爸爸没有说话,小秀鼓起勇气说:“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情况。我在学校里都不敢说你是我爸爸……” “什么?!”梁锋一下子火了,“爸爸给你丢脸了?!有入骂你爸爸是棍子是不是?对资产阶级打打棍子有什么不应该l你是怕孤立吧?他们脱离党,脱离工农,他们才是真正的孤立!亏你还是学历史的,历史最终将会证明谁是谁非!” 一艘驳轮在大雨中逆流而上,红旗在桅顶上飘着. 谁是谁非?他又想起刚才接到的一个电话: “你是梁锋同志吗?”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我是。” “那我要正告你,你那些文章是胡说八道。你对路野同志犯有污蔑罪。” “你有不同看法,可以写文章公开辩论嘛。”梁锋冷蔑地说。 “你的文章不值一驳!”对方有些恼怒,又说了句骂人话,对方电话里传来一群人的哄笑。梁锋把电话哐地挂上了: “无耻!”…… 他想到这里,这两个字几乎又要从牙床里蹦出来,他不怕在庸俗的潮流中孤立,只要坚持的是真理,就无所畏惧。不过,他也有悲怆和愤慨,还有深深的难过。他想起了省委书记方志远的两次讲话.一次是在省委宣传部组织的座谈会上,一次是在曙光大学的礼堂里,他的话许多地方是有道理的.可是,这两次讲话难道不是采取了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吗?难道不是把他和路野划成了等号吗?梁锋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和痛苦.倘若真能安定住局面,把粱锋完全否定也不怕。可难道压一压梁锋,路野他们就会接受党的领导了吗?这几年,我们在文艺方面作的许多让步是令人痛心的,现在有些人天天讲“真实”,但到底什么是真实呢?街上有个讨饭的,你描写他,你可以说是真实的,可是所有的作品都去描写他,我们文学中反映出的社会全貌难道是真实的吗?这样一大批作品都把焦距对准党的一些错误,用低级的所谓悲剧手法,把党描写得一无是处,把人民描写成那样凄苦愚昧,而实际上是作者自己化身的一些人物,却成了历史的英雄!难道,他们倒成了人民的救星了吗?在中国这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底是谁对这里的人民更有血肉相联的感愦呢?!到底是谁把民族的、人民的利益真正放在自己心上呢?l说他是棍子,难道他没有身受极左路线的迫害吗?“文化大革命”中整整八年的监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对极左路线有切肤之恨。但是,由此就能够怀疑党,怀疑马列主义吗?难道,资产阶级的自由化能够成为救中国的真理吗? 雨不象刚才那样倾倒似地暴下了,但依然织密而匀和地哗哗哗下巷。夭上的云不那么黑了,变成一种柔和的阴灰色。黄江水看得更清楚了,是浑浊的、汹涌的、急速的。原来两岸铺有鹅卵石的沙滩都被江水淹没了,江面显得极为宽阔,雄伟。这汹涌的江流,是上游广大山地降雨量的汇集。 社会的潮流何尝不是这样呢?不也是由广大社会的情绪、利益汇成的吗? 梁锋明确地看到他面对着一股社会潮流,同时又置身于另一股社会潮流。这两股潮流在迎面相互冲击。他能真切地感到起伏的潮涌波动。这是一场斗争! 历史将证明(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他不是随随便便投身子文艺领域这场斗争的。当他被担架抬出监狱时,十月胜利的锣鼓刚刚响彻北京长安街和全国上空。他因为反对江青――包括她的文艺政策――而受到残酷迫害的历史,使他得到礼遇。出狱不久,他动了癌切除手术,生命是有限的了.不论自然法则还赐给他几年时间,他只有一个想法:尽力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但是,文艺领域的某些现象越来越激起他的警惕。担忧,愤懑的情绪在他心头象乌云一样笼罩着。他终于从几经反复的文艺现状中看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有人在向党挑战。文艺领域内的斗争是全社会斗争的缩影。在《悲歌》等一些作品的后面,他看到的是资产阶级思想在社会上的泛滥,西方颓废文化连同一些靡靡之音在中国的蔓延,在长头发喇叭裤的潮头下面还闪动着走私、投机倒把等犯罪的黑影,听说沿海有些渔村整个地都腐烂了,这是一场严重的斗争。 多少个夜,他在房间里踱着,皱着眉思索着。“爸爸,你该休息了!”儿子小秀总是催促他。十年动乱,夺去了妻子的生命,留下父子相依为命.但回答说:“爸爸考虑点儿重要的事。”儿子说:“爸爸,你身体不行,不能这徉!”他温和而严肃地看看儿子,目光里注入了自己的全部回答。而在关键的时刻,难道还能那样从容地“力所能及”地工作吗? 在刚刚傲完癌切除手术后不久,他这个曾被极左路线监禁了八年之久的老共产党员,又毅然站到了向右的潮流宣战的第一线上。最初是冷静的抉择,几经论战,他的斗争热情就全部被激发了起来。“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谁有斗争生活,他才感到精力的充沛蓬勃。没有比这种论战更能使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的存在了。六十岁了,从延安时期至今读了一辈子马列,搞了几十年的论战,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定要做一点最重要的工作。 对《悲歌》的批判,影响了全国。他是当作一个大仗来打的。他决心从这里开始,在全国挑起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论战。他坚信自己真理在手,用不了几年,历史将证明他是正确的。 然而,省委在《悲歌》问题上态度的几经反复,使他悲愤交加。方志远在大学讲话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对《悲歌》的那种批判也暂时停下来……不要简单、粗暴,不要生硬、牵强,不要用错误批判错误。”这样的调子等于否定了对《悲歌》的批判,等于以路野的胜利而告结束。“爸爸,省委都不支持你,你那样干还有什么意义?”儿子刚才这样说。这又造成了父子间刚才的一场冲突。儿子并不反对父亲的观点,儿子却反对父亲那样做。儿子就是这样地在“关心”自己的父亲! “爸爸,快进屋吧,外面清凉!”小秀的央求声打断了梁锋的思绪。风又紧了,寒意沁人。远处,透过茫茫雨雾隐约传来电报大楼的钟声,又很快溶化在雨雾中。是下午两点了。他要去党校做关于文艺理论的报告。 他进了屋。想了想,拿起电话。儿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放到父亲面前。只要父亲不生病,他现在做什么也心甘情愿。梁锋感到了儿子那静静的目光,不禁为自己刚才的粗暴有些后悔了。他看了看儿子,儿子腼腆地笑了。可是一听见他在电话里向报社要车去党校,小秀又着急了: “爸爸,你这两天身体不好,别去了。上午党校不是来过电话吗?有一段路冲坏了,可能不好过,让你考虑是否以后再去?” “不,一定要去。”梁锋放下电话说道。 “爸爸……”小秀想说什么又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小心地说.“你是不是先找省委方书记谈谈?” “耍谈的。”粱锋想起自己在座谈会上写给方志远的条子了。 电话铃又响了,是省委党校来的. “老梁同志,刚才武光同志来电话,指示我们今天下午的报告会暂时先不要开了,要求我们首先用几天时问讨论一下省委常委会议的精神。既然省委这样决定,是不是以后再安排一个时间请您来?” 梁锋慢慢放下电活,坐下了。 看到父亲的表情,小秀有些不安,“爸爸,你怎么了?” 梁锋没有说话,抽出一支烟,手微微有些颤。 小秀看了看他,没敢再问。雨水鞭打着玻璃窗,发出唰唰唰的响武屋里静了下来。一股股青烟从梁锋嘴里吐出来,带出几声咳嗽,揪疼着儿子的心。小秀轻轻咬着下嘴唇,犹豫地小声劝道:“爸爸,你不是已经决心戒烟了吗?” 梁锋皱着眉抽烟,没有一丝反映。这时,楼下隐约传来小汽车的喇叭声,大概是刚才要的报社的车来了。梁锋没有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随手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你去哪儿,爸爸?” “去省委。”他准备去找省委书记方志远。他要把问题全部摊开! 儿子默默地把雨衣递给了他。他感到了父亲内心的激愤。 “爸爸……”梁锋刚要拉门,小秀叫了一声. 梁锋回过头。 “你冷静点儿……”儿子那充满担心、爱护和提醒的目光是那样熟悉,使梁锋一下子想到了妻子。热浪从心头直扑打上喉咙口。他看了看儿子,温和面听从地说:“爸爸知道了。”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大概司机上来了。梁锋拉开门。他愣住了。 “梁锋同志,正好把你堵在窝里罗。”迎面出现的是省委书记方志远。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随手脱下雨衣。楼梯上印着一行湿漉漉的脚印。 方志远进屋挂好了雨衣,小秀很腼腆地对他笑了笑,便打着雨伞去学校了。 “先说一点,你的辞职申请,省委暂不予考虑。”方志远在沙发上坐下说道,“辞职是因为闹情绪,闹情绪是因为有意见。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谈谈嘛。” 梁锋有些意外。 “你对省委、对我肯定是有意见的。这个估计我想不会错。今天来,先听听你的意见。”方志远眼里闪烁着亲切、风趣和充满自信的笑意,“我希望你能开门见山,迅速进入主题。我们争取谈得深入一点。”方志远说着从黑皮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 “这是你那天座谈会上给我的。(念)‘方志远同志,你的某些观点我认为是不符合马列主义的’。”方志远笑了笑,放下条子,“你这张条子分量好重啊!接到这样一张条子的人是不会不对自己讲的话反省一遍的!好了,你谈吧。” 梁锋沉默了好一会儿,心情沉重地说,“我对现状很担忧。” “嗯,这是第一句。”方志远笑着说,等他讲下去。 “我是很担忧啊!” “嗯,这是第二句。”方志远仍然等他讲下去。 片刻沉默。 “我坦率说吧,马列主义者得正视现状。”梁锋抬起眼,准备坦率摊开自己的观点了,“现在,在文艺领域,资产阶级思想,唯心主义思想都在泛滥!我们呢,却听之任之!稍微提一下批判错误的东西,就说是打棍子!这样下去,无产阶级还有什么自己的思想阵地?!”梁锋的神情变得激烈起来,他略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加强语气说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重大问题。一,承认不承认资产阶级思想在文艺界的泛滥?!二,对它们耍不要开展批判?!这两个问题关系到党的命运和前途!” 方志远目光中略带沉思地昕完他的话,很平和地回答道:“关于这两个问题,我们的态度是明确的。第一,我们承认资产阶级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的影响。” 梁锋有些意外地抬了一下眼。 “第二,对此我们应该开展思想批判。” 梁锋又一次出乎意料地看了看方志远。 “但是,单单解决这两个问题是不够了。现在,面临的是两个更为深入一步的问题。”方志远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的思想现在还有一定程度的影响?第二个问题,我们到底应该如何进行批判?”方志远又停了一下,似乎有意给对方留一个思考问题的间歇。 ………… “就说第一个问题吧,今天上午我找党校一些同志座谈,有人认为是我们放松了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我说,这个回答还远不是彻底唯物主义的。放松,为什么会放松?无缘无故就放松了吗?放松是主观倾向,而这种主观上的倾向又产生于什么样的客观条件之上?又有同志说,当我们把主要力量放在和‘左’的倾向作斗争时,对右的方面势必削弱防范。有的同志说,是马列主义没有在新形势下及时发展,以致形成了很多空白,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也在对外开放政策的幌子下渗透进来。还有一个观点,认为极左的东西在政治上很多是属于封建专制范踌的东西,所以,在反‘左’的时候,资产阶级范畴的东西,如资产阶级的‘自由’、‘民主’、‘个性解放,等,就暂时有了存在的合理性。诸如此类罗。我看,光罗列不行,需要从经济、政治、文化的总和中,做点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从中找出内在的联系来。” 梁锋手指夹着烟默然不语。额头的皱纹中酝含着思索,判断。一缕缕青烟在他凝视的目光中冉冉上升。屋里只听见风挟着雨扑打窗户的哗哗声,白花花的雨水在玻璃上流淌着。 “至于第二个问题,如何进行批判,我说点儿实际情况。曙光大学党委在学校做了个调查,在你的批判文章没出来前,对《悲歌》支持的人占20%,60%的人是无所谓或不以为然或有某些意见。反对的人也占20%。你的文章发袁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80%以上的人成为《悲歌》的支持和同情者!梁锋同志,事与愿违哦,你的批判反而使路野同志成了英雄!” 梁锋的脸绷得越来越紧,目光也越来越阴沉,他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烟,又沉默片刻,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就是因为我们对错误的东西放弃了批判,所以现在就批不得了。”他抬起起眼,“有的群众根本连《悲歌》还没看过,一听说批判就反感,这种情况本身就不正常。我们如果迎合群众这种落后的心理.放弃原则斗争,那是政治用人的观点!” “只有把群众全部推到对立面去的做法才不是庸人的观点,是吗?”方志远严肃地说道。 梁锋没有说话。方志远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你是理论家,我们就用理论概念来讲话;回避斗争和采取错误的方式斗争,从哲学上讲,都是反辩证法的。譬如,我今天来,就和你有一场思想斗争。我有几种态度呢?无非是:一种,为了表面上团结干部,回避矛盾、哼哼哈哈,那大概就是庸人观点,结果也团结不了你。还一种呢,和你争论一番,言辞激烈,上纲很高,但没有丝毫逻辑力量结果,更造了你的敌对情绪。我看,如果那样,是我这省委书记没有力量,没有自信心的表现。不过,我不愿那么拙劣。我来,自有策略罗,就是准备用商盈的办法,又拿出有分量的理论,去影响你,说服你。”方志远笑了笑,用一种善意批评的目光看了看梁锋,然后从皮包里拿出厚厚的两本书放在茶几上:“这是你一九六五年出的论文集,我都拜读和研究了。”然后他又拿出几张报纸放在茶几上,“这是你最近关于《悲歌》写的文章,”他轻轻拍了拍书和报纸,“我做了对比。十几年时间过去了,经历了这样一个特殊时期,你的理论水平非但没有相应的、足够的提高,有个别地方反而容易让人联想起‘文化大革命’中的大批判。这样,怎么能说服人呢?” 梁锋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狠狠抽了两口烟,’终于连话带情绪一起憋了出来:“这不是说服的问题,这是斗争,有些人是不可能披说服的!” “这样百分之几十的文艺家、这样大多数的青年学生不都成了持不同政见者吗?!”方志远眼睛里闪射出严厉的目光,“如果那样――你应该想一想一我们是不是在搞马列主义就要打问号了!”方志远又拿出一封信,放到茶几上:“这封信――北京的一个大学生写来的――你看看。他针对你的文章谈了一些看法。右的思潮的泛滥在一定意义上是对极左的惩罚。这就是年轻人抓住的一点辩证法!”说着,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梁锋感到了省委书记的不平静。过了好一会儿,方志远才站住,“我知道,粱锋同志,”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深沉而挚重,“你下决心走上今天的斗争不是很容易的,更不是轻率的。你是把它当做一个伟大的斗争来搞的。” 梁锋心中一热。方志远看着他继续说道:“但是,经过十年动乱,党现在面临的硒面比较复杂,党在理论上的工作也比较薄弱,很长时间以来还来不及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这儿。在这种形势下,对于你这样一个多年从事理论工作的同志,党和人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这样说不是空话,而是现实客观情势的所然。自然,期望高,要求也就高!”方志远坐下很严肃地接着讲道:“你的批判文章效果不好,缺乏辩证法,在人民内部造成了一些积怨。但是,这个责任,主要要由省委来负.省委最初的反应迟钝,左右摇摆,领导不力,使你处于孤立、悲愤,容易偏激的立场上。这一点,”他的声音放慢了:“省委是有资任的……” 一个热浪打在粱锋心上,他感到鼻子有些发酸。 “……但是,省委接着就要求你,梁锋同志,希望你为党做出一流的工作!你有这个基础。”方志远深沉的目光温和地看看粱锋:“当然,你要有这个要求,要有自我批评,要敢于否定自己的错误,最后,还要有大的努力。” 梁锋一句话没说,低下头又点着了一支烟。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着。 都江堰经受了两千年历 史的检验还在造福人类。我 们现在的工作如果二十年后 就被打得粉碎,那未免太渺小了…… 雪白的大型汽艇离开宏伟的黄江大坝水利工程沿江而下。因为顺水,行速很快。风横扫着密密匝匝的小雨星迎面疾劲刮来,艇上的红旗哗啦地响着。烟雨迷蒙中,黄江大坝在后面越来越远,变成水天间的一条灰杠,两岸的山脉则毫不犹豫地后掠着。前几天大雨造成的洪水刚剐过去,江水依然浑浊、汹涌,气势威猛地俯视若下游的黄江大平原直泻而下。 汽艇上载着视察水利工程回来的省委常委全体委员,还有参加省文联座淡会的全体作家。方志远一上汽艇就打趣地说:“今天这船可不能翻!翻了的话,我们省的文艺要落后二十年!”是他决定邀请座谈会的作家们一同去看看黄江火坝水利工程的。 此时,方志远穿着雨衣在船头凭栏凝望着。水利厅的干部们都在他身旁站着,他们不时在回答着方志远的询问。武光走到方志远身旁问:“那件事怎么定?” “哪件事?”方志远收回凝望的目光回过头. “萨林将要来……” “来就来嘛。” “他要求采访路野。” “嗯,我们等一下再淡,”方志远风趣地做了个手势,“在水上还是谈水吧,”他笑着指指江水,然后指着水利厅长:“这是他的管辖区。” 大家笑了。 省委书记看来反应轻松,但是武光知道这件事对他也是有压力的。欧洲《每日新闻》的专栏作家萨林特前来中国访问,而且要求S省,要访问路野,这在国际上也是一条重要消息呢。因为《悲歌》事件早已引起了许多国家的注意,而在国内、在S省,这条消息自然会引起更大的注日和关心。特别是现在,情况“复杂面微妙”。 几天来,形势发展得很快.省委宣传部召开了宣传文化工作会议,各级党的领导都层层传达讨论了省委常委两次会议的精神,好象被一只巨手推动着,各方面都动了起来.省委党校召开了几次座淡会,座谈纪要《马列主义在新形势下的新任务――关于党的文艺理论及文艺政策的若干问题》在省报发表后,形成了最初的公开舆论。与此同时,曙光大学各个系在校党委组织下召开了各种讨论会,讨论《悲歌》及其提出的文艺,历史、哲学等方面的问题,《曙光大学学报》报道了不同观点的争论,省报引导性地刊登了一个大学生的发言全文。《如何真实地反映生活》,武光亲自写了编者按。这篇文章引起了强烈反响。紧接着,更加引起轰动的是部分作家座谈会的纪要。《话剧<悲歌>在思想和艺术上的得失》,参加座谈的都是一些有影响的作家,他们的发言也自然更加有影响了。 但是,引人瞩目的是路野的态度。最初是沉默的对峙。他在文联组织的讨论会上始终没讲话。就连他的妻子舒华也变得缄默了。这个情况连外电都做了报道:“路野,象晴空中的一颗寒星,闪烁着倔强的光亮。”当然,他并不是一颗孤寂的星,在文艺界,有不少人同样保持着沉默,不久前,他表了个态。"尽力理解省委常委指示。”而这两天他昀态度又有反复。在这种情况下,让他接待萨林特的采访,会有什么影响呢?萨林特最近在《每日新闻》上这样写道:“不久前,在欧洲,我曾和他(方志远)各自讲了‘历史将证明’一番话。当我现在去中国时,我想从他的S省那里对这个争论进行小小的验证。当然,我们争论的问题需要长时期的历史来裁决。但是,往往在片刻的历史中会显出长远结论的趋向,对于这一点,作为历史学家的我和作为政治家兼哲学家的方志远先生都会认为是公正的……” 让路野接待萨林特?当然,可以在外事上通过礼貌的方式谢绝他的来访,这是不难做到的。外事部门也有这样的考虑。但是,武光有更深一层的考虑。那样谢绝来访是最容易也是最平庸的做法。应该有更积极和更有力的决策,他瞥了一眼方志远,他刚才还在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沿岸的山势地形和水利厅的干部们谈黄江的水利规划,此刻却正凝望着江水,陷入了沉思。他也许正在考虑,萨林特的来访,他近来几乎全部的注意力倾注于《悲歌》事件。武光知道,省委书记是个对任何问题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最后做决定的人。 其实,在这一刻的凝望中,方志远并没有恩索什么问题,他只是沉浸在一种情绪中。这种情绪就象是江水一样,携带着对山川大地的广阔的记忆任意流淌,迷茫而又雄浑,他想到了曾经去过的四川的都江堰。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雨更大一点。他临风站在晃动的铁索桥上,看着浩荡的岷江从天际云海中奔腾而来,在桥下翻起眩目的浪涌。炯雨茫茫中也是这样山河悲壮,一幅无比宏大的泼墨画。当时,他看着江边山上翠柏红墙中纪念李冰父子的二王庙,看着两千年前修筑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在江中劈浪屹立着,两千年后还在继续为人民造福,不禁感到历史的沧桑,创造的伟大……他的思绪又回到眼前,我们这黄江大坝能够留多少年?我们现在干的每一件事又能在历史上留下点儿什么?能否经得住历史的检验?马克思主义也要讲点功利和不朽的,都江堰经受了两千年历史的检验,还在造福人类。我们现在的工作,如果二十年后就被打得粉碎,那未免太渺小了。他不由得想起《悲歌》事件来。引导民族的文化走向繁荣并不比引导经济走向繁荣更容易………江水在船舷两侧喧响着,黄涌、白浪、旋涡急速向后奔着。他看了武光一眼,副部长现在的担子是不轻了,――他跟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的笑意。武光现在完全丢掉了那种左赡右顾,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表现出了一等的工作能力和工作魄力。全省思想文化战线呈现出一片生气。武光在许多具体工作中显示出的才能足以令方志远感到惊叹。有这样一批人才,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关键在于调动和挖掘。…… 一声汽笛打断了方志远片刻的思索。一般帆船从汽艇旁擦过,在滚滚的黄色波涛中一上一下颠簸沉浮着,很快就被抛到后面去了。它给滔滔的黄江增加了苍凉、悠古的情调。 “好,我们接着谈吧。”方志远收住目光笑着对武光说。 “萨林特要采访路野,再过两天就到。外事部门通知,希望省委考虑一下。”武光看了看方志远又接着说:“路野最近的情绪……” “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嘛,”方志远轻轻挥了一下寻笑着说:“萨林特不是要了解一下真实情况吗? ” “我们不是怕外宾了解真实情况,但有的同志怕这种安排会使局势复杂化,影响我们的工作。”武光停了一下又接着说."这件事,现在反响很强烈。前几天内部有一个材料登了萨林特要来华访问的讲话,路野的态度又正好发生反复,有人说,外国人访同他,外电支持他,路野就可能忘乎所以。” “那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我们既然允许犯错误,就要允许认识上有反复。”武光明确地说。 “对,不仅允许反复一次,还要允许三次,甚至允许也们反复十次,对思想上的问题,我们要有这种耐心和胸怀――胸怀很重要。” 武光点点头。 为了确立对知识分子的领导,除了正确的理论,政策,还要有耐心,有胸怀,这是省委书记所反复强调的。 前天,武光很乐观地向方志远汇报了文联的讨论情况:“大部分作家都支持省委常委的精神。并对《悲歌》进行了批评。路野本人也总算表了个态,虽然有些勉强,但表示要理解常委对他的批评。” “情况有这么乐观吗?”方志远问道,“还有呢?” “还有?噢,还有少数人没表态。” “没表态的早晚总会表个态。问题是,”方志远指了指桌上一叠反映文联座谈情况的简报说:“已经表了态的是否都心悦诚服呢?” “问题就在这里啊,老方!”武光颇有同感地说道。 “这些简报我都看了,”方志远说,他把简报往前推了推,“有的发言一看就是明确的,是发言者自己由衷的认识。有的发言则完全是重复我这个省委书记的原话,对《悲歌》的评论也丝毫不差地重复我的调子。这种一致,并不一定正常啊!” “对,是这样,我们的工作还是刚刚开始。”武光点头说道。 当天下午,方志远和武光一同参加了作家们的座谈会。方志远在会上讲了话:“同志们,我今天来,主要就是一个目的,鼓励大家讲真话。这几天讨论,有的同志完全重复我的原话,连用语用词都照搬不误。我看了这些讲话,可以说很有压力啊,同志们,你们并不完全相信省委。(众人都惊诧地看着省委书记)你们没有真正做到畅所欲言。事实上,你们简单地重复一个观点,证明并不真正理解这个观点,或是不完全同意这个观点。对吧?不冤枉你们吧?(一些人承认地笑了)如果把同志们这样的发言表态看做是省委常委精神的贯彻和胜利,那是可悲的。我们并没有让作家同志们心悦诚服地、真正地接受领导。希望同志们不要再来这官样文章啊,要思想交锋。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处。比如说,现在传达的我的几个讲话,对《悲歌》、对文艺界其他问题都讲了几点意见,文艺界有些同志觉得很尖锐,难接受。武光同志(方志远笑着转过头去看看坐在旁边的武光)还为此做了一些温和的解释.我现在可以坦率告诉大家,实际上,我对问题的估计还要严重些,态度也要更激烈些。(他们目光转向路野)路野同志,我们不回避实质问题。(他停了停,目光又转向大家)作为=为省委书记。讲得温和些,是为了大家接受。但作为个人的意见,我可能要说得强更尖锐些。这两天,我正在写一篇文章,叫做《论真实地反映生活》,以个人名义发表,欢迎大家批评、讨论。我只是想以平等的身份和大家一起百家争鸣。有些东西不经过争沦,也许永远搞不清。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文艺最需要探索精神,不允许犯错误是行不通的。没有这一条,双百方针会徒有虚名。当然我们要尽劲量少犯错误。” 会场气氛很好。省委书记坦诚、;磊落态度赢得了大家的敬意。武光笑着说: “大家畅所欲言地谈吧!”他的目光环视着人群,落到路野的身上:“路野同志,你是不是谈谈啊?” 片刻沉默。 “方书记让讲真话,”路野慢慢地抬起眼,沉静地望着方志远和武光,“那我就讲一讲。” “畅所欲言嘛!”武光笑着说。 “我对批判《悲歌》不理解。” 突兀的一句话,使会场平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促起来。 “过去?还是现在?”武光依然和蔼含笑地问。 “过去、现在都不理解。”路野平静的声音中压抑着情绪,“以后也不会理解。” 难堪的静默。会场开始出现僵硬对立的气氛。 “讲讲你为什么不理解呀?”方志近亲切地看着他,插过话来。 “我不准备讲。” “为什么呀?”方志远含笑的目光直视着路野。 “因为现在讲不清。”路野很平静很认真地说,停了一下,他又说:“《悲歌》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作品,这只能由历史来证明!” 这就是前天下午路野的态度。而这恰恰又发生在内部材料上刊登萨林特要来华访问的讲话的第二天!不少人听后都冒火了:“这太不象话了!这样耐心帮助他,他还这个态度!”消息传开后,激动了不同的舆论和情绪。有些称赞路野“骨头硬”的人,同时强化'自己的立场;有些痛斥路野“狂妄”的人,同时产生了对省委书记的不满;有些人认为:萨林特一来,说不定会把事情闹大,国籍舆论中也可能会产生不利因素。连武光最初也有些皱眉头。此时,他的目光从船头飞卷的白浪转过来,看了看刚从船舱走到方志远身旁的傅钟山,对方志远说:“我想,可以安排路野接待萨林特,托信知识分子是自爱的。” “对。”方志远说。 “但是,如果真的安排萨林特访同路野,按照路野这两天的情绪,会不会出现意想不刭的麻烦,甚至造成国际上的影响呢?那样,老方不说别的,对你个人也会形成很大的压力啊。”武光现在越来越理解方志远的处境,固内外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 “有压力就承担吧。” “就路野这号态度?!”傅钟山抹了一下被风濡湿的验,隔着雾一样细密的雨星朝船尾冒火地看了一眼,那里只有路野一个人在凭栏而立的背影,“为这样的人承担责任……值得吗?!” “当领导的不准备为被领导者承担责任,那还成其为领导?”方志远说:“那连起码的品格也没有!”他的批评是严肃的。傅钟山“嗯”地感叹了一声,挥了一下手中的烟斗说道:“我刚才说的是气话,不算数,有压力我们应该承担。要不,算什么领导?”武光想了想说道:“耐心做工作吧。” “我们整个面上的工作要快一些。”方志远目光决断地说,“对个别人,要耐心做工作。但光靠给他做工作是不够的。还要造成整个形势对他的影响,嗅,昨天那两个材料转给你了吧?” “看到了。” “要迅速推进形势。”方志远做了个非常有力而果断的手势。 武光点点头。 方志远转过身来背对着滔滔的江水和起伏的山岭对武光和傅钟山继续讲道:“政策,向来是着眼于千百万人的,我们对一个人这样耐心,真正的意义在于我们着眼于对整个文艺界知识分子的感召和领导。好,”他隔着雨雾朝船尾看了一眼,“我再找他谈谈。”方志远双手裹了裹风衣,踏着湿汪汪的甲板朝船尾走去。 船尾。 路野一个人凭栏凝视着滚滚向后的江水。风从背后吹来,在耳边呼呼响着。远远的雨雾中,岸边有一棵罗伞状的古柏在缓缓向后移动着,树下卧伏的一块巨大黑色礁石,在承受着江水的冲击。看着一个个浪头拍打的方向,他才想到,自己是在顺流而下,江水也是向前流的。只不过相对于船上的人来讲,它在向后流。那么,站在岸上的人和站在船上的人看到的江水流向是相反的了。如果,他们之间要争论,有什么意义呢?谁有更多的共理呢?谁看生活也有自己的主观镜头,难道有纯客观的真实吗?这样一想,便感到虚无主义象风一样四面袭来,连自己脚下也踏不着实地,要漂浮起来了。不,历史毕竟具有无可争辩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岸上的人是多数,真理要以他们为标准。哲学问题、止哲学棠们去搞。他是一个作家,他要牢牢抓住活生坐的生活实感和自己的激情。他为人民追求艺术,他为人民歌哭。此刻,他胸中涌起的一股悲愤和慷慨之情,一直升到眼睛,在那里化为湿潮。透过湿潮,他的目光也是湿润的深情的。他把目光投向烟雨迷蒙的天地。江水苍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想起李白、杜甫,白居易、曹雪芹……他们的生命随江水而去、,随时代的兴衰变幻而去,而他们的文字却象这千年古柏一样留存至今!人民,为人民的艺术是永存的。可是,李白是为人民的吗?杜甫是为人民的吗?艺术和人民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的。杜甫对人民的同情、白居易的人民性,这些论点都浮现了出来,还有郭沫若的褒李贬杜,……一瞬间,他思想中闪过的论点是纷繁的,而且和他几十年来经历的生活相联系,他把这一切错综相叠的观点都赶走了。他不能使自己陷入矛盾。他在心里这样重复着:我是为人民的。这是我的基点。一封封读者来信中的话浮现了出来:“你为人民说话,人民是不会忘记的!”“你是人民的作家,你是民族的希望。”他心中坚实起来,他不能对自己“为人民”这一点有怀疑。 但这种怀疑是有过的,而且不只是怀疑。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曾不断地批判自己。终于使自己由衷地认识到“个人主义、骄傲狂妄都是使自己走向与人民对立的桥梁。”他对自己的剖析越来越深刻。而越是认识深刻,他越是获得了心中的宁静。当他赤脚在秧田里直起腰用手臂擦拭额头的汗水时,看着自己立于水田中的粗糙的赤脚,就象又回到了人民之中……而现在,往事的回忆只让他感到耻辱,他为自己那一份份自我批判和检查而耻辱,为自己的卑下、可怜、怯懦、愚昧而耻辱,当他被当作一朵重放的鲜花从被遗忘的角落里推捧上引入注目的历史舞台时,他神情恍惚、欣喜若狂、热泪盈眶。好象久禁黑牢的人一旦见到灿烂的阳光,反而极易被新鲜的空气所窒息,被激动的泪水所哽咽。他还不那么适应自己的新地位。随着对往事的否定,对自己的肯定,他又重新意识到自己“思想先驱”的光荣。同时更感到怨恨、耻辱和痛苦。一想到被毁掉的殴宝贵的二十年,他就激动起不能抑制的愤怨和仇恨。在他技平反的几个月之中,他反而经历了一生中最剧烈痛苦的阶段,二十年的厄运。在他今天完全清醒过来后,才真正显示出创痛。看到一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写得那样潇洒,那样驰骋,那样尖锐,他竟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之心。他拿起笔,却感到长满硬茧的手笨拙而吃力。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稀疏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又想起自己逝去的青春,时时变得躁怒而寡言。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发脾气。只有舒华理解他,总是体贴地劝慰他:“写不出慢慢写,急什么,不要折磨自己。”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那是在他发表了一批小说、剧本,并且赢得了文学荣誉之后。信治愈了一切。 但是,《悲歌》的遭遇又一次把他投入了巨大的激愤中。最初的批判使他感到压力。他的神经对政治压力是敏感的。好象窗外劈面兀立起一座阴森森的山,沉重的压力感和阴影同时落到房间里,落到他心上。他低着头,皱着眉,沉着脸,半天一动不动。对剧本到底是改还是不改?他收到了不少支持自己的读者来信,热情的支持常常使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但他知道政治的厉害。读者来信有什么用呢?舒华看出了他的犹豫,她说:“怕什么?最多是再当一回右派!”他抬眼看了看妻子,依然沉默不语。舒华又说:“你现在要是退下来,就不再有任何价值!”妻子是崇拜他的,相信他将会在文学史上留名,已经在为他搜集书信和文稿。“我以后要为你写传记。”妻子说这话时态度十分认真。现在,在压力面前,她表现得勇敢而坚定,话说得泼辣,干脆:“你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缩手缩脚,到头来有个风吹草动,一样会给你重新戴上帽子。现在要抓紧写东西,靠作品把自己立起来。成了大树,别人就不好砍了。你看郭沫若,‘文化大革命’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有了郭沫若那样的文学地位,谁还能轻易打倒你I”妻子是个有决断的人,看得透,拿得定,她跟着自己受了二十年的磨难,在鸭呱猪叫的篱院内,在烟熏火燎的灶台旁用操劳送走了青春而毫无怨言。他还能再让自己的妻子遭遇风险和磨难和对他的“牵肠挂肚”的思虑吗?妻子生气了:“你这辈子要是什么事都干不成才真正对不起我呢!”她希望看到他在文学史上建立不朽的地位。“你应该有勇气做屈原。”几个月来,他几经思想波折也确实进入了届原这样的人物角色。面对压力,他以无声的沉默表示自己的抗议,象屈原面对滔滔的汨罗江,象《悲歌》中诗人面对暴风雨的大海…… 江水从船尾哗哗地翻卷着浪头急速向后奔流着,船身上下颠簸着,传达出黄江激动的脉搏,那操罗拿一样的柏树衬映着欺负的山岭在烟雨中沉思似地隐隐猛击.茫茫雨雾使一切对立界限,天和地,山和野、水和岸、动和静都模糊了了,溶解了。汇成了一片朦胧的美。这种现象,也许是大自然所独有吧。社会中的对立界限却总是分明的。而自己头脑中的对立则有时朦胧,有时又尖锐说得令人痛苦。他的思想中充满了种种矛盾。曙光大学的大学生曾经谴责他不去参加讨论会的软弱,但他知道,那并不是因为软弱,那是因为“有所保留”。他赞成大学生们的许多观点,但年轻人毕竟对中国这块土地了解不深,他们那种“现代派”色彩的明主思潮总使他感到有些“出格”。几年来他的作品大多是追念党的过去与人民血肉相连的朴素作风,批判十年动乱中的黑暗政治。他有他的基调,他和年青人有矛盾。这种矛盾现在移植到了他的头脑里。他意识到自己头脑中也在急速渗进“现代派”色彩的思潮。他越来越轻视自己一两年前的那些作品(只有 《悲歌》不在轻视之列),越来越反感对艺术加以干涉的一切政治,而追崇艺术家的绝对自由,创造纯艺术的艺术,但同时又不断使自已相信:自己是在为人民,追求不朽的艺术家的光荣与为人民并不矛盾。“为什么把一切罪过都嫁祸于文艺呢?资本主义国寒对文艺毫不限制,并没有被文艺写垮,为什么社会主义反倒怕文艺呢?”这种不满情绪不断在他心中积沉起来。不久前,茅盾逝世前要求入党的遗书给了他震动,唤起了他心中也藏有的类似情感。茅盾是信仰马列主义的。他凭自己有过的情感对茅盾是完全理解的。而现在自己呢?他开始谴责和反省自己了。但是,随即就有对立的思想来反驳这种自我谴责,来解释和支撑自己。最后,他反而怜惜起茅质来:文学家的称号难道不是最光荣最不朽的吗?多少年过去以后,当人们在想到伟大的文学家的茅盾的同时,会想到他是一名共产党员吗?当然,茅盾还是值得尊敬的……就这样,不知是一股什么样的潮流推动着他,他的思想在重重矛盾中迅速发展到今天这样。他现在最理解的是屈原的悲愤。几千年 屈原这样的悲剧就没有停止过!现在,文学家想刚直不阿地揭露真实,也同样难免屈原的悲剧。他想到最近全省范围内批判《悲歌》的声势,想起前天文联座谈会上与方志远的冲突,想起萨林特要求而形成的舆论激动。有人说他是借着外国人的访问翘尾巴。干脆说他卖国算了!他最初对西方报纸对他的报道,赞誉以及大肆渲染根本不感兴趣,甚至反感气愤。那是别有用心地拿《悲歌》为他们的立场服务,卑鄙!中国的事情难道用你们借题发挥地做文章吗?只是后来,他才慢慢生出一些亲切和感激来。他看到这毕竟是一种支持,它使得国内有些人在批判他时不能不考虑国际影响。这次萨林特要来,肯定不会让他接待。但是作品的影响是封闭不住的,《悲歌》早已产生了国际性的影响。对这部话剧,他绝不再做任何修改。不演就不演吧,批判吧尽可以批判。剧本已发表过,作为文学怍品,它将永远留存下来。他要对历史负责!…… “路野同志,想什么呢?”一个亲切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独自遐想。转过头,急风雨雾扑得一脸凉湿。在湿漉漉雨帽下,是省委书记浓黑的剑眉和含笑的眼睛。 “噢,方书记。”他拘谨地笑了笑,很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正是这位方书记亲自组织了对《悲歇》新的批判,使他陷于孤立――这种孤立甚至几乎动摇了他的自信――这不能不使他对省委书记有情绪。但省委书记在人格上总有一种令人敬重的魅力,他一走近,他的微笑就使你感到他周身散发着亲切的.暖烘烘的热辐射。 “在想《悲歌>的事情了?”方志远笑着问。他扶住温淋淋的船栏和路野并肩站着。 “是。”路野平静而直率地回答。 “还是让历史来征明,是吗?”方志远风趣的谈话中含有某种严肃。这句话一下触动了路野的激愤。 “是。有些问题现在争不清,只能让历史检验。”路野的日光凝视着江水,停了一会儿说:“剧本,我不准备作修改了。人民需要我讲真话。” “建议你修改,就是要让你讲假话吗?” 路野沉默。沉默就等于不否认。沉默就等于不妥协。浑黄的江水在船尾翻卷着。 “现在,在文艺界。”力志远打破沉默,他侧身斜倚着栏杆,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烟雨蒙蒙的山脉说道。“有一些人大谈历史,大谈人民,好象他们代表历史代表人民。但是,他们现在却从来不谈党,也不谈马列主义。不是疏忽,而是耻于谈。在他们眼里,这一切都是应当蔑视的陈词滥调。有这种情况吧?前几天还看到-个材料,有个别人还讲茅盾逝世前要求加入党组织是‘降低和损害了他自己的形象’!……”他转过头看着路野,路野感到了他的目光的透射力。他略略打了个手势,声音很平缓地接着说:“我不想谈一般的火道理。我只是想说,文学家应该是思想家。应该真正懂得历史。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今天,离开这一点,侈谈什么民族的兴亡,人民的利益,社会的文明,现代化的建设,统统都是空洞的,虚伪的,有的不过是沽名钓誉!”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宽和的批评和谴责,“有的党员作家现在不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出现,好象这辱没了他的文学家的光荣。要我说,这正是他们的浅薄!他们好象很超尘脱俗,很高尚,其实,他们这样的人现在之所以比较多,作为一个历史现象,只是因为党现在处在一个比较困难的时期。如果党现在威信空前高、形象空前好,那样的人可能会少得多。在一个先进政党处于困难时期,用超脱、离异来表明自己清高,那样的人是很渺小的。历史也必将证明这种渺小。而茅盾,”他停顿住,目光中露出深沉的赞誉,“恰恰是伟大的。历史也必将证明这种伟大。” 方志远的话象探照灯一样照进路野的灵魂,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躲闪着。方志远的话很简单,然而却有一种特别实际的力量,引起他对自己的联想,而且震撼了他。 “一个作品,揭露也好,歌颂也好,有_AI立场问题,这也是个是否真实的问题。关于《悲歌》,你可以想想,你的立足点在哪里?恰恰在这个基本点上,你并没有和历史站在一起。这样的作品是经不住历史的检验的。过多少年,后人会说,作者的世界观不对,他反映的生活不真实。”方志远看了看路野:“当然,有人会说,托尔斯泰也没有什么马列主义世界观,但他是不朽的。然而后人会说:作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没有科学世界观已经是很可悲的,而且作者又没有托尔斯泰那种强大的生活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有时可以使作品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作者的理性认识而忠实于生活的本来发展,――所以,他的作品什么价值也没有。”方志远看了看路野,接着一针见血地说道:“《悲歌》引起争议和反响,不是因为它深刻,而是因为它偏激。就在批判个人迷信这个主题上,它也没有揭示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这在艺术上也不能算是成功的作品吧?”他停了一下,又语重心长地说:“我倒希望你今后能在这方面写出一部真正深刻的作品。我对你有过这样的希望。如果你能写出这样一部作品,使多少年后的人们看了,能够真正理解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那将是伟大的贡献。”方志远脸上露出感慨的神情,话放慢了,声音也更低沉了,“可那是很不容易的。……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我现在是很悲观的。起码你现在缺乏这种力量。” 方志远的话象一注沉重的铅水流到路野的心上。 “嗅,还有件事告诉你,萨林特要来,可能要访问你――” 路野慢慢抬起眼。 “――和你打个招呼,有个准备吧。” 路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让他接待萨林特? “欧洲几个国家不是邀请你去讲中国现代文学史吗?你也抓紧准备吧。组织上决定安排你去,和舒华同志一同去。”方志远看着他,含蓄地说。"时刻铭记着祖国的荣誉吧!” 一个浪头打上甲板,水花激扬飞溅,扑在身上脸上,路野眼里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潮湿模糊的。但他也似乎看到山拦水转,黄江正以宏伟的气势浩浩荡荡进入开阔的黄江大平原。 中国的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当然,一切都要由历史来证明…… 几天以后,一架银色的飞机从省城机场起飞。省委书记方志远乘坐这架飞机去北京开会。当飞机在盘旋上升时,整个楼厦林立,街道纵横的省城象棋盘一样在机翼下慢慢掠过,郊区的田野象绿C茵的锦缎,till展到天边。阳光灿烂,天空蔚蓝。方志远凝视-光华灼灼的大地,心胸开阔而宁静。飞机更高了,视野、更广阔了,黄江象条黄绿交染的缎带从远处绵棉横豆的西山飘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他被壮丽的河山感动了。在飞机上他曾不止一次地感到,飞得越高,视野越广,就越能看到大地的广阔面貌,越能感到大地与自己的亲近,同时也越能感到江山――土地――民族之间的联系。正是这样广袤壮丽的土地,才孕育出这样伟大的民族呵。 他不禁想起文学家了,应该由他们来描写。他又不禁想起年青人了,应该由他们来建设。他想到刚才也到机场来送行的平平,她站在武光和傅钟山的旁边,飘拂的短发,略显思索的眼睛。她最近在拼命地看书,话也不多。她在想什么呢?他和女儿之问、两代人之间正孕育着新的对话吧?他眼前又掠过傅政民、张大斌这样一些经常来找平平的年青人的面孔,他笑了笑,和蔼而宽谅地微微摇了摇头。在送行的人中,还有路野,他那热灼专注的眼光,又意味着什么呢? 飞机引擎嗡嗡地响着。他打开今天的省报,头版上有-条简讯,报道了萨林特在S省的访问。看着他那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照片,他想起昨天萨林特和他的谈话,――那是在萨林特刚刚访问完路野之后。萨林特伸出双手诙谐而愉快地说:“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可信的。看来,你们是困难的,但你们又是有希望的。当然,你也是有希望的。”最后这句话,他是指他和方志远之间在欧洲的争论。当时自己笑着回答他说:“中国的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我们相信。当然,还是那句老话,一切都要由历史来证明。” “那就让历史来证明吧。”萨林特笑了。 他也笑了。 飞机正在飞向新的高度. 泱泱(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泱泱姑娘来迟了。当她踏进门槛时,姜长瑞喘气已经三天了。 她正从无人识得的荒山野岭里边来。身边虽奔走着车辆、人流,她却好似四周给剔得光光的小苗苗,无依无傍。经过车船的颠簸, 加上喧嚣的市声,她的脑壳胀膨膨的,胸腔里闷沉沉的,给投进榨油机的柏籽儿,想必是这样子。好不容易在绿树丛埋着的马凳上,找到了这个门牌号码,就往里闻,脚步怯生生的,然而这么考究的洋房,大铁门直开着,竟没有人盘问。 她爬惯了高山峻岭,看惯了岩石山竹,对这院子里精巧的假山秀石,纤纤细细的慈竹,丝绒也似的草坪,正象面前摆的盆景,引不超半点儿兴致。占据她整个稚嫩心灵的,只有混混沌沌的新奇和拘谨。那只不算太小的青底白花土布包袱,’在她左腕里越挽越紧了,也越来越沉了。碰上了几个人,但匆匆忙忙的,都自顾走路,现着一副沉重的脸色,她连打问一声的勇气都没有鼓起来,便交譬或擦肩丽过了。 这是盛夏的早晨。晨雾还缭绕在林木的枝头,蝉儿开始聒噪了。躺在绿荫下的水泥路,把她越引越深了。她终于听到了哭声,凄凄切切的,泣中带诉。 她冷丁收住了脚步。越来越重的疑虑和胆怯,驱使她把紧捏在手心的信,再次展开来,再细心地看看写在信封上的地址。那端端正正、显得极老练的笔迹,给汗水浸花了几处,但仍然能毫不含糊地证明,她跨进的这扇大铁门,并没有错。 她希望再有人过来。她张皇四顾。她的视线很快抓住了一个人。那是个约摸六十岁的老妇,上穿一件淡蓝大襟单衫,下着一条很肥的薄得迎风飘拂的黑裤子,手提一只装满蔬菜的竹篮,站在不远处的树荫里,张着警觉的老眼,正注视着她。 她很快想起来,这个女人,正是刚才急匆匆从自己身旁超越过去的。是这么一身城里人不屑穿着的服装,左臂挂着这么块黑纱,身躯是这么瘦小、单薄,是这么一双水车板似的大脚,是这么一头花白的稀发!正是刚才想问而来不及问的,这一刻不知怎的突然给发现了,当贼一样地来监视她了,只因她径直迎上去,才开口问了一声:“同志你找谁呀?” 她很惶惑,把手里揉皱不堪的信递过去。与其说在央求人指点迷津,不如说在证明自己并不是赃: “我,我找……呵,姜主任叫我……来……” 不知是这封信起了作用,还是凭着泱泱这张给阳光和山风涂抹成黑闪闪的肤色、浑身上下乡土气十足的装饰,老妇冷丁意识到站在眼前的是什么人物了。还相当灵活的老眼,突然在皱纹脸上发了光: “啊,你是泱泱姑娘……” 随着她脑壳微微一点,那老妇把篮子往路边一搁,伸出枯瘦的双手,抓住了姑娘粗壮的两只肩膀,深陷的眼圈儿顿时红了,颤抖着声音说: “你才来呀?他日盼夜盼,临终时还牵记着你哪……” 曾经有过的不祥预感,又猛然袭进了她的心头,急着问: “你说的是姜主任?他……老了?” “是……三天前天亮那会……” 从树丛那边屋里传来的哭泣声,愈显清晰悲恸了。泱泱万万想不到,遭到不幸的正是写信叫她来的那个人。她说不清是哀伤死者,还是为自己运气不好而沮丧。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她同他的交往、对他为人的了解,全部是从手里那封信开始的。她先是憎恨过他,接着就宽厚地原谅了,而且对他寄托着宏丽的希望。可现在这个人还没有见面就死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跨进门去,还是该折回身子,沿着原路回家。她的脑壳倒骤然不再膨服了,只觉得象站在一个陌生的山谷里,身前身后全滚翻着白蒙蒙的浓雾。 “姑娘,快进屋去。老安也是菩萨心肠,对人极厚道的。你踏进了这门槛,便是一家人!”老妇伸出青筋毕露的手,抓住她腕上的青布包袱。 对泱泱来说,眼前这个女人和她口里的“老安”,都是披着迷雾的人物。她无法应付这突然变化了的情况,连问一问这这种闯到眼钱来的问题,也不知怎样张嘴。只是张着清明的眸子,望着跟前这位可以称为奶奶的女人。 “啊,我姓陆,在姜主任家帮帮忙的。你就叫我陆阿姨好了。你爸爸那时候就是喊我陆阿姨的。你活脱象你爸爸。唉,老林是个好人哪!十五年了!姑娘都这么火了……” 泱泱知道,“帮忙”就当当佣人。但陆阿姨这一番感叹,把她的感情拉近了。她开始对这老妇表示信任,紧挽着青布包袱的腕子松弛了,包袱儿滑到了手掌上,但潜在的警觉,却仍使她不肯轻易放手。她几乎是被陆阿姨拉着包袱儿,牵着走的。走尽了林荫道,来到了一幢精巧的洋房里。地板滑溜溜的,泱泱穿着新白底布鞋,每跨一步都响起吱吱的声音。穿过短短的一段走廊,陆阿姨放下菜篮想把姑娘往楼上引,刚跨上两步,忽听得楼上的哭闹声突然响起来,她猛地收住步子,倒退了下来,轻轻地叹息着,说了句“你先在楼下等一会”,便把泱泱带进了楼梯口的一个大房间里。 这就是会客室。拼花地板比走廊里更考究,髹着乳黄色油漆的墙壁,可以当镜子。这是泱泱从来没有见过的。但室内的家具摆设,却使这位山村野女失望了。莫看她来自偏远闭塞的山沟沟,用的是粗木家具,住的是茅屋瓦舍,走的是荒山野谷,头发给烈日晒得焦黄,手脚给朔风吹得龟裂,可这些年,有线广播带着城市的声音跑进了高山密林,电影电视缩短了他们和世界的距离。在她的想象中,这位大干部家里的摆设,一定电影、电视中所见的那样,至少也象县城里新建的招待所那样,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可是这里是什么样子呢?房子当中是一张暗红色的长方桌子,只比大队部开会时用的那张结实一些,桌子上摆着儿只玻璃烟灰缸,象她在轮船上见到的那样,没点儿装饰,四壁挂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教她想到山村小学的礼堂;南北墙根摆着几只藤椅,颜色似黄非黄,说白不白,连椅子当中夹着的茶几,也是用这种山里常见的料子编制的。屋角不见光芒四射的立式电风扇,也不见高脚凳上摆起红肥绿瘦的鲜花,只有考究得镂了花的白色天花板上,一架黑不溜秋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叶子,给这新来初到的村女送来清风。 她把青布包袱放在茶几上,在门边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来。这才发现布鞋上沾满了黄尘,好在这环境并不使她难为情。她老老实实地呆着,惴惴不安地等“老安”接待。可是楼上的哭闹声,似乎永远不会终止。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平缓,一忽儿大声哭骂。陆阿姨端茶进来,一脸的无可奈何,说“老安正为了一份什么遗嘱,同小韬争吵”,要她“再等一阵子”。“小韬”又是谁呢?她照样不敢打问,就让陆阿姨匆匆离去了。走廊上好象又来了几批客人,但显然都给打发走了。窗外的晨雾很快散尽了,枝头上跳跃起点点碎金似的阳光,知了的聒噪倒消失了。她忽地闻到了一股烟火香,淡淡的,若有若无。这是她熟悉的,在那个敬神祭祖的旧风习和现代化的口号一起回来的山村里,这几乎成了丧家的特有气氛。它此刻给她带来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在异域听到了乡谈。她深深地吸了几口,但随若一阵嗡嗡的引擎声和清脆的喇叭响,这种亲切感马上被浓郁的汽油味压住了。窗外,她刚走过来的那条水泥路上,出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纤尘不染的窗玻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她抬起又开始胀膨膨的脑壳,呆呆地看着,从打开的车门里,慢吞吞地钻出一个头发斑白、身躯魁伟的干部来,陆阿姨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了,一手从茶几上端起还在冒热气的茶杯,一手抓起她的青布包袱,说: “姑娘,真是对不起!老崔来了,老崔是市长,他要在这里和老安谈公事,,你坐到我那儿去吧!” 词意恳切,动作果断,容不得泱泱有半点儿迟疑,便匆匆地跟她离开了会客室。刚出门槛,突然随着急鼓似的一阵楼梯响,从楼上飞奔下来一个人,他的神色是那样的莽撞和恼火,使初来的这位少女,本能地闪到了陆阿姨的身后。泱泱只凭这瞬间瞥到的身影,知道这是个后生仔,高商瘦瘦的,气呼呼的,整个世界似乎都欠了他一笔债。他又是谁呢? 她跟陆阿姨所到的地方,又是一个天地。四壁窄窄的,光闪闪地砌着白瓷砖。她辨不清这是间什么房子。只觉得脑壳胀得发疼,晕晕地想呕。她转动着长睫毛下的眸子,迷茫地审视周围,终于认清这是个厨房。她又失望了,正如猛然听到姜主任死了,猛然看见会客室里那么简朴的摆设。她开始惶惑了:会不会被人骗了呢?听奶奶说,天底下坏人是很多的,城里尤其多,赤脚过溪坑,要步步当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哪。 她正急得脊背上出汗,陆阿姨又掀门进来了。她的眼圈红红的,显然又陪着不幸的主人流了很多泪。轻轻地说,“姑娘,你来得真不巧哇……”她魈着鼻子说话的声调和真挚的态度,又教泱泱放下了心,觉得刚才的疑惧是多余的。“老安同老崔又要谈老姜的事了。你看,你看,他们下楼来了……”她拉着姑娘粗壮的胳膊,透过那一巴掌阔的门缝,指点着从楼梯上慢慢跨下来的一串人物,逐一介绍。泱泱的长睫毛凝结了。她看见的男男女女,并不象她原先想象的那样雍容华贵,臂上都戴着黑纱,神情都那么悲戚而又沉重。 “走在头里的,便是老安,安芸,姜主任的老伴……” 走在头里,一步一把沮的,是一个很难把她同“老”字联在一起的妇女。从衣着和发肤上看,是唯一同泱泱原先想的“姜主任的爱人”相近的人物。这是一个多么难以判断她实际年龄的女人啊,皮肤白白的,红红的,粗粗一瞥中,竟难发现有一丝皱纹。经过细心修饰的服装,使她发胖的身材依旧显得苗条;修剪得短短的头发,黑闪闪的,教人想起肥田沃土里长得旺旺的秧苗,只露给泱泱半张脸,高高的眉棱,细细的眼,随时告诉人们,那里面蕴藏着很多主意,但绝不失其善良和热忱…… “扶着老安的,是芄芄,老姜的独生女……” 那真是老安的女儿吗?倒象是姐妹俩。这姑娘有着酷似妈妈的眉眼,却没有妈妈那样的保养功夫(说不定前些年吃了不少苦)。长长的鬈发束成了两束,象两把道士用的拂尘,披在淡蓝连衫裙的肩上,她哭得比妈妈还厉害,一眼就教人看出,这场不幸中,她失去的似乎将比任何人都多…… “……芄芄后面的,是老大,姜承弦……” 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给泱泱最鲜明的印象是那一脸胡子,两颊、喉结上端,都刮得青青的,教她想起露在土上面的青萝卜。他具有和老安、芄芄一样的面部特征,长方脸,浓眉,直鼻,方口。只是他紧闭着嘴,无声地表示他比那两母女更善于克制自己。红着眼圈,青着脸,同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衣着朴素的女人,并着肩,低垂了脑袋,慢慢地跟在他母亲和妹妹身后。从他俩间的神态看,那女人无疑是他的妻子,老姜的长媳,凭那发式和衣着,可知她很注意修饰,只是不善于把握雅俗间的区别;这正如她的五官,不算小的眼睛,弯弯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嘴,双颊丰腴,下颏小巧,配上匀称的身材,端正,协调,无可挑剔,但总缺一点儿动人之处。 “她就是露莹,大媳妇……” 人群还没有全部走下楼梯,陆阿姨已经提了只花壳热水瓶,到会客室里去了。泱泱的脑壳里,只有那阵阵楼梯响,伴着哭诉声在回荡。依然晕晕的,好比焦距没有对准的照片,什么都拍进去了,但什么都不清晰。她凄惶惶地伫立着,不知道这些大干部来谈么公事,只觉得那是很严肃很重要的。不一会,陆阿姨回来了,拧开煤气龙头烧开水,轻轻地、自语般地叹息: “可怜的老姜,好人哪,没想到今天会这般苦……” 她说的的的确确是“老姜死了怎么还这般苦”泱泱心里疑惑,但还是不敢问。慢慢地坐到竹椅子上,伸手从菜篮里抓过一把鸡毛菜,机械地捡着。 “真是好人哪,打着灯笼没处找。”陆阿姨继续叹息着,“别的干部家,有鳞有爪的,时新蔬菜,老百姓隔宿排队的,也照样有人送上门,电冰箱里一放,一个星期不用上菜场。独有这个老姜,老得辣,就是不要,说啥群众碗里有啥我吃啥。苦了我这老太婆。每天顶着星星上菜场。我苦点算啥?难为他有时候自己也去……好人哪,万万想不到今天这般苦!” “他不是老了吗”泱泱终于把疑问端了出来。 “人死如灯灭。他是灭了。可这一刻还在红十字医院的太平间里。唉,三天了,真作孽啊,这么热的天!老崔这一刻就为这事来的。入土为安。能不能叫老姜早点入土,还不知道呢!” 泱泱不仅没有见过姜长瑞;知道他同自己命运有这么异乎寻常的瓜葛:也是近来的事。 儿时的一些生活情景,一点也没有在记忆中生根。连自己从哪儿来的也不甚分明,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曾经有过一只黄头发的洋娃娃,一辆三只轮子的小车,有个可以俯视马路上人来车往的大窗口,在吃巧克力时,紫酱似的涂过一手一脸。充斥她的记忆和感情的,就是奶奶,是巍峨嶙峋的尖顶上常缠绕着云雾的笠帽山,是不倦地在她家门前叮叮哆哆欢唱的小溪水。村子是沿着山沟沟、傍着清清小溪水散落着的一群茅屋瓦舍。纯粹是同族聚居,一律姓林。大队部就在村上头的林氏宗祠里。不过泱泱感情中最神圣的那一块地方,是只有奶奶的。奶奶是极善良,极会当家,又极会体谅人家的。简直是上帝和母亲统二的化身。她把上帝的慈祥和母亲的爱,全都给了她和另一位共同生活者一四十岁了还打着光棍的哑巴叔叔。山里人对读书并不重视,何况是女孩子,但奶奶却花了重礼,请了她本房憨叔专门教她识文断字;奶奶还教给她山里人特有的勤劳和俭朴。按照山里人不成文的规矩,奶奶教泱泱领一只母羊来过冬。那年,多亏泱泱勤快,诸事顺遂,母羊养了个双羔,她留下了一只母的,另一只跟随母羊还给羊主人。几年以后,终于繁殖出一群山羊。每逢春天,奶奶又教她孵小鸭。一窝小鸭就卖三五元钱呢!奶奶把这些钱一部分给泱泱买书籍纸张,另一部分买了礼物给憨叔当“学费”。花的钱怕比进学校念书还大,可是奶奶就欢喜这样。泱泱却不理解其中的秘密。 然而,新的命运终于来叩她的板门了。 那是前年的春天。那天,她拎了二十只小鸭子,到公社所在的山口程镇去卖。在小街上,碰到了常在公社进出的会计清泉叔。 “你时来运转了。泱泱!, “啥?” “看你,还蒙在鼓里l当今中央对冤佞错案都要改正。报纸上登的,红头文件上写的,书记口里说的。山口程的老程,原是老右,如今回城去了,官复原职!” “这同我什么相干?你呀,真是……”小鸭子饿得在她腕下篮子里呷呷地叫。 “揭开被窝亮到底:你爸爸、妈妈是屈死的!” 这可真是头一回听到。在这以前,奶奶不说,山里人都不透半丝风。问起,奶奶的回答总是“病死的”。眼圈红红的,声音有些发颤。阿公阿婆给她的,却是同情的目光,轻轻的叹息。年龄,经历,都没有教会她去分辨屈死和病死,在这些软心肠奶奶的表情中所反映出来的区别。这一回,却把潜伏在姑娘心头的疑窦,全部揭开了。她追间清泉叔,清泉叔说话总是那么粗: “一句话说到底:是给整死的。你爸爸死在牛棚里,你姐姐发了疯,在汽车上撞死的,你娘,是跳潭的!” 她的润泽的黑脸蛋,突然变灰了。她不敢再往下问,拎着二十只呷呷叫的小鸭子,抱着一双麻石J般沉重的腿,奔回家去问奶奶。 奶奶的皱纹脸顿时变黑了。十多年来,潜心修筑在孙女身边的围墙,终于被人捅穿了。为了不让泱泱知道,奶奶曾挨门挨户,一家家去恳求“照顾照顾我这一点骨血”!为了不让泱泱知道,她不让自己这个孙女进学校,但又要使孙女知书识礼,使儿子媳妇不含憾九泉。她费了多少心机。然而,教这孤女心灵破碎的时日,终于来了。她紧闭着瘪而多皱的嘴,不肯吐一句话来评断姑娘所听到的消息是真是假。只让老泪越过脸颊上的沟沟道道,一个劲地往下滚落!直到晚上,泱泱去拉了清泉叔上门来,才吐出这么句话: “我人中歪了,泥土没顶了。是真,是假,你去向你娘舅吧。” 泱泱的外婆早已去世。外婆家唯一的亲人,就是一个比她长十几岁的舅舅。多年没有来往了。听说,原来在邻县一个码头上当搬运工,街道办的集体企业。 这个被政治风暴抛进山村来的姑娘,马上给娘舅写了封信。不知是因为她写错了地址,还是邮递员的失职,一个多月过去了,竟没有一点音讯。清泉叔好心地给她拿主意: “你等啥?站在门角落等不见天明!你赶紧去,你爹娘单位门口的牌子比桥板还大,好找得很嘛!落实政策,不让你回城吃商品粮,也该给你一笔抚恤金!” 说不清是哪一种原因给了她勇气,她打点衣物,搭乘了送山货的手扶拖拉机,生平头一回独自离开山沟沟,到城里去闯荡了。 她到了县城,转乘小火轮到邻县的一个小城镇,找到了舅舅家。两间破旧的瓦房被尘网封锁着,她径自找到搬运站。搬运站的男男女女都很吃惊,料不到那个浪荡汉的外甥女儿还活着。原来她舅贸已经离开这个又苦又累的集体单位,拿了证明,到省城渔品加工厂去顶她妈妈的职务了,去了还不到一个月。她在奶奶的爱怜和殷忧层层圈起的围墙中长大,不懂得什么叫尔虞我诈,偷柱换梁,不知道舅舅这个行动,对她到底有多少损害。还是搬运站的那些人为她打抱不平,要她赶紧追到濒临东海的渔城去,把她应得到的那份权利,从那个无情无义的舅舅手里夺目来。她这才明白其中有花巧,但她对舅舅仍不抱多少怨恨,也说不清追去到底有几分把握,只想到,慨然到了这里,不妨再花点路费去找到舅舅,找找爸爸妈妈原单位的当家人,问一问自己爹娘是怎么死的,临终前还有什么要紧的嘱咐。她没有学过勾心斗角,所以也没有想到前程有多少山梁,多少溪坑。 她转乘火车到了渔城。和这次一样,渔城以自己特有的都市风貌和极具现代化的气息迎接了她,她却一整天头晕胸闷,连喝口水也要恶心,能连爬几座高岭的腿脚,走在平坦光滑的马路上,却无异拖着老爷爷传下来的那双大钉靴。不习惯,连吸口空气都打噎。她简直不相信自己曾在这种地方长到四岁,对城市的美好憧憬,全碎了,就如一只精巧的花瓶,撞在麻石板上。也象这次这样,写在一小片纸条上的门牌号码,引她副了妈妈生前工作过的地方,在传达室的长条桌边,见到了她脑子里丝毫没有印象的舅舅。 舅舅三十出头,却已经有四十多岁的仪表了。他一直同三五个女人亲密往还,却没有成家。手指给烟草熏得焦黄,稀稀的牙齿都变黑了,象抹足了烟油,通体都象一架使用过度却从不加油的机器。当他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乡下姑娘,是自己的亲外甥女,黑黑的脸盘突然变紫了,拉住她的手,都有点儿发抖。用一副强装出的热情,把她带到会客室的角落里,说: “你怎么随便闯上门来哩?门槛一点也不精!捅了漏子不上算!我会请假找你去的嘛!不是我娘舅良心黑,是为了解决两个人的就业问题,是策略。我姐姐,就是你妈,因为诬蔑她是逃亡地主丢了命的,所以我顶她;你呢,去顶你爸爸。你快到你爸爸的局里去。你爸爸是天大的冤枉!” 他真的带着泱泱到水产局去了。局的办公大楼里,走一步路都带着嗡嗡的回声,比马路上更教她头脑晕眩,所以,组织处的那个女人板起面孔的回答,虽然分量极重,泱泱听来却全麻木了,就象霹雳打在笠帽山的蛮石上。 “林志雄根本不属于冤假错案!他要对一〇二等渔船的严重事故负完全责任!这是有案可查的!他纯属畏罪自杀!当事人都在!原水产局的一把手姜长瑞最了解这件事,你们要找他也可以!” 一连几个感叹号,激怒了娘舅,这位讲究门槛精不精的“策略家”,竟和这个女干部交口论争了。在论争声里,呆木头一般端坐在一边的泱泱,开始明了爸爸的死因。一九六六年初夏,“史无前例”的风暴刚刚刮起,渔业公司所属的渔船队中,有三艘渔船因台风沉没,死了五人,失踪三人。当时担任渔业公司经理的爸爸,在接受审查时,又和“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搅到一块去了,终于,这年秋末冬初,死在隔离审查他的地下室里。看见过他尸体的人说,满身肿胀,一头淤血。有人说是用刑过重致死,有人说是撞墙自杀。 在论理中,泱泱还明白,娘舅来这里已不止一次。那个组织处的女叭骂他常来纠缠,是无赖:泱泱的脑壳昏糊糊的,始终说不出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气愤或者悲痛,只觉得爸爸离她很近,却又那么遥远。直到一无结果地离开的第二天,她才慢慢明白起来,隐隐感到娘舅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事事把她当娃娃耍。她不想从坏处猜度自己的长辈,她只认定人家都说好的这个城市,丝毫不值得留恋,就双手空空地回到了山村。见了青山绿水,她突然产生了从未体验到的自由感,脑壳清爽了,鼻管畅通了,脚头轻松了,她相信自己应当生活在这山沟沟里,而不是在那可怕的城市。 这是一九七九年年初的事。春去秋来,弹指间又过去了一年半,她长到十九岁,山村里正是高门槛也挡不住媒人上门的年龄。她长得丰丰满满的,黑闪闪的肤色,光润得教人想到带露凝脂的山茶花,一双黑得发光的眸子,往往惹得初见面的小伙子神态拘谨,心儿乱跳。然而她并不曾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大价值。五服以外的远房堂兄炳炳来提过亲,她双手捧着脸,笑着跑出门去了。就在这时候,两天来一次的邮递员,忽然给她送来了一封信。信封差不多有一尺长,半面印着一长串红字。写信的人叫姜长瑞,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原水产局的领导,现任渔城纪委主任,是她爸爸林志雄的老上级。说他已经知道了她曾去省城要求复查她爸爸问题,他承认,一〇二等渔轮事件,负主要责任的是他姜长瑞。当时她爸爸请示他,他没有立即批准应急措施,失去了避免事故的最后机会。林志雄同志是好同志,在“群众审查”时,考虑到老上级正在受冲击,把责任全部兜揽在自己身上了,终予以此致死!“你来吧,孩子,我对你今天的生活,大致上有所了解。我已找过你舅舅。你住到我家里来,趁着我不多的残年,让我尽我的一份责任,也使你今后尽你的所能。你可把户口、油粮关系转来,你那里应办的手续,我都会托人去办理……” 原来爸爸妈妈的死,就是因为这个姜长瑞!她说不清是怨,是恨,是喜,是忧。她把这封信看了好多遍,然后藏在身边,连着几天不吐半个字。但山里人很少见过这种气派的“官信”,顶不住三叔五伯大堂兄二阿弟的再三盘问,信的内容还是一点点地透露了。人们一致的结论是:赶快去,这是从僚箩跳进米箩,人家求都求不到、争都争不到手呢! 这时候的泱泱姑娘,处境确实同一年半以前不同了。奶奶已子一年前因病去世。哑巴叔叔娶了个带一双儿女的跛脚寡妇。尽管泱泱手勤脚快,放下锄柄拿锅铲,拎罢猪潲忙针线,勤劳得象头牛,善良得象羔羊,但敌不住她们娘儿三张口,总免不了碗里浅了,盏里满了,免不了为柴米油盐多多少少发生龃龉。同样三间泥墙小屋,但已没有多少奶奶的余温了。溪湾头的二叔公,听说信的内容,用对亲生女儿那般的热心,劝她赶快进城去;溪南溪北,山坳山沟沟里的叔公叔婆,堂兄堂姐,都把她看作发了横财的幸运儿,怂恿她马上起程,新进门的那个“寡妇”婶婶,则分外的热忱,视作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那曾经来提过亲的炳炳,眼光暗淡,躲在人家背后不出声。她的心不明所以地软了一软,便过去了。她决心进城去找那个姜长瑞。她也担心过:这个姜长瑞会不会象舅舅那样耍弄自己?但这只信封的气派是这么大,公社里来的同志说得又那么真切,使她不能再多疑了。 收到那封信的三个星期以后,她揣着对城市完全崭新的印象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同时也揣着对娘舅那种人的提防,筹集了路费,带着户口迁移证,挽着只青布包袱,告别了使她永远依恋的青山绿水,投奔到这个远离故乡的城市里来了。 陆阿姨继续忙着照料会客室里,还要不时婉言辞谢来探望的客人。老安好象只接待崔市长,其他一概不见!会客室里,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说,一忽儿吵的谈话声不断传到厨房来。她的听觉,还很不适应这种房内带着很大回声的声音,所以半句也抓不住,她只从这种吵吵嚷嚷的气氛里,想到山货商人进山来谈生意时的那种情景。直到一篮鸡毛菜全拣光,他们的事还没有谈完。陆阿姨只带进来这样两句感慨不尽的叹息: “可怜的老姜!可怜的老安!” 泱泱依旧不敢随便动问。奶奶虽去世了,奶奶的品德却留给了她,山里也不乏懂得吃公家饭人家规矩的人,他们告诫她:象姜主任那样的大干部家,纸头纸脑都是机密。不应问的莫问,不该说的莫说,不该看的也莫看。她也很懂得礼仪,知道这时刻,应该怎样表示她这个初来乍到孤女的哀悼,借此留给老安家一个好印象。经过那“举国哀悼”特别多的年月,泱泱深知山沟沟以外的大千世界里,是怎样表示自己的哀思,怎样向死者的遗体告别的。几部大型的纪录片上,以及当时生活中,如何哀悼的许多细微’末节,至今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如今既然姜主任的遗体安放‘在红十字医院里,为什么不先去向他表示自己的哀悼呢? 她想同陆阿姨打个招呼,但陆阿姨不知忙什么去了,她换了身素白的衣衫,把青布包裹塞在台子底下,经由林荫水泥路,来到马路上,寻找出售丧仪物品的商店。她口袋里装着用手绢层层包裹着的五十元钱,那是奶奶去世以后全部的私蓄。她只提防着碰到扒手和那个教她害怕的舅舅。 她在马路上走着。如果她到过北京、上海,那她就会知道这是一个中等以下的小城市,南北纵贯、东西交叉着四条大街,一个依傍着东海的大井字,附着了新旧不一的几大块建筑群,耸立着好多幢灰白色的高楼。她生怕走迷了路,瞻前顾后,捕捉标记,只觉得浓荫把马路挤得窄窄的,把天空隔得远远的。终于一家门面很小的商店门楣上的一只大花圈,留住了她的脚步。几乎耗去了她一个春天抱草鸭打雄的辛苦钱,买了只中号花圈和一块黑纱。为了报答装在大信封里寄来的那份关怀之情,她认为是很值得的。她有的是山里人的忠诚和对客人的热忱。她还请营业员在花圈的白色纸带上,写上挽词和落款。挽词是“敬爱的姜长瑞主任永垂不朽”。一听到写的是这个名字,那个戴眼镜的中年营业员,才突然发现她似的,朝她从上到下看了不下于五遍,口气也分外的客气和热情起来。然而,落款却颇费了点心思。最后干脆光秃秃地写上了“林泱泱敬挽”。不加任何冠词,这也是同营业员商量的结果。 经营业员的热心指点,她很快地找到了红十字医院。是这么大气派的医院哪!门大得可以搭戏台;汽车进进出出,一幢幢桔红色的房子,都给埋在茂密的树丛里。她用每天可以挣八九个工分的粗壮胳膊抬着花圈,怯生生地不敢往里面走。泱泱估计这里就是娄长瑞的灵堂。她后悔刚才没有向那个热心的营业员问一问。现在只好向这里的警卫员求助了。 她的长睫毛下倾注着迷乱,迟迟疑疑的,正向警卫室走,忽然从她身后闪出一个后生仔来,堵住了她的去路。他手推着一辆天蓝色的小凤凰,比她高出一个头,短袖白衬衫上的左臂,也挂着块黑纱,把清秀、白皙的长方脸俯视着她,唐突地问她。 “你是林泱泱吗?” 她愕然。仰起脸凝视着他。奇怪,这张脸盘好象在哪儿见过。 “你是……” “我叫姜韬。姜长瑞就是我爸爸。” “啊,”陆阿姨说的小韬,想必是他了,“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写着吗?”他的目光投向花圈上飘动的白挽带,“近来我爸爸常常说到你和你爸爸。请你来的那封信,还是我去寄的。你总算来了。”他把小凤凰搁到墙根旁,指着她手里的花圈,“你怎么去买这个。恐怕这东西不需要了!” “啊?”无边的惊疑,凝集在她的长睫毛下。 “你一定还没有到我家里去过。是你娘舅告诉你的?” 听到娘舅,警觉突然回来了。她摇摇梳着短辫的脑壳,用乡音很浓的语句,把今天早上的经过告诉他,讷讷的,很简约。单独同这样一位小伙子说话,还是头一遭,她是这样的拘谨,以致粗粗的指甲把精细的花圈都掐破了。 姜韬听到他妈妈还在接待市长,来不及见泱泱,双眉锁得越发紧了,秀气的脸上浮起了几缕鄙夷的冷笑,使她感到了骇怕。听说她来时客人还没有脱身离家,他紧闭的双唇里,爆炸似地进出一声: “难道地地是一群世俗观念的奴隶!” 她又一惊。一时不能辨别他是在对自己的举止表示不满,还是咒骂他的妈妈。脑壳里嗡嗡地象转动着几台机器。 “我知道。我就是同她们争论以后才跑出来的!向组织上讨价还价,拿不处理亲人的遗体要挟,完全是在无情地蹂躏我父亲的声名,是对我父亲遗愿的叛卖!十足的叛卖!” 她终于明白他的锋芒所指了。但对他这一番用连珠一般的新词语缀起的话语,仍然不理解。只凭直觉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一家,为安葬死者发生了很蛮的口角。 他发觉了她的困惑,问她“把花圈拿到这里来干什么”,一听是来找灵堂的,就苦笑道:“这儿不是殡仪馆,不设灵堂。,他到农村插过队,对农民还是有些了解的,并没有拿此当笑料,伸手把花圈接过来,挂在小凤凰的车把上,给自行车上了锁,问道: “你跟我到太平间去一趟,害怕吗?” “太平间?那是啥地方,我不知道。” 姜韬一解释,她的心里突然发怵,不觉脱口问: “到那地方去干啥?” “刚才你听到我妈在楼上又哭又说,就是同我争吵。因为我要看爸爸的遗嘱,她硬说我爸爸不曾留下半句话、一片纸。不,绝不是这样的。她在搞鬼。我刚才去问看护我爸爸的医生和护士。医生护士很使我失望,估计也是她做的手脚。当了世俗观念的俘虏,就什么都干褥出!” “姜主任临终,你怎么不选送他呀?”她又有些吃惊了,“我奶奶咽气的时候,我们一家都守在床边的。” “就是嘛。我当时就是不在场。我去请我外公了,是妈妈指定我去的,离开了三天,昨晚我才乘飞机赶回来。八十三岁的老人,再去几个人也请不来。我倒真正懂了:又是她设下的圈套,不,是阴谋!” “你想到姜主任的身上去找?”她说话开始自如些了,是因为对死者的怜悯,也是对生者此举的惊异,“姜主任的衣裳都没有换?” “谁想到给他换衣服?!”他又激动得满脸通红了,“是你刚才说到太平间启发了我。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去?” 到死者身上去翻寻遗物,当然教她害怕。但他毫不讳饰家庭矛盾的坦率和信任,缩短了他们感情上的距离,再加上对放着很多尸体的"太平间”的好奇,她点了头。他把自行车连同花圈一起寄放好,进到一幢大楼里去办手续。泱泱等他的时候,有一群男女老少啼哭着,从隔着一块草坪的水泥道上走过。那人群中,有个后生仔活似她的娘舅。她一阵惊悸,赶快低下头。但又忍不住再悄悄辨认,当发现自己看错了人时,被耍弄的恐惧,已经主宰了她,使她全身发软,瘫坐在水泥道边的长椅上。姜韬回到她身边时,她怯怯地说: “我怕……” “啊?你……好吧,你等着!我去!” 他走了。这就是姜韬。他心里发怵,然而却怪人胆怯,不管对方是不是姑娘。他怵的当然不是他父亲,而是那个陈尸满室的场所。他需要有人壮胆,但一旦别人中途退却,哪怕是魔窟,他也要走进去以显示他并非懦夫。他每走一步都恨恨的,打算回来以后嘲笑她一番。因为她未来之前,他就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同盟者、战友。他绝不因为她的土气而藐视她。她同自己一样是干部的女儿,他了解她的全都身世,而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是思想解放的战士。他这个大学生,念农大土壤专业并非他的意愿,不过他很快知道了自己的分量、地位和重任,念什么专业并不是主要的。他置身在那一群都有着奇奇怪怪经历的青年之中,探讨着改造中国的良方。各种牌号的思想,带着它们那个时代的浪迹,纷纷扰扰地在校园里飘荡。他和他的同龄人一样,根据自己的曲折经历和切身感受,去理解、接受或评价这一切。一九六六年初秋,他刚进初中。他以左臂佩带鲜艳的红卫兵袖章去抄别人的家,却以狗崽子的身份被驱赶进一个山村接受再教育作结束,他在艰苦的劳动中重新思索以往的岁月,借着从先哲们头脑里射出的那些智慧之光,面对着突然打开的大千世界,断定发生在这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一切弊端,都因为这样八个字:封建未尽,缺乏民主。他偏激,宁愿象苏格拉底那样,倒毙在自己倡导的民主“毒”酒杯旁,也要得到它,撷取它,作为桂冠,戴在自己头上,去呼唤每个蒙昧者。于是,他开始蔑视和无情地嘲弄拥有老革命资格的那些政治家,其中当然包括他自己的父亲。他把最难听的谴责,送给了复职不久的爸爸,原因是姜长瑞担任了市纪委主任,不是靠竞选,而依然是任命。情绪上的对立,使他无法去细心观察与鉴别父亲思想作风上的显著变化。然而,有一天,他终于开始对这位纪委主任恢复敬意。那是父亲在接待几位干部的时候,这样几句话突然从简陋的会客室里,闯进了他的耳鼓: “……过去三十年的错误和曲折,已经够沉重的了。经济体制、干部制度等等,不下决心改革,是不能适应新的形势的。就说六六年夏天一〇二等几艘渔船沉没的事件吧,林志雄同志就是这些体制的牺牲品,可是如今,他的阴魂,还在顶替我们受罪……” 一〇二渔船事件,是十几年以前发生在渔城的重大事件。当时渔港里迎接船队返航时,少了三艘渔轮,这件事妇孺皆知。姜韬记忆犹新,而且刚戴起红卫兵袖章那阵,还去林志雄家造过反。然而,用这样的观点,这样的口吻来回顾它,却是头一遭。他站在走廊上,几乎呆住了。送走客人以后,他恳请爸爸向他介绍一下事件的真相。这在这些年中,以这般尊重的口气要求父亲,还是第一次。他以为原则性很强的这位纪委主任,会象其他所有机密事件一样,把以往的岁月锁在自己心里的。不料竞没有被拒绝。父亲极坦率地向他描述了十五年前的一切。显然,用这样坦率、沉痛的口吻去揭那个伤疤,对这个六十出头的老人,是沉痛的,但已不止一次了。 那时姜长瑞在水产局担任第一把手。林志雄是新提拔的渔业公司经理,是水产局中擢升最快的中年干部。夏末秋初,他们渔业公司十艘渔轮出海去作业了。在东海的东缘遇到了级风暴。如果事前有准确的预报或及HJ的避风措施,是可以绕开这场惨祸的。然而没有。预报部门把风暴当成了低气压,一旦发现是强台风时,返航已不可能,急电给晚上值班的经理林志雄,要求按照协定,到日本岛屿的港口避风。林志雄立即向姜长瑞请示批准。然而,同以往一样,要叫渔船驶近并不遥远的日本避风港,请求从他手上开始,经市委主管部门到外事办公室,至少要五道关口,而往往很少有明确答复,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承担渔业工人登上异国的责任,或者说,很少有人不怀疑工人提这种要求的动机,是在小题大做,找借口到邻国去观光,轻则不表态,重则批评他们领导不力,应急无方。所以请求几个关口一转,到答复时,台风早巳过境,工人们不该遭受的折磨,死亡,或损失,早已都成为事实或陈迹了。 姜长瑞不表态。同以往处理工人急病时一样,要林志雄的复电电文,是千篇一律的: “继续观察气候变化,及时报告。” 浩瀚的东海上,台风,无情地袭击着十艘小小的渔轮,滔天的巨浪,一下把它们推上数丈高的浪峰,猛地又把它们摔入深深的浪谷。他们这些蝼蚁般的数十条生命,早已抛下了锚链,迎风并着慢车,一忽儿被风浪摔到了甲板这一头,一忽儿又给摔到了甲板的那一端,渴望着上级的指令,苦撑着时日!急电,急电,,急电!危急,危急,危急!电波带着这样的呼告,掠过茫茫的东海上空的风暴,然后通过林志雄的手和口,送给姜长瑞。然而,船上的收发报机收到的仍是“观察”“报告”……就在这样的急电往复中,迎来了东海的黎明。风静了,浪平了,急电也消失了:七艘渔船抛锚,三艘锚链断裂后被风浪无情地吞没了,只有半数工人幸存。消息,想封锁,但不可能。七艘幸存的渔船遍体鳞伤地返航之日,林志雄成了众矢之的。他被审查了,事故很快同那阵“红色风暴”到来的政治浪涛搅合在一起,加倍猛烈地袭击着他。他承担了一切“罪责”,在任何场合,他没有半句话推给他的顶头上司,直到笞打至死! 姜长瑞,从那样的泥泞道路上跋涉过来的老人,说起这些,仍然不禁老泪纵横! 好在从这一次交谈以后,姜长瑞完全以改革家的姿态,大踏步地走进了姜韬的心中。他以纪委主任的身份,向着市的领导干部,提出了一系列限制特权、加强工作效率的建议和措施:规定市内生产指标未完成时,追查责任外,还得扣市府领导工资的百分之几,哪个干部因不懂行或借口延宕责任的,必须对他所造成的恶果负全部刑事责任或经济责任,而且不得以官顶罪;不得利用职权照顾亲属;针对居民住房紧张,任何一级干部,在职时可以享受规定的居住待遇和其他一切待遇,一旦离职或死亡,这些待遇一律同时消失,住房当然也主动归还……他特地划了个鲜明的时时间限。这个倡议,使全市上下轰动!虽然反对之人不少,但总敌不住最大多数干部群众的热烈支持,终于在市委扩大会议上表决通过了。为了付诸实施,他身体力行,并要求自己的家属做执行的模范。他在家庭中采取的笫一个行动,就是请抛进山沟沟的泱泱姑娘上门,代替她父母,承担抚养和教育她的责任…… 这一切言行举止,振奋了青年,更振奋了姜韬的心!尊敬,怀着圣洁的热情的尊敬,统统还给了曾经被他蔑视过的父亲。 然而,有谁料到呢,就在这时候,这位主任到渔船修造厂检查工作时,在船坞上摔了一跤,回家第二天才中风的。先是半身不遂,一周后竞溘然长逝。他在病榻上,尽管神志不太清楚,但还是用模糊不清的语句,嘱咐妻子儿女要模范地执行市委决议,坚持他倡议的改革方案。他对于妻女们的态度够了解了、绝不会口头说说就算的。不是吗,以因公致死为理由,妈妈已成了否定爸爸倡导的第一个人物。不是“因公”,偏说“因公”,他忍受不了这种自我糟蹋,在有些人等着看妈妈跳出来背离爸爸主张的严峻时刻,他以父志继承者自居,一定要找到这份遗嘱,纵然妈妈被人蔑视、嘲笑,他也要尽一个子女的努力,留下爸爸的尊严!泱泱姑娘,你理解么? 然而,他搜遍了父亲身上所有口袋,一无所获。就同在家到处寻找一样,他内心呼叫着:“不,遗嘱是有的!几个月前爸爸就说要起草一份遗嘱了。他了解妈妈!”他焦躁得浑身淌汗。他没有恐怖,也没有悲哀。有的只是正待格斗的战士那种破釜沉舟的意志,踏着血与火,在死去战友身上寻找御敌的武器,搜集反攻的弹药。他跨着醉汉一般的步于归来了。看到泱泱长睫毛下凝聚着一团困惑的迷雾,也不想作解释。他想不透:究竟是妈妈做了手脚,还是爸爸以往来不及起草,病例后又无法起草。或者他起草了,收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却无力交代? 他自恨爸爸病危时刻,竟会接受妈妈的派遣,去接根本不可能前来的外公。幼稚,可笑的幼稚啊! 他取回自行车,慢慢推着走。泱泱跟随着。看他铁青的脸色,有点害怕。她想问,但对他的举止仍不理解,所以仍然不知怎样张口,目光只是停留在挂在自行车上的花圈上,看纸扎的花瓣绿叶簌簌地颤动。 虽然无法动问,但从山村来的姑娘,对姜韬那副神态,自有她山里姑娘的理解。这一家子一定发生了一场争夺财产的争吵。她看见“燥天雷”大伯刚咽气,两兄弟为了争夺。斗地主时分到的那张镂花床,也查问过父亲,有什么遗嘱,也曾经操起锄头钉耙来以武力威胁,差一点闹出人命。“燥天雷”大伯一生好强,到头来遗体还是亲友们送上山的。她还知道小凤娥姑婆脚一伸,她的堂叔公去收寡妇的两间瓦屋,引起了一场堂兄弟之间的大纠纷,也牵扯到什么遗嘱,也顾不上给死者安葬。一切都是既新鲜,但又显得极其古老。 此刻,她暗自断定:这两种既新鲜又极古老的争吵,就发生在姜主任家。那位坐着油光锃亮的小轿车来的崔市长,准是来调解的。唉,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这姑娘命苦。碰到的全是倒灶事。提在她手里的獾猪也会轻掉三斤肉!”这是她第一次来找娘舅回去时,人们在背后为她惋惜的话。“我真的是苦命么?” 她默默地走到姜家门前那条马路上了。直射的阳光炙人,马路上行人不多。她远远地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敞开的大门里驶出来,向着自己迎面开来,又风一般地驶过去了。车里坐着的就是那位身材魁伟的崔市长,一张圆脸涨成猪肝色,全是油汗,这分明告诉她,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多么棘手的调解,而结局却很糟。她看一眼姜韬,他的眼帘低低地下垂着,象在自己的脚尖上寻找办法。 到姜家了。敞开的火门已经紧闭,银灰色的铁门上,赫然贴出了一张告示,足有一份大报那么宽,墨迹和浆糊都没有干:敬告诸亲友: 纪委主任姜长瑞同志丧仪因故无限延期。在此期间,谢绝一切慰问和吊唁。务请鉴谅。 姜长瑞家属谨启 ×月×日 “崔市长败北。谈判破裂。安芸威胁升级!”姜韬冷丁从沉思中醒来,目光在这份告示上停留了半分钟。随着他这冷笑声说出来的三句话,泱泱觉得身边的空气,都猛地紧缩了。 她跟在姜韬的身后,从大门一侧的小门洞里进去。在那条林木掩映着的水泥道上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姜长瑞的妻子儿女全聚集在刚才汽车停过的地方。泱泱也可以想见这是送客以后的情景。姑娘的脚步,突然踌躇了;站在路当中说话的正是安芸!安芸把她从崔市长那儿得来的一肚子火气,正往子女身上发泄,她面前站着的,一个个似乎都是她的冤家对头。她边哭边诉说: “……我难道不该想吗?可是,竟给戴了顶讨价还价的帽子,简直成了商人加流氓!那脑袋提在手里干革命的日子,他们都给丢到海里去了!那时我在城里搞交通,老姜,还有你老崔,要我把情报送给老赵他们,说三更,绝不拖到天明,街上有日本宪兵队巡逻,出城有碉堡,我一个十八岁的黄花女,什么都舍得,只要赶上三更天送到。那日子,我何曾讨过价?何曾向组织讨过半句嘉奖?!解放战争那日子,要我上前线,只学了三天,我这个中学生,就要去当卫生员,参加战地救护,我转身就去报到,枪子就在耳边飞,炮弹片就在脚后跟追,我想到的只有伤员的生命,只想到伤员少流一滴血,我讨过什么价?三反五反那阵子,我在会上揭发偷税漏税的亲哥哥,眉毛都不曾抖过,看他手铐铐进黄门湾监牢,我的心都没软!可是今天,我要他们想一想我们母子今后的日子,竟马上变成了讨价还价的商人,拿尸体要挟的流氓无赖!呜……” “可怜的老安!”远远地站在人圈外的陆阿姨,不觉又陪着老安落泪了,抓起大襟布衫的袖子,悄悄地抹着皱纹脸上的老泪。泱泱身上的拘谨,也突然消失了,在鼻子一酸之问,对老安的感情距离缩短了,本来离她很遥远的爸爸妈妈,也随着回到了她的心中,据说爸爸也是这样的服从组织派遣,做了很多很多工作的,可是,如今…… 两颗大大的热泪,也越出了眼眶,在脸颊上往下爬。她恍惚听得几声脆脆尖尖的声音,在同市声争高低:“最气人的是,说我们带头破坏了爹爹提倡的制度……”这是小韬的姐姐芄芄,“同妈妈一起参加革命的都升了正处级,可我爸爸在提干时总是把我妈妈往他身后拉,往妈妈头顶上克,到如今,只是个正科级l他们不想想我们这些风格,在爸爸因公去世的时候,多想一想他的遗嘱!就是扣大帽子!天哪,革命同志的温暖在哪儿呢?同志间的信任在哪儿呢?我爸爸一生公正廉洁,难道就是这样报应吗?” “可怜的老姜哪!”陆阿姨两只袖管全湿透了。 同情,自怜,苦涩的泪水,竟使泱泱不知是在为老姜他们一家痛哭,还是在为她自己的遭遇伤心!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这样几句话,使她开始明白老安她们提的到底是什么要求; “……抚恤金,我们可以不要。只要他们把妈妈提到正处级,不应该吗?难道是小雀混进了大雁队吗?有什么难呢?一道手续,能打开一大串死结头,房子不用退了,我们芄芄的那一个也不会推三托四了……他们却偏要左一个研究,右一个考虑,是他们存心要把水搅浑,往爸爸脸上抹黑,却偏要说我们在拆爸爸的台……” 这是长媳苗露莹,姜家的“内当家”。话说得很尖刻,语气极重,平淡的眉眼却依旧平淡。站在她身旁的芄芄,抽噎得肩膀在剧烈地抖动。本来衰老的脸,却象秋雨淋过的草地,青一块、黄一块地愈见萧索了。她与其说是为父亲的死,不如说是为自己的命运乖舛而痛心。她正找到一位与自己门第相当的婆家,家门不幸,会使他们刚刚扬帆起航的爱情的船儿翻掉二十八岁了啊,暮春时节的花朵,怎能经得起这样一番风雨! ? 泱泱姑娘不完全理解其中利害,只因为她这一家不幸同自己太象太象了,所以继续呜咽着…… “真不知羞耻!” 干雷似的一声诅咒,从人群中暴出,突然煞住了所有的唏嘘抽噎。是姜韬。他的长方脸涨得活似笠帽山上给霜打过的枫叶。 “又是你!你给我住嘴!吃里扒外的东西!” 安红肿若双眼怒喝,“你不恕沾这份腥,就不用开口!” “妈妈,你说句老实话吧。你早就反对爸爸的倡议了。可我无论如何料不到,推翻爸爸主张的,会从你开始。、吃里扒外、的罪名,难道不是属于你的吗?妈妈,还是赶快收场去全心料理爸爸的丧事吧!照爸爸遗愿做几件好班,人民会记着你们过去的业绩,也会感谢你们今天的壮举的。硬抢到的肉骨头,啃起来并不香!” 老安气得浑身颤抖,要不是芄芄和露莹双双扶住,一定当场倒下去,这样的斥骂声从她还很富予弹性的唇问吐出来: “你,你算革命了?告,告诉你,充其量,你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老实告诉你,我是遵照你爸爸的临终嘱咐!我……” “爸爸临终嘱咐什么,我们心中都有数!” “滚!你,你给我们滚……”老安身边的男女,除了泱泱和陆阿姨,一起吆喝起来,一个个颤抖着的手指,都指向脸颊由红变成青色的农学院大学生。连身边的梧桐枝叶,也沙沙沙沙地为他们助威。 泱泱张大了泪眼,她不敢同姜韬的目光接触。她对他越发难以理解了。在她看来,姜主任、老安劳苦功高,吃好住好完全应该。如今当家人眼睛刚闭,就受到这般不公平的待遇,还不为自己妈妈讲话,你这后生仔也实在太不懂事了。一声一个遗嘱,这同遗嘱有啥相干?她对这后生仔突然产生了戒惧,拉她合伙捣乱的戒惧!畏畏葸葸地,竭力让身子往人们身后躲避…… 好在这时候的姜韬完全没有顾上她,铁青了脸,倔起脖子,跨上台阶,进门去了,有意留给大家“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表示·他走了,也要教人看看他那份威严。母女们似乎都累了,簇拥着老安,慢慢地往房子里走。 知了又叫起来了,它们仿佛会齐了,用同一种音调扯开嗓子呜叫,企图占领整个空问。她想到了自己山村的那儿问瓦房,鸡啼,鸟呜,水喝,她此刻是这般地怀念着它们。她的脑袋炸裂了似的疼痛,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希望溜进门去,拿了青布包袱,然后悄悄地离开。 然而她还是躲避不了。老安,还确在她左右的女儿和媳妇,忽然发现了她买的那只花圈。他依旧挂在小风凰的把手上,就放在洋房门前的台阶旁。那鲜艳的皱纹纸扎的红花和白花,那用银箔和企箔剪制的叶子,簇拥在一米直径的圆圈上,被阳光涂得分外耀眼。 “啊,谁送的花圈?又是谁接受下来的 ?” 这同时出自几张嘴巴的询问,无异伸过几只手,一齐狠揪住了这位村女的心。几乎使她往水泥路上倒栽下去。 “是谁跟我存心作对的?!”老安扬起脸亲追问。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眼,扭动着身子搜索。就在这一瞬间,房门又无声地打开了,随着一声“我”!姜韬瘦长的身子出现了,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 “又是你。我说过,活人的问题不解决,死人的事不料理!告示墨迹还没有干,你就收了人家的花圈!”老安的嗓子虽已嘶哑,然而看来她对挑战者是从来不示弱的,刚平复的一场冲突又将开始,“从谁手里收的,马上给我还给谁去!这也是一种宣传,叫大家看看那些人怎样对待老姜的遗孀!” 这次,莽撞的年轻人却出奇的平静,伸手指着花圈; “你们看看清楚,到底是谁送的。” 姜承弦,这位很少开口,总是以静观默察来对待这场家庭不幸的老大,走上前几步,捕捉住随风飘动的纸带上书写的字迹: “林泱泱?林泱泱是谁?” 好心,竟然闯了大祸!未经世面的林志雄的遗孤,再也经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压力了,她全身发冷,四肢酥软,终于一屁股坐到了水泥道边的砖石镶边上,抱头痛哭了。她不知道姜韬还说了什么话;她不知道陆阿姨是怎样向老安介绍的;她也不敢看老安和她的儿女们知道后是怎样的神志,只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凶多吉少。自己父亲的死,是姜长瑞的责任,可我不早不晚,在这时候登门,是这位纪委主任当年错误的证迹,是今天他们要求照顾的讽刺,他们还会有好颜色给我看吗?多么笨啊,为什么刚才自己还不返身溜掉?!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这一瞬间才想起来?!到底是什么鬼使神差?啊啊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抱着自己脑壳的双臂,突然间被两只手抓住了,梳着短辫的前额,也随着倒在了软软的暖暖的怀里,这样一声带着沙哑的呼叫,也送进了耳鼓;"姑娘!我不知道你来了!你……就拿我当,成你的亲妈妈吧!”泱泱梦也似地随着她的提携,站起来,扑在这位母亲身上,热泪,愈加汹涌了,早已淡漠了的女儿之情,突然苏醒过来,回荡在她丰满的略带粗野的躯体上: “妈妈!妈妈!……” 唏嘘之声压下了周围的蝉鸣和市声。姜韬几分钟之前还以极端对立和鄙夷w目光看待自己母亲的,这一刻,晶莹的两颗热泪,也在他的眼角滚动!不错,母亲是伟大的。爸爸决定写信到山村去请这位姑娘上门时,妈妈曾经表示过异议。可羔羊一般的弱女出现在她面前时,怎能锁得住母亲的温柔?!妈妈如此硬着心肠向组织上提条件,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在农村插队多年的姐姐至今未嫁,哥哥和嫂嫂至今还都在郊区工厂里,上下班象长征,自己农学院还没有毕业,一个个均未妥善安排或前途未卜,这些都将落在妈妈肩上,她怎能眼看让暴病弃世的父亲带走有利于子女的机会?爸爸不想做的事,如今她赶紧伸出手,能抓的抓住,能争取的争取回来,难道不是情有可原的吗?比起当今利用职位取得一切的那些人来,并不为过吧?自己如此粗暴地对待她,对吗? 母亲的声音,在他耳里,也突然变得柔和了: “可惜,老姜没有见到你……你要是早来三五天……”她又呜咽了。她迅速抹干泪水,果断地吩咐女儿,“芄芄,你去把老崔的电话拨通……我还要同他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姜韬警觉地问。 “同你不相干。”安芸好象余恨未尽,又好象警惕性比他还要高。她看着迈步走上台阶的女儿,蓦地改变了主意,“芄芄,、我看老崔还没有回办公室,等一会我自己打吧我们快给泱泱安排个住的地方——就同你住一个房间吧。” 苗露莹也过来挽住泱泱的胳膊,端庄平淡的眉眼这时也给激动驱使得满脸跑动了,伸手把她披到额前来和泪水沾在一起的几缕柔发,理到耳后,用自己的白手绢为她擦去泪水,叹息了一阵,随着大家往屋里走时,关心地说: “啊,你是乘船来的,昨晚没有休息吧,快去洗个澡,然后到芄芄房里休息一会。你别见外,这儿就是你的家了。要什么尽管对我说。” 安芸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说: “你的换洗衣裳一定不多。露莹,芄芄,你们身材都差不多,快找几套衣裳给泱泱替换!” 露莹体贴地说: “妈妈,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有我呢!” 泱泱(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泱泱被姑嫂俩亲亲热热地带上楼去了。安芸立即给崔市长拨通了电话,在市长的“备忘录”上增添了新的一项: “……我们已经贴出告诸亲友的通告了,是的,延期是无限的!必要时……对,在报上刊登……我刚才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项,现在请您转达,一起考虑……就是林志雄问题,纯属冤案!对,冤案!老姜是高姿态才那么说,你们不能把体制问题;归罪于个人……什么?悼词?现在根本谈不到悼词怎样写的问题,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们要求的是解决实际问题!告诉你,他的女儿来了,就在我身边!我要把她当作我的女儿。是的,这是老姜的临终嘱咐!她要享有我女儿同样的待遇!什么?对,你们要抚恤,要给她安排工作,要解决她的工作和生活问题,你们,绝不能教老实人吃亏。告诉你,处置好这件事,对于端正党风是有利的!对,你就这么汇报。关心这样的遗孤,鼓励这种高姿态,是你们的事;应采取怎样的态度,是我们的事——这不用你们担心,我懂!难吗?哼,要我翻一翻比这更难的事,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吗?、有些人,为了代表革命干部三结合亮相,马屁拍透,谎话说尽,重礼也送过来,人情也托过,可如今,是谁,把这些全勾销了,用‘违心’两字轻轻带过,却把受迫害的事例,翻来复去的宣传,当作抓权的资本!我们不否定他们受过迫害,只希望他们说句老实话!我们老姜,原则性强,刚直不阿,却……无限期地陈尸太平间……呜……” 她说不下去了。话筒摔在茶几上,耳机里还不断地送过来崔市长的“喂喂”声,焦急,恳切,惟恐这边伤心过度,刺激过深而倒下。但她没有再抓起电话筒:让他去“喂”吧,让接过这张新牌的老崔,多一点思索的余地…… 有谁料到,老安对着话筒所讲的话,全给站在扶梯口的姜韬听了去。老安对他既象余怒未消、又象防他一手的那副言语神色,使这个情绪激烈的青年大学生,刚对她萌生的那份母子之情,全被狐疑吞噬了。他倒要昕听这位惯使手段的母亲,给崔市长打什么电话。这时他全明白了。曾对她产生的同情,如同刚修补好的薄瓷花瓶突然撞在麻石上,全部破碎了,把他重新推到了对立的锋刃上。他想冲进门去正告她:“你比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还要精明。”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要看一看崔市长们到底怎样反应,他还要为泱泱着想。 真的应了士诚叔公们的预言,泱泱是从 “糠箩跳进了米箩”,完全沉浸在幸运里,被威激之情醉倒了。苗露莹送给她一件天蓝色的确良衬衫,绣花领上还有尼龙花边;芄芄给了她一条紫酱色的的确良百褶裙,还有一条银灰的毛涤西装裤,尺寸都很合身,说是旧的,其实都只洗过几水。这都是很费钱的呢,她抱着鸭婆去打了一春天的雄,还不够买一件的确良衬衫的料子。见过会客室、厨房,知道她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她更觉得这衣物的珍贵,感激姑嫂俩的真诚,安妈妈的关怀。如果这时候眼前了烧得很旺的火,老安说一声快灭火,她会毫不犹豫地拿自己身子扑过去,如果这时候眼前有一道万丈深渊,老安掉下去了,她会纵身跳下去抢救,眼睫毛都不抖! 莫看她是诞生在繁华的城市里,曾有那样的父母,而后又遭受过那样的厄运,但她的思想纯朴得山里白胡子公公也会引以为荣,心灵单纯得似悬挂着的一线流泉。这绝非偶然。这朵洁白的花朵,完全是吮吸着她母亲和奶奶的生命之汁开放的。一〇二渔船沉没事件发生,爸爸接着又陷入了另外的一场风浪中。妈妈不久后也被人诬告为逃亡地主。她的家,完全象一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她的姐姐,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成了黑六类子女。她班上那些以自己的出身而骄傲的小将们,为了表现他们对于敌人的仇恨,给她们这“一小撮”专门设立了“黑椅子”,一共五张,排列在讲台的一侧。她只要一进教室,就要当众被推上黑椅,受大家的询问、批判和嘲弄。耻辱,委屈,恐怖,惊慌,整日煎熬着她,有口不能辩,有力无处使。进校门胜如进汤镬,然而不能不去,每天,都得战战兢兢地去迎接痛苦和屈辱!有一天,她背着书包,挨着墙根,含着眼泪,拖着一双抖得酸痛的腿,挨进教室门口前的五秒钟内,她突然折过了身子,撞着来来往往的师生,狂奔着,号叫着,撕着自己身上的衣衫和头发申诉着,求告着: “我不是黑六类,我不是,我不是呀!我不……” 稚嫩的心,破碎了;聪敏而渴求自尊的神经,错乱了!她奔出校门,跨越马路,狂奔着,号叫替,终于拉上了一辆载重卡车,结束了刚刚开始发育的生命…… 也已接近精神分裂的母亲,正为丈夫“自杀”而悲痛欲绝的心上,又给捅了一刀!她已别无所求,为了还在幼儿园里的幼女,不重蹈长女的覆辙,她不俗偿付任何代价。在焚化了丈夫和长女的那天深夜,她抱着熟睡着的泱泱,悄悄离开了这座渔城,来到了笠帽山下的小山村,叩开了破旧的柴扉.向着奶奶扑地跪下,连哭带诉恐说罢.恳求: “婆婆!现在志雄只有这点骨血了。趁给哑叔当女儿,请你抚养她长大吧!只要不让她知道有我们这样的爹娘,只要不掘人亲牵扯到我们,就得了!” 她把泱泱塞到奶奶怀中,毅然去了。半个月后,在老鸦窝深潭里,浮起一具女尸。通体膨胀,面目模糊。有人说起她那身衣着,奶奶哭晕了过去!奶奶不想隐瞄这一切。先向老支书——本家叔公叙述了这一切。然后,拖着吓懵了的泱泱,踏进小溪旁的茅屋瓦舍,不论辈分高低,年齿长幼,挨门挨户,逢人都是双膝下跪,叩一个响头,恳求: “请你们照料照料我这个孙女吧!哑巴就是她的爹!我来世一定给你当牛作马!” 到一一求告回家,老土布裤子双膝露了肉,额上出了血!山村人家的敦厚,同宗同族的情谊,使他们接受了奶奶的怜孙心情,用爱,用同情,把这棵被飓风吹进山来的苦芽芽,严严实实地围护起来。就因为这样,一年多以前,她冷丁知道自己父母死亡的真正原因时,震惊,诧异,压下了对父母的悲痛。她进城来,如果说是出于血缘感情亲伸冤,不如说是受理性和习俗的驱使,来寻觅真正的答案。这一刻,老安母女的真挚爱抚,就是这样骤然地软化了她的心肠,消除了她的担忧,改变了她对姜家的态度。 她越发不理解姜韬了,甚至把他同娘舅归成同类人物。她完全相信安芸是遵照姜主任的遗言做的。她不相信安芸会改变或扣压住姜主任的遗嘱。一定是姜韬在争啥遗物。 “只要人好,喝口凉水也是暖心窝的。”这是奶奶给她的家训。她把芄芄姑嫂给的衣物珍惜地折叠好,放进青布包袱里。不仅因为丧期不能穿这般衣裳,更主要的是,姜主任信里那两句话,在她心里生了根:“让我尽我的一份责任,也使你今后尽你的所能”。中饭以前,他们一家都忙去了,无事可干的她,就帮陆阿姨做些家务。经她再三要求,陆阿姨给说动了心,“对她先去收拾收拾自己住的房间,说她因为姜主任的事,忙得芄芄姑嫂、老安和姜韬的房子都顾不上收拾,“灰尘一定堆得寸把厚了”。 “哪是我住的房间哩?”她问。 “就是芄芄带你去换衣裳的那间呀!” 她的眸子又漾起了诧异的光。刚才,她被热情得两团火一样的姑嫂挽着胳膊上楼,一个个房间那么多,她不知进了哪个天地,只顾接受伴着滚烫语句送过来的衬衫裙子,来不及感谢,任凭她俩论长说短,竟忘记自己所处的是什么所在了。此刻才清楚了一点:那儿怎么象一位大干部家独养女的闺房呢?靠墙一张大铁床,只看见绿色的油漆斑斑驳驳,通体瘦骨嶙峋;床边象是一张写字台,粗木走了样,没有一只抽斗能关得合缝,象清泉叔叔使用的那一张;再一边就是一只斑竹大书架,书架上的书本倒很多,歪歪倒倒的,有些儿凌乱;书架对面,有只木橱,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面镜子,光闪闪的,她对它试过衣,圆脸会变长,长腿却会缩短。此外就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了。这会儿,只听得陆阿姨的话,在耳边絮絮地介绍:芄芄关照,那张钢丝床(是姜主任病危时,她们去医院服侍他而新买的),是给她使用的,芄芄仍然睡在大铁床上……泱泱木然地“嗯嗯”着,竟忘记带着青布包袱上楼去。 她刚上楼,陆阿姨提着她的青布包袱,随手带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跟上来了,把包袱放到单人钢丝床上,就领她去看安芸母子们的房问,说那是保姆每天操劳的地方。于是这个大家庭随着陆阿姨的大脚板,在这位新来的村女眼前,一一展现了它们固有的风貌。楼梯口右侧那一间带阳台的,是老姜夫妻的卧室兼书房,最宽敞,隔壁就是老大姜承弦和苗嚣莹的,两间共用着当中的卫生间;再过去,那是小韬所占有的,只有他们一半面积;而对面的,就是她和芄芄的。一间间几乎都没有什么使泱泱羡慕或惊异的摆设。只有露莹夫妻的,壁橱上装着大镜子,床铺、写字台、方桌椅、沙发,都是新的,向她闪烁着耀眼的光华,有点象她想象的大城市气派。陆阿姨边指点边唠叨:“老姜真是好人。我家务倒不忙,你看看,家具都不成套,四张椅子三种颜色,都象旧货店里淘的……姑娘儿子的衣衫,都要他们自己洗,不许派我洗一块手绢……我最辛苦的倒是大清早出门上菜场!”话虽这么说,她却把姜韬塞在席子底下的一件脏衬衫悄悄抓起,装进自己围兜里,“有时呀,实在、不愿他们把好好衣衫揉成成菜干……”她用鸡毛掸子拍打老姜生前的老式写字台,上面堆得乱糟糟的文件纸张,跟着掸子一起哗哔扑腾,“老姜不让我理这里。我只有对这没有办法,都是文件哪,可如今……”她几乎落下泪来。 泱泱边看边听边答应着,那口气,那心情,分明是一位新来的女拥,在接受前任的移交。她脑子里转个不停的是贴在姜韬床头的一张毛笔字: 认识你自己! ——苏格拉底所欢喜的希腊格言 到此为止,泱泱一步步地走过了姜家生活的深处,犹如一颢带着林泉清气的水珠儿,渗进了这堆沙土。和刚审视会客室的心情不同,既不是嘲笑这位大干部一家的寒伦,也不是惊异于自己以往的无知,只有一种不能用语言表述的亲切感,在自己周身回荡,总觉得老姜虽然已经死了,但离开她这个村姑并不那么遥远,惟独这个眉清目秀、动不动就激昂慷溉的莽后生,却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挂满了疑问号,脚步儿离开他越近,疑问号就显得越多越沉。你看,难道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吗?是他写了玩呢,还是别人写了贴在他这儿作为告诫? 她实在不理解,同她心灵相通的倒是老安妈妈。 这是当天中午。炎夏正在肆虐,直射的阳光和热力,把一切喧嚣和纷扰,都给压缩到单调的蝉声里去了,空气象给洗涤过似的单纯。这昕洋房里的人们,都破了睡午觉的例,出外去奔走了。陆阿姨接受老安的嘱咐,要泱泱去房里休息一会,消除昨夜旅途的劳顿。泱泱躺在钢丝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身子软悠悠地总象悬空吊着。她感到疲惫如一股酸溜溜的流体,集中到脑里想扬长而去,把她留在这个安谧的世界里,但脑子犹如只竹管,老安、小韬、陆阿姨、崔市长……组成了一个节骨眼儿堵着,怎么也不能让它通过,她浑身酥软,无力把劳顿驱赶到睡梦中去……她闭着双眼,浓浓的睫毛不时在微微地扇动……忽然间,那股香火味儿又来挑逗她的情愫了,淡淡的,幽幽的,亲亲切切的……睡意,疲惫,骤然间都给带走了。 真奇怪,在这里,还有人烧香上供么? 她索性起来,趿着芄芄给她的一双过于狭窄的红拖鞋,悄悄下楼,到花园里去走走。她还不曾看过水泥道两旁以外还有些什么林木和设施。她老老实实地,沿着靠这幢小巧玲珑洋房的周围的小径走。香火味越来越浓了;小径旁伸过来的花花草草,也越发殷勤地牵扯她的双脚了。很多林木,连她这个山里人也不曾见过的,掩映着一幢小小的平房。如果她知道这房子的历史,就会知道这是当年一位资本家的花房,如今改成了杂物间。小小的窗口里,正氲氤着几缕袅袅的‘香烟,也传出几声细弱如丝的啜泣,似怨似诉,把中午的沉寂撕碎。一阵恐怖糅杂着由烟火味带来的圣洁感,向她袭来,但她仍伸起了脖子。小小窗口顿时向她吐露出一个灵堂的场面。紧挨着平房的山墙根,摆着一张旧板桌,靠墙竖放着一张巴掌大的照片,四周饰着黑边框。照片前的沙碗里,插着三支土香,缭绕的烟雾,笼罩着照片两旁的两束白花。她送的花圈,就挂在照片左侧的墙壁上。照片里的人像很消瘦,稀稀的头发斑白了,深陷的眼窝藏着两颗大大的眼珠,向人展示他内心的坦率和善良;松弛了的脸颊,挺括的鼻梁和厚嘴唇构成了一条垂直形的T字尺,仿佛在勾画他的意志,坚定而又果断。泱泱已经见过姜韬兄弟,所以很快就明白他就是请她来的那位姜长瑞,而跪伏在烟桌前嘤嘤哭诉的那胖胖的女人,正是老安。 “……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母子……想一想……我……这样……有什么办法?! 撞破了人家隐秘的惶恐,亵渎了亡灵的犯罪感,骤然攫住了泱泱。那缕缕升腾到她心里的青烟,简直摧毁了人与神、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界隔,以致教她弄不明白跪伏着哭诉的,是有那么丰富革命经历、今天又有那么高地位的老安,还是早已用青青坟草当被盖着的奶奶。 她不觉连连后退,然后转过身来想赶快溜掉。 不料,她前面不远处,又站着一个人。 “陆阿姨!”她几乎喊出声。 陆阿姨伸开枯瘦的巴掌,焦急地向她摇着,皱纹脸上肌肉扭动着,竭力做出千万不要出声的表情。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扇打开小门的门槛。那显然是厨房间的后门。她急忙轻捷地奔过去。宛如溺水者扑往救生圈。 直到门扇很快无声地关上,泱泱才回到现实中来。老安也相信这些活动吗?难道是因为吵吵嚷不让超度,才在哪儿忏悔?要描写泱泱这时的心情,是困难的。她把内心的一切全凝集在睫毛底下的眸子里。 “你怎么闯到那里去呢?!那香原是我烧的。老姜送医院那天我就给他烧香许愿了,好人哪,我只求他长命百岁。谁料到菩萨请他早走了一步……我早、晚都祈祷他,不知怎么露了缝,给老安知道了。我怕她怪我搞迷信。她是新派!我老头子去世那阵,她见我烧香,总是抖出几笸箩数落的话。独有这一回,她不光没有撤,也没有骂我,连她自己己也来烧。烧香,还烧纸钱!总是在中午,她当我、当大家都不知道。唉,让老姜摆在太平间里,实在是痛在她心里哪!我知道,我全知道,姑娘!你不要去撞破,止她悄悄做吧,她心里这才好过一些哪!你也不要对小韬他们露半丝儿口风……”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泱泱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医院里又来电话催了。这么热的天,活人也会闷馊。老安叫老大,芄芄,还有露莹,出去了,找部长的找部长,找书记的找书记,一个篱笆还要三个桩呢,不找几裸大树靠一靠,哪儿也找不到风凉!唉,可怜的老安!” “小韬呢?”她最担心这个后生仔。 “独有他不去。你知道老赵吧?老姜的老战友,可怜疯瘫在家里。老安叫他去找老赵讨个主意,说几句公道话,小韬就象叫他打着灯笼去讨债,出口伤人,盯着要什么老姜的遗嘱。唉,这孩子!” 意外地见到了刚才那个场面,老安在这姑娘心里,完全取代了奶奶的地位,从感情上融合在一起。她暗自责备小韬,真不该冤枉自己妈妈扣压住老姜的遗嘱,太蛮了,太不懂得一位妈妈和奶奶的感情!但她天生不会去指责别人。她只为自己不能给这位不幸的母亲分忧而不安。一腔感激和真诚,驱使她向陆阿姨提了这样一个要求: “要是……安妈妈不嫌我粗手、笨,人生地不熟,就差我做点啥吧,山雀子叫不熟樱桃,什么都得靠力气。你去对她说一声,我别的不懂,跑跑腿,送个信,喊个人,有的是力气。” 泱泱能有这一腔热忱,很快感动了安芸。她没差去送一封信。收信的人,正是姜韬不愿意去找的老赵——赵沧海。她双乎接过一只风口没有封上的牛皮纸大信封,无异接过老安给她无边的信任,把她看做自己亲生骨肉的信任。当年凄风苦雨、星火燎原的年代,那些刚刚同革命接触的热血青年,都曾经经历过这种感情上的冲动,老安本人就是一个。只是今天,我们的泱泱姑娘不知道这个老赵,也具有当年接受秘密信件人物那般重要。他是老姜的战友,曾经叱咤风云。今天在这城里,名义上虽然没有任何职务,算得上最没有权力的,但却是最有影响的一个干部。这不是因为八年前给整断了腿,在光荣的革命经历上添了新的一页,也不是因为上下左右不乏具有铁腕的老战友,而是因为他耿直不阿,光明磊落,而且敢于用他那张富于幽默感的嘴,毫不留情地剖析事理,藏否人物,鞭挞那些不正常的现象。尽管瘫在家里,登门的客人,一天中至少有十六个小时是不断的。安芸知道他的声望和影响,她以征求意见为名,倾诉自己的苦衷,要他看在老战友面上,对他们多加关照:不开口就表示他的谅解。 泱泱当然不知道这些诀窍。她按照老安所开列的地址,顶着西斜的烈日,送去。刚走出洋房门洞,见姜韬在树荫下徘徊,不住地抽着香烟。水泥地上丢着好多烟蒂。这个后生仔为家门的不幸烦恼透了。戒掉将近一年的烟又吸上了。他问泱泱上哪儿去。这原是他的分内事,‘泱泱毫不戒备,照直说了,他要她“把我妈的信给我看看”时,也老老实实他交出了那封没有封口的信。但她不敢让自己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潜在的犯罪感制约着她,她只悄悄注视着他的脸色,生怕他又涨红面孔,把信撕碎了或收到他口袋里去,把她推进非常难堪的境地。这后生仔会做出来的! 谢天谢地!小韬嘴边只是挂起一缕冷笑,随着鼻子里轻轻一声“哼”说:“我送你去。”就把信还给了她。 从梧桐树枝叶闻筛下的阳光,斑斑点点的,都随着清风欢乐地跳跃起来,蝉鸣也突然和谐了许多。泱泱轻轻“嗯”了一声。虽然有一些捉摸不透的疑惧,但仍低垂着脑壳,等他推出小凤凰,跟着走。 剐出边门,她的脚象踩在五步蛇上,全身一阵震颤,苍白了脸,调过身来往大门右侧的岩石后面躲闪。 她看见了娘舅。他正对着大门上那张巨大的告自在细看。她忽然怀疑,姜韬会不会早就认识娘舅,两人打连环手在耍弄她。她有奶奶的善良。她娘舅以往如何夺走了她的权利,可以不追究,但她只怕今后还要被当成木头一般的捉弄。她的心跳得几乎管不住了,手,微微颤抖着,抓住一枝树杆,屏息静昕大墙外的动静。 她听到的是娘舅同姜韬的说话声。一问一答,他们好象初次见面;那个浪荡子显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这里是姜主任的家吗?姜主任死了?” “你有什么事?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姜主任有个战友叫林志雄吗?他是我姐夫。” “啊?别进去!有话在这里说。不用客气,我刚抽过烟!” “是这样。我没房子。姜主任答应给我解决的。其实呢,就是这样一笔账:该还给我姐夫的房子还给我,简单得很,两不亏欠,大家不吃亏。你看我,真不上算,这把年纪了还是青皮光棍。不知姜主任留下话没有。要是没留下,是不是请哪位负责给我解决解决……” “姜主任怎么了,你看过告白,很清楚。他留下什么话,我们不明白。你去找你们领导吧!” “瞎,说话客气点。你是哪位?交个朋友好吗?“” “我就是我。你到剐的地方找朋友去吧!” “你用这样声气对待我,可不上算。我有权进去申诉!我姐夫是姜主任的牺牲品,我有权获取补偿,我有权……” “你想耍无赖吗?有权,有权,有权,一句一个有权,要我把你的底牌翻一点给你听听吗?林志雄是怎么死的,那是另一回事,你却把你外甥女林泱泱那份权利抢走了!你当我不知道吗?好吧,你进来,我们正好把这笔账算算清楚!进来,请你进来一” “你这小子在污蔑,你小子在诬陷好人!我要去控告!我有权控告!我有权……” 她娘舅一定把这里大开的门洞当作深渊了,这种内心极度恐慌却又装出其势汹汹的声气,越嚷越远,越嚷越轻,终于沉寂了。泱泱双腿还软酥酥的,从岩石后走到边门,只见姜韬脸孔都气白了,当门站着,攥着两只拳头,在微微颤抖。看了一眼泱泱,说: “一句一个‘有权’!到处都在要求特殊照顾的权利,简直是一个谋取特权的时代!” 泱泱对他好象了解了一点点,不过仍不大理解他这句怒气冲冲的诅咒。怯生生地问道: “你知道他?” “渔业公司组织科的同志,跟我们说起过这个无赖!”他推着小凤凰带她继续往前走,他的口气依旧象在对付刚才那个浪荡子,“泱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情。你要向老赵,向我妈妈,向所有人申明你爸爸不是冤一案。要不人家都会利用你爸爸兴风作浪,给自己捞稻草!你看你娘舅,你看看我妈!” “我,我不懂,我不明白,你怎么拿妈妈也当刺儿……”泱泱又苍白了脸哥,把她的惶恐和迷乱集中到眸子里来了,还掺杂着羔羊似的哀求。分明告诉他:他和她娘舅都不值得她信任,都想打她什么主意。 姜韬不再开口,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狠狠地挥去。那神气无疑在向人诅咒:他碰见的所有人和事,都象被这沉闷的天气闷得发馊了,粘糊糊的都沾满了汗渍!泱泱悄悄瞄了瞄,他邢结实得象后山麻石砣一般的脸,青得可怕,使她不敢多看一眼,也不知怎样把谈话继续下去。凄凄惶惶地不知跟他走过了多少条马路,来到了什么所在。 其实这是幢老式大楼。在泱泱眼里,东一条长廊,西一条通道,无异进了结构很复杂的盒子。经过回旋上升的几十级扶梯,她已说不清到了几楼。只觉老赵家的房间很大,地板光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三面墙壁上全摆着书架子,一面临窗,挂着竹帘,光线暗暗的。墙上挂的,除了几位革命导师的画像,还有一副很精巧的对联,’装嵌在两只长条子红木镜框里: 为爱鸟鸣多种树; 因留华气久垂帘。 两个年纪和姜韬相仿的后生仔,和一个四肢粗壮的中年汉子早已坐在里面了,把一个戴着副黑框眼镜的小老头当成中心。小老头坐在一张轮椅上,下部盖着一块薄毯子,双颊干瘪,脸色润泽,极有神采,细心地让仅存的几绺黄发,勉强遮盖着光光的秃顶。、姜韬刚喊了声“赵伯伯”,还没有把泱泱介绍给他,两个后生仔就急不可待地送来了一阵询问,“你爸爸丧事怎样了?”原来姜长瑞的丧事问题,已经传遍了全城。他们正在议论市领导会接受哪一种方案,引出怎样的结局。 “你们说是什么结局?”姜韬象摔过去一块麻石。 “我们倒想听听你带什么消息来。”老赵关心地问。嗓子有些沙哑,神情极其关注,压下了后生仔们的话头。 “什么消息!我爸爸还在尽筹码的义务,供人当讨价还价的资本!”姜韬把缩在他身上的泱泱,推到身前去,“你看,我家那位安科长还特地差人来要求你赵伯帮忙!”他从泱泱手里,把捏满了汗渍的信封取过来,送给老赵,“她叫林泱泱,就是林志雄的女儿,我爸爸请来的。我是带她来熟悉熟悉环境来的。”他掉转话题,在室内人们惊异而又热情的注视下,把老赵和三个客人向她一一作了介绍。泱泱浑身宛如绑上了松紧带,拘谨得汗珠沿着柔软的鬓发大颗大颗地流淌,也不敢伸手擦一把,哪里记得住张三李四的一串姓名?只觉得身旁吹来一股呼呼凉风,是有人把电扇转到她身上了:只觉得耳边一句接一句的热情言辞,是他们把她父女放在一起感叹了。老赵也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如今住在哪里?”姜韬都代她一一作了回答,却一字不提刚才路上同她“商量”的那些话。 老赵很快看完信,和姜韬的反应迥然不同。他倒张开干瘪的嘴笑了,笑声活象沙粒在缸壁上流动,教人听了也忍不住地要清清自己的嗓门。泱淡很纳闷,、这么个好人,竟会有这么副难听的嗓子。他笑罢,咳了几声,伸起右手食指推推眼镜架,说: “她要我谅解。把她贴在大门口的告白抄给了我。我懂得她的意思,我不送花圈去就是对她的支持。哈哈……从一滴水可以见太阳。她居然想影响我,说明她已全面地开展了活动。” “对了。几个关键人物,抛都派人去了,有的是游说,有的是烧香,有的是哭诉……她集中了当代争取特殊权利手段之大成,可谓不择手段!普遍争取特权的时代,产生了我妈妈这样的人!”姜韬又象少记了他几百个工分似的,脸颊和头颈全都发了紫。 又是这种半懂不懂的怪论。泱泱张圆了眼睛。坐在她右侧的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后生仔,问道: “这倒是耳目一新的观点。请发挥一下,让我理解理解。” 姜韬突然坐不住了: “大家都在谋求自己的一份特殊权利,你还看得少吗?我刚刚就在家门口轰走一个!如今人们忙忙碌碌,不是在买田造屋,而是充分发掘和利用那份特殊权利。是每一个人。菜场卖小菜的营业员,他们利用手里的秤,利用仓库里的鱼肉,拉拢南货店的营业员或绸布店里的姑娘,为的是能买到荔枝龙眼或者一段零头布;一个废品回收站的掌秤人员,可以把半斤肉骨头说成一斤半,因为出卖的是大饼摊上煎油条的,早上匆匆忙忙的可以省得排队等早点;至于电站的调度员因为没有邀请他参加婚宴,可以在新婚夜切断你那个地区的电源;汽车司机可以为自己采购物资;杂货店的营业员制造碗筷供应上的紧张状态以要求人们多给他们一点尊重……都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于是,厂家同厂家间创造了表示特殊权利均沾的新名词:关系户;厂内也产生了表示特殊权利的新产品:福利产品。人们不仅伸手向活人要,还伸手向死人讨:父母冤案,理应化成后代的特殊照顾。如今,毫无关系的人,也可以向死人去索取。我刚才碰到的那一个,就是属于这一类……好了,我不说了。 姜韬说过不少话,只有这一次,句句都给泱泱听懂了。她的睫毛下突然漾起了清澈明净的光,拘谨也消失了,胀得发晕的脑壳也好使了。因为花牛阿公的女婿在供销社扫地,他就能多买到几次尿素;因为山猫阿哥的表哥是收购站的记磅员,山猫送去狗一般的猪架子,也能卖到一级肥猪的好价钱;洪嫂的男人是枣厂的帮工,洪嫂领到加工蜜枣的斤数就比她多一倍;开拖拉机的小竹笋,一个春天不必在家吃饭,每天喝大碗酒,吃大块肉……她恨过他们,可也暗自羡慕过他们,还希望自己能嫁个这样有能耐的男人……唉呀,真脸红!菊花姐姐就曾诅咒过这些不平,可是当她嫁给供销店的营业员时,为了多买到几丈东方呢,身边常有人奉承她,拍她马屁,送她东西,要她帮忙。她走路时头抬得高高的.比大年三十晚上的灯笼还光彩!眼前这个后生仔,有什么事需要求人呢?大干部家,却是这样恨他们,她开始理解他了,她和他感情上那堵无形的墙,好象崩塌了几尺。他,大概是有道理的。他,同自己那个耍奸弄滑的娘舅,是不一样的。 “还是一开口就是用一副激动的样子,讲一套过激的话!——你坐嘛,坐嘛!”老赵又用使人想咳嗽的声音笑着,伸手朝下扑打着,“你说的那些现象是有的,一点不假,还相当多。不过,我不赞成你这样随便给我们时代下判断。”他等姜韬愤愤然坐下,指指挂在墙上那副对联,“你们思想活跃,才华横滋,所以我愿当一棵树;招引你们来千啼百啭,我也要永垂窗帘,留住你们这种可贵的英华。不过,我也常感不足。缺什么呢?缺幽默感。往往让冲动牵着鼻子走,所以前一句击中时弊,准确得胜于深谋远虑的哲学家,后一句却幼稚得象拖鼻涕的小孩;你们倔起头颈绝不原谅别人的失误,转过身来却指责人家何以不原谅自己的幼稚。什么叫幽默呢?你们不妨查查字典。”他双手拨动椅子上的双轮,往泱泱左侧的书架上慢慢驶去。一排排书目也随着他的轮椅,在这位新客人面前展示出来,有整套的马恩列斯全集,也有文学历史书籍,几乎每本都夹着纸条,书脊给磨得发毛。他从中抽出一本老《辞海》,送到姜韬手里,不等年轻人翻阅,顾自说下去,“幽默,只有懂得多、见得多、想得深、看得远的人才会有,这是成熟的标志之一,是社会大学发给它学员的毕业证书。你呀,得问问什么时候拿到这份证书!哈哈!” “啊? ”姜韬端坐着,没有翻阅比砖头还厚的《辞海》,“我这辈子恐怕同幽默无缘了。不过我愿意听你的,学着试试。我现在倒不明白:我的判断怎的又错了?” “当然错了。”老赵环视客人,眼里闪烁着近乎诡谲的光,“你看看,到我这里来的客人多不多?都是些什么人?” “多。可说门庭若市,络绎不绝。有党团员,有群众,有干部,有学生,有社会上各种人。”姜韬冷静下来了。 “他们为什么乐意来?是求我拉关系买紧俏商品,还是借重我,开后门安排子女?是看中我的权势,还是尊重我的人品?是为了诉讼讨主意,还是……” “说哪里去了!”姜韬随着大家笑起来,“是因为你廉洁奉公,德高望重!或者叫众望所归,愿意来……” “哦,有点逢迎拍马的味道!” “我拍你马屁?!”姜韬的眼睛又睁圆了。 “不要激动。幽默,要学会幽默。我再问你,崔市长去你家找过你妈妈么?” “找过。怎么?” “好了。这些足够说明我、们的党团员,我们的干部、群众,并不是都在追求特权。我没有特权,准确地说,我放弃了特权,但是有些干部群众没有放弃对我的信任和尊重。国事,家事,都愿意听听我的意见:你妈妈还挺害怕我,在紧要关头要写信来央求我——告诉你,老崔去找你妈妈,可不是代表他个人,他去以前,到我这里来过几次,他的意见里有我的意见,也有你、有这儿在座同志的意见。”他又用沙嗓子笑了。 “啊?”姜韬突然兴奋起来,“那我家这场讨价还价的结局,你是乐观的罗?”, “你们看呢?”老赵笑嘻嘻地环视着所有客人。 “我看呀,安科长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的。”“眼镜”双肘抱在胸前,叹了口气。另一个后生仔点了点脑袋,表示他也作如是观。 “你们有什么根据?”老赵问。 泱泱(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泱泱被姑嫂俩亲亲热热地带上楼去了。安芸立即给崔市长拨通了电话,在市长的“备忘录”上增添了新的一项: “……我们已经贴出告诸亲友的通告了,是的,延期是无限的!必要时……对,在报上刊登……我刚才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项,现在请您转达,一起考虑……就是林志雄问题,纯属冤案!对,冤案!老姜是高姿态才那么说,你们不能把体制问题;归罪于个人……什么?悼词?现在根本谈不到悼词怎样写的问题,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们要求的是解决实际问题!告诉你,他的女儿来了,就在我身边!我要把她当作我的女儿。是的,这是老姜的临终嘱咐!她要享有我女儿同样的待遇!什么?对,你们要抚恤,要给她安排工作,要解决她的工作和生活问题,你们,绝不能教老实人吃亏。告诉你,处置好这件事,对于端正党风是有利的!对,你就这么汇报。关心这样的遗孤,鼓励这种高姿态,是你们的事;应采取怎样的态度,是我们的事——这不用你们担心,我懂!难吗?哼,要我翻一翻比这更难的事,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吗?、有些人,为了代表革命干部三结合亮相,马屁拍透,谎话说尽,重礼也送过来,人情也托过,可如今,是谁,把这些全勾销了,用‘违心’两字轻轻带过,却把受迫害的事例,翻来复去的宣传,当作抓权的资本!我们不否定他们受过迫害,只希望他们说句老实话!我们老姜,原则性强,刚直不阿,却……无限期地陈尸太平间……呜……” 她说不下去了。话筒摔在茶几上,耳机里还不断地送过来崔市长的“喂喂”声,焦急,恳切,惟恐这边伤心过度,刺激过深而倒下。但她没有再抓起电话筒:让他去“喂”吧,让接过这张新牌的老崔,多一点思索的余地…… 有谁料到,老安对着话筒所讲的话,全给站在扶梯口的姜韬听了去。老安对他既象余怒未消、又象防他一手的那副言语神色,使这个情绪激烈的青年大学生,刚对她萌生的那份母子之情,全被狐疑吞噬了。他倒要昕听这位惯使手段的母亲,给崔市长打什么电话。这时他全明白了。曾对她产生的同情,如同刚修补好的薄瓷花瓶突然撞在麻石上,全部破碎了,把他重新推到了对立的锋刃上。他想冲进门去正告她:“你比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还要精明。”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要看一看崔市长们到底怎样反应,他还要为泱泱着想。 真的应了士诚叔公们的预言,泱泱是从 “糠箩跳进了米箩”,完全沉浸在幸运里,被威激之情醉倒了。苗露莹送给她一件天蓝色的确良衬衫,绣花领上还有尼龙花边;芄芄给了她一条紫酱色的的确良百褶裙,还有一条银灰的毛涤西装裤,尺寸都很合身,说是旧的,其实都只洗过几水。这都是很费钱的呢,她抱着鸭婆去打了一春天的雄,还不够买一件的确良衬衫的料子。见过会客室、厨房,知道她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她更觉得这衣物的珍贵,感激姑嫂俩的真诚,安妈妈的关怀。如果这时候眼前了烧得很旺的火,老安说一声快灭火,她会毫不犹豫地拿自己身子扑过去,如果这时候眼前有一道万丈深渊,老安掉下去了,她会纵身跳下去抢救,眼睫毛都不抖! 莫看她是诞生在繁华的城市里,曾有那样的父母,而后又遭受过那样的厄运,但她的思想纯朴得山里白胡子公公也会引以为荣,心灵单纯得似悬挂着的一线流泉。这绝非偶然。这朵洁白的花朵,完全是吮吸着她母亲和奶奶的生命之汁开放的。一〇二渔船沉没事件发生,爸爸接着又陷入了另外的一场风浪中。妈妈不久后也被人诬告为逃亡地主。她的家,完全象一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她的姐姐,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成了黑六类子女。她班上那些以自己的出身而骄傲的小将们,为了表现他们对于敌人的仇恨,给她们这“一小撮”专门设立了“黑椅子”,一共五张,排列在讲台的一侧。她只要一进教室,就要当众被推上黑椅,受大家的询问、批判和嘲弄。耻辱,委屈,恐怖,惊慌,整日煎熬着她,有口不能辩,有力无处使。进校门胜如进汤镬,然而不能不去,每天,都得战战兢兢地去迎接痛苦和屈辱!有一天,她背着书包,挨着墙根,含着眼泪,拖着一双抖得酸痛的腿,挨进教室门口前的五秒钟内,她突然折过了身子,撞着来来往往的师生,狂奔着,号叫着,撕着自己身上的衣衫和头发申诉着,求告着: “我不是黑六类,我不是,我不是呀!我不……” 稚嫩的心,破碎了;聪敏而渴求自尊的神经,错乱了!她奔出校门,跨越马路,狂奔着,号叫替,终于拉上了一辆载重卡车,结束了刚刚开始发育的生命…… 也已接近精神分裂的母亲,正为丈夫“自杀”而悲痛欲绝的心上,又给捅了一刀!她已别无所求,为了还在幼儿园里的幼女,不重蹈长女的覆辙,她不俗偿付任何代价。在焚化了丈夫和长女的那天深夜,她抱着熟睡着的泱泱,悄悄离开了这座渔城,来到了笠帽山下的小山村,叩开了破旧的柴扉.向着奶奶扑地跪下,连哭带诉恐说罢.恳求: “婆婆!现在志雄只有这点骨血了。趁给哑叔当女儿,请你抚养她长大吧!只要不让她知道有我们这样的爹娘,只要不掘人亲牵扯到我们,就得了!” 她把泱泱塞到奶奶怀中,毅然去了。半个月后,在老鸦窝深潭里,浮起一具女尸。通体膨胀,面目模糊。有人说起她那身衣着,奶奶哭晕了过去!奶奶不想隐瞄这一切。先向老支书——本家叔公叙述了这一切。然后,拖着吓懵了的泱泱,踏进小溪旁的茅屋瓦舍,不论辈分高低,年齿长幼,挨门挨户,逢人都是双膝下跪,叩一个响头,恳求: “请你们照料照料我这个孙女吧!哑巴就是她的爹!我来世一定给你当牛作马!” 到一一求告回家,老土布裤子双膝露了肉,额上出了血!山村人家的敦厚,同宗同族的情谊,使他们接受了奶奶的怜孙心情,用爱,用同情,把这棵被飓风吹进山来的苦芽芽,严严实实地围护起来。就因为这样,一年多以前,她冷丁知道自己父母死亡的真正原因时,震惊,诧异,压下了对父母的悲痛。她进城来,如果说是出于血缘感情亲伸冤,不如说是受理性和习俗的驱使,来寻觅真正的答案。这一刻,老安母女的真挚爱抚,就是这样骤然地软化了她的心肠,消除了她的担忧,改变了她对姜家的态度。 她越发不理解姜韬了,甚至把他同娘舅归成同类人物。她完全相信安芸是遵照姜主任的遗言做的。她不相信安芸会改变或扣压住姜主任的遗嘱。一定是姜韬在争啥遗物。 “只要人好,喝口凉水也是暖心窝的。”这是奶奶给她的家训。她把芄芄姑嫂给的衣物珍惜地折叠好,放进青布包袱里。不仅因为丧期不能穿这般衣裳,更主要的是,姜主任信里那两句话,在她心里生了根:“让我尽我的一份责任,也使你今后尽你的所能”。中饭以前,他们一家都忙去了,无事可干的她,就帮陆阿姨做些家务。经她再三要求,陆阿姨给说动了心,“对她先去收拾收拾自己住的房间,说她因为姜主任的事,忙得芄芄姑嫂、老安和姜韬的房子都顾不上收拾,“灰尘一定堆得寸把厚了”。 “哪是我住的房间哩?”她问。 “就是芄芄带你去换衣裳的那间呀!” 她的眸子又漾起了诧异的光。刚才,她被热情得两团火一样的姑嫂挽着胳膊上楼,一个个房间那么多,她不知进了哪个天地,只顾接受伴着滚烫语句送过来的衬衫裙子,来不及感谢,任凭她俩论长说短,竟忘记自己所处的是什么所在了。此刻才清楚了一点:那儿怎么象一位大干部家独养女的闺房呢?靠墙一张大铁床,只看见绿色的油漆斑斑驳驳,通体瘦骨嶙峋;床边象是一张写字台,粗木走了样,没有一只抽斗能关得合缝,象清泉叔叔使用的那一张;再一边就是一只斑竹大书架,书架上的书本倒很多,歪歪倒倒的,有些儿凌乱;书架对面,有只木橱,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面镜子,光闪闪的,她对它试过衣,圆脸会变长,长腿却会缩短。此外就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了。这会儿,只听得陆阿姨的话,在耳边絮絮地介绍:芄芄关照,那张钢丝床(是姜主任病危时,她们去医院服侍他而新买的),是给她使用的,芄芄仍然睡在大铁床上……泱泱木然地“嗯嗯”着,竟忘记带着青布包袱上楼去。 她刚上楼,陆阿姨提着她的青布包袱,随手带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跟上来了,把包袱放到单人钢丝床上,就领她去看安芸母子们的房问,说那是保姆每天操劳的地方。于是这个大家庭随着陆阿姨的大脚板,在这位新来的村女眼前,一一展现了它们固有的风貌。楼梯口右侧那一间带阳台的,是老姜夫妻的卧室兼书房,最宽敞,隔壁就是老大姜承弦和苗嚣莹的,两间共用着当中的卫生间;再过去,那是小韬所占有的,只有他们一半面积;而对面的,就是她和芄芄的。一间间几乎都没有什么使泱泱羡慕或惊异的摆设。只有露莹夫妻的,壁橱上装着大镜子,床铺、写字台、方桌椅、沙发,都是新的,向她闪烁着耀眼的光华,有点象她想象的大城市气派。陆阿姨边指点边唠叨:“老姜真是好人。我家务倒不忙,你看看,家具都不成套,四张椅子三种颜色,都象旧货店里淘的……姑娘儿子的衣衫,都要他们自己洗,不许派我洗一块手绢……我最辛苦的倒是大清早出门上菜场!”话虽这么说,她却把姜韬塞在席子底下的一件脏衬衫悄悄抓起,装进自己围兜里,“有时呀,实在、不愿他们把好好衣衫揉成成菜干……”她用鸡毛掸子拍打老姜生前的老式写字台,上面堆得乱糟糟的文件纸张,跟着掸子一起哗哔扑腾,“老姜不让我理这里。我只有对这没有办法,都是文件哪,可如今……”她几乎落下泪来。 泱泱边看边听边答应着,那口气,那心情,分明是一位新来的女拥,在接受前任的移交。她脑子里转个不停的是贴在姜韬床头的一张毛笔字: 认识你自己! ——苏格拉底所欢喜的希腊格言 到此为止,泱泱一步步地走过了姜家生活的深处,犹如一颢带着林泉清气的水珠儿,渗进了这堆沙土。和刚审视会客室的心情不同,既不是嘲笑这位大干部一家的寒伦,也不是惊异于自己以往的无知,只有一种不能用语言表述的亲切感,在自己周身回荡,总觉得老姜虽然已经死了,但离开她这个村姑并不那么遥远,惟独这个眉清目秀、动不动就激昂慷溉的莽后生,却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挂满了疑问号,脚步儿离开他越近,疑问号就显得越多越沉。你看,难道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吗?是他写了玩呢,还是别人写了贴在他这儿作为告诫? 她实在不理解,同她心灵相通的倒是老安妈妈。 这是当天中午。炎夏正在肆虐,直射的阳光和热力,把一切喧嚣和纷扰,都给压缩到单调的蝉声里去了,空气象给洗涤过似的单纯。这昕洋房里的人们,都破了睡午觉的例,出外去奔走了。陆阿姨接受老安的嘱咐,要泱泱去房里休息一会,消除昨夜旅途的劳顿。泱泱躺在钢丝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身子软悠悠地总象悬空吊着。她感到疲惫如一股酸溜溜的流体,集中到脑里想扬长而去,把她留在这个安谧的世界里,但脑子犹如只竹管,老安、小韬、陆阿姨、崔市长……组成了一个节骨眼儿堵着,怎么也不能让它通过,她浑身酥软,无力把劳顿驱赶到睡梦中去……她闭着双眼,浓浓的睫毛不时在微微地扇动……忽然间,那股香火味儿又来挑逗她的情愫了,淡淡的,幽幽的,亲亲切切的……睡意,疲惫,骤然间都给带走了。 真奇怪,在这里,还有人烧香上供么? 她索性起来,趿着芄芄给她的一双过于狭窄的红拖鞋,悄悄下楼,到花园里去走走。她还不曾看过水泥道两旁以外还有些什么林木和设施。她老老实实地,沿着靠这幢小巧玲珑洋房的周围的小径走。香火味越来越浓了;小径旁伸过来的花花草草,也越发殷勤地牵扯她的双脚了。很多林木,连她这个山里人也不曾见过的,掩映着一幢小小的平房。如果她知道这房子的历史,就会知道这是当年一位资本家的花房,如今改成了杂物间。小小的窗口里,正氲氤着几缕袅袅的‘香烟,也传出几声细弱如丝的啜泣,似怨似诉,把中午的沉寂撕碎。一阵恐怖糅杂着由烟火味带来的圣洁感,向她袭来,但她仍伸起了脖子。小小窗口顿时向她吐露出一个灵堂的场面。紧挨着平房的山墙根,摆着一张旧板桌,靠墙竖放着一张巴掌大的照片,四周饰着黑边框。照片前的沙碗里,插着三支土香,缭绕的烟雾,笼罩着照片两旁的两束白花。她送的花圈,就挂在照片左侧的墙壁上。照片里的人像很消瘦,稀稀的头发斑白了,深陷的眼窝藏着两颗大大的眼珠,向人展示他内心的坦率和善良;松弛了的脸颊,挺括的鼻梁和厚嘴唇构成了一条垂直形的T字尺,仿佛在勾画他的意志,坚定而又果断。泱泱已经见过姜韬兄弟,所以很快就明白他就是请她来的那位姜长瑞,而跪伏在烟桌前嘤嘤哭诉的那胖胖的女人,正是老安。 “……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母子……想一想……我……这样……有什么办法?! 撞破了人家隐秘的惶恐,亵渎了亡灵的犯罪感,骤然攫住了泱泱。那缕缕升腾到她心里的青烟,简直摧毁了人与神、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界隔,以致教她弄不明白跪伏着哭诉的,是有那么丰富革命经历、今天又有那么高地位的老安,还是早已用青青坟草当被盖着的奶奶。 她不觉连连后退,然后转过身来想赶快溜掉。 不料,她前面不远处,又站着一个人。 “陆阿姨!”她几乎喊出声。 陆阿姨伸开枯瘦的巴掌,焦急地向她摇着,皱纹脸上肌肉扭动着,竭力做出千万不要出声的表情。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扇打开小门的门槛。那显然是厨房间的后门。她急忙轻捷地奔过去。宛如溺水者扑往救生圈。 直到门扇很快无声地关上,泱泱才回到现实中来。老安也相信这些活动吗?难道是因为吵吵嚷不让超度,才在哪儿忏悔?要描写泱泱这时的心情,是困难的。她把内心的一切全凝集在睫毛底下的眸子里。 “你怎么闯到那里去呢?!那香原是我烧的。老姜送医院那天我就给他烧香许愿了,好人哪,我只求他长命百岁。谁料到菩萨请他早走了一步……我早、晚都祈祷他,不知怎么露了缝,给老安知道了。我怕她怪我搞迷信。她是新派!我老头子去世那阵,她见我烧香,总是抖出几笸箩数落的话。独有这一回,她不光没有撤,也没有骂我,连她自己己也来烧。烧香,还烧纸钱!总是在中午,她当我、当大家都不知道。唉,让老姜摆在太平间里,实在是痛在她心里哪!我知道,我全知道,姑娘!你不要去撞破,止她悄悄做吧,她心里这才好过一些哪!你也不要对小韬他们露半丝儿口风……”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泱泱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医院里又来电话催了。这么热的天,活人也会闷馊。老安叫老大,芄芄,还有露莹,出去了,找部长的找部长,找书记的找书记,一个篱笆还要三个桩呢,不找几裸大树靠一靠,哪儿也找不到风凉!唉,可怜的老安!” “小韬呢?”她最担心这个后生仔。 “独有他不去。你知道老赵吧?老姜的老战友,可怜疯瘫在家里。老安叫他去找老赵讨个主意,说几句公道话,小韬就象叫他打着灯笼去讨债,出口伤人,盯着要什么老姜的遗嘱。唉,这孩子!” 意外地见到了刚才那个场面,老安在这姑娘心里,完全取代了奶奶的地位,从感情上融合在一起。她暗自责备小韬,真不该冤枉自己妈妈扣压住老姜的遗嘱,太蛮了,太不懂得一位妈妈和奶奶的感情!但她天生不会去指责别人。她只为自己不能给这位不幸的母亲分忧而不安。一腔感激和真诚,驱使她向陆阿姨提了这样一个要求: “要是……安妈妈不嫌我粗手、笨,人生地不熟,就差我做点啥吧,山雀子叫不熟樱桃,什么都得靠力气。你去对她说一声,我别的不懂,跑跑腿,送个信,喊个人,有的是力气。” 泱泱能有这一腔热忱,很快感动了安芸。她没差去送一封信。收信的人,正是姜韬不愿意去找的老赵——赵沧海。她双乎接过一只风口没有封上的牛皮纸大信封,无异接过老安给她无边的信任,把她看做自己亲生骨肉的信任。当年凄风苦雨、星火燎原的年代,那些刚刚同革命接触的热血青年,都曾经经历过这种感情上的冲动,老安本人就是一个。只是今天,我们的泱泱姑娘不知道这个老赵,也具有当年接受秘密信件人物那般重要。他是老姜的战友,曾经叱咤风云。今天在这城里,名义上虽然没有任何职务,算得上最没有权力的,但却是最有影响的一个干部。这不是因为八年前给整断了腿,在光荣的革命经历上添了新的一页,也不是因为上下左右不乏具有铁腕的老战友,而是因为他耿直不阿,光明磊落,而且敢于用他那张富于幽默感的嘴,毫不留情地剖析事理,藏否人物,鞭挞那些不正常的现象。尽管瘫在家里,登门的客人,一天中至少有十六个小时是不断的。安芸知道他的声望和影响,她以征求意见为名,倾诉自己的苦衷,要他看在老战友面上,对他们多加关照:不开口就表示他的谅解。 泱泱当然不知道这些诀窍。她按照老安所开列的地址,顶着西斜的烈日,送去。刚走出洋房门洞,见姜韬在树荫下徘徊,不住地抽着香烟。水泥地上丢着好多烟蒂。这个后生仔为家门的不幸烦恼透了。戒掉将近一年的烟又吸上了。他问泱泱上哪儿去。这原是他的分内事,‘泱泱毫不戒备,照直说了,他要她“把我妈的信给我看看”时,也老老实实他交出了那封没有封口的信。但她不敢让自己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潜在的犯罪感制约着她,她只悄悄注视着他的脸色,生怕他又涨红面孔,把信撕碎了或收到他口袋里去,把她推进非常难堪的境地。这后生仔会做出来的! 谢天谢地!小韬嘴边只是挂起一缕冷笑,随着鼻子里轻轻一声“哼”说:“我送你去。”就把信还给了她。 从梧桐树枝叶闻筛下的阳光,斑斑点点的,都随着清风欢乐地跳跃起来,蝉鸣也突然和谐了许多。泱泱轻轻“嗯”了一声。虽然有一些捉摸不透的疑惧,但仍低垂着脑壳,等他推出小凤凰,跟着走。 剐出边门,她的脚象踩在五步蛇上,全身一阵震颤,苍白了脸,调过身来往大门右侧的岩石后面躲闪。 她看见了娘舅。他正对着大门上那张巨大的告自在细看。她忽然怀疑,姜韬会不会早就认识娘舅,两人打连环手在耍弄她。她有奶奶的善良。她娘舅以往如何夺走了她的权利,可以不追究,但她只怕今后还要被当成木头一般的捉弄。她的心跳得几乎管不住了,手,微微颤抖着,抓住一枝树杆,屏息静昕大墙外的动静。 她听到的是娘舅同姜韬的说话声。一问一答,他们好象初次见面;那个浪荡子显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这里是姜主任的家吗?姜主任死了?” “你有什么事?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姜主任有个战友叫林志雄吗?他是我姐夫。” “啊?别进去!有话在这里说。不用客气,我刚抽过烟!” “是这样。我没房子。姜主任答应给我解决的。其实呢,就是这样一笔账:该还给我姐夫的房子还给我,简单得很,两不亏欠,大家不吃亏。你看我,真不上算,这把年纪了还是青皮光棍。不知姜主任留下话没有。要是没留下,是不是请哪位负责给我解决解决……” “姜主任怎么了,你看过告白,很清楚。他留下什么话,我们不明白。你去找你们领导吧!” “瞎,说话客气点。你是哪位?交个朋友好吗?“” “我就是我。你到剐的地方找朋友去吧!” “你用这样声气对待我,可不上算。我有权进去申诉!我姐夫是姜主任的牺牲品,我有权获取补偿,我有权……” “你想耍无赖吗?有权,有权,有权,一句一个有权,要我把你的底牌翻一点给你听听吗?林志雄是怎么死的,那是另一回事,你却把你外甥女林泱泱那份权利抢走了!你当我不知道吗?好吧,你进来,我们正好把这笔账算算清楚!进来,请你进来一” “你这小子在污蔑,你小子在诬陷好人!我要去控告!我有权控告!我有权……” 她娘舅一定把这里大开的门洞当作深渊了,这种内心极度恐慌却又装出其势汹汹的声气,越嚷越远,越嚷越轻,终于沉寂了。泱泱双腿还软酥酥的,从岩石后走到边门,只见姜韬脸孔都气白了,当门站着,攥着两只拳头,在微微颤抖。看了一眼泱泱,说: “一句一个‘有权’!到处都在要求特殊照顾的权利,简直是一个谋取特权的时代!” 泱泱对他好象了解了一点点,不过仍不大理解他这句怒气冲冲的诅咒。怯生生地问道: “你知道他?” “渔业公司组织科的同志,跟我们说起过这个无赖!”他推着小凤凰带她继续往前走,他的口气依旧象在对付刚才那个浪荡子,“泱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情。你要向老赵,向我妈妈,向所有人申明你爸爸不是冤一案。要不人家都会利用你爸爸兴风作浪,给自己捞稻草!你看你娘舅,你看看我妈!” “我,我不懂,我不明白,你怎么拿妈妈也当刺儿……”泱泱又苍白了脸哥,把她的惶恐和迷乱集中到眸子里来了,还掺杂着羔羊似的哀求。分明告诉他:他和她娘舅都不值得她信任,都想打她什么主意。 姜韬不再开口,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狠狠地挥去。那神气无疑在向人诅咒:他碰见的所有人和事,都象被这沉闷的天气闷得发馊了,粘糊糊的都沾满了汗渍!泱泱悄悄瞄了瞄,他邢结实得象后山麻石砣一般的脸,青得可怕,使她不敢多看一眼,也不知怎样把谈话继续下去。凄凄惶惶地不知跟他走过了多少条马路,来到了什么所在。 其实这是幢老式大楼。在泱泱眼里,东一条长廊,西一条通道,无异进了结构很复杂的盒子。经过回旋上升的几十级扶梯,她已说不清到了几楼。只觉老赵家的房间很大,地板光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三面墙壁上全摆着书架子,一面临窗,挂着竹帘,光线暗暗的。墙上挂的,除了几位革命导师的画像,还有一副很精巧的对联,’装嵌在两只长条子红木镜框里: 为爱鸟鸣多种树; 因留华气久垂帘。 两个年纪和姜韬相仿的后生仔,和一个四肢粗壮的中年汉子早已坐在里面了,把一个戴着副黑框眼镜的小老头当成中心。小老头坐在一张轮椅上,下部盖着一块薄毯子,双颊干瘪,脸色润泽,极有神采,细心地让仅存的几绺黄发,勉强遮盖着光光的秃顶。、姜韬刚喊了声“赵伯伯”,还没有把泱泱介绍给他,两个后生仔就急不可待地送来了一阵询问,“你爸爸丧事怎样了?”原来姜长瑞的丧事问题,已经传遍了全城。他们正在议论市领导会接受哪一种方案,引出怎样的结局。 “你们说是什么结局?”姜韬象摔过去一块麻石。 “我们倒想听听你带什么消息来。”老赵关心地问。嗓子有些沙哑,神情极其关注,压下了后生仔们的话头。 “什么消息!我爸爸还在尽筹码的义务,供人当讨价还价的资本!”姜韬把缩在他身上的泱泱,推到身前去,“你看,我家那位安科长还特地差人来要求你赵伯帮忙!”他从泱泱手里,把捏满了汗渍的信封取过来,送给老赵,“她叫林泱泱,就是林志雄的女儿,我爸爸请来的。我是带她来熟悉熟悉环境来的。”他掉转话题,在室内人们惊异而又热情的注视下,把老赵和三个客人向她一一作了介绍。泱泱浑身宛如绑上了松紧带,拘谨得汗珠沿着柔软的鬓发大颗大颗地流淌,也不敢伸手擦一把,哪里记得住张三李四的一串姓名?只觉得身旁吹来一股呼呼凉风,是有人把电扇转到她身上了:只觉得耳边一句接一句的热情言辞,是他们把她父女放在一起感叹了。老赵也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如今住在哪里?”姜韬都代她一一作了回答,却一字不提刚才路上同她“商量”的那些话。 老赵很快看完信,和姜韬的反应迥然不同。他倒张开干瘪的嘴笑了,笑声活象沙粒在缸壁上流动,教人听了也忍不住地要清清自己的嗓门。泱淡很纳闷,、这么个好人,竟会有这么副难听的嗓子。他笑罢,咳了几声,伸起右手食指推推眼镜架,说: “她要我谅解。把她贴在大门口的告白抄给了我。我懂得她的意思,我不送花圈去就是对她的支持。哈哈……从一滴水可以见太阳。她居然想影响我,说明她已全面地开展了活动。” “对了。几个关键人物,抛都派人去了,有的是游说,有的是烧香,有的是哭诉……她集中了当代争取特殊权利手段之大成,可谓不择手段!普遍争取特权的时代,产生了我妈妈这样的人!”姜韬又象少记了他几百个工分似的,脸颊和头颈全都发了紫。 又是这种半懂不懂的怪论。泱泱张圆了眼睛。坐在她右侧的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后生仔,问道: “这倒是耳目一新的观点。请发挥一下,让我理解理解。” 姜韬突然坐不住了: “大家都在谋求自己的一份特殊权利,你还看得少吗?我刚刚就在家门口轰走一个!如今人们忙忙碌碌,不是在买田造屋,而是充分发掘和利用那份特殊权利。是每一个人。菜场卖小菜的营业员,他们利用手里的秤,利用仓库里的鱼肉,拉拢南货店的营业员或绸布店里的姑娘,为的是能买到荔枝龙眼或者一段零头布;一个废品回收站的掌秤人员,可以把半斤肉骨头说成一斤半,因为出卖的是大饼摊上煎油条的,早上匆匆忙忙的可以省得排队等早点;至于电站的调度员因为没有邀请他参加婚宴,可以在新婚夜切断你那个地区的电源;汽车司机可以为自己采购物资;杂货店的营业员制造碗筷供应上的紧张状态以要求人们多给他们一点尊重……都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于是,厂家同厂家间创造了表示特殊权利均沾的新名词:关系户;厂内也产生了表示特殊权利的新产品:福利产品。人们不仅伸手向活人要,还伸手向死人讨:父母冤案,理应化成后代的特殊照顾。如今,毫无关系的人,也可以向死人去索取。我刚才碰到的那一个,就是属于这一类……好了,我不说了。 姜韬说过不少话,只有这一次,句句都给泱泱听懂了。她的睫毛下突然漾起了清澈明净的光,拘谨也消失了,胀得发晕的脑壳也好使了。因为花牛阿公的女婿在供销社扫地,他就能多买到几次尿素;因为山猫阿哥的表哥是收购站的记磅员,山猫送去狗一般的猪架子,也能卖到一级肥猪的好价钱;洪嫂的男人是枣厂的帮工,洪嫂领到加工蜜枣的斤数就比她多一倍;开拖拉机的小竹笋,一个春天不必在家吃饭,每天喝大碗酒,吃大块肉……她恨过他们,可也暗自羡慕过他们,还希望自己能嫁个这样有能耐的男人……唉呀,真脸红!菊花姐姐就曾诅咒过这些不平,可是当她嫁给供销店的营业员时,为了多买到几丈东方呢,身边常有人奉承她,拍她马屁,送她东西,要她帮忙。她走路时头抬得高高的.比大年三十晚上的灯笼还光彩!眼前这个后生仔,有什么事需要求人呢?大干部家,却是这样恨他们,她开始理解他了,她和他感情上那堵无形的墙,好象崩塌了几尺。他,大概是有道理的。他,同自己那个耍奸弄滑的娘舅,是不一样的。 “还是一开口就是用一副激动的样子,讲一套过激的话!——你坐嘛,坐嘛!”老赵又用使人想咳嗽的声音笑着,伸手朝下扑打着,“你说的那些现象是有的,一点不假,还相当多。不过,我不赞成你这样随便给我们时代下判断。”他等姜韬愤愤然坐下,指指挂在墙上那副对联,“你们思想活跃,才华横滋,所以我愿当一棵树;招引你们来千啼百啭,我也要永垂窗帘,留住你们这种可贵的英华。不过,我也常感不足。缺什么呢?缺幽默感。往往让冲动牵着鼻子走,所以前一句击中时弊,准确得胜于深谋远虑的哲学家,后一句却幼稚得象拖鼻涕的小孩;你们倔起头颈绝不原谅别人的失误,转过身来却指责人家何以不原谅自己的幼稚。什么叫幽默呢?你们不妨查查字典。”他双手拨动椅子上的双轮,往泱泱左侧的书架上慢慢驶去。一排排书目也随着他的轮椅,在这位新客人面前展示出来,有整套的马恩列斯全集,也有文学历史书籍,几乎每本都夹着纸条,书脊给磨得发毛。他从中抽出一本老《辞海》,送到姜韬手里,不等年轻人翻阅,顾自说下去,“幽默,只有懂得多、见得多、想得深、看得远的人才会有,这是成熟的标志之一,是社会大学发给它学员的毕业证书。你呀,得问问什么时候拿到这份证书!哈哈!” “啊? ”姜韬端坐着,没有翻阅比砖头还厚的《辞海》,“我这辈子恐怕同幽默无缘了。不过我愿意听你的,学着试试。我现在倒不明白:我的判断怎的又错了?” “当然错了。”老赵环视客人,眼里闪烁着近乎诡谲的光,“你看看,到我这里来的客人多不多?都是些什么人?” “多。可说门庭若市,络绎不绝。有党团员,有群众,有干部,有学生,有社会上各种人。”姜韬冷静下来了。 “他们为什么乐意来?是求我拉关系买紧俏商品,还是借重我,开后门安排子女?是看中我的权势,还是尊重我的人品?是为了诉讼讨主意,还是……” “说哪里去了!”姜韬随着大家笑起来,“是因为你廉洁奉公,德高望重!或者叫众望所归,愿意来……” “哦,有点逢迎拍马的味道!” “我拍你马屁?!”姜韬的眼睛又睁圆了。 “不要激动。幽默,要学会幽默。我再问你,崔市长去你家找过你妈妈么?” “找过。怎么?” “好了。这些足够说明我、们的党团员,我们的干部、群众,并不是都在追求特权。我没有特权,准确地说,我放弃了特权,但是有些干部群众没有放弃对我的信任和尊重。国事,家事,都愿意听听我的意见:你妈妈还挺害怕我,在紧要关头要写信来央求我——告诉你,老崔去找你妈妈,可不是代表他个人,他去以前,到我这里来过几次,他的意见里有我的意见,也有你、有这儿在座同志的意见。”他又用沙嗓子笑了。 “啊?”姜韬突然兴奋起来,“那我家这场讨价还价的结局,你是乐观的罗?”, “你们看呢?”老赵笑嘻嘻地环视着所有客人。 “我看呀,安科长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的。”“眼镜”双肘抱在胸前,叹了口气。另一个后生仔点了点脑袋,表示他也作如是观。 “你们有什么根据?”老赵问。 泱泱(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两张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然而她仿佛第一次发现其中的秘密,也似乎它们遍身长着芒刺,又刺痛了她的心。她凝视着,凝视着,浓浓的长睫毛下闪烁起两颗晶莹的泪花。姜韬把这一切全捕捉住了。他忍不住猛地起身,向她走去,边问: “泱泱,你近来到底怎么啦?病了,还是想家了,” 她随着浑身一阵颤栗,突然回过头来。两天多来所有强忍着的凄惶不安,所有封锁着的恐惧和忧愁,在这一瞬间,都书写在她少女的眉眼间,回荡在她猝然回眸的二顾中! “……你,一定有什么事闷在心里,病了?!啊?!” 如果她是沉沦在痛苦深渊中的难女,那他这一声无异是向她伸过去一只足以攀援而上的竹篙;如果她是在荒野上踯躅的迷途羔羊,那么他这一声等于是让她发现了引她走出迷惘的伙伴的亲切召唤。她突然间几乎倒在他的脚下.哇地一声哭了! 他急忙把她扶到椅子边,关切地问: “泱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已顾不得许多了,边叙述着,边伸出沾着泪水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断然地掏出了那份烧焦了的遗嘱。几天中被她抓摸得更加皱巴了: “你看看吧,你不能……你不能……” 姜韬近来也消瘦了。他这时的双层眼睑中真是瞬息万变。先是莫名地惊异,接若便是悲愤和自责,抓着纸页的手颤抖着,喃喃地说: “啊,啊……这还是一份草稿……啊,时间,时间就在他中风前半个月!爸爸写的,竞……同我写的一样内容!……他是写给组织的……可被她,扣压了……” 恐怖,飓风一般地袭击着她的心头:她估计他要高高地扬着它扑出门去了?于是一场爆炸性的吵闹,比那天还厉害…… “韬,你,你别满山去闹啊……”她的牙齿打着战。 “闹r你担心我会去闹吗?不,泱泱!我算真正看透了这些人。我也真正懂得/了赵伯伯说的那句话了。”他突然狠揪住自己浓黑的短发,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人,要象仇敌一般地给以惩罚,“你真混蛋,你真糊涂啊,把这世界看得盆景那般的简单I你……原来你对自己是这样的难以认识……”他伏在书籍上,流泪了…… 、 啊啊,你这个蛮后生!你并不是听从泱泱恐惧的哀告,也不是年龄给了你较多的克制,而是占有了别的更深的东西,使你虽然还没有学会幽默,然而已看到了自己以往的幼稚与无知。 诧异,倒使泱泱止住了饮泣,张大了眸子,怔住了。 “谢谢,泱泱!后天就开学了,我要住,学校里去了,你赶着帮我解开了一个谜,给我提供一份证据。”他站起来,走到泱泱跟前,浑身回荡着兄长一般的爱怜和感激,“再把这份遗嘱,交给崔市长,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我要给中央写一封信,恳求他们,让生命力正旺的这位中华小伙子,让有健全的头脑和中枢神经的这位东方巨人,赶快治好被折断了的那条下肢,使他顶得住重重飓风的袭击,也使你,得到最起码的权利!” 他果断地转过身去,把遗嘱在堆满了书籍的台面上细心展平,然后抽出信笺,抓起早已脱去笔套的钢笔,动笔写起来。 宛如从给人迎头一击的昏迷中醒来,也似推开了无边的惊恐找回了冷静,泱泱离开姜韬的房间以后,代替奶奶占有她感情的那个安荟,在她心目中彻底倒塌了。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被耍弄了。从糠箩跳进了米箩,再繁重的家务劳动,对于这个十九岁的姑娘来说,算得了什么呢?然而,一旦发现这只米箩远不如糠箩,手中握着只有几两重的鸡毛掸子,其沉重竞胜子溪埠头那棵五人合抱的大樟树,原来不要得到、而舅舅孜孜以求的那一切,都以各种嘴脸,拥在她四周来嘲弄她了。她固有的宽厚,已无法排遣这一切、支撑她的精神了。姜韬说的“为你争取起码的权利”,“向中央写信”等等,和她的生活经历融合在一起,使她从心底发出这样的呼叫:去控告,去控告,去控告! 这呼声是这样朦胧,这样遥远。她的双腿,无异拖着两座笠帽山。她丢掉了鸡毛掸子,然后又撂下拖着的芦花扫帚,扶着髹了乳黄油漆的墙壁,回到她仅占有一张单人铺位的房中。这个新得到的又气愤、又有些害怕的思想负荷,比前一个如何处置遗嘱更加巨大,更加沉重,无情地把她推到钢丝床上…… 她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和象防娘贸一样防过的姜韬,走到一条路上去了。她只感到无可抵御的疲惫向她身上悄然袭来,倦意犹如轻纱般地向她笼罩下来。忱恍惚惚地,她回到了笠帽山下那条小溪旁。清清的溪水在欢快的叮咚着,她抱草鸭打雄所孵出的小鸭,已成群了,雪白的一片,嫩红嫩红的脚掌立在清澈的溪水里,让黄黄的扁嘴探进石头缝里欢乐地觅着鱼虾。梯田上的水稻已扬花;坡地上的枣树,开着鹅黄的细小花朵,一团团的,做发着醉人的香味儿,引逗着蜜蜂发着狂:嗡嗡,嗡嗡,嗡嗡,从这一簇飞到那一簇……奶奶来迎接她了,她依旧那么健朗,咯咯地笑着,搂抱着她…… “啊唷,差点绊我—跤!呀,泱泱怎样把扫帚丢在这儿呀!泱泱!泱泱!” 她醒了。露莹(他们夫妻很少去郊区上班)在外面叫唤。啊,是该吃午饭的时候了,阳光直射着窗台。中饭竟然没有一点准备!然而她不想动弹,依旧躺着。 这是泱泱一个多月来从来不曾发生过的。尽管泱泱烹调没有受过多少训练,只会炒些蔬菜,烧一点普通的鸡鸭鱼肉,而且开始时总按照他们常常大量出汗的山里人口味,加了多量的盐,但她的勤快,厚道,准时,倒也填补了技术上的不足,何况老安在老姜影响之下,既不知道中国八大莱系为何物,也不知道他们老家的烹调,还有什么炸、熘、炒、蒸、煎、扒等等讲究,这种美德影响了下面这一辈。所以这一回,诧异把露莹驱赶进了泱泱的房问。 “啊呀?你怎么躺在这里不动砑?” 泱泱慢慢地翻身坐起来,辫梢散了也不去梳理,愣愣地说: “我要回家去。我想奶奶。奶奶想我……” 露莹惊异地反复追问,得到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三个短句。这突发的,有点超乎常理的表现,于是在几分钟内就震动了赶回家来吃中饭的这一家予。老大姜承弦和露莹根据这两天泱泱表现出来的病态,断定这是“思乡病”芄芄根据她的推论,却认为这漂亮的村女同满脑子怪异念头的姜韬问,有什么情感上的瓜葛;老安却从泱泱那种毫无通融余地的神态,感到有一股抗议和威胁的力量,教她喘喘不安.就耐心地问她: “你怎么突然想起奶奶来了?奶奶早已去世,怎么会想你呢?呃,告诉我……”语词之温柔体贴,只有慈母才会有。 “我想奶奶。” “是不是谁亏待你了?”看来马上就要在家庭中发动清查。 姑娘脑先微微一动,象点头,又象摇头。 “唉,这一阵来,我精神上受刺激太大,对你确实关心不够,不该让你做这么重的家务,没早点安排你工作或进学校读书。唉,陆阿姨走得也实在太不巧了。姑娘!好不好这样,我去请一位退休老师当家庭教师,给你辅导一段时期,补补课,然后到中学里去插班。我们尽快地让你有个安排'” 泱泱,随着这一番轻柔肺腑般的话语,徐徐地抬起苍白了的脸,朝这位有着少女般丰满娇嫩的肌肤的主妇望了一眼。不知怎的,这一刹那,她分外强烈地思念起那位又黑又瘦的哑巴叔叔。他不会说,然而他能毫不吝惜地给她触手可及的爱,慈父的爱。 “我要回去。” “那回去过一阵,再来,怎样呢?” 她摇摇脑壳。山茶花朵也似的脸,每一下摆动都流泻出绝不再回来的意志。 安芸越问,越发现泱泱这时候带了户口走,就等于对她家提出了严正抗议,将在这个渔城的各阶层中造成极其不良的社会影响。不过任何事情都具有双重性,留有留的好处,走有走的解释。安芸在婉言询向挽留的同时,已想好向社会解释的理由了:这姑娘,是只红眼鹁鸪,满山飞惯了,枝头蹲野了,养不“家”了。她过不惯城里生活,有啥办法呢?于是同意泱泱走了。 迁好户口,泱泱忽然去找娘舅。这不仅仅因为此刻已经没有必要提防他来抢走什么,而是被一种朦胧的思念,一种隐隐的亲切感驱使着。(这一回回到山里去,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呢!)他们又在渔品加工厂的会客室里相聚了。娘舅以为她是接列他的信,刚从山里来:一听泱泱简单的说明,从椅子上跳起三尺高,说: “哎呀!你这姑娘,拨的啥算盘?谁教你做这种蚀本生意的?快快快,你可不能叫他们占半点便宜!” 五谷养活了他的躯体,却没有教他长智慧。他颠来倒去使用的总是那些词汇,而且都赤裸裸。这当然动摇不了泱泱的意志。如果说,她手捏着姜长瑞的信进城时,是为了改变自己生活处境的话,那么,经过这场风波,见过老赵、姜韬他们的忧虑和奋斗,她已自觉到自己应该怎样做了。不错,她曾想到过“控告”。但那是一闪念的事。她相信姜韬,他会把她的希冀写进信里去的。为一己私利而奔走叫嚷,那太不象奶奶的儿孙了。“不能在他们千斤重挑子上,再挂上一个包袱。不能!”她要以此来表示对姜长瑞的支持,对安芸他们的蔑视和抗议!所以她一再恳求娘舅不要去胡闹,终于使这个浪荡子点了头,虽然象罚他交出五百个工分那般无可奈何。 泱泱要走的日子,市委已经按照姜长瑞安葬前的双方协议,决定请安芸母子们搬出这幢洋房,尽快地住到市委机关新建的公房里去。她们母女口里埋怨市里领导做事“一本正经”,表情上却都掩抑不住心里的兴高采烈。泱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儿房子比这大得多,好得多。但为了不使这一家(姜韬除外)扫兴,给明天留下一点麻烦,她不便请娘舅来送行。安芸母女则拿了好多东西送给她,有花的,有素的;有涤纶尼龙,有丝绸呢绒;有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脚下着的,手上套的;有她们上街新买的,装潢精致的包装纸盒金光灿烂;也有从老箱底翻出来,带着股浓郁樟脑味的……摆满了一台子,不光她能享用几年,还能叫小溪两旁的好婆婶娘叔叔兄妹们体体面面地沾点光。但泱泱姑娘一概拒绝了,包括刚踏进门时给她的那些镶尼龙花边的衬衣,只洗过几水的百褶裙。她只向她尊敬的姜主任的骨灰盒扑地跪下,冬冬冬,叩了三个头,恭敬,虔诚,留下了她这个山村野女山一般重的感情,然后,捡起来时提的那只青布包袱,瘪塌塌的,轻悠悠的,告别了。下了洋房台阶,就谢绝她们再举步远送。’ 这怎么成呢?这会叫邻居们、社会上怎么议论呢?安芸母女们是万万不接受的。 正在僵持着的时候,姜韬骑着那辆新的小凤凰,从学校里莽莽撞撞地赶回来了。 “我送你上码头吧,泱泱!” 不知是慑于他那种不可拒绝的口气,不至她同意就取走了包裹的动作,还是为了摆脱安芸一家一定要送她的僵局,泱泱竟默默地顺从了,但还是让她们母女送到大门口,听她们大声地多部大合唱似地说完“你想来的时候就写封信来,我们马上来接你”之类的话,还顺从地从芄芄手里接过一张纸条,是芄芄临时写的新居地址,然后跟着姜韬,踏着还不太多的枯叶,慢慢地朝码头走。 姜韬是支持泱泱回去的。他已把泱泱的遭际,写到那封给中央的长函中。泱泱姑娘那双深藏着无限语言的眸子,象两汪深沉的海洋,连日来都在他的脑袋里汹涌。她不是乞求,然而愈令人鼓舞;没有绝望,却是火一般教人奋发,没有半句语言,但要比成千上万篇宏论还要令人震颤。她应该得到的,却被剥夺了。她应该挺起胸来慷慨陈词,去争取补偿的权利,然而她却默不作声,以“质本洁来还洁去”来表示她严正的抗议!这使处于深沉思索中的姜韬,获得分外多的激励。这时候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竞说不出半句话。直到进码头,泱泱上了即将开航的轮船,他才想到了最要紧的那句嘱咐: “你回去,认真地读些书,提高文化。我学的是土壤专业,明年毕了业,我决定到你那里去。我会在你们那方土壤上,长成大树的。你相信吗,泱泱?我一定来,一定的!你相信我!” 她相信这个蛮后生。因为她已理解他。她报以淡淡的一笑,最近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一笑。 船起航了。她扶着船舷,向他挥着手,一直到轮船驶离码头,驶出了港口。长河以它特有的粗犷性格,掀动着波浪,迎接这位孤女的归航。她朝姜韬伫立的那一角扶栏而立,凝望着,凝望着,以致感觉不到风浪的冷意。 他终于消失在迷濛的水雾中了。她徐徐转过身,才发觉腕上还挂着青布包袱,手里还捏着芄芄给她的那一张纸。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白报纸。是芄芄们将要乔迁去的地址。她知道那地方,多么豪华、多么现代化的房子啊I其中,有她的一份。她自己要求同安妈妈住在一起,听从安妈妈安排的嘛。但她不想要它,也不想记住这个门牌号码。她想团成个圆球抛掉,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又象儿时在小溪旁嬉戏那般,把它折成一只小船,两头尖尖的,精巧,洁白,同不久前来城时一样,双手端着,朝白浪翻滚的舷外抛去。船儿,又象只白蝴蝶,轻悠悠地飘下去,飘下去,终于稳稳地跌坐在碧波之上了。它依傍着高高的船舷,一摇一摆,随着回漩的浪涛颠簸着,颠簸着。她欣喜。她也紧张。她引颈瞪视着它,长长睫毛下面的神情,比来对因扔小船而双手发抖,虔诚得多、专注得多了,因为,它小小的舱里所负载的祝愿,是这样的沉重,是她懂事来所没有的,而今都托付给它,留在那个渔城了: “但愿老赵伯伯的双腿早日治好;但愿崔市长得到更多领导的支持;但愿小韬不再莽莽撞撞,事事如意,顺风顺水!” 三十九册邮集(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呵,好沉呵!兰十九册邮集,一只小皮箱。 大姨住院一个月了。据说是癌。全家都知道了,只是瞒着她。’她想看看这些邮集,她的宝贝。 妈妈带回来这个口信。他吃了一惊,捱了几天。妈妈催着他去医院,大姨明天就要动手术。 大姨从新疆回来,就只三个皮箱。一个装衣服,一个装书籍,一个装这些邮集,他点过,整整三十九册。这是大姨的全部珍藏。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全部财产。 妈妈她们三姊妹,数大姨最倒运。 外公是地质学教授。三个女儿上大学都选择了地质学院,立志把青春献给沙漠、戈壁和原始森林。结果,妈妈搞了一段地质勘探,结婚后调回地质学院,当了助教。现在已经升为讲师了。三姨身体不好,索性改行进了工厂,当了与地质学风马牛不相及的什么质量检验员。她心宽体胖,是个幸福家庭的主妇。只有大姨,死心跟,二十多年,天涯海角,餐风宿露,跌爬滚打,什么滋味都尝过了。现在,带着一身病,回来了。 现在如果三姊妹站在一起,人家会以为大姨是母亲,三姨是女儿哩。大姨的皮肤黑黑的,很粗糙,脸上深深的皱纹象刀刻下去的。三姨还是白白嫩嫩的,漂亮的脸蛋光滑得一丝皱纹都没有。听人说,当年兰姊妹三朵花,还是大姨最漂亮。现在,谁会相信? 他信。在他记忆里,太姨一直是很漂亮的,就是不喜欢打扮。她的衣着式样,比妈妈落后四、五年,比三姨则要落后七、八年。但她不管穿什么,总是又合身,又漂亮的。 大姨不常回家。自从外公外婆去世后,她回来得更少。但她一回来,象带来一阵风,把家里的宁静打破了。她大声地说话,哈哈地大笑,噔噔地走路,不客气地指责,理直气壮地辩论,还有层出不穷的新点子,弄得全家人都围着她转。他学会游泳和骑自行车,都得归功于大姨。否则,妈妈决不会让他学,说危险。 好几次,大姨笑呵呵地说:你们的生活太四平八稳了,不觉得闷人吗? 他喜欢大姨。她一来,家里的空气好象流动起来,让人想蹦想跳。她一走,就象突然把屋里的窗子关上了,’他真觉得有点气阎哩。 这是少年时代的印象了。 想不到,几年不见,她变化真大,竟象个吃了败仗的伤兵,从“前线”直接撤到了“后方医院”,连家门也没进。他去医院看过她。她消瘦,衰弱,苍老,病魔正在吞噬她最后的生命力。她在生活中也吃了败仗吗?至少,她不如两个妹妹幸运。 妈妈叹口气:“太可惜了!” 三姨哼了声:“自找苦吃!” 他可怜她。为什么厄运偏偏降在她头上?癌,这个人类至今对它还无能为力的恶魔为什么偏偏缠着她?!这种时候,她竟还有心思看邮票? 好沉呵,这个小皮箱。 他来了。提着小皮箱,她的小皮箱。 在几个外甥里,她最喜欢他。可能,因为他是她们家族里头一个第三代人,也可能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太可爱了。她特别喜欢揉他细软的头发,亲亲他胖乎乎的小脸。谁说她没有母性的爱?她在戈壁滩上多少次梦见他呵。她特意要了一张他的照片,放在皮夹子里,随身带着。 每次回家探亲,她带给他的礼物总是所有礼物中最有意思的。记得有一年,她带给他一顶哈萨克小圆帽,黑丝绒的,镶着金丝花纹。他斜扣在后脑勺上,跳起了新疆舞,有趣极了,引得全家老小捧腹大笑。 这几年不见,他窜高了,喉结突出来,嗓音变粗,象个真正的小伙子了。她仍然不由自主地去揉他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他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她在他脸上仍然能够找到熟悉的痕迹,但也发现了陌生的变化。那是什么?她说不清。反正是生活。年轻人都早熟了,比她们那时早熟。那时候,她们懂什么?不过,她集邮倒是在这个年龄,不,比他更小些就开始了。 那时,她还是个小学生。 父亲收到一封国外学者的来信。他把信封上的一张邮票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口他走到三个女儿的屋子里,邮票高高举在手上:“淮要?” 三双小手一起伸向父亲。 父亲问:“你们说,邮票上画的是谁?”他用那把平时查字典用的精致的红木放大镜把画面放大了四、五倍。 三姊妹伸长脖子,张大眼睛,看了又看。这是一位美丽的女人,那对深邃的眼睛有种穿透性的目光,她凝视着一切,思考着一切。她望着你,望着所有的人。任何人面对这道目光,就象面对一团火,一道闪电,心里再也不会平静。 她喃喃地自语:“她是谁,我在哪里见过她?” 妹妹笑了:“她是外国人,你怎么会见过?” “真的,我一定见过!”她说。 父亲笑吟吟地说:“她是居里夫人。” 居里夫人?她没听说过。但为什么觉得这么熟悉、亲切。 父亲说,她是最伟大的科学家。她在难以忍受的艰苦条件下发现和提炼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新元素――镭。她的发现使物理学家要重新研究物理学,哲学家重新研究哲学,她还把治疗一种可怕病症的方法给了人类。如果她申请登记专利,她立刻可以变成百万富翁。在一万个人里面,九千九百九十九都会这样去做。但是,她说,这违反科雪的精神。她毫无保留地把全部研究成果公诸于众。她贡献了自己的一切。她终身拒绝财富,不要名利,宁肯过清贫的生活。她是个无私的人,纯粹的人。 父亲滔滔不绝地有声有色地讲着,他自己也被感动了。父亲第一次对她们讲得这么多。 三姊妹出神地听着。 她稚气地叫起来:“我也要做居里夫人!”现在想想多么可笑,当年她可是认真的。 父亲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把邮票送给了她。 这是她的第一张邮票。 第二天,她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去买了一本精致的邮集,把这张邮票插在第一页的正中。二十多年来,“居里夫人”一直在这个位置上。 从此,她开始集邮。她兴趣最大的是科学家邮票。 父亲的信件很多,每次他都仔细地把邮票剪下来送给她。甚至寄出去的信,父亲还在邮票下面写上几个蝇头小字:“女儿集邮,烦请附还”。 她呢,父母给她的零用钱全部花去买邮票了。放学回家,做完了功课,她常常到集邮公司去,在陈列邮票的橱窗前留连忘返。集邮迷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她自豪地扬起小脑袋。 有一天,当她依依不舍地走出集邮公司的时候,有个集邮迷关切地问她:“小妹妹,你喜欢什么邮票?” “我集科学家邮票。”她说。 “我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精致的小邮集,只巴掌那么大,给她看,“这是达尔文。达尔文你知道吗?” 她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可不能让人笑话。 “达尔文是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博物学家什么都懂。他周游过全世界.……” “来过中国吗?”她忍不住问。 “当然。” “五多少钱?” “你说呢?” 她不知道。买邮票还有她开价的吗?那么五毛钱。她怕人小看她。 他哈哈大笑:“这是极珍贵的外国邮票 六毛怎么样? 他摇摇头。 七毛呢? 他仍然摇头。 她把仅有的一块钱全给了他。 回家后,两个妹妹笑她是大傻瓜。可她不后悔。她从来不后悔。虽然,她后来知道达尔文没有来过中国。 从邮票上,她知道了阿基米德和牛顿,法拉第和赫胥黎,伽利略和巴斯德,刘徽和祖冲之,僧一行和黄道婆,还有……她有整整一册这样的邮票,每一块小小的方寸都把她引到一个新的天地。 进地质学院后,她集邮的范。围迅速扩大,除了集科学家,她还集艺术家,思想家和历史名人的邮票。除了人物邮票,她还集地质,矿藏、植物、昆虫、自然风光,历史文物和祖国建设的邮票。学习再忙,她还是要挤出时间到集邮公司去。那是她的享乐。她的邮集在一册一册地增加,速度惊人。 在地质学院毕业后,她坚决要求去地质勘探队。母亲反对。父亲支持她。她还是去了。临行,只带了两只皮箱。一只装衣服,一只装书和邮集。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回来时只多了一只皮箱。一只仍然装衣服,衣服也就这么些,有点落伍了。一只装了书,书籍已经新陈代谢了好几代。一只装邮集,邮票却是越陈旧越珍贵。 她从外甥手里接过小皮箱。不,她只是轻轻搭上一只手。小皮箱好沉呵。 她做了个手势,他打开了皮箱。 她发现,皮箱里的三十九册邮集位置放乱了,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细长的手指在这些邮集间移动着。 如果不是这个外甥,而是其他人,她早就不客气了,甚至会永远取消他欣赏她的邮集的资格。 她的手指灵活地拨动着,邮集恢复了它们原来的秩序。这是她的世界。 从大姨手指的动作中,他感觉到无声的责备。他太粗心了,临走前忘了整理一下。该死! 他的集邮完全是受大姨的影响。那年,大姨回家探亲,给他看了她的邮集,一边看一边给他讲解。想不到,这小小邮票里还有这么多学问和有趣的故事。她讲到居里夫人的时候最动情,眼睛闪闪发光,语言极有感染力量。他也感动了。最后,大姨送给他一本邮集和一枚居里夫人邮票。大姨就是从这枚邮票开始集邮的。但这一枚不是当年外公给的,是大姨后来集到的。 他也集邮了,有段时间简直着了迷。 有一天,他兴致勃勃地拿出邮集给他的同学看,也讲起了居里夫人的故事。可有的同学却笑话居里夫人是傻瓜。为什么不要专利?不要钱?有了钱,什么事情办不到?不是可以更好地搞科研吗?他答不上来。有的同学又笑话他是傻瓜,花钱买废纸,邮票能吃?能喝?能玩?能用?他也答不上来。 他快快地走了.回到家里,他把邮集扔到了抽屉里。心想,怪不得三姨也说大姨傻,不实惠。 三姨是三姊妹中最有本事的人。她不损害别人,但吃亏的事情绝不沾手。她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把个小家庭搞得很象样。电视机已经从黑白换成了彩色的,电风扇是自控定时的,洗衣机是双缸的,还买了三洋牌两喇叭收录机。他最眼红这个录音机。妈妈就是不肯买,说没钱。比起三姨,他家太寒碜了。不过,妈妈也比以前实惠多了,就是还放不下大学讲师的架子,想学三姨也学不象。 大姨呢?还是老样子。听三姨说,她几乎每件事情都跟她的“集邮癖”一样得不偿失,不合潮流,倒运! 突然,时来运转,邮票的行情看涨了。最近,集邮热象传染病一样遍及全国,据说,还是世界性的。大姨这下可高兴了吧。 他真后悔。当初如果没有半途而废,现在,他至少也有七,八册邮集了,换一个三洋牌两喇叭收录机准无问题。他又从抽屉底层里找出了那本早被遗忘了的邮集。 意外地,大姨回来了,住进医院,把那个小皮箱委托他给代管。嗬!三十九册邮集,好大一份家当呵!他看得出,大姨还是最喜欢他。 他对那些年轻的集邮迷们夸耀:“我有三十九册邮集!” 他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象个小瘪三对百万富翁似地乞求:“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不行!”他神气活现地拒绝了,仿佛这三十九册邮集真是属于他的。 现在,大姨突然要他把小皮箱拿到医院来,他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他疑惑地盯着大姨,不知她会作出什么决定。 她下意识地打开一本邮集,色彩和图案在她眼前浮动。怎么这样朦胧?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一滴泪珠淌下来。怎么还不清晰?她老眼昏花了?她老了? 在戈壁滩上,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都不会觉得老,那里一切都是粗犷强悍,生龙活虎的。可在这洁白柔软的病床上,只躺了一个月,竟觉得老了。 她在小皮箱的夹层小口袋里摸出那把精致的红术放大镜,这是父亲的遗物,想不到她现在用上了。 她看清楚了。是那套马里邮票,世界七大奇迹。埃及金字塔,这个狮身人面的怪物。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像,幸亏古罗马钱币上刻有这个雕像,为后人留下了他的丰采。以弗所的阿泰密丝神殿,由于她的富丽堂皇,竟引来三场大火的浩劫。亚历山大城的灯塔,虽然遭到地震毁坏,但其光辉身影却流传于世。哈里卡纳苏的摩索拉斯陵墓,是古代东方艺术的瑰宝。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被埋在地下,现在也已经发掘出来供人观瞻。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巨像,这个用兵器熔铸成的太阳神,昂首跨步,手指前方,给人们展现了青春和光明。这些缭绕着神奇迷雾的世界奇观,曾经怎样激动过她少女的心呵!但正是这套邮票,在她幻想奇迹的年代里给她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 偏偏今天,拨动了已经忘却的心弦。 她的黄金时代是在书本和邮票之间度过的,她那个年纪的梦是轰轰烈烈的事业。当她意识到一个女人的需要的时候,她的勘探队驻扎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 于是,父母、亲戚、朋友引来了一个又一个素不相识但具备着各种优越条件的“对象”。她每次探亲都不得安宁。只有一个,她似乎觉得和自己心里朦艨胧胧的影子有点相似,英俊潇洒,又有男子气。那是位年轻的助理工程师,搞成过两个科研项目,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在同行业里已经小有名声,当上了一个专业性技术协会的理事。在他这个年纪,他算是难得的佼佼者了。因此,他也显出了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难得的自信心。他们见了几次面,她简直有点儿爱上他了,这个幸运儿。 有一天,他们偶然经过集邮公司门口。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是个集邮迷。她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眼发现了这套七大奇观的邮票,立即抓住那个人的手:“肯出让吗?” 那人点点头。 “什么价钱?” “七元。” 她爱不释手地品味着邮票。.七元就七元。她满不在乎地掏出了皮夹子。 “七元?”他喃喃地,显得很惊讶。 “我喜欢。”她付了钱。 他是个小康人家的子弟,没见过一个姑娘这么花钱。‘他皱了皱眉头,问:“你想当集邮家?” 她摇摇头,仍然在欣赏那套邮票。 “你在研究……” 她又摇摇头,抬起脸嫣然一笑,这个书呆子。 “你有珍贵邮票吗?大龙票,民国票,或者或者,反正有价值的邮票,哪怕有一枚也好?”他认真地说。 她仍然摇头。她从不猎奇,也不注意票面价值和行情涨落。 他笑了,就象个恶作剧的孩子要了一只小猫以后得意地笑了:“那,那你集邮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花这么多精力和钱太不值得了。什么事情,要么搞出点名堂来,要么索性别搞。付出多少,就要收回多少。玩耍,不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事情罗!……” 她的脸刷白了。如果是别人说的,她会一笑置之。但是他,是她准备跟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她不能容忍。确实,她没有一枚可以引为骄傲的邮票,她也没有研究出可以值得骄傲的发现,她也从来没想到要靠邮票去达到什么目的。但是,邮票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不是在玩耍! 他还在发挥他的生活逻辑,他是成功者。他太自信。 她不愿意听,转身抛下他走了。 三十九册邮集(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以后,他来赔礼道歉。但她再也没有那股热情了。 以后,他们分手了。 再以后呢,她心中的“他”一直没出现。她悲观了。她相信一个人能找到怎样的伴侣,并不在于她的意愿,而在于命运。她等待着。 她翻阏邮集时常常回避这套邮票。不仅因为他,还因为她对奇迹的热情淡漠了。生活,使她变得不相信奇迹,就象不相信她会突然发现一个大金矿,或者会突然有一只红帆船来迎接她一样。 金字塔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起来的。一座金字塔用了二百三十万块巨石。扛每一块巨石的劳动者并没意识到自己在创造奇迹。奇迹,只是后人这么说。 戈壁滩广袤无垠,她们在一平方公里一平方公里地勘探p她觉得象在造金字塔。 她一枚一枚地搜集邮票,邮集一册一册地增加,她也觉得象在造金字塔。 现在,竟有了三十九册。说出来,谁听了都惊讶。 “三十九册?” “真的。” “吹牛?!” “真的,怎么样?” “白送你一套外国邮票。” “跟我走。” 他神气地领着这个刚刚结识的“集邮迷修,离开了邮票市场。 这是个特殊的市场。圣母玛丽亚与极乐鸟等价,先知寺与花样滑冰交换,古典派和印象派言欢,拿破仑与阿拉伯酋长并列。有,时票面大的变得象手纸一样无人问津,票面小的却象股票一样一天三涨。有的人做小本生意,有的人做大宗买卖。刚才还在大减价,一转眼又翻了三倍。刚才还一文莫名,一会儿象个富翁红光满面。他们的邮集象个魔盒,什么都能变出来。 他看得眼花缭乱。 他每天都去,象条小鱼在大海里游来游去,他不敢靠近大鲨鱼,怕给吞了。他只带了自己的一本小邮集,但他羞于拿出来亮一亮,太可怜了。 每天,他都看到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脸长长的,象只丝瓜。他可象个老练的生意人。 这天,“丝瓜”走过来与他搭讪,把他看作小弟弟。他忍不住想炫耀一下。“丝瓜”立即象猫儿嗅出了腥味似地盯上了他。 他们回到家里。 他搬出了小皮箱口 “嗬!”“丝瓜”失声叫起来。 他洋洋得意地伸出手;“来,一套外国邮票!” “别急,让我看一看再给你。” “不行。”他强硬地说。 “丝瓜”无可奈何地掏出一本邮集,’小心翼翼地用镊子钳出一套花卉邮票。 “丝瓜.一册一册地翻看着,看得仔细极了,他那张长脸一点一点涨红了,细长的眼睛露出贪婪的光,嘴巴一会儿张大,一会儿又抿紧,牙齿咬着下嘴唇,长脸变形了。他足足看了几个钟头。 “丝瓜”合上最后一页,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真是你的!” “当然。” “丝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不信?” “不,我是说没什么了不起。” “什么?!” “没有一张值钱的,都是大路贷。” “你不懂!”他声嘶力竭地说。 “你懂?你懂行情吗?你说说现在什么看涨?什么看跌?” 他想了想:“文革票最时髦。” “丝瓜”用手指打了个晌。“你懂个屁!文革票在国外能卖大价钱,你能到国外去?而且,这也是半年前的行情了。” “真的?”他终于战败了。 他呆呆地望着“丝瓜”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他再看这个小皮箱,怎么不是金光熠熠的,原来只是_个旧皮籁,箱角的皮都剥落了。 他几天没有去动这个小皮箱,也几天没去邮票市场。 前几天,他经过那儿。“丝瓜”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抓住他:“嘿,你怎么好久没来了?” “嗯,我忙……”他支吾着。 “我给你介绍个人。” 这个人已经站在他们身边了。干瘪的中年人,也是长长的脸。他在心里叫他“丝瓜精”。 “丝瓜精”握握他的手,象个鹰爪子捏住了他:“听说,你有三十九册邮集?” “嗯。” “脱手吗?" “不。” “越压越不值钱呵!” “……” “我出三千元!全吃进!”“丝瓜精”的眼睛闪闪发亮,盯着他。 “三千?”他心里一颤,这是超出他的经验范围之外的。他连忙结结巴巴地;“不,不是我的……” “哈哈……” “是我大姨的!” 三千元? 不卖! 她气愤地撤了撇嘴:“三万元也不卖!” 这三十九册邮集伴随了她大半辈子,不,是一生。在她最孤独的时候,它曾经是唯一的伴侣,是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她感激它们。 在她要作出一生中几乎是最重大的决定一的时候,这个不争气的小外甥。偏偏在这个时候,讲出这句话,太使她伤心了。 她心头掠过一层阴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抚摸着这些邮集,干瘦的手指激动得微微颤抖。她抽出一册。她不用睁开眼。睛,只要摸一摸封皮,就可以知道这一册里插的有那几张她最喜爱的邮票,她太熟悉它们了。 她张开眼睛看了看他。 他尴尬地站在床边,低着头,一只手在屁股上搓着,跟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的手。 她把邮集换了个手。 他的眼皮抖了抖。 一枚邮票从邮集里滑出来,掉在洁白的被单上,特别显眼。 她翻开邮集,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好一。咦?怎么少了一套?在这一页的这个位置上,应该还有一套,两枚,画面是“样板戏”,那个时代的一个标志。 是不是记错了?…… 不,不可能错。她这种特殊的记忆力,不是兴趣爱好和时间积累能比拟的,而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形成的,甚至带着某种病态。 在那个病态的年代里,她莫名其妙地被宣布“隔离”,直至她被“解放”,还搞不清究竟为了什么。反正,关是正确的,放也是正确的。 当初,两个大汉气势汹汹地把她扭出会场,她真想大哭大叫。但她什么也没说。回到宿舍,他们检查了她的全部衣物。只有三个小皮箱:一个装书,一个装邮集,一个装衣服。他们只准她带走一个装衣服的皮箱。她磨蹭了一会。临走,不知是神使鬼差,还是下意识的她镇静地拎起了装邮集的那一个,三个小皮籍差不多,两个大汉没有察觉。 隔离室在地下室,原来是防空洞。眶廓一声,把她关进去’象丢下一只死老鼠。从此,没有人来找过她,只有到吃饭的时候,一只手塞进来一只饭盒,而且一天只有两顿。房间只有七、八平方米,四壁白晃晃光舞秃的,一扇小窗,望出去不远就是一堵矮墙, 挡住了她的视线。一盏灯象鬼火似地阴森,偶然,通过几道门传来一些轻微的嗡嗡声,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她与世隔绝了。 人,可以忍受一切苦难,就是难以忍受孤独。离群索居的孤独,违反了人的天性、也最窒息一个人的生命。特剐是象她这样生性活泼的女人。 猛一进来,她吓昏了。那几天几夜,她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过去了。 终于,她想起了她的小皮箱,她的邮集。她不是孤独的。她有亲密的_伴侣,虽然它们不会讲话。 “于是,她一页一页地翻,一枚一枚地看,‘她看得极慢。虽然她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但还是极有兴昧。邮票使她暂时地得到了解脱。但是,一时间跑得特别快,三十九册邮集翻完了,她又回到了这可诅咒的地方,周围还是死一样的寂静。 她从头再看,她看得更慢。不论是居里夫人,还是长江大桥,是动物世界,还是贝多芬,是青铜器,还是丹顶鹤,每一枚都有它的故事。她尽力回忆着这些故事的细节,反复地咀嚼着,和她想象中的小外甥娓娓而谈。虽然,小外甥只是影子,是不会谈话的哑巴,但她也得到基种心理上的满足。邮集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终于,还是看完了,讲完了。大概小外甥也听腻了。 她又从头再看,她看得更慢更慢,每一枚邮票,都引起她无限的、遐想。她从居里夫人想到父亲,想到地质学,想到镭,想到诺贝尔奖金,想到肖邦,想到“小夜曲”,想到“先人祭”,想到密茨凯维支,……她希望永远这样联想下去,但想象还是有限的。她希望永远这样翻阅下去,但三十九册邮集也是有限的。她害怕终结,但毕竟有终结的那一页。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看,没有什么可想了。于是,只得看它们的色彩、构图、印刷、齿纹,或者是它们的排列组合,直至每一册的每一页的每一枚都深深地铭刻在她的脑海里。她象个机械人似地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眼前只有线条、色彩和几何图形在飞动。 人是怎样奇怪的一种动物呵。过去,她捧上邮集是种无尽的乐趣,可以忘却一切,只抱怨时间太少。现在,时间太多了,几乎整个生命都由她去摆弄这些邮票,她却觉得索然无味,觉得在服一剂苦药。她甚至怀疑自己怎么会迷上这些无聊的小玩意儿,怎么竟会为它们耗费了自己那么多钱财和精力。 最后,她一看见邮集就厌恶,就心惊肉跳,连碰都不敢碰,甚至想撕掉它。但是,除了邮集,她还能看什么?还能想什么?作为一个人,又不能不看,不能不想。否则,她的头脑里就会一片空白,她的神经就无法忍受,她会疯的! 她这才懂得为什么有人会发疯。她没有疯,得感谢这些邮集,还得庆幸自己被抓来之前一刹那间的英明果断的决策。如果她不是拿了这个小皮箱,她就可能失去生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一个普通人在刹那间的选择,和拿破仑在滑铁卢最后一刻的抉择一样,都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只不过一个写在史册上,一个写在心灵里。 从此,她更加珍爱这些邮集,这是她珍藏在心底里的财富,是取之不尽的宝藏。她只要闭上眼睛,这种特殊的记忆便会引着她。在三十九册邮集间邀游。 她的记忆,决不会错。 “怎么少了一套?”她惊讶地问。 他脸色刷地白了,结结巴巴地:“我,我倍给同学了,借的……” 她疑惑地盯着他:“为什么?” 他避开她的剑一样的目光。“他喜欢,一定要借,要借……” 她眉头蹙起来。随手又翻了几页,手停下了,这儿又少了一套,也是“文革票”,且是当时刚刚发行就立即回收的那一套,她是侥幸才算到的。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地敲着这块空白的位置。 “也,也借给他了……”他畏蒽地说。 “他为什么对这种邮票票特别感兴趣?”她问。 “听说,‘文革票’现在很仳钱……” “又是钱!”她不喜欢他讲这句话时的神气和语调。她太激动了。好久没有这样激动了。医生说,不能激动。 “他是谁?”她想缓和一下气氛。 “我,我同学……” “姓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婴问,她当然不会认识他的同学。 “您,不认识的……”他不敢讲出真名实姓。 “你立即去收回来。”她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嗯,好……”但他知道是收不回来的。 “丝瓜精”是个厉害的家伙,他经不起他的诱惑,他答应以后卖给他一只三洋牌两喇叭收录机,是走私货,可以便宜一半价钱。 “还有吗?”她合上了邮集。 “就这两套,真的,我保证……”他急急地说。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 他摇摇头。 她语重心长地:“我打算把这些邮集全都送给你……” 真的?全部,三十九册!他想过,又不敢想。她一生的心血,全部的爱,全部送给他?全都属于他?!那么,现在,大姨还会信任他吗?还会让他继承这份财富吗? 他怔住了。 医生来了。明天动手未的主治医生。他没注意到小外甥的窘态,朝大姨笑着。很好,玩玩邮票,精神松弛一下,别太紧张了。这样的病人太少了,一百个中九十九个都愁容满面,心事重重,想到死。 哦,明天动手术。她没有忘记。正因为明天动手术,她才叫小外甥把小皮箱拿来,与她的宝贝邮集作最后的告别。手术室,这生与死的界河,她将游向哪一边?她不是没想到死。 医生也拿起一册邮集,点点头:“很好,看到你这样真高兴……” “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遗嘱。”大姨乐呵呵地说。 他吃了一惊,难道大姨知道自己生癌? “不对,上手术台应该想到活。”医生说。 “我的病确诊了吗?” 噢,她还蒙在鼓里。 医生支吾了一下,“……明天可以确诊。你要有信心……” “我有信心。动过手术还能过野营生活吗?” “野营?” 大姨还想到野营?真是不可思议! “我是个勘探队员呵!” “噢,”医生笑了笑,“恐怕,恐怕……可以吧。” “那得多少天能恢复?”她追问。 “多少天嘛……”医生为难了。 她叫起来:“嘿!我已经受不了了,闷死了!你知道,戈壁滩多么辽阔壮丽,骑马奔驰,那才够劲哩!” “会好的,会好的……”医生没有刚才来时沉着了。 他知道,医生在安慰她。 “我相信。”她深情地说,“生活是这样美好,活着,多么有意义呵!是吗?” “是、是的……”他连连点头,眼眶里盈满了热泪。 她不知道自己患的是癌,这个人类还无能为力的绝症。她的生命是以天来计算了,可能,她会长眠在手术台上,可她不知道。 最后一位艺术品收藏家(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格列布什卡看到我来了,非常高兴,他亲切地连声招呼说;  “请进,请进!”接着他喊道:  “丽图阿尔,你在哪儿?” 应声从隔壁房间里跑出一位姑娘。她身材苗条,长长的腿,穿着一条裤脚特别肥大的喇叭裤,朝我作了一个演员谢幕的姿势。 格列布什卡赞赏地说:  “怎么样,够意思吧,嗯?丽图阿尔,再表演一个,再表演一个!”丽图阿尔含情地笑了笑,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领我在一个宽宽的沙发榻上坐下。 格列布什卡打开酒柜,问我: “科利亚,来什么酒?”那柜子里摆满了五光十色的酒瓶。  “咱们谈谈,好吗?嗯?” 丽图阿尔蜷腿坐在沙发榻上,打开录音机,具有立体感的轻音乐悠然响起,这洋溢在画室里的醉人的乐曲声好象才是这里最真实的生活。 “你怎么一个人来,没有和卓伊卡(卓伊卡为卓娅的爱称)一起来?” “她在家照看阿廖什卡,孩子感冒了。” “遗憾……如果你想解闷的话,就让丽图阿尔留下陪你。” 格列布什卡身材不高,肩宽体壮,鼻子扁平,他过去练过拳击,是个运动员,但他早已撂下不干了。现在他的兴趣和工作与过去可大不相同了。 丽图阿尔装作没有听到格列布什卡的话,是为了让我自己来决定该怎么办。 “不,不,我呆一会儿就走。” “也没有必要久呆,是吗?行,还是不行?嗯?” 我环视画室的四壁问道:  “这是什么? ” 墙上挂着一些画稿和画家早期的作品,还有那几幅已经展出过的、不怎么样的画;在有关画展的报导中从来也没有提到过这些作品,但格列布什卡就凭着这几幅画进了美术家协会。(哈哈,我这是幸灾乐祸吗?不,不,只不过觉得可笑罢了。他的作品屡次参加画展,可是他的大作却没有受到任何一位评论家的赏识,哈哈!)除了这些作品外,画架上还有一个高两米半,宽三米的庞然大物。刚才我问的正是这个东西,指的就是这幅画。那是“炼钢工人”?他们头上戴着防护帽,手里握着长铁钎,沸腾的钢水把他们身上映得通红。 “嗯,嗯,是炼钢工人。选择这个主题一定会成功,” 格列布什卡乐呵呵地打趣说。要有他这种性格该多好啊!可是有的人却总在探索着什么(这是我),使自己苦恼(也是我),折磨自己(又是我),格列布什卡却很幸福。  “丽图阿尔!”格列布什卡喊了一声。 “嗳!”她马上站了起来,坐到我旁边。她的手纤小秀丽,她长得那么俊俏,真见鬼!她的胸部丰满,而身材却很苗条。面庞稍显粗犷,但和她的身材相衬,却是恰到好处。她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丽图阿尔用手指轻轻转动着高脚酒杯,有时放到嘴边抿一小口。 “这是什么?”我又向格列布什卡问起那幅面壁而立的大油画。 “亲爱的,这东西值三千卢布。” “给我看看。” “为什么?伊斯捷里切斯基地(伊斯捷里切斯基是俄语“历史地”一词的近似音)证明,不管对你,还是对我都不会有好处。”当他说到“伊斯捷里切斯基”时,狡黠地向我瞟了一眼,察看我对他这个新鲜的“俏皮话”有什么反应。他的俏皮话可真不少。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独出心裁,还是从别人那儿拣来的。 “究竟能不能让我看看?” “那是专门给别人画的一幅肖像,全身肖像。是全身的,专门给人家画的。你对这个没有兴趣。但是……但是,选择这个主题一定会成功。选择――主――题……选――择――主――题――”格列布什卡拉长每一个字,慢吞吞地说着,好等我来接上话荏。 一杯白兰地喝下去以后,我的头微微有点晕眩,但却觉得很舒坦,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开心。 “主题不能决定作品成败,”我懒懒地,漫不经心地接上了话茬。过去我们曾经争论过,激烈地辩论过,各自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以后我们都明白了:我们之间,就象鲸鱼和犀牛一样,毫无共同之处,但我们还是经常来往,也许这是因为我们两人可以互相补充:我没有白兰地,他却有;我有探索精神,他却没有。“就是耳朵也可以画嘛,但要看你怎么画!” “耳朵?为什么要画耳朵?大画师不会去画耳朵。” “我不是说了嘛,要看怎么画。” “是啊,是啊,怎么画。有了主题,还要看怎么画,是吗?值得谈谈,是吗?注意!这里要开比尤尔诺耶的(“比尤尔诺耶的”是说活人杜撰的形容饲,其近音词为“理事会”。)会议了!”他注视着我说。  “你不懂吗?比尤尔诺耶就是理事会。不错吧,嗯?” “我们喝酒吧,”我说。 他一面倒酒,一面开导我说:  “亲爱的,我成不了天才,这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就连她也很清楚。既然成不了天才,为什么要苦恼,难过,毁了自己的生活,也毁了周围人的生活呢?为什么?这是必然要提出的问题。要是我的名字连百科全书也进不了,那么,就该去干点别的事。可是,干什么呢?还得生活呀,亲爱的!所以我就是这样生活着。你知道,有各种各样的生活,生活里什么没有……而你却苦恼着。要知道你也可能进不了那个百科全书,至于进天才的行列就更不必提了。那为什么还要苦恼呢?为什么?丽图阿尔,你来解一解他的苦闷吧!他是个挺不错的人,以前是我们绘画系的高材生。当时大家都认为他会大有作为。可是,不知怎的,他没有如愿以偿。他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有个理想的前程啊!但是,丽图阿尔,他要是真的获得了重大成就,也就不会和我们坐在一块儿了。他就不会来这儿了。那你,丽图阿尔,永远也别想在近处看到他……” 格列布什卡喜欢饶舌,心情好的时候,尤其话多。让他去说吧,我倒无所谓。各自走什么道路已经确定,无法改变。他无忧无虑,因此感到很幸福。 “哎,你很幸福,”我对他说。 “你这是挖苦我? ” “哪儿的话!在人家家里作客,可不会这样。” “我们来干杯吧!丽图阿尔,我为你的长腿干杯。其实,我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尼科利亚(尼科利亚是德语名字,俄语为尼古拉),你也来喝。我们为你的长腿干杯,丽图阿尔!丽图阿尔,来一个,来一个!” 丽图阿尔赶快站了起来,于是又显出了她那长长的腿。 “穿上超短裙,我的腿还要长呢,”她说道。 “长到脖子。”格列布什卡说着笑了起来。 我们没有碰杯,一饮而尽。  “只喝一杯,不再喝了,”我对自己说。 “我看到了沃尔科夫,”格列布什卡一面点烟,一面说。  “他不喜欢你的《黑夜的车站》那幅画。虽然,嗯,嗯,可以说,嗯,嗯,是有点东西,但是太左了,嗯,嗯,时髦,嗯,嗯,”他学起了沃尔科夫这老头说话的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展览会不同意展出,也不能说明我的画不好。” “是啊,这是常有的事。” “你怎么会想起了《黑夜的车站》那幅画呢?” “因为你这个人够坚强的。” “‘够坚强的’是什么意思?” “你走自己的路……其实,照我看,沃尔科夫什么也不懂,我们过去简直是盲目崇拜他……” “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我也感兴趣的东西?”丽图阿尔说完,把一瓣柠檬放进嘴里。 “你最感兴趣的,不就是让咱们俩呆在一起吗?” “那你呢,亲爱的?” “我也是这样,丽图阿尔,”格列布什卡一下子站起来拥抱她。  “丽图阿尔,我绝不能把你给任何人。就是他,我也不给。唔,坏家伙!我们一起到黑海去,我们要在碧绿的海水里游泳,躺在晒得发热的沙滩上,喝那种禁止喝的恰奇酒,吃烤羊肉串。我们会象海豚一样幸福和聪明!” “你真好!”丽图阿尔又拿起一瓣柠檬,在放进嘴里以前,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似乎是挑逗我,或是想和我开开玩笑。但这些都没有引起我的兴趣。 “她是你雇的模特儿吗?”我问。 “你怎能这么说她?” “我给他看了一下我的舌头,”丽图阿尔插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这样?就是说,为什么给人家看舌头,而不是看别的?” “我们这样可不象话啊,你不觉得吗?”我说。 格列布什卡瞅了我一眼,马上低下了头,说道:“我该打,我该打,我无耻! “我要走了,”我说了一句,虽然明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我走,可是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胡闹了,凡事都应当有个分寸。事实果然如此,格列布什卡不再胡扯了,我们换了一个话题,谈起了格里舒尼亚・西索耶夫。 “我见到他了,还到过他的画室,以后又去过他的住所。一个人有了成就会变成什么样子啊。人家都捧他,他也自命不凡。你怎么也猜想不到,他竟然在家里为自己搞起了一个陈列馆。架子上摆满了从老家和农村收集来的各种各样的用品。他手里拿着根指示棒,给我讲解:这件是他在刈草场喝茶用过的铜壶,为了有真实感,壶上还留着一层油烟;那件是他在热天放过清凉饮料的小篮子……” “你骗我!”我说。 “这是真的,我敢发誓!”格列布什卡一本正经地说。“他手里拿根指示棒,真想不到,他竟然还买了这东西。他把自己以前用过的铁锅,铁盆啦,树皮鞋啦,都给我看了。所以说,尼科利亚,人一旦出了名,真不知道会神魂颠倒成什么样子。照我看,最好是别出名,可又要一切都顺顺当当,你说呢,嗯?” “你真不错,还常去看看老同学,我呢,不知怎的,完全钉在椅子上了。” “唔,你没有必要去。你只管画你的。我要去了解些情况,捞点东西。看一看,瞅一瞅.灵感就来了。最近我去看了一下艾基克・伦斯基。他住在他爸爸那儿,有吃有喝,心里想画什么,只管画就是了。可是他竟然想起来要画自己不吃的东西。一米半大的一块画布,艾基克也不心疼,他真舍得这块画布,在正中间画了一个吃剩的鲱鱼骨架,旁边还画了半瓶酒。我问他,为什么画半瓶酒?他回答说:  ‘是为了让大家都来问嘛。’真是见鬼,嗯?他还在说俏皮话。他说:我是个萨基斯特(萨基斯特是说话人杜撰的词,与俄语“花园”一词谐音,指人。)。我问他:  ‘这是什么意思?’其实,在这方面我并不比他差。他说:  ‘这是因为我喜欢在花园散步。’真是见鬼!顺便说一下,什么叫斯克维尔内(斯克维尔内是说话人杜撰的词,与俄语,“公园”一词谐音。)的一日,你知道吗?” “喏,照你那个办法来解释,就是在公园里度过的一天,”我回答说。 “真聪明……” “唔,你在他那儿汲取了什么灵感呢?”我一面给自己倒洒,一面问。 “我最需要的灵感。老实说,不是灵感,而是得出了结论:我不比他差,恰恰相反,我远远超过了他。不管怎么说,我是美术家协会的理事,是管事的人,可是,他却只有那么个鲱鱼骨架,如此而已。” “是啊……那么,他满意吗? ” “从哪个方面来说呢? ” “喏,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地位。” “非常满意。他趾高气扬,他说,他捅了一下子,让人家够受的。” “对谁? ” “我问过他,原来是对我。他抗议说有人限制他。他说,就是我们这些叔叔阿姨不好,是些坏蛋。” “照我看,宁要画得不好的炼钢工人,也不要画得浓彩重墨的鲱鱼,而且还是条吃剩的鲱鱼!” “不知道,不知道,对我来说只有一条准则,这就是艺术的准则,而且我不懂,什么是画得不好的炼钢工人或是锅炉工人?谁需要这种画!而且为什么要画得不好?想一想雅罗申科(雅罗申科(1846-1898)是一一俄国画家。)的《司炉》那幅画吧。” “好啦,不要再谈这个啦。别的不知道,可我绝不会和你吵翻。” 他不再说话了,我也默不作声。不知怎的,我又考虑起我那幅新画的构思。已经多少次了,我想象着那象射出的曳光弹一样的飞跃速度。在大地上,在空间、在水面上、在水下、在宇宙空间,到处都显示着这种速度。这是高速发展的时代呵!这种速度是否对人产生了影响?怎样去影响的?影响表现在哪里?人的心理状态发生变化了吗?心理状态变化的新特性是什么?这种特性是好的还是坏的?高度发展的时代将会引起什么后果?是善?是恶?我这个画家又该怎样来描绘这一切呢?要描绘的当然还不止于此。我们有权认为自己是胜利者。我们征服了宇宙,征服了海洋。在很多方面我们都已获得成功。但是我们在成为胜利者的同时,却没有考虑未来的自然界。我们破坏了大自然。我们不仅用烟雾,而且用辐射污染了空气。我们呼吸这样的空气,我们的下一代也呼吸这样的空气。 “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放弃我的炼钢工人,”格列布什卡固执而又明确地说。  “告诉我,你正在画什么?” “我正在考虑……” 最后一位艺术品收藏家(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告诉我吧,我不会剽窃你的东西。” “啊,不是,还正在酝酿……我现在正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世界上把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投入战争,投入形形色色的破坏活动,然而当前头等的重要任务却是保护生命,要在地球上保护生命啊!我们已经把自然界的许多东西都彻底破坏了,甚至对一些东西还没有来得及进行研究,就把他们永远葬送了。对于这个问题曾有过千百个报告,文章和演说……” “是的,你说得对,这是头等重要的问题,但这样的问题我们不能解决。别胡思乱想了,不然,我们的脑袋该痛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他蓄意要超脱于重大问题,还是他的性格本来如此?什么叫“我们不能解决”?如果这样,那连考虑也没有必要了。如果不考虑,那又算是个什么人呢?能说是人吗?也许是机器人? “我的《炼钢工人》这幅画的布局不错,是吗?” 又是炼钢工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画得很糟?” “不,怎么会呢,中间的一个人画得特别好。这个人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不止一次。我觉得,好象在电视荧光屏上吧。” “够了!别说了。如果我是个天才的画家,而且是个了不起的天才,那么、你可以向我提提果戈里的中篇小说《肖像》,提提都德(都德(1840-1897)――法国作家)的《牺牲》或是那些为赚钱而出卖自己艺术的画家,那我真会慢慢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我只不过是个画匠而已……”。 正因为如此,我不能生他的气:他是个画匠。对这一点他不加掩饰。他直率而不傲慢,因此他有权按陈规行事,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忿懑和不安。 “而且,正象你说的,我是个幸运儿。这是因为我的一切都很平凡。(甚至连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我不自作聪明,而你却折磨自己。也许你这样折磨自己也毫无意义。人终归是要死的。就是伟人也不能幸免。生活在不断前进。也许人家会把你的什么画拿去展览,象我那样。老实说,你不是美术家协会的会员,这对你很不利。人家会以为你的创作方向不对,或者以为你是个平庸无才的人,是吗?其实,你很有才能,我这是说真的。总不会永远出不了好作品吧,用上五年时间,不,也许不用五年,你就可以堵住你岳父那张嘴,嗯?你先想办法把生活安排好,然后再来干你的,因为你怎么也不能同时兼顾两头,既搞你那高深的艺术,又要安排好起码的物质生活,嗯?要想点办法嘛,嗯?” 当然,为什么不这样呢?我那位见鬼的岳父就不会再找碴儿责怪我游手好闲了。卓伊卡可以辞去工作,在家照看阿廖什卡,我呢,去画那种时髦的东西,展览会早就希望我拿出这样的作品了;这么一来,就会万事大吉。我会有自己的汽车,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还吊着个小猴子之类的玩具。我会有自己的画室,会分给我一套房子,如果想要的话,水晶玻璃器皿和地毯也能弄到手。为什么不这样呢?我并不比格列布什卡差,而是比他更有才能。为了这一切的一切,只要有五年的时间,就会象格列布什卡那样…… “你直是无聊。”我低声说。 他非但不介意,还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他说。  “现在硬干可没有好处。要灵活些。” “就象丽图阿尔那样吗? ” “怎么,丽图阿尔是个多么难得的姑娘呀,难道你喜欢象木棍一样直挺挺、干巴巴的人吗?灵活并不是阿谀奉承……” “别说了。” “那好吧,随你。不过我常为你惋惜。你当然会想,为什么不让你的《黑夜的车站》展出呢?” “真的,这是为什么?” “其实,好作品有时人家并不懂……你可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怕你失望以后酗起酒来。酒鬼还少吗,科利亚? ”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以后不在你这儿喝酒?” “我说的是正经事。” “那你再倒杯酒吧。” 他斟上酒,我们一饮而尽。  “不,我不再生他的气,”我寻思。  “我也不再去想家里的事。我应当振作起精神。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闭门不出,一直在思索着我那个飞跃的速度。”天晓得,《飞跃的速度》不正是一个标题嘛!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啊,《飞跃的速度》。我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脱口对格列布什卡说了出来。我就这样给那幅画定下了标题。顿时,我心情激动,丽图阿尔又送来了热腾腾的煎松肉。格列布什卡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齐南达里”牌酒。我们吃着热菜,喝着纯葡萄酒。 “对啦,我们答应过你,丽图阿尔,要谈谈你和象你这样的人,”格列布什卡说。  “我们来听听尼科利亚的看法吧。  ” 但是,我默不怍声。 “丽图阿尔,这是因为他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而且他爱情专一,虽然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看起来十分幼稚,而且不合潮流。丽图阿尔,你看是这样吗?” “可我真想成为这样一个幼稚和不合潮流的人。”丽图阿尔说完,含情地望了我一眼。 “啊,那你这个可怜虫,已经太晚了,”格列布什卡一而说着,一面打量着那一大块肥肉。 “为什么?”丽图阿尔惊讶地睁大限睛问道。 “其原因嘛,就是要想成为一个天真幼稚的人,他本人应当是一个天真幼稚的人,但据我所知……” 丽图阿尔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就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按住了格列布什卡油乎乎的嘴唇,她的手指上留着又长又尖的指甲,象橡树籽一样鼓溜溜的。 “好吧,可我们应该谈什么呢?”从丽图阿尔的手指缝间,听到格列布什卡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站了起来。看来,这里不会再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而且也该走了。 “还请你常来啊,”分手时,格列布什卡说。  “你不来,我不知怎的,变得得愈来愈不象话了。” 丽图阿尔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概她对我已经毫无兴趣了。 回到家已经一点多了。卓伊卡还没有入睡,正在读《海岛》这本书。她睡意朦胧地朝我探过身子。 “怎么样?”她问道。 “从哪方面来说呢?” “玩得有意思吗?” . “是的,其实也不太有意思,虽然……” “我懂。” 我脱了衣服,关上了灯。街上路灯的光线顿时射进屋内,照在墙壁上,摇曳不定,象一把扇子来回闪动,使我的限睛感到很不舒服。我闭上限。卓伊卡紧紧偎依在我身旁,我的耳畔感觉到她呼吸的温暖。我应该拥抱她,但不知怎的,那个长着长长的腿的丽图阿尔的形象浮现在我面前。 穿上超短裙腿还要长… 她的腿长到脖子… “我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出去了,”卓伊卡说。  “你回来以后,有些变了。” “哪能这样,”我说完,紧紧地拥抱她。她的肩膀微微往下溜,多么美啊,她长长的脖颈纤细而柔弱,相形之下我更感到自己健壮有力,我开始吻她,我热爱着我的妻子。 就这样,我要画的那幅画就定名为《飞跃的速度》。这是宇宙,它无限辽阔,漫无边际,(它令人不可思议!神秘莫测!)宇宙间有亿万颗星。不久前,人们说,宇宙间星球的运行是协调一致的。现在看来,那里是一片混乱。无数的银河系飞速运转,形成一个庞大的旋涡。星球发生冲撞,一些世界毁灭了,又形成一些新的世界。变化无穷无尽。其中就有我们这个小小的、有生命的地球。我们光辉灿烂的地球是幸福的,又是不幸的,这里人们怎么也不能和睦相处。人和动物不能和睦相处,于是数百种动物被消灭。人和鱼类不能和睦相处,数百种鱼类被消灭。草原上的飞鸟不见了,它们被农药杀害了。杀伤的办法越来越多。如果不加制止,那么有着飞鸟、花朵、水和野兔的这个小小的、欢乐的星球就要被毁掉,连同我们地球上的晚霞和朝辉、原野上的露珠和春天的溪流一起毁灭。在无数毁灭了的星球中将要加上我们的地球,这里,有理智的生物不能和睦相处。 我在房中踱来踱去,从窗口到门口,又从门口到窗口。我一直思考着,探索着,想要确定我画中的形象。有时在我的想象中出现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在黑暗的深处,宇宙的眼睛望着地球。是眼睛吗?不,我不想作任何虚构。一切都应当切合实际,犹如我描绘农村风光那样,不能任意改动。黑暗中有一双眼睛,还有星星。有着农村风光的、小小的、有生命的地球,它可能会毁灭。宇宙的眼睛……但是,宇宙是没有生命的,会有什么样的眼睛呢?宇宙是没有生命的吗?那么宇宙里怎么又存在有生命的星球呢?难道生命寄离于僵死之中?这么说,宇宙是有生命的?……真糟糕,我的知识太贫乏了。过去,不管是在艺术学校,还是在大学,根本没有教给我们思考问题的能力。处于控制论的时代,我们却蒙昧无知…… 阿廖什卡在隔壁房间里哭着,他的病势已经减轻,可是总发脾气气。卓伊卡应当留在家里照看他,但图书馆的工作使她不能脱身,已经有两个人在休病假。阿廖什卡闹着要找妈妈。 这么说,宇宙…… “科利亚.你到药房去买一下药吧。这是药方。”岳母站在房门口,给我看药方,好象是出示一件物证。 “什么?”我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但是,还不能马上从沉思中省悟过来,我心情烦躁地望着岳母。某种构思已开始形成,那是辽阔的黑色空间,有一动也不动的星星和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突然阀一切都化为乌有,一切都掉进了毁灭的深渊。  “什么?” “没什么,我的天哪!我是说,你得到药房去一趟,要不,你就在家看孩子。” 我跑了出去,真见鬼,我挤开两边的行人,急急地走着。外面下着蒙蒙细雨,路上一片泥泞――这是我们列宁格勒最典型的天气。刮着风,树枝上疏疏落落的残叶被吹得精光,药房里付款处和取药处都排着长队。 我排着队慢慢向前移动,这时,那形象又浮现在我面前,又好象在黑暗中有二双眼睛望着我。为什么是眼睛?为什么?这一切总萦绕在我脑际,不会无缘无故……一定要弄个究竟,一定要认识清楚。为什么是这样?…… “公民,请朝前走!” 我的思绪暂时被打断,但当我排另外一个队等侯时,又继续思索了起来。最好能找人商量一下,最好有人能帮助我确定一下这种探索和构思,确定一下,我想象的这一切是对,还是不对?但是,这样的人是没有的,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集体的智慧也不会产生象拉斐尔(拉斐尔(1483-1520)是意大利著名画家。)和普希金、米凯兰杰罗(米凯兰杰罗( 1475-1564)――意大利雕刻家,画蒙,建筑师和诗人。)和列夫・托尔斯泰等人的创作成果。我和他们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但除我之外,任何人对我完成这项创作也无能为力。只能依靠自己! 这项创作包含着许多内容。其中主要内容之一是风格问题――独特的风格。不能从别人那里摄取任何现成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我认为,风格是天赋的。风格不能臆造。每个大画家都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大地、人、房子、夕阳、树木。每个画家对这一切怎么看,他就在画布上怎样描绘出来。这就叫画家的个人风格。虽然风格是他个人所特有的,但却受到很多人的喜爱,从而他才会得到全人类的公认。 还有:要成为现代画家,必须深入了解人的精神世界,必须认识整个复杂而又矛盾的生活,认识充满胜利和失败的生活。我承担的任务不是太多了吗?但是,既然你是一个画家,承担的任务少了是不行的。 我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窗口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口。我们这套住宅有三间面积不大的房间,这是五十年代末建造的――踮起脚可以摸到天花板,从房门到窗口只有五步的距离。屋子的角落里摆着画架,墙边地上放着画布和木框,墙上挂着一些名画的复制品和我自己的画稿二屋里还有书桌、沙发、书架。到处都挤得满满的。我多么希望有宽敞豁亮的房间,多么希望离开墙壁远一些…… “你最好去看看孩子,”吃午饭时,岳母对我说。 我的岳母和那些爱讥笑挖苦自己女婿,讨厌自己女婿的老太太不同,她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心地善良,关心别人,高兴的时候喜欢开开玩笑。她信赖我,这是因为卓伊卡信赖我。岳父则完全是另一个样,他在车间里是带班的师傅。我 在他的心目中好象是个寄生虫。可不是嘛,他在工作,他的女儿――我的妻子――也在工作,我却躲在家里,躺在沙发上――的确如此,我常常躺在沙发上,又挣不来钱,不能养家。 “不该结婚!”岳父说。 我默不作声。 “要是结了婚,就应该养家!” 我默不作声。 “你看,我们厂里的画家布置红角。人家哪点比你差?虽然挣的钱不怎么多,也还能拿到八十个卢布,逢年过节还可以多挣些。你要是能这么千也不错啊!”岳父说着。 我默不作声。 “干吗不吭声?”他直冲着我来了,这时,卓伊卡脸色煞白,脖子也涨红了,她站在墙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好象担心我会突然发作,跳起来冲向那隆隆奔驰的火车似的。  “干吗不吭声?” 卓伊卡象突然扳了一下道岔一样,让话锋转开,说道: “他不是已经画出来了吗?”卓伊卡说。 “画了又怎么样?撂在柜子后面。谁需要这种画?让人家一点也看不懂!”岳父把话一转,冲着他的女儿说着,虽然最终还是针对我的。 “你不懂,那也不能说明他的画不好!”卓伊卡说。(这是她把我的说法改变了一下:展览会没有拿去展出,也不能说明画就不好。) “哦,原来倒是我不懂你们那个艺术,他干活不是为民,那他是为的谁!要是人民不喜欢这东西,那就是干的不对。用我们的话来说,这就叫废品。我就知道,工作要有实效!” “爸爸,别这样……” “什么别这样!我说的是实话。别人都工作,就他一个人呆在家里。” 这场争论象一列刹不住的火车,眼看就要出事故。 “他比我们干的要多啊!”妻子说。(不应该,她不应该这么说啊。) “什么?”岳父突然大发雷霆,  “他比我干的活多?我干了一辈子,我……我……” 这时,岳母走了进来。 最后一位艺术品收藏家(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你们干吗又这样……老头子,你真不觉得难为情。你怎么还抽起烟了?”“我抽烟是给气的。”“你也该心疼女儿……¨”“我是心疼她的,让他也心疼心疼嘛。总是不吭声,不吭声!”“你干吗不让他安静?这是艺术,年轻画家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嘛,以后才成了大画家,你去读一下那些写画家的书就知道了。”,“你说些什么?成大画家!连那个道风的小窗户都没人油漆,还成大画家!”岳父气冲冲地走了。 这样的风波在我们家里司空见惯。 还是应当去看看阿廖什卡。岳母已经责备我了。 我走近阿廖什卡,他躺在四周有栏杆的小床里《正对他的脸吊着―个彩色鹦鹉,来回晃动着。他注视着玩具。我望着儿子。我的身子挡住了亮光,孩子把脸朝我转过来。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许这就是宇宙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又现实,又非现实的东西。 “等等,等等!”我把他的脸转向亮处。  “等一下!”我端详着阿廖什卡的眼睛,可是,他哭了起来。 “老天爷,你干吗要折腾孩子!”岳母心疼地说。她推开我,抱起了阿廖什卡。 我急急忙忙回到自己房间,要“抓住”阿廖什卡的眼睛。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过去,我的心情非常好,我感到,自己是个画家,有多么幸福! 暮色来临了。我躺到沙发上,室内光线已经昏暗,我把双手垫在脑后,心中感到那么轻松愉快,我想爱所有的人。这只是因为我已经作出了一点成绩。是的,一个人所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只要求工作稍稍有点成果。 我站起来,仔细看看我乱涂了些什么。是啊,是啊,的确是乱涂,这不是创作。于是,我的心里感到的不是喜悦,不是欣慰,而是悲观失望,我想撕掉它,诅咒它。 正在这时,卓伊卡走了进来。 屋里一片昏暗。卓伊卡打开灯,我看到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惶恐不安的神情。 “你弄得满屋都是烟……” 卓伊卡坐在我身旁,拥抱我。 “你真好,去买了药。妈妈对你很满意,”她的声调让人感到在作假,但又充满爱怜之情。(当年她在中学时,参加过戏剧小组,如果她想作戏的话,可以表演得很逼真。)但毕竟在她的感情中流露出更多的是对我的爱,于是我暗自,顺从了她,不知不觉地又软化了下来,虽然我还不大清楚她,为什么要对我说好话‘但接下去,她一下戳到了我的痛处:  “哎,你今天工作得怎么样?” 我默不作声。 “你有点不高兴?”又戳了我一下。 有什么可回答的呢,有什么可说的呢?因为,就是对最亲近的人我也不能打开心扉。 “没什么,一切都会很好。只是要更有信心。对自己要有信心,这一点非常重要,你知道吗?” 原来是这样,她已经断定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当然,也许可以得出这种结论,因为我没有动画笔,而且还闷闷不乐。 “对啦!今天我遇到了一个你认识的人。是丽塔(丽塔是丽图阿尔的爱称)。” “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到图书馆来过。要读点有关画家的书。我们谈了起来……她对格列勃(即格列布什卡)赞不绝口。他们准备到南方去。格列勃正在埋头工作……” “他这个人从来都不讲原则。” “干吗说他不讲原则?” “这是他的特点。” “不要对人家那么刻薄,”卓伊卡微微笑着。 “是的,没有必要。你今天工作得怎么样?” “大家都要求看新书,可是新书没有那么多。就是已经有的书,也远不是大家都喜欢的。” “自然,就是古典作家也不是大家都……” 窗外一片漆黑,窗户上端可以看到月亮在浮动。通常在城市里看不到月亮,可是从我们的窗户可以看到清澈的天空,这里象一座天文台,只是没有射电天文望远镜而已。又是一天过去了。白白流逝了吗?不,……也许这一天不是一无所获。我很想知道,艺术大师们是否也是如此痛苦地进行探索。也许,他们很快就能明确主题恩想,以后的工作只不过是进一步深化?对我来说,现在一切都懵懵懂懂。更有甚者,当我开始思索这可诅咒的速度时,它却象一颗颗彗星一样在我的想象中倏忽即逝……对这一切我为何如此难以割舍!不,不,怎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徒具形式。最好是在黑色上勾画出红色和绿色的线条,纵横交错,象网一样覆盖在地球上。但为什么要画红色和绿色呢?在乌黑发亮的底色上,画耀眼的白色线条不是更准确吗?怎样画人呢?要描绘出他们的面容和奔往某个方向的身躯。其实,当我思索《黑夜的车站》时,在我的构思形成之前,也是如此苦苦探索的。但那毕竟要简单一些。 那幅画里,我想表达出人们流动的情况。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的流动超过了任何时候。人们总在不停地活动着,匆忙赶到某个地方。一切都在动,一切都在运动中。这个过程不会逆转。宛如多级火箭上升,一级脱落了,运动并没有终止。任何东西也不能阻止它前进。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这里是我的《黑夜的车站》,大厅深处的旧车厢上一盏挂灯燃着蜡烛,微微放光,大厅中央的窗户上有一个耀眼的光圈。 当然,光圈压过了蜡烛的光线,但烛光反照,好象形成了在时间上的很大距离。大厅里的人们中间有幸福的和忧伤的,有充满希望的和幻想破灭的,有情绪高昂的和疲惫不堪的,有年迈的、年青的。我不希望有任何形式主义的东西。  这是探索,它和其它任何一种探索一样,包含着一种新生事物。新生事物总是令人感到生疏。而生疏的东西使人不安,虽然不是使所有的人不安,但总有某些人。这“某些人”又使另一些人不安,于是我的画便没有被展出。我在岳父的眼里也就成了游手好闲之徒。现在《黑夜的车站》在柜子和墙壁之间闲置着。我画中的那些幸福的和忧伤的人、充满希望和幻想破灭的人、情绪高昂的和疲惫不堪的人、年迈的和年青的人,日日夜夜面对墙壁。 我似乎没有从《黑夜的车站》吸取足够的教训,现在又搞起了《飞跃的速度》。有时我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呢?象格列布什卡那样,本来不是可以生活得更简单些吗?凡是人家给他的,他都要拿去,而且自己还伸手去夺。 “这么说,他要去南方了?” “是啊……” “你也想去吗?” “不,我不大想去……” “我甚至连向你许愿都做不到……” “也不必……我这样就很好。”她吻我,凝视着我的眼睛,好象要看穿我的心似的。只有炽热爱恋着的人才会这样。她张大眼睛,在那双眼睛中……不,这不是阿廖什卡的眼睛,而是另一双眼睛,但也近似于可以成为宇宙的眼睛的那种象征性的东西。这是母亲的眼睛!这是女人的眼睛!这是心爱的人的眼睛!这是爱你的人的眼睛!……“转过来些,转过来些,对,对!坐好!”我拿起画笔、油彩。不,不,我要画的还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眼睛的神情。“好……好……再等一会儿。” “别着急,我这样坐坐也很好嘛……你知道,今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汽车在奔驰,车上的灯光一闪而过。无数灯光朝不同的方向闪过。当时,我想起了你未来那幅画的标题。的确是飞跃的速度……在这以前,我还没有看到过我们的城市是这个样子。” “这么说,我已经有所收获,虽然还远没有达到我的预想。这多半是都市主义者(都市主义者是一些诗人、艺术家,建筑师,他们提倡崇拜动态生活、快速移动,以及资本主义城市的喧嚣。)的一种感受。” “作一个都市主义者不好吗?” “没有什么不好。过去就曾经有过都市主义者。如果要问我最羡慕什么人,我会回答说,是希腊人。” “为什么是希腊人?” “因为他们有大画师。他们甚至创造了神的形象。” “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当然,我要在艺术造诣上象他们那样。但是,他们已经是过去时代的人了,已经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每个真正的人都在作出自己的贡献之后,离开人间。” “他们死后,留下自己的学生,以后学生又成为老师。” “不,学生只能成为老师的继承者。要知道,这里谈的不是培养教师的师范学院,而是艺术。” 我们漫无边际地谈着,但丝毫也没有妨碍我工作。谈话对我来说,好象处于次要地位,它没有喧宾夺主。它象高处吹起的风,不着地面。 “大画师留下的作品往往死后才进入世界宝库。这是稀世奇才命中注定的……” “你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是啊,在你看来,我已经是个伟大的画家了?是这样吗?” “我相信你。” “嗯,嗯,别动!现在你的眼睛多么富有表情啊!” “什么样的表情?” “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时的表情。” “你那时就能看到我限睛的表情?” “这是我的缺陷。我怎么也不能完全沉浸在感情中。我总在观察,在倾听。” “这太糟糕了。” “是啊……我有时也为此感到遗憾。也许当你完全沉溺在感情中时,会感到心旷神怡,是吗?” “我感到很好……我没有想到这些,没有意识到……” “马上就好……哎,再等一会儿就完。” “……你知道,我今天抱起阿廖什卡,他的两只小脚都肿得红红的。” “列奥纳多・达・芬奇(意大利著名画家)!。” “干吗提他,我说的只不过是我们的阿廖什卡,”卓伊卡笑了起来。 “因为这位伟大的老人隔着几个世纪看到了我们的阿廖什卡。别动,别动……” 这时,房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列奥纳多・达・芬奇,而是我的岳父。他满头白发,鼻子肥大;他一进来就发起火来。 “这是在干什么?” “什么?”卓伊卡惶恐不安地问,身子缩了起来。 “夜里一点多了,你还摆弄姿势!” “没什么,我不累。”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累,就因为他不累!” 于是,我们家里司空见惯的风波又一次爆发,这是由于住在一起所引起的,毫无办法,这里的一切都交织着错综复杂的亲属关系。 “他是画家!他的时间很少!”卓伊卡为我辩解着,但毫无说服力。 “这么说,他就该靠我养活?” “我也在工作嘛!” “你挣的钱只够养活阿廖什卡!” “那我们把伙食分开。” “傻瓜!我为的就是这个吗?一个人到了哪儿也不能不干活!白吃饭可不行!” “他在工作嘛。你看,这不是他的画稿……这不是底稿 ……以后就会画好……” “画好了又怎么着?你塞给我看这个干什么,”卓伊卡手中拿着我的画稿,岳父推开她的手,大声喊着。  “有什么  用,我问,有什么用?” “他会画成的!人家会把他的画拿去展览,人家会买他的画。你如果需要钱的话,他会把钱给你。会给你!”(人家会拿去展览?人家会买?不,卓伊卡。不管人家拿不拿去展览,我都照样画。这是创作!绝不是为了要人家买。) “他一点钱也挣不到!” 我摆弄着画笔,涮洗着,一点不动声色。如果我这样忍让着,也许岳父会平息下来,但也不一定。我们是迥然不同的人。 “要等多少时间?等多少时间?”岳父大声吼着。  “可他总不吭声!不吭声!” 门开了,岳母走了进来。 “你们干吗又这样?(你们?)夜里也不让人安静。你们会把阿廖什卡吵醒。老头子,你也不怕丢人。” “干吗我丢人?怎么,我连话都不能说了!主要的是,他总不吭声。好象我在他眼里,什么人都不是。” “他有什么好说的?人家会买他的画……我们现在还不清楚……” “你不清楚,我可都清楚!” “你要是清楚,就不会骂他了。真正的画家都呆在家里。他也呆在家里。” “呆在家里靠别人养活!” “哎,走吧……” 岳父狠狠地瞪了岳母一眼。 “你这个人,我看是口是心非!你早上给我说什么来着?”他冲着岳母说。 “你对我嚷嚷什么?”岳母突然哭了起来。  “我总是不停地干活,洗衣服,做饭、看孩子,还讨不了个好。我头痛,高血压……睡不着觉……”岳母哭泣着走了。 “嗬,连话也不能说了。你们都一肚子委屈。我怎么,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岳父说着,怒气已经渐渐平息下来。 最后一位艺术品收藏家(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你的好心真够人受的,爸爸。” “我说了什么话惹着你们啦?我是心疼你。这有什么不好?” “天哪?什么时候有个完!”卓伊卡哭了。  “怎么给你解释,你才能明白……” “看看,我活到什么地步了,什么也不懂了。你们把我当成傻瓜,”岳父感到有点窘迫,但还是执拗地说着。 “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卓伊卡颤抖着说。 岳父没有听卓伊卡说些什么,依旧唠叨着。 “是啊,是啊,是傻瓜也没什么,傻瓜会干活,三十年了,一直干活,没挪动地方,人家都尊敬他。可聪明人倒什么也不干,还有人心疼。我连句话也不能说……怎么会是我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们那些艺术的报告我没听过?” 他终于走了。我长时间闷声不响,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什么时候画呢?还画吗?现在我全神贯洼地思索着我的画。徒然浪费一分钟,都使我感到烦躁。我什么也不想,我的心中只有画,只有画。因此,有一点动静都会分散我的注意力,有-点声音都要妨碍我精神集中。我准备踮着脚走路,生怕别人注意我,就是岳母也别注意我。我甚至想使自己销声匿迹。这里不再有我这个人!我要隐藏起来,悄悄地,毫无声息地工作,工作,工作……但是,不行,不行。昨天令人不愉快的风波还在脑巾盘旋不去。应当离开这里,只身一人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于是,我急忙走下楼梯,跑了出.在大街上越走离家越远。我走在涅瓦河的乌 沙科夫桥上。海湾吹来阵阵凉风,掀动了我的帽子,河水泛起波纹,多么使人心旷神怡。夜风迎面吹来,我深深地呼着着海面送来的清新空气。心中平静了,激动不安的情绪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热爱生活的感情。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利万诺夫,想起了我和他最后的一次会面和没有结束的谈话。 他住的地方离我很远,是在斯维彻巷子一幢彼得堡时期的房子里,他在集体套房里租了一间斗室。屋内光线昏暗,终年不见阳光,但他居然能坐在这样的屋子里工作。他离群索居,不涉世事,夜间给人家烧锅炉,白天作画。他和任何人也不交往,独自一人,我行我素。 他高高的个子,有些驼背,留蓿披肩长发,犹如画家盖・尼古拉(盖・尼古拉(1831――1894)――俄国画家。)作品中王太子阿列克谢的形象;他看到我,象饿鱼扑食鱼饵一样,一下子跑了过来。 “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利万诺夫把手向画架那边挥了一下。  “你看!那边有一幅画。” 我看了一下,画上的远景是涅瓦大街,近景画的是两个嘻皮士,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男的身披一张牛犊皮,蓄着长长的须发,女的农衫褴褛。他们的身后是人流,还有殷红的夕阳。 是的,利万诺夫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生活中一切丑陋的东西:都使他震惊。不错,画家不能对事物冷漠旁观。只不过利万诺夫把一切坏现象都过分夸大了。他在涅瓦大街看到了两个嘻皮士,于是便画上殷红的夕阳。他敲起了警钟:危险啊!看来我们又要展开一场争论啦,他将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责怪我盲目,而我将要阐明自  沙科夫桥上。海湾吹来阵阵凉风,掀动了我的帽子,河水泛起波纹,多么使人心旷神怡。夜风迎面吹来,我深深地呼着着海面送来的清新空气。心中平静了,激动不安的情绪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热爱生活的感情。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利万诺夫,想起了我和他最后的一次会面和没有结束的谈话。 他住的地方离我很远,是在斯维彻巷子一幢彼得堡时期的房子里,他在集体套房里租了一间斗室。屋内光线昏暗,终年不见阳光,但他居然能坐在这样的屋子里工作。他离群索居,不涉世事,夜间给人家烧锅炉,白天怍画。他和任何人也不交往,独自一人,我行我素。 他高高的个子,有些驼背,留着披肩长发,犹如画家盖・尼古拉(整・尼古拉(1831――1894)――俄国画家)作品中王太子阿列克谢的形象;他看到我,象饿鱼扑食鱼饵一样,一下子跑了过来。 “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利万诺夫把手向画架那边挥了一下。  “你看!那边有一幅画。” 我看了一下,画上的远景是涅瓦大街,近景画的是两个嘻皮士,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男的身披一张牛犊皮,蓄着长长的须发,女的衣衫褴褛。他们的身后是人流,还有殷红的夕阳。 是的,利万诺夫就是这样一个入。我们生活中一切丑陋的东西都使他震惊。不错,画家不能对事物冷漠旁观。只不过利万诺夫把一切坏现象都过分夸大了。他在涅瓦大街看到了两个嘻皮士,于是便画上殷红的夕阳。他敲起了警钟:危险啊!看来我们又要展开一场争论啦,他将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责怪我盲目,而我将要阐明自己的观点,尽力说服他,但也未必能说服得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利万诺夫画得苍劲有力。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但不过,不过…… “事实的真实还不等于生活的真实,”我对他说。 他立即回答: “生活是由各种事实组成的。” “对,但更多的是什么?” “起初,明智的人也是少数,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得越来越多。” “是明智的人吗?但不是嘻皮士。也许你是个主张倒退的人? ” 他走到我面前,耸肩兀立,恰似一块陡峭的山岩。 “为什么我们这里出现了嘻皮士?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为什么他们象细菌一样,渗透到我们中间?” “这是笨拙的模彷,没有任何社会基础。有穿奇装异服的人,就会有嘻皮士。俗话说:家家有丑儿。” 啊!他又激动起来了,又那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可是房间这么窄小,简直转不开身子。卷起来的画竖在角落里,木框靠在墙边,还有画架、画布,书架上摆着印有各种复制品的书册、画笔、油彩;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用品什物,还有一张床铺。 “流感是从一个人身上开始传染起来的。” “你的比喻根本不合适。这种病毒对我们的年轻人来说并不可怕。” “你对一切危险都估计不足,没有认识。你在思想上麻  痹大意。” “我对这种人感到的是厌恶,而不是危险。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遮蔽整个涅瓦大街。” “可是我为青年一代担忧,我要为他们大声疾呼!” 我望着利万诺夫,他长得那么不匀称,此刻他心情激动,焦灼不安。他的看法完全是错误的,对这一点怎么才能向他说清楚呢?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交锋了,每次争论到最后,总是双方各持己见。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必这样。他是一位很有才能的画家。要是他也象格列布什卡那样,去画炼钢工人,结果又将怎样。也许能画出很好的作品。他画得很好,又擅长安排画的布局,但是画这样的画不适合他的特长,即使他画出来,也不会成功。现在他对刻划这两个嘻皮士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我虽然不同意这张画的内容,但却不能不称赞他的技巧高超。这张画甚至在美学上也是错误的……是的,这位利万诺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生来就是如此,对他毫无办法。我实在为他惋惜。 “你一向如此,言过其实。我在这两个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危险性。他们没有前途,没有社会基础。他们在美学上也站不住脚。” “美学?我们现在很少考虑美学。问题就在这里。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才深入到了我们中间。” 利万诺夫走到我面前,停住了脚步;他瘦长的身躯长得那么不匀称。他打量丁我一下,仿佛嘻皮士的过错出在我身上。 “你生活在虚无飘渺中,完全脱离现实,你看不到,或者是不愿意看――反正怎么说都一样――你也不愿意知道实际是怎么一回事……艺术的任务是什么?” “艺术的任务总不是画嘻皮士!” “为什么?他们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画涅瓦大街和这两个人,”他的手往画那边挥了一下,“首先是因为这种画是现代的作品。现在是一九七三年!是我们这里出现嘻皮士的一年!” “你与其说是以画作证,不如说是在歪曲。一百年后,拿出这张画,人们会看到什么?看到的不是真正的青年人,而是这两个嘻皮士,你以为人们会相信你吗?恰恰相反,到那时,我们社会变化和发展的结果将会一清二楚。一个个新的国营发电站建成,一座座新的城市兴起,有了极其灵巧的机器,宇宙被征服;难道你就不懂得,你的嘻皮士多么荒诞无稽,这种人只能在画布上遮蔽我们真正的年轻人,而在实际生活中却不是这样。” “这不过是报刊、宣传品的老调!我已经对你说过,现在再明确地对你说一遍:我们生活中任何坏现象都包含着一种社会力量……我不明白;从一个倒在地上的醉汉身边走过,怎么能够无动于衷、熟视无睹。你看,他们喝成什么样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你考虑过吗?” 于是,他又开始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讲明自己的看法,想来说服我,但我不想再和他争论下去,现在话题又转到酗酒的问题上。社会舆论同酗酒现象在进行斗争,艺术也一直为此进行着斗争。 “难道只有这些主题才使你激动不安吗?”我按捺不住地说。 “首先是这些主题!因为我希望社会和人都是美好的!” 我们的目标一致,但采取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艺术啊!多少世纪以来,成千上万有才华的人创造了艺术。他们毫无私心,他们甚至放弃了一般普通人都能享受到的生活条件。仅仅有很少一部分人得到社会公认,其余的人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依然不能阻挡一批又,一批新生的艺术家去试一试自已的力量,不能打消他们对胜利的信念。要永远相信自己是对的。他们中任何人也不会改变在画架旁已形成的那种思想状态,那种热情奔放、忘却一切的激昂心情,那种因遭到反对而激起的愤懑,那种放荡不羁和获得某些成绩而感到无限欢快的心情,绝不会改变这样一种意识:他,只有他,唯有他将“我行我素”,只有他给艺术带来新生事物,如果他不被人重视,这只是由于人们还不理解他的创造。真正的艺术家,你是值得赞美的!当你在崇高的艺术创作中感到悲观失望时,绝不要使你的心灵蒙上忧伤的阴影,任何时候也不要丧失信心! 为了不再继续谈下去――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结束了争论――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我过去、现在、将来都始终坚持的信念: “事实的真实还不是生活的真实,尤其还不是艺术真实!” 今天是星期日,家中人声嘈杂,大家忙忙碌碌。平时,阿廖什卡和我岳母在一起,可是今天他到我们房间来了,因为卓伊卡在这儿。阿廖什卡伸手要她抱。 “妈妈!”卓伊卡呼唤着我的岳母。她来了,卓伊卡说:“把阿廖什卡抱走吧。” “他碍你们什么事了,”岳母嘟嚷着说。  “孩子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你,你抱抱他吧。” “可你瞧……” “我懂了,我懂了。” 岳母抱走了阿廖什卡。过了五分钟,他又抓弄着门,找我们来了,接着阿廖什卡哭了起来。 岳母又走了过来,她抱起孩子,但走之前说道: “有人找你,尼古拉,你去看看。” 是谁会来找我?是谁非来找我不可呢?我抬头看到门里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大约有六十来岁,也许已经退休了,脸刮得很干净,身上穿着雅致的夹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狄罗尔式(奥地利地名,当地插有翎饰的帽子曾流行一时)插有翎饰的帽子。 “您是尼古拉・阿列费耶夫吗?”他问。 “是我。” “很高兴,能在家里看到您。” “他总在家里,”岳父一面把皮鞋擦得油光锃亮,一面插话说。 “我可以进来吗? ”客人没有理睬岳父,说道。 “请吧。”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说完,便把他领到自己房间。 “这么说,您就住在这里,也在这里工作,”客人说着,打量四周的墙壁和房间里简陋的陈设。  “有点挤,不过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多数优秀画家都是在这样的房间里开始干起来的。” “请您愿谅,”我说,“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对某些画家的作品很感兴趣。远不是对所有的画家都感到兴趣,只是几个。正因为这样,我就来找您了。” “您知道我?” “听说过……” 我诧异地望着他。 “我来看看您的《黑夜的车站》。” “您听说过这幅画?” “怎么没听说?请给我看看,要是画得不错的话,我准备买下。” “怎么,您是艺术品收藏家?” “是的,”他郑重其事地回答说。 “是现代的艺术品收藏家?”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说。 “您说的对。” “也许您是从外……” 他放声笑了起来,发出浑厚的声音。 “不,不,我和您一样,是苏联人。” “我怎么没听说过,我们这里现在还有艺术品收藏家。请坐……” “谢谢。为什么没有,我知道有一些院士就是这样的人。的确,我不能夸口说有他们那么富裕,可是我也在准备搞一个画廊。” “这叫什么,似乎是一种癣好?” “您怎么说都可以。但我的想法是非常严肃的。如果方便的话,请把您的作品给我看看。” “怎么办?”我问卓伊卡。我不知怎的,感到很难为情,好象人家要我当众脱得赤身露体似的。 “就看一张.《黑夜的车站》吧,”卓伊卡说。 “不,不,如果可以的话,其它一些有价值的画我也想看。” “那好,给他看吧。” 我拿起画布,从角落里抽出几张面,放到框子上让他看。 他看着画: “哦,您有探索精神,这非常好。我看过许多画家的现代作品以后,感到非常痛心。模仿主义、照像式的……难道他们不懂:照像机拍下来的东西监不是艺术……您的画结构紧凑有力,您不是把那些细节都一一描摹出来,这很好,可是,在这里也表现出您受到一些影响。这是早期作品吗?” “是的,”我一面说着,一面收起那些“早期的”作品。 “这里画得很成功,色调多么淡雅!你画得不错,的确画得不错!”他望着我,满口称赞说。“祝贺您!祝贺您!” 他走开一些,弯下身,把画放在亮处。接着更是对我备加赞扬,我真不知道怎么是好。 “这儿说明,您还没有摆脱形式主义的影响。为什么要从黑暗中伸出这双手? ” “您认为要画整个一个人吗?那为什么?创作家早已不使用那种而面俱到的描绘方式了。他们只刻划最典型的东西,譬如说,象这双手,从这里人们就能看到整个人的形象。” “也许您是对的。要知道我不想责怪您,而且我也不是这样―种人:把对形式进行探索都看作是形式主义。我主张使用新颖的表现手法。我冒昧地说一句:我们两人的看法完全一致。现在请给我看看《黑夜的车站》吧。顺便问一下,您是美术家协会的会员吗?” 最后一位艺术品收藏家(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不是,这有关系吗?” “对我来说,这没有关系。现在要成为一个画家并不难。更确切些说,也就是参加美术家协会并不难。当然,要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画家,和过去一样,依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看,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能学会画画。然而这并不是说,谁都可以成为画家。你同意这个看法吗?” 我从框子里取出《黑夜的车站》,把它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好让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照在画上。 艺术品收藏家往旁边走了几步,他和画之间隔开一段距离,便仔细端详起来。我画中的入――那些幸福的和忧伤的,充满希望的和幻想破灭的,情绪高昂的和疲惫不堪的,年迈的和年轻的人――也望着他:一辆电气火车到站,车上的灯光把人们照得通亮,这列车将要把旅客们带往各地。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这里光线的配置表现了旧时代残弱的回光反照和当代强烈的光流……” 我愕然地望着他,因为只有通晓美术的人才能如此深刻理解我的构思。也许……也许由于我画得太明显,使得每个人都能理解我的画。但为什么展览会却不理解呢? “这些人.有的满怀希望,期待着未来的相会,有的因离别而忧伤,有的感受到最初的幸福,”艺术品收藏家说话时,发出浑厚而低沉的声音。“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我不理解,为什么展览会不要您这幅画。其实,也可能是由于他们艺术水平很低。据我所知,有这样――个诗人,他对诗一窍不通。唔,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丁主观兴趣主义。您看是这样吗?” “您喜欢我的画,这使我很高兴,”我说着。当时的心情就象一个倒霉的人,突然中了彩票头奖,他却对自己的好运气将信将疑。 “话不能这么说,年轻人。什么叫‘喜欢’?我却另有发现――发现了一位有独特风格的画家,他用自己深邃的目光来观察生活。” “卓伊卡,你听到了吗?”我简直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高兴得说话时怎么也收不住脸上的笑容。 “是的……我很高兴,”卓伊卡低声说完,便走到我身边。 “好,我买您这张画。很遗憾,我只能出五百卢布,”艺术品收藏家说。 啊!五百卢布! 他数了钱,此时此刻,这一切真使人难以置信啊。 “您数一下,”他对我说。 “不用啦……” “不,不,钱点清了好。” 二十五卢布一张的票子我数了二十张――整整五百卢布! “正对!”我说。 “太好了。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包一下。” 我拿来绳子、旧报纸,把我的《黑夜的车站》包了起来。这时,我对自己的画依依不舍。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画家的命运都是如此。 艺术品收藏家稍稍掀了掀他的帽子,便离去了。我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叠钱。我望着钱,也许还呆痴痴地笑着。 “你瞧,有多好,”卓伊卡走近我,她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脸颊。  “现在你可以安心工作了。谁也不会再责备你……” “是啊……” 岳母走了进来。 “客人把什么东西拿走了?”她问道。 “《黑夜的车站》那幅画,他买走了,”卓伊卡回答说。 “哦?!”岳母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钱,拿去吧!”我伸手把钱给岳母递过去。“这是五百卢布,整整五百!”我兴高采烈地说。我高声说着,象一个胜利者一样,但却是一个冷酷的胜利者,因为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尽管这一切是如此离奇,但我获得了荣誉,手中有了钱,现在人家再不会来打扰我,看不起我了。是的,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可以让我安下心来,我只去考虑工作,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想。 “老头子!”岳母喊了起来。  “老头子!” 岳父走了进来,我依然手中拿着钱站在那里。 “你看,老头子,人家买了他的画,给了五百卢布。我给你说过……”于是岳母,我好心肠的岳母为我高兴得哭了起来。 “怎么马上就怪起我来了……”岳父把手向我伸过来,说道。“祝贺你,祝贺你……是谁买走了?” “艺术品收藏家,”我回答说。 “是谁?没听说过这样的人。” “唔,是收购画的人。” “是给博物馆买的,还是给别的什么地方?” “不,是给自己。” “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人?怎么给自己买?”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不仅没有问人家住址,而且连姓名也没有问。卓伊卡立即插话说了起来。 “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对你来说不都是一样嘛。主要的是人家买了。应该为这件事高兴啊!”她说道。 “我……我是高兴。我就是想,也许他是给一个什么组织买的。要是给自己买,那……” 谁也没有听岳父说了些什么。也许这是第一次不听他的。大家都欢天喜地!我搂住岳母和卓伊卡,他们拥抱我,吻我。我们多么高兴啊。 为了这件喜事,我们决定到饭馆去庆贺一番。卓伊卡坚持这个意见,岳父不反对,岳母尤其赞成。临走时,岳父说道:  “瞧,他挣来了钱,心里有多高兴。我平常不是白说的――自己挣来的钱,可是个大事!你妈有多欢喜。你别多想,我们并不需要你的钱。你要懂得,我为的是让你家里一切也都象个样。这几天,人家问我……” 我们不等他说人家问了些什么,便手挽手地从家里走了出去。 .“你看,”我对卓伊卡说,  “既然要庆贺一番,那我们就要大方一点。把利万诺夫也找来吧。你知道,他一个人在家里呆着……让他也来散散心。” “可是,他离我们太远了,”卓伊卡迟疑地说。 “啊,要玩就玩个痛快。去叫辆出租汽车吧。” 在维堡饭店附近,我们乘了一辆出租汽车去找利万诺夫,汽车行驶在笔直的大道上,穿过夜空下的盏盏繁灯。 不出所料,利万诺夫果然在家。 “快走吧,下面出租汽车在等着,”我对他说。  “我们坐车到饭馆去。” 他长长的眉毛向上一扬,说: “出了什么事? ” “我把《黑夜的车站》卖出去了。” “啊,那值得庆贺。” 他穿上衣服,我们驱车来到涅瓦大街。 “你讲讲详细情况,”利万诺夫凝神望着我说。 我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全部向他说了。 “真是一个新浪漫主义的故事,”他笑了笑说。  “这么说,稀奇古怪的人还没有绝迹。那好,我为你感到高兴。尤其是象你那位艺术品收藏家这样的人,真是少有。而这少有的人却显然真正懂得艺术。要知道,他并不是个一掷千金的百万富翁,可以随随便便扔掉五百卢布。对您,我用不着问,”他转向卓伊卡,  “我知道您已经高兴得象飘上天了吧?” “当然是这样,”卓伊卡说后,紧紧偎依在我身旁。 我们神气十足地登上大理石台阶。 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胸前敞露白色衬衣的服务员彬彬有礼地接待我们,把我们领到一个餐桌旁。 我们一坐下,服务员立刻把菜单拿给我们,他直挺挺地站着,等候我们点菜。 我们点好菜,服务员走了。这时,从另一间餐室飘来了乐曲声。 “我们跳舞吧!”我对卓伊卡说。 她慢慢站起身来,把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和着乐曲的节拍,踏着舞步,离桌而去。 “你高兴吗?”卓伊卡问。 “是的……” 我们都不再作声,完全沉醉在幻想世界之中。也许,这种时刻就叫作幸福。 接着,利万诺夫又和卓伊卡跳舞。我坐着,向四周望望――突然我看到了那位艺术品收藏家。他蹒跚地走到自己桌旁,显然已有些醉意。他的桌上摆满了葡萄酒和冷盘。 我霍地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 “晚安!” “啊,我天才的朋友!”他端详着我,爽朗地笑着,大声说。  “请坐,请坐到我这儿来。” “看到您,我多么高兴!”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我感到有些寂寞,就到这里来了……” “请原谅,您的名字和父名是什么?当时我非常慌张,没有和您相互好好认识一下。” “我叫叶夫根尼・阿尔卡基耶维奇。”他把白兰地倒入一个空酒杯,递到我跟前,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  “请允许我为您毋庸置疑的成就干杯,为您的天才干杯。” 我们一饮而尽。 “您今天在一幅画里指出了我所受到的影响,而我自己原来对这些是模糊不清的。你说的对,当时,我有些东西是从萨里瓦托尔・达里那儿来的。您记得他的……” “我的朋友,我丝毫也不想谈论萨里瓦托尔・达里。我想说的是:您身边有一位心地善良,爱您、能够为您作出自我牺牲的人,多么好啊。我应当对您说,如果在我困难的时刻,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我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杰出的演员。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即使不帮助我也可以,但这人却抛弃了我,于是一切都化为乌有。您很幸运,您的妻子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的心地那么好,真是少有!” “您怎么知道?”我惊讶地说。 “我知道。当她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在那个学校领导一个戏剧小组的活动。她参加过戏剧小组。不久前,她来找我。的确,当年并没有发现她有特殊的才能,但是现在看来,在她身上有另一种更为珍贵的东西――这就是对爱情的忠诚!您应当崇敬她!”他蓦地停了下来,又突然象朗颂诗歌一样,激昂地说:  “我看到了你的眼睛!它们不再暗淡无光,而是充满活力!” “也许您这是在说《黑夜的车站》,”我想把话说得更明确一些。 “我是指什么说的,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这个演员表演得多么成功!为此我将终生感到自豪!终生!” 我简直莫名其妙。 “您今天从我那儿买走了画……” “是的,是的,我买走了,但画仍是属于您的!” 服务员来了,把帐单放在艺术品收藏家面前,他付了款。 “我有些不大理解您的意思,”我说。 “您为什么要理解我的意思?您应当理解的只有一点:卓娅是您永不会失去的幸福!啊,当时我要是有这样一位朋友,我会成为最优秀的演员……然而,也许对我来说,并不是一切都完了。”他把身子探过来,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那饱含痛苦的晶莹泪水涌满眼眶。  “既然我表演的艺术品收藏家这个角色,甚至使您都信以为真,这就是说,我可以演出!这就是说,帷幕还没有落下!” “您怎么,不是艺术品收藏家?”我凝视着他那酒后带有醉意的面孔,问道。 “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是个演员!同时也证明,我还没有完!我依然存在!而您现在可以安心工作了。您的妻子为使您获得一个安静的环境,已经付出了代价。您吻她,珍爱她吧……您的画是天才的作品!我退场了!不用鼓掌!” 他走了,我回到自己的餐桌。这里服务员正忙碌着。 我坐了下来,等候着自己的人。(完) 生活,刚刚开始(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北山刚铁厂龙盘在一条长十几里,宽七、八里的大山沟里。整个厂的格局虽然有些杂乱,却也不乏现代工业的气派。那黑黝黝的高炉,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山沟中间,它旁边的66型焦炉,高高地擎着一排上升道,在露天里吐着黑红的烟火。那屋顶灰白、不时冒出一股股赭红色烟雾的是炼钢车间;那矗立着几根五十米烟囱、铁道口交叉纵横的是轧材系统的几个车间。长长的铁道,在阳光照耀下,象一根根银白色的线,把各个车间贯串起来。抱着车厢的火车头,突突地喷着白烟,在铁道上来往穿梭。那热风炉的嘶鸣、轧机的轰晌、氧枪的吼叫,全都汇合成一阵巨大“嗡嗡”声,显示着十里钢城旺盛的生命力。 在这个现代化工厂的门口,极不栩称地矗立着一个牌坊式的大门。这富有民族传统的大门据说是一位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工程师设计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与钢城其它建筑物很不协调的设计当时竟被通过了。 大门两侧,还分别立着两块巨大的标语牌。牌上的标语,随着历次政治运动的更替而变换。现在,标语牌上一边写着“调整、改革、整顿、提高”,一边写着“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变了,随着牌上标语的交换,随着报纸上“扩大自主权”、“经济责任制”等字眼的出现,这个厂几乎同步地在各方面发生了变化。连进厂卖菜的农民,也明显地感到,工人们的腰包比过去胀了许多,他们一边不断地抱怨“太资了!”一边却大把大把地把菜拎了就走。两年前,在红砖平房和草棚互相搀杂的职工住宅区通往厂职工医院的小路两边的荒地上.还东一块、西一块地长满了职工家属种下的各式蔬菜和番薯,现在竟奇迹般地矗起一栋栋安着钢窗、披着石米的四层楼新宿舍。年初,长年东躲西藏的厂房管科长自豪地宣称,全厂再没一户职工住在草棚里了。这消息,还在省报上登了出来。眼下,工人们走进职工饭堂,如果发现剩下的菜只有肥肉,马上就会“丢……”地发出一声不满的咒骂,他们忘记了两年前每月一人只发八毛钱肉票的日子了。在宽敞明亮的厂调度室四周墙壁的挂图上,从七九年开始,代表各项产品指标的红线蛊然经过了几个波浪型的起伏,但毕竟抬起了头,代表各项消耗指标的蓝线却无可奈何地往下掉了。去年,厂里的名牌产品――高拉力螺纹钢第一次出口,轰动了国际市场,外商们纷纷出动,到厂里来签订合同。六月份,当厂里宣布已实现了盈利,摘掉建厂以来一直戴着的亏损帽子时,许多职工感到迷惑不解――怎么不知不觉中,就盈啦?厂党委书记方苏不得不在报告中列举了许许多多的理由,公布了一连串数字,以证实不是吹牛皮。 “仅仅挖了一些浮财。”党委书记雄心勃勃地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早晨七点半,正是交接班时间,炼钢车目炉前工段长史海明来到了车间。 这是他在厂里的最后一天了。这次,省工交部门为了培养大型企业管理干部,委托南方大学开办了一个学制为三年的系统工程系。他经厂里推荐,参加了这个系的招生考试。昨天下午,他接到了入学通知书,明天就得动身去报到了。 今天,车间里有很多事情在等待着他――眼工友们话别、办理离厂手续、下决心向一位姑娘表达自己的心迹,尤其重要的是,工段党支部将在今天下午讨论他的入党志愿书。 车间里,那两座炉口暗红的转炉已停止吹炼了。没有了氧枪的轰鸣,天车的铃声,整个车间显得分外静寂。 上下班的工人一见史海明,都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亲热的话。 “工长上大学,可得请请客。今天中午,每人加一个瘦肉!”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合金工盂伟捷大声提议道。 “臭小子!”史海明亲昵地骂了一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过滤嘴香烟,丢给孟伟捷。他从来不说脏话,最高规格的骂人话就是这句“臭小子”了。 盂伟捷把烟一甩,顺手装进了自己的衣兜。大家发一声喊,围上去抢开了。 “史海明!”有人叫了一声。 史海明抬头一看,只见车间政工办公室主任于春平急急忙忙地从车间入口处走来。 大家看到于春平,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喧闹。对这个政工办主任,他们都怀有一种戒备的心理。 “史海明,听说你把刘顺昌的工资扣了?”予春平脚跟还没站稳,就喘着气问道。 “是啊。”史海明答道,不解地扬了扬眉毛。 “为什么?”于春平口气挺冲的。一他从来都是这样,说话办事总不看场合。 “哦!他探家超了假,照规定要扣发超假期间的工资。”史海明说着,望了望身边的工人。 “刘师傅以前加了那么多班,从来不要加班工资,这情况你不是不、不知道吧! ”于春平皱着眉头,盯着史海明。 “刘师傅是个好工人,可现在跟过去不同了,有了规章制度,加班,就应该领加班工资;超假,就应该扣超假工资,这已经是明文规定了的。”史海明张着那棱角分明的嘴唇,黑而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神情专注而认真。 “这不象话嘛,落实经、经济资任制,也、也得有个谱。你怎、怎么能把一个省里的劳模,混同子一个普、普通的工人?你这、这样扣刘师傅的工资,以后还叫大、大家学他什么?再说,他家十来口人,主要靠、靠他的工资维持,你……筑扣得下手?”于春平没什么口才,一着急,脸色便发青,讲话都有点结巴。 “劳模也是工人,也得照规章制度办事,这是明摆蓿的。至于家庭困难,那是另一码事,可以考虑补助。”史海明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大耐烦地说,“算了,等下再谈吧。” 说罢,他用手按按头上的安全帽,转身往炉台走去。 口你、你别走!”于春平跟着跨前一步,叫了起来。 他们说的劳模,叫刘顺昌,是厂内知名的老模范,原来是炉前工段长,年初民主选举时落选,到炉前当了班长。这次,他回乡下探家,因夏收农忙,在家帮妻子收责任田的稻子,超了十多天假。回来后,史海明在考勤表上签了名,要扣他超假期间的工资。 今天一大早,并不当班的刘顺昌佝偻着背,到他很少去过的车间办公室找车间领导,碰到了于春平。他伤心透了,委届透了, 一张嘴,那罗罗唆唆的话语随着飞沫从他那豁了牙的口中哗哗地淌出来, “天下有这个理的么,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刘顺昌好歹在炉前干了十几年……我这是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你全厂去问问,我刘顺昌是那种好吃懒做的人么……绿豆芝麻大的事,上纲上线.还不是‘四人帮’那一套?翻转猪肚就是屎,才当了几天工段长,就仗势压人……” 子春平费了好大劲.才问清楚事情的缘由。他“晤”了一声,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于春平比史海明小两岁,却比史海明早两年进厂。他最初在车间里当炉前工时,在刘顺昌的带领下,常常连着干两班,而且跟刘顺昌一样加班。不要工资,不久便名声大噪,连续几年被树为厂,市的劳动模范。接着,入了党,当了工段党支部书记,还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后来,健身体累垮了,得了慢性肝炎,领导上为了照顾她,把他酒到政工办公室当主任。 于春平听着刘顾昌的话,心里一阵烦躁――车问里变得越来越不象话了。两年前,开始发奖金了,工人们的劲头似乎高了些。没两天,又松劲了。刚刚恢复工作的车间主任章修民便搞了个什么小指标分解联产计奖制,把各项生产指标分到各工段,按完成指标情况分发奖金。这样,工人的劲头又高涨起来,厂里还到车间总结了经验。章修民更来劲了,指标越分越细,最后竟分到班组乃至个人身上。而史海明这个年初刚刚由民主选举选上来的工段长,在章修民的支持下,走得更远,除了计奖制外,还提请厂职代会批准,搞了岗位定员的试点,对工人们的工资规定了七扣八扣的制度。表面上看,工人的生产积极性是高了,但明接着的,还不是“钱”字在作怪?哪象前几年,批判大会一开,大家的劲头就来了,连千两个班三个班的!如今厂里领导口头上也说,要重视思想政治工作,可具体的谁抓?政工干部的话谁听?自己这个小小的政工办主任自不待言,就是去年底刚调来的车间党总支书记柯如石,说话也不灵了。上星期,史海明竞公然在炉前贴出一张“人人都来理财抓钱”的大字标语,柯如石在职工大会上点名批评了他,叫他写检查,他就是不写。这事还没完,现在,越弄越出格,竟连老劳模的工资也敢扣了,这样搞下去,怎么得了! 于春平想着,记起史海明明天就要走了,便决然地站起来,对刘顺昌说。“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去找史海明。” “……你说清楚再走,刘师傅的工资你还、还扣吗?”于春平盯着史海明的背影,固执地问道。 史海明转过身来,脸上理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扣!规章制度是大家举手通过了的,人人都得遵守。再说,你这政工办主任,管得也太宽了吧?” 围观的工人们早巳不耐烦了。盂伟捷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左手把装有看火镜的鸭舌帽往后脑一推,右手把抓着的白帆布工作服位肩上一搭,眼睛一挤,发话了: “好啊我的于主任,你到这里充好人来了!当年你扣我工资那阵,忘啦?这刘老头,是你岳父怎的?”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高高瘦瘦,耳边留着长鬓脚,鼻梁上架着黑框近视眼镜的摇护工徐军也挤了进来,他亲热地把左手搭在于春平的肩上,正正经经地说:“于主任,您走出办公室,亲自到炉前来作指示,我们只能照办罗。不过,现在我们的头儿思想不通。你看这样行不行,等我们再――挖挖他的脑袋……” 徐军话还没说完,工人们都口哈哈”地笑起来。“挖挖脑袋”是于春平的口头禅,前几年,他讲话做报告,动不动就要工人们“挖挖脑袋”。现在,这句话从徐军日里冒出来,显得分外滑稽。 “无聊!”于春平恼怒地瞪了徐军一眼,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他在炉前当党支部书记时,最讨厌盂伟捷和徐军这两个出名的懒汉。盂伟捷性格豪爽,爱好十分广泛,花钱入流水,兴趣一来,便全力以赴地从事他的业余爱好去了。刚进厂时,他迷上丁画画,买了许多名贵的宣纸、画笔、颜料等,天天往厂工会的美术干事家里钻。结果,他的作品只在厂画展的角落里摆了一下,连市工人业余画展都没选上。不久,他又迷上了无线电,买了许多这个管那个管的,整天在他住的草棚里装收音机,连草棚周围都拉上了“电网”。后来,他又迷上了摄影,东挪西借,买了相机和放大机,在草棚里隔了一个一平方米的“暗房”,到处照起相来。此外,他还有一个一贯的爱好――贪杯。哪里有酒喝,只要他知道,便不请自去,积极出谋划策,卷抽下厨,两杯酒落肚,欣欣然而归。徐军和他不同,戴着副眼镜,长得清清秀秀,斯斯文文。他脑子聪明,嘴巴能说会道,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也懂得不少,可惜他把这些全都用在发牢骚讲怪话上面去了。他素来以溜岗串岗,上班睡觉出名。而且,他还有一套歪理。说他溜岗串岗,他说反正生产不正常,说他上班睡觉,他说住宿条件太差,晚上睡不好,等等。他和厂里轧板车间的一位女工“拍拖”好几年了,只等有房子就结婚。 “哎!予主任。”盂伟捷见于春平要走,风风火火地喊起来,“先别走,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一下。” “伟捷,算了,时间快到了,准备开炉去。”史海明发话了。 盂伟捷扮了个鬼脸,挺直身子,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于春平却又转回身来:“怎……么啦?” “不知于主任对奖金问题有什么高见?”盂伟捷见于春平转过身,便嬉若脸,又凑过去接上火。 人群中,刚刚平息下去的笑声又腾起来、了。 一个月前,在市第六次人代会上,于春平开了厂里一炮,说厂里奖金高了。市人代会对此很重视,专门派了调查组来北钢调查。调查结果证明,北山钢铁厂的奖金在市里的平均水平以下。消息传开,全厂议论纷纷,没有不骂于春平的。 “我没有说过奖金投、没用,我只是说奖金不……是灵丹妙药,要真正搞好生产,得靠大、大家的觉悟,靠搞好思、思想政……治工作。”于春平知道工人们对他在市人代会上的发育很不满,紧绷着脸说。 “我不知过奖金是不是灵丹妙药,就知道如果没奖金;生产就会受到影响,现在生产上去了,如果把功劳都归到思想政治工作上去,那又是说假话了。”盂伟捷洋洋得意地说。 于春平正待开口,徐军又站出来了,他扶了一下眼镜,用手点看盂伟捷的鼻子说:“懂什么?这些道理我们的于主任还不懂吗?还用你多嘴吗?没有奖金,我们这么多年还不是活下来了吗?你少那么几块钱,少喝顿酒不就得了?哼!官儿不大,管的事可真不少……” 徐军装腔作势,指桑骂槐,把子春平连损带挖苦,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好笑。 于春平被工人们的嘲笑激怒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嚷了起来:“你们笑什么!我们现在这种奖、奖金制度,尽管有一时的经济效、效果,但做法上是资、资本主义的,这样搞下去,后果不、不堪设想!” “什么?”已经站在一边的史海明敏感地把头一侧,黑亮的眸子盯着于春平,“还是不要这么快下结论吧,有些话说出来容易,要收回去就难了!” 于春平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嘴巴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于春平!”人群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于春平不觉一震,他抬眼望去,见车间团总支书记舒绮萍静静地站在圈子外,她显然已来了好一会了。 “柯书记叫你到办公室开会。”舒绮萍平静地说。 于春平不大甘心地分开人群,悻悻地沿着铸钢线往车间外走去。身后,飘来了徐军那音质很好却故作悲怆的歌声: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 史海明的入学通知书是炼钢车间团总支书记舒绮萍昨天下午从广都给他带回来的。 舒绮萍并不是个爱花哨的姑娘,就是在最近这两年,她的衣着也没有多大变化,平日上班,穿的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工作眼。过于宽大的工怍裤是改了一下,但决不是改成紧绷绷的牛仔裤或上窄下宽的喇叭裤,只是稍微修得直筒一点而已。工作农没有改,却领大了一号,使衣袖能够挽起两节,下摆盖过腰际,显得大方而又超俗。眼下是夏天,在假日里,她爱把散发着“七日香”洗发膏香味的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扎一条“马尾”,穿上素色的衬衣,得体的裙子,爽爽净净的。她决没有别的姑娘那些曲线毕露的紧身衣和软不拉叽,半透明的“柔姿装”,在她所有的服装里,最鲜艳惹眼的,只是那件大格子四幅 在北山钢铁厂所有未婚女青年中,据说她的相貌可以排在前十名。至于本车间,她自我感觉,比“天车皇后”杨庆璇还要靓一点。她今年二十五岁了,还没有一个能够固定下来的男朋友。车间里的工人们,背地里有的说她太清高了些,有的说她的脚还嫌短一些。哼,都是些吃不到葡萄就叫酸的狐狸,她才不在乎呢! 然而,她毕竟是二十五岁了。据厂里有些业余恋爱研究春的考证,二十三岁是未婚女青年欢乐与忧愁的分界线。二十三岁前,无忧无虑,颐指气使,谈对象“吊起来卖”,想“掷煲”就“掷煲”(这是流行于北钢青年中的一个专用词语,意思是结束恋爱关系。他们一谈起恋爱,便常常两个人一起点着煤油炉做饭炒菜,于是,便有了“好就合在一起煲,不好就掷煲”的说法);二十三岁一过,人象突然矮了一截,说话都不敢大声了。有、朋友的,想法子“拍”紧一点,还没朋友的,心里可就急了,东托西找的,对小伙子们格外地留意起来。这种考证的科学性如何,可以不用管它,但舒绮萍一过了二十三岁,心情却确确实实起了些变化。尽管她在心中一千次地肯定,自己决不为婚姻的事操心,但是,不知不觉中.她却越来越多地考虑起这件事来。 自然,钢铁厂的姑娘是不愁嫁不出去的。但对于舒绮萍来说,仅仅“嫁得出去”,显然是个太低的标准。在她心目,中,对于未来夫婿的要求,很有些条条杠杠的。她的目标在城市里。人家先后介绍了三个,前两个都给她婉言拒绝了。第一个是省城的技术员,其它条件都不错,只是年纪大了些,长得也不好看。第二个是驻市部队师部的一名参谋,人倒是年轻英俊,只是文学方面的修养太差了,没有共同语言。第三个是市委宣传部的干事,她自己觉得满意,可是对方却时冷时热的,一会儿说要她的户口迁到市里后才考虑,一会儿借口工作忙,两个月不跟翅见一次面。待到她下决心跟他“掷煲”,他又来信抱怨说为什么那么久没给他写信,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车间里的小伙子,似乎都知道舒绮萍心中这些条条杠杠。他们很自量地,从来不在瑟面前表示过多的热情。他们中间条件好一些的,在本车间或外车间,找些很一般的姑娘,条件差一些的,回家乡农村找回一个农业户口的,两地分居,凑合着过日子。 想不到,昨天下班时,舒绮萍竟收到于春平一张纸条,拆开一看,竟是“那种”信! 舒绮萍吃了一惊。在她的印象中,于春平好象是个禁欲主义者,整天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年纪轻轻,却象个小老头。好几次,办公室的年轻人讲起什么笑话,大家笑得前馋后合,于春平却板起脸,背着手走出办公室,吓得大家赶快噤声。久而久之,那些千事们对这位小主任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心情。何况,于春平个头比她高不了多少,要相貌没相貌,要风度没风度。舒绮萍看着纸条,“哼”一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舒绮萍在办公桌前坐下,想着刚才予春平在炉前的窘态,心里暗暗好笑。不知怎地,她脑海中浮现出史海明的形象,这个考上大学的工段长,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她想。 去年十月间,车间团总支组织团员,青年到桂林旅游。一路上,风和日丽,山清水秀,长年累月经受於烟熏火燎的姑娘,小伙们,象出笼的小鸟,呼吸着新鲜空气,饱览着山光水色,尽情承受着大自然的抚爱,心都酵了,性格仿佛也野了几分。于是,有准备的,从旅行袋最底层掏出用塑料袋装得好好的西装、喇叭裤、领带、花衬衣,柔姿衫、尼龙低领束腰连衣裙,等等,一个个地打扮起来。没准备的,一下予傻眼了。为了不影响整个旅游团的“团容”,都跑到周围的商店,不问价钱地买回最洋气的服装,跟着打扮起来,连舒绮萍也穿起了那件大格子四幅裙。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史海明。他若无箕事地照样穿着他在厂里休息时常穿的那套衣服――宽宽敞敞的灰色花呢裤子,白色的确良衬衣,早晚天气凉便外加一件蓝涤卡青年装。眼下,厂里几乎每个青年都有一副金边茶色太阳镜,旅游时大家自然都戴上了。史海明也戴着一副眼镜,可那是一副土里土气的黑边方框墨镜。这一来,史海明在整个旅游团变得格外突出,格外显眼。奇怪的是,他竟没有一点自惭形秽的感觉,反而自得其乐,谈笑自如。 整个旅游活动在漓江上形成了高潮。游艇在清澈见底,碧绿如蓝的漓江中顺流而下。大家散落在二楼甲板上,有的倚着栏杆观赏景色,有的围成一团高声谈笑。不知是谁,在录音机里放进了一盘“迪斯科”,并旋大了音量。节奏强烈的旋律一下子把大家吸引住了。盂伟捷最先出场,他下身穿一条线条笔直的白色混纺微型喇叭裤,上身穿一件红,白、绿三色尼龙短袖运动衣,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海鸥4B型照相机。那裤子和运动衣都显得小了些,肥大的屁股被包得紧紧的,有点发福的肚皮勒出了几道凹凸的线条。怪里怪气的打扮,胖乎乎的身躯,加上那白白的圆脸和细细的眼睛,活象一个洋娃娃。他屁股一扭一扭的,不太合拍地跳起来。接着,穿着一身西装,系着领带的徐军,也风度翩翩,潇洒自如地跳起来,并不时纠正盂伟捷的动作。一时间,男的女的,会跳的不会跳的,都随着音乐声,兴高采烈地进入了圈子,男对男、女对女地跳着“斋舞”(这又是一个专用词语,特指与同性舞伴一起跳的舞)。甲板上,音乐声,脚步声,嘻笑声,合奏着一曲欢快的交响乐,连站在一边的舒绮萍也露出了宽容的笑脸。 一阕舞曲跳罢,大家都舒了口气,擦着汗花。这时,从栏杆边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云中的神呵,雾中的仙,神姿仙态桂林的山,情一样深呵,梦一样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迪斯科”停了下来,大家都朝栏杆边望去。 那是史海明,他双手抓着栏杆,脸朝舷外,抑扬顿挫,很带感情地朗诵着。他身边一个穿着白底紫花尼龙连衣裙的姑娘,跟他一样脸朝着舷外站着,那是“天车皇后”杨庆璇。 朗诵完诗,史海明觉察到了什么,转过身来,脸上还保留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笑容。 “好啊!”大家欢呼着,要他再来一首。 “慢一点――杨庆璇!”盂伟捷跳出来,手握相机,对准镜头,叫了一声,待杨庆璇转过身来,“咔嚓”按下了快门。 杨庆璇一愣,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她咬着嚼唇,骂了一声。“肥佬,你要死野!” “哈……”大家的笑声达到了最高频率。 “臭小子!”史海明却骤然敛起笑容,上前一把夺过孟伟捷的相机。大家还没转过神来,他已以敏捷的动作,打开了相机后盖,把整筒胶卷拉出来曝了光。 象在一锅烧沸的开水中突然如进一瓢冷水,大家一下子平静下来,都觉得十分扫兴。舒绮萍神经紧张起来了,担心地望着史海明和盂伟捷。奇怪的是,孟伟捷这个平时在工人中惯子称王称霸,软硬不吃的傻大个竟也不气不恼。他自下台阶地朝大家扮了个鬼脸,接过史海明丢过来的相机,走到一边去了。 只有杨庆璇低低地喊了一声“哎哟!”不知是对史海明的举动表示惊讶,还是对孟俸捷的胶卷表示惋惜。 舒绮萍脸上浮起了一阵淡淡的笑容。 对史海明,舒绮萍了解得不多,她只知道他是比于春平迟两年进厂的那批省城下乡知青中的一个,平日表现好象也不怎么的,听说在厂里还挨过批判,受过处分。对杨庆璇她就熟悉了,她们住在同一幢宿舍里,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杨庆璇是个活跃分子,平日里跟车间里的年轻小伙子总是无拘无束,嘻嘻哈哈的。她好打扮,每隔四个月就要花十八斤粮票到厂里没户口的工人家属开的冷烫店烫个发。一下班总穿得乔乔丽丽的,有时还在脖子上戴上一条不知从哪弄来的项链。虽然,她上班也穿工作服,但那工作服却是精心改制过的。上衣的领子由尖领改为圆领,腰身往里缩了一些,裤子则把裆口改浅,裤脚修得微微有点嘲叭型。这样,她穿起工作服来,身材照榉显得十分苗条,甚至比穿平常衣服还别有一番绰约的风姿。舒绮萍很看不顺眼,曾忍不住说过她几句.杨庆璇却惊异地鬓着眉头道.“唷,我怎么啦?我工资、奖金没白拿,天天完成任务,没有出过事故,你还要我怎样?”“在穿戴交往上要注意影响嘛,“影响?我影响谁啦?有的人穿得朴朴素紊,整天翻阴沉沉的,可总是想往厂外飞,这就不影响啦?”从那以后,舒绮萍再也不管杨庆璇了。史海明把他和扬庆璇合拍的胶卷曝了光;使舒绮萍感到一阵快意,无形中对史海明也产生了一种好感。 而现在,史海明竟要上大学了,真没想到!舒绮萍象第一次认识史海明似的,竭力回味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予春平气呼呼地往车间党总支办公室走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史海明剐进厂不久,就和于春平发生了一场争论…… 那时,“天天读”虽然已经不时兴了,政治学习却还是“雷打不动”的。在每星期那两个规定的神圣时刻,工人们都得放下手中的活儿,懒洋洋地坐到一起来。 在一次学习中,于春平认真地读完一篇两报一刊的社论后,照例背书似地发言。 当时,炉前没有现在这种配有制冷设备的休息室。大热天里,工人们只能集中在气温高达四十多度的操作室里学,习。全班十来个人。坐在发烫的铁条凳上,个个东倒西歪,被高温烘烤得头晕脑涨,昏昏沉沉。 “啊啊……”孟伟捷大声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把于春平的发言打断了。 “妈的,都烤出油了!”徐军乘机伸了一个懒腰,发着牢骚。 “别眇吵罗,听小于说。”刘顺昌制止道。 “算了,这学习有啥意?还不如欢吹牛皮,提提精神,人家电炉那边……” “徐军,你这是什么态度?”于春平皱着眉头说道。 一个沉沉的男中音在一边响了起来: “我看小徐说得不错,这学习就是没效果。这种学习形式是要改变改变了。” 予春平一转脸,只见坐在一边的史海明站了起来,神态认真地说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开会也好,学习也好,一发言就要站起来。 “怎么没用?不学习,人的思想觉悟是怎么提高的?”于春平盯着史海明问。 “思想觉悟?”史海明明亮的眸子闪了一下,“那好,我们就讨论讨论,提高提高思想觉悟。你刚才说了,我们努力搞好生产,为了什么?” “为了革命!”于春平理直气壮地答道。 “唔,搞好生产就是为了革命?” “就是!” “不对!”史海明断然提高了嗓门,“生产劳动只是扩大、丰富和提高工人的生活的一种手段。” “什么什么?”于春平警惕地问道。 史海明放慢速度,把刚才的话又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 “你,你这是典型的资、资产阶级福,福利主义!”于春平气愤地说着,开始结巴起来了。 “资产阶级福利主义?”史海明斜睨了于春平一眼,微微一笑,“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劳动只是扩大、丰富和提高工人的生活的一种手段’。这句话,是马克思、恩格斯讲的,你回去好好看看《共产党宣言》吧!” 于春平登时张口结舌,无言可答。工人们兴高采烈地哄笑起来。 从那以后,于春平再也不敢轻易和史海明较量了。在他心目中,史海明是个估摸不透的人,说他落后吧,他显然跟盂伟捷、徐军他们不同,说他先进吧,又没个先进的样子。后来,在于春平当工段党支部书记时,史海明因在厂内贴出大字报,讨论社会主义的经济和生产,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成了被批判的靶子。 于春平想着,不知不觉进了党总支办公室。车间领导磁头会已经开始了。 会上,于春平汇报了史海明扣发刘顺昌工资的事情。车间党总支书记柯如石一听便发了脾气:“妈的!这样搞法不都成资本家了,还要社会主义干啥?这史海明的歪门邪道可越来越多了。” 接着,他问于春平:“他上次的检查还没交吧?” “没有。” 生活,刚刚开始(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简直无法无天了!你通知他们工段支部,原定今天下午讨论史海明入党志愿书的安排取消了,车间全体党员集中上党课!” 在座的干部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而最支持史海明的车间主任章修民,前几天就到省里开会去了。 柯如石年轻时一定是个勇猛威武的小伙子。他身架高大,肚皮已开始凸出,硕大的脑门上,黑白相问的头发齐齐向后梳着。宽宽的脸上,长着一双浓眉大眼,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而那两颊上已经开始松弛下来的肌肉,又使他多少带上一点老态。 史海明在办公桌边站着,冷冷地打量着柯如石。 这真是节外生枝!上个星期,史海明在炉前贴了一张标语,上面写着“人人都来理财抓钱”。这标语给柯如石看到了,他在车间职工大会上点名批评了史海明,说这是“向钱看”、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在车间里的具体表现。要史海明把标语取下来,并要写书面检查。但他没有写检查,他觉得自己没有锗。现在,柯如石竟因这事,把原定今天下午工段党支部讨论他入党志愿书的安排取消了! “我明天就得走了,今天下午不讨论就没有时间了!”史海明按捺着内心的焦躁,尽量把口气放得和缓些。 “你条件还不成熟嘛!党组织的指示不执行,有错误不检查……”柯如石,手指敲打着桌面,不耐烦地说着。他打心跟里讨厌这个思想解放,不懂得尊重领导的年轻人。这次,史海明报考大学,因为是厂党委书记方苏点的名,他不好阻拦,可心里却是老大的不痛快。 “错误?‘理财抓钱’只不过是‘注意经济效益’的同义语,这错在哪里?”史海明分辩道。对这个动不动就用斥责人的口气说话的领导,他很反感。 在史海明的印象里,这个好发火的柯书记好象有两副相似而又不相同的面孔。 前不久,在厂电影院召开的工段长以上干部大会上,刚从香港考察回来的齐副厂长介绍了他香港之行的观感,讲到了香港工厂的经济效率和香港工人的生活状况。一千多名干部听得津津有味,整个会场一片肃静。突然间,“哗啦”一声,有人用力掀动折椅,把大家吓了一跳。史海明定睛一看,只见柯如石从前座位置上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大摇大摆地从会场中间的过道上扬长而去。之后,史海明听说柯如石给厂党委递交了~份意见书,要求批判齐副厂长的资产阶级思想倾向。 昨天傍晚,史海明又看到了柯书记的另一副面孔。他吃完饭,从柯如石的住房前面走过时,看到房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柯如石正大声地跟谁争吵着什么。 史海明走上前去,只见柯如石穿着一身衣,左手握着一把葵扇,右手伸得笔直,指着站在他对面的一个瘦高老头的鼻子说;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妈的!,你找小偷找到我家里来了!” “我没说偷嘛,我只是问一下,看你家小兵是不是拿了我家小洁的小算盘,我并没说偷嘛……”疫高老头忍气吞声地分辨说。 “妈的!丢了东西就到我家来要,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出去!给我滚出去!”柯如石由予穿着内衣,肚皮显得更凸出了,他脑门上沁出了点点汗珠,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着。 “你……好!好!我只是问一下,你就发这么大脾气,一口一声‘滚’……你是什么态度?”瘦高老头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发抖。 “你他妈的真有种!”柯如石不顾旁人的劝阻,把葵扇一丢,撸手撸脚地凑到老头面前,“你滚不滚?你滚不滚?” 正在这个时候,柯如石那五岁的小男孩小兵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做的小算盘,出现在门口,带着哭声叫道:“爸爸……” “你这小子!”柯如石回头一看,破口大骂,顺手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哗”一声,小算盘从小兵的手里掉下来,算盘珠撒了一地…… “哼,说得好听,什么‘注意经济效益’,是注意你们个人的经济效益吧!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多捞几个奖金!”柯如石眯着眼说着,“啪”地打着气体打火机,点上了一支烟。 “我真想不到你这个党总支书记,会说出这样的话!”史海明脸色变得十分严肃。 “叭!”柯如石勃然作色,拍了一下桌子:“放肆!” 听到拍桌声,隔壁的于春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了过来。 “作为一个党的领导干部,把自己凌驾于党组织和人民群众之上,凭个人好恶发号施令,这是滥用职权!”史海明看了于春平一眼,平静地说道。 柯如石一时哑口无言,他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情。 年初,厂里民主选举工段长,炉前工段的工段长刘顺昌主动提出,因文化水平不高,不当候选人了。全工段投票选举结果,选出了史海明。名单一送上来,柯如石就皱起了眉头——怎么选上了这个既非党员,历史上又有污点的青年?他亲自去找刘顺昌,动员他继续当工段长。于是,又把刘顺昌提为候选人,在炉前工段进行了第二次选举。选举结果,出乎柯如石意料之外,又是史海明。柯如石火了,亲自坐镇炉前工段,主持了第三次选举。 这次,情况不同了。 选举是在炉前工段休息室门口的空地上进行的。全工段百十号工人,坐在废耐火砖、破木板和旧报纸上,听着柯如石讲话: “……民主选举,这是我们党、我们国家给你们职工群众的权利,大家一定要珍惜这个权利,尊重这个权利。你们工段,已经是第三次选举了。在前两次选举中,有的同志很不严肃,把选举当儿戏……效果很不好。嗯,这是不允许的!大家要吸取教训,认真负责地对待选举,把真正能带领大家搞好生产的领导选出来,不要乱填一气,更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选举开始了。尽管柯如石作了许多强调.工人们拿着选票,还是怪模怪样,不正不经的。有的人高高举起填好的选票给后面的人看,有的人则交头接耳,不知在讲些什么。整个会场不对腾起轻慢的谑笑声和低低的咒骂声。 不一会,选票交上来,开始唱票了。技工人们推选出来的唱票员徐军走到主席台上。他拿起厚厚的一叠选票一看,乐了,又翻翻上面的几张选票,不禁笑出了声。 “小徐,严肃点!”柯如石不满地斥责道,快点唱票。” 徐军咬了咬嘴唇,抽出一张选票念道:“史海明。” 站在一面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前的工段文书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史海明的名字,.并在他名字下画了一横。 徐军又翻了一阵选票,抽出一张念道:“史海明。” 文书在黑扳上画了一竖。 柯如石发现了徐军的小动作:“小徐,你搞什么名堂?照顾序念隳,别东抽一张,西抽一张的。” “好!”徐军应道,脸上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扶了扶眼镜,带着笑声念出了一个名字:“柯如石!” 工段文书愣住了,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在黑板上写上车间党总支书记的名字。 人群中腾起一阵压抑着的嘻笑声。柯如石一怔,恼怒地扫了一眼人群,对徐军喝道:“念下去!” 徐军又拿起一张选票,念道;“柯如石!” 再拿起一张选票,还是:“柯如石!” 工人们压抑不住地放声笑了起来。 柯如石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噔噔”几步走到徐军面前,一把将选票夺过来,急速地翻了几下,见几乎每张选票都写着他的名字。他“嚓”地把选票揉成一团,面对着工人们咆哮起来;“谁干的好事?谁出的主意?咹?想破坏选举?” “选上你还不好吗?”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工人们哈哈大笑,一哄而散,整个选举会场只剩下柯如石和刘顺昌等几个人。 尽管柯如石当时气得直跺脚,事后,在车间主任章修民的坚持下和厂领导的过问下,他不得不批准了对史海明的任命。 一想到这件事情,柯如石不由得放缓了口气: “史海明同志,年轻人,要虚心一些,不要把自己看得比……呃,比人民群众还高明。搞四个现代化,是得解放思想,可也不能胡来。你自己回想一下,前几年,一提解放思想,结果,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解放出来了。象投机倒把罗,封建迷信罗,崇洋媚外罗……多了。还有那些小说、电影,尽是乌七八糟的东西。你看现在这些青少年,男的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女的戴着黑眼镜,穿着短裙子,整天东游西逛,吃喝玩乐,还不是从电影、小说里学来的?什么解放嘛!至于我们工厂,搞扩大自主权,搞经济责任制,就是不搞思想政治工作,人心都给搞散了,搞乱了……唔,教训哪!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要警惕呀……” “柯书记,你扯得太远了吧。我做不做检查,跟资产阶级自由化有什么关系?”史海明听得不耐烦了,开口打断了柯如石的话。 柯如石正说得兴起,冷不防被史海明一顶,嘴里又没词了。他有点狼狈地猛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援得粉碎。 “怎么没关系,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的核、核心就是反对党的领导……”在一边站着的于春平忍不住开了腔。他别说了个开头,突然自觉失言地住了口。 “噢,你大概是把柯书记和党等同起来了吧?反对柯书记的意见就是反对党的领导,这种高明的推理我们已经不陌生了。好一个形式逻辑的三段式!”史海明把脸转向于春平,冷冷地嘲讽道。 “不要说、说那么多了,你是有不、不对,的地方嘛,象扣刘、刘师傅的工资……”于春平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想把争论引到具体问题上来。 “这有什么不对?我扣发刘师傅超假期间的工资,只不过是执行你们都批准通过的劳动纪律而已,错在哪里?”史海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情绪,很带感情地说,“于春平,我觉得你现在倒是应该好好学习分析一下,不要让思想老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你应该记得,咱们车间前几年是个什么样子。当时车间的生产状况,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呀!那炉前温度高得惊人,有人干着干着就昏过去了。记得吗,徐军有一天只是在妒前操作工艺记录表的备注栏里写上‘今天炉前温度五十三度’,就被工作组抓了怕苦怕累的典型,狠狠批了几个月。可是结果呢?车间照样完不成任务,厂里照样年年亏本。这一切,你韶忘了吗?这两年,厂里落实了经济责任制,加强了企业管理,生产上去了,工人的生活也改善了。我们原来住草棚的,现在都住上了楼房,炉前也安装了降温设备,再热的天,在操作室里也只有二十几度的气温。工人们气顺了,生产积极性不断高涨。你看我们车间,前段时间搞了扩大装炉量试验,采取了炉外吹氩新工艺,产量翻了一番,质量也大大提高了,这都是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 于春平昕着听着,默默转过脸,避开史海明的眼光,脸上现出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情。 史海明一口气说下来,把脸转向柯如石: “可是你们,看着这一切,却整天阴沉着脸,怨天尤人,不是指责说奖金高了,就是指责说思想政治工作放松了,还有社会上什么这个毛病那个毛病的,好象现在的一切都不如以前了,眼前漆黑一团。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呢?我真感到奇怪。以前,生产比现在差多了,生活比现在差多了,国民经济到了崩汝的边缘,你们却大会小会,整天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现在,形势真的好起来了,你们却整天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是一种什么思想在作怪呢?——你们先别插嘴,等我把话说完。 “目前,我们的钢铁生产还很落后。日本现在每个炼钢工人每年平均产钢四百吨以上,我们厂呢?才十吨。这差距有多大!我不说那大话、空话,作为一个年轻人,我希望能生气勃勃地生活,富有效率地工作。大家选了我,我就要把我负责的工作干好……” “够了!够了!”柯如石用手敲着桌子,脸色阴沉地叫了起来,“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什么四百吨,十吨的,简直是污蔑,月亮还是外国的愿呢!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脑子圆呢!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中国不好,社会主义不好,我们的党不好!什么名堂嘛……” “可笑而又可悲!”史海明仰起头,轻燕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转身走出了党总支办公室。 与车间党总支书记争论了一番,史海明心中却象一潭泉水那样平静。他想起了下乡时的往事,忆起了过去的自己…… 那时,他单纯得可爱,幼稚得可亲。他,曾不顾腿上长着的大疮,固执地跑了三十里,参加了轰轰烈烈的人造小平原的战斗,脓血把整条裤腿都浆得硬邦邦的,他还一个劲地挑呀挑;“一打三反”运动中,他在批判会上,一脚把那个“阶级敌人”踢得口吐鲜血…… 后来,他学会了思索,那是在中国大地发生了许多变故之后。 来到工厂时,他被一种理解事物,探求真理的欲望煎熬着,近乎狂热地开始了阅读。他竭尽了他的购买能力和活动能力,弄来了大量书籍,他阅读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阅读中外历史,阅读国际共运史,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庞杂的阅读使他脑子里充满了各种矛盾的思想和无所适从的念头,却也使他具备了一种批判的眼光和树立了一种责任感。 当他由于责任感而用批判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事物时,他愤怒了。 生产钢铁的工厂,它的产品仿佛不是生铁、钢锭和钢材,而是一个紧接接一个的运动。虽然这些运动的“伟大胜利”,都毫无例外地靠那些低质高耗,产量含有很大水分的物质产品来证明。工人们既不受什么规章制度的约束,又看不到什么鼓舞人心的目的,只是在“大批判开路”的胁逼下,毫无热情地进行着低效的劳动。运动为了整人,整人为了生产,生产为了运动.在这个周而复始的奇怪的循环中,出现了重重矛盾的现象:一方面是加班加点.出大力,流大汗的苦干,一方西却是大量的窝工和无效的劳动:一方面是山上防空洞的庞大规模,一方面却是工人宿舍的极端窘迫:一方面是厂广播站庆祝胜利的欢呼,一方面却是厂里每年亏损数目的增家吧…… 一天,他去探访一位分配到广计划科工作的工农兵学员、初中老同学。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老同学无意中谈到,“你知道我们厂每年的生产计划是什么时候下达的吗?” “当然是在当年的年头或更早的时候下达的罗。”他对老同学的提问感到奇怪。 “不!你这就外行了。”老同学微带自嘲地透露了一个秘密,“厂里每年真正的生产计划,都是在当年的十二月份,并且往往是在三十一日由省局下达的……对,这简直不可思议,但你听我解释一下就明白了。 “不错,每年年头省局都会照例给厂里下达一个不切实际,各项指标都很高的计划,厂里照划根据这个计划对全年工作做出安排部署,到了年底,这个计划照例会完不成。这时,省局便会根据厂里的实际生产结果,再订一个各项指标都略低予实际生产结果的计划给我们厂。这样,我们在总结全年工作耐便可以欢呼我厂又超额完成年度生产计划了!” “这就是计划经济!”听完老同学的话,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种事象一剂催化剂,使他脑子里所有的愤怒迅速转化成为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当时,正是一九七五年,工厂企业开展了整顿工作。他以《社会主义的经济与生产》为题,在厂里贴出了一批大字报,对社会主义经济发展和生产目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每天,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他认真地阅读和写作,把许多其实是很不成熟的观点撰写成文,除了在厂里贴出外,有些还寄拾了省报。在紧张的劳动和工作巾,他感觉到此举是一种生活的乐趣和心灵的慰藉。然而,“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始了,他首当其冲,在厂里挨了相当长时间的口号加拳头的“革命大批判”。 人格的侮辱和繁重的劳动没有使他屈服,却使他考虑的问题扩展到更大的范围了。他不得不考虑到这么一个恼人的问题——社会主义,在科学技术飞跃发展的今天,能不能建中国?他痛苦地思索,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他迷惘了。 三中全会召开后,全国形势飞跃发展。真理标准讨论、生产目的讨论、经济调整、扩大自主权、发挥市场调节作用、整顿企业、经济责任制……一连串崭新的变革向他迎面扑来。他深深地激动了。因为所有这些,大都是他当时感觉到了但未能完全理解,更不能付诸实践的东西。 他欣喜地迎接这些变革,并感觉到自己过去的思想里缺少一些实在的东西。热情在他身上恢复了。他积极参与各种学习讨论,对发展生产提出许多可行的建议,并尽力干好一个炉前工该千的工作。他的才华和热情马上得到了公认,今年初,他被选为工段长。 开始,他对这种民主选举抱着怀疑的态度,经验告诉他,这只是一种毫无实质内容的形式。果然,随着而来的第二次选举证实了他的怀疑。但是,他始料不及的是,职工们在第二次选举中又选了他,并且,在柯如石亲自坐镇的第三次选举中,职工们竟还想出这么个绝招,无情地嘲弄了蔑视民主权利的官僚主义。 这又是一剂强烈的催化剂,使他那欣喜的心情迅速转化为一种坚定的决心。他一直认为,中国现阶段的改革,千头万绪,关键是干部制度的改革,因为所有改革都得山人尤其是干部们去进行,去实施。干部制度不改革,其它改革就是一句空话。两现在,这种改革已经在上面的决心和下面的力量的互相配合下.初露端倪了! 象一片在霜打下萎缩过,在阳光下又伸展开来的叶子,他浑身奔流着青春的血液,每一根经络都充满着力量。短短半年时间.他在护前实行了岗位定员,健全了联产计奖制,并主持进行了两项成功的技术革新,他弱气勃勃地工作,毫不手软地实行各种新建立的规章制度,包括扣发老劳模刘顺昌超假期间的工资,毫无畏惧地迎接前进道路上的每一个挑战,包括车间党总支书记的种种压制。对于一个已经确定了目标并在思想上已经成熟的人,还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呢! 在车间入口处,史海明碰见了穿着一身工装的杨庆璇。姑娘微微她向他点了下头,攘肩而过。 “小杨。”史海明叫了一声。 杨庆璇停住脚步,美丽的眉毛一扬,跟去。 “你晚上有空吗?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史海明眼睛望着别处,笨口笨舌地说着,刚尉还十分平静的心突然慌乱起来。 “……”杨庆璇脸上一下子红起来,眼睛里却露出一种幽怨的神情。 “晚上八点,在电影院的池塘边。”史海明匆匆说完,逃也似地拔脚往炉前走去。 史海明和杨庆璇很早就认识了。七年前,史海明刚从农村来到工厂,安排到徐军、盂伟璇两人住的草棚里,两个人都明显地露出不欢迎的神气;他们在靠门处给史海明草草腾出一块很小的地方,看着他独自一人吃力地把行李铺盖一件件地打进来。 史海搬完行李,看着草棚里凌乱的摆设和肮脏的地板,摇了摇头,找出扫把,打扫起来。 草棚前面的铁丝上,挂着一排农照,史海明怕灰尘把衣服搞脏,便拿起门边用铁棍焊成的撑杆,想把衣服撑到—边。 当他刚刚撑住一个衣架,右手突然猛烈地一震,浑身不自觉地往竹笪墙上撞去,撑杆“啪啦”也掉在是廊上。身后,传来了“哈哈”的笑声, 他揉着发麻的右手,回头望着幸灾乐祸的盂伟捷和徐军,心里明白了:他们在铁线上通了电。 “谁干的?”史海明恼怒地问。 “我,怎么样?”孟伟捷若无其事地答道。 “为什么?” “防小偷呗。” “怎么不告诉我?”史海明紧盯着孟伟捷。 “你为什么不先问问?”孟伟捷站起来,强词夺理地说着,又话中有话地添了一句,“喏,现在告诉你,不但门口铁线上有电,窗栏杆上有电,我这收音机外壳也有电,你小心点,不该动的东西别乱动!” “你……臭小子!”史海明愤怒地骂出了声,攥紧了拳头。 徐军却在一边用好听的低嗓门哼起歌架: “小鸽子啊它弄错了它弄错了,它要到北方却往南飞……” 两人对视着逼近,一场格斗眼看就要发生。 “肥佬!”正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 盂伟捷抬起了头,脸上露出笑容,攥紧的拳头不觉松开了。 “我这收音机不响了,你帮我看看!”一个十六、七岁,穿着工装,长得很漂亮的姑娘飘然走了进来。 “要我帮忙?先叫声叔叔!”孟伟捷一边打趣,一边接过一个小巧的半导体收音机。 盂伟捷拆开收音机一看,列了起来:“你这死丫头,这收音机连电池都没有,当然不响罗。小小年纪,发什么懵!” “唷,我忘啦!” 姑娘一把抢过收音枧,转过身,背着孟伟捷,向史海明得意地眨了下限眼睛“格格”笑着,跑了出去。 一场争端,就这样平息下来了。 生活,刚刚开始(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过后,史海明知道这个姑娘就住在他们隔壁,名字叫杨庆璇,是本厂职工子弟,十六岁,刚刚参加工作,在车间里当天车学徒。 杨庆璇是个活泼的姑娘。她不象钢厂里一般姑娘那样忸怩和清高,对小伙子们总是大大方方、有说有笑的。她常常象一个任性的小妹妹,对那些比她大一点的小伙子们发号施令。而那些小伙子们,也总是象老实的兄长一样,心甘情愿地听她使唤。他们给她起了个“天车皇后”的绰号,却也真的象对待一个圣洁的皇后一样,谁也不敢对她有任何轻慢的言谈举动。象盂伟捷和徐军这样的调皮青年,人背后对许多姑娘评头论足的,可就从来没说过杨庆璇一句坏话。 奇怪的是,杨庆璇从来不敢对史海明发号施令,在他面前总是正正经经的,不敢随便。 史海明刚来不久的一个晚上,杨庆璇和另外几个姑娘到徐军那里喝茶。徐军兴致勃勃,坐在床沿大发宏论: “……目前,在那些发达国家里,实行的是一种大蛋糕主义……对,就是我们面包房卖的那种蛋糕,大蛋糕主义!什么意思昵?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的初期阶段,科学技术不发达,生产利润很低,就象一只小蛋糕。这只小蛋糕,资本家一人吃还嫌少,分到工人手中就寥寥无几了。现在,科学技术不断发展,生产利润越来越高,就象一只大蛋糕,这只大蛋糕,就算给资本家切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每个工人都可以分到很多,日子可以过得很好,劳资双方共同富裕……” “要是这个大蛋糕部属于工人们呢?”在一边看书的史海明颇有兴趣地地插嘴道。 徐军看了史海明一眼,没有理睬他,继续向面前的姑娘们说道;“真该写封信给我们的理论家们,叫他们把这个问题好好研究一下……” “要是这个蛋糕都属于工人们,每个人所得就会更多。”史海明走到他们旁边,又打断了徐军的话,“为什么非要给资本家一半呢?” “要是我,我就愿意。我宁愿五个人吃一个十-公斤大蛋糕的一半,而不愿五个人吃一个一公斤小蛋糕的全部。”徐军傲慢地抬起头来,不耐烦地对着史海明说,镜片后面的眼睛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 史海明眼皮一眨,微微一笑,“别忘了你刚刚说的,只有科学技术的发展,才会有大蛋糕。凭你现在的技术,凭我国绝大多数和你一样技术水平的工人,能生产出大蛋糕么?” 史海明望着一时说不出话来的徐军,又淡淡加了一句:“我们的理论家们是应该研究这样的课题,但他们不会象你这样研究,抛弃了生产条件,来侈谈分配,抛弃了因果制约性,不顾客观的现实情况,来侈谈什么‘大蛋糕主义’!” 徐军脸上好不尴尬。坐在一边的杨庆璇却“吃吃”地笑起来。 从那以后,杨庆璇对整天埋在书堆里的史海明有了一种艨朦胧胧的好感,认为他有才华,人品好。就是在史海明挨批判的时候,她也保持着这种好感。一次,一个工作组员刁难史海明,叫他把一块几百斤重的废钢搬到十几米远的废钢堆里去。正当史海明吃力地挪动那块废钢时,杨庆璇“叮铃铃”地把天车开到他头上,垂下了挂钩,在那位工作族员恼恨的日光中,帮史海明那块鹰刚吊连了废锅堆。 那次,在桂林的游艇上,杨庆璇没有加入跳舞的行列,跟史海明在一起谈论着桂林的山水。史海明谈得兴起,还给她郎诵了贺敬之那优美的《桂林山水歌》。那浑厚的男中音在她心里引起了一阵甜蜜的共鸣,使她隐隐感受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感情。当盂伟捷跳出来,绐他们拍了张合影时,她象被人窥见了心中的秘密,脸色一下子变得绯红。之后,史海明粗暴地抢过相机,让胶卷曝了光的举动,又深深地伤了她的心。过后,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很害怕跟史海明见面,偶尔碰上,也总是心惊肉跳的。 前几天,盂伟捷和徐军两人导演的一场恶作剧,使杨庆璇和史海明之间的关系更显得微妙了。 史海明和孟伟捷、徐军他们两人,虽然有过那么不太愉快的开头,但那仅仅是开头而已。过后,他们三人的关系都很融洽。徐军为史海明的才学所折服;而盂伟捷,则是另外一码事。 有个休息日,史海明那位计划科的老同学来串门,他上市场买回了许多菜肴,见盂伟捷在宿舍里摆弄收音机,便招呼道:“喂,一起动手!” “行啊!”盂伟捷朗声应道,爽爽快快地放下手巾的活计,走了过来。 “最好能再弄两个鸡蛋,我给你们做猪排吃。”盂体捷伸手拎起一抉厚厚的瘦肉,又拎起一条草鱼,“你们知不知道,一条鱼可以傲出两条来?” 过后,一到休息日,史海明总拿了钱交给他去采买煎煮,自己落得个清闲。至于平日的烟茶,那都是和他“共产”的。日子久了,盂伟捷知道史海明“大方”、“够朋友”,十分听他的话,连那次在桂林游艇上被史海明当众拆了相机,他也没有生气。 孟伟捷和徐军早就看出扬庆璇对史海叨有某种特殊的感情,他们处心积虑地想发展这种感情。于是,便有了在桂林游艇上抢拍台影的举动。虽然,那次举懂以史海明发脾气,浪费了一卷胶卷的结局告终,但是,他们却始终不相信史海明不食人间烟火。 几天前,他们闲来无事,便由徐军执笔.以史海明的名义井模仿他的笔迹,给杨庆璇写了一封十分含蓄得体的信,约她晚上八点,在厂电影院旁边的池塘边见面。他们把信搁在车间的信箱后,又跟史海明说,他那位计划科的老同学托人叫他晚上八点,到厂电影院旁边的池塘边见面,有要事相告。 晚上八点,当史海明匆匆赶列约定地点时,发现那里站着杨庆璇,才知道上了当。 “臭小子!”史海明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小杨……我们都上当了!”史海明语调生硬,态度认真地说。 杨庆璇迷惑不解地抬头望着他。在朦胧的夜色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贝看到那闪着亮光的双跟。 “……是这样,孟伟捷和徐军说我的同学约我今晚在这里见面,想不到是你在这里……你肯定也是被他们骗了……”史海明尽量简单明了地做着解释。 杨庆璇愣了一会,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狠狠地塞给他,转过身跑了。 史海明走到电影院的灯光下,看完徐军替他起草的约会信,摇了摇头,走了。 过后,当他想起此事时,懊恼得直拍脑袋。说心里话,他爱杨庆璇,从他到厂的第一天起,就看出她是个好姑娘.对她在他挨整时给予的帮助,更是十分感动。他觉得她美丽而不虚荣,活泼不轻浮,自尊而不自大。当他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婚姻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庆璇。可是,在这方面他似乎十分笨拙。去年,在桂林游艇上,他听到杨庆璇那“哎哟”一声喊叫,便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现在,又做了一件蠢事! 昨天,他―接到入学通知书,便马上想到,无论如何都要找杨庆璇谈一谈了。 转炉炉前一片繁忙。炉子正开始吹炼,粗大笔直的氧枪,从盛满循环永的活功烟罩中间通过,插进通红的炉子里,“呼呼”地吼叫起来。那那间,铁水跳动着燃烧起来,炉口与活动烟翠之间,烈焰升腾,金花乱进。透过看火镜望去,眼前翻卷着无数紫红色的火舌,瑰丽而又壮观。少顷,只听得炉子顶上的料仓“扑通扑通”一阵乱响,白生生的石灰块从料斗里直掉列炉子内。开始造渣了,粘稠的岩浆般的渣液带着巨大的光热,从炉日汹涌地溢出来,一阵灼人的热浪便滚滚地卷过整个炉台。 在安装着制冷设备,气温只有二十多度的操作室里,工人们各就各位,全神贯注地操作着。 史海明从炉台走进操作室,问了一声:“没事吧?” “没事!”徐军手握摇把,头也不回地简短答道。 盂伟捷站在门口,正使劲地往脖子里塞着毛巾。时间整不多了,他要到炉边加合金去了。 史海明望着他们,嘴边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上前握住摇把,对徐军说:“来吧,让我干一下。” 盂伟捷和徐军这两个性格不同的懒汉,自史海明当了工段长以后,他们的表现好了一些,一方面是由于制度渐渐严密了,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和史海明的友情。 “头儿!”徐军常常学着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中戈尼夫的口吻说,“咱们可是冲着你的面子才这样干的呀,换了别的工段长,干够这样的一半就算他走运!” 特别是最近这两个月,他们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工作干得比谁都好。 先是盈伟捷。他今年二十八岁了,原先还没对象。去年,厂团委在焦化、炼铁、炼刚等几个车间组织了一批当炉前工的团员青年与市棉纺厂的姑娘们联欢,想为一些炉前工解决对象问题。盂伟捷在这次联欢中,以豪爽的性格和健壮的体格,博得了棉纺厂一位当过篮球队员的姑娘的青睐。过后,两个人热恋起来了。可是不久,他俩和其他对象们都发现他们面临着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市棉纺厂宿舍十分紧张。而把家安在北钢也不合适,两厂相距二十多公里,新婚时每星期跑一、两次还无所谓,以后有了小孩,难道跟爸爸吃奶吗?那几个纺织姑娘都泪汪汪地准备跟初恋的情人分手了,孟伟捷那位打过篮球的姑娘也开始动摇了。那段时间,盂伟捷情绪糟透了,干起活来连史海明的面子也不顾了。 正在这时候,厂党委知道了这一情况,在党委书记方苏的主张下,决定与市里有关部门协商,在市棉纺厂附近建一幢职工宿舍,专门分给与棉纺厂姑娘结婚的炉前工们。消息传来,这些炉前工们深受感动。那几天,盂伟捷简直象换了一个人,整天寡言少语,不知在想些什么。现在,那幢宿舍已经破土动工了,盂伟捷千起活来,更是全力以赴了。 接着是徐军。那天他当班,在摇炉时心不在焉地哼着小调,倒渣时把摇把扳反了,倒泼了一些钢水,造成了一次责任事故,把整个炉子千炉无事故的牌子给砸了。弄得整个工段当月无奖金,原来该分给他的房子也给了别人了,气得他那女朋友差点跟他“掷煲”。过后,他上班时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每天都做出勤勤恳恳的样子,力求消除工人们由予没奖金对他产生的不满,并企望车间下次的分房名单上有他的名字。 “当!当!当!……”清脆的出钢钟响了,巨大的转炉随着史海明手中的摇把徐徐往后倒,一股银白色的钢流从出钢口往钢包直泻而下。刹那间,无数爆裂着的烟花,象节日礼花般地在炉底撒开了。火光,映红了整个车间。 中午开饭时问到了,炉前工们却没一个下炉台。两个月前,史海明和车间饭堂订好了合同,中午这餐饭由炊事员送上炉台,这样可以不用排队,节省很多时间。 炉前工们在操纵室内,敞开胸怀,用毛巾揩抹着汗水,一边互相猜着今天谁来送饭。这几乎成为他们每天的余兴节目了。 “我敢保证是小王,昨天是那老妈子,小王总排在她后面。” “你就盼着她来咧,妈的,上次小王来送饭,我瞄了一眼,这小子饭盒里面的瘦肉足足比我多一半。” “你吃醋啦……小王长相不错,在饭堂当炊事员可真委屈她。” “你就认得小王,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l小李比她还强,你看那双眼。” “小王心眼好,小李那傲慢劲呀……” “她心眼好,你怎么不……” 大家突然一下子都噤住了声,送饭的姑娘从炉台那边的铁梯口上冒出了头。大家定睛一看,是舒绮萍! 舒绮萍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到饭堂去,帮炊事员们把饭菜送上炉台。她在车间虽然呆了五、六年,上炉台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刚进车间,她在浇注工段当地盘工,与炉前工段上下相望,可就是没上过一次炉台。与炉前工更是互不往来,路上见了面,也装作不认识。熟悉她的人,对她被任命为车间团总支书记都感到奇怪。的确,她当上专职团干完全是一种机缘和巧合。她既不象予春平那样,经过苦干大干当过先进人物,也不象别的团干那样,具有令人信服的活动能力和组织能力。不知怎地,在大家的印象中,她那姣好的外貌和矜持的性格仿佛也是一种才能。当地所在的团支部书记出缺日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大家就选上了她。当车间原来的团总支书记调走时,其他支部书记年纪都不小了,厂团委便把她提为车间团总支书记了。当了专职团干后,舒绮萍与青年们接触多了,却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特别是跟她认为较粗鲁的,老是找不到对象的炉前工们,还是没什么交往,不为工作上的事,她是不会上炉台的。 炉前工们看到送饭的是舒绮萍,感到奇怪,一时都停了口,有几个还赶紧把工装掩起来,扣上扣子。 舒绮萍吃力地提着装满饭盒的铁桶,进了操纵室,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大家吃饭吧。” 还是孟伟捷没有拘束,他弓着腰,从铁桶里拿起饭盒,开口说道:“书记!今天怎么劳驾你啦?” “我到饭堂去,见他们都忙,就帮他们把饭送上来了。”舒绮萍撩了一下额前飘散的头发。 “书记下来体验生活,欢迎啊!”徐军扒了两口饭,嘴皮子又油滑起来了。 “小舒,这里坐吧。”史海明用手套把操纵台前的椅子抹了一下,招呼舒绮萍道。 舒绮萍心里“哆哆”地跳起来,她应了一声,走到椅子前坐下,眼睛却转到外面的炉子上。 “书记,你吃过饭了吧?”孟伟捷张开含满了饭粒的嘴巴问道。 “还没有,等下再吃。你们别老叫我书记了,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是个普通工人。”舒绮萍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那不同,你们好歹是个干部,哪能跟我们这些炉前工比。”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炉前工,炉前工也不错嘛。”舒绮萍随口应道,神色自然了一些。 “嗤……”徐军一声嬉笑,把饭粒都喷了出来,“还不错哩,你不瞧瞧你们那些女同胞,一见了炉前工,马上把脸都转过去,还‘呸’地一声!” “这就冤枉人啦,别人我不知道,可徐军你,还不被人追得把衣袖都扯烂了!”舒绮萍验上露出了笑容,她一消除了拘束,嘴巴也是不饶人的。 大家“哄”地笑了起来。舒绮萍又指着盂伟捷,继续说道:“还有你,盂伟捷,现在还不是心满意足,老实得象头牛!” 炉前工们又是一阵好笑。今天,平时很严肃矜持的团总支书记能这样随便地跟他们开玩笑,大家都觉得很开心。 “我说得对吗?工段长同志。”舒绮萍转过脸瞟了史海明一跟,问道。 “没错。”史海明赞同道,“现在跟过去不同了,一来炉前的劳动条件好多了,二来炉前工的待遢也高多了,还真的有不少姑娘找炉前工的呢!其实,我了解过,我们厂现在男女工人的比例是六比四。”史海明眨了一下眼,把空饭盒往铁桶里一丢,继续说道,“可是为什么现在厂里男青年找对象还是很困难呢?这主要是我们一些女青年,只想往外跑。以前厂里生产不发展,生活艰苦,这想法还情有可原。现在厂里生产明明发展了,生活也改善了,还想往外跑,这就莫名其妙了。” “就是嘛!我们这么靓的小伙子,个顶个的。都差点找不到老婆了!”盂伟捷“嘭嘭”地拍着胸脯说。 “差点价,现在还不是找到了!”一个还没有对象的矮个子工人酸溜漓地说。 “是找到了,可那是‘进口’的,要是指望我们厂的姑娘啊,那一辈子都得打光棍。你这个酸样就提都不用提啦,象我们这史大工段长,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眼看就要上大学了,唉,竟也没人看得上!”盂伟捷故作感叹地说着,看了舒绮萍一眼。 史海朗笑了笑,接着刚才的话尾说道:“这些姑娘还没学会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人家到你这山沟亲找对象,不是年纪大些,就是相貌差些;不是家庭条件不太好,就是工作条件不理想。什么东西都得具体分析,在城市里不见得样祥都好。现在,世界上许多发达国家,人们都不愿意住在大城市里……” “象美国,现在正在掀起一场乡村复兴运动,从七十年代起,他们乡村和小城镇人口的增长速度超过了城市人口的增长速度,许多人放弃了在大城市里的好职业和高收入,宁愿迁居到小城镇去。”徐军扒光了最后一口饭,插嘴说道。 “对!”史海明点点头,“因为小城镇景色秀丽,空气清新,生活调子较慢。以后,我们国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咳,扯得太远了,算了,干吧。” 舒绮萍怔怔地坐在操纵台前,史海明他们的话不知触动了她脑子里哪根神经,脸上的神色又不自然起来。 舒绮萍从炉前下来,在饭堂里匆匆吃完饭,回到办公室,没什么事好千,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新到的《中国青年》杂志,翻了起来。 于春平也在办公室里,他瞅瞅没有别人,踌躇了一下,走到舒绮萍桌前,神情有点慌乱地问道:“我、我那纸条,你、你看了吗?” 舒绮萍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好一会才说:“看了。” 生活,刚刚开始(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怎……么样?”予春平脸色发白,手脚冰凉,喉咙里象被什么堵住一样。 “不愿意!”舒绮萍那黑黑的眼睫毛一扑闪,看也不看于春平,没好气地答道,然后,紧抿着嘴角,盯着眼前的杂志。 “……对不起!”于春平愣讶站了一会,茫然她说着,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这算什么?象办一件例行公事似的。”舒琦萍心里嘟囔着,越发觉得自己的回答是正确的。 于春平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心情久久不箱平复,他不断在心里骂着自己:瞎眼睛!没头脑!窝囊废! 说起来,于春平年纪也不小了。前几年,他整天忙于工作,千千千,斗斗斗,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恋爱、结婚等字眼,对住来说既陌生又遥远,他从来没有在头脑里认真研究过这两个词的含义。虽然,他能振振有词地给那些过早谈恋爱的青年们做思想工作,也曾鄙薄地嘲笑过他那些忙于结婚的同学。但他在这方面的语言和思想,全是从当时的改治书籍中背诵下来的。当大自然的规律终予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使他心中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和苦恼,并偷偷地开始欣赏异性丰满的身影和悦耳的声音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这个岁数,已不是中国男性公民谈恋爱的最佳年龄了。 他匆忙地对车间里的未婚女青年作了统计。统计的结果使他大吃一惊,车间里只剩下舒绮萍,杨庆璇等三几个女青年尚未有公开的对象。于是,他又急急地在这三几个姑娘中作了一番筛选。最后,他认定舒绮萍可以作为目标。因为,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和舒绮萍在不少地方——小至衣着打扮,大至理想前途的探讨上,都有着共同语言。接着,记忆仓库的大门奇妙地打开了,大脑皮层中有关舒绮萍一言一行、一顾一盼的记录,都来向他报到并隐隐给了他一种暗示——也许舒绮萍对你早有意思了,只不便明说而已。子春平决心对这个发现加以证明,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划和犹豫,写了那么一张纸条。结果,却遭到了断然的拒绝。 刚吃完饭的柯如石打着饱嗝,从门口走进来。他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一边问于春平:“今天下午四点半过组织生活,全体党员上党课,都布置了吧?” “都布置下去了。”于春平不太乐意地答道。上午,史海明那一番肺腑之言,深深震动了他。当时,他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内心似乎还希望史海明讲多一点。他觉得,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积郁在胸中的闷气,被史海明点破了。 “今天下午,我要讲一讲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的问题。这些人什么都想要,就是不要党的领导,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核心,就是反对党的领导。嗯……老一套的东西,还是不能丢掉……干部还是要‘革命化’嘛……你们知道斯大林为什么犯错误吗?是因为他过早宣布消灭了阶级……” 柯如石说着,瞥了舒绮萍一眼:“对了,你们两个下午也讲一讲,可以举些具体例子。我们一起动手.非把这般歪风煞下去不可。来来来,我们商量一下,看这堂课怎么个上法。” “铃……”桌上的电话机响了。 柯如石手一抄,拿起了话筒:“晤……我就是……什么?美国人?唔……唔唔……好吧! ” 柯如石重重地搁下话筒,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下午三点钟,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和一辆绿色的北京牌吉普车,一前一后开进了炼钢车间那用铁管焊起来的大门。 车子在办公室门口停住,从小轿车里走出一个身穿黑色长裤,白色短袖恤衫,个头很高,满脸络腮胡子,碧跟钩鼻的外国人来。后面跟着一个翻译。从吉普车里走出厂党委书记方苏和齐副厂长。 这外围人是美国N公司驻香港办事处主任霍金斯。他这次到厂里来联系购买高拉力螺纹钢事务,临走前提出要参观一下厂里的主要生产车间:“因为,我想尽可能多地了解贵国。”这位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毕业生作着手势解释说。 听到汽车声,柯如石和于春平、舒绮萍等机关干部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迎接美国客人。 “这位是炼钢车间党总支书记柯如石,这位是美国N公司驻香港办事处主任霍金斯先生。”方苏替他们两人作了介绍。 “您好!”柯如石戒备地看了霍金斯一眼,不太情愿地向他伸出了手。 “您好!”霍金斯紧紧握住柯如石的手,用汉语向他问好,只是把“好”字读成了“浩”字。 “霍金斯先生会讲汉语。”翻译在一边笑着说。 柯如石“唔”了一声,邀请客人们到办公室去。 “不去……办公室了吧,到……车间看看就走?”霍金斯转过脸,征求方苏的意见,他的汉语讲得还不很熟练。 “好,换上衣服就去。”方苏同意道。 不一会,大家都穿上了工装,戴上了安全帽,在柯如石的带领下,往车间走去。 “我跟贵国在朝鲜打过仗。”柯如石望了一眼身边的霍金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噢,志愿军?”霍金斯眉毛跳了一下,颇感兴趣地问道。 “对,我们把你们打败了!”柯如石不无骄傲地说道。 “那时候,我……刚刚出世!”霍金斯哈哈地笑起来。 “霍金斯先生今年刚刚二十九岁。”翻译在一边解释说。 柯如石不太相信地看着霍金斯那一脸络腮胡子,心里不禁浮起了一种被捉弄的感觉。 进了车间,霍金新好奇地东张西望,不住地频频点头,不知是赞许,还是感叹。 到了转炉边,霍金斯一边跟着柯如石往铁梯上爬,一边问道:“柯,这是什么……型号的炉子?” 见柯如石没回答,霍金斯又问了一句.跟在后面的方苏大声答道:“这是洋气顶吹转炉,国外也叫LD转炉。” “噢,LD转炉。”霍金斯点点头。 说话间,人群进了操纵室。霍金斯摆了摆手,跟室内的工人们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炉子刚好在换氧枪,炉前工们一时都没事千,正在和提前来上班的中班班长长刘顺昌打着哈哈。他们看到来了个外国人,很感突然,站在一边看着霍金斯。 霍金斯抬头打量了一下操纵室,大概是感觉凉快,又点了点头。他靠近柯如石,指着炉子问道:“公称容量?” 柯如石恼怒地瞪了霍金斯一眼,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十吨。”这次是齐副厂长回答了。 “这叫装炉量嘛,什么公称容量!”柯如石生气地别过脸,自我解嘲地喃喃说道。 “日历作业率?”霍金斯又微笑着问柯如石。 这时,大家看出霍金斯有意专门问柯如石,都不出声了。 柯如石转过头来,还是回答不出,他尴尬地别过脸,额上渗出了发亮的汗珠,脸渐渐地红了,出气也粗了。 “柯!”霍金斯情不自禁地哈哈笑起来,“您在朝鲜……打败了我们,而在这里……您却不是个胜利者!” 柯如石狠狠瞪了霍金斯一眼,却说不出话来。 工人们看到柯如石这副狼狈样,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 方苏和齐副厂长面面相觑,都弄不明白这个一直温文尔雅的美国人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活泼。 “他是车间党总支书记,不是车间主任。”方苏解释说,想让霍金斯弄清这两个概念。 “噢,党总支……书记,搞……政治工作的。知道!知道!”霍金斯点点头,又指着方苏说:“您也是搞……政治工作的,可是你懂!” 方苏不知说什么好,礼貌地笑了一下。 “十吨转炉,太……小了,太小了。我们国家,全是四……五百吨的……大炉子,一个……顶你们……四、五十个,还有……我们的干部……都有专业……知识,效率……很高,你们……太落后,太落后……”霍金斯指手划脚,跟方苏大声说着。 “这个狂妄的外国人是谁?”一个沉沉的男中音带着明显的愤怒晌了起来。 大家寻声一望,只见史海明站在操纵台与门口之间的角落里,把一双帆布手套狠狠地在操纵台前的铁凳子上,乌黑的眼珠露出凛然的冷意。 “狂……妄?”霍金斯慢慢转过身,看着史海明,忽然领悟了什么似的,收敛了笑容,“啊……非常抱歉!” “你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吗?”史海明面向塞金斯,大声地说。 “小史,礼貌些!”方苏向史海明说道,“这位是美国客人霍金斯先生。” “他是谁?”霍金斯恢复了笑容,问道。 “他是炉前工段长史海明。”方苏答道。 “噢,史……您好!”霍金斯走过来,右手握住史海明的手,左手作着手势,“可是,这一切,都太……落后了。” 史海明松开霍金斯的手,眨了眨眼,恢复了冷静:“霍金斯先生,您也许会知道,贵国本世纪兰十年代的经济萧条时期吧?” “经济……萧……条?知道!知道!” “当时,贵国大批工厂关门,每四个工人中就有一个失业,国民收入减少了一半,工资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人们在施舍食品的慈善机关门前排成长蛇阵……” “哦!哦!”霍金斯显然被史海明吸引住了,饶有兴趣地听着,不断点着头。 “我指出这些,并不是想把我们现在的情况和贵国三十年代的情况作比较,而只是想说明这么一个观点——一个国家的历史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也不总是完美无缺的,每一个国家都经历过各自的艰难时期,都有各自的停顿、倒退和前进的过程。是的,我们现在的转炉很小,但我们会有大转炉的。我们也有先进的东西。现在,我们这小小的转炉,钢铁料消耗指标已接近贵国最先进的惠灵——匹兹堡厂的水平,我厂电炉的电极消耗指标甚至比世界钢铁工业技术经济指标最好的日本还低。我们会赶上你们的!” “你们赶了……三十年,可是……”霍金斯狡黠地微笑着。 “可是我们走了弯路,耽误了许多时间,现在,我们的政府和人民都承认这一点,这种承认,本身就是一种进步,就是一个新的起点,霍金斯先生,中国不是三十年前的中国了,也不是几年前的中国了。不错,我们现在经济上还很落后,但是,我们的政府是顺乎民心的政府,我们现在的政策是顺乎历史潮流的政策。这足一种真正的进步,这是一种日渐强大的力量。我们一定会赶上你们的!”史海明目光炯炯地望着霍金斯,斩钉截铁地说。 刚才史海明那一声断喝,把柯如石也吓了一跳。他见有人帮腔,又神气起来,两手叉腰望着霍金斯。后来,他看着史海明在美国人面前侃侃而述的神态,心里不禁有点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这番话要是由自己来讲,该多好!想着想着,他不禁对史海明多看了几眼。 于春平看着眼前的情景,心情十分复杂。开始,他为柯如石感到害羞:后来,又为史海明感到自豪。一忽儿心里一阵恐惧,生怕霍金斯问到自已,一忽儿心里又一阵内疚,对史海明丰富的才识和凛然正气自愧不如。他觉得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脑子里乱哄哄的,没一个头绪。 刘顺昌佝偻着背,默默她站在一边,右手不自觉地揉着衣角。看着史海明在外国人面前扬眉吐气,他佩服极了。蓦地,他想起早上对史海明的非议,内心不禁有些歉然。 舒绮萍站在人群后面,出神地望着史海明。她觉得他美极了——那红润的脸上充满青春的活力,明亮的眸子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眉宇间隐隐选出一股英气,连脖子上那上下蠕动的喉结,也有力地显示着男子汉特有的气概。这真是一个有前途的人,她在心中忖度道。要是……她胡思乱想起来了。 方苏和齐副厂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会心地微笑着。工人们的情绪早就活跃起来了,有的互相扒着肩头,有的靠着墙壁,得意地看着他们的头儿和美国人交锋。 “作为一个崇尚求实精神,两百多年前在一穷二白的美洲大地上披荆斩棘,开发出大片富浇土地的美国人的后代,不应该嘲笑正在艰苦奋斗的人们!”史海明看了霍金斯一眼,又接着说道: 噢!史……原谅我!我无意……伤害你们的……感情,这主要是……唔……一种……好奇心,懂吗?好奇心!你们……在…….这样的……条件下……生产,很了不起……令人敬佩!”霍金斯不好意患地点着头,又一次握住史海观的手,诚挚地说。然后转过身,竖起大拇指,向着方甦和齐副厂长说:“了不起……史!今天……我有一个……重要的……收获,我对……你们的……人民,有了……新的……了解!” 说完,霍金斯手上一使劲,把浑身汗溃的史海明拉过来,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 史海明不好意思她松开手.腼腆地对霍佥斯说:“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 “没……关系!设关系!”霍金斯又哈哈地笑起来。 一行人出了操纵室,走到门口,霍金斯 还转过身来,向工人们频频挥手致意。 钢厂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好看。傍晚,当西边山上的晚霞慢慢失去了光彩,暮色愈来愈浓地罩住山沟的时候,焦炉上升道拿在白天里显得黑红的火焰便渐渐变得明晃晃的,宛如一排排火炬,把车间照的亮亮的。接着,厂道边的水银灯依次亮了,委委佗佗,象两串晶莹的珍珠。这时,全厂各个角落里,那桔黄色的、银白色的、淡蓝色的,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灯,都一盏接一盏地亮了。如若碰上出铁或出焦,那地方就会陡地亮上一阵子,象点着了一盏巨大的太阳灯。 舒绮萍独自一人在厂道上踯躅。下午,送走了美国客人后,她收到了市委宣传部那位干事的来信。信中花了大量的篇幅,婉转地说,他们之间这种若有若无的关系不能再维持下去了,但是,“我们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是好朋友!” 舒绮萍咬着嘴唇看完信,将信纸连同信封一起扯得粉碎,扔进了水沟里。 吃过晚饭,冲了凉,眼看着同房的女伴们-个个走了出去,她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她鬼使神差般地跑到史海明他们的宿舍去。‘、 宿舍里,史海明和盂伟捷都不在,只有徐军和他的女朋友呆在那里。 “找我们的头儿吗?”徐军颇为惊异地问道。 “嗯……有点事。”舒绮萍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刚刚出去,不知去哪了,他没说。”徐军热情地给舒绮萍泡了一杯茶,“坐一会吧,也许住很快就会回来的。” 舒绮萍坐了下来,打量着他们的宿含,只见属于史海明的那块地方,收拾得十分整洁。木板床上,豆腐块般地叠着一床薄薄的棉被。床边的写字桌上,除了角落里放着一个台历外,别无一物,桌子旁边立着一个书柜,里面空空的,那些书估计都装起来了。桌子上方的墙壁上,并排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周围还用木条框了起来,十分别致。在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副拉力器。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证明,这里住着_个认真生活的人! “书记,”徐军搭讪着说,“我们头儿的入党志愿书通过了吗?”, “通过了。”舒绮萍答道。  下午,在方苏的过问下和车间党总支其他委员的要求下,柯如石终于安排炉前工段党支部讨论了史海明的入党志愿书,结果一致通过了。 等了一会,史海明还没回来,舒绮萍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便告辞了徐军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厂道上徘徊。 远远的,从厂道拐弯处走过来两个人,舒绮萍心里一跳,认出那是史海明和杨庆璇。她慌忙转到一根粗大的电线杆背后,躲了起来。 史海明和杨庆璇并肩走着,低声谈着话! “……从天上看我们厂的夜景,一定很好看.我去过厂调度室,那里墙上挂着一个我们厂的模型,每个车间都用小灯泡代替,晚上一开灯,好看极了。你猜,我在上面看见了什么?” “谁知道你!” “看见了北斗七星!真的,象极了。喏,那厂门口的中和料厂是斗柄末端的瑶光星,运输部是斗柄中间的开阳星,烧结车间是斗柄前端的玉衡星,炼铁车间和焦化车间联在一起,算是联结斗柄和斗勺的天权星,我们炼钢车间是斗勺底部左边的天玑星,轧板车间是斗勺底部右边的灭璇星,线材车间就是勺口的天枢星……” “你懂得真多。” “这都是从书上学来的,你看了也会懂的。” “嗯,明年电大招生,我想去考一考。我们家前几天买了部电视机.唔……你说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生活,刚刚开始……” 舒绮萍仰着头.无力地靠在电线杆上,两颗硕大的泪珠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她口中喃喃地重复着: “生活,刚刚开始……” 疯疯癫癫的叶多夫基娅(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两个结伴而行的人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们往前走得越远,回顾起这条路的起点时,往往越是感到惊奇。走过的路途上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已隐没在转折处……要使一件件往事在时隔多年以后能象当初那样清晰,就必须以当时的心情去回味它们。 我同娜久莎(娜杰日达的昵称)生活中不祥的转折点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如今,一件不幸的事迫使我不得不回首过去,我这才似乎清晰地看到了这个转折点。要是有一天娜佳(娜杰日达的小名)会回来的话…… 我一直暗自在为一次谈话作准备。我想,这个念头虽然还没有成为我的一种病症,但它缠绕着我,使我夜不成寐。连夜来,我和娜佳在进行一场谈话。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俩共同度过的生活。如果只是泛泛地、粗略地回忆往事,那么过去的一切可以说只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没有什么价值,只有汇集起以往那些细节,才能恢复当时那幅完整的画面。一些意想不到的、看来似乎可笑的细节,它们的意义往往与岁月俱增。 我现在正体验到这一点……但为什么我现在所回忆起来的这一切会埋藏得那样久? 我必须追忆起那些零零散散的细节。也许,它们拼拢来,会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记得当年我和娜佳都在设计局工作。我们在同一层楼办公,但各在走廊的一端。见了面,我们总要互相说一声“您好!”,却从不称呼对方的名字,因为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后来,领导决定把我连同我的巨大绘图板搬进娜佳所在的办公室。她的一些同事们反对说:  “这里已经够挤的了!” “少个把人,多个把人,没关系……”管事的人说服他们。 “这要看是什么样的人!”娜久莎说。 于是,我象是在木偶剧院的幕前露脸似的,从绘图板后面探出身来,故意望着娜佳的眼睛,微笑着,想使她相信我这个人并不坏。还是出于同样的动机,有一次,我曾邀请她一块儿去听一位著名女歌唱家的音乐会。 “我们走吧……我有时也演唱!”她说。跟着又加一了句:  “不过,我有难处:我伤风了,还咳嗽。这样的观众是很惹人讨厌的。” 可是,正是在音乐学院的大厅里我爱上了她。在前后两个半场的演出过程中,娜佳拼命克制自己不咳嗽、不打喷  嚏。直到观众要求著名歌唱家返场的时候,她才小声说: “你有手绢吗?我的已经湿透了。真没想到我小小的鼻子会有这样大的积极性!” 她象个孩子,在客人面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心愿,泄露家里的种种秘密,常常使得父母十分难堪。对于这种人的这一特点人们称之为“可爱的孩子般的天真”。娜佳的天真却从来不能看作是“可爱的”,而是绝妙的、令人折服的。她的天真就是真诚耿直。而我却没有勇气告诉她我正在创作几部谁都不肯出版的短篇幻想小说。更何况我从别人那里了解到她是不喜欢这种体裁的: “现实主义作品中幻想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 当我对娜佳说我热切地盼望和她结婚的时候,她回答说: “你可得考虑到我有心脏病,不能生孩子,这就是我的嫁妆。” “你本身就孩子气十足嘛!”我不知所措地开玩笑说。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孩子气会显得做作,惹人反感的,”娜佳回答说。  “你想想看,一位老太太头发上扎着粉红色花结那副模样!” “可是,归根到底也可以不……” “不,不行,”她打断我的话说。  “你想,如果我们要有个女儿,她会是什么样子啊!” 从那个时候起,生个女儿已经成了我们朝思暮想的愿望。一般来说,未来的父母总是盼望着生个儿子,而我们期待着的却是女儿。  “事情就是这样……,,越是不能生,越还想要!”熟人们议论说。这种感叹不仅无聊,而且也没说对。  娜久莎非但没有听从医生的禁令,反倒干脆把它丢在脑后  了。只是每天早晨她的眼皮浮肿,因而眼睛也似乎变得又窄又小,从这些症状可以看出她确实患有心脏病。 “几乎所有的女人怀孕后都变得更漂亮,可你看你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呀?”娜久莎每天早晨照镜子的时候,总是这样对我说。 别人盼望着生儿子。而我们却期待着奥莲卡(女孩的名字奥莉嘉的昵称)。她终于出世了。  “她怎能不到这世上来呢,?,我们一家成了三口之后,娜久莎在给我的第一张字条中写道。  “我住了半年医院。难道她能辜负我和你的期望吗?谢谢她!” 我想,一切都是从这句话开始的。这句话架起了一座桥,一座通向那可怕的一天的桥,这一天把我同娜久莎永远分开了。这座桥长达十六年零两个月…… 这是一个星期天。电台开始播送“早晨好”节目。娜佳正在削土豆。她拿起土豆向收音机旁挪了挪。 “我自己不演唱,哪怕听听别人唱也好,”她说。 “难道你已经……不唱了吗?”我惊奇地问。 “难道你没发现吗?” “我不知怎么地……”请不要生气。” “正相反,我感到自豪,因为悄悄地从舞台上隐退也是一种艺术。” 娜佳喜欢取笑自己。我知道,只有善良聪颖的人才能这样做。 欢快的歌声彷佛从收音机里涌入房间,祝愿我们大家都有一个晴朗,安详的早晨。这时有人敲门。 “门铃不响了,”娜久莎说。“是不是保险丝烧断了?” 我刚一碰门锁,门外就有人喊道: “奥莉娅(奥莉嘉的小名)在家吗?” 门一开,我看见奥莲卡的班主任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和奥莲卡的两个同班同学柳霞和鲍利亚站在门口。 “鲍利亚长成了一堵墙,这可苦了咱们!”奥莲卡有一次打趣说。 她经常话一一出口就押上韵脚。 鲍利亚是班里个子最高的,他那高身量不是把别人遮住,就是把什么东西挡上。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巴不得让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挡住他,不让我看到,所以很不自然地弯着腰。体质单薄的柳霞也在班主任身后躲躲闪闪。别看班主任块头挺大,身躯却相当灵活。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穿条长裤,一顶式样陈旧、帽檐往下聋拉的帽子,背着背囊。 “奥莉娅在家吗?”她又一次问道。 “不在家。” “她没有回来吗?!” “没有。” “怎么…….没有?!你说什么?” “她不是和你们一块儿出发,去参加野游了吗?” “是这样。毫无疑问是这样。但是,昨天晚上她失踪了。”我感觉到娜佳站在我身后。她一言未发。但是,我感觉得到她在我身后。 “夜里奥莲卡也不在吗?”我低声地喊了出来。 他们沉默不语。这也是一种回答。我身后的娜久莎不由得追问道: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娜佳的声音我竟听不出来了。我听不出我所熟悉的音调……她一向善于客观地看待自己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事件,有一种冷静的幽默感。这一特点使得娜佳总是善于抑制自己和我由于欢乐或悲伤而引起的感情上的波澜。 “你那幽默感要分给我一些就好了,”有一次我对她说。 “我的……幽默感?可笑!”她说。  “你还是珍惜你自己的幽默吧。当一个人的感情眼看就要爆发的时候,它能起到缓冲的作用。” “感情爆发总是很危险的,”又有一次她说。  “因为这会使一个人脱离群众,陷于孤独。” “我不懂你的话,”我承认。 “这就要怪我没解释清楚了!我们在谈到一些经过自己长年思索的问题的时候,往往以为交谈的对方也曾同我们一道思索过。所以,当对方不能一下子就领会我们的意思时,我们总不免感到惊讶!……” 我喜欢娜久莎向我讲解某些事情的态度,她从容自如,不强加于人。我心想:  “如果她在学校讲课,所有的学生都会成为优等生。” “那么,你就给我解释一下……你所说的‘一个人感情爆发’有什么害处!” “更确切地说,是指一个人表露感情时缺乏分寸,”她说。  “这再清楚不过了。譬如……当你欢乐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不妨及时回过神来,想一想就在此时此刻有人痛哭流涕。而当你陷入极大悲痛的时候,不妨想想有人心里正高兴到了极点。总之,要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 这会儿,娜佳却一反常态。她惶恐到了极点,已经顾不得体谅周围的人了。 “现在我的女儿到底在哪里?”娜久莎重复了一遍。 看到她的失态,我十分惊惧,不由得喊道: “奥莉娅肯定是受不了啦!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嘛!” 我这话正是说给现在还站在门口的那三个人听的,因为他们经常害得我们的女儿伤心流泪。 “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可她还是无影无踪!她还是无影无踪!……她究竟在哪里?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娜佳问我。 她已经使我习惯于听她经常摆出疑难问题,而不要求解答。因此,我束手无策地重复着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不要激动,娜久莎。不要激动!” 而那三个人仍然站在门口。  “他们是这次事件的肇事者……主要肇事者!”我心里一再这样想。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在这种场合,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情况不明了。 那顶大帽子耷拉着的帽檐挡住了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的面孔。柳霞依然躲在班主任的背后,而鲍利亚则在察看自己脚下的石板。可见,我已经不单是以责备的眼光,而简直是带着愤恨的神情望着他们了。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五十四岁,她称自己为“即将领取退休金的人”。但是,猜她五十七岁或三十九岁都行:人们都说她是看不出年龄的女人。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断定外表和年龄对她无足轻重,因此她根本不留心衣着。她可以在一条仓促中买来的时髦裤子外面套上一条肥大的裙子,把男式的格子衬衫塞进裙腰,在剪成男孩发式的短发上插上一把已经成了老古董的骨制梳子。在一次会上,她差不多就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九年级乙班学生的家长面前。记得在那次会上,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向我们讲了美育的重要性,讲培养孩子们对美好事物的感情、引导他们发现美和理解美是多么重要。 有一次,在早春时节,我看见她戴着一顶帽檐(象现在这样)蔫蔫地聋拉着的白色巴拿马草帽,仿佛街上是烈日当头的盛夏。虽然大家,连她在内,当时还都穿着大衣……那一天,她继续为美而奋斗,带领她那个班去参观一个博物馆。我来告诉她奥莲卡正在制作少年雕塑家作品展览的展品,不能去参观,请她准假。 “又来这老一套了!”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扯起嗓门说。  “大家都参加集体活动,就她单独行动。” 这位班主任非常喜欢大家都参加集体活动,而且以她为首!……我相信,在艺术方面她最欣赏的准是合唱和芭蕾舞剧中的群舞。 在班里,她特别注意那些不起眼的学生,器重那些没有任何特点的学生。 她是一个感情容易激动的人。她说话嗓门很大,一会儿兴高采烈,会儿怒气冲冲,一会儿大惊小怪。 “我们那位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奥莉娅这样议论她。 从此以后,我们在家里都管她叫“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 “柯斯加・贝尔金不久前连一条线都画不直,而现在几何和制图的成绩都是稳稳当当的三分!”她在家长会上高声说。  “数学老师认为他将来可以拿四分。这对我们大家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柳霞・卡图尼娜被吸收进校墙报编委会了。她会画刊头题图。这使我们大家都很愉快。” “大家”,  “和大家一起”,  “为了大家”――她哪次讲话都少不了这些字眼。她总爱表扬好不容易能画出直线的人和会画刊头题图的人。提到我们的女儿奥莲卡,这位班主任不是说她没有参加某次活动,就是说她没有“和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可我们的女儿是业余美术学校的学生,那所学校只招收有特殊天赋的孩子。 奥莉娅七岁的时候,我们查出她的脊椎有些弯曲。我和娜佳带她到黑海的叶夫帕托里亚市去疗养。在那里,奥莲卡第一次受到了赏识。她塑的人物和动物,她在湿沙上画的风景和人象,那技巧使整个沙滩上的人惊叹不已。  “你们的奥莲卡今天又有什么新作品让我们欣赏?”人们问我和娜佳。 可是,奥莲卡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博得“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的欢心。她只使班主任感到沮丧。尽管九年来(我们从叶夫帕托利亚回来已经九年了)女儿在艺术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可恰恰是这些成绩使班主任恼火。因为在这一点上不能说奥莲卡“和大家一样”。可这难道是奥莲卡的过错吗? 除了奥莉娅,九年级乙班没有一个学生打算成为雕塑家或画家。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器重的是从事其他职业的人。 “瓦夏・卡尔曼诺夫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完全没有辜负!”她慷慨激昂地说。  “他已经当了无轨电车场的经理!可他是从操方向盘千起的啊。” “他走过了从司机到领导的路程,”奥莲卡在家里对我们说,  “确切地说,不是走,而是驾车跑完了这段路程!” “还有列瓦・拉波辛……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在家长会上大声嚷嚷。  “现在他是一级调度员。一级!我希望你们的孩子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她没有向我们提出过更高的要求。 她总是以过去的学生为榜样来教育现在的学生,为此她常常组织校友和在校生的见面会和座谈会。而奥莲卡当时在业余美校学习,同时又在学意大利语,为了能用文艺复兴时代天才艺术家的祖国语言阅读有关他们的书籍资料。 有时,在开过家长会以后,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执拗地想向我介绍我女儿的情况。  “面对面――面孔却看不见!”她在一次谈话中引了一句诗。  “叶赛宁这句诗指的是时间的距离,”我反驳说。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给所有校友都建立了一套卡片。就象阅览室和图书馆建立图书目录卡片一样……在卡片上,除了校友们的地址、电话号码,本人简历以外,还记载着同他们举行见面会的时间以及出席的人数。 疯疯癫癫的叶多夫基娅(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见面会使校友们耽误工作。使我们……”奥莉娅叹息道。“要是一昼夜的时间能延长一倍该多好!那就怎么着都行……” “你说的完全正确,”娜佳赞同地说。  “不过,你也得体谅体谅人家。她没有家庭,没有地方可去,用不着赶时间。” 娜久莎怜悯“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但更为奥莲卡担心。 “可别发生什么冲突,”她恳求女儿。 从女儿出世那一天起,我和娜佳就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万一她要出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在一个三口之家,总是有一个人处于少数地位,不是男方,就是女方。可在我们家里,处于少数地位的却是我和娜佳:女儿成了家庭的中心和头面人物。她应当享受这种权利。我们也为之感到幸福。 很久以前,我曾经把自己写的短篇幻想小说寄给各大小刊物的编辑部。编辑们给我来了回信,用的是光滑厚实的信笺,笺头上印有刊物名称。他们在信的开头和末尾客气了一番,而在信的中间向我解释说,我的文学著作缺乏独特的风格。雷同是我的主要缺点。假如我在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的班上学习,准会成为她的得意门生! 而奥莉娅连洗碗碟都有她独特的方法:既无声响,速度又快。 “提起与校友的见面会,。你就别说俏皮话了,”娜久莎请求说。“不要再编什么顺口溜了。我请求你。” “不成,”奥莉娅回答说,“我倒要弄清楚,为什么我们大家只是为了讨叶夫多基娅一个人喜欢,去花赞时间和精力。她不是钟爱这些人吗?就让他们去会见好了。照这么说,我们得为我们这幢房子的任何一个住户举行晚会罗。每个人都会有人钟爱的。难道我不对吗?” “你说得对……”不过,还是请你不要编顺口溜了。” “要说作诗押韵,我可没有才气。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应该喜欢我的打油诗才对!” “可我还是请求你……”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要求校友们详细地叙述自己的“日常工作情况”:会计员讲会计工作,房管局长谈房管局的业务,厨师长介绍烹调。 “这是多么有趣呀!多么有教育意义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兴高采烈地说。 被她那高嗓门在不知不觉中训练得服服贴贴的学生们,也顺从地跟着她说,他们的确很感兴趣。可是,奥莉娅默不作声……这是因为在他们同校友集会的时刻,她上十次地修改了《手持电报的老人》这幅画,或者是为狗的形象塑得呆板,狗的目光没有表现出忠实和智慧而苦恼……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非常喜欢各种展览和画展。但是,当组织学生参观博物馆时,她首先注重的是参观的“意义和目的”。 教务主任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奥莉娅的绘画和雕塑后,建议学校展出这些作品。她征求了一下班主任的意见……但结果是:第一,“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没有电视机;第二,她只肯组织一次群众性的画展,凡是能动动画笔的人的作品都可以展出。她只拿了奥莉娅两幅画,不让奥莉娅展出的画比别人多。 有一次,九年级乙班决定用英语演出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的几场戏。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虽然是教历史的,却担任了这个剧的导演。尽管大家都晓得奥莲卡在班上英语学习得最好,可是她的角色在台上只有几句台词。主要角色全是由叶夫多基娅所赏识的平平庸庸的人扮演的。 “她总是提醒我们说,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奥莲卡事后说。  “她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经验压制我们。” “但是,他的意思不见得是指小演员都应该扮演大角色,”娜久莎说。 “扮演小角色更心安理得些,”奥莉娅向我们解释说。 “一般来说,她更喜爱小角色。要习惯于这点。这样也就心平气和了。” “唉,我们这个有才华的女儿处在平凡人的圈子里,日子过得不轻松啊,”我对娜久莎说。 “我和你也是平凡的人,”她回答说。  “可是,难道我们畏惧有才能的人吗?” 班主任果然左右着九年级乙班学生的思想和行动。他们跟着她,也都不想去发现那些不同于寻常的事物。光彩夺目的东西不能使他们高兴,只会使他们目眩。他们仿佛要戴上黑色的防护眼镜,才能睁开眼看我们的奥莲卡。 我望着遮住“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面孔的帽子,刹那间想起了这一切。在这次野游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在那里是怎样欺侮我们的女儿的?为什么她忍受不下去了?她现在竟在哪里?娜佳就在我背后……她有心脏病。 “奥莲卡昨天晚上失踪了。如果她不马上回来的话,”我心里想,  “我们将会发生什么事,那简直不堪设想!“不堪设想。” “人们说,最危险的敌人是过去的朋友,”奥莉娅有一次说。  “我确信是这样的。” 她沉默了一会,补充说: “要问我指的是谁,我说:是柳西!” 她仿照法语的腔调称柳霞・卡图尼娜为柳西。  “就象在罗斯托夫家(罗斯托夫家庭和保尔康斯基家庭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两个贵族之家.在这些家庭里以说法语为荣。)一样!”奥莲卡解释说。“或者象在保尔康斯基家一样。”柳霞认准了我们的女儿将来一定会成为达・芬奇那样的人物。柳霞不顾奥莲卡的反对,常常替她拿着装画的夹子,甚至为她调颜色、洗画笔。哪个女孩子能不为这种殷勤所感动呢?奥莲卡从此与柳西交上了朋友,虽然她在这份友情上花不起多少时间。 柳霞也没有很多时间。她的妈妈有病,长年卧床不起。柳霞的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姑照看着她。可柳霞还是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即使是在学校里或者在我们家做客的时候也是这样。 为了让母亲高兴,她朗声说: “你要是能看到奥莉娅雕塑的睡狮该多么好呀!我一晚上都在轻声说:它说不定会忽然醒过来呢!” 她常常把奥莉娅的作品拿给妈妈看。她还要奥莉娅答应,等她妈妈能起床(现在看来已经有点希望)的时候,给她妈妈画一幅肖像。 柳霞自己也在悄悄地画画。但是,我们在学校的幽默刊物上(就是按照奥莉娅的建议,定名为《孩子们的话》的杂志)只看到她画的几幅题图。 不料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有一天,业余美校举办了与一位著名画家的见面会,就在那一天,她俩的友谊出现了第一片阴云。柳霞非常景仰这位画家。可是,别人也同样仰慕他,所以,学校大厅里挤得满满的。奥莲卡没能把女伴带到那里去。 “我没能在大厅里为柳霞找到一个位置,”奥莉娅那天晚上说。  “因为那天把门的很严。可是柳霞生气了……就为这点小事?!那位院士画的画比他的口才要高明得多。我对她说:  ‘你熟悉他的作品,就等于你已经认识了他本人。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就代表他本人嘛’。” “那柳霞呢?”娜久莎问。 “她把装画的夹子还给了我。那样子就象有些人说的:‘这些玩意儿你拿回去得了!’” “后来怎样了?” “那就梅赫西(法语,意思是谢谢。),亲爱的柳西!”奥莲卡押着韵诙谐地说。 “找到朋友比失掉朋友难哪,”娜久莎说。 “既然可以失掉,那就够不上是什么朋友!” “在大厅里找不到位置?”娜佳沉思地说。  “假如你在你心里找不到这个位置,那……她可是向我们全家倾诉了她最痛苦的秘密啊!” 那时候,柳霞不幸得知她父亲早已不爱她妈妈,而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在这样的时候,对柳霞要更体贴些,”娜久莎说。 “这种事,早就司空见惯了,”奥莉娅忧郁地回答。 “可是,每个人遇到这种事都很难过,总觉得别人谁也没有遇到过这类事似的。” “我劝她和父亲谈谈。但是她不千,她说:  ‘我不责怪父亲。’这倒也合乎逻辑……我们不也丝毫不谴责安娜・卡列尼娜吗。当然,卡列宁没有被缠在床上。一切都是错综复杂的。你要弄得清楚才怪呢!”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奉名著《安娜・卡列尼娜》 一书的第一句话),”娜久莎沉吟着引用了一句名言。 柳霞咬着牙暗自严守父亲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得二分。 “心里装着这种事,学习是很难搞好的,”娜久莎说。“她现在还能顾得上记公式吗?” 大家决定在班会上狠狠批评柳霞一顿。 虽然开批评会是在著名画家引起的那件事之后,可奥莉娅还是为女友辩护。 “如果我们不遭到拒绝的话,本来是能够助她一臂之力的,”奥莲卡会后说。“可是柳霞转过身来直冲着我说:  ‘我不需要辩护’。” “哪里来的这股傲气?”我思忖着。我猛然想起身材矮小、体质单薄的柳霞有一次向我证明说,几乎所有的伟人个子都不高。 班上开过批评会之后。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出乎意料地把柳霞・卡图尼娜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或者更确功地说,置于自己式样陈旧的帽子那聋拉着的帽檐之下。她让这个常得二分的学生当了班长。 这时我才明白,柳霞的抱怨只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她拿定主意要随大流……并且“用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的那一套”来对待奥莲卡。 “祝愿我们的班长长命百岁!不过,到头来她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奥莲卡故意装出满面笑容说。“‘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对她也爱莫能助,尽管她自己非常想摆出一副一班之长的架子:就因为我有一次没有来做值日,她今天还训了我一顿。我对她说:  ‘你明明知道我有事。我在做塑像……业余美校不久就要考试了!’  ‘我们大家都有事!’柳霞回答。” 大家……给大家……和大家一样……我明白了,我们的女儿生平第一次遭到了背弃。当着娜佳我们从不用这个词,因为每当有人遭到粗暴的斥责时,她全身都紧缩起来,好象这石头一样重的话是冲她而来的。 “对人要宽容,”她经常说。 要宽容……我思索着这一点,同时竭力想看看清楚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身后的柳霞。但是她藏了起来。她害怕我和娜佳会问;  “柳霞,你对自己过去的友伴究竟干了些什么?” “如果一旦有人要研究奥莲卡的早期创作,并探索那些年代里是谁妨碍了她的工作,那么不能不指出这个人就是鲍利亚・安托欣,”有一次我开玩笑说。 但是,这不是玩笑。鲍利亚不仅是奥莉娅班上,也是全校最漂亮的小伙子,他完全有资格去谈情说爱,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忙于没完没了的社会工作。 “但愿八年级或是九年级出一个蒙娜・丽莎(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画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肖像),来分分他的心!……”奥莲卡这样希望。 但是,鲍利亚没有分心。他是体现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一切意图和思想的主要人物。 有时,他也会冒出一些自己的想法。 “我是想……为什么你不在学校大厅四周的墙上画满各种画?” “我主要是画面部……画肖像。” 过了几天,鲍利亚又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我是想……为什么你不给我们学校的老教师画一组肖像?” “教师肯作模特儿让我给他们画像吗?” “为什么你不……”鲍利亚总是这样开口说话的。于是奥莲卡就向他解释“为什么”。在学校里,电话里向他解释。鲍利亚动不动就给我们打电话,提醒奥莉娅不要忘记她的社会活动。我知道,这是“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交给他的一项任务:要把奥莉娅吸引到学校各种活动的激流中来。她是唯一“没有参加这些活动的人”,鲍利亚有责任叫她参加。 “给他画一幅肖像吧,”我给女儿出主意。  “这一来他也许就安分了。” “艺术家对漂亮的睑蛋不感兴趣,”奥莉娅回答说。“而安托欣的内在美我还没有发现。” 鲍利亚熟悉业余美校的课程表。有时,他在我们女儿回家的路上截住她。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今天邀请她过去的一个学生同大伙见面,要你参加。因为他少年时代也曾被看作是艺术家。这是上一代艺术爱好者向下一代传授经验体会的好机会!你明白吗?” 他就是这样来动员奥莉娅“到会”的。 “他总是盯着我!”奥莲卡气愤地说。  “如果班里有一半人不来擦窗子,这没什么。可是如果我不来,他第二天一定说:  ‘你不来太惹人注意了。大家都感到吃惊!’不过,我相信吃惊的只有他加上柳西和叶夫多基娅。” 有几次奥莉娅生病的时候,鲍利亚・安托欣到我们家里来看望她。 “假如我是个九年级女生,我会爱上他的,”娜久莎说,歉疚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但是,我处之泰然,因为我知道根本没有恢复青春的途径。 “怎么能爱一台计算机呢?!”奥莲卡愤愤地说。  “你们听到没有,他是为什么来的吗?是为了计算一下改选会以前我能不能起床!” 鲍利亚・安托欣果然向我们的女儿说明肌腱劳损不是什么大病,奥莉娅尽管走路有点瘸,还是完全可以来开会的。 他也用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过去的学生作为范例来教育我们的奥莲卡。他一来就举出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最得意的门生米佳・卡利亚金作典范。 米佳是班主任的最大骄傲。 “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是个优秀的人!现在开自卸卡车……我相信,如果我们需要他的帮助,他随时都会赶来的!” “还从来没有人带我们乘满载的自卸卡车兜过风呐!”坐在第三排课桌的奥莲卡又嘲笑说。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是个不懂得开玩笑的人。她说,奥莉娅早晚会意识到“自己说的这句话是多么无礼。” “米佳・卡利亚金是她最珍爱的人,”娜久莎对奥莉娅说。  “在谈起别人心里最珍爱的人的时候……我再一次恳求你:不要编顺口溜!”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为米佳感到骄傲是有缘故的……在法西斯占领的最初日子里,他尽管有病,发着高烧,终于还是把药品和手术器械送到离城三十公里的工人村,交给了在那里当医生的叔父。他的叔父是神经科医生,从来没有做过外科手术,可是他把我们的两名战士藏在他家地下室,从他们身上取出了子弹,治好了他们的伤。米佳那时表现得既勇敢,又机智:通向叔父家的路有许多条,他从中选择了一条既最短,又能避开敌人的道路。 如果九年级乙班学生中有人借口头痛,上课请假,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就会说: “你们想一想米佳・卡利亚金吃过多少苦啊!他那时才是个六年级学生。比你们现在要小三岁哪!” 如果谁借口感冒或喉炎赖在家里,她也是说这些话。有一次,她把奥莉娅的支气管炎与米佳・卡利亚金经受的困难相比,我一下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你的邻居怎么死的?”“患流行性感冒!”“噢,这病没什么了不起!” 这一回,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决定给九年级两个班安排一次野游,去寻访米佳・卡利亚金战斗过的地方。鲍利亚马上提醒奥莲卡: “千万不要拿假条来!这次野游有很大的意义。” 疯疯癫癫的叶多夫基娅(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谁说的?” “大家。” 按野游计划,九年级的两个班要分头去寻找几十年前米佳·卡利亚金发现的那条通向他当医生的叔父家的“最短的路”。如果九年级两个班都找到这条路,优胜者将是首先探测出这条路的那个班。“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是热衷于搞竞赛的!在野游前夕,九年级学生同米佳·卡利亚金见了面。 奥莲卡居然在速写本上画了米佳的一幅素描像。 “他是个秃顶吗?”我吃惊地问。 “他人很瘦,秃顶……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解释说,这是在战争年月度过童年的结果。他还非常腼腆!同他驾驶的自卸卡车一点也搭配不上。一句话,我很喜欢他。” 讲起自己的功绩来,米佳·卡利亚金似乎不把它当回事儿,仿佛在一九四二年那个时候,进行的是军事游戏,而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他和叔父救活的也不是真正的伤员。 “叔父在字条上写着要赶快。而我高烧三十九度五。真可笑!”米佳回忆说。 这张字条米佳还保存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请他把字条给全班学生看。那时米佳急着到叔父那里去,跳上了正在行驶的卡车:他当时还小,没被人发现。 “不能咳嗽……可我正害着肺炎。真可笑!”米佳接着往下讲。 随后他又在卡车行驶途中,在车站附近跳下了车。 “差点儿没跌到一辆汽车下面。那辆车正好从后面开过来……要真轧着了,才笑话呢!” 他和娜佳一样会取笑自己。我知道,只有善良聪颖的人才能这样做……米佳在车站附近跳下了车,开始寻找最短的路。他把药品和器械缝在一件旧棉袄里。 “可惜那件棉袄没有保存下来,”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告诉大家。 九年级哪个班通过米佳那条路首先到达当神经科医生的叔父家,那个班就将得到米佳所说的那份“心爱的礼物”。 “嗐,米佳,你这是千吗?干吗呀?”“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忽然忸忸怩怩不好意思起来。她那忸忸怩怩的样子显得非常笨拙,很不自然。 九年级的两个班星期六来到米佳·卡利亚金当年搭顺路汽车到达的那个车站。他们在这里宿营过夜。 几小时后,奥莲卡便无影无踪了。 “千万不要拿假条来!”鲍利亚·安托欣叮嘱她。 “去吧,奥莲卡,”娜久莎也劝她。  “既然这次野游有很大的意义……再说,你不久就要毕业了。去吧!” “这一来,我会缺几堂绘画课的。” “你还是去吧。” 于是她去了。 我望着鲍利亚·安托欣,暗自问道:“为什么这次你没有看住她,鲍利亚?不然,我们该多么感谢你呀!” 此刻我记起了所有这一切。而他们三个人仍然站在门口。我觉得他们已经站了许久许久。其实,总共才过了几分  钟,因为“早晨好!”的节目播得正欢。我一回头,才在这段时间里第一次看见了娜佳。而且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母亲的心情与父亲(即使是最疼爱子女的父亲!)的心情毕竟是不同的。她已经不能回忆、分析、思考了。  “奥莉娅现在在哪里?”这个念头突然利刃般刺进她的心,火一般炙烧着她的肺腑  就象球状闪电飞入敞开的窗子一样。 我沉默不语。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能使她宽慰,除非这时在楼梯上、房间里、电话中忽然传来女儿的声音。此刻娜佳对任何人没有怨言,也不向任何人发火。对她来说,除了“奥莉娅现在在哪里? ”这个问题以外,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给米佳·卡利亚金打个电话,”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说。 “为什么?一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就跨进了门坎。柳霞和鲍利亚也跟着走进来。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马上打电话给米佳,请他到这里来。我家的地址她记得很熟,虽然她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家。 “她有非凡的记忆力!”我们听奥莲卡说过。“她记得哪个学生哪一次数学得了两分,而她本人却是教历史的。谁几天没来上课,她记得清清楚楚,就象记得历次伟犬战役的日期一样。” “可见她对你们还是挺关心的,”娜久莎说。 “这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别的事可惦记罢了!” “没有个人生活的妇女往往以成倍成倍的精力投身到社会生活中去,”我在一旁给奥莲卡帮腔。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娜久莎问道。 她懂得,我和奥莉娅不喜欢九年级乙班的班主任是有道理的。她也清楚“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不仅竭尽全力要打消别人对我们女儿所抱的期望,而且要动摇奥莉娅对自己的信心。但是,娜佳总还是祈望她们俩能达到互相谅解,而不要正面冲突。 “奥莉娅正走向一个大有可为的天地,”我心想。  “但是,他们三个人……竟干出那样的事,使得她忍无可忍。现在,她的日子连一分钟都熬不下去了。她在哪里?!他们这会儿在无谓地奔忙,只是为了掩饰他们惶恐不安的心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没有……没有出什么事!”柳霞一开了口,就急急忙忙说下去。  “晚上,大家接受了任务就解散。有的去拾柴禾,有的去打水,有的向住户详细打听通往那个市镇的各条道路。”柳霞停了一下。然后,为了不叫娜佳听见,低声补充说:  “大家都回来了,而她没有……可是,这个情况我们到早上才发现。因为我们不住在一个帐篷里。” “要通知各个地方,”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美娜说。“不会出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一定要通知。” 这一下,娜久莎就完全失去了自制力。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开了一个电话号码单子:民警局、市里的值班员、各医院,那个车站的办公室和小镇的镇公所。她每打过一次电话,就在没有澄清任何情况、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的电话号码旁边画上一道。 这事她做得既有条理,又沉着。只是在拨电话号码的时候,手指不很听话。她常常打错电话,道歉后再重拨电话号码。随着她一次次地拨电话,我越来越清楚,奥莉娅肯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可怕的事情。这事已经是无法挽回了…… “如果奥莉娅是晚上离开同伴,独自逃跑的,”我推断着,  “她可以立即坐电气火车回家。如果末班火车已经开出,她会在车站过夜,第二天一清早回家来,因为电气火车从早六点就开始运行。”我听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在电话中有条不紊地解释所发生的事,她每次总是重复说: “当然,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接电话的对方却不那么坚信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于是她不得不详细叙述事情的经过。这时,娜久莎则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从门到窗前,又从窗前到门,就顺着这一条路线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和娜佳已经束手无策。我们只能干等着。 我听见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在讲话……她的组织才能依然象往常一样,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故作镇静而又响亮,仿怫竭力压制着内心的不安,这一切都使我激怒。可是,娜佳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她只会顺着一条路线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身材矮小,动作敏捷的柳霞对我们这套房子非常熟悉。她跑进厨房,拿来一个小药瓶和一碗水。娜佳抱着头,梭子般地在屋里疾步来回走动,柳霞则端着碗和药瓶紧紧跟在她身后。 我们当中只有鲍利亚·安托欣站在原地不动。 他总是为自己英俊的相貌和过高的个头感到难为情,因而时常微弯着背,用手掌在脸上蹭来蹭去,好象要挡住自己的面孔。他的声音悦耳,浑厚——可他总是压低自己的嗓门。现在,鲍利亚更是巴不得别人把他忘记。 “他当然只能这样啦……因为正是他对奥莲卡说:  ‘千万不要拿假条来!’他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想。  “瞧他多谦虚……不愿出头露面。我可知道这些不声不响的男孩子们的厉害!”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用手捂住话筒说: “他们需要她的照片。最近的照片。” 我奔向柜橱,拿出相册,开始翻找。 “最近她没有照像,”我说。 “我有她的照片,”鲍利亚·安托欣出人意料地说。 他把手伸到短上衣的衣袋里。掏出五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摊在桌面上,好象它们还没千透似的。 安托欣压低声音说:  “这是上星期我给参加野游的同学拍的。是供我们的墙报用的。” “把这些照片送走!”接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又对着话筒说:  “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她记下地址,把它递给鲍利亚·安托欣:  “送到了,马上就回来!别忘了:我们大家都在等你。那时,米佳·卡利亚金也该到了。你们俩一块再回那儿去。回同学们那儿……你们要发动他们去找人。必须仔细搜索森林!” “什么……那里有大森林?”娜久莎问。 她终于发问了。 “那,哪能呢?!”柳霞高声说。 她这声响亮,却又含糊其辞的回答使娜佳放慢了脚步。她仍然不由自主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只是不象原先那样快了。奥莉娅的照片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鲍利亚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到一起,好象它们还没有干似的。接着,他把照片装进衣袋里,微微弯着身子走开了。 柳霞拿着娜佳没用的水碗和小药瓶,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在电话中的对话,柳霞急切地想头一个发现和通报新情况的愿望,鲍利亚·安托欣摊开和收拢奥莉娅照片时的小心翼翼的态度,这种种迹象使我意识到发生了一场灾祸。我相信他们正在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他们的过错究竟有多大?他们在野游时到底干了些什么,以致使奥莉娅再也忍受不下去?她在绝望的时刻会干出什么事来?深更半夜……在陌生的路上她会遇到什么人? 门铃突然响了。娜佳跌坐在椅子上。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过道走去。可是,柳霞赶到我的前面。 “米佳·卡利亚金!”她欢天喜地地叫道。好象我们就是在等他。 “你是开车来的吗?”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郑重其事地问。 “车在下面!”柳霞代他回答,她从阳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下面停着一辆自卸卡车。 米佳抱歉地朝沾满了油污的裤子点了下头,,意思是说他来得太匆忙了。 他的确很虚弱,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没有向我们解释这是“战争期间度过童年的结果”,而是说: “米佳,跟我到厨房来一下。” “她在那里并不想对他讲什么秘密!”柳霞急忙说。“只不过她不愿意当着你们的面重复……” 这话娜佳没有听见……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和米佳从厨房走了出来。他记得那次他给叔父送药品和医疗器械,也是早晨才回到家的。整整一夜母亲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是溜掉的……当时还害肺炎。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然她不会放我走的。她会说:  ‘我自己去送!’在我自己当父亲以前,我是不了解做母亲的心情的。” 这话娜佳没有听见。 米佳还讲了一件事。他的儿子也有一次没有在家里过夜,快到早晨的时候才回来。原来是和一个女孩子吵了一架。他说,他要到她的窗下去站着,一直站到她原谅他为止。可她呢,睡得香甜极了。早晨醒来,准备上学去。一出门,他……还在那里站着。从晚上就一直站在那里。 “你对儿子说什么了?”我问。 “她不爱你,傻瓜!” “这话你说对了。” 这活娜佳没有听见……门铃响了。她欠起身子。而柳霞又赶到我前面……鲍利亚·安托欣回来了。 “我是想……我还有她另外几张照片!”他拍了拍衣袋。“在回来的路上我到家里去了一趟,’拿上了这些照片。应当在区里把这些照片分发出去,别光靠我们这几个人去找。” “说得对。说得很对,”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称赞说。  “如果大家都动员起来,我们一定会更快地找到!” “本来嘛,早就应该想到……应该早得多!”我想说。 “我们一定能找到她!”米佳·卡利亚金也向娜久莎保证。 “但是,她可能在哪里呢?”娜佳绝望地喊道。 这喊声使大家震颤了一下。连米佳也不例外。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已经不能利落地组织找人的事了。她突然变得十分焦躁。她先是跑到米佳跟前,悄悄对他说了些什么,接着又朝鲍利亚奔过去,然后,不自然地扯着高嗓门对大家说: “现在,米佳和鲍利亚到现场去,一切都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你们知道,米佳在战时完成过比这更艰难的任务!” 她说话的口气使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是医生在开导没有好转希望的病人,使他相信今天“他的气色就象棒小伙子一样”。但是,我不相信这种口气。这只不过是…… 娜久莎只剩发出这一声绝望叫喊的气力了。她又象梭子一样来回顺着一条线走动——从门到窗前,从窗前到门。“她的心脏受得了吗? ”我恐惧地想。 米佳和鲍利亚走了。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又守在电话前。她毫无意义地打着电话:一会儿告诉学校,如果奥莉娅突然出现的话,请值班员通知我们;一会儿又向业余美校提出同样的请求。 这样又过三、四十分钟。收音机里依然播送着欢快的星期日节目。谁也没有去关收音机,因为谁也不愿意让屋里静下来。 娜久莎几乎不出声地、无意识地翕动着嘴唇。 “你怎么了,娜久莎?”我终于问道,说着就把她搂住。 柳霞以为我们有话要说,立即把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拉到厨房去了。 “你怎么了,娜久莎?” 她没有回答我,还是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但是,我听出了她的喃喃细语: “是我说服她去的……是我……” 电话铃响了。娜佳这时正好在电话机旁。她一下子抓起听筒。 “不,不是母亲,”她回答。  “真的,不是母亲。你问我是谁?是老师……学校的老师。记得……我记得…她穿着长裤。蓝色的长裤。你说什么?辨认?……辨认谁?” 话筒倒悬在电话线上。娜佳腿一软,瘫坐在地板上。 “柳霞!”我不知道为什么喊了出来。 柳霞和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从厨房跑了出来。 “我认不出她,”娜佳朝着空中说。“我认不出她……” 我们几个人把娜佳扶了起来,搀她坐在沙发上。她一动不动,神情呆滞……我把话筒放回到压簧上。电话铃马上响了起来。 “刚才电话断了,”我听到的是平静的、对—切都无动于衷的男人声音。“您是哪位?” “是她父亲。” 疯疯癫癫的叶多夫基娅(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刚才接电话的是老师吗?不是母亲吧?” “不是,不是……是老师。” “那就好。为了妥当起见,还是要辨认一下……” “辨认谁?!” “请您不要重复我的话。不会让母亲听见吧?” “不会的。” “我们还是派车来接您吧。” 过道的门砰地响了一声。我扔下听筒……向过道奔去。 “妈妈在哪儿?我给她带来了花!”奥莉娅已经脱掉了一只皮鞋,正在换拖鞋。“你看,他们这会儿由‘疯疯颠颠的叶夫多基娅’带领着,还在去这个叔叔家的半路上……而我昨天晚上就找到了那条最近的路。米佳当年是夜里坐船过河的。不然,他会遇上巡逻队。这次也是船夫把我载过河的!”她为取得的成功而洋洋得意。  “这就是米佳・卡利亚金所说的礼物……也可以说是奖品吧。我得到了!……”她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是第一个到达的。那位医生叔叔亲手把它奖给了我。妈妈在哪儿?我给她带来了花。早晨在野外是多么好呀!” 她塞给我一束野菊花。 我没有打断奥莉娅的话。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和柳霞没有到过道里去。他们依然站在电话机旁。听筒倒悬在电话线上。娜佳神情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她双手放在膝盖上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娜久莎!奥莉娅回来了……”我喊道。  “奥莉娅回来了!” “我认不出她,”娜佳回答。  “我认不出……” 过了半小时,米佳・卡利亚金开着那辆自卸卡车来了。 路上,米佳由于超速行驶被罚了款。 “这么大一个孔!”他说。  “把行车执照给打了个孔,真可笑!” 这些话是他进了房间才说的。进屋以前他在过道里已急急忙忙地告诉了我: “一切都顺利!今天早晨她在我叔父那里。这就是我叔父……活的见证人!” “她回来了!”鲍利娅・安托欣也是坐自卸卡车来的,这回,他没有压低嗓门,而是放声喊,一面指着奥莉娅留在走廊过道里的一双鞋。 “这样,叔父的性命也就不至于有危险了,”米佳舒了口气。 他的叔父看上去也和侄子一样,生来就那么瘦削,象个未成年的孩子。到了晚年他更是连腿都抬不起来,只能蹭着地面挪动脚步。他的身体似乎没有重量,他拄着拐杖,生怕一阵风会猝然把他吹翻在地,摔个脚朝天。可是,他那双眼睛和米佳的眼睛一样,好象在向大家示意他要讲一个滑稽逗笑、不关紧要的故事似的。 “您是医生吗?”我问道。 “以前当过医生,”他回答。 “当了半个世纪!”米佳补充说。 “那么,可以请您……来一会儿吗?我想和您商量商量。” 在厨房里,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他讲了一遍,其实很多情况他已经知道了。他只是不了解米佳走后发生的事情。 “您不是神经科大夫吗?这大概正是您医治的范围吧?她原来就有心脏病……我非常担心。” 他走进房间。娜久莎还在那里直挺挺地坐着,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她依然神情呆滞。她一看到大夫,就对他说: “我认不出她。” “妈妈,我在这儿……我回来了!”奥莉娅跪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向她解释了多少次。  “我回来了!这是大夫,米佳的叔父……是他把奖品发给我的。因为我最先到达那里。看到了吗?这是像片……这是战争时期的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她同那两个战士在一起。原来是大夫把他们治好以后,她把他们藏在自己家里……藏在自己家里!”奥莉娅仔仔细细、不慌不忙地给娜久莎解释,就象大人给孩子讲解最简单、最浅显的道理一样。  “这是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 “请您仔细看看,”柳霞也轻声对娜佳说。  “这是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年轻的时候!” “喀,这是千什么?”班主任在后面小声说。 “奥莉娅回来了!您的女儿已经到家了。和您在一起!她平平安安的。您明白吗?她平平安安的!”米佳的叔父以他少有的果断语调清晰而又坚决地说。 “我认不出她,”娜佳说。 大夫一次又一次地想同她搭上话。可是后来,他只得用拐杖朝厨房那边指了指。 “这不是我医治的范围,”他在厨房里对我说。 “怎么……不是您的医治范围?” “我是神经科医生。而精神病属于另外一个科。” “她……您认为……” “应该打电话让他们来接她,只能从他们那里老人接她。” 奥莉娅来到厨房,开始紧张不安地向我讲她完成任务的经过: “我走的是米佳・卡利亚金当年走过的那条路,这是规定的任务。你反正也知道……” 我打断她的话: “他走这条路是为了救人。而你却害了……你最亲近的人……” 娜久莎留在一幢房子里;我们从那里回来了。 奥莉娅和柳霞、鲍利亚在前面走着。我和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稍稍落在后面。米佳用自卸卡车送走了他的叔父,那个神经科医生。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低头默不作声。她的身影已不显得那样臃肿,边檐耷拉着的帽子也不显得那样古怪了。 “要不是我们早晨来这里闯了这场乱子,您的妻子也不至于发病.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她讲话的语调既忧伤又肯定,不指望我会对她表示异议。然而,不管怎样……作父母的虽说总想把孩子的过错推给别人或者自己承担,可我还是没敢同意她的话,我说: “您怎么能不来呢? ” 她没有回答:聋拉着的帽檐仿佛挡住了她的话,她当时不以为然,但没说出口来。 “可见,奥莉娅管我叫‘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也不是凭白无故的。” “为起这个愚蠢的绰号,命运之神让我们得到了报应,”我反驳说。 “疯癫跨进了我们的家门,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您记得不记得……普希金的两句诗? 天啊,别让我发了疯! 不,宁可拿着木杖求乞……” “是这样。毫无疑问是这样。不过,反应性精神病的症状一般会逐渐消失的。这是米佳的叔父对我说的。” “您没法不激动,也不能不到这里来,”我说。  “但是,我想奥莉娅没有预料到您会激动。她没想到她的失踪会使大家这样揪心,惊动大家到处寻找。因此,可能……”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找理由为女儿开脱。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摘下了帽子。在我们家里她没有摘过帽子。这时,她分明摆出一副要同我较量一番的架势。她想探究对手的眼神。而我却无意应战。我只不过需要将事情的原委搞清楚,弄明白。 “唉,您想想吧,”我继续说,  “譬如说,难道奥莉娅会想到柳霞・卡图尼娜为了点不值一提的小事,就没道理地怨恨她吗……” “没道理?”她打断了我的话。  “请原谅,我本来不愿意在奥莉娅背后……眼前可真是不折不扣地在她的背后说起……”她头朝奥莉娅指了指,这孩子拱起背,仿佛真等着挨打似的。  “但是,既然您自己提到了这个问题!” “现在回过头来评谁是谁非,未免显得度量小了些……不过.奥莲卡当时确实没法子带她去参加那次见面会。” “不是这么回事!”她的话一下子迸了出来。  “毫无疑问不是这么回事。是奥莉娅忘掉了她。忘得一干二净!事情就坏在这儿。” “怎么叫忘掉了?” “柳霞替她拿着她那个沉甸甸的画夹子站在街上。她透过敞开的窗户听到奥莉娅跟人家说俏皮话,捉各种各样的问题。一句话,奥莉娅在显示自己博学多才。而柳霞即使想走也走不开,因为她手里还拿着那个画夹子!” “瞧,您的火气这么大。我真不该说起这些!” 她的身影又变得笨重了。说也奇怪,偏偏她全身都在活动的时候,她的体态才显得又笨又重。 “您或许会认为今天的事件是偶然发生的,不,它还会重演!您以后看吧,是这样的,肯定会是这样的。” “就在您说这话之前,我刚想说,单凭一个人的某一个行为还不能对他作出全面的评价。” “除非这是一次偶然的行为,”我以为她会这样回答。 “不要以为柳霞向我诉过苦,”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美娜思路一转,忽然说道。  “她和您一样,也曾经找理由为她辩解。但是,替有过错的人辩护实际上是害他!” “您认为奥莉娅是故意冷落她?……” “奥莉娅只不过以为但凡是人,为了爱可以牺牲自己的自尊心、自爱心。而柳霞是爱她的。” “好,就算是这样吧……那么,后来柳霞学习出了问题,奥莉娅不是还替她辩解了嘛。当时只有她和娜佳知道真正的原因。奥莉娅想向大家解释清楚。但是,柳霞说:  ‘我不需要辩护!’” “她的原话是:  ‘不需要这样的辩护!’您看,一词之差,意思迥然不同。” “_什么叫……这样的?” “我不想深谈别人的不幸遭遇。” “不过,我们既然已经说开了头……” “关于柳霞家里不幸的事,除了奥莉娅和娜杰日达・葛里戈里耶荚娜,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而且谁也不该去打听!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柳霞的妈妈知道,您也了解,她妈妈病得很重。可是,奥莉娅向全班暗示这些事情。而柳霞家住的那幢房子的孩子们都在我们学校上学。这是一座新建的、很大的房子……柳霞自己丝毫没有责怪父亲。能责怪他什么呢!他爱上了……在这以前他已经为一个患病的女人献出自己的爱情。这容易吗?” 我惊奇地望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她谈到爱情时很动感情,仿佛她的内心也曾经受到过爱情的创伤。拿在她手里那顶帽子,耷拉着的帽檐一会儿碰到地面,一会儿在地上拖着。但是,她没有察觉。 “一心只顾自己,问题还不大,”她毫不留情地说。“更可怕的是,在一心只顾自己的同时,还要给别人带来苦恼或不幸。” “一切都是错综复杂的。你要弄得清楚才怪呢!”我想起了奥莉娅说过的话。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好象猜到了我的心思,说: “如果没有时间去搞清楚,那就干脆别管。千万不要漫不经心、随随便便地去着手解除别人的痛苦和不幸!” “您真认为奥莉娅是故意的吗?”我不加思索地问。 “她没有时间深入考虑。没有时间!”说到这里她放低了声音。  “她同样也没有时间去觉察鲍利亚・安托欣对她的爱情。” “爱情?” “难道您没有看见他有多少奥莉娅的照片吗?他为什么不给我拍照。” 奥莉娅至今还没有爱上任何人,我和娜久莎对这一点感到满意,还认为这是由于她在道德情操上对自己要求严格。 “也许,她的爱只够……用在自己身上?”我猛然想到。  “不,不对!她始终不渝地爱娜久莎……爱艺术……她希望我们为她而自豪。这当然也是一种……关心!”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手里拿着帽子,耷拉着的帽檐还在地上拖着。也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提醒她。 “您有没有考虑到她今天这个造成严重后果的行为……归根结底是一种抗议行动?” “抗议什么? ” “抗议她在你班上受到的孤立和冷落。” “不惜任何代价来逞能拔尖的人,是注定要受到孤立和冷落的,”她再一次非常明确地说。 “莫非是奥莲卡以及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长期斗争,使她事先已琢磨好现在用什么词句来反击我?”我惊奇地想。 “我的学生中没有出什么知名的人物,”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仿佛要缓和一下我们之间针锋相对的争执,沉思地说。  “但是,他们中间也没有恶人。一个也没有……他们没有背弃我,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至于说天赋?他们有仁爱的天性。难道您没有看到吗?” “今天看到了……” “艺术家的才华对仁爱可以不屑一顾,”她继续说,“但是,对艺术家的天赋,仁爱精神却……”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我用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自己的话打断了她。 “是的……毫无疑问是这样的,”她也表示同意。 我们沉默了片刻。 “米佳・卡利亚金的儿子不也是事先没有告诉家里,在外面呆了一夜嘛,”我突然说起这件事。  “您记得吗?就是一直站在女孩子窗前的那一次。” “我本来不想使您不痛快。可事实上他给家里打了电话……事先打了招呼。是这样的。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可是米佳说……” “他是为了安慰娜杰日达・葛里戈里耶奖娜。” “我明白了。” 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再把我当作争论的对手。过去,为了把各种情况搞清楚,弄明白,我早已自觉不自觉地常常反驳她的意见。 “我从前不知道您把两名战士藏在自己家里。” “他们已经不在了。” “都已经……牺牲了?” “死了。病死的……战争带来的病痛和不幸是永久的。有时我们自己还互相残害。”说到这里,她突然醒悟过来,解释说:  “我指的不是奥莉娅。今天我们大家部有过错。”跟着,她越发感到惶惑不安:  “奥莉娅可能会把全部过错自己承担下来。这个担子她是挑不起的!”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笨重地加快了脚步,  离开我,赶上前面的孩子们。我明白她已决心同我的女儿分挑重担了。 我在后面慢步走着。 “我和娜久莎为了争得一种权力,一种造就……或者象人们常说的形成奥莉娅性格的权力,同‘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进行了一番较量,”我思考着。  “我们胜利了。可是,这个胜利几乎要了娜久莎的命。至少损害了她的健康。‘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她不仅邀请英雄们,而且邀请调度员、炊事员参加那些著名的会见。为什么?大概是想向我的女儿和她的同班同学说明,如果他们是胸怀坦荡,品行端正的人,只要是胸怀坦荡、品行端正的人,那么他们同样有权受到别人的重视,也值得人们怀念。” 这都是细节……只有凑齐这些细节,我才能够恢复一幅画的原貌。它们从往事的长河中一件件浮现在我的面前。 “谢谢她!”我们在奥莉娅出世的时候说。虽然娜久莎当时是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她。 “这大概就是我们俩生活中那个不祥的转折点吧!”我想。  “我们俩已不再互相关注……我们的视线转到另一个方向。  ‘奥莲卡的父母秉’――达成了我们的主要身份和主要职业。我竟没有发觉娜佳已经不再唱歌……我自己也不再写幻想小说了。而且直到今天才想起娜佳的心脏……她的病名不完全准确。疾病是不幸的,但不是缺陷。心的缺陷完全是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娜久莎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如果她回来的话……”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停下了脚步。其他人也停下了脚步。他们站在一幢房子旁边,在这里将只剩下我和奥莉娅两个人。(完) “满堂香”主人历险记(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出师吉利的喜悦,使黄木茹满脸春风,走路身轻如燕。他神采飞扬: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雪白的的确凉衬衣,米黄色的直筒裤,搭配得挺和谐;脚踏丝袜、皮凉鞋,手提一尺见方的拉链皮包,乌光油亮,象个大干部参加什么高级会议回来,直向“满堂香”走去。 夜幕初降,.万家灯火,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青年男女,怡然自得地“拍拖”过市,时而发出一阵欢声笑语。成衣摊点播放着红线女唱的粤曲唱段,以招引顾客的青睐。饮食行业也有招式,烧鸭摊的主人,为了表明“货真价实”、  “童叟无欺”,贴出“告白”:“短称一两,赔款一元”。小吃摊,叫卖声不绝于耳,高亢的,柔和的,清脆的,低沉的,象多声部的大合唱。 “城市跟农村毕竟不同,白天夜晚都一个样。”木茹看着眼前的景况,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 他出娘胎以来,一直在山村里过日子。青山绿水,田园牧歌;恬静、清雅,他领略够了。如今他是在另一种环境中生活:五光十色,终日喧闹,热烈、紧张。人们为了一个“富”,字,奔忙着,竞争着,真有意思。  “哩嘿!”木茹想到自己眼下正做的十万斤西瓜生意,暗暗得意,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了一大捆花花绿绿的钞票。 “大佬!吃碗爽口牛巴粉啦!” 木茹的耳边响起了甜脆悦耳的声音。他停步定神一看,一个戴着白帽子、扎着白围裙的姑娘,正笑盈盈地向他招呼。对方和目善眉,脸蛋还挺俏哩!木茹真想坐下来“光顾,, -番,但他如今确实时间太紧,只好含笑谢绝。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小圆桌边的一位顾客时,却愣住了。 那是自己的哥哥黄炼钢!他向来生活节俭,一个铜钱恨不能掰作两瓣用.,从不轻易上街吃东西。头回进城来,还自带用荷叶包的糯米饭,省得花钱。今晚,却破例上街来喝酒了。他_个人独斟独酌,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碟白切鸡,一碟卤猪肚,半瓶葡萄酒。 “哥!你在这里喝酒!?”木茹站在炼钢的身边,轻声地说。 炼钢听得出弟弟的声音,但不理睬,心里却暗说:是呀,我喝酒,以后天天都要喝!能吃就吃,吃下肚子就是自己的东西;把钱留下来,说不定哪天全部落在别人手上,那时干瞪眼,白伤心! 木茹见哥哥不搭理,知道他还在生自己的气,平和地说:“哥,我正要找你哪。西瓜都集中起来了,今晚就送火车站托运。明天我就押运出省,店里的事都由你照应了。”炼钢没吭声,把筷条横放在桌上,纹丝不动地望着。木茹猜想哥哥的心已活动了,又说:“哥,你要在外地买什么东西吗?……你还有什么交代?” “我几箩筐的话你不听一句,还说什么!你能干。你穿州过省、飘洋过海去捞世界,你去你的,跟我没关系。有朝一日做乞丐回来,你自己去向阿爸交代……” 有人说,山里人的脾气象山中的水,不声不响地运动,突然又石破惊天,狂奔直泻。炼钢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大,惹得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们。 炼钢和木茹是壮乡那回村人,同胞兄弟。炼钢出生,正值大炼钢铁运动,父亲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木茹出生在瓜菜代、吃木薯粥的年代。阿爸抱着他,感慨万分地说:“孩子,你偏在吃木薯粥的时候来凑热闹,你就叫‘木薯’吧!”因“薯”字笔划多,后来改用了“茹”字。两兄弟相貌,相似,方脸高颧,眼眶略深;但性情却大不一样:炼钢沉静,少言寡语,听长辈的话,叫向东不走西,叫朝南不去北。木茹活泼,争强好胜,脑子好转动。村里的人评论:这两兄弟,一个是木棒做的心肝,实笃笃;一个是莲藕做的肠子,心眼多。 这些年月里,不管城里人,乡下人,都在翻肠倒肚想找生财门道。一天晚上,木茹的父亲正沉思着,蓦地心头闪出一道亮光:到A城去开个水果店不是很好吗?对!虽说这城市不算大,十来二十万人口;但它靠着铁路边,交通方便,来往人多,是个做生意赚钱的好地方。 况且,那里还有亲戚,亲戚的房子又宽敞,可以向她租来开店嘛…… 木茹父亲越想越开心,全身血液沸腾。 他在A城里的亲戚,是自己的堂姐,木茹称她为三姆。三姆早时跟镇上的生意人结婚,临解放时,全家迁到A城谋生,在繁华街买下一座房子,砖木结构,上下两层。前几年,丈夫过世,儿女在外地工作,只兰姆一人守着房子。木茹父亲虽说跟三姆是五服以外的姐弟,但乡里乡亲,总算还有点情份。往时,木茹父亲进城办事,少不了捎带些土特产来看她,关系不错。当他提出租房子的事,三姆果然一口答应,还说:  “我在外地工作的老二三番次写信来叫我去跟他们住。我正愁着没人看房子哪!既然你们来开店做生意,我也省麻烦了。”木茹的父亲直乐得心花怒放。 他们跟有关方面洽商,办完各种手续,接着修葺门面,组织货物,一切准备就绪;今年春节,“满堂香”水果店鸣炮开张。父亲还是在乡下务农,把担子压在两儿子身上,炼钢、木茹成了城中的生意人,“满堂香”也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家了。 但是,不久却发生了一次争吵。  “满堂香”经营的都是地方产品:香蕉,凤梨、柑、橙、果蔗……货物新鲜,售价偏低,生意蛮顺畅。炼钢心安理得,而木茹总觉不够瘾,说:“哥,我们的生意做得小,要做就做大世界嘛”“你总是想伸手摘天上的星星作银锭,做得到吗?小塘养不了大鱼。‘满堂香’就是这么个小店,还能做什么大生意?”炼钢最怕木茹搞新名堂,带着奚落的口气说道。木茹说:“做生意就是要讲‘周转’,货如轮转,客似云来,日进斗金。我们在报纸上登个广告,商店名声大了,顾客来得多了,生意就做得大罗!”炼钢一听说要登报,眼睛睁大了,问:“要花多少钱呀?”木茹胸有成竹地说:“不多。米莎跟我说,只要交给她五十块钱,她包了。你可认得米莎吧!?”“米莎?就是那象条狐狸精一样的城市妹仔吧?我一看到她就恶心。你少跟她来往。”木茹却没那样看米莎,可是,见炼钢生那么大的气,也就不出声了。一他悄悄地塞给了米莎五十块钱,托她帮办理登报的事。过了几天,市报上以《农民进城办商店好,“满堂香”价廉物美》为题,把“满堂香”吹了一番。木茹这才喜洋洋地把事情的始末讲给哥哥听。炼钢却皱起眉头,对着报纸愣了一会儿说:“登广告要付钱。这是新闻报道,不但不付钱,还得稿费哩!你怎么还要给那狐狸精五十块钱?傻瓜!”木茹被问得哑口无言。炼钢接着把他数落一番。木茹脑瓜骨碌碌转了一会儿,反驳道“煮的要钱,炒的也要钱,反正登了报,管它那么多!人家有本事让我们店上榜,付点酬劳不应该吗?况且,报道比广告省钱,名声更好,花五十块钱还不合算吗?”木茹说得振振有词,炼钢总是消不了气。那时,正值几个旅游团体路过A城,大家看了报纸,慕“满堂香”之名,纷纷前来光顾,店里刚组织来的两汽车水果被购买一空。炼钢尝到了甜头,情绪才好了些。 可是,这一回木茹要在市场上突击收购十万斤西瓜,运往外省销售,不管怎么说,炼钢那牛筋脑瓜就是转不过弯来。投放几千块本钱,可不算少呀!运货出远门,人生地不熟,行情变化快,吉凶难料,怎能去冒这样大的风险呢?木茹想:“不下深水河怎能捉得大鱼?”哥弟俩一个是多虑,一个是自信,争吵得面红耳赤,以致互不理睬,各行其是…… 中心广场旁边的空地上,十万斤西瓜堆成一座小山。“瓜山”的旁边,一个小青年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这是米莎替他找来的临时守货人。离小青年三四米的地方,一位姑娘心情焦躁地来回走动。她身材窈窕,打扮入时。头上扎着马尾巴似的发式,走动起来晃荡不止。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脖子上挂着金色的项链。胸前乳房高耸,明显地看出有人工的痕迹。天篮色的短裙下摆遮不过膝盖,长统的肉色丝袜直套到大腿上。这就是米莎。 米莎不时翘首眺望,象在等待着什么人。当木茹出现在视线时,她禁不住跺脚频频招手,待木茹走近,米莎半怨半艾地说: “哎呀!你是怎么搞的,这个时候还跑到哪里去呢?” 怎么样?”术茹暗暗吃惊。 “铁路那边变卦了!”米莎气愤地说。 木茹一听;脑子“轰”地炸开了;方寸乱尽,六神‘无主,干瞪着眼,一会儿才问:“上午,你还说火车站计划科的张科长答应托运了,怎么会变卦呢?” “不错。张科长原先答应得好干跪。可是下午五点钟”我再到火车站落实运输的事,不见他了。我找其他办事人员,都说不知道这回事,张科长没有交代。我焦急起来了,好不容易找到他。他说,‘有个公司包了整个列车,还装得满满的,连插针的地方也没有,实在没办法了。稍挪后两天怎么样?’我跟他泡蘑菇,中华牌香烟抽了一包,就是打不开闸门。” 木茹频频眨巴着眼睛,心里急得象油煎,。不住地搓着双手。 天黑沉沉的,象一口倒扣的锅头,一颗星星也没有。空气沉闷,不吹一丝风,木茹感到全身燥热,额上沁出汗珠。他脱下衬衣,两手狠狠地抓挠自己的头发,烦恼地走来走去。心里想:商业行情,瞬息万变,要是耽误了运转时间,露天堆放的西瓜,不及对运走,日晒雨淋,只要几天功夫,就会被沤坏,连血本也要丢光! “轰隆隆!”青边的天上响起雷声,闪电象银蛇在云间跳跃,木茹大为惊慌。他扭头看米莎悠然自得地坐着抽烟,心里又急又气,毫不客气地说道:“米莎,你得想办法呀!” “你没想出来,我就能想出来?我比你多长两副脑袋?”米莎也没好气地说。 “我来城市不久,各方面都还生疏。你是城里人,熟人多,关系多,门路广,怎能相比!你是存心让我落水吧?” “丢那妈!狗血泼你!”米莎把手上的香烟一甩,腾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向木茹步步逼来,粗鲁地大骂。“你这个乡下佬,也不向街坊邻里打听一下,从来没人敢对着老娘说一句不恭的话。想不到你这个盲头虫破例了,你是想讨打吗?告诉你,你不过是老娘脚下一只蚂蚁,只要我动一动,就收你的米簿!”娇滴滴的姑娘蓦然间变成了母老虎,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木茹不禁大吃一惊。几个月来,米莎给他的印象是多么美好啊! 木茹记得刚来A城,他到城东的湖畔公园游览。公园里,花木葳蕤,湖光潋滟,事台水榭,古朴典雅,景色秀丽。游人如织,笑语声喧。在桄榔树下,收录机正播放出悦耳的乐曲,一群男女青年欢乐地跳着舞。木茹兴趣盎然弛看着他们,心里羡慕得很,暗自说:城里人真会享受! 木茹正看得出神,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莺啼燕语般的呼唤:“同志,照个相留念吧!”木茹扭头一看,是位打扮妖娆的姑娘,斜背一个照相机,踏着轻盈的脚步,张着笑脸向他走来,还说:“同志呀,这里风景多好,拍张照片够意思啦!” 木茹看她是照相行的流动服务人员,态度亲切热情,心动了,便问道:“多少钱?” “价钱有统一的标准,不会多收你的。”姑娘说着,两眼把木茹上下打量着,接着便落落大方地来牵木茹的手:“来来来,站在这个地方取镜头最美了,背景是湖水远树,多么有诗意呀!” 木茹那粗糙的手触及姑娘柔软嫩滑的手指,简直象触电似的,心里麻酥酥。米莎那甜甜的话语,就象那深山的叮冬泉水,使木茹心旌摇晃,不能自主,任随她摆布,姑娘后退几步,敏捷地拿起照相机,说一声“笑一笑”,便“卡嚓”一下,完成了作业。 屏气留影的木茹刚刚舒了口气,把肌肉松驰下来,姑娘却颇为遗憾地说:“哎呀,你这张照片有点美中不足。你的衣领没有翻好,有损形象呀!多照一张怎么样?”说着,又上前替木茹整理衣领,姑娘身上散发出脂胰香味,使木茹觉得十分舒畅。 “卡嚓!”又拍了一张。之后,姑娘又替木茹选择了几处背景,连续拍照。这天,木茹一共拍摄了六个镜头。 末后,姑娘收了他八块钱,并说:“我是个体户营业,属解放路西段居委会的。我叫米莎。三天以后,你来取照片。如果你工作忙,就把姓名、地址留下来,我把相片给你寄去。” “……” 木茹还没有拿定注意,米莎便问道。“同志,家在哪里呀?” “繁荣街,满堂香。”木茹自豪地脱口而出。 “叫什么名字?” “黄木茹!” “黄木茹!”米莎复诵了一遍,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马上称赞道:“这名字好呀,乡土气息多浓!” 此刻,木茹对米莎的陌生感完全消失了,便和她闲聊起来,就象老朋友在一起似的。 约定取照片的时间还没到,米莎就提前一天送到“满堂香”来了。木茹感到惊愕,米莎解释道:“你做生意很忙,我服务上门是理所应当的。”木茹更为感动了,连忙请她吃水果。米莎毫不客气,剥开芭蕉皮;大口大口地咬。木茹想:城里的姑娘就是大方,一点不见外。米莎边吃东西,边问起“满堂香”的生意情况,并给木茹出了不少主意。那一次写稿登报宣传,提高了营业额,就是靠着米莎。 这一次十万斤西瓜生意,也是米莎出于一片好心,帮助他把事业兴旺起来的呀!近日来,.是西瓜上市的旺季,街头巷尾到处是临时摆卖的摊点。为了争取顾客,大家互相压价,直降到五分钱一斤,批量购销的四分钱一斤。  “满堂香”的时令商品主要是西瓜,眼下生意难做。炼钢叫木茹暂不进贷,加强销售。哥哥守店,弟弟推木车到剧院旁边摆摊,但并不景气。幸亏木茹遇见米莎,她给出了主意:在本地守株待兔,倒不如冲到外面去捞世界。趁着如今本地西瓜便宜,千跪下本钱,低价买进,一运到外地出售,肯定捞一把。米莎还说,她可以做他的帮手,反正现在不干照相营业了。她还慷慨解囊拿出五百元做资金…… 一件件往事,记忆犹新,她给他的印象是:热情、亲切、善良、聪明。今昔相比;判若两人,真叫木茹。莫名其妙。 米莎的突然变态,使木茹愣了一会儿,但是,他并不害怕。他挺起腰杆,紧攥拳头,圆睁双眼,盯着对方。心想:倘若你敢作出过份的举动,老子绝不放过,最大芭蕉叶 米莎耍了一阵威风,看木茹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势,知道吓唬不了,不敢再“升级”。她回头走几步,一面絮絮叨叨地骂人,一面使用心思。她想:这木茹倒是有点骨头的人,不去掉这点骨头,就难成为手中的面团,以后的事就不好办了,得制服他! 她转过身来,走近木茹说:“茹仔!实话对你讲,我已想出了几个解决的办法。如果能实现,明天晚上西瓜就可以达到目的地了。” “什么办法,你说说。” 米莎把嘴一撤,“哼”了一声才说:“那么轻易给你说吗?” 未待木茹张嘴,她又傲慢地说;“要我说也可以,你在我面前三鞠躬,给我点上烟,我就慢慢给你说。” “白日作梦,不要脸的东西!”木茹知道米莎有意戏弄他,愤愤地说。 “你……”米莎气得嘴唇打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怒火中烧,咬牙格格地要上去给木茹两记耳光。 突然,离他们一丈多远的地方有人拍掌说道:“哈哈哈,水冲龙王庙,自家人打架,你们搞什么名堂?” 木茹扭头一看,原来是“鲨鱼头”。前几天,是米莎介绍他跟木茹认识的,并担任了这宗西瓜生意的“联络员”。 “鲨鱼头”中等身材,推个平头,额角有道刀伤的疤痕。方脸高鼻,粗眉大眼。他精力充沛,迈着坚实的步伐走来,后面跟着象猴子一样精瘦的小个子。见木茹和米莎都不说话,“鲨鱼头”摆出一副长者的架势教训他们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们不尽快把西瓜弄到火车站托运,却在这里吵架。我以为你们把事情都办得妥妥贴贴了,吃过晚饭就心安理得地到新星茶座灌水。肚子胀了,才转到米莎家看一看。摸了门钉,我不得不到这里来。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你们都是废物!” 木茹连忙把运输“卡壳”的事说了一遍。 “这丁点的小事有什么难办呢?”“鲨鱼头”趾高气扬、满有把握地说:“古老的话是‘有钱使得鬼推磨’,如今的话叫‘_运用经济手段解决问题’。火车站不赏脸,我们自己找汽车运嘛。这叫做‘蛇有蛇路,蜴有蜴路’!”他接着喊了一声:“马溜四!” “鲨鱼头”身后的小个子应一声“嗯”!立即抢到“鲨鱼头”面前来,奴气十足地等候吩咐。 “鲨鱼头”果断地说你立即到第五运输公司找二哥,睡觉了也要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传我的话:明天早上,找五部带拖斗的‘东风’到中心广场旁边运西瓜!” “是!”“马溜四”应了一声,拔腿便走。 “跑步前进!”“鲨鱼头”嫌“马溜四”,走得太慢,喝了一声。“马溜四”象个机器人一样听从操纵,立即大步跑动。 “鲨鱼头”得意洋洋地对木茹一摊手,说道:“茹仔!你看没事了吧!?” 木茹自然感到高兴,连声说:“就这样办,就这样办,没事了!” “好,我该回去睡觉了。明天早上我们在这里一起上路。你跟米莎在这里看守西瓜吧!” “鲨鱼头”说完就要走,米莎象发疯似的直扑上去,大骂说:“好个臭鲨鱼,你自己会享福,却要我在这里熬夜挨淋。你坏透了!”她一面骂着,一面捶打“鲨鱼头”,而且还使劲拧他的耳朵。原先象头雄狮似的“鲨鱼头”,这时骤然变成了小绵羊,“哟哟哟”的直叫,向米莎求饶。 木茹一方面敬佩“鲨鱼头”的神通广大,一方面对他和米莎莫名其妙的关系感到困惑,愣愣地看着他们打闹,心里嘀咕着:“城里人是这样子的!……” 火车站的大钟鸣了十响,整座城市就象个顽皮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了一天,身体疲劳了,活动力在渐渐地减弱。街上的行人和往来的车辆稀少了;原先灯火通明的百货大楼关了灯,象一个老人闭上眼睛打盹。突然,“轰隆”一声响雷在广场的上空炸开。 木茹抬头看了看天空,对米莎和“鲨鱼头”诚恳地说:“快下雨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看守西瓜。”他完全出于对别人的关心。 “鲨鱼头”象得了救星似的;连忙说:“好!木茹真够朋友。那我们回去吧!”他说着伸手一勾,搂住米莎的腰肢,拥着她就走。 米莎推他一把,挣脱开来,说:“臭鱼头,别来挨近我。” “哟,还生我的气哩,何必呢?”“鲨鱼头”又去挨住米莎,米莎又跑开两步……两人若即若离地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木茹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搞什么名堂。 “轰隆!轰隆隆!”天上又响了炸雷。接着狂风吹来,大雨飘泼,木茹急忙跑到附近的屋檐下躲避,夜色和雨帘遮住了他的视线,偌大的一堆西瓜也看不见了,他心中不由得寒栗。 大前天,当木茹跟米莎商定要做这宗生意后,两人兴冲冲地来到“满堂香”报告炼钢。炼钢黑着脸说:“那有钱做本?” 木茹说:“我们在储蓄所不是存有五千块钱吗?” 炼钢象被烟头烧着脚板一样,火爆爆地说:“这些钱能动吗?我们又没有轧钞票的机子,一按电钮,钞票就滚滚流出来。那一分钱不是浸透了我们的汗水?好不容易攒得几个钱,就要拿去做没把握的事,不行。没有爸爸的话,谁也不能乱动。”他说得象斩钉截铁,脸上也涨得通红。 木茹很不服气,反问道:“货去钱来,怎能说没有把握?要回乡下间过爸爸,这生意还轮到我们做?漂过眼前的死鱼不赶紧下网兜,一眨眼就过去了。”他看哥哥没词干瞪眼,又说:“谷种到撒到田里才能长出粮食来,老放在瓮缸里有什么用。人家说,做生意就是要‘货如轮转,客似云来,资金周转快才会兴旺发达。只求两餐粥吃何必出来做生意,趴在两亩地上就不愁饿肚子了。” 木茹说得振振有词,但炼钢横竖不同意。当两兄弟顶牛僵持的时候,米莎向木茹使了个眼色,把他引了出去。炼钢看弟弟那么乖乖地听米莎指挥,心里更不是滋味,暗自恨恨地骂道:“狐狸精!狐狸精!” 他们在屋外嘀嘀咕咕一阵子,米莎走了,木茹转了回来,炼钢大发脾气说:“你干吗老跟这个女妖精缠在一起,她是怎样的人你清楚吗?” “她是怎么样的人?你说!”木茹不客气地反问哥哥。 炼钢一时语塞。他骂她却没有什么凭据,但还是说:“她怎么样……反正我一看见她那妖里妖气的样子就想呕吐。跟电影里的女流氓.模一样的人,会是好货的?小心给人家灌了迷魂汤,吃掉心肝。” “你说这些话不怕给旁人说‘土佬’吗?人家穿着打扮摩登点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别把正正经经的姑娘看扁了。” 木茹理直气壮地批驳一番。他曾听米莎说过自己的身世。米莎父亲是个老干部,母亲也有工作。家里四个兄弟姐妹,原先日子过得蛮不错。但是,当她还在保育院生活时,“文革”开始了,父亲成了“叛徒”,长时间只领得有限的生活费,家庭经济成了严重问题。为减轻家庭负担,她十岁时,白天上学,晚上还要干活挣钱,绕麻网、糊纸盒、实雪条,日子蛮艰辛。打倒“四人帮”后,父亲解放了,政策落实,补发了近两万元的工资,全家欢欢乐乐。然而,父亲由于肉体和精神都受过严重折磨,积劳成疾,大前年得肝癌过世了。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却使儿女之间伤透感情。两个哥哥、嫂嫂,还有姐姐、姐夫,为了分财钱,争争斗斗,六亲不认,演出了一场丑剧。米莎受到很大刺激,宣布自己放弃继承父亲遗产的权利,同时搬到机关外面来住。从此自食其力,她对人家说,“我找得一分钱就用一分,找得一块钱就用一块钱;我不管别人,也不要别人来管我,逍遥自在。”别人说她傻,放着几千块钱不要。她说:“几千块钱算什么。没本事的人坐丌乞山空,有本事的人能叫黄土变成金。”……米莎在木茹的心目中是多好的人啊!当时,他怎能容许哥哥对米莎不公正的评论呢? 这天晚上,兄弟俩如鸡鸭同笼,话不投机。夜深了,各自闷着头睡觉。一会儿,木茹便打响了鼻鼾。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约莫过了一个钟头,他看哥哥睡熟了,便悄悄爬起来,打开箱子取出活期储蓄存折。第二天,背着哥哥从银行里拿了钱,做起了这宗十一万斤西瓜的生意。 纸包不住火。这事给炼钢发现了,他直气得七窍生烟,逼迫木茹要钱回来。木茹横下心来说:“这十万斤西瓜生意我是做定了,屋崩下来由我顶。今后的富贵贫贱就看这一遭。说一句不吉利的话,要是前面的路上沉船翻了车,我马上卷起包袱回乡下,,面向黄土背朝天,没日没夜干,一日三餐吃稀粥,两件布衫穿五年,一分一分钱积攒,偿还全部损失!”他的话如同钢珠落铜盆,当当地响。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花花绿绿的钞票已变成了西瓜山,祝且木茹口气又那么硬,炼钢伤心之余,忿忿地说:“你称能!你把包袱兜在身上就得背去。要是这几千块钱丢下水去,你就当丐乞去吧!你不要以为自己聪明,可就不记得自作聪明办蠢事了。米莎真象你说的那么好吗?城市不同农村,九流三教的人都有,好人坏人额头上没刻有字,一下子就能看清楚?有朝一日上了当,见了棺材才流泪就来不及了。” …… 过去的事象放电影一样,接连闪现在木茹的脑际。此时此地,他觉得哥哥的话似乎并非没点道理,首先是米莎这个人,今晚他亲身感觉到对她了解不够;其次,哥哥说他自作聪明办傻事,真的有那么几回:比方说,去年春天前,他去省城贩运两百斤黄花菜到乡下卖。他打心里想,在山区,黄花菜算是酒席上东西,一般人家在过年过节,或者办喜事宴请宾客时候都要用上。如今农民富了,过个大节,谁都会买上半斤几两,图个好口味;这生意一定好做。当他第一次把那几麻包袋的干货投放圩场时,便张大口要高价。炼钢劝他要价便宜些,他就是不听。结果,那天成交很少,四大袋的东西,傍晚散圩又得挑回家。头撞墙壁会觉醒,木茹认输了,打算下一圩适当降价卖出。可是,盈利要减少了,怎么办?他眼睛骨碌碌转动几下,计上心来,十分得意,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把四麻包袋的黄花菜抖开来,小心翼翼地喷水。这样,尽管卖价低了,但秤头加重了,九九归一,还是那个数。木茹心里暗。自高兴。第二个圩日来到了,他邀炼钢一起把黄花菜挑到圩场。待解开袋口,他一瞧竟傻了眼:黄澄澄的干菜潮润且起了黑斑点,有的甚至全黑了。原来喷了水的黄花菜又装进袋子里,严严实实地包住,通风很差;再加上这两天天气回暖转阴雨,黄花菜很快霉化……这一回术茹聪明反被聪明误,.蚀了大术,被炼钢数落了一番,也被村里的人拿来作笑柄。如今,木茹记忆犹新。 木茹在迷迷糊糊、忧心忡忡之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 天亮了,火球般的太阳从东山冉冉升起,洒下万道金辉。广场上,残留在草叶上的雨珠,映着阳光闪闪烁烁,宛若满地珍珠,美极了。可是,木茹如今看来,这都是一颗颗泪珠,那敢去欣赏这些奇景!他挺起腰来,打了几个呵欠,便注视前边的马路,期待运货汽车的到来,不时又低下头来看看手表。忧虑、焦急使他神经绷得紧紧的。七点半钟,木茹那双失望的眼睛突然闪亮,前面五部东风牌汽车,带着拖斗,衔尾而来。头一辆汽车的驾驶楼上,米莎的头影依稀可辨,木茹悬挂在喉头的心“通”地落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米莎来了。“鲨鱼头”、“马獬四”也来了,还来了十几个装卸工。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全部装车完毕。  “鲨鱼1头,)神采飞杨,得意地向木茹使了个眼色,似乎在间:“看,我的本事怎么样? ” 木茹感激地说:.誓这一回全靠你老鲨帮了大忙,要不真是要‘死火,了。等做完生意,一定好好答谢你。” “这算得了什么!”“鲨鱼头矽不以为然地拧过脸,看看一切准备就绪,.便举手一撩  一出发!”,那架势就象罚令员发布进军令。 五部汽车同时发动引掣,顿时响起一片“隆隆”声,然后有秩序地向北开去,形成了一支威武雄壮的队伍。 “鲨鱼头”坐在第一部车的驾驶楼上,算是开路先锋。 “马溜四”坐在第三部车上。木茹和米莎坐最后一部车,算是压阵。他俩昨天晚上吵了一架,双方都有点不好意思。木茹挺直腰,绷着脸,直视着前方。米莎斜眼看了看象木雕似,的木茹,心里不禁觉得好笑。于是,用手肘碰了碰他: “茹仔,还在生我的气?” “谁生你的气!?”木茹没好气地说。 米莎嘻皮笑脸地轻轻往木茹肩膊一靠,说:还说不生气哩!看你那脸,拉长得象马脸一样,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 木茹心中动了一下,肚子里憋着的怨气,徐徐消散。 “茹仔,我这个人任性一点,其实是豆腐心,你以后会了解的。莫把丁点小事老放在心上。你现在已是城里的生意人,不是在山沟里凭着一头水牛、一把犁头耕作,搞自供自给,出外面来闯世界,要靠江湖朋友。江湖上的人嘛,肝胆相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是,不高兴的时候,你骂,我,我骂你,顶顶撞撞,那是常有的事。这些,你以后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米莎象一位亲密而真诚的朋友,自我,表白一番。 木茹默默地听着。显然,他被她的友好态度感动了,心。里觉得米莎说的不无道理:从收购西瓜封组织运输,米莎和她的朋友们,不是尽了力气吗?如果没有米莎,他无论如何是做不了这宗生意的。她的任性、放荡,看起来不大顺眼,但人家是城市人,城市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管她干什么。 ……木茹心里坦然了。 米莎眨眨眼睛,突然想起了件事来,关心地说道:  “茹仔,你今天早上还是空着肚子的啊!” 早上,汽车还没来到时,木茹心里只想着运输的问题,汽车一来到,便又要照顾装车,甚至自己也动手干了,那知道肚子饿:装了车,又巴望着快点开走,恨不能立即到达目的地,把吃饭的事也忘了。如今,汽车正在途中运行,怎好找东西吃?他淡淡地答了米莎一句: “饿一点不要紧,等到汽车休息时再找点东西吃。” “满堂香”主人历险记(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用不着挨饿。”米莎说着,在座椅下拉起小皮包,从中掏出一包东西来,说:“给!” 木茹接过一看,那是一团糯米饭,雪白的米饭中夹着救黄的绿豆糕,飘溢着淡淡的香味,令人垂涎。木茹双手捧着饭团,一股暖流缓缓地淌过心上。一团糯米饭十分平凡,可一它蕴藏珍贵的友谊,难能可贵。他不由得深情地望着米莎,嘴唇微微颤抖,有点结巴地说:“米莎……你……” 米莎“噗嗤”一笑,接着催促说:“快吃吧!忸忸怩伲什么!难道还要发表一番感想,说一阵废话才吃?我是重友情的人,心上时刻都装着朋友,可就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了。” 木茹心里热乎乎的,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容。一会儿,强装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微张唇齿,轻轻咬了一小口饭,然后细嚼慢咽。这样柔软、香腻可口的糯米饭,他从来没吃过。在乡下,每逢三月三、九月九,家里都要做糯米饭的,母亲除了选上好的香糯外,还要采枫叶,沤苏木心,砸,羌黄,精心制作成色彩斑斓的五色糯米饭,但做不出这样的味道来。他禁不住赞叹道:“城里的东西就是做得好吃!” “乡佬进城!”米莎暗骂一句,但却莞尔一笑。待木茹吃完饭,米莎又问道:“要喝点水吗?”真是关怀备至。 木茹用舌头舔舔嘴唇,说:“有水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拉近了,也就不客气了。 “有,香片茶!”米莎说着,拿出个军用水壶来,递了过去。 木茹拧开盖子,就想含着水壶嘴喝茶。米莎眼快手快,一把夺了过去,说:“嗨!真不讲卫生。” “没有茶杯呀!,木茹脸红了,辩解说。 “笨蛋!”米莎含嗔骂了一句,然后叫木茹仰起脸来,张开嘴巴,让她轻轻地灌水。这时,木茹象幼稚天真的小孩,听由米莎摆布。 香喷喷的茶水象涓涓的细流从木茹的口腔淌流下肚肠,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吸着,觉得十分甜蜜,突然,汽车颠簸一下,几点茶水洒在木茹的脸颊上,米莎便伸出柔软的手指轻轻抹掉,当半莎的手指触动他的脸时,他的神经不由得弹动了一下,心旌摇荡起来,想入非非。说实在话,近龄异性的体贴入微,浓重的人情味,是他有生以来没有得到过的感情享受。他情不自禁地睨斜着米莎,品评着米莎的相貌:脸蛋儿是漂亮的,颧骨略高了些;鼻子小巧,嘴巴稍宽了。老人说,女人颧骨高,克夫;嘴巴大也不好,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吃夫郎……呸!都是算命先生骗人的鬼话,荒诞无秸。七十分的相貌,八十分的心灵,九十分的才干,可以了;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正当木茹如痴如醉地幻想时,米莎突然冲着他白了一眼,质问道:“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木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点尴尬,只是“嘿嘿”地傻笑,掩饰内心的惊慌。 “贼!”米莎生气地骂了一句,还在木茹的肩膊上擂了一拳。木茹有点难为情,而米莎却哈哈大笑起来。 阴晴冷暖,变化无常,更使木茹对她产,生兴趣,但不好直说,只好掩饰道:“我觉得你太好了,想看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谁的心肝不是肉做的?你觉得我好又怎么样?” “觉得你好就尊敬你呗!” “值得你尊敬的人太多了。” “是的。”木茹说:“比如,除了你,还有老鲨。” 米莎报之一笑,没说什么。 木茹想了想,问道:“喂!老鲨是什么单位工作的?” “生意人,工作单位就是社会。” “你们俩很要好,以前是同学吧?” “对。”米莎信口而说。 “是在哪一个学校念的书?” “看你刨根问底的,是要审查历史吗?你是做生意的还是搞公安的?”米莎当真生气了。 “哪里,哪里……”木茹碰了钉子,不敢再问下去了。 汽车隆隆地飞奔,路树一棵棵往后流动。驾驶室里,大家默默地坐着。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木茹找了新的话题,问米莎道: “我们这次西瓜生意,跟那一边的顾主都联系了,货一到稳能脱手吧?” “你放心好了。老鲨神通广大,到处都有朋友,商业信息灵通,不会有问题的。这两天你亲眼看着他办事,多能干呀,简直可以呼风唤雨。靠着这棵大树,你还愁什么!” 木茹点点头,又说:“价钱不会变吧?” “不会的。老鲨跟那边的水果商说定了,二角五分一斤。”米莎这时又打起精神来了,兴奋地说:“茹仔,这宗生意你可以用麻包装钱了!” 木茹眯着眼笑了。几千块钱已经不是水中的月亮,而是眼前的鲜花,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拿到手了。木茹心里象喝了几口蜜糖,心里甜津津。几千块钱,在资本家眼里,是不算得什么的;然而,在一个靠犁耙谋生的农民看来,却是很大的数目呀!扑在几亩士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一年,就算是风调雨顺,也不过得温饱罢了,怎能跟做生意相比呢?……做生意也有不同的做法。倘若象哥哥炼钢那样,卖西瓜一斤斤来称,甚至一刀刀来切片销售,一天只进账十块八块,不过混得两餐饭吃罢了。要发财就要有企业家的气魄,要担风险就担风险,豁出条命来搏,这比稳稳当当劳作几年还强。人家说,生意仔要精灵,不精灵的人是做不了生意的。我就是…… 飞奔的汽车倏地一个急刹,正在自我陶醉的木茹被甩了起来,头颅撞到顶板上,“哎哟”地叫了一声。原来,一头小牛犊突然横跑过公路来,幸亏司机采取了紧急措施,不然就会被碾死了。木茹扭头望出窗外,那牛犊还愣在路边,张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一时间,四只惊恐的眼睛互相对望着。米莎骂了一句:“畜牲,死了活该!”并叫司机继续行车。 汽车日夜兼程,第二天下午终于到达了邻省的S市。异乡风物,强烈地吸引着木茹。他那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尽情地浏览市容,心里想:待做完生意,一定把这里的名胜风光领略一番。 以“鲨鱼头”乘坐的汽车为前导,车队穿过一条宽阔的大街,往南拐过熙熙攘攘的市场,最后在市区的东南边停了下来。这里是个民办的“利群旅店”,房舍平常,但场地宽阔,住人兼停车,两者方便。下了车,“鲨鱼头”对木菇说:“我们分分工:你跟米莎去安排食宿.,我和“马溜四”去跟湖广水果店打交道,叫他们快点来提货。你的意见怎么一样?” 木茹点点头。 过了一个钟头左右,木茹和米莎早把应办的事做得妥妥贴贴了,而“鲨鱼头”和“马溜四”还没有回来,他沉不住气了,走出门外来,翘首观望。盼望了一大阵,才把他们盼回来了。“鲨鱼头”神色紧张地把木菇和米莎拉到一棵大树下,说: “喂,问题大啦!” 木茹心里格登一下,耸起双眉,忙问:“什么事?” “鲨鱼头”抹了一把汗,嘴巴不干净地骂了起来:“丢那妈!湖广店那几个契弟真不好交易。原先讲得清清楚楚,二角五一斤,有多少要多少,十万斤还嫌不够。如今货物运来了,他们却要压价钱……” “给多少?”木菇急不可待,问道。 “一角五一斤,他们只要……三四千斤;一角二一斤,他们……全……要完……”  “马溜四”口吃,在一旁结结巴巴地插话,弄得脸红脖子粗。 “一角多钱一斤?那我们连骨头也啃不上!”木菇瞪大眼睛,脸上笼罩着一层愁云。 “鲨鱼头,依然是忿忿不平地骂着:“丢那妈!这几个不讲信用的,倘若在我们本地,不把他们一个个收拾,老子不姓鲨!只是如今闯入别人的码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唉!” “经商哪能这样不讲信用的?压价也要有个理由呀!”木菇困惑不解,喃喃地说。 “嘿!”要说理由谁人不会编出几够筐来。什么行情多变呀,早晚时价不同啦,……多哩!” 米莎一直不动声色,这时狡黠地朝“鲨鱼头”笑了笑说:“别说那么多了,眼下怎么办,得拿出个主意来呀!” “该怎么办?”木茹心里火烧火燎的,两眼直望着“鲨鱼头”。前天晚上,解决运输问题,“鲨鱼头”快刀斩乱麻,在木茹心上深深烙下了“英雄”的印象,对他十分信赖。此刻,木菇真诚地盼望“鲨鱼头”拿出绝招来,改变眼,前的困境。 “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怎么办?”真想不到“鲨鱼头”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显得很为难,双手抱头,来回踱步,过了片刻又说:“西瓜是鲜活货物,放久了不行。从收购到转运来这里,时间可不短呀!另外,长途运输,一路折腾,天气又那么热,瓜果容易变质。眼下得赶快将货物脱手,可不能再跟人家泡蘑菇,讨价还价了。如今人家占优势,我们处于劣势。古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知进退者为英雄。一船到滩头还犹犹疑疑,后果就难料了。缺乏经验的人,老是举棋不定,结果失去时间和机会,把血本也输光了。我说木茹,你从乡下刚出来学做生意,见世面少;听我老鲨的不会错。搞经济工作,特别是做买卖,要有长远的眼光,这一次失利,下一次补回就是了。九九归二,还是那条数。” “鲨鱼头”的长篇大论,头头是道,木茹觉得无懈可击。可是,他心里又难于接受就要到手的几千块利润,眼看顷刻间成为泡影,他心痛啊!他向米莎求援,米莎摊开双手,耸耸肩膊,象个外国女郎一样。木茹忍着气对她说: “米莎,这宗生意你也投资了几百元的呀,再想想办法嘛!” 天下间谁个不爱钱,丢了钱谁个不心痛。可眼前的事实就那么残酷,我能怎么办?做买卖的事情,要两厢情愿才能成交,谁也不能强迫谁呀!如今心痛归心痛,但不能糊涂。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十万斤西瓜变成一堆粪。”米莎模棱两可地说。 木茹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急得满头大汗。一会儿,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不能白白让肥水流到别人田里。湖广店的人那么不讲信誉,我要亲自去跟他们交涉!”说罢,挥手叫“鲨鱼头”领路。 “鲨鱼头”蓦地脸一沉,一拧起双眉,怒冲冲地说: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显然是小看我‘鲨鱼头’嘛!我老鲨走南闯北,穿州通省,什么地方都去过,工农商学,三流九教,跟什么人都打过交道。能办到的事情,我一定能办到,我不能办到的事情,谁也办不到。你算什么东西?从山角落里爬出来的卜仔,比我还高明?呸!” 木茹给“鲨鱼头”抢白了一番,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在这种情势之下,只好忍气吞声。然而,他岂能当傻你从乡下刚出来学做生意,见世面少;听我老鲨的不会错。搞经济工作,特别是做买卖,要有长远的眼光,这一次失利,下一次补回就是了。九九归二,还是那条数。” “鲨鱼头”的长篇大论,头头是道,木茹觉得无懈可击。可是,他心里又难于接受就要到手的几千块利润,眼看顷刻间成为泡影,他心痛啊!他向米莎求援,米莎摊开双手,耸耸肩膊,象个外国女郎一样。木茹忍着气对她说: “米莎,这宗生意你也投资了几百元的呀,再想想办法嘛!” 天下间谁个不爱钱,丢了钱谁个不心痛。可眼前的事实就那么残酷,我能怎么办?做买卖的事情,要两厢情愿才能成交,谁也不能强迫谁呀!如今心痛归心痛,但不能糊涂。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十万斤西瓜变成一堆粪。”米莎模棱两可地说。 木茹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急得满头大汗。一会儿,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不能白白让肥水流到别人田里。湖广店的人那么不讲信誉,我要亲自去跟他们交涉!”说罢,挥手叫“鲨鱼头”领路。 “鲨鱼头”蓦地脸一沉,一拧起双眉,怒冲冲地说: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显然是小看我‘鲨鱼头’嘛!我老鲨走南闯北,穿州通省,什么地方都去过,工农商学,三流九教,跟什么人都打过交道。能办到的事情,我一定能办到,我不能办到的事情,谁也办不到。你算什么东西?从山角落里爬出来的卜仔,比我还高明?呸!” 木茹给“鲨鱼头”抢白了一番,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在这种情势之下,只好忍气吞声。然而,他岂能当傻瓜,给人家占便宜!他想了想说:  “买卖自由,价钱不适当,我就不卖给湖广店了。反正这里的水果生意又不是他们湖广店独家经营,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跟别的店联系好了再说。” “鲨鱼头”把脸扭过一边,漠然地说:“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那么容易新开炉灶?黑灯瞎火地乱闯,碰上坏人,中了圈套,到时人财两空,,要哭也没有眼泪呀!你还没见过大蛇屙屎哩!” 木茹紧咬着嘴唇,低头沉思,突然间昂起头来说:“这么办好了:跟国营水果店联系,看他们给多少钱一斤的价格。一角钱我也卖,八分钱我也卖。反正亏就亏了,亏给国营商店我也心甘!”他说完便一转身,噔噔噔地去挂电话。 场上的人都为木茹这一着棋惊愕了。“鲨鱼头,万万没有想到,这“卜仔”的骨头蛮硬的,并不是他手里的面团,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他对米莎和“马溜四”使了个眼色,三人凑近过来,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 客店里,木茹跟二家国营商店接通了电话。经过商议,对方给的价钱还算公道。木茹拿着话筒,听着对方说话,心乐孜孜的。正要谈及交货的具体事项,突然,一只大手从他背后伸出来,往电话机上一按,线路中断了。木茹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鲨鱼头”拧眉鼓眼,虎着一张脸。木茹困惑不解地望着他,问道。 “干什么?” “鲨鱼头”没有吭声,挥挥手,示意他出去。木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放下话筒,跟“鲨鱼头”来到大树底下。 “喂,老弟!”“鲨鱼头”拍了拍术茹的肩膀,平和地说了一句。但是,他毕竟憋足了一肚子气,要忍也忍不住了,劈头盖脑地直橹木茹一顿:“你跑过江湖没有?江湖上的朋友,重义气,讲交情,这点最起码的常识你也不懂?得罪了江湖朋友,你还想捞世界?就怕你这条命也捡不回去!” 面对着“鲨鱼头”一连串的提问,木茹直愣着眼。 “鲨鱼头”又说:“原先说定,西瓜是给湖广店的,你如今有奶就是娘,转卖给国营店。你不讲信义是你的事,但我老鲨是要声誉的呀!这宗生意是我出面替你联系的,如今给我涂黑脸,失去了信义,我今后如何捞食?你公然要打烂,我的饭碗,真是吃了豹子胆!打开窗户说亮话,你把西瓜转给国营店也可以,但后头会有好戏看的。我“鲨鱼头”,向来讲话是算数的。” 问题竟如此严重,木茹万万料想不到。他平和地解释道:“老鲨哥,我不是存心跟你捣鬼,也不是跟湖广店有什么过不去。要说信义,首先是他们湖广店不讲信义。货运来了,突然变卦,把收购价压得那么低。在这种情况下,我另找出路,怎能说不讲信义呢?也不会影响你老鲨的声誉嘛!” “谈生意嘛,难免要扯皮。经商就是要经得磨,哪有一拍即合的?”“鲨鱼头”压了压火气,随即提出再去跟湖广,店商量。他的言行,显然是自我矛盾,但木茹木想去计较了,他说他要亲自去湖广店一趟。“鲨鱼头”说这是小看他;让他再去交涉一次,倘若不成功,才由木茹亲自出马。 木茹也不好说什么了。 “鲨鱼头”领着“马溜四”走了。米莎见木茹愁眉苦脸,便来安慰他。她伸手来拉木茹。做出很亲热的样子,说道:“不要担心,老鲨是最有办法的人。” 木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一言不发,走进旅店客房,一倾身便倒到自己的床上。他实在太累了! 木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多钟头,在艨朦胧胧中依稀听到“鲨鱼头,的说话声,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果然看见他和“马溜四”、米莎都来到房间。没等木茹开口“鲨鱼头”抢先说话了: “茹仔,算你交好运。我费了很多唇舌,喉咙也说干了,总算把湖广店的人说服了,维持原来方案,价钱不变。” “马溜四”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说道:“这全……全靠我们的……头!”他伸出拇指在木茹面前晃了晃,又说::“他们湖广店的……人,头……难剃,靠我们的……头有……几百子,软象条绳,硬象把刀,才把……他们拿下来。要是你……一道符也没有……”他说完话,已是满头大汗。 米莎看着“马溜四”的狼狈相。苴觉得好笑。她在他的肩膊上拍了一掌,说道:“别费那么劲来吹吹捧捧了,还是办点正经事吧!”接着转脸对木茹,便了个眼色,并说:“茹仔,怎么样?” “嘿……”木茹心花怒放,傻笑着了一会儿,腾地站起来,兴奋地说:“好,太好了,感谢各位弟兄帮忙。” 毋需多少时间,西瓜运到了湖广店。这是个小集体经营的水果店,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手下几位伙计,男男女女,都长得白白净净,善眉善目,和和气气,彬彬有礼。木茹原先还以为他们不是象怒目金刚,就是象凶狠的母夜叉。百闻不如一见.现在见他们挺好交谈,心里踏实得多了。 西瓜过磅,交割完毕,便结算款项_,木茹应得二万四千多元。店主向木茹,要交付现款还是通过银行转帐?木茹毕竟没有经验,一时不知所答,支支吾吾。  “鲨鱼头”马上代他回答:“要现款。”并用方言对木茹说:“细佬(老弟),钱到季才是自己的的嘢(东西)。你在银行没开户头,如何转帐。” 木茹不懂得金融业务,见”鲨鱼头”说得有理,便断然应诺。 经理表示同意,但说:“店里没有那么多的现钱。需要到银行领回来才能支付。现在就要下班了,要等到明天上午才能提款。” 木茹的心倏地提到喉咙来了,脸绷得紧紧的。“鲨鱼头”斜眼看着他,又用方言说道:“这点不用担心。你手上拿着单据,他们要赖帐就叫他们上法庭。有人民政府作保障,你怕什么?店在人在,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尽可以垫高枕头睡觉。出门做生意,就要拿出企业家的气魄和风度来,不要小里小气,一副乡色仔的模样,以后还捞得大世界?” 木茹连连点头。“鲨鱼头”又说“大笔钱明天来取,现在还得先要一千几百元。眼下,旅馆费,伙食费,还有司机的茶水费,都得开支。” 木茹打心里佩服“鲨鱼头”,办事赢经验,想得周到,当,然没有异议。 生意基本做完,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到利群客店。木茹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身轻松。米莎和其他人也是神采飞扬。“鲨鱼头”得意地拍着木茹的肩头说:“茹仔,你看老鲨办事水平如何呀?” “高,实在是高!老弟全靠鲨哥帮忙了。”木茹感激地说。 “不是我吹牛。我老鲨做事,只要下了诀心,没有办不到的。那些自称英雄的人,说什么‘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擒龙’,那算得什么?我老鲨上天能扭玉皇大帝的耳朵,下地能打阎罗王的屁股。茹仔,你能同我交朋友,算你走运啦!” 木茹甜甜地笑了。这时,米莎来出点子了,说道:“我以为吹吹拍拍都是空话,还是实际点吧。俗话说,有功行赏。明天下午,茹仔作东,好好犒劳老鲨,我跟“马溜四”出席作陪,好不好?” “马溜四”立即呼应:“好……这里的辣……椒椒鸡可别有……” 他没讲完话,米莎就推了他一掌,说道:“混帐!我就是想吃这里的辣椒鸡,你偏说不要。你想吃那油腻腻的粉蒸肉吗?好,茹仔明天要碗肥扣肉给他吃。” “马溜四”象受了委屈似的,焦急地争辩着:“不……我是说……这里的……辣椒鸡别……有……” “别有就是不要的意思嘛,还说那么多干什么?”米莎说 “满堂香”主人历险记(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又打断他的话,说着还扭了他一把。 “马溜四”满脸通红,继续说:“不,是别……有风味!” 大家都一齐笑了起来。米莎拍着手掌说:“这么说还差不多!” “误会,误会。”“鲨鱼头”也许太高兴了,往常不易露出笑容的冷铁面孔,如今也变成弥陀佛一样,笑口笑面,还兴致勃勃地说:“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从前,有两兄弟杀了个鸡,哥哥懒得动手煮,叫弟弟来干。弟弟说不会,哥结结巴巴地说:“我坐在旁边……指……点,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半锅子鸡肉煮了一会,弟弟在哥哥指挥下,拿起盐缸子,对着菜锅一点-点扒。哥哥说:‘放……一放……’弟弟连连扒盐下菜。哥哥急得眼睛冒火,给了弟弟两巴掌。弟弟莫明其妙,愣着眼看哥哥。哥哥还是哆嗦着嘴唇说:‘放……放……’弟弟认为自己放盐少了,又连放了好几大把:哥哥把盐缸子夺了过来;好一阵才说完那句话:“ 放……够了!”而这锅鸡肉已成得不能吃了。” 大家哈哈地开怀畅笑了。 木茹甜甜,地睡了一个晚上,早上醒来,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是八点半了。一看看周围,“鲨鱼头”和“马溜四”的床位空空荡荡,杳无人影”他翻身下床,走出旅店门口, 只见碧空万匣,阳光耀眼,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可就不知那几位伙伴钻到哪里去了。 “管他们那么多!”木茹自言自语地说。他想,如今一切累赘的东西已经甩开,唯一要紧的事是去拿钱。这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臀部。昨晚睡觉前,他悄悄地用一张报纸把卖货单据包好,放在裤衩后面的口袋里,然后加穿了一条长裤才上床。现在,甓着触觉,知道单据安全无恙。但他还不放心,又转回房里来,解开裤带,取出纸包。打开看了看,单据确实还在,他放心了一会儿,有个人从窗前走过,木茹吃了一惊,连忙把单据收藏起来。 时间过得很慢,木茹再看表,才是八点三刻。他想,虽说湖广店约他九点半去取钱,但早去总比晚去的好。于是,他草草洗漱之后,便上街去了。 湖广店正常营业,,年青的经理见了木茹,很客气地请坐、沏茶,并说:“黄同志,店里已派人去银行提款了,稍等一会儿就会回来。我们喝杯茶,聊聊天吧。”接着问起各地的水果生意行情来。 木茹把本省、本地的水果生产及市场情况,一一告诉了对方。还说自己本来是在乡下务农的,刚进城开店不久,第一次出远门做生意。年轻轻理觉得木茹是老实爽直的人,颇为好感,高兴地握着木茹的手说:“以后我们加强联系,长期合作。” 木茹犹豫了一下,说:  “长期合作好,我也乐意’但+是,双方都要讲信用,谈话算数,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经理听出弦外之音,脸色转变,说道:“黄同志,我们是初次交易,你觉得湖广店的工作有哪些缺点,请坦率地批评,帮助我们改进工作,好吗?” 木茹毫不客气,把昨天下午关于西瓜价钱的争论问题说一了一遍。 经理连连摇头说:“没那回事,没那回事!你的那两位伙计是下午四点多钟才来的,一只来过一次。”并招手叫其他几位店员过来对证。木茹连声说“对不起”。这时他心上打了一个大疙瘩。 正说话间,湖广店去提款的人回来了。如数点清钞票交给木茹。木茹把钞票小心翼翼放到皮包里,拉了链,上了锁,便向湖广店告辞了。大功告成,一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兴奋中的木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他经过邮局营业部门口,看见里面挺热闹,写信、汇款,不禁想起了自已的哥哥。这些日子里,哥哥为了这桩西瓜生意,满肚子的气,既伤心又担心。他胆小怕事,不相信自己弟弟有这样的本事。出水才见两腿泥。我木茹不是能够穿州过省做大生意、赚大钱了吗?现在应该向他报喜,让他放心,让他高兴。 他觉得光这样还不够,应该买一点什么东西给他才好,反正现在有的是钱嘛!但是,究竟买什么东西适当呢?哦,这件东西必是哥哥喜欢的,而且必须具有异乡特点的,才有意总。他想着,走着,看着,进了几家商店,一都没有看中什么商品,后来在一家食杂店里,看见塑料袋装着怪味豆、兰花豆,心里蓦然一闪亮。记得小时候,兄弟俩一起上学,一起放牛,都经常炒好一大碗玉米装在衣袋里,嘴馋就抓一把来嚼,吃得津津有味,嘿,这怪味豆、兰花豆比炒玉米高级得多哩,哥哥一定喜欢!木茹一下买了六包。 木茹还想到了一个人―一米莎。应该给她赠送点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作为这次合作与支持的答谢,作为发展友谊的能化剂……这件东西得要珍贵一些,不怕花钱。做什么事情都需下大本才能成功!木茹慢慢地走着,默默地想着。他走。了半条街,转了几个商店,当他走出一家大商场耐,一个熟悉的声音直冲着他来: “哈哈!你跑到这里来,叫我们找得好苦啊!” 木茹定神一看,见米莎“鲨鱼头”、“马溜四”已站在自己的面前,亦嗔亦喜地数落着他。木茹分辩道: “我起床来就不见你们了。你们一大早就跑到哪里去?!” “我们起来就送司机走,看你还在梦里跟周公聊天,就不打扰你了。后来我们又到市场探行情,刚过九点钟便回旅店找你,想不到你这小子却躲起来,抛开我们啦。过河丢拐棍,你真够‘畜’呀!”米莎当头就是一串连珠炮。 木茹听说司机走了,最关心的是汽车是否载货回去。问了“鲨鱼头”,“鲨鱼头”说: “本来是想载货回去,但找不到顾主呀!人家汽车又不能老停在这里,只好趁早放空车回去了。” “哎哟!那么说,汽车回程的费用也算到。我头上来:了?”木茹心里隐隐作痛。 “那当然罗!”“鲨鱼头”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心里暗自得意。其实,他们三人一早起来,就是为了找顾主运货而奔忙的。汽车实际是载货回去了,但为了占木茹的便宜,硬说是放空车走。 米莎看着木茹还在想着汽车的事,马上转移话题:“哟,茹仔买了这么多东西呀!嗬,还有怪味豆、兰花豆哩!我最爱吃这些东西了!”说着,伸手抢过一包怪味豆,撕开塑料袋子,把豆子散给“鲨鱼头”和“马獬四”,自己也抓一把在手,将剩下的扔回给木茹。 木茹陪着笑脸,看他们一个个象马嚼料子一样,使劲地磨牙动腮,问道:“味道怎么样?” “鲨鱼头”咽了一口子,说:“怪味呗,就象你这个人一样的味道。” 木茹不明白他的意思,没说什么。 米莎咽了一口豆子;质问木茹:“茹仔,赚了那么多钱,就拿这包怪味豆请客,不想给我们吃辣椒鸡了?你这个小气鬼,老糠一桶,榨不出半点油。” “我小气?我什么时候说用怪味豆代替辣椒鸡请客?我从来讲话是算数的,不象你们那样鬼鬼怪怪。”木茹怒气冲冲地说。他一听到别人嘲笑他,觉得是极大的侮辱,心里就有气。恶狠狠地对米莎直瞪眼。 “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米莎翻起白眼说。 木茹说:“我黄木茹并不是软皮球,让别人随便捏、随便踢。”他说话气壮如牛。近几天来,为了顾大局,一直忍声吞气。现在大事办完了,跟这些人反脸也无所谓。 这时,“鲨鱼头”连忙出来大圆场,以长者的口吻说:“我们今天应该欢欢喜喜庆祝生意的成功!米莎开玩笑过分了,木茹可不必计较。一个闯荡江湖的好汉,要胸怀宽阔,豁达大度,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嘛。友情为重,何必把芝麻绿豆大的事记挂心上呢?再说钱嘛,更不值得提。古话说,黄金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花点钱算什么!今天吃午饭。由我做东。茹仔以后再请客,怎么样?”说着便亲热地来搂木茹的脖子,叫他走。 木茹警觉地用右手护着钱袋,犹豫不决,没有抬腿。 “怎么,怕花你的钱……”“鲨鱼头”审视着木茹,似乎要从他脸部的感情变化来捉摸他的心思。 木茹期期艾艾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得到你很多帮助,还没报答你,倒要你来请吃饭,真不好意思。” “马溜四”趁机说:“那……中午这一顿,算……是你……请。” 没等木茹吭声,“鲨鱼头”果断地说:“不。我说是我请就是我请。君子出言;驷马难追。不必多说了。” 木茹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而米莎又向他烧一把火:“看你一身牛屎气味什么时候才脱光哩!拿出走江湖、吃四方的豪杰气慨来嘛!” “谁象你嘴巴那么大!”木茹在心里暗暗骂一句。他双眼骨碌碌地转了几下,对“鲨鱼头”说“好!照你说的。” “这样就对了!这才是走南闯北的木茹,我老鲨的真正朋友!”“鲨鱼头”觉得木茹更可爱了,转头对米莎和“马溜四”一招手,发布了“进军令”:“走!” 他们兴高采烈地走在大街上,物色饭馆。但木茹心里却罩上一团疑云:老鲨这样做,象不象黄鼠狼给鸡拜年呢?这两天来的事实告诉他,一对这位新朋友可不能太信赖啊! 他们一行四人,进入十里香酒家。这家饭店称不上宏大豪华,地面――层卖面条,馄饨、饺子,楼上是炒卖;设置稍雅,亦颇清洁。食品南北风味俱备。大厅的一头,还有屏风围档的雅座。四人就走进雅座里就坐。 不须多时,美酒佳肴便端上桌面。 “鲨鱼头”把盏超立,说:“让我们为茹仔的事业成功干一杯!”于是一个个高举酒杯,齐声叫“干!”杯觞交错,豪兴勃发,高谈阔论,欢声笑语。当大家喝得而红耳热的时候,“鲨鱼头”再次站起来,举杯对木茹说:“茹仔,你认为我‘鲨鱼头’为人如何?” “不错!” “够不够资格做你的朋友?” “那还用说。就怕我没资格做你的朋友!”木茹答道。 “好,那么我们今天正式结拜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为了朋友,敢于两肋插刀。茹仔,如果你真的看得起我老鲨,我们来喝一杯交杯酒。” 木茹一副窘态,心里着实为难。“鲨鱼头”两眼直盯着木茹,默默无言。“马溜四”啃着鸡腿,不住地咂嘴。米莎漠然地坐着。场上出现了难堪的局面。 一会儿,“鲨鱼头,拉下脸来说:“你看不起我,老鲨?” “马溜留四”嘴里还咬着一块肉,含混地说:“你……能和我……们头,交上朋友,你……三生有幸!”他吃力地说着,喝了酒的脸涨得更红。  “你……不识……抬举……” 木茹陪着笑脸,启开嘴唇,“鲨鱼头”趁势把酒杯伸到他嘴边。木茹也把酒杯伸绔“鲨鱼头”。大家齐喊一声“干!”“鲨鱼头”一饮而尽,而木茹却象小孩子被灌药那么难受。 说东道西,扯南拉北,边说边喝,一个钟头过去了。人醉醺醺,杯盘狼藉。“鲨鱼头”眯缝着眼睛对术茹说:“兄弟!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老鲨今天遇到了点困难,兄弟能不能帮忙一下?” “什么事?”木茹反问道。 “小事,不会叫你为难。” “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 “好,够朋友!不愧是老鲨的弟兄。”“鲨鱼头”翘起拇指夸赞两句之后,又说:“上午,我们几位在市场上逛了一阵,跟云南来的客仔联系上了。他手上有批货,价钱可以。跟他接过手,回到我们本地销售,稳赚两三千块。我已经跟他定下了,就等着下午拿钱去提货。原来我打算跟这里的朋友借钱的,后来打电话去找他,挺不凑巧,他出差了。因此,我想跟你先借支八千元,待回去之后,货物一脱手,马上还清。” 木茹听了,心突突地跳。他已感觉到“鲨鱼头”,是不可轻信的人,但又不能断然拒绝便问道::“老鲨哥”,你要的是什么货?” “明天我会告诉你的嘛。” 木茹想了想,慢条斯里地说:“朋友之间,友情为重,朋友的事,也就是自己的事。何况是老鲨哥的事情,更是不能怠慢。老鲨哥给我的恩情:大家有目共睹,这令恩情我怎能不报答呢?……” “究竟行不行,你干脆点,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呢?”米莎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木茹的话,生气地说。 木茹并非不干脆,只是太干脆了不行。他兜兜圈子,是想每取时间来思考问题。他看米莎生气,便眯着醉眼朝她痴美,一会儿才说:“米莎,敬爱的小姐,你说我的心跟怎么样?你说!”他一面说着,一面摇晃着脑袋。 米莎站起来指着木茹说。“让我来评价你吧,一句话:山猪学吃潲……”接着冷不防地伸手拧住木茹的耳朵。 木茹“哎哟”地叫着,连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米莎说:“你正经一点就饶你。” “我向来都是正经的呀!”木茹做出极受委屈的可怜相。 米莎又使劲拧了一下,说:“你刚才就是不正经。问你借钱你故意岔到另一条道去。究竟答应不答应?说!” “好,你放开手我就说。”木茹说着,推开米莎的手 米莎松了手,伏在木茹的肩膊上,伸嘴在他的脸颊上“叭”地一个响吻,说一声“乖乖”,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鲨鱼头”和“马溜四”拍掌哈哈大笑, 木茹的脸涨红得象猪肝,觉得被米莎吻过的地方痒痒的。蓦然间心肠柔软得多了。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危险性;只要后退一步,就会跌下陷井。他心里默念着:顶住,不能软下来!于是他谦和地说:“有件事,我向老鲨哥汇报一下。上午我领款到农机公司门市部转了转,看见一种新型的榨糖机,体积小,能量大,价钱也适当,心就动了。我家乡的农户普遍种甘蔗,估计会欢迎这种机器,我想弄一批回去。我已经写信回去给哥哥,叫他尽快了解情况,给我打电报。一旦商品对路,我就得马上用钱。所以,实在对不起老 鲨哥。” “鲨鱼头”“嘿嘿”地冷笑两声,便默默地抽烟,餐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米莎斜视了一下“鲨鱼头”一下,转而用讥笑的口吻对木茹说: “衰仔。种田讲节令,经商讲信息。信息灵,出金银,信息不灵,,连稀粥也喝不上。靠你那杲头呆脑的哥哥去掌握商业信息,等于叫瞎子放哨。老实说,这次西瓜生意,如果没有老鲨提供信息,你能捞这一大把?你要做榨糖机生意,为什么不问问老鲨?对着释迦牟尼大佛你不拜,却去找什么.土地庙,笑话!” “你讲的有道理。但我一时想得不周全,已经写信回去了,还得等哥哥回话再说。”木茹无奈地说。 “妈……的!”“马溜四”腾地跳起来,指着木茹说:“你分明……耍……滑头。告诉你……才吃……两块水豆腐,还……成不了……神仙……” “鲨鱼头”摆摆手,示意“马溜四”住嘴,平平和和地说:“大家不要说了。木茹有他的难处,我们不能为一点小事伤了弟兄的和气。生意做不成人情在嘛!尽管我的那宗交易不成功,木茹的榨糖机生意做好了,也是很大的收获,嘛。弟兄之中,谁个发了财,大家都值得高兴。对吗?”他说到这里,略歇停一会,振作起精.神来又说;“这两天,木茹等着信息,我也不打算做什么生意了。反正都闲着。倒不如大家痛痛快快玩两天,也不枉费来外省一趟。你们有兴趣吗?” “好!在这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哟。听人家说,博物馆有从马王堆挖出的两千年前的女尸,我真想去看看。”米莎首先表示赞成。 “那棺材板几……丈长,几寸厚,一块就……做得几……个衣……柜。”“马溜四”也兴致勃勃,转脸对太茄又说:“茹……仔,你看了一回老古董,回……去山……里,够你吹……的了。” 木茹咧着大嘴笑了。刚才,“鲨鱼头”把借钱的手缩了回去,他心情一阵轻松,如今说要去游玩,看稀里古怪的东西,天性好奇的木茹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不过,“鲨鱼头”想得格外周到,又说:“这里可玩的地方太多,市区有,市郊也有。趁着天气晴朗,我们明天先去远的,游览桔子洲头,岳麓山等名胜;后天再看女尸,那是市内活动,下雨也无妨。你们意见怎么样?” 大家不约而同地叫好。 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酒家餐厅内空空荡荡,除了他们几个,别的顾客早已走光。  “鲨鱼头”带头站了起来,拍拍屁股,领大家走出饭店。 当他们走到大街的时候,木茹眼睛一闪亮,发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惊喜交集地叫了起来:“啊,我的三姑母!”说着,便飞跑上前。 “鲨鱼头”疑惑地问米莎:“什么三姑母?” 米莎附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  “鲨鱼头”立即一挥手:“撤!”三个人同时一转身,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去了。 木茹的三姑母黄金玉,自从借房子给木茹兄弟开办“满堂香”水果店后,便来S市帮儿子管家了。今天是儿子和儿媳的厂休日,做儿女的特意让老人家上街玩玩,买点懂西儿媳妇怕婆婆迷路,还叫邻居的姑娘来给她作伴。当木茹叫一声“三姆”的时候,黄金玉还当作耳边风,术茹再叫第二声,她才听出乡音,掉头一看,不禁惊呼起来: “术茹,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地方呢?” “前天来到。是来做生意的。” 姑侄俩不兔寒暄一番。黄金玉叫木茹到厂里住两天,会一会表哥表婶。 木茹说:“同来的有几位朋友,还要商量做生意哪!” “叫你的朋友一起来巴!” “这些都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带到你那里不方便。”木茹说。 黄金玉“哦”地一声,关心地问道:“他们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木茹迟疑了一下,说:“三个都是省城里的人,女的叫米莎,还有两个男的,个叫‘鲨鱼头’,一个叫‘马溜四’。” “米莎?‘鲨鱼头,?……”黄金玉想了一会,说:“米莎是不是住在保胜街的米秋英?‘鲨鱼头’就是住汉华街的沙文球吧?” “不知道。我只记得米莎说过,她住在解放北路。”木茹说着,心上飘过了愁云。 黄金玉又问道:“米莎是不是鼻子尖顶上有颗黑痣的?” “是。” “那‘鲨鱼头’右额上是不是有一道半寸长的刀伤痕?” “对!” “啊……”三姑姆立刻征住。 木茹看着姑姆的神色,知道内中有文章,焦急地问道“三姆,你认得他们?” “认得!”三姑姆加重了语气答道。 原来,黄金玉是个热心于社会活动的人,曾在省城街道做过居民小组长,居委会治保主任。街道上的人和事,听得多,看得多,知道得多,这时候,她不得不把米莎和“鲨鱼头”的大概情况告诉自己的侄儿。 米莎原名米秋英,出生在一个拉板车工人的家庭,她的学生生活是在十年动乱中度过的。她天性好动、贪玩,读书一学期没捡得几个字。 但在那零分也可以上大学的年代里,她也糊里糊涂地上了中学。在中学里也不争气,白天经常旷。课,逛逛荡荡。初中没读完,她就自动退学,在社会上鬼混。派出所的民警找上门来,父母才跳起来,父亲是个粗鲁的人,气在火头上,给了她一顿毒打。她就跑出门,再也不回家。她学得一手开锁撬门的绝技。不管是暗锁、弹子锁,她用根铁丝鼓捣一阵就能打开了。她做了不少缺德事哩!后来被送进了教养所。据说,她在那里表现还不错,放出来后,居委会对她还好,知道她会照相,就帮她弄了一份营业执照,让她自力谋生。这人胆子大,跟人家借了架照相机就去摆摊了。头天没钱买胶卷,给顾客拍空镜头,拿顾客的钱来作本。过几天,顾客来取照片,就哄人家说:“胶卷爆光”。才给顾客补照。她虽然耍了点手段,但最终还没有白要顾客的钱。这也算她的一点进步吧!人的思想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可以变好,也可以变坏。 “鲨鱼头”今年三十多岁,父亲还是一个企业的小干部。中学毕业后到山区插队。这孩子嘴馋。有一次,他用钓鱼钩悄悄地钓了农民的鸡来吃。结果被发现了,队上把他拉到社员大会上批斗了半天,便编入“四类”分子的劳动组去做工。他哪里受得了,瞅个空,把铺盖一卷便同城里来做 “非洲人”。过了几年,插青纷纷回城的时候,他找来了四只茅台酒瓶,一灌满了米双酒,再买几斤面条,回到生产队。给队长送礼,又说了一番好话,才把户口转回城。他没有个正经的职业,靠“三只手”来混饭吃,后来,终于被送去青少年教养所。跟米莎做了,“同学”,放出来时,正是城乡经济空前活跃,便相应地改变了谋生之路。用他的话来说,是“提田鸡发财”。实际上是跟进城做买卖的乡下人打交道,耍他们的笨,占他们的便宜。他捞了不少油水…… 黄金玉最后说:“那个‘马溜四’我倒没听说过。” 木茹听了三姑母的话,瞠目结舌,愣愣地站着。三姑母不免又要跟他说了一番立身做人、社会交际的道理。 跟三姑母分手后,木茹独自在街上兜来兜去,心儿上下翻腾,还喃喃自语地说:“想不到米莎和‘鲨鱼头,竟是这样的人!” 这几天来,米莎的态度时冷时热,一会儿象春风拂面,一会儿又象秋霜袭人;“鲨鱼头”时而侠义肝胆,时而六亲不认;时而诱惑,时而出难题。原来是有一条根啊!木茹又想起西瓜刚运到这里,“鲨鱼头”跟“马溜四”瞎说湖广店压价,分明是耍花招,要一转手从中吞下几千块钱,好狠心啊!刚才在酒楼上不也是一场戏吗?以前,他听中学语文老师讲过《鸿门宴》的故事。鱼肉宴席上有刀光剑影啊!……他们那一套手段,不就象有经验的渔人钓鱼一样吗?一时拉紧钓绳,一时又放长线,把你拖来拖去,最后落进他们的竹篓里去! 木茹想到这里,背脊沁出了冷汗。 他还记得,炼钢哥哥曾背地里骂过米莎是狐狸精,如今看来,哥哥眼力不差啊!现在跟自己在一起的,不仅是“狐狸精”,还多了一条“黄鼠狼”,一条“哈巴狗”。他们还在想方设法谋取这一袋钞票哩! 木茹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暗自说:“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马上去火车站买张票,今晚就坐五次特快回家去!” 他拿定了主意,便去找公共汽车。 木茹刚走出二三十米,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这时,那里围着黑鸦鸦一片人。木茹走近一看,原来是司法部门在开展法制宣传教育。有案例的图片,还有一位干部口头演讲,木茹被吸引住了。违法分子诡计多端、野蛮凶残,人民群众机智勇敢、团结对敌,最后,坏人一个个落入法网。活生生的事实,在木茹心中燃起了一把火。 他本来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前几年,早造插秧时节,村里的人都忙着下田。有个妇女挑着秧苗从田垄上走过,突然草丛中有条吹风蛇伸出头来,睁着小眼睛直瞅着她。那妇女吓得把担子一摔,扭头就跑。岂料吹风蛇却乘势追去,那位妇女失魂落魄地跑着直喊救命。周围的人都不知所措。木茹看到这情景,不慌不忙地脱下上衣,迎了上去,截住吹风蛇。吹风蛇遇到了对手,提起头来,伸高脖子,吐出信子,呼呼鼓气,要蹿过来咬人。木茹把衣服抖开,象撒网一样抛了过去,罩住蛇头,随即跃上半步,伸手一兜,一只手狠狠地掐住吹风蛇的颈脖,另一只手由蛇颈往下一捋。吹风蛇便活活地当了“俘虏”…… 旁人认为“惹不得”的事,木茹往往要去惹一惹。“最大芭蕉叶!”他又是那句话。 木茹离开法制宣传场所,就不想马上买车票回家了。他想:米莎和“鲨鱼头”过去有不光彩的历史,但人是会变的;这几天虽然隐隐约约看出些问题,然而凭这些就下结论,恐怕会把人看扁了。再说,他们毕竟不是三头六臀的妖魔,难道能把人吃掉?他们真的要吃掉我,我也要看他们是怎么个吃法。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烂头,算什么男子汉。对,先不回家!偷偷摸摸地逃跑,要给别人耻笑的。跟他们周旋下去,看看他们是人,还是马驴。这些人整天跑江湖,生意门路多,日后想发财还要跟他们打交道……不过要小心谨慎就是了! 下午六点多钟,木茹才回到旅店,没见“鲨鱼头”他们的踪影。木茹想:他们干什么去了呢?他们根本就没返回过旅店,或者回来休息后又出去了?……再看看“鲨鱼头”和“马溜四”的床位并无异样,他不管那么多了。他觉得很困倦,想睡一会儿,于是脱了外衣睡下,拿钱袋子当作枕头,还把钱袋的背带套在脖子上。他的头舒舒服服地枕在钱袋上,而钱袋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使他总不能入睡;终于又爬了起来,走上街去。 天刚蒙蒙亮,“鲨鱼头”和“马溜四”就睡醒过来了。各人都盘着腿坐在自己的床上,闷着头抽烟。 昨天下午,木茹同他们分手后,到现在一直不见踪影,连晚上也没回来睡觉,叫“鲨鱼头”大伤脑筋。“鲨鱼头”向木茹的床位瞥了一眼,恨恨地骂了一句:“妈的,下手慢了一点,让这田鸡溜走了!”接着把手上的半截香烟狠狠地扔到窗外。 “马溜四”结结巴巴地说“等……会儿……吧!” 两人无精打采地下了床,抹了把脸;便到旅店门前来游荡,观看动静。心烦了,又转回房间闲坐。待到七点半钟,“鲨鱼头”懊恼地对床板擂了一拳,说:“算了!通知米莎,改变讳划。” “马溜四”倏地站起来,象士兵听命子将军一的指示一样,马上行动。他刚打开房门,木茹却一头撞了进来。他还是背着那个胀鼓鼓的皮包袋,满脸春风。 “鲨鱼头”惊喜地间道:“喂,老弟,昨晚跑到那里去,连魂头也不见哪!” “我三姆’叫去吃晚饭,回到城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加上又迷了路,到旅店已是十一点多钟。我看你们黑灯睡觉了,不便惊扰你们。老鲨到半夜的鼾声象打雷一样,我.怕受不了,干脆另外开了个房。”木茹撒了点谎。他认为,跟不老实的人讲点假话,不用脸红。 “几号片?”“鲨鱼头”追问道。 “四十五号。”木茹又说了假话。他昨晚确实在本店另要了一个单人房,但不是四十五号。 “鲨鱼头”半信半疑,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又问道:“今天不去游览啦?” “呀!” “好!准备动身。我去叫米莎。”“盗鱼头”说着,使出门去。 “满堂香”主人历险记(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一会儿,“鲨鱼头”回来了,不高兴地说:“妈的,女人就是罗嗦,名堂挺多。米莎说例假来了,腰骨痛,不想去爬山了。我看她不去还好,我们三个男的,说话、走动也方、便些。” 木茹不禁愣了一下,心想:米莎昨天还象个小马马句一样蹦蹦跳跳,怎么一夜之间就病得起不了床?“我要去看看她。”一转身便向米莎的住房走去。 “马溜四”想喊住他,可是,舌头打结,光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鲨鱼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马溜四”那狗窦般的嘴巴才合拢来,呆呆地望着木茹的背影。 米莎的房门虚掩着,木茹轻轻地敲了两下。 “谁?:进来!”房内有了反应。 木茹伸手一推,门打开了,只见米莎站在镶着玻璃镜的:柜子前梳头。木茹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从颜容到举止,都看不出病态。 “找我有什么事?”米莎从镜子的反射中知道木茹来了,但没回过头来,只顾自己梳头,冷冷地问了一句。 “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 “哦,你这么关心我”真是良心大大的有。”她的话是明显的戏谑。 木茹却不计较这些不友好的语言,诚恳地说:“是不是头疼?我这里有药。”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小盒清凉油来,递了过去,又说:“你不妨涂一涂,擦擦太阳穴。” “不用!”米莎把木茹的手挡了回去,接着把手中紫红色的梳子往桌子上二扔,扭身坐到床沿上,抄着手,默默无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你到底是什么病?那个地方不舒服?”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根木头。姑娘家的事情,一个男人怎么这样来东问西问呢!”米莎哼了哼鼻子,表示十分讨厌。 木茹的脸“刷”地红了。他想起成年的妇女有例假。他显得十分尴尬,两只手不知如何放置。见旁边有张椅子,便顺势坐了下来。 “你跟老鲨他们不是要去游览吗?”米莎乜斜着眼睛看着木茹。 木茹点点头:“是的。” “怎么现在还不去?” “去的。”本茹勾着头,随口应付,然而答非所问。 米莎看他心不在焉,而且没有马上离开这里的意思,估计他还有别的什么事要说,所以睁大眼睛,直盯着木茹,似乎要窥视他的五脏六腑此刻在如何翻动。她也不说话,静观木茹如何表示。房子里又是一片沉默。 “米莎……”木茹欲言又止。 米莎眉毛一扬,仰起脸来催促他:“讲吗!” 不知怎么搞的,向来嘴巴乖巧的木茹,如今却变得笨拙了,他喉咙里象有团棉花塞着似的,肚子里有好多话,就是倒不出来。他自从跟米莎认识以后,对她的印象时好时坏坏当这宗西瓜生意减功之后,木茹又把她的优缺点权衡过一番。她聪明伶俐,敢冲敢闯,能成大事业,他打心里敬佩她;她有时对人热情得象个冬天的火炉,叫人十分舒服,她有时表现得冷酷,甚至撒野,真叫他生气。她跟“鲨鱼头”一唱一和、亦步亦趋地来对付他,使他感到心酸,甚至有点恨――恨是出于对她的爱……不管怎么说,总的来看,她还是给了他好处。“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报之”,这种传统的民族心里素质,在木茹的血管中躁动。昨天,他就琢磨着买件东西来报答米莎。结果下了本钱,买了一个纯金的戒指,作为给米莎的。礼物。金戒指还来不及送给米莎,却先听到了米莎过去那段历史,他象掉入冰窖里,心凉透了,曾暗地骂道:“宁可把金戒指扔到水里,也不能套到这个坏女人的手指上。”晚上,这叫人心烦的事折腾着他一夜睡不着。他左思右想,到了半夜,脑子一转弯,似乎又觉得米莎的问题并不那么严重。她过去踩进了泥潭,倒是事实,但这毕竟是过去的事呀!人是会变的,可以变坏,也可以变好。“浪子回头”,“失足青年当了先进生产者”的事迹,自己在报纸上不是看过好几回吗?有什么根据说她象以前那样坏?……木,茹想到这里,心里坦然了。他拿定主意:她既然帮助自己做大生意成功了,就应该答谢她。他用纸片包好金光闪闪的戒指,藏在贴着腹部的小裤袋里,准备瞅好时机,背着“鲨鱼头”和“马溜四”送给米莎。如今他来到米莎的房间,固然是关心米莎的病,更是想趁机做完这桩人情。他想把自己的感想和希望向米莎表述,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煮在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可叫人心急呀!看时间也不多,他最后只是简单地说: “这些日子里,叫你辛苦了。为了感谢你,特意送件礼一物。” 木茹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金戒指,送到了米莎的面前。米莎先是一愣,眼睛眨巴了几下,把木茹审视了一会儿才接过金戒指。她把金戒指抛了几下,又把它掰开,拉成直线,跟着又左扳右扳,扭上扭下,折腾了一番之后,又用力往水泥楼板一掷,戒捐发出“哧”的声音。米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从地上捡起那扭扭歪歪的戒指,扳、拉、扭、卷,恢复一了它的原状,托在手心,递回给木茹,说道: “这是十足十伞的会戒指啊!那么珍贵的东西你舍得送人?收回去吧!, “对于你,我什么都舍得。”木茹脱口而出,深情地望着米莎。 “说的是真话?” “真的!” 米莎默默地闭上双眼;托着金戒指手依然一动不动地伸在木的面前。木茹并不“木”,“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完全领悟米莎的意思,于是,一只手轻轻拈起金戒指,一只手托着米莎柔嫩的掌背,把金戒指套进了米莎的无名指。米莎默默地昕由木茹的摆布,二会儿,倏地双手紧紧地握住木茹的手。此刻,木茹只觉得热血奔腾,心突突地跳。他真想,扑过去,搂住米莎狂吻一阵――想来米莎是不会拒绝的。但是,木茹克制了感情的冲动,只是动情而亲切地呼唤一声:“米莎!” 米莎微微张开眼。木茹正想把肺腑之言表白一番,这时,楼下传来了“鲨鱼头”的喊声:“茹仔,快走呀!” “就来!”木茹答了一声,而双腿象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绑住似的。挪不动了。 米莎慢慢站起来,问道:“木茹,你真的要跟老鲨他们去游览吗?” “是的。”木茹点点头。 “你……”米莎的心象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象是有什么话要对木茹说,可是却又不敢讲出来。木茹的赤诚、、坦率、厚道,象春风般轻轻吹拂她冰冷的心,然而在别的事投射在心间的阴影,使她感到不安,心事重重。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登登登”“由楼下响到楼上,“马溜四”象股风似地闯进房间里来,冲着木茹结结巴巴地责问:“你……干什么……罗?老……” “没什么。就去,就去。”木茹了却一番心事,轻松地说着,就跟“马溜四”下了楼。 “马溜四”把木茹引到“鲨鱼头”的面前,逗趣地说;“茹……仔见了米……莎,就象猫公……见鱼,舍不得……走。没个姑……娘陪着,他就觉……得不那么风……光了,对……吗?” “哈哈哈!”“鲨鱼头”立即发出一阵朗笑。 “去你的!”木茹推了“马溜四”一把,脸有点红了。 “鲨鱼头”走来拍拍木茹的肩膊说:“茹仔,一个男子汗,要个姑娘来陪陪是理所当然的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想找个姑娘也不难,兄弟给你包了!” 木茹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 九点多钟,他们来到了桔子洲头。木茹读书时就听说过这个地方,如今置身其间,自觉心旷神怡。望湘江浩荡,百舸争流,气势不凡,看园中景物,百卉争荣,绿树垂珠。“鲨鱼头”看着限前的木茹,一副乡下人进城的神态:惊奇,憨笑、得意、满足。他心里暗自好笑。当他的目光落在木茹那乌黑油亮的钱袋时,脑子里闪出凶狠的字眼:丢那妈,仁慈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他们在桔子洲头盘桓多时,下午接着上岳麓山。此处山高林密,庙宇亭台,古色古香;老树奇花,色彩斑斓,清泉幽径,雅致怡人。满目胜景,使木茹他们流连忘返。待登上云麓峰,已近下午四时。这里有云麓宫,绿树掩映,宫内有香茗点心。木茹等人登山至此,已是热汗淋漓,舌干口燥。“鲨鱼头”命“马溜四”去取茶点来,跟木茹边吃边畅谈回家后大展鸿图的设想,十分融洽。不知不觉日傍西山,木茹这才着急起来,说:“天要黑了,快回去吧!” “鲨鱼头”望望周围,便拍拍屁股下山。他们走到半山腰,“鲨鱼头”突然捂着肚子呻吟几下,倏地坐在石阶上。木茹惊问道: “考鲨,怎么榉了?” “我的肠胃不好,稍不注意饮食,就要出毛病。现在肚子绞痛。”“鲨鱼头”说着,撩起衣服,不住地摩挲肚皮。 “马溜四”愣着眼一想,说:“我有清……凉……油,涂……上去”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小盒清凉油来,给“鲨鱼头”施药。 折腾了一会,“鲨鱼头”仍未见止痛,说道:“你们稍等一下,我到那边树林里解个毛。” 木茹担心地说:“哎呀,天晚了,我得先下山去。”他的两手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钱袋。 “妈……的,你这小……子,真是一点……友情也不……讲。兄弟有难,你撒……手就溜……”“马溜四”结结巴巴地大骂起来。 木茹还没有吭声,“鲨鱼头”先说了:“茹仔是伯人家抢他的钱袋子,真是笑话。如今是怎么个社会风气,有谁政千这种违法的事?退一万步来说,真的有拦路的响马,他也不敢对我们三条好汉动手!” “老鲨头……的少……林拳可厉……害哩!”“马溜四”补充一句。 木茹只好站着不动,双手还是紧抱着钱袋。 “鲨鱼头”隐没到丛林中去了。此时,百鸟归巢,游人杳然,山问显得格外幽静。待暮色冥冥的时候,“鲨鱼头”才回来,抱歉地说:“哎呀,叫弟兄们久等了。现在肚子好受得多了。走!” “马溜四”和木茹跟着他继续下山,才拐个弯,突然前面响起了闷雷似的声音: “站住!” 木茹大吃一惊,定睛看着对方:中等的身材,上身白衬衣,下穿草绿色的确凉裤子,睁大的眼睛透出敌视的光芒。 来人严肃地发问:“你们是什么人?” “鲨鱼头”和“马溜四”面面相觑。木茹毫无怯色,理直气壮答道:“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从外地来这里做生意的。你是什么人?” 对方从胸前的衣袋里亮出一个红本本,朝他们一晃,说:“我是公安局的,现在正侦破一个大案。委屈你们一下,检查!” “鲨鱼头”和“马溜四”乖乖地举起了双手,对方把他们上下摸索一番,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算是通过了。木茹用警觉的眼光审视来人,两手紧紧护着自己的钱袋。那人用威严的口气问: “袋子里面装什么东西?” “很平常的东西。”木茹答道。 “打开检查!” 木茹怒目横眉,没有照办。 对方大吼一声:“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接来转眼直盯着“鲨鱼头”,说道:“你们竟敢抗拒公安人员检查。跟我到公安局蹲一个晚上再说。” “同志,这不是叫我们去喂蚊吗?我们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呀,请你不要误会。“鲨鱼头”用乞求的口气说。 木茹想了想,一横下心来,双手把胀鼓鼓的皮包袋递到那位自称“公安”的人手上,说道:“查吧!,查完给我这位朋友带回去。我先走了!”一抬腿就沿着石阶奔跑而去。 “鲨鱼头”莫名其妙,愣住了。待他脑子转过弯来,连声喊叫“木茹”时,木茹已经远去了。 “又是一场戏。我算看透他们了!好,有帐可算!”木暗暗自说。他一口气飞奔下,乘上公共汽车,回到旅店,结算了房钱,便赶去火车站买南下的五次特快列车的票。 一座高大的建筑物矗立在眼前,这便是火车站了,木茹踏上了火车站前的台阶,情不自禁地回首观看楚地古城的夜景。灿烂的星空,辉煌的灯光,一派迷人的景象。他思绪万端。几天来紧张的生活,一齐涌向心头。他感到有趣,感到振奋。 他珍爱地摸了摸背在身上那胀鼓鼓的皮包。如今他身上的皮包袋才是真正的钱袋。昨天,他为了防备“鲨鱼头”的.算计,特意又买了一个新的皮包袋,、装上钱,悄悄在旅店找了二个单房。把装钱的皮包袋锁在衣物柜里,在那个旧皮包、袋里塞满了旧报纸,背在身上,跟“鲨鱼头”去游玩,开了一次很有意思的玩笑。如今木茹感到十分得意,暗自说:“胜利属于被人瞧不起的‘乡下佬’!” 他想起自己还没有买车票,便走到售票窗前。 “要一张软卧票。”木茹说。 售票员不无好意地说:“同志,你是几级干部?” “超级。” 好心肠的售票员见他是个毛头小伙子.,怕他不懂财务制度,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买软卧票,回去能报销吗?” “能报销!”木茹自豪地说:“由我自己审批!” 售票员大概也捉摸出其中的道理,“咔嚓”两声,递来一张软卧票。 木茹进入候车室,他刚坐下来,点上一支烟,突然一只。柔软的纤手搭在他的后肩上,不由得倏地站起来,回头一看,米莎笑眯眯地凝视着他。木茹直感地露出厌恶的情绪,沉下脸来,一言不发。 米莎似乎很理解他的心情,平和地问:“老鲨和‘马溜四’来了没有?” “问你自己!”木茹说话象扔石头一样。、一会儿,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咄咄逼人地质问米莎:“你们究竟要搞什,么名堂?是‘鲨鱼头’,派你在这里拦截我吗?明白地告诉你们,放出十只老虎来也吃不了我!”他越说越气愤,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虽然说的是方言,周围的:人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但从语调和表情,也知道他们在吵架,一双双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们。 此时此地,米莎变得十分温柔善良,说道:“木茹,你不要把我看扁了。” “没良心的东西,我对你仁至义尽。想不到你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木茹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狠狠地骂着米莎。他喘了口气,还气忿忿地说:“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底一细。你跟‘鲨鱼头’是特种学校的同学。你们一身全是屎,臭得很!你们口口声声讲江湖义气,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吞吃别人的血汗。总以为别人是‘乡下佬,,你们垂手就可以‘捉田鸡’。哼,你们一扬起尾巴,我就知道你们要拉屎了。本来钱一到手,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留下来,是为了看看你们的真面目,日后知道怎样同你们打交道;也让你们知道,‘乡下佬’并不好欺负,以后少干点没良心的事。好,你们的戏演完了,我没时间奉陪了。拜拜!”木茹特意用了一个时髦的词语,显示自己身上的洋气。 一顿数落,米莎既伤心,又愤怒。她承认自己跟“鲨鱼头”都是想在这次西瓜生意中占木茹的便宜。但是,她只想在欢声笑语中吃人家,人家也舒舒服服地给她吃。这样,伤理不犯法。生活使她牢牢地记住一句话:不能触犯刑律。当“鲨鱼头”用了几招都提不住“田鸡”,眼看计划就要落空,决定“升级”,把木茹引到郊外,赶入圈套。但又拿不准木茹是否带钱随身,安排米莎留在旅店执行第二个方案。米莎对此显得非常犹豫,她装病留在旅店,心里老是忐忑不安。当她思想斗争激烈的时候,木茹送来了金戒指,奉上了一颗善良的心,使她受了感动,促使她下了决心,不参予这样的犯法活动。所以给“鲨鱼头”留下了个字条,便独自踏.上归途。在这里与木茹相遇,纯属偶然。木茹的的斥责谩骂,极大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当木茹转身要走出候车室的时候,米莎厉声喝了一・声: “站住!” 木茹立即又回过身来,心里说:我怕你吗? 米莎气汹汹地大踏步上前说:  “要是我米莎象你说的那么坏,你还有这一袋钱吗?” 五次特快列车进站了,旅客们纷纷涌向月台,登上列车。米莎在“硬坐”车厢,木茹坐上了“软卧”,互不相干,互不理睬。 列车继续飞快地向南方奔驰。木茹的小包厢里,只他一,个人。他躺在柔软的卧铺,感到十分舒服,刚才在候车室不愉快的遭遇渐渐淡漠了,不由自主地把鼓囊囊的皮包袋抱在怀里,象年轻的母亲搂抱自己的婴儿一样。他想,炼钢哥,还有爸爸、妈妈,看到了这一袋子钱,他们会怎么样呢?一定笑得嘴也合不拢来。那回耔的人知道我木茹有这番经历,谁不夸奖!比捉吹风蛇还要英雄呢!……木茹在自我陶醉时,突然想起在离开旅店时,由于太匆忙没有打开袋子看过,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呀?这胀鼓鼓的钱包,会不会有塞.进旧报纸?他不觉一震。坐了起来,用钥匙开了锁,打开袋子一看,啊!一捆捆钞票还是原封不动,他放心了。 突然他发现袋子里有张白纸条,感到奇怪,连忙拿出来凑近灯光仔细看看。只见上面写着: 见字速离开此地! 米莎 木茹简直傻了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自己昨晚住在楼上的21号房,并未告诉他们三个人,米莎怎么会知道呢?门锁、柜锁、袋锁,一共三重,她怎么能打开来呢?太神奇了!木茹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后来他想:米莎既然知道了,如果她想要他的钱,开这三重锁,她是能做到的。可是她… 他看着面前的字条,想起刚才候车室的冲突,想到米莎背着“鲨鱼头”悄悄离去……他不禁感到内疚。于是背起钱袋,一凭借着微弱的灯光,逐个车厢去寻找米莎……(完)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三十岁的时候,他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替班的司机。 他是个滑雪运动员、角斗士和神枪手。在车库工作的人们给他起了个“饿狼”的绰号。 对于这个荒诞不经的绰号,他并不在意。它反倒使他开心、兴奋。他心想:  “这倒也可以作为努力方向,不要辜负人们的议论嘛!” 在车库,他常常开玩笑说:  “伙计们,对你们这群懒牛,还非得有一只饿狼才行,不然你们就只会整天泡蘑菇。” 司机们,不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大多数都对他怀有几分敬佩:好一个机灵鬼,作事滴水不漏,又准又狠――总而言之是一只“饿狼”。很可能有不少人都想学他的样子,可是学不象。因为要学他,就非得有他那种特殊的性格,那种气质和那股冲劲不可。 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说来他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司机,可不知为什么,他开的车,总是新车;他的搭档也总是最老实的人;他挣的钱也总是最多。他衣装整洁,仪表堂堂,宽宽的肩膀,扁平的肚子,没有一点发胖的迹象。秋冬穿的是紧身上衣,夏季穿的是紧士裤――不是印度产品,而是布料厚实的美国货,上身是缀有铜钮扣的天蓝色斜纹布衬衣。衬衣和他那双眼睛正好是同样的颜色。他的头发淡黄,皮肤白嫩,夏天一晒就黑。女调度员,女会计、女洗车工――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都很喜欢他。只要他陪个笑脸,早晨就能第一个拿到派车证。 雨雪天,道路泥泞,晚上回来的车子总要在车场门口排出一公里的长龙,而他用不着排队就能很快把他那辆油漆闪亮的“伏尔加”开进去,洗刷干净。他靠的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十戈比的糖块、五十戈比的小钱或者讲上一段故事,说一句笑话,做一个笑脸。  “你急什么,,伊戈尔?”洗车的老太太唠叨着。  “我家里有个年轻老婆,我得守着她,她正等我呢。”“你这个俏皮鬼!好吧,快把你的车开到经理的车子后面去吧。” 伊戈尔顿时作出一个笑脸,就,象照像机快门那样精确…… 一 神枪手 自从伊戈尔・戈鲁先科找到那个新的替班司机之后,他那一帆风顺的生活便开始走下坡路了。 在伊戈尔眼中,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因为无论是安全行车,还是同“头儿”的关系以及轮休的安排等等,无一不和替班司机有关。在这之前,伊戈尔曾同他的旧搭档瓦西利进行了长时间的阵地战。瓦西利本来是个脾气随和、为人正派的小伙子,但自从与妻子分居后,便开始酗酒,而且好几次没来上班,伊戈尔不得不临时替他出车。于是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瓦西利换掉。对瓦西利搞的这些名堂,如果伊戈尔撒手不管,不替他的班也未尝不可,但这样一来,他那辆保养得很好的专用小轿车,在放荡不羁的瓦西利“患病”期间,就会交给别人驾驶一两天。结果,准是大修小修连续不断,真会把人折腾死。汽车可是伊戈尔的饭碗和摇钱树,有了它才能丰衣足食。起初,伊戈尔替瓦西利顶了一两次班,在城里转一天,把汽车开回车库,回家睡上一觉,又接着去上班。虽然身体暂时还能顶得住,但伊戈尔是一个善于计划的人,凡事都能想到前头,他从不愿意打乱那有条不紊的生活规律。伊戈尔很快明白瓦西利还会长期陷入家庭不和所带来的烦恼中,直到他和妻子破镜重圆或被另一个胆大的女人引上钩为止,现在则必须把他踢开。可是这件事谈何容易。伊戈尔不得不把首长的太太纳塔丽娅・谢尔盖耶夫娜鼓动起来,悄悄向她暗示:她经常乘丈夫的专车到银松林(莫斯科郊区地名)去找私人大夫做按摩,上街买菜……说这些事在汽车班已是尽人皆知,而且都是瓦西利捅出去的。紧接着有一天,瓦西利没有按时来接首长,因为车上一条样子很新的风扇皮带突然间在半路上断了,而放在车后工具箱里的备用皮带――瓦西利亲自从仓库领来的――原来不是“伏尔加”牌汽车用的,而是“莫斯科人”牌汽车用的,弄得他哭笑不得。上司把这一切看作是不称职。他认为妻子每星期用一次车外出不过是件区区小事,不必在意,然而招来许多议论,这倒是使他恼火的。从那以后,他在部大楼门口下车的时候,再也不对瓦西利说:  “给你一个半小时的自由时间”或“十一点来接我”了。瓦西利只好干等,心里烦闷,总是愁眉不展。后来首长开始在派车证上注明他放司机走的时间,这就意味着晚上一趟外快也不能多跑,连起码的烟钱也挣不上了。瓦西利日益消沉,情绪越来越坏。有一天,他向首长提出来说:  “还是调我开机动车去吧,现在每次顶一个半班,我有点吃不消了。开机动车虽然每天都得出车,可是只干八小时呀。”酋长本来不喜欢换人,这次竟马上同意了。第二天早上,他就向伊戈尔打了招呼:  “瓦西利要从我们这儿调走了,另找一个替他的班吧。”  “遵命,尤利・维克多罗维奇,有什么条件吗?”  “你自己看着办吧,只要人好就行。”“是的,”伊戈尔心里也是这样想,  “只要人好就行,我会教他成为一个好司机的。” 瓦西利调去开机动车之后,伊戈尔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一个人顶班。汽车队队长几次向他推荐司机,但是伊戈尔百般挑剔,绝不草率行事。调一个新司机来开专车并不难,谁都求之不得,而且人家都明白,这种工作虽然紧张,要求时刻精神集中,但是一不用跑长途――那是累死人的事,二不怕路泞道滑,可以痛痛快快地在首都大街上飞驰;况且平时修车也好办,因为汽车一旦开不出去,整个车场的人,从汽车队长马克西莫维奇到机械员和值班钳工都会闻讯赶来――这是专车嘛!但是想换掉一个既不称职又不称心的替班司机,可就不那么简单了,非得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行。所以伊戈尔才如此慎重地物色人选。他装作没事的样子,打着哈哈,说着笑话,了解每个人的情况。不少司机,他早就了解。有的人嗜酒成性,工作上靠不住;有的人贪钱,将来可能用车太狠,可这辆车伊戈尔自己也有用场;有的人看起来不错,就是有抽烟的习惯,而伊戈尔已有十多年手不摸香烟了,他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车上抽烟的。(首长夫人除外,她是根本不问伊戈尔允许与否的。)因为伊戈尔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懂得一支烟只能给人以片刻的、暂时的享受,而保持军人那样的健壮体魄,则是一辈子的事情;也有的人闹家庭不和,会因此心神不定,影响情绪;有的人刚抱头一个娃娃,年轻的爸爸回到车库后,不会细心地把汽车多擦几遍,他们只想着赶快回家。伊戈尔挑选伙伴就象讨老婆似的,这里不容有半点差错,搞不好就会贻误终身。 伊戈尔左挑右挑,终于选中了一个。他的选择使不少人感到意外,不过汽车队长马克西莫维奇却说:  “归根结底,伊戈尔,将来还是你和他一道共事嘛……” 这是刚来车场不久的一个钳工,伊戈尔对他进行了两个星期的观察。小伙子长得清瘦,待人彬彬有礼,性格腼腆。脑门上留着一绺短发,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不抽烟。前面碰到有人走过来,他就会赶紧让路。和别人握手时认真用劲。他的手是庄稼汉的大手,虽说是个钳工,可他那双手总是干干净净的,准是每次下班后,都用肥皂精心搓洗过。小伙子浑身上下显得干净、利落。后来得知他果然是服役期满,刚从部队下来的,这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受到莫斯科生活的腐蚀,一点也不娇气。他整个人白净,脸色红润,如果有人当着他的面骂出一句难听的话,他就会羞得面红耳赤。 他俩是在修车的时候偶然相识的。伊戈尔出车时,车上的减震器里有了敲击声,他抽空回到车库,象往常一样大模大样地把汽车甩给值班机械师币就扬长而去。当他从调度室出来时,汽车已被吊起来,一个年轻的钳工正在跟前忙碌着。他已经换好减震器,此时正在后桥架下,聚精会神地检查什么。 “喂,你在那儿找什么?”伊戈尔问道。 “我想换一下轴箱里的润滑油,以防万一。” “算了吧,快把车放下来,我该走了。” 小伙子按了一下液压千斤顶的按钮,趁汽车往下降的工夫又用抹布很快把镀铬的轮圈上的灰尘擦掉。 “这也是以防万一吗?” “不,这样漂亮点儿。”小伙子说着,脸上泛起红晕,连耳朵,前额和脖子都红了。 “你这漂亮小伙子是哪里人?” “我是沃洛格达州人。” “老家在农村?” “在农村。” “干嘛跑到城里来了呢?” “我们村地方偏僻,汽车少,可我很喜欢汽车。” “喜欢修车?” “开汽车我也会。” “在哪儿学的?” “在老家学的,”小伙子一五一十地回答。  “驾驶证是在部队时领到的。” “是三级司机吧?” “二级。” “怎么又当了钳工呢?” “莫斯科太乱了,我不敢在这里开车。” “找到住处了吗?” “住集体宿舍。” “叫什么名子?” “我妈叫我沃洛佳。” “我叫伊戈尔,我们算认识了。” 离开车场时,伊戈尔已经打定主意对马克西莫维奇施加一番压力,争取把这个腼腆的沃洛佳派给他当替班司机。 “首先要和马克西莫维奇说定,”伊戈尔心里盘算着,  “其次要说服这个毛孩子打个报告,以后便可以着手对他进行教育。找个地方喝点酒,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总不能让这个小伙子当一辈子乡巴佬。” 弗拉季米尔(沃洛佳的正名)上任后,他们决定到饭馆庆贺一下。伊戈尔通常是反对喝酒的,只有软弱无能的人才喝酒。他本人可不需要靠这玩意儿提神,他跟空降兵一样,时时刻刻都保持战斗姿态。无论是在挣钱问题上,还是同陌生的美人儿相遇时,他都不会错过好时机。不过这次所涉及的是两人今后长期共事的问题。这样的大事值得隆重庆祝,该留个纪念。 为了庆贺这件喜事,伊戈尔所选择的地方既不是高尔基大街那家只供应普通鱼类菜肴的“船锚”饭馆,也不是大石桥附近的“燕子”水上餐厅,更不是豪华的“俄罗斯”饭店。伊戈尔需要的是讲究实际的地方,而不是那种华而不实,服务员装腔作势瞎忙的地方。他需要一种合适的气氛,殷勤周到的服务和舒适惬意的环境,还要有意想不到的精美、实惠的菜肴,必须使这一切能够万无一失地发挥应有的作用,激发人们的想象力,把聚餐提到圣餐的高度,突出它的礼仪方面,因为按照人类古已有之的传统,这种礼仪象宗教仪式一样,贯穿在人生所有重大事件之中,  诸如红白喜事、添丁进口、乔迁之喜等等,都要请客聚餐。伊戈尔选中了历史悠久、服务周到的“大都会”饭店。 已经到了饭店门口,沃洛佳透过玻璃大门看到了大理石台阶、枝形大烛台、古老的油画(确切地说,是华丽的画框的反光)、镶在结实的木框里的大镜子、琳琅满目的装饰、纹丝不动的身着带有金色饰边制服并蓄着大胡子的看门人。他隔着玻璃门看到了一个显然由另一种法则支配着的陌生世界,一个与他从小成长的那个朴实的农村环境有着天渊之别的世界。于是他揪住伊戈尔的袖口恳求道: “伊戈尔大叔,咱们别进去了,还是到普列斯尼亚大街酒吧间坐一会吧。兴许人家还不让咱们进呢!一看我这个土头土脑的样子,人家肯定不会让咱们进去。他们要是知道,”对于沃洛佳来说,  “他们”一词显然是代表那些生活在精制的水晶玻璃制品和柔软的地毯中间的人们,  “他们要是知道了,”沃洛佳说,  “说不定还要出咱们的洋相呢。什么人才敢到这儿来呢,伊戈尔大叔?”沃洛佳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到这儿来的,沃洛佳,”伊戈尔果断地抓住形状象高音符号的巨大的铜制门把手说,  “到这儿来的是那些,净是那些,”他意味深长地说,  “那些有大钱的人,别的人是不会来的.在这儿不管是外汇还是卢布都行。记住这一点,不要畏畏缩缩,千万不要畏缩。跟着我,小乖乖,你总不会吃亏的。” 但是,进门时伊戈尔和沃洛佳还是碰到了麻烦,就是那个看门人。当他们走上大理石台阶,进入更衣室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守门人立刻向前跨了半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向前探了探身子,仿佛要拦阻他们。但是伊戈尔很善于应付局面,这使得沃洛佳十分佩服。只见他略略放慢了步子,目不转睛地瞪了看门人一眼。看门人马上就蔫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把两位不寻常的顾客放了进去。 饭店的大厅宽敞得象个室内运动场,这引起了沃洛佳的惊叹。虽然他以前也见过装饰得很漂亮的火车站,餐厅和咖啡馆,但如此豪华的景象,他此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头顶上是放射着斑驳异彩的玻璃屋顶,两旁是一排排映衬在从下而上的柔和的光线之中的圆柱,大厅中央有一个大理石砌成的喷水池,更加烘托出这个建筑物的宏伟壮观。泉声潺潺,柔和宜人,用它那始终如一的音律盖过了服务员不时的吆喝声、贵重餐具的丁当声和杂乱的、轻轻的脚步声。 这样豪华的情景,沃洛佳还从未见过。这里的一切显得珍奇、考究、古色古香,令人瞠目,使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身为汽车司机所得薪水的微薄与这宏伟的大厅极不相称。他觉得自己是无缘进入这逍遥宫,不配在这里享受这盛馔佳肴,聆听这温文尔雅的悄声细语,观察这陌生微妙的大千世界的交际方式以及人们与众不同的谈吐举止。 沃洛佳又一次感到胆怯;他这副嘴脸,怎么能进入这个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圈子呢。快找退路吧!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还不如挣脱伊戈尔为了安慰他而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沉甸甸的手,甩开看门的大胡子,甩开脸红面肿,身穿金色饰边制服的更衣室的服务员,两步并作一步冲出门外。到新鲜空气中去,那里有汽车在大街上奔驰,那里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有象他一样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的人们。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他沃洛佳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走路,怎样问话,应该穿什么衣服。一句话,在那里他知道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沃洛佳眼看就要采取这个果断、诱人而又十分不容易的行动了,但是伊戈尔的手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好象看穿了小伙子的心思,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进入此地并不难。沃洛佳,难的是让这些‘堂倌’,”伊戈尔努了努下巴,用限瞟了瞟那些身穿黑白制服、神气活现的服务员说:  “让这些‘堂倌’围着你转,把你当人看,这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呢,小乖乖。” 伊戈尔丝毫不感到紧张,也不因为自己穿着装束不大象下馆子的,倒更象个运动员而感到羞涩。不过从现代标准来看,他的衣着倒也算大方体面――紧士裤和比利时掐腰皮甲克,都是些值钱的进口货,这表明穿这些上等时装的人不但有钱,更主要的还得有点门路。伊戈尔从容不迫,既不抓耳搔首,也不拉扯衣襟,而是雍容自如、不露声色――这一点只有见过世面和久经锻炼的人才能做到。 他分析了空座位的情况,暗自盘算,一定要找个舒适的地方,可别闯到人家预订的座位上,要能够看到整个大厅,又要避开厨房传来的油烟味,同时也别让更衣室刮来的过堂风吹到腿上。想到这里,伊戈尔不免自鸣得意,甚至有些装模作样地对沃洛佳说: “我看,咱们就坐在喷水池边上吧,这儿既舒服又能看到周围。”接着他转向迎面走来的服务员,沉着,简明地问了一句: “这些座位没人吧?” “当然罗,请坐。现在刚五点,这个时候我们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 “那就太好了。有时我们下班也很早,所以能够赶在大批顾客来到你们的宫殿之前。”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沃洛佳坐到靠近喷水池的一张圆桌旁边,心里觉得踏实一些了。不管怎么样,桌上摆着的是普普通通的盘子,只不过多了几把刀叉,还摆上了大高脚杯。除了这些,看来伊戈尔说得对,跟普通的大众化饭馆并没有什么两样。况且为了这一切,包括对服务员的笑容和喷水池的淙淙声,他俩还要付出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实实在在的卢布。沃洛佳自己也有备用的五十卢布藏在身份证的封皮下,那是他“不可动用的基金”。既然有经济后盾,就可以放宽心,不必那样心神不定。说不定照莫斯科的规矩,象他沃洛佳这种农民的后代也是可以偶尔光顾一下这种豪华而又舒适的地方哩! 伊戈尔坐在沃洛佳的对面,把晒黑的双手放在台布上。他象往常一样,紧绷着脸,不过刚才沃洛佳上台阶时看到的那种射向看门人的冰冷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不见了。恰恰相反,此时伊戈尔的眼中充满着温暖,他同情地端详着自己的新伙伴,很能理解沃洛佳在坐到舒适的沙发椅之前所感受的内心紧张。此刻沃洛佳正紧紧地抓住浆洗得硬撅撅的白色台布下面的桌边,象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从伊戈尔的限底,沃洛佳显然看到了伊戈尔很长时间以来没有流露过的温暖。沃洛佳自己由于原来在部队服役,复员后的头几个月生活又未安排好,经常从一个集体宿舍搬到另一个集体宿舍,尝够了单身汉生活的艰难,也根本忘记了什么叫温暖。而现在伊戈尔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里,正流出一股股暖流,象个关怀备至的长兄或慈父。沃洛佳甚至还闪现了这么一种念头:自己好象真的变成了伊戈尔的小弟弟,甚至是儿子。他暗暗发誓,对伊戈尔一定要忠心耿耿、赤诚相见,要竭尽全力当好他的助手。不管是在车库,还是在修车的时候,都要不惜时间和力气豁出命干。 沃洛佳认为,为了伊戈尔,这样做是值得的。因为正是他帮助自己摆脱了单调乏味的钳工活,又把自己安排在他的车上。在沃洛佳的心目中,这种美差该是那些比他更有经验、更有知识、更泼辣的小伙子梦寐以求的。可是这种福分为什么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为什么伊戈尔这个聪明、自信的好人,这个在沃洛佳二十二年的生涯中所接触到的最勤奋的人,偏偏要垂青予自己呢?对这些,沃洛佳百思不得其解。沃洛佳的脑海里一直翻来复去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酒过一巡,他们开始畅谈起来。 等这两个伙伴坐稳并列周围环境稍许适应之后――当然这主要指的是沃洛佳――先前那个服务员又走了过来,用一种亲昵、随便的口气――从这种随便的口气中,可以看出他是想赶快打发走这两个不同寻常的、还可能会带来麻烦的顾客――说道: “小伙子们,你们是不是每人来一份沙拉,一份烤肉串,矿泉水,再喝点伏特加,怎么样?……” 伊戈尔脸上顿时露出一副固执而又恼火的表情,颧骨上的皮肤绷得更紧了。他象魔术师一样,把眼一瞪,迫使放肆地凑到他跟前的服务员向后退去,随后端正了姿武,站在一旁。然后伊戈尔才细声细气、随便但却又相当威严地说道: “不,亲爱的!”这时他的目光变得略为温和了一些,因为服务员已经面无表情地直挺挺地站在一边了。  “我们要的是别的菜,我的朋友。”伊戈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果敢行动迫使这个放肆的家伙就范而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您肯帮忙,我们是会感激您的。是不是先看看菜谱,”伊戈尔接着说。  “要不就算了吧,咱们俩,沃洛佳,”他向伙伴瞥了一眼,  “还是不要那些山珍海味吧,咱们是普普通通的人,”伊戈尔有些装腔作势地说,  “是开车的,工人阶级,卖苦力的嘛。不过要想美餐一顿,我们也是有条件的。这样吧……”伊戈尔已在用手指敲着象奖状那么大的一张菜谱。服务员一发现顾客不同意他的安排,便立即从服务台拿来菜谱,递到伊戈尔面前,随后打开登记本,又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  “如果您,我的朋友,不反对的话,我们准备要这么几个菜:首先当然是凉菜。我们可不吃那种由一小堆过夜的剩土豆外加四薄片熟肉和一大勺沙拉油凑成的劣等沙拉。这个莱以前叫‘奥里维耶’,现在叫‘莫斯科式沙拉’。我们想吃的是用新鲜西红柿和黄瓜拌的凉菜,象你们这样的大饭店,春天也不会没有西红柿和鲜黄瓜吧?” “有的。” “太好了。我们要求并不高。您只要端来西红柿、黄瓜、小葱,放在盘子里,再给点白醋和素油作调料就行,还要一盘下酒的菜。有啥办法,我们是大老粗、臭开车的,请您拿来一盘腌青鱼,但是千万不要加你们的那种不象样子的配菜。弄得简单点,象当兵的吃的那样,不要带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过鱼刺必须剔净。另外,我们当然还希望能跟青鱼一块儿再给上点煮土豆。我要强调一下,”伊戈尔继续拿腔拿调地说,“必须是刚从炉台上端下来的,盛在锅里的热气腾腾的土豆。我们不想要什么鲟鱼冻和烤通脊之类的东西,烤通脊恐怕是放陈了的,鲟鱼冻也不一定新鲜,因为这些可能都是从昨天的宴席上撤下来放在冰箱里又拿出来的。我们俩还请您给我们两份腌鲑鱼,只是不要太成,半生的才行。有吗?那好极了。酒菜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请您注意 ‘差不多’这个词,另外我们只要二百克伏特加就够了,不需要半公升。您想想看,如果我们喝得酩酊大醉,显然你们是不会高兴的,我们自己也同样吃不舒服,谈不痛快。要知道,我和我的朋友准备好好谈谈心哩。您认为我这话有道理吗?那好极了。在青鱼和鲑鱼之后,再来一个奶油鲜蘑就更够味啦。请您在上土豆大约十五分钟以后再端上来,紧接着奶油鲜蘑就上下一道菜。当然要实惠一些的,我们不会被五花八门的西式清汤和小菜所吸引。我们只要两份煎羊肉排,肥一点也可以,反正我们都还年轻,没发现什么血管硬化和高血压之类的疾病。现在再看看鱼类,我们是互相请客,总得象个样子。不过野味还是免了吧。现在说的是鱼。服务员同志,您会同意我们的意见的,什么鲟鱼串啦、烤鲟鱼啦、炸鱼条啦、波兰式鲈鱼啦,都有些华而不实。我们就选奶油鲤鱼吧,当然在鲤鱼被浇上奶油之前,它应该是有点活气的。” 服务员听着伊戈尔这一大段独白,面部表情真是千变万化,很值得画家把它描绘下来。此时他全身抽动了一下,象是要插话打断伊戈尔那又甜又粘,牛根糖似的长话,但是被伊戈尔用手势制止了。 “不,不。我对你们的饭店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新鲜的活鲤鱼,你们肯定会有的。不过我请求您不要为我们表演什么杂技,不要把几条摇头摆尾的名贵的鲈科代表(鲤鱼属鲈科)盛在大盆里用小车推出来,也不要叫我们用手指点着挑选。何况你我都知道,在我们选中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之后,厨房里完全可能拿出十几天前就已经断气的另一条扔进锅里。吃完鲤鱼,总该有个尾声――饭后甜食,就是通常那些冰淇淋和咖啡之类。最后就是……帐单。对于您的殷勤招待,我们会热诚报答的。” 服务员乐得简直合不上嘴,神采焕发,一溜小跑离开了两位朋友。这时沃洛佳对周围环境也已适应,问了一句: “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为什么您刚一开口的时候,服务员气得象什么似的,我还以为他会咬我们儿口,可到后来,他居然笑起来了呢?” “要是象当兵的那样,直来直去,实话实说,那么可以说咱们订的菜不算赖,价钱可观,这就是说他能从咱们身上刮点油水,赚点钱。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咱们和他一样是好样的男子汉,不是那些偶然拐到这里的游手好闲的家伙,不是口袋里只有五个卢布的小阿飞,也不是那种不管闯到哪儿,只要能匆匆喝上一杯就行了的酒鬼。我们之所以到这儿来,正是因为知道论吃论喝这是莫斯科第一流的饭店。我们并不胡搅蛮缠,而是有我们自己合理的要求,并且当仁不让。他知道,他如果不费点劲儿,就甭想拿到小费,反过来说,他要是殷勤点,卖卖力气把我们招待好,人家也会赏点的,一定会赏点的。他正是看清了这一点,作为一个好样的男子汉,他懂得每一戈比都来之不易,要得到它就得卖卖力气,献献殷勤。” “好样的男子汉是什么意思?” “我以后再给你讲。就说我吧,是个好样的,刚才那个服务员也是个好样的,你如果听话,也会成个好样的。那种嗜酒成性,把工资统统喝光的人算不上男子汉;但是,那种每半月发工资时就把六十卢布交给老婆,然后每天向她要一点钱坐地铁或是买一盒‘普里玛’烟的人也算不上男子汉。你以为这个服务员是乘公共汽车来上班的吗?在距离这儿两条街的地方准有一辆他私人的‘日古利’停在那儿。他只是不愿意把车开到大门口,免得惹人注目罢了!他所需要的不是虚表,而是实质性的东西。好样的男子汉就是懂得生活的人……往后我再详细讲吧。” 这时服务员已端来托盘,开始在桌上摆菜。他的动作敏捷、麻利。唯一使沃洛佳感到困惑莫解的是,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竟然干着这种本来应该由妇女们干的工作。的确,这个眼明手快的小伙子真是仪表堂堂,宽厚的肩膀,高大的身材,粗壮的胳臂上长满了汗毛。再看看他的脸吧――碧蓝的眼睛,坚毅的下颔,一副讨人喜欢的相貌,不知什么地方有点象扮演什季利茨(苏联多部电影的主人公,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打入德军内部的侦察员。)的那个著名演员吉洪诺夫(苏联著名电影演员,曾在《海军少尉巴宁》,《渴》,《战争与和平》等影片中扮演主角)。听了伊戈尔的话以后,沃洛佳不禁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服务员,但是小伙子并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地方,只是他那粗大的手腕上戴着的那块配有厚实表带的贵重的进口表正闪闪发亮。沃洛佳已经见过并认识这种表。就是这双“可疑”的手,摆上了多么漂亮的一桌饭菜呀!小伙子一丝不苟,认真卖力,毫不因为顾客身份普通而有半点含糊。桌上摆着一排排的刀叉,每套餐具前立着大大小小的酒杯。冷菜盘、垫盘、面包盘.所用的餐具完全符合外事场合的一级规格,好象这是英国首相设宴招待在野党领袖似的。名贵瓷器、水晶玻璃、白铜餐具和经过浆烫的亚麻台布衬托着绚丽多彩的,犹如静物写生画似的佳肴美馔,使人不忍下手破坏这精巧的构图,毁坏他人的劳动成果。这里有色彩鲜艳的蔬菜,淡雅如色粉画的鲑鱼同珍珠般的青鱼竞相比美,放在冰块上的晶莹透明的黄油闪着赭色的光。殷勤备至的服务员显然不忍离开自己亲手创造的这件艺术珍品。他长时间地围着桌边转来转去,时而拉拉餐巾,时而动动盘子上的莳萝叶,最后才画龙点晴似的,掀开盛放煮土豆的银锅盖。一股热乎乎的、令人垂涎的香气腾空而起,空落、冷寂的静物画四角顿时象古代大师的画一样蒙上了一层高贵的绿锈。这幅美餐图就这样宣布大功告成了。 “来吧,小伙子们,”服务员亲热地说,  “吃吧,祝你们过得快活!……” 象通常所见那样,两人在为结交和友谊千了一杯之后,便埋头吃起来。只听见一片刀叉响声。菜的确味美可口。等到他俩肚子里有了些东西以后,沃洛佳便开始向伊戈尔询问饭店的规矩,伊戈尔给他一一作了解答:哪种叉子是吃什么用的,面包应该怎么吃,原来不许随吃随掰,也不许一块块放在桌布上,而是应该放在专用的小盘子里。伊戈尔介绍了许多有趣的,沃洛佳完全想象不到的情况。后来他又把小伙伴当作小弟弟,经常在生活,工作和做人的道理方面对他进行开导。这次伊戈尔讲了那么多引人人胜的事,以至沃洛佳忍不住问道: “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您怎么什么都懂呀?” “沃洛佳,你如果正确地生活,将来也会懂的。现在让咱们为最重要的事情干一杯吧,明天你就要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了。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司机工作,这里是大有前途的。关于汽车维修和驾驶就不用我教了,你自己懂得而且应该懂得。明天你头一次出车,我跟你一道去,向你介绍一下要走的几,条路线,下一次你就一个人干吧。沃洛佳,做什么事情都应该诚实、认真,不要被那些非分之想、各种不切实际的东西把你引入歧途。按劳分配,这一点要牢牢记住。帮助别人是应该的,但也要注意,别叫人家当牛马使唤。生活中有许多很有趣味、值得一尝的东西,可是没有钱,没有门路,你就什么也得不到。要善于挣钱,善于攒钱。不义之财别沾,可是自己能够挣到的,能够抓到的,就要当仁不让。记住,沃洛佳,你就要踏上人生的旅途了,先要置点衣服,搞到住房,然后建立起家庭。” “伊戈尔大叔,”沃洛佳打断他的话,  “您自己结婚了吗?” “没有,不要打岔。暂时还没有,照我的计划是三、四年以后。你的生活也应该有个计划,要及时行乐:生命确实只有一次,什么都应该力求见识见识,不管是老爷的生活还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都要尝一尝。要了解别人是怎么生活的,要把一切都弄到手,才不致因羡慕别人‘而悔恨’(此处借用了保尔・柯察金的一句活。  “人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  事时,不致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千万不要当迂夫子,比如有人读完了三个大学,可是照样没什么用,不懂得该怎样消磨时间。他们根本称不上专家,只不过拿着文凭在邻居面前炫耀吹嘘罢了。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凭理智办事,不要多愁善感,缠绵悱恻,要象在面包作坊一样,既生产面包,又得到好处。你也许还不完全明白我的话,不过我是真心诚意为你好,将来你会明白的,现在暂时没有弄懂的,以后会想明白。生活嘛,它就象人行横道,象斑马,黑一道,白一道,有走运,也有背时。记住,沃洛佳,现在正是你走运的时候。我们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这天晚上,两个汽车司机一边啜着酒,一边谈论工作,在俄国这是餐桌上常见的事。确切地说,他们整个晚上从头到尾谈论的都是工作。但是要复述他俩的谈话内容,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的心情都很激动,不断回忆起行车时在路上遇到的复杂情况,车胎意外跑气啦,紧急情况下汽化器偏偏出了毛病啦,还谈到汽车的各种部件,各种型号的机油,以及活塞上的黄锈、凸轮之间的间隙、制动系统的压力等等许多只有驾驶员和汽车爱好者才能想得到的东西,这种五花八门的技术性话题中,只有一个小插曲值得提及。 当服务员又端上来一道菜时,伊戈尔再一次发现沃洛佳以欣羡的眼光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那块进口手表。为了让小伙子高兴,满足他的好奇心,也可能还另有特殊的教育目的,伊戈尔向服务员问道: “我的伙伴想知道你的手表是什么牌的?” “精工牌,日本造,”服务员毫无傲气地回答说,还捋起袖口,好让他俩看清楚。 “好表,”伊戈尔说,  “名牌货!能戴一辈子了。 “这话不假,朋友。这表走得确实不错。” 二  好样的男子汉 伊戈尔有意识地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汽车上。其实他并不喜欢汽车,只不过象一个职业的赛马师对待自己的马一样,精心照料和调养它,为的是有一天能够靠它得奖。尽管如此,伊戈尔对汽车还是很在行的。以前,当他刚刚开始驾驶出租汽车的时候,他曾经花费了大量时间,先是看书钻研理论,后来跟着钳工参加实践。他经常帮助钳工修理汽车,挑最脏最累的活儿干,那些钳工还以为他是个热心肠呢。跟着这些钳工,他把汽车的结构都摸透了,练得一手能随时发现和排除故障的本领,在业务上达到了无懈可击的高水平。现在,当他有两三小时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汽车的时候,他就把顺路搭车的乘客飞速地送往伏努科沃、谢列梅季耶沃或者多莫捷多沃(莫斯科远郊的几个飞机场),而几乎不把可能出现的故障和机器的意外毛病等诸如此类的因素放在心上。尽管时间有限――刚刚够打个来回,那怕是汽车在半路上出了毛病,他几乎每次都能够拧拧这儿,捅捅那儿,或者换个零件,按时把车开到喜欢守时的“头儿”跟前。伊戈尔认为,他和上司的关系完全是以守时为基础的。如果上司尤利・维克多罗维奇说他三点钟要车,那么两点五十八分伊戈尔已在门口等候。上司并不过问伊戈尔在三点钟以前的两个小时究竟去过哪些地方,也同样不关心他在夜里一点钟紧急出车后,是怎样和乘什么车从车库返回家去的。这种安排正中伊戈尔的下怀。汽车实际上是由他自己支配,他开着汽车可以东奔西跑。万一捅了“漏子”,他也不让上司沾边儿。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尤利・维克多罗维奇到斑上以后,就放伊戈尔走了;伊戈尔见有利可图,便送一个乘客到很远的一个新建街区。这个街区的路面坎坷不平,半路上汽车的前桥突然断裂。附近一个电话也没有,连尤利。维克多罗维奇的女秘书都无法通知一声。在这种情况下,伊戈尔宁愿先锁上自己的车,乘出租车回到部里,然后又让尤利・维克多罗维奇坐上这辆车回家吃饭――车钱当然是由伊戈尔付的,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上司因为自已犯了自由主义而后悔:好啊,你小子既然在空闲时间老把车搞坏,那么往后就在办公室门口死等算啦。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对于“自由生活”,不管是一个小时或者一刻钟,伊戈尔都不放过。他真是一个反应迅速、当机立断的神枪手。为了金钱,为了卢布,就得流汗,他是从不惜力的,有时真是累得汗流浃背。他隔日上班,简直就跟做苦役一般。而且你还得经常保持和颜悦色的样子和不失身份的殷勤――亲爱的莫斯科人,我是为你们行方便的,把你们送到火车站或飞机场,至于怎样报答我这个殷勤的驾驶员,就请你们自己去考虑吧。不,不,伊戈尔从来不敲竹杠。难道做件好事非要酬谢不可吗?但是人们总是要酬谢他的。他善于察颜观色,揣摩人家的心理。他懂得哪些顾客根本“沾不得边”。不过他毕竟明白,他虽然不得不给上司开车门,但是他挣的钱难道比上司少吗?难道他从美不胜收的生活之树上所得的果实比他的上司少吗?区别就在于上司每昼夜有十二个小时都得拉套,都被他的“职守”牢牢套住,星期六也得来上班(苏联实行每周五个工作日),坐在地毯落满灰尘的大办公室里渐渐衰老,而他伊戈尔两天中只有一天卖苦力。就是在这一天里,掌握主动权的也不是上司,而是他伊戈尔,因为他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为的是自己,为的是生活得快活而又体面(打年轻的时候起,他就爱惜自己的身体,避免不必要的刺激),为的是充分领略和体会生活的幸福――这种享受他的上司恐怕连做梦也没有见过,为的是将来能生育身体健壮的后代,把他们抚养成人,并在他们跨进生活大门之前,为他们提供一个良好的物质基础,以免他们也得……伊戈尔认定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向是正确的,他觉得自己的成功主要在于他适时地明确了方向。 我们不必从他的个性形成过程中寻找什么社会根源。他是在战后那种住房拥挤的环境中长大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同一座楼、同一个门洞里涌现了许多可钦可敬的人。他们对事业忠心耿耿,对良心这个概念的全部含义也并不陌生。 我们这位运动员、神枪手并非一向就是这样的。在他周围那些人的心目中,他不总是头上带着灵光的。他的威望只是勉勉强强地维持在候补队员的长凳上,而不是身居前锋行列中。当时满楼、满院到处都是一群群失去父亲的孩子――这就是战后的严酷现实。在他们当中伊戈尔不是领头的。在决定去游泳,去玩球,或是做“哥萨克和强盗”的游戏的时候,他的意见从不占上风。在学校他连小队长也没当上,连班上的墙报编委会也进不去。在大院里领头的是阿布杜尔、谢尼卡・沃罗诺夫、别季卡・古马纽克,在学校领头的则是维尼卡・罗曼斯基、卓伊卡・捷列金娜。他们都是天生的领头人。怪不得谢尼卡后来成了赫赫有名的建筑工程队队长,阿布杜尔二十九岁的时候就当上了盗窃集团的头目而被判了长期徒刑,维尼卡当上了外交官,卓伊卡二十七岁当上了博士。这是一个不平凡的、藏龙卧虎的大院,一座住着未来天才的楼房。在这方面,伊戈尔跟他那些伙伴是很不相称的。 这是一座由沙俄时代的富商盖起来的独门独院的小楼,座落在莫斯科的河滨区,与战前修建的、然而还算是新的住宅区相毗邻。楼房里原来的客厅和豪华的卧室被隔成许多小间,住的是女看门人、女护士、服装店的女裁缝、女清洁工、女锅炉工(那时已出现第一批垃圾道,但还几乎没有热电厂,每座楼都设有自己的锅炉房),也有一些上层人物,如派出所的女户籍员、  “阿斯多里亚”饭店的女服务员和女测绘员――维尼卡・罗曼斯基和达吉扬娜的母亲。她们都是无依无靠、拖儿带女的孤孀寡女,但是她们的孩子尽管没有父亲却并不感到低人一等。在这条街的同龄儿童当中,他们总是起带头作用。在这样一支生龙活虎、才气出众的行列里,唯独伊戈尔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他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才能。那么他无疑就是如今知识分子中所常说的那种“自己闯出来的人”。 到了九年级,楼里的小青年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圈,外人要加入须经过严格的挑选。他们通常以维尼卡・罗曼斯基家为聚会地点。 那是一间非常漂亮的屋子。以前富商的大厅里有上下两排窗,墙的上部有一块以古希腊神话为题材的大型浮雕。短鬃烈马驾着战车飞驰,轻盈的女神在空中飞翔,壮硕的半人半马怪物在同怒气冲冲的林妖抢夺美女。身披铠甲、腿上裹着铁护腿,手持长矛的士兵也来助战。后来,在战争年代,因住房奇缺,高高的大厅便铺上了楼板,隔成两层楼,每一层又用墙板隔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房间和过道。原来行空的天马便到下界与凡人为伍了。 伊戈尔是住在这座楼里的自己人,所以也加入了这个圈子,但他不是祭司,不是最高长老。发号施令、当头头的是房间的主人维尼卡・罗曼斯基。伊戈尔竭力按捺住心中的妒嫉,坐在用铁皮包着的大木箱上,这是维尼卡当测绘员的母亲从乡下带来的家当。由于在野外工作时养成的喜欢交际的习惯,她对维尼卡和他的妹妹达吉扬娜百般娇纵:允许他们星期六和星期天连续两天外出远足,甚至还允许他们留客住宿,让客人铺着阵亡的父亲生前穿过的破旧的铁路制服大衣睡在地板上,而到第二天早晨,尽管当时供应紧张,吃的东西很困难,他们还是要用甜茶和面包招待客人,并把一大锅用棉籽油或玉米油煎好的土豆端到桌上来。 晚上,他们在小房间里坐在祖传的大木箱和几把椅子上,瘦削的脊背靠在古希腊的战马上,以不容反驳和漫不经心的口吻谈论着各种问题。到了十年级,他们就已经自由地,无拘无束地谈论问题了。每当班长阿列克赛“伯爵”――住在附近一条街上的小伙子,因为步态潇洒,身材秀美而获得“伯爵”的绰号――每当阿列克赛“伯爵”高谈阔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达吉扬娜。伊戈尔也同样盯着她,但伊戈尔仿佛是个局外人,无论他的言谈或是目光都不被人看重。如果说阿列克赛“伯爵”象在网球场上接球似地偶尔能得到达吉扬娜回赠的温暖的目光的话,那么伊戈尔却一次也没有得到过。他走进房间或走出去,都没有人理睬。晚上他如果不在,大伙儿的谈话也不会变得更无聊或更有趣一些。他是自己人,大家之所以容忍他,甚至喜欢他,无非是把他当作儿童游戏中的一个小伙伴,当作和他们一样的目睹和身受共同困苦的难兄难弟罢了。但他没有任何特长。他要成为一个一鸣惊人的人物并博得朋友们的敬佩,还有待将来;可是眼前他的言谈和举止还没有表明他伊戈尔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只能暗暗羡慕阿列克赛“伯爵”和维尼卡・罗曼斯基,羡慕他们那种天生的本领,他们善于用每句话,即使一句没有多大意思的话,引起人们的注意,成为每次争论和交换意见时的中心人物,虽然这并不是他们的本意。每逢这样的夜晚,伊戈尔渴望有一天,哪怕存某一点上在这帮人面前出口气,让达吉扬娜也看上他一眼,就象她偶尔看一眼阿列克赛“伯爵”那样。 中学毕业后,伊戈尔没有考上大学。他被征入伍,在奔赴部队的路上,他坐在拥挤不堪、挤满了和他一样剃光脑袋、笨手笨脚的新兵的车厢里,望着窗外的风景,绝望和嫉妒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想到生活中不平的事,他全身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杀他个回马枪。就是当兵这种苦差使,他也要把它变成一种胜利,在部队一分钟也不要浪费。他立刻给自己订下了计划:  (1)利用服兵役的机会好好锻炼身体;(2)掌握一门在“地方上”用得着的技术。 这个计划他实现了。 伊戈尔被派去学开汽车。全营没有见过比他更优秀的战士。他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想知道l队列训练,他数第一;越野赛跑,他的成绩最好;冲锋枪他擦得最干净;汽车的零部件他记得最清楚;交通规则他背得最准确;他的体格象铁打的一样结实,充满罕见的乐观、朝气。在营里服役一年,取得不小的收获,原来莫斯科的瘦千巴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制服硬领紧裹着他黑油油的结实的脖颈,军上衣在肩膀上绷得开了线。只有系着战士宽皮带的孩子般的细腰身还没有什么大变化。他是营首长的希望,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正当首长们忙于考虑这宝贝的分配去向,不知要赐福给哪个班排的时候,突然间宝贝病倒了。看着他那在单杠上炼出来的,由实惠的士兵饭菜养起来的宽厚的肩膀,看着他那双粗壮有力的手腕和红润的脸色,有谁能料到这个大力士的身体正在渐渐衰弱,受着青年人不常得的严重疾病的侵蚀呢?拿到驾驶证的第二天,伊戈尔便告诉班长说:  “别再纠缠我了,我快要复员啦。” 很早以前,在还没有说出这句决定命运的话,还没有告诉班长不要在他这个优秀驾驶员身上打什么主意的时候,伊戈尔就已经有许多个夜晚蒙着军毯翻来复去地考虑了自己的前途。 正当阿列克赛“伯爵”在达吉扬娜面前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凑到她耳边悄声细语地说着温存的话的时候,正当达扬吉娜本人、  “伯爵”和维尼卡都在刻苦攻读大学功课的时候,他伊戈尔却在服兵役。 每到难得的节假日,伊戈尔都要请假去市立图书馆。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白读十年制中学,可爱的母校虽然没有把他送进高等学府,也还是教会了他应该读什么书籍。他借阅的第一本书是《临床医生手册》。他一步一步地掌握着精心臆造出来的未来的“疾病”的主要症状。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不决,他那敏锐的神枪手的目光忽而瞄准《医学百科全书》,忽而又扫过《家务手册》中有关医学的章节。他慢慢地扩大专业书刊的阅读范围,直到翻阅专题学术论著和科学杂志。 在部队医院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同和蔼可亲的女中校军医之间的谈话很投机。她在下午五点钟,就把他叫到自己的诊室。她望着伊戈尔正直的目光,和他一起叹息着他的身体垮了下来。小伙子本来满腔热情地想在部队里履行自己的公民义务,可是身体却妨碍着他……伊戈尔在需要的时候,真能表现出心理学家特有的眼力和智慧。 也许,伊戈尔使她想起了牺牲的儿子或者在战场上失踪的男朋友?当中校军医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看见这个士兵的那双眼睛时,她确实动了心。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有些情况后来才被她忽略了吧?当伊戈尔发现大夫的限里闪现出怜悯和强烈的同情时,他仿佛真的相信了自己因不能和大家一起服役而感到羞耻,而且真以为自己只要跟连队参加一次急行军就要一命呜呼了。 “别这样说,您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会把您的病调理好的。” “我真惭愧呀,大夫,别人都象个人样,可我……每次急行军的时候,班长和同志们都要抢着替我背防毒面具。” 伊戈尔准确而又委婉地陈述着从医书里看来的详细病情。他身穿肥大的灰色病号服,可怜巴巴地裸着脖子,更显出他那年轻人的身体的单薄。尽管他苦苦哀求着要服兵役,但是他看上去又是那么文静、温驯,要过有着严格制度的部队生活是很不适应的。根据伊戈尔的设想,在安娜・格里戈里耶荚娜的限里,她的旧友或者儿子在残酷无情的战争环境里也曾经是这个样子。她的眼睛里又一次闪射出同情的目光,她或许也察觉到伊戈尔的不诚实,但她已无法克制自己,不能批判地看待眼前这件事,于是便用女人和母亲的特有方式来安慰和规劝这个年轻的士兵。 接着,她用手敲了敲伊戈尔宽宽的胸脯,并用听诊器听了听。伊戈尔从上到下仔细端详着她那鬓角处略为染过的花白头发和面孔,竭力猜测她究竟能在他身体中诊断出哪些“危险症状”。此时此刻,他甚至真心希望自己的身体确实出现某种险象,那怕是不治之症。想到达吉扬娜此时正漫步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迎着春天的阳光眯起那双近视的眼睛,想到阿列克赛“伯爵”天天和她通电话,或许还天天和她约会,想到他那一群同龄人都在向生活夺取最重要的东西,分享着生活所能赐与的一切,他心中感到无法忍受的痛苦。他恨不得马上就站到另一个队伍中去,好在一场鏖战中争夺未来的,肯定更加美好的生活。 原来的那一帮老朋友看到伊戈尔回来了,都很高兴。维尼卡还专门为此组织了一次小晚会。大家坐在骏马和希腊战车浮雕下面的大木箱上,喝着淡葡萄酒,放起音乐,有人还跳起了舞。开头大家都祝贺他复员归来并和他们重新团聚,祝贺他面前展现出某种新的前景,后来就把他甩在一边,相互交谈起来,而且谈话也转到了伊戈尔往往听不明白的话题上了。只有达吉扬娜一边同阿列克赛跳舞,一边不时地向他投来友好,赞赏的目光。她戴着眼镜感到不自然,因此她只是恍惚地向伊戈尔看一限,冲他一笑,便立刻用左手把眼镜贴近眼睛,象是使用长柄眼镜似的。达时她羞涩得脸颊绯红,显得格外俊荚。伊戈尔不见达吉扬娜已经有一年了,这期间她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她身边产生了一种新的气氛,大家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好象她在精神上高人一等似的。在这样的气氛中,不用说冒犯她,就是产生这种念头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自由选择优惠权交给了达吉扬娜。于是她选择了阿列克赛“伯爵”。现在,当她把手搭上,或者更准确地说,触及阿列克赛的肩膀时,这不仅是对多年来一直忠贞不二的阿列克赛的酬报,同时也使大家一饱限福,看到她婀娜多姿、富有情趣的身态,看到她摘掉眼镜时那双碧眼显露出的庄重,逼人的目光,以及面颊和脖颈上徐徐浮现的红晕。达吉扬娜对阿列克赛的垂青尤其使伊戈尔痛心。这更加衬托出他伊戈尔的无能,并表明除了儿童时代的友情给了他一定的权利外,他没有任何资格和这群人交往。人家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在他们中间产生了一些新的、和他无缘的志趣,而达吉扬娜不过是宽容他,恩赐给他一个友好的目光,但这目光理应属于对她一往情深、受过长期考验的阿列克赛。他伊戈尔并不想占有别人的东西。他一定会拿到自己的一份儿。假如需要,他夺也要把它夺到手。 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大家喝完酒,又吃完了五六个传统的夹心面包,都已经很疲倦了,剩余的精力只够勉强地进行一场他们认为是富有哲理的争论。这时达吉扬娜开始沏茶。除了伊戈尔之外,其他人都扎在一起,把一个小小的沙发压得塌陷下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绕当时一个时髦的文学定论而争论不休。伊戈尔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他不理解别人为什么不愿意分享他内心的极大喜悦,为什么不赞扬他为了能够和朋友们团聚而表现出的忍耐和勇气,而只是祝贺了他一声就埋头于自己的事情了。这样做难道公平吗?况且,达吉扬娜的微笑也不是冲着他来的!难到她还不明白伊戈尔是为了她才回来的吗?!他回到这里,正是为了能够成为同她、同阿列克赛“伯爵”和她的哥哥维尼卡一样的人吗!连达吉扬娜那颗明亮的心也不能理解他。 伊戈尔站在希腊武士高高举起的长矛下,陷入了阴郁的沉思。处在主人的地位总是设法洞察一切的维尼卡,这时走到闷闷不乐的伊戈尔跟前,他显然猜透了朋友的心思并且也知道如何按常理使他摆脱烦闷,便故意粗声粗气地对伊戈尔说道: “你何必老戳墙根?还不如和达吉扬娜跳跳舞,瞧她提壶倒茶忙坏了!” 伊戈尔感到犹如长矛在他的耳边嗖的一声飞过了。 “我很累,象我这样的年龄已经不适合跳舞了,”伊戈尔答道。他立刻转身离开了房间,并痛苦地意识到没有人理睬他的离去。 那天夜里,伊戈尔作了一场恶梦。他梦见自己和一批熟悉的希腊人排成长队,在天色昏暗、乱石丛生的荒原上奔跑着。他们喘着粗气,紧紧相随,全都身穿希腊的战袍,披着轻便铠甲,头戴钢盔,裹着铁护腿。迎面而来的暗红的冷光笼罩着整个荒原,不知是旭日初升,还是残阳未落。在红光滕胧中,伊戈尔看到他们所穿过的无垠的荒原上,到处堆满了头盔和刀剑的残片,砸坏的汽车灯、压塌的车座和拆掉的车门。前面又出现了没有底盘的“莫斯科人”,“查波罗什人”和“日古利”牌小汽车的车身。接着地形又似乎变了。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伊戈尔再一次看到他在维尼卡的房间里常见的古希腊战车,马车上的辕杆、蒙着红皮予的圆盾牌和断成半截儿的标枪,同形形色色不无价值的现代废料——袋袋的水泥、成堆的砖块,旧冰箱的部件等等混杂在一起。这一切伊戈尔在梦中看得明晰真切,他同时意识到,他由于这样跨着整齐的步伐,绝望地梦游在荒原中而感到十分厌倦。他何苦要和这些神话中的希腊人在一起消度他黄金一样的青春?要是放慢步子离开队伍,就可以凭他自己的本事,利用眼前这些废物做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说,装配一辆汽车,坐上去跑到这一帮古人前面,或者是给自己修建一所带阳台的漂亮的小洋房,种上花木,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天好日子。梦中的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他立刻就丢开了沉重的标枪,又偷偷地扔掉了盾牌,放缓步子,渐渐地落在队伍的后面。这时他忘掉了刚才的同伴,以惊人的气力在四周的空地上奔忙起来,从发红的泥土中挖出大石板、横梁和石块,并把它们堆积起来。渐渐地,他垒起的这一堆乱物形成了一座奇形怪状的高塔,样子有些象国际象棋的堡垒(国际象棋中的一个棋子,等于中国象棋的车)。刹那间,伊戈尔爬上塔顶,  居高临下,放眼四方。 红色的荒原一望无际,一直伸到天边,遍地是各种不同时代的瓦砾残骸,但不管距离远近,这些东西都象在放大镜下一样,看上去很清楚,很大。天上没有一朵白云,没有一只飞鸟,头顶上没有一丝微风,到处是一片死寂。只有在一箭之外能看见一小群人仍旧在奔跑,穿过这可怕的生命和死亡之谷。他们左手握紧胸前盾牌,右手准备奋力投掷标枪,他们有节奏地迈着艰难而沉重步伐。猛然间,伊戈尔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不可遏止的欲念:和自己从前的同伴们一道奔跑。就象他们那样,使出全身的力气,举着标枪,喘着粗气,保持着整齐的步伐。要赶快下去,追上同伴们,在红色的荒原上一齐向前,向前。立刻追上去!伊戈尔在梦中感到由于下了这个决心,心脏加快了跳动。立刻追上去!他猛地向楼梯跳去。高塔经不住这一跳,便从上到下晃动起来,水泥板、楼顶、巨大的石块和用整块岩石凿出的楼梯,一切的一切重又分崩离析,倒塌下来。伊戈尔站在下面,万分恐惧,眼看一大堆金属残骸和瓦砾慢慢地,就象电影中的慢镜头里那样,朝他压下来。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嘶叫着,感到一阵窒息……就在这时他睁开了眼睛。 ……那天早上,伊戈尔象个病人似的裹着被子。两脚悬在床边上,坐了许久。怎么办?今后应该怎样生活呢?伊戈尔越来越下定了决心,拿定了主意。他一定能克服在生活道路上遇到的坎坷。噢,他可有的是韧性和毅力呀。 他和达吉扬娜重新相遇是在六年后,这时他已经开上了出租汽车。时当七月,全城在酷暑中忍受煎熬。伊戈尔开着汽车行驶在象着了火似的大街上,只觉得轮胎好象要被柏油路粘住似的。 他和往常一样,用警觉的目光搜索着路旁,生怕漏掉他的顾客:肩上扛着沉甸甸的地毯的乌兹别克人啦,喝醉酒的出差人员啦,赶去拍电影的年轻女演员啦(她什么都不在乎,还不懂得金钱的真正价值),戴着大鸭舌帽、留着向上翘起的小胡子的高加索人和陪伴他的无所顾忌的“超短裙”啦,腰包鼓胀、衣着却很朴素的沃尔库塔人,即所谓“土财主”啦,等等。伊戈尔用他那神枪手的眼睛左顾右盼,象驾驶着重型坦克穿过街垒一样,开着汽车贴着人行道边徐徐行驶。人行道上设有许多卖奶制品的小商亭和小百货摊,摆着成箱的新鲜樱桃和早熟的西红柿,一些妇女坐在圆布篷下小折叠桌边出售戏票,整个人行道被夏日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时间是两点左右。 他看见了达吉扬娜,她穿着一件朴素的开胸夏衣,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网兜,里面装满了外面油亮亮的烧肉罐头。“她八成是在郊外避暑,买生肉嫌麻烦,”伊戈尔这样想。于是他高兴地放开嗓门,响亮地叫了一声: “达——吉——扬——娜!” 达吉扬娜把网兜从右手换到左手,用那双近视限环顾了一下,发现已经停下车子正向外走的伊戈尔。 “伊戈尔!” 他们象是二十年没见面似的,一下子就跑到一起了。 “伊戈尔,亲爱的,见到你多高兴啊!你怎么不露面了?” 炎热、充满生活琐事的世界,象电影镜头抹上一层黑影一样消失了。伊戈尔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起伏跳动,它跳得是那样强烈、急切和奔放。 “我是偶然看到你的。我正开着车,突然发现:是达尼卡(达吉扬娜的爱称)。来,上车吧,我送送你。” “你现在开出租汽车啦?” “说起来话长……” “你突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嘿,你们恐怕早把我忘了。” 汽车飞驰在大街上。 “我和阿列克赛还住在咱们那幢老楼房里。” “他那些阔亲戚没有让你们住进他们的宫殿里?”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又都是些大人物。不过,我们会有一套房子的。” “你还要去上班吗?” “不,我在度假。明天去阿纳帕(黑海边的避暑胜地)。阿列克赛带着孩子已经到那儿去了。我是在采购。要给他们俩弄些吃的。” “你们就一个孩子吗? ” “一个男孩,叫谢廖沙。” “阿列克赛变成了模范父亲?” “是的。他快要进行学位论文答辩了。” “可你瞧,我还在开出租汽车呢……” “你显得更年轻了,皮肤都晒黑了。你穿这件蓝色衬衣挺合适。” 达吉扬娜伸出手来,碰了碰伊戈尔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臂,又立刻缩了回来,她发现自己手上的指甲断裂不齐,上面的指甲油早已褪光,不禁感到难为情。 伊戈尔转过脸来,亲昵地一笑,看了她一眼,初会面时的激动心情已无影无踪。想不到,他以前还爱过这个女人。她老得多快呀!不,他现在的几个姑娘可比她强得多。但是老于世故的他丝毫没有流露出这次会面给他带来的失望。神枪手应该善于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自己。伊戈尔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依然充满着温情和喜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达吉扬娜的眼窝里已经出现了黑圈,下巴的皮肤松弛下垂,发胖的脖子上刻着一条皱褶,可见她经常低着头看书,在小盆里给孩子洗衣服,在案板上切葱头……达尼卡呀,迷人的达尼卡,你可曾是那一大群有才智的朋友中的女王。而我小小的伊戈尔当时要按照地区划分也只能算作一个边远人物。达尼卡,你那幸福的、有条不紊的知识分子生活,可真够你受的哩。可怜的聪明的小鸟,由于你抱着中学生的道德观念,而又不懂得真正的生活,就要替大家赎罪:替风度翩翩的阿列克赛和自幼领头的维尼卡受罪。他伊戈尔一定会有办法的。他要狠狠地惩罚她,叫她一辈子为自己的清高道德而痛悔。他要无情地惩罚,也可算是对他的“单相思”留个纪念。到那时候叫她把这一切都讲给丈夫听吧。不过,暂时还要谨慎行事。利用地形隐蔽,这是神枪手的本事…… “达尼卡,你哥哥维尼卡现在怎么样啦?” “维尼卡已经结婚了。在研究班毕了业。现在在古巴一所大学教授物理。” “学位论文搞好了吗?” “没有,没写成。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达吉扬娜好象带着歉意似的回答道。 ……可怜的小鸟啊,他伊戈尔是多么担心这只小鸟注定要替大家来偿还旧债。伊戈尔感到,隐藏了多年的怨恨顿时又在心中翻腾起来。可能他的胜利时刻之一快到来了?很可能……属于他自己的一份儿东西,他决不会放过。我们的一切都是用汗水换来的,生下来时爹娘什么也没给过。与此同时,先前对达吉扬娜以及对她的世界、她的那双手、她那近视眼的淡漠目光的那种爱慕之情,犹如隐秘的心声,在他的胸膛里激荡起来。这使他的举止变得雍容自如,几乎表里如一了。 “要送你回家吗,达尼卡?” “不要,我还得想办法搞点养麦米,再给阿列克赛买一双凉鞋。” “咱们一起去好吗?” “我会使你破产的,伊戈尔。” “你以为汽车里程表永远为汽车公司的利益而转动吗?不要怕,达尼卡……” 伊戈尔把什么定额呀,赚外快呀,统统抛到脑后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们是在一起度过的。先是跑遍全城找荞麦米,后来又跑遍所有的鞋店,从和平大街到市中心,又到莫斯科国营百货商场,再到列宁大街的大皮鞋店,最后在工会大街总算碰到了“阿列克赛想要的”那种凉鞋。他们边走边聊,仿佛他们一直住在同一座楼里,每天早上都见面,仿佛伊戈尔每天下班回家时,达吉扬娜已经给他准备好晚饭。他们好象把多年的分离一笔勾销,认为它压根儿不存在,只当没这回事,而这次莫斯科盛夏之游是紧接着上次见面之后。直到傍晚,当汽车里装满了各种纸袋、纸盒和大小包裹,伊戈尔才把达吉扬娜送回去。他们把东西卸下来后,伊戈尔象个老朋友或者丈夫似的,习惯地拎起份内该由他拿的那些纸包纸袋,走过他从小走惯了的楼梯和过道,从容不迫地来到了达吉扬娜的房间。 这间熟悉的老房子,现在在伊戈尔眼里变得窄小了。这里一切如旧,只是门边多了一张新的大沙发床,床上的被褥尚未收拾好。对面墙下紧挨着大木箱,就在身披铠甲的大胡子车夫驾驭的战车下面,还有一张儿童用的小桌,上面摆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小布兔子。到处是灰尘,沙发床顶上有盏光线微弱的电灯,外边包着烤糊了的报纸。一条横跨整个房间的绳子上挂着新洗的衣服。 达吉扬娜因为室内杂乱无章而表示歉意,她说, “整个这一星期都跑商店了。” “正因为这样,”伊戈尔说,  “今天晚上应该安排一次休息。”并且好象早巳谈妥似的说道:  “我们一起去车场,我把车交给接班司机,我们就乘出租车,我带你去参观我的小茅屋。” 达吉扬娜一反常态,在碰见伊戈尔之后,当他主动接管了她的琐事,她和伊戈尔坐在车上,回忆着不久以前那些无忧无虑的年月的时候,她好象消除了艰苦生活所带来的疲劳。她环顾四周,以另一种眼光看到了房屋、街道和行人。她再一次感到自己还能引起别人的兴趣,摆脱了过去那种分秒必争的紧张状态,她希望这种节日般的欢乐能够延长下去。她把打扫房间、收拾行装、应该招待伊戈尔喝茶这些事统统抛开,出乎自己意料地接受了伊戈尔的邀请。因为伊戈尔是她的同志,她又是有夫之妇,是他的好友的,妻子,他又是这样可靠,殷勤、稳重。 “要玩,就玩个痛快,伊戈尔。” 他们离开房间时,伊戈尔好象看到墙上的驭者举起了沉重的标枪,准备投向他的后背。 伊戈尔的“茅屋”坐落在一幢板式结构楼房的底层。带人参观这座“茅屋”是伊戈尔精心安排的拿手节目。他十分清楚他这套大房间所具有的吸引力。 天已经黑了。院内,枝叶茂密的大树和各家窗前的小花园,使院子的空气温暖而湿润。刚浇过水的花草在门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白天吸足了阳光的木樨草和茶蔍子,正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门口有几辆儿童车,那是住户存放在那里的。门槛上蹲着一只白胸黑背的小猫,斯斯文文地在那儿洗脸,招引客人(这是俄罗斯人的一种迷信,认为猫冼脸,必有贵客到)。伊戈尔三步两步赶到突然间沉默不语的达吉扬娜前边,来到自己的房门,从口袋里的一串钥匙中摸出了门钥匙。 伊戈尔没有碰一下达吉扬娜,好象她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并且和他一样对隐藏在板式结构大楼内普普通通的贴面门扇后边的这一套别致、安宁、舒适的房间已经习以为常。他扭开门厅里的电灯,憨厚地笑了笑(这也是他能运用自如的一种本领),说道: “随便坐吧,达尼卡,我到厨房去找点东西吃。” 达吉扬娜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样讲究的房间。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素雅、耐用,同时她也明白,这一切又都是价格昂贵的东西,这些东西她不仅现在买不起,就是在将来的几年中也未必买得起。 她的脚下是铺满整个地面的大地毯。不是那种寒酸、廉价的光板地毯,而是绒毛细软、花色素雅的纯毛地毯。靠墙是几个芬兰进口的玻璃门书柜,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不是那种司空见惯,无人阅读的文学作品选集,而是最新出版的最优秀的作品。玻璃面的茶几上放着高级细瓷花瓶改装成的台灯,旁边是达吉扬娜只在外国电影里才见过的那种大皮沙发。窗上挂着高级灯心绒做的厚实的窗帘。 当厨房里餐具丁当响的时候,达吉扬娜翻看了唱片,挑出一张日本灌制的唱片,上边画有吹喇叭的大胡子的欧洲人。如果达吉扬娜没有弄错的话,那上面写的是“俄罗斯歌曲”。她放下沉甸甸的唱头,室内顿时响起了扣人心弦、明朗而又忧伤的《草原漫无边……》(一首俄罗斯民歌)的旋律。这里有对美好的向往、对幸福的追求、对忘却的渴望。这旋律在空中荡漾,使人不禁潸然泪下。 达吉扬娜走到窗前。木樨草入夜喷吐的馨香阵阵扑鼻。远处的无轨电车象一只羽毛绚丽的神鸟飞掠而过,窗前凉爽的树丛里一只未入睡的小鸟固执而又焦急地啼啭,仿佛在应和室内的旋律。  “告诉我妻子,千万别悲伤……”(《草原漫无边》这首歌的歌词) 伊戈尔的说话声和突然亮起的吊灯把达吉扬娜从幻梦中惊醒。 “请用餐,”伊戈尔站在门口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他灵巧地用一只手举着托盘,活象下等饭店里油头滑脑的服务员。伊戈尔已经换好了衣服。天蓝色的球衣紧贴在他健壮有力的肩膀上,挽起的袖口亮出长满浅色汗毛的手臂。他满面堆笑,眼睛里流露出和善、幸福的光芒。 “把托盘交给我吧,伊戈尔亚沙,”达吉扬娜象小时候那样亲切地称呼他。“摆桌端菜是妇女的事请,你坐下歇歇吧。” 她自己切好熟肉,给西红柿撒了盐,  斟满了两杯白兰  地。伊戈尔又作出副轻松的、十分动情的样子,掩饰他蓄意报复的阴暗心理。他欣赏着这个女人为他的家所增添的舒适和情趣,深情地望着她那双灵巧敏捷的手,或者抬起头迎接着达吉扬娜的明亮、幸福的目光,此时此刻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他并不用心去听达吉扬娜说的话;达吉扬娜对她自己向这位老朋友所问的问题以及他所做的回答恐怕也不甚了了。但是在这种交谈中,他们得到了一种好象是吸了麻醉剂  一样的快感。他们俩滔滔不绝地谈着,无法中止一连串的回忆和对眼前的事以及两人分手后的往事的评论。达吉扬娜那双闪烁着光芒的近视眼同伊戈尔诱人的眼睛越来越频繁地相对视,他们的手在互相传递面包或菜盘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地碰在一起,好象通了电流一样,冒出火花来。这时达吉扬娜暗暗对自己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是有夫之妇,你很清楚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个男人,你应当回到丈夫身边,你爱的是丈夫嘛,要悬崖勒马,不要毁了自己的一生。 他们几乎一夜都没有合限。伊戈尔不时地从长沙发上爬起来,到厨房去一瓶又一瓶地拿葡萄酒。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天上的月光和街上的路灯照亮着他柔美的身躯。达吉扬娜觉得他仿佛是一条由温暖的月光雕塑成的大蝾螈,优美矫建地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浮游。伊戈尔用手轻轻地往后按下她的头,把冰凉的葡萄酒灌进达吉扬娜的嘴里,酒浆顺着下颁一滴一滴地流向细嫩的脖颈,锁骨,伊戈尔低下头用嘴唇贪婪地吮吸着,发出欢乐的、满足的、轻轻的笑声。达吉扬娜此时也沉醉在幸福之中。她听得见伊戈尔的心跳声,但当她偶尔睁开眼看到他的眼睛时,他那冷酷、凶恶的目光,使她不寒而栗。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闹钟丁零零响了起来,象机关枪发射似地划破了沉静,她被惊醒了。天啊,她干出了什么事呀?怎么能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糟蹋自己呢?往后她可怎么生活呢?怎么对得起儿子和丈夫呢?然而她说服自己:她也爱伊戈尔嘛,而且伊戈尔也爱她,早就爱她,终生爱她,对,对,伊戈尔爱她。 伊戈尔趴在枕头上酣睡。沙发边的小茶几上杯盘狼藉,上面尽是昨晚吃剩的菜渣,地上立着一瓶酒和两个高脚杯。达吉扬娜在屋里手忙脚乱,开始紧张地整理行装。已经六点钟了,去阿纳帕的火车中午十二点就开车。 “我走了,伊戈尔,”她走到门口时说道。 伊戈尔一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他闭眼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伸了个懒腰,然后迈开步,向她,向房门走去,打开锁,这才把眼睛睁开,打着哈欠瞟了达吉扬娜一眼,蓝色的眼睛里露出冰冷、餍足、淡漠的目光。他象是打达吉扬娜一记耳光似的,冷冰冰地、.一字一句地说: “下次回来找我……” 三 工作日 尽管头一天沃洛佳和伊戈尔在餐厅里坐了很久,但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他还是起了个大早。沃洛佳感到意外的是,他心绪很好,头也不疼,而且这天天气也格外美妙,明媚的阳光越过屋顶照进窗口,和煦的微风拂动着初夏的绿叶,空气清新,使人心旷神怡,象清凉爽口的汽水似的。 沃洛佳活动一下臂膀,做了早操――他在部队养成了这个习惯,为了摆脱困倦和昨日的醉意,  又作了几次下肢运动,然后气喘吁吁地跑过地板咯吱作响的长长的走廊,去冲了个淋浴。他用毛巾使劲擦了一遍全身,穿上洗得千千净净的天蓝色的捷克紧士裤和薄薄的尼龙夹上衣,把鸭舌帽拉到鼻梁上,整了整帽檐下散落出来的一绺短发,便赶快跑向白俄罗斯地铁站,那是他和伊戈尔约好见面的地方。 临走前,沃洛佳还咯咯地学了一声鸡叫。马上有四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其中一个还留着乱莲蓬的胡子)钻出了皱成团的被窝。他们是谢尼卡・诺维科夫、别季卡・扎勃罗夫斯基、阿里克・沙赫纳扎罗夫和瓦列拉・别列尔曼,都是服役期满的复员军人。沃洛佳模仿着他原来那个司务长的声调,向战友们喊道: “同(志)们!起床啦!”大家冲他直瞪眼,不知谁麻利地拣起一只鞋朝他扔去。沃洛佳等了一会儿又说:  “别睡了。都六点多啦。” 伊戈尔站在环形线地铁站对面的小公园前,等侯他的伙伴。汽车场的班车每天都停在这儿。伊戈尔身段秀美,穿着干干净净的蓝衬衣,早晨洗脸时弄湿的头发梳理得平平整整,与那群喧嚷的同伴大不相同。他还故意地站到一旁,似乎想突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是奇怪,班车开来的时候,伊戈尔并没有挤到前头抢座位。沃洛佳对他说: “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我去占个座儿好吗?” “不用,沃洛佳,我有我的主意。” 他俩等到最后才上了车。伊戈尔把二十戈比规规矩矩地放在仪表板上,替自己和沃洛佳付了钱,然后继续站在踏脚板上,后背几乎贴着车门。 “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咱们没有找好座儿。这都怪我,我应该早点挤到前面去抢个座儿。” “不,沃洛佳。我总是故意最后上车,”伊戈尔小声地对他解释说。“为的是下车时走在最前面。你坐过飞机吗?” “伊戈尔大叔,您为啥不坐那辆从跑马场大街来的班车呢?那边的车站离您家近,离我的宿台也近。您不知道那个车站离我的宿舍近吗?” “知道,怎能不知道呢?你在白俄罗斯地铁站上车,确实远一些。我这是有意这么做的。你先别打岔,沃洛佳。在生活当中,别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都应该自己设法弄清原因。我再问一问,你坐过飞机吗?” “坐过。在部队回家探亲的时候,从哈巴罗夫斯克坐到莫斯科。” “在机场上,你是不是也要抢先坐进送旅客上飞机的大轿车呢?” “我是照规矩让妇女们先上的。” “听着,沃洛佳,是不是第一名,应该看实质,看结果。有些人因为自己排了第一名,上了光荣榜,就感到自豪。当然,上光荣榜确实叫人高兴,但是一个人如果只追求这种光荣,只追求所谓公共利益,而自己落得没有裤子穿,那又怎么样呢?拿我来说,我并不是最先进的分子,可是我五一节可以到列宁格勒去旅行,带着姑娘看看戏,下下饭馆,而且我穿戴也体面,讲究,可咱们场的某些先进的同志,还得来找我借钱,这怎么成呢?你回想一下,沃洛佳,当你在飞机跟前走下大轿车的时候,你前面已经排了一大队等候上扶梯的人,对吗?” “对呀。但还是叫带小孩的妇女先上去了。” “难道咱们是野蛮人吗?带小孩的妇女,任何情况下都应该让他们先上去。对老年人和残废人也应该这样。咱们讲  文明嘛。不过,现在有许多各种各样善于钻空子的人,对这  种人就应该把他们挤到后头去。” 这时,班车在列宁格勒大街上走了一段,穿过“苏维埃”旅馆附近的隧道之后拐了弯,又驶过车辆拥挤的跑马场大街,开始在狭窄的柏油路上转来转去。马路两旁都是汽车房、各单位的汽车场、汽车联合公司、建筑工地、加油站和小工厂。这些地方其实就是生活本身。说实在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呢?是在林中漫步吗?是假日里在平静的湖边垂钓吗?是为老婆或孩子过生日大摆宴席,酒足饭饱后,又在大门口跳踢嗒舞,招得所有的窗口都探出好奇的脑袋来看热闹吗?当然,这一切都会给生活增添浓厚的色彩,没有这些,恐怕也就没有生活。但是,生活归根结底是繁重的、辛苦的、却又是你所喜爱的,一时一刻也忘不了的工作。我说的不是工作所得到的报酬,而是工作本身。有谁听见过酒吧间里的醉汉议论什么少发了几个卢布,或是谈论神话般的冰封雪盖的边远地区的工资有多少吗?但是,什么金属零件啦,蹩脚的师傅啦,马达的毛病和汽化器的特点啦――这些才是他们长时间谈论的话题。 班车就要开进汽车场了。 “沃洛佳,”伊戈尔说道,  “我接着往下说。你当时第一个上了轿车,在机场上舒舒服服地兜了三分钟的风,可是到末了你是最后一个上的飞机,恐怕还是坐在机尾吧?” “正是这样。” “颠簸很厉害吧?” “又颠簸,又有噪声。可现在我的胳膊肘已经来回蹭了您三十分钟。瞧,我后面的那个大块头都快趴到我身上了。”沃洛佳轻微而执拗地晃动了一下后背。  “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没有在跑马场大街上车?因为跑马场大街的班车一般要比白俄罗斯地铁站的班车晚到五分钟。这一点很重要,虽然我们俩开的是专车,可以最后离开车场。至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你自己会看到的……” 正在这时车门开了。班车停在他们熟悉的车场大院里。 伊戈尔从容不迫、故意不慌不忙地下了车,但却相当迅速地穿过大院,踏上了值班室的台阶,把其他人统统拉在后面,别的司机中虽然也有人向前赶,却不好意思抢在他前头。 值班室是用木板墙隔开的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放着两张桌子,桌上有几架电话机、登记册和一叠叠的派车证。桌边坐着沃洛佳认识的两个年纪不小的女调度员。她们一见伊戈尔进门,就马上振作起来。伊戈尔用他有力的肩膀客客气气地挡住拥挤的人群,并且用沃洛佳意料不到的声音开腔了。他的声调完全变了,跟刚才同他说话时毫不一样,变得那样快活、随便、兴致勃勃,好象不是在对两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说话,而是在舞会上向年轻姑娘打招呼似的。他说: “你们好,亲爱的安娜・季米特里耶夫娜和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很寂寞吧?瞧,我给你们带来了多少男子汉,你们尽管挑吧”说着,他就牢牢地站到给他们车队发派车证的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的对面,占去了柜台的大半边。 “还磨蹭什么,卡佳(叶卡捷琳娜的小名),快点儿吧!” “又是伊戈尔在罗嗦!” “发证吧!” 这些声音是从伊戈尔宽脊背的后头传过来的。屋里顿时涌进来许多人,使人感到有点闷热,沃洛佳又被挤得紧贴在伙伴的身上。 伊戈尔对人们的喊叫根本不予理睬。 他既不着急,也不肯让出自己的阵地,继续和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说话。这时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正在一大摞纸片中寻找伊戈尔的派车证。沃洛佳觉得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并不着急,而是津津有味地听伊戈尔讲话。 “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您的儿子近来怎么样?” “还可以。来信了,说他们班的班长挺好,部队的生活他也喜欢。” “您别担心,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等他复员回来,准会变样,头发也留短了,吉他也不弹啦。您的老母亲呢?” “还是老样子。” “下次要带她看病的时候,您头一天给我打个招呼,我跟头儿请个假,帮您把她送去。” 后面的人又不耐烦地叫嚷起来。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也象伊戈尔刚才那样,立刻换了一副腔调,下命令似的喊道: “喂,安静些!不要妨碍工作。我怎么找不到你的派车证了,伊戈尔?” “我是替我的新搭档来领派车证的。瞧,他就在这里。” 伊戈尔没有转身,只是伸出左手来,开玩笑似的揪住站在他背后的沃洛佳的衣领,把他拉到柜台前边。沃洛佳的年轻的面孔此时一定显得十分滑稽。叶卡捷琳娜・费多罗夫娜把专为伊戈尔预备的笑容分出一点给了沃洛佳,并且说: “早就认识的。你决定要他啦?” “他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伊戈尔又是那么憨直地说。  “我们俩一定能合得来。” “好,给,这是这位挺不错的小伙子的派车证。” “谢谢,回头见。” 伊戈尔一转身离开女调度员,马上换了一副面孔,那是一副全神贯注、冷若冰霜的神枪手的面孔。他迅速地从人群中挤出去,但也没有忘记向两边的人赔笑脸,然后穿过大院走到车库。 又有一批乘跑马场大街来的班车的人,吵吵嚷嚷地向他们走来。 在夜寒未消的静悄悄的汽车库里,连马达起动器的声响听起来也象山崩一样。起动器刚转了半圈,汽车就发动起来了。 “沃洛佳,今天我来开车。你坐在旁边,但是要留心看着点。” 他们顺着坡道从二层下到一层。然后驶过大院。大门口的拦路杆已经升起,汽车队长把汽车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们两个都向队长问候: “您好,伊万・马克西莫维奇!” “你们好,小伙子们。发给你们安全带可不是为了赶时髦。要系上。” “是,伊万・马克西莫维奇,”伊戈尔按军人方式爽利地回答。沃洛佳只是咧嘴笑。 “把小鸟带出去试飞吗?” “是的,伊万・马克西莫维奇,我带徒弟了。” “那好啊。你要对他严一点儿,要不他也象你以前的那位搭档一样,会变成一个懒虫。” “是,要严一点儿!我们就出发吗,伊万・马克西莫维奇?” “出发吧,早飞的小鸟。” 柏油马路上,大街小巷里,十分钟前还没有多少汽车,现在已是车水马龙。集中在莫斯科这一地区的汽车场、汽车联合公司和运输公司,敞开大门,不断地放出大卡车、大轿车、漂亮的小汽车和散发着柴油气味、隆隆响的自卸车。伊戈尔聚精会神地、规规矩矩地驾驶着汽车,但是一见前面行驶的车队里出现空子,他就拼命钻进去,决不肯让别人超他的车。这真是高超的技术。 “留点儿心,沃洛佳,”他边说边警觉地观察情况:前面的道路、路面的特点、标志、转弯信号灯等等。  “每天我都尽可能晚一些收车,把车停在车库里紧挨门口的第一排,这样第二天早晨就能最先出车。现在再来回答你关于班车的那个问题。你八成自己已经明白了。假如我们晚十分钟出车,那就正赶上门前交通堵塞,满街是臭气和噪声。要从这个地方一点一点地挤出去,差不多得花四十分钟。要是遇到下雨或下雪呢?清楚了吧?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你还得靠汽车吃饭哩。” 汽车在跑马场大街飞驰。时间将近八点。太阳爬过房顶,开始暴晒街道。车窗虽然开着,仍可感到今天将是大热天。沃洛佳第一次坐上小轿车行驶在莫斯科的大街上,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坐小轿车看外面的景物要比坐大轿车好得多。他喜欢莫斯科,喜欢刚洒过水的清洁而宽阔的跑马场大街。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气派,美丽壮观。商店橱窗里摆满了五光十色的商品。汽水自动售货机旁,小青年们一大早就喝起冰凉激牙的汽水,以解宿酒。聚集在出租汽车站上的人群在大声喧哗。跑马场正门上面的铜马,象平常一样精神抖擞地昂首仰望着莫斯科的天空。街道上的行人不断增多。超载的公共汽车无可奈何地喘着粗气,焊接在车底盘上的踏脚板几乎擦着柏油路面。尽管大清早空气凉爽,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里面已经相当拥挤和闷热。正因为这样,有些人上班难免要误点。有不少人在大街两边挥着手,仔细观察,从那翕动着的嘴唇可以猜到他们在说:  “捎个脚吧,朋友。”沃洛佳对这种人深抱同情。他当然知道,捎人一段路是可以的,甚至还可以得到一点酬谢――够喝一杯啤酒的小费,不过他和伊戈尔驾驶的是专车,毕竟不是出租汽车。 沃洛佳斜眼瞟了一下伊戈尔。伊戈尔动作潇洒、熟练,象平常那样聚精会神地驾驶着汽车。他目光集中,  双颊绷紧,全神贯注,活象一条发现了躲藏的野鸟,踞地作势准备扑过去的猎狗。 “我再向你说一遍,沃洛佳,”伊戈尔拾起原来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汽车司机应该靠汽车吃饭。” 沃洛佳刚想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突然间他们这辆亮闪闪的汽车往下一沉,嘎的一声刹住了,磨热了的车胎在路面上留下一条黑油油的印痕。 “这是‘土财主’,”伊戈尔对沃洛佳解释说。他转过身去,殷勤地推开了右后门说:  “请上车吧,亲爱的!……” “土财主”―-沃洛佳已经知道这个词的含意――坐在后座上,把漂亮的风衣、带金属锁扣的时髦的扁形公文包和工厂往商店运水果糖用的大硬纸盒放在自己身旁。车门关上后,伊戈尔在反光镜上和乘客对上目光,问道: “请问,您去哪儿啊?” “加里宁大街,到部里去,”乘客答道。 “哎呀呀,实在遗憾,”伊戈尔满怀好意地说。  “我以为您是去火车站呢。咱们走的根本不是一个方向。真对不起,我们有公事在身,接首长去!可不能误事呀。要是顺路的话,倒可以送您一段,现在真没办法。” 拥挤不堪的无轨电车、公共汽车、带篷卡车和普通卡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柏油路面蒸腾着热气。 “亲爱的,”那个高加索人恳求说,  “你真要我的命啊!我部里有个会,眼看就要迟到了。” 伊戈尔分明在卖关子,其实离上司指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我看见您这个盒子,”伊戈尔继续说道,  “还当您是上火车站。心想,干吗不给一个好人帮个忙呢?” “帮一帮吧,亲爱的!我要在开会之前把这个盒子交送到办公室。我们单位急需机床和设备。我一定会酬谢你的。”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六)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好吧,既然如此,为了一个好人,咱们就豁出去了,对不对,沃洛佳?”伊戈尔对沃洛佳说。 沃洛佳默不作声,觉得十分尴尬。 “管他呢,豁出去了,”伊戈尔把手一挥说道,脸上表现出与人为善和不顾一切的神情。可是汽车开动以后,他那双注视前方道路的眼睛,就重新变得那么冷静而又严厉了。只有嘴角上,象第一枪便中了十环的神枪手,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汽车停在某部门口,伊戈尔把五个卢布的钞票装入钱包,这才对沃洛佳说: “千万别和乘客提钱的事。一旦被抓住,就完蛋了。” “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您凭什么断定他是个‘土财主’呢?” “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去火车站的,而且心里很着急。他手中的皮包通常是提着去见部长的,而决不会是去什么马拉霍夫卡(莫斯科郊区地名)或梯比里斯(格鲁吉亚共和国首府)的。咱们,沃洛佳,应该懂得一点心理学,否则连烟钱都挣不上。瞧,鲜花铺旁边有一个姑娘举着手,她也是咱们的顾客。” 一个长着长而匀称的大腿,面容保养得很好、外表矜持稳重,显得凛然不可侵犯的姑娘,举起了一只手。伊戈尔把车开到她前面一点,停下来,等着她走近来。姑娘迅捷而从容地走过来,隔着沃洛佳,直接冲着伊戈尔说: “您能把我带到普希金广场的新闻社大楼吗?” “早晨好,”伊戈尔冷淡地打了个招呼。他毫不注意姑  娘的美貌,象是在部队里按照军事条令复述命令那样毫无表情地答道: “到普希金广场新闻社大楼,我们可以送您去的。” “谢谢,”姑娘说了一声,习惯地坐到后座上,仿佛坐进了自己的汽车。她坐得笔直,后背几乎不碰靠背。 伊戈尔也同样挺直了身子,很快地、神气活现地开着车子,在拐弯处嘎的一声把车刹住。 在新闻社大楼前,姑娘掏出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说: “请收下。” “我找不开。” “感谢您,不要找啦。” 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绕过汽车跑上了大楼的台阶。 沃洛佳以为伊戈尔在他面前一定会感到羞愧,不禁替他难为情,可没有想到他这位伙伴竞面不改色。 “别不好意思,沃洛佳,”伊戈尔说着把三个卢布的钞票小心翼翼地折上,和先前的五个卢布放在一起。  “我可知道这些莫斯科娘儿们。她本来想卖弄一下色相,以为我会问她的电话号码,让她白搭车,还故意装得象个有地位的女人。(她穿的虽然是英国进口的皮鞋,可是已经破旧,是过了季的。)她身上没有带一卢布一张的票子,就只好把阔太太的角色演到底,所以她才没有要求找钱哩。她本想占咱们的便宜,结果自己吃了亏。干咱们这个行当,需要懂点儿心理学。你应该留心观察一切人,要在乘客上车之前就把他看穿。我遇到这么一档子事,”伊戈尔一边小心地把车子开出川流不息的车群,一边继续讲下去。  “有一次在地铁工程大街,一位公民举手拦车,我让他上了车,心想:下雨天,路这么滑,怎能不为可爱的莫斯科人帮个忙呢?这位同志坐进来便说:  ‘到和平大街地铁站。’我一看,他大衣下面露出了警察穿的镶着红条的蓝裤。这时我马上想起这个地铁站旁边正是市交通监察处。我灵机一动,和他扯起头天晚上在电视里看到的冰球赛。他认真地向我讲了一遍,然后问我要多少车钱?我说:  ‘对于为红军中央体育俱乐部的球队助威的人,我是分文不取。’他说:  ‘既然不要钱,就记下我的电话号码吧。万一路上遇到什么麻烦,尽管给我打电话。’后来我见过他,他是交通监察处的一个少校。这就是心理学!此外,咱们这行还需要守时间,因此眼前要赶紧去接头儿。我每天都要早到十分钟。万一他出来得稍微早一些,看到车已经停在院内,他就会放心,认为我不会吊儿郎当。” 汽车从彼得罗夫斯基花园路拐进彼得罗夫卡大街,绕过大剧院前面的街心花园,穿过马克思大街和从前的马涅日广场,向西南区驶去。 沃洛佳坐在前座上,认真注意一路上的立体交叉口、红绿灯、复杂的十字路口等情况。他对自己感到不满,因为他的思想怎么也不能集中起来。今天早晨这些出人意料的事件,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翻腾。起初他想责怪伊戈尔做得不对,但又想自己还年轻,缺乏经验,对于一个如此关心他、为他做了这么多好事的人,即使在心里也不应该批评他。但是最使他不能想正经事儿的还是莫斯科。他常在新闻电影和电视里见过莫斯科。他心里也常常想过:一定要好好卖力,把汽车保养好,或者还要争取进训练班学习,好能一辈子扎根在莫斯科,获得莫斯科人的称号。将来母亲和妹妹们会来探望他,他可以带她们去参观克里姆林宫和国立莫斯科百货商店,也许有机会还带她们坐小汽车逛一逛。他们衬里的乡亲们也会称他是莫斯科人。 汽车已驶过大石桥。沃洛佳从大桥的最高处惊讶地眺望克里姆林宫,莫斯科河和滨河大道。接着又开始观察和默记十字路口、交通线和交通标志:有禁止、指示、警告等有关交通规则的各种标志。 他们驶过列宁大街,横穿大学街,这时伊戈尔说道: “现在你注意看着,沃洛佳。在这个红绿灯下面你要排在第二排。不要停在第一排,否则你前面的那辆车很可能要拐到大学街,你就得给它让路,要不就跟在它后头拐弯。停在第二排,你就刚好开到大街右边的边道上,然后就象我现在这样,开一段路再拐到建筑工人大街,见右边第一个路口就拐弯,进第二个拱形大门。到这里就要开慢一点,不要喧哗,在院子里调过头停在一门前。明白了吗?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安心地等吧?” “不对。应该把车内细心检查一遍。把烟灰缸倒干净,因为早上的乘客,尤其是女乘客,总觉得自己是车里的主要人物,他们随意抽烟,乱扔火柴棍。那些‘外快’乘客一般都坐在前排座上,假如座儿下面的地毯上有湿皮鞋留下的脏印儿或者水点儿,就一定要擦掉。头儿明白,咱们可能捎个脚,但是决不能让他抓住把柄。现在,你就到后货箱拿抹布,快把后面的地毯擦一擦,那个格鲁吉亚人和那个丫头准是把它踩得乱七八糟。头儿坐哪个座位,你事先没法知道。这个人很难捉摸,喜怒无常。如果早上他和老婆一起出门,就坐后座;情绪不好时,也坐在后面;情绪好的时候,就坐在前面看报纸。” 沃洛佳看了看周围:院内十分安静,垃圾桶盖着盖子摆在一旁,院子中心还有一块种了花的草坪。 沃洛佳把地毯擦得和新买的一样干净,又用一块昵子把保险杠擦得锃亮。他本想和伊戈尔谈一谈,但是伊戈尔坐在一边看报纸,因为伊戈尔认为带徒弟,应该让他自己多看,不应给徒弟以过分的压力,该懂的,沃洛佳会慢慢弄懂的。沃洛佳在车前走了走,转了转,从前风挡上掸掉象扑粉一样薄的一层灰尘,又坐回车里。他的新头儿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今后他要隔日给这个头儿开车,等于是一生中的三分之一时间要和他在一起度过。沃洛佳在琢磨这个人是个什么模样。也许他是个秃顶?沃洛佳对莫斯科不大熟悉,他对这一点会怎么看待呢?万一沃洛佳迷了路,头儿误了点,他会不会骂他呢? 从他们停车的那个大门里陆陆续续走出了不少人。沃洛佳挨个地在他们当中选择合适的对象,但是他想象中的头儿却一次次地从车旁扬长而过。沃洛佳反复做着这个游戏,已经觉得厌倦了。正在这时,后车门被拉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人,伸进了头发蓬乱的脑袋,用相当高而有些刺耳的男中音略带嘲弄地问道: “小鸟儿们已经飞来了?难得按时赶到。” “我们么时候误过点呢,尤利・维克多罗维奇?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儿,”伊戈尔以开玩笑的口气反驳道。 “我说这番话,为了让你们今后以此为戒嘛。瞧,这个吓得连头都不敢转过来的年轻人,我想,他就是你的新搭档吧?” “他叫沃洛佳。” “父名呢?” “伊万诺维奇。” “您好,”沃洛佳开口说。 “您好呀,弗拉季米尔・伊万诺维奇。(俄罗斯人称呼对方用名字和父名表示尊重,此处略带嘲笑的口气)” 九点二十分,尤利・维克多罗维奇在红门(莫斯科市内一地名)附近的高层楼房前下了车,他再也没有和司机们说话,看上去好象变得老成持重了。他用心思考着他自己的复杂事务,下车后边走边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伊戈尔,十一点以前没有你们的事啦。” “太好啦,”伊戈尔对沃洛佳说。  “咱们吃早点去吧。我们今后吃早点要选准一个地方,这就是尼季茨基门的羊肉馅饼馆。” 汽车又开始行驶在炎热的莫斯科大街上,刚离开红门不远,就在花园环形路上,碰到一个举手拦车的老年妇女。她脚下放着一个大纸盒子,装着一架新的、显然是刚买的吸尘器。在集体农庄广场附近的斯克里佛索夫斯基医学研究所门前又有一个年轻的母亲举起手来,身边有个小孩象只小羊羔似的紧贴着她,伊戈尔也叫她们上了车。沿着环形路继续往前,又遇上了“好生意”,但是这次伊戈尔说道: “沃洛佳,你不可能把所有的钱一下子都拿到手。最要紧的还是身体。尤利・维克多罗维奇每天上午都要放我走,他往后也会放你走的。早饭应该按时吃,况且搞咱们这个工作,没法预料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午饭。现在我来讲讲,为什么一定要到尼季茨基门去。那家馅饼馆是莫斯科所有出租汽车司机聚会的地方。你在那里只需果上一小时,就能听到莫斯科所有的马路新闻。你会知道莫斯科什么地方在卖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眼下缺货。市里偶尔要抓象咱们这样拉‘外快’的人。你也会预先知道,到那天就一个座也别拉。干咱们这种行当,贪心不足是自找倒霉。到了馅饼馆,你要想办法多结识一些人,但也不要讨人嫌。人家会告诉你,什么地方可能碰上市交通监察处的检查哨。他们有时藏在桥墩后面,有时藏在报刊亭后头,还带有测定车速的手提定位器。朋友是不会出卖你的,你和他们也应该搞好同行关系。要互通情报,明白了吗,乖乖?” “还没全明白,但我会慢慢弄懂的。” “喏,我们到了。” 馅饼馆是普通的“玻璃亭子”,设有顾客自取饭菜的柜台,供应热菜。饭莱不算太贵,环境也并不特别舒适,但是每份菜量多而且实惠。多半因为馅饼馆大众化,营业时间长,而且地处市中心,莫斯科的汽车司机才选中它作为自己的俱乐部。 伊戈尔和沃洛佳好不容易找到停车的地方,把车开到人行道上,旁边就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标志:  “禁止停放车辆”。他们挤过一间简陋的门厅,走进了馅饼馆。 吃饭的时候,伊戈尔继续“开导”他的伙伴,但也没有忘记细嚼慢咽。 “沃洛佳,”伊戈尔开口说,  “我是很珍视自己的工作的。我送尤利・维克多罗维奇去别墅,送他老婆去菜市场,跑遍莫斯科给他们买糊墙纸,并不觉得丢人。但是假如你明天对我说:  ‘伊戈尔,你来接替首长的职位吧’,我决不干。倒不是说我没有这个能耐。再过十年,顶多十五年,头儿就要人士啦。他肯定会死在心肌梗塞上,因为他每天都要处理十来起伤脑筋的事。论收入,如果把什么都算在内,他也比我多不了多少。他拿自己的命当儿戏。他能把自己的职位带到棺材里去吗。你趁现在还年轻,应该把自己的生活引上正道。” “我想到汽车机械学校学习,你看怎么样?” “就着面包喝你的羊肉汤。好好地嚼。” “要是函授学校,我就去了。” “你应当先把生活安排好,搞到房子,在莫斯科落上长期户口,要办的事还多着哩,你倒说些题外话。” “要是能在莫斯科碰上个好姑娘,我就结婚,”沃洛佳按照农村的方式想出了个主意。  “伊戈尔大叔,您怎么到现在还没成家呢?” “好吧,沃洛佳,我来给你讲讲我是怎样搞到一套住房,又是怎样从大学退学的。” 伊戈尔自己认为,他恍然大悟的幸福时刻,是在为欢迎他复员归来而举行晚会的第二天早晨到来的。在此以前,他一直寄希望于未来。只要好好用功,上完七年级,往后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了。母亲也常说,要刻苦,好好用功,等到十年制中学一毕业,一切就自然会好起来的。于是他竭尽全力,不踢足球,几乎连电影也不看,整天钻到书本里,他“用功”呀,  “刻苦”呀,可是怎么也盼不来那金苹果的成熟。那天早晨,他终于恍然大悟:这些天堂之果,他是摘不到的,因为他的培育、松土和管理树苗的方法,都是错误的,他根本就不是干这个的材料。算了吧,让这些病弱的树苗,让这些弯曲的枝条、稀疏的叶子统统见鬼去吧!趁现在还不算晚,干脆把这一切都连根拔掉,不要抱任何幻想,另起炉灶,重新安排生活。要正视严酷的现实。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去它的吧。要清醒地看到造化赐给自己的天赋是有限的,好好省视一下自己究竟有多大本事。他原先所幻想的不是由池开车送首长上班,而是由别人把汽车开到他家门口的那种境界,跟他是没有缘分的。嘿,真是想入非非!  “把法国大使的汽车开到门口来!”丢掉幻想吧!他的命运不是等车,而是开车。好吧,他就去开车,而且要开得比谁都好,比谁都安全。  “深谋远虑万岁!”正如一支歌中唱的那样:“来,让我们看看谁胜过谁?”他要到彼岸碰碰运气。把自己的弱点和短处化为长处。等到秋后再算帐。不是计较那些过限云烟一般的职位,而是算每天给你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也许十年、十五年之后,达吉扬娜和阿列克赛大学毕业,并通过论文答辩,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和前途,随他们去好了!他必须在今天或明天就达到目地。趁他还年轻力壮,趁他还壮志满怀。生活就是拳击场。即使他挨打,被击倒在地上,被砸碎颧骨,他也经受得住。因为他知道,最后的胜利将是属于他的。因为他知道,裁判总结战果时将把他的手高高地举起在拳击场上。胜利者万岁! 那天早晨,他坐在床上,两只光脚搭拉在床边,心里想的就是这些事。他住的那间小屋子在一层楼的半地下室里,光线相当昏暗。窗壁上不时映出幢幢人影――那是行人走过窗前时遮住了阳光。 他看了看自己的房间,不知母亲怎么把室内搞得如此清洁。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他的书本和中学课本摆在角落里的书架上。在书架的每一格上都铺上了绣花巾,半边整齐地下垂着,小小的碗柜镶着绿色玻璃门,五个待客用的茶碗和碗碟在里面闪闪发亮。 他并不打算留在这间屋子里。母亲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就让她这样生活下去好啦。可他要重建一切,过上现代化的新式生活。 这时母亲端进了盖着盘子的平底锅,里面是油炸饼,锅里浇上了不少人造奶油,发出欢快的咝咝声。 刹那间,对母亲的怜爱涌上了伊戈尔的心头。她是多么瘦弱、衰老呀!父亲短命,伊戈尔是母亲一个人拉扯大的。今天她一早就起了床,去打扫人行道上夜里下的雪。她的动作是那样轻,伊戈尔一点也没有听见。而母亲也没有象往常那样叫醒他来帮忙。她的脸多么慈祥,自打伊戈尔记事的时候起,就是这种古铜色。他总是觉得这是一张老年人的脸。而且就是现在,她与其说是他的母亲,还不如说更象他的祖母。难道母亲有过青春和美貌吗?难道有人拥抱过她,向她悄悄说过贴心话,而她也曾经拥抱过一个年青的男子――伊戈尔的父亲,并且也向他说过贴心话吗?这一切虽说不可想象,却又是事实。后来,母亲衰老了,为了把伊戈尔养大,她舍弃了一切,带他熬过种种疾病和战后的饥荒,一直把他拉扯到中学毕业。现在她又早早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接他从部队归来。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七)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尽管这样,母亲现在已帮不了他的忙。如果她真的希望儿子幸福,就应该放他走。也许他这样做是不讲情分,但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让母亲将来能够在邻居面前夸耀自己的儿子生活得如何如何地好,他必须离开这个地下室。这里的气氛会使他窒息。他不应有任何负担。趁现在还有力量去奋斗,他不应该束缚自己的手脚。他伊戈尔是不会忘掉母亲的,会帮助她的。但他一定要离开这里,哪怕搬到另一个地下室也行,但是必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把他当作临时住户的地方。他已胸有成竹,他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计划。 伊戈尔为实现自己的这个计划,当他们娘儿俩坐到桌边喝茶时,他对母亲说: “妈妈,今天我准备出去找工作。” “还是歇歇吧,孩子,先给你买一件新大衣。你是不是进训练班,还是上大学?” “训练班我不想进,也不甘心当你的累赘。你还不算太老,也许还能安排.下自己的生活……” 伊戈尔的算盘打得很如意……不,他没有进出租汽车公司,没有到建筑工地当汽车驾驶员,也没有进训练班。他所选择的是全市最缺人的一个行业。他跑遍了莫斯科市的各个房管处,最后挑上了高尔基大街上的一座楼房。在这里工作多年、负责看门和打扫院子的一个老太太前不久退休,到乡下找儿子去了。楼里的垃圾道无人打扫,每天晚上管理员都要绞尽脑汁考虑安排哪一个电梯司机或钳工第二天早晨往卡车上装垃圾桶。伊戈尔因此大受欢迎。管理员唯一感到惊奇的是这个小伙子提出一个没有商量余地的要求:非要一个单独的房间不可。只得把楼里原先存放工具的那个半地下室小屋腾出来。为了稳妥,管理员和伊戈尔订了个为期三年的劳动合同。伊戈尔还到法律咨询处找律师咨询过,得知三年以后他即使辞去工作,谁也不能强制他搬出这间房子。 伊戈尔喜欢这个工作,原因有两个:一是独立性强,二是全天工作时间不过两小时。其余时间他自有安排。他暗暗决定上大学,为的是和他原来那一帮朋友们在他们的阵地上决一胜负。这种愿望甚至比以前更加强烈了。本来嘛,他又不是笨蛋,不是无能之辈! 在市中心工作,伊戈尔很快就熟悉了饭店服务员、理发员、售货员和出租汽车司机的生活。同时也懂得了穿戴讲究是多么重要。即使是早晨打扫垃圾,他也总要穿上一件干干净净的浅蓝色衬衣、灰色长裤,登上部队发的牛犊皮做的高筒皮靴,还故意把靴筒放下来。一脱掉工作服,他立刻就变成个漂亮、整洁的小伙子。他身上从来闻不到有什么酒味或烟味。他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大半由于工作勤恳,尤其是由于穿戴整洁,伊戈尔逐渐博得了全楼的好感。家庭主妇需要找人挂窗帘的时候,再也不是向房管处要求“随便派个人来”,而是点着名要人:  “请伊戈尔到某某号来一下。”为此伊戈尔和老资格的钳工,锅炉工和水暖工还发生了几次冲突,打得不可开交。伊戈尔发挥了他肺部没有受过烟草污染的优越性和在部队掌握的徒手自卫的技巧。经过这些较量之后,他竟然充当起类似“私活”包工头的角色。每当接到预约之后,他一定要给主妇打电话约好准确时间。如果不是他亲自动手,而是由他做“验收工作”,他总是注意确保质量,并要求工人在干完活时一定把房间打扫干净,必要时还把地板擦  一遍。 他在大学学习了两年,在权衡了“利”与“弊”之后,自动退学了。不,他丝毫不感到惋惜。他的所做所为都是正确的,都给他带来了一些收获。应该说,这些收获来之不易,费了不少心血。他学习英语,由于紧张,经常搞得头昏脑涨。他那间小屋的隔壁又是锅炉房,嘈杂声日夜不息。晚上他经常在他那鸽子笼似的小屋里走来走去,背诵不规则动词。他觉得这样学习很乏味,觉得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和娜达莎(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的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的矛盾没啥意思,但他认为这些知识在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真见鬼,他一定要读完蒙田(十六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讨厌的著作,背熟海明威的一两段话,以便能在交际场合炫耀一番…… 伊戈尔搬进高尔基大街后的第二年,便凭复员军人和工人的身份,勉强地进入外语学院英语系函授班――进本科他根本没有可能。在外语学院他连续受了两年的熬煎。这是一种万全之计,就好象是备用的降落伞。伊戈尔坚信他这一辈子还能从一堆纸牌中摸到王牌爱司。但是,为了万全起见,还是要学习学习。 伊戈尔经常和“修理工”一起在这座高级公寓里走家串户,这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存款”――这种谋生手段,伊戈尔到房管处不久就学会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开开眼界。住户中多半是一些很有意思的人物,他们的生活方式无疑对他的心灵发生了影响,使他养成了应付各种情况的本领。他同这些退休的将军、工厂厂长、老演员,特别是同他们的夫人谈话时,常常使用主人所习惯的语言。有时候修理  一次落地灯,竟会使他同女主人之间发生一种温情脉脉的关系。但是伊戈尔并不想充当家庭之友,他从不多言多语,而是彬彬有礼,助人为乐。当对方以“丈夫用不上”为理由,硬要送他一件新衬衣、皮夹子或别致的进口皮带的时候,伊戈尔总是婉言谢绝――他珍惜自己的心灵自由和行动上的独立自主。 ……有一次伊戈尔在电报总局认识了塔玛拉。起初这只是一次“逢场作戏”。他来电报总局,本想逛一逛,看看热闹而已,结果遇上了塔玛拉。他们交谈了几句,塔玛拉点起一支香烟,也向伊戈尔递了一支,伊戈尔拿起香烟,不习惯地在手中捏了捏,吸了一口。塔玛拉问他:  “你是莫斯科人吗?”伊戈尔心想:  “准是格鲁吉亚的公主来莫斯科参加巡回演出的。”接着他俩在食品店里买了一瓶葡萄酒,回到他那间“门房”。这次相逢本来不过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事,可偏巧赶上了一个特殊的情况:塔玛拉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但她不愿意离开莫斯科。她只要求对方为她解决莫斯科的户口,外加一间屋子就行,她保证将来把这一间屋子换成一套合作修建的高级住房。 这件事拖了整整一年。塔玛拉的妈妈从梯比里斯被请到了莫斯科。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其实就是到民事登记处登记一下。登记以后新郎新娘立即各奔东西,住到不同的市区去了,因为他们彼此再也不感任何兴趣。塔玛拉只是到“门房”里转了几次,伊戈尔把她介绍给房管处的领导和各界群众。新婚夫妇马上加入建筑合作社,登记了三间一套的住房。由于塔玛拉的母亲积极活动,他俩在两个月后就分到了住房。半年之后,他们又顺利地办了离婚手续。此后又过了几天,伊戈尔就成了板式楼房一套一居室住宅的主人了。纲领的第一部分――居住问题――已经实现了。别了,  “门房”,别了,好客的大院。万全之计现在也可以放弃了――别了,大学。他伊戈尔不是老黄牛,并不想拼命拉车,以求工作单位五年到七年之后分配一套“赖房子”给他;他也不想穿着磨得发亮的旧西服,为一百或一百五十个卢布而卖命。学徒期已告结束,前面就是生活,是青春。现在应该玩一玩,尽情地乐一乐。到了三十五岁左右再结婚,找一个年轻的姑娘,生儿育女,将来想到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放过,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度过后半生。维尼卡、达尼卡、阿列克赛“伯爵”,你们还在钻学问吗?钻吧,钻吧,记得有一支歌吗?“来,让我们看看谁胜过谁?” 搬家的第二天,伊戈尔便转到出租汽车公司去工作了。 当然,伊戈尔那天和沃洛佳进行长时间的谈话时,并没有把这些底细和盘托出。他删去了一些微妙的情节,把主要内容归结为自己如何搞到了住房:从当清洁工开始,经过耐心努力终于成为一套一居室住房的主人。等将来他俩都有空的时候,一定领沃洛佳去参观参观。 “伊戈尔・萨维里维耶奇,这一行你干了多少年?” “将近三年,沃洛佳。不过,现在时间的步伐更快了。你要更快地闯过这一关。社会工作你不要拒绝;如果选你到工会,你要老老实实地干好;选你搞墙报,你要积极投稿;选你搞团的工作,也要卖点力气。到了关键时刻,这一切都会对你有利的。生活的道路要靠自己去闯。目前你的任务是:挣钱,置衣服,熟悉业务,把临时户口转为正式户口,再搞到住房。房子要自己的,要单独住的,现在,老弟,咱们该上班去了,咱们的时间到了,一定要守时,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工作是头等重要的事情。但是,也要善于运用自己的本事。” 这一天,伊戈尔和沃洛佳在馅饼馆里吃完早点,立即回去上班。把首长送到了总局之后,利用给他们的一小时时间,把诺里尔斯克(苏联极北地区一城市)来的一家人从莫斯科饭店送到喀山火车站(莫斯科的一个客运火车站)(五个卢布)。在喀山火车站很走运,碰上了莫斯科郊区的两个妇女,帮她们把几箱水萝卜和温室黄瓜送到中心菜市场(七个卢布)。接着,把首长送回家吃午饭,并利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办了一大堆事:从乌克兰宾馆跑到谢列美季也沃机场(八个卢布),再把首长送回办公室,然后去跑马场大街图书发行局送去订书单,再把订购的书籍带回来,交给首长的女秘书娜达莎。此后在门前等了一个小时,因为不知道首长是否要车。晚上送首长和他的夫人(他们专趟去接她)去剧院看戏。在两个半小时这段演出时间里路静人稀,人们都坐在家里看电视,只碰到一个中尉,他带着一束鲜花和一瓶白兰地去切尔塔诺沃(四个卢布)。这段时间过去以后,戏散了,他们送首长和夫人回家。在回车场的路上又把一对青年男女捎到列宁格勒大街的隧道口(七十个戈比――他俩只有这么一点钱)。在车场请值班员抽香烟,洗了车(给洗车工芭莎大婶一个卢布),就乘出租汽车回了家(花五个卢布四十戈比)。伊戈尔把沃洛佳送到宿舍门口,硬塞进他衣袋里七个卢布。沃洛佳的学徒期到此结束。 四  初步总结 三十五岁的时候,伊戈尔发现自己开始见老了。 ……本来他就有过预感,觉得不应该去参加这次晚会,可是沃洛佳一再恳求他,况且晚会的中心人物符拉季克・伊柳申,伊戈尔也认识,因为符拉季克在他们车场当过钳工,又是沃洛佳在业余技术学校一起毕业的同学。伊戈尔不愿得罪他俩,尤其是自己的老搭档。因为沃洛佳虽说心眼儿不多,可往后还要继续和伊戈尔一起生活,一起共事。于是伊戈尔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决定光临隆重欢送符拉季克入伍的晚会。这样,车场如果硬要拉他到少先队夏令营参加星期日义务劳动,他也有个托词,就说他要去送符拉季克入伍。 想到这里,伊戈尔的心情又快活起来。既然这次无聊的晚会将算作他的社会工作,那么他做为本单位的代表就应该拿出点水平来。让大家都知道:伊戈尔干什么都是高质量的。这时候他来劲了,从工会搞到一笔钱买纪念品,并且设法叫车队队长、车库主任、车场主任和支书都知道了他这种舍己为人的行为。这一切他干得十分乖巧,甚至还以这次活动为借口提前下了班,派了个机动车去接上司。 伊戈尔一整天始终兴致勃勃。那天,他送尤利・维克多罗维奇时,车开得更加胆大、漂亮。他从一个一时疏忽的出租汽车司机的鼻子底下抢走了“外快”。午休时,他又完成了一项纯属慈善性的壮举,把大批美酒、矿泉水、白酒和凉菜连同沃洛佳和符拉季克从高尔基大街的第一食品店送往赫列布尼科沃站(顺便摸了摸道路,省得晚上迷失方向)。  回来的路上,他把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和她的小孙女接上车,送到市中心费拉托夫医院――原来小姑娘吞了一只纽扣――收了她们五个卢布的车费。加塞儿洗了车,然后便心安理得地回家换衣服去了。不妨让他们那一帮小丫头爱慕地看他两眼,也好给自己提提神儿! 他穿上一套庄重的藏青色西服、浅蓝色的衬衣和一双新皮鞋,系上了领带――这些东西都是欧洲货! 伊戈尔换好衣服,好象卸掉了日常琐事的包袱。这时,坐进自己的浅蓝色“日古利”牌小轿车里的伊戈尔――汽车的颜色和主人的眼睛很相配――乃是一个西装笔挺、满怀自信、三十五岁左右(从外表来看不过三十上下)的男仕,看来他从小就娇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而现在正凭借自己的毅力和干劲闯入前途远大,蓬蓬勃勃的生活…… 席间,沃洛佳对自己的老搭档不断地发出由衷的赞叹。伊戈尔仪表堂堂,左腕戴着贵重的“精工”牌手表,他把蓝色的“日古利”车迅猛地开到符拉季克的破房门前,嘎的一声停下来――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能给人留下印象。尽管如此,他在这一群陌生的长发青年中间却显得平易近人,态度和蔼、彬彬有礼,既不做作,又不摆架子,很善于克服年纪不同所造成的距离,并且说一些平常的笑话,因而成了晚会的主角,祓大家一致推选为酒席的提调。 于是乎伊戈尔抖擞精神,俨然是一个闹市区路口的交通警察,对四面八方川流不息的车辆,对交通阻塞,对来来往往的行人,总之,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担起了全部责任。伊戈尔以他那双敏锐无误的眼睛注意着谁的酒杯空了,来回传递着小菜,监视着小伙子们别由于年轻而过多地饮伏特加酒,有意识地拉开祝酒的间隔,好让大家吃点东西;他把奶油送到不会喝酒的人跟前,考虑着下一步该让哪一位客人祝酒,观察着姑娘们,揣测哪一个是独自来的,哪一个有男伴陪同;同时他当然也没有忘记保持自己的风度,象往常一样,努力做出大方、英俊、风流的样子。 一小时之后,当桌上已杯盘狼藉,有人打开了电唱机时,伊戈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由于不习惯这种劳累,他两腿发软、汗流浃背,而后面还有一晚上的活动。不过既然来到此地,就该玩个痛快才是。伊戈尔向四周看了看:这就是战后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呀!小伙子们尽管骨骼粗大,头发蓬乱,但肩膀阔,个头大,营养良好。姑娘们也颈项修长,胸峰丰满,体形端正,从容自信,穿戴讲究,脸上都涂了些脂粉。真没料到莫斯科郊区竟是这样!也难怪,正是因为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吃着自留地的蔬菜,这些牛犊才长得如此肥美。他也能混进这一支活蹦乱跳的小牛群,只消再给小伙子们灌几杯酒就行了。他自己呢?他自己是决不喝酒的。不喝酒,生活也是美好的!生活本身就为他提供了充分的欢乐。做一名战士,用不着拿人造的药剂刺激自己。不打强心针,也能赢得胜利。 这一群青年人正玩得兴高采烈。小伙子们个个面色通红,都脱掉了上衣,迈着轻快自如的步子,姿态优美地围着女伴们跳起舞来。 伊戈尔犹如一艘英姿勃勃、威风凛凛的战舰闯进了跳舞的人群。他先是围绕_个发髫如云的金发女郎兜圈子,卖弄风情地引诱她,把她紧紧一搂。但那姑娘只是温柔而会意地笑了笑,便无拘无束地偎在一个头发蓬乱的小青年的怀里。  伊戈尔殷勤过头了,自讨没趣。但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自然而然地调转了方向,向另一个讨人喜爱的目标再一伊戈尔殷勤过头了,自讨没趣。但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自然而然地调转了方向,向另一个讨人喜爱的目标再一次发动了正面攻势,但又遭到一次反击。顿时一切都变得疏远,乏味和无聊了。 伊戈尔走过厨房。在没有灯罩的电灯下面,小伙子们围成一个圈站在那里抽烟,不时地爆发出哄笑声。伊戈尔走了过来,有人很懂礼貌地给他腾出一个空档,并递给他一包香烟。伊戈尔一反常态,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支有些风干的“普里马”牌香烟,吸了一口。他先听了听谈话的内容,然后自己才加入进去,皮笑肉不笑地讲了一个笑话。小青年们客客气气地听他讲完,沉默了片刻,接着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有说有笑地谈起来,把伊戈尔甩在了一边。原来把他当作外人呀……¨不管怎么样,装象要装到底。伊戈尔又回到他的主席座位上,用刀背儿敲了敲玻璃杯,叫大家注意。这一群欢乐的青年人很高兴有人出来领导,把一张张充满爱慕和亲热的笑脸转向伊戈尔,一个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于是伊戈尔挺胸站起来,有些装腔作势地举起了酒杯。他提议大家再干一杯――为了自己的朋友符拉季斯拉夫(符拉季克的本名)干杯,他品德优良,精通业务,一定能成为可靠的优秀战士。伊戈尔口若悬河,勇气倍增地说下去。当他发现大家正专心倾听,对他怀着同情和敬佩时,他的演讲就更是娓娓动听了。正当他运用优美的文词和形象的比喻慷慨陈词的时候,他把目光投向前方,从墙上的镜子里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伊戈尔刹那间愣住了,因为他在十分考究的蓝西装上衣,平整挺括的天蓝色衬衣,系得十分端正的进口领带上面看见了自己的面孔。这张脸上,没有青年人白里透红的颜色,没有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没有细嫩的皮肤。这是一个年近四十,却硬要往年轻里打扮的男人的面孔。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八)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然而透过这面斜挂在墙角的镜子可以看到,紧靠着伊戈尔身边的男女青年们都是一张张青春焕发的快活的脸蛋。这时伊戈尔才彻底明白,为什么他在这些人中间是外人,为什么姑娘们不理睬他那辆“日古利”汽车,他那入时的装束和他那锻炼得结结实实的身体,而更喜欢和自己的小伙子们在一起。在她们眼里他年老了,他是属于另一辈的人了。于是一个新的念头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为之震动:的确,他已经不算年轻了。青春吗,青春已经逝去,已经飞逝而去。他已经爬过高峰,翻过了山坡,现在眼看要走下坡路了。他的本钱如何呢?除了一辆“日古利”牌小汽车、一套带有供观赏的家具的房子,再加上一些美好的回忆以外,他还有些什么呢?同时伊戈尔在镜子里还看到了沃洛佳。沃洛佳面向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张着嘴巴默默地端详着她。  “这小子真有些忘乎所以”――刚才使伊戈尔为之一震的那个念头尚未退去,这个新的念头又接踵而来。 笫二天是星期六,伊戈尔早晨醒得很晚,都十点多了。对自己昨晚举动的不满情绪随之产生。伊戈尔隐约地记得,他曾喝得酩酊大醉,和姑娘们反复纠缠,又跟小伙子们喋喋不休地争论。他还想起了自己酒醉时动手动脚并且令人作呕地自吹自擂等细节。一切都是那么无聊,可恼!这时另一种疑虑打乱了他的思绪:汽车怎么样啦?想到此,伊戈尔立即跳下床来,仿佛听见了司务长的口令:  “全连起床!” 窗外,透过一片绿叶,可以看到他那辆“日古利”停在  院子里,没有撞伤,干干净净,虽然是夜里赶路,却一尘不染。伊戈尔暗自想,谢天谢地,财产总算安然无恙,至于他自己的情绪,他是能够控制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袋,驾驶证和车钥匙都在,这说明他昨晚车开得还算体面,没有撞人,也没有被民警拦住。但是今后可要以此为戒。他这是怎么回事?于是那个念头象一把利刃又一次刺病了他的心:他该下台了,已经翻过山坡,开始走向晚年了。 青春为什么过得这样快?它到哪里去了呢?好象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原来它化为“日古利”汽车,化为地上铺的地毯,化为他很少翻阅的畅销书和装点门面的书柜了。 伊戈尔走到大衣柜旁,拉开了背面装有穿衣镜的柜门。他象个正在变老的妇女,第一次端详岁月留给他的伤痕。不,还没什么,只不过腰上的肉已经开始松弛,原来一直扁平的腹部已略微鼓起,大腿也显得细了些。面部看上去变化还不大,只不过眼窝里和鼻子下面出现了皱纹,面色也不象以前那样红润罢了。但是眼睛却泄露了真象:这是一双灰暗的眼睛,毫无神采,毫无希望。是的,他应该正视现实――他没有希望了。他已经三十五岁,是该做初步总结的时候了。往后又会怎么样呢?凭着他灵便的身段、活泼的表情、一口洁白的牙齿和迷人的微笑,还可以在四、五年内冒充年轻人的样子,还可以在四,五年内继续穿美国制的紧士裤――这种裤子也可以掩盖人的年龄。如此而已,你这个惯于搜刮莫斯科市民腰包的可亲可爱的、富有魅力的强盗!姑娘的身价将会越来越高;即使是现在,他每天下班后也不愿意出门了,只想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他赢得了什么呢?阿列克赛“伯爵”已获得学位,他和达吉扬娜恐怕在五年前已经搬出了墙上雕刻有冲锋陷阵的希腊武士的那间老房子。伊戈尔呢,早巳落伍,默默无闻了。阿列克赛和达吉扬娜的儿子大概已有十岁,已上三年级了吧。现在是伊戈尔奋起直追的时候了。他一定能够追上,他会骗过生活的。当前他总算赢得了自己的青春。他的青春过得漂亮、阔绰、令人羡慕。将来他的孩子从小就会过上一切都应有尽有的生活。伊戈尔,不要泄气!军号已吹响,在召唤你这个战士。昂起头来吧,神枪手!让那些从小就爱哭鼻子,没有经过锻炼的孬种们去哀鸣吧!他,伊戈尔,该着手干点正事了。为两个黄毛丫头,不值得灰心丧气。以后该找年纪大一些的女人,这一点他会注意的。镜子不会撒谎。他的肩膀还够可以,脖颈也很强劲,象个真正的男子汉,只是腿差一些――到底他不是个足球运动员,而是汽车驾驶员。往后每天早上跑跑步就行了。不要泄气!星期六照理该做些什么呢?第一,活动活动筋骨,第二,大扫除。 除了在部队生活的那几个月以外,伊戈尔还从来没有感到身体这样好。酒后的全身酸痛已经消失,整个身体在受了一次振动后,现在象一辆调试好的汽车,运转得平稳、有力。那一天早晨,他无论干什么,都是又快又麻利。 他的双手按照早已掌握的技巧,习惯地活动着,洗刷着一周来积满灰尘的地板。他拧抹布时,动作也是那么利落,几乎象作体操动作!他一手紧握着抹布,下面接着水桶,手上青筋突起,长满了粗硬的黄毛,每一小块肌肉都看得清清楚楚。另一只手从里向外,一把一把地使劲拧,以前他母亲总是这样拧衣服的! 洗完地板,伊戈尔同样又快又仔细地打扫了厨房。用芥菜粉擦拭了碗柜和厨房器皿,擦干净书橱的玻璃门,再用吸尘器去掉室内地毯上的灰尘,把房间每个角落都打扫、擦拭、刷洗得干干净净。他虽然感到有些疲乏,但心里却十分满意,于是背上汗淋淋地地进了洗澡间。他一边洗着热水淋浴,一边思量着,觉得生活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美好的,他见识了不少有趣的事情,过着称心如意的日子。现在他仍然精力旺盛,如饥似渴地追求着命运所能提供的新的乐趣。他的精力还充沛,能够成立家庭,生儿育女,把自己的习惯、强壮的身体和一腔热血传给后代,这也许是人活在世上最主要的使命。他所赚得的,积攒的、置办的一切,决不能扔掉,要交给后代,他们一定能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不,现在还不晚,他正处在年富力强、阅历丰富的时期。 伊戈尔乐滋滋地,尽管还有些渺茫地想到自己未来的儿子,他盘算着如何重新安排家庭生活,要在市中心演员公寓或作家公寓搞到一大套合作住房。每星期天早晨,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他坐在“日古利”的前排座上。到那时他自己虽两鬓花白,但仍然保持着年青人的风采和运动员的体魄,亲自开车把儿子带到郊外游玩。看到他们父子俩的样子,谁也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挣钱不多,终日辛劳的普通工人……”这些当然都是将来的事情。而眼下要先用热水冲冲肩膀,马上再放点冷水,然后站到毛绒绒的地毯上,用厚毛巾擦干身体,穿上东德制的浴衣,去给自己准备豪华的早餐。恰在这时,透过哗哗的水声,突然从门厅传来连续不断的,带有挑衅性的电铃声。 伊戈尔打开门,却因浴衣下面露出了光腿而感到难为情――站在门口的是沃洛佳,他身后还探出了他女友的小脸蛋,伊戈尔昨天在镜子里曾看见过和沃洛佳在一起的这个姑娘。 “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您在家呀?”沃洛佳开口问道。 “我还能出什么事吗?” “昨天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您好象有些不太舒服似的。” “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姑娘这时也插嘴说,  “您的‘日吉利’停在院子里,知道您肯定在家。” “汽车一点也没有蹭坏,”沃洛佳说。 “你们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姑娘沉着地回答说,并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伊戈尔一眼。 伊戈尔习惯地迎着这个深邃而又好奇的目光,暗暗得意地想,这大概是命运有意安排,让他挽回昨天的败局。他已经准备好几句轻松的、一语双关的话,这些话语照例可以帮助建立一种轻松而彼此不拘束的关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又看了一眼姑娘的面孔,不由得目瞪口呆。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闪烁着灵魂深处的光茫――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美吧。姑娘并不了解自己,她以为自己和女伴们一样,只是长得年轻、水灵罢了,可实际上她和她们不一样……伊戈尔没有料到,在大街上,在普通人中间会遇到这样的女性。这种美人只有在银幕上可以看到,她们也偶尔出现在舞台上,但是在生活中却……..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价哩!…… “你们干吗站在门口?”平时不喜欢不速之客的伊戈尔一反常态地说。  “咱们得庆贺一下你们的光临。沃洛佳,快  把客人领进屋里,我去换换衣服。” “谢谢,”姑娘回答说。 她有一种表露在眼睛里和面庞上的内在的自然美,伊戈尔不禁再一次为之感到惊讶。沃洛佳是怎样挑上她的?小伙子嗅觉真不错。伊戈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已经变得有主意了…… 伊戈尔用浴衣衣襟掩上胸口,只觉得脸上发烧。这种感觉对他是那么陌生,或者确切地说,早已被他遗忘,弄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打开门厅和内室之间的门,便忙活起来,正要把沙发椅拉到中间来,又想起自己还没有穿好衣服,便从壁橱里顺手抓出一条旧紧士裤和一件薄薄的线衣,一颠一颠地跑进了洗澡间。 梳头、换衣服的时候,伊戈尔一直感到自己的心跳动得格外舒畅,有力。他原想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但他一照镜子却照出了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情景:他穿着这件紧包着肩膀的旧线衣居然变得年轻、精神了,而且真见鬼,他觉得自己甚至变得漂亮了。他已经预感到,他的生活中即将发生一件大事,他用不着在这个姑娘面前勉强装年轻,也用不着畏首畏尾。只要能够争取到这个幸福,那么和这个姑娘在一起他就会永葆青春、永远幸福,因为随着她,这个姑娘,一起走进他的家门的是命运。 这次他不再讲什么排场。命运并不在乎客人用哪一种酒杯喝酒。它只管把客人送上门来,而伊戈尔则要弄清这是命中注定的呢,还是纯属偶然。那就简单点吧,酒,家里有,而主要的菜――炸土豆,他自己会做。 当一锅咝咝作响的炸土豆已经摆到厨房的饭桌上时,伊戈尔把客人叫了进来。 姑娘并没忸怩作态,没有推说她已经吃过饭了。伊戈尔从蒙着一层水汽的酒瓶里给她斟酒时,她也没有装模作样地把洒杯推开。 “为了这次聚会干一杯,”沃洛佳说。 “为了相识干杯,”伊戈尔说。  “我的名字您知道了,叫伊戈尔,他叫沃洛佳,您呢?” “我叫季娜,”姑娘高高举起酒杯先喝了一口。 “怎么样,工人阶级?”伊戈尔转脸向着沃洛佳问道。“咱们不甘落后吧?” “不甘落后,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 “你怎么老爱称呼我的父名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你这样尊敬我,我还是要把你的姑娘抢过来。” “要是姑娘反对呢?” “姑娘不会反对的,”季娜说。 她这是开玩笑吗?还是借着开玩笑,吐露真情? 这种推测完全出乎伊戈尔意外。但他又想,这个姑娘当然喜欢年纪大一些,经过磨练、阅历丰富,引入注目的男人。也许昨天晚会上,她就注意他了?要么就是她想刺激刺激沃洛佳?她和沃洛佳有一点相似的地方。究竟是哪一点呢?……这个想法使伊戈尔感到不安。他觉得自己心里不由得对沃洛佳产生了戒心。莫非他对沃洛佳疏忽了?这个人干得挺出色嘛。他在车场里很得人心。如今又找到了这么一个好姑娘。不,他还是个窝囊废……¨直到今天还没有弄到住房。身上那件衬衣都退了色,破旧了。大可不必把他放在眼里…… “那姑娘按照法律已经享有自主权了吗?她满十八岁了吗?”伊戈尔问道。他看出对方已经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交谈了。 “她已经满十八岁了,”季娜按若伊戈尔采取的淡话方式回答说。  “她到今年春天整十八岁了。” “有爸爸、妈妈吗?还要尽孝道吧?” “季娜什么人也没有,”沃洛佳插嘴说。  “她父母都不在了。你记得吗,有一架客机在索契(苏联黑海边的避暑胜地)坠毁,这件事报上还报道过。她的父母当时度假回来,坐的就是这架飞机。季娜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就她一个。” “请你原谅,季娜,”伊戈尔说。 “没有关系,”姑娘不再吃东西了,挑战似地瞥了伊戈尔一眼。  “该作个小结了吧?姑娘按照法律规定已经有权自己作主。” “那她的男朋友呢? ” “你们干吗拉上我呢……”神经病!”沃洛佳把叉子扔到一边,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真是个幸运儿,”伊戈尔在想。  “是命运把这个姑娘送到我手里来的。看来,她真的喜欢我,昨晚她就看上我了。才十八岁!她肯定会百依百顺。要把她培养成贤慧的妻子,教会她按照我的习惯生活。乘她还没有被宠坏之前,把她捏在手心里。还有一点很重要:没有岳父、岳母,即使她不喜欢在丈夫那里,也无处逃跑。要逃,就让她逃回赫列布尼科沃车站上的工棚去吧!这是一门最理想的亲事。下一次就不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了。难道我没有恒心,没有毅力吗?我一定要跟她结婚……只是不知道她和沃洛佳怎么样?……” 他们俩――伊戈尔和季娜――直到这时才彼此把目光分开,转向沃洛佳。沃洛佳面无血色地坐在一边。 “权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夺取它!”伊戈尔曾经住过的那座楼房的墙上还雕刻有什么呢?抢夺美女的场面。半人半马的怪物同林妖抢夺美女。伊戈尔的书橱里摆着一本雅典女神庙浮雕画册。他现在可以站起来去看看。不过,他从小就把这一切记得烂熟。达吉扬娜兄妹的邻居霍夫曼家里,满墙都是类似的浮雕。那还是他最后一次去那座楼房,和达吉扬娜一起把买回来的东西匆忙放在桌子和床上之后,他顺便问了一问:  “达妮娅,霍夫曼家搬走了吗?”达吉扬娜回答说:  “没有搬走,只是娜达莎嫁给了一个数学家,现在和丈夫一起住在谢尔普霍夫卡(莫斯科街道名)。”“那我们在过道里走过的时候,我怎么看见他们门前放着油漆桶和一块块的灰膏呢?”“他们正修房子。”“是要刮掉那些‘美术装饰’,把墙抹平吗?”“不,只是一般地粉刷粉刷。现在什么也不许弄掉了。据说,再过几年就要把我们这个楼房改成使馆了。”“这么说,霍夫曼同你和阿列克赛一样,仍然住在‘马厩’里?”“住在‘马厩’里的是我和阿列克赛,霍夫曼那间房里没有‘纯种’马,只有半人半马。”“我也是个半人半马,”伊戈尔想。  “是人和汽车的合一。” 五  乔迁之喜 当别墅楼下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时,伊戈尔不由得想: “可怜的半人半马!”命运竟会如此奇妙地作弄人,硬是叫他回到原来的起点上去。他本想在这座宽敞的楼房里度过自己的晚年,可是现在这座楼房还有什么用处呢?新开的果园里眼前只是一株株的幼树。可他本来打算在这个未来的果园中,在茂密的树荫下,在绿茵茵的草坪上摆上一桌桌酒席,为儿子举办婚礼。十分钟前,他的儿子才从这座楼房里尚未油漆过、走起来吱吱作响的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走出去。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孩子的妈妈决不会让他到这里来的。不过那是痴心妄想!没有一条法律禁止伊戈尔同儿子见面。但是孩子的妈妈不会同意他把儿子带到这里来,不会同意他把自己的儿子带到他自己的别墅来。他和季娜共同生活了五年,已经摸透了她的脾气。他的伙伴沃洛佳总算和他算清了帐,终于等到了时机。伊戈尔曾经抢走了他的女朋友,而沃洛佳这个老实纯朴的伙伴则拐跑了他的妻子和儿子。儿子他伊戈尔是领不回来了。法院总要把孩子判给母亲。他允许沃洛佳常到自己家来是犯了一个大错误。 ……自从季娜跟着沃洛佳第一次来到他家以后,他和她便开始常见面了。那天他们三人高高兴兴地在厨房坐了一会儿,然后又是看电视,又是喝茶,跳舞。伊戈尔越是仔细地端详这个姑娘,先前闪现的念头就越是变得明确:季娜决不是偶然来到他家的。他这儿曾经来过许多姑娘和少妇,她们都很有自信心,都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她们来到这里都怀着一个秘而不宣的希望,巴望着替伊戈尔洗衣服、烧饭,可是她们丝毫没有打动他的心……而今当他看着这个姑娘,听着她的声音,跳舞中轻轻地触摸着她的肩膀时,他的心不知为什么惶惶不安地跳个不停。那天,他真有点犯傻了,因为他的一举一动简直象个孩子,而且从那以后直到结婚,甚至看来直到今天为止,他接二连三地做着蠢事。更糟糕的是,他这个神枪手居然让自己一往情深,丢魂失魄。居然让自己按照他从青年时代就鄙视的一般人的处世规则去行动。当时他一心想的只是他喜欢季娜。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九)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他抓住沃洛佳进屋里翻电唱机上的唱片的工夫,在厨房里象贼一样放低了嗓门,对季娜说: “季娜,你哪天晚上给我打个电话。这是号码。”他把两小时前就写好的电话号码――一个攥得热乎乎的小纸团塞进季娜的手里。 “好的,我一定打。” 在这以后的一个星期内,伊戈尔天天呆在家里,电话铃一响,就赶紧跑过去接。 接着,他们便开始相会了。伊戈尔明白,季娜只有当沃洛佳上班的时候才和他会面。看来她总是觉得自己跟沃洛佳更亲近。他们俩对世界有相同的看法,他们都漠视伊戈尔如此珍爱的一切一可是他伊戈尔,心一软就堕入情网了。这是没有料到的偶然性。他居然不再按照自己冷酷的、万无一失的规则行事了。对别的女人他怎么也不会这样:一起坐在电影院里,象是攥着一件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并且想着,明天或一小时之后,会有另一个人同样珍重地握住这只手。对别的女人,他决不会这样,  他打出一串“信号弹”之后,如果发现对方是在捉弄人,就会干脆分手!也许是季娜还年轻,而伊戈尔的情敌与他相比也是名符其实的年青人,这些因素促使伊戈尔急欲求成。 季娜久久不肯到他家来做客。她是怕他,还是怕自己呢?现在弄清楚了:她是珍惜她同沃洛佳的友谊。伊戈尔当时千方百计想笼络她,让她见识见识她和沃洛佳在一起永远见不到的世面。伊戈尔必须得到她的爱情。他有计划、有目标地为季娜安排了每天晚上的活动内容。伊戈尔带她到阿尔罕杰尔斯科耶(莫斯科郊区一名胜古迹)去游览,迎着西下的夕阳在寂静的露台上漫步,然后在餐厅吃晚餐,但不喝酒;带她在莫斯科街头安闲散步,把阿尔巴特(莫斯科一个古老的街区)一带与普希金、格里鲍耶陀夫、阿克萨科夫等名人的生平有关的每一座小楼都耐心地指点给她看。在这次散步之前,伊戈尔曾刻苦认真地研读了斯岑所著的《莫斯科街道史略》,并翻阅了一些参考书。有时他又变换一下情调――过一个热闹的、  “老百姓”的星期天:去高尔基公园,吃冰淇淋,荡秋千,玩转塔,在莫斯科河上游览,到烤肉馆里喝保加利亚葡萄酒,吃热乎乎的烤猪肉串。 看来,季娜和伊戈尔在一起果然恍如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那天,他们吃完烤肉串,喝完酒,便从高尔基公园回到伊戈尔家里看电视。伊戈尔感到奇怪的是,他俩在他家度过的、伊戈尔一直象孩子一样盼望的这个夜晚,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把他俩牢牢地结合起来,没有把季娜和他拴在一起。往常,姑娘们只要暂时感到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便都想永远留在他这套豪华的住房里。季娜却不是这样。面对于这种不同于她家生活的,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几乎是“欧洲式”的生活口舒适的环境――这些都是女人所珍重的――季娜似乎无动于衷。伊戈尔仍然怀疑她常同沃洛佳会面。他对自己的伙伴好象已经开始失去控制了。伊戈尔甚至弄不清季娜对他究竟怎么样。她爱他吗? 他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他总想见到这个姑娘,抚摸她,看着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心脏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怦怦地跳个不住。命运替所有过去他结识的女人向他施加了报复。可是他拿自己有什么办法呢?过去同她们交往,一到第二天早晨他就觉得无聊了。这些女人一上来就为他料理家务,想给他洗衬衣,打扫厨房,擦掉书架上的灰尘。可是他却烦躁地想:她什么时候才走啊?这一次却完全不同。他每天都纳闷,为什么他这样如饥似渴地想看到季娜?她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使得他非常想和她在一起共同呼吸,想每时每刻郗感到她在身边,在隔壁,而且归根结底为他所有,就象这套房子,这辆“日古利”汽车一样。 他们结了婚。尽管她现在离去了,跟着经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从患难中搭救出来的混蛋一起走了,但是五年来,他们曾过得多么幸福、多么和美啊,而且还生了一个儿子哩!他们的结合,不是取决于季娜的爱情――这一点伊戈尔当初就明白,也不是取决干她对伊戈尔的眷恋――这种眷恋产生于后来,季娜患头痛病的时候,当时他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她的身旁,给她递送凉毛巾,抛弃了工作,还不顾一切地跑遍全市,在七月间为她寻找酸果蔓、冻李子、鲜蘑菇、索西瓦青鱼或草莓。他们的结合乃是取决于季娜的怀孕。 季娜并没有告诉他说自己怀孕了。可是有两个晚上她连续呕吐。伊戈尔慌了神,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最后打电话叫了急诊。来的是一位老医生,他对季娜说了一些安慰话,抚摸了一下她的头,给她打了针,叫她睡觉,然后走到门厅对  伊戈尔说。 “您的爱人怀孕了。正因为是第一次怀孕,才有这么严重的反应。”大夫对着惊愕的伊戈尔笑了笑又说:  “等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就会好一些的。” “上帝呀,”大夫走后,伊戈尔想,  “这么说,还有希望,可我已经连想电不敢想季娜会嫁给我。她要生孩子了,还能跑到哪儿去?不过,最要紧的是千万别惊动她。”他会满怀温情地、不声不响地把一切料理停当。往后嘛,日久出爱情,他还要治一治她那执拗脾气。前进,近卫军!向新的阵地进攻,神枪手。 早上喝茶时,他对季娜说: “大夫说,你怀孕了。” “我早就知道,”季娜若无其事地舔着小勺上的果子酱,说道。 “你可没有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与此无关呢?也许这是沃洛佳的孩子吧?”  . “沃洛佳自己还是个孩子。我和他在一起,只不过觉得有意思罢了。” “那你和我说话,觉得没意思吗?” “跟你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舒服。” “也许,咱俩还是结婚好?”伊戈尔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他内心里却是极度紧张,因为此时此刻正要决定他是否将和其他人一样幸福,是否会成立家庭,抱上儿子。季娜已经拒绝他三四次了:  “干嘛结婚呢?就这样我也感到很好。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他等待着季娜的答复,季娜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认真地舔着她的小勺,好象她的生活巾此刻并没发生什么变化。最后她才说道: “沃洛佳也好几次要我和他结婚。” “可是你怀的是我的孩子呀,”伊戈尔说道,顿时又紧张起来。  “你要作好失败的思想准备,神枪手。体育运动主要不在于胜负,而在于运动本身。为了弄到这个就年龄上来讲不属于你的姑娘,你算是尽心尽力了。这种姑娘年青、纯洁、质朴,一般都是四十来岁的博士才能娶她们。她们起初都是默默无闻、平庸无奇的姑娘,只有博士才能发现她们,使她们崭露头角。我既做不到这一点,也不可能叫她换上我的姓(按照俄罗斯人的习惯,女子婚后一般改用夫姓)。你要作好失败的思想准备,神枪手。你这一辈子什么都是来之不易的。你要披荆斩棘走你自己的路,福星是只在别人的头上照耀的。” “这话不错,”季娜说道。  “孩子是你的。就是为了这个原故,我才拒绝了沃洛佳。你肯定咱们非结婚不可吗?” “当然罗,”伊戈尔说。  “我等了你一辈子啦。除了你以外,我谁也不要。” “真的吗,伊戈尔?”季娜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是真的吗?” 伊戈尔热诚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她。 真是一错百错。当初他以为,只要抓住她,只要她嫁给他,那他就能拢住她的心,他一定要拼命干活,一个人顶得上四万个父亲和兄弟(此处借用了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的一句话.  “我对她的爱胜过四万个兄弟的爱。”),而且季娜也决不会放弃舒适的生活离家出走。他低估了季娜的力量,也低估了沃洛季卡(沃洛佳的蔑称)――他那该死的搭档。他不再留心这个人,以为他仍旧是一个带着乡下习气来到莫斯科的乡巴佬。他,伊戈尔,以为沃洛季卡迟早会象他那样生活,时代本身会推动他这样做的。可是沃洛季卡却按照另一套路数安排了自己的生活,他不用弄虚做假,便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切。沃洛季卡什么事情都是悄悄办成的,偏偏是沃洛季卡先被任命为汽车队队长,后又提升为车场总工程师。沃洛季卡每次都要推辞一番,好象他根本不想担任这些职务似的。他,伊戈尔,也不能无限期地当汽车司机,一点一滴地积攒“正路来的”三个卢布,五个卢布的钞票,在首长夫人面前低三下四,甚至为了多争取一小时自由时间而开车替她到菜市场买土豆或到她女朋友家里取回一团毛线。可是轮到他伊戈尔调离的时候,他只当了一名仓库主任,仅仅是一名技术维修站的仓库主任。到了这个单位,他固然没吃亏,经管的都是一些短缺物资。私人汽车发生故障时,车主就得把它开到维修站大院里,在一片嘈杂声、叫喊声中等上三四个小时,而后却被告知对他的“日古利”毫无办法。于是这个车主就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汽车开到维修站来,并向担任验收员的姑娘们赔笑脸,和钳工们拉关系,恳求他们“修得好一些”。在这种时刻,车主急得发疯,恨不得把钱包里的钱一分不留地全都掏出来,并且做出可怜而又令人厌恶的笑脸,向人说好话,恳求“看上帝面上”给他搞到一个变速器或轴承。在这里,伊戈尔可以捞到三、四百个卢布,代价则是他自己的人格。他在那些被敲竹杠之后仍旧装得感激涕零的顾客的目光里看出了他们对他的鄙视。然而沃洛季卡现在也拿到四百卢布,却用不着阿谀奉承,也用不着害怕反盗窃投机局(苏联一机构,全称为“反对盗窃社会主义财产和投机行为局”。)。他问心无愧,睡得安稳,见到谁也理直气壮。伊戈尔对自己的老婆也同样低估了。她已不仅仅是一个质朴和单纯的姑娘了。伊戈尔向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坚信沃洛佳没有向季娜透露过,也从未因失言而说出他的“师傅”是一个普通的汽车司机;他曾经向伊戈尔下过保证,并且信守自己的保证,所以季娜一直认为伊戈尔是个工程师,车库主任。即使出了那件事(指伊戈尔抢走沃洛佳的未婚妻)以后,沃洛佳也从来没有利用伊戈尔的“秘密”进行报复。这就是说是季娜自己弄清了他的底细的。当伊戈尔在家里和顾客们通电话,当他向他们暗示费了多大劲才搞到这些倒霉的车轴,变速器、油泵、缓冲器的时候,季娜可能听见了。就是说,是她自己看穿了他。今天她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我讨厌你整天这样忙忙碌碌,又害怕邻居,我讨厌这座楼房和你那辆汽车。我要离开你了。” “去找沃洛佳吗?”他问道。 “是的,去找沃洛佳。” 他当时真想骂她,揍她,把她弄死。可是她的儿子,他们俩的儿子就站在跟前。他要是哭叫起来呢?而且在隔壁,除了应邀前来庆贺他们迁入新建别墅的用得着的客人之外,还有沃洛佳。他又年轻又有劲,只要季娜一喊,他准会把伊戈尔揍死。 “等客人走了以后,咱们再谈吧,”伊戈尔故作镇静地说。 “等到最后一个客人走出去后,我也要跟着离开,把  儿子也带走。” “儿子我不给你。” “不要说蠢活。儿子要跟母亲在一起。你先好好洗你的盘子吧。” “你要到沃洛佳那里去吗?” “是的。我一直爱着他。” “原来你就在我的家里和他胡搞?”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 伊戈尔当时本应把一切都砸个稀巴烂。用猎枪把他原来的搭档当场打死!也许,季娜也正期待着他做出某种行动,某种有损于他自己、他的财物和这座别墅的行动吧?可他这个傻瓜却认为先要举行庆祝活动,搞好新居喜宴,然后一切自然就安顿下来,恢复原状,他会劝她回心转意的。他竟会不了解,或者说经过五年的共同生活居然没有摸透自己妻子的脾气,也不了解他那个搭档。 话又说回来了,即使他伊戈尔当时揍了沃洛佳,和他干一场架,情况难道会改变吗?难道沃洛佳不是他的忠诚朋友,他的最忠诚的朋友吗?沃洛佳没有勾引季娜。他只不过爱她,并且坚信她迟早会厌恶伊戈尔的那一套,等她变得成熟了,就会醒悟的。搭档的估计没有错。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注定要发生的。现在伊戈尔才明白,沃洛佳尽管并不相信他为自己的“师傅”所做的那些事情是正确的,尽管他感到给自己的搭档兼“师傅”帮忙并不是一件乐事,他也一直支持伊戈尔。难道别墅的大部分工程不都是沃洛佳无私地承担下来的吗?可能就在那时季娜才第二次了解到伊戈尔是怎样兴建这该死的房子的。本来嘛,他盼望生个儿子――只要儿子,作为他的接班人、财产继承人来继续积攒他的财产!让儿子一生下来就应有尽有!季娜怀孕第六个月,伊戈尔便买进了郊区一间快要倒塌的小房子,这虽然是一间破板房,但却带着一块很宽敞、很不错的地皮。他自己还有精力,车库里还有老熟人,要抓紧时间。伙伴们决不会拒绝为他拉两车木板。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司机――当时还没有调到维修站去――但这决不能让邻居们知道。就让那些不走运的知识分子以为住进的是一位作家或至少是一个钱包里有的是钱的阔佬。他要在许可的范围内建造起一座宫殿来,叫他们眼红去吧!至于这项工程该怎样进行才不致露出破绽,他心里有谱儿。最要紧的是,不要操之过急。不要引起反盗窃投机局以及人民监察组的注意。近来,检举揭发的人可越来越多了。 沃洛佳当时一定是很不乐意卷入这项麻烦的半地下建筑工程的。但他还是担起来了。他这样做甚至也不是为了季娜,是他急于用眼前的事例向“师傅”证明,他即使造起这座超级别墅,最后也只能是鸡飞蛋打。现在伊戈尔才算明白了这一点,他想通了,为什么沃洛佳毫无怨言地挑起了这项工程的担子――要知道,那正是他在中专快要毕业的时候。 婚事一定下来,伊戈尔便强使自己找沃洛佳谈了一次话。他是硬着头皮迫使自己这样做,因为他不愿意和任何人谈论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妻予以及自己的爱情。那是一个星期六,那天他俩没找钳工,自己进行汽车检修。因为不出车,中午他们便喝了四分之一公升的伏特加,用油浸鲲鱼下酒,吃到最后一块时,伊戈尔故意细嚼慢咽,低着头说道: “我要跟季娜结婚了。你和她好织有过一段什么吧?” “我和她没什么,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我们只是要好的朋友。” “那就中断这种友谊吧。她已经怀孕了。” “难道也不许我到你们家去做客吗?”沃洛佳沉默了片刻,问道。 伊戈尔更加认真地嚼着一块面包,好久才咽下去。 “你是我的朋友,为啥不能来做客?” “我也可以同你的妻子说话吗?” “你本是她的朋友嘛!”伊戈尔挖苦地说。他心里想,生米已做成熟饭了,未出世的儿子在发育成长。季娜永远是他的了。他已经送了她一个钻石戒指。有谁还能送她这样贵重的戒指呢?哪个长头发的穷光蛋能做到?也许能送给她一个孩子,可这孩子也是他伊戈尔送给她的。让他俩继续保持友谊吧。于是伊戈尔大发慈悲地对沃洛佳说道:  “难道我是暴君吗?我是个现代派!……随你们谈去好了。将来把她介绍给你新交的女朋友,也许她俩会要好的……”“我希望是这样,”沃洛佳说。伊戈尔当时觉得他说这话时很伤心,其实沃洛佳这是说出了他心里的话:他依然抱着希望。他,伊戈尔的搭档相信季娜有一天会识破他的“师傅”伊戈尔的。 当沃洛佳和季娜抱着用被子裹着的基柳沙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之后,伊戈尔一直连灯也不关,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他从厨房走到卧室,然后下楼进了汽车房。这里堆满了工程结束后剩余的物资;一卷卷油毡,一袋袋水泥。自动煤气锅炉发出均匀的响声,把温度宜人的暖气送到房子的各个角落里。这座建造得极为牢固的小楼房仍旧按照精心计算和设计要求有条不紊地度着时光,但是这种生活的顶梁柱、它的内容、精髓和意义却已消失了――这里只剩下伊戈尔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十)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香港来的大亨(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特区K市的十字街口,一幢新的雄伟的建筑物拔地而起。土建工程基本竣工,建筑工人在忙着拆除手脚架,下一步的建设就是内部装修和门面的装饰了。一个月以后,也许这楼房就会变成彩灯闪烁、顾客云集、弦歌喧闹的酒楼了。 港商孙子强昂起半秃的头颅,眯缝着眼睛欣赏着这棵“摇钱树”,心甜滋滋,不由得暗自骂了一句:“妈的”想不到我孙某人也还有今天!富贵贫贱,变幻无穷。”他好象已经当上酒楼的老板,成了百万富翁似的。此刻,他得意地转过头来对身边的姑娘说:“陈小姐,工程进展的速度还可以吧?” “陈小姐”是本地一位姑娘,年近三十,烫发披肩,明眸皓齿,纤腰丰臀,穿着紧身的黑绸连衣裙,显得线条分明。她真名叫陈冰花,浑名“细腰蜂”。当听到孙子强垂问,忙答道:“不错呀!这全靠孙先生神通广大了。换上另一个人,对这样的工作效率是不可想象的。” “不,不。陈小姐过奖了。应该说,这是靠共产党的好领导和工人阶级的伟大力量。对吗?”孙子强两眼直盯着姑娘象玫瑰花一样的脸,然后“哈哈哈”地一阵狂笑。 初夏的太阳照得大地热乎乎。拆除手脚架的工人已经干了一段时间的活,正坐在背阳的地方歇息,一个个除下柳条编织成的安全帽,“卟哧,卟哧”地扇凉。孙子强见了,和“细腰蜂”走了过去,热情地向工人们表示敬意:“各位师傅,你们辛苦了! “谢谢孙老板的关心。”一位工人信口答道。 “我们互相关心。”孙子强满脸笑容,掏出一包三个“5”香烟来分发,接着又说:  “师傅们的干劲和工作效率是令人十分钦佩的。不瞒大家说,我是个走南闯北的人,除了月球还没涉足过,凡是有人住的地方,我几乎都走遍了。日本、东南亚各国,还有英、美、法、意……我都走过,也考察过他们的建筑行业。也许他们的机械化程度要比你们高,但干劲却略输一筹的。从你们的工作表现来看,我算是领略到祖国四化建设的风貌,体验到龙的传人的精神。这次回大陆来投资建设,也使我大开眼界……” 孙子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是因为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在他看来,人生最得意的事莫非就是拥有金钱和美女。如今,他能够以大老板的身份,偕同美貌姑娘招摇过市,是多么荣耀啊!他要风光风光,他要多讲话。 工人们对孙子强的表演既没有厌恶情绪,也没有欢迎的热情。孙子强大概察觉到这一点,便适时“收科”,跟“细腰蜂”绕着大楼走,边指指点点评说。天气熟,孙子强心也热,额上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不得不停嘴,扯出手帕来抹汗。这时,“细腰蜂”举起小提包,“哧”地拉开链条,拿出一份材料说: “孙先生,关于西南三省土特产资源,我已为你摘抄了一份材料,请你过目。”孙了强接过材料,连连点头:“好好好!” “这些材料,我昨天就弄好了,本来想晚上送去给你,下午五点钟打电话到云天饭店,服务员说你已经出去了。”“细腰蜂”柔声地说。 “哦!真对不起。”孙子强表示歉意,同时解释一番:“昨天下午,高副市长要请我吃晚饭。本来嘛,高副市长请我吃饭是平常事。近几个月来,他请我吃饭巳经不下十次了。我说,不让首长麻烦了。可是,他说北京来了一个管经济的领导同志……哦,那是个五级干部啊!现在的许多省委书记还拿不到他这样高的工资,不简单呀!高副市长叫我一定去,这不是吃吃喝喝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今后合作开发经济的大事,所以我只好奉陪了。” “细腰蜂”只是莞尔一一笑,不表臧否。她转而问孙子强:“孙先生,到西南三省考察的计划,如时间、路线、陪伴人员等,还请你提示一下,以便作具体安排。” “陈小姐,你的服务工作做得很周到,我十分满意。”孙子强沉吟一下又说:“西南这几个省,我是要去走一趟的。这座洒楼的生意,是要靠西南的土特产资源支持。特别是三楼的野味餐厅,需要大量的山货。果子狸、穿山甲、麂麝、鹧鸪、鹌鹑、吹风蛇、过树龙,这些方面的货源,没有一个周密计划和得力措施,是难于组织上来的。我不亲自出马跑跑,那是不行的。至于陪我出去的人,当然少不了陈小姐啦!顺便讲件事,这一座发达酒楼一开业,我的写字楼要配备一位才华横溢的秘书,而人选看来非陈小姐莫属了。不知道陈小姐俯允与否?” “承蒙孙先生器重,感激不尽。”矜持庄重的“细腰蜂”这时也有点激动了,伸出手来说:“愿我们合作愉快。” 孙子强紧紧捏着“细腰蜂”柔软的指儿,心潮起伏,不住地重复地说:“能跟陈小姐携手合作,三生有幸……” 正当孙子强沉浸在幸福之中,突然背后有人喊叫他的名字。他扭头一看,见饮食公司一位干部正推着单车走来,大汗淋漓。来人立住单车,从提包里取出一一份复印材料,递给孙子强说; “法院送来的起诉书复印件^刘经理叫我马上转给你。” “细腰蜂”顿觉晴天霹雳,大吃一惊,凑近一看。 “起诉人:陆贤良。被告人:孙子强。”她一头雾水,呆呆地张口结舌。 孙子强是盲佬吃水圆一一心中有数,不见得慌张。他把控告书扬起来,虚张声势地说:“这是什么玩意?造谣,诽谤,诬蔑。卑鄙,无耻!呸,呸,呸!”随即两手一抓,想把控告书撕掉,但他毕竟不敢撕。最后把它探成一团,塞到裤袋里。 “细腰蜂”谨慎地问了一句:“孙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了不起的。嗯,事情当然有点复杂,以后你会明白的。”孙子强敷衍了两句事情是有点复杂。这得从孙子强这个人讲起。 三十多年前,孙子强本是在大陆生活的,而且,解放战争时期,还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游击队里混了几天。一次,中队长派他去送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国民党的保安队。他悄悄扔掉枪,回头便跑。敌人鸣枪,他两腿瘫软趴在地上了,结果被抓起来打了一顿。幸好他嘴巴乖巧,骗过了敌人的审问,终于没有暴露身份,所以敌人也没有死揪住他。但是,经过这一次风波,他却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回游击队去。回自己的家乡,又觉得不安全。如果国民党反动派知道自己参加过游击队,要来抓去砍头的。最后他决定逃窜到香港去。这个所谓“自由世界”的地方,也不是容易混饭吃的。他一靠嘴巴能说会道,二来算他走运,总算有个立足的;地方。混了几年,还娶了个香港妹做老婆。以后又到新加坡开商店,搞了二十多年,发达兴旺。不料,前年在竞争中失败,破了产。看来日子难混得下去,便举家迂回香港,依附老丈入。日求两餐,夜求一宿。 俗话说:“无力难撑船,无钱难当家。”孙子强潦倒穷途之后,老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三天两头找岔子来发牌气,摔碗碟,破口大骂孙子强连猪也不如,“猪还会长肉给入吃,你能给家里挣什么回来?”孙子强心里暗骂老婆是母夜叉,但敢怒不敢言。这种窝囊的日子不好过,他白天不敢果在家里,晚上也半夜才回来,整天东游西荡。 一次,他在茶楼喝茶,旁边的几位茶客正议论着大陆的新闻,说大陆经济政策开放之后,经济搞得活,尤其是特区更活。港澳及海外的企业家纷纷到特区投资,许多人发达起来了。孙子强听了,心里闪发了一道亮光:“妈的,去大陆捞世界。”他越想越有劲。跃跃欲试。 这些日子里,孙子强特别注意看报纸,对《文汇报》、《大公报》尤其感兴趣。经济消息,政治、文化、教育的报道,他都爱看,广告栏也注意浏览。那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醒目的标题“特区K市组成新的领导班子”,便逐字逐句阅读。他看着看着,竟然情不自禁地击节叫好。原来,这领导班子的成员中,有一位叫高峻的人,正是当年派他去送信的游击队中队长,现在当副市长啦!孙子强想,有这样的人事关系,何愁不能到特区大干一番事业?孙子强心里象灌满了蜜糖。 然而,孙子强一阵高兴之后,冷静下来想一想,又觉得问题不少:一,与高峻分别三十多年,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假如说,高峻还认得当年的老下级,他要问起昔日半途脱离革命、当逃兵,怎么交待?三、以自己现在一副落魄的寒酸相去见当了大官的老上级,他将以什么态度来接待?四、去特区的目的是为了赚钱,赤手空拳到那里不会捞到什么油水,必须有一定的资本,去展开经济活动,才有捞头,如今潦倒穷途,哪里去找钱?…… 孙子强脑子不住地转动着,认为第一、第二、第三个小问题,略施小计即可解决,唯独第四个问题棘手。他翻肠倒肚想了三天三夜,始终没有个眉目。 古话说,福入自有天相。算是孙子强走运,那天,他坐“地铁”游荡,突然有个人走到他面前,满面笑容问道:“你不是表姐夫吗?还认得我吗?” 孙子强乍看对方,有点面熟,想了想便记起来了,连忙说:“记得,你是贤良表弟吧!?我是孙子强呀!” 这“贤良表弟”叫陆贤良,与孙子强的老婆是姨表亲戏,比孙子强小凡岁。在孙子强夫蝈去南洋做生意之前,互相间有点来往。分别二十多年,一旦重逢,分外高兴,大家相互问长问短。陆贤良说:“表姐夫是回来探亲吧?” 孙子强说:“南洋那边近来生意也不好做,所以回香港来另谋出路。听说大陆特区欢迎外面去投资,我心里活动起来了。你生意还好吧!?想不想去特区捞捞?” “现在我经营两家酒楼,生意麻麻地啦!”陆贤良停了停,又说:“表姐夫说到大陆特区投资搞企业,这算是跟我想到一处来了。我早有这个念头,就是还没有找到门路。如果你能提携一下,那就太好了。” “是吗!?”孙子强那双黯然失神的眼睛闪发出喜悦的光芒。他象一个在河里游水的人,当精疲力倦将要下沉的时候,忽然看见面前有只救生圈,高兴得连声说;“好啊!好啊!” 两人分手的时候,孙子强问了陆贤良的住址,并说日内登门拜访。陆贤良满口“欢迎”。 毕竟是沾亲带故,而且志趣相投,经过几次接触,反复切磋,终于达成协议,合股投资搞酒楼。双方都先拿出二十万元港币,由孙子强先到特区联系有关业务…… 本来是互相提携的亲戚,怎么如今变成冤家了呢? 且说孙子强从陆贤良手上拿过二十万元港币,在别的方面做了一些准备,便到特区K市,拿出浑身解数,来叩开通往发家致富路上的“大门”。 前面一百米的她方,有座简朴丽别致的小院,这就是高峻副市长的住处。孙子强放下手中的提包,抖抖褶痕明晰、毕挺挺的西装裤子,拉拉上衣,接着把领带解下来,铺在皮包上,用手压了压,然后重新结好。他觉得不放心,又掏出小镜子照一照,用手指轻轻理了理头发。突然间,他发现乌黑光亮的皮鞋蒙上了一层灰尘,情急之下.竟从裤袋里扯出手帕作抹布用了。看看收拾停当,他才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院门紧闭。孙子强望着那鲜红的门铃的按键,心突突地急剧跳动。他作了个深呼吸,鼓起勇气,举手按响了门铃。 随着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便打开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女用探询目光盯着.身西装革履的不速之客,问道:“你找谁?” “请问,高峻副市长在家吗?孙子强腰稍哈、头略点,脸微笑,彬彬有礼地问道,也算是回答。 “他现在会客。” “啊!劳烦他通报.声,就说分别三十多年的老部下来看望他。”孙子强边说边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那妇女接过名片一看,见上面写着“太平洋跨国贸易总公司总经理孙子强”,说一声“请稍候”,扭身走进屋子里去了。 孙子强觉得自己的大脑神经稍为松驰下来了,鼻子微微闻到了花香。他看了看门内的小院子,觉得美极了。青青的石榴树缀满了鲜艳的红花,美人蕉、大丽菊浓装竟妍,天冬、兰革淡雅素洁,靠窗的阳台围栏上摆着十几盆姿态各异的盆景,可谓错落有致,浓淡相宜。地面扫得千干净净。孙子强不禁想起高峻当年打游击时的乐观劲头:队伍缺粮,只好煮南瓜来填肚子。那时,高峻带头盛满一大碗,并高高地举起,招呼大家说,“来呀,今天加菜,每人一碗鸡肉。”接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次,队伍宿营没有木板床,他领着大家钻到农民的禾草堆去,一躺下来就说:“哈哈,我们今晚又享受高级的弹簧床。”当年,他对衣食住行是那么容易满足,而今天却未必是那样了口人嘛,谁不追求富足,舒适的…… “孙先生,市长请你进去。刀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喊了一声。 孙子强在沉思中惊动起来,连忙跟着中年妇女走去。 屋里三四个干部模样的人散坐在几张沙发上,见孙子强走进来,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射在他身上。孙子强大方落落地向周围扫了一眼,立即发现半躺在正面那张单人沙发里的人有点面熟。哦,他就是阔别三十多年的老上级!他两鬓斑白了,身子胖了,脸皮白里透红,但当年的容貌仍然依稀可辨。孙子强满面悲喜交集的神色,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老首长,总算又见到你了。” 高峻瞪着迷惘的眼睛。孙子强想:糟了!八成是老首长认不出自己来了。那时候只跟随他大半年,也许时间太短了,可是,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呀!孙子强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说: “老首长,打游击的时候我是跟在你身边的小孙呀!” 高峻的眼睛眨巴几下,双眉一扬,脸上绽出了笑纹,高兴地说:“啊!你就是那个走路爱打瞌睡的孙仔!” “对,对,对!我就是当年的孙仔。”孙子强长长地舒了口气,全身轻松得多了,接着说:“一别三十多年。还能见到老首长,真不容易呀!老首长身体还好吧!?” “谢谢,还好。”高峻含笑望着孙子强,说道;“你这家伙,失踪这么多年,一直没听到有关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早去见马克思了呢,想不到你却溜到外面去当起大老板来了。” 高峻富有风趣的说话,引起在座的人都笑起来了。孙子强很不自然地咧咧嘴,自己拣张沙发坐下,然后说:“老首长笑话了。那次你派我去送信.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国民党、保安队。他们有一班人,我是单枪匹马。冤家路窄,只有拼搏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立即拔出手枪,‘砰!砰!,两枪,前面两个黄狗应声倒地,后面的人马上散开匍匐。我心里说:‘想送死的就来吧!我今天是四两搏千斤,打死你们一个我就平本,打死两个就赚一个,我怕什么!’那些狗东西原先不懂得是怎么回事,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过了二会儿,发现对手只有我一个人,便又嚣张起来了。那个当班长模样的家伙,挥手喊道:‘上!给我抓活的。’我靠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握紧枪等候他们。待他们走近,又一浚子打过去,又撩倒了两个,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我心里觉‘得十分可笑。为了迎击他们的反扑,便找子弹填到弹匣里!岂料子弹已经打完了,糟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那是一条山路,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谷,我只好扭身回头跑。敌人在后面拚命地开枪扫射,我腿上挨了子弹,跌倒在地。”孙到这里,他捋起裤腿,露出一道稳隐的伤疤(那是花钱让香港的整容师加工的,也是此行的一项投资)。孙子强审视一卞观众的表情,又继续说:“当时,我想跑也跑不动了。但心想:难道就这样活活地去当俘虏?不,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跟敌人拚到底。我装死躺在地上。待敌人哇哩哇啦地来到身边,我猛然一一把抱着一一个敌人的双腿,滚到山谷下面。结果,敌人摔死了,我摔昏了。说来算我命大,在危难中遇上了一位好心肠的打柴老伯。他把我背回家去,藏在柴房里养伤。待伤口愈合,身体恢复了健康,便四处打听部队的行踪,准备归队,可是一直联系不上,就象找不到妈妈的孩子一样,心里很不好受。当时敌人搞“清剿”很厉害,“拉网”、“硫簏子”,闹得很凶。老伯担心我的安全,便打发我到香港去避风。岂料一去就是几十年,人生真是一场梦啊!” 屋里的人,除了高峻,其余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年轻的同志听了孙子强的陈述,感到惊讶、钦佩、惋惜。有的心里说:象孙子强这样的战斗英雄,要是一直留在部队里,可能是省军区一级的司令了。共产党游击队的英雄成为了香港的大资本家,真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大家都张着笑脸看着孙子强,好象要从他身上发现与众不周的地方。高峻城府较深,只是拖长着声音喊道: 香港来的大亨(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阿姨一一上茶!, 孙子强摸不清这位老上级如今是怎么想的,心里还不太踏实,便又说:“老首长,几十年来我未能和你们一道建没新中国,作为炎黄子孙,作为一个曾经追随过共产党,为革命流过血的入,每每想到这些,十分遗憾。现在祖国形势大好,大力引进外资来搞四化建设。我想,这也是海外赤子、港澳同胞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的好机会。不瞒老首长,我在外面混了几十年,虽不敢说积聚什么金山、银山,但在香港、新加坡、曼谷等地都是有产业的。 如果能在K市并个餐馆或者什么的,那将是一件很意义的事,也实现了我多年来想报答祖国的宿愿。” “好呀!”高峻的掌儿在沙发扶手上一拍,挺直身腰,神采飞扬,继续说道:“我们欢迎海外华侨和港澳同胞回来投资建设。小孙你有这个愿望,不错嘛!我们将努力把你的愿望变成现实。你今天来得也正是时候,在座的有对外经济贸易开发总公司的同志,也有饮食公司的经理,大家正好谈谈。” 高峻的话刚完,一位身材魁梧、四十岁左右的干部霍地站起来,走到孙子强面前,自我介绍道:“我是饮食公司的刘固。希望今后加强联系,好好合作。”同时,热情地跟孙子强握手。 “好,好,好。团结、合作。一定。一定。”孙子强也颇为激动地站了起来,紧紧握着刘圃的手不放。 你来我往,频频接触,孙子强取得重大的突破。首先,孙子强拿出了二十万元港币的现钞,取得了饮食公司经理刘固对他资产的信任;其次,孙子强光荣的革命历史、以及跟高峻的一定关系,刘固对他的为人不好去挑剔什么,反正诚心做生意就行了嘛;再次,孙子强长年在外面混,各种各样的茶楼酒馆见得多。俗话说,不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呀。他虽然没经营过餐馆,但对餐馆的设施,营业的项目、经营管理的办法,却能扯得天花乱坠,也得到刘固的信赖。接着双方签定了合同,并得到特区管理委员会的批准。餐馆定名为“发达酒家”。地址选在繁荣市区十字街口的地方。原先住在这里的居民不肯搬走,房产局帮了大忙,把新盖好的楼房分配几套给他们,终于解决了问题。着手搞土建工程了,孙子强向刘经理提出建议:“土建开支使用人民币就行了,不必浪费外汇……”刘经理一想有道理,便表示同意,开具证明,以饮食公司的名义做担保,向中国银行贷款二十万元,保证了基建上马。几个月时间,大楼拔地屹立,餐馆已初具规模。 正当孙子强春风得意之时,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来。陆贤良撕破情面,向法院控告他。究竟什么事惹了陆贤良? 比孙子强小两岁的陆贤良,长得肥头大脑,性情稍为温和,他在香港经营两个酒楼,打着“顾客至上”、“信誉第一”的旗帜来维持生意,日子还过得去;但他不算大富翁,充其量不过几千万港纸资产罢了。他也想扩大业务,一一些同行也曾邀请他共同合作,到大陆投资,发展经济。丽他深知商人之间尔虞我诈那一套东西,担心被人计算,落得“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所以一一婉言拒绝了。后来,无意中碰到了孙子强,互相之间沾亲带故。他想,  “兔子不吃窝边草”,孙子强总不会做出过份的事来,便放心地上了孙子强的“船”,而且炎脆地拿出二十万元港币交给孙子强。他知道,一过了罗湖桥,就要花很多钱的。工作上分工是这样:孙子强负责对外联系,陆贤良负责内部的经营管理,孙子强先打前站,陆贤良后面赶来。 上个礼拜,发达酒楼土建工程进入尾声,陆贤良赶来到K市。他通过对酒楼基建的开支的情况,以及跟饮食公司刘经理的接触,发现孙子强不地道。建设发达酒楼,他根本没有拿出一分钱来,只是拿人家垫出的二十万元来作本钱。陆贤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另外,关于酒楼的人事安排,孙子强自己有了打算,陆贤良问些情况,他又装示讨厌。陆贤良发现这人居心不良,越想越气恼,破口责骂道:“孙子强!你钱不花一分,权要全揽起来,象话吗?” “发达酒楼到底是我来主持还是你来主持呀?”孙子强不怀好意地反诘一句。 “谁出钱投资就由谁主持!”陆贤良毫不示弱,理直气壮地说:“酒楼土建工程已经完成,紧接就是内部装修工作。土建工程使用的人民币是向中国银银行借贷的,酒楼是要偿还的。按照我们的协议,你必须拿出二十万元来,以便偿还贷款和给酒搂装修及开业的费用。如果你不肯拿出钱来,你就退出来算了,一切开支由我负担,发达酒楼由我独资经营。至于这几个月来你苦心钻营,付出了二定的劳动代价,我以十万元的港币作为酬金给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子强“嘿嘿”冷笑一下,说道:“笑话!老子辛辛苦苦弄起来的酒偻,你想来独吞?既然你做得‘初一’,我也做得‘十五’,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要是毫不识趣,我叫你花篮打水一场空!” “岂有此理!”陆贤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子强骂道:“你,你简直亮诈骗!” “诈骗、人嘴两块皮,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孙子强作出无所谓的样子。 陆贤良气忿忿地从衣袋里取出协议书的复印件,狠狠地掷到桌面,说:“白纸黑字,苍天可鉴,你敢不照合同办事?” “嘿嘿,按不按合同就看老子高兴不高兴了!” “你、你……”陆贤良气得嘴唇哆嗦,脑门直冒汗水,狠狠地说:“孙子强,我要告你!” “娃陆的,有本事你就去告吧!哈哈哈!”孙子强有恃无恐地放声大笑。 陆贤良恨透了掰,子强,不讲亲戚情面.不讲经商道德,是个流亡民无赖。他想,国有国法,人间自有公德,岂能容这孙子强胡作非为?孙子强耍野蛮,理所应当受到制裁。告他,一定要告他! 陆贤良先到饮食公司,向刘经理反映了情况,刘经理不免大吃一惊。这位中年干部是从内地刚调来特区工作一不久的,对于饮食业的经营管理倒是有一套经验,至于跟外商打交道,确是大姑娘上轿――头―遭,实在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复杂。事情已发展到了这种田地,需要冷静思考,妥善处理。当前,最关重要的是保证酒楼顺利开业。倘若横生枝节,国家的经济利益将会受到损失,自己还要承担各种责任。他沉吟良久,慢条斯理地说:“陆先生,关于你跟孙先生的纠葛,我现在才知道。十分抱歉。” 刘经理说完,慢腾腾地站起来给陆贤良泡茶,还避过一支烟。 “谢谢!”陆贤良把烟、茶放在茶几上,火急火燎地说:“刘经理,我敢说孙子强是身无分文的诈骗犯,所以郑重地向你们提出要求,必颓立即取消孙子强投资的资格。有关酒楼的一切业务和开支,全由我负责。” 刘经理笑了笑,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陆先生的意见,我们当然可以考虑。不过,我们应当以团结为重,以共同的利益为重。你们两人之间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洽商妥善解决的。” “不!孙子强这个人我已看透他:无赖、流氓、骗子,跟他没什么可商量的。”陆贤良激动起来了,接着说:“刘先生,我再重复一遍:把孙子强赶走,向银行贷的款由我立即偿还,酒楼的业务由我接管,一协费用开支,由我负责。” 刘经理淡然一笑,从表情看来有难言的隐衷。然而陆贤良却步步紧逼,叫他很难为情。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呷着,接着又抽烟,一会儿才说:“陆先生,你的意见我考虑过了。历史的事实是这样,当初来跟我们签定协议的是孙先生,后来主持酒楼建设工作的也是孙先生。至于陆先生,……嗯!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闯,以前一直没有听说过陆先生,孙先生也从未提过你。我们之间还是这几天才认识的。因此,陆先生的要求,实在一时难于满足。真对不起!” 陆贤良愣了一下,暗自想到:这姓刘的跟孙子强坐的是一条板凳,八成是孙子强给他灌了迷魂汤,看来再说下去也不顶用。陆贤良站起来说:“照刘先生的意思,是没办法解决了。那么,我只好去找法院了。”他一抬腿就走,但出于礼貌,又扭头来说了一句:“谢谢!后会有期。”然后扬长而去。 法院受理了这个案件,准备开庭审判了。事先通知了原告和被告按时出席。 陆贤良手上拿着他和孙子强鉴定的协议书的复印件,还花钱聘请了律师。他是怀着必胜的信心走上法庭的。 孙子强的口袋也塞着一份协议书的复印件,但不是他和陆贤良签定的协议书.而是他代表太平洋跨国贸易总公司跟K市饮食公司签订的合同,同时,他也请了律师。他认为,这是关系命运的一仗,当然不能等闲视之。他想,老子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难道这一次输给陆贤良,败走麦城?不,一定要制服他!一定能制服他! 开庭了。庄严的国徽高悬,闪发着金光。台上审判长、审判员依次就座,陆贤良、孙子强也坐他他们应该坐的地方。台下席无虚位,黑鸦鸦一大片。一个个屏息等待着一场唇枪舌剑的争斗,气氛肃穆。陆贤良眼睛骨碌碌地四处转。当他看见旁听席前排坐着刘固时,有意地投去挑战的目光。心里说:等着看吧,你所包庇的人究竟是落得怎么样的下场! 审判长操着宏亮的嗓门,严肃地宣布审判的内容,接着 便是原告、被告及双方的辩护律师的激烈舌战了。 陆贤良的辩护律师根据他提供的材料,用心钻研一一番,作了富有逻辑性的发言。他说:“孙子强到K市来投资搞酒楼,实际是一次严重诈骗活动。孙子强在来到K市之前,曾经跟陆贤良订有合股经营酒楼的协议书。而在实践中,孙子强无理践踏合同,只要陆贤良出钱,自己一毛不拔,之所以一毛不拔,实因其身无分文。无毛可拔,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光蛋。他穷而想发横财,所以就骗了,先骗取了陆贤良二十万元港币;并以之为资本,骗取了K市有关部门的信任,共同签定了开发经济的协议,修建了发达酒楼。其次,在孙子强与陆贤良签订的协议书中,责、权、利写得十分清楚,但孙子强却明显地表示.要独揽大权,独占利益。比如,不准陆贤良过问业务情况及人事安排,扬言随时可以撕毁合同。这种经商道德,在任何国家都会遇到抵制的。鉴于上述情况,孙子强一无资产,二无道德,完全没有资格作为发达酒褛的股东,应该由陆贤良取而代之。” 审判长问了一句:“有孙子强和陆贤良签订的合同书吗?” “有!”陆贤良杨起手中的协议书复印件,并交了上去。 审判长接过协议书.-浏览了一下,交给审判员传阅。场上鸦雀无声,就实际情况看,旁听者大都是同情陆贤良的,认为孙子强行为是不道德的。很多人把鄙夷的目光投射到孙子强身上。 静场一会儿,审判长问道:“被告,你有什么话说?” “陆贤良一方的申诉是无理的,我不能接受。”孙子强强硬地说。 接着,孙子强聘请的律师站出来辩护:“孙子强先生拒绝原告一方提出的要求是有充分理由的。首先,我们要明确这次审判的主题,与主题无关的是非问题应该一律排除。那么审判的主题是什么呢?那就是谁享有发达酒楼的经营权问题。修建发达酒楼,是孙子强先生作为太平洋跨国贸易总公司的、总经理跟K市的饮食公司刘经理签订的协议的内客。这份协议书是经过特区管委会批准的。协议双方的权益应当受到法律的保护“双方在执行协议的过程,合作正常化”没有任何一方提出问题。然而,却有第三者来否定这份协议,是毫无道理的。” “有太平洋跨国贸易总公司和K市饮食公司共同签定的协议书吗?”审判长问道。 “有。”孙子强扬起协议书,交了上去。 法官们在传阅协议书。台下有人在窃窃私议,原来“一边倒”的情绪纷乱起来了。 陆贤良的辩护律师依旧抓住孙陆的协议书作文章,旁征博引,以求达到目的。孙子强的辩护律师则从两个方面批驳:一,孙陆私人之间签订的协议,未经过任何手续取得社会的承认,所以不能成为否定孙子强经营发达酒楼权利的根据;二,经过政府批准的协议有其独特严肃性和权威性,私人协议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双方唇枪舌剑,辩论十分激烈。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孙子强一方占了上风。陆贤良力寸乱尽,急得满头大汗。当审判长最后宣判孙子强有权经营酒楼时时:陆贤良气得几乎昏倒。但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然而,陆贤良的厄运却非到此为止。后发制人的孙子强在审判长准备宣布闭庭的时候,发动了反攻。他说:“审判长先生;对于法庭的公正裁判,让我经营发达酒楼,我十分感谢。但是,陆贤良今天在法庭一再指控我骗他的钱,这纯属造谣中伤,恶意诽谤。现在我要求在法庭上澄清事事实,以正视听”。 “我奉陪到底!”审判长还未表态,陆贤良便亟不可待地向孙子强作了回答。因为他觉得关于酒楼经营权问题,他自己虽然失败了,但是给孙子强骗去的二十万元港币一定要追回来,能通过法律手段来索款,那是最好不过了。 审判长准许孙子强继续申诉。 孙子强精神抖擞,昂首挺胸,清了清嗓门,说道:“我与陆贤良共同签订的协议书中,确实有合股投资的条款,同时也明文要求,在进入大陆洽谈投资事宜前双方各拿二十万元港币的资金来。但是陆贤良实际上没有给钱……” “你……敢说没给你钱?”陆贤良又气又急,鲁莽地打断了孙子强的话。他已经忘记如今置身法院之中,好象是在市井中与别人吵架一样。 审判长一字一板地说:“拿出证据!” 陆贤良马上打开皮包,从里层的小夹袋里取出几个月前孙子强写给他的收据,递了上去。 收据是用普通的信笺写的,折迭成四层,保存得很好。审判长接过手,小心地把它翻开,一看感到莫名其妙,于是递给审判员传阅。审判员看了,也是丈二和尚一一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台下的人们看着法官的表情,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揭开谜底。 收据又到了审判长的手上.审判长对着陆贤良说:“原告,你拿这张无字天书来作证据,太不严肃了。究竟是由于一时的疏忽;或者是出于别的原因呢?” “什么?刀陆贤良瞪大眼睛,惊呼起来。场上也舆论哗然。 收据退还了陆贤良。他把那张纸颠来倒去看,完全没有孙子强留下的一点手迹,简直傻了眼。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孙子强写了收据,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折迭起来,放在这皮包的里层的小夹袋里,怎么会象要魔术一样变成一张白纸呢?他急得满头大汗,哆嗦着双手又打开皮包,搜索了好几遍,结果并没有找到别的什么收据。他心里如万箭穿心,在痛苦中歇斯底里高喊着:“他要了我的钱,他写下了收据……” 然而,这样的空喊又怎能扭转败局呢? 华丽的舞厅,彩灯闪烁,香气弥漫,管弦声喧,穿西装革履的,着长裙短裙的,交错飞舞。探戈、伦巴,摇摆舞,还有其他充满青春气息的舞姿在交错跳跃,令人眼花缭乱。孙子强紧紧地搂着陈小姐的腰肢,随着舞曲的旋律飞旋着,尽情狂欢,似乎自己年轻了好多,方才二十来岁似得。 在法庭上的孙子强大获全胜,“细腰蜂”心上疑云消散了,她对孙子强的希望加大了,今晚特意邀请他来跳舞。 他是在他来K市不久才相互认识的。他一直住在云天饭店的六楼的单间里,那天,早上八点钟,孙子强梳洗完毕,正要出门,突然一位陌生的女郎笑盈盈站在他房门口,微启朱唇说到:端庄,举止文雅,说话象唱歌一样好听,心里十分高兴,在孤身旅居的生活中,难得有这样的人来为自己服务,喜出望外地说:“好呀好呀!你们服务对我来说,既是锦上添花又是雪中送炭。我这次来K市,是投资搞酒楼,算是为祖国的建设贡献一份力量吧。我这次没有带助手来。业务上的问题,还有生活问题等等,确实需要人帮忙。太欢迎你了。” 由此,陈冰花便象是孙子强的雇员一样,联系业务,提供资料,照料生活,甚至陪同逛逛公园,或者一起跳跳舞。孙子强当然付给较为优惠的酬金,双方合作得比较愉快。孙子强已经不止一次地做着玫瑰色的梦,每当想起那母夜叉般的老婆,就感到恶心,越觉得“细腰蜂”可爱。他曾想:“妈的,等酒楼开张了,在大陆有个基地了,就去了陈冰花,干脆不会香港了。”然而陈冰花却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也不是那种轻浮浪荡的“野鸡”,倒像是经过训练有素的旅游局的工作人员,热情大方而又矜持自重,活泼而不轻浮。即使孙子强有非份的想法,只能成为梦幻。 香港来的大亨(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世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越是难得到的东西越是感到可贵,越是想方设法弄到手。孙子强想:这只“细腰蜂”不简单,当她知道陆贤良控告我为骗子时,她的态度就冷淡了;当她看到我孙子强在法庭上胜利了,又显得热情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没有什么奇怪。尽管她是条“老骨鱼”,我非把她“钓”起来不可…… 舞曲时而轻快热烈,事儿舒缓抒情,一个是“须眉老将”,一个是“巾帼英雄”,互相搂抱着舞蹈旋转。孙子强心里还一面打着算盘。 一曲终止,舞场的人们“哗”地象潮水般涌向场边,孙子强和陈冰花如梦初醒,手牵着手,来到舞场边的座位就坐。陈冰花征得孙子强的同意,拿来了两瓶可口可乐,各自衔着吸管慢慢享受。少顷,陈冰花放下饮料,关心地说:“孙先生,近来由于陆贤良的干扰,酒楼的工作受到了影响。现在法院已经结案,我建议孙先生立即把工作抓起来,该办就赶紧办。比如说,到西南三省考察土特资源及商业情况,前段时间已经提到日程了,如今应该付诸行动。孙先生以为如何?” “说得好”!孙子强伸手抓着陈冰花嫩葱般的指儿,紧紧地捏着,颇为激动地说:“有你这么一位好助手,我真是太幸福了。酒楼开业之时,如果只让陈小姐在写字楼当个秘书,实在是屈才了,起码当个副经理。嗯,嗯!……至于工作上的问题,西南三省我是要去一趟的,但是,这几天不能去。今天下午我刚接到电报,有个朋友从美国来香港,约我去谈谈。这位朋友是旅美华侨中有数的大资本家。去年我曾听他说打算在巴西或者东南亚一带投资,开发橡胶园,这次叫我去见面,估计是想借我一臂之力。作为朋友,我当然要帮助他,不过,眼下我还是先把发达酒楼搞上去,作为献给祖国四化的一份心意。待酒楼业务正常化之后,我将会去跟我的朋发合作。因为发达酒楼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湿湿碎’罢了,那时,还得拜托陈小姐来主持酒楼的工作啊!” “谢谢孙先生的器重。”陈冰花把指儿从孙子强的手中抽了回来,问道:“那么说,孙先生这两天就要去香港?” “是的。明天就走,早去早回。” 他们正交谈着,乐队又奏起了乐曲,优美的旋律在舞厅中迥荡,拨动着人们的心弦,男女双双,翩翩起舞。孙子强依旧搂着“细腰蜂”在欢乐的天地中旋转,做着甜蜜的美梦。 近十一点钟,舞兴巳尽,“细腰蜂”叫出租汽车把孙子强送回饭店,她还陪伴孙子强回到房间。她要告辞时,孙子强却说“不忙,一起商量些业务问题。”“细腰蜂”只好留下。孙子强立即从柜里拿出食品来说:“肚子有点饿了,我们边吃东西边谈吧!”他把预先准备好的杯子,给“细腰蜂”倒了满满的一杯青岛啤酒.然后自己也要了一杯。 正当孙子强给自己倒酒的时候,“细腰蜂”煞有其事地轻声叫一声:“唉呀,有只青虫飞到酒杯里了。”接着将酒泼到痰盂里,还一再说“可惜”、“浪费”。她倒开水涮过茶杯,然后自己倒下酒来。 孙子强心里格登了一下,但还是陪着笑脸说:“不算浪费,不算浪费。”而后举杯对饮,说些不是很紧要的事。比如,青岛啤酒的优点,全国十大名酒的各自特点,还有贵州茅台酒在全国的声誉,还有他即兴编出来的故事。 喝完二杯啤酒,吃了一点菜。孙子强佯装做出“突然想起”的样子说。昨天高副市长送他两瓶茅台酒,应该拿出来共同享受。不等“细腰蜂”作出反应,就从柜子里摸出原装的茅合酒来,满斟一杯给她。 她推回酒林说:“孙先生,我向来很少喝酒,那能一下子喝这么多呢?” “嗨,陈小姐海量,这算不了什么。看我也来一杯!”孙子疆也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把刚才那酒又推回到“细腰蜂”的面前,说:“为了我们愉快的合作,喝!” “细腰蜂”竟然也举杯奉陪,孙子强十分得意。他认为,一般女人的酒量是小的,这杯茅台酒一定会把她打倒,她过了第一关,肯定过不了第二关。岂知“细腰蜂”是一个很能喝酒的人,随着孙子强频频举杯,脸不变色身不热。相反,孙子强自己却顶不住了,心突突剧跳,两颊通红,醉眼朦胧,手脚不那么听使唤,语言也含混不清了。 但是,孙子强不甘失败,又耍了新的花招。他醉醺醺地瘫在沙发上,嘴里喃喃地说:“陈小姐,你行呀,你真行。我是不行,现在难受的很。我又心脏病,担心出问题。陈小姐,委屈你,今晚就在这里陪陪我,怎么样?” “孙先生,为了安全起见,我送你上医院住一个晚上。” “这太麻烦了。”孙子强眯缝着双眼,摇晃着半秃的头颅。 “细腰蜂”说:“如果说孙先生一定要我在这里照料的话,我个人当然是乐意的。不过,按照我们本地的规矩,必须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孙子强陡然精神百倍,挺直身腰,睁大了眼睛。 “细腰蜂”暗暗发笑,说:“一,我需大哥电话请示我们服务社的领导;二,要征得饭店领导的同意。” 孙子强摇了摇头,说:“那就不必麻烦了。” “细腰蜂”用毛巾泡热水给孙子强抹了脸,收拾了杯箸、罐头盒子,说道:“明天早上我给孙先生班车票。孙先生保重。再见!” “再见!”孙子强勉强支起身子,望着“细腰蜂”的背影。暗暗说了一句:“细腰蜂一一老骨鱼,嘿嘿!”他心里涌起酸甜混杂的味道,但还是坚持“放长线钓大鱼”的方针。 却说在孙子强得意忘形的时候,陆贤良满怀悲愤回到香港。他这一回吃了大亏,觉得十分冤枉,便四处活动,非出这口气不可。但是要击败对手,总觉得条件不成熟,心中闷闷不乐。 一天晚上十点钟,陆贤良垂头丧气地回来呆坐在大厅里,默默地喝着闷酒。老婆正和一些三姑六婆在打麻将,看此情景,便随手抓起桌边的一包南乳花生送来给陆贤良下酒。陆贤良打开纸包,抓起几颗花生慢慢地嚼着,想着自己的心事。无意中看见包花生的报纸的广告,他心中倏地闪出一道亮光,急忙把纸包一抖,花生“哗”地撒得满地,打麻将的几个婆妈吃了一惊。 陆贤良兴冲冲地扬起报纸,走到麻将桌边来问道:“这报纸是哪里来?哪里来的?” “哪里来?从卖南乳花生的小贩那里来呗!”老婆扁着嘴巴,翁声翁气地说。 “这是什么报?那一天出版的?”陆贤良又问道。 几个婆妈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包花生的纸是一张四开小报裁成十六开的纸片,没有报头,也没有日期,谁能回答得了?同时也不明白陆贤良为什么对这报纸那么感兴趣。 陆贤良看着几个女入没法回答他的问题,转身要出门去,一面喊着,“我要找这张完整的报纸,一定要找到!” 他的老婆急忙追上去扯住他:“你疯了吗?都十点钟了,你到哪里找报纸?” 陆贤良愣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走回头,顿坐在沙发上,把报纸翻来翻去,细心地看了又看。从版面的内容及排版的特点,猜测是那家报纸。第二天,又向有关方面询问,终于弄清楚,那是《黎明报》刊载的广告,便托人买了几张。 陆贤良做了些准备工作,跟至亲好友商量了对策,便又回到K市来了,并选择时机,晚上到刘固的家访问。刘固按照礼节接待了他。陆贤良开门见山地说:“刘先生,关于我和孙子强的纠葛,外面的人不懂内情,一时难以分辨是非,而我是当事人,心中有数。有朝一日,水落石出,自会分晓。我不想多说了。我今天来找你,纯属为了贵方的利益着想。你们跟孙子强这样狡诈的人合作,太冒险了,恐怕会上当的。” “这话怎么说呢?”刘固笑着问。 “刘先生!.我听说孙子强吹他是老革命,还是跟敌人拚搏的英雄,那全是吹牛皮。他当年实际上是个逃兵,也可以说是叛徒。大陆向来讲政治挂帅,象他这样的人合符政治要求吗?” 陆贤良以为这一枪打中了要害,岂料刘固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现在是跟孙先生做生意,对于他过去的事情,是不介意的。” “可是,他是个穷光蛋呀!”陆贤良急了,把前几天收集的材料数了一番,描画了孙子强潦倒穷途的寒酸相。 刘固对陆贤良的话,并非一点不相信,当孙陆纠葛出现之后,他已意识自己跟孙子强签订的合同是仓促了些,有些必要的准备工作疏忽了。这点,他已向高副市长作了检讨,并已着手补做一些调查工作,但为了顾及影响,他还是说:“孙先生来投资,是拿出钱来的呀!” “钱?那是从我手上骗去的……” “陆先生,那天法院开庭审期我也去了。” 刘固出于礼貌,讲话含蓄,而陆贤良听得很明白,显得尴尬。他马上说:“好,关于我个人的事情不提了。请刘先生看看这张报纸。”说着从皮包里拿出张《黎明报》递给刘固。 刘固打开报纸,被红笔划框的一则广告立即映入眼帘:“特区发达酒楼集资启事……”啊!孙子强竟背着公方打着特区发达酒楼的招牌,以扩充业务为由,进行集资。他陷入了沉思。 陆贤良抓住时机,进一步说:“刘先生,孙子强如果真象他所说的,是个资本宏厚的老板,区区几十万元,何需如此大张旗鼓来集资?对吗?哈哈哈!” 笑声过后,客厅里显得更加沉寂,只听见电风扇呼呼地响。 “他孙子强能集拢资金来投资,也算他本事。”刘固过了一会儿,说道。 “除非香港还有别的‘水鱼’(港俚语:拿得出钱的蠢人)上当,不然别作梦了!”陆贤良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心情,摇晃着肥硕的头颅。他“嘿嘿”地笑了笑又说:“孙子强搞这种勾当,我想只会给你们增添麻烦,不会给你们什么好处。他穷光蛋一个,剥开层皮就是几十斤肉。出了问题,你们能拿他怎么样?况且光棍一条,说一声飞象过河,溜之大吉,你更难办!” 刘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陆先生的话很有参考价值,让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吧。” 陆贤良看到自己的工作已有所突破,感到满意,适时地把话题扯开,交谈了别的一些情况,然后起身告辞;同时从提包拿出两瓶“白兰地”搁在茶几上。 “陆先生,这些……拿回去。”刘固着急了,拎起酒瓶,递到陆贤良的面前。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刘先生笑纳。”陆贤良认为刘固故作姿态,世间那有不吃泥的团螺?于是举手把酒瓶推挡回去。 “这不行的,我们这里不兴送礼。”刘固言辞恳切。 这下子轮到陆贤良着急了,认为决定要送的东西送不出去,似乎不是个好兆头,于是说:“刘经理,我可是把你看成朋友了,你不是看不起我吧?”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刘固再次递回酒瓶。 陆贤良接过:“白兰地”,回身把它放在餐柜上。刘固不再动它了,而是打开餐柜,拿出两瓶茅台酒来,递到陆贤良面前,说:“陆先生,我们礼尚往来,怎么样?” 陆贤良愣了一下,说:“好,好!礼尚往来!”他满意地离开了刘家。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刘固到云天饭店叩开了六五二号房间。孙子强和陈冰花正在里面谈话,见刘固来了,连忙让坐,“细腰蜂”也忙着沏茶,互相之间客气一番。刘固拿出陆贤良送来的报纸递给孙子强说:“孙先生,发大酒楼集资广告是你联系刊登吧?” 孙子强愣了一下。他生吞了陆贤良二十万元港币,失去了陆贤良的友谊和支持,酒楼要搞内部装修,要开业,还得花一大笔钱。他口袋空空,怎么办?前些日子,他跟“细腰蜂”说去香港会朋友,实际是去筹款,登报集资。铁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向刘固承认,说:“是的。” “发达酒楼是我们和孙先生合作的产物,孙先生刊登这类广告,事先没有跟我们商量,我们感到遗憾。”刘固的话平和中带点严肃。 “哦,哦,对不起,真对不起。”孙子强陪着笑脸解释道:“按理说,登报的事应该先和公方洽商的。因为事情急了点。同时我想,我去争取多些股份是件好事,刘经理是不会同意的。” “孙先生,你在香港、新加坡、曼谷都有存款,酒楼内部装修以及开业资金,所需要补充的数量不过几十万元港币,大概没有必要搞集资活动。前些日子,孙先生和陆先生的纠葛带来了许多麻烦,如果搞集资再引起类似的矛盾,将会影响我们的合作。”刘固舔舔嘴,补充了一句:“这是我们的观点。” 孙子强感到刘固每一句话都有很大的份量,内心一阵恐慌,但强装镇定,重复着“不会有问题”之类的话来掩饰真相。“细腰蜂”瞪着吃惊眼睛看着他,心里在考虑着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刘固起身告辞,“细腰蜂”也说走了。孙子强挽留“细腰蜂”下来,继续谈些事情,“细腰蜂”却婉言谢绝了。 孙子强送完客,把房门“浮”地关上,烦躁地踱来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最后他想:在报纸上登了集资广告,必定会有人来投资;只要有人来投资,同样可以采取对待陆贤良的办法拿钱;有了钱通过这道难关,前景就会光辉灿烂……他给自己嘴里送进了定心丸。 然而,一天天过去了,始终未见来吃钓的“鱼”。那天上午,孙子强去喝早茶,刚坐下来片刻,陆贤良突然冒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份报纸,用挑战的眼光打量着他,用奚落的口吻说:“孙先生,恭喜发财,我向你报喜,送一份报纸给你看看。” 孙子强斜着眼睛看着对方,没有伸手接报纸。陆贤良把报纸一扔,便自己到茶厅的另一头就座喝茶。一会儿,孙子强才拿起报纸,打开一看,又有用红笔划框的广告,心里不免格登一下。待读完那则广告,孙子强脑子“轰”地一下,象要炸开了。原来,那广告是说,特区发达酒楼公方声明,决定暂不扩大业务。这无疑是打乱了孙子强的如意算盘。猝然陷入困境的孙子强,呆若木鸡,耳鸣目眩。服务员递来茶水、点心,他动也不动一下。在那一头等着看好戏的陆贤良,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不时投去戏谑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孙子强稍为冷静下来了。他明白了,这一定是陆贤良使坏,给了姓刘的什么好处。通过他来整人。“妈的!找高副市长。”他倏地站起来,气冲冲地到楼上的电话间去。 接通了市人民政府办公室的电话,孙子强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用温和的口气说:“我是太平洋跨国贸易总公司的总经理孙子强,也是高副市长的老朋友,刚从香港来,想跟高副市长说说话。” “好,请稍等片刻。”话筒里传出女秘书清脆的声音。 孙子强紧握着话筒,脑子骨碌碌地转动,酝酿着如何跟副市长讲话,讲得艺术些,更有感染力些,以打动高副市长的心。他盼望高副市长说:“你放心好好干,等一会儿我跟刘经理说说就行了。” “喂喂!”话筒又传来了女秘书的声音,孙子强马上也“喂喂”一声呼应,然后疑神谛听。 “孙先生,高副市长正在主持.个重要会议,不能来听电话了,对不起!” “喂喂喂!”孙子强紧张地连声呼叫,对方总算没有搁下电话筒。他急切地说:“高副市长现在正忙,不便打扰了,但我想约个时间,跟他谈谈。” “不用了。高副市长已经吩咐过,孙先生有什么事直接找饮食公司的刘经理洽谈,刘经理完全可以解决问题的。” “嘟嘟,嘟嘟……”电话断线了,孙子强冒出一身冷汗,双腿绵软,几乎瘫倒下来,过了一阵子,才有气无力地走下楼来,心里暗暗叫苦:“完了,完了!” 茶座依然是坐满了人,喝茶闲聊,混合成嗡嗡一片声响,使孙子强感到更加烦躁。当一张胖乎乎的圆脸映入眼帘,他不禁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说:“陆贤良,你敢背后捅刀,我饶不了你!”随即气忿忿地走到陆贤良面前,双手握拳,脸绷得紧紧的,环睁双眼,怒视着对方。 “你要干什么?”陆贤良霍地站起来,警觉地望着孙子强。 茶客们都吃了一惊,纷纷扭头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嗡嗡嗡”声戛然而止。 孙子强恨恨地说:“干什么?你心里明白。”一面向前逼进。 “你想打人?”陆贤良扭身转到椅子背后去。 “打你又怎么样?”孙子强举手一巴掌就甩过来。 然而,这一掌并未打中陆贤良,却被一只有劲的手紧紧握住,动弹不得。一位身材魁梧的服务员制止了他的野蛮行为。 服务员松开手,严肃地说:“我们制订有文明礼貌公约,违约要罚款的。”周围的茶客也议论纷纷,指责孙子强的不是。 孙子强一看自己被孤立,对陆贤良恨恨地说:“以后再跟你算账!” 香港来的大亨(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陆贤良毫不示弱地说:“你欠我的账还没有还哩,等着吧!” 天无绝人之路。上午九点钟,孙子强听了一个电话,高兴得几乎发了疯,脸上愁云消散殆尽,浑身充满了活力。 点化石“细腰蜂”打来的,把孙子强冷落了好些天的“细腰蜂”,今天突然打电话来,光这点就可以叫孙子强高兴了,况且电话还带来了特大喜讯――有个年青的华侨丁吉打算向发达酒楼投资。这等于在江河中将要沉没时突然有人跑来了救生圈。 孙子强为了接待客人,特意租用豪华会客室。下午三点正,“细腰蜂”陪伴倜傥风流的青年人来到云天饭店,在大厅恭候的孙子强一见,连忙迎上去,请到会客室去。 柔和的散光灯照在栩栩如生的立体壁画上,隐藏在天花板里的音响设备播放着有没得轻音乐,淡紫色的旋转玻璃桌面摆着集中精致的电信,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丁吉举目四顾,脸上路出满意的笑容,孙子强审视着客人的表情,也以为得意。 交换过名片,谈及主题,孙子强恭维着放出试探性的气球:“丁先生年纪轻轻,才华横溢,魄力挺大,堪称有胆有识啊!” “孙先生,过奖了。”丁吉有点腼腆地微笑着:“我这次回祖国来,不过是继承家父遗志罢了。” “我?”孙子强心里掠过一阵喜悦,脸上却作出震惊的模样:“难道令尊……” 丁吉望着他默默地点点头,同事指着西装上袋用别针扣着的黑布条说:“家父月前过世,留下遗言让我回祖国搞些生意,说是对祖国尽一份海外赤子之心。恰好我在加拿大留学刚毕业,说来就来了。”他说道这里,有意亮出一本加拿大护照来:“我已加入了加拿大籍,这次遵循先父遗嘱回祖国做生意,以后还要到加拿大发展的。” “丁先生一家的精神实在可嘉!”孙子强颇为赞叹地说。 丁吉继续说:“前些日子回香港,听说特区发大酒楼要扩大业务,招收股份,我觉得这是为祖国出力的机会。来到特区,恰巧又碰上热心服务育人的陈冰花小姐,经她介绍,与孙先生才有今日幸会。真应该谢谢陈小姐!”说着扭头向“细腰蜂”点头致意。 陈冰花报之嫣然一笑,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投去深倩的一瞥。孙子强心里一阵醋意。他想:在势利面前,女人尤其反映得敏捷,当初看我孙子强摆着一副大老板架势,对我多么热情。那天,姓刘的来捏钱袋,给她看出了虚实,对我的态度马上变,由摄氏八十度降到零下三十度。如今见丁吉是个“阔佬”,便向他颇送秋波。好,等着看吧…… 孙子强还在沉思中,丁吉问道:“孙先生,发达酒楼还打算怎么发展呢? ” “哦。”孙子强回过神来说:“我设想发达酒楼可以多开几个分店,办些电子游乐场,旋转式的音乐茶座之类,还可以申请经营糖烟酒等食品。总之生意门路有的是,眼下苦于人手不足,资本的周转也不够。” 丁吉眼睛睁得滚圆,象是被孙子强的话打动了。他用手支着额头沉思了一阵,扬起眉头问:“孙先生需要多少钱?” “丁先生打算拿出多少钱?” . “家父遗产共两千多万港币。其中将近一半是不动产。另外,家母和舍妹支配一部份,我能调动的资金有五百万。至于拿出多少投资需要看发达酒楼扩大业务的程度如何,所以还得请孙先生提个意见。” 孙子强的眼睛放出光采,嘴巴张了张,使劲吞了口唾沫,说:“嘿嘿嘿,丁先生的确气魄不凡,开口就是百万,千万,。佩股,佩服!”孙子强见丁吉一直盯着他不作声,便又笑着说:“这样吧,丁先生买下资方股份的百分之五十,先拿出二十万港币。不知尊意如何?” 丁吉脸上漾开笑纹,爽快地说:“区区之数,算不了什么,按孙先生的意思做就是了。” “好!丁先生真是个爽快之人。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圆满成功。”孙子强心花怒放地说着,并叫丁吉和“细腰蜂”饮可口可乐,吃点心。 丁吉吃了块点心,用香纸擦擦嘴巴之后说:“孙先生,我这次回祖国,打算在这里逗留几天,紧接着就要到广州,上海办理一些事情。因此关于我们合作的问题,尽快办完手续。我的意见是,请陈冰花小姐为我们草拟一份台同,我们明天上午九点再一次磋商,意见一致就签字。签完字我就拨款过来。尊意如何?” “很好!”孙子强说。 丁吉站起来告辞:“明天见!” “明天见!”孙子强喜乐融融,哈腰送客,彬彬有礼。 丁吉和“细腰蜂”翩然而去,孙子强望着他俩的背影,心里真不是滋味。暗自说:金钱是一条有魔力锁链。陈冰花!总有一天我会用“锁链”把你拴到我的锦被之下。 丁孙的第二次洽谈,在丁吉下榻的香苑宾馆举行。丁吉以对等的规格租用了高级会客室来接待孙子强。 洽谈开始,双方客气了一番,接着便转入正题。陈冰花根据双方的意思,以凝炼的文字、娟秀的字迹,弄出了一式两份的协议书。孙子强和丁吉各拿一份审阅,看完之后,都觉得满意:于是分别签了名,达成了协议,皆大欢喜。 孙子强迫不及待地要把钱抓到手。喝了半杯茶,吃过了点心,便含蓄地提及这个问题。丁吉很敏感,不用孙子强多想,他已心神领会,主动说:“关于资金问题,我这几天实在没有时间回香港提款了,只得叫孙先生屈驾,亲自回港一趟。我在香港汇丰银行有存款,现在就开张支票给孙先生。怎么样?” “悉听尊便。” 丁吉随即打开提包,先拿出银行开户证明书,接着翻找别的东西。他忽然抬起头来,抱歉地说:“孙先生笑话了,我的支票簿……” “不要紧,可以用我的嘛!”孙子强生怕丁吉借口拖拉,连忙锐道。孙子强平常为了抬高身架子,身上常带着香港汇丰银行的支票簿,除了乱写乱划作废了几张,基本还是新的。看丁吉说没有支票簿,便把自己的拿出来。 丁吉舒了口气,接过孙子强的支票簿,从衣袋掏出一支名贵的美国派克金笔,刷刷地写开了。可是,没写完,他却皱起眉头说:“糟糕!没有墨水了。”随即从西装内衣袋里掏出一支美国斑马牌高级圆珠笔,继续往支票上写。写完了,他端详一下,又说:“两种笔写墨迹不一样,恐怕银行会找麻烦。”于是利落地在支票和存根上都注明了“作废”的字样,随手撕下塞进口袋,又在下一张支票上重新写,并郑重地签署了自己的名字,连同支票簿交给孙子强。 孙子强拿过票额二十万元的支票.仔细地查验了一下,上面的账号和银行开户证明书没有出入,搁在心上的石头“通”地掉了下来。他对丁吉恭维了一番,便站起来告辞了。 丁吉委婉地问道:“孙先生,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写个收据?” “对,对,应该写,太应该了。丁先生的真诚合作,使我感到太高兴了,几乎把这个重要事情遗忘了。好,我马上写!”孙子强表示致歉,而心里暗暗骂道:“这小子倒也没有傻透。”他坐了下来,铺开办公用纸,举手来抓西装上口袋的钢笔;然而那手象触电似地弹了下来,转而从皮包的小夹袋里拿出了一支模样古旧的黑杆钢笔来,刷刷刷地写收据。陈冰花在一旁,以好奇的眼光审视着孙子强手上的钢笔,而丁吉却只顾低头喝茶。 交了收据,孙子强春风得意,扬长而去。丁吉喜上眉梢,心中高兴。 孙子强高兴地回到香港,上午便到汇丰银行的一家分行办理支票入帐手续。挨近柜台,当他掏出支票簿,抽出夹在里面、丁吉写的那张支票时,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支票是空白的。他往后退了几步,火急火燎地重翻支票簿,只见两张支票的存根,一张是空白的,另一张是丁吉曾经注明“作废”的,但“作废”两字竟也不翼而飞了。他不用思索,便明白是什么回事了一一他给陆贤良写的二十万元的收据,最后不也是剩下一张白纸吗? 孙子强沮丧地走出银行大门,两条腿象灌铅那么沉重。原以为可以网住了一条水鱼,谁料花篮打水一场空。“妈的,丁吉这小子竟然耍起这种小玩意来戏弄我!”他心里恨丁吉,但更怪自己大意失荆州,禁不住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打了一拳。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孙子强心慌意乱,昏昏糊糊地走着。突然“嘎吱”一声,-一梨汽车在他面前来了个急刹车差点没把孙子强辗在轮底。驾驶楼上,司机伸出头来喝道:“活得不耐烦了吗?”孙子强吓得冒一身冷汗,木然地望着司机。司机发动马达时,他才靠旁边退下几步。待回了神,他干脆坐出租汽车回家去。 被孙子强称为母夜叉的老婆,今天特别高兴。早上,她为了款待由K市凯旋归来的丈夫,特意去采办几样好菜,为他做一顿丰盛的午餐,以示奖赏和稿劳。孙子强踏进门坎,厨房里传来了锅瓢碗盏的碰磕声,浓烈的菜香扑鼻,然而他心里觉得更加难受。母夜叉闻到屋里的脚步声,满脸笑容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面对丈夫问道: “手续都办妥了? ” 孙子强没有回答,长叹一声-,颓然地躺在沙发上。 母夜叉的脸色马上变了,三步并两脚走到丈夫面前,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孙子强没办法,硬着头皮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你真是个死尸?几十岁老的人,倒反给毛头小子要猴子……”母夜叉没好气地直骂孙子强,呲牙咧嘴,就象要把他咬上几口似的。这婆娘虽然气,却没有昏,说道:“人家要你,你就不会对付吗?到银行查查那个帐户今天到底支出过钱没有?如果没有,可以央求银行给写一张证明,作为控告丁吉的依据嘛!” 一言惊醒梦中人,孙子强霍地站起来,连声说“对对对”,同时又连连拍打自己脑袋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抬脚就急匆匆跑去银行。 茶色柜台后面那位卷发披肩的小姐,听明白了孙子强的要求,微微一笑说,“请稍等一下。” 孙子强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盯着这位小姐的脸.仿佛那就是微型电脑的液晶显示仪。 “先生,你要查的那个银行帐户今天上午已提取了二十万元现款,兑现的支票号码NO:43626。”职员小姐微微侧着脑袋,仍然是那副经过训练的笑脸。 孙子强颤抖的手伸进西装内袋,抽出支票簿来翻看,被丁吉撕去的那一张作了废的支票正是“NO.43626”。他傻了眼,心里发出一声干嚎:“丁吉这小子干得那么利索,完了!完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走出银行。 母夜叉那凶狠的脸孔,不时出现在孙子强的脑际,使他感到心寒。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不想回家去,在街上随便吃点东西塞肚子,就去等开往K市的车子。他想,虽然被丁吉戏弄一番,但在经济上并没有损失,因为他给丁吉开的那张二十万元的收据,到如今也会变成一张白纸了。眼下严重的问题是,没有钱酒楼开张不了,饮食公司那姓刘的又象催命鬼一样催着。 回K市去,一方面跟姓刘的磨,争取时间,另一方面等合作者光临一一虽然希望很少,但总会有一线希望吧!? 上午八点钟,云天饭店便热闹起来了。旅客来来往往,服务员在忙着做清洁卫生工作。孙子强由子夜间失眠,如今还是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孙子强!”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孙子强一骨碌翻身下床,一面说道:“稍等一会儿。”接着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他想,也许是来吃“钓”的吧!?于是,趿着拖鞋,满怀希望地去开门。 “孙先生,恭喜发财” 房门一打开,陆贤良便以奚落的口吻向他“祝福”。陆贤良的后面还站着丁吉、“细腰蜂”,正以不可捉摸的表情看着他。 “你们……”孙子强掩不住内心的恐慌,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 “我们是来拜访阁下的,孙先生欢迎吧?!”陆贤良不管孙子强欢迎不欢迎,大大咧咧地领着丁吉、“细腰蜂”进入房内。 孙子强不得不说:“请坐,请坐。” 各人随便就座,而气氛却不寻常。 “我来介绍一下。”陆贤良指着丁吉、“细腰蜂”对孙子强说:“这是我外甥,这是热情,正直的陈冰花小姐,他们都是跟孙先生打过交道的,也算是老朋友啦!” 孙子强心里格登一下,暗自说:“妈的,原来陆贤良躲在幕后,指挥他的外甥来跟我斗。老奸巨滑!”他阴沉着脸,直瞪着对方,没有吱声。 陆贤良摆出一副雄帅统帅的架势,从容不迫地说:“我们今天拜访孙先生,主要是来交流信息。近日与饮食公司刘经理接触,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曾被孙先生的花招一度迷惑的刘经理,如今对孙先生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孙先生不过是个掮客罢了。大陆的公方向来态度鲜明,欢迎港澳同胞、海外华侨投资搞四化,但绝不会跟那投机取巧,奸滑诡谲、行骗诈讹的人合作。公方在日内将会跟你这样一个穷光蛋中止发达酒楼的合同的;同时,将由诚实经商、真心合作的人承顶,让发达酒楼发达起来。” “造谣、卑鄙!”孙子强吼了一声,鼓眉突眼,恶狠狠地盯着陆贤良。 陆贤良悠然自在,拿出香烟来抽,还抛了一支给孙子强,显示豁达大度。 一直不吭声的丁吉上阵了,说:“孙先生,公方与你中止发达酒楼的合同,我决定从你那里抽回股份。我给了你二十万元港币,这是你收据。请你把钱退还给我。”说完,把收据递到孙子强手土。 “哗”地一声,孙子强敏捷地把收据撕成几片,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咬嚼。 丁吉和陆贤良却不以为然.象看猴戏一样泰然处之,微微地笑着。 “孙子强把纸片嚼烂了,“卜”地喷到痰盂去。丁吉、陆贤良“哈哈哈”地纵声大笑。陈冰花也抿着嘴窃笑。 “孙先生真是个英雄,象在战争时期交通员遇上敌人,把情报吞到肚子里。有意思,有意思!”丁吉又从皮包里拿出一迭纸放在茶几上,说:“孙先生用化学消迹墨水笔来写收据,以达到诈骗钱财的目的,可是,这种拙劣的玩意,早被我们识破了。在你交过收据之后,我们已夏印了五十份。如果孙先生有吞纸嗜好,那就请吧!” 孙子强惊怒不已,气得挥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丁……吉,你开的支票……也是用消迹墨水写的。” “孙先生,说话要有根据呀!丁吉什么时候给你开过支票、给你二十万元港币是现款呀!”陆贤良慢条斯理地插话。 中国有句古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之身。孙子强算是领略到这种滋味了。他尤其感到苦涩、恼恨的是,对手棋高一着,把自己写的收据复印多份;而自己疏忽大意,没有把对方开的支票复印,想弄成“平局”也困难了。 陆贤良抓住把柄不肯松手,说:“孙先生,你不肯拿出钱来,只好一起上法院了。” 孙子强紧绷着脸,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他想了想,气忿忿地说:“影印件当不了上法庭的证明文件。” 丁吉说:“科学是老实人的朋友,科学会帮助我们的。”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空白酌办公用纸来,对孙子强说:“这就是你用化学消迹墨水写的收据,孙先生可曾记得? ” 孙子强没有吱声,直瞪着眼,看丁吉要要什么把戏。 “既有化学消迹,也有化学显迹。感谢陈冰花小姐,跟科研单位要来了一瓶NT药水,大显神威。”丁吉说着,随即拿出一小瓶溶液来,用棉花沾湿,往纸上抹几下,白纸上显出了孙子强留下的笔迹。他扬起收据又说:“孙先生,想赖账是赖不掉的!” 孙子强急得满头大汗。他恨恨地瞪着“细腰蜂”,心里骂她是“美女蛇”,但也无可奈何。也许是急中生智,孙子强脑袋一转,说:“科学对人们是一视同仁的。把这药水涂到丁先生开的支票上,丁先生也不会占到什么便宜。”说完,从口袋里把支票簿拿出来,晃了几下。 “孙先生可曾记得,几个月前,你要了我二十万元港币,开了收据,变成了一张白纸,让你高兴了好几天。当科学将它还本来面目之时,也是孙先生还我二十万元港币之日了,对吗?”陆贤良说着,也扬起一张白纸。 孙子强黔驴技穷,目瞪口呆。一会儿,他说:“这好象不是我开的收据吧?请让我看一看。” “孙先生是不是肚子饿了,又想把纸当饭吃?哈哈哈哈!”陆贤良把那张纸收了起来,继续说:“这张纸一定会给你看的,但现在不是时候,等我们再次上法庭之日,你爱怎么看都行。顺便告诉你,我已向法院再次起诉,法院日内会传讯你的,再见!” 孙子强的脑袋轰然欲炸,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连那发达酒楼也不住旋转着。他闭着眼睛,半躺在沙发上二陆贤良他们什么时候走了,他一点也不知道。 王“团长”成亲(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机械制造厂出了“爆炸性”新闻:四十八岁的王“团长”要做新郎官了。有吃惊叹惜的,有讽刺奚落的,也有赞赏祝贺的,一时议论纷纷,吱吱喳喳。 王“团长”真名王昌金,半辈子捏刀把、摸砂子当造型工,做过班长,车间主任、生产科长,没在部队呆过一天半日,怎么弄得“团长”这个头衔? 葫芦有藤话有因。一九五八年,青春工读学校要开办个附属工厂,准备承接外面的铸铁件任务。万事开头难,团市委见他们刚打锣鼓新开张,便号召部分工厂的团组织支援。王昌金当时正是二十五、六岁的人,技术上有两下子,干活象个小老虎,奖状张连张,内外有名声。机械制造厂团总支书记跟厂长斟酌一下,便派他领几位青工去给那些学生哥们“传帮带”,搞翻砂造型。 听说各厂的青工“代表”来支援,学生们乐得蹦蹦跳跳,到处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向工人老大哥学习!”“热烈欢迎各厂代表团来我校传经送宝!”头天上午隆重地举行了欢迎会,把各厂的领队请上主席台。冶金厂的陈瑞梅端坐在前排,感到无比荣耀,左顾右盼,神采飞扬。其余的人,也是个个脸面生辉。唯独王昌金装聋作哑,还是抱着膝头坐在台下。一会儿,几个学生干部来问:“哪位是机械制造厂的王团长?”他却不动声色。同厂来的李尚清用手指指王昌金,学生们会意,立即左一句“王团长”,右一句“王团长”,把王昌金拥上主席台。后来事情传到了本厂,工人们爱逗乐,也就你一句“王团长”,我一句“王团长”地叫开了。王昌金觉得无伤大雅,何必去封住人家嘴巴,并不理会。 岂知。“团长”这大号越叫越响,一直叫了二十年。这就另有文章了。岁月不饶人,王昌金在不知不觉中,年过三十,和他同辈的人,结婚的结婚了,抱孩子的拖孩子了。但王昌金呢?还是庙前的旗杆――光棍一条。单身大楼的青年中,一些好事之徒,自称“寡公团”,还要选“团长”,数来数去,认为王昌金“资历”最老,背地里给他挂上了“团长”的头衔,一这会儿变成了双料“团长”。 后来的“团长”和先前的“团长”涵义大不一样,轻视、嘲笑的味道挺重,叫喊起来使人觉得刺耳。王昌金对于这些无聊的戏谑揶揄不哼不啥,,然而,~一扯着耳朵牵动腮帮,他的好朋友李尚清、罗振堂越来越感。到难受,时而忿忿然,时而焦躁不安,时而埋怨王昌金不争气。 是王昌金不争气,叫姑娘们瞧不起吗? 论身份,王昌金是个有斤有两的人物。“文化大革命”前几年,他王昌金哪一年不戴过红布条条,进大饭店吃过八大碗?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这些响哨哨、光闪闪的金牌子挂在胸前,姑娘看了不动心?论长相,虽说不能叫“人材出众”,可也没瞎眼睛不塌鼻子,没缺胳膊不断腿。一点六六米的男子汉,前额微突,浓眉大眼,蛮有大丈夫气派。当然,皮肤是黑了些,不过,那也是健康的美呀!论品性,和善而又坚毅。虽然不善言辞,可说钉是钉,说铆是铆。说实在话,这样的后生哥曾引起不少姑娘注目的。现在可以公开一个“秘密”:王昌金的好朋友李尚清的妻子陈瑞梅,最初就曾对他有过点意思哩! 当年的陈瑞梅,心怀一团火,身有百斤力,争上游,“舞龙头”的劲头挺大。嘴上常挂着那首流行的民歌:“说什么慢工出细活,和乌龟赛跑我们不欢喜;一马当先,万马奔腾,这是我们干活的定义。这叫什么?工人的脾气。”以前,她在团市委的通报里,在市办的四开小报上看过王昌金的事迹,就想认识认识这个人物,究竟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待大家到青春工读学校来支援,瑞梅看他王昌金也不过是个平常人,于是在车间干活,看王昌金象下山猛虎,她瑞梅就象出水蛟龙,有意比个高低。但是公布了几次成一绩,瑞梅被折服了。最使她感动的还是这一回:那天,化铁炉刚出了一炉铁水,年轻人又吆喝着干第二炉。整个车间热气腾腾,人们争分夺秒地给铁炉加料,鼓风机隆隆响,火苗直往上窜,浓烟滚滚,炉堂里辟辟拍拍地响个不住。瑞梅下狠劲要“放卫星”,挑着担子冲上加料台。刚投下废铁,却被一股浓烟随风扑来,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鼻涕直往下淌。她急忙眯着眼,屏着气,从扶梯上奔下来,踉踉跄跄地踏进造型地面。当她还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并给她猛推一掌。她打了个趔趄,卜地顿坐在地上。瑞梅由惊而怒,待睁眼一看,却由慌而呆了。原来这里刚刚浇过铁水。瑞梅在懵懵懂懂中将要踩上那火红的铸件。说时迟,那时快,王昌金腾地跳上一步,一喝、一掌,才抢救了陈瑞梅。可是,他弹跳落地时没有站稳,后脚却踏到另一个火红的铸件上,脚下的解放鞋咝咝地冒烟,烧焦的胶底冒出一股臭味。周围劳动的学生娃娃,惊慌失措地“呀呀”直叫。好个王昌金,沉着地侧身就地一坐,把脚掌一捋,除掉了燃烧的胶鞋。许多人关心地围过来问候。王昌金只觉得脚板火辣辣的,但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对大家摇摇头,摆摆手,这时,瑞梅心里淌过了一股暖流。王昌金的形象在她的眼里越来越高大了。说来也怪,这个形象却终日盘缠在他的后脑。 姑娘的心思虽然隐蔽,但总是要通过她的眼睛和言行表露出来。瑞梅对王昌金的好感,王昌金是否觉察得到不清楚,可王昌金的好朋友李尚清却看得一清二楚,并且暗中替他操心。他们俩是同龄人,十六岁那年一起进兴华制造厂做学徒,平日很要好。白天同个砂盘干活,晚上钻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五六年工商业改造,几个小厂拼成了南江青藤机械制造厂。他们还是出一对,入一双,就象一根上的两个瓜,心心相连。李尚清认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昌这个年纪,考虑成家为时不早,何况正好交上桃花运?他留心地看过瑞梅:身材勾称,曲线清晰,红润润的瓜子脸上有双诱人的酒窝,那水灵灵的眼睛扑闪扑闪地,象会说话一样,这姑娘不错嘛!如今她抛来绣球就该紧紧抱在怀里。他曾提醒过王昌金几句,王昌金却木然地呆着。铁打的葫芦不开口,谁知道他肚子里藏的什么药? 对青春工读学校的支援,时间是短暂的,各厂来的青年工人们很快就唱着凯歌班师了。火热的生活,诚挚的友谊,在一些人心上留下了甜蜜的记忆。李尚清还是惦念着王昌金和瑞梅的事,有心为他们拉扯“赤绳缠足”.但阿昌无动于衷。李尚清想,阿昌做事不喜欢扯旗放炮,床底晒谷阴阴干嘛!于是便去找厂工会的罗振堂商量,想出个铺路搭桥的方案。 罗振堂以前也在兴华制造厂做工,和李尚清、王昌金称得上“拍手伙计”。罗振堂年岁较大,见识广,被尊称为三哥。为了王昌金的“大事”,李尚消和罗振堂谈了几次。他们考虑,三嫂和陈瑞梅以前是街坊,算是熟人,于是便作一番精心安排,用他们的话来说,“要编导一场好戏”。 星期天,三哥杀狗,郑重地邀请李尚清、王昌金去吃饭.李尚请兴致勃勃地说:“狗肉滚三滚,神仙都难忍。”说完还砸砸嘴巴,吞下口水.在李尚清的撺掇下,王昌金也欣然答应了。 三哥当时还未搬入厂宿舍,住在铜锣街。下午二时,这两位年青人便蹬着崭新铮亮的单车,风驰电掣地来到三哥家.想不到陈瑞梅也来作客,还带了个六七岁的侄女小萍,正坐在门口剥花生。王昌金感到有点意外,但没有多想什么,因为熟人见面,应酮了几句.李尚清是有心人,便叫王昌金蹲下来一起剥花生。闲话几句,李尚清把花生托在手板,便借题发挥作文章: “哟。这花生不错呀,丰满、颗粒大。请问小陈师傅,人们都爱吃花生,究竟花生有什么优越性呢?” 瑞梅抿着嘴笑了笑,说:“哟,大师傅来考小徒弟啦!” “岂敢,岂敢,是真心诚意请教。”李尚清连忙解释。 王昌金也帮了腔:“拿出‘工人的脾气’来传经送宝嘛!” 李尚清看朋友开了口:“上了阵”,特别高兴,又健促陈瑞梅:“小陈师傅,发表高见嘛。‘工人的脾气,可不是羞羞答答,拖拖塌塌的啊!” 瑞梅犹疑了一下,说道:“这谁不懂呢?炒花生味香,干脆,热气大呗!”说完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看李尚清,又看看王昌金。 李尚清把脖子一歪,翻翻眼睛又说:“照小陈师傅的话来发挥, ‘味香’使人愉快,‘干脆’培养人的果断作风,‘热气大’叫人干劲足,是不?” 瑞梅吃吃地笑了:“我可没有李师傅脑瓜子那么灵,扯起葫芦想到瓢!” 这时,王昌金也是笑面笑口的。哑佬打铁暗出力,李尚清劲头更足了,话锋一转,说:“不过,花生也给人不好的联想:一荚花生两颗心!两颗心联结在一起就好了。小陈师傅、阿昌!你们是不是这样想呀?” 铜铃打鼓另有音,那两个人都听出来了。瑞梅默默地勾下头来,王昌金挠挠脑袋,左顾右盼,见三哥一个人灌血肠,便借口离去。 三嫂在一边洗菜,这时斜瞟着李尚清,投去责备的眼光,心里说,未焖好的饭就揭盖,怎成功呢?李尚清有点尴尬,后悔心急吞下热汤圆,一只好盘算着怎么“扭转局面”。 饭饱客散,王昌金说回厂,瑞梅牵着小萍说回家,李尚清灵机一动,说:“我们都是同路人,一起走吧!” “你们坐单车,我们是11.号‘车’哟,不拖累你们了!”瑞梅说。 “就当散散步,消消食也好嘛!”李尚清接着躬下身来逗小萍,象猫,叫一样稚声嫩气地说:“小萍,腿累了吗?坐上车后架来,叔叔推你走呵,好吗?”小萍点点头,便把她抱上车了。 几个人慢慢地走出了巷口,李尚清煞有其事地说:“哎呀,忘记了件事,早上就说要跟三哥借把锯子回去,灌了二两蒸馏水就糊涂了。刀他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又说:“我转回头一会儿,你们先走。我会蹬车子赶你们,你们千万不要呆住等我啊!小萍,换换车子,坐到王叔叔的车上好吗?” “不不不……”王昌金着急了,连连摇头。他心里正惦记着一件大事:昨天临下班时,党支部书记通知他,今晚八时有重要事情。这是不能耽误的啊!刚才听李尚清说要推车走回去,他心里巳格登一下了,有了打算。如今要他单独陪着陈瑞梅走,更不好办了。他狄烫火燎,结结巴巴含糊地说了两句,便跨上单车,呼地飞奔而去。李尚清愣了一下,象被一盆冷水照头淋下来一般,心全冷了!灯草架桥枉费心,李尚清望着王昌金的背影,暗暗骂了一句:电灯泡! 李尚清只好改变主意,不回去拿锯子了,直送瑞梅走到家去。回到工厂,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走进宿舍区大门时,他想:等一会儿非把主昌金从被窝里拉出来不可,先擂他两拳,然后再算帐。 然而,这时王昌金并没有睡觉,披件棉衣,坐在床沿聚精会神地看书,以至朋友走进来也不发现。李尚清悄悄挨近他,要抢开他手中的书。可是,定睛一看,李尚请愣住了:主昌金手上是本红皮面的党章。这是庄严而圣洁的书啊!他不敢动手了,默默地走到自己床沿坐下。王昌会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歉意问道: “刚回来?把陈瑞梅送到家了吧?” 李尚清只是微微点头,没说什么。 王昌金以为他还在生他的气,解释道:“刚才我是赶回来听党课。” “那是应该的。”李尚清说着,呆坐了一会,便钻进被窝里去了。 李尚清费了这么多心思,却没能把阿昌和瑞梅的心拴在一起。然而,三年后,瑞梅却和李尚清结婚了。瑞梅兼有巾帼英雄和闺阁淑女的气质,在厂里生产是一把好手,在家里是个贤良妻子。李尚清建立了这么个家庭,心满意足。王昌金在无掏无束的光棍生活中,用心在事业上,当劳模,入党,还做车间副主任。有的人私下说:牛吃稻草鸭吃谷,各有各的福。而王昌金自己呢?他为自己在事业上的追求取得一定成绩感到欣慰,然而,人总是人,不可能对生活一无所求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和李尚清对比,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些必要的内容。特别是听到别人叫“团长”,嘴上没说什么而心里是有活动的。他曾经羡慕李尚清的家庭生活,尤其羡慕他有个贤惠的妻子。有时晚上,他默想着生活中的事情,瑞梅的身影竟悄悄地爬到他的脑际,以至产生了“酒醒不见牛肉巴”的懊悔。不过,当他闪现着这个,思想的时候;他立即警觉地狠狠骂起自己:“贼!”并立即站起来,找个什么事干。 李尚清和三哥他们同王昌金的友谊,一如既往,还是很深的。当人们授给王昌金“团长”新衔,他们又想到了王昌金的婚事。 那是个星期天的傍晚,李尚清扶着一岁多的孩子阿宝学步,瑞梅坐在大木盆旁边搓洗衣服。当时三哥已迁居厂内,住在李尚清的隔壁。三嫂刚吃饱饭,摇着葵扇走来闲磕牙,见阿宝蹒跚地走近身边,便放下扇子,一把抱起孩子,连吻几下,还用手指轻轻戳他肚子,逗得阿宝略咯地笑。李尚清夫妇只觉得心里甜丝丝的。突然,王昌金骑单车象飞箭一般冲来,一刹车便冲着李尚清说:“喂,借套干净的好衣服给我穿个晚上。” 李尚清一头雾水,还在果住,瑞梅伸手拉把椅子递过去说:“大主任,急什么事呢?坐下来慢慢说吧!” 王昌金向她微微点头,便向李尚清说明来意,市总工会通知他出席今晚的茶话会。准备动身,便要换衣服;可是箱。子里那两套好料子的“礼服”不见了。待掀开半遮床前的印花床单来看,一群蚊子嗡嗡地扑向他的脸,塞在里面的脏“礼服”忘记洗了,正散发着一股臭霉气。他暗暗叫苦。幸亏急中生智,便匆匆忙忙来向朋友求援。 三嫂和瑞梅都笑了,不过心里却是很同情。李尚清二话没说,便抱起孩子领王昌金进房子去。正昌金换上了雪白的确凉衬衣,米黄色长裤,对着镜子自己打量一下,心满意足,没说半句客气话便走出门。三嫂迎着他说; “阿昌。该找个人来当家了!” “按规例,出席高级晚会要有夫人陪同的啊!大主任该找位夫人了,不要条件太苛刻吧!”瑞梅趁坡骑驴,也跟着说道。 王昌金“嘿嘿”地笑笑,不作回答,跨上单车扬长而去。 三嫂轻吁一声,对李尚清说。“哎,别看阿昌是当官的,我真觉得他有点可怜,你和阿梅多关心他嘛!” 李尚清想,前几年阿昌年纪还不大,有心立业,无意成家。可是如今情况不同了,如果还是一本通书看到底,就没尽到朋友的责任,只觉得有许多蚂蚁爬在身上一样。他一时不知如何说好,瑞梅为丈夫解围,说道: “他有什么办法罗!三嫂结交广,给昌叔介绍一位不好吗?” “阿梅真会拿我开心。我上班拿砂刀,下班不是拿菜刀就是剪刀;一不爱上街,二不去串门,认得多少人呢?”三嫂说着。 瑞梅放下手上的活,抬眼望了望三嫂,一本正经地说:“三嫂!你不是有亲戚在文工团吗?那里美入儿多,一个个俏脸蛋,细腰肢,会唱会跳,又会交际,托你亲戚介绍一个给昌叔做夫人,不就行了吗?” “真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阿昌那脾性,介绍个天仙他未必满意。直到现在你们还不明白他心想要个什么人!”李尚清说道。 “对罗!这是要捉摸捉摸的。”三哥吸着烟,从屋里走出来凑热闹。 三嫂也感叹说:“本来嘛,人爱人,狮子爱麒麟,沙纸爱门神,对得上口径的螺丝才拧得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王昌金的婚事又被朋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可这时候,他被纳入了培养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的宏伟规划,参加首期四清运动,一接到通知就去集中学,很快就开发到千里之外去。搞完一期又有第二期,紧接着参加文化工作队进驻当地剧团,在浪涛滚滚中颠来倒去。 当他转回工厂,副主任的“乌纱帽”被扒了下来,做一般工人。他说话少了,和别人联系来往更少。不过,他搞生产还保持“十七年”那股劲,象是把全部精神寄托在那里。一年复一年,光棍还是光棍。人们背地不仅喊他“团长”,‘甚至还编了歌谣来唱:“王老五,王老五,今年四十五,衣烂无人补……” 近年来万物复苏,王昌金恢复了车间副主任职务,以后又做了主任,生产科长。前几年被调到饭堂卖饭票的三哥又回到工会了。只是李尚清在一九六八年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原因众所周知),这叫王昌金十分难过。逢年过节,王昌金都亲自登门看望清哥留下的阿宝和阿强,算是尽朋友的责任吧! 王“团长”成亲(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她对工厂里一些年轻人不争气,曾经发过火。她记得自己做姑娘的时候,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思想比较单纯,就不象如今他们那么会盘会算,难道自己过去当了傻姑娘?不讲一点精神才是傻哪!瑞梅情不自禁地在王昌金面前发了一通议论。 瑞梅越说越激动,。丰润的脸庞上焕发着青春的光辉。王昌金看了看她,蓦地脑子里闪现出二十年前陈瑞梅的影子来。 他觉得今天的陈瑞梅和当年的陈瑞梅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尽管岁月的流逝、风霜的侵蚀造成生理上的一些变化,然而她那倔强开朗的性格,热情奔放、奋发向上的气质,那洁白的心灵,并没有磨损,而且更加成熟了。王昌金心里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_ 瑞梅和两个孩子正饿着肚子,王昌金便催促他们到隔壁房间去用饭,自己则要检查阿强的作业。 他靠着写字台,把阿强的作业本子翻阅一遍,便闲住了。他东望望,西望望,发现桌上放着-本崭新的《论共产党员修养》,就拿来看看。显然,主人认真读过它,书上划了不少红杠杠,眉头还写上一两句感想。再翻下去,书中夹着一张洁白的信笺,上面只写了“申请书”几个字。王昌金怔了一下,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的,压在写字台玻板下的瑞梅照片活动起来,由中年妇女化为英姿飒爽的大姑娘,再化成戴红领巾的女孩子,由戴红领巾的女孩子又化成大姑娘、中年妇女;脖子上的红领巾化成一团火,火光又化成一道道彩霞,映衬着光鲜动人的形象。王昌会心底涌起了热流…… “昌叔,又在想着生产指标、革薪项目啦!” 王昌会在默默的遐想中听人叫喊,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见是瑞梅,不禁脸上微微发热,支支吾吾应付一下。 瑞梅匆匆忙忙地扒了两碗饭就来了,一怕冷落了昌叔,二是想弄明白昌叔心底的秘密。她站在王昌金身旁,用手绢抹了抹额上的汗,接着拢拢头发。王昌金斜瞟着她,只见她身穿一件半新旧的涤确凉,浑圆的臂膀,隆突的乳房,依稀可辨,脸庞比年青时略胖了些,但还看不出有明显的皱纹,眼睛还是象以前那么明亮有神。王昌金暗自想,她并没有失掉当年做姑娘时的风韵啊!向来情窦紧闭的王昌金,这时候心里象锅开水在滚翻,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不过,他是个能克制情感的人,很快就扭过头来,并且站起来告辞。 “忙什么呢?再坐一会吧!”瑞梅说。 王昌金犹疑着,没有举步,也没有坐下来。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瑞梅咬了咬嘴唇,关心地问道: “昌叔,你自己的……那件大事怎么老拖着?” “……”王昌金嘴唇只动了一下。 瑞梅笑着说:“昌叔要价也太高了!” “那里……” “你究竟想要个怎么样的人呢?”瑞梅一片好心。 王昌金的心“突突突”地跳得特别厉害。他愣了一下,然后象是甩很大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走了!”接着倏地伸出手来,第一次跟瑞梅握手告别,并且紧紧攥住了半分钟。这叫瑞梅感到莫名其妙! 几天后是星期日。三嫂一早就来邀瑞梅上菜市。瑞梅给炉子添了颗蜂窝煤,便拎着篮子出去了。路上,瑞梅致勃勃地讲新闻,讲市场行情,三嫂默默地听着,有时“哦哦”地应一下,言语很少,象有满腹心事。瑞梅有点诧异。待到裸龙眼树下,三嫂轻轻地拽住瑞梅,低声说道: “瑞梅!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瑞梅瞪大眼睛愣了一下,说:“我们俩还有什么语不能讲呢!?” 三嫂左右看看身边没有别的入,诚恳地说,“瑞梅呀!阿清走了这么多年啦,你的日子还长,我看找个伴吧!” 平静的湖水,突然投进了一块大石,瑞梅的心怦怦地跳得特别厉害。她低下头来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唉!我只想着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对得起阿清就算了。” “如今是新社会,难道还要守住封建老套套?什么‘一马不配两鞍’啦……统统扔进垃圾堆去吧!”三嫂说道。 “我不封建,可是……”瑞梅把话打住了。她看着三嫂的眼睛充满着殷切期待的神情,叹了一口气又说:“象我这个样子,有谁看得起?条件高的攀不上,太低了又何必呢?” 三嫂看瑞梅心里活动了,眉开眼笑地附着她的耳朵说:“有人看中你啦!”。 瑞梅心里又一震,脸上微微发烫,不好意思地说:“三嫂别拿我来开玩笑了!” “哪是开玩笑?人家庄庄重重地跟你三哥说的。”三嫂一本正经地说:“瑞梅呀!人家跟你年纪相当,心地好,又有地位,还没结过婚,包你满意!” “我又不认识他,怎能说满意了?” “怎么不认识,纸糊的窗口一戳就明了。” 瑞梅眉毛一扬,勾下头来,嘴唇微微颤抖,想张白却又收拢住了。 三嫂看笼里包子熟就揭盖,又附着瑞梅的耳朵郑重说:“阿昌他……” “不行,不行,万万不行!”瑞梅摇着头,连声说着拔腿就走。 三嫂一把拉住瑞梅,生气地说:“怎么不行,阿昌那一点配不上你?” “不是……”瑞梅难过又诚恳地说:“昌叔是有地位的入,样样好,又是红花佬……我一个工人,结过婚,有两个孩子,年纪一大把……这会叫别人笑话的。冷菜冷饭填饱肚,冷言冷语伤心肝。叫人对着背脊梁指指戳戳,这日子怎么过?说一千道一万,可不能叫昌叔受委屈,吃这份洋罪。” 三嫂说:“瑞梅,你这些顾虑我们也想到了。昨晚阿昌来托付我们的时候,我和你三哥也曾谈过这些顾虑。可阿昌他只说-句‘我都想过了。’那还有什么说。旁人的闲话别管他那么多。一畦罗卜一畦菜,各人自种各人爱,别人能怎么样呢?” 瑞梅心里一团乱麻,一会儿又说:“满街的红花女他不去挑,千吗……哎!过几年我都可以做阿婆了,当初做姑娘时他还瞧不起哪!” “这也难怪,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年青时他冷落你,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他用心做事业,不愿分散精神。如今他还喜欢你,他有自己的思想。昨天晚上我捡得他一句话: ‘十七年’时候的后生哥和‘十七年’时候的姑娘谈得拢。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捉摸不出个方方圆圆来。以后你们俩再说悄悄话吧!”三嫂抓住瑞梅浑圆的臂膀,乐滋滋地摇了几下。 南国的夏天,太阳还升得不高,蝉儿就呜叫了,“知了”“知了”地吵闹,扰人烦恼。瑞梅沉吟片刻说;“三嫂,这事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好!就等你一句话罗!”三嫂看门儿打开了一半,高高兴兴地和瑞梅快步走向菜市。 这几天,瑞梅的心一时甜津津,一对苦冬冬。象二十年前一样,王昌金的形象总是缠着他,要赶却赶不走,使她思绪纷乱。她想,这“冤家”真是的,当初做红花女时,他没点心意,如今花落叶黄,况且还拖着两个“油瓶”,他却找上门来。“东拣拣,西拣拣,拣得个烂灯盏”,他图的是什么呢?他说的“十七年”是什么意思,他留恋那时候的什么东西呢?人说“女人心,海底针”,想不到男人的心也是那么难捉摸,哎…… 星期天的晚上,孩子们到厂食堂去看电视了,瑞梅果累地站在窗前,春山低翠,秋水凝眸,时而望着天上的半边明月,时而看着那一边单身楼的灯光。忽然门“吱”一声响,三嫂进来了,挨近瑞梅身边,亲切地伺道:“拿定主意了吧?” 瑞梅紧紧地抿着嘴巴,没有吱声。 三嫂审视着她,又苦口婆心地说:“瑞梅呀!现在大家都兴解放思想,你也不能钻进了死巷就不想转身呀!昨晚,我跟阿昌又谈了一次,捉摸他的思。他心向着你,主要是觉得思想合拍,年龄相近……还煮好几条哪,我也记不清。总之,他念念不忘‘十七年’工人群众的精神,说你各方面都象‘十七年’一样,今后对他工作很有好处。看来他是吞下秤砣铁了心,你也该表个态啦!” 瑞梅嘴唇翕动了一下,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要是他真心实意的话,那就……”她变得象姑娘一样'腼腆地低下头来。 “对罗!早就该说这句话了!”三嫂一拍大腿叫了起 不到两个月,“爆炸性”新闻就在厂里传开了,“评论员文章”也挺多!(完) 野人之恋(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我跟随着林业考察小组来到了元宝山区。 巍巍高山,云雾缭绕;古木苍苍,遮天蔽日;奇花异卉,目不暇接;飞禽走兽,时有所见。在元宝山原始森林中,好象进了另一个世界。 “野人!” 突然同行中小张惊叫一声。我不禁毛骨悚然,其他几个伙伴也紧张起来了,不约而同地问道: “在什么地方?” 大家睁大眼睛,察看周围,并没有看见野人的踪影。 小张一直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地上一摊废物,然后说:“你们看地上一摊粪便,象小牛拉的屎堆那么大;再仔细看,拉屎者是吃树叶、野果排泄出来的。这难道不是野人留下的迹象吗?” “那不一定。这大森林里,野兽那么多,有的我们见过了,有的是我们根本不认识的。这粪便可能是野牛拉的,也可能是野猪拉下的,还可能是我们不知名的什么动物喷出来的。老弟,你的论断,根据不是呀!”我说。 “一场虚惊,哈哈哈!”人们一阵哄笑。寂静的山林如石破天惊,几只不知名的野乌,扑楞楞地飞出林间。 “不,你们……”小张想反驳,可拿不出更多的理由来,不由得涨红了脸。他想了想,又说道:“你们不知道,确实有人在元宝山区遇上野人的。据说,有个晚上,几个军人坐着吉普车,跑在山区的公路上。那时,一片黑黝黝的,天上没月亮,两只车灯象两把锋利的长剑,盘山撕裂夜幕。陡然间,汽车嘎吱一声便‘抛锚’了,车灯熄灭,伸手不见五指。司机只得揿亮手电,钻到车底去检修。几个军人坐在车上打盹,他们在朦朦胧胧中只觉得汽车摇晃了一下,全都震醒了。趴在车底的司机嚷了起来,‘怎么搞的?碰上鬼了吗?车子怎么会摇动起来。’没等车上的人回话,整个车子被推翻在地了。车上的人都打了翻滚,有碰破头皮,有砸伤手脚的,发出了一片‘哎哟哟’的呻吟声。司机仰躺在车下的地面上,却安全无恙。他手举电筒一扫,一只见一个丈多高的庞然大物,正对着他们‘嘿嘿’痴笑,司机被吓得发懵了。幸好一位受伤稍轻的军人,知道是遇上了野人,连忙从腰间拔出手枪,“砰砰”连发两枪。野人大概是被击中了不太关键的部位,‘嗷嗷’地惨叫着,象一股风似地消失在山林中了”。 小张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得有眉有眼,大家好象被这惊险的故事迷住了。小张似乎为此而感到兴奋,又继续说: “野人也有点象人的地方,挺喜欢姑娘哩!有一次,记不清是那个寨子的姑娘了,据说她要到县城里开青年团会议,天没亮就从寨子里出来,到公路边等过路的汽车。从寨子到公路边大概距离十多二十里。也许山里的姑娘胆子大,她走夜路也不叫人作伴,单身只’影走在林间的小路上。走着走着,蓦地有个黑影挡住了去路,她紧忙刹住脚,后退半步,定睛一看,依稀认出人的模样,身材高大,同时鼻子也闻到了动物身上的气息,不禁大吃一惊:‘野人!’她想扭身逃跑,但那能跑得过野人呢?这时,野人已伸两条毛茸茸的长臂要来抓她了。姑娘镇静站着,而且主动地把一双手腕送到野人的手中。有这么一种野人,每当抓到了猎物,并不急于带走,而是扭过头来痴笑。也许是它在渴望中有了收获,得到了满足,高兴到忘乎所以;同时认为两手攥住猎物,百无一失,大可以放心欢乐一阵。然而,当野人回过头来时,却不见姑娘的踪影了,自己的手上只抓住两截空竹筒。原来,姑娘出门时,已考虑到路上可能遇到危险,作了准备,手腕套着空竹筒。在野人刚扭头痴笑的时候,她立即悄悄地把双手抽出竹筒,不声不响遁逃了……” 前面一片亮光,,而且听了流水潺潺,那是山中的溪涧。我们都走得有点累了,,组长叫大家到水边歇息一会儿,抹把汗,洗个脸。我一直在回味着小张所说的惊险而有趣的野人故事,趁着大家闲下来的时候,说道: “小张,你讲的蛮好听。但是,照我看,你是为了逗邻居的小孩子,自己编出这些离奇的故事吧!” “谁说是我自己编的?这全是青杉寨卜保老爹给我说的。前年,我因公路过青杉寨,住在卜保老爹家里,晚上我们围着火塘聊天,他给我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不信,你们晚上抽空去问问他嘛!”小张似乎受了委屈,说话还带点气。 “有人说过湖北的神农架有野人,如今你也说我们广西元宝山有野人,北边打锣,南边敲鼓,倒是蛮热闹的,可是,又有谁真的见过野人呢?”我说。 “嘿,老刘!你并不是那种不读书不看报,什么学问也没有的人呀,怎么说出这样没见识的话来呢?”小张劈头盏脑将了我一军,接着又说:“告诉你,前几年中新社的记者发表过文章,说记者亲自访问过捕获过野人的猎手卜小球。卜小球是这里白难瑶寨的人。1980年农历正月初,他在山上装鸟夹,连连发现鸟夹下有鸟毛,却没有鸟,心想,一定是,给别的野兽来吃掉了,便在装鸟夹的地方装上铁夹。初七那,天傍晚,卜小球去装夹现场看看有什么动静,不禁目瞪口呆:天呀,铁夹里夹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家伙。它,一米多高,头圆圆的,有脸有额,嘴巴象猴子。鼻子象狗,耳朵、眼睛、手都象人,身上长着象水牛一般的毛毛。卜小球心突突地剧跳,十分紧张。他以前听过关于‘人熊’的传说,以为这是个熊仔。待情绪稍为缓和下来,卜小球一步步走上前去,靠近那家伙仔细察看,只见它那被夹着的手指简直跟人一样,一双含泪的眼睛向他投来哀求的目光,完全没有兽性凶焰,神情跟人太相似了。卜小球平日相信鬼神,认为它不是小熊仔,而是两个月前去世的一位好朋友,从阴曹地府托身转世来看望他。卜小球认为自己碰上鬼了,心里很害怕。他犹疑了一会儿,决定将朋友放走,对朋友喃喃说道:‘你不伤害我,我也不伤害你,放你走啊!’接着便用长木棍撬开铁夹卡。野人抽出被夹的手指,便转身慢慢走去。卜小球也慌慌张张地拔腿往回跑。到第二天晚上,靠近卜小球家那几户人家,都听到门外‘呶―呶一’的咆哮声,吓得大家心惊胆颤,连忙把楼门顶紧。有人猜想,那是卜小球夹住了小野人,所以老野人想来报复了。” 经小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前几年中新社的一位记者确实是写过这么一篇文章。虚虚实实,几个野人的形象在脑海里翻来滚去,一种神秘感笼罩心头。我抬眼凝望着深邃莫测的山林,暗暗地下决心,要去追寻绿色世界里那朴朔诛离的东西。 晚上,我们寄宿在林业站,离青杉寨不过半里路。我想起小张说的青杉察的卜保老爹肚子里有好多关于野人的故事,觉得应该去找他呀! 东山升起明晃晃的月亮,向大地洒下了如水的清辉,我怀着求知的欲望向青杉寨走去。 今天是苗家的尝新节。传说古时候苗家是没有稻米吃的。后来有个叫雄当的小伙子,决心要在苗岭上种出稻谷来。他千里迢迢的到海南去要了野禾来栽种,几经周折,终于使苗岭长出了稻谷.使苗家吃上了大米。苗家的后代为了纪念雄当,每逢中稻抽穗时,各家各户就要扯下几根刚灌浆的谷穗,放在染红的糯饭里一起蒸熟吃。这一天还开展群众性的娱乐活动,斗牛、吹芦笙、赛歌,尽情欢乐。当我走进村寨,还感受到节日气氛,竹林里溪流边,不时传来年青小伙优美的口弦,以及姑娘们甜甜的歌声。我登上了卜保老爹的木褛,热情好客的主人,拿出了节日的食品来款待。我出于礼貌,抓了一小撮染色糯米。伴着清甜的茶水,轻嚼慢咽,一边跟卜保老爹聊起来。他吸了两口旱烟,磕了磕烟锅,便颇带感情地讲起故事来; 很多年以前,我们苗山的人家日子是很难过的。缺衣少吃,那是不用说了;生了病,也不容易找到医治的人,乡亲们一旦遭了难,只好向鬼神求救,那些装神扮鬼的人都挺吃得开。有个叫阿七的人,据说是从山外来的,才二十来岁,便当了鬼师,谁家有人病了,他就去念咒驱邪,祭法赶鬼,十分活跃,他那一套做法,有时候灵验,有时候不灵验(多数是不灵验的),也就是说,有的人病好了,有的人病死了。阿七说,那是当事人心诚与否的结果:对神心意虔诚,对鬼师尊敬,神就会保佑他们;否则,就会受到惩罚的,没什么奇怪的。叫人想不通的是:阿七鬼师既然能为苗家驱邪赶鬼治病,而他自己却生了一身疮疥,连指逢间溃烂流脓,却治不好。有人问他:“阿七,你是给人家治病,怎么不给自己治病呢?多难受呀!”阿七坦然地哈哈一笑,神秘地对人悄悄说;“你们不懂。凡大道行深的人,都是内秀外丑,借以遮掩他人的耳目,这些疾病,于我们肉体是没有痛苦的”。有不少人竟然也相信了。那些日子里,阿七鬼师是挺吃得开的,天天鸡鸭鱼肉,米酒干饭,几乎没断过。 一天,一山外来了父女两人。父亲叫何耘天。女儿叫浩云,十七八岁模样,长得象一朵山茶花。他们挑着担子,走村串寨,献艺卖药。到了寨子里,靠着大树干挂起了招牌,敲了一阵锣鼓,把男女老少都引来了,再由洁云打几路拳,然后叫卖药品。一个竹箩装草药  一个木箱装西药,膏丹丸散,样样齐全。这何耘天虽说是跑江湖的,但讲的话却很实在,把症状病理,用药说得挺有道理,治好了不少人。 村里有个后生仔,叫阿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让鬼缠身了,每天将到鸡鸭入笼的时候,他就浑身发抖,牙齿颤得格格响,过了个把钟头,才又好转过来。寨子里的人都说,一定是他平日不检点,在什么地方触犯了鬼神,叫他好好回忆一番,在什么地方冒犯了鬼神,就到什么地方去认错,请求恕罪。阿岩想了好几天,终于觉悟过来了:有一天傍晚,他在火塘,边干活一只脚碰在火塘上的三脚铁架,犯了大忌。要掷到,我们苗家不象山外人家有敬祀祖先的牌位,而是在堂屋中间砌起火墙,安放三脚铁架,炊煮、祭祀都在这个地方,那三脚铁架可说是我们苗家祖先的寄托啊!脚稍践踏它,就是触犯祖先,那是要受到惩罚的。阿岩不得不在灶边摆起经过腌制的酸鱼、酸肉、酸鸭和米酒,供奉祖先,同时跪拜请求宽恕。然而神没有饶他,身体还是那个样子。有人又给他出主意,请阿七来念咒吧!阿岩照着做了,可是鬼邪还是缠着他。人们说,他罪太大了,是不能饶恕了,要命的魔鬼象毒蛇一样死死地盘在他的身上,等时辰一到,就把他送上天了。阿岩感到没有希望了,整日忧优悒悒,躲在木楼悲叹。 那天,阿岩听说有人来寨子里献艺卖药,很能治病;也就出来看看。他本来是英俊的青年人,上山象只虎,下山象条龙,而今面黄枯瘦,九月天就穿起烂棉袄,耸着肩膀,走路歪歪摆摆,山风刮过来也会把他吹倒。人们正在围着实药的父女的摊子看热闹,见阿岩来了,都自动地远离几步,怕他身上的鬼神伸手来抓呀!阿岩十分难为情。 何先生察看了阿岩的气色,把过脉,还问过病前病后的情况,微微一笑,拍拍阿岩肩膀说:“兄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你的病叫疟疾,吃几天药就会好的。”阿岩象寒冬里听蓟的春雷那么惊喜,象被判了死刑的人听到念赦书一样高兴;激动得嘴唇打哆嗦,话也说不出来。洁云给他四颗黄豆般大的药片,还有四包草药,阿岩接过手,紧紧抱在怀里,便踉踉跄跄回家去了。 服了一包药.’阿岩的病情有了转机;服了了两包药,病疚减去了一半;服丁三包药,再不“定时”发抖了;四包药吃完,全身清清爽爽了。 “神医!神医!”阿岩逢人就这样说。 “神医,神医”凡给何先生父女治过病的人和亲属都是这样说。 何先生父女的名声大振,从这山传到那山,从这寨传到那寨。 何先生父女是跑江湖的。在青杉寨果了十天八天,便要走了。青杉寨的乡亲们诚挚地要求:“何先生,别走了,留在青杉寨营生吧!,那怕留下一年两年.也是给青杉寨的百姓造大福.也是给青杉寨周围的百姓造大福!你没有房子,我们欢下最漂亮的杉树造木楼;没有柴烧,我们给你送来;没有水喝,我们破开竹条,架起水枧,把清甜清甜的山泉水引到你家来!” 何先生父女受感动了,结果没有离开青杉寨,乡亲们给他们建造的新木楼,挂起了“何记诊所”的招牌,每天都有人上门求医。此后,再不用叫洁云先打几路拳才能看病卖药了。 一天,那位长着,一身疥疮的道师阿七,鬼鬼祟祟地来到何先生父女的木楼,这就生出许多是非来了。 阿七一拱手,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何先生!久仰一久仰,你不辞辛劳,来到苗山为兄弟姐妹治病,真是苗家的福星啊!” 何先生审视了一下对方,见他一身苗人打扮,头缠黑巾,穿着大襟土布衣衫,腰扎布带,而举止言谈却没有山里人的朴实,甚至可以说有点油滑,不禁一愣。 “何先生,不遭灾不上庙求神,我今天是登门求医来的。阿七说着,便脱下上衣,捋起裤筒,亮出一身疥疮,斑斑点点,红白相间,煞是吓人,几个在场的苗家群众,一个个伸出舌头。 何先生看过之后,沉吟一会儿,说道:“我给你开点药,内服外擦,看看效果如何吧!” “好呀!好呀!”阿七连声说。 何先生写了药单,交给洁云检药,便给另外一个人看病。 洁云铺开几张裁好的纸,对着单子抓药。阿七站在旁看着。早些日子,阿七曾听说洁云长得漂亮,如今面对面,越看越美:那双眼睛象山泉水那样清沏、明亮,挺直的鼻子下面是一张小巧的嘴巴,身材苗条,十分迷人。阿七简直看呆了,直到洁云把药包塞到他手上,他才象做梦醒来一样,嘴上“唔唔”几声。 取药付钱,这是买卖的规矩,而阿七拿了药转身就走,洁云急了,连忙喊道:“喂!这位大哥,你还没给钱哪!” 阿七回过头来,装傻说道:“哦!还要钱呀!多少?” “一块二角四。” “一块二角四,倒不算贵呀。可是你这药顶用不顶用呢?倘若说没有能治好我的病,我给的钱不是冤枉了吗?你们拿了钱,治不好病,不是等于行骗吗?” “你……”洁云见阿七嘴巴喷粪,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何先生听见病人跟女儿吵嘴,走过来说道:“兄弟,我希望你说话慎重一些,不要伤了和气。古人说:‘和为贵’。有事情好商量嘛!”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你可以先拿药回去服用,暂不用付钱。假如说我的药对你的病有点好处,你可以再来要,直至治好病为止。至于钱嘛,到那时候你凭良心来付,人总是要有一点良心吧!” 野人之恋(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好,何先生真不愧为江湖豪杰,说话办事果然有大丈夫气派,在下表示敬佩。我们今天当面鼓当面锣说个明白,你的药品果真医好我的病,我加倍付钱,还在周围三十里给你刻石碑记载功德;如果你的药品比一把野草还不如,那么就别怪我无礼!”阿七一阵嚷嚷,口沫四溅。 阿先生严肃地点点头,再不吭声。 洁云着急了,说:“谁知道你拿药回去怎样用法。要是你把药品都扔到溪水里,你的病怎么好得了?那不是故意来捣乱,抹黑我们的招牌吗?” 阿七狡黠的眼睛把周围的人看了看,连声说“不会这样的,不会……”,转身就走了。 洁云的眼睛尖,可说是看到阿七的五脏六腑。阿七来就诊,居心就是不良。何先生父女进山以后,施药治病,开化我们苗人的思想,阿七装神弄鬼那一套吃不香了,因而就恼恨在心,要搞些不见得人的勾当,把何先生父女撵走。他当真打算从何记诊所拿了药,就一古脑丢到山溪去。可是,如今被洁云把话点明,心有点虚了。 他回到“老同”家的木楼上,有点烦闷,便拿出瓶米酒来,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肚子。不一会,酒性发作,浑的疮疥痒得难受,阿七气得把酒杯一摔,自言自语地说道:“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钻过狗窦还能伸直腰杆,怎么不干!?”于是便动手煎药服药。 其实,阿七那一一身疮疥并是什么奇难杂症,丽是常常见的皮肤病。他服用了何先生的药,便慢慢结痂好转了。 上午,阿七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提着一只大红公鸡,来到何先生的木楼上,毕恭毕敬地叩头作揖,满怀感激地说: “何先生,请原谅我有眼无珠,鲁鲁莽莽冒犯尊颜。你的医术实在高明,的确是妙手回春,我的一身疮疥全治好了。我今天来既是向你赔罪,又是向你表示感谢。”说着,把大红公鸡放到何先生的脚下。 何先生看阿七那么诚恳,蛮得好感,说道:“你太客气了。请坐!”接着回头叫洁云上茶。 阿七站着不动,也没伸手接洁云端来的茶,嘴巴嗫嚅着,突然间,“卜”地跪在何先生的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呀?起来,起来!”何先生莫名其妙,眼睛睁得大大的。洁云也怔了一下。 阿七还是低头跪着,说:“何先生,你给我的恩德比元宝山还要大,那不是一只公鸡,几块钱就可以赔得了,我阿七再没有更多钱财报答你的帮助了,但有一身的气力,可以服待你。从今天起,我决心来给你端水扫地,扛重活,做牛做马,以报答你的恩情。你收留我吧!” “起来吧!坐着再谈谈。”何先生说。 “不!你不答应我是不起来的。” 何先生一时不知怎么办。洁云说:“你给的大公鸡已超药品的价值,我们还要退回些钱给你。反正你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你的。” “姑娘,人情不是钱财可以折算的。”阿七油口滑舌,驳回洁云的话。 何先生说:“兄弟,扶危救伤,是我们这种行业的宗旨,你有病痛,我们有义务治疗。治好病也就完事了。至于你要来帮工,我们的事情并不多,劳力有余,用不着的。你的一片好意,我们心领就是了。” 阿七抬起头来,对何先生眨了眨眼,又说道:“何先生,别怪我粗鲁,我认为先生说的话欠思量。你们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应该去做而没有做的。比如说,先生治病是用药的,一旦用完了,难道要爬山涉水回家里运来?元宝山是名副其实的宝山,林木茂密,药材丰富;而且有的珍奇药用植物是外地所没有的,先生难道愿意舍近求远,不就地开发?也许先生也想到了这一层,但未必有力量去做。我比先生进苗山的时间长,走过的地方多,情况熟悉,愿意卖力,先生阿必嫌弃?” 阿七这一番话当真打动了何先生的心。父女俩面面相觑。 何先生沉吟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说“好,起来吧!承蒙关照,十分感谢,以后好好合作。” 阿七成了何先生的小伙计,除了按照何先生的指点,上山采药之外,还有心看看何先生诊病开药,暗中偷师学艺。何先生也察觉到这一点,但认为隼青人好学上进,不是坏事,并不介意,而且空闲下来还有意传授些医疗知识给他: 洁云始终对阿七没好感。一是阿七为人不地道,他经常借口上山采药,暗地走村串寨,打着何记诊所的名义,凭一知半解的医道给人治病,效果当然可想而知了,更可恶是趁机敲病者的竹扛。二是阿七有邪念,那双贼眼常对着洁云能溜转,讨厌死了。一次,他眼睛直盯着洁云隆起的胸脯,洁云真想狠狠地把他臭骂一顿。洁云曾经给父亲说阿七不地道事,何先生却不把它放在心上,认为能给人治病总是好的,至于一些过份了的行为,以后慢慢开导。洁云也不好说什么了。关于阿七对自己怀邪念,一个姑娘怎好跟父亲说啊!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又去过了大半年时间。那天,何记诊所来了一位穿着不一般的苗人,他说是野羊寨的,家里的大少爷从马上摔下来,左手跌坏了,特来请何先生看病下药。家里老爷说过,治好了大少爷的伤,一定给予重赏。何先生一听,便叫洁云捡好药膏药散,准备出发。他并不是为老爷的重赏而动心,而是出于行医人的责任心,阿七当时也在洗涤昨天采来的草药,准备拿晾晒。有人来请医的事,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先生要出门的时候,阿七主动说: “何先生,从这里到野羊寨路程不短呀。路又不好走,我陪你去,好不好?” “这也好!”何先生同意了。 晚上,他们从野羊寨回到诊所,何先生闷闷不乐,洁云问道:“爸,你今天怎么了?” 何先生轻吁一声,然后说:“伤者是大户人家。他的伤势较重,胳膊肿得象个粽子一样,动一动就痈得嗷嗷直叫,看来是骨折了,一般的跌打药恐怕解决不了问题。伺候这样的人家是最棘手不过了。治得好没事,治不好就麻烦了。” “这有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神仙,什么病都医。就是城市里的大医院,也不是逢病治好的嘛。” “云儿,你太年轻了。人世间很多事情你还不懂。”何先生依然是唉声汉气。 洁云默默地站着,愁云遮住了她漂亮的脸蛋,心里七上八下。 “有力法了!”何先生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洁云忙问:“爸,有什么办法呢?” “有了,有了,你快叫阿七来!”何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问题,连连挥手叫她快去办事。 阿七来到了何先生的小木楼。何先生问道:“阿七,你知道不知道有种鸟类叫‘骨碌鸟’?” “骨碌鸟?”阿七不禁一怔。 是呀。它个子不大,比拳头还小,一般住在深山密林里,啼鸣时总是,‘骨碌,骨碌’地叫,乡下人都叫它为‘骨碌鸟’。” “哦!我记起来了,有,有!”阿七恍然大悟,继续说:“一次,我跟几个人过笔架山,就听见过这种鸟叫声。当时,一位苗家老爹曾说过一句话:‘骨碌鸟叫得好欢哩!’你说的大概是这种鸟吧!?” “对对,就是这种‘骨碌鸟’。”何先生接着果断地说:“阿七,明天你带我去找‘骨碌鸟’。” “哦”!阿七想了想说:“那地方比野羊寨还远。从我们这里去,要经过瑶家九泉山,再折向西边走,翻过狮子坳,才到笔架山,来回得五六个钟头。路也不好走,特别是过九泉山,要穿密林、榛莽。简直可以说没有条正经的路。” “不管有多困难,我们也要去。找不到‘骨碌鸟’,我们就治不好那骨折的病人。”何先生严肃地说。 阿七愣了一下,问道:“‘骨碌鸟’会治病?” “嗨!反正找到了‘骨碌鸟’就有办法,到时候你会明白的。”何先生满怀信心地说,接着叫阿七去休息:“今晚睡个好觉,明天我们一起爬山去。”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洁云就起来煮了糯米饭。何先生和阿七除了吃饱一顿外,还用竹叶包了一包,带着上路。 爬山、涉水。经过一番辛苦,他们终于来到笔架山脚。这里是荒山野林,人迹杳然,偶尔发现野兽的蹄印。山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近处有流泉叮冬。阿七指着东边的一丛树林说:“我几次路过这里,都是听到‘骨碌鸟’在这边叫的。” “哦!”何先生应了一声,便凝望着那边的树林。好一阵,才说:“阿七,肚子饿了吧?我们先吃饭。” 两入一前一后,来到个泉水边,席地而坐,打开竹叶包的糯米饭,就着泉水进行野餐,同时注意着山林中的动静,随时捕捉‘骨碌鸟’的声音。 饭还没有吃完,阿七腾地站起来,说道:“听,‘骨碌鸟’叫了!” 毕竟年轻入耳朵比较灵敏,何先生屏息听了一分钟时间,才隐约闻到“骨碌,骨碌”的叫声。他高兴极了,甩开饭包,便扯着阿七遁声找去。 “骨碌鸟”耐鸣时止,何先生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看到了‘骨碌鸟’。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它。却不知它从那裸树上窜出来叫了几声,向远方飞去了。 阿七失望地看了看何先生,意思是说:“呶,就是这么个样子,怎么能抓住它?” 何先生说:“我们走到那边树下,耐心等待着,这‘骨碌鸟’还会回来的,只要看到它的窝就好办了。” 阿七心中没底,不太愉快,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跟何先生到一棵绿叶浓密的大树下去。他似乎已精疲力倦,一坐下来便靠着树干打盹。何先生不管他,自己打起精神,四处张望。 太阳歪向西边了当真又传来了“骨碌骨碌”的声音,何先连忙推醒阿七,聚精会神地四处观察。啊!鸟儿恰恰落在邻近的_棵银桦树上。他们立即走到那树下,仰头寻找鸟窝。可是,树冠上绿叶浓密,光线幽暗,费了好大的劲竟看不出名堂来。“骨碌鸟”大概发现有来犯者,此刻也悄然无声。何先生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呼”地打上树冠,只见一处绿叶摇晃一阵,发出朴楞楞声响,“骨碌鸟?”飞了出来,“骨碌,骨碌”地腾空而去。 阿七仰头凝望,用手指着绿叶摇晃处,说道:“呶,那就是鸟窝呀!” 何先生睁大眼睛,终于看见要寻找的目标,笑吟吟地说:“好啊!好啊!”由于太高兴了,他把心底的秘密全揭开了:“阿七,我把话跟你说明白吧。我们辛辛苦苦来找‘骨碌鸟’,目的是叫它替我们寻找医治骨折的草药。现在’‘的季节,_正是‘骨碌鸟’养雏时时候。你爬到树上,把窝罩的鸟雏给它折断腿骨。它们母亲回来,必定很焦急,会四处寻找_种专门医骨折的草药来给它们缠在伤处。隔一天,我们再来,从鸟雏的腿上取下草药,那就大有用处了。” “哦,原来是这样!”阿七这才知道何先生寻找“骨碌鸟”的用意,但一转念,又觉得太玄乎,说道:“鸟怎会找药治病呢?” “这不奇怪,山林中的动物,在某些方面也跟人类一样的,懂得爱,懂得恨,懂得生几育女,懂得为自己治病。比如猿猴,如果自己不舒服,周身打冷战,就会去咀嚼金鸡钠树的树皮:大黑熊精神萎糜不振,便去寻找一些具有轻微致泻的果实来吃,猩猩的牙炎疼痛时,就会用手挖一些烂泥糊在脸颊上,然后再用双手紧紧按住:还有二种野鸡,当它的鸡雏被雨淋而感冒时,也会去采安树叶来喂……”何先生似乎觉得闲话说得多了,转而催促阿七道:“好啦!你上树吧,照着我说的去做。” 阿七振作精神,脱掉外衣,抱着树干,直往上爬……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都顺利完成了。晚上,他们高高兴兴回到了家。洁云特意做了几样好吃的菜,让他们下酒。 古话说,“祸福相倚”,在何先生喜乐孜孜的时候,大灾大难降到头上来了。 隔了一天,何先生果然跟阿七又到笔架山来,并且拿到了草药。在返回的路上,阿七跟何先生说;昨天野羊寨给人带话来,那边大少爷敖了我们的药膏,伤势并没好转,叫我们另想办法。现在既然拿到了骨折药,就该及早送去。如果走得块,大少爷今晚就可换上新药了。阿七还说,他认得一条近路,就是不好走,但是为了争取时间,还是走近路吧!何先生觉得有道理,也就向意了。 阿七颁着何先生,翻过狮子坳,就去创新路了。一会儿在密密的树林行走,一会儿又在没人头顶的草丛中前进。阿七走得特别快,何先生毕竟年纪大,渐渐地跟阿七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几次叫阿七放慢速度,而阿七却象故意耍弄他似的,看着何先生离得远些,他就停一下;看着何先生要赶上来了,他又加快了步伐,始终不让何先生靠近。 何先生有点气恼:这阿七今天怎么搞的?是因为今天得了骨折药,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一面赶路,一面沉思着,看看四周,大树参天,攀附着各种藤葛萝蔓,树下是一丛丛草莽蕨类,密聚簇集,地面是堆积得厚厚的腐植层,气氛冷峭,心渐渐地紧缩起来。走着走着,突然,前脚一踏空,后脚支不住,“卜”地一声掉下洞里去,接着发出了“哎哟”的惨叫声。 原来,这一带是瑶人居住的区域。瑶家人经常打猎捉拿飞禽走兽。他们一般用陷井来捕捉老虎,就是在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挖一口深井,并削尖竹签或者用其他利器插在井底,井口搞好伪装。老虎一落在陷井,不死也受伤,被困在井下,最终落入猎人手中。 千不该,万不该,何先生踏中了装老虎的陷井! 阿七听见何先生惨叫,回头走来,喊道:“何先生,你怎么了?” 井下只传来一阵呻吟声。 阿七的脸上露出了阴毒的微笑。他看了看身边竹篓里的骨折药草,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阿七不是个好东西,阴险奸滑。前一年,他看见何先生父女到苗山行医,砸了他的饭碗,开始是硬着来捣乱,后来觉得不合算,便改变主意,偷师学艺,所以死皮赖脸拜在何先生的门下。如今,他听何先生说骨折草那么神奇,是件谋生的宝贝,而且眼下又有巴结土豪山霸的好机会,一旦把大少爷的胳膊治好了,得到的好处是不可估量的。心有邪念,便生毒计,阿七故意把何先生引到瑶民的猎区来,欺负他不认得猎人安装机关的暗号,把他害了。 本来当日下午三四点钟,阿七就可以回到家了。然而,他故意拖延时间,直到天黑了,才慌慌张张地跑到何记诊所报信。 晴天霹雳,把洁云吓得昏倒了,寨子的乡亲们,平昌对何先生很敬重,听到了凶讯,纷纷赶来。那位曾经给何先生治过“打罢予”的阿岩,是个好样的,当着乱纷纷的场面,挺身站出来主事,组织了担架,领着七八个人,打着火把,连夜去抢救。可是,因为受伤过重,又没能及时医治,何先生被抬回到寨子,便断气了。据说,他的双眼好久没闭上。 何先生一走,洁云可够苦了。 野人之恋(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按理说,何先生行善积德,深得乡亲们的爱戴,如今大家对他的遗孤自然是关心照顾的,况且洁云也有十八九岁了,从父亲手上也学得了一技之长,日子是不难过的。偏是冤家聚头,阿七总是缠着她不放。他自和洁云见面之日,就为这技艳丽的花朵而动心,而且越来越爱得炽热,只是碍着何先生的面子,不敢放肆。何先生仙逝之后,他就明目张胆对洁云追求了。 用骨折药草医好了野羊寨大少爷的胳膊,阿七得了钱又得了势。他把宝贵的金戒指送到了洁云手上,洁云谢绝了,融水镇是个热闹的地方,阿七牵来马匹,要带洁云到那里玩几天,散散心,洁云没有答应:阿七一天登楼九次,问寒问暖,洁云茶不给喝,板凳不给他坐…… 洁云本来就是讨厌阿七的,总觉得他为人不地道,诡计多端;特别是父亲的死,尽管阿七把情节编得圆,还装模作样伤心地哭,而洁云对他的怀疑始终没有消失。阿七追求得越是热烈,洁云越是反感。埋葬了父亲,洁云就摘下了“何记诊所”的招牌。一来觉得开业下去,自己没有父亲那样的医术,有辱九泉之下的父亲的名声,也辜负乡亲们的期望;二来是为了跟阿七断绝来往。 那天上午,寨子里的人上山的上山了,下地的下地了,阿七把一葫芦的米酒灌下肚子,便象黄鼠狼那样,悄悄爬上了洁云的木楼,洁云看他醉醺醺地走来,心里格登一下,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求求你呀!”阿七“卜”地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仰望着洁云。 洁云心里突突地剧跳,往后退了两步,双眼警惕地直瞪着对方。 “洁云,我是多么需要你呀!我想着你,把心都想碎了。你嫁我吧!” 洁云虽说是个大姑娘了,从没见过这样的求爱方式。在山外,封建思想严重的地方,一般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比较开明的地方,男女互相爱慕,开始是书信来往,或者在背地悄悄讲话。如今阿七这么唐突鲁莽的举动,设洁云既害羞又害怕,那漂亮的脸蛋先是涨得通红,接着是自得发肯。 阿七一面挪近洁云,一面把事先编好动听的话从肚子里倒出来:“洁云,你是世界上最值得我爱的人,你嫁给了我,要钱我有钱,要吃要穿,你一张口就行了……” “你……你发疯了?”洁云骂了一句,又后退两步。 “洁云,你要是不答应我,我活着也没有意思了……”阿七说着,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洁云乱了方寸,可不知怎么办。 以前,他就是用这种手段向父亲求情,父亲慈善,满足他的要求,如今,他又拿出惯伎,来骗取宝贵的爱情了。不,绝不能答应!洁云想到这里,气愤地喝了一声: “你,给我滚出去!” 阿七抱着头,做出很痛苦的样子,说道:“哦!你是不答应我了。洁云,我宁愿死去了,能在你面前死去,我也瞑目了。”说着,便将头朝房柱撞去。 “你……”,洁云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看着阿七的头撞房柱“冬冬冬”响,一下又一下,她害怕当真闹出人命案来,心里火急火燎。幸好“急中生智”,洁云朝楼外连声大喊:“来人呀,来人呀……” 周围的苗家兄弟姐妹们一听到洁云叫喊,料想会出了什么事,立即赶来。大家一看一问,知道事情的大概经过,纷纷指责阿七。阿岩气愤地指着阿出.严正地警告他: “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如果你再对洁云姑娘无礼,我们就要把你赶出青杉寨。” 众怒难犯,阿七连连拍打自己的脸,喃喃地说:“我喝醉了,我喝醉了!该死,该死!”接着慌慌张张地溜跑了。 其实,阿七想占据洁云的心并未泯灭。不久的一天晚上,天上布满乌云,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深更半夜,除了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之外,四处寂然。阿七象条黄鼠狼一样,悄悄地窜到沽云的小木楼前来了。他鬼鬼祟祟,左右前后观察一阵子,看看没有什么动静,潜入木楼,蹑手蹑足摸到洁云的卧室前。他伸手轻轻推推房门,门没动,知道门内已上了拴子,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铁线,撬动机关,轻轻拉开门拴。突然,门内响起“当郎”一声。原来,洁云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睡觉关门时,还把洗脸的铜盆挂在门拴的一端,拨动门拴,铜盆落地,发出警报。 熟睡的洁云被惊醒,喝了一声:“谁!”同时腾地翻身下床。正想摸火柴照明看个究竟,门外一条黑影旋风似地扑了过来。洁云跟父亲跑江湖,学会点武功,行动灵巧,她轻轻一闪,对方扑了空。黑影转身又扑来,洁云拳脚交加,连给他几下,而对方竟象蛮牛般拚命冲向洁云。一来房内布陈家俱,缺少回旋余地;二来天又黑,跳跃腾挪都不方便,这会儿,沽云竟给对方搂住了腰肢。但她不惊不慌,使出点穴麻醉术,在对方的左肩膊上拍了两下,对方立即瘫跌下来。洁云擦根火柴,点亮松枝,一看那躺在地上的人是阿七,不禁怒火三丈,狠狠踢了两脚。 这时,邻居被吵醒了。一位大婶大声地问了一句:“洁云,有什么事呀!” 洁云鼻子一酸,竟“哇”地痛哭不止。 乡亲来了,一支支燃烧着的火把照着一张张愤怒的脸。大家严正地惩罚了阿七,把他赶出了青杉寨。 洁云很感激乡亲们的关怀和帮助,但她觉得住在青杉寨,不是长久之计,打算回老家去。乡亲焦急了,纷纷劝说。 一位老妈妈说:“姑娘,留下来吧!你能为我们解除忧愁,我们少不了你!” 一位老爹说:“姑娘,你现在还不能走。你父亲还睡在,青杉寨的山脚下,带不走,你过了三几年要回去.就能带他走了。留下来吧!” 阿岩说:“洁云,你不要怕,天塌下来,我们青杉寨的人给你顶住。” 几位姑娘紧紧握住洁云的手说:“好洁云,别走了,我们天天晚上都来陪伴你。” 洁云热泪盈眶,她回心转意了,继续和青杉寨的人们一起生活。 阿七被赶出青杉寨之后,不知到什么地方去混了,一段时间里姑娘的生活倒是蛮平静,蛮是惬意。 谁知道还是有人不让她安宁。 一天下午,突然有个妇女神色紧张地跑到洁云木楼上,见面就喊:“姑娘,救救命呀!” “什么事?”洁云吓了一跳,间道。 那妇女说她是野羊寨的,三岁的孩子病了好几天,如今昏昏糊糊,手脚抽筋,所以赶来“何记诊所”求救。 洁云说:“我父亲过世了,‘何记诊所,也没有了,你另找人吧!” “姑娘,有人告诉我,你聚父亲这么多年,也学会了治病。叫你辛苦一趟,走吧!难道你叫我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那妇女哽咽着,眼泪扑簇簌地直掉下来。 洁云动心了,但看看天色之后又犹豫不决了。 对方似乎看透了洁云的心,说道:“好姑娘,你怕天黑走路不方便,是吗?不要紧的,晚上你就住在我们家里;你一定要回来,我们派人送你到家。” 这时,阿岩恰好从圩场上给洁云捎来油盐之类的东西,在门口听懂了什么事,便从旁说:“洁云,去吧!你先走,我后一步去野羊寨接你。” 洁云上野羊寨去了,给病孩煎草药吃,让他镇静,退烧。忙碌了一大阵子,天已黑下来了。吃过晚饭,阿岩也来到了。洁云拿出几包草药,对病孩的母亲吩咐了一番,便同阿岩回青衫寨。 八月天的晚上,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月亮还躲山后,前面的路途依稀可辨。山风不时吹佛,令人感到十分凉爽。阿岩也不打火把,凭着自己走惯山路的经验,领着洁云行进,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山角三岔路口,忽听到左边山林有“骨碌,骨碌”的鸟叫声,阿岩惊喜地说道: “‘骨碌鸟’叫!” 洁云想了想:“夜里那有‘骨碌鸟’叫,怕是猫头鹰吧!?” “骨碌,骨碌。”又是几声。 “不错,是‘骨碌鸟’。我去看看,打个记号,明天好哉它。”阿岩兴致勃勃地说。 洁云担心地说:“别去了。天黑麻麻,不方便呀!” “不碍事。”阿岩自从知道‘骨碌鸟’能找骨折药,沈时常留心着,要抓到‘骨碌鸟’。现在既然听到鸟叫的声音,那有不去看看的道理。他掉头对洁云说:“你坐着休息,一会,我很快就来。” 洁云见阿岩决心那么大,也就不拂他的意了。 阿岩抬头朝着鸟叫的地方走去。傍山的小路崎岖不平,阿岩小心翼翼地走了两百米远,鸟却不叫了,心里有点凉了。他停下脚步,看看山冈树影,都是黑黝黝的,便想扭头往回走了。这时,却又听到“骨碌,骨碌”的声音,阿岩一高兴,就加快步伐小跑过去。岂料被拦道的山藤绊脚,一个跄踉,翻滚到峭壁下,“哎哟哎哟”地痛叫。洁云闻声大吃一惊,一面喊着,“阿岩,阿岩”,一面急急忙忙地跑去。 天呀,幸亏峭壁不很高,阿岩伤势不重。洁云来到时,阿岩已用手撑着地,慢慢挺起腰,坐了起来。洁云蹲在峭壁:上头,垂头问道: “阿岩,痛得厉害吗'你太不小心了。” “不……不知道那个缺德的,结了山藤拦路,所以就被绊倒了。” “哦!”洁云叹了一声。心上也投下了一道阴影。 “洁云,你把那山藤抛下来;我可以爬上去。” 洁云连忙寻找藤条。毕竟是黑夜,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见,只好用双手瞎摸,摸不着,她想起身上的绣花背袋有火,柴,便伸手来掏。突然身边有黑影一晃,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后脑给人猛击了一拳,“哟”地一声便昏倒了。 “洁云,怎么样?”阿岩在峭壁下问了一旬。没有听到回答;便挣扎着站起来看个究竟,不禁大吃一惊:有人抱着沽云往“骨碌鸟”叫的方向走去;但刚走了两丈远的地方,面前有个巨人挡住去路,抱洁云的人扔下她转身要走,被巨人伸手一掌打在头上,一声惨叫便瘫倒在地。阿岩暗暗叫好,庆幸洁云得救。不料,巨人弯下腰来,把洁云抱了起来,横放手上,猛摇几下,“呜一一哎”“呜一一哎”几声,没见洁云有什么反应,便把她往后一甩,背着就撒腿跑去。 “糟糕,野人!”阿岩脑子一闪念,不禁毛骨悚然,心里为洁云叫苦不迭。 当山野平静下来时,阿岩仔细辨认环境后,经过一番挣扎,终于爬上了峭壁。他仇恨打昏洁云的家伙,一定要去看看这是什么人。阿岩擦亮火柴一照:啊!阿七! 原来是这样,阿七被赶出青杉寨后,便以野羊寨为落脚点。他还是想着洁云,计算着怎么把她弄到手。他认为,洁云在青杉寨乡亲们向着她,不容易得手。如果能够把她引到外面来就好办了。今天,他听说野羊寨有孩子得重病,便去撺掇孩子的母亲请洁云出诊,接着便设下这样的圈套,对洁云和阿岩下毒手……想不到他自己落到这样的下场。该死的! 野人背着洁云一路奔跑,跨过几道溪涧,翻过一道山梁,来到一个深谷之中。这里古木参天,郁郁苍苍,山上有瀑布飞流,水声潺潺,在瀑布右下方的悬崖上,有个岩洞。野人抬头看了看洞口,把洁云轻轻地放在地上,转身到草丛中去,借着朦胧的月光,东找西找,最后拔了一把叶子呈三角形的野草才回到洁云身边来。它双腿跪在地上,将野草放进嘴里咬烂,然后塞到洁云的嘴巴。它愣愣地盯着洁云那漂亮的脸蛋,轻轻地抚摸一下,便又跑到涧边,捧来一把水,灌到洁云的嘴里。过了一会儿,野人又将她向在背上,忽溜溜几下,爬上岩洞前的一棵高大的古树,坐在面向洞口曲技桠上。那里离洞口有两三丈远。这时,野人两腿紧紧地夹树枝,左手后弯搂住洁云,右手伸到空中,抓住了一根粗大柏青藤,摆了几下,纵身一跃,就象荡秋千一样荡了过去,双脚在岩洞前一块大石上一点,便站住了。 野人将洁云抱进山洞,安放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又用手亲热地爱抚一下她的面颊,自己便坐到另一块石头上,靠着岩壁休息了。 东升的太阳在山谷里洒下了金辉,一缕阳光射进山洞来。洁云苏醒过来了,用手揉了揉眼睛,才慢慢睁眼看看,只见洞口紫烟弥漫,绿叶如云。她象做了一场梦,不明白自已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突然洞内响了“嘿嘿”的笑声,洪亮如钟,她扭头一看,几乎吓破了胆: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站着身高一丈的巨人,金身披毛,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洁云不由得暗暗叫苦:“天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真的碰上魔鬼了,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洁云看看野人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挺腰坐了起来,倏然站起,“咚咚咚”地地跑出洞口,往下一看。洞口离地面十来丈,脚底的岩石如斧砍刀削,左右也形势险竣,只要往前一步,必定粉身碎骨。她愣住了! 野人走来了,伸出毛茸茸的手,轻轻抓住沽云的手臂,拉她回洞内坐在原来的石板上。洁云越想越感到痛苦,情不自禁地嘤嘤吸泣。野人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抓脑挠腮,一会儿搓手撩掌。过了一阵子,它走进山洞内,捧出苞米,山薯、野果之类的食品,样样都是生的,递给洁云。不管是生的、熟的,此刻洁云那里想吃东西啊!野人无可奈何,只好站在一边,守护哭得象泪人一般的洁云。 第二天,洁云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了,则感觉到肚子饿得难受了,看洞内有野人折来的树枝树叶,已经干枯了,便简单地做个火塘,捡来树枝树叶,从绣花背袋摸出火柴,点燃柴火。野人不习惯烟火,呛得咳嗽流眼泪;但它出于好奇心,却是蛮有兴致地看洁云的举动。洁云看火旺之后,便用一截树枝插进苞米心,架在火上烤。烤熟了的苞米飘散香味,十分诱人。野人“嘿嘿”地傻笑一会,转身奔出洞外,扯起藤条,“呼”地飞下山去,很快就抱了一把柴杖回来,加在火堆上,学着洁云烤苞米、山薯。烤熟了,便津津有味地咀嚼。此刻它那黑宝石般的眼睛充盈了笑意,嘴巴露出一排洁白的细牙,却不使人觉得可怕。 吃过烤苞米,沽云渐渐感觉渴得难受。她已经两天滴水不进,加上吃下干燥的食物,喉咙象冒烟似的。她要找水。水在悬崖下,岩洞中没有水。她烦燥地走到洞口看了一会,又无可奈何走回来。野人根本不理解她的行动,只是关心地注视着她。她对着野人伸出舌头,捏捏自己的喉咙,野人还是茅塞不通。洁云东张西望,团团地转,它也东张西望,团团地转。洁云见洞内一处岩壁上有湿润的水渍,便凑近伸舌头舔了又舔,但那能止渴?她特意抓住自己的脖子,做出痛苦的样子,然后又走到洞口,用手指着山脚的流泉。野人终于领悟到了,“呶哎,呶哎”地喊着,接着伸手将洁云一搂,往背下一翻,扯着青藤,飞荡到对面的大树上,三二两下便把洁云送到了泉水边。 在干渴的时候,能喝上清甜的泉水,犹如享受玉液琼浆,洁云双手捧水,荚美地喝了一顿。野人也蹲了下来,学着洁云捧水喝,大有亦步亦趋的架势。 水喝够了,口止渴了,洁云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她就地溜达几步,看看周围环境。这里是个狭长的夹谷,东西两面高峰耸立,互相对峙,绿树翠竹,密密匝匝,飞禽走兽,出没其间,猿啸乌啼,断断续续。洁云想:这个地方也是一个蛮活跃的世界啊!她正陷入沉思之中,一只桐果打在脚上。急抬头看时,一株桐果树上,几个小猴正嬉笑脸,摘果子掷来。洁云还没作出表示,野人兰步两脚跑了过去,抱住桐果树摇了几摇,几只猴子象荡秋千一样,甩来甩去,一阵吱吱乱叫。野人还没住手,使劲把树干一挽,“巴啦”一声,树干折断,猴子纷纷落地,慌慌张张逃窜。野人又是一阵傻笑,然后伸手搂洁云放到背上,回山洞去了。 野人之恋(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以后日子,沽云每天的生活基本是按一个模式渡过,饿了烤东西吃,渴了由野人背她到泉水边来,然后就由野人陪着闷坐。她在无聊之中,不免做各种各样的回忆: 我是怎样来到这里呢?记得那天晚上给我下毒手的人,是一般人的身影,绝不是野人。但后来又怎样落在野人的手上?从这些日子野人对我的态度来看,它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是不是它看见坏人行凶,才把我从坏人手上抢过来呢?啊,也许是这样!那么,行凶是谁呢?是阿七?倘若不是阿七,肯定是跟阿七一样坏的人,这些家伙,披着一张人皮,实际是野兽。虽然他们本来是个人,但身上一些东西已经退化成野兽的东西,因而比野兽更可怕,更可恨。阿七们比野人还不如哪!哎,现在阿岩怎么样了?青杉寨的乡亲们怎么样了?……她深深地感到生活的复杂,生活的艰难。 山洞中这种原始生活的方式是不好过的。洁云想逃出这幽谷深洞,有意熟悉环境,每当下泉边饮水后,都向山谷的南端溜达,一次比一次走得远。每次野人都跟在身后保护着。那天,洁云正慢悠悠地在林中漫步,突然被竹丛中呼啸而至的狂风惊动,猛一回头,见一只高大的马熊扑了过来,不由得“呀”的一声闪到野人的后面去。野人却是不慌不忙,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准马熊的脑门一砸,马熊发出“嗷嗽”的惨吼,便倒在地上了。野人也就背起洁云回头奔走。有时树林挡路,它一伸手,碗口粗的被桠就被折断了。 由于林申受惊,洁云当天晚上还是余悸未消,一闭上眼惰,脑际就涌出妖魔鬼怪张牙舞爪的情景。半夜了,她还在石板床上转辗反侧,心里闷得慌。忽然,洞内响起细微的“沙沙”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鼻子还闻到一点异味,洞内黑黝黝,眼睛分辨不出什么东西。洁云连忙起来,走近火塘,拨开上面一层灰,亮出火种,再放些干草上去。接着使劲吹了几下,干草“呼”地窜起火苗,把洞内照得亮堂堂。把眼睛向左右前后一扫,见一条大腿般粗的巨蟒爬来,离她不过尺把远,洁云一阵惊叫狂跳。倚着岩石睡觉的野人醒过来了,眨眨眼,知道是什么事后立即拿起石头掷向蟒蛇。巨蟒挨了一下子,被激怒了,张开磨盘大的嘴,扑向野人。野人一闪身,跳到蟒蛇后身的左侧。蟒蛇运动尾部,横扫过来,企图把野人卷起来。野人纵身一跃,跨过蟒蛇的身子,没被缠住。蟒蛇便掉过头又向野人攻击,野人又跳跃闪开,并抓起石头,向巨蟒的头部砸去。蟒又挨了一下,但并没有致命,更加疯狂地向野人扑来。 洁云看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害怕极了。她靠在洞内一角,身子象筛糠般抖动不停。 她也为野人耽心:小心点,千万千万莫给蟒蛇咬着啊! 她对野人寄于莫大的希望:更勇猛些,无论如何要把蟒:蛇砸死啊! 双方搏斗了半个钟头,蟒蛇失败了,那磨盘般大的头_部,被砸开了花,血浆四溅。野人把它拖到洞口,狠狠地扔到悬崖下面了。 洁云挂在喉咙顶的心,“呼”地堕了下来:野人胜利了! 一场搏斗,野人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手臂、大腿都被蟒蛇咬伤了,殷红的鲜血“滴嗒”往下掉。此刻,它精疲力倦了,颓然地坐着,“呼呼”喘气。 洁云凝视着野人,心想:它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搏斗的,而且流了血,一这完全是为了我洁云啊!如果说,我洁云没有道灾,它怎么会如此受累呢?……生活的阅历使她脑子’里涌现出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比如,憨厚朴实的农民,虽然少言寡语,但看到别人有困难,却能不声不响地扶一把;心地善良的哑巴,路见不平,也能拔刀相助!他们都是受到,人们称赞的啊!眼前的野人,多象一个憨厚朴实的农民,多象一个侠义肝胆的哑巴!是它再一次挽救我洁云的生命,它不仅是一个英勇的斗士,而且是我洁云的保护神。它的存在和自己有着重大的关系啊;洁云心中激荡着极为复杂的感情:敬佩、感激、怜悯…… 洁云身上的热血倏地涌上脑门,情不自禁地走到了野人的面前,用千草给它轻轻擦去身上的血污,然后把头贴到野人的胸脯,野人也紧紧地把洁云抱住,还用嘴不住地吻着她轻柔的头发。人与野人心心相印…… 一线枯红色的晨曦透过参天古树的缝隙,照进了山洞,洁云在欢快的鸟鸣声中醒来了。她望了一眼躺在身一旁的野人,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却又觉得多么的荒唐。她后悔了! 昨晚的一切,意味着她将和野人过一辈子生活了。它救过她的生命,它比向动物退化、象阿七一类的人好一点,但它毕竟是动物,不是人呀!它虽然能供吃喝,但这不过是原始的生活状态;而且它愚钝,不通语言,还有很多不如入的地方,这样的日子能挨得多久?……她感到十分悲伤。她想哭诉自己的不幸,而这里只有一个愚钝不通语言的野人。满肚子话憋得多难受,她走到了岩洞口,对着青山绿树默默地坐着,竟不由自主地哼起几年来跟苗族姑娘学来的民歌,转而向苍天倾诉自己的厄运,最初是低低声哼着,后来竟朗朗地唱起来: 讲苦不比黄莲苦, 我比黄莲苦得多! 灾难九回九, 灾难象条河。 这山跑过到那山 好日子没见过。 歌声哀婉、凄切,山里静悄悄的。似乎那些活蹦乱跳的飞禽走曾都被洁云的歌声迷住了,在默默地倾听。洞里的野人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坐在石板上,也聚精会神地听着洁云唱歌。 从山里流出来的泉水是不会断的,从洁云心里唱出来的歌无休无止。她唱呀唱,唱到日头正中天。突然,山谷响起粗犷的歌声: 妹莫忧呀妹莫愁, 水流九转总有头。 …… 起初,洁云以为那是自己的歌声在山谷中的回音,但品味那袅袅余韵,分别是有别的人也在唱歌,而且是个男的。她灰冷的心上迸发出一点火星来了! 竹笋压在石板下, 总有一天得出头。 …… 山谷里又传来歌声,洁云听得十分真切了,这的确是进山的入唱的,而且那声音还有点耳熟。她象笼中的鸟,看见笼门打开了,自己就能飞到广阔的天空去了,高兴得跳起来。 这时,野人却紧张了,一把抓住洁云的手臂,将她拉进洞去。洁云挣扎一下,那能挣得脱,就象小鸡被老鹰强劲的爪子抓住一样,实在没有抗争的力量的。 再没有歌声飘来了,山洞内外象死一样寂静。过了一阵子,野人才松开手。洁云白了它一言,揉揉那被野人捏得好痛的手臂,走到另一端去,坐在石头,上生闷气。 “洁云!你在哪里……” 山谷里传来了宏亮的叫喊声。洁云觉得这声音很象阿岩的。啊,一定是阿岩找来了,他正在悬崖下叫喊的。希望之火在她心中熊熊燃烧,立刻站起来,扯起嗓子高喊一一声: “阿岩!我在这里――” 洁云正要抬腿跑到洞口去,野人倏地跳过来,一只手紧、紧捂住洁云的嘴巴,一只手把洁云搂起来,抱进洞里。洁云差点透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她不但叫喊不了阿岩,连叫野人饶命也不行了。她只能用眼睛来说话,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野人。她不看则已,一看惊骇不已。那野人呲牙裂嘴,眼露凶光,脸绷得紧紧,连脸毛也倒竖起来,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样子,叫人十分害怕。洁云双眼一闭,头一歪,象是死过去一般。这时,野人才松开手,把洁云丢在地上,但还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过了一阵子,洁云睁开眼来,看见野人充满了敌意。她暗想,把动物的某些行为看成人的德性,错了。野人就是野人,它怎能具有现代人的情操呢?洁云要逃跑的决心更大了。可是,眼下如此状态如何能脱身?硬来肯定是不行的,怎么办? 洁云想了想,向野人要求下泉边喝水,她张开嘴巴,抓抓脖子,又就着岩壁舔水渍,可是野人无动于衷。洁云试图起身向洞口走去,野人用手一拨,她立即被弹了回来,还仰跌在地,屁股一阵剧痛。野人不象从前那样来抚慰她了,而且还张牙舞爪,“呶、呶”吼叫,如同发怒丁的母老虎一样。也许它在警告洁云:你要逃走?着我要你的命! 悬崖下继继续续传来阿岩和其他人的叫喊,间中还唱山歌。洁云心里象火烧一样,脑子骨碌碌转,突然,心头一亮,暗暗叫好。于是对洞外的一切装着不理不睬的样子。 阿岩为了救回洁云,在出事的第二天,就和寨子里的两个青年,背着猎枪,漫山遍野地寻找。今天好不容易在这个叫插剑山的山谷里闻到洁云的声音,他们是多么兴奋啊!然而,循声找来,千呼万唤,却不见踪影,连声音也听不到了。但是他们相信,洁云一定在这山谷里,于是先退离悬崖之外,找个地方住下,耐心地观察动静。 太阳偏西的时候,野人看悬崖下无声无息了,才放松了对洁云的监守。洁云来到火塘边,一边烤苞米,一边用木炭在地上东涂西抹,而后在一片竹壳上刷刷地写下几行字,悄悄塞进那绣花的苗家背袋,还添了一块鹅蛋般大的石头。夜里,在野人不防的时候,扔到了悬崖下面。 一天,两天过去了,悬崖下没有人影,也没听到说话声音,野人放心了。第三天,洁云要求喝水,野人自己也渴了,便象往常一样,带她到泉边来。洁云心里突突突地剧跳:能否逃出山洞,就看这一回了,她眼睛骨碌碌地转,却不见阿岩他们的踪影,心里好不焦急!为了拖延时间,洁云喝一小口就歇一会,磨磨蹭蹭好久,却等不来人。她想跟往常那样在林中漫步,野人却把她一搂,放到背上了。洁云失望了。 这时,林丛中传来了“骨碌,骨碌”的鸟叫声。洁云知道这是阿岩他们发出的联络暗号。前天上午,阿岩他们又来到悬崖前察看动静,得到了洁云扔下的袋子,心中有数,按照洁云吩咐,在附近林丛中隐蔽,一旦准备动手抢救,就先发出暗号,以便配合。刚才,野人背洁云从悬崖上下来的时候,阿岩已经看见了。但是,面对着这么个凶猛的庞然大物,如何下手?开枪伤了洁云就糟了。弄得不好,不但救不了洁云,连自己也有生命的危险,真不好办啊!他们一再等待好时机,耽误了时间。眼睁睁看着野人要把洁云挟回山洞,他们再忍不住了,于是决定马上动手。 洁云听到“骨碌,骨碌”声,在野人背上拚命挣扎着。野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扭头来看洁云。林丛中腾地跳出三个年青的苗家小伙子,举起猎枪,齐声喊道: “洁云――” 野人吃了一惊,拔腿要跑。洁云连连在野人肩膊狠拍几下,野人挨了点穴麻醉法,  “卜通”一声,倒下来了。洁云急忙挣脱身子,向阿岩那边跑去。不料,野人比人的身体强壮得多,抵抗力也大得多,洁云的点穴麻醉法,对它们只起一点点作用。在麻木中的野人,霎时间便恢复过来了。它纵身一跳,就来追洁云。 “砰砰砰!” 阿岩他们一起扣动扳机,在山谷里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巨响。跑动中的野人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上了。几个苗家小伙子高兴得跳跃欢呼,洁云虎口脱险的心情,那就不用说了。 野人腿部受了重伤,它挣扎几下,却没能站起来,但它坐在那里,还是“呶呶”直叫,疯狂地舞弄双手。 几个苗家小伙子在猎枪灌上了火药,石砂,举枪瞄准野人,要补抢毙倒。沽云慌忙跪倒在他们面前,连连摇手,焦急地说: “不要开枪,我求求你们!” 几个苗家小伙子都愣住了:这是为什么? 阿岩说:“洁云,那是野人,还没有死的野人,不把它杀掉,以后就麻烦了。” “对,消灭它!”没等洁云答话,另外两个青年就齐声说道,并且又举枪瞄准。 洁云火急火燎,扑了过去,双手同时按下两支猎枪,嘴上还是反复说:“不要消灭它,我求求你们!” 真是莫名其妙,几位苗家兄弟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野人嘛,毕竟不是人。它既然能威胁人的安全,为什么还要留着它呢?他们用困惑的眼光看着洁云,希望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然而洁云除了重复原来那两句话之夕,别的又说不出来。年青小伙子毕竟不是女人,更没有洁云那样的经历,怎能理解洁云的心啊!他们掰开洁云的手,再次举枪瞄准。洁云一扭身便向野人那边跑去,在离野人一丈多远的地方站住了,双眼泪汪汪,哽咽着说:“你们要开枪就开吧,把我和它一起打死算了!” 小伙子们的手软了,枪口掉了下来,心里只管生闷气。 阿岩喊道:“洁云,回来吧!我们听你的,不开枪了!” 洁云站着一动不动。 几个小伙子一齐喊,叫洁云回来,而且把猎枪放下了地;洁云才挪了挪脚步。她扭头向周围看了几眼,接着转向一处草丛走去,采下一束草药,小心翼翼地放到野人的跟前,望了望野人,然后缓绥地向阿岩他们走来。野人呆呆地看着洁云的背影,眼睛也流下了两行热泪。 卜保老爹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然后拿起烟杆,在烟锅上捏了一小撮烟丝,慢慢点燃,“巴达巴达”地抽着,喷出一团团自雾。 我急着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卜保老爹没吭声,沉思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阿岩他们颁着洁云回青杉寨来了。隔了些日子,每当傍晚的对侯,对面山崖上总是有个高大的野人站着,痴痴地向青杉寨眺望。大概是那个野人伤好了,再来寻找洁云吧! 河岩爱慕洁云,后来曾向她提亲。洁云没有表示什么,在一天清早,悄悄离开青杉寨了。 有人说,也许洁云又去陪伴那个野人了, 有人说,洁云陪伴野人住过山洞,羞于见知情人,所以走了; 还有人说,洁云立志行医教人,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一种更可贵的药,一要医治退化为动物的人,二要开化愚顽的野人。 从卜保老爹的木楼上下来,已是月上中天。绿灯从中、溪流旁边依旧荡漾着有没的口弦声和歌声,青年人还沉醉在幸福之中。我脑子里却老是回荡着野人的故事,望着夜幕下的元宝山区,心想:洁云如今还在吗?她在哪里呢?我抬头看天,碧空上漂浮一朵白云,不禁怔住了:那不是洁云吗?她对元宝山是那么恋恋不舍?(完) 起死回生的新郎(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长龙岭东头是雷沙村,西头是雷何村,两村相隔八九里路。远远看去,象是一条长扁担系着两个大扁筐,也象一条藤上的两颗大南瓜。 然而,这两个村毕竟有差别。雷沙村靠近马草镇,雷何村要上马草镇,须多走一截路,而且必须经过雷沙村旁。旧社会里,两村之间有人吵架,雷沙村的人就常说:“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不让你们踩踏我们的土地,你们上马草镇也没路哪!” 马草镇是壮乡中较为繁荣的城镇,自古有水路通省城,解放后还通了公路,商业、文化蛮发达。常言道,“靠住大树好乘凉。”雷沙村靠近马草镇就有它的优越性了。比如,村里读书人就比较多.三四十户人家,五十年代就出了五六个大学生。“有钱读书,无钱养猪。”其实不尽然。两村贫富相差无几,只是雷沙村的子弟在村里读完了小学,还可以到马草镇走读中学,雷何村就没这条件了。 长期以来,雷沙人总以文化高引为骄傲,把雷何人文化低当作笑话讲。有个《雷何人读祭文》的故事就是这样说的:一次,雷何村有人死了,儿女叫人帮做一篇祭文。祭文的传统程式,开篇是“维某年某月某日不孝男某某……,”“维”是文言的发语词。那个雷何人跪在棺材头前,捧起起祭文诵读,开声便叫“难!”当时参加吊丧的雷沙人立即纠正说,“念‘维’不念‘难’。”岂料旁近的雷何人便纷纷辩驳:“怎么不难哩?他这一过世,丢下一群儿女,没人照顾……”场上有文化的外村人听了,在这弥漫着悲痛哀伤的气氛中也忍不住暗暗发笑。以后四邻村庄便流传了这样的歇后语:“雷何入读祭文―一开口便是难。” 当然,雷何人也有看不起雷沙人的地方,说他们雷沙人“三分钱鸭头――只得把嘴,”不肯把力气全用在农活上,富不起来,却又打肿脸充胖子。从前,也曾有人替雷何村编了个故事,回击雷沙村,题目叫《雷沙人吃竹》,大意是:一天傍晚,雷沙村的一位老人,在大路边的大榕树下眼过往歇脚的客人吹牛,说他如何会营生,家庭富裕,每天三顿干饭,餐餐有鱼、肉。正当得意洋洋的时候,他的孙子突然来州了一声:“阿爷,回家去吃粥啦!”一家伙戳破了牛皮,老人十分尬尴。亏他急中生智,立即板起面孔,训斥孙子道:“今晚吃的哪是‘竹’,只是笋老罢了。老笋炒牛肉,晤,……”这故事以传开,当地也就有了这样的歇后语:“雷抄人吃竹―一穷装富。” 嘲笑归嘲笑,两村之间在日常生活中一直是关系密切的,男婚女嫁,结亲攀友,来来往往,长年不断,于是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演绎出许许多多故事。吴木匠家跟黄二婶家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是值得说以说的。 吴木匠是雷沙村人,跟前只有个儿子亚发。儿子才十岁的时候,妻子得了重病,双腿一挺直,甩下他们父子便走了。据说;妻子在弥留之间,曾断断续续地对丈夫说:“我是不行了。你以后另找个伴吧!……可怜我亚发还小……”吴木匠肝肠寸裂,连声呼唤妻子的名字,并说:“我是不会再找什么人了的。亚发我照顾好他……”话未说完,妻子心脏已停止跳动,但双眼还是半张着,这是人们常说的“死不瞑目”吧!小小的亚发站在旁边,呜鸡地哭着,泪流满面。吴木匠忙叫亚发把一枚镍币放到母亲的嘴里,给她合上双眼,让她安心上天。 公鸡带仔,吴木匠既做爹又做娘,一心把儿子拉扯成人。寒来暑往,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亚发象出土的竹笋一样,节节拔高。二十岁的青年了,从地里挑来满满的两箩筐玉米棒子,没喘口大气;二十岁的青年了,念完中学,拿回了一小本红彤彤的高中毕业文凭。虽说还少六分,没上高考录取线,但总算是个有文化的人。每年春节,也能给左邻右舍写下意思新鲜的春联。比如,“大江南北桃红柳绿春光好,举国上下热浪奔腾气象新”,“春日人添耕读乐,农村貌与岁时新”、等等。村里有人结婚,也能帮写下“百年佳偶结同好,并蒂红花向阳开,之类的喜联。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然而在农村里还是能给门庭增添光采的。吴木匠颇得安慰。 妻子临终嘱咐的两件事,吴木匠算是完成了一件。另一件“再找个伴”,他却没去考虑,因为在婚姻史上,心灵受过刨伤。但是,他却为儿子婚事操心。他想:亚发二十岁了,二十岁结婚也许早了一些,不过,二十岁考虑对象不能算早吧! 平日里,吴木匠的眼睛、耳朵都注意捕捉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村里梁姓的闺女竹叶十八岁了,长得蛮水灵,初中文化,识书懂礼,见人都是嘴甜甜的。那一次,吴木匠挑着一担。子小木椅去赶马草镇的圩日,恰好跟竹叶同路。竹叶便说:“把担子放到我肩上来吧,你老太吃力了。”“不,我能挑。”“大叔那么见外。 我年青,有的是力气,留下来也是浪费。反正我也是要去赶圩的,顺便帮帮忙,算得了什么?”说着便伸手去抢吴木匠的扁挑。吴木匠松开手了,看着竹叶矫健的身子,轻轻松松地走路,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滋味。他想:要是有这么个儿媳妇,也算是晚年得福了。 一天,看着儿子空闲下来的时候,吴木匠用了心计,说:“发呀,竹叶家去年在岭头上开了两亩荒地种菠萝,可赚钱哩!省里的罐头厂在马草镇设下收购站,每斤菠萝两毛钱,有多少收多少。今年我们也试着种一亩半亩。我想,我来犁地,你到竹叶那里求个人情,借些种苗。” “爸,犁地开荒是重活,我干吧。”亚发说。 “不,如今干农活也要讲科学。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干那些卖死力气的活还对付得了。闹新名堂,还是你去。好。” 亚发不好说什么了,照着去干。竹叶很热情,能帮忙的都帮忙。在生产过程中,竹叶少不了来指导鼓励,跟亚发有说有笑。吴木匠看在眼里。乐在心间,暗想:果然入巷了! 绿苍苍的菠萝蔸结果了,青青的果皮变黄了,散发出阵阵的蜜香。可是,青年人的爱情却没有开花。一年两年过去了,亚发跟竹叶的关系却是很一般。第三年,雷何村一个愣小子却常踩竹叶家的门坎,痴痴憨憨,而竹叶对他也蛮好感。吴木匠的心冷了,长叹一声说:“姻缘天注定,由不得人啊!” 不过,吴不匠并不甘心。那天,他终于忍不住了,扛着竹竿进巷子――直来直去,对儿子说道。“你年岁已不小了,该找个对象了。” “爸,我的事你不用管。我心里想的倒是给你找个老伴。”亚发说的诚恳,并无反唇相讥的意思。 然而,吴木匠一听,倏地脸色变了,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这象做儿子说的话吗?”好几天,他都不理睬儿子。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第二年,亚发到了雷何村当民办教师,才一个学期,却有人悄悄告诉吴木匠,“亚发有对象了!”吴木匠不禁吃了一惊。 话从头说起。这一年腊月,雷何村有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续弦。亚发跟他沾点亲,带点故,便去祝贺了。雷何村几个知青,逢场作戏,闹着给结婚的人贴喜联。庭院中摆开八仙桌,铺上裁好的红纸,笔墨也准备好了,只是“写什么”却把场上的人难住了,岐吱喳喳,一阵议论之后,有个青年扬拳奋袂说: “就这么写,上联:新人新被新蚊帐。下联:老夫老妻老战场。横比:吐故纳新。” “哗!”场上一片叫好声。这位青年得意洋洋,抄起毛笔,饱蘸浓墨,正要下笔,旁边一位中年人拦住了,说: “不要心急嘛!请学校的韦老师评一评,看行不行。行啦再写不迟。” 韦老师笑了笑,说道:“对仗是工整的。嗯……多拟几联,互相对比对比,挑最好的来写。怎么样?” 人们面面相觑。一会儿,另一位青年人说:再拟也拟不出比这更好的了。就算自称文曲星高照的雷沙人,也只能甘拜下风。” “喂!有雷沙人在这里啊!”有人推了推亚发,喊了起来。 人们的目光一齐射向亚发,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韦老师说了一句:“亚发,也拟一联吧!” 亚发并不客气,搔搔头,信口而出:“上联:梅开二度向红日。下联:燕飞双侣沐东风。横批:永葆青春。” 没人叫好,没入说坏,一片静默。还得由韦老师打破僵局,他说:“亚发的对联是比较有文采的,意思也好。” 天平上加了一枚有份量的砝码,倾向性就明显了,人们也纷纷附和。有人喊了一句:“亚发,你就写吧!” 亚发跨步到桌前,叉开双腿站稳,提笔蘸墨,沙沙几下子,一串大字便出来了,遭劲秀美,墨香四溢,观者赞叹,不服气的人也出不了声。 亚发露一手,博得了韦老师的好感。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便把亚发扯到墙根,嘀嘀咕咕好一大阵子。 韦老师在五十年代后期,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雷何村小学任教。学校是开复式班的,只他一个教师。原先学生少,还可以对付。现在学生多了。班次也多了,教师就很吃力。他多次要求上级多派一位教师来,却未能如意。最近乡政府答复他,编制有限,不能增派公办教师了,但同意聘请一名民办教师,由村委会筹捐费用,叫韦老师物色对象。如今,他看中了亚发,便立即征求意见。亚发答应了。 第二年春天,亚发来雷何村小学任教了。上课下课,日出日落,光阴.如梭,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学期。一个偶然的机会,亚发认识了村子里的姑娘火英。他们的认识;如梁山好汉―一不打不相识;而且认识不久,便种下了情根。 火英姓黄,年纪与亚发相仿,个子比亚发还高,粗手大脚,一头浓黑的剪发,黧黑的脸庞搭配着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说话象开机关枪,噼噼啪啪,走路噔噔地晌,象个中吉普那么有冲劲。父亲早逝,唯与母亲相依为命。以前日子过得较为清淡,近几年,火英跟别人搭伙开小煤窑,生活一天比一天好。承包的两亩田,由母亲侍弄,吃的喝的都从那里要了,穿的用的有火英那一头的分红,手头银钱松动。火英常对母亲说:“煤窑是我们的钱柜,你就不用愁眉苦脸了!”那话实在,拉一卡车煤块出去,稳拿一两百块钱。不愁买不起单车、缝纫机,就是彩色电视机、电冰箱也要扛回来,还可以盖小洋房哪。火英的劲头可大哩。 那天,火英火急火燎地要做一张关于供应煤块的公告,一时却找不到适用的笔墨纸张。她灵机一动,便抬腿向小学校走去。中午的太阳,晒得大地要冒烟,火英汗津津地闯进校门,见四处静悄悄,一不禁一愣。“这里的人都发瘟死光了啦?怎么连个魂头也没有。”她自言自语地骂了起来。学校刚放午学_,学生回家了,老师出去吃饭,哪来的人啊! 这小学校舍是卣古庙改建成的。前后两进房子,中间有个小天井。后进是教室,前进三分之二作教室,三分之一用板皮围起来,做成两个小房子,一做办公室,一做教师卧室,给亚发用的。火英大大咧咧地推开办公室的门,但见文房四宝齐全,石观里残墨未干,笔筒里有几枝大小不一的毛笔,柜子上搁着一张全开的道林纸。打瞌睡碰着枕头,太好了。她铺开纸,抄起笔,刷刷刷一阵子,完成了她的“杰作”。末后,撕下“公告”的一角白纸,又写了一行小字:“用了你的笔黑(墨)纸,我给钱陪(赔)还。”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五元钞票,连同纸条一起压在桌子上,卷起“公告”便走。 “你是干什么的?” 火英才出门口,却被人拦住了。 火英收住脚步,打量着眼前的人:二十来岁的男子,留着小分头,略高的颧骨,圆圆的下颏,和眉善目,但觉得面生。她曾听说学校来了位新老师,大概就是他吧?!“你问我干什么?我嘛,扶犁耙种田地,拿铁镢挖地球,几十户人家的雷何村,谁不知道我黑炭妹子黄火英?”说完“咯咯略”地笑起来。 “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唷,亏你是个教书的,白花花一张纸,还认不出呀!是不是被粉笔灰蒙住了眼睛,‘一点五’的指标掉下来了吧!?”火英一副傲气,尽在说俏皮话。 “谁跟你开玩笑!”亚发把脸拉下来,绷的紧紧的。 火英手上那张遭林纸,是亚发准备做教具用的。半个月前,学区辅导员就来了通知?这个星期六要搞一次教学观摩活动,附近几个村的教师都栗看亚发上一堂语文课。亚发是个新教师,上公开课给他的压力很大。他想,这次教学观摩活动,实际是领导上对他的考核。如果教学效果太差,饭碗是会被砸烂的。因此,他除了认真钻研课文,反复修改教案,还要制作必要的教案。这张道林纸,是他前天托赶圩的人在马草镇买来的,如今被火英糟塌了,窝了一肚子气。 火英看他一脸凶神恶煞的的样子,也恼火了:跟你开点玩笑,就值得生气吗?她鼓起限挑衅地瞪着亚发。 “你擅自闯进学校来要东西,你……简直是破坏教学。”亚发嘴唇在微微地打哆嗦。 “要了你一张纸,就象挖了你祖坟样。呸!”火英火气更大。 “跟你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 “什么,你骂我是牛?”火英火爆爆地把手上的纸“哗哗”地撕成碎片,一把一把地向亚发掷去,一面骂道:“给你,给你。穷寒酸相!小气鬼!” 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亚发干瞪眼,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你这……” 火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扭身径自噔噔噔地走了。 一阵风吹来,被撕碎的纸片象一群蝴蝶翩翩起舞,风止了,纸片四下飘零,落于泥尘。亚发不禁一阵伤心。“好一个刁蛮的泼辣货,向村委会告她!”他恨恨地说。她叫什么名字?亚发气昏了,―时却记不起来,不觉有点沮丧,慢慢地走进办公室。 桌子上的钞票和字条映入亚发的眼帘,他心里格登了一下,赶忙捡起字条来看。“黄火英!”看了字条上的署名,亚发毕竟明白了,这就是那泼辣货的大号。他默念了几遍;“黄火英.黄火英……”狠命地要把它牢牢地镶在脑海里。然后再将字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不到二十个字的公告竟然出现好几个错别字,心里就有点瞧不起她:“斗大的字不认得两箩斗,竟敢翘尾巴。可怜!”但看了一眼桌上的钞票,又觉得她并非是蛮不讲理的姑娘,也还懂得一点儿规矩。然而再想想她刚才那股傲气和横蛮劲,是因为她有钱,“财雄气祖”嘛!亚发心里可反感了。难道钱多就可以摆架子、耍骄傲,欺负别人吗?这是那一家的规矩?”……他想着想着,火苗从心间窜起,直冲脑门,于是一把将五元钞票狠狠甩到门外。 然而,亚发毕竟不是小孩了。他是教师,要考虑到自己的工作任务,只会生气不顶用,眼下还得补买张纸回来才行呀! “好!既然你有钱,我就给你花。”亚发暗自说着,捡回地上的钞票,立即走到村子去,找个空闲的小青年,说:“你到马草镇跑一趟。我给你五块钱,你给我买回两张道林纸,剩下的钱就是你的了,吃沙糕,买烟抽,随便!”小青年很乐意,接过钞票,便蹬单车去了,来回不过个把钟头,完成了任务。 亚发的公开课得到了观摩者的中肯评价:“质量不算高,但作为一位教学实践尚少的新教师来说,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很不错了。”亚发听了,压在心上的石头“砰”地掉了下来,全身轻松。当天晚饭后,亚发回到学校来,一个人坐在煤油灯下,一面壁沉思,回忆起这次公开课前前后后的情形,黄火英的鲜活的形象竟一下子涌上脑海来了。他想了想,觉得黄火英做事是毛躁了些,但她毕竟是个农民,而自已是教师,是有知识的人,岂能跟她一般见识?那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更不好的是,这会影响学校和群众的关系,不利于以后工作的开展啊……亚发后悔了。怎么办? 第二天的傍晚,亚发准备了五块钱,还有一支半新旧的狼毫毛笔,以及用剩的一张道林纸,一起带上,送去给火英,还打算道歉几句。 火英家在村予的北边。那是一个古老的三开间房子,干打垒的墙子,顶盖半边肯瓦半边茅草。廊檐下竹竿横架,吊挂着几捆玉米棒子,还有水瓜之类,地面农用家具杂陈,靠墙处还有春米的石臼,两杆木杵。一条大黄狗蹲在门边,见了生人。霍地站起,“汪汪”地怒吼两声,直瞪着警惕百倍的眼睛。亚发停下步,盼望屋里的主人出来。门是敞开着的,估计里面有人,但狗吠过之后,却不见谁露面。倒是邻居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走出来,先是招呼一声“吴老师”,转而引逗大黄狗,“阿黄,来,啧啧。”大黄狗斜眼望了望,并不理会他,依然严守岗位。小孩子走过来挨着大黄狗,轻轻抱着它的颈项,轻捋它的头毛,十分亲热;同时抬头喊道: “吴老师,快进去吧,屋里有人的。” 亚发小心翼翼入门穿堂,走到屋后,仍未见主人。后门矽卜又是一个小天地,四面是竹篱笆围成的小园子。挨近正屋左边的小房是厨房,再过去是猪栏。园子四周种有菠萝蜜、黄皮、龙曝树,还有芭蕉、木瓜。园中种着时令蔬菜,满目莆青绿绿。 起死回生的新郎(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亚发正在观赏园中景致,忽闻厨房传来“哐哐眶”的咳嵫声。接着见一位年近五十的妇女被烟熏得满脸泪水,拿着一柄蒲扇走出来。那正是火英的妈妈黄二婶。’她艨朦胧胧地看见个陌生人站在那儿,连忙撩起衣襟拭去眼泪,睁眼打量对方,嘴巴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以笑脸表示欢迎。 “伯母,火英在家吗?” “坐呀,坐呀!”黄二婶递过张板凳,热情地招呼客人。 亚发坐下后,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我正煮晚饭,很快就会煮好的,你今晚就在我家吃饭。”黄二婶说。 答非所闻,亚发傻了眼,稍停又问:  “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今年养了两头猪,都有五六十斤了。” 亚发哭笑不得。 这时,大黄狗挣脱了小孩的手,呼哧呼哧地奔到后园来了,小孩也跟着跑来。在疑惑困扰中的亚发,悄悄地跟小孩说了几句。小孩笑嘻嘻地挨近黄二婶身边,附着她的耳朵大声说: “二婆,吴老师问你,火英姑姑在不在家?” “啊!”黄二婶恍然大悟,连忙说;“火英去煤窑做工,还要过一阵子才回来。” 亚发又把小孩叫来,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小孩又笑嘻嘻地去传话:“二婆,吴老师请你把钱和纸笔交给火英姑姑。亚发随即把带来的东西捧到黄二婶的面前。 黄二婶先是一愣,接着是乐得嘴巴合不拢来,把东西收下,而且热情地挽留亚发,说:“火英等一会儿就回家,你们见见面,谈一谈嘛!” 亚发本来就打算当面跟火英道歉几句,把这件事圆满了结。但要等到什么时候?眼下面对着一个聋子,说话如同鸡和鸭,不是好受的。“算了吧!”他心里暗说着,向黄二婶摆摆手,便走了。 时光流逝,往事如烟。亚发一直用心在教学上,对于火英“闹学堂”这类鸡毛蒜皮的事,早巳置之度外。半个月后的星期天,上午十时左右,亚发看完新出版的杂志上的两篇小说,脑子有点累了,便收捡几件脏衣服,准备拿到村前的池塘去搓洗,突然门外响起了女高音: “有人吗? ” 亚发觉得有点耳熟,抬头一看,见是火英,正咧着笑口,拿着竹帽扑哧扑哧地扇凉,一面说:“口渴得要死,有水喝吗? ” 学校没有伙房,亚发是跟韦老师家搭伙开饭的,那来水喝?亚发皱着眉头,走进卧室,从墙壁上摘下铝制旅行水壶,摇了摇,知道还有点冷开水,便拿来默默地递给火英。一火英掀开盖子,仰起脖子咕嘟嘟地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递水壶还给亚发,自言自语地说:“真解渴啊!” 亚发木然地站着,想跟火英检讨几句,但一时开不了口。于是转身要拿水壶进卧室去,却被火英喊住了: “喂!慢点走好吗?跟你说几句话。” “有什么事?”亚发不冷不热低问。 火英却不忙着答话。她不紧不慢地把身子挨靠在一张学生课桌边,两手往后撑住桌面,双脚一蹬,把身子提起来, “卟”地顿坐在课桌上,“哗啦啦”一阵石破天惊,本来已很残破的桌子,那里承受得住火英百来斤种的强压,一下子全塌下来了!火英本人也弄个四脚朝天,躺倒在地。大概是被木头撞痛了,她禁不住。“哎哟”地叫了一声。 亚发觉得好笑,可又不敢笑出声,心里暗自骂道:“粗粗鲁鲁,自作自受。”他只是袖手旁观。 “你这个人是怎么搞的?看见别人跌倒也不来扶一把,还是个人民教师哩!”火英一脸愠怒。 这二招真灵,亚发连忙跳过来,扯着她的双手。火英腾地站起来,甩开亚发的手,捶捶自己的身腰,轻松地说了一句:“没事。” “哦哦。”亚发下意识地退缩几步。 “跑什么?我是老虎吗?站住!”火英威严地喝一声,又说道:“喂,我看你们这学校太不象话了,桌椅板凳破破烂烂,真能害人。幸好我命大,否则不是摔死,就是身残。” 亚发觉得她太不讲理了。本来不想跟她说什么话,但实在忍不住了,便说:“黄火英同卷,你象个野牛一样,莽莽撞撞,弄坏了我们学校课桌,我不追究责任罢了,你却学猪八戒倒打一耙,有这样的道理吗?试想,你摔倒是自己倒霉,自己负责。课桌坏了,明天学生怎么上课,你可知道我在发愁吗?” “哟,多喝了两瓶墨水,嘴巴象抹了油,真会说话哪!”火英虽然奚、落了两句,但她是认理的人,接着说道:“坏了一张课桌有什么了不起,我赔!” “那当然好呀!” “那就好了吗?你这些桌子都是半条命的,用力一磋就散架。你能保证你的学生没人象我那样俏皮的?出了问题怎么办?”火英转守为玫,咄咄逼人。 “……”亚发一时无法应对。 “其实,这些桌子该更新了!”火英慢悠悠地说。 “嘴含灯草说话轻巧,换桌子谁给钱?你给吗?” 火英笑了笑,很轻松地说:“钱嘛,还不好办?行呀,换新桌子用的钱我给你包了。” “说话当真?” “当真!”火英一本正经,但又说:“不过,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亚发焦急了。更换桌子板凳的事,他曾和韦老师商量过两次,“都想不出什么招数来。如今听火英这么一说,心真动了。 火英偏是卖关子吊人,说:“你肯答应我就说,不肯答应就算风吹过耳。” “你还没说是什么条件,我怎能表态呢?” “条件不高,就看你怎么想了。” …… 他们就象打乒乓球一样,你打过来,我挡过去,没完没了,毕竟是亚发会用脑筋,想了想,说道: “火英同志,打个比方说,你到街上买猪肉,一挨近猪肉摊,人家问你买不买,你总得先看看摊面上是什么样的货色,’还要问问价钱,然后才能表态嘛!” “哈哈哈……”火英放声大笑,然后说:“你就是会说话,算是服你了。好,我说条件吧!你向我鞠个躬,就说:‘火英姐,我真心实意求你帮个忙。’条件不高吧!” 亚发一怔,心想,这不是把我当猴子耍吗?总觉得自尊受到了损伤。火英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他却默默然地连个屁也不放,心里也光火了,说道:“算了吧!我刚才说的话给风吹走了。”身一扭象一阵风似的跑了。 第二天,亚发跟韦老师讲起这件事来,韦老师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丈夫嘛,能伸能屈。为了事业的发展,有时候要受点委屈,韩信是个大将军,当年也曾从别人的裤裆下钻过。况且如今火英的要求并不过分呀!” 亚发后悔了,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韦老师说:“想想办法,解开疙瘩,这件事还是可以成功的。” 亚亚眼睛转了几转,说:“用我们学校的名义写信给她,行不行?” “嗯……”韦老师沉吟着,一会儿,说:“这当然可以,不过,以你个人的名义来写,效果会更好一些。” “为什么?” 韦老师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他从火英的言行中领略到一点儿别具韵味的女儿之情,那粗犷的豪气中有一丝蜜意,所以认为亚发写信较好,但只能说,“因为她提出的条件是对你个人的要求,并不是对学校的要求。再说,用学校名义写信,公事公办,行文往往是干巴巴的,如果是个人书信,就容易写得亲切动人。” 亚发听了,口服心服,晚上马上写了信,经韦老师润色,而后誊正,叫个学生送至火英手上。这一篇由两位教师合作的优秀散文,情真意切,果然打动了火英的心。她先发动几家富户,凑得了两百块钱,然后向村委会建议,号召全村群众关心学校教学,大家有钱出钱,有木料出木料,有技术出技术,解决课桌问题。有了带头羊,还愁羊群不走?不到半个月时间,学校的课桌、板凳更新了。亚发跟火英的情感也拉近了,以后又多次来往,他们心上都萌发了爱情的嫩芽!也在这个时候,一阵风雨袭来了! 昊木匠本来急切希望儿子找到对象,可是,当他知亚发的对象竟是黄二婶的女儿,就象掉到冰窟里,心全冷了。“不!八辈子也不跟她结亲家。”吴木匠下了决心。他要跟儿子把话挑明,可又怕儿子耍脾气,说起不入情理的话,弄得难堪。他想了想,便找同村的姨甥振雄来。振雄是亚发的表哥,已经四十出头了,有点文化,又通世故,估计能说转亚发。吴木匠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那天,已经一个多月不回家的亚发终于回来了,振雄来找表弟闲聊了。先是转弯搽角,迂回包抄,接着是破门而入,扣住主题: “表弟,你跟火英的亲事,姨丈好象不大赞成啊!” “为什么?” “姨丈跟火英娘几十年来都不和。” “是怎么一回事?” 振雄望了望亚发,摇摇头:“不知道。” 其实,振雄是很清楚的。曾嗅木匠和黄二婶才十二三岁的时候,父母便张罗着给他们订亲了。双方交换了“八字”,经星相学家分析,吴木匠是木命,黄二婶是土命。木克土,土养木,相克又相济,用哲学家的语言来说,这叫辩证的统一。他俩是可以偕首百年的。况且,男方是木命,体现了男尊女卑,必定夫唱妇随,不致于牝鸡司晨,合乎古制,可说是天赐良缘,吴父喜乐孜孜、以两股洋纱作礼物,订下了婚约。岂料过了三四年,自由婚姻兴起,包办婚姻受到运动的冲击。年轻时的黄二婶,孤陋寡闻,这时昕到了关手吴木匠的传闻,“这人没什么德行,半夜里爬进人家厨房里偷吃东西,还在人家的锅里拉了泡尿。”“他是个废物,长到十五岁还尿床。”也又从星相学方面造舆论的,“女为土,男为木,土养木,嫁过去活受罪。”黄二婶感到了“包办”的罪过。当时,本村有人向她求爱,她自由地进行选择。前约摒弃,另结新盟。吴家方面,认为男女婚姻,时兴自由,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感到吃亏的是订婚时花了两股洋纱,算是白白丢下水了。年当十七的吴木匠,血气正旺,咽不下这口气。一天傍晚,他突然伺进黄二婶家;说明要跟上新潮流,对解除婚约没意见,只是要回那两股洋纱。黄二婶的父母本是老实巴脚韵农民, 一日答应,因为贪占别人财物要招灾,人容天也不容。无奈那股洋纱已用尽了,须待一段时间筹措后,请再来诹还。吴木匠也同意了。黄二婶算是第一次见到吴木匠,看他壮健,端正、言谈举止有大丈夫气概,通情达理,比现在的未婚夫要强,心里真不是滋味。 吴木匠离开黄二婶的家,天已黑下来了。道路看不清,他一脚高一脚低地摸索出村。来到村边,“青竹夹道,显得格外幽培,吴木匠更是小心翼翼翼走着。突然,竹丛中响起了一阵扑簌簌鲥声音,几块石头连珠般打来,“扑扑”地落在他的脚边。吴木匠大吃一惊,抱头疾跑,岂料才跑了两丈远,脚下被生疙瘩一绊,一个狗啃屎趴倒在地。更糟糕的是,嘴巴砸中石块,敞掉了两颗门牙,满嘴是血。但他顾不得许多了,连滚带爬,一口气跑了半里路,回头看着没见人追来,才放慢脚步,呼呼喘气。他想:这些人是畜牲养的,象伞浮在水面的野鸭子.表面平平和和,暗里黑爪子在使劲。算了,那两股洋纱不要了,给那些畜牲做人皮吧! …… 老一辈的事情,时隔三十年;年青人是不知道的。振谁表哥又如何把这些事情讲给立发听?他沉吟良久,还是说: “亚发,既然姨丈不满意这桩婚事,你就吹了吧!” “他不满意我满意。是我结婚,不是他结婚。”亚发理直气壮地回驳。 “话虽然这样说;但想想看,你们结婚后,亲家之间不和,对你们生活也有影响呀。”振雄表哥耐心弛启发。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我跟火英结婚后可以促进上一辈人的团结,那不是很好吗?” “这……” 不管振雄怎么样,却没能说服表弟,只好向吴木匠如实汇报。吴木匠气得直顿足大骂。最后,他只得赤膊上阵,跟儿子当面鼓对面锣地摊牌。 “我不欢迎火英来我家:要跟这种人家结亲,除非公鸡生蛋马生角。”吴木匠说话斩钉戳铁。 “爸,火英和她妈都是普通农民,安安分分,你手嘛对他们那么恼恨?”矽亚发很不理解。 “这你别问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去做这聋婆的史婿。就别要你的爸爸了。”吴木匠越说越一生气,又说:“四岁从寨的姑娘多得很,好的姑娘多得很,你就是看不见,偏去爱这非洲种,图的是什么?图她有几个钱?真没出息!” 亚发见父亲骂火英和她娘。内心十分反感,脸一绷,转过身来便回学校去。 红日西坠,百鸟归林,亚发一个人坐在学校门前,内心、充满了矛盾,眼睛呆呆地望着前面的大榕树。 这个时候,只有火英能给他精神上的慰藉。他盼望着火英。但他知道火英是不会这么早就来的,只有默默地等待。 等待是痛苦的。好象经历了好长时间,他扭头向通往村子的小路望去,蓦然间看见离他一丈多远的地方,有一条黑影直立着,纹丝不动,吃了一惊。待定睛辨认,才知道是火英,于是说: “你这个人是怎么搞的啊,来了不吭一声。” “……” 亚发拉来一条长板凳,又叫道,“来坐呀!” 火英一抬腿,登登几步,“扑”地顿坐在亚发预备好的凳子上,依然是嘴巴紧闭,一声也不吭。她好象在跟谁生气。 “我现在心里不知有多烦,想不到你也绷着脸给我看。”亚发说。 “只你心烦,我就不心烦?” 亚发一愣,问道:“出了什么事?” “……” 火英如今有满肚的话啊,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近来村里的人们对他和亚发的恋爱议论可多了: “每月拿一两百块钱的人,去嫁兮穷老公,图的什么罗!一个教书的猴子王,那么一点钱,一天吃三顿,除了锅巴不见饭,赶几次马草镇的圩日,买块肥皂,买副电油,口袋里连枚锑银也不剩了。就只好沾娘家的便宜了。盘古开天到现在,只见汉子养妻子,那有老婆养老公。太阳从西边起,河水向西边流,稀罕不稀罕!” “火英既不是‘卖剩甘蔗沿人要’。追求她的还不少哩!本村几个青年见她心就痒哪!那边村有个养鸭专业户;快成万元户了,给她写信,她连信也不回,真太可惜了。人爱人,沙纸爱门神,她就是爱那穷秀才。” “人家是教书的,肚里墨水多嘴流蜜,说的多么的好听。火英性太善,心太实,容易上当哩!不过,做父母的看见女儿踩上牛粪堆,也不吭声。.真是前世不修哩!” 这些闲言闲语传到黄二婶耳里来,她心慌了,愁云遮脸。原先她对亚发还是好感的,“如今听了各种议论,自己也把亚发看扁了。昨晚火英收工回来,吃过洗过,母亲把她扯到跟前,把人家的议论一五一十地告诉火英。火英没听完,心就烦了: “得了,得了!我都懂了。”她早有所闻,却不把这些馊饭臭菜装在肚子里。 黄二婶说:“火英,你懂了就好,那就不要跟他拉拉扯扯了。” “妈,我不要你管!”火英对着母亲耳朵大声说道。 黄二婶愣了一下。火英啊火英,妈妈把你生下来,一日粥一口饭地把你喂,一把屎一把尿地照料你,好不容易才拉扯大啊!你是妈妈的心头肉,也是妈妈日后唯一可以依靠的入,怎么不管你呢? 起死回生的新郎(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火英,你把话给妈妈讲个明白。” 火英却不理会,从帆布袋里拿出小笔记本和电子计算机,凑到媒油灯下,只管算帐。母亲不住地唠唠叨叨,她只当风吹过耳。 黄二婶看女儿心那样硬,十分伤心。她有话没处说,竟然“扑”地跪伏在神龛前放声哭了起来,向死去的公婆和丈夫诉说家门“不幸”,一时哀哀切切。这一招,使火英方寸全乱了…… 现在,她不知道怎么样向亚发说这些事情。两人低头相对,默默无言。过了一阵子,火英蓦然把头一甩,仰起脸来说道: “亚发,你看着我。” 亚发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火英。 “你是不是真心爱我?” 千嘛现在来提这个问题呢?亚发愣着头。 “说呀!”火英焦急地说:“不说我就走了。” “真心爱你呀!”亚发眼睁睁望着火英,问道:“怎么样?” “真心相爱来勾手指。连勾三次,勾一次跟我说一句。”火英严肃认真地说着,并伸出了手指。 亚发不知她搞什么名堂,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指伸出来了,听由火英导演。 第一次勾手:“真心相爱。” 第二次勾手:“永不变心。” 第三次勾手:“相偕百年。” 象演戏一样做完了,火英才把村人的议论及母亲的态度说了一遍。人心换人心,亚发也把自己父亲的意见告诉了火英,并说:“火英,在物质上你比我富,你不嫌弃我,我永说感激你。但我也不是一穷二自,在精神上我是比你富的,我也一定不会亏待你。” 火英眼子一酸,两颗热泪夺眶而出,蓦地扑在亚发的怀里,两个年青人紧紧地拥抱着,两颗火热的心贴在一起燃烧。 然而,要越逾上_辈筑起的高墙,却不是那么容易啊! 几天后的中午,亚发正在休息,表哥振雄来了,说“姨丈叫我关照你一下;农历七月初五是姨母的忌日,是否还记得?” “这我记得。”亚发答道,并问道:“我爸现在怎么样?” “跟你闹了意见,几天精神都不爽快,我看他好象是消瘦了。亚发!父母恩情深过海,你不能叫他伤心啊!” 听说父亲身体不好,亚发心里隐隐作痛。父亲从小就疼爱他,恩情是说不完的。他小的时候,夏天在门前纳凉,.蚊子多,父亲便点草带驱蚊。亚发嫌烟呛入,父亲把草带的火灭了,手摇蒲扇给他驱蚊。有一次,亚发看见邻居的小朋友养有斑鸩.挺好玩,也向父亲嚷着要一只斑鸠,父亲也答应了。他跑到邻村借了一只斑鸠媒子,编好马尾结,爬到高高的扁桃树上装机关,为了逮住一只乌,父亲差点从树上跌下果。总之,父亲能给予他的都给予了。亚发想:这样对待父亲,是不是太残酷了? 振雄表哥香亚发默不作声,忍不住把吴木匠和黄二婶过去的关系全兜了出来。亚发终于明白了,父亲这样固执,。原来是过去有积怨! 却说火英那一头,她娘还在恼火之中,一些爱管闲事的人又来火上加油了。那天,邻居一位绰号为“乌鸦嘴”的大娘火烫火燎地跑来,说“二婶呀,你知道那个教书的亚发是谁的儿子吗?那是吴木匠家的。” “吴木匠的儿子!?”黄二婶心里格登一卞。 “是呀!你以前跟吴木匠……儿女结了婚,你们亲家怎好见面,怎么来往啊!” 黄二婶象中了邪似的,傻愣愣地‘瞪着眼睛,心里思绪万千。那晚,吴木匠离开她家一个时辰,她的未婚夫得意洋洋跑来向她的父母报功了:“我在村边砸了几块石头,让这小子知道点厉害,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来找麻烦!”黄二婶脸色很不好看,黄二婶心里象挨砸了石头。过了几天,听说吴木匠跌倒,砸掉了两颗门牙,满嘴是血,她那颗善良的心就象挨刀割一样,背地偷偷抹了眼泪。 1960年她得了一场大病,濒于死亡。后来虽然得救,耳朵却聋了,听觉能力很低。她感到痛苦,在痛苦中思索,这是做了亏心事遭到神明的惩罚,“人容天不容”啊!如果今世再不修,来世更加受苦。特别是她的丈夫在马草镇被汽车辗死,更加重了她的恐怖感。对吴木匠的负债感一直压迫着她的心灵,但她没办法还债,只能暗地里乞求神明恕罪。听了“乌鸦嘴”报信,她开始是震惊,经脑子一转,反而感到高兴:这不是“还债”的好机会吗? 晚上,火英从煤窑回来.刚进门,母亲便笑吟吟地迎了上去,接过她手上的东西,给打掸衣服上的泥尘,态度格外好。火英迷惑不解,是不是母亲又改换什么新花招来干涉自己的婚事?她想了想,问道: “妈!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呢?” “……”黄二婶拉着女儿的手,一想不知怎么开口,欲言又止。 “妈,你是干什么的呀!”火英挣脱母亲手,想转身走开。 黄二婶连忙捉住女儿的手臂,说:“火英,你要跟亚发结婚,妈高兴!” “真的?”火英半信半疑。睁大眼睛看母亲。 “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黄二婶含嗔反问女儿道。 “妈……”火英倏地扑到妈妈身上,激动得要流出眼泪来。一会儿,火英抬起头来,凝视着母亲,问道:“妈,你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好?” “越大越不懂理。女儿管起妈妈来了?”黄二婶亲昵地用手指戳了戳女儿的额头。 两道央墙有一道已经倒塌,亚发和火英感到莫大的快慰。亚发对未来的丈母娘颇为关心,托人到省里买了个助听器。黄二婶戴上了这宝贝,神极了,逢人便夸,“我们家亚发肴文化,耳聋了也会补救!以后你们别再叫我‘聋婆’了,我可不聋了!”她把亚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亚发原来是在韦老师家搭伙吃饭的,黄二婶也叫他来自己家吃饭了。 臭木匠那头是个榆木疙瘩。尽管亚发做了许多工作,始终解不开。他甚至说“你要跟黄火英结婚,从此就不是我的儿子了,今后就别再回雷沙村来了。” 爱情的果实熟了,是收获的时候了。亚发想:迁就父亲不正确的思想并不是真正的孝敬。父亲在一段时间内思想不通,以后日子长了自然会想通的。 农历12月27日,是亚发和火英的大喜日子。 结婚的新房就在火英家。她家是三开间的房屋,中间为厅堂,左边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是火英的卧室。房子低矮,只有一道门与厅堂相通,还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光线不足,空气也不太流通。然而,目前的条件只能因陋就简了。前几天,亚发和火英把卧室认真打扫了一番,墙壁还用石灰水粉刷过,同时贴了几幅新买来的年画,这便成为新房了。 本地习俗,男婚女嫁,婚礼是搞得蛮隆重的,以前一般是活动三天。第一天是集礼,不管男方女方,主要亲戚这一天就来庆贺了,还有新郎新娘的友好同伴,这一天也陆续来了,叙旧情,诉衷肠,鸣鞭炮,对山歌,屋里弥漫着喜庆的气氛。第二天为正夕,新娘过门。男方鼓乐迎娶新娘回来,一名妇女用剪刀把新娘的鬓发剪一撮,塞到新郎的脚板下。之后,新娘进入洞房休息。第三天,凌晨,新郎与朋友在厅堂围坐,由新娘逐个献烟茶,闹腾将至天亮。上午,新娘姐妹朋友来接新娘回门。又是一场热热烈烈的对歌,新娘回家。婚礼活动乃告结束。 这种礼制,此地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简化,最近几年又渐渐恢复原状。亚发跟火英不打算随从乡俗,但也不愿弄得太简单,把亲戚朋友都请来喝一顿,雷何村没有亲戚关系的人家,每户请一名,拢共也十七,八桌。 亚发和火英的吉日,正是寒潮刚来的第三天,气温蛮瓶,人人口吐白雾。上午,专门组成的炊事班子便忙开了,杀猪、杀鸡、杀鸭,春米、磨豆腐;那班接待客人的人马则去学校搬桌子,凳子,以及搞其它杂务;进进出,出,你呼我叫,一派繁忙。过午,客人陆续来了,雷沙村那边的振雄表哥及亲友十多二十人也较早地来了,燃放的鞭炮一阵接一阵,落红遍地。五时左右,喜筵开席,吆五喝六,猜拳行令,闹哄哄一片。黄二婶看着这些情景,总是咧嘴含笑。 夜深时,客人陆续走完了,主人也要休息了。黄二婶为了让新房暖和些,把两个火盆添满了煤球,弄到新房里。看着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她又到屋外再看看有没有悄悄来听窗的人,然后把新房的小窗户关好,免得那些俏皮鬼来窃听洞房动态,传播笑话。 一天的辛苦,黄二婶累了,但是办完了这件大喜事,感到十分兴奋,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鸡啼两遍了,她才迷迷糊糊睡去,在艨朦胧胧中,她看见一个胖娃娃在厅堂中蹦跳几下,手舞足蹈地向她扑来,口里不停地叫着:“婆婆,婆婆!”她张开臂膀来要抱起胖娃娃。“笃”地一下子,她的手打在墙壁上,竟然被震醒了。她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打开后门看看。 天已麻麻亮,近处树影,轮廓分明。黄三婶便开始新的一天的劳动,放鸡出笼,热猪食喂猪,接着把昨天的剩饭剩菜热过一遍,等女儿女婿起来吃早餐。天大亮了,看新房还没有什么动静,便操起扫把,轻轻地清扫垃圾。之后,便又挑箩筐下地割红薯藤。回到家里,阳光已射到屋檐了。她不得不靠近房门,轻轻喊道: “火英,火英!该起来啦!” 洞房中没有任何反应。黄二婶不高兴了,农村的新婚夫妇,一般是早早起来的,女的去挑水做厨房活,男人就做男人的活。谁个贪睡觉,是会给人们拿来做笑话讲的。 黄三婶举手轻轻叩门: “笃笃笃!” 停了一会儿,她加重力气拍门:“蓬蓬蓬!” 洞房里依然静悄悄的。 “怎么会睡得那么沉?”黄二婶自言自语地说。别人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她是很了解的。往常火英做工再累,睡得再晚,第二天也会醒得早的,挺多是让妈妈喊两声,她就一骨碌翻身起床了。今天是怎么搞的?黄二婶越想越觉得不安。 太阳升高了,黄二婶不得不去找邻居的“乌鸦嘴”来,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然后问道:“大娘!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乌鸦嘴”有意安慰对方,信口说道。其实,她的心也是七上八落了,并亲自拍门叫喊,反复几次,也没有什么反应。 “乌鸦嘴”老于世故,果断地说:“不要出事才好。叫几个男人来,把门撬开。” 黄二婶已是吓得没了主意,忙不迭地点头。不用十分钟时间,两个壮实的农民来了,三下五除二,利利索索地起了门板。先由黄二婶进去看看。她蹑手蹑脚地去到新婚夫妇的床前,轻轻撩开蚊帐,只见他们分两侧仰睡,锦衾覆身,露出两颗头颅。黄二婶伸手推推女儿的头,又推推女婿的头,都象是没知觉的木头一样;紧接着用手掌轻捂他们的鼻孔,没感到一丝气息,禁不住惊喊一声:“都断了气啦!”她“哇”地哭滚在地。 吴木匠惊闻噩耗,捶胸顿足,又气恼,又伤心,伤心的是,唯一的儿子竞走在自己的前头,气恼的是火英的家,坑害了他的儿子。他咬牙格格,从牙缝里恨恨地咬出几个字:“前世冤孽!” 吴木匠带了振雄等几个人,一起直奔雷何村。他一头扑进火英家,揭开覆盖着儿子的棉被,凝视着遗容,眼泪扑簌簌地直滚下来,放声女哭: “亚发啊!你走得那么快,爸爸来迟了,想跟你说一句话也不行了。爸爸对不起你,不该推你出门。如果在我们家……哪会弄到这么惨。如今白头人来给黑头人送终,多么凄凉啊!亚发啊,爸爸跟你去好了,跟你一起去找你妈妈好了……” 声声哀切,十分伤心。振雄和其他人把他架起来,劝慰说:“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过分伤心也不好,还是商量一下,如何料理后事吧!” 吴木匠这才止了泪。“乌鸦嘴”走过来说:“亲家爷,亚发是你的儿子,火英是你的儿媳妇,都是你.们吴家的。现在理应把他们都送回雷沙村。让他们跟祖宗在一起住。” “什么?”吴木匠暴跳起来说:“我只知道我的儿子,还有什么猪呀狗呀,与我无关。” 尽管对方苦口婆心劝说,吴木匠就是不答应。他叫人扎了一副担架,由振雄等把亚发遗体抬回家里。 雷何村这边的人看着吴木匠这副态度,也没有办法,只是指着他的背脊梁骂个不停。  “别骂了!这都是前世造的孽。”黄二婶在痛苦中挣扎着说。 人们不骂吴木匠了,眼下只好赶快把火英收殓入葬。 亚发被抬到了雷沙村后,家里也挤满了人。大家对亚发的死,大惑不解,议论纷纷。 当吴木匠交代振雄准备棺木的时间,掺雄却说:“姨丈!亚发表弟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太冤枉了。我意见是先不急着入殓,去请公安局的人来检查过,弄个明白再办理其他事。” “是呀,应该这样。” “公安局能查得出,去叫他们来看看才对。” …… 场上的入都赞成振雄的意见,吴木匠也默默点头了,于是便有两三位青年自告奋勇去报案。 报案的人走了一阵子,屋里突然有入狂叫起来:“亚发动了!” “哇,真的动了。”一片骚动过后,又是一阵狂喜声。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卧躺在草席土的人。亚发蓦地挺腰坐起,甩掉被子,瞪着两眼看着周围的入,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 人们只是笑。吴木匠怕儿好冷,拿来件棉衣给他披上,然后哆嗦着嘴唇说道:“亚发,你活过来就一切都好了。”说着,热泪夺眶而出。 “什么‘活过来’,我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吗?” “嘴!”厅堂里哄然大笑。 亚发更是惶惑不已,怎么也想不透何以会发生这场变故。振雄表哥一五一十地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屋里嘈得很。在附近听来,一片翁翁营营,象个蜜蜂窝。 “火英呢?她现在怎么样?”亚发蓦然想起自己的新婚妻子。 有人告诉他,雷何村那边正在料理火英的丧事。 “糟糕!”亚发腾地跳起来,连鞋子也没有穿就往屋外跑,跑了几丈路却又气喘吁吁地回转身来,冲着人们喊道:“单车!有单车的给我。” 人们还没有回答,亚发看见篱笆旁边置放着一部单车,一跨腿上车便朝雷何村冲去。 吴木匠一看焦急了,连声喊道:“亚发,亚发!” 振雄劝道:  “姨丈,亚发总算平安无事,这是吴家的大幸。他如今惦念着火英,也是情理之中,就让他去吧。为了避免发生别的问题,让我去陪他吧!” 入黑时分,去报案的青年回来了,还带来一位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这位同志听说死人又活了,不禁勃然大怒,一拍屁股便打转回去了。 晚上十点多钟,振雄才从雷何村回来。吴木匠劈头便问: “亚发呢?” “火英过世了,他有很多事要做。” “怎么会?亚发活过来了,她……” “唉!”振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们是煤气中毒假死的,但火英被过早地入殓,当亚发赶到叫打开棺材时,见火英上身衣服撕得粉碎。那是她假死醒来缺氧闷躁而挣扎的结果,然而,她已真正断气了。” 振雄最后沉痛地说:“假如大家都有点知识,是不会闹出人命案来的,假如姨丈不怀成见,把火英也抬到雷沙村来,她也会安全脱险的。” 吴木匠象被人当胸砸了一锤。正如姨甥所说的,自己不怀成见,火英是可以挽救的。他负疚很重,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振雄还有话,嘴巴嗫嚅一下,露出几分神秘的神色,又说:“姨丈,我这次去雷何村才知道,火英娘原先是反对火英跟亚发结婚的,后来知道亚发是你的儿子,变得满心高兴,就同意了。” “为什么?” “她认为你好,愿意跟你做亲家呗!” 振雄接着把听到有关黄二婶的思想活动情况,一一说给吴木匠听。 吴木匠听了,默默地想着,只是巴达巴达地抽烟。 起死回生的新郎(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一夜夫妻,即成永诀,亚发悲痛不已,看着岳母娘极度悲伤,他加重了自己的责任感。他诚恳地对她说:  “婶,如今我你都很痛苦,这是难免的。但有件事请婶放心,我吴亚发始终是你的儿子,今后会象往常那样孝敬你老人家。” 黄二婶得到了很大的安慰,逐渐恢复了精神,和女婿合力安排好家庭生活。亚发照常在学校教书,空间下来就主动帮干点农活,或者陪老人家聊聊天,讲讲新闻,黄二婶很高兴。一次,亚发去赶马草镇的坪日,还特意到五金交电商店买了一个价值十来块钱的小盒子收音机,每当吃饭或者晚上空闲下来的时候,亚发就打开来,让岳母娘听听音乐、戏曲或者新闻。 锅热饼贴。黄二婶为了给亚发补养身体,专门养了几只下蛋鸡。每天早上,她都打个新鲜鸡蛋,加上半匙羹猪油拌在热粥里,端给亚发吃。,亚发说: “婶,别都把鸡蛋让我吃完了,多孵点小鸡不好吗?” “蛋要吃,小鸡也要孵,我都安排好了。发呀,你每天教书是很辛苦的,那群猴子不是那么好招呼的。工作劳累,再不补点营养还行?” 不过,黄二婶更关心亚发父子关系。打从火英死后,昊木匠对儿子的态度也变丁,亚发久不久就回去看望父亲一次。每次回去,黄二婶都特别关照,给带上些鸡蛋,或者两包“钟山”卷烟。吴木匠如数照收。两亲家之间的厚墙,总算裂出了道缝,能够通点风了。 六月天,南方的天气已很热了。一天晚上,亚发在卧室里点起煤油灯批改学生作业,才一会儿,已是大汗淋漓了,不得不走到厨房里舀凉水抹脸。黄婶正坐在屋后搓麻线,说道: “天气好热,坐在房子里更热,就在外面凉一会儿吧!” “是啊!房子矮,窗口又小,坐在里面就象进入蒸笼一样。”亚发说。 黄二婶突然灵机一动,说:“发呀!窗户小可以改大嘛,后面那幅墙也可以开一扇窗,那么,房间就会凉些。” “是的。不过,这又要花钱啊!” “花钱是不会多的,我们家有现成的木料,不用买了。”黄二婶想了想说:“亲家爷不是会做木工吗?他愿来帮帮忙,那就更不用花钱了。就爬他……”她没把话说完就闭嘴了。 这是个好主意,就耽心吴木匠不肯帮忙。亚发说:“改天我回雷沙村跟爸爸说一说吧。” 黄二婶的顾虑是多余的,吴木匠听了儿子传话,欣然答应。星期天趁着儿子休息,他一早就赶来黄家了。 “亲家爷,让你辛苦了。”黄二婶打着笑脸迎接亲戚,一面说着一面把吴木匠引入厅堂就坐。或许是激动,心砰砰剧跳。 亲家登门,是要注意礼貌的。今天,黄二婶用心梳理头发,盘好髻子,上身穿着半新旧的阴丹士林大襟衫,下身是蓝靛土布做的新裤,脚踏解放鞋。手上的银镯,昨晚也用草木灰洗擦过,银光锃亮。她怕亲家看不起呀! 吴木匠却没敢正眼看她,放下手上的工具,坐下来抹了把汗,说道:“亲家母不必那么客气。这些事是我应该做的,亚发是我的儿子嘛!”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屋外扒食的公鸡母鸡。 “亲家爷还饿着肚子哩,我去拿早餐来。”黄二婶扭身走向厨房,步子十分轻快。 鸡蛋煮面条,刚才已经煮好,满满一大碗。白玉镶金般的鸡蛋搁在面条上,旁边还洒着翡翠般的葱花,热腾腾,香喷喷。黄二婶恭恭敬敬地捧到吴木匠的面前,吴木匠伸出双手来接。不知为什么,那双坚实有力的手,这会儿竟微微颤抖,连碗也端得不平稳,面汤泼了出来,洒在地上,洒在自己的大腿上。黄二婶一着急,连忙用衣袖给他擦腿上的面汤。霎那间,两入脸都红了。他们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啊! 门角有个老鼠探头探脑地爬出来,黄二婶连忙喊道:“哟,好大的老鼠。”并随手抄起一条棍子去打。老鼠跑到门外,她也追到门外。虽然没打得着老鼠,她心里也感到轻松了。 吴木匠吃了早餐,便和儿子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又量又算,心中有个谱了,便一齐动起斧凿刨锯来。从早上直干到傍晚时分,基本完工。 “哦,做了这么多菜。”开始吃晚饭的时候,吴木匠端起酒杯,,看饭桌上摆满了碗碗碟碟,信口说了一句。 黄二婶正想答话,亚发抢着说了:“其实菜不多,只是桌子太小,放不下几个碗碟就满了。爸,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明天再帮做个饭桌不好吗?” “亲家爷,留下一两天吧!”黄二婶也表示欢迎。 吴木匠没有说话,轻轻呷了口桂林三花酒。 ‘亲家吃菜。”黄二婶夹了.块白嫩的鸡肉放到吴木匠的碗里。 吴木匠慢慢地咬着鸡肉,考虑着儿子提出的要求,一会儿才说:“今晚我还是回去,家里的事,白天是叫振雄帮料理的,晚上还得自己照顾。桌子嘛,我在家做好了,亚发抽空回去要。” 不几天,吴木匠果然做了一个三尺多直径的圆桌,并且让人带话给亚发口亚发这几天稍忙,黄二婶便说。 “后天是马草镇的圩,日,我赶圩回来拐个弯,就到亲家爷那里拿饭桌。发呀,这事你别管了。” 马草镇的圩日,中午才是高潮。黄二婶在高潮时就做完自己的买卖。她另外为吴木匠割了一斤五花肉,买了一瓶挂林三花酒,两包戴帽的钟山烟,便走出圩场,赶早到雷沙村去。 吴木匠刚吃过饭,坐在门前破竹子削篾,忽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黄二婶笑吟吟地走来,又惊又軎,连忙站起来招呼: “亲家母上门,真难得。” “亚发没空来取桌子,我今天赶马草镇圩场,就顺便来了。” 吴木匠放下手上的活,把黄二婶引进厅堂,忙不迭地递凳子、送蒲扇,说:“天气太热了,扇扇凉。” 黄二婶只顾掏篮子里的礼物,客气地说:“亲家爷,在圩场上顺便买了点东西给你,很不象样,失礼得很,不要笑话啊!” “礼仪太重了,受不起啊!”吴木匠连忙说。 黄二婶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说道:“亲家爷,家里事多,我要回去了。新桌子在哪里? ” “不坐一会儿就要走?是我家板凳有刺?” “亲家爷讲到哪里去了?实是我家有事情多。” “亲家母上门,连碗水也没喝,一传到外面去,我的脸面往哪里搁罗。”吴木匠停了停,果断地说:“你先歇歇,我马上去煮点东西,吃碗饭再走。” 黄二婶见盛情难却,也不好说什么了。吴木匠登登登地走向厨房。黄二婶那闲得住,也跟着去了。她看见吴木匠舀水洗米,手伸得蛮低,水瓢擦着缸底沙沙响,便说。 “水缸里没水了吧!?” “嘿嘿。今天特殊些,早上急着下地,没有挑水。”吴木匠不好意思地说。 “你煮饭,我去挑水。”黄二婶说着便去拿扁挑、水桶,吴木匠要拦也拦不住。 缸里水满了,饭菜也熟了。共同的劳动,互相的关心,此刻两人心里都是甜丝丝的。虽然饭菜简单,嘴上却觉得蛮有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双方记忆的帷幕都在徐徐拉开,各人的思想象一匹野马奔驰在历史的长河中,屋里一片沉默,只闻咬嚼饭菜的声音。 吃过饭,黄二婶要回家了,吴木匠直送到村边,而且说:“以后赶圩路过,就来喝碗粥啊!” “是罗,亲家爷有空也常来看亚发啊!” 亲戚来往,本是平常事。然而吴木匠跟黄二婶这一去一来,却引起人们莫大的关注。 雷沙村人的议论蛮热烈。 “看来老树要开新花啦。哈哈!” “喂,那天女的还来吴木匠家吃了顿饭哩!鳏夫寡母,亲亲热热,鸡也叮不开。那女的出村时,吴木匠步步紧跟,还带点八十年代的味道呢!” “老伴,老伴,越老越想伴嘛!” …… 这些议论传到亚发耳朵里,耳屎都要流出来。他为了促进两位老人的结合,还分别跟振雄表哥和“乌鸦嘴”讲了悄悄话,叫他们各在一头扯紧红绳。岂料心急吃不得热汤圆,这下子却惹来了麻烦。 秋天到了,再过十来天,新的学年要开始了;但是,亚发却不见韦老师送新课本来给他备课。韦老师虽没“校长”的头衔,但实际上是学校的负责人,亚发打算抽空去找他问问情况。没等亚发上门去,那天下午五点钟,韦老师却找亚发来了,手里还提着酒菜,笑吟吟地说: “吴老师,今天是马草镇的圩日,怎么没见你去赶街呢?” “没有什么东西要买就不去了,”亚发说,接着问道: “要准备下个学期的课了,新课本回来了没有?” “买来了……”韦老师突然转口说:“吴老师,很久没跟你喝酒了,今天买来了点酒菜,我们痛痛快快喝几杯吧!一 亚发当然欢迎。黄二婶在一旁说:“韦老师,要喝酒空手来就行了,何必那么客气?是耽心我们家拿不出桂林三花,还是怎的?” “哎,二婶说到哪里去了?反正我们都随便点才好嘛!”韦老师说着,把酒菜递给黄二婶,又说:  “我回家交代两句就来。” 韦老师走了,黄二婶去做饭了,亚发独自沉思着:往常他们曾多次一起小酌,那是在这几种情况下举行的,一是过节,二是有喜事,三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难道今晚有要紧事商量?什么事情?……亚发心上打起了疙瘩。 晚饭开始了,韦老师的话特别多,他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我在马草镇上听说,省城的晚报上登香港小姐求对的启事。这小姐是香港大资本家的女儿,人长得漂亮,钱又多。她出的上联是:‘寄寓客家寂寞寒窗空守寡’。谁做得出下联,符合要求,这位千金小姐就嫁给他。如果已经有了婚配,不愿再娶,就给五万港币酬谢。好一条大鱼呀!我在镇上跟几个人琢磨了好久,就是对不出来。这上联蛮刁钻,每一个字都是宝盖顶。那么,下联除了要求意思跟上联有联系之外,还要对仗工整,平仄得当;而且每一个字的偏旁部首必需是清一色的。太难办了!吴老师,你脑子灵,干这种玩艺有两下子,顶多在床上滚翻一个晚上,想个好的下联,捡个香港小姐回来不好吗?干!” “要钱好,要个小姐.回来难伺候。人家穿金戴玉,出门三步要坐车,住的是夏天凉冬天暖的房子,吃的连肥扣肉那么好的东西还嫌弃,来到我们乡下能呆得住?”黄二婶抢着说。 “小姐不愿住乡下就跟她去香港嘛。二婶你也去,当个香港太太嘛。”韦老师说着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黄二婶说:“韦老师今晚喝醉了,拿我来开玩笑。我可没有那份福气。” 亚发一直沉思着,没理会他们说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他慢条斯理地说:“下联应该是:迷途远遁返回莲迳过逍遥。” “好!”韦老师放下杯箸,击节称赞,接着从衣袋里掏出钢笔和本子,叫亚发重念一遍,让他一字字记录。之后,他又把上下联串起来反复吟诵几遍,更是得意,兴奋地说:“吴老师,这条大鱼真家伙给你网住了!” “这已不是什么新鲜玩艺了。有本旧小说上曾讲到这副对联,因为看过的时间久了,我回忆了一阵子才记起来。”亚发老老实实地说。 “既然书上已经有了记载,那得赶快寄出。相同的答案是。先到为君,后到为臣,的呀!”韦老师有点熊急了。 “算了吧!那会有香港小姐征联求婚的事?全是谣言.别白费心思了。”亚发说。 “不!我在马草镇上听人家说得有眉有眼,哪一个月哪一天的报纸都说得清清楚楚。你不寄我来寄。得奖的话,二一添作五。” “你全要好了。我绝对不要!”亚发斩钉截铁地说。 韦老师却不甘心,说:“不管怎么样,反正明天我就把对联寄出去,顶多是浪费八分钱邮票。” 这时,亚发心里坦然了。原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岂料竟是如此无聊滑稽的勾当! 然而,当酒足饭饱的时候,韦老师沉吟一会儿,心事重重的说道:“吴老师,有件事本该早几天就告诉你了,只因我还想努力一番争取改变局面。但是,力不从心,没有办法啊,所以,今天就……”韦老师没说完,便又叹气。 亚发心里格登一下,问道:“什么事?” “最近,村委会根据学生家长的意见,决定从下学期开始由本村的春耕接替你的工作,春耕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长们要求他来教自己的孩子。那么,吴老师就得另攀高枝了。” 亚发愣了一下,说:“哦,把我解聘了。”韦老师继续说:“吴老师来雷何存教学两年,做出不少成绩,跟我合作也好,我是舍不得你走的。曾经几次跟村委会反映过意见,他们没接收。我甚至跟乡政府的干部、学区辅导员都提出要求,希望他们来说服村委会。他们说,民办小学教师的聘任或解聘,主要决定于村委会。现在他们已经这样定下来了,一时也难于改变呀!” 这个消息象一记旱天雷,亚发愣了老半天,又说道:“哦,他们解聘我了!” 韦老师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不教书也好,那帮猴子也不是好管的,得钱又少,倒不如做农活。”黄二婶不以为然地说。 韦老师沉默片刻,说道:“古诗有道,天生我才必有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吴老师还是可以到别的地方教书,学区辅导员也有过这样的意思。” 亚发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 黄二婶收拾碗筷送到厨房去。两位老师默默地相对吸烟。一会儿,亚发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们解聘我,到底根由在哪里?” “唉!”韦老师感到为难,想了想说:“你和火英的事,你们两位老人的事,村里的入背地议论蛮多,大概是耽心你教坏学生吧!” 恰巧,黄二婶从厨房转回来听了,十分恼火,大骂道:“让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统统嘴巴生疮……” 韦老师觉得不便久留,站起来告辞了。 夜幕笼罩着大地,天上没又月亮,云缝间偶尔有闪烁的星星。周围的房屋-树木的黑影,令人有点害怕。秋虫唧唧,增加了悲凉的气氛。亚发窝着一肚子闷气,走出后门看着这一切,思结万千,来回踱步。 忽然屋里传来了低低的哭声,亦泣亦诉:“天呀,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 亚发心头一震,蓦地感到刀割那么痛。他想去劝慰丈母娘,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停下了脚步,双手叉腰,昂首挺立,愤愤然然地说: “什么‘迷途远遁’,什么‘返回莲迳’,统统他妈的滚蛋!”(完) 姑娘!等一等(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这几天,石生娘整日是笑口笑面的。在铸件厂职工宿舍区,她是个普通家属,平日除了喜欢跟三婆等几位老人闲磕牙外,跟别人没什么言语。如今春风满面,走路乐颠颠,见人三分笑,而且远远就跟人家打招呼:“阿伯,这么晚才下班呀!”“大嫂,买得什么好菜呢?”……邻居的小孩子撒娇,滚在地上赖哭,父母亲不管,她却舍得拿出个煮熟的鸡蛋来哄孩子,而且轻轻唱起动人的歌谣:  “长长的水,高高的山,阿娘今天下山岗。阿娘带来一个蛋,送给阿室作午饭。”让孩子止了哭声。 一些人看着她的举动,都感到英明其妙,凑在一起,啸嘀咕咕:“二伯娘乐得出奇,是吞下什么神仙药呢?” “嗨,她家的老二石生对上象了,这两天姑娘就要来作客哩!”三婆消息灵通,立即发布。 “真的?刀有的人心里半信半疑…… 真的!三婆的消息准确无误。前几天,二伯娘就从二儿予石生的嘴上知道,他已经有了女朋友。那是去年在省里开“五讲四美”先进代表大会时对上象的。如今姑娘要来家壁住几天,这叫二伯娘怎不高兴呢?真是象喝了笑婆婆的尿,心里笑,脸上笑,白日笑,梦里也笑。 二伯娘年青丧偶。好不容易才把树生、石生两个孩子拉扯长大。然而,为人父母,儿女债是没完没了的。儿子成年,又要为他们的婚姻操心。大儿子树生进了砖瓦厂当工人,第三年,母亲就给他物色对象。这孩子性情随和,少言寡语,叫他向东就不走西;叫他向南就不朝北。二伯娘给他在郊区找个姑娘,他也没什么挑剔,凑合完婚,成了个家,并且已有了小孩。就是老二的姻事难办,高不成低不就,不是石生嫌弃人家,就是姑娘瞧不起石生,据说大半数是人家瞧不起二伯娘的儿子。本来,石生在厂里是个先进人物,但是在一次抢修化铁炉中,造成工伤,弄坏了右眼。虽说换上了假眼,而许多姑娘还是以“五官不全”拒绝他的爱情,甚至有的还出口伤人,说什么“怎能跟独眼龙过一辈子!”叫人听了够伤心。石生娘可真心烦,为了替老二“解决问题”, 她特意从砖瓦厂的老大家搬到铸件厂来跟老二住。一来能久不久叮嘱老二把婚姻大事搁在心上,二来帮忙拉线牵绳也方便。然而,叮嘱多少遍了,拉线也拉过好几回了,依然没有什么眉目,二伯娘心上压着的石头越来越沉重。如今,陡然间喜鹊门前叫,未来的媳妇上门来,这能叫二伯娘不高兴吗? 今天是星期日,也是石生对象来访的日子。一早,二伯娘就买菜回来了,打算好好款待这位尊贵的客人。离做午饭时间还早,她便把屋里的清洁卫生检查一遍。门角堆放些杂物,就立即搬到里间置放,茶几蒙上了点灰尘,立即“消灭干净”。看看屋里拾掇得整洁悦目了,她又想着自己也该穿得体面些,便翻箱倒柜,拿出访亲做客才用的黑缎唐装衣服来穿。二伯娘想。人生在世,莫非为穿衣,吃饭、住房奔波,让姑娘看到我们家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体体面面的,她还不愿来做媳妇吗? 该是做饭的时候了,二伯娘把饭锅搁上煤炉,便一面摘通心菜,心里想着姑娘来到的情景。前天,她曾偷偷翻查石生写字台的抽屉,从一个本子里抖出张照片来。照片上的姑娘眉清目秀,端正的鼻子搭配着小巧的嘴巴,对着入微微笑糟,好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啊!她翻过照片的背面,恭恭正正写着“兰英”二字,这正是儿子说的来客啊!二伯娘激动得嘴巴打哆嗦:盼了几年终于盼来了这么好的媳妇,前世修下的阴德得了报应啦!现在兰英姑娘的形象又在她的脑海里活动起来了。她仿佛看见兰英笑盈盈地向她走来,甜甜蜜蜜地叫她一声“妈!”……她仿佛看见儿子和兰英戴着红花行大礼,而且看见兰英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 “呼,呼呼……吱吱喳喳”饭锅煮开了,蒸气冲开锅盏,唢出米汤,洒在火炉上,发出声音,如醉如梦的二伯娘:方才惊醒过来,急忙扔下菜去揭盖子。随后才加快了工作的节奏。 饭菜基本就绪,台上的座钟正十一点。二伯娘计算了时问,这时候客人应该来到了,怎么还不见影子呢?她走出门口,用手搭起凉棚,限巴巴地望着大路口,心里在想:是火车误了点?还是…… 二伯娘不免有点焦急了。这时候;三婆蹒跚地走来,一而用牙签剔着牙齿,看了二伯娘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几分,说道:“客人还没有来吧?!我看见石生刚才正急急忙忙蹬着单车出厂门口,等会就回来的。” “什么?石生刚去接车!?”二伯娘吃了一惊,接着絮絮叨叨地埋怨一番:“哎呀!糊涂儿子呀!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才去接车呢?一早起来就出门,不知道他忙平什么,把正经事都忘记了!……” “行啦!去了就好,很快就把姑娘接回来的。”三婆安慰她几句,接着问道:“都做好了什么好柴招传客人呢?” “还不是家常便饭,生炒肉片,酸甜排骨、蘑菇汤…做哪么几个普通菜呗!” “哟,二伯娘!连个鸡也不杀呀?舍不得喂荤腥养不大鸭仔啊!” 二伯娘凑近三婆说:“这我明白。两斤多重的项鸡已关在笼里了,做盘鲜嫩}白切鸡不成问题。可要等客人来了才“下手,那是不用多少功夫的。我想,假如杀了鸡,客人中途有疙瘩,又不来了,那么,未见官就挨了三百板,不是做赔,本生意吗?” 三婆知道二伯娘为人精明,肚子里有把算盘, 挺会计算,连连点头。一会儿问道:“今天是你们家的喜庆日子,大儿子树生也不来呀?” “他会来的,什么时辰来未定准。”二伯娘答道。她还要说些什么,犹疑了一下,向周围看了看,然后带着几分神秘的样子,附着三婆的耳朵,不住地嘀嘀咕咕。三婆愣愣地听着,干瘪的嘴巴张得圆圆的,时而“哦,哦”两声。 突然,三婆眼睛一亮,惊喜地说道:“看,石生回来了……快杀鸡!”她一一面用手指着大路口。 “哦,石生回来了,姑娘也来了,马上杀鸡!”二伯娘心乐融融地说着,可她没有马上去杀鸡,却往前迈上几步,又用手搭起凉棚,踮起脚直望着大路口,满脸笑容,活象一朵初放的龙爪菊花。然而,这朵“龙爪花”比昙花一现还要消逝得快,侠得惊人。如果用天空来比喻二伯娘的脸孔,那么,刚才还是阳光灿烂晴朗朗,霎时间变成乌云堆迭阴沉沉了。 石生确实领着姑娘来了。他推着单车陪兰英一路走,单车后架上驮着包包。兰英神采奕奕地走来,两手紧紧地抱着个东西,是彩色电视机?还是……她越来越近了,二伯娘睁得圆圆的眼睛看得清楚了:那是个婴孩!天呀,二伯娘活了五十多岁,还未见过未婚的姑娘抱着孩子来访男朋友,成什么体统?她一阵心惊肉跳,狐疑地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呢? 上午,兰英从田塘镇坐火车来到本市,才是十点半钟。原先石生跟她说定,准时到火车站来接她。兰英下了车,背着人造革皮包,拎着一小筐火红火红的熟荔枝,喜气洋洋地随着滚滚的人流出站。待到出口处,她才仰起脖子睁大眼睛望着栏栅外候客的人们,寻找她的朋友。可是看来香去,却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心头罩上一层淡淡的雾霭。兰英慢慢地走着,来到车站前的一棵扁桃树下便站住,放下手上的东西,抹把汗,歇一歇,心想:待会儿能见到石生的。 这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离她两三丈远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男子穿件半新旧的蓝色工装,手上抱着婴孩。当兰英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撞的时候,男子使急匆匆迎着兰英走来,兰英番他面目和善,是个憨厚的人样,只是脸带愁容,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她没有作声,专注地审视着对方。男子来到兰英面前,用哀求的口气说: “同志,请求你帮个忙。” 兰英迟疑地说:“什么事?” “哎呀,孩子他妈到那商店买东西,差不多半个钟头还不见回来。偏编我的肚子浦,闹拉稀,难受极了。我想上厕所去,麻烦你帮抱孩子一会儿,行吗?” 兰英本是个心肠慈善的姑娘,又是个共青团员,在两年来的五讲四美活动中,做了不少利民的事情。如今看见对方态度诚恳,情真意切,并无邪念,这丁点功夫有什么不可以做呢?于是伸出双手来接孩子,说:“你快去快来啊!” “是的,是的。谢谢你,谢谢你!”男子如同卸下千斤重担,感到一身轻松。他深情地望了望熟睡的孩子,一扭头便三步并两步地朝车站右边的公共厕所跑去了。 兰英抱过孩子,一股奶香扑鼻而来,十分舒服。她打量着婴孩,看那小脸蛋嫩红嫩红的,脸上的乳毛依稀可见,那小巧的嘴儿久不久翕动两下,象是在梦中吮吸着母亲的奶汁,享受着神圣的母爱。兰英情不自禁地在婴儿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时间五分、十分地过去了,婴孩的爸爸却没有回来。兰英心里不禁格登一下。婴儿似乎也对父亲有意见,小嘴扁了扁,脸蛋儿拉长了,小腿儿踢蹬几下,便“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兰英连忙轻轻地摇着孩子,并且柔声地说:“啊啊啊!别哭,别哭!你爸爸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小宝贝!听活,听话……” 婴儿并不听话,还是哭闹不停,直弄得兰英满头大汗。更叫兰英焦急的是: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孩子的爸爸为什么还不回来。兰英顾不得许多了,抱着孩子直奔上厕所。可是男厕所她又不能往里面闯,只能外面喊:“同志!来要你的孩子呀!”喊了几声,却没有什么回音。从男厕所里出来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告诉她说,里面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兰英大吃一惊,连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老头子,希望得到他的指点。老头子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先把孩子带回家,然后去报派出所吧! 兰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得抱着孩子走回扁桃树下。这时她特想念石生:他怎么不来接车呢?是忘了火车到站的时间?他是个细心人呀!也许有了别的重要事情分不出身来?……兰英怀着一线希望,睁大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把车站面前来往的人流搜索一遍。然而,她失望了。最后只得请了部三轮车,按石生写给的住址来找石生家。 兰英坐车走到半路,碰上石生骑单车风驰电掣般迎面而来,她便下了车。两人见面,兰英便急不可待地把车站的风波诉说一遍。石生也急着检讨自己误了接车时间:因为有个工友叫他帮理发,理了一半推子坏了。石生看接车时间将到,说等个把钟头再去借把推子来理完。工友说不行,等会要和女朋友去看电影。,石生只好先照顾工友。 石生和兰英,谁也不埋怨谁,大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婴儿的事情二伯娘已明白了大概,但心里却不太舒坦。她没有杀鸡,就把原先准备的饭菜开台请客。家庭气氛本应欢欢乐乐、热热烈烈的,而如今各有心事,弄得平平淡谈。 二伯娘的心在七上八下。她觉得兰英不但模样儿好看,而且手脚勤快。听说要开饭了,她把婴孩安放床上,便利利索索地来洗碗筷、抹桌子、搬凳子。姑娘的嘴巴儿也甜,一进门便是左・一句“伯娘”?右一句“伯娘”。还挺会体贴长辈,还未过门就知道二伯娘患有风湿骨痛病,这次特意送来了一瓶虎骨药酒。哎,比大媳妇强得多哩!可是,来访却带来个孩子,尽管是捡来的,仍然有一种不祥之兆,使二伯娘左右不安。慢说街坊邻里将会有什么闲言闲语,眼下这孩子该怎么处理才妥善?这是个包袱啊! 兰英那颗热乎乎的心如今正在降温。俗话说:“出门看天色,入门看脸色。”她看见二伯娘神色冷淡,少言寡语,心头结了疙瘩。 石生面对眼前的情景,悔恨不已:如果早一步赶到火车站接兰英,还会惹出这场麻烦? 屋子里只有杯箸碰击和嚼饭的声音,空气沉闷,叫人难堪。二伯娘毕竟老于世故,为了改变一下气氛,立即强将笑脸掩愁肠,催促兰英多吃菜,还亲自夹了排骨、肉片放到兰英的碗里。兰英表示客气了一下,但还是接受了,小口小口地细嚼轻咽。二伯娘接着带头找话来说。 “兰英呀,如今各地都兴搞责任制呀,承包呀,你们那里也很热闹丌巴!?” “呀呀呀……” 兰英还来不及回答,床上的婴儿却抢先发言了。 婴儿的哭声,仿佛是破晓的鸡鸣,顿叫兰英和石生忙碌起来。兰英搁下饭碗,转身就去抱婴孩,石生也停止吃饭,站起来等候兰英呼唤帮忙。孩子抽搐着小脸蛋,“呀呀”不止。兰英用手绢羟轻地给孩子擦眼泪,又柔声地说:“啊啊,别哭,别哭!”婴孩并不听话。石生也焦急了,从兰英手上接过孩子,亲切地说:“哎呀,小宝贝!你哭什么罗?叔叔唱支歌给你听啊!”他真的哼起《宝贝》来。然而婴孩现在不需要欣赏音乐,还是一股劲地哭,以致惊动了四邻。一群孩子围在门口观看,一些大人也有意走过他们家门口,侧目窥探,并窃窃私议。二伯娘象满身都有蚂蚁爬,也吃不下饭了。 兰英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可能是肚子饿了,给孩子吃点东西好吗?石生!” “对对对!”石生觉得有道理,表示赞同,并立即把孩子交给兰英,动手去搞吃的东西。 石生手忙脚乱一阵子,用饭汤拌着白糖水,灌给婴孩吃,了.小家伙满足了要求,安静下来了。这时大家才松了口.气。 “养个孩子不容易呀!”二伯娘感慨万分地说了一句,便又催促大家吃饭:“饭菜都凉了,快吃吧!” 大家同时拿起筷筷,继续吃饭。天呀!还没吃上几口,小家伙又“呀呀”地哭闹了。 “哼!秃尾龙投胎转世,弄得全家不安宁,连一顿饭也,吃不好。”二伯娘说着,脸色不大好看。 兰英象给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心里不好受,连忙起身抱一孩子。石生心里也很不安,说:“也许吃得不够吧,要不要。再喂点东西?” “不,不。”兰英伸手抱孩子,触摸到湿漉漉的东西,又说:“是拉尿啦,尿布湿透了。” “哦!”石生愣了一下:“没有尿布换哩!” “我有。”兰英随即从自己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条白毛巾来,给婴儿做尿布。 石生直瞪大眼:“这……”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兰英打断了石生的话,麻利地给小孩换下尿布。 世间事无奇不有。兰英扯下湿尿布时,竞从孩子的怀里拉下了一方自布,象手帕那么大小,还写上密密麻麻的毛笔字。兰英和石生都不禁吃了一惊,相对望了一眼,便挤着着白布上的文章一一好心的人。 她是个可怜的小孩,刚生下不几天,父亲因为生产事故身亡,母亲得了风瘫病,没人照顾。你可怜可怜她吧,让她吃一口饭,维持生命。她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你的深思大德。她在天上的爸爸感激你,她那残废的妈妈感谢你,为你烧香叩头。好心的人,你是凡界的观音菩萨,有大慈大悲的心肠;你是活着的雷锋,千人万人歌颂你…… 兰英的心象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如果说,早先她对丢“包袱”的人多少有点意见的话,现在已为婴儿及其父母的不幸命运所感动,原来不愉快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她怔了一会儿,满怀同情地说:“唉!这孩子真可怜!” “是呀,真可怜!”石生颇有同感,也深深叹了一声。地回头看了母亲,见她没有什么表示,便把白布写的告诉她,并说:“妈,这个孩子太可怜了。” 二伯娘默想了一下才说:“可怜是可怜的,但天下间值得可怜的人何止她一个?你自己不可怜吗?你妈妈不可怜吗?当年你爸爸两腿一伸直就走了,我寡母婆带仔,拉扯你和兄弟俩,这日子多艰难?多可怜?旁边也有好几个心慈心善的人同情,但他们只能给个心意,还能怎的?人家有人家的难处呀!” 石生默然。兰英抿了抿嘴巴,没有作声。小孩静静地睡在床上。 这一顿午饭几经干扰,终于草草收场。兰英虽说是客人,却抢着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洗洗刷刷。二伯女娘借着这空档,把石生拉到内间,嘀嘀咕咕了一阵,便出门了。 石生忐忑不安地进厨房来看兰英。兰英早就把碗筷洗了,又把锅瓢刀砧弄得千千净净,整整齐齐,正撩起围裙抹手。石生深情地望着兰英,“嘿嘿”地傻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兰英佯嗔瞟了他一眼,又指着墙脚的一堆术柴说:“哼!你这人真懒。别看你在外面假积极,在家里看见油瓶倒了也不扶哩! 这么大块大块的柴火,伯娘煮饭怎么烧法?你怎么不劈得细小点呢?马屎外面光!” “嘿嘿,嘿嘿!”石生还是傻笑着,停了停才说:“接受你的批评,表示改正错误,明天一定劈掉!”完了又说:“还有什么指示?” 兰英哧地笑了,说道:“看你在耍滑头哩!别听现在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等明天又忘得精光了。要是诚心的话,现在不能做吗?”说着便去抱柴火,准备劈柴。 石生看这情景,连声说“好的,好的,便抢着去抱柴,还技刀斧、木砧等,跟兰英在屋前的龙眼树下劈柴。 两人辟辟啪啪地干了一大阵,石生叫休息一会儿,兰英不肯。石生去倒了茶水米,硬塞到兰英手上,兰英这才不得不“服从”。石生记挂着母亲刚才的“嘀咕”,一边喝茶,一边向兰英作“火力侦察”。 姑娘!等一等(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兰英!这小孩我们该怎么安排才妥善呢?” “你说呢?”兰英反问了一句。 “这孩子很可怜,嗯,可怜……”石生吞吞吐吐,说话不清楚。 兰英含笑着说:“你刚才吃错了什么药?舌头打结,讲两句话也是吭吭哧哧构。” “我心中没有数,嘴上说不出斤两。” 兰英觉得这倒是大实话。她低头想了一会,长吁了一声,一然后说。“这孩子真可怜。她使我想到了很远很远的事……”她止了口,把头勾得更低,两手不住地摩挲着茶杯,眼皮连连扑闪了几下,象是要掉泪似的。 石生的心冬冬地急跳,只觉得沉甸甸的,小心翼翼地问:“兰英,你怎么啦? ” 兰英说:“按血统关系来说,一我应该是姓黄的,可一直姓刘,你知道为什么吗?” 石生摇摇头:“你没有跟我说过呀!” “事情是这样的……”兰英悲痛地叙述着: 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兰英在壮山的一个村落呱呱、堕地了。但她没有给家里带来欢乐。在她的前头,已有大姐秀英、二姐美英,还有个三姐姐,祖母和父亲都渴望个男孩,特意撒开排辇的“英”字,取名带舅。当初,母亲刚怀兰英的时候,全家人又是喜又是优。村头的观音庙在大炼钢铁时就拆掉了,只留下残砖破瓦,而祖母每到初一、十五,在夜深入静的时候,还是偷偷去拜神,祈求观音娘娘赐个孙子。天亮的时候,又到哪里收集草木叶子上的露珠,拿回来叫母亲喝下去。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临盆的那一天,祖母把家里的项鸡,关得严严实实,只待孩子一落地,马上宰鸡给产妇补养身体。产房里响起了呀呀的哭声了,一会儿,助产妇笑吟吟地走出来说:“恭喜你们,又添了位千金,快杀鸡吧!”祖母和父亲听着傻了眼,木然地一动不动。好一阵,父亲才哭丧着脸去看妻子,祖母气咻咻地去打开鸡笼门,项鸡扑愣愣地跑了。以后,祖母对母亲总是看不顺眼,指桑骂槐地伤人,说她连个母鸡都不如。还说父母亲结婚时没有对好“八字”。父亲是“火命”,母亲是“水命”。水浇火,把香火都灭掉了。祖母甚至故意找岔子吵架,怂恿儿子打老婆。母亲伤心透了。那几天,她象着魔一样,脸色阴沉萝,目光呆滞,不讲一句话。田塘镇圩日,父亲去赶街,祖母去野地找猪菜。母亲把三个大女儿叫到跟前,给她们一个个梳头,还把坐月子时做的布鞋给孩子们都穿上,再从锅里舀出玉米稀饭,亲手给孩子们一人喂一碗。最后泪汪汪说:“妈妈和小妹妹到外婆家去,你们在家要乖些。姐姐要带好妹妹,妹妹要听姐姐的。”说完,抱着小妹妹就走了。母亲没有走向外婆家去,而是到北山后的冤女潭来。据说冤女潭深得没有底。在旧社会里,每隔几年都有苦命韵妇女来这里寻短。解放以来,还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母亲那天去了,抱小妹妹坐在潭边先哭天哭地,再哭爹哭娘,然后准备带小妹妹一起到冰潭底。凑巧,村里的刘二公正在北山上采药,听见哭声便下来问个究竟。刘二公苦口婆心地劝说,千万不能轻生。刘二公从前是个受苦人,大半辈子打光棍,土改后才娶得老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生养,但夫妻感情一直很好,他要求把兰英给他抚养,从此兰英便姓刘了…… 兰英说到这里,喉咙里象有团棉花塞住,再也说不下去了。石生默默地昕着,心潮起伏,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兰英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眼前这女孩子是否跟我小时候一样被人歧视,但是,我已打定主意,要把她养大。你意见怎么样?” “嗯嗯……” “你‘嗯嗯’是什么意思,是投票还是不投票?”兰英追问着。 “好了,好了!”未等石生回答,二伯娘乐颠颠地从小巷口走来,冲着石生没头没尾说着,接着叫石生回屋里来。石生搔搔头,很不高兴地走去。 兰英看他们母子举动有点神秘,心中不禁升起疑云,可是又不好过问。她想继续劈柴,看两个茶杯碍着,被柴头碰撞就烂了,便拿茶杯进屋里放,回头再干,岂知进了屋却惹起很大的火气! 二伯娘把儿子召进屋里,左右前后看了看,方才压低声音说:“我跟互婆商量过了,这个小孩子要尽快转出去。我们家又不是育婴堂,你和兰英将来也不是办孤儿院的,还不赶快卸掉干什么?有榜样学榜样,人家怎么卸包袱我们就怎么卸。三婆心地挺好,还主动要求帮我们卸货呐,只是要找架三轮车来送她到大码头就行了。” “妈!这……” 二伯娘不等石生说完,又哗哩哗啦说了:“丢了包袱一身松。养个孩子不容易,一口水,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有那么容易伺候的吗?一个女孩子,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赔上嫁妆送出去。你树生哥如今还……”她蓦然间意识到不便下说,便改口说:“你树生哥如今还不知道,要知道了他也会有意见的。三婆说得有道理,你们两个年青青的就捡孩子回来,以后结婚了还有指标自己生孩子没有?就算如今政策准许自己再生一个,谁能担保以后政策不变?假如一变,就只能养这个捡来的女孩子,那我们家不是断……” 下面的话不吉利,二伯娘没说完,改说:“三婆还讲,你们还没结婚,就养孩子,闲话多难听呀……” “妈,你怎能这样说呢?你……” 二伯娘不等石生说完,又火烧火燎地说:“别罗嗦了。又上江开来的轮船就要到了。那边搭船的乡下人多,少不了傻乎乎、憨乎乎的男男女女,最容易丢包袱。三婆要去赶这趟热闹。你赶快叫部三轮车来。” “我不去!”石生脖子一拧说。 “你不去我去!”二伯娘又气又急,迫不及待地扭身就走。她慌里慌张小跑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石生说:“那你去看看三婆打扮得怎么样,催她快点来,车一到就走。误了点就麻烦啦!” 石生木然不动。二伯娘气得连连跺脚,大声嚷道:“皇天老爷,快点呀!” “咿呀,咿呀……”婴孩被吵醒丁。兰英不声不响地把她抱起来,抱得紧紧的,象是伯被别人抢走似的。看着石生母子吵嘴这一幕,她心里象海潮澎湃,可是表面很冷静,默默地沉思着,就象港湾的海水一样。 石生向兰英投来征询意见的目光。兰英用了很大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去吧!” 石生走了。二伯娘也走了。 石生到了三婆家,却不是按母亲的意思说话,却是叫三婆别当这种不光彩的角色。他在三婆那儿果了一会,就转回家准备跟兰英商量一下对策。岂料走到家门口,只见房门紧闭。推门进去,屋里静悄悄,兰英和女婴都不见了。他愣了一下,跑出跑进,四处张望,全无踪影。细察看屋内各处,兰英带来的人造革提包不见了,桌上留下一筐火红的熟荔枝,还有女婴的一方白布“告白”。石生不由得暗暗叫苦,“糟糕!她走了!”一转身抬腿便去追寻。 “石生!你上哪儿去?三婆来了吗?”石生没走几步,二伯娘已坐着三轮车风尘仆仆迎面而来,见了石生连忙问道。 石生停下脚步,说:“三婆不来了,也不用着她来了。” 二伯娘听出话中有话,下了车来,一把抓住儿子,扯回屋里来。问道: “怎么回事?” “你看看屋里不就明白吗?” 二伯娘定了定神,把周围看了看,怔了一下,说:“走了,走去哪里?” “谁知道.你问问这房子呗!”石生瓮声瓮气地说。 二伯娘象是被浇了一瓢冷水,喃喃自语地说:“唉,兰英呀!你要走也该让我们送一送才对嘛。我们也不是那种不懂礼性的薄情人,我是准备买些礼物给你带回去的呀!这回空着手回家,那些爱嚼舌头的入不知要编派出多少闲话来哪!” 石生一肚子气,并不搭理。 二伯娘心虚,问道:“石生!兰英什么时候再来呢?” “再也不来了!要不然人家是这样走法的。” “那,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看你们把女孩子当包袱卸,她生气了呗l” 二伯娘傻直眼睛,大惑不解。她想:这女孩又不是她的亲骨肉,何必兜到自己怀里来呢?……可是,事实竟是严醋,有什么话说呢?一个可怕的意念闪烁在脑海里:儿子的这桩婚事要吹了!哎呀,嗽口吐掉牙,二伯娘悔恨之极!这时,驼背三婆正向她家走来。一是刚才石生去对她说的话有一道理,二是人家母子本是枇杷结果不一心,可不能沾手惹麻烦了。她现在来是想向二伯娘交待一下。她还没进屋,二伯娘就迎出来,伤心地说: “三婆,砸锅了!” 三婆半夜吃黄瓜,不知头尾,眨巴着眼睛。二伯娘把三轮车打发走了,便扯着她站在屋前吱吱喳喳地数落一番。从,自己的不幸讲到儿子的苦命,从骂天骂地到骂人骂鬼,以致大儿子树生走到她的身旁,她也不发现。 树生神情焦虑,两颊淌汗,轻轻地叫了声“妈!”母亲只是乜斜了大儿子一眼又指天戳地骂个不停。树生只好进屋来歇凉。当他发现桌子上那方自布“告自”,象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触动了心,急忙抓来看。不看就可,一看就象有无数根钢针刺遍全身,难受极了。 门外,二伯娘的骂声越来越高。她怨天怨地怨别人,唯独不怨自己,最后把怨恨倾洒在女婴父母身上。那是因为这对没良心的父母,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作粪便扔掉,把包袱塞到别人手上,破坏了他人的幸福。她骂得很粗鲁。 “狗血漫的!池们自己是牛生狗养的,生下孩子来还不是象狗崽那样到处扔!” “哎,母狗生下的狗崽还会痛爱,旁的动不得它们哩!”三婆帮腔补了一句。 “这些没良心的男女全是狗,比狗还不如!” ……正骂得起劲,树生突然“蓬”地拍案而起,直冲着母亲怒吼起来:“别骂了!” 二伯娘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大儿子象头发怒的狮子,跟往日温顺听话的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心里有点害怕,“慌忙走来问道; “树生,你这是干什么罗?” “……” 石生正在内间躺着生闷气,闻声也走了出来,莫名其妙地望着哥哥。 树生仰头长叹了一声,又痛楚地捶打自己几下,然后 说:“妈!你不要骂自己了,多丢人呀!” “骂自己……”二伯娘心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她、想了想,急忙问:“你的事办得怎样了?” “哎……”树生又是连连叹气。 原来,前段时间,二伯娘看大媳妇肚子慢慢大了,又是:喜又是愁。她盼望媳妇生下个白胖胖的男娃娃,延续本家香火。但她也知道,生男育女由不得人的爱好。如果生下来是是个女的怎么办?如今都说“只生一个好”,硬要第二胎是挨罚的。她叫媳妇由砖瓦厂搬回郊区娘家住一段时间,待分娩后再说。天不从人愿,媳妇生下了个女儿。二伯娘几晚睡不着觉,经过计算,才向大儿子面授机宜。一不报户口,二如此这般,三是……树生是面团团的牌气,母亲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今天,他趁着假日,稍为准备便上丈母娘家看孩子。他知道老婆跟自己两条心,便装模作样抱孩子,一会儿突然吃惊地说:“抱呀,孩子身子发烫,是生病了吧?我带她上医院看看。”于是便抱孩子来火车站“卸货”。岂知人世间竟有这般巧合,“包袱”丢给了自己弟弟的对象――桌上的“告白”,的的确确是他的手迹呀! “水冲龙王庙……哎!”二伯娘暗暗叫苦。 树生还说,他把孩子“处理”后,回到丈母娘家,引起了一场风波,老婆气得要上吊,丈人、丈母娘、小舅子、小姨子个个骂他。更严重的是,娘家人都说了:三天以内不把孩子找回来,老婆要跟他离婚,还要上法院告状。 “妈,完了,一切都完了!”树生痛苦地抱着头,几乎要哭了。 二伯娘接连挨了几棍子,六神无主,机械地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 两个儿子都不吭声。倒是三婆帮出了主意:“赶快去追回姑娘! “对!石生,快追,叫姑娘等一等。”二伯娘恍然大悟,冲着石生说。 “我不去!” “……”二伯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三婆帮忙劝说:“石庄,这也是你的事啊!难道连老婆也不想要了?” “兰英是女的,我们家不喜欢女的,我不要了。我们车间.的李师傅,老婆刚死去,我想找他作对象,因为我们家只喜欢男的。” “哎呀,这个时候还讲气话!”三婆说。 石生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谁把她气走谁就去请她凰来。” “咳!”二伯娘痛悔地顿了顿脚,自己便向火车站跑去。 路上,不知道二伯娘眼花抑或者心乱,竟把别的姑娘误认为兰英,远远就喊:“姑娘,等一等!”闹了几好次笑话?(完) 岩浆城的酷热日子(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早上七点钟,卡尔・迈提森桌子上方的墙上屏幕就开始闪亮,象圣诞树一样。这时人们就开始给火山中心打电话,报告这天发生的首次地壳的活动。一阵铃声响起表明每次新的活动发生。砰!出现一道蓝光,在巴德温公园,有人的后院响起了一阵火山孔的爆炸声,有水汽,但没有熔岩。砰!一道绿光,轻微的熔岩火舌流到坦普尔城的表面。砰!又是一声,在皮可雷圭那的一道蓝光,然后又是三声紧急的砰砰声,屏幕上就出现了排成一排的一片亮红色。这表明一缕浓烟又从火山体中升起,这个火山体位于橙色高速公路上部,这是以前和帕默拉高速公路交汇的地方,这预示着另一次相当多的熔岩又将涌出,沿着斜坡流下。 “繁忙的一个上午,嗯?”尼克・赫尔兹克说,他从迈提森的肩膀上方望出去,盯着屏幕。赫尔兹克是个面部轮廓分明、很活跃的小伙子,戴着一副镜框是用似角质材料做成的眼镜,眼睛又小又圆,但很明亮,总是爱干预别人的事。 迈提森耸了耸肩,他个子很大,有六英尺五英寸高,两肩之间的距离很宽,耸肩对他来说是个很庞大,很费劲的动作。“胡说,尼克,吃你的早饭去。” “你是说,一大团蓝色、绿色、红色还算不上什么吗?” “和我们无关,小伙子。”迈提森敲打着屏幕上闪红光的地方。“帕默拉古老的历史。发生在帕默拉的事不再和我们有关系了。你看到出现红色的那些地方不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危害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什么危害,至少现在不会。那些蓝色――讨厌,只是一些烟雾,让他们带上防毒面具就行了。至于坦普尔城的绿色,这个――”他摇了摇头,“不,他们会调动当地的资源来负责处理。你去吃早饭吧,尼克。” “是的,是的,炒蛋和蛇肉。” 赫尔兹克滑走了。他就有点象条蛇,迈提森想:一个瘦削的小伙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没有宽度可言,可笑地头朝前移动,好象是用鼻子在空中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他过去曾经是好莱坞的一个什么人物,一个电影剧本作者或故事编辑,或者别的什么,还小有成就,迈提森听说过,在这之后他闪电式地出现在科努尔兹和达文,因为可卡因和天知道别的什么,最后和逮群受害者中的其他人一起被送到银湖市民服务社来。 迈提森自己以前也是个受害者,他的背上曾经有过很严重的醉酒后遗症,这极大地妨碍了他作为一个制片厂木匠的职业,而且尤其使他的驾驶技术日益衰退,他的酗酒也让他依靠拳头获得过分的自由,这对一个长得有他那么高和壮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含意,因为他总是会给别人带来很多的危害,最终涉及到一笔不幸的合法支出,还不算频繁的、烦人的法院判决的惩罚。但是所有这一切现在已远离他了。迈提森,28岁,单身,性格善良,还有些聪明,正在改过自新。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他不只是个银湖的居民,还是个职员,逐渐完成他从一个不能控制自己冲动的牺牲者到不幸者的监护人的转变,这对于那些也竭力想象他一样从污泥中拔出来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鼓舞。 形形色色的不幸者现在正慢慢地走进房间,银湖市民服务社规定的起居时间是六点半,在七点之前下去吃早饭,这是一个几乎所有人都遵守的规定,因为过了七点半就停止供应早饭了,无一例外。迈提森自己也是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因为反常的早起是他恢复计划中自我惩罚的一部分。尼克・赫尔兹克也通常比要求的时间早一些走出他的房间,因为长期的缺少睡眠结果也是他的恢复项目中不可缺少的一方面,但是其他大部分人都只能算是勉强睡醒的人口一些人可能会根本不起床,要不是服务社里的伙伴一分数系统起作用的话,也就是说如果你能保证让你喜欢睡觉的室友没有机会这样做,你能得到很小一笔奖金。 玛丽・莫德・居利文走进来,紧跟着她的是她的室友安妮特・罗伯兹,阴沉着脸,在她们后面是一群无精打采地来吃早饭而且举止粗鲁的人:保罗・福斯特,赫伯・艾文斯,伦尼・普罗查斯基,娜迪妮・多亨尼,马提・科博斯和马科斯・霍克斯。这是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了,其他的会在两三分钟后到。肯定,他们来了。那个肌肉发达的家伙布雷兹-麦克福尼紧接着下来――迈提森听到他在早餐厅里嘲笑赫尔兹克,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和他逗着玩。“早上好,你这痛苦的小芦柴棒,”麦克福尼说。“你这该死的讨厌鬼,”赫尔兹克气愤地回敬他,很生气、讨厌、夸张的回答。他很擅长于辞令,如果没有别的什么特长的话。麦克福尼扔给赫尔兹克难题;无数次在赫尔兹克在场时,他都因为捣蛋而受到了惩戒。赫尔兹克是一个锋芒毕露,不太招人喜欢的人,但是就迈提森所知,他根本不是什么芦柴棒,事实上正好相反。 巴克・兰德格,慢吞吞、无精打采、和霭可亲,接着下来了,然后是粗壮的玛莉莎・霍纳克,她有六个下巴和河马一样的臀部,现在只有两三个没到了,迈提森能听见从楼梯上传来他们的脚步声。银湖市民服务社现在的人口数是十四个居民和四个住在里面的全职工作人员。他们占据了一幢古老的、宽敞舒适的、有十六间房的三层楼房子,据说在1920年或1930年时,这里是某个无声电影明星的宅邸,比起现在的居民过去受到损害的那个样子,这幢楼遭破坏的程度更强一些,直到五、六年前,它的居民很好地修复了它,这也是市民服务社的义务之一。 迈提森吃了早饭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他通常走进餐厅,和这些正在吃饭的居民坐在一起,只是为了提防有人醒来时情绪很烦燥,需要发泄.下。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忍受不同的脱瘾症状的痛苦,即使有些人已经大体上度过了脱瘾阶段,但都还没有度过作恶梦阶段,所以人们可能变得很难相处,容易动怒,这也是迈提森的大块头能够充分发挥优势,值得重视的地方。 但是就在他的目光从屏幕上抬起,看着其他人走进的时候,一连串的砰砰声从上面响起,就好象教堂的钟声宣布星期天上午的礼拜开始一样,绿色的小点组成的一条线占据了大约六个街区那么宽的位置,就在阿卡迪亚处升起,从杜阿特街到伏特山大街往东几个街区的珊塔阿丽塔街,然后往西北方向曲折向前,事实上在帕萨德拉方向已经有一点过了210号高速公路。这在以前是没有出现过的。总的来说这个地区的西北边界一直在亨廷顿车道的南边,大部分的递断层向下进入更低一点的圣加伯利尔山谷,类似蒙特利尔公园、罗斯密德和南埃尔蒙特一样的地区,但是在这里它突然在另一个方向的对角上升几英里,熔岩在亨廷顿的另一边喷出,几乎都到了植物园和赛车道边上,很可能拦腰截断了210号公路。 这是很不好的消息。迈提森不需要等警铃响起才知道这一点。每个人都想相信火山地带会一直局限于麻烦开始的洛杉矶盆地东面那块不幸的地区,但是每个人都担心的是事实上它会继续往西推进,直到海洋,就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左脸颊上长了一个痤疮,会一直发展到踝部一样。他们现在正有效地控制住了表面的熔岩流,但是没有人真正清楚很深的地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这个时刻有可能是岩浆的河正流向比华利山、特拉斯代尔区和太平洋岩壁,一直朝着马利布方向,另外一次惊人的太平洋海岸公路火山突然开始从浪花中伸出头来,这会再次让电影明星们大吃一惊。当然,从阿卡迪亚到马利布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是任何一次这个火山地带又向西边扩展,即使只是几个街区的距离,都使人心惊地表明这个过程还远远没有结束,事实上也许只是才刚刚真正开始。 迈提森朝餐厅转过身去,叫道,“小伙子们,最好吃快一点,因为我想他们马上要我们穿戴整齐,然后――” 接着屏幕上的绿点发出了荧光色的黄边,银湖市民服务社的警铃开始响起来。 警铃的意思是不管现在阿卡迪亚发生了什么事,对当地熔岩控制队来说都有点承受不了了,所以他们开始召集市民服务社的人了。市民服务社的整个构想也就是这些带着烦恼的市民“自愿”从事公众服务――有可能要求他们提供任何种类的服务。一个市民服务社不完全是监狱,也不完全是康复中心,而是两者的性质兼而有之,它的居民是些闯过这样那样的祸的人,不仅给自己,也给别人带来了伤害,这种伤害可以通过执行一些公众服务来补偿,即使是在他们逐步让他们自己通达情理的时候。 刚开始的工作就涉及到很多清扫高速公路上的垃圾,修剪公共花园中的树木,还有类似的很必要但又很简单而且没有生命危险的杂事,自从洛杉矶开始有火山爆发以后,工作就变得复杂了。火山这件事加速了这个地区各种法律和社会变化进程,因为流动的熔岩简直等不及废话连篇、烦琐的加利福尼亚日常的合法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所以就在帕默拉爆发后的两三个星期里,市政主管就要求扩充市民服务法案,把熔岩控制也包括在内。第二天上下两院就通过了这项议案。于是住在市民服务社的各种各样的酗酒者、吸毒者和其他可悲地打发钱财的浪荡者现在才知道他们一个月必须至少到前线去三、四次,有时还不止,去和更加体面的人并肩工作,努力阻止发怒的岩浆流继续扩大它的影响,而岩浆已经控制了南部地区很重要的一块范围了。 是由在帕萨德拉的火山中心的调度员来决定什么时候召集市民服务社的人口火山中心是加利福尼亚技术地震实验室的一个机构,总部是在位于城市北面山中的加利福尼亚技术喷气推进实验室的基础上建立的,通过广泛的基于地面的传感器和装置的扫描器监控整个地壳活动地区,尽量在爆发的岩浆在圣加伯利亚山谷下游动时跟踪它的行踪,如果有可能的话提前得到一些信息。 每次新的爆发,即使只是从一个新出现的小喷气孔升起的一股烟柱,或是火山灰的大规模倾泻,火山炸弹和红热的熔岩从地狱的某个新的出口涌出来,这些都能通过喷气推进实验室的计算机及时地记录下来,它不断使遍布整个城市的数以万计的资料屏幕获得最新的信息,就象在银湖市民服务社里公共大厅里卡尔・迈提森桌上的那个一样。作为反攻的总策划者,火山中心也有职责召集适当的援助。当然,首先是消防部:到目前为止已经在地区范围基础上充分扩展、重新组织(不排除用于很多政治上的冲突和一般性的灾难),消防队员按照同心圆系统接受调遣,这个系统从火山区往外扩展,最终到达珊塔巴巴拉和拉圭那海滨。他们的工作和平时一样,是为了阻止火势从受影响地区蔓延到邻近地区破坏财产。火山中心下一步会通知长期驻扎在这个地区的国民警卫师处于待命状态;当警卫部队因为紧急情况分散得太开时,市民服务社的人就会被召集出来,和其他各种各样的市民自愿组织一起,他们都是经过熔岩控制技术的训练的。 迈提森没有真正的办法查出这是否是真的,但是他认为银湖社被召集的次数至少是他所知道的其它任何一家市民服务社的两倍。也许他真是对的,银湖社位于一个很合适的地点,几乎就在金色国道附近:当受到召集时,它的居民很容易就通过那条公路到一个或另一个交叉口,然后取道文托拉高速公路迅速到达火山区的最顶端或者圣柏纳迪罗高速公路到达南端。而其他来自马威斯达社或西好莱坞或加登纳等地的什么社的任何人都有更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这还不是最直接的因素。迈提森喜欢认为他们的这帮独特的犯过错的人在熔岩战线上千得比从其他社来的家伙都要出色。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问题,当然,大问题;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一旦走上前线,他们就振作起来、齐心协力,迈提森对此深为他们感到自豪。也许他自己也被火山中心看作是一件宝贵的资产――他的体形、他颇具权威的神色以及他成功地让自己从困难的境地中挣脱出来、到他目前这种准体面的地位。但是迈提森不让自己过多地停留在那个角度上,他心里很清楚:你拍你自己的背对自己表示赞许、鼓励,结果通常是让自己的肩部脱臼。 不管怎样,铃响了。他们又要走了。 “我们至少能把早饭吃完吗?”赫尔兹克想知道。 迈提森盯着屏幕,七、八个那样的绿黄色小点在那儿闪烁。他把屏幕上的抽象符号转换成刚才可能出现在阿卡迪亚的恐怖景象。看着他的手表,他说道:“在接下来的45秒钟内尽可能多吃点,然后马上行动起来,到更衣室。” “上帝,”有人咕哝了一声,也许是斯诺,“该死的45秒?迈提。”但其他人都很聪明,知道不要浪费任何一秒时间去抱怨,在迈提森计时时,只一个劲儿地把食物倒进口里。过了53秒时,因为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告诉他们早饭已结束,该去工作了。 熔岩服装就贮藏在楼下主门厅那边的一间房子里,这里可能曾经是一个一流的嵌板图书馆。那儿还有一些镶板的残余,是一些长方形的红木或别的什么珍贵木材,但是很难再看到镶板了,因为房间里大约每个平方英寸都塞满了闪闪发光的熔岩服,垂直挂着,肘挨肘、肩靠肩,就象是静静的等着活化的机器人的集会。 这些服装实际上就是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身体坦克,用高反射的特殊材料制成的坚固结实的外壳,上面装备有拖拉机的履带、铲形附属物、激光刀和各种各样其它的辅助部件。目前威西塔和亚特兰大的工厂工人一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生产出来,联邦政府支付不算不重要的花费,这是对洛杉矶最近最惊人的大灾难实施的整个灾难救浇方案的一部分。迈提森有时会奇怪为什么把15-20件这种极其贵重的衣服储存在市民服务社里闲置不用,还被认为是很值得的,而把它们保管在火山区边缘的中心仓库会更合理一些,这样在那里每天就能发给当天行动的人员。但这只是一个他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联邦政府喜欢以一种常人不太容易理解的神秘方式采取行动;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服装已经买了,也付了钱,就放在这里了口 进来的人有两种体型:庞大的和更庞大的。迈提森拖出三件离门最近的服装到门厅里,把它们递给那些大小合适的人,这样可以腾出空间让其他人能走进贮藏室,自己去挑选适合的服装。通常会有很多推挤和碰撞,也有一些抱怨。赫伯・艾文斯穿大号的服装勉强够高,但穿小一号的会更合适一些,这样他活动起来不会那么笨拙;但他总是想要大号的,现在他抓住的这件又被马科斯・霍克斯从另一边抓住了。马科斯有6英尺2英寸高,更有资格穿这件。 “我先拿到”,艾文斯叫道,霍克斯也不放手,他说,“你去找一件适合你穿的,你这个小笨猪。”迈提森马上看出他们两人都准备好热情激昂地来辩论一场,捍卫自己的立场,也许要争上三、四个小时。他并不感到奇怪:一般来说,市民服务社的居民天生不具备太多的常识,但他们用特别争强好辩和报复心极强来弥补这一点。没有时间让艾文斯和霍克斯来辩出个是非了;迈提森大步走到他们中间,轻轻地但却有力地拉开艾文斯抓住衣服的手,又把霍克斯的手也拉开,把两人推向相反的方向去找不同的衣服。他把这件大号的拿到门厅里,他自己来穿这件。 “一穿上衣服,”迈提森吼道,“就到街上去,登上卡车,尽量快点!” 他很困难地穿上他的那件,事实上即使是这种大号,他也显大了一点,大约高了一英寸和肩宽了二~三英寸,但是他可以蜷缩一下,至少还是能穿得进去。他不得不这样。在整个银湖社出动执行熔岩任务时,他不可能退后,他也不认识能改动一下熔岩服的裁缝。 很大的橄榄绿的军用运输卡车现在已经停在大楼外面,已经放下了尾板,一个接一个穿好服装的熔岩斗士顺着斜面压上卡车,坐在打开的后板上。迈提森等在街上,一直到要上车的每个人都上了车。十四个居民中的十二个――基姆・罗比才刚刚缓慢地摆脱了肝硬化的折磨,奇怪地感到紧张不安,就不派他到熔岩前线去,还有玛莉莎・霍纳克,因为她过于肥胖,被取消了资格――和四个职员中的两个,尼德・埃森斯坦,大楼的医务人员和巴利・基彭斯,他没有穿上服装,因为他是开卡车的,如果你穿上象小坦克一样的东西,你是没法开车的。职员中留下来的有多娜・迪斯特伐罗,她是大楼的实际总监,她很想一起去,但因为职责需要,她必须留下来照顾罗比和霍纳克。 “我们都准备好了。”迈提森通过他衣服上的无线电话告诉基彭斯,然后自己也上了卡车。他们出发了,开往火山区。 尽管还很早,天气已经变得很暖和,有60度左右,一个极好的象春天的二月的早上,因为在这之前几个夜晚连降大雨,空气仍然相当清新,这是一个特别多雨的季节,迈提森经常喜欢在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要是有一天雨下得很大,大得可以把所有该死的火山浇灭,那该有多好,但他知道这不可能,不管火山顶的火气如何,岩浆总在不停地从地壳往上升,毕竟,火山不象篝火一样。 但是大雨也让一切变绿了。山  象纯净的绿宝石,除了在有些山脚旁边的葡萄树点缀出一些紫色和橙色。因为一年中这个时候的风都是从西刮到东,在城里的这个地方就看不到有火山灰或别的什么火成碎屑物,你也闻不到火山区上百万个喷气孔喷出的毒气;所有这些污物都被风带到了另一个方向,从圣加伯利尔到圣伯多和河边地,都变得一片漆黑和令人作呕。 但是你也能远远地看到帕默拉山的山顶上冒出的一缕烟雾,帕默拉好象也是主要的火山堆的名字。这座山本身,跨越两条高速公路,位于一个在帕默拉市区西南名叫工业城的小地方,从这里看不见它――经过六个月喷射出的岩屑的堆积,高度增加以后,它也只有几千英尺高。但是从它上面冒出的小汽和灰柱也许有它的五倍那么高,这可以在盆地各处很远的地方看见,也许只有在西洛杉矶和珊塔莫尼卡这些地方看不到这些,也闻不到气味,他们知道的所有关于火山的事情很可能都是从《时代》周刊上谈到或从电视新闻中看到的。 当卡车沿着文杜拉往东行驶时,灾难的迹象在格伦代尔就开始显现出来了,等到他们穿过210号高速公路,经过帕萨德拉时,毫无疑问最近就在前面的不远处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因为不时有珊塔阿那的风吹过来,就带来了火山区的浮石和火山灰,这使得美好橡树大街往东的一切都变得乌黑乌黑的,而且在湖边大街以外,整个地区彻头彻尾的肮脏不堪。迈提森――是个洛杉矶的人,长在诺斯雷克和范拉斯,在他成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住在西洛杉肌一连串带家具的公寓里――想起就在他右边圣马利罗的漂亮大楼,以及它们的草坪,盛开的山茶花、杜鹃花和芦荟花,一想到它们现在的样子,他就摇摇头。他还记得有一个特别长的弯曲地带从珊塔莫尼卡开始,在这附近结束。有一次他早上三点钟爬过围墙,跳进亨廷顿图书馆中长着巨大仙人掌的宽阔的花园里,就在圣马利罗,他在里面四处漂游时还以为他被送到了另一个星球上。他想,这些日子里那里一定看起来象火星一样。 在西拉・马德尔大街,卡车离开了高速公路。“就在圣加伯利尔大街以前,道路被一堆熔岩弹挡住了,”基彭斯通过衣服上的无线电话向他解释,“他们希望能在今天下午之前清扫出来。”他只有在地面公路上往东南方向蜿蜒开行,穿过帕萨德拉,直到他们到达亨廷顿车道,从这里他们经过珊塔阿丽塔赛车道,就又回到了就在前面几个街区国民警卫军设立的路障处。 守卫的人看到是由一辆卡车装着的象镜子一样发亮的熔岩服,挥手让他们通过。基彭斯,无疑是直接从火山中心得到驾驶指示,在北二街向左转弯,直接开上科罗拉多大街,然后就在大街靠南的不远处把卡车停下。在那里半个街区的一层楼的商业大楼被火焰吞没,红色的熔岩块从直到五、六个小时之前还是小石鲈商店的外面涌出。现场已被封锁了,但就在警戒线那边,一群人,有墨西哥人、一些中国人,也许有几个韩国人,站在那儿抽泣、恸哭,向着天空挥舞着手臂――很可能是这些小小产业的业主,在这里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每个人都出去,”迈提森命令道,这时汽车的尾板放下来了。 消防队员已经在现场的周围开始工作了,用水龙头浇燃烧的大楼,希望能够在它引燃周围的大楼之前控制住火势。但是熔岩的爆发是留给迈提森和他的人员来对付的。控制熔岩是一项新兴的、特别的技艺,市民服务社的人已经透渐掌握了,周围的消防队员非常愿意把那种工作移交给他们,而自己只集中精力扑灭常规性的火灾。 很快地迈提森就估量了一下形势。他发现情况的发生还只是处在早期,还有希望控制住。 发生在这里的情况是:一支偏离的下层岩浆带在基岩流动时,在长达几英里斜坡上的八九个地方冲破了表面。这就象一条中滚烫的熔岩组成的有很多头的蛇在同一个时刻伸出了它所有的头。 如果只是一个火山在这里爆发,那就已经够糟了。但这个现在已被叫作圣加伯利尔山谷地壳火山区的地区在过去的一年左右已经是被它们中的一大批经常光顾的对象了――小规模的,但很多。墨西哥人称它是“小烤箱地区”,在影响波及到的地区任何地方的人行道上,你都可以煮你的玉米饼。 这里的熔岩池也许有11英尺长、15英尺宽,实际上是个坑。它发出的热量当然是难以置信的大:迈提森到这时已是一个这方面的专家了,看一眼就知道温度高达2000度(华氏)。在那个温度下的熔岩里的亮的黄红色。他倒宁愿对付闪着鲜红色的,那可能要低400度左右,或者更好一些的暗血红色,又比那低400度;但是他又不能自己选择在哪种情况下工作,至少它们还没到白热化阶段,那要对付的话,就简直是难上加难了。 是熔岩的热量,而不是下面的火焰让毗邻的大楼着火的。迈提森知道,火山是不会爆发出火焰的。但是你把很多炽热的材料推到象这样的街上,大多由人造纤维板和胶合板组成的材料很快就达到了它们的燃点。 迄今为止,流动是比较缓慢的,也许一分钟流动10或12英寸。这就意味着熔岩是相对粘滞的,这真应该感谢上帝。他知道有一种流动的熔岩喷出的速度可以达50倍之快,那才真正让你不知怎么办。在上表层,熔岩和空气接触时,他能看到它凝结了,形成一层玻璃状的表层,在从下面来的不知是什么的压力让它发出声响时,它会叮叮作响,声调和谐。迈提森看着奇怪的凸出部分漂进来、扩展、凝固一些、裂开,把熔化的熔岩曲线洒向两边。有几个气泡也在上升,它们好象是不祥的、险恶的预示。也许,熔岩池正在想着对着旁观者点燃几个小小的熔岩炸弹。 今天上午提供给迈提森队伍的泵式卡车是一个较小规格的装备.但是就跟下的需要来说,它还是很合适的。这个地区没有多少大的设备可用,只有很少数,真的,即使是在危机开始后的这几个月里,那些还只有留作到真正可怕的爆发时用。所以给他用来工作的不是一个两吨半的水泵――它一分钟可以搬运一万三千加仑的水,在必要时可以把水洒到空中几百英尺外的地方――,而是一个结实的赫尔克森&诺德海姆三脚架装置安在一个普通的平底卡车顶上,很小,但很能胜任工作。 岩浆城的酷热日子(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一个辅助消防队员――是个女孩,不可能超过15岁,名叫娜蒂诺,黑黑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和害怕的光――被派来带他去看水的连结处在哪里。每个在火山区或周围的最小市的人现在都有法定责任,选出某几个消防水龙头作为贡献给熔岩泵的输水口,而且在每六个街区的地面上搭起、维护后备水箱。“我们离最近的贡献出来的消防龙头有多远?”迈提森问她,从他的熔岩服里说话,听起来象是一个太空入侵者。她告诉他就在他们后面的北二号,也许有一千码的距离。他有一千码的软水管吗?她认为他有。那好:也许她是对的。如果没有,消防队员可以借给他一些。控制熔岩被看作比控制火势要大大地优先,鉴于不能控制的熔岩流会比燃烧的大楼更快地蔓延火势,因为着火的大楼不会在街上移动.而熔岩会。 迈提森挑选出保罗・福斯特和尼克・赫尔兹克,这两个人在他的人员中是最清醒的,叫他们和消防部的女孩一起去连接水管。同时他和马科斯・霍克斯、伦尼・普罗查斯基一起把泵车用劲推到他们敢到的离熔岩最近的地方;而克里德・斯诺、玛丽・莫德・居利文和尼德・埃森斯坦开始拉开几百码长的钢套水管。连在水泵上,方向朝着北二号大街,水会从那里来。剩下的人员开始解开他们的普通水管,一般的灭火水管如果离熔岩太近会熔化,把它们铺在钢套水套部分因不够长接不到的地方。 看到他的这些人员!做这些琐事时,迈提森禁不住感到一阵自豪。他们只是一群刚刚解毒的人类碎渣,就象他曾经也足一样,愚蠢、固执、脾气暴燥、稀里糊涂是他们的特点,一般都会令人不愉快,但一但他们出来站住熔岩战线上,他们好象又总是能超越他们自己。或人多数时候能。在队伍里有几个讨厌的捣乱分子,即使是好的那几个,在你最预料不到或最不愿看到时,也会有可笑的、小小的敝态复萌的时候。但那些只是例外,这种工作是规则。这对他们有好处,他想,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他也对他自己感到很骄傲,想到几年以前他和他们中其他人一样也只是另一个不守规矩的酗酒的大浑蛋,沿着威尔郡从巴林顿到邦迪到圣地内拉等地的每个洒巴刻苦磨练他的酗酒技巧,而现在他在这里平静地、不慌不忙地、卓有成效地执行他自己崇高而光荣的洛杉矶控制熔岩的任务。 “也许我们还能再靠近一点?小伙子们。”他问霍克斯和伦尼・普罗查斯基。 “天哪,迈提,”普罗查斯基咕哝道,“感觉一下该死的热量,就象穿着浴袍走在高炉上。” “我知道,我知道,”迈提森说,“但是我们会没事的。小伙子们,现在开始,一次移动一点,慢慢来。我们是很强壮的男子汉,我们能对付得了这种热,不是吗?”这就象在和小孩说话一样,霍克斯和普罗查斯基都长得很高。几乎和他一样高,而且两人的性格都不是很温和。但是他有他们的号码。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不同的化学依附只让他们沦为只有裹着尿布的婴儿一样的能力的人,现在他的需要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们是以前那种坚强有力的强壮男子汉。因此他们弯下身子,和他一起把泵车往前拖,让喷管正好朝下对着熔岩井口。 他们穿着的衣服实际上很好地为他们抵御了热量的侵袭,他们能承受住令人吃惊的热量――尽管只是那么一会儿。衣服的材料很坚硬,而且因为它很发亮,通过简单的反射辐射反射回了大量的热量。除此以外,还有内部绝缘层、一个冷却剂网络、红外线滤光器和两三个其它的机关,这些都让你有可能直接走向2000度高温的熔岩流甚至,如果它的表面凝固了一些,在必要时还可以走上去。但是,尽管有熔岩服装提供的这些保护,从通过的热度显然可以知道他们就站在刚从魔鬼的领地中喷射出来的熔化了的岩石上。 水管现在都接好了,迈提森让喷管正对着他希望的那个地方,这都是沿着熔岩流的外层边缘。他发了一个无线电信息给在外面消防水龙头旁边的福斯特和赫尔兹克,告诉他们,他们都几乎准备好了。然后他打了一个手势,顺着队列传出去,从玛丽。莫德传到艾文斯、传到科博斯、传到巴克・兰德格,或站在科博斯后面的人,不管是谁,又转了个弯,直到最后传到福斯特和赫尔兹克那里,他们现在才完全确定水管连接好了,就开始送水出去了。迈提森和霍克斯、普罗查斯基一起抓住喷管,慢慢地沿着熔岩流的边缘喷水。 这次行动的目的是冷却熔岩井的前部,形成一层硬壳,然后是一个隔墙,这就能让持续的熔岩流在它后面堆积起来,而不会流到街上去。这是一项在冰岛得到完善的技术,事实上,已引入了六个头发灰白的冰岛人作为这次洛杉矶事件的顾问,带着冷冷目光的几个人的名字类似斯万因・斯坦格里姆森和斯坦格里姆・斯万森什么的,他们把和火山战斗看作是一种奥林匹克运动。但是在冰岛和洛杉矶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冰岛位于一个寒冷的海洋中央,这可以为熔岩斗士们提供取之不竭的冷水,从海边到火山的距离并不很远;洛杉矶附近虽然也有海,但用它来浇灭圣加伯利尔山谷的火山爆发不太方便,因为圣加伯利尔在内陆地区,距离海岸至少有30~40英里远。因此才出现了沿着火山区的边界设立小箱的市政系统,而且无数多的小槽卡车往返开动.运来海里的水装满水箱,洛杉矾平时的供水量甚至远远不能满足公众的日常用水量。 任何一次冷却熔岩的任务,即使是象这次这么小型的,都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它不太象给草坪浇水。你把60度的水倒向2000度的熔岩,因为相互作用会产生巨大的气浪,这会让你不太能看清你正在做的事情。但是你又必须看清你正在做什么,因为你在熔岩前面筑起隔墙时,你需要做的事不是控制住熔岩,而是要注意不要让它偏转方向,流向你不想它碰到的东西。例如街区上的灭火卡车,或街对面一些没有受到损害的楼房。 所以你必须象一个雕塑家一样挥舞你的水管,跳来跳去,很精确地喷出水,在这里筑一个隔墙,在那里降低它的高度,而且自始至终你必须考虑到地面的坡度、下层土承受新形成的石头的重量的能力,你对付的熔岩有可能会突然加快它流动的速度,比如说,从每小时50英尺提高到每分钟50英尺,这样的话会让熔岩很快地撞到你的水隔墙顶上,让你摔倒在熔岩上,水管还在你的手上摇晃,而你已经变成了地形中永远的一部分了。这也是为什么你的熔岩服的面板上装备有红外线滤光器的原因,这样可以帮助你在工作时能透过产生的气浪看清外面。 还有其它要考虑的事情。和熔岩一起从地心冒出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气体,不是所有的气体都是无毒的。氯气、二氧化碳、硫化氢、一氧化碳、二氧化碳以及各种可能迅速冲到地面。就象有一个巨大的吹管在驱动它们。这些都是有毒的气体,虽然你的服装或多或少地保护了你;但是,和气体一起上升的也许还有炽热的熔岩碎片,就象间歇喷泉一样往上冒,落在邻近的周围,也包括刚好是在你碰巧能看的地方。因此,在你工作时,你要留神听到奇怪的飞速移动声,轰鸣声和嘶嘶声,尤其是在朝你这个方向飞来时,就象一种老式的火车头拉响它的汽笛的声音。迈提森不止一次被迫迅速后退,有时他手里还拿着水泵,有时则扔下它,拼命地跑,当时是喷水的熔岩都开始溅到他的脚后跟上了。 然而,今天上午还没出现这种情况。这次阿卡迪亚的情况只是一次小小的单独的熔岩爆发,没有很特别的复杂情况。迈提森在马科斯・霍克斯和伦尼・普罗查斯熟练地协助下――马科斯八个月前才刚从埃尔舍冈多的一幢爆裂的房子中冲出来,伦尼有力的前臂上满是针眼扎过的痕迹,就象高速公路的交叉口一样――敏捷地在爆发的熔岩前面筑起了一道冷却的熔岩墙,然后在右边的上方加一个支流,左边的上方也加一个,形成一个U字形,这以后他们就集中精力让新的熔岩凝固,只要它一流到他们的隔墙边界周围。冷却的过程很快。在墙的表面,熔岩的温度一下降到500度,在这个热度下熔岩也几乎不再发光;至少在硬壳外层是这样的。迈提森估计他筑起的硬壳可能有三英寸厚,是地下可恶的东西上面坚硬的玄武岩的表层。 当然,熔岩仍然在以前的那个出口继续冒出,很可能会在这个地方这样持续六、七个小时,也许会一、两天。但是隔墙会阻止它涌进卡罗拉多大街.这是一条必须保持畅通无阻的重要通道。这样,熔岩就继续在小石鲈商店处堆积,形成一个也许有15或20英尺高的小山峰。要不然,它会冲破表面几码,冲到街上去,但是迈提森认为在这个地方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他有时会想:所有这一切结束以后,这里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火山熄灭了,洛杉矶盆地韵整个东半部曾经一度是繁华街区的地方到处都是新出现的小山。他们会把它们全都炸掉吗?在它们周围修建房屋?在它们顶上?他们会在哪儿建高速公路来代替那些现在已经陷入很快将变成坚固岩石的冷却岩浆中的公路呢? 见鬼,这不是他的问题,那是他们的曼陀罗之一:不是我的问题。他自己的问题就已经够多了,目前虽然处于控制之中。但如果他从别处自找麻烦的话,并不一定就永远是这个样子。“会有那么一天”是他学会每当他开始担心和他无关的事情时重复说给自己听的一句话。慢慢来,是的,先来先到,这些都是绝对正确的观点。一旦这些结束以后,会有其他人去考虑怎样修复洛杉矶的。他的工作,这将伴随他以后的所有日子,是考虑怎样管理好卡尔・迈提森。 现在周围大楼里的火已熄灭了。一些消防队员走过来问他进展如何。“已经控制住了,”迈提森告诉他们,“还剩下一些整理工作要作。” “你想我们留在附近吗,以防万一?” 迈提森想了一会儿:“你们在附近又有新的任务了吗?” 消防队员指了指:“这种情况发生在整个这条线上,从高速公路一直到杜阿特。如果你认为熔岩不会再迸发的话,我们就移到南边去。杜阿特的情况很糟,就在蒙罗维亚线上。” “那就去吧,”迈提森说,“我们如果碰到问题,我会发信号叫你们回来的。” 真正的决策者的决策制订。他对此感觉很好,过去他从来不想成为一个做什么事都发号施令的人。 但是能对自己现在在这里的决断充满信心。这个工作已经完成得很好了。他情绪很高,心里涌动着一股荣誉感。 消防队员走了,只留下两个公布的号码作为总结这里的工作和写报告文件时的监督人。迈提森沿着线路往回打信号把水管关掉,然后走上了熔岩隔墙。现在可以在上面行走了,至少象他一样装备有拖拉机履带的人可以走,他在测试波状的新表层。它承受得住。从它上面发出动听的叮叮声,这是继续冷却和凝固的声音。但是它承受住了他的重量,有一点象走在刚结成的薄薄的冰上,只不过在脆弱的表层下面的不是刺骨的水而是熔化的岩石。如果他掉下去了,他会感到很遗憾,尽管遗憾的时间不长,但是他不希望掉下去,否则他就上不来了。 迈提森在隔墙上行走并不是为了炫耀,他需要检验建筑工作的质量,这个隔墙的斜度有45°角,他希望它的边缘能再陡一点,所以他沿着前部走着,用他衣服上的铲形工具修平和整理新形成的岩石和炽热的岩石之间的界线。他能通过衣服感到温和的热量,不会比这边热,至少在他到了一个通过黑色能看到红色火花的地方之前。这是隔墙的一个小裂缝,没有危险,但对他的职业感来说是一种冒犯。他后退了一步,用无线电话告诉福斯特和赫尔兹克把水打开,叫霍克斯和普罗查斯基对着裂缝喷两下水。 然后他去检查熔岩前部更远的地方,确保没有类似情况发生,要不然这些被隔墙挡住的熔岩会朝另一个方向流下过去。流进下面的居住区。但是没有,没有冒出的熔岩区在隔墙后面悄悄地堆积,没有迹象显示它会往另一个方向流过去,这些都真该感谢上帝。因为岩浆池和巨大的地下断层带的相对位置,表面的熔岩流就趋向于持续定向,呈斜线地从地里往外上升,一般只是从东向西。周围有一些残余的溢出――毕竟熔岩是呈液体状的――但是一般说来,没有无法预计旋转和往回倒流。当然,除非有一个缺少考虑而建成的隔墙挡在它的路上。但是迈提森尽量正确适当地完成他的工作。 就在迈提森收拾东西时,基彭斯从卡车里用无线电话对他说,“他们要我们完成这边的工作后到圣代姆斯去。” “上帝,”迈提森说,“圣代姆斯在到东部去的路上,现在那边的一切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显然没有,好象是又有新的东西要迸发出来了。” “先告诉他们我们首先需要时间吃午饭。” “他们说他们要我们――” “好了,”迈提森说,“我们不是该死的士兵,你知道我们只是自愿的市民,我们中有些人已经象苦力一样干了一上午,在我们今天再次开始卖命之前,我们先吃午饭,巴利,告诉他们这个。” “那――” “告诉他们。” 正如迈提森猜测到的一样,圣代姆斯的形势很严峻,但并不是灾难性的,至少目前还不是。初步的迹象表明一场很严重的爆发就在眼前,已经尽可能地召集来了辅助人员,但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多一个把队伍并不可能有太大的区别。他们开始休息吃午饭。 午饭是三明治和不含酒精的饮料,离出事地点有半个街区。他们脱下了衣服,让它们立在大街上,就象被丢弃的壳,坐在路边吃饭。“现在我真的想喝点啤酒。”艾文斯说,霍克斯说,“在你想要什么东西时,为什么不想有一瓶该死的香槟酒呢?如果这只是愿望。不要只是想着啤酒。” “我从来不喜欢香槟,”保罗・福斯特说,“对我来说,它总象是白兰地酒的味。”他咂了咂嘴唇,“我现在几乎都能尝到它的味道,那种葡萄般的滋味先是触到你的舌头――然后那股柔滑的滋味从你的喉咙一直滑到你的肚子里――” “别说了,”迈提森说。这种傻瓜式的喋喋不休激起了他内心深处他不愿触及到的东西。 “你从没停止过想它,”福斯特对他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这个浑蛋。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点吗?住嘴。” “那么我们能谈谈抽烟的事吗?”马提・科博斯说。 “谈谈注射器怎么样?”玛丽・莫德・居利文说,她为了能经常嗅吸毒品,过去常在好莱坞大街上拉客。“我们也可以谈谈注射器。” “闭上你该死的嘴,你这个十足的娼妇,”伦尼・普罗查斯基说,他连“娼妇”这个词的音都没有发对。“你和我的头一起玩时,需要什么呢?” “嗅,你有没有什么习惯呢?”玛丽・莫德很温柔地问他。 “你这个娼妇,我要把你扔进熔岩里去。”普罗查斯基说,站起来朝她走过去。玛丽・莫德大约重九十磅,而粗壮的普罗查斯基可能有二百五十磅重,他手腕一抖就可以把她扔去。 “伦尼,”迈提森警告他说。 “那就让她不要来烦我。” “所有的人,”迈捉森说,“都不要去烦别人。上帝,你以为别人都要比你轻松些吗?” 他知道,这是一上午工作带给人们的紧张。他们一直都位于边缘上,位于掉回他们各自地狱的边缘,这就让他们经常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中,很容易就使别人心烦。当然,迈提森自已也处在这种边缘上,他总是会这样而且从来没有让自己忘记这一点,只是他正在恢复,而他们没有,还没有真正恢复,而且这个边缘对他们来说比对他要更薄一些。他们每个人都想努力至少达到节制的水平,但是你只需把你自己绑在床上就能做到这一点;那样会让你摆脱你的习惯的控制,但是那并没有真正证明你不受它的约束了。真正的恢复还在那以后,在你努力想康复时,你会感到特别的痛苦,因为你会一直很生气,对你自己感到生气,因为你让自己背上了习惯这个沉重的负担;你更对这个世界感到生气,因为它想你改掉这个习惯,这种怒气一直往外冒。就象熔岩一样,有几分象。把所有人的事弄得一团糟,尤其是你自己的事,直到你明白了,真正地从内心明白了,明白在你想改正以前,不会产生任何效果。 他们还是平静下来了,三明治也已经到他的胃里了:迈提森等到他们吃完,才向他们宣布圣代姆斯的情况,让他感到很惊奇的是,没有很多的抗议,通常爱发牢骚的艾文斯、斯诺、布雷兹・麦克福尼克那儿一如既往地抱怨,不是太多,就这样,当然他们都宁愿回去看电视,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知道这次火山任务是一件真正值得和重要的事情,也许在他的一生中第一次做一件有长远价值和重要的事情,他们中有一些人因为能参加这次熔岩领域的工作而感到格外高兴,好莱坞就在西面几英里远的地方,他们都把他们自己看作是大型火山电影中的人物,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和吞噬洛杉矶的罪恶的怪物搏斗,这也是当迈提森出发到这儿来时,他自己的感觉,他知道他们都是这样想的,也许比他们感觉更强烈,因为他还有一种戒瘾康复后的自尊,他的则没有。还没有。所以他们需要当一部电影的主人公,对自己感觉好一些。 他们收拾了午饭的残余,迈提森又回去检查了他的熔岩隔墙,还保持得好好的,然后他们魂出发到圣代姆斯,不管那里要求他们做什么。 要到那里,他们须穿过火山区的中心,这是这个怪物的腹地,是所有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不,开始于地球壳下50―60英里的地方,也许距离迈提森和他的同伴现在的地方向东50英里远的地方:在河边县外面,大约在1 6个月前,就在那里巨大的迄今尚未知的乌西帕断层释放了它积聚的压力,在表面引起了一个有力的震动波’以7.6震级在南部地区爆发。这次地震在河边县地区、红地、圣伯纳丁诺以及东部森林外很多地方造成很严重的危害,还给西到干橡树和西密山谷地区带来了较小程度但不容忽视的损害。 加利福尼亚人并不喜欢大地震,但他们预料得到也能理解,而且他们知道地震以后,你等着电灯重新亮起,然后扫掉打碎的陶器,一旦电话接通,就给所有在受影响地区的朋友打电话,表面上看这样你才能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安然无恙,而实际上这样你们才能互相交换可怕的地震经历,迟早超级市场会重新开门,高速公路的立体交叉会重新修复开通,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但是这一次又有一点不同,因为乌西帕显然是如此严重的一个断面,结果它使一个巨大的、以前没有怀疑到的很深的地下瓦斯池的顶部垮掉,这些气体已经在高压下被封闭了一~两千万年,这下就象被放出瓶子的妖是一样释放出来,抓住了一大股撞上来的正好在下面熔化了的岩浆,把它们推了出来,让它们就在圣加伯利尔山谷下迸发出来,这个山谷就在洛杉矶市区东边不远处。你能预料到所有曾发生在洛杉矶的灾难――地震、火灾、无聊政治、空气污染、干旱、洪水和泥石流、暴乱――但你绝对没有认真地想到过火山,就象仍然不会想到下雪一样。火山是夏威夷或菲律宾、或意大利南部、或者墨西哥的事情,但不是在这里,感谢你,上帝。我们的确有我们的小问题,但是火山不包括在内。 现在表上又多了一项目。 第一座火山――迄今为止;唯一的一座,为它自己建了一个完整火山风格的火山堆――就在帕默拉附近的高速公路交叉处爆发,就在大乌西帕地震发生后的几天。首先是雷声,这在南加利福尼亚很少见,大地开始摇晃,然后开始膨胀,形成一个2――3码高的疱状突起,这让高速公路四分五裂,就好象巨人王的大哥从下面用拳头猛撞它,烟和细灰开始从地面上冒出来,在这之后是一阵嘶嘶的声音,远在长滩的人都能听到,天空中下起炽热石砂阵雨,这就清楚地表明这不只是一次乌西帕的余震了。然后就是毒气,一阵蓝色的烟雾,立即让几个围观者丧命;接着升起伴随着闪电的厚厚的黑灰柱;后来七、八个小时以后,第一次熔岩流开始了。因为炽热的气体和熔化的岩石,一晚上天空都亮如白昼,到第二天早上,过去的公路交叉路口就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四十英尺高的灰色火山堆。 如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那你就会在接下来几个晚上的新闻里看到这件事的报道,然后联邦救灾组的人会来,邻近地区的人会重新得到安置,《国家地理》杂志会发表一篇关于火山爆发的文章,有人会发起阶级行为的抗仪,抱怨州长或总统别的什么人没能够及时提醒家庭购买者帕默拉会有火山爆发,在橙县的宗教狂热分子发表关于罪恶和忏悔的布道,过不了多久,波及到的地区会成为一个新的旅游胜地,帕默拉火山国家公园类似的什么东西,在最近的一次大灾难进入历史后,在洛杉矶其它地区的生活会照常进行。 但是帕默拉发生的事情还只是个开始,巨大的岩浆柱从地底往上涌,倾斜着向西,在很多地方开始穿破地面、迸发出来,就象长出很多红肿的脓疱,在一条宽宽的三角形地带上,粗略地说,往东到橙色高速公路,往北到拉斯土拉斯车道和公路,往南到帕默拉高速公路,往西到圣加伯利尔大街。在受到冲击的地区,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火山口完全是随意地到处可能出现。象小溪那么大的熔岩流可能会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车库里,或者起居室里。火山的喷气孔会从屋前的草坪上冒出来,让整个街区充满烟和灰,房子会突然从地面往上升,因为地表下的岩石在它们下面膨胀。只有手指那么粗的猛烈的地下热量会在一条街那么长的距离上横冲直撞,烧焦你花园里每棵树和灌木的根,而不危害到你的房子。所有这些会伴随着差不多每天一次的地震――不是大地震,只是使人伤脑筋的3.9级或4.7级的小晃动,这会让你恐惧得要命,担心接着会发生更大的地震。然后局势会安静几周;接着它们又会重新开始,比以前更具破坏性。 并不是所有的熔岩活动都是轻微的车库大小的,有几条裂缝有三个街区那么宽地裂开以后,在几条主要的通道上熔化的物质象河一样成片地流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冰岛人来提出了用水管冷却熔岩的建议,象迈提森的一样的队伍就被召集出来修建熔岩隔墙,有时候就在一条大街的中央,这样的活熔岩流就会在新形成的岩石前后退,而不再继续流往西边的城市――或者,也许,流进洛杉矶市区,城市本身还离得很远,在金色国道另一边,还没有受到影响。隔墙迅速赶到了作用,但是它们又有令人遗憾的副作用,把这个地区挡在又难看、又不能通行的紧固黑色玄武岩屏障的后面。 今天的行车路线让迈提森和他的队伍在整个火山区游了一大圈,只要你到罗斯密德大街以东的地方去,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就成了一个笑话,在地面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刚出现的熔岩造成的死胡同,因此即使是从阿卡迪亚到圣代姆斯这么短短的路程,以前沿着210号高速公路曾经能够很快到达,现在则需要很多倒车和加油。现在必须在杜阿特路上新的爆发处附近后退到珊塔阿丽塔,然后在蒙罗维亚的马尔托开向210号公路,走上高速公路,一直往东开,开到被上个月没有清扫的熔发岩堵住的地方,这离公路根本没多远;接着又是很多在街上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歪歪斜斜地偏离正道,一会儿向北,会儿往南,然后又再次向北,经过诸如杜阿特、阿诸萨、科文那和格伦多拉城,这些地方都是洛杉矶人平时一百年才会去的地方,还是为了到一个同样不出名的圣代姆斯,它离帕默拉只有很短的距离。 岩浆城的酷热日子(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他们越往东走,地形变得越来越可憎。 “看看这些讨厌的东西,”尼克・赫尔兹克一直在说,一遍又一遍,“看看!这简直是无可救药了,你知道吗?我们都应该认输,搬到该死的西雅图去。” “那里一直在下雨,”保罗・福斯特说。 “你更喜欢熔岩,不喜欢雨吗?你喜欢该死的黑灰从天上掉下来吗?” “我们不要放弃,”娜迪妮-多亨尼轻柔地说,“我们继续坚持下去。我们非常感激我们拥有的一切。” “感谢火山,”赫尔兹克说,感到惊讶,“感谢火山灰。你就是这么想的吗?” “不要烦她,”迈提森告诫他。娜迪妮的谈话大部分是恢复的曼陀罗,这就让无礼的、尖刻的赫尔兹克心烦。但是多亨尼是对的,赫尔兹克,尽管他很聪明,也是错的。我们不要放弃。我们不要逃走,我们要坚守我们的阵地,战斗战斗再战斗。 这个地区看起来仍然很糟糕,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他还是没有习惯它们的丑陋可怕,到处都是火山,尖堆,好象这个地区才遭受了一场黑雪的袭击,而且尽管不是到处都散布有,但却不可能忽视的是冷却的熔岩结成的硬壳,粘着在房屋边和人行道上。就有点象是黑木耳一样.轻一点的浮石灰在微风中飘浮,今天的风还没能把积聚的烟吹到河边的方向,天空就呈一片白色。在大火燃过的地方,整个街区满眼都是密密麻麻的碎石。 卡车不得不绕着各种各样的小障碍行驶:飞溅的锥形物,小的灿灰山、火山砾、火山渣、熔岩弹和其它形式的喷射出的火山物等等。有时他们还会经过一个活跃的喷气孔,还在不停地冒出烟雾。迈提森知道,在它的周围是成堆的死虫子,有脚踝那么高,是被一阵蒸气或有毒的气体杀死的。喷气孔周围也是很宽的泥土地带,是不知为什么沿着它们的边缘形成的,经常是五颜六色的泥土:来自不明矿床的就是绿色的或粉红色或红色的,如果是盛产硫磺晶体的地方就是鲜黄色,有时候黄色周围有橙色或兰色的条纹,有时泥土很兰,上面就会很具装饰性地带着斑斑点点的栗子褐色。 “这真象仙境一样,是吗?”玛丽・莫德・尼利文突然叫起来,“它象从神话中走出来的一样!” “疯娼妇,”伦尼・普罗查斯咕哝道,“我倒愿意给你一个仙境,你这个娼妇。” 迈提森对他嘘了一声,要他静下来。他对着玛丽,莫德笑了笑。是的,是很难把这种地方看作是仙境,但玛丽・莫德是一个特别的人。不管怎么说,就因为她强调积极的一面这一点,我们也应该称赞她。 除了泥土中的矿物结壳外;这个地区还显示出了有些地面本身被下面剧烈爆发出来的热量烤过的颜色。从橙色、砖红色经过樱桃红色到紫色、黑色,还有一些很明快的兰色条纹。这种颜色的显示是所有地方能被称作美的唯一痕迹。每幢楼都有泥和灰的污点,几乎看不见还有活着的树或公园里的植物,只剩下一些黑乎乎的树干,枯萎的树叶还悬挂在树枝上。 已经没有多少人还住在这些街区了,大部分人只要能承担得起,都收拾好自己的财产,用车把它们运到火山区以外的新家,有很多人干脆搬出这个州。很多工资收入在最低层的人也搬出去了,搬进新的联邦重新安置营,就建在洛杉矶市区、巴伦西亚、墨加伏和天使国家森林以及任何别的地方,不再有发怒的户主会联想到这是对付火山的强制令。这个地区留下来的居民主要是低一等收入的人,他们没有失去房子,但又支付不起雇用搬家公司的费用,而且又没有穷到能住安置营的程度,他们还蹲在这里。坚定地守卫着自己单薄的家,提防抢劫者,希望下一轮的熔岩爆发不要发生在他们这条街上。 卡车在很多障碍边穿来穿去,经过阿诸萨和科文那之间的一个乱糟糟的居住区时,他们看到在一个十字交叉路口中央,正在进行异教徒的宗教祭祀仪式,那里的人行道已经开始轻微地凸起,这种迹象表明气压在里面不断增大,马上就会使地面变形或坍塌,迈提森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些人已经变得有多绝望,平的、兰黑色的熔岩块堆住人行横道上筑成一个拙劣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祭坛,四周是从附近的树上折下来的树枝。 有一个显然是牧师的人――但绝对不是天主教的牧师;他黝黑的脸上画着绿色和红色的条纹,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阿兹台克人的服装,上面插着鲜艳的羽毛和皮条――他站在祭坛顶上,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微光的屠刀,祭坛上涂着血,还准备再加一些上去,因为有两个穿着比牧师的衣服稍微逊色一些的服装的人站在他旁边,为他拿着一只使劲拍打着翅膀的小鸡。各种各样的猪、羊和鸟都排在祭坛的后面,等着被宰。在这附近围了一大圈人,可能有五十个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两只手握着,慢慢地、有节奏地跺着脚。 在市民服务社卡车上的人立刻就明白了这里正发生着什么事。即使是这样,当你看到类似的情况时,不总是很容易就相信自己的眼睛。迈提森极其震惊、疑惑不解地看着,心里在纳闷他们是不是滑进了什么时间断层,被送到了远古的一个原始、野蛮的时代。但不,不,在两边都能看到观代社会真实的迹象:路灯柱、沿街商店和广告牌。这只是发生在一条街中央非常奇怪的事情。 “真是该死的臭狗屎,”巴克・兰德格说。他以前是一个公路建筑工人,已经近四个月身无分文了,而且很象这个熔岩祭坛一样不修边幅。“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还以为城里这些该死的墨西哥人都应该是基督教徒。” “我们是,”安妮特・伯里兹冷冰冰地告诉他,“还有其它的一些,在我们不得不这样时。有时候同时是两种。”屠刀向下划了一道刺眼的弧线,立刻掉了头的小鸡无力地垂下了翅膀,崇拜者人群跳来跳去,欣喜若狂地大声尖叫了三次,兰德格用极尽尖刻的话语和带极少政治色彩的纠正表达了他对整个这些怪诞场面的厌恶和惊讶之情,一时,看起来伯里兹好象要朝他扑过去,迈提森已经作好调停的准备了,但是她只是怒目瞪了兰德格一眼,说,“如果这是你的生活区,你也有一个上帝,难道你不想请求他停止这些灾难吗?” “用猪?用羊?” “不管用什么都行,”她说。 这时,基彭斯正倒着卡车开出这个交叉口,因为这些聚集起来的教徒盯着他们,好象他们的出现是很不受欢迎的,显然这时想开近他们不是一个好主意,迈提森最后往那边看了一眼,看见一头小猪被牵上祭坛的一边,卡车在第一个路口向左转、然后向右,再向右,这样它就在仪式地点的另一边绕了一个圈。就在这时,邻近地区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地震.3.5级左右,刚好能让街道两旁单薄、变黑的棕桐树开始摇晃了。在交叉口的崇拜者看见卡车出现时,怒视着他们,指着卡车尖叫、怒吼,晃动着拳头。接着迈提森听到了砰砰的声音。 “加大油门,”他通过衣服上的无线电活告诉基彭斯,“他们在朝我们开枪。” 基彭斯加快速度,前面的路上铺了一层松软的可能有两英尺厚的灰,但基彭斯还是开过去了,卷起了一阵旋转的黑云,让每个在打开的甲板上的人都匆忙关上了他们衣服上的面板。在灰的外面是一片嗄吱作响的火山渣和其它的火山灰,因此卡车咣当咣当地颠簸时,他们都互相抓住,紧紧靠着,接着路上又是刚刚凝固的熔岩,让地面更加崎岖不平;在那以后地面又恢复正常了一会儿,他们也可以松口气,在你坐在一辆打开的卡车上穿过一片看起来不再象是郊区、而是魔鬼小院的地区时,尽可能多地休息一会儿。 这里曾经有过几次反复的地壳活动爆发,早在高峰时期――这从烧过的房屋和到处都是黑色的溶岩壳、以及灰色的地表可以看出――但是新的、更严重的情况又即将发生。这里的天空因为厚厚的水汽和硫磺烟而呈灰白色,除了有些地方烟是煤黑色的以外,道道电光不断闪现,地面不停地晃动,好象是发生了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地震。人行道的很多地方都变形凸起,可以看到一些小的红红的熔岩火舌开始从人行道的裂缝中冒出来。每隔几分钟就可以听到一声沉闷的、远远的隆隆声,一声低沉的声音肯定可以吸引你的注意,就有点象是在几个街区之外闲逛的一只恐龙放的一个屁。 三、四个看起来疲倦的消防队员和一些国民警卫队员在街上慢慢各就各位,把他们的工具规整起来。迈提森所看到过的最大的水泵已经拖到指定地点,用作冷却熔岩用;警察的直升飞机在头顶上盘旋,命令那些还住在这里的人立即撤离该地区,这确实是一个不安全的地方。迈提森高兴极了,他用对他自己恶习的憎恶换取了到这样的地方来的特权。 显然同样的情绪也出现在他的一些同伴身上,而布雷兹・麦克福尼把手放在迈提森的右臂上,说,“我并没有签约执行什么该死的自杀任务,迈提森,让我马上下这辆该死的卡车。” “让你下去?”迈提森柔声地说。 “是的,我想出去,就在现在。” 迈提森叹了一口气。麦克福尼总是会找麻烦,迟早的事;要是迈提森早先知道今天出来会突然附加上这次圣代姆斯行动,他很可能就会选择一开始就把麦克福尼留下来。麦克福尼,在所有的愚蠢的东西中,是一个因住屋而被炸毁无家可归的马戏团杂技演员,还是一个领取退休养老金的电影替身演员,壮得象个拖拽车的绞车,他在那段时间中靠所有使人上瘾的东西的大杂烩找到了避开紧张压力的方法,而现在――在一次愚蠢地和人打赌从楼顶上跳下来时,摔断了腿,因此走路一瘸一拐的,这使他的两个职业都难以维持――从几个不同的政府来源那里获取慷慨的补偿金,同时接受定期的解毒治疗和执行市民服务.他的名字实际上是杰拉德,但是如果你不叫他布雷兹,他会不高兴的。他是社里唯一一个迈提森在他有节制之前不会轻易想到去击倒他的人,因为麦克福尼尽管比迈提森矮五英寸,还有一条跛腿,在打斗中很可能具有危险性。 “你是说,”迈提森再问他一次,“你不想参加目前的行动吗?” “整个这条街随时都可能爆炸。” “也许是这样,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我们来是为了在它发生时让局面得到控制。你想从这里走回银湖吗?你以为你能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或者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q你离开这次任务的可能性这时根本不存在,好吗,麦克福尼?”麦克福尼想说点什么,但迈提森一直对着他说,尽管他的声音一直保持温和、温和、温和,因为他学会了和社会的居民说话就要一直这样,不管事情怎样惹人恼火。“你觉得这个工作不是你想于的,那好,当你今天晚上胆怯地缩回你的屁股,回到社里时,你可以告诉多娜你不想再干火山工作了,她会把你从名单上排除。你就不再是什么该死的犯人了,你懂了吗?你没有必要违心的做这些事情,实际上你是很自由的。如果你愿意,明天可以收拾好行李离开,回到你喜欢的地方,仅此而言。但是,不是今天,今天你为我工作,我们在圣代姆斯工作。” 麦克福尼在他开始抱怨的时候,肯定就意识到了这次谈话不会有什么用,正要开始委婉地表示他不满的投降,这时基彭斯从卡车的司机台通过无线电话说,“火山中心要我们架起水泵,迈提森,卫星扫描说在我们东边两个街区的波利塔大街上要发生一次熔岩膨胀,这条街就是在我们前面的大街,我们应该在它流向我们这个方向时尽快隔断它。”因此他们准备到前线去,这一次,很好,迈提森想。该死的热熔岩。 他们都下了卡车,穿好他们衣服,开始作好准备对付即将到来的爆发。 因为这次他们要用的水泵是个庞然大物,差不多和迈提森所用过的最大的一样大,因此他除了再次指定普罗查斯基和霍克斯作为水泵队员以外,还加上了克里德・斯诺和布雷兹-麦克福尼,他被派到前面来不只是因为他很强壮,而且还因为迈提森想密切注意着他,在必须挥动那个大工具、让移动的熔岩一直被围起来时,迈提森就需要所有他能找到的肌肉发达的人。他让可靠的保罗・福斯特负责控制水泵操纵。剩下的人――兰德格,埃森林斯坦、赫尔兹克、艾文斯和三个妇女多亨尼、伯里兹和居利文――迈提森安排他们站在通往水塔的线上不同的点上,这样他们就能避免小管缠结在一起,还要处理可能出现的水流中断情况。 每个人各就各位得还不算太快。因为就在后方发出水的连结已经完成的信号时,就听见从后面的街区传来一声太熟悉的轰鸣声和呻吟声,就好象是一个肚子痛得厉害的巨人想逃脱束缚。然后迈提森听到了连续五声刺耳的咕哝声:呼、呼、呼、呼、呼,接着是一声可怕的爆烈声,突然空中就是一片大火。 就象黄石的一个间歇喷泉,只是现在抛出来的是一些小块的热熔岩,夹在一缕带着兰色的蒸汽中,在几分钟以内你不可能看见你面板前几英尺远的东西,然后是一声隆隆声,一点都不低沉,却很刺耳,他们前面这股兰色蒸汽喷泉在大约半秒钟后增至三倍或四倍,人行道在他们脚下晃动,好象是一场地震就在这个地点发生,迈提森推测就在街区不远处有一个可怕的爆炸,他们都将被抛到空中,或者已经在到一流层的途中了,只是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但是他们还没有。发生的事是一处地下气囊把它的顶吹开了,是的,但是这一切就在那么霍地一下中就完成了,所有释放出来的气流作为一个内聚单位离开地面飞到火星上去,蒸汽、泥土和熔岩块以及还没有往上升就消失了的,在它后面让空气清洁无比。有几个大的熔岩弹在他们旁边冲上云霄,象鞭炮一样嘶嘶地响,在不远的地方又掉下来,带着厚厚的扑通声,但是他们好象并没有什么危害,然后一切变得安静,很静,就在他面前喷出的整个模糊一片的喷泉消失了,他们站着的这块地面仍然完好无损,他们又能看见东西了。 迈提森刚好有时间意识到在爆炸之后他还活着,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一股冷气突然从四面八方吹来填补刚才喷泉所在的裂口。它的力不够把人吹倒,但让你想牢牢地抓紧自己。 接着就是热气;然后就是熔岩流。 热幅射是令人畏惧的。迈提森的衣服挡住了大部分热量,但是热浪大得可以穿透他的绝缘材料,因此他毫不怀疑它的剧烈程度。这是他称作第五批的热量:地下的浆体为下面储藏的空气加热,而所有的热空气又无处可去,就变得越来越热。现在它立刻欢快地急速上升、往外冒出口迈提森不自觉地往后退,就好象他被一只无形的拳头重重地打了一下,他让自己站稳,直起腰来,往四周看了看他的同伴。他们都还好。 熔岩紧跟着那股热浪,最终从人行道上爆裂出来,一条发光的红橙色的熔岩河,也许有两、三英尺深,向街中央流过去,在它流向那个方向时,大楼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水管!”迈提森大叫,“水泵!对准它,你们这些家伙,就对着它前面冲!” 熔岩流动的速度比迈提森想象的要快得多,但也没快到让他们必须撤退的程度,至少暂时还不。实际上是三条分开的熔岩流,每条有6~8英尺宽,平行地流动,有时会融汇在一起,然后再次分开。每股熔岩流的表面因为暴露在冷空气中都是相当粘滞的,比下面的要黑一些,显现出一些不规则的凸起和裂片以及皱褶,现在已经裂开,暴露出就在下面鲜红色的东西。这里那里,窄窄的、黑黑的凝结的弧形熔岩从熔岩流上角度分明地冒出来,就象条光滑的鳍一样,看起来就好象是熔岩鲨鱼在火热的熔岩急流中快速地向下游游去。 从他们的大小管中喷出的水冲到第一股熔岩流时,在中间那条上面几乎立刻开始形成了一股冷却的熔岩泡沫。前面的开始改变颜色和构造,变厚,变成灰色然后起皱,象一头大象的皮。 “就是这样,”迈提森告诉他的手下,“对着那儿冲!伙计们,猛冲中间!” 当然水立刻就达到沸点了,在几分钟之内,他们又只能看到他们面前是堵汽墙。这是最危险的时刻,迈提森知道:如果熔岩――被下面不知是什么大拳头似的气推着冲向他们时――会突然加快它的上升速度,他和他的队伍可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它吞没。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们就会盲目地和迎面而来的熔岩流搏斗,没有什么可以为他们提示它的整流速度和位置,只有靠迈提森自己在它的热浪中感觉它的起伏。 热浪在这个时候真的不可小看。现在不如爆发的第一刻那么猛烈了,不,还是大得让他的熔岩服上冷却系统承受重负,几乎到了极限,感觉它象一堵厚实的墙,那种热量。迈提森想象如果他靠着它,它会支撑得住他。但是他知道它不会:他也知道,如果温度再上升一些,他们会不得不后退。 他想努力做的事是沿着街道的前部建一些圆木形状的凝固熔岩带,和活动线成直角。这样新的溶岩会堆在它的后面,减慢它的前进速度。然后他可以提高水管的角度,开始用泵把水往上送,筑成更大的熔岩障碍,最后他会连起来建起他的隔墙。这样他就会及时把活跃的熔岩埋在它的源头,埋在刚形成的岩石小山下面。由此就可以扼住整个上升的势头。 理论是一个很好的理论。但是在实旋中,通常会出现很多问题,因为熔岩不象一般的河流,它前进的速度不时在变,你可以修建一个很好的小圆木阻塞物,甚至一些很大的阻挡障碍,然而熔岩迸发以后,会突然快速流动,涌出顶外,朝你这个方向流过来,这时候你就别无他法,只有扔掉水管,拼命地跑,希望熔岩不会有你跑得快。 还有别的,正如迈提森知道得很清楚的,你的隔墙会很有效地在熔岩目前的路径上阻挡它的进程――因此导致它流向另一条途径,这样会让它流向一些还没有受到破坏的高速公路或还没有坍塌的房屋,或者也许会沿着山边整个地流向另一个地区。当你看到诸如此类的事情要发生时,你必须把你整个的行动移动90度的直角,开始建第二个隔墙,如果你用的是两吨的水泵,就不太容易做到这一点。 这里,刚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进展得顺利。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尽管是因为暴热,但是他们还是坚守岗位,努力地完成任务。他们已经能够让自己和熔岩流的前部边缘保持大约半个街区的距离而不至于必须撤退。迈提森能看见,每当蒸汽变得稀疏一点时,熔岩边缘的颜色就开始从灰色转变为令人安慰的黑色,坚硬的玄武岩的黑色。有人告诉迈提森,一群另一个市民服务社的水泵队员也赶来了,正在爆发点的对面建第二个熔岩隔墙。消防队员正在邻近的街区工作,用水管浇灭最初的熔岩碎片引燃的建筑上的火。 如果能见度一直都这么好,如果水的供应一直能够维持,如果水泵不出故障,如果熔岩会有什么惊人的速度,如果一些随处乱飞的滚烫的熔岩块不从空中向他们飞来,熔化其中的一个水管,如果就在他们脚下不再发生新的爆发,或者地震,如果这样,如果那样――那么,也许他们一、两个小时后就能够停止工作,回到社里好好休息一下。 也许。 但是现在情况开始有了一些变化。熔岩已经被很好地从中拦断,但是大部分的熔岩流到右边的支流上,就加大了那条的深度和速度。这就带来了可怕的可能性:迈提森的隔墙会造成熔岩流转向,而没有真正控制住它们,就会让一直从西向东流动的整个熔岩流往南流去。 火山中心正通过卫星监控着整个形势的发展,那里有个人在他自己发现这个情况后大约十五分之一秒后,通过迈提森衣服上的无线电话提醒他注意这个问题。“开始把你的设备移到你的隔墙右边去,”火山中心说,“现在出现危险,熔岩会开始流向圣代姆斯大街的南面,流进伯内尼县公园,在那里它会冲击圆砾岩水库,也许会继续往南,一直到在公园的另一面把圣伯纳丁诺高速公路截成两半。在那里的210号高速公路的一段也会受到威胁。” 这些街道和公园的名字对迈提森来说毫无意义――在他一生中这以前的日子里他从来没到过圣代姆斯附近的任何地方 从火山中心告诉他的这些情况中,他只能在头脑中形成一幅模糊的地理特点图。但是最要紧的是在这里的南边有一个公园、一个水库、一段还没有遭到破坏的高速公路,他精心修筑的熔岩隔墙已成功地把熔岩流引向这些东西,他现在必须赶快纠正这个局面。 “好的,每个人,听好了,”他开始宣布,“我们需要在操作上作一个90度的转变。” 当然,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必须解开水管,然后把它们拖到新的给水柱那里,巨大的水泵必须转过来,水流的轨道必须重新校准――而且在他们做所有这些事情时,熔岩不会静止不动。这是一个挑战,但是这样的事情对迈提森来说就象肉和土豆一样,是基本营养剂,靠这个他才能逐步地康复。他开始发布命令,他可怜的攻击队伍是一群前虐待者、前无家可归者、前盗窃者、前抢劫者、前妓女、前这个、前那个,都是坏人,立即兴致勃勃地开始行动,因为这也是他们的康复计划的一部分。 但是在移动水泵的过程中,布雷兹・麦克福尼退后一步,把手交叉在胸前,说,“咖啡时间。” 迈提森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你说的该死的什么?” “我说的是,到时间了。你以为把这个怪物拖过去很轻松吗?我累了。我是个跛子,迈提森。我要去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熔岩正在改变方向。有一个公园、水库和一条高速公路现在正面临着危险。” “是吗?”麦克福尼说,“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迈提森感到如此惊讶,以致于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这是一句玩笑话,那也太拙劣了。他那么需要麦克福尼,麦克福尼必须明白这一点。目瞪口呆的,迈提森看着他,做了一个很无助的手势。 麦克福尼说,“不是我的公园,不是我的公路。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一个该死的什么地方。但是我的腿痛得就象一个狗娘养的淘气的儿子,我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就是这样。” “好的,我会让你坐下的,”迈提森说,终于镇定下来说话,“我会让你在一个火山中坐下来,你这个固执的狗娘养的懒儿子。我会把你四脚朝天扔进去。”他知道他不应该这样和这些人说话,其他的人都在旁边听着,有人一定会去说,以后他可能会被多娜严厉指责,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不想装作是个圣人,麦克福尼突然的背叛让他愤怒得几乎到了爆发的时刻。现在他真的想做的事就是一只手放在麦克福尼的左腋窝下,另一只手放到他的右腋窝下,把他抓起来,提到熔岩那边去,让他的腿在滚烫的熔岩流上摇晃一会儿,然后再放了他。 岩浆城的酷热日子(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很可能这就是两年前的迈提森会努力想做的事,如果他和麦克福尼两年前处于这种环境中,但是这是对他取得的进步的一个衡量,现在他只是想象着把麦克福尼扔进熔岩,而不是真的这样去做。这种幻想是如此生动以致于在头晕目眩的一刻,他相信他真的这样做了,头脑中闪现出麦克福尼消失的场面:掉进熊熊燃烧的岩浆河时被熔化了,想起这个,他心里一阵狂喜。 但是真的这样做会是一件很糟糕的程序技巧,而且麦克福尼也不是一个弱者,迈提森很清楚他如果想做什么,可能会卷进一场不平常的打斗中。迈提森一生中还从来没输过一次打斗,但那是以前的事了,而且他已经荒疏了;而且无论如何现在熔岩马上就要流过他的隔墙,没时间和布雷兹・麦克福尼这样的人打架。 因此他做的事就是转过身,背对着麦克福尼,压制住他还想对他说和对他做的事,对一直默默看着整个这场冲突的普罗查斯基、霍克斯和斯诺说明他们不得不在没有麦克福尼帮助的情况下搬这个水泵。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是麦克福尼把他该承担的这份艰难工作的一部分甩到他们肩上,他彻底地欺骗了他们,他们有理由感到愤怒。出现了一些发泄,迈提森决定最好允许这样。霍克斯告诉麦克福尼他是一个该死的游手好闲的人,普罗查斯基很可能是用捷克语说了一些叽叽咕咕可能是很带贬义的话。.即使是斯诺,他本声不以努力工作而著名,也狠狠地打了麦克福尼一下。麦克福尼好象一点也不在乎,他对这群人的回答是向上伸出一个手指并且慢吞吞地、轻蔑地傻笑一下,这让迈提森以为接下来马上会发生疯狂的大打群架;但是没有,没有,他们都很得意地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干他们搬动水泵的工作。 这确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水泵当然在一个有轮子的滑动架上,但是它并不是设计用来在一一个象这么窄的拱形地方搬动的,他们真的只有弓着背把它转到新的位置上去。这些人穿着他们笨重的衣服行动不便,在弯腰推的时候嘴里咕咕哝哝,哼哼叽叽,气喘吁吁。迈提森是最高最壮的一个,他占据了一个最主要的位置,使出了全身力气去推,感到手上和肩上的东西都要爆开了。而这个时候,麦克福尼一直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 水泵被搬到一半多的地方时,麦克福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好象他通情达理地决定了他终究还是要和他们一起干这件工作。 “噢,看是谁来了,”霍克斯说,“你这个该死的畜生。” “我能帮点忙吗?”他傲慢地说。 他努力想在滑动架的边上、在霍克斯和普罗查斯基之间找一个位置,霍克斯干脆转过身,好象是想给他一拳。迈提森,自从麦克福尼发表他的声明以后,就担心这种事情可能发生,他已经准备好走上前去,但是霍克斯及时控制住了他的怒气,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就朝普罗查斯基的方向转过去,刚好留出足够的空间让麦克福尼挤在他和迈提森之间。麦克福尼打起精神,用肩膀抵住滑动架,很夸张地表示他投入了全部的力量到这件任务中。 “嘿,小心别扭伤了!”迈提森对他说。 “滚你的,迈提森,”麦克福尼绷着脸说,“这就是我想说的话,滚你的。” “随你的便,”迈提森说,因为有了麦克福尼的帮助,他们终于把大水泵转过来了,把它固定在它的轨道上。 这些人后退了一步,在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后,喘着粗气。但是事情还没完,普罗查斯基朝麦克福尼走过去,对着他用一种迈提森想可能是捷克语的尖刻义说了些什么。麦克福尼又对着普罗查斯基伸出了手指。也许终究要爆发一场打斗丫。没有,看起来好象是他们就愿意这样怒视着对方。迈提森通过他衣服上的面板看了一眼麦克福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出乎意料的复杂,他看起来咄咄逼人,但足也许还有点惭愧。受到良心的谴责了吗?终于对他的玩忽职守感到有点内疚了,现在麦克福尼意识到刚才人们是那么需要他、而他的退出又大大地欺骗了大家吗?迟做总比不做好,迈提森想。 但是普罗查斯基还没有停止让麦克福尼知道他怎么看他的:他又冒出了几句刻薄的斯拉夫人的诅咒语,而麦克福尼很可能和迈提森一样不太明白普罗查斯基对他说的是什么,执拗地低声回敬他几句恐吓的话,用标准的盎格鲁――撤克逊人的方式让他的话显得风趣一些。 迈提森想,局面开始变得有点不可收拾,他需要做点什么了,尽管他还不清楚该做些什么,但是首先,他还得担心熔岩。 事实上,熔岩也变得无法控制了,不是它已经开始流向不知叫什么名的公园和那个什么水库,还没有。在迈提森的隔墙右边边缘上面,一个稀薄的熔岩小旋涡开始慢慢地流出来,但是这并不重要。主要的熔岩还是从东流向西,真正的问题是新的熔岩流开始沿着最初的源头从地上出现,又出现了六、七条支流,而不再是三条了。透过灰黑的隔墙上几个地方出现了红光,表明新的滚烫的熔岩在凝固的熔岩之间找到了它的路径,那就意味着现在冒出来的东西比以前的要稀薄一些。 稀薄的熔岩比浓稠的要流得快些,有时它能流得很快,熔岩流的方向也可能变得有点不可预测。 水泵已经在新的位置上摆好了,准备开始送水,但是它首先需要有水。迈提森还等着确定他后面的水管已经移动位置了,而且钩在另外不同的给水柱上。他能看到尼克・赫尔兹克在他右边的一条街边不远处,跪在一段很粗的水管旁边,用一个连接器正在到处摸索。 “我们都准备好了吗?”迈提森问他。 “快要好了,”赫尔兹克回答道。他站起身来,开始发出信号,表明输水管道已经架好了。但是突然赫尔兹克好象僵在了原地,开始奇怪地痉挛、晃动,腰部以上的部位左右摇晃:腿却一动也不动。他还开始僵硬地把手举到头顶,一下一下地,好象他突然被一阵电流搔了痒痒。 一时迈提森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他看到了最右边的熔岩,已经开始有一点流到了隔墙外面,和另一股刚流出来的稀薄些的支流汇合到一起,大大加大了流量和速度。它还改变了方向,正快速地朝着赫尔兹克冲过去,被一辆丢弃在路中间的绿色丰田多用货车分成两股,正对着赫尔兹克流过来。 赫尔兹克就站在熔岩流的路线上,他知道这一点,他被吓傻了。 迈提森立即看出赫尔兹克有几个还行得通的选择。他可以到他左边去,这稍微有点吓人,要他从少一点的熔岩流上面跳大约三英尺远的距离,在一个小胡同那里躲一躲,因为它的两边都有砖结构的楼房,所以看起来还能安全地挡住突如其来的熔岩流。或者他可以就转过身去,往他们在的这条街的另一个方向拼命地跑,希望能跑得比流动的溶岩快,尽管它流得很快,但也许赶不上他能努力跑出的最快速度。这两种选择都有一定的冒险性,但是两种方法都还让他有幸存的可能。 不幸的赫尔兹克,尽管在平时遇到讽刺的嘲弄和羞辱时反应都很敏捷,或者还能为一些电影制片厂的经理设计价值百万美元的故事情节,但在很多涉及到日常生活的一些方面时,却是一个真正的毫无思路的小傻瓜,在惊慌失措中他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显然赫尔兹克把丰田车看作是他在这种疯狂中的安全岛屿,终于不再呆站在那里,错误地跳过了一节窄一点的熔岩流,用一股爆发出来的力量,他使劲爬上了绿色货车的车蓬。从那里他不顾一切地爬上了丰田车顶,开始发出可怕的惊恐的象猫叫春一样的声音,很尖,很刺耳,就象一个没有关上的汽车防盗报警器。 他这样做就使自己处于熔岩流的包围中,一筹莫展。也许他希望迈提森会叫一架警察的直升飞机来降下一个绳梯给他,电影里通常会是这样。但是现在在这附近根本就没有直升飞机,而且在丰田周围的熔岩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结果:它是快速流动的炽热的熔化的岩浆流,温度高达几千度,不断地加宽、加宽,很快就会把丰田车轮的两边都围起来。那样的话丰田车就会马上熔进熔岩流中,尼克・赫尔兹克就会很快,但很难受地死去。 迈提森不想失去他的一个队员,即使是象赫尔兹克这样的浑蛋。他知道他的队伍全是由浑蛋组成的,包括他自己,但是赫尔兹克是个浑蛋并不能剥夺他做人的资格。迈提森认识到,有太多的人归属于浑蛋这一类。如果世界上没有人愿意伸出手拯救浑蛋摆脱他们的亍昆乱状态,那几乎人人都会遇上麻烦。迈提森心里也很清楚,他自己,还会被迫沿着威尔郡的酒吧徘徊,第二天早上在维尼斯或珊塔莫尼卡别人的汽车间醒来。因此他决心花一些时间,这还在他能够自制的早期,做一些他能做到的事情帮助世界上的浑蛋克服他们的缺点,从他自己开始,扩展到甚至象麦克福尼和赫尔兹克这样的人身上。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迈提森简直无能为力。两条大一点的熔岩流把他和赫尔兹克隔开,他找不出一个可以及口寸救出他的办法。也许几分钟以前还有可能,是的,但是现在没有机会了。即使穿着盔甲服,他都不能趟过滚烫的熔岩流。他只有站在原地,看着赫尔兹克溶化。 所有这些分析,对忧郁形势的估计、最后得出的令人伤感的结论,都发生在2. 53秒中。大约1.42秒以后,正当迈提森还在忧伤地想到赫尔兹克被扭曲、心情难以平静时,一个穿着熔岩制服的身影出乎意料地闪现在赫尔兹克被困的街道上,从赫尔兹克没能逃过来的小胡同出现,向货车顶上吓坏了的人伸出手,大叫,“跳!跳!”当赫尔兹克动也没动时,又很生气地大叫,“过来,你这个傻蛋,跳!我会接住你!” 起初迈提森不知道从胡同里出来的这个人是谁。穿着熔岩服时,每个人看起来都和另一个人差不多,而且从无线电话中也很难区分某个人的声音。迈提森向四周看了看,很快地查点一下他的队员。霍克斯在这里,是的,普罗查斯基,是的一 有可能是那边的克里德・斯诺到了胡同口吗?不,不,斯诺还在那里,在水泵滑动架的另一边。因此只有布雷兹・麦克福尼在这个时候几乎是就在狂暴的炽热熔岩流的边缘上,向不知所措、悲恸号叫的尼克・赫尔兹克伸出手去。是的,麦克福尼在邻近的大楼之间找到了一条迂回路,让他自己尽可能近地靠近丰田车。令人难以置信,迈提森想,难以置信。 “跳,好吗?你这个笨蛋芦柴棒,”麦克福尼再一次大吼,“我不可能在这里呆上该死的一整天!” 赫尔兹克跳了。 和他处理生活中很多其它方面的事情一样,他跳得优雅而装模作样,他的身体弯曲成古怪的螺旋形,手和腿胡乱地拍打,冲到麦克福尼所在的大致方向。麦克福尼在赫尔兹克鼻子朝着熔岩的方向、飞过他身边时,设法拽住了他的一只手和一条褪.紧紧抓住他。但是,尽管赫尔兹克很轻,他跳过来的力量却很大、掉下来的角度又很倾斜,结果他让麦克福尼这个大个子摇摇晃晃地转了一下,摇摇欲坠的。迈提森惊恐地看着这一切,马上觉得麦克福尼就要往前掉进熔岩流中,手里还抓着赫尔兹克,两个人都会丧命。 但是,麦克福尼没有掉下去。他往前倾斜着迈了沉重的一步,这样他的左腿就离熔岩流的边缘只有几英寸的距离.而且身子加倍倾斜,让那条腿承受了他所有的重量,加上赫尔兹克的重量。迈提森知道,麦克福尼的左腿就是曾经摔断过的那条,在县医院花79美分校正它的治疗后,就永远往外弯曲了。麦克福尼站在那儿很长一段时间,身子往外、向下弯着,这样可以重新保持平衡,适应他的重负,更牢地抓住赫尔兹克。然后,他直起身子,让自己往后倾斜,麦克福尼以他的好腿为轴旋转了180度的弧形,成功地踉踉跄跄回到了小胡同这边,尼克・赫尔兹克无力的身子搭在他的肩上。 迈提森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景。 赫尔兹克的体重可能不会超过150磅,但是熔岩眼也许有50或60磅重,麦克福尼尽管只有6英尺高,但长得也很粗壮,很可能有210磅重。他有一条跛腿,这毫不夸张,在赫尔兹克从丰田车上跳过来时,他就靠这条  确实实受过伤的腿承受住了这个小伙子所有的重量。迈提森认为麦克福尼一定用了一些马戏团杂技演员的技巧,或者是他当替身演员的决窍,因为没有其它的办法能让他做到这一点。迈提森尽管又高又壮,两条腿还是好好的,都怀疑他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 麦克福尼现在走到小泵滑动架的另一边了,不再用手抱着不是一个能实现的可能性。 “好了。”他说,看着霍克斯、普罗查斯基、斯诺和其他几个人――福斯特、娜迪妮・多亨尼,他们都从后面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当然,赫尔兹克刚才监管的小管道被新的熔岩流淹没了,溶岩现在也已经淹到丰田货车的门把手处了。但是还有从其它街道引过来的水管线,他们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前还需要建一个隔墙。 经过所有这些和麦克福尼以及赫尔兹克的折腾,现在迈提森真的有点累了,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活中开始有了一个自动的导向器在运转了。艰难地、但又充满信心地,他又让水流起来,截断了另一条小胡同,这样他就能在新的前线――在离丰田车往南大约30英尺的地方――建起第二条熔岩障碍。要把它完全堵住需要15分钟的快速行动和奇怪的挥舞。 然后他就可以全力去建更大点的隔墙,它要在熔岩造成更大危害之前阻止它、把它逼回去。迈提森象个梦游者一样步履沉重地走来走去,用越来越急燥的声音发布命令,叫人们把水管移过去,改变水泵输水的角度,他们自己也象梦游者一样按照他说的话去做。这是很漫长的一天,他们通常不会一天做两件工作,迈提森想等他回去后,叫多娜・迪斯特伐罗去向市民服务行政官员们反映一下情况。 大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黑石障碍正在街中央形成,而且弯弯曲曲地伸向溶岩流曾经流到的南面。局面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到这个时候,另一队市民服务组织的人也赶到了,迈提森就想到如果他有这么疲倦,那他队伍中的其他人没有他超人的体力,还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他的最近才克服的坏习惯的医药副作用影响,一定会想停下来了。他告诉巴利・基彭斯他想他请求火山中心同意撤退。基彭斯花了五分钟才和中心联系了――火山中心一定过了很繁忙的一天――但是最后他们同意了这个要求。 “好了,小伙子们,”迈提森大声地说,“今天就到这儿了。大家都回到卡车上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都一言不发,很安静。圣代姆斯发生的事让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迈提森注意到赫尔兹克站在卡车的一边,麦克福尼站在另一边,面朝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道赫尔兹克是否有很好的风度感谢麦克福尼所做的一切。很可能不,但是赫尔兹克依然是个浑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迈提森情不自禁地要想起这个小插曲,主要是关于麦克福尼的反常。在关键时刻毫无理由地抛弃水泵队的其他人员,漠不关心地走到一边,让普罗查斯基、霍克斯和斯诺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做沉重的搬动工作。即使他当时一定知道大家多么需要他的力量。然后,又很轻松地冲进那条小胡同冒着生命危险救赫尔兹克,一个他蔑视和喜欢折磨的人。这好象不大讲得通,迈提森从各个方面来理解这个问题,但还是没有任何头绪,能想出在两种情况下麦克福尼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最终他得出结论:也许他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也许麦克福尼的行为甚至连麦克福尼自己都搞不懂。 麦克福尼在社里住的时间够长,他应该知道每个人都应是个队伍的成员,即使你不想是,你也需要假装是。在紧要关头让队伍失望不是一个保证在你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能得到帮助的办法。另一方面,世间没有任何理由让麦克福尼非得去救赫尔兹克不可,除非他自己也许对水泵移动插曲感到羞愧不安,迈提森又觉得有点难以相信麦克福尼会对什么事情感到羞愧。 因此,也许麦克福尼只是一个脾气暴燥、无法预知的人,他只是我行我素地渡过每一刻。也许在他们移动水泵的时候,他就想作个不受欢迎的小人;也许在赫尔兹克就要可怕地死去时,他又想作个英雄。迈提森想,我不知道。这太妙了,我不知道,以此为由我允许自己不知道,让它见鬼去吧。毕竟探究人们的思想不是迈提森份内的工作,他不是神经科医生,只是一个和他们住在一起的照顾者,还因为太忙于自己的康复,而抽不出时间被他的同伴一些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所困扰。他只需要在他们住在在社里时,阻止他们伤害他们自己和他人。因此他不想麦克福尼和赫尔兹克了,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周围发生的事情上,实际上也带着一点古怪的色彩了。 现在他们就要到达火山区的西部边界了,再次经过阿诸萨和科文那,然后穿过一些迈提森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城市――见鬼,大部分地方看起来都很相似,如果你不是看到边界上的标记的话,你不会知道在哪里一个城市到头、另一个城市开始――他们到了坦普尔城、圣加伯利尔、阿拉姆布拉,所有那些地面平坦的地区。在他们身后,夜幕开始降临,已经五点过了,又是二月份。在堆积的黑云中,远远的帕默拉山顶上新的烟雾喷出,看起来还很壮观,尽管它们是由今天的火山堆里流动的炽热的熔岩照亮的。但是,在大火山往南一点的地方,好象要发生另外一些情况,一些奇怪的事情,因为在那里升起了一团发出眩目的蓝白色光的云,迈提森记不起以前曾看到过蓝白色东西没有,一种新型的爆炸吗?也许他们用核武器进攻熔岩流了吗?无论如何,看起来都很奇怪。如果他们是在用新办法的活,他会在晚上的新闻中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也许他不会。 隆隆的回响声来自东南方,很多地壳的废料好象也到天上去了;他看见红色的小熔岩微粒在暮色和黑云中发光,毫无疑问是火山灰和浮石,很可能是些被往上扔出来的大熔岩弹。在回去的路上,他们经历了两次小地震,一次是在他们到帕萨德拉的美好橡树大街时,另一次是15分钟后,他们正要开上向西方向的文杜拉高速公路时。这并不让人感到吃惊;现在一天有五、六次小的震动是很正常的,这是伴随着圣加伯利尔山谷下的岩浆流动发生的。但是这两次震动相隔的时间这么短,进一步显示了就在迈提森和他的队员们下班后,火山区的形势变得更加紧张。噢,好家伙,迈提森想,岩浆城的酷热日子。 开始下起了一点雨,就在他们现在正在的格伦德尔。不大,只是稀疏的小雨,足以让高峰时期的交通更加不畅,但还不会引起更大的麻烦。迈提森喜欢雨,平时在洛杉矶雨下得太少。有时会一度有八、九个干燥的月份,现在,所有发生在火山区的事都离他远去,雨好象很美好、纯净,这是降临到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的赐福。 再次向西走的感觉很好,慢慢地穿过夜幕,开向还是正常的、没有遭到破坏的洛杉机的部分地区,开向他生长的绵延的城市。在后面的火山区发生的事情,熔岩、火山灰、蓝白色的光,一切对他来说好象都是虚幻的了,而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在他的左边是市区高高耸立的高楼,很多高速公路汇合在一起,又沿着可能那样做,熔岩也会不断冒出来,难道它不会在地下向西、向西、再向西慢慢移动,直到有那么一天它从罗迪欧车道下喷出来或者冲断圣地亚哥高速公路。行,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事情,剩下的就由上帝的怜悯和智慧来决定了,对吗?对吗?是的。 现在,他们就快要回到社里了。 雨越下越大,他们前面的天空开始变黑了。他们身后的天空已是漆黑一片,除了有一些奇怪的爆炸的光划破夜空外。 “麦克福尼今天真让我伤透脑筋,”迈提森告诉多娜・迪斯特伐罗,“我对他有很强的敌对情绪,事实上我还想像到了把他扔进熔岩中去。真的,多娜。” 这个社的董事笑了。这是很有名的多娜式笑容,很开心,如果用里克特震级来衡量,级数一定很高。她是一个高高的、健壮的女人,有一双和霭、友好的眼睛,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披在肩上。没有什么事曾经让她心烦。好象是十五或二十年前,她也曾经着迷了什么东西,但是没有人知道具体的细节。 “这是一种诱惑,是吗?”她说,“他是一个很讨厌的家伙,嗯?那是在营救赫尔兹克之前或之后?” “之前。在那以前很久。他从吃午饭时就开始一直在埋怨我。”迈提森没有告诉她移动水泵的事情。很可能他应该说;但他估计她已经听说了这件事,通过这样或那样的途径,而且并没有要求他在看护着社里的居民时,把他们做的每一件小事情都编成卡片,一一汇报。“后来,有一次我想如果把他脸朝前扔进火山口,我会觉得特别高兴。但是我还是祈求耐心,上帝对我是仁慈的,要不然今天晚上我们这里会有一些空房间。”各自的方向延伸;就在前面是所有他自己生活中很熟悉的地方,这个方向是工作室城和歇尔曼橡树、范纳尔,那个方向是好莱坞和韦斯伍德、西洛杉矶,以及等等,一直到珊塔莫尼卡、维尼斯、托潘加和太平洋。 如果他们能在火山区前面竖起一道屏幕该有多好,迈提森想。或者修起四十英尺高的墙,把它完全密封。可是不,他们不 “一些?” “麦克福尼和我,因为他会丧命,而我会进监狱。还有赫尔兹克,因为当时只有麦克福尼在合适的位置上救了他。但是现在我们全都在,安然无恙。” “不要担心这个,”迪斯特伐罗说,“你今天干得很不错,迈提森。” 是的,他知道确实是这样。他干得好。每天,在各个方面,一点一点的,他尽了他的全力。在他生命中的每个小时,他很感激形势总是赋予他机会,好象上帝把火山送到了洛杉矾来作为送给他个人的礼物,作为卡尔文・托马斯・小迈提森康复计划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的新闻中没有提到今天晚上火山区不寻常的东西。是的,都是平常的事情,太多这样的事,通常都是敷衍塞责的新闻报道:火山孔在这里爆开、熔岩在那里泄露,这个城里的房屋被破坏、新的街道封锁等等,等等。也许他看见的蓝白色光只是一道很强的探照灯光柱,庆祝阿拉海姆或富拉顿一家新的商店开张。这个疯狂的城市,你永远也分不清。 他走上楼――他的小房间,是他一个人的。看了一会儿书,想想他这一天,上床睡觉,睡得象个婴儿一样香。闹钟五点钟时响了,他很乐意地就起床了,冲了个澡,穿好衣服,走下楼去。 在台上到处都亮着灯。蓝色代表新的火山孔,这里,那里,在帕默拉山附近又有一个红点,整个绿点的蔓廷宣布新的熔岩又在看起来好象是整个地区摆脱了束缚,从上到下。迈提森从来没有看到过看起来这么糟的情况。危害好象进入了一个新的、令人不快的阶段。火山中心今天又会再次召集他们,这是肯定的。 行,我们做我们能做的事情,抱最好的希望,每次一天时间。 他为自己拿了一些早饭,等着房子里其他人醒?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