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兵临城下 - 临渊 - 八月槎 1-1 一只鸟儿吱吱喳喳,慌不择路地飞过南京城的冬天。 余笑蜀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仰头看着它越飞越远,没入天尽头硝烟尘土织成的巨幕中。 在望远镜里,已经可以看到日军土黄色的军装了。 “你们就这么走了啊!扒外墙、烧房子,胡弄了一气,就这么走了啊,你们到底打不打日本子!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枪带,主人是个穿着蓝布棉袍的小商贩,蓬头垢面,脸上汗水和着尘土,嗓子已经哑了。 余笑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疑问。 前些日子,为了廓清射界、建筑防御工事,南京卫戍司令部下令将城墙近处的民居全部拆除焚毁,本就惹恼了市民,只是当时大家还对国军有所期待,这一点期待,如今已经在日军的隆隆炮声中烟消云散。 “啊,你们总不至于连南京也放弃了吧!” 日军已经兵临城下,谁都知道,这座城市的陷落只是早晚的问题。 “说话,有道理讲出来!” 当一群群大头兵蜂拥着向着南京城的四门涌去,老百姓的火气就上来了。 教导总队冲上来个血气方刚的士兵,一把把那人推了个跟头,“滚开!” “你们他妈的,比日本子还不如!” “老子在前面流血,又是为了谁!” 士兵伸手去揪滚在街旁的骚扰者。 “干什么!干什么!” 两个人撕扯了起来。 天上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刚刚还乱糟糟的街面上瞬间东倒西歪一片,还没等人们趴好,一声巨响就在身边炸裂,好像把整个地皮都掀了起来,人的五脏六腑也在这巨响中搅成一团。 尘土、木屑和碎砖石从天而降,余笑蜀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都是土,刚刚那个老哥跌坐在地上,也被震得直发蒙,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汗水和尘灰杂糅在一起,胡乱抹了几把,才算睁开眼,嘴里牙碜,吐了一口,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抓紧时间!”余笑蜀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了,挥挥手,示意兵士归队。 中山北路上喇叭声声、战马嘶鸣、人声鼎沸,好像一锅沸腾的乱炖,在这个冷冽的冬日冒着蒸腾的热气。教导总队在人流中艰难前行,被拉成细细的一条,多少还保持了队形的完整。 吉普车在最前面,举步维艰,余笑蜀才走了几步,就被乱窜的兵士撞得东倒西歪。 老赵扶住他,关心道,“不要紧吧,要命的时候,你可得挺住。” 余笑蜀勉强笑笑,深深吸了一口气,灰黄的硝烟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天际线上几缕黑烟如丝如缕。老赵不问还好,这一瞬间的放松,一股疲惫随之涌上心头,他几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他会永远记着这一天,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正好是蒋介石在西安被兵谏囚禁一周年。 一年前南京城的混乱局面还历历在目。 余笑蜀,黄埔六期毕业生,复兴社特务处上海区副区长。 一年前,全面抗战未起,他和大多数黄埔系的青年将官一样,相信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为上峰的保守退让心急如焚,当委员长被囚的消息传来,复兴社的骨干从四面八方赶往南京,短短数日,就在炮标礼堂聚集了两千余名黄埔学生,每个人都军装严整,头扎白绫,准备为中国的命运决一死战! 军事委员会总训政处长贺衷寒站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誓与委员长共存亡。余笑蜀的血也涌上了大脑,日本宣称华北自治、上海南京内遍布日系间谍,内战、不能再继续、不能再等了,这个国家危险了! 那时候一张张坚毅慷慨的脸庞,什么时候变得疲惫麻木了呢? 仅仅一年之后,作为一个国府军人,他正奉命放弃自己的首都。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八十八师顶不住了,日军已经从雨花台攻进来了,中华门和水西门那边城墙也轰出了口子,前面道路被炸了,要改道,快上车。” 黄武宁匆匆跑过来,拉着他们就往队伍前面钻,他中等身材,脸上红扑扑的,依稀还是个学生模样。他其实就是一个学生,马上就要大学毕业,八一三上海打起来之后,自己觉得打仗能派上用场,就报名火线参了军,因为学的是无线电专业,被余笑蜀从青浦训练班直接调到了刚刚成立的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在自己的第四支队当通讯兵。 淞沪会战后,四支队伤亡惨重,被迫撤销了建制,黄武宁又跟着余笑蜀一路撤到南京,加入了卫戍司令部派驻的“留守工程团”,负责战时南京城内外的通讯联络,在兵荒马乱的当下,他可以说是余笑蜀的唯一部属了。 黄武宁搞过城防通讯,就算线路已经全部失灵,他的消息还是比普通军人要灵通一点。 这是跟着自己从上海闸北战壕里爬出来的小兄弟,余笑蜀觉得,黄武宁命里是有福的。 “笑蜀,哎,快呀!快呀!”老赵已经爬上了车,大声喊着。 余笑蜀挂靠的,是教导总队总预备队的交通队,此刻正急匆匆赶往城北的挹江门,穿过城门,就是长江南岸的下关,海军码头停着小火轮,等着运送他们撤退过江。 命令是命令,不移动起来,他们是不知道执行命令有多困难的。 车子一路颠簸,一路上的混乱触目惊心,伤兵倒在街边哀嚎、步枪、弹药、皮带、军装被凌乱地丢弃在路旁,那些平日里珍稀又昂贵的军事物资如今都变成了废品,前路艰难,不断有争抢道路的车辆挤压在一起,翻到在街边熊熊燃烧,死去的士兵的尸体就冷冰冰地躺在火焰旁,幸而教导总队是正牌军里的王牌军,军纪严格、队伍齐整,一路披荆斩棘强力推进,还在不断接近城门。 越靠近北市,越是混乱,百姓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奔窜,不知道是向内还是向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是各式各样的部队,卫戍司令部的、三十九军的,教导总队的,昨天开始,各个部队之间的通讯联络完全中断,据说司令部大部突围、一部渡江的命令已经下达,但是下面的队伍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突围的部队,还是被安排渡江撤离的部队,更加乱成了一锅粥。 “这次要是跟不上,就别想出城了!” 一向整洁的赵复生一样灰头土脸,再也没有了书生模样。他是军事委员会的参谋,也算半个同僚,城破在即,是他千辛万苦找到余笑蜀,生拉硬拽把他拖了出来。 那时候余笑蜀正在朝天宫空落落的机要室里发呆,戴笠撤离南京后,特务处留下来安排潜伏人员的,是副处长康平湖。而余笑蜀接受的命令,是辅助特务处南京特区区长钱新民布置潜伏工作。这是一个模糊的命令,他一直在上海工作,不久前刚刚从淞沪前线撤回来,在南京并没有根基,也根本不知道如何辅助老钱的工作,辅助到什么时候。最重要的是,康平湖布置潜伏任务的时候,老钱竟然借故缺席了,这个炮火连天中的紧急会议就显得有那么一点潦草应付的意味。 康平湖布置已毕,将要离开,余笑蜀急了,拉住康平湖,请他为留守人员做最后的指示,康平湖说了几句场面话,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笑蜀,老钱是正牌区长,全面主持工作,负主要责任,你刚在淞沪战场回来,有实战经验,现在帮老钱顶一下,过了这阵子,找个机会撤回来。”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道“送你八个字,尽力而为,量力而行。武汉见!” 康平湖拍了拍余笑蜀的肩膀,跳上他的吉普车,开走了,留下余笑蜀和一群弟兄面面相觑。对南京的这些临时部属来说,余笑蜀毫无约束力,短短两三天的功夫,老钱还没露面,大家就各自“分散隐蔽”了。 他心里非常矛盾,让自己留守南京的命令是戴笠发下来的,就是说,其实上峰对自己是有所期待的,但是看康平湖的意思,分明就是让自己走为上计,还给他留了教导总队的路条,可以跟着撤退队伍,一起出城。 走还是不走?他一直在迟疑,十几万大军在南京城内外,犹如困兽,自己就像一滴汇入乱流的雨水,折腾的心气儿正在一点一点消失。 “你先走吧,我还有掩护任务。” “掩护谁?你一个光杆司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命,也不是你自己的!”赵复生急了,抓住他摇晃。 “左右上海已经死过一次了。” 余笑蜀还是打不起精神。 “这是开玩笑的事吗!留下来,就是个死!你自己不要命,不想想秀燕!” 好吧,想起可爱的女儿,余笑蜀咽了口唾沫,终于跳下桌子,跟着老赵,混入滚滚人流。 回忆碎成无数片段,一眨眼间,自己已经深陷混乱不堪的人流中,老赵在前面拉,黄武宁在后面推,余笑蜀翻身上了车。 黄武宁猴子一样,一用力,也翻了上来。 车到北市,人流越来越拥挤,数十米宽的的大路仅两三米可以通行,车再也开不动半步,一队人马只好下车步行。好不容易临近挹江门,前面的吵嚷声却越来越大,余笑蜀挤上前去查看原委,脑袋不由得嗡地一声。 原来,宽大的城门已经被守卫塞得严严实实,中间缝隙,仅容一人通过,这样城内数万部队何时才能撤得完?旁边已经有出城无望的士兵攀上城墙,用皮带、绑腿、一切能够够结成绳索的东西向外攀爬。 守门的宪兵脸色铁青,“没有通行证去找你们的上级,老子军令在身,没有证件,谁都别想从这过去!” 余笑蜀知道,把守挹江门的三十六师还兼有督战的使命,看来由于混乱,卫戍司令部的撤退命令还没有传到这里的关卡。 大量人群被挤压在狭小的空间,交通队再也无法保持队形,也被人群冲得四散开去,好在黄武宁年轻力壮,一手拉着赵复生、一手拽着余笑蜀,闷着头硬挤,生生给他挤到前面去。 余笑蜀心中绝望,这样混乱的秩序,加上政令不通,别说没有通行证的乱兵,就是有了通行证,这城估计也出不去了,现在他只希望三十六师这几挺轻机枪不要冲自己人开火。 他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要夺路而逃的兵士要硬冲哨卡,守门兵士大声怒骂,人人都知道,下关到浦口的渡轮早被卫戍司令部下令撤离南京水域,现在过江的民船抢得一艘就少一艘,早出城一刻,也许就得到一条生路,晚出城一刻,也许就多一个亡魂。 看到出城无望,士兵们更加红了眼。 “你他妈让不让开!” 士兵朝着守门的宪兵举起了枪,而守卫士兵的轻机枪也亮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人群立刻大乱,有上前用手去夺枪高声喊使不得的,有大骂王八蛋也开始掏枪的。 “通行证通行证,你看看这些人有几个有他妈的通行证!你让我们去找上级要?你的上级呢?!和我们上级一样,早他妈跑了吧!你还在这傻逼呢,通行证这种东西,能落在我们手里吗?老子就不信,这一天城门过去这许多人,每个都有卫戍司令部的通行证!?” 宪兵脸色铁青,往后瞥了几眼,余笑蜀马上明白,守门的军官确实不在。 “开闸,不然老子就先干掉你,再拿身子堵你们的机枪眼儿!” 看到宪兵不说话,人们的喧哗声更大了,剑拔弩张地,眼看局面就要失控。 “这边走不了了!”老赵回身去拉余笑蜀,不想一把拉住的却是一个陌生人,抬眼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余笑蜀已经挤到了哨卡的铁丝网前。 砰地一声枪响,“谁他妈再挤一个我看看!” 余笑蜀跳上沙袋垒成的工事,朝天就是一枪。黄武宁仗着身体好,一个人挡在余笑蜀身前,顶住了想要冲上来的乱兵。 “日本子马上就要攻进来了,就现在!中华门,城墙上正在肉搏、紫金山、关王坟,一片火海!光华门失而复得已经数次!多少兄弟还在浴血,就为了给我们挣得一线生机!你们在这里闹!你们是不是兵?长官没有了,纪律呢?!枪口应该指着哪儿知不知道?不知道往哪打枪,不如就死在城里!枪口对着自己兄弟,出了城,活下来,也是汉奸废物!” “你是谁啊你!轮到你说话,老子就先崩了你!” 带头的士兵大声喊着,举起枪直接顶在了余笑蜀的胸口上。 “你妈的!”余笑蜀从胸口的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军官证,打开,冲着人群。 他笔直伸出手臂,大声喊道,“鄙人余笑蜀!不是什么正经兵!供职于军事调查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两个月前,就任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第四支队副队长!” “四支队的?” “四支队不是没了吗?” 人群里传来切切私语。 “没错!两个月前,我们奉命在上海苏州河北岸掩护撤退,弟兄们和日军硬扛、坚守不退,两千人,全部牺牲!现在整个四支队!只剩我老哥一个!” 余笑蜀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黄武宁不由得也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该算四支队的人,还是四支队的鬼。 人群渐渐静了下来。虽然全面抗战以来,战争就像一架绞肉机,已经吞噬了十数万国军将士的生命,但十月底这一战还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海陷落前这一场惨烈战斗非常特殊,是非正规军为了掩护正规部队撤退陷入苦战,其结果,是导致临时拼凑的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四支队成建制覆灭。这一战早已在士兵中口耳相传,没想到,今天,会有个四支队的活人蹦到这里喊话。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如果当日,四支队有一个今天你们这样抬起枪对着自己兄弟的乱兵,就是我余笑蜀的终身耻辱!” 余笑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十万大军困在城内,不能阻止有效突围,又无法有序撤退,你们看看城门缝隙有多宽!你们这样哄闹争抢,能过去几个!留在这里成为日本子的肉靶子吧!就算你们真的能出去,就算你们枪还在身上,你们也不配穿这身军装!” “说了半天,能出城的就是你呗?你把我们控制住了,转身去挡子弹,好让你们这些官老爷们逃啊!” “你放屁!”黄武宁拔出了枪。 人群再次混乱起来。 “看好了!”余笑蜀从口袋里掏出了南京卫戍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高高举起,“黄的,这就是在下的通行证。” 看到余笑蜀举起了通行证,赵复生在人群里直跺脚,没了这东西,就算出了城,他们几个人也休想登上海军码头的小火轮,这家伙不知道要搞什么名堂。 三下五除二,余笑蜀当着乱糟糟的人群把那通行证扯成了碎片。 赵复生只能翻白眼。 “我不走了,”余笑蜀回身对着守城门的宪兵班,“现在,我就是守城门的长官!枪端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敢上前,枪决!” 守城士兵互相望望,一排十几支枪举了起来。 “弟兄们,我们奉命突围也好、自行撤退也罢,都要明白,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乱兵是不堪一击的,就算能出了这个城门,你们有信心在几十万日军的包围下跑出去?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去找到你的组织,找到你的上级,找不到,就选一个出来,谁能给我一个有秩序的队伍,谁就能离开南京!” “交通队!”余笑蜀抡起胳膊喊道。 教导总队被挤在四处的士兵开始聚拢。 “让开路,有通行证的,左手边集合出城!乱兵争抢,一律就地军法从事!” 余笑蜀的气势镇住了场面,人们让开通道,交通队的六十几人也够争气,验过通行证,整整齐齐地出了城。 “请出示你的通行证!” 紧跟着教导总队,有个服色不同的士兵想混进去,被当场揪住。 “兄弟、兄弟、不要喊,不要喊,我是余队长的同事。” 宪兵看向余笑蜀。 余笑蜀仔细看去,竟是钱新民,他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普通军装,除了年纪大一点,看起来和普通兵士竟毫无区别。 “老钱?戴老板有新命令了?” 听了这几句话,钱新民一下子变了脸,摇了摇头,返身又向后面挤了回去。 “老钱!老钱!” 余笑蜀刚刚声嘶力竭了一番,一口气没换过来,钱新民已经重新被人流淹没了。 “下一批通行!” 宪兵们几番努力,花了好半天,挹江门才恢复了秩序,通行渐渐顺畅了起来。 “你们先走吧,再晚跟不上了!”余笑蜀的嗓子已经哑了。 黄武宁摇摇头,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往哪走?你呀你!”赵复生无奈,“康平湖的护身符都被你给撕了,你让我们走到哪儿去?我们又不是教导总队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 “报告长官!”守城宪兵引来一个上尉军衔的军官。 见面对方双脚一并,先来了一个军礼。 “感谢!卑职任职三十六师,负责守卫城门,刚才去接受卫戍司令部的紧急通知。” “卫戍司令部的撤退通知吧?” “是,说唐司令已经下了撤退的命令。” “现在局势险恶,挹江门一乱,后撤通道全无,不堪设想!” 余笑蜀看了看刚刚鼓噪的兵士们,心有余悸。 “回来就好,他们还以为你逃了。” “位卑不敢忘忧国!民族危难,在下必将誓死捍卫岗位,执行军令,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那军官大声说着,扫视着面前神态各异的面孔,眼神倔强。 人群沉默了,刚才叫嚣得厉害的几个人,也侧过头去。 余笑蜀把身子挺得笔直,对着他郑重敬了一个军礼。 “这里有我,长官请出城!” 他还很年轻,肩膀稳稳地托着余笑蜀按在上面的手,嘴角倔强地抿成一条线。 余笑蜀心里一酸,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小声说:“后面拥塞住的人流数倍于此,尽快移除城门障碍,辛苦了。” 1-2 - 临渊 - 八月槎 1-2 上海的天气和时局一样不安分,天色阴沉,十二月的晨风带着寒意滚滚而来。黄浦江上汽笛声声,英美货轮还是往日一般进进出出,只是日军军舰在缓缓游弋,中国商人的客货轮船却都静静停泊在港口中,这不再是几个月之前的上海滩了。 梁成杰点燃一根烟,从窗前离开,心绪烦乱。 几天前,日军在在浦东组织了一群投机者,成立了“大道市政府”。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日本人深谙中国文化,居然把傀儡政权标榜得如此仁义儒雅,真是好笑。好笑归好笑,这个政府一经成立,就迅速成立了无数部门,四处招揽依然留在上海有影响力的各界人士,试图稳定上海的秩序,恢复经济。 梁成杰是为数不多选择留在上海的金融大亨,淞沪战前,梁家已经在上海拥有几十家关联企业,作为上东银行及上东信托公司的董事长,梁成杰自然也在日军的密切关注之下,自上个月月末以来,远的近的,已经有十几通试探的电话打来,询问他是否愿意出任大道市政府市长。 走到桌前,缓缓坐下,梁成杰在心里冷笑,日军扶持几个跳梁小丑,就想主掌整个上海滩,未免也把中国人想得太简单了。三个多月的淞沪抗战,在正面战场上,国军以血肉之躯浴血奋战,给日军上了一课,日本速亡中国的企图显然无法实现,那么,现在又想稳定占领区,从大后方经济入手,来支撑长久战争了。 咚咚、敲门声响起。 管家梁衡走了进来,“老爷,要不要准备一下,许先生和日本人快要来了。” “没什么可准备的,等他们到了,你就把他们引过来。” 梁衡迟疑了一下,“您要不要下去迎一下?” “不用。” 梁成杰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于生硬,梁衡跟了自己二十多年,大风大浪也不是没见过,只是今日不比往昔,他也是在为梁家担忧。 他换了一种比较和缓的语气,道,“日本人想要控制上海,就不能把我们这些人怎么样,这里是公共租界,日本人还不敢硬来,不用过于担心,去吧。” “好,那我去楼下迎一迎。” 梁成杰缓缓点头。 梁衡离开,梁成杰的心中满是阴霾,国府主动撤离、黄金荣闭门谢客,杜月笙走了,上海金融界的老朋友一多半跑去了香港,今后的上海究竟会怎样? 除了局部的战斗,上海大体上到没有受到刀兵之灾,虽然现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中还是挤满了难民,但损失比预料中小得多。让他担心的,是上海之外的战事。 上海沦陷以来,不到十天的功夫,政府就宣布迁都重庆,紧接着,无锡失守、常州沦陷,几日前,就连守卫南京最重要的江阴要塞也丢了,这意味着南京城已经朝不保夕。 首都也要沦陷了啊! 梁成杰心里沉沉地,像坠了一块大石头。 门被缓缓推开。梁衡引着客人走了进来。 “早上好!”梁成杰起身,打量着眼前几位不速之客。 “梁兄早、梁兄早!我来引荐一下今天到访的贵客!”许香南胖胖的脸上挂着敦厚的笑,微微躬身,把身后穿着藏蓝呢子西装的日本人请到身前。 “这位是来自日本陆军的竹内行男先生和他的助手内野丰先生,这位是……” “上东信托公司梁成杰,” 梁成杰没等他介绍完,已经先伸出手去。 “梁先生,久仰久仰!当年您留学日本的时候,我正在上海求学,而您在上海金融界大展宏图的时候,我又恰好回到国内去,因此真的是错过了。” 竹内行男伸出手来,和梁成杰握在一起,竟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做一点小小的民生生意,你过誉了,请坐。” “我们不会打扰太长时间。”竹内行男彬彬有礼。 备好茶后,梁衡适时退了出去。 梁成杰心里产生一丝诧异,看到日本军人,他心里不痛快,几句话都是用中文,没有想到日本人功课做得足,连自己二十多年前留学日本的往事也一清二楚,看来对方这次来者不善,一定要有所收获了。 “我们知道梁先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对眼下的中国事变一定有自己的看法,对我的身份应该也有一定的了解。”竹内行男微微颔首。 “竹内先生,有什么需要,请讲。” 梁成杰眉头一展,作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不知道日本人到底知道自己多少秘密,他们知道自己答应杜月笙、暗中主持、在上海进行金融抗战吗? “中日两国是友好邻邦,对大多数日本民众来说,是希望建设一个和平共荣互利的大东亚的,中国人,是我们的好朋友。” 竹内说着,看了看许香南。 “没错,没错”许香南适时放下刚刚送到嘴边的茶水,附和地笑了起来。 “我幼年就来到上海,在东亚同文书院学习,毕业后,还曾经在西南五省做过徒步风土调查,对上海、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想必梁先生也承认,这几十年来,贵国内忧外患不断,当然,日本国内的政客,也都不是和蔼可亲的友人,但是我们毕竟是东亚邻邦,文化上、历史上,有更多的相通之处,无论怎样,日本人是更加了解中国人的。” “也包括知道怎样迅速地占领中国吗?” 梁成杰的话一说出口,许香南一口茶卡在嗓子眼,几乎喷了出去,不断咳嗽,给梁成杰使眼色。内野丰的脸上则勃然变色。 竹内行男倒是不以为意,笑了起来。 “你看,梁先生,知道你有民族气节,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基于我对中国人的了解。我的中国朋友,大都饱含着对国家的使命感,如果对中国的命运无所谓,想必梁先生也不会在清末、历尽千辛万苦,越过滔滔海水,去早稻田大学留学了。” “但是,今天我想和梁先生沟通的,也正是中国的命运。” 竹内将手中的茶杯稳稳放在桌上。 “坦白说,大日本帝国这艘战舰的航向,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控制的,而中国的命运,也不完全掌握在梁先生这样的爱国者手中。我们应该看到历史的大势。” “日本,绝无占领中国的野心和意图,只是当今之世界、狼烟四起,对中国有企图的,绝对不止大日本帝国一家,苏俄扶植傀儡势力,意图颠覆政府;英德不断进行经济渗透,控制中国的血脉;日本的军界,也以为中国是一块肥肉唾手可得。而中国呢?军阀割据、国共混战、国民政府上层贪腐、下层混沌。想必梁先生也清楚,自支那事变以来,短短三个月时间,我们连战连捷,就连贵国首都,也即将被攻占。这样的羸弱之国家,如果没有深具实力而能相互谅解的合作伙伴,怎能在强权虎视、内患丛生的情况下,取得长足的进步和发展呢?” “南京,情况如何?” 梁成杰闷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自昨日以来,南京所有的消息源已全部中断,目前的南京一片死寂,就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一般,说它是一座死城也不为过。 “好歹,我们在南京还有十几万军队,在坚持作战。” 竹内微微低下头,带一点沉痛的表情。 “梁先生,对你这样的爱国者,一定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从我方华中方面军传来的消息,七日起,蒋介石先生已经撤离南京,欧美使馆也随之撤离。前日停战,唐生智司令拒绝投降,南京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目前,贵方的十数万大军已经陷入极度危险之困境,我方谷寿夫师团已经推进到南京城下,今天晚上,至迟明天,南京城一定会被攻破。” 竹内行男观察着梁成杰的反应,对许香南使了一个眼色。 许香南清了清嗓子,道,“励之兄,竹内先生一向是诚恳的,确实没有危言耸听,这个我多少知道一些,电报中断前,我南京商号报来的情况,确实也差不多。国府说什么收复淞沪,真是纸上谈兵。” 梁成杰面色铁青,不发一言,沪战失利,中央军事委员会发表《告上海同胞书》还不足一个月,局势竟已经糜烂至此。 “看清历史大势,才能把握国家命运。大日本帝国绝无灭亡中国之企图,我们需要有耐心的友人,而不是冲动的敌人。” 竹内盯着梁成杰,这句话说得很慢。 “励之兄,不是我说你,总商会会董跑了一多半,现在市面乱成这个样子,不管战事如何,饭总要吃,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不是。” 许香南也放下了茶杯。 “上海滩谁不知道,我这个会董、是虚的,你才是货真价实的,现在成立的大道市府,这个市长我是不愿意当的,但是民族危急时刻,总要有人来折冲一下,硬碰硬的事情,交给军人们,我们实在也伸不上手啊。” 他看梁成杰不做声,觉得可以进一步劝说,又道,“励之兄,这个大道市政府主席,我可是向日本军部举荐的你,如果你肯出山,我马上让贤!这不是害怕你脾气倔,特意拉了竹内先生一起来拜访嘛。” 竹内点点头,接着道,“中国的历史上,蒙古人、满洲人,都曾经入主中原,中国文化也一样不绝如缕,如今世界日新,中日亲善、建设一个和平互利的政府,为两国激进分子做一缓冲,乃至永远结束如今的误会和敌对,又有什么不妥呢?” “竹内先生的建议,请梁先生予以认真考虑。” 内野丰也开了口,相比较竹内,口气就生硬了许多。 梁成杰活动了下僵直的身子。 竹内行男两鬓微白、瘦削而神完气足,内野丰虽然一副文人打扮,但身材魁梧、目露精光,自信满满。这两个日本人一文一武的进取姿态,恰如在中国大地上狼奔豸突的日本军队,对这片不属于他们的锦绣山河垂涎三尺、充满了攫取的欲望。 而许香南呢?这个上海滩半大不小的金融界知名人士,身材臃肿、神情涣散,快走几步都会喘起来,加上一个年过半百力不从心的自己,双方的对峙,确如竹内所说,还有双方背后在中国战场的较量在做背书,在这场意志、气势和体力的较量上,他梁成杰已经落了下风。 竹内眉头微蹙,“我们了解梁先生和国府的渊源,你早年在日本,就曾加入孙逸仙先生的同盟会,是革命前辈,有顾虑是应该的,我们可以理解。日本国内也有很多这样的爱国者,坚持自己的信念,绝不妥协。换用中国话讲,就是,爱惜羽毛。因此,我这里还有一个方案,梁先生可以考虑。” “目前中日还在交战,大道市政府虽然成立,但是得到中国民众的认可需要一个过程,甚至有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还会进行谩骂攻击,有损先生的名誉,因此,陆军考虑成立一个战时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由梁先生主持,以第三方的名义,来保证上海经济的正常运转,也就是,更好地发挥许市长所说的,折冲两国战时损失的作用。不知道梁先生意下如何?” 竹内说完,内野从公文包内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推向梁成杰一边。 “我们知道梁先生一定还要考虑,那今天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竹内和内野一同站起。 “对了,梁先生,南京城如今危在旦夕,我们知道,您的公子目前还在城内,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 许香南也想站起来,竹内却用手微微压下他,口中说,“你们老朋友,应该再叙叙旧。”许香南只得又坐了回去。 竹内点头示意,回身带着内野离去。 “老梁啊,我说你这个人,就是太不知道变通,你知道日本人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吧……” 许香南的声音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越来越模糊,梁成杰眼前发黑,竹内功课做得足够充分,有些过分充分了,临走之时的突然发难,捅破了他一直回避的一层窗户纸。 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梁利群,正在军委会调查统计局邮检处工作,上个月刚刚被人告发,以倒卖军需物资的罪名抓了起来,他早已动用关系四处活动,无奈战事激烈,交通通信都陷于瘫痪,所以对梁利群囚禁审判的详细情况,他一直不甚了了。 私底下,他也担心,如此混乱的时局,这个逆子是不是已经被军法从事了? 今天竹内突然提起梁利群,应该是得到了某些确切的消息,当初梁利群被送进统计局,名义上是提拔重用,但也未必不是国府有意布一条控制他梁成杰的长线,只是梁利群自己兴致勃勃,他挡也挡不住,只是如今,怎么莫名其妙又变成日本人的人质了? “对不住,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对不住,”梁成杰也不管许香南还在说些什么,直接下了逐客令,他快步走向里间,抄起了电话,他要给杜月笙留在上海的管家万墨林打一个电话,请他设法转告戴老板,他是爱国的,但是也爱儿子的性命。 不然,一向强硬的梁先生,也要挺不住了。 1-3 - 临渊 - 八月槎 1-3 余笑蜀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海军码头一带,有上万部队在四散移动,等待渡江,专门接送军官的小火轮早已满员,无论有没有通行证,别说上船,就连靠近都绝无可能。剩下的都是木制小船,每艘只能装载数十人,这许多人过江,不知道要过到何年何月,更不要提此刻还在城下奋战和困守城内的十余万大军了。 还是赵复生带着他们二人径自向燕子矶方向狂奔,找到一条暗处的舢板,船老板收下老赵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根金条,三人才偷偷摸摸上了小船。 舢板摇摇晃晃入了江面,上面十几个人挤挤挨挨地坐着,几乎没有插足的地方。 江水起伏,远处隆隆的炮声清晰可闻,水声哗啦作响,远处岸上杂乱的呼喊似乎变成了一种背景,南京城淹没在巨大而空洞的寂静中,一船人都有些垂头丧气,余笑蜀头痛欲裂,想睡又睡不着,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你那里来的黄鱼?” “穷家富路,有钱好办事,总得准备些个。”老赵笑了笑。 “还是你本事大!” “有些事儿啊,你是压根放不在眼里的,那也得有人做,”老赵慢条斯理,“这小船哪儿来的?我们的交通线,不过这时节,也都是个人顾个人,幸好今天的人我熟,要不这长江真是插翅也飞不过去。” 余笑蜀会意,道,“这年月,除了命,只有钱最靠得住了。” 赵复生在第一处党务科做科员,党务调查的油水也不少,特务经费和抄没查收每年数额巨大,都去了哪里,他余笑蜀是不得而知,但第一处的物资运输正是老赵的工作范围。这条船八成是第一处日常的走私线,老赵做事缜密细致,处处经营,这方面自己确实是赶不上他的。 “秀燕怎么样了?” “上个月送回湖南老家了,找人专程送走的。” “送走了好,回去就放心了。” “四五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余笑蜀叹了一口气。 “这样打下去,湖南也不知道能安稳多久,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卖你这么大面子,专程替你跑一趟?” “邮检处的梁处长,一处二处都对他们的业务上下其手、抢夺得厉害,他本来也不在乎什么邮电检查,这人一个跳脱的性子,正愿意四处跑跑。” “梁利群?” 余笑蜀点了点头,“他一个花花大少,又有钱,又喜欢小孩子,秀燕跟着不吃亏。” 老赵神情有些异样,道,“他回你话了?把秀燕送到了吗?” “前月就送到了,怎么?” “我听说这个梁利群,不久前被抓起来、隔离审查了。” “隔离审查?”余笑蜀脑子嗡地一声,眯起眼睛,努力回忆起什么来。 “模范监狱!老钱跑了,模范监狱怎么办?”余笑蜀几乎跳起来。 “谁?” “城门口,没有通行证,想混进教导总队出城的那个。” “老钱?” “钱新民,特务处留守南京的负责人!” 余笑蜀紧皱眉头,在脑中一遍遍过着康平湖临走之前交代工作的场景,他是戴老板的副手,二处负责敌后工作的副处长,办事一向是谨慎的。 “到底怎么了?” “我没猜错的话,钱新民八成是想要开溜,挹江门一句话被我问了回去,留在城里,很可能会投降日本人。他是南京区负责人,有所有的潜伏人员名单和通信渠道,而且,特务处看守所里面,这几个月被拘捕和隔离反省的人,也都在他手里!” “模范监狱的犯人不是都转移了吗?” “你不知道,特务处看守所和模范监狱不是一个系统,专门关押局里待审同僚的!” 余笑蜀晃了晃脑袋,“城破之后,这些人就是钱新民投日的本钱!不行,我得回去一趟。” 老赵一把揪住余笑蜀,低声道,“小声些,现在要船往回开,一船人要吃了你!” 周围一片嘈杂,人们都被晃得七荤八素,三三两两闲聊着,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交谈。老赵才又压低了声音,“你确定?万一已经放了呢?现在的局面,回去可就回不来了!” “我现在想起钱新民的表情就毛骨悚然,他才不会放掉这个筹码,我不回去,他们都得落到日本人手里!” 老赵的手还是没松,道,“你想好了,康平湖可没给你布置这个任务,把人带出来未必有功,带不出来,你可能也回不来了。他们是你的同事,未必是你的同志。” 余笑蜀咬了咬牙,“都什么时候了,统计局是特情机构,落在日本人手里,死路一条。黄埔的同学、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处的周竟成也正在隔离,那是八一三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见死不救,我心里过不去!” 老赵缓缓松开了手。 “你不要管我,你去武汉!” 余笑蜀把老赵的手推了回去。 “我熟悉路,我跟你回去!” 一旁的黄武宁说了话。 余笑蜀一愣,“屁话,你?找死吗?” “我妈给我算过命,两年后我还有个坎要过,肯定死不了!” 黄武宁一本正经。 余笑蜀没做声。 “余队,不带嫌弃人的,没有你,我早就死在苏州河边上了,跟着你这个事儿,那会儿我就想好了!多个人,多双手。” 黄武宁伸手摸了摸皮带上的枪。 余笑蜀盯着黄武宁看了一刻,道,“好,那一起回去。” 老赵低下头,片刻又抬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样,拿好了,如果实在出不了城,就去汉中路意大利领事馆,找盐业银行的赵经理。” 他沉默了片刻,道,“他给意大利使馆看家,到他那,兴许能躲过去。” 余笑蜀知道,这是特殊的关系,等闲是不会动用的。想一想城内乱作一团的十多万部队,日本人也许会安抚平民,却绝对不会放过荷枪实弹的军人,这一次回去,也许就真的出不来了。 船在水上,回头是岸?似乎不是,此刻的南京城里,充满硝烟与鲜血。 置之死地而后生?似乎也不是,一旦回头,十死无生。 这一刻,余笑蜀的心反而静了下来。在被老赵和黄武宁拉着一路狂奔时,他没空去想,在城门口对天鸣枪维持秩序的时候,他没空去想,在江边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追船的时候他也没空去想。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敌军已经兵临城下,他却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朝天宫里发呆,那些空空的廊柱间,仿佛还有六七年前那群青春的影子,力行社里大家齐心协力热血拼搏,想要凭黄埔同学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救亡图存、振兴中华。 此刻江上炮火中的孤舟,恰如朝天宫空落落的大堂。 这样的宁静,也许来自这座城里他奋发进取的青年岁月、也许来自已经在沪西阵亡的两千弟兄。这一次埋葬在沪西日军炮火中的,许多是刚刚进入特务培训班的青年学生,也有他已成家立业的多年老友,和如今在特务处看守所中的梁利群们一样,他们哪个,是应该被牺牲掉的呢? “马王街甲四十五号,秀燕姑姑家,如果我回不来,帮我照顾秀燕。” 老赵看看黄武宁,欲言又止,“别说丧气话,只要不死,我总能找到你,等傍晚船靠岸了,你再想办法回去。” 1-4 - 临渊 - 八月槎 1-4 “卫兵、卫兵?”整个特务处看守所的走廊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梁利群的声音在回荡。 这栋模范监狱大院里的小楼,是特务处的看守所。复兴社成立之初叫做三民主义力行社,从一开始便有着极其严格的纪律,其中,也包括对成员的监禁、惩罚与处决,其威力,丝毫不下于一个战时军事法庭。 但和军人、公务员们不同,力行社成员们聚集在一起,不是为了五斗米,他们的初衷是为了凝聚黄埔力量,在国家危难时刻、奋起团结在校长蒋公周围,拯救中华于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大家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因此,特务处的看守所和一般的监狱不同,虽然一样防护措施完备,进不来、出不去,但牢房的配备却恰似公寓楼的单元房,不但生活设施较为齐全,环境也舒适得多。 尤其是被捕审查还没定罪的成员,两人一个套间,除了房间不能自由出入,和住在普通旅社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只是如今,昔日的繁华灯火已成过眼云烟,入夜的南京城一团漆黑,只有枪弹偶尔划过夜空,带来几道火线,战争越来越近了。 “该不会都死了吧。”梁利群吼了几嗓子,没人应答,颓然坐在椅上,想到下午落在楼中的炮弹,也不知道炸毁了哪一间,他心头一紧,马上又“死什么,呸、呸、呸”个不停。 周竟成沉着脸跌坐在一旁,从昨天开始,他们就没有再见过南京区的新任区长钱新民。 这一段战事吃紧,消息乱飞,囚禁在这的犯人们便开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陆陆续续被释放、调走,梁利群当日被抓,自己申请要关在走廊尽头这一间,空间大,条件好。自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理应被率先释放,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间房的风水不佳,钱新民餐照送、风照放,就是一味敷衍他,好像这间囚室就是世界尽头,而这两个大活人囚犯已经被彻底遗忘。 莫不是周竟成拖累了自己?梁利群实在想不出不放他的理由,他不过是借着邮检处的交通线为自家公司跑了几趟生意,也说不上赚了几钱银子,为什么会被突然逮捕?然而和这个原在处机关的周竟成聊了聊,他也不过被指卷了浙赣铁路党务部的经费而已,周竟成是有意无意暂且不提,就算他真的是想贪污经费,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日本人的攻势势如破竹,携款叛逃总比坐以待毙强,说不定,还是给国府抢救财产呢! 至于么!梁利群在心里不断骂娘。 搪瓷缸里面的水昨天就喝光了,周竟成是个执拗的,抡椅子砸门、拿沙发撞,就差没上牙,囚室的门窗岿然不动,开始梁利群还蛮激动,觉得这样下去命不久矣,和周竟成一起奋勇搞七搞八,后来弄得浑身酸痛,干脆躺倒算了。 断水、断电、没有报纸、没有广播、不通电报和电话,从早上开始,连人影都没有了。 开始梁利群还在和周竟成开玩笑,说从兵临城下离兵临屋内怎么也得隔个十天半月,当下午日军又一次空袭,一颗**轰然落在楼内、硝烟四起时,这样的玩笑他再也开不起了。 **没有炸出半个人来,人都跑了,日军不远了。 “完了完了,这回真的要死了,你是死罪,八成被你坑了。” “死不死还不是上峰一句话,”周竟成不以为然,“这帮王八蛋,胡乱指控,跑的又不止我一个,不跑难道等着日本人枪毙?”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回过头,盯着梁利群只顾看。 “你看什么?”梁利群被盯得直发毛。 “你说,我们两个没人管,是不是有可能是你的原因?” “我的原因?我一个负责邮政物资的副处长,用一用处里的交通线,说破天也就是个监禁反省,就算是占用战时交通资源,也罪不至死,怎么可能是我的原因。” 梁利群禁不住激动了起来。 “梁处长,谁不知道你家资巨万,你敢说,没有人打你的主意?” “打我的主意?就是因为打我的主意我才被搞到这里做物资运输,说我占用处里的资源做生意?我还说是处里占用上东的资源搞物资呢。我人都在这了,他们还能打我什么主意?” 周竟成不以为然地笑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哎,你说,他妈的姓钱的真是有点那个啊,拿了我的条子,不放我,他就那么害怕,扔下我们跑了?也不怕军法从事?” 梁利群又气愤起来。 “要我说,你那条子可值钱了,遗言!卖给令尊,换上万把块法币应该不成问题。钱新民不跑?咱们这大门上明晃晃军事禁区四个大字,你觉得日本人来了,会不会善待我们?” “胡**扯!”梁利群紧张起来,周竟成的话他越想越有道理,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哎、哎,”梁利群舔了舔嘴唇,“我觉得这铁栅栏好像有些松动了?再撞撞?” “算了吧,松木沙发,没分量。”周竟成不理梁利群,却站起来去撕床单。 “你做什么!”梁利群警觉起来,四处观望。 “自杀!”周竟成还是不紧不慢地地扯,然后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仔细挽在一起。 梁利群的脸都白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自杀!” “我从别动队撤回来的,上海那边、见多了!与其落在日本人手里,还是自杀比较好。” “这屋子里连个挂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你们这些文职不懂,搞行动的都明白,这些栅栏做什么用的?” “这么矮?”梁利群确实想不通,人都站地上了,还怎么吊死。 “想吊死,门把手上都行!” “诶?”有那么一瞬间,梁利群竟然有点好奇,很想问问周竟成在门把手上自杀如何做得到,意识到场合不是很合适,强忍着把这个念头又压了下去。 枪声一度密集,越来越近,后来又是一阵子安静,就像上海大世界舞厅里的喧哗,杂乱无章,潮水一样一波一波袭来,梁利群没有上过战场,听久了,竟然和放鞭炮差不多,黑灯瞎火又渴又饿,模模糊糊地,他睡着了。 大难临头,他竟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父亲、小妹、准妹夫赵兴安和自己,正在上海华懋饭店的西餐厅围坐,炉火温暖,红烛摇曳,服务生彬彬有礼地端上来一个锃亮的银色烤盘,他兴冲冲打开,里面竟是半只南京盐水鸭,又过来一个日本军人,仔细一看,是他日本法政大学的同学上山哲也,也拉开椅子,和他们做了一桌。 落座后,上山打开一个做工精美的黑漆食盒,拿出一碟梁利群最喜欢的炸天妇罗,又在旁边放一碟纳豆。上山用日语介绍,这是来自家乡的美食,专门带来请朋友们一起分享。说着,还特意站起来,冲着梁成杰鞠躬行礼。 “礼数太多、礼数太多,”梁利群饿极了,等不了,伸手就向天妇罗抓了过去,塞了满嘴。 上山笑道,如今两国交战,就要在这餐桌上定胜负,看到底是盐水鸭好吃,还是天妇罗更胜一筹,哪盘食物先见底,证明哪国食物美味,那个国家便胜了。说着也拿起一块天妇罗塞到嘴里。 “妈的,不早说!”梁利群急了,为了民国的胜利,他决定吐了口中的天妇罗,多塞几块盐水鸭,却支支吾吾怎么也张不开嘴。 “醒醒,醒醒!”不知道谁的手按住了自己的嘴,一个声音在耳边悄悄说。 梁利群忽地睁眼,眼前是周竟成满是胡茬子的脸。 他迷迷糊糊地挪动身体,天已大亮,昨晚密集的枪声已经消失,再有零星的枪声,大都伴随着人的惨嚎。 “好像有人在砸门。”周竟成小声说,“你听听,是不是日语?” 梁利群支起了耳朵,的确有人在说日语,只不过距离比较远,听得不很真切。 “日本人!”他腾地坐直了身子。 “他们说什么?” “大概是想要闯进看守所吧。”梁利群结结巴巴地说。 周竟成叹了一口气,“这还要你说?” 他拉梁利群找到窗边的死角,手里拿着他昨天做的绳子,一条普通白布床单,被他扎在一起,竟然平滑整洁,十分养眼。 梁利群忍不住赞叹,“手艺不错。” 周竟成看了看自己的“手艺”,道,“这里是军事区,日本人一定会重点清查,要不了多久,他们必定破门而入,你这个人手软,倒时候,我先勒死你,然后我再自杀。” “你……”梁利群刚说了一个字,嘴巴就被周竟成捂上了,这世上还有这种人,真他娘的莫名其妙。 周竟成比了一个收声的手势,慢慢爬到排水管旁边,把耳朵贴了上去。 梁利群好奇,也爬了过去,照样把耳朵一贴。 断断续续地的敲击声传入他的耳中。 “什么意思?” “这是摩尔斯码,有人在通过排水管排查,看楼上有没有人。” 梁利群悚然一惊,“日本人?!” 周竟成无语,用嘴向窗外一呶,“日本人排查还用偷偷摸摸敲水管吗?” “回他,赶快回他!” 砰地一声枪响,接着是铁门开合的吱呀声响,院子里响起了杂乱的日语。 周竟成拿起茶缸,全神贯注敲敲打打,满头大汗地站起来。 “联系上了?” 周竟成对他点点头。 梁利群偷偷摸到窗边向下看,看守所的铁门已经打开,六七个土黄军装的日本士兵聚集在院门口,一辆吉普停在楼下,几个人正说个不停。应该是在商量如何挪开设在门口的路障。 一个日军蹲下,在研究固定铁链的锁头。 “马上就要进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梁利群也满头大汗。 这个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1-5 - 临渊 - 八月槎 1-5 进城比出城还要困难得多,光华门、水西门,一座又一座南京城门失守的消息伴着溃败的部队潮水一样涌来,不仅士兵在盲目奔逃,就连军官也撕掉军服,扔掉武器,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余笑蜀和黄武宁逆着这股人潮艰难行进,仗着熟悉地形,好不容易在凌晨时分,从兴中门穿过驴子巷回到了城内,海军部大楼已是人去楼空、首都饭店大门紧闭,中山北路上满坑满谷的人群,过了最高法院,就开始稀稀落落起来,等到了外交部附近,大街上已是一片悄然,半个人影也无。 两个人小心地绕开燃烧的车辆和路上丢弃的辎重军火,过了警察厅就进中山路了,离大石桥的模范监狱就不远了。 “队长,你看!” 黄武宁的脚步慢了下来,余笑蜀也看到了,空中的黑烟一股一股升起,像一条条廊柱,光华门方向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南京城。 伴随着呼喝声,摩托发动机的声音和枪声紧一阵慢一阵,隐隐约约。 余笑蜀咽了一口唾沫,“开始巷战了,小心些,日军随时可能出现。” “你们怎么还在城里!快跟我来!” 鼓楼医院附近,窜出一个警察,焦急地招呼他们。 “你做什么去?” “日本人正在扫荡南城,马上就会到这边来,金陵大学里的外国人没走,他们设立的保护区兴许管用,你们还在街上晃,死定了!” “我们还有任务!请问……” 黄武宁话还没说完,那警察一跺脚,“算了!算了!”自己先跑了起来,一眨眼就不见了。 余笑蜀和黄武宁知道事态紧急,也飞奔起来。 模范监狱的大门紧锁,去收发室敲门,也没有人应,两个人不敢喊,绕道侧面后勤处的小门进了监狱。两个人爬上哨塔,看到远处两辆吉普车径直朝自己的方向开过来。 “余队,门都锁了,这里应该没人了,我们走吧!” “咱们摸一遍,确实没有,再撤退!” “来不及了,这么多房间,日本人马上就到!” “跟我来!” 余笑蜀转身向下,一路跑到特务处的禁闭处,拿了钥匙,抄起一把扳手开始敲每间囚室的水管,每根水管都是沉寂的。 最后一间了,余笑蜀长长呼了一口气,也许黄武宁说得没错,人都走了,自己也该撤了。 然而回应就在他最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了。 “楼上,快!” 已经可以清晰地听见日本军车的发动机声响了,余笑蜀和黄武宁咬牙狂奔,六楼,出现在这唯一一间还锁着的囚室门口时,两个人的肠子都快跑断了。 囚室里正是梁利群,背对着自己的人转过来,是特务处机关的同事周竟成。 “余笑蜀!”梁利群一拍大腿,“怎么是你!” 余笑蜀喘着粗气,说不出话,黄武宁则一把抓住铁索,猛地一扯,金属撞击铁栏,哗啦作响。 “不要命了!有钥匙,晃什么晃!”周竟成飞快地窜到门前,握住锁头,目光落在黄武宁手中的钥匙串上。 “嘘、嘘,低声、日本人就在楼下,在搞路障。” 梁利群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向外瞥,看见两个日本兵拿起车上的铁钎,在那里撬来撬去。另外几个日本兵似乎听到了刚才的响动,端起枪,寻找楼上的射击死角,小心翼翼向着大楼摸来。 “他妈的,有问题,他们怎么直接冲我们这个楼来了!”梁利群大为惊慌。 “怎么回事,还没找到吗?” 黄武宁摇摇头,松开手,退后一步,道,“没错了,这把不是制式的锁头,没有这一间的钥匙。” “什么?!” 梁利群和周竟成一起问出来,都是一愣。 “妈的,狗娘养的!肯定是钱新民给换了锁!” 梁利群忽然想起,大概十来天前,钱新民借口安全排查,在他们两个在院子里放风扯淡的时候,带着一个锁匠匆匆上楼,肯定就是他搞得鬼。 “这些天每天都是他亲自来监督放风,一定是这个王八蛋做手脚。” “还用说吗?整栋楼都没人了,就你们两个被锁着!没办法了!” 余笑蜀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后退一步,掏出枪来。 “都让开!” “别,有铁丝没有,我可以开锁。”周竟成拍着锁。 黄武宁马上卸下钥匙,试图把钥匙圈捋直。 “来不及了,”余笑蜀把枪对准锁孔,“都让开!” “日本兵还有多远?” 周竟成看着梁利群。 “完了完了!车倒回去了,他们准备用**把路桩炸掉。” “炸路桩?”余笑蜀的眼睛一亮,“你盯住他们,放**之后五个数,对我做手势。” “什么时候?什么手势!” 哪儿有时间慢慢解释,这一瞬就决定生死! 余笑蜀满头大汗地瞪着梁利群,直到看到梁利群的手往下一按。 他扣动了扳机。 轰地一声,**爆破,尘土飞扬,这巨大的声响掩盖了余笑蜀的枪声,囚室的们终于开了。 “快走,出去再说。” 余笑蜀摸出一把枪,递给梁利群,梁利群一秒钟都没耽搁,顺手塞给了周竟成。 余笑蜀和周竟成对望了一眼。 黄武宁已经狸猫一般跑了起来,三个人迅速跟上。 日军的吉普车驶进了院子,一个日军小队飞奔上楼,直奔梁利群和周竟成的囚室。 屋子是空的,空气中还弥漫着**味。 内野丰用手摸了摸被损坏的锁孔,还留着金属高速撞击下产生的灼热。 他阴沉着脸,目标跑了。 “混蛋!有人来救他们!” 他向前几步,从囚室的窗口,刚好可以看到大门口的情况,如果当时他当机立断,立即带人冲上来,一定会截住梁利群。 极目瞭望,如今南京城内一片混乱,烟尘、火光,人群,陆军正在分区清除局部抵抗的残敌,几十万难民拥挤在所谓的“国际安全区”中、外国人试图以外交手段对陆军施加压力,而没能及时逃脱的十数万敌军已经脱去军装、混入嘈杂惊惶的市民之中。 他心中恨恨,钱新民至今不知去向,特高课苦心经营的抓捕行动,就在几分钟之前。彻底失败了。 人海茫茫,乱流湍急、竹内行男要他找的人,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 1-6 - 临渊 - 八月槎 1-6 “现在怎么办,这是往哪走?” 梁利群跑得气喘吁吁。 “南城去不了了,日本人已经进城了,挹江门塞得死死的,也出不去,我们往东,从考试院那边走太平门试试!” “那么远!” “快走吧!” 周竟成一猫腰,跑到了最前面。 “不要太急,随时可能有情况!” 确实有情况,走了没多远,还没到中央图书馆,市妇会的墙根枪就整齐齐倒着十几具尸首,几个人心情沉重,小心翼翼走过,都是守城的国军。 “轻机枪扫射!”余笑蜀看了看墙上的弹孔。 “他们连俘虏都不留吗?” 很快,更多的尸体证明了这个想法,可能惧怕大量未能撤退的国民党士兵继续抵抗,一路上被屠杀的,都是中国军人和疑似军人的青壮年男性。 再向北就是中央大学礼堂了,忽地从铁路方向传来一阵凌乱的枪声。 周竟成停下了脚步,拉住余笑蜀。 “不行了,太平门也走不了了。” “怎么办?” 还没等几个人商量,砰地又是一声枪响,几个人下意识扑到在地,迅速躲到旁边的巷子里,飞跑起来。后面远远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几个人慌不择路,一路向南奔跑,不知不觉到了教育部后街,他们见门就推,希望能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只是这一条巷弄的民宅大多大门紧闭,死一般地寂静,根本没有人出来应声。 正跑着,周竟成突然发现有一家大门洞开。 “快快!这里!” 几个人一头扎了进去,就想把门槛插上,不料旁边的灶房里突然钻出来一个人,一把拉住他们几个。 “不能关门!也不能进厅!” “什么意思?” 这人示意他们不要说话,拉着他们钻到了灶房里。 这灶房狭小,门朝里开,一眼就看到了头,根本无处可藏。幸亏两扇门板颇为宽厚,那人慢慢打开房门,他们五个大男人,没有选择,只能尽量矮身贴墙,勉强藏在门板后面。 刚刚藏好,几个日本兵就冲进了院子,一路持枪戒备,直接进了里屋,里面外面不知道喊着什么,片刻功夫,又旋风般冲了出来,跑出院子,去下一间了。 只有那拖后的日本兵还算谨慎,站在灶房门口慢慢观察了一刻,几个人屏住呼吸,连气也不敢喘,隔着木板缝隙,已经能够看到军刺闪亮的刀尖。 他只要再迈上一步,就会发现这小小房间的角落里,五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余笑蜀偷偷摸出了枪。 外面传来叽叽咕咕地喊声,终于,日本兵收起了枪,跟上了大队伍。 脚步声远去后,几个人才瘫坐在地上。 “十六师团三十八连队一大队的,”梁利群口干舌燥,脸上都变了颜色。 “你懂日本话?”那个男人诧异地看着梁利群。 “他在日本留过学。”余笑蜀拍了拍梁利群。 “哪个部分的?” 对方问。 “军委会调查统计局的。” “香林寺还是鸡鹅巷?” “鸡鹅巷。” 香林寺中央军官学校是军事委员会驻地,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是个庞杂的机构,一处是原来党务调查科特工总部的人马、三处邮检处是专门新成立的部门,都在香林寺办公,而鸡鹅巷则是二处、复兴社特务处的办公地点。 “还以为你们都走了!” “为什么我们会都走了?” “你们消息灵通啊,搞特务工作的,金贵!不像我们,大头兵,指到哪儿,打到哪儿,是死是活没人管。” 气氛有些尴尬,黄武宁转换了话题,“你是那个部分的?” “我三十六师的,甘兆林,万一以后有人打听我,你就替我说一声,老子没逃跑,打到日本人进了城,实在顶不住了。” 那人咧嘴一笑,从兜里摸出一包烟,递了过来,“来一颗?你们有什么打算?” 黄武宁是不会,余笑蜀和梁利群哪里还有心情抽烟,只有周竟成接过一颗。 “没火,砸个滋味。” 甘兆林恶作剧似的笑了起来。 “我们打算先出太平门,再想办法过江。” 余笑蜀说得勉强,南京三面被围、三十六师把守的挹江门,是通向下关的唯一通道,在他清晨潜回时候还在自己人手中,现在看,这唯一的生路也没有了。 “太平门?紫金山都快被炮火炸平了!趁早算了!就算你们能绕到江边,听说那边现在都是日本人,机枪都架好了,今天早晨开始,军舰也来了,就算侥幸出了城,也是去江里喂鱼。” “出不了城,我们在盐业银行还有朋友,要不要一起?” 余笑蜀想起了赵复生的条子。 “现在还有什么朋友靠得住?”甘兆林嚼着烟丝,“去盐业银行要向南,穿到汉中路,我刚才往那边探了探,日本人从光华门、中山门进来的大群部队,还在那边清障,见人就杀,恐怕走不到。” “那也好过坐以待毙。”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黄武宁有些沉不住气了。“不然听那个警察的,就向西去国际安全区,过了路就是金陵中学。” “安全区还在?外国使领馆不是都撤了?”梁利群被关押月余,消息不灵。 余笑蜀点了点头,“是都撤了,现在留下的,是一批不愿撤离的民间老外,安全区还在。” “日本人杀红了眼,还管你什么中国人、外国人!进了安全区,才是束手待毙,我不去!” 甘兆林靠着墙根坐下了。 “日本还没有和各国翻脸,见到外国人,总会多几分顾忌,我去!”周竟成认同。 “那快走吧,碰碰运气。”梁利群心焦。 “那你们快走吧,对了,枪就扔了吧,别仍人家门口!日本人杀红了眼,刚才因为几个弹壳,躲在丰庆小学的几十号人都被枪决了,拿着枪死得更快。” “你不走?”黄武宁把枪攥得更紧了。 “我要藏在这,哪都不去。”甘兆林又缩回了灶屋里。 “今天谢谢了,那你多保重,我们走吧!” 余笑蜀把黄武宁的枪夺下来,和自己的一起丢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他们怎么能这样!”一路上,梁利群都在重复这句话。 眼前的景象太过令人震惊。 他们终于理解甘兆林为什么要选择大敞四开的院落藏身,凡是大门洞开的民宅,基本上都被军人和流民闯入过,即便主人留下值钱的家什,也早被洗劫一空,因此日本兵只是粗粗看一看就会离开。而一路上凡是闭门锁户的院落,都被日军强行打开,里面不论男女老幼,见到就是一枪,留下的只是一具具尸体。 一路小心翼翼地前行,过北门桥、穿廊后街走陆家巷,当他们终于看到金陵中学白底的红圈十字旗时,心情终于有了稍许轻松。 此刻这里一片安静,只有路旁翻到的汽车还在哔哔啵啵燃烧着,昔日繁华的中山路一片死寂,四个人在街角紧贴着墙壁,盯着对面高家酒店残缺不全的墙壁。金陵中学旗杆上的十字旗软软垂在那里,仿佛近在咫尺,那是国际安全区的标志,越过满地狼藉的街道,就是国际红十字会难民收容所了。 身后传来军靴的脚步声,不能再等了,梁利群率先探出头去,猛地听到一声熟悉的日语,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什么人!” 他马上举起了双手,几十名中国军人和南京市民正在枪口下蹲成数排,惊恐地看着自己。 1-7 - 临渊 - 八月槎 1-7 石川健一跟在第九师团的装甲车后步行,穿过了半塌的光华门,他胸前东京每日新闻社的证件随着步子摇晃,皮靴踩在碎砖石上咯吱作响,此刻,他的心情异常复杂。 这座古城门两侧的民居已被密集的炮火打成废墟,城洞内被烧焦尸体正被拖出清理,千百年的古城墙上满是弹痕,青砖上留下深褐色的血肉烧灼的痕迹。直到几个小时之前,这里还在中国军队的手中,他们并没有受到南京城城门接连被攻克的影响,也没有在陆军的重炮和装甲车面前有丝毫退缩,而是以牙还牙地血战到底,直到接到撤退的命令。 自从松井石根大将向全军下达进攻南京的命令以来,不过十天功夫,古都南京周围已经成为了场血肉横飞的修罗场。经过三昼夜的激战,从局部占领到深入市区,华中方面军和第十军团猛冲硬打,敌军的抵抗意志终于被完全粉碎。 军部制定的攻城又攻心的战略非常有效,陆军几天前的停战劝降,对敌方的士气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古老的中国兵法早已阐释,在生死一线的请情况下,步步紧逼,只会让敌人同仇敌忾,背水一战。但凡有一线生机,瓦解就会势不可挡地从敌人内部开始生根发芽。 不出所料,敌方军事首长唐生智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拒绝了陆军的劝降。加上三面围城,陆军在合围时有意在北方留下了一条横渡长江的生死通道,城内抵抗军人的意志正在逐步瓦解。 石川健一对这场战争的理解格外深刻,他不仅仅是一名战地记者,这只是他的掩护身份,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日本外务省驻上海领事馆的情报人员,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来过南京多少次了,陆军和外务省的特情部门已经为支那事变筹备多年,上海、南京、武汉、北平……一张密集的情报网络早已织下,而他不过是这张大网中的一个小小节点。 昨日傍晚,敌首唐生智对仍在南京城内的中国守军下达了“大部突围、小部过江”的撤退命令,然而南京城的交通通讯早已中断,从线人出得来的情报分析,敌军督战的三十六师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内并没有接到这个命令,南京城内的中国守军为了撤退甚至发生了内部交火。俗话说,兵败如山倒,短短几天时间,敌军一切的坚持都在这个时刻被粉碎了。 南京,已经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华中方面军报道部已经发来指令,日本各大新闻机构将于今晚十时向世界宣布,中华民国首都南京已被日军完全占领。 在他的身旁,浴血苦战多日的第九师团的士兵,正为这个鼓舞人心的消息狂喜,但他却笑不出来。 六朝古都、人文胜地,石川健一为面前的断壁残垣感到深深地遗憾。 陆军正在毫不迟疑地坚决推进,他也要带着他的任务登场了。 外务省指示,在占领南京之后,大使馆要尽快恢复工作,以便安抚各国使馆人员、保护他们的合法财产,并将留在南京城内的各国公民置于有效控制之下;同时,对陆军占领后的动态进行详细报告,以便应对国际舆论。 陆军已经占领上海,外务省自认为对占领南京的国际舆论也在可控范围内,但是石川健一认为,这次南京的占领行动,有可能是外务省的一场灾难。 让他心情不佳的原因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目睹第九师团将上百名战俘枪决,而根据中国线人的反馈,率先进城的部队军纪堪忧,他的线人即便有外务省的秘密证明文件,也和普通中国民众一样,处于被四处捕杀的境地。 南京城内的抵抗还没有完全肃清,还有数万的武装军人在城内外潜伏,如此庞大的正规军蛰伏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角落,是极难控制的巨大力量,从这个角度来说,陆军不留俘虏、甄别民众的政策也无可厚非,面对满街的中国人尸体,石川健一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华中方面军为了配合外务省,特地派了一名宪兵陪同石川搭车前往德国公使馆,他们知道目前德国人正在主持着所谓的“国际安全区”。 “你的特殊任务,你将会第一批随军进入南京,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之余,要力争国际社会的理解和认可,减轻日本的外交压力!” 直属上司,日本外务省驻上海副领事谷恒太郎的话犹在耳边。 日本在南京同样有外交人员,外务省的常规工作,还不至于把他一个上海领事馆的特务人员火速调往南京,他的秘密任务,是要在偌大的南京城里和陆军的情报部门抢时间,找到一个关键的人。 车子一路颠簸着,在废墟和瓦砾中艰难前行,大中桥下的水中飘着战死者的尸体,中正路上的房屋被炮火毁坏过半,正在燃烧的房屋发出青黑色的烟雾,中央商场、大华戏院……昔日繁华的街道满目疮痍。 “石川君,你不是战地记者么!前方有好的素材!”宪兵指着空空荡荡的街道对他说。 “什么素材?” “三十六联队攻破光华门之后,已经勇猛地先我们向北追击敌人,你要去的德国公使馆正好就在这条线路上。” “哦?” “临走前,我听他们说,要杀掉所有的南京男人!现在,大概已经在执行了吧!” “命令仅仅是不留军事俘虏而已吧!” “没错,但是士兵们现在都很愤怒,面对敌人,不会手下留情的!” “军人们不会和外国人正面冲突吧?” 石川健一心里没底,希望胜利不会冲昏他们的头脑。 “大概不会,对中国人的仇恨,也是这两天打出来的!” 车到南京最为著名的新街口广场,那个熟悉的巨大**雕塑还在,仿佛一个令人心悸的预言,再向前开,车子就被自己人堵住了,前面一片喧哗。 出什么事了?石川健一举起相机跳下车,扒开围观的士兵,三步并作两步挤上前去。 这里正是南京最著名的娱乐场所之一,四层的新都大戏院,离德国公使馆不过咫尺之遥,和外国人划定的国际安全区,只隔着一条宽阔的中山路。 此刻,戏院门口,聚集着几百个中国人,与往日看戏娱乐的主顾不同,他们都被黑洞洞的枪口逼住在这里,还陆陆续续有中国人被推进这个不断壮大的队伍。 “你们当中,有谁是中国军人,站出来。” 领军的军官是个少佐,正在命令身旁的中国人翻译。 人群一片沉默。 “你们不用害怕,战争已经结束了,日本人需要劳力来清理城市。你们现在站出来,不但不会有生命危险,每天还有两角钱的工钱!” 翻译努力提高声音。 人们互相看着,有些迟疑。 “他们有很多方法来甄别军人,如果你们现在不站出来,一会儿被发现,就地处死!” 翻译擦着头上的汗珠,一字一句地复述着军官的话。 石川走到这队刚刚在光华门作战完毕的军人面前,举起了相机。 “你,不要拍照!” 三十六联队二大队,原来他就是以作战勇猛闻名的山田一光。 石川把证件递过去,“我有报道部的许可。” “不要拍照!” 山田伸手,把证件推了回来,面无表情地重复。 石川只得收起了相机。 “不要出去,他们要杀人!” 微弱的声音传入了石川的耳朵。 有人听得懂日语?石川迅速回头,面前是百多张大体相似的面孔,他不知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看到没有人反应,翻译急了,从兜里掏出一张法币,指着旁边的卡车说,“兄弟们,人家有枪,我们打不过,想活命,上车啊!” “呸,汉奸!” 人群里有人大声说。 山田点头示意,手搭在了腰间的枪套上,有两个士兵上去把那人拖了出来。 石川心里一紧。 “你,是中国士兵!”山田的中文不很流利。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国民革命军一五六师训政处上尉科员刘益年!恨此刻手中无枪,不能为国尽忠!”他挺胸大声吼着。 山田挥了挥手,用日语说“送他上车”。 两个士兵架着刘益年,把他送上了卡车。 骂了日本人,却没有被枪杀。 这个举动动摇了人们的意志,也许,对方真的是来寻找军人服苦役的? 翻译满头大汗,还在不断地劝说,零零落落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两辆卡车已快装满。 “还有没有了?” “看来该站出来的都已经站出来了,没有站出来的,大概是想隐瞒到底吧。” 山田挥手示意,士兵们冲进人群,拉出了十来个男人,砰、砰、砰砰一连串枪响,这些被拉出来的人当场倒在血泊之中,人群一阵惊呼,已经上了卡车的人也拼力挣扎叫骂。 “这些,士兵!” 山田再次挥手,士兵又拉出来一批人,还是当场枪决,如果有没能立刻毙命的,就马上再补一枪。 血,太多的鲜血顺着砖缝汇在一起,渗入泥土,很快变成了紫黑色。 石川被震惊得动弹不得,他已经无法考虑什么国际影响,这样在南京国际安全区一路之隔的大街上公开处决缴械的战俘,究竟会对外务省造成多大的国际压力。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山田阁下!” 他特意用了一个敬词,少佐官阶的军人,是很少被自己人称为阁下的。 山田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嘴唇前,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好像有什么封住了石川的嘴。 “他、他们、他们头上有晒出来的钢盔印、印子,他们是军人。” 翻译的声音颤抖,磕磕巴巴。 屠杀还在继续,右手持枪部位有老茧的男人被带出来,枪杀,身上带着皮带,枪杀,问话回答不流利,枪杀。 一瞬间已经有几十人横尸在地。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石川往身边看,一同来的宪兵也皱起了眉头。 “这,是不是……” “石川君,三十六联队在光华门损失惨重,眼下的局面,不让他们努力清查残留的士兵,恐怕局面不好控制。”宪兵悄声说道。 石川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知道,山田一光这一队人是专程来报复的。 这不是什么秘密,驻守光华门的是中国军队里全德式装备、最为精英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这一场惨烈的战斗,用血肉横飞都不足以形容,从三天前陆军的重炮轰塌部分城门开始,双方进行了反复拉锯肉搏,陆军久攻不克,一度突入城门隧道,却被敌人火攻活活烧死。期间敌军八十七师、一五六师数次增援,直到主动撤退,陆军始终没有拿下这座城门,对于三十六联队来说,这是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挫折,说是噩梦一般的经历也不为过。 三十六联队一大队大队长伊藤善光少佐就在此役战死,进入中国战场以来,第九师团还没有受到如此奇耻大辱。 此刻,山田小队已经杀红了眼,这种情况下,任何阻止屠杀的举动都将面对这些士兵的怒火。 死去的加上登上卡车的,留下来的人数已经不到一半。 “还、还有没有人要上车。” 翻译已经腿软得站不住了。 “不要担心,再翻译一句话,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对他们大声喊,立正!”山田举起了枪,对着翻译。 “他们骗……”这个刚刚说出半个字来的人,被山田亲手击毙了。 他看了看石川,石川心里打鼓一样,随军战地记者也是枪林弹雨里面过来的,但此刻他却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他如果要自己去喊那两个字,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敌人,自己究竟会不会崩溃? “最后的甄别,我们准备收队”,山田对士兵们说,士兵们确认命令,转身,成列,看起来要出发了。 “立正!” 山田突如其来地喊了一声。 常年接受训练的军人很难对这个词没有反应。 枪声连续不断,石川闭上了眼睛。 一个带着哭腔声音响起,“报告、我不想死,我、我要检举!” “麻烦你翻译下。”山田走过来,客气地鞠躬致意。 石川看到卡车上一张苍白的脸。 “他、对对,就是他,他是军官,对,对,我忘不了,他叫余笑蜀,在上海和你们打过,昨天他在城门那讲过话!” “检举有功吧?我就是一个卖菜的,你们放了我,放了我!”话没说完,他一声惨叫,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操你妈,你个汉奸王八蛋。”车上乱作一团。 “那个人他说什么?”山田把耳朵侧了过来。 石川踌躇着,不知道山田究竟懂多少中文,那个叫做余笑蜀的人也在看着他,倒是很镇静。 “都住手!我要见日本大使馆武官上山哲也!” 余笑蜀身边站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是一口日语却极其流利纯正。 “你是日本人?”山田眯起了眼睛。 “我是上山哲也法政大学的同学,家父梁成杰,早年留学日本,是吉住良辅将军的朋友!我要向外务省、向日本陆军、向世界抗议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 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兴奋,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山田脸上露出诡异的神色,石川却再也不能任他作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名字,“梁成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求助般一把按住山田的手,急匆匆对一脸诧异的宪兵说,“我是外务省的特派员,你可以向驻南京总领事核实我的身份,请一定协助我的工作!” “我、我要检举、我,我要控诉!” 梁利群的声音还在空荡荡的中山路上荡来荡去。 第二章 2-1 潜龙勿用 - 临渊 - 八月槎 2-1 梁利群走到窗前,国府马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除了来来往往的军车、土黄军装的日军列队往来,半个市民的影子也看不到。路对面的国民政府行政院大楼已经升起了太阳旗,成为了日本陆军华中方面军司令部驻扎地。 日军还算客气,把自己安置在一路之隔的中央饭店套房中。这座昔日南京城最豪华的大饭店,舒适依旧,只是已经成为华中方面军情报部的临时办公地点。 “梁先生,请你相信我,我和令妹也是校友,没有道理害你,请一定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办不到的事情,我无法承诺。” 石川健一看起来有些焦急,他在梁利群面前已经恢复了他的中国名字,“石忠义”。 “石川先生,哦,石先生,如果你不放了我的几个朋友,让我跟你们回上海,绝无可能。” 石川和梁利群的讨价还价已经进行了好一会,在新都大戏院,当眼前这个日本人冒着和山田翻脸的风险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时,他已经明白,托家族的福,自己是不会死在南京的,于是他满腔的愤懑都涌了上来,面对石川的要求,就是不松口。 大难临头的那一刻,梁利群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害怕。 他早就注意到了石川,一群目露凶光、面无表情的日本兵中间,突然钻进来一个文质彬彬的记者,他就意识到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他曾经留学日本,日语精熟,加上当时站在前排,把山田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早知道他要中国军人自首是陷阱,于是压低声音第一时间警告了身旁的余笑蜀。然而话刚出口,石川健一就扭过头来,他才意识到,这个日本鬼子听得懂中国话,究竟是祸是福? 这个日本人似乎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说话,也没有打算追究的意思。他心里在激烈斗争着,早就知道日军对舆论管控严格,不知道这个日本记者对这些士兵有没有约束力。 他心里正在盘算,那翻译一连串的劝说起了作用,黄武宁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已经承认军人身份、自投罗网上了卡车,好在周竟成还沉得住气。 枪杀、枪杀、再次枪杀,死亡的气息是浓郁而具体的,像一团团粘稠的黑雾,压得他无法呼吸,他的心在胸膛里奋力跳动、砰砰作响,把所有的血都鼓到了脑子里,也正是在这时,山田命令翻译大喊立正的对话传入了他的耳中,他看看身边木然站立的俘虏们,心道,完蛋了。 本来他们四人本来都在人群深处、被其他人挡住,但是随着留在原地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前排。目标太过明显,他再不能说话提醒,情急之下,只能伸腿绊住余笑蜀。至于周竟成,他实在是顾不上了。 “立正!” 凡是长期接受训练的国军士兵,都下意识脚跟碰脚跟,站直了身子。 于是,日军再次在南京昔日最繁华的街道上,进行公开枪决,又是一轮屠杀。 这个时候梁利群已经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听那个甘兆林的话,老老实实躲在民居里面,先避过这几天的风头再说。至于日军反复进行地毯式清查残兵的事,他当时并不知道。 如果早晚是个死,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这样一轮又一轮的折磨,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还没等到他崩溃,余笑蜀出事了。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个余笑蜀怎么这么不安生! 好像根本没过脑子,他中了邪一般跳了出来,张口吼出一大串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话,然后,局面一下子乱了。 梁利群用日语一个劲儿地胡说八道,上山哲也、吉住良辅,他记忆中有的日本名字一连串地蹦出来,他急吼吼地说着,眼睛却看着石川健一,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日本记者。 果然,还没等山田有所反应,石川迅速跳了出来,和同行的日本宪兵一起拦住了山田,他知道,他们一时还没有搞清楚他的身份,开始更加大声地冲石川嚷了起来。 “梁先生,梁先生,你要是再不闭嘴,惹恼了他们,我也没有办法了!” 石川也急了。 “你有办法!你有办法!” 梁利群十分激动,日本宪兵是军纪警察,刚才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石川身边还跟着一个宪兵,他心里升起了一股希望,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控诉的威胁起了作用,也许是自己宣称和第九师团司令吉住良辅有渊源起了作用,他的思路就像即将脱轨的列车,在车轮打滑、在铁轨上擦出刺耳的尖叫和一片又一片火花…… “冷静、冷静!” 在石川健一紧紧按住他的肩膀,他依然在左右挣扎继续胡言乱语。直到山田把冰冷的枪口直接顶到他的脑门上,摁下了**,他才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了。 山田冷冷瞥了梁利群一眼,指着余笑蜀,道,“还有你,出列。” “车上那个咬人的,也是和我们一起的!”余笑蜀不肯错过机会,梗着脖子对石川说。 山田看了梁利群一眼,用日语说,“把他也带下来。” 日本大使馆此刻还是一座空房子,找到梁利群是意外之喜,石川健一国际安全区也不去了,在宪兵的陪同下,把梁利群一行三人都带回了中央饭店。 很快,梁利群就明白了,让他脱离死亡的,不是他的控诉、也不是他胡乱编排的和日军第九师团师团长吉住良辅中将的什么关系,恰恰是他的父亲梁成杰。 眼前这个日本人的公开身份,是东京每日新闻社的随军记者,真正的身份是日本外务省的特务人员。 石川健一带来的两个消息,让他愣住了。 第一,他告诉梁利群,他是受到上海临时经济工作委员会会长梁成杰的委托,在南京四处打探他的消息。第二,他是妹妹梁欣怡复旦大学的校友,希望梁利群能够配合工作,他将竭尽全力保护梁利群的人身安全。 梁利群愣住了,父亲委托日本人营救自己?他落水成为汉奸了吗?妹妹怎么会有一个日本人校友? “家父的委托?”梁利群一脑门子问号。 石川看出了他的诧异,解释道,“临时经济工作委员会还在筹备之中,梁会长还没有正式就职。” “你的意思,就是他已经答应了?” 石川健一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梁利群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有很多日本友人,也曾长久在日本生活,然而,他却无法想象,平日里谦和有礼的日本人,是怎么突然变异成为恶魔的,此时此刻,他同样无法相信,老梁这个老同盟会员,会在国家大难临头之际,选择和日本人合作。 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老梁到底有没有和日本人合作不重要,重要的是,日本人看中梁家在上海的影响力,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这个石川说老梁落水了,是不是在胡言乱语?他千辛万苦在南京城找到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 从小到大,遇到难以抉择的情况,梁利群就会选择放空大脑,现在,他又在放空了。 石川健一有些恼火,他已经和梁利群讲了半天的利害关系,对方偏偏一副心不在焉的做派,在街上看着这个公子哥,觉得不像个有硬骨头的人,但怎么聊来聊去,越是觉得可以商量,他就越是要提条件,这是不是他商业世家出身,所以养成了讨价还价的习惯? 回上海和家人团聚、当然同时也为日方组织的上海新政府服务,还是留在南京,等着华中方面军给他发一颗子弹,这样简单的选择题,这个人居然也会卡住。 梁利群的条件是,放掉和他一起被逮捕的另外两个国府军人,军统局二处的余笑蜀和技术工程师黄武宁,否则,他声称就死在中央饭店,一步也不会挪动。 “这里挺好,住过多少风云人物!我不走了!” 梁利群索性坐下来,整个人窝进真皮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石川健一气得直摇头,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个混账家伙带上手铐,压回上海,直接放在他老子的眼前,再在梁成杰这个独子的脑门上顶上一把枪。 但是他不是军人,不能像普通士兵那样,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只管开枪。他是一名外交官,每天所面对要处理的问题中,并没有蛮干这个选项。而且,梁利群这个人虽然精明,但却并不坚定,他还要利用他来策反他那个油盐不进的父亲。 “梁先生,你在日本法政大学这样的名校毕业,很了不起,而在危难关头,你可以为朋友不顾利害,我更是钦佩,也完全相信你有说到做到的勇气。不过,你也一定了解,日本的外务省和陆军省是两个系统。” “这个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梁利群睁开了眼睛。 “日本驻南京大使馆的全体官员,都还在城外,我敢保证,目前南京城内,想让你平安回到上海的,只有我一个人!”石川健一停顿了片刻,“而我们两个,现在都在陆军的掌握之中。” 他后半句说得很慢,希望梁利群能够理解问题的严重性。 梁利群混沌的思维被石川的话打开了一道缝隙,没错,华中方面军特高课的人呢?自己到目前为止,还没接触日本陆军的特情部门,一路血战蛮横推进的日本军方,可没有石川这样的好脾气,提条件给这个“石忠义”好像不大对头。 他敢于和石川提条件,当然是因为石川的身份,外务省是外交机构,处理问题的方式和手段都相对温和。但是石川的话提醒了他,从今天日军在南京城里的暴行来看,在中国战场战无不胜的日本陆军如今野心爆棚、得意洋洋,根本没有把国际舆论放在眼里,当然,也是就是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外务省放在眼里。 以当下的处境,万一日本陆军要处置自己,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石川健一恐怕是拦不住的,山田一光凶暴的样子又从脑海里浮了出来。 “梁先生,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军方的人很快就到,如果我们现在可以达成一致,我马上就给我的上级、上海总领事馆副领事谷恒太郎先生汇报,可以保证你的安全。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不是吗?” 梁利群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口气软了下来,道,“我要重复我的条件,就算不能释放余笑蜀和那个姓黄的,你至少要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不然我宁可死在这里,绝不回上海!” 石川健一无奈,道,“梁先生,我以我的个人名誉保证,尽量争取他们安全。” “好,那一言为定。” 石川大喜,道,“那我现在就去发报汇报!” “等等,”梁利群又叫住了石川,“我还有一个条件,关乎我身家性命,你不答应,我也不回去。” 石川健一有些急了,“梁先生?!你没有时间了,别忘了,我们现在都在华中方面军的地盘上!” 梁利群横下一条心,只是摇脑袋,“我不管,我要先去香港,停留一段时间,再回上海,我不会脱离你们的控制,但是你们也不能现在就公开我已经和你们合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明到上海只有一天的路程,你要兜圈子去香港做什么?” 梁利群露出一脸苦相,“我说石川君,这一天的路,不好走啊!咱们不说路上兵荒马乱,闯关过卡必须要经过你们陆军的安排,你要知道,我是在国府什么部门工作的!军统局和你们的特高课一样,是情报机构!一处的徐老板、二处的戴老板,都是活阎王一样的人!我一个三处的现职副处长,现在回上海公开投日,你这是要我死?” “你是说,你会被暗杀?” “一定会、必须会!你不晓得,他们能量很大,一旦知道我为日本工作,我就是有命上路,也没命回家!而且,不单单是我,连家父也很有危险,对了,还有欣怡,欣怡也很危险!” 梁利群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石川健一,发现提到梁欣怡的时候,石川的神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她这个妹妹,一贯跳脱不安,叛逆得很,在复旦一直是个反日积极分子,不知道怎么会和石川这样的日本人扯上关系。 “我之前到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梁利群在屋子里面转圈,充分展开他信口开河的才能,“还有,我父亲那个人,你们肯定已经打过交道了,实话说,我根本不信他会和你们合作!我现在兴冲冲回了上海,他看我这么容易就落了水,不用等你们对我开枪,他会先毙了我!这样,你们不但没有争取到梁成杰的合作,还少了一个对付他的筹码,孰轻孰重,你自己考虑!” 石川健一皱起了眉头,道,“梁先生,你的意思是,你需要去香港,做一个过渡?” “没错,你们建设上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现在正在战时,谁敢冒天下大不韪给你们做事!没有这个过渡时间,回去也是个死!” “一段时间之后,局面就会有改观?” “你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枪打出头鸟。我那个同事,为什么被检举,就是他在疏通南京城门交通的时候,当众发表了一通演讲,后果严重极了!这样的事,我是不做的!就是要回上海替你们工作,我也绝不要打头阵,而且,石川,你想想,这几十年中国乱得什么似的,梁成杰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如果一个梁利群就能胁迫他,那他是怎么混到今天的声望和基业的?” 梁利群注意到石川好像有些被说动了,于是马上叹了一口气,继续趁热打铁,“现在的局面,日本有军事上的绝对优势,我是为国府担心的,过上一些时候,只要你们压倒性的军事优势不消失,我相信,给日本工作的中国人会越来越多,那时候,我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即便是在军统局内,我也不会是最特出的那一个了!” “很有道理,确实不能操之过急,而且,时势造英雄,凡是有影响的大人物,都会顺势而为,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石川健一点头。 “没错,石川君,你很了不起,了解我们中国的文化精髓。到那个时候,我再回家,大家欢喜!” 梁利群在这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实目的很简单,他这个人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一贯会施展一个拖字决,不管怎么样,能拖一天算一天,说到梁成杰,以他今天的处境,他是真害怕见到的。虽然父亲早在自己入狱就开始八方打点,想把自己救出去,但是如果自己真的成了汉奸,站在他面前,保不齐真的会被他一枪打死。 这个险,是不能冒的! 香港多好,英国人的地盘,就算日本人牢牢跟着自己,也不能对自己进行完全控制,熟人又多,只要到了香港,他便决心使出换身解数,懒在那里、扎在那里、老死在那里! 日本?没去过,在哪里?日语?没学过,听不懂!日本人?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 “我了解梁先生的意思了,时间紧迫,请稍等。”石川健一推门大步而去,把梁利群自己扔在了屋里。 梁利群双手叉在一起,两个大拇指绕着团团转。 “余笑蜀啊余笑蜀,不是我不想帮你,我已经尽力了,现在的情况,只能先顾自己了!” 他兀自在这里嘟嘟囔囔,门却开了,他精神一震,以为是石川健一回来了,然而进来的却是几个陌生的日本人。 那为首的日本军官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这笑意他似乎在山田的脸上见到过,在他开枪之前。 梁利群一连退了好几步,腿肚子转筋。 对方歪着头看着他,脸上更古怪了。 “梁先生,辛苦了,我是日本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的内野丰,前几天,我们专程拜会了梁成杰先生,他还特别提到了你。” “有话、好好说,你们想干什么?”可能是本能,梁利群觉得这几个人比石川健一可怕一万倍,刚刚准备遗忘的日语便脱口而出。 内野丰看了看自己和随从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知道梁利群为什么反应如此奇怪。 他往前走一步,梁利群便后退一步,难道是山田小队的杀戮让他受到了惊吓?还是外务省和他达成了什么秘密交易? 内野丰还没理出头绪,石川健一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见到内野丰,石川楞了一下。 “内野少佐,梁先生是外务省的重要工作对象,而且已经和外务省签署了协议,已经决定转道香港返回上海,为上海经济工作贡献力量!” “哦,这么说外务省也在特别关照着梁先生?”内野丰的目光停留在了石川健一手上的文件上,“这是?” “这是梁先生与外务省的情报合作协议!我刚才正在向谷恒太郎阁下汇报这里的情报工作,当然,也对梁先生的去向做了请示。而谷恒先生邀请梁利群先生推进临时经济工作委员会工作的执行方案,也同样得到了竹内行男阁下的批准。” 石川健一不疾不徐地说着,竹内行男,官阶大佐,来自日军参谋本部谋略课,现在正坐镇上海,指导陆军的情报工作,内野丰的特高课,正是竹内节制的重要机构。对作风强横的内野丰,如果不抬出竹内来,恐怕梁利群在这里就要被劫走了。 “这样啊,请稍等。”内野丰狐疑地看了石川健一一眼,也退了出去。 “看住门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内野丰的声音透了进来,梁利群一身冷汗。 门刚一合上,石川快步走到桌前,掏出随身的钢笔,塞到梁利群手中,又掏出一小盒朱红印泥。 “梁先生,快,特高课电台与上海往返用不了多久,他很快就会回来。” 梁利群本来是打算不签任何书面文件的,只要这笔不落下去,将来总有矢口否认耍赖翻脸的可能。 然而这当口的局势,却由不得他了。 他跟着石川健一的手指,一页一页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连文件的内容都没来得及看。 刚刚匆匆签完,内野丰就把门推开,大步走了进来。 “竹内先生刚刚和谷恒太郎先生沟通过,他对梁先生目前的详细的状况不是很清楚。指示我详细了解这份贵方的协议。” “应该的,”石川健一站好,把协议递了过去。 内野丰一行一行仔细阅读着,又盯着梁利群还沾着印泥的手指看了好半天,才把文件合起,缓缓放在桌面上。 “石川君做事细致周到,辛苦了!”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内野君,请留步,”石川紧跟着也出了门,临走前不忘把协议收在手中。 梁利群整个人瘫软下来,陷到沙发里。 完蛋了,承诺书、宣誓书、服务条例,全部都签了,就在国民政府首都陷落的当天。 他梁利群可能是整个国民政府情报机构中首个叛变的中央机关干部,有了石川手里这份东西,无论和军统局怎么解释,都无法洗脱自己落水的事实了,现在,他只能跟着日本人一条道走到黑,已经没得选了。 完了完了,这辈子全完了。 去不去香港,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有枪,此刻他真的想把自己崩了,然而,这样的结局难道真的能躲过去,拖过去吗?你梁利群真的不知道有今天吗?只要你活着? 他知道,落在日本人手里,不想死,落水是迟早的事,但是这个“迟早”,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门外的走廊中,内野丰打量着石川健一。 “你赢了,我不该去发报核实,能在这里带走陆军省的要犯,难得。” “内野少佐,不要忘了,他是我带来的,如果不是我,他大概已经横尸接头了。何况为了顺利解决支那事变,外务省和陆军理应齐心协力!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多说一句,目前城内还有不少外国记者,随意当街枪决俘虏,有预谋地强奸和掳掠平民,军纪败坏至此,几天之内,就会传遍世界。不谈外务省受到的舆论压力,宪兵和华中方面军司令部一定会受到追究,你还是早日脱身为好。” “还有什么见教吗?”内野丰不以为然。 石川笑了笑,“我知道上海特高课正在物色能够利用的中国特情人员,这里还有两个人,我愿意送给内野君。” “哦?什么人?” “梁利群的同事,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少校情报员、原复兴社特务处上海区副区长余笑蜀和他的助手,现在还扣押在这里。” “蓝衣社?” 内野丰的眼睛一亮。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被外务省插手夺走梁利群固然是大失败,但是得到一个复兴社核心成员,力行社主持上海工作的特务处骨干,也未尝不是一种收获。 “谢谢提醒!” 内野丰点头致意,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2-2 - 临渊 - 八月槎 2-2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夏日将逝,但沪上闷热依旧。 沦陷快一年了,上海市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难民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租界的救济场所,返回家中,只是被异族统治的苦闷像闷热的天气一样,盘旋着,压在每个中国人的胸口,久久无法散去。 梁成杰站在上东银行大厦十二层的办公室窗前,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心中一阵烦躁。日军占领上海之后,国民政府虽然撤离,但是希望还在,工商界人士对日本人的邀约都在小心翼翼地观望,由于没有得到任何知名人士的合作,日本人在浦东组织的“大道市政府”毫无影响力,整个上海,还是由日本人在直接管理。 甲午战后,日本势力大举进入中国,间谍和情报人员无处不在,日本人自诩已经把中国人研究透彻,又建设了一张庞大的情报网络,但是,他们却大大低估了事无巨细管理上海这个巨型城市的难度,不过几十年的光景,上海已经由一个小小的沿海城镇,已经发展成为远东经济和贸易的中心城市,在这里,英美为主的公共租界和法国领事馆管理的法租界依然故我,日本不仅要处理与中国的关系,还要处理更为复杂的国际关系。只过了短短几个月,日本军方就感到捉襟见肘,不得不将利用中国人管理中国人的计划再次摆上案头。 上个月,日本上海宪兵司令部借口上东银行暗中协助国民政府转移金融资产,下令强行冻结上东银行的资金往来、勒令停业整顿,照这个趋势下去,整个上东系也撑不了多久了。梁成杰知道,自己的一再拖延,也快到了尽头了。 “爸爸!” 梁成杰回头,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梁欣怡。 “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喜事?”梁成杰看梁欣怡的嘴角带着笑,“赵兴安来信了吗?” 梁欣怡的脸色变了,道,“谁稀罕他的信,这次,我们是彻底分开了。” “真的?” “家国破碎,无心儿女情长!他的原话。” “好好好,分了也好,省得惹你不高兴。” 梁成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梁欣怡当初和赵兴安谈恋爱,他是反对的,但是这个宝贝女儿从小就不听话,你越反对,她却偏要喜欢。结果到今天,两个人真的分开了,梁成杰到是常常想起这个准女婿了。 他知道,赵兴安其实并没有放下梁欣怡,他和梁欣怡分手的原因其实和梁成杰当年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原因一样:他的职业实在是太危险了。 赵兴安是满洲人,曾在东北军服役,国民政府航空署飞行员。他年纪轻轻就被张学良送去法国学习飞行驾驶,毕业回国成为东北军的飞行教官,九一八东北沦陷,千里迢迢南下投奔国民政府,又重新成为了一名战斗机飞行员。 去年夏天,在复旦读书的梁欣怡和梁利群一起去杭州游玩,遇到了正在笕桥航校教学的赵兴安,两个人一见钟情。赵兴安人品学识都好,只是,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他舍不得宝贝女儿用一生的幸福去冒这个险。 说起梁欣怡和赵兴安的这段故事,他不仅又对那个心大的儿子梁利群恼火起来。当日在杭州偶遇赵兴安,因为梁利群读的是法国教会开办的震旦大学,而赵兴安曾经留学法国,又在法国陆军航空队实习过,所以两个人越聊越投机,还是梁利群先提出,小妹不妨和赵军官交个朋友!留学法国、翱翔蓝天、出口成章、高大俊朗!几个正当年华的少女不会对这样的一个有为青年产生好感? 以梁家在上海的地位,多少高门巨族想要提亲联姻,梁欣怡都不屑一顾,这一次,却在梁利群的牵线搭桥下,和赵兴安坠入爱河。 梁利群回来兴高采烈地介绍杭州之旅,看梁欣怡一副含苞待放、容光焕发的样子,梁成杰就知道有事发生,果然,梁利群心大如斗,对妹妹和赵兴安的交往竟然毫无察觉。 梁成杰气不打一处来,对梁利群冷了脸臭骂了一顿,乱世不嫁兵,这是常识!梁利群不敢说话,梁欣怡却是一百个不服,人家赵兴安当的可不是普通的兵,是中央航校的飞行教官,做的是训练飞行员、购买飞机、飞行管理的工作,还常去欧洲考察,将来必定前途远大,她拉着老爸的衣袖子瞪眼,打了包票,只要梁成杰见一面赵兴安,必定会转怒为喜! 梁成杰为梁欣怡的单纯深深忧虑,赵兴安的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他在九一八失去家园,被迫远离故土,心里压的是家恨;五十万东北军面对日寇不战而退,他重入军旅,身上担着的,是国仇!如此沉重的担子,如何恋爱结婚?就算恋爱结婚了,一段浪漫的感情,在他的人生之中,又能派上第几位? 梁成杰忍着怒气请赵兴安来家里见面,想亲自会会这个女儿心中的“完人”。不料一见之下,赵兴安谈吐大方,举止得体,有见识也有担当,梁成杰虽然不满,也就默许了女儿的自由恋情。 不过他还抱着一线希望,觉得梁欣怡是少年心性,两个人又不在一个城市,时间久了,这个事情也就淡了,但是没想到恋爱谈了一年,梁欣怡大学都快毕业了,两个人反而变得甜甜蜜蜜,甚至开始谈婚论嫁起来了。 如果不是八一三淞沪抗战开始,兴许两个人已经结婚了说不定。 战事将起,国府重整军备,梁成杰有意不提结婚的事情,赵兴安也识趣不提。梁欣怡几次为这件事发作,终究没有个结果,最终只能和赵兴安两个人挥泪告别,一个被父亲强留在上海,一个架机冲上蓝天,同日军展开激战。 是赵兴安提出,战事将起,两个人需要一点空间,梁大小姐当场炸了锅。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从未被人拒绝过,竟然在一段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情中被一脚踢开,她无法接受,当即宣布两人分手。 赵兴安黯然离开后,梁成杰才发觉,自己其实是很喜欢这个一腔热血的年轻人的,他也暗自盼望赵兴安平平安安,如果有朝一日对日作战胜利,国内和平,他会支持这两个年轻人的愿望。 不过很快,一个发现让梁成杰暴跳如雷,原来梁欣怡虽然宣布世上再也没有赵兴安这个人,赵兴安也确实离开了上海,与梁欣怡再无往来,但他的影响却无处不在。淞沪战起,休学在家的梁欣怡忽然失踪,几番寻找,梁成杰终于得知,梁欣怡的爱国热情,已经不仅仅局限在愤恨日本人、同情家园沦陷的东北民众了,她竟然偷偷去参加了军统局在青浦成立的特务培训班! 梁欣怡的身份背景,是藏也藏不住的,梁成杰马上派人去青浦,把刚刚注了册的梁欣怡架回梁公馆。为了这件事,梁欣怡当场翻脸,为生在这个不幸的苟且的专制家庭而痛哭流涕,每天又是要跳窗投奔革命又是要绝食反抗封建家庭,把一个人前凛然、威望十足的梁成杰弄得狼狈不堪。 幸好战事发展迅速,梁欣怡回家不过一个星期,上海沦陷,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工商巨子,大家全部都无差别地成了亡国奴,而军统局的训练班也随之烟消云散,幸运的,去了后方继续抵抗,不幸的,则成为了淞沪战场上的累累白骨。 梁欣怡是娇蛮,但是还是识得生死轻重,乖乖待在家里,不再出门了,只是每天脸上阴云密布,几个月没有露出笑脸,所以今天开心起来,恍惚中,梁成杰还以为她和赵兴安又破镜重圆了。 “你肯定猜不到我今天接到了谁的电报!” “哦?谁的?”梁欣怡的话把梁成杰的思绪扯回了现实。 “是,梁,家,大,少,爷!”梁欣怡一句话每个字都要停一下,生怕梁成杰耳朵不灵听不清。 “利群来消息了?” 梁成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早已知道,南京陷落,梁利群落在了日本人手里;他也知道,日本人千方百计在偌大的南京城中找到梁利群并且控制起来,也是要握住这个筹码,好和自己摊牌。 蠢货、蠢货!居然会动用军统局的交通渠道做生意!做了生意也就罢了,还要蠢得被捉住,被捉住也就罢了,还要落到日本人手里! 梁成杰越想越生气,几乎产生了一个念头:还是没有这个儿子的好! “爸爸,怎么感觉你不太高兴?” 梁成杰放下手中的报表,“这个逆子说什么了?” “一提他,你就坏脾气!”梁欣怡早就习惯了父亲的说话方式,从来不回应任何问题,只管问。 “他说,他马上就回上海了。” “是吗?什么时候到?” “明天下午!大哥半年多没回家了,也不知道在香港忙些什么!不过他说了,给我们都带了礼物!我的呀,尤其精彩!” “好好好,那我就委派你,做欢迎委员会主任,负责安排接待如何?” 梁欣怡伸出了一只手。 “做什么?” “给钱呀老板!没钱怎么办事!” 梁成杰无奈地摇摇头,拿出支票簿,签了一张支票,“非常时期,要注意影响!” “嗯哼,注意影响!”梁欣怡鹦鹉学舌,推开房门一溜烟跑了。 “要命,”梁成杰坐下,点了一根烟。 他这两个孩子,一个怂、一个倔,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心特别大,也不知道随谁。 又要见到儿子了,他总归还是应该高兴的,但是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日本陆军有位大人物已经到了上海,并且在虹口设立了一个秘密情报机构,而竹内行男、谷恒太郎竟然罕见地同时约自己见面,这让他觉得,他这个儿子,未免回来的太是时候了! 2-3 - 临渊 - 八月槎 2-3 黄浦江上汽笛声声,虽然不及往日的繁盛景象,但也自成一派气象。 上海沦陷的混乱过后,华商轮船公司大多遭受重创,但英、美、荷、意等外商轮船还在坚持航运。 即将在外滩码头进港的广州号,便是英商太古轮船公司从香港开来的定期商船。 梁利群此刻正站在甲板凭江临风,他是头等舱乘客,有优先下船的便利。 在香港混了大半年,还是逃不脱回到上海的命运,他看了看身旁的石川健一,心中苦笑。 他在香港闲居,没了工作、又不敢和家人联系,由于他平素开销就大,很快就生计无着。日本人倒是很乐意见他陷入这种困境,于是日本驻香港总领事中村丰一便按月给他发放一笔秘密津贴,供他日常开销。他开始坚辞不受,不过上海沦陷,大半个中国炮火连天,香港小小的弹丸之地,一下子涌入无数巨商贵胄,生活成本一下子暴涨,想要维持体面的生活谈何容易。 梁利群是从小吃不得苦的,在香港又结识了一个女朋友,不得已,还是动用了日本人的钱,这半年多里,他一时想起南京城陷的惨状,就对自己的优渥生活充满负罪感,但想到要去那拥挤逼仄的狭小公寓里过吃糠咽菜、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湿热、嘈杂、混乱,满地落魄大员和英国鬼佬,在香港的日子远没有想象的舒服,国府忙于战事,对他们这些在狱中反省的人员至今没有明确的说法,他又害怕和日本人交往的事情泄露出去,因此,熟人关系也动用不得,虽然有了日本人的津贴打底,梁利群日常仍是锦衣玉食,但精神上却极度煎熬,说这种日子苦不堪言也不为过。 如果不是谷恒公馆从上海派来了石川健一,他也要挺不住,要向日本人申请返回上海滩了。 半年不见,石川健一愈发神采奕奕、精神健硕,而自己却胖了一圈,原来的衣服都变得紧绷臃肿,神态颓唐,他知道日本人手里有他的把柄,这次回上海,想到终于要见到父亲,他竟升起一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绝望啊,绝望。”他在嘴里嘟嘟囔囔。 “绝望?” “石川君,留在香港是绝望,返回上海也是绝望啊!” “梁先生还在想念赵小姐?” 石川健一指的是梁利群在香港的女朋友。 梁利群苦笑,“哪里,她每日陪我玩耍交际,我心里是明白的,希望过得舒服一点罢了,我恰好也孤独得痛苦,就和她一起分担,如今我要回了上海,自然是各奔前程。” “那我不懂了,你看如今的外滩,人流熙来攘往,这些日子你不在上海,不知道,如今的租界,餐馆林立、跳舞场也多开了几十家,京戏院里面的观众满坑满谷,就连沪西、南市也早已恢复繁华,论规模,已经比战前繁盛了几倍不止。”石川健一话锋一转,“不过梁老先生似乎还是有些固执,因此上东银行和上东信托公司的经营却陷入了困境,这也是令尊迫切盼望你回来的原因。” 梁利群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我家这位老爷子性子相当固执,如果是他不愿意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你们用我打他的主意,我先声明,不是我不尽力,希望确实不大。” 石川健一哈哈笑了起来。 “梁先生,还记得我们在南京的谈话吗?当时你坚决不肯直接回到上海,而是要去香港,说了一句古谚,枪打出头鸟。而我的理解,是时势造英雄。” “记得很清楚,所以你现在有什么高见?” “南京一别,大半年过去了,如今时势的发展已经渐渐清晰了,这一年的时间,在中国战场,皇军总体上无往而不胜,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所谓武力对抗,只能导致两国民众更大的不幸。目前帝国放缓了战争的步子,实在也是期望能够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两国之间的争端。这样的大势,已经很清楚了,我相信,梁老先生也不会不明白。目前和帝国合作的国府官员和商界领袖已经越来越多,如果再等,恐怕不但不是出头鸟,而是想飞起来,都要被别的鸟儿挡住去路了。” 梁利群叹了一口气,“石川君,我说句实话,南京那么惨,要我给你们做事,心里上,总还是有些过不去。” 石川健一沉默了一小会,开口道,“梁先生,南京的惨剧我也深表遗憾,但是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再介意挂怀,也于事无补。大家都要向前看,心理上过不过得去,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的,大家都不做事,上海这三百五十万人吃什么喝什么??” 梁利群歪着头想了一刻,道,“也是,你说的也不错。” 船渐渐靠岸,两人拿起行李箱,走下码头。 “梁利群!石忠义?” 梁利群还在阶梯上往下走,已经看到了自家的福特轿车,梁欣怡正在车旁挥手。 “你们果然认识!”梁利群向石川健一看去。 石川健一只是笑笑,竟有些腼腆。 再看梁欣怡,也是满面春风。 梁利群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赵兴安也不知道怎样了,为什么没有一起跟着来,妹妹和这个石川健一没什么特别的交道吧? 这石川真是个演员,一下船,日本人的克制和恭谨完全不见了,倒像是一个百分百的中国人,自己一定要提醒欣怡小心,这一会他又忘记了,石川的身分是暴露不得的!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呐?石忠义,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同我大哥在一起?咦,这个手帕你还留着啊。” 梁欣怡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一连串的疑问。 石川健一耸了耸肩,他的西装上口袋里的手帕,正是复旦校园里梁欣怡为了感谢他帮忙补习英语,送给他的小礼物。 “奥,你是故意的吧,石忠义!你学坏了!” 手帕?难道欣怡和这个日本鬼子又过什么了不起的关系? “我们从香港同船到上海,已经聊了一路,我还想问你,怎么认识的石先生,也从来没提过!” “提什么提,你一年才回几次家,都知道些啥?!” 梁欣怡白了梁利群一眼。 “石忠义,研究院停办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我在中央新闻社做摄影记者,战火一起,全失去了联系,现在是有个以前的朋友在上海办报,我来碰碰运气。” “你回来得好,我多个说话的朋友,你不知道,现在日本人特别凶横,往虹口那边去,凡是要过苏州河,都要对岗哨的日本人行礼,为了这,我已经大半年没有出过租界,就快闷死了!哎,学校也迁走了。” “那倒真是恼人,我找好住处,就来看你!” “好呀,我家特别好找,你做记者的,什么打听不到,今天我还要和大哥赶回去见我爸。那就不和你多说了,回头见啊!” 梁利群瞪大了眼睛,看着梁欣怡扑上去抱了抱石川健一。 “你们!” “怎么了,亏你还在震旦读的书,法国人对抱一下也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梁欣怡笑吟吟地,“再见啦,石忠义!” “再见!” 石川笑着挥手道别,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江风习习,石川健一身材颀长,一身笔挺的米色风衣,随风轻摆,连梁利群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刚才去抱人家做什么?” 梁利群把手提箱交给司机,替梁欣怡打开了车门。 “要你管!大惊小怪!” “第一次见赵兴安你也没这样,太不得体!” 梁利群急了,这个石川是不是暗中已经对小妹下足了功夫? “什么赵兴安,我不认识!” 梁欣怡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梁利群闭嘴了,完蛋,看样子,恐怕是和赵兴安分手了。 石川的身份,他还不能和任何人透露。 究竟是亲兄妹太久没见,梁欣怡的冷面形象只维持了几分钟,就开始南京怎样、香港怎样地问个不休。 南京的惨状、香港的窘迫,当然都不能和小妹讲,梁利群天生好舌头,就挑有意思的事情来说,一路上逗得梁欣怡笑个不停。 上东银行大厦其实并不远,江西路和九江路交口,几句话的时间,车就到了。 车停在后院员工入口,还没迈进楼门,梁利群就开始紧张,下意识站得笔直,又理一理衣领,郑重其事地走了进去,把行李箱、帽子和亲妹妹都忘在了自家车上。 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前,梁利群伸出手正准备敲门,梁欣怡已经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么小心翼翼做什么,肯定是在外面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从小就是这样,一句话就被梁欣怡戳到痛处。 门开了,梁成杰正坐在桌前批阅文件,他对妹妹的抱怨瞬间都咕噜噜咽了下去。 “爸爸,我亲自出街,给你带回来一个人犯!”梁欣怡笑嘻嘻的。 梁利群脸上变了色。 “不要胡说,你中午不是想吃法国菜吗?现在要是不去打电话,乐乡饭店估计就没有位子了!” “乐乡菜价那么贵,什么时候满过座?”梁欣怡话是这么说,心里确实也有些不托底,如今全上海乃至全中国的有钱人都挤进租界来,情况倒也不好说。 “好吧、好吧,乐乡那个电话,一到这个时候准打不通,你们聊,我去乐乡看看。” 梁欣怡推门出去,父子俩就这么对望着。 “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梁利群讪笑,“上东定位子,打个电话就行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还跑过去。” “不要避重就轻,南京被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去香港去了这么久,生活来源是怎么解决的?每次通信都支支吾吾,你现在给我当面说清楚。” 梁利群脑子嗡地一声,父亲何等精明的**湖,早知道这一刻躲不过去。 怎么应付老爷子,梁利群早就做过功课,梁成杰的观察力、洞察力都是一等一的,和他说话,绝对不能撒谎,但是签了日本人的协议又拿了日本人的钱的事情,也是万万不能说的,这两条底线守住了,就看自己的临场发挥了。 梁利群先是把军统局的无定罪关押反省制度和官僚作风猛烈批判一番,然后对在南京九死一生的经历大肆渲染,尤其是城破之际,余笑蜀冒着生命危险返回模范监狱救他和周竟成的经历,乃至亲眼目睹大屠杀的细节,只是把石川救他一事模糊过去,用他做日本大使馆武官的法政大学同学上山哲也代替。至于去香港,则是上山建议他避开战火,对于他,则是暂保安全,希望寻找军统局说明情况,洗脱冤屈。 梁利群这一番话,大多是真实感受,南京的日子是惊心动魄的,香港的环境是凄风苦雨的,他没等到可以说明情况的上级,等来等去,却等到了越来越多由内地逃到香港躲避的国府高官。 梁利群有亲身经历打底,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真是声情并茂、泣血椎心,梁成杰听完居然没有追问,沉默良久。 “你刚才说,救你的人是戴笠手下的,叫做余笑蜀?” “没错,他后来落在了华中方面军特务部手里,恐怕凶多吉少了。” “这个人还活着,而且就在上海。” 梁成杰站起来,走到窗边,九江路并不宽阔,这个下午尤其拥塞不堪。 “今天上午,我见了日本上海情报头目竹内行男,上海沦陷至今,国府的破坏暗杀行动一直没有停止,”他深深叹了口气,“军统局暗杀一个日本人,日本陆军就要十数倍的还以颜色,他们人地生疏、甄别能力有限,便蛮干硬来,以量取胜,这样不断往返,长久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 梁利群听到余笑蜀还活着的消息,大喜过望,想要追问,却又不敢,就在这里耐着性子等梁成杰慢慢讲。 “如今日本忙于军事扩张,人力资源都感不足,管理上海很吃力。他们做了计划,用中国人来管理中国人,对国府的特务工作,也计划要以中国人应对,”梁成杰转过身,“说到这里,他们提到过那个余笑蜀。” “这个人,黄埔出身,做过情报、熟悉上海,还扛过枪上阵打过仗,这一次为了救人陷在南京,日方对他印象不错。只是我没想到,他救的是你。” “父亲,他救了我,能不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竹内说,他们手里已经有了一批有待争取的军统局流散人员名单,其中就有这个余笑蜀,他的军统局和特务背景正是日方看中的,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他一直不肯落水,日本人也绝对不会轻易放了他。” “他这个人是特务处的老人,政治信念上是非常坚定的,又参加过淞沪抗战和南京保卫战,看到日本人是如何残杀我们的同胞的,让他为了活命落水,确实有点困难。” “哦?他在军统局评价如何?” “精明、能干、坚定,不做那些假大空的表态,是个实干派,口碑相当不错。” 梁成杰点了点头,“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人,不过形势比人强,现在局面糜烂成这个样子,向日本人靠拢的人会越来越多,也许很快,他就不会再令竹内奇货可居了。” 梁利群大感诧异,正在想父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和石川健一的表述有些相像。 “这样,既然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梁家也不能坐视不管,我现在就给竹内行男打个电话,这几天你去一趟崇明路日军宪兵司令部,请这个余笑蜀来见我,我亲自和他谈一谈。” “我去了有用吗?”梁利群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你以为南京被围,国军血战危城之际,凭什么你就可以活下来?还胡言乱语,说我和吉住良辅有过朋友之谊,你知道这些话传到重庆、香港,他们会怎么看我吗?”梁成杰的脸色难看起来。 “还有,竹内行男不止提到了这个余笑蜀!他也提到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香港的开销哪里来的?” 梁利群不敢接话。 “你很快就要去督办上海市政公署工作了吧?” “他们下了聘书,我还没答应。”梁利群还在嘴硬。 梁成杰没理他,继续埋头翻起了桌上的报表,“去,帮我把寿春请来。” 王寿春是上东信托公司的财务主任,梁成杰这是要继续办公了。 退出梁成杰的办公室,梁利群脑子里一百个问号在飞舞,父亲这个态度是怎么回事,是默认自己可以“落水”吗? 2·4 - 临渊 - 八月槎 2-4 崇明路六号,日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 余笑蜀被带到了位于二楼的特高课办公室,推开门,里面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日本陆军上海总参谋部情报部少佐内野丰。 “余先生,有些日子不见了。”内野丰主动走上前来,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余笑蜀点头致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半年多,他先是被南京日军华中方面军情报部短暂关押,在南京自治委员会成立,大局稳定之后,他便被转移到了日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到了上海他才第一次见到内野丰,从而明白了日军将他关押,但是又不做审判的目的。 到了上海之后,余笑蜀被软禁在虹口的日侨聚居区,虽然没有行动自由,但是日本人对他还算客气,甚至允许他阅读上海本地的新闻报纸,每隔一段时间,特高课就会派员上门拜访,内野丰来得次数不少,大多是闲聊,他并不避讳让余笑蜀落水的目的,说服余笑蜀为日本情报机构服务是他的任务,两个人是做情报工作的,交谈起来很直接。 内野丰表面上很客气,但余笑蜀明白,除非是自己落水当汉奸,否则,他是不会有活着出去的机会了。 上海的报刊在沦陷初期还保持着极大的民族热情和昂扬的斗志,特别是租界,日方的法外之地,报刊每日鼓舞普通民众的抗战信心,刊布各种有利于国府的消息,如果传出谁为日本人服务的消息,很快就会沦为过街老鼠。虽然报刊都在高举抗日爱国的大旗,但余笑蜀还是字里行间到了令人不安的一面,哪怕在租界报纸的报道中,国军也总是在“转移阵地”、“战略撤退”、“迂回包抄”,而这些作战行为的距离,则越来越深入中国腹地、离上海也越来越远了。 余笑蜀很了解新闻界的手法,这证明在正面战场上,国军一直处于不利的地位,没有实质性的战略胜利,长此以往,希望渐渐消磨,民心必然不能持久。 果然,日子一久,大家的民族热情渐渐让位于柴米油盐,难民问题、米价房租、暗杀破坏等等社会民生新闻渐渐压倒了战争消息,连于与世隔绝的余笑蜀也体会到民意消沉的滋味了。 不利的消息一件接着一件,在日本人的强力统制下,上海的社会治安渐渐恢复、经济发展,歌舞场遍地、餐馆酒店开了一家又一家,人满为患,简直可以说是爆炸性繁荣;南京成立了维新政府,取代了之前的南京自治委员会;上海的大道市政府改组成为督办上海市政公署,据说会有一位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出面,为日本人充当新上海市长;徐州会战虽然中方取得了台儿庄大捷,但徐州终于沦陷;黄河于花园口决堤,数百万人家园被毁,流离失所…… 他的心底,焦虑不堪,战争,一时半会不会结束了。 余笑蜀清楚,日本人看中的是他的特务处背景和情报工作经验,但自己坚持不与内野丰合作也是有个限度的,一旦内野找到比自己更适合又更肯合作的人选,自己的俘虏生涯大概也就要结束了。而自七月以来,内野丰似乎特别忙碌,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来和自己见面了,这次特意把他从住所带到宪兵司令部来谈话,大概,他已经失去耐心了吧。 “抱歉,余先生,最近公共租界当局已经同意,将被捕的涉日恐怖活动分子引渡给宪兵队,我实在是有些忙碌,很久没有去贵处打扰了。” “恭喜你们的工作又有了新的进展。” “你也知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只要皇军一直维持着对上海的占领,我们的工作早晚总会得到欧美友人的合作和谅解。” 内野微笑,并不在乎余笑蜀语言内的讽刺意味。 “余先生,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还是决定不和我们合作吗?” 余笑蜀没有回答。 “如果我告诉你,国民党政府的情报机构,又进行了新的改组,你们这些脱离情报系统的散轶人员,目前在组织上已经不再属于新的情报机构,甚至有可能被划为叛徒汉奸了呢?” “哦?那我期待我国的情报系统能够在新组织的领导下,开辟新的工作局面。” “你就不想知道,现在军统局的情况如何么?” 内野丰并不等余笑蜀回答,“军统局的第一处已经成立了中央调查统计局,第三处的工作则由军事委员会办公厅接手了,现在的军统局,是一个纯粹的军事情报机关了,并且规模更大了。你失踪了半年多,已经上了军统的阵亡烈士名单,换句话说,新人换旧人,在这个新系统里,已经没有你的位子了。特别需要提醒你,如果你安然无恙地从这里走出去之后,很可能会落入军统的抗日锄奸名单里。最近上海滩暗风潮此起彼伏,请千万小心。”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被释放了?” “时间真是最好的魔术师,坦白说,这一段时间,我们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专业情报人员的效忠,余先生在原军统局的地位、口碑和业务能力,都是上佳的,但是现在来看,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内野丰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要不要重新考虑?” 余笑蜀也站起身来,道,“内野先生从第一天见到我,就应该知道我的回答,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就不必再绕弯子了。” 内野丰却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们对你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就在南京即将被占领的前一天,你还在出城过程中维持了挹江门守军的撤退秩序,你能够为还在监狱里的同事返回炮火连天的南京城,以至于破坏了我们逮捕梁利群的计划,而这次被俘虏,再次面临生死,又无一字抱怨,无一字情报泄露,这样的军人,的确是令人尊敬的。” “你过奖了。” “所以,这样有人格魅力的人,有这样的朋友我也并不奇怪。” “什么样的朋友?”余笑蜀一头雾水。 “他已经在宪兵司令部活动了快两个星期,就是希望能见你一面。等你晚上回来,我们再结束今天的谈话。” 内野丰在手中的文件上签字,又缓缓盖上关防印鉴。 2-5 - 临渊 - 八月槎 2-5 “哎呀,笑蜀!你可出来了!”梁利群已经在宪兵司令部门外转了半天圈,看到余笑蜀忙迎了上去,一把抱住。 “利群兄?”余笑蜀大为惊愕,这大半年的时光恍若隔世,当日被一同带走,他实在没有想到两个人还有重逢的一天。 “余先生,少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车!” 梁衡招呼着颇有些激动的两个人。 梁利群拉着余笑蜀就往车里钻。 “回公馆,”梁衡进到车内,指示司机。 梁利群对余笑蜀解释,“听说你救了我的命,家父想见见你。” “我说谁有这么大能量,能把我从日本人手里借出来一天。那天你大骂日本人,真是想不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余笑蜀对梁利群当日的表现印象深刻,他虽然听不懂日文,但是神态表情还是看得到的。 “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当时气愤已极,头脑一热,想到反正也活不成了,亮开嗓子就吼了起来。你怎么样,这大半年好不好!” 梁利群把余笑蜀翻来翻去,“有没有伤到筋骨?” 余笑蜀笑了,“他们觉得日后用得上,所以没动我。” 领利群长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你呢?你怎么样,怎么那样的破口大骂竟也能脱险,回了上海?” “哎,说来惭愧,我和南京日使馆的上山是日本留学时候的同学,他虽不在南京,但那天那个随军记者认识我。经过上山的关系,我跑到香港去躲了大半年,也是日前才回的上海。” “诶?那个小伙子,黄什么,他在哪里?怎么样了?” 梁利群看到了余笑蜀,又想起了和他一起跑回来救自己的黄武宁。 “也还在监狱里,”余笑蜀叹了口气,“进去后都是被分开关押,也说不好大家后来都怎样了。” “不知道消息就是好消息,还是你反应快,把他从车上拽下来,后来我左右打听,当日那几车的同胞,都被拉到燕子矶枪杀了,尸体都丢尽了江里。” “也不知道周竟成怎么样了。” “他最后也没有站出来,又有头脑,应该会躲过这一劫吧。” 余笑蜀无言,默默点了点头,这话题太过沉重,车内一时安静,无人说话。 车近四川路桥日军岗哨,梁利群拍了拍余笑蜀的肩膀,“坐在这里不要动,通行证给你办好了。” 车到岗哨前,梁衡与司机下车鞠躬,拿出通行证跟日本人交涉,不一会,就返回车上,车子继续启动。 “哪里签发的证件,如此神通广大?” “哎,你不要管。” 余笑蜀伸出手,摆在梁利群面前,“我的通行证,总要给我看一眼。” 他每日看报,知道最近上海针对叛徒汉奸的暗杀行动层出不穷,只停车这一会,他见检过往车辆,没有不被日军详细盘查的,宪兵司令部的通行证件他见过,手持宪兵司令部证件的过往行人,一样被盘问得很仔细,像他们两个这般车都不用下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他是真的产生了好奇。 梁利群无奈,把那小小折叠纸卡递给余笑蜀,上面都是日文,签发机关却是三个汉字,“竹机关”。 “竹机关是什么机构?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也不懂,一个朋友费劲心思搞来的!” 余笑蜀没有多问,梁成杰是上海商业巨头,他已久闻盛名,应该也只有梁家才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够从日本人手里把自己弄出来吧。 车子穿过公共租界,来到位于法租界爱麦虞限路的梁公馆。 虽然在繁华的市中心,这里却是亭台楼阁,一派清幽。 三个人从车上走下车来,梁欣怡正在前厅等着。 “你就是余笑蜀吗?” “梁小姐你好!” “回头再说,回头再说!”梁利群看梁欣怡又要拦住说话,忙拉着余笑蜀匆匆上楼去了。 “见到我像见了鬼一样,”梁欣怡恼火,“衡叔,这就是老爷约见的人吗?” “没错,听说就是这位余先生救了少爷。” “长得还不错。” “是啊,气度也好,从日本宪兵司令部出来,还是腰杆直挺挺的,见到日本人也面不改色,少见。” “听说,是国府的军事情报人员?被日军逮捕了大半年,也没有投日?”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他和少爷讲话,应该是以前就认识,八成,是同事吧。” “余笑蜀。”梁欣怡反复默念这个名字,也向楼上走去。 “请坐,”梁成杰和余笑蜀握手,先坐在了沙发上,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 “能在危城血战之际,为了小犬返回南京,余先生,真是我梁家的贵人。” “伯父过奖了,利群兄和我也算半个同事,一向谈得来,又曾经受我所托,护送小女回湖南老家,我是十分感激的,再说,为了革命抗日的事业,我也不觉得利群兄和其它同志是可以随随便便牺牲掉的。” 梁成杰赞许地点了点头,“被宪兵队拘押了大半年,还能有这样的风骨谈吐,都说黄埔出英才,真是名不虚传。” “惭愧,笑蜀是民国十五年入的黄埔六期电信学生队,当年在广州,有幸曾经听过先生在黄埔做的讲座,《马克思主义与孙文主义之异同》。” “哦?”梁成杰明显高兴了起来,“想不到十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我的那次讲座。” “先生讲座明白晓畅、深入浅出,大家的印象都很深刻,有不少同学,就是因为这一场讲座,更加坚定了对革命的信念!” “是吗?”梁成杰眼睛一亮,这一次相见对余笑蜀来说完全突然,因此他不可能提前有所准备,所以上面那一番话,应该是出自真心,他也觉得颇为感动。 “我还是要感谢你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自己每日忙忙碌碌,已经把当年一点学术热情都丢掉了,没想到竟然影响到了一些青年,民国十六年,有人还拿我当时的演讲做文章,说我公开宣传共产主义。如今看来,真理越辩越明,能影响到你们,我还是为国民革命尽了一份力的!” “梁先生当日对马克思主义评价甚高,有这样的误解也是正常的,不知道今天对共产主义怎么看。” “共产主义只是一个空中楼阁,十几年前,我也正为国家前途苦闷,因此下功夫钻研了一番,如今看来,还是三民主义是中国的正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梁先生真是太自谦,您在日本留学日就加入了国父组织的同盟会,当年国父都站在苏俄一边,力促国共合作,先生的演讲为中国未来拨云见日,真的给很多同学新的启迪!” “你这救命恩人,真是会讲话!” 梁成杰瞟了一眼梁利群。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三个人却谈得轻松愉快,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笑声里,梁欣怡偷偷摸摸溜了进来,也坐在沙发一角。 “你们在聊三民主义,我听到了!” 梁欣怡笑嘻嘻地,好像她从来就是在哪里坐定了一样。 “舍妹梁欣怡!”梁利群只得再次介绍,哪儿都甩不脱这个鬼机灵妹妹。 “适才在门口没来得及详细招呼,怠慢了。总听利群兄说起你,久仰久仰,复旦大学的高材生!” “哎,什么高才低才,如今学校也迁走了,我呀,就是一个不能毕业生!” 梁欣怡一番话,大家又笑了起来。 “诶,余先生,刚才你说委托我哥去送女儿,你结婚了?家人可好?” “欣怡,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梁成杰找来余笑蜀是有话要说,谈话还没有正式开始,梁欣怡一出现,话题就开始跑偏了。 “要革命、也要生活,余先生这样忠义的革命者,生活里,一定也是好爸爸,好丈夫!我就是好奇,革命者四海为家,自己家里怎么办!” 余笑蜀道,“不碍事,说说无妨,小女今年三岁,她妈妈不在,战时太过混乱,我事情又多,为了安全,只能先把她送回湖南姑姑家了。” 梁利群对着梁欣怡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梁欣怡的嘴却比他的眼神还快,“让我哥这个粗心鬼去送孩子,你也不担心,嫂夫人呢?” “就你话多,今天笑蜀好不容易到家里来,你这是做调查来了!”看到余笑蜀面露尴尬,梁利群暗怪梁欣怡多事,连忙打圆场。 余笑蜀尴尬地笑笑,他不说,其实是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夫妇婚后感情不佳,前两年,余太太得到机会,抛下丈夫和女儿,跑去美国进修学习了,从此杳无音信。 “哎,现在国家都到了如此危机的时候,对于一个有担当的男子,当然是国事重于家事,你为了国家被日本人逮捕,是真英雄。不像有些人,跑到香港去谈女朋友!”梁欣怡看了看梁利群。 梁利群被气得翻白眼。 “哈哈,梁小姐不要这样说,大家都是为了中国而奋斗,我们一群人当时在南京九死一生,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事实上,要不是利群兄当时在屠杀现场怒斥日本人,我们今天就是黄泉下的两只鬼了!” “有骨气!” 梁欣怡冲着梁利群伸出大手指。 “你、你,余兄,他不知道我们当日的情形,都是被我那个准妹夫拐带的,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梁利群知道梁欣怡又在讽刺他去市政公署上班。 “什么准妹夫,我不认识你的什么准妹夫!” 提到赵兴安,梁欣怡又是不高兴。 “好了,欣怡不要闹了,你和利群都出去,我有话要和余先生说!” 梁成杰看到梁欣怡插科打诨不像话,只能出言阻止。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余先生呢,哎,你干嘛!” “没听见父亲的话吗?还不快走!”梁利群硬是把梁欣怡拉了出去。 梁欣怡一走,世界顿时清净了许多。 “小女是个十足的爱国者,他哥哥刚刚去督办上海市政公署上班,她心中不满意,见笑了。” 梁成杰事先关照过,他要和余笑蜀单独谈一会,因此屋子里再没有闲杂的仆役。 “余先生,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我让利群也回避一下,你知道,我这个儿子心大嘴快性子糊涂,有些话,我们两个之间谈。” “有什么话您说,”余笑蜀意识到了什么,端正了身子。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能量,把你从日本宪兵司令部要出来。” 梁成杰拿起茶壶,余笑蜀忙接过来,为两个人添茶。 “现在的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他们控制了大半个上海,租界已经成为孤岛,虽然目前碍于欧美各国的势力,还不敢对租界进行公开挑衅,但是已经在方方面面施加了很多压力,我的上东系企业,目前正在被他们寻找借口分批查封,看目前的形势,如果不作出一些让步,很快就会被日本人搞垮了。” “所以,先生和日本合作了?” “没有,”梁成杰停顿了片刻,“目前还没有。” “不过从上海沦陷,我受到杜先生和上海总商会的委托,留在这里整理局面开始,日本人就没有放弃过逼我合作的意图。” “说实话,我心里也一直在犹豫。” 梁成杰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我的选择不多,要么离开上海,遥控上东,实际上,也和放弃几十年奋斗所得差不多,我经商几十年,做到如今的位置,公开支持国府,产业是一定会被当做敌产充公的;要么留在上海,勉力支持、静观其变。” “先生的观察有结论了?” “不错,我现在就和你讲讲我的结论,这结论,和你也有关系。” “其实我们的困境有些相像,比如你因为要救利群,没能从南京脱困,落入了日本人手中,哪怕被宪兵司令部羁押了这么久,也没有落水。” “而先生为了上东的产业留在上海,现在也没有选择和日本人合作。” “不错,也错。” “我留在上海,并不完全为了上东,为个人名节,舍生易,为国家民族,取义难啊!” 梁成杰深深叹了一口气。 “八一三淞沪战时初起,大家都在观察,以为像一二八战事一样,会迅速结束,以至于大多数私营企业都没有响应国府号召内迁,如果日本能够短时间退兵,做一个大义凛然的民族英雄便成本很低,然而如今战事到今天,持续一年了,首都沦陷、华北失利,国军节节败退,眼看战事在一两年内无法结束,大家的心态就都起了变化。” “我当年留在这里,也是想到今天的一种可能,如果我们都撤走了,上海的经济、金融业,必然全盘落入日本人的手里,而战事的不利,相持阶段的到来,必然会涌现大量附逆的投机分子,到那个时候,国府便会完全丧失对沦陷地区的经济控制力。没有了经济上的控制力,再想通过武力手段去收复失地,何其难也!” 余笑蜀沉默不语,这番话听起来有点为汉奸叛徒张目的意思,但是仔细听起来,似乎又有些道理,在当前的局势下,如果梁成杰这样的爱国实业家、金融家依旧秉持拒不对日合作的态度。那等待他们的,的确只有消亡一途。 再或者,他们确实可以逃往香港、内地,那上海的经济命脉的确会全部落入日本人和附逆者的手中,余笑蜀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一向对人的激情和信念没什么信心,这样的局面只要持续下去,一定对涌现一大批日本人的经纪人、代理人,完全取代梁成杰这样的爱国商人,来操纵上海经济,到时候,局面说不好真的无法收拾了。 而国府能不能发动反攻,武力收复失地,这个余笑蜀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他亲历了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在兵员素质、武器装备、后勤保障和军事工业方面,积贫积弱的中国的确都和日本有着相当的差距,而爱国精神和热血肉身,在短时期内,是无法弥补这之间的巨大鸿沟的。 “我梁成杰长于晚清、留学日本,追随孙先生,加入同盟会,自信对民国,没有几人比我爱得深切,但是对欧美列国,乃至苏俄日本,也没有几人比我看得真切。我想你应该也会明白,我下一步的选择。” “先生说的是,南京城陷落,留在南京城内,和日本人殊死周旋的,都是各国的民间人士,各国的领事馆大使馆,都撤离了南京,日军虽有顾忌,但并没有受到各国的强烈抵制,战争利益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各国都会为着自己着想,指望各国调停,绝对不会真正结束战争。” “你说得很对,今天我设法见你,有我的私心。你救了利群,我反复听利群提到你,他对你是真心感激,回到上海到现在这十几日,从得到你的消息那一刻起,他便发誓要救你性命,为这个事情,他花在各种地方的开销不说,每日天一亮,就跑去宪兵司令部疏通,日日如此,人都瘦了一圈儿。” “同时我见你,也有我的公心,我总还是希望,你是黄埔学生、国家精英,就像当时你笃定认为利群不应该白白牺牲,我今天也不希望你白白牺牲,当此民族危亡时刻,为国家存一奋斗种子,也是我的心愿。” “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拒绝和日本人的合作?” “笑蜀,这次我能把你从宪兵司令部调出来见面,不是靠金银,而是靠你我自身的价值,淞沪抗战爆发一年整,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日本人需要我为他们工作,稳定上海经济,也需要你为他们工作,建立附庸于他们的情报机构,为着这个价值,我们虽然拒不合作,但也有惊无险地活到现在。”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给你一个消息,比我资格老得多的一位退隐老先生,有可能会出面和日本合作,出任上海市政府的首脑;而来自利群的消息,他在香港滞留期间,大量的原军统局成员脱离组织,生活潦倒难以为继,不断寻求和日本人的接触渠道,也已经有非常有分量的人物表达了和日本人合作的愿望。” 余笑蜀沉默,从国内的抗战大势来看,目前确实到了一个利益和人心较量的关键点。 “而日本方面,对用中国人治理中国人的计划,也在加紧实施,这次指令宪兵司令部放你出来见我的,是一个刚刚成立不久的高级机构,有日本陆军省、海军省和外务省共同参与组建,名字叫做日军大本营参谋部对华特别委员会。” “代号……竹机关?” “不错,从这个机构的组成来看,你也知道日本到底有多重视对华情报工作了吧,而且这个机关负责人,你一定听到过。” 余笑蜀没有说话,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无数日军情报机构首脑的名字。 “难道是?” “不错,日军陆军中将土肥原贤二。” 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成立满洲国、策划华北五省自治……对国府对日情报工作中,这是一个无法回避、如雷贯耳的名字,竟然真是他? “土肥原贤二是这个机关的首脑、大本营参谋部的竹内行男、外务省的谷恒太郎都参加了这个机关的运作,包括日常和你接触的内野丰,他现在是日军驻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的负责人,同时也是竹内行男的助手。” “我搜集到的情报,日军即将在秋季发动更大攻势,而无论是上海的新政府或者是对华情报机构的附属机构,接下来都会加紧成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余笑蜀屏息等待着。 “上东的产业陆续被冻结,这对抗日大局虽然无关紧要,但是从小处说,还是影响着一系列的反日组织的资金周转。我不会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了。” “上东现在在做的事情?” “是的,上东有一系列账户,在为国府财政部门充当地下金库,为了掩护它们长期存在下去,我也要有所决断了。” “这次请你过来,也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目前内野丰寻物色到了一名徐恩曾手下的情报员,名字叫做史秉南,听说人很干练,有意以史秉南为核心,筹建新的情报机关。只是嫌史秉南在原来国府情报机构的职级太低,因此迟迟没有动作。而这个史秉南,急需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投诚人员给他撑场面。这次你能够顺利出狱,除了利群跑前跑后,他出力最多,竹机关的证件,也是通过他办出来的。如果可能,我可以安排你和史秉南见面,你通过他和内野丰合作、也许能赶在其他人前面,在日本的扶植下建立伪情报机构。我有预感,将来,它也许会成为日本扶持的伪政权中举足轻重的一环。” 梁成杰的看定余笑蜀,“我看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可以打入日本的核心情报部门,如果你发展顺利,将来成为伪政府中某一方面的领袖人物也不是不可能的,那么到时候,不但能够掣肘敌人的行动,也可以获得重要的情报,为革命作出更大的贡献。” “但是,我没有任何的官方背景。这只是一个建议,对你个人来说,这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你会被朋友、公众误解和唾弃,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万一你我牺牲,等不来胜利的那一天,也许我们就会以民族败类的身份而永世不得翻身。而且,有朝一日,你真的拥有了巨大的权利和财富之后,是否能够坚持本心,这也是我不确定的地方。不知道你觉得我的设想,是否可行?” 余笑蜀惊讶万分,用几十年奋斗的商业成果,为国府财政部充作资金往来的地下金库,如此事关身家性命、关系抗战前途的重要信息,梁成杰居然对素昧平生的自己合盘脱出,自己又何德何能,能够辜负这样的信任呢? “先生刚才说,为个人名节,舍生易,为国家民族,取义难。笑蜀愿知难而进!” 他的眼眶湿润了。 “你这样说,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就放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不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对得起养育了全国四万万同胞的这片土地的。” 听着梁成杰的表述,余笑蜀的血沸腾了起来,一个难得的机会,从创立源头打入日本傀儡政权,最终掌握沦陷地区的经济和情报命脉。这是一个看似天方夜谭的狂想,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甚至可能倒在自己人的枪口下,没有任何人要求自己这样做。只有梁成杰的一点希望。 “这些事,利群都不知道,他性子活泛,虽然人是善良的,但是做不得这些决断,因此,希望你明白,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对任何质疑、误解、非难和指责,对今天的事,都要保持缄默。” “学生明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余笑蜀零落的内心已经渐渐开始振作起来,只听过梁成杰一节讲座的这个黄埔学生,已经觉得对面这个人,虽然已经老去,但是身上还带着一股只属于二十年前的、民国初创时期的决绝和青春的气息。 “我的这个狂想,甚至都不能称为一个计划,希望你尤其小心,特别对于国府的情报机构,在找到完全稳妥的渠道之前,也不要透露风声。人员太杂、信念不足,这是情报机构的大忌。” “梁先生,你放心,今天你的苦口婆心不会白费!” “那我说的只有这么多了,我知道以前你在上海注册过一家东南贸易公司,这个公司一直是个空壳,为了以后掩护方便,我把上东的财务主任王寿春介绍给你,由他来帮你做账走账,移动资金,必要时候,这个公司可以作为你的掩护。寿春跟了我二十多年了,是我信任的老朋友,他技术娴熟,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如果你有什么财务上的需要,经费、后勤都由我来提供,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 “先生这样信任,我不知该说说些什么。” 余笑蜀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的谈话,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中午,余笑蜀和梁氏兄妹陪同梁成杰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家宴,大家有说有笑,梁欣怡还是不断开梁利群的玩笑、套余笑蜀的话,而梁利群则在小心翼翼试探,愁眉苦脸地希望余笑蜀不要做愣头青和日本人对着干,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而余笑蜀则谈笑风生,让这一桌如沐春风。 酒足饭饱,仍是在梁利群和梁衡的陪同下,他坐上了返回日军宪兵司令部的汽车。 他知道内野丰在等着他。 他也知道,他可以不必死了,但是,他还不知道今后的日子,应该怎样活。 第三章 血色将起 3-1 - 临渊 - 八月槎 3-1 公共租界大华路,从德国人开的维也纳咖啡馆里走出两个年轻女子,一个穿着月白大襟布衫、窄腰宽袖,下身着黑色绸裙,配上黑色皮鞋,显得朴素淡雅,而另外一个则身着素色丝绒面米白里子的阴丹士林无袖旗袍,长及脚背,配上红色的丝巾和高跟皮鞋,显得格外时尚诱人。 穿着阴丹士林旗袍的,正是上海巨商、上东信托公司董事长梁成杰的千金梁欣怡,而她的女伴,则是她培信女中的同学卢一珊。 “说吧,找我出来,请这么贵的点心,又是要我给你打掩护?你说的那个抗日英雄,就这么了不得?” “他呀,人是不错,不过我家老爷子现在对我是一百二十个提防,特别是脑门上写着抗日两个字的。” 梁欣怡笑嘻嘻把卢一珊的胳膊一把拉住。 “哎呀大小姐,我还要回去上班呢,最近特别忙!” “上什么班,你只要陪我去了酒会,包你接一笔大生意!谁也说不了你的坏话!” 梁欣怡不但不松手,而且还变本加厉,拖着卢一珊就往自家车上走。 “好了好了,不要拉,房子炸了,能穿的衣服没几件了!” 卢一珊顾不上工作,先来抢救被梁欣怡死死拽住的绸衫。 坐进车里,梁欣怡吩咐司机,“安乐俱乐部。” “这么近还坐车?” 从大华路到安乐俱乐部,也不过一两百步的路程。 “没法子,大家都坐车,我要是走着去,明天就成了上海社交圈的新闻了!说梁家那个大学都没读完的丫头,又走着路来酒会交际了!” 卢一珊一向拿这个小妹子没法子,只得摇摇头,老实坐稳。 这一次,应该是梁家又要找律师了吧。 卢一珊是法学世家出身,就职于上海律师公会,做行政秘书。她父亲卢冬纯是上海有名的大律师,早些年梁卢两家曾往来频繁。十年前,卢律师意外去世,但卢家在上海法律界的影响还在,她在父亲友人的照拂下,从贵族女校培信女中一路考入著名的东吴大学法学院,还没毕业,就进入了上海律师公会实习,毕业后,正在考虑单独执业,淞沪战事就爆发了。 卢一珊比梁欣怡大一岁,高一级,已经毕业,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而梁欣怡就读的民办复旦大学则决定西迁。还有一年才毕业的梁欣怡被父亲死死看住,没能跟着迁校继续学业,便成了一名未读完大学的肄业生。 车到安乐俱乐部门口,司机打开了车门。 “欣怡姐,你先下。” “我知道,一会儿我就拖住衡叔,你自己去玩儿吧!” “拖住衡叔做什么,他今天又没有来。” 卢一珊一愣,梁家产业常有一些琐碎的法律事务,用不着大律师,多半委托给律师公会处理,这项事务一向是管家梁衡打理,怎么今天他没有来?难道梁欣怡今天真的只是想出来偷玩?那她刚才说的“大生意”又是怎么回事? 梁欣怡看出了卢一珊的心思,笑嘻嘻地道,“你今天的对手可比衡叔麻烦多了!我们梁家的混世魔王,大少爷梁利群回来了!一会,你可要拉住他,我要去办点私事!” 卢一珊一头雾水,被挽着,径直向这上海最豪华的私人俱乐部走去。俱乐部的门童见多识广,早看到是梁家的专车,连问都没问,就请她们进去了。 安乐俱乐部坐北朝南,前楼二层、后楼四层,全楼采用法国古堡式复兴建筑风格,兼具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建筑和法国哥特建筑的特征,典雅豪华,是上海有名的私人俱乐部,上海商业大亨李秉书为了这栋建筑,花费了三十万元现金,陆陆续续建造了三四年,落成时曾经轰动一时。 今天在里面举办酒会,宴请沪上名流的,正是李秉书的公子李沪生。 梁欣怡拉着卢一珊往里只管走,忽然觉得卢一珊身体僵硬,忙问,“怎么了?” “我,今天穿得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梁欣怡抬头一看,酒会厅中,都是男男女女女成双成对地来往,男士大多西装革履,庄重严整,而女士则大多身着旗袍加披小衫,妆容精致。自己把正在工作的卢一珊生生拉了来,她的布衫绸裙在这一群人里就显得格外突出了。 她一拍脑袋,道,“哎呀,是我的错,我忘了提醒你提前换衣服。饶了我这一回,你找个地方坐坐,随便要些什么,都算我的!” “我还没见你家长兄,你这就想走?” “你见过,你们互相认识的!放心吧,他对美女的记忆力好着呢!” “喂!喂!” 卢一珊叫了两声,梁欣怡也不应,自顾自走开了,卢一珊只得自己找到一个角落里的半圆包座,坐了下去。上次见梁利群也有五六年了,自己还是个中学生,梁欣怡就对两个人的记忆力这么有信心? 俱乐部的法国乐队演奏着爵士乐,卢一珊拿过一杯红酒,让自己陷进了沙发里,律师公会的事务繁忙,这样的场合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她生在一个严谨的家庭,父亲虽然是大律师,但是处事古板,坚持原则,向来是不允许子女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的,说起来,他去世也有十年了,卢一珊来到这样的场合次数不多,还多半是托梁欣怡的福。 梁欣怡这个姑娘,人很善良,就是个性强了些,用老吴的话说,“虽然出身官僚买办资产阶级家庭,但是身上带着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也许是从小不知物质贫乏为何物,就格外追求罗曼蒂克的情感,她那个捡来又分手的男朋友赵兴安,就是明证。赵兴安这个人,卢一珊也见过,优秀是优秀,但是绝不到梁欣怡心中浑身散发着圣光的程度,大概他的一多半的魅力,都是从梁欣怡罗曼蒂克的少女心中生长出来的吧。 红酒口感不错,看看标签,来自法国波尔多左岸的顶级酒庄,卷入口中,枯涩中带着清甜的果香。现在的上海物资紧俏,居然还能办这样上档次的酒会,这样的生活,是挤住在石库门房子里的卢一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卢一珊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父亲去世后,卢家就开始衰败,但好歹还剩下一个架子,八一三战火烧起,闸北首当其冲,卢公馆很快毁于炮火,现在,卢家就连这一个架子都没有了,如今的卢一珊,只是租界石库门老宅租住大军中的普通一员了。 卢一珊抿着红酒,权当休息,目光却紧跟着梁欣怡。她拿了一杯鸡尾酒,在和一个中年绅士模样的人聊天,这个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目。不知道为什么,卢一珊觉得这个人虽然西装革履,但是也和她自己一样,和周围人格格不入。职业的敏感让她不觉升起了一丝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梁欣怡千方百计,要借用自己来打掩护,也要和这个人见面? 两个人交头接耳聊得热闹,他们在聊什么? 卢一珊看得目不转睛。 “卢小姐?” 一个略感陌生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畔,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到面前一个身穿米白格子西装的男人正在露出“捉到你了”的微笑。 这是谁?她下意识先笑笑,努力在头脑中搜索着。 “哎,果然是忘干净了!我,梁利群!” 对对,欣怡的哥哥!由于梁利群比梁欣怡大九岁,两个人的生活圈子是完全错开的,卢一珊见过梁利群,但是接触并不多,时隔多年,两个人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梁欣怡的话没错,这个梁利群的眼睛可是真够厉害的! “欣怡这个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 梁利群直起身子寻找。 “算了,不管她,多年不见,卢小姐真是令人意外!” “见笑了,哪里意外?” 卢一珊以为自己的妆花了,下意识去翻包里的小镜子。 从出现开始,梁利群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就没有离开过,卢一珊有点慌。 “当年的小姑娘,如今的大律师!听欣怡说,你已经顺利从东吴法学院毕业,进了律师公会,真是令人钦慕!” 梁利群笑嘻嘻的,但是看他的表情,又十分真诚,不像是在客套。 “梁先生,你这个法政大学留学生,在取笑我吧。” 卢一珊从来没有和这种世家子弟打过交道,一时还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只好眉头一竖,把话扔了回去。 梁利群一愣,“哪里哪里,东吴法学的地位我是知道的,男子能就读毕业,已属不易,更别提女孩子了!我只有钦慕的份,哪敢取笑!” 卢一珊笑了,“所以,梁先生是看不起我们女孩子了?” “哎呀,卢小姐,你这张嘴,怎么比欣怡还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一看就是大律师!” “我可还没有执业哦?” 梁利群摸了摸脑袋,笑道,“你还没执业,看气势风度已经胜过不知多少执业律师了!我这话不接受反驳,立此存证!说正事,我既然回来了,上东的一些事务就转到我这里打理,最近就有一件事情,欣怡极力推荐,请你帮忙。” 这个梁利群,油嘴滑舌,人倒是不讨厌,他口中这个帮忙,应该就是梁欣怡所说的“大生意了。” “梁先生,上东银行的外包法务,这是早就轻车熟路的事情,打个电话就好,我们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 “不不不,不是那些日常琐事,”梁利群正色道,“是给我家老爷子找一个法律顾问。欣怡可能也对你说过,最近日本人总是找上东的麻烦,虽然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他们说了不算,但我们和租界当局打交道,也头痛得紧。希望贵公会,能推荐一位得力的律师出来代为周旋,待遇从优!” “找我?上东怎么会为找律师犯难?”卢一珊笑了,“梁先生真会开玩笑。” “哎,你这就不知道了,如今的上海,应该适用哪家法律?沪西、南市、苏州河以北,日本人说了算;公共租界内,工部局说了算;法租界内,公董局说了算。而在租界当局的眼中,实际上日本人说了算的区域,法律事务又应该和重庆国府交涉,租界内的国府法院,还在用国府的法律办日据区的案子。” “你看看,如今我们这些商界人士,真正是无所适从,所以上东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律师,而是一个法律方面的政治顾问!让上东企业通过法律手段也好,其它手段也好,最终摆脱现在的政治困境,这个人,很不好找,不但要精通各国法律,而且最好对日本、英国、美国、法国和国府都相当了解才好。” “我明白了,一般律师们做案子称手,见识和手腕倒是少有这样全面的,我想想。” “好。对了,你就别见外,叫我梁利群就好,毕竟我们也不陌生,欣怡每天也这样叫。” 这个梁利群倒是心无芥蒂,自来熟得很,卢一珊也放松了下来,道,“欣怡是你妹妹,怎样没大没小都可以,我怎么好这样。” 他哈哈笑道,“我这个人,从来随便,这样叫,我反而舒服。对了,我还要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一次,也要请你帮忙解决他的一个小问题!你等着啊。” 梁利群没等卢一珊回应,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不一会,就拉来了一个身材笔挺的男人。 “哎,这个是我的朋友,我介绍一下,东南贸易公司老板,余笑蜀!” 卢一珊整个人都僵在了沙发里。 梁利群又回头,看着在沙发里的卢一珊,道,“笑蜀,这是上海律师公会的卢一珊小姐。你公司解冻的相关法律事务,恐怕还要卢小姐帮忙。” “卢小姐,很高兴遇见你。” 直到余笑蜀伸出了手,卢一珊慌忙站了起来,两只手握在了一起,那一瞬间,一股酥麻的感觉顺着那温热的手掌直接钻进了心里。 “利群兄,好久不见了!有新朋友,怎么也不给介绍介绍!” 来人一边笑吟吟地和众人打招呼,一边伸手拉住了梁利群的上臂,拍了拍,露出金底嵌黑玛瑙的英式袖扣来。 “啊,东道主来了,我来介绍。” “这位是上海大业商贸企业的少东家,也是今天酒会的东道主,李沪生先生。” “这位是东南贸易公司的董事长,余笑蜀,他身边的这位女士,是上海律师公会的卢一珊小姐。” 李沪生微微鞠了一躬,道,“幸会幸会,承蒙卢小姐赏光,如有招待不周,还请包涵。” 他转身,和余笑蜀四目相对,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笑蜀兄,又见面了,改行从商了?” 这两个人,不是仇人,也是冤家。 国府两大情报机构,一个是徐恩曾当家的党务调查科特工总部,另外一个,是戴笠主持的复兴社特务处,这两个机构虽然同属军统局,分列一处二处,但早已是明争暗斗的老对头了,互相竞争,彼此拆台更是家常便饭。淞沪战前,李沪生和余笑蜀都在各自组织的上海区站工作,自然也不陌生。 “沪生,笑蜀呢,现在是替上东代管欧美贸易!时过境迁、时过境迁嘛,将来有机会,说不定和大业也有合作。” 这种场面话,梁利群是极熟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口就来。 李沪生点点头,道,“及时转向,应该祝贺,应该祝贺!” 他话中有话,余笑蜀佯作不知。 梁利群道,“今天笑蜀来找卢小姐,是因为我们近来被宪兵司令部冻结了账户,特来咨询法律方面的解决之道的。” “哦,是这样啊。”李沪生也皱起了眉头,“利群兄,最近大业也被日本人找麻烦,正金银行里的资本,没有宪兵司令部的批条,也是一分都动不了,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明抢吗?” 梁利群道,“他们手里有枪,这也是没办法,谁让我们和日资渊源最深呢?” 李沪生又转向卢一珊,道,“卢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将来我也要向你多多请教这方面的问题!” “好呀,李先生有什么需要,欢迎直接联系我,现在上海纲纪废弛,联络组织法律界诸君,为民族企业争取权益,重建公平法制,正是律师公会的责任!” 卢一珊笑吟吟地,不卑不亢。 “那一言为定咯?” 李沪生伸出手来,卢一珊歪头看看,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 这一次的握手,就自然多了。 “我那边还有几位朋友要招呼,你们慢慢聊,一切费用,都算在我的账上,既然来了,一定要尽兴才好!” 离开前,他还挑衅式地向着余笑蜀举了举杯。 “你忙,你忙,回头还要去你那里拜访。” 梁利群赶紧把他送走。 李沪生去别处招呼,卢一珊长出了一口气,幸亏这个李沪生突然出现,才得以把适才的失态掩饰了过去。 “他们大业,也被日本人找麻烦?” 卢一珊有些奇怪,李秉书的大业商团一向和日本财团走得最近,合作也最密切,他本人可以说是对日本侵华态度最为暧昧的商界领袖了。 梁利群摇摇头,道,“在为自己造舆论呢。这年头,完全不被日方找麻烦,倒显得不爱国了。” 他回过身来,“好了,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不过也好,倒是省得再介绍一遍了,刚才我说的情况完全属实,笑蜀的公司被日本人当做敌产查封了,如今查明纯系误会,准备解冻开张,有一些程序和法务上的事情,还要请你多帮忙。” “不知道卢小姐是否方便?” 余笑蜀也微笑着,看着卢一珊。卢一珊看不得他的眼睛,装作思考,移开了目光。 “我的事情不打紧,利群兄的事情解决了,我的小问题自然也解决了。” 卢一珊忽然意识到余笑蜀话里有话,他失踪这么久,去了哪里?现在是在暗示她捉住梁利群这一条线吗? 她的心底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开口道,“梁先生,我想到了一个人选,也许可以试试。” “我说什么来着?欣怡夸你办事牢靠,必定有办法!不知是哪位大律师?” 梁利群心情不错。 “不是从业律师,是我在东吴大学法学院就读时的老师,国际法教授吴俊阳先生,前些日子,他刚刚从香港到上海,从前在上海的时候,他和国府上海市党部的关系很好,也做过日本上海总领事馆的法律顾问,上东和余先生的事务,吴教授也许都能帮得上忙!” “好极了!完全合适!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见吴教授?” “我回去就联系!” 卢一珊心里暖暖的,看了余笑蜀一眼。 余笑蜀举起了酒杯,道,“非常期待,我们应该为此喝上一杯。” 3-2 - 临渊 - 八月槎 3-2 金碧辉煌的安乐俱乐部里,大家寒暄议论,人声杂乱。只有吧台前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条长长的台面,像一道无形的堤坝,身后的嘈杂已经被耳朵自动过滤,现在梁欣怡的世界里,只有面前这个人。 这个男人正用手指旋转着面前的杯子,从进场开始,他就守着这一杯柠檬水,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梁欣怡还是有些紧张的,除了自己,他不认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却敢于用一个假身份,衣冠楚楚地出现在上海第一流的酒会上,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值得另眼相待呢? 李再兴,复兴社特务处上海区副区长、行动总队长,一年前,梁欣怡在苏浙行动委员会青浦技术训练班培训时,他是教官。虽然她在青浦班只停留了短短两天时间,但这个从天津站临时调来加强力量的男人,却把梁欣怡记了个一清二楚。 将近一年未见,当军统通过秘密联系方式询问这个往日的学员,是否愿意为抗日锄奸尽一份力的时候,梁欣怡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坦白说,这个见面,与赵兴安还是有一定的关系的,这次分手,依然是她心中的一个伤疤。 战事激烈,和父亲预料的一样,空军飞行员已经不再是平日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而是随时可能从长空陨落的悲情英雄。直觉上,赵兴安应该不是那么绝情的人,但是他又确实没有再联系过她。 那几个月,梁欣怡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地查阅报纸、收听广播,怕有一天,赵兴安的名字出现在阵亡名单里。 赵兴安没有出现在阵亡名单中,却出现在了另外一份宣言名单里,国府特情机构及飞行员代表宣誓,在抗战大业未取得彻底之胜利之前,不升官,不发财,不考虑个人问题。 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誓言带着悲壮的决心,提振了国军的士气,引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但是也深深刺痛了梁欣怡的心。 不胜利,不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自己在他的心里,终于还不是最重要的哪一个。 伤心了一段时间,很快她就明白,时间实在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一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她投入一意孤行抗日救国的激情早已褪去。日本人占领了上海,梁欣怡的生活就像死水一潭,毫无波澜。她没有去过救济所,没有抢购过粮食,没有住过狭窄的斗室,也不知道人们都在忙些什么,她的生活一成不变。大上海的赌场烟馆一天天多了起来、舞厅餐厅时时爆满,渐渐地,那些在全民抗战中积累的激昂情绪不知不觉在慢慢消解,而赵兴安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出了记忆。 她有时候甚至在怀疑,那个高大明朗、属于蓝天的男人真的存在吗?那个在战争炮火中聚集了四百多名热血青年的战时培训班,真的存在过吗? 但也许,对这段感情,她的心中还有一点点不甘心,就是这一点点不甘心,让她想做些什么,来确认那段短暂的甜蜜时光确实存在,因此,她才会再次站在李再兴面前。 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这次见面,李再兴的第一句话就是,“梁欣怡同志,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除掉一个人。” 李再兴这个人,只要你见过他一次,就会永生难忘。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上有一股冷硬的军人气质。梁欣怡在训练班的课堂上初见他时,他正在做自我介绍,黄埔三期出身、北伐的枪林弹雨没打死,做过汉口警察署长,只有简短的三句话。不像复**班出身的那些教授们,恨不得给自己编一个年谱。 “抗日锄奸也是战场、为了革命、为了国家和民族,你们要有牺牲的觉悟,也要有生杀予夺的决绝和气势!” 这是自我介绍后,李再兴说得第一句话,听得所有人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杆。 今天这个场合的李再兴,军装换了西装,看起来温和了许多,只是那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依旧存在。 但梁欣怡不会示弱。 “你的心意,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也没有因为你是梁家的小姐,而对你另眼相待。相反,组织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上海沦陷以来,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工作,制裁助纣为虐的汉奸叛徒,震慑立场不稳的投机者,文化汉奸余大雄、旧军阀周凤岐,都已经被镇压,租界内的日本军国主义骨干,我们也制裁了近百人!” 李再兴一直在观察梁欣怡的表情。 他顿了顿,“这一次,制裁对象你很熟悉,是日本参谋本部准备扶持的汉奸首脑,行动成功的话,将会打乱日军妄图统制上海,以战养战的计划,对整个抗战的胜利,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汉奸首脑?你们要杀许、许香南?” 梁欣怡一惊,差点把许叔叔三个字说出来。 “不是你们、是我们,”李再兴纠正。 “好,我们,要制裁许香南吗?” 不知道为什么,梁欣怡对眼前这个抗日救国的上级,无法产生对赵兴安一样的亲切感,反而有一丝畏惧。也许是赵兴安经历的生死劫难都只存在于他的故事里,而这一次,自己终于要身陷其中了吧。 “如果是许香南,你会执行命令吗?” 李再兴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我?”梁欣怡有些犹豫。 “我们的组织,能进不能出,这你是知道的,对于背叛组织的人,也一样会加以制裁!当初你们加入青浦班的时候,应该了解过誓言,”李再兴的语气冷冰冰的,“不过,你离开的早,并没有宣誓,所以,你完全有自由的选择,是不是配合我们做这次行动。” 梁欣怡被李再兴的话下了一跳,如果自己不同意配合他们,是不是就会沦为被制裁的对象?等到李再兴说出自己并没有宣誓,可以自由选择的时候,竟莫名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双眼睛还在看着自己,令她如芒在背。 她又想起了赵兴安那张为国为民的脸,既然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不能怂! 她闭上眼睛,回答,“好,我会和组织一起,抗日锄奸!” 李再兴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他要的就是一个主动的坚定的执行者,暗杀行动极度危险,他不能信任任何一个被迫加入行动的人。 “不是许香南,他还不够格。日本人要扶持的,是隐居在上海的党国元老、首任内阁总理唐开诚!现在日本陆军中将、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已经来到了上海,专程和他秘密会晤,谈判筹建新的华中伪政府。” “唐开诚曾经追随国父革命多年,也为曾为民国作出了巨大贡献,如果他真的成功组阁,对反日力量将会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因此,上峰密令,我们一定要在他和日本达成协议之前,予以精准制裁!” 李再兴的话硬邦邦的,一字一句,像连续不断抛出一些钉子石块,打得梁欣怡耳膜生痛。竟然是唐开诚?那个面容清瘦,颇有士大夫之风的瘦削老人?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军统是不是搞错了?在上海闻人的顶级俱乐部里,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联系,唐开诚确实和梁家交好,只是作为小字辈,她和唐家接触的并不多。 “我需要做什么?” 梁欣怡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 “唐开诚的警卫守备极其森严,生活起居我们半点消息都没有,没有消息,就没有计划。而你的父亲曾经是唐开诚的助手和学生,我们需要你想办法,摸清楚唐开诚每天的起居和日程规律,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如果你能完成这个任务,你就是为民族、为抗战,立了大功!” 梁欣怡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李再兴看梁欣怡并没有退缩,又进一步道,“光有这个信息也是不够的,我们希望你能找出唐开诚的弱点,最好,能为我们制造一个接近他的机会。” “相信你的同志!我们的事业最终一定会胜利!” 李再兴举起了他的柠檬水。 “欣怡!” 是卢一珊在招呼自己了。 “怎么样?能做到吗?”李再兴追问。 梁欣怡的娇憨脾气忽然涌了上来,“做得到,没问题!” 说完这句话,她拿起自己的坤包,起身离开了吧台,等到她再回身的时候,李再兴已经不见了。 “欣怡,你在这里再玩一会,我得回去上班了。你家的大少爷给我布置任务了!” 卢一珊过来握住梁欣怡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 “你们见过了?” 梁欣怡发现了余笑蜀。 “珊姐,我也走,笑蜀哥,你扶我一下。” 她还在想着这个血腥的任务,觉得有点恶心。 “怎么了?”余笑蜀诧异,才一会儿功夫,活奔乱跳的梁欣怡好像喝醉了一般。 “刚才还好好的呀?没事,不然我再陪你坐一会儿?” 卢一珊用手摸着梁欣怡的后背安慰。 “站得太久,腿麻了!”梁欣怡勉强挤出几个字来。 把腿站麻了,这是什么理由,余笑蜀疑惑地看向卢一珊,发现卢一珊也正疑惑地看着自己。 3-3 - 临渊 - 八月槎 3-3 车门打开,卢一珊和梁欣怡上了车。 “麻烦你了余先生,留步吧。” “很乐意效劳。” “快回去吧,梁利群肯定要找四处找你了,孪生兄弟一样!” 梁欣怡拍拍司机的座椅,道,“先去律师公会。” 余笑蜀笑笑,双手叉在口袋里,后退了一步。 静安寺路上人来人往,他就站在那里,看车子没入人流之中。 转回到安乐俱乐部,梁利群已经等在大堂。 “怎么一转身,你人就不见了。” “欣怡有些不舒服,我送她们上了车。” “奇怪了,早上还好好的?” “看起来没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我们去沧州饭店见一个人。” “史秉南?” “对,本来今天李沪生也邀请了他,他却没有来,别看李沪生说说笑笑,其实已经黑了脸。史秉南这个人,很有主见,他不来一定有不来的道理,老梁早有安排,我们就去看看他。” “好。” “沪生,先走了啊!” 梁利群笑眯眯地跟李沪生招呼,余笑蜀也跟着向一旁正在寒暄的李沪生挥手,李沪生正笑眯眯地,是不是心中恼火,倒是一些也看不出来。 两个人肩并肩向外走去。 也许早知道今天要见史秉南,梁利群没有要司机,自己驾车。 上了车,余笑蜀有些奇怪,问道,“这个史秉南是内野丰选定的?听说原来在国府职级不高,李沪生做过公安局副局长,挂过中统上海站副站长的职务,可比史秉南有头脸多了,怎么史秉南这个面子也不卖给他。” 梁利群道,“什么内野丰选定,是他主动找上宪兵司令部的,日本人犹豫得很,不拨款、没有枪,他也不介意,自己先搭起炉灶做了起来。有头有脸就有有头有脸的难处,船小才好掉头。李沪生还在自矜身份犹豫不定,史秉南这边早就行动了。” “李沪生眼高于顶,刚刚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已经在宪兵司令部挂了号,这个史秉南,以前做过共产党,听说还是中枢情报部门特科的成员,处事极其谨慎,从来不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加上本来就是个无名之辈,在眼下各路情报人员的档案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哦?现在时局很乱,给日本人做事风险不小,不肯抛头露面也对。” 余笑蜀这话不知道是说给梁利群听还是自己听。 “那么,这一次,李沪生是想好了要走日本人的路线,所以来拉拢史秉南,没想到史秉南并没有给他这个面子?” “没错!他老子早先是三井洋行的买办,李家的资本,主要都在横滨正金银行里面,投日,是早晚的事。在这几个月来,史秉南积极筹备特工组织,也去见了李沪生,李沪生那时候自觉还站在国府一边,对史秉南,可是不客气得很哪。” 梁利群停顿了片刻,道,“在香港,也是他主动来找得我,这个人,有点意思。” “你没有给他脸色看?” “你还不知道我,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面有雨?我可是最有礼貌的人。”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车子缓缓减速,沧州饭店到了,余笑蜀禁不住对这个无名之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沧州酒店位于公共租界静安寺路,是一家等级不高的西式家庭旅馆,共三层,以管理严格著称,看起来倒是很符合史秉南低调的身份。 “就是这里了,史秉南在三楼长包了一间屋子,一般人不知道。” 余笑蜀点点头。这里紧挨着日本领事馆官员宿舍,街对面就是西摩里和南洋花园、西侧是爱丽园,都是外国人的高档别墅区,也是租界巡捕的重点巡查地带,这个住处的选择颇花了一番心思。 梁利群引着余笑蜀一起上了楼。 “三二三房间,”梁利群到了房门口,整了整衣衫,开始敲门。 连敲了几次,都没有人响应,正在奇怪,斜对面三二六房的房门却开了,闪出一个青衫长袍、带着黑色礼帽的人来。 “利群?” “哎呀秉南兄,你这个地址给错了,害我敲了半天!” 梁利群一边抱怨,一边大踏步走了过去。 对方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圆脸来,笑道,“没错,三二三也是我包租下来的,安全起见,我的地址从来留到那一间,若是情形不对,我便不出来应门了。” “秉南兄,你这,你这真是。”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老军统局新近分家,中统、军统正在“力争上游”,最近暗杀成风,我不得不防啊。来来来,快请进来说话。” 这是一间不大的普通客房,窗上纱幔半掩,日光将房间切割成了一明一暗两个部分,床铺之外,只有一桌二椅,桌上放着一盒打开了的美丽牌香烟。 这就是传说中的史秉南了,他身材中等微胖,看起来一团和气,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特征。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路人,这就是梁成杰要他联络详谈的重要人物? 梁利群把手一伸,“秉南兄,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再熟悉没有,余笑蜀。” 余笑蜀走上前一步,“史先生,承蒙照顾,这次我是来专程致谢的!” 史秉南笑道,“哎,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论职级,我可比余处长差得太远,不如我们也不要见外,我比你痴长几岁,我直呼你笑蜀,你看怎么样?” 余笑蜀会意,“好呀,秉南兄。” 梁利群道,“这刚一见面,搞得好像比我这个老朋友还熟似的。” 三个人都笑了,气氛松弛了下来。 史秉南把梁利群和余笑蜀让在椅子上坐定,自己坐在床沿上。 史秉南的风格和他的长相一样,敦厚温和,丝毫看不出是个敢于拒绝李沪生这种沪上公子的狠角色。和梁成杰聊过之后,余笑蜀向内野丰表达了投诚的愿望,和梁成杰一样,内野丰也希望他尽快见一见史秉南,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宪兵司令部很看重史秉南的能量,而余笑蜀之所以能够有惊无险地活到今天,和史秉南有着不小的关系。 “在史先生的口中,你可是上海治安维持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也曾是国民政府情报机构的一员,希望你们可以一见如故。” 内野丰言犹在耳,两个人之前都从各种渠道反复了解了对方,今天还真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笑蜀,我也不绕弯子,我以前在党务调查科特工总部,是南京区下属情报员,也就是一处徐老板的手下,对,现在已经改叫中统了。我在上海生活过十几年,最初为中共工作,近十年来,为党国做事,这些陈年旧事,我就一笔带过了。” “秉南兄真是谦虚了,我来补充。当初在香港,我和秉南兄是通过日本驻香港总领事中村丰一认识的,秉南兄在大革命时期,就加入了中共特工组织特科,并且曾经多次被党务调查科逮捕,严刑拷打,从没吐过半分情报,可谓是个硬汉。后来进入了党务调查科做情报员,又卷入了一场中共对党国特工的刺杀案,事后被关押审查,居然也能重出江湖。你就知道,他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利群,你这张嘴,说得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梁利群这么一说,余笑蜀道倒想起来了,五年前,国民党中组部党务调查科出了一个著名的案子,上海行动区区长马绍武在四马路小花园被当街刺杀,当时说揪出来了个中共潜伏在调查科的卧底,原来就是这个史秉南。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本领,竟翻了如此铁案,逃出生天,还能继续留在中统。 “秉南兄,内野少佐很推重你,如今我已经下了决心,就是要和你一起,做一番大事业。” 史秉南道,“承蒙你推重,虽然我们目前都是小人物,但将来未必不是大人物!我知道这个决定不容易,在二位心中,可能对我为什么全心全意投入日方,可能还有疑惑。” 他停顿了片刻,从桌上的烟盒里面摸了一根,放在手里搓动,“不瞒二位,目前的时局已成糜烂之势,打,是打不过日本人的,老军统局组织虽可称庞大,但一处和二处一直明争暗斗,三处作壁上观,如今拆分成了中统和军统,这个格局却不会变。不能说这个组织里没有热血敢任、忠勇爱国的兄弟,但也有许多蝇营狗苟滥竽充数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徐老板、戴老板纵然有真材实料,但是依靠这样庞杂又低效的组织,凭借暗杀和恐怖活动就想打到日本人,那实在是不切实际的。” 梁利群道,“秉南兄,你出身一处,笑蜀是二处的骨干,我在三处忝做一个副处长,这些情况我们自然知道。如今主动也好,无奈也罢,我们都和日本人分不开了,就算外面说我们没落水,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要紧的,是我们能够自保,再寻机做些对国家有用的事情。有什么指教,你就直说吧!” 3-4 - 临渊 - 八月槎 3-4 史秉南笑了,“利群,话不能这样说。同是落水,自己跳进去,和失足跌落,还是不一样。日本人自己不可能经营管理偌大的中国,但军事优势不会变,如果说现在,人们还多少为了失足落水难为情,但只要稍稍假以时日,不消说我们这些小人物,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想主动往这水里跳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比如李沪生,他这一跳,水花不小,但是时机就落在我们后面了。”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想要弄明白,笑蜀,你是不小心跌落,还是主动跳落?” “他……” 这话一说,梁利群也望向余笑蜀,虽然余笑蜀已经答应了内野丰的条件,签了相应文件,正式落水,但在梁利群心里,对余笑蜀的真实意图,实在没有把握。 “惭愧惭愧,我既非无意跌落,那样我必然奋力挣扎,还想上岸;却也不是主动跳落,心甘情愿。说来简单,我是从淞沪战事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负升平抱负未得施展,还不想就这样死在日本人手里。我一个武人,也看不到什么什么家国大势,我只是不想女儿这么小,将来就没有了爸爸。” “好,好一个为自己,”史秉南击掌,“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们也是同道中人。坦白说,我是鼓足了勇气,自己跳下来的,在中统,比我有资历、有背景的人数不胜数,我一个**反正人员,又曾经卷入大案,虽然勉强免了追究,但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我没有你那样的温情,只是一心觉得,这乱世,弱肉强食,不管凭借哪一方势力起家,不为刀俎,便被鱼肉。对我而言,日本人这里是最好的机会,说不得也只能争上一争。” 说着,他的眼中闪出一丝光芒。 “二位,现在日本人想要用中国人对付中国人,建立新的情报系统,应对目前上海滩应接不暇的暴力恐怖活动。我们三个人,利群之前在邮检处,我在中统任调查员,笑蜀虽比我们小几岁,但是出身黄埔,根基扎实,官阶也高。我们三个人虽称不上什么核心人物,但是团结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覆盖了中统、军统、邮检处全部的情报机构,实在有广大的发展空间。” “现在日本参谋本部忙着招募头面人物组阁,还顾不上经营我们这些技术层面的机构,我们只有多做工作,做在前面,才能保持我们的优势地位。日本人完全不了解国府情报机构的运行和组织,才会被打得狼狈不堪,我们要想真正获得权力和影响,必然要拿出实力来。具体的方法,一是要提高我们的身价,二是要他们意识到上海情报局面的严重性。” 梁利群补充道,“这第一点,我知道,不日就将揭晓,有一位情报部门的大人物,将加入秉南兄的筹备合作。” “是哪一位?” 这位投敌的高层情报人员是谁,倒是一件大情报。 “我在上海搞新闻工作时的上司,丁默邨。” 史秉南说出这个名字,余笑蜀心里一惊,“是他?” 丁默邨是老牌特务,也是史秉南被拘押审查的马绍武被刺一案的嫌疑人,只是他根基深厚,未被审查追究,后来还当上了老军统局邮检处处长,正是梁利群的顶头上司。 曾经的军统局,局长是大名鼎鼎的陈立夫,共设三个处,处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一处处长徐恩曾,主管党务调查、手下的特务组织便是赫赫有名的党务调查科特工总部,现在的中统;二处处长戴笠主管军情调查,手下是合并了蒋介石南昌行营调查课的复兴社特务处,也就是现在的军统。这两个人都是著名的特工头目。而主管全国邮电检查的三处处长丁默邨虽然名气上不如他们,但是地位却不逊色,如果确实由他出面挂牌,这个日本控制下的中方情报机构,便刚好可说由军统局三处分化而来,史秉南筹备的这个新机构,到有点和现在中统和军统三分天下的意思了。 “不错,就是他,他被戴老板从处长位置上弄下来,以少将参议的身份闲在香港,也气闷得很,这次军统局机构裁撤,徐老板挂牌中统,戴老板统领军统,只有他丁老板江湖漂泊,我和秉南兄在香港已经和他见过,不日他就将北上来沪,与我们共商大计。” “那这后一点,秉南兄提到,要让日本人意识到上海情报局势的严重性,意思是,日本人还不够重视我们?” “那是自然,如今我们狼狈得很,没钱没枪没人没牌子,不过只要笑蜀兄加入,相信局面很快就会打开的。” 史秉终于点起了手中的那一根烟。 余笑蜀已经明白史秉南千方百计要自己入伙的用意。 军统局曾是国府最大的情报机构,史秉南自己是一处的特工,丁默邨是三处的处长,加上二处的他,三个处室便齐全了。有了这个铁三角,国府主要情报机构的组织体系、人员布局,在日本人面前便一览无余,俨然一个小型的“军统局”再次诞生。再加上梁利群在上海金融界呼风唤雨的家族背景,这样的组合,真是再合适不过。 之前听梁利群的介绍,史秉南是主动跑到香港和日本外务省挂上关系的,到了上海,又觉得宪兵司令部凶悍进取的风格更贴近自己的想法,于是又转到了特高课内野丰的手下,这次梁利群为自己出狱四处奔走,走的门路中,史秉南出力最多。 照实说,梁利群对自己背景的了解,还比不上史秉南。 也正是有了史秉南的力劝,内野丰才一直对自己悬而未决,所以他余笑蜀的这条命,到有一大半是这个素昧平生的落水者保下来的。 史秉南说话倒是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听起来他对日本人全无情感,只是基于对局势的判断,作出了最合乎自己利益的选择。对于成立情报机构这件事,还在抱怨日本怠慢了他。这个人对于时局的理解,明显走到了日本特高课的前面。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在构想这个依附于日本人的小型“军统局”架构,不得不说,他还真的很有魄力和想法。 到这里,三个人已经聊了不少,也该余笑蜀表个态了。 “利群已经和我谈过,我能够从宪兵司令部出来,还多亏了秉南兄,此后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什么需要,我都听秉南兄的。” “好,有了你的这句话,我的心里就踏实多了,如今日本人对国府情报机构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但是我们清楚,淞沪战后,中统、军统、上海市党部的组织目前大体完整,中统我倒是不担心,我比较了解,军统方面的情报,就要多辛苦你。” 他思考了片刻,“李再兴这个人,你了解吗?” “知道一些,战前天津调过来主持军统上海区工作的,他调来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别动队,和他没有直接的交集。听说这个人行伍出身,性格憨直、做事不计后果,又是戴老板的老关系,执行力很强。缺点,是太过自负,人缘特别差。不过目前在上海真刀真枪地拼,到没有几个人能拼得过他,是个有野心的人。” 史秉南点点头,“目前正面战场上,国军虽小有胜绩,但整体上却是一败涂地,不断退却,在如此打击之下,民众的反日情绪也有所倦怠。因此我听说戴笠已经给上海区下了死命令,希望军统近期能够搞一个大事件,振奋民心,鼓舞士气。” “刺杀?” “不错,李再兴这次选了好大的一个目标,”史秉南顿了顿,“前内阁总理唐开诚!” “唐开诚投日?这不太可能吧?” 梁利群忍不住插了一嘴。 “千真万确!”史秉南这四个字一字一顿,“土肥原贤二已经去他的寓所拜会过了。这一次我倒是希望军统可以成功的。不让重庆做一两件大事,我们的价值很难体现出来。现在我们只能接触到特高课这个层面,如果不能想办法让日本人全力支持我们,等再过上一阵子,日军在军事行动上有了新进展,重庆上上下下那么多投机分子和散兵游勇,就都要跑到我们前面了!” 他转头对余笑蜀道,“只有我们三个人团结起来,才能在日本人那里坐稳位置。” 梁利群插嘴,“还有,唐开诚这个政府成立,要落水的旱鸭子,恐怕就要争先恐后了。” 余笑蜀沉吟了一下,道,“目前市面上有很多传闻,不少人都在押宝。我和上海特别市党部委员季秀峰很熟,他是特务处老人,和唐开诚关系很密切,我可以去和他接触一下,拿到什么消息,我们先内部商量,再看看如何和日本人打交道。” “好,那就靠你了。” “不过,军统盯上唐开诚这么大的事情,日本人没有反应吗?” 梁利群还是有些担心。 “日本人自然知道,不过他们相信特高课可以完成这个任务。他们这种刚愎自用、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的幻觉,对我们也好。这样下去,他们出现纰漏,只是迟早的事。” “对了,”史秉南转向梁利群,“令尊也在唐开诚内阁的邀约之列。” “这,是福是祸啊!”梁利群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下个月二十日开始,唐开诚就会在华安保险大厦约谈未来的内阁成员了,请令尊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他诡秘地笑笑,“我们掌握主动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3-5 - 临渊 - 八月槎 3-5 虹口、日军宪兵司令部特高课。 此刻,史秉南正在内野丰的办公室中汇报和余笑蜀见面的情况。 内野丰焦躁地走来走去,皮靴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 “我对他是有些不放心,关于投诚,他一向坚决拒绝,不知道梁成杰和他说了些什么,竟忽然有了如此大的转变。你怎么看?” “这个人很机警,有能力,会是个很得力的帮手,当然,也有可能是凶恶的敌人。说实话,见面的短短时间,我也摸不透他。” 内野丰点点头,“我研究过他的履历,怎么看都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因此有些犹豫,万一他将来再反戈一击,变成重庆卧底,那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 “这倒不必过于担心,现在舆论对和日本帝国合作的中国人,是没有留下一丝退路的。余笑蜀签了文件,在重庆方面,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叛徒了。就算将来被吸收成了卧底,也必然会有秋后算账的担心。我们完全有机会在使用过程中再对他加以甄别。” “内野少佐,目前我们最直接的敌人,是重庆刚刚改组完成的中统局和军统局,我是中统出身,有办法控制这条线的局面,但是军统方面,就鞭长莫及,特别是军统现任上海区负责人李再兴,行事果决,手段毒辣,是一个危险人物,我急需能够制衡他的情报人员,目前余笑蜀是最佳选择。” “既然如此,那就由你来对他进行控制使用,最近一段时期,要严密监视其动向和接触的人员,如果发现有和重庆沟通的迹象,你可以便宜从事。” “我明白,而且,我已经给他留了一个扣子,看他会不会去解。” “什么扣子?”内野丰有些意外。 “目前李再兴费尽心机,想要掌握唐开诚先生和皇军合作的证据,正在四处打探,大概在策划暗杀行动。因此,我在和梁利群与余笑蜀的谈话时,有意透露了唐先生下个月前往华安保险大厦的行踪。” “嗯?”内野丰略一思忖,“我没记错的话,唐开诚的日程里,并没有华安保险大厦。” “不错,所以重庆方面不可能通过任何渠道得到这个日程。” “除非,是余笑蜀泄露出去!” “是的,梁利群这个人惜命,也没什么忠诚的概念,现在绝不敢和军统有任何接触。” 内野丰双手按在办公桌上,点了点头,道,“好,特高课会配合你,到了约定的日期,我们负责把唐先生约出来,我到要看看,当天,车队到达华安大厦后,会不会遇到我们的重庆朋友。” 史秉南眼睛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史先生,我很欣赏你的能力,”内野丰见史秉南不愿离开,道,“你的《上海抗日团体一览表》我已经看过了,也给竹内先生看过了,非常详实、也非常有价值,但是竹内先生的意思,是暂时留在这里,等丁默邨先生到了上海之后,我们再会同你们二位,一起面见土肥原将军汇报。还希望你不要有其它误会!” “不、不、不,哪有什么误会,我完全理解,现在土肥原将军正在忙于唐先生组阁事宜,顾及不到具体情报事务很正常。我个人并不着急,至于丁先生,他本来就是我的老上级,这次我力邀他加入共同筹备,也是准备唯他马首是瞻的。我这次来,是新近整理了一份《上海特工计划书》,对新机构将来的工作方针、要领、机构组织、情报工作、武器和经费的获取等方面做出了一个初步的设想。想给你和竹内先生做一个参考。” 史秉南从文件包里拿出厚厚的一份手写文件。 “原来是这样,那就,辛苦了!” 内野丰掂了掂这一份特工计划书,沉甸甸的极有分量,打开来,依旧是史秉南夫人叶佳兰秀丽的笔迹,在关键部位还用日语做了标注,方便阅读。 内野丰长出了一口气。 竹内压下了史秉南极具价值的情报资料,实在是考虑史秉南在国民政府情报机构内的身份太低,因此一定要等到丁默邨来到之后,才向土肥原引荐。内野丰本来以为以史秉南是来对此表达不满的,没想到史秉南一丝抱怨的情绪也无,反而又交出了另外一份详实而极具可操作性的计划书,加上这次他对余笑蜀投诚事件的谨慎处理,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他走到窗前,看着其貌不扬的史秉南钻进汽车。 目前上海恐怖活动猖獗,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要不要对这个人进行重新评价?尽快把中国人的这支情报队伍拉起来? 竹内的策略太过保守,这个情况,要直接反映给土肥原将军,内野丰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放下来,还是亲自汇报比较妥当。 这时去见土肥原贤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小轿车从黄浦路日本领事馆开出,直上北四川路,一路向北。在虹口公园不远处,林木丛生、深幽静谧,一座略显陈旧的灰色西式二层别墅静静伫立,这里是日军中将土肥原贤二的私宅。 日军大本营参谋部对华特别委员会特务机关就设立在此,很快,这里就会有另外一个鼎鼎大名的称呼,“重光堂”。 3-6 - 临渊 - 八月槎 3-6 法租界爱麦虞限路梁公馆,这里虽然身处闹市,但宽大的庭院里绿草如茵,和精心布置的雪松、山茶一起,隔开了城市的喧嚣,余笑蜀点燃了一根烟,对着北方出神。 李再兴新到上海,自己投向日本人后,从未以新身份活动过,消息应该还没有泄露出去;军统局虽然改组,但情报线和工作人员应该大体没变,也就是说,只要自己愿意,马上就可以和重庆恢复联系。 与梁成杰聊过之后,这个念头他想了又想,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然而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已经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不是来自重庆,而是来自延安。 就在十几分钟之前,中共江苏省委代表,东吴大学法学院教授吴俊阳刚刚离开梁公馆。她是由卢一珊推荐,来给梁成杰做特别法律顾问的,顺便处理余笑蜀的东南贸易公司的复业问题。 没错,他是国府情报机构的特务,也是一名共产党员。 民国十六年,国共合作破裂,蒋介石政变清党。说来也巧,在黄埔六期读书的余笑蜀思想日益左倾,也被划入了整肃名单,只好连夜潜逃。来到上海后,他遇到了自己的同乡,刚刚由文化领域转入中共特科的严先生,算一算时间,那正是史秉南脱党叛变不久。在大革命的低潮时期,严先生就成了余笑蜀的入党介绍人。 严先生了解了余笑蜀的经历,不同意他进入苏区,而是经过短暂的学习培训,让他前往南京归队,以一个洗心革面的三民主义忠实信仰者的身份,重新进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完成了中断的学业,并顺利加入复兴社特务处。 说起来,当年余笑蜀的投奔革命,和聆听梁成杰的演讲很有关系,时过境迁,当年的演讲人并不知道,在下面听讲的这个普通学生,竟由此走上了共产主义的道路。 这之后,余笑蜀常驻上海,严先生偶尔会和余笑蜀见个面,聊聊时局,也会经由秘密渠道带来些学习文件,但他这一条线,十年来从没有启用过。 直到这次吴俊阳的来临。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要充分利用梁成杰的社会资源和现有的有利条件,不惜代价,打入日伪情报部门的高层,为抗战最终取得胜利做出应有的贡献。严先生要我转告你,他相信你一定能够不辱使命。” 余笑蜀点了点头。 “就是,要身背汉奸骂名,委屈你了。” 余笑蜀笑了,“苏州河畔都死过一回了,这点委屈,我不怕。” 吴俊阳也笑了,“余笑蜀同志,你不要想得太简单,汉奸这两字,分量没那么简单。以后,就由我与你单线联系,你的代号,矿工,我的代号,银匠。” “不错,代号挺好听。” “一珊有什么安排?” “她有她的任务,暂时你们不能恢复工作联系,你知道组织的工作纪律。” “好,我明白。” 余笑蜀的兴奋中夹杂了些许失望,他高兴的是,十年前那个瘦弱的女孩终于长大了,并且成为自己的革命同志,但是他同时也清楚,至少现在,他们还只能是路人。 “你的任务很重要,也很艰巨,没有特殊情况,不要介入地下党的日常工作,有必须传达的情报,也要谨慎联系。” “我明白,你放心。” “我放心!” 两个人握手话别,这一握,余笑蜀格外用力。 是啊,他的党员身份,终于被激活了,他此刻的心绪无比混乱芜杂,十年,他已经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了。 从这里向北再向北,从闸北到苏州河南岸,十个月前,那里还是一片硝烟弥漫的生死场,国民党员余笑蜀所在的苏浙别动队四大队,为了掩护正规军撤退,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逐房逐街地拼死抵抗后,整整两千人倒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大多是特务处在沪杭地区的部属和特训班的青年学生,几乎完全没有经过正规军事训练,只是凭着一股爱国热情、一腔热血顽强坚持,几乎全部阵亡。 十个月过去了,这支部队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在这一场战斗中,被成建制地抹去了。他们流的血已经被城市的喧哗吸纳,寂静无声,大上海像一头巨兽,已经从伤痛中恢复,继续着它缓慢悠长的呼吸。 而自己,为了信仰也罢,为了理想也罢,却在背叛他们所有人。 余笑蜀掐灭了烟头。 其实他还有一个选择,只要和军统的关系接上头,拿出唐开诚的情报开路,他余笑蜀就可以回到重庆,回到一同昔日的同事和女儿身边,做回他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少校情报员。 他知道,在严先生的计划里,自己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抽象代号,然而回归军统,他立即就可以做回一个烟火人间的凡夫俗子。 不知道史秉南决定背叛特科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余笑蜀!”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是梁欣怡,她笑嘻嘻的,看起来精神不错,“快吃饭啦!真把自己当客人,顿顿饭都要人来请!” “梁小姐亲自来,那便真是怠慢了!”余笑蜀一跃而起。 两个人并排漫步回程。 “余笑蜀,你以后就留在上海做生意吗?有没有想过,重新回到军统,去做情报人员?” 余笑蜀一愣,为什么梁欣怡突然提起这件事? “大概回不去了,日本人已经盯上了我,另外,我在宪兵司令部滞留的时间太久,恐怕已经上了军统的制裁名单了。” “要是你想回去,我可以做你的保人!” “你?你和他们还有联系?” 余笑蜀早就知道梁欣怡偷偷跑去青浦技术班培训这段插曲,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是一个富家小姐,毫无特务工作经验,如果硬是要为军统工作,危险系数太高,一旦暴露,整个梁家都有危险。 “有什么联系?没有联系!我的意思是,你救了梁利群,梁家的影响力,自然应该用在你身上啊,不要紧张了,快走吧!” “欣怡,你听我说,现在上海的局势错综复杂,情报这个领域,最是只认利益,无底线无原则,你可千万不要轻易涉足,以免后患无穷。” “我晓得啦,你怎么和梁利群一起待了几天,说话越来越像他了!” “快来、快来,今天真的好饭菜!” 梁利群也在招呼了,余笑蜀稳了稳心神,走进餐厅,看到满桌珍馐佳肴,搓了搓手,道,“好香啊!” 3-7 - 临渊 - 八月槎 3-7 余笑蜀还记得和史秉南的密谈,要利用军统“做大事”的机会,让日本人充分重视起这几个准备搭台唱戏的中国人。 没有一点工作成绩,恐怕史秉南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诚意。而面前坐着的这一位,就是自己的“诚意”。 面前的人,长袍大褂的中式装束,一副茶色眼镜,一根银头手杖,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国民政府上海特别市党部理论专家季秀峰要落水,找到了他的头上来。 “笑蜀啊,这有一年多没见了。” 没变,还是那个略带沙哑的嗓音。 四五年前,季秀峰曾经给特务处的培训班讲过党派政治课,算起来,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余笑蜀的半个老师,而且两个人都在上海,颇有往来。这次,是季秀峰听说余笑蜀被宪兵司令部放了出来,主动前来接洽的。 由于季秀峰一贯好为人师的做派,初见面时,余笑蜀心中还有些打鼓,不料不一会儿,他便发现,现在的季秀峰,已经不是战前的那个季先生了。 季秀峰开口就是抱怨,政府仓皇撤退,全然不顾他们被日军四处围捕的窘迫,如今不但昔日国府大员的便利化为乌有,连工作津贴也没了着落,一大家子的开销一下子又停不下来,如今的他,真是再苦渡时光。 “笑蜀,你也知道,我是搞党派政治的,只有一个虚名,没有产业,也没有技术,如今一大家子在上海走不脱,总不能喝西北风。你说,我这样的人,在日本方面,有没有出路?” 余笑蜀心中叹气,这是不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大实话照直说,现在日本准备扶植中国新政权,正需要有资历的政治活动家,只要有这个意愿,完全可以捞到一个体面的职务,生活自然更是不成问题。季秀峰二话没说,当场同意,但临到拿出他老哥专属的落水文件,却又开始拖拖拉拉,不肯签字画押,声称必须“亲自和日本人交涉。” 季秀峰在国府党务官员里有一定地位,因此很快,见面的事情就敲定了。就安排在了史秉南在公共租界的私宅中。 竹机关近些日子都在为唐开诚组阁忙碌,这一次内野丰破例要和季秀峰谈话,主要还是考虑到季秀峰可以起一个表率作用,为新政府的官员招募做一个榜样。 以前接触不多,不是很了解,这一次“落水仪式”,余笑蜀可是领教了这个党务专家的嘴上功夫。 “我和日本人合作,是要从事党务和政府工作的,和你们军统原来的工作性质不同。” “我了解,季先生请放心,对华特别委员会是顾问机构,不是谍报机构,目前新政府组阁的事情,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如果想要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咱们还是赶早不赶晚。” 从上了车开始,季秀峰的嘴就没有停过,而且话越说越多,越说越快,直说得余笑蜀的头都要炸掉了。 开车的不是别人,是余笑蜀唯一的部属黄武宁。 他显然耐受力更差一些,把车子开得快要飞起,晃得一车人都恶心起来,好歹封住了季秀峰的这张嘴。 余笑蜀签完落水文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黄武宁的下落,结果发现,黄武宁比他安逸得多,因为没有政治身份,又有技术专长,早早就被解除监禁、控制使用,已经在宪兵司令部电讯处做了好几个月技术工程师了。 余笑蜀要人要得凶,内野丰也就做个人情,把黄武宁又送回了他的身边。 很多事,除了黄武宁,别人他还真正信不过。 “土肥原贤二正在秘密筹备新政府?” “是,您也可以把他理解成新政府的顾问团首脑。” “哦,看来对我们这些老人还是尊重的。” “非常重视!” 在大西路史秉南的小洋楼前,季秀峰站了好半天,终于抬腿走上了台阶。 “笑蜀啊,你跟着他们,去做那些恐怖行动,不一定适合,不然你跟着我,将来新政府成立,我保举你去警察署工作。每天打打杀杀,太低级,啊?”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栋房子自带气场一般,越往里走,季秀峰的话越多。 说实话,对于季秀峰的态度,余笑蜀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如果不是要落水,何必费尽心机和日本人接触,上了船,又不想离岸,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只是季秀峰和唐开诚很有交情,想要唐开诚的情报,还要靠他去接触,这条线不能轻易放弃。 进了客厅,内野丰和史秉南早已等在那里。 “季先生吧,欢迎欢迎,”史秉南先伸出手来。 几个人略显尴尬地握了握手。 “这位是前国府上海特别市党部委员季秀峰先生,这位是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的内野丰少佐。”余笑蜀为双方介绍。 “季先生,幸会,我们非常期待像您这样有身份地位的有识之士和大日本帝国合作,共同建设一个和平的中国。” 季秀峰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内野先生,我这次是奉了军统局陈立夫局长的命令,为了国家的前途,在上海先来探探路。” 内野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陈立夫?陈先生他也有意投诚?” “大家已经看到,抗战这样打下去,总不是一个办法,和平是我们共同的追求,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也要来的。” 不亏为演讲专家,季秀峰神情严肃,气势沛然。 余笑蜀和史秉南对望一眼,都一脸惊愕。余笑蜀更是被搞得措手不及,他不是来投诚的吗?怎么好像重庆谈判特使一般,何况,如果要代表国府谈判,也不应该来找特高课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前几天见过愁眉苦脸的那个人,是不是面前这位。 如果不看内野丰铁青的脸色,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在大西路说出来,真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季先生和国府失去直接联系应该有一段日子了,大概还不知道,陈立夫先生的军统局已经改组了。” “改组了,怎么改组了?”季秀峰瞪了史秉南一眼,好像他并不是来投诚归附,而是来教育史秉南和余笑蜀两个失足者一般。 内野丰回头低声和史秉南低语了几句,抬头道,“今天有幸聆听季先生教诲,三生有幸,竹内先生近些日子也比较忙,您加入新政府系统、和皇军合作的事情倒是不急。” 他微微鞠躬致意,竟直接走了出去。 而季秀峰挺拔的腰板却是未曾弯上一弯。 余笑蜀心里骂人,不知道这个季秀峰搞什么鬼,倒像是和自己一起来调戏内野丰一般。 内野丰出门乘车离开之后,季、史、余三人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季秀峰也没了刚才的气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他刚才说什么?” 季秀峰的官威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生了出来。 “内野少佐没有感觉到季先生合作的诚意。” “合作,我是国府要员!谁要和他合作?!” 他回过脸来,看着史秉南,道,“你又是谁!” 史秉南正要回答,余笑蜀已经从准备好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叠厚厚的钞票端端正正放在文件上,道:“季先生想必知道特务处的戴老板。” “我自然知道!你这是做什么!” 余笑蜀一指史秉南,道,“如今你问起的这个人,就是明日新政府之戴老板!” 耐心用尽,他的口气忽然强硬了起来。 “季先生,坦白说,你今天的话让我很难做,如今的军统军已经不是原来军统局了,但我余笑蜀还愿意做以前那个余笑蜀。” 季秀峰脸上变色,用拐杖点了点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以前以后,你以为我来是为了钱?” 余笑蜀也到没有废话,从腰间拔出手枪,直接对着季秀峰的面孔,按下了**。 “你要干什么?”季秀峰大惊失色。 史秉南也颇为意外,道,“笑蜀,不要冲动。” “你,你这是做什么?”季秀峰极度紧张,声音都变了。 “季先生,我这个人黄埔毕业之后,一向做特务工作,比较直接,我还记得您在课堂上对我们说,行动实干才能兴邦卫国。”他的手指从枪侧滑到扳机上,季秀峰的眼珠也跟着那手指转动。 “我就说句痛快话,你愿意干,就收下这钞票,宪兵司令部也好、新政府警察署也罢,我们一起干,你仍然是我的老师。不干呢?也不要紧,我余笑蜀已经落了水,丢了你的面子,你就拿这只手枪打死我!” 余笑蜀说完才放下手中的枪,和钱一起从桌子上推了过去。 季秀峰喉头咕噜一声,额头上的汗就滑了下来。 他歇了好一会,才伸出手去,把钞票抄了起来。 这一紧一松之间,季秀峰完全被余笑蜀的气势压倒了,他再也不提什么陈立夫、市党部,当场签了文件。第二天,就随史秉南一起去拜见竹内行男了。 3-8 - 临渊 - 八月槎 3-8 “就是这个?” 李再兴接过梁欣怡手中的黑色小牛皮箱,梁欣怡却没有放手。 “有人警告我,不要给你们提供情报,说军统只看利益,无底线,无原则。” 李再兴转过身来,笑了。 “哦?谁这么了解我们。” “和你没关系。” 李再兴松了手,“唐开诚我们已经联系过了,价码也开了,就差这东西了,如果你担心把自己卷进去,现在收手也来得及。” “而且,”李再兴看着梁欣怡的眼睛,“有了它还不够,我还需要你亲自和唐开诚通一个电话。” “做什么?” “唐开诚家的大门不是那么好打开的,我要你亲自确认,东西确实来自梁家。” “如果你们行动失败的话……” “没有这个如果,你现在可以选择带着东西离开。” 李再兴等了好一会,梁欣怡像是僵住了。 “那好,再会了,梁小姐。” “等等,”梁欣怡叫住了李再兴,道,“你拿去吧!什么时候需要我打电话,你提前说。” 李再兴点点头,“不是你给唐开诚打电话,是你接一个电话就好,今天晚上六点,会有一位季秀峰先生给梁公馆打电话,你只需要接起来,说些什么也无所谓。” 李再兴拿起箱子,走出了维也纳咖啡馆。 看着梁欣怡的车子沿着静安寺路向东开走,李再兴重新出现在街角,点燃了一支烟。 他抬头看着华安保险大厦,这栋静安寺路上最高的建筑,此刻投下的阴影正随着升起的太阳在渐渐缩小。 在他上衣的口袋里,有一张便签,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廿日华安保险蔗糖期满诚付。” 这是一条关于唐开诚行踪的消息,准确与否,无从确认。 二十日起,唐开诚会出现在华安保险大厦?静安寺路又人流密集、熙来攘往。唐开诚看中了什么,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公共场合?如果是为了与新政府的官员会商,为什么不去虹口日本人的势力范围? 情报来自一个老关系,公共租界高级警督、爱文义路新闸捕房华人巡捕高仲夫。唐开诚警惕心极高,想要获取他的确切行踪十分困难,高仲夫的消息源来自哪里?这个高仲夫长年拿国府的津贴,但是有没有拿过日本人的津贴? 如今这世道,谁也不能轻易相信,特别是在他已经掌握了梁欣怡和季秀峰两张牌的情况下。 和梁欣怡完全不同,季秀峰原任上海特别市党部委员,是个颇为有趣的人物。梁欣怡是个纯粹的爱国者,但是季秀峰可以说是一个老牌的党务专家。如果说梁欣怡的合作是通过心理战一点一点磨来的,那么掌握季秀峰就可以说是一个意外之喜。 上海沦陷后,季秀峰不过是留在上海的国府大员中并不起眼的一位,他坚持不肯去后方,自请留在上海继续斗争,也确实做过一些工作,在公共租界大骂日寇、为《华美晨报》撰写反日报道,承接国府的地下交通等等。然而没过多久,他的行为就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几近失踪。经过了解,大概是家庭负担过重,沦陷之后,由于坚持“反日”,他的大部分财产成了“敌产”,被没收挪用,而与此同时,他家里三房太太的吃穿用度一应照旧,上流社会的生活开支并未因此缩减一分一毫。有人反应,他对于向不支取的国府津贴,已经期期不落地提取干净,对于过去未领部分,还要求国府追补,最近一段时间又频繁往返苏州河两岸。 这样的人,落水的可能性最大。李再兴果断下令控制了季秀峰,一审之下,果然已经落水。 季秀峰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吃不得苦,很快就吐出了一个名字:余笑蜀。 余笑蜀?是余笑蜀逼他落水的? 拿到口供,所有人都愣住了。 余笑蜀不仅是上海区的老人,也是军统里的名人,据说为了救援模范监狱里的同僚,陷在了南京城。戴老板已经亲笔把他填到英烈名录里面了,怎么会在大半年之后出现在上海滩?而且,听季秀峰的意思,还在给日本人做事? 是不是这个季秀峰在胡说八道?然而季秀峰对落水表现得后悔万分,痛哭流涕,发誓与汉奸势不两立,又恰好是可以利用的唐开诚的老关系。 李再兴决心赌一把,把季秀峰也拉到这个计划里面来。 对于余笑蜀的消息,李再兴已经拟定了“原少校情报员余笑蜀叛变投敌”的电文,又几次划掉,依靠一个已经落水的汉奸来指证过去的抗战英雄,李再兴多少有些犹豫。 但他对这份口供又不敢掉以轻心。余笑蜀是敌非友的可能,让李再兴必须迅速作出决断,因为现在军统在上海的情报班子,至少有一多半是余笑蜀在任的时候搭起来的,如果余笑蜀蓄意破坏,他在上海想要完成任何任务,甚至保证自身安全,都很困难。 在上海区的高层会议上,他试探性地内部通报了这个消息。结果行动一大队大队长许纵马上表了态,对余笑蜀的落水深感痛心。 “我看这个消息没错,我们昔日的同志,已经变成了最凶恶的敌人!”许纵毫不留情地批判起自己的这位老上级,“只有在李区长的领导下,漂漂亮亮做完这一场!重建一个新的上海区,才能在抗日战场上痛痛快快大干一场!” 不是李再兴,而是这个许纵把桌子拍的震天响。 他知道,许纵想要上海区书记的位子很久了,报告就在自己的抽屉里。自认为多一个回归的老上级,对自己绝无好处,因此扣帽子特别积极。 一股反感油然而生,李再兴没有表态,气氛有些尴尬。 说危险,许纵这样的功利之徒和余笑蜀这样的叛徒,同样危险!等处理完唐案,就来处理许纵的问题,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在墙上按灭了烟蒂,丢进垃圾箱里。 3-9 - 临渊 - 八月槎 3-9 “号外号外!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唐开诚遇刺身亡,凶手从容脱身,巡捕房重金悬赏!” 报童手举着报纸沿街跑过,这一天,各家报社的报纸均卖到脱销。 梁衡把梁家当天的报纸送上早餐桌的时候,梁成杰的目光像粘在了报纸上,食不知味地放下了碗筷。 “利斧破脑,前上海市府委员季秀峰一同罹难!” “唐氏尸旁现抗日传单,疑有通日嫌疑,或为民国最大汉奸!” 详细报道中的文字一排排扑面而来,梁成杰感到一阵眩晕。 唐开诚确有投敌意向,但重庆应该尚无实据,对民国元老如此凶狠制裁,可见国府震慑之意。连唐开诚这样分量的人物,都不能自保,想想上东的产业和留在上海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后果?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这样周密的暗杀,非宵小蟊贼能为,一定是中统、军统这样组织严密的特工机构,杜月笙多少还有影响力,几十年的老关系了,多少总会照顾些吧? 梁成杰心事重重、闭目养神,完全没有留意到一旁的梁欣怡,她正紧张地一遍遍反复验看报纸,那上面并没有提到唐开诚遇刺的详细原因,也没有提到她“借给”李再兴的东西,梁家收藏的稀世之宝,明代文征明的“兰亭修禊图卷”。 砰!租界当日出版的十余份报纸被贯到了桌上,竹内行男一改平日的温和面孔,对着内野丰叱骂,“土肥原中将刚刚亲自去唐开诚家拜访,数日后唐开诚便遭暗杀!你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要我如何向土肥原将军交待!”竹内行男几乎是吼了起来。 “重庆的特工系统就这么牢不可破吗!我们重兵占据着上海,居然让重庆特工在我们眼皮底下为所欲为!” “唐开诚的死,让土肥原将军酝酿近一年的计划完全失败,对此,不要去责怪陆军联络部,第一责任人,就是我们宪兵司令部!” 竹内行男一连串的质问,说得内野丰满头大汗,只能不断答应下来。 他知道此刻只能检讨,除此以外,任何哪怕客观存在的理由,都只能加倍竹内的怒火。 自从成为竹内的助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竹内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甚至觉得就算竹内此时掏出配枪将自己就地正法,也是大有可能的。 他只能站得笔直,用手臂紧紧加紧一份文件,也可以说是他的救命稻草。 “你拿的是什么?”竹内的狂怒倾泻之后,稍稍恢复了冷静。 “是史秉南呈上的《上海特工计划书》。” “嗯?”竹内也开始了自我反省,在十余日前,内野就曾试图向他提交这份文件,但是由于他忙着协助土肥原落实唐开诚组阁事宜,让内野先行研究,到今天,还没有真正看过。 他敲了敲桌子,示意内野丰放下文件。 “你安排的华安保险大厦围捕计划效果如何?” “没有效果,重庆分子当日并没有出现在现场。” “也就是说,余笑蜀并没有把这个计划透露给重庆?” “是的!” 竹内行男没有说话,站着,当着内野丰的面翻起面前的这份史秉南亲手书写的文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直到电话铃声响起。 竹内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得笔直,接起了电话。 一连串的应声,最后一句,“我马上向您汇报”。 竹内挂断了电话,叹了一口气,“只有敌人,最了解敌人。” 他向门口走去,已经拉开门,想了想,停住了脚步,又走了回来,拿起桌上的那份文件,再次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了内野丰一个人。 阳光射进来,一大片白亮的光斑,他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第四章 4-1 风云际会 - 临渊 - 八月槎 4-1 华灯初上,进了十月,上海的夜晚就有了几分凉意。 就算是唐开诚这样的大人物死去,除了新闻报纸上一番热闹,街谈巷议里几多轶闻,时间一久,便也再没什么波澜,普通人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八日就是中秋节了,纵然在异族统治的压抑气氛中,该过的节也总是要过的。 卢一珊早早下班,知道吴俊阳要来,特地买了几盒马头牌梅花软糖,不知道余笑蜀会不一起,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多买了两提西区老大房的鲜肉月饼。 离家还有一条街,她就看到吴俊阳提了一兜子菜站在巷子口,身边并没有余笑蜀的影子,她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 “哎呀,吴老师,你怎么来了。”卢一珊快步小跑过去。 “过节了,来看看!”老吴笑呵呵地。 “快快来家里坐。”走近了才看到,老吴手里还提着一条草鱼,很新鲜,鱼鳃在一张一合地翕动。 “拿妈妈呢, 伊拉好伐?” “这里不比老宅,邻居们经常吵相骂额,伊烦色特了!回苏州老家去了。” 卢一珊笑盈盈地。 卢家闸北的老宅毁于战火,现在卢一珊居住的,是律师公会出面租下的石库门的老房子,这一爿房屋都是汉冶萍公司的临时宿舍,战前大都空置,战事一起,大量难民涌进租界,人口密度骤然升高,昔日空荡荡的房子,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中产家庭塞得满满当当,居住条件只能说是将够生活而已。 梁欣怡几次盛情邀请卢一珊去梁公馆住宿,都被卢一珊以路途遥远婉拒了,大隐隐于市,住在这里,本地街坊不多,互相都不了解底细,租界当局又从来不排查人口,才好开展工作。 和老吴一路闲聊,走上了二楼,拐角把头的两间就是卢一珊的住所。推开窗子,可以直接看到静安寺路,由于租客增多,为了方便进出,房东还在走廊的另一端的外墙新做了一个简易楼梯,可以直接插到背街的新光百货商场去,非常符合特务工作的需要。 卢一珊的两进房间带一个小厨房,空间不大,但是收拾得整洁干净。 吴俊阳进来先找来一个脸盆,放上水,小心地把鱼放了进去,才回到桌前。 “中秋到了,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吴老师,买了几盒软糖,还有些鲜肉月饼,鱼你也带回去。” 吴俊阳笑了,“你这孩子,太客气!这鱼呢,我是左右不会拿回去的,吃的,我就拿那么一点,你现在自己租房,负担重,下次可别准备了。” “要过节了,讨个喜庆,不值几个钱。” 卢一珊一边寒暄着,一边倒上了茶。 “吴老师,这次来,是组织上有新的任务吗?” “有,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抗战局势严峻,经费流动困难,看来四明商业银行的账户要适时结算转移了。这件事,我想请你去办一下,具体负责交接的,是我们考察了很久的一个同志,姓高,律师公会和银行有业务往来,你去比较合适。” “好呀,我去办。” “还有,上次你提供的余笑蜀的情况,非常及时,我和他已经接上了头,严先生指示,这是一个打入敌人内部的大好时机,一定要充分利用起来。不过,这条线暂时由我单线联系,你们的关系再近,也不能违反工作纪律!” “吴老师,不要开我的玩笑,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卢一珊红了脸。 老吴会意笑笑,又道,“他现在深入敌人内部,是奇兵、是尖刺,我们更要谨慎,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避免暴露,期待他发挥更大的作用!你的工作也很重要,暂时不把你们拴在一条线上,是为了各自的安全。” “我理解,组织上有什么指示,您就直说吧。” “好,我来传达一下精神。目前,日军在华中不断扩大战场,虽然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坚持斗争,但是正面战场上,国民政府承受了比较大的军事压力。这个阶段十分敏感,我们要特别关注国府和民主人士中头面人物,及时对动摇倾向展开舆论攻势,粉碎来自内部的分裂图谋,争取国际支持,同一切破坏抗战大局的妥协举动展开坚决斗争!” “现在上海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虽然军统针成功刺杀了唐开诚,但是我们尤其要清楚,恐怖和暗杀无法左右抗战大局,只能在一时、一地振奋人心、制造混乱,我们要有耐心,把工作做细致,发挥更大的作用,尤其是你。” “我?” “对,你和梁成杰的女儿关系很好,这个梁成杰,是上海金融界的头面人物,日本人早就盯上他了,目前,他似乎就有动摇的倾向。” “不久之前,日军的情报头目土肥原贤二也来到了上海,在唐开诚遇刺前,土肥原还亲往拜访。不过他应该也没有料到唐开诚被轻易刺杀,这可以说是日军情报系统的一次大失败。唐开诚死后,上海滩有资格获得日方支持的,就只有梁成杰和上海总商会的副会长李秉书了,日军极有可能从这两个人中选择一个,来出任新的上海市市长。” “现在督办上海市政公署的主任?不是许香南?” “没错,但许香南一贯亲日,影响力太弱,只是一个过渡人物,迟早要被换掉。然而李、梁这两个人的影响力,和唐开诚也有相当差距,因此,日方还不想用他们组阁全国性政府,现在正紧锣密鼓,试图从重庆策反一名具有较高威望和资历的人士,来充当他们代理人。如果我们能够早一日获得日方争取对象的情报,对下一步工作的开展会非常有利。” “我清楚了,在具体执行上,严先生有什么指示吗?” “有一些判断,供你参考。梁成杰的独子梁利群,此前已经在香港秘密落水,成为日本外务省谷恒公馆的情报员。你和梁家的关系较好,可以善加利用这一点,同余笑蜀从宪兵司令部方面得到的情报相印证,摸出日方的争取对象、伪政权以及上海伪情报机构的筹备情况,这是你需要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同时,谷恒公馆里,也有我们的同志,哦,就是我刚才说的,负责四明商业银行账户的高竹村,一直以来都是他借用日方名义,为我们的资金往来打掩护。和他接上关系,利用律师公会的身份,把上海地下党的秘密资金渠道建设好,这是你需要处理的第二个任务。” 卢一珊点点头。 “这两件事,都不容易,但是组织上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策反一名敌伪组织里面的核心成员,为将来的工作打下基础,就更理想了。” “梁利群?” 吴俊阳摇摇头,“到不一定是某个具体的人,你自己心里想着这件事就好,无论工作怎么开展,自己的安全始终是第一位的。” “好,明白了。” 老吴离开了,那条鲜鱼还在盆里游来游去。 卢一珊看着手上新鲜的伤口,叹了口气。 老吴八成不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杀鱼。 4-2 - 临渊 - 八月槎 4-2 “来来,认识一下!”史秉南换上了高领薄呢子大衣,带着礼帽,满面春风。 刺唐案后,特高课对史秉南的态度为之一变,他的两份秘密文件已经由竹内行男直接呈交到土肥原贤二手中,不久,史秉南便从正金银行账户领到了大笔活动经费和枪支弹药。日本宪兵司令部亲自出面,在忆定盘路划拨了新的办公场所,里外三进,远比大西路宽敞气派得多。 这个秘密情报组织终于也有了临时的称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虽然还不能公开挂牌,但总算不是黑户了。 不得不说,史秉南是一个真正的实干家,有了招兵买马的本钱,他马不停蹄地以原中统上海区老同事和青帮师兄弟为基础,迅速地拉起了一支队伍。 紧接着,他安排了这场对于“特工总部”草台班子具有决定意义的会面。 此刻,站在余笑蜀面前的,正是上海滩商业大亨李秉书的公子,前中统上海站副站长李沪生。 “老朋友了!余笑蜀!厉害,老史这二三十人的班底,大多是你拉来的吧?!” 李沪生绕开余笑蜀伸出的手,故作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初我们争来争去,现在却要同舟共济了,哈哈哈。” “沪生,现在你这里兵强马壮,我可是马瘦毛长,此一时彼一时,惭愧惭愧。” “上次见你忘了问,你不是回了南京?怎么又来上海落水游泳?” 余笑蜀看了一眼史秉南,针锋相对道,“乱世,小民难做啊,秉南兄的事业如今如火如荼,沪生兄不缺钱都上了船,我怎么能怠慢落后啊?” 李沪生皮笑肉不笑地递过来两根烟,向史秉南道,“没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余笑蜀。” “笑蜀,你看,我们可不一样。中日战事一起、上百万大军拼得你死我活,军事情报的重要毋庸多说,戴老板的军统正可以大展拳脚,至于中统嘛,一向是从事党派调查的,这国共一合作,工作对象没有了,我去调查谁去?” “不瞒你说,我这个人,闲不住,是不甘心混吃等死的。你呢,和戴老板失散,船小好调头,我呢,只能愧对徐老板,无风不起浪了!” “沪生,你在上海树大根深,可要多多照顾我。” “好说、好说。” 在史秉南面前,两个人寒暄得颇为火热。 史秉南则笑眯眯地,道,“不管怎么说,今天开始,大家都登了日本人的船,以后,就都是同僚了,这里风大,来来,进去慢慢谈。” 李沪生转头,大步向前,把余笑蜀和史秉南都甩在了后面。 他是商业大亨李秉书的小儿子,一家里只有他弃商从政。在家族势力的支持下,战前做到上海特别市公安局副局长、中央党部驻沪调查专员的高位。而余笑蜀在担任淞沪警备司令部侦查大队高级督察期间,和李沪生就常有摩擦。 李沪生在党务调查科时期就从事情报工作,民国二十年,还曾受过中共叛徒、特工大王顾顺章的培训,在**防共方面,是个余笑蜀时时警惕的重要对手。 李沪生落水,李秉书公开投日也不会远了。 三个人在史秉南的办公室坐定。 史秉南斟酌了一下,道,“今天大家既是个碰头会,也是个工作会,两位不消多说,是我们组织核心中的核心!现在我们总算是在宪兵司令部挂了牌,你们二位都是搞行动出身,我的想法是,除了机要处、总务处之外,就由你们两个领衔,成立两个处。” “笑蜀对军统的情况熟,又曾经领导过过苏浙别动队,我看就做一处处长,专门针对军统和忠义救国军,而沪生在上海时间久,又和租界当局交道多,就做二处处长,针对中统和租界当局展开工作,你们觉得如何?” 史秉南这个安排有意思。 “我没有意见。”余笑蜀先开了口。 李沪生愣了一下,“我也同意。” 余笑蜀当然明白李沪生的心思,他肯定对这个安排,深深地不以为然。 这个人,一贯野心勃勃,自认为是要展翅九万里的。 他的父亲李李秉书,字墨卿,曾经为满清官商盛宣怀服务,是著名的日本洋行大买办和沪上实业家,清末起就在上海商业圈呼风唤雨,一贯张扬。如今李沪生加入特工总部,完全不是“没事干”三个字能概括的,国破山河在、国共合作不假,中统的党派工作顿失对象也是真的,但抗日的道路千万条,什么工作不能做?偏偏要落水上日本人的船? 唐开诚的死给了李秉书粉墨登场的机会,李沪生的落水,意味着李秉书和李氏家族出于庞大的经济利益,已经决定和日本人合作了。而他这样强硬的背景,居然要做名不见经传的史秉南的下属,还在名分上被余笑蜀压过一头。 这可和他李公子的身份不匹配呀。 “哦,对了,”余笑蜀好像不经意间提及,“秉南兄,我们的电讯部门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黄武宁,他在南京做过‘留守工程团’工程师,精通无线通讯。” 史秉南点了点头,“目前电讯处只有几个收发报人员,技术人员很缺乏,这块工作很重要,确实也等不得,小黄的技术很好,我看这样,让他做无线电侦查队的副队长,暂时主持这方面的工作,你们觉得怎么样?” 李沪生没有说话,在烟灰缸里敲了敲烟灰,大概就算默许了。 对李沪生的态度,史秉南倒也不以为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电讯处是机要通信部门,让余笑蜀领第一处而让资历更老、实力更强的李沪生领第二处,已经表明史秉南更加重视对军统的特情反制,他此刻还要倚重余笑蜀,因此余笑蜀也要抓紧时机,把黄武宁安插在关键位置。 不过史秉南虽然没有驳余笑蜀的面子,但是也留了一手,不提电讯处,而是给了黄武宁一个无线电侦查代理负责人的名分,这显然是为以后的人事调整留有余地。能够有这个结果,余笑蜀也很满意了。 “来、来,看看你们的办公室,”三人密谈过后,史秉南亲自招呼各科室负责人,给各个处室挂牌。 “不要嫌家具旧、地方小!只要大家共同奋斗、努力,上海的和平局面、我们的自身处境,在不久的将来,一定都会有大的改观!” 史秉南兴致勃勃。 在随后的调整中,鉴于余笑蜀已经掌握了电讯处,特工总部的行动大队就交给了李沪生负责,用梁利群的话来说,余笑蜀成功躲开了这些“低级的”打打杀杀的工作。 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接近尾声,余笑蜀独自在院子里点上一根烟。 特工组织虽然一派新气象,但也不是事事满意,比如,新的办公地点虽然十分幽静,但是位于弄堂的底部,汽车不好掉头,不符合特务工作进出自由的选址原则。 这样的细节,史秉南一定也会想到。 今天的史秉南,充满了自信和气势。他能够不声不响地等待时机,默默地站在丁默邨、李沪生这些国府资深的情报人员背后,得到日本人的倚重,想来他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也不会停留太久。 目前,“银匠”计划可以说进展顺利。史秉南对军统的大肆活动还处在一筹莫展的阶段,他余笑蜀理应被重视,至于他到底能不能做一名合格的“矿工”,在日本人面前站稳脚跟,就要看接下来的“工作成绩”了。 4-3 - 临渊 - 八月槎 4-3 “走,回家。” 上了车子,他对黄武宁招呼。 这些日子,余笑蜀从早忙到晚,住在梁公馆不合适也不方便,史秉南替他在愚园路租下了一栋大宅,为了出行方便,又暂借了一辆汽车给他,他这个一穷二白的前国府情报人员,终于有了一点新机构高级官僚的派头。 宅子很大,愚园路空空如也的“敌产”很多,只要宪兵司令部批个条子,道奇小轿车是史秉南新购置的,性能优越,也非常舒适,然而此刻他在反复琢磨的,的确是钱的问题。整个“特工总部”都在疯狂扩张,余笑蜀的一处也不例外,前期可以用日本人的拨款顶上,后面资金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 “处长。” “嗯?” 余笑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黄武宁在和自己说话。 “你也叫处长,找打!” 余笑蜀伸手拨了拨黄武宁的脑袋。 这下可好,连黄武宁也来打趣他了。 “余队,”黄武宁笑嘻嘻的,“今天你去开了一天的会,梁小姐可是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呀。” “哎?”余笑蜀坐了起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她没说,说晚上再打给你,我就把家里的电话给她了!” “自作主张!” 看来没什么要紧的事,余笑蜀又窝回了座位里。 “快八点了,一会回去你去接电话,我可要出去转转了。” 余笑蜀一愣,“你出去做什么?” 黄武宁道,“大上海花花世界!我在江湾待了好几年,还没好好体验过,我可不想回去和你吃冷灶了!” 余笑蜀笑了,“去吧,去吧!” 想到家里黑灯瞎火,诺大的房间连个做饭的保姆也没有,就让他自己去耍吧。 到了家里,冷冷清清,余笑蜀刚刚坐定,电话铃声响起,正是梁欣怡。 “余笑蜀,你家人都不在上海,老爷子请你来家里一起过中秋呐。” “听说你今天打了好几次电话,就是这个事?” “对呀,过节吃饭,眼下上海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吗?梁利群可说了,不管你有什么公务,急不急,都得来!” “梁大小姐亲自打电话,我哪敢推脱?不过这几天真的有重要公务,说不定会赶到中秋。” “哎?不要误会,我这个人从来不请人吃饭的。虽然是我打的电话,但是是我们家老爷子的邀请,分量你自己掂量着看。” “明白了,分量足够!” “还有,你不来可不行,我跟你说,你还得帮我一个忙!” “哎?”余笑蜀有些奇怪,“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有什么需要你说。” “你还记得在安乐俱乐部认识的那个美女吗?” “卢小姐?”余笑蜀心中一动。 “对了!我就说梁利群认美女,一见不忘,看来你也有这个特异功能。这一次啊,是我哥哥一定要邀请她来吃饭。她可不像你,只是个小职员,听说你有汽车,所以呀,我要请你负责去静安寺路,把她顺道接过来。” “这……” “好了,就这样说定了啊,八号十一点中去接上她,我们午餐时候见咯。还有好几天时间,可不要忘了了!” 余笑蜀还在愣神,那边梁欣怡已经把电话挂了。 总想着没有机会接触,这机会转眼就到了,被“命令着”接上卢一珊,总不能算是违反工作纪律吧? 4-4 - 临渊 - 八月槎 4-4 一大早,余笑蜀就收到了东南贸易公司解禁的通知,这是严先生在上海时委托他注册的空头公司,卢一珊的效率够高,吴俊阳那边走马上任上东法律顾问没几天,东南贸易公司的手续就已经走完,解禁了。余笑蜀的意思,是把公司账挂倒上东,将来也许能发挥作用,但是老吴不同意,本来余笑蜀的身份就敏感,难说不被特工总部注意到。 那就照旧虚悬着吧,他正对着文件发楞,李沪生忽然推门走了进来。 他提了一个红色的礼盒,往余笑蜀的桌上一放,道,“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快到中秋了么?”李沪生拍拍手,这是下面兄弟们的一点心意。 “下面?”余笑蜀看了李沪生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行动组的节礼。”李沪生拍拍袋子。 “才刚刚成立,就有节礼了?”余笑蜀低头去看,红礼盒里面放了些纸草,填得鼓鼓的,里面放了几盒马宝山的铁盒什锦饼干,倒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十几天了,不短了。以前沪西的这些烟馆、赌场,日本人文化不通,只是签个执照,管也管不好,现在行动大队都接过来了。” 李沪生看余笑蜀诧异,接着解释道,“别误会,我是不会管这些小事的,行动组有他们的道道,我是顺路给你带东西过来而已。” 沪西最近娱乐场所、舞厅、烟馆、赌场爆炸了一般,连开了十几家,那些本来空空荡荡的国府高官别墅,如今变得灯火通明、莺声燕语,想不到李沪生主管了行动大队,这么快就把沪西的警政把持起来了。 想到这里,余笑蜀又低头看了一眼那红彤彤的礼盒。 “说正事,丁主任来了,老史找我们和他见个面。” “哦?”余笑蜀放下手里的文件。 在“传说”中存在了许久的丁默邨终于是来了。 说实话,丁默邨在国府情报机构里的资历、官阶、人脉,都比史秉南有优势得多,因此人还没到,已经成了特工总部的主任。但不知道他是心有顾虑还是重视不够,在香港又多停了几日,也就是在这几日间,李再兴劈死了唐开诚,造了一件轰动上海滩的惊天巨案,日本宪兵司令部对史秉南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大概是得到了消息,丁默邨匆匆启程赶赴上海,但形势已经和前几日大不相同,史秉南精心准备的文件已经越过了他,被竹内行男直接上达土肥原贤二,在土肥原贤二的直接干预下,如今史秉南的权柄已经今非昔比。 不管是不是事出偶然,这大概是对史秉南的苦心经营最好的回报。 在丁默邨到来之前,机构内部挂牌了,办公场所也换了,整套班子也顺利地搭建完毕,史秉南已经将特工总部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眼下的局面,对丁默邨这个空头主任来说,多少有些尴尬。 然而丁默邨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不然何必退了国府的位子,又来这里挣利益呢?余笑蜀预感,丁默邨和史秉南的一场争斗,在所难免。 走进全新装修的主任办公室,果然比他们这些处长的高一个档次,不但一套红木家具是全新的,还配了时下最流行的法国进口沙发和纯橡木的办公桌,阳光从朝南的大窗洒进来,整间屋子显得宽敞明亮,在屋子向内的一角,还带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丁默邨却站通向卫生间的转角处,正在和史秉南聊着什么。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上级、我们特工总部的主任委员丁默邨先生,这是总部一处处长余笑蜀、二处处长李沪生。” “丁主任好!” 丁默邨眉头微皱,和余笑蜀握了握手,却拍了拍李沪生的肩膀,显得分外熟稔。 “大家都彼此提前了解过,就不说废话了。我这次从香港过来,起了不少风波,战时条件有限,只有英商的轮船班期还算准时,来晚了,辛苦你们了!以后大家就是同志,希望我们能够团结一致,服务友邦,争取和平。” 丁默邨个子不高,却极瘦,眼窝深陷,看起来健康堪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们坐下聊?”史秉南说话。 “来、来,”丁默邨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不坐主位,却一屁股坐在身旁最近的沙发上。 “那我们就直入正题,我昨天和秉南去了重光堂对华特别委员会,和竹内先生做了交谈,目前上海的治安局势十分严峻,去年日军进驻上海以来,反日分子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作为依托,屡屡展开暴力恐怖活动,迄今,已经发生将近一百起针对新政府官员和日本军人、侨民的暗杀事件,平均不到五天,就会死伤一个人。” “令人发指!”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些案件绝不是普通的治安事件,对日本当局重建东亚和平的信心、对本地市民安居乐业的期盼,都是沉重的打击!租界巡捕房打着中立的旗号,对这些暴力活动暗地纵容,尤其令恐怖事件愈演愈烈,濒临失控!” “特别是唐开诚老先生遇刺,宪兵司令部受到了强大压力!这些反日分子,口口声声抗日救国,难道它们不知道,进行一次刺杀,便会引来一次大规模报复行动吗?不断搞破坏,只能激化日华矛盾!这种时刻,我们必须要负起责任来,用有效的手段,及时制止这些不法活动,还上海民众一个安宁。” “不错,”史秉南补充道,“日本宪兵和租界巡捕房大海捞针一样盲目搜捕,对这些潜伏的特工人员是没有作用的,大家以前都是做行动的,应该有这个认识,要从根子上抑制重庆特务的活动、必须摧毁他们的组织机体,才能收到理想的效果。” “诸位,根据我的情报,不只是重庆方面,**在法租界的八路军驻沪办事处、还有他们成立不久的江苏省委也在积极活动。”李沪生补充。 “不错,”丁默邨点头,“沪生是党务情报方面的专家,现在我们的威胁不仅来自重庆,也来自延安!我们的组织定名叫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这名字里面,就包含了我们的目标和任务,要救国,必须铲共,**是苏联的傀儡、恐怖活动的专家,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让他们有机可趁!” “默邨兄,军统目前在上海组织完备、行动有序,李再兴为人又阴险狡诈,我们想要一举攻破有一定难度,这方面我们还要仰仗余处长的突破,”李沪生话里有话地看了余笑蜀一眼,“不过,目前我到有一个大好机会,也许可以把上海的**系统一举铲除!” “你讲讲看,”丁默邨和史秉南对望了一眼。 “默邨,目前**的新四军和八路军规模不大,对和平大局影响有限,他们的特工组织相对也比较薄弱,我们的力量,是不是先用在重庆方面比较好?”史秉南看李沪生一再越过自己直接和丁默邨交流,感到一丝不满。 “秉南,你不知道,这次不是简单的**间谍案,我有把握,这次,日本人会对我们刮目相看!”李沪生和丁默邨早就相识,也许已经有过沟通,有了丁的支持,对史秉南愈发不客气起来,直呼其名,连个兄字也省了。 史秉南到是不动声色,道,“好,那你就说说看。” “我的线人一直暗中盯着**在上海留下的联络点,前几天,有了重大发现!原来在日本情报机关里,有**分子在潜伏!” “这是个很重要的发现,”丁默邨眼睛一亮,“能够在这么短的事件打进日本人的系统,了不起,不怪日本人在情报工作上总被中共压过一头!” “国共现在联合抗日,军统暗杀了唐开诚,**必定也要有所动作。我预计,就在这几天,他们还会再次接头,到时候,我带一队人马,同时控制住**谍匪和他们地下组织的接头人,再顺藤摸瓜,把他们一网打尽!” “你这个想法很有价值,日本人的系统出了内鬼,再由我们做出突破,可以让他们对我们的实力有清晰的认识!秉南,你的意见呢?” “是个好机会,”史秉南沉吟了一下,道,“不过我有个建议,让笑蜀也参加这次行动,我们目前人力有限,特别是缺少有经验的特工人员,**的特工大多经验丰富,增加一份力量总是好的。” 李沪生想要拒绝,丁默邨却插了话,“笑蜀,都是一家人,你也辛苦,跑一趟如何?” “我听两位主任的。” 余笑蜀回答得痛快,史秉南的嘴角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4-5 - 临渊 - 八月槎 4-5 把“**”一网打尽?难道李沪生真的摸到什么破绽了吗? 回到办公室,余笑蜀反复思量,丁默邨初来乍到,还好应付,史秉南的身边可不是那么好混的,大致可以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来形容。 这源于他的亲身体会。 知道了唐开诚落水、而军统正在筹备刺杀行动的消息后,余笑蜀第一时间向吴俊阳做了汇报,吴俊阳的指示是四个字,“静观其变”。 余笑蜀有些急了,现在正是国共联合抗日的关键时期,对于这样一件可能产生重大影响的情报,如果能够和军统共享,“抗日锄奸”是不是可以事半功倍?何况,通过自己在军统的老关系来完成这件事,丝毫不会影响到“银匠”计划的执行,何乐而不为? 吴俊阳依然断然拒绝了余笑蜀的提议。 “完成银匠计划,是一项极端困难的工作,不能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老吴的表情严肃,“史秉南机构里鱼龙混杂,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各怀鬼胎的老牌特务,你的处境是极度危险的,军统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员庞杂、关系枝蔓,朝秦暮楚之徒一抓一大把。情报共享,说得容易,想要传递这个情报,哪怕是匿名传递,实际上是你还有潜在的、想要保留军统潜伏人员身份的愿望。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万丈深渊。潜伏任务便无从谈起。” “笑蜀,我们的工作能有今天的有利局面,是天时地利人和,多重因素造就的,其条件基本上是不可重复的,因此,在没有组织的指示之前,决不能无视纪律,‘擅自抗日’!何况,你怎么知道史秉南的消息不是一个圈套?”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虽然自己对“落水成奸”一口答应,但实际上,心里还没有真正迈过这个槛,还在潜意识里想方设法想要摆脱这个标签。这种急切的心情,让自己失去应有的谨慎。 于是余笑蜀马上派黄武宁去联系了军统上海区的老关系高仲夫。 他要查证来自史秉南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 虽然日本完全占据了公共租界苏州河以北的地界,但是对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还保持着相对容忍的态度,因此,作为孤岛存在的租界成为了反日组织的大本营,重庆政府的各种机关还在公开存在。租界的管理机构工部局、公董局虽然对日本也做出了让步,但是极其有限。这其中有一条,日本宪兵在镇压反日分子的时候,必须与租界当局的巡捕房合作,而不能采取单独行动。 果不其然,高仲夫很会做人,问清缘由之后,很快调阅了巡捕房的会商档案,黄武宁亲眼见到了日本宪兵司令部和巡捕房联合展开行动的预约登记,时间、地点,都和史秉南透露的情报完全一致。 妈了个逼的,余笑蜀在心中暗骂,还好查证了一番,华安保险大厦摆明了就是一个圈套。 现在想想,老吴批评得对极了。 那么这一次,李沪生这件这模糊的**案,到底是不是史秉南的另一次试探呢? 看起来,一切自然而然。 李沪生趾高气昂,是因为有丁默邨做后台,而丁默邨想要和史秉南抗衡,一定要拉拢部属,做几件拿得出手的大事。李沪生一向觉得史秉南对自己不够重视,正好也就倒向了丁默邨,拿自己的老本行党派调查来做文章。 李沪生的落水,已经让上海的中统组织瓦解殆尽,如今遏制军统的活动,便是“特工总部”的第一要务,史秉南虽然还不能完全相信自己,也不至于在这个关口再来发难。应该说,李沪生态度的微妙转变,已经让他暂时把自己当做一家人,因此才会硬是把自己插进了李沪生的调查行动中。 如今史秉南和丁默邨争了起来,看来自己不站队是不行了。 余笑蜀心思电转,随手拿起一盒马宝山饼干,想吃一块,却忽然发现,什锦饼干的最上层,用油纸包着两条硬硬的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两根金条。 他一惊,淞沪战事迄今一年,时局动荡、物价飞涨,上海市民担心法币不稳,纷纷买进金银,导致金银市价大涨,如今这两根金条,可是值钱得很。 他连忙又把其余四盒铁罐饼干都打开,果然,每个饼干盒里都有两根“小黄鱼”。 出手真是大方,他看着手中这十条黄鱼发起了呆,自黄埔六期毕业,他在特务处工作了了近十年,还未曾贪墨过一分钱,一时间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退给李沪生显然是不合适的,留下吗?还是要去找史秉南说清楚? 他不是正好在考验自己吗?余笑蜀带上金条,去找了史秉南。 “不是中秋了吗?”史秉南对桌面上一字排开的金条到并不在意,“给你你就收着就好了。” “只是这钱也太多了些,我留一条?” 余笑蜀的话真心实意,观察着他的反应。 史秉南笑了,“笑蜀,没想到你在特务处做了这么久,还没有经过这个关窍。钱,是不怕多的,主要看你怎么用,反日也罢、反蒋也罢,国府也罢、日军也罢,没有了经济来源,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他看余笑蜀不说话,把桌上的“黄鱼”又推回到余笑蜀一边,“有些话,我当着外人不好说,如今我们的组织,从经费到武装,都来自日本人,没有日本人的支持,是活不下去的,但是我们也不能永远都靠日本人,仰人鼻息。” “你看我,我现在有两辆汽车,院子里面停一辆,司机永远待命,外面临时开一辆,谁也不知道我的行踪,这是工作的需要。但如若没有这些黄鱼,单靠日本人的津贴,怎么做得到?” “行动大队和沪西的烟馆、赌场关系,你知道?” “那是当然,是我提醒李沪生要去争沪西警权的,”史秉南点头,“越界筑路这一块,上海市府、租界当局,究竟谁来控制,本来就夹缠不清。眼下工部局碍于日军实力,办事畏首畏尾,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指了指桌上的金条,道,“所以,要是说这些金条是我送给你的,我看也合适。” “史老板出手真大方!” 史秉南哈哈笑了起来,“几条小黄鱼罢了,你也不用惊讶。这上海的土和赌,国府除不掉、我史秉南除不掉,你余笑蜀也除不掉,日本人,更是不想除。你余笑蜀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但这类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才好。早有人说,得这些昧心钱,可耻。话不错,但是同样的事情,没有中国人做,钱便全落在日本人手里,有中国人去做,不是我们做,钱便落在了别人的手里,那还不如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余笑蜀愣住了,史秉南这番话倒是颇难反驳。 “外界的议论,风评,辱骂、讽刺,且由他,不要去管他,靠着日本人,得到权力、扩充实力,塞满腰包,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何时,你都要晓得,我们之所以能被日本人重用,而且不得不重用,不是说我们处处逢迎日本人,为他们马首是瞻,而是我们能做他们做不到、做不好的事。” “老兄,这话自己说说可以,可是不能讲给旁人听,你这论调,虽不反日,也绝说不上是亲日。” “没错,日本人不了解我吗?他们了解得很。那个内野丰,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但是他们还不得不用我,没有我,就没有今天的特工总部。这是丁默邨、李沪生他们看不透、也做不到的地方,这些钱,我们该拿就要拿、该用就要用!” “好,那我就收着了,李沪生这次对**的行动,我怎么做合适?” “去看看嘛,不要抢他的功,也不要揽他的过。” 不要揽他的过?难道,这次李沪生的行动,还有什么纰漏? “现在丁默邨是一面大旗,作虎皮、挡枪子,都要靠他,不要驳他的面子,李沪生这个人比较简单,扳倒丁默邨,没有他可不行。” 余笑蜀暗自思量,退出了史秉南的办公室。 原来丁默邨还没到上海,史秉南已经想着要扳倒他了啊。 4-6 - 临渊 - 八月槎 4-6 史秉南提醒余笑蜀,不要对李沪生的行动卷入过深,而李沪生则压根不想让余笑蜀参与进来,他那边领着行动组紧锣密鼓地筹备,半点风声都没透露给余笑蜀。 针对这件似有实无的行动,余笑蜀掌握的情报,略等于无。 比如,李沪生获得了打入日方的地下党线索,什么部门?那些人?准备接头时候一网打尽,谁和谁接头,如何接头?在上海,除了直属中央军委的八路军驻沪办事处、中共江苏省委领导的情报工作委员会,还有华中局地下党、直属中央特别工作委员会的严先生系统等多个彼此独立运作的情报机构,还没有算共产国际的情报组织。 虽然余笑蜀不知道有多少日本组织已经被我方渗透,但是从自己的情况来看,应该不在少数,李沪生究竟是不是在打草惊蛇?这样模糊的情报不但不能起到警告作用,反而可能给特情工作带来混乱。 余笑蜀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只好动用浑身解数,盯紧李沪生,同时下了大力气紧锣密鼓地建设起他的一处来,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在“特工总部”站稳脚跟,至少不能落在李沪生之后。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史秉南这个实用主义者同样会把他一脚踢开。 中秋已至,毕竟是中国人的机构,总务处早早下了过节通知,除了脱不开身的,中午开始大家就陆陆续续提前离开。余笑蜀想起和梁欣怡的约定,早早赶赴预定的地点去接卢一珊。 时间还早,车子停靠在路边,通向石库门弄堂的墙壁上,还留有一副《马路天使》的巨幅海报,一年了,画面上的油彩在风吹雨打下只剩模糊的轮廓,但还能勉强辨识出周旋和赵丹的笑容。 这一年多来,外国电影引进中断,国产影片出产最多的明星公司毁于战火,其它营业公司也由于拷贝无法外销而一蹶不振,上海的影院纷纷改做戏院,过去的,就这样永远过去了。 “余先生?” 余笑蜀回头,正是卢一珊。 一看就是经过了刻意的打扮,她郑重其事地穿了那件水蓝色旗袍、白色绒毛的袖口,领口系了一条绛红色的混纺毛巾,显得格外清爽。 “卢小姐,好久不见。” 不知道有没有眼睛,两个人做足表面功夫。 也许是路上走快了,上了车,卢一珊还在微微气喘。 “你还好吗?” 余笑蜀心里一动,“蛮好的,你好不好?” 车子发动,后视镜里隐约有人影晃动,余笑蜀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头,回头问道,“有尾巴吗?” “应该不会吧,”卢一珊微丝未动。 “坐好,”车子开动起来。 “也许是我的错觉。” 刚刚拐过路口,街边餐厅临窗的座位也有一双眼睛瞄了过来,她是不是被盯上了? “李沪生,原来中统的上海站副站长、似乎得到了什么风声,近期你有行动的话,一定要格外注意!” “消息有确定来源吗?” “没有,”余笑蜀叹了一口气,“都是猜测,我和老吴说过了,总之你也小心为上。” “我接了一个有些为难的新任务呢。” “什么任务?” “怎么一下就紧张了,不是你这一条线,不能和你谈。” 卢一珊笑笑,余笑蜀也笑了。 “小秀燕还在湖南吗?还真有些想她了。” 余笑蜀微笑起来,是啊,不能聊工作,家事总谈得。 “她来了也不好办,大概还认得你,到时候我们就不是新朋友,而是老熟人了。这里太危险了,她还是留在那边比较稳妥。” “她还没有消息吗?也不回来看看秀燕。” “没有,还是刚走不久来得那一封信,应该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吧。” 聊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余夫人这个话题像一块避不开绕不过的石头,横亘在两个人的中间。 到了梁公馆,梁利群和梁欣怡早在等候,只是一人站了一边,隔得远远的,看到两个人,梁欣怡和梁利群同时迈开步子,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仍旧还是拉开了距离。 梁欣怡今天穿了身西式长裤配白衬衫,头发整齐束在脑后,清清爽爽,直奔余笑蜀,而卢一珊则善解人意地把糕点礼物交到梁利群手上,跟着他去向梁老爷子致意问好了。 梁家向来十分重视中秋节,今天的午宴由管家衡叔亲自下厨,做了八道精致菜肴,梁成杰特地开了一瓶法国红酒,卢一珊站起接过,给大家一一倒上。 “佳节中秋,笑蜀是梁家的新知、一珊是我们的故旧,你们的家人都不在身边,我呀,一直有这个愿望,希望你们就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来来,我祝大家事事顺利,一家人齐齐整整、长长久久、团团圆圆!” 梁成杰举杯,大家碰杯,各自喝了一小口。 酒很浓郁,带着瓜果的清香,余笑蜀忍不住道,“好酒!” “余笑蜀,听说你的东南贸易公司,做得有声有色,就不像有些人,非要去市政府上班,给日本人做事啦!”梁欣怡冲着梁利群撇嘴。 “你这丫头,市政府里面哪个官员是日本人?我给哪个日本人做事了?” “官员都是中国人,顾问都是日本人!少了你一个,这大上海也未必瘫痪!” “你!是,日军是占上海、颐指气使,大家都不舒服。但这城市,总归是中国人在里面生活,你不做事、我不做事,你晚上要不要路灯?治安要不要巡捕?卫生要不要清理了!” “你!国府不过是有计划的撤退,绝不是战争的失败,要我说,日本人就是靠你们这些人,在上海站稳了脚跟的!” 梁利群烦恼地大摇其头,“国府一日不回,上海就没有政府最好了?梁家的生意也不做了,你不想想看,上海现在几十万难民挤在弄堂里,锅碰碗、锹碰铲,你还在这里每天不愁吃穿用度,这生活,哪里来的?” “你还是中央政府官员呢!” 才说了几句,两个人就为了给不给日本人做事吵起来,大家都有些尴尬。 梁欣怡还想继续斗嘴,卢一珊已经夹了一大块糖醋小排放在她的碟子里,道,“哎呀,衡叔的手艺我真是好久没吃到了,快,你也尝尝!” “欣怡,不要闹,家宴不谈国事,今天,大家就是要高高兴兴过一个节,你们有什么不妥,明天自己慢慢去说!” 梁成杰发了话,梁欣怡哼了一声,闷头吃菜。 大家默默吃了一会,梁利群觉得要找些话题,忽地发现卢一珊脱了手套,无名指像是受了伤,于是道,“卢小姐,你的手怎么了?” 他这话问出口,梁欣怡也发现了新情况,马上跟上,“哎呀,一珊姐,我都没注意,你的手受伤了?要不要紧?” 余笑蜀知道大家都在没话找话,这处伤口,自己在车上倒是没有留意。 “说起来啊,倒是一场血光之灾!”卢一珊马上接过话头,把老吴换成表舅,把送鱼过节的故事改头换面地演绎了一遍。 “我这个表舅啊,一向心粗,根本不晓得,我是顶害怕去杀鱼的,就兴冲冲带了来,想尝尝我的手艺,结果我只能硬着头皮上阵,落刀前,先求了一遍各路神佛饶恕,闭着眼睛就是一刀,一下子就给手指割破了!” 余笑蜀微笑,梁利群大笑、梁欣怡惊呼,“多疼啊!” “后来呢?”梁利群追问。 “后来呀,我表舅提起刀,各个方向比划了一遍,”卢一珊有意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借故告辞了!” “原来呀,他也不敢的,想到你这里来蹭鱼吃!”梁利群及时补充! 大家又笑了一轮,总算有些过节的气氛了。 “一珊,不要紧,”梁利群站起来,伸出手虚虚在空中一按,“我这里有灵丹妙药,上个月刚刚从香港带过来的、止血生肌最是有效!我这就去给你拿!”说着也不管卢一珊一连声的“太麻烦”,竟径直离桌,小跑着上楼去了。 饭菜其实也吃得七七八八了,梁利群先跑掉,梁成杰也站了起来。 “笑蜀,我一会还有公务要离开,趁这个时候,和你说几句话。” 余笑蜀会意,也站了起来跟着梁成杰走进了书房。 4-7 - 临渊 - 八月槎 4-7 “听说,李秉书的儿子在找你的麻烦?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不碍事,李沪生落了水,还带垮了整个上海的中统组织,现在紧跟丁默邨,正看我不顺眼。” 梁成杰点了点头。 “李墨卿也要粉墨登场了。他李家和日本关系太深,原本也坐不住了,下个月,许香南就要下台,督办上海市政公署就要再次改组为上海特别市政府,李墨卿任市长。” “沦陷一年多了,李家的观望也差不多有了结论了。这一次,李墨卿是觉得唐开诚的死是个机会,先担任上海市市长,如果一切顺利,日后,再进一步和日本人合作,去组织全国性的政权。” “他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论资历,他和唐开诚还是差得太远,日本人不会对他下如此重注!” “你说得对,竹内已经分头约见过我们,上海市市长这个职位,他也曾经试探过我,就冲这一点,他们对李墨卿的重视程度也远比不上唐开诚。没有了李墨卿,还有我,或者其他什么人,而没了唐开诚,伪政权组阁的事情,马上就陷于停顿了。” “梁成杰沉默了一会,从日军高层得来的消息,日本人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和国府内部的妥协派联系,土肥原贤二仍在上海,国府上层有大人物要出场啊!” “难怪,最近丁默邨和史秉南得到了日本人的全力支持,已经有上百号人了,还在扩张。” “嗯,日本人一向不愿意让中国人掌握情报机构和武装力量,这次如此重视,大概是唐开诚的遇刺刺激到了他们。终于意识到重庆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特工总部作为特情机构,将来重要人物的政治保卫工作一定会放到你们这里,你自己要格外小心,这些暗杀、恐怖活动,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梁先生,我明白,先站稳脚跟。现在,丁默邨和史秉南已经有了相互争夺、划分势力的苗头。” “你觉得谁能获胜?” 余笑蜀略做思考,道,“史秉南,这个人城府深,做事谨慎、又能下狠手,都说他为了赢得竹内的支持,竟然提出把自己的儿子押给宪兵司令部做人质,我看丁默邨争不过他。” 梁成杰点点头,“我也是这个看法,恰好,史秉南也需要你和利群。” “但是这个人城府很深,刺唐案,他还有意泄露了唐开诚的行踪给我,给我做了一个扣子,差一点就把我绕进去了。” “哦?你通知了军统?”梁成杰坐直了身子。 “没有。” 梁成杰笑了起来,“你说他精明,你也不差嘛!要获得史秉南的信任不容易,军统那边,你倒是不用过分担心,有机会,我介绍你认识杜先生,这样就等于给你上了一个护身符。” “好!” 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梁利群探进来半个脑袋。 “笑蜀,你的同事说有急事找你,直接登门了!” 余笑蜀的心一沉,大中秋的,出了黄武宁,还能是谁? 余笑蜀拉开房门走出去,发现黄武宁正在梁公馆客厅里团团转,一见到他,马上开口道,“公司前半个月定的猪鬃到了!” 这是他们约好的暗语,这就是说,李沪生开始行动了! 还真有行动。想到史秉南的嘱咐,他匆匆拿起大衣。 “梁先生,我有要紧的事情,马上得走了。” “路上小心!” 余笑蜀转身快步离开,忽然发现好像少了一个人。 “卢小姐呢?” “行了,你就快去忙你的吧,她呀,早一会律师公会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有个重要的案子要她参加,她已经先走了!” 中秋节有什么案子要接,莫不是吴老师那边的任务? 余笑蜀心惊肉跳,外表却依然满面春风,“哦,那不用我送了!” 说着话,他已经匆匆迈出了大门。 “余笑蜀!余笑蜀!你的围巾!” 梁欣怡跑着追出来的时候,余笑蜀的汽车已经一溜烟儿地开走了。 4-8 - 临渊 - 八月槎 4-8 黄武宁把车子开得飞快。 “什么时候的事?” “在法租界,那边一动,巡捕房就知道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巡捕房的消息?谁这么灵通?” “哎,是个职业情报贩子,叫杜克峰,以前在市党部社会局做情报,日本人来了之后自己单干,只要价钱开得足,什么情报都有。” “可靠吗?” “很可靠,其它渠道来的情报,还要辨辨真假,这些人的情报成色最足,只要一次砸了锅,性命堪忧。” “哦?”余笑蜀笑了,“连我们也有这么大的威慑力了?” 黄武宁也笑了,“余队,你不出行动不知道,李沪生在黑白各路把声势做得足极了,托他的福,只要听说我们也是新组织的,差不多都是闻声色变。不过呀,这个杜克峰也是个人物,价钱是一分钱都不肯降的。” “还有,这阵子开销多,没钱了。” “给你不少呀,这么不经用?总务处的经费呢?” “早没了,现在用你的小黄鱼顶着,好用。总务处拨的那点日元,一是不多,二是花起来也麻烦!” 车子在街道上行驶,摇摇晃晃,余笑蜀心里喟叹,李沪生这个王八蛋,行动的相关情报一律捂得严严实实,如果当时没有收下他那几条黄鱼,今天真是两眼一抹黑,等自己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具体地点有没有?” “李沪生他们在哪里布控不知道,行动对象是四明商业银行宝昌支行三楼信贷办公室。” “四明商业银行?” 余笑蜀忽地想起,卢一珊是不是和四明商业银行有业务联系? “错不了,据说李沪生盯上的,是日本领事馆的华人会计,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这里办业务,据说宝昌支行信贷科的一个股长,有可能是**,这里是一个秘密的情报站。今天过节,银行员工大部分放假,**趁这个机会,准备接头。” “开快些!” 四明商业银行宝昌支行在霞飞路和劳而东路交叉口,西行不远,又连着一个箭头状的交岔口,四面八方车流人流密集,李沪生想要控制局面没有那么容易,一定会找到一个理想的观测点,八成就在兴业里大楼上。 “直接去兴业里!” 黄武宁从来没见过余笑蜀这样着急。 兴业大楼是劳而东路唯一的高层建筑,此刻,李沪生正站在兴业酒店五楼套房的窗前,用望远镜观察着街对面的目标,那个房间的窗半开着,外面搭了一个简易的小木架,上面放着一盆兰花,深蓝色的窗帘时而被风吹动,可以看到屋内似乎有人在走来走去。 “日本领事馆那边怎么样?” “刚到的消息,人已经出来了,同行的,好像还有一个日本人。” “日本人?” 李沪生皱起了眉头,一个日本人和一个**分子一同出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杜克峰提供的消息有误? 他的肚子里咕咕作响,已到了午饭时间,楼上楼下布控的人还都饿着肚子。 李沪生大踏步在房间里走动,踩得地板咯吱作响。是不是谁走露了风声?只怕行动还没开始,那个说话又臭又硬的法国巡捕就要翻脸。 他有些后悔,没有在高竹村暴露的时候马上逮捕他,而是听从杜克峰的建议,放长线、钓大鱼,但是真正钓鱼的人都明白,长线操控起来,绝没有那么简单。 通讯员匆匆进来,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沪生眉头一展,“盯紧点,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告诉大家,准备,目标随时可能出现,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他手一挥,“下楼。” 一行十几个精干特工,走下楼梯,刚才匆匆而来的最新情报,姓高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原来是和同行的日本人去了附近的餐厅一起吃午餐。现在,用餐已毕,两个人分开,人已经在赶往这里的路上。 看来杜克峰要价高是高了些,起码情报还是靠谱的。妈的,还从容地吃节日大餐,这么多人在等他,他倒是逍遥得很! 到了楼下,冷风一吹,李沪生一抬头,猛地看到了一个他现在绝对不想见到的人。 “沪生!” “笑蜀?哎呀,真巧!正想去派人去通知你,谁知道你不在家,联系不上。” 李沪生胡说八道张口就来,毫不尴尬。 “哎,知道你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我自己赶过来了。” “你是资深专家,来指导,欢迎欢迎!” “兄弟们都布置好了?目标出现了吗?”余笑蜀放低了声音。 “万无一失,一旦出现,我们马上落实抓捕。” 正说着话,街对面早已约好的暗号响起,“上!” 李沪生拔出腰间的手枪,一群人一窝蜂地冲向四明商业银行。 顾不得那么多,余笑蜀也抢在人群里,带头向楼上冲去。 他最担心的,是在房间里见到卢一珊。 刚进了银行大门,就听到特务在大声吆喝别跑叫,然后就是砰、砰两声枪响。 等到余笑蜀和李沪生冲进三楼信贷科的大门,发现地上正跪着一个男人,正在大喊大叫,“你们是哪里的!宪兵队的?捕房的?抓错人了!”他肩膀上中了一枪,脸色煞白,但是中气还足。 旁边的特务抡圆了手臂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叫什么叫,抓的就是你!” “是他吗?”李沪生跑得气喘。 “就是他!” 李沪生掐着腰刚想说话,捕房的法国巡捕马龙已经皱着眉头,站在了他的前面,“李先生,这个人受伤了,必须由我们带走,核查证据之后,再引渡给日本宪兵司令部。” 李沪生没有想到法国人办事如此刻板,急了,道,“就算你带走,人也要交给我,你给日本宪兵司令部做什么?” 法国人奇怪,“你不是以日本宪兵司令部的名义提出的协捕申请吗?” 李沪生一昂头,一肚子话被法国人噎在了嗓子眼,只得气哼哼任由巡捕房把人拖起来。 “也罢,反正人是捉住了,口供你们问,我来负责这件屋子的搜查,总可以吧!” 法国人不置可否,走到李沪生的身前,慢慢地用中文说道,“回去请转告特高课,虽然现在日本人控制了上海,但是这里是法租界!依然要服从法领馆的管理!为了应付你们骚扰!我会向政治处建议,增设相应的对应机构!” “一定一定,我们一定配合!” 看两个人话说得越来越僵,余笑蜀赶快来打圆场。 李沪生脸上浮起了僵硬的笑容,目送法国人离开。 “妈的,这个马龙是怎么做到一等督查长的!” “消消气,找到证物要紧。” “接头的人呢?”李沪生问行动人员。 “报告李处长,没有见到接头的人!” “废物!” 李沪生低头,看到一个棕色的文件包被甩在沙发下面,被沙发布挡住,隐隐露出一个角来。 “把门看住,不要让法国人进来!” 他匆匆跑过去,小心地拾起文件包,抽出一叠文件来。 余笑蜀也不紧不慢地跟过去,伸头去看,那文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日文,间或有几个汉字,写着“中央政府”、“極秘”、“平和運動”、“重光堂”之类的字眼,还没容他细看,就被李沪生收了起来。 “证据确凿!” 他回身向门口走去,低声嘱咐下属收好。 余笑蜀知道他提防着自己,也懒得过去讨没趣,他扫视着整个房间,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地下党的联络点,得想个法子,通知前来接头的人,这里出了问题。 他目光落在房间半开的窗子上,淡蓝色的窗帘后,露出几根铁骨素的叶子。 再换个角度,几只黄色的小花从窗子缝隙伸了进来。余笑蜀愣住了,这不是卢一珊最喜欢的花吗? 他拍了拍身旁的一个特务,一指窗台,道,“这里外墙有檐,会不会跳窗逃跑了?” 李沪生刚刚收好文件,一抬头,看见有人靠近窗子,大喊一声,“别动!” 可是已经晚了,窗子已经被推开,楼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紧跟着,街上就传来了骂声,“谁家花盆放在窗沿上,掉下来砸死个人,没宁教、没人养、没心!没肺!没人性!” 李沪生脸都黑了,指着那个开窗的家伙,“你去,限你十分钟内找一盆一模一样的花回来,摆回原处!不然就不要回来了。” 宝昌分行信贷科的值班人员苦着脸,被带了过来。 “在这个屋子里办公的人呢?” “小孙,他早上来值班的,家里临时有事,中午回去一下,让我帮着照应下。” “屋子里没人,怎么门窗都开着!” “小孙说,下午会有客户来办贷款,屋子里面味道不好,让我提前帮着开窗通个风。有人来就先帮他让进来,你知道,大家业务竞争,这客户什么来路,也不好直接打听。” “外面窗沿上的花盆是怎么回事?”李沪生声色俱厉。 “这花小孙养了没多久,下午让我帮着拿出去晒晒,也增添些过节气氛,一会他就回来。” “他有没有说,有几个客户要来办贷款?” “这他可没说,就叮嘱我,有人来就让进来先等。这、这谁成想,这人是个不法分子,哎。” “你们,都下去,继续布控,下面街道恢复原样,一粒土都不许剩下!” 李沪生气晕了头,他只是顾着提防余笑蜀,也疏忽了。 第一,没有想到对方使了一个空城计,房间只是用来中转文件,情报员之间彼此不见面,自己却以为窗开着,屋内有人,只要人一到,就开始了抓捕行动;第二,窗台上的花一定是警示标志,如果花出了问题,接头人就不会出现,自己费了半天劲,只捉到了一个在外务省潜伏的已知人员,真是绝大的失败! 这一场本该轰轰烈烈计划周详的秘密围捕居然变成了一个笑话,如今只能希望对方毫无察觉,依旧按照原计划接头,被自己守株待兔;不然,就只能希望被捉住的**分子的确可以提供极为重要的情报,可以弥补过失了。 派去找花的特务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手里果然端着一盆兰花,和刚才那一盆大体相似,李沪生不通花木,总觉得不放心,又把原来的花拿来反复看看。 原花从三楼落下,大部分已经被花盆砸烂,想换盆不换花是不可能了,沉吟了一会,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自己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把这新的一盆摆在了窗沿上。 看李沪生正在气头上,全神贯注地在摆弄那盆花,他的下属悄悄凑过来,对余笑蜀说,“余处长,麻烦你和我们李处说一句,法租界捕房对我们开枪很不满,让我们现在就撤走,这个事情,是不是,要处理一下。” 余笑蜀走近窗前,就势往楼下望望。 “做什么!” 李沪生一把拉住了他。 “沪生,这次开了枪,捕房那边要你派个人跟回去说明下。” 李沪生猛地回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听到余处长说的话了吗?去,把这些事情办好。” 余笑蜀添乱不嫌烦,又问了一句,“沪生兄,这一次,怎么没有见到日本宪兵队的人啊?” 这一下,李沪生的脸更黑了,因为这次关系到日本领事馆被**间谍渗透,他为了做事不被干扰,征得丁默邨支持后,虽然借用了宪兵司令部的名义,但没有和日本宪兵队通气。这时候事情不顺利,一切破釜沉舟的预先决断,似乎都变成了自己给自己挖的巨坑。 此刻的霞飞路上,至少还有三个人远远目睹了这次花盆意外跌落事件,大家心情各不相同。 一个人,是刚刚回归谷恒公馆的石川健一,一个多小时前,正是他按照谷恒太郎的指示,陪同自己辛苦策反的双面间谍高竹村离开日领馆,去和中共交换情报。过了这道坎,高竹村就正式进入中共上海地下核心组织了。 一个人,是匆匆从梁公馆赶来接头的中共情报工作人员卢一珊,她恰好看到一盆陌生的兰花摆上了那个熟悉的窗台。 还有一个人,是黄武宁,余笑蜀让他把车停在了不远处的亨利路口,在这里,他遇到了刚刚在梁公馆匆匆见过一面的卢一珊。 看起来她慢慢悠悠的,没什么急事,两个人就闲聊了两句。 “大白天的,楼上掉个花盆,你说吓人不吓人?” 卢一珊脸上露出了笑容,道,“我也看到了,可惜了那盆铁骨素。” 第五章 兄弟阋墙 5-1 - 临渊 - 八月槎 5-1 忆定盘路,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史秉南的座驾稳稳地开了进来,跟着史秉南下车的,还有一个一身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 “笑蜀,你在这里,太好了,来认识下。” 史秉南向他招手。 余笑蜀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史秉南为人极其谨慎,他的两辆汽车行踪不定,常常是先后出发,各奔东西,或者一辆始终停在院中,不做动作。除了极少数人,谁也不知道他的真正去向。和陌生人同车归来,更是罕见,这个人是什么来头? “余处长是伐,久仰久仰,侬好!” 那人伸出手来,余笑蜀不敢怠慢,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许先生,许仕明,是季云卿先生的弟子,我的师弟。” 史秉南身子一侧,“余笑蜀,特工总部一处处长。” 原来是他,这个许仕明是青帮大佬季云卿的司机兼保镖,也是季门的头号打手,为人心狠手辣,在上海滩颇有名气。余笑蜀知道史秉南早年做共产党,曾被党务调查科抓去,走过青帮大佬的门路,看来眼下为了迅速扩张势力,又重新回到了当年的老路上。 “在下以前在淞沪警备司令部谋过职,久仰许先生大名,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伐要客气,侬精忠为国,现在又跟着史先生讨逆锄奸,大家隑朋友,下趟多多关照!” 许仕明说话干脆利落,把精忠为国、讨逆锄奸这八个字按在余笑蜀和史秉南的头上,好似天经地义一般。他脚踏一双簇新的黑棉布鞋,青布长衫下是一身扎实的肌肉,一看就是个思虑不多,长于行动的人。 “好了,都认识了,我们里面说话。” 史秉南把许仕明向楼内让,许仕明却后退了半步,一定要跟在史秉南的后面。 余笑蜀知道,青帮规矩大,这个许仕明在季云卿身边时日不短了,尊卑有序、忠心耿耿这些基本的帮会规矩当然非常清楚,看眼下许仕明对史秉南的态度,难道他也要加入特工总部? 果然,进了楼,史秉南就找总务处带着许仕明去领津贴和枪支,他则把余笑蜀叫到了办公室。 “笑蜀,现在军统活动猖獗,你这里虽然情报工作很有起色,但是行动能力不足,是个大问题。我去找了老头子,现在青帮内部对是否支持日本人也莫衷一是,老头子不好出面,就派许仕明过来打个前站。我想,就由你们组个搭档,配合起来,有利于开展工作。” “加入行动大队?”余笑蜀试探着问。 “不,单独组织一个警备大队,就由许仕明当队长。” “这样,丁主任和李沪生会不会有想法?” “他们现在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已经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 史秉南爆粗口不多,余笑蜀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史秉南指的,正是前几天李沪生指挥的围捕“**”的行动。原来李沪生精心筹备了许久,在四明商业银行打掉的,竟是外务省的双面间谍,那个当场被捕,还中了一枪的高竹村,是谷恒公馆费尽心机策反的**分子,已经潜伏了半年多,一直在为**的地下金库服务,就在即将接触**江苏省委核心圈子的时刻,被李沪生“一网打尽”了。 “怎么样,人没事吧?”史秉南摸出香烟,余笑蜀先给他点上火,自己也接过一只。 “死不了,“人已经在医院住了几天,据说谷恒公馆不放心,对内野丰提出了强烈抗议,已经把高竹村抬回去了。这下可好,内野丰和竹内的脸上应该挂不住了。” 史秉南笑道,“单单是面子上过不去还好,这次丁默邨和李沪生可是犯了他们的大忌。” “得罪了谷恒太郎?” “得罪了竹内和内野丰!没有知会宪兵司令部就擅自行动,日本人迟迟不肯武装我们,怕就是怕得这个。” 余笑蜀点点头。 说这是致命事故,还不仅仅在于错抓了外务省的人,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李沪生得知高竹村是谷恒公馆在册的情报人员之后,竟然利用提审案犯的机会,在宪兵司令部里,对刚刚从法租界引渡回来的高竹村饱以老拳,打断了数根肋骨。用内野丰的话来说,“行为之疯狂难以理解,难以形容!” “擅自行动抓错了人,又当着特高课殴打了日方人员,李沪生这次危险了。” “倒也不会怎么样,”史秉南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老丁和内野丰当着外务省的情报人员争吵了一番,最后也没有结论。李沪生是有免死金牌的,他老子李墨卿的上海特别市政府就要成立了,日本会给他留足面子,他尽可胡来。只是特高课的天平,更偏向我们了而已。” “你早就料到了?” 之前史秉南给自己的指示:不争功,不担过,如果说在行动前,余笑蜀还不是很明白史秉南的意思,如今就完全清楚了。然而史秉南是如何做出这个判断的,这一直是余笑蜀心底的一大疑问。 “怨不得别人,李沪生这次的行动情报,是从一个上海滩很有名的情报贩子那里得来的。他可以找人买情报,我也可以嘛。” 余笑蜀恍然大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史秉南也一直在监视着李沪生。 “老丁这次在竹内面前是抬不起头了,竹内意识到,给了钱、给了枪,我们倒有可能脱离宪兵的控制,于是把内野丰大骂一通。内野丰涵养差,竹内对老丁,至少表面上是客气的,内野却照葫芦画瓢,对老丁也是一通大骂。被一个日军少佐骂娘,丁主任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现在气得就差要挂印而去了。” 史秉南也在幸灾乐祸。 “也是,军统这边尚且顾不过来,还有心思去抓**?” 史秉南想了想,道,“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共产党组织严密,作风顽强,行动常常出人意表,如今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我们也不得不防。我十年前,在中共组织里面做过,讲政治、收买人心,做思想工作,他们真是一等一的厉害。” “不过呢,共产党现在实力不强,可以先放在一边,这个许仕明今天已经来探路,你要想个办法,帮我把青帮的事情处理好。” 史秉南收了笑容,沉思着,“目前最大的障碍,不在上海,在香港,杜月笙不松口,老头子也不能公开支持我们啊!” 5-2 - 临渊 - 八月槎 5-2 青帮大佬里面势力最大的是杜月笙,虽然他人在香港,但是徒子徒孙却遍布上海滩,他不仅仅是首屈一指的帮会大佬,也是上海金融界和政界炙手可热的人物,同时在国府挂有要职,一贯的姿态是坚决抗日。杜月笙不松口,史秉南的老头子尚且不肯公开出面支持特工总部,这样的关系,让一个小小的余笑蜀如何理顺呢? 余笑蜀想到了梁成杰,两个人都是上海金融界的头面人物,梁成杰也暗示过,可以和杜月笙搭上关系,只是眼下余笑蜀做的每件事,都要面临无穷无尽的纠结。他相信自己在完成党交付的任务,在为争取抗战胜利,中国革命的胜利而努力奋斗。但是他奋斗的方向,却和千千万万抛头颅洒热血的同志们不一样。他需要挑战自己的信念和良知,向着无底的深渊一路滑落。 正如史秉南所说,中日大势不变,没有他史秉南,一眼会有张秉南、刘秉南,权柄和利益,落在旁人手里,总不如落在自己手里;另一方面,虽然国府和军统也没有那么清白无辜,但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是在打击本就艰难的抗日力量,壮大伪组织的根基,这样沉重的负担,是将来潜伏所获的情报能够抵消的吗? 烦恼的事,还不只这一件。 余笑蜀披上大衣,他要去梁公馆一趟。 这些日子,梁欣怡有意无意总是会打电话过来,找机会和自己接近,说来也奇怪,梁欣怡对梁利群的投日出任伪职嗤之以鼻,但是对自己投敌的状况也不可能一无所知,为什么对自己的态度就判若两人呢? 梁大小姐的做派虽然不如梁利群张扬,但是如今史秉南、丁默邨、李沪生……所有盯着他的眼睛都知道,他在和巨富梁家的千金交往了。 就算梁欣怡不知道,难道梁成杰和梁利群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和一个汉奸交往,究竟能有什么好处? 余笑蜀摇摇头,车子一路向南,梁欣怡今天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说请他中午务必赶到,一会要介绍他认识一位重要的朋友! “总之,很重要!” “这次,要不要接卢小姐了?”这是一个无意识的玩笑。 “你呀,人家最近忙着谈恋爱呢!有人接!不用你操心!” 谈恋爱?余笑蜀一愣,眼前浮现出那个浅笑倩兮的素淡姑娘来,这才数日没见,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车子一路颠簸,余笑蜀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的。 出乎意料地,梁成杰不在粱公馆,梁欣怡要介绍的,是一个穿着笔挺的深黑色条纹西装、彬彬有礼的男人。 “我来介绍一下,他就是我常提起的余笑蜀先生,这位呢,是我在复旦读书时候的学长,石忠义!” 梁欣怡对两人介绍了一番,自然而然地站在余笑蜀身旁,挽住了他的手臂。 石忠义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余笑蜀有些尴尬。 “幸会幸会!久仰大名!” 石忠义伸出了手,和余笑蜀握在了一起,余笑蜀忽然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利群呢?” “不知道,”梁欣怡收了笑容,“他呀,最近当上了上海特别市财政局专员,忙得都不知道家在哪里了!” 余笑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梁氏兄妹因为政见不同,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不知道吵了多少回,如今还不知如何收场,不知道有一天,如果梁欣怡知道自己原来也在给日本人做事,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熟的很,以前在复旦的时候,一起参加学生运动,他可是个头号积极分子!不过呀,他就读的研究所中途撤销了,他也被退学了,当时我还在嘲笑他,如今可好,战事一起,我也弄了个没毕业,倒是彼此彼此了!” “对了,你不是很想知道香港商界现在的动向吗?他前阵子和我哥哥一起从香港回来的,你们聊聊,我去吩咐人去弄些瓜果。” 梁欣怡脚步轻快地离开,把石忠义扔给了余笑蜀。 什么意思?他一头雾水,这个石忠义究竟有什么值得重视之处? 余笑蜀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 从余笑蜀踏进梁家,石川健一一直在打量着他。 藏青色西服加呢子长大衣、系一条驼色围巾,笔挺的腰背,整个人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劲道,如果不是在梁公馆,而是在大街上,自己恐怕也未必会认得出来。眼前这个人和当日南京城中那个灰头土脸的国军将官,已经再无半点相似之处。 自从余笑蜀到来,梁欣怡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起来,喜滋滋地一会张罗这个、一会张罗那个,石川健一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听说,石先生这几年一直在做新闻工作?” “战前在沪上的国民新闻社做摄影记者,战后失业,如今在《美华晨报》做做文章。” “我看,你和欣怡熟得很,她一定是很看重你,一定要我过来,介绍你!” 余笑蜀蛮热情,看来是没有认出他是当日的石川健一。 石川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高竹村出了事,谷恒公馆谋划了大半年的反间计划付诸东流。谷恒太郎脸色不好看,他知道,自己另外一个任务再也不能出任何差池了。 这个任务的伏线同样漫长,甚至比策反高竹村更久,那就是接近梁欣怡,控制梁利群,最终掌握梁成杰,使之为外务省提供服务。 和梁利群打交道,石川没有障碍,但是面对梁欣怡,他总觉得局促。他很清楚,对梁公馆的情报工作,他已经久无成绩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在自己,他发现,他真的喜欢上梁欣怡了。 这个周日,石川先打听好了梁利群和梁成杰不在家,特地定了上海滩顶豪华的华懋饭店,来约梁欣怡午餐,没想到梁欣怡好像早有准备,一个电话打给这个余笑蜀,要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等到余笑蜀到来,当着自己的面,梁欣怡脸上那欣喜又暧昧的表情,是从未对自己显露过的,他可以肯定,梁欣怡是专门做给自己看的了。 虽然梁欣怡对自己的态度和他的任务并没有直接关系,但此刻石川健一的心中,极度失落。 他心中泛酸,却面带笑容,和面前这个不明就里的余笑蜀就时局侃侃而谈,如果不是熟识的人,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日本人。 严格说来,石川健一确实不是一个纯粹的日本人。他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中国小孩石忠义就在上海出生,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身为外交官的父亲在日本其实有自己的妻子,他在石川健一出生后不久就奉调回国,而妻子只能留在国内。私生子石川健一并没有日侨身份,是和里巷弄堂的中国孩子一起长大的。直到母亲病逝,他被接回日本接受教育,然后又被派送回位于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学习,直到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吸收进外务省的特情机构。 天然“中国通”的石川健一被上海领事馆副领事谷恒太郎重用,用来渗透国府和共产党的外围组织,获取情报。 在日本和东亚同文书院,石川接受的是绝对忠于天皇的军国主义教育,而儿时的记忆,在中国的生活、在上海的学习经历,又让他接触了古老而充满魅力的中国文化,作为一个热血青年,他亲历了中国共产***的学生运动、也和国民政府求民族独立富强的先进青年们结下了友谊。 这样的经历,让石川健一对中国的情感非常复杂,也是他爱上梁欣怡的原因之一,她是一个健康又充满了青春朝气的姑娘。 不管他承不承认,虽然他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特情人员,但他并不是一个坚定纯粹的军国主义者。虽然他也觉得中国政府低效腐败、管理混乱不堪,人民如一团散沙,短视趋利、难以有所作为;但是他还是钦佩赵兴安、梁欣怡这样的爱国者,他们既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教育,又带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士”的烙印,位卑未敢忘忧国,敢于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不顾自身的安危、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去争取民族的独立和解放。 复旦校园里的梁欣怡,是一颗怎样的明星呀,家世显赫、追求民主、反对独裁……这个年轻姑娘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羡慕的天真,甚至包括她不顾家庭反对,一定要和东北流亡军人赵兴安坠入爱河。 肩并肩走在游行的队伍里,挥汗如雨的起草演讲稿,一起在四马路外滩发传单、喊口号……石川健一确信,在某个时刻、某些阶段,梁欣怡曾经和自己产生或某些微妙的情感。但是他退缩了,他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不敢去进入这样一个女孩子的情感生活。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他还是一厢情愿地希望梁欣怡凭借优越的家世,可以不接触人世间的污秽肮脏,能够永远保持她善良纯粹、爱憎分明的天性。 他甚至对自己的工作任务产生了动摇,梁欣怡,毕竟只是一个思想单纯的女孩子啊,对大局或许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然而梁欣怡对余笑蜀产生好感这件事,却让他措手不及! 他觉得他理解梁欣怡的心思,余笑蜀,国府的抗战英雄、梁利群的救命恩人、如今的“成功商人”! 但梁欣怡知道他是为大日本帝国服务的“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骨干!不折不扣的变节分子、“汉奸”、“卖国贼”吗?! 何况,从今天他的态度来看,他身上带着中年人的油滑,根本没把梁欣怡对他的好感当一回事。 石川健一感觉自己要失控了,虽然控制情绪,是他从事特务训练所要学习的第一课。 5-3 - 临渊 - 八月槎 5-3 “石师兄,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有些累了?” 梁欣怡一双杏眼中闪着疑惑。 梁公馆的电话适时响起,是黄武宁,有一个自称自己故旧的生意人,糊里糊涂找到忆定盘路去了,黄武宁把他先稳在了附近的咖啡厅,问他该怎么办。 故旧?自己毕业后一直在复兴社特务处服务,在上海哪里有什么生意?黄武宁既然直接把电话打过来,意味着这件事相当严重。 “我尽快回去。”余笑蜀放了下了电话。 说实话,余笑蜀对自己今天这趟行程多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早点结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梁欣怡极力推荐的这位友人,其实乏味得紧,两个人有的没的说了半天,毫无重点。 这个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梁欣怡却说了话。 “笑蜀哥,石师兄预定了华懋饭店的西餐厅,我正好也好久没去了,你也陪我们一起去呗?” “太不巧了,刚刚的电话,正好有一笔生意上的事务,必须我亲自回去处理。” 余笑蜀不能答应梁欣怡的邀请,太忙不宜过度耽搁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上海的敏感人物接连遭到军统的制裁,包括前不久刚刚落水的季秀峰。这个人本来就是墙头草,很有可能已经对李再兴透露了自己的身份,难说自己会不会就是军统的下一个目标。如今不是有完全的把握,实在是不应该在公共场合露面的。 “什么重要的事务呀,我的饭局,爸爸也要给面子的。” 梁欣怡语气平淡,实际上是生了气。 “下次,下次一定。” 面前的石忠义显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他恍然大悟,是不是这个石忠义在追求梁欣怡,而梁欣怡在拿自己当挡箭牌? “不然,你和石先生一起去?华懋饭店的西餐,不是那么好订的,不去实在浪费!” 梁欣怡生气了,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不去了!” 石忠义站了起来,道,“没关系,今天大家都不方便,取消掉好了,想吃的时候,我再去订,到时候,余先生也一起。” 石川健一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得体,梁欣怡却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道,“石师兄,你也不用这么麻烦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大家都知道华懋饭店是什么地方,你现在给报刊撰稿,应该也没有太多结余,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们路边小吃随便吃吃,也是很快活的。如今为我摊上一笔这么大的开销,我很是过意不去。” 一股气涌上脑门,石川几乎气晕了,华懋饭店虽设在上海最有名的沙逊大厦里,是出了名的昂贵豪华,但对他来说,去去定个座位吃个西餐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梁欣怡竟然以为自己在打肿了脸充胖子。 不过从情报工作角度来说,这个宴请方案确实是个昏招。因为不符合自己失业撰稿人的身份。在下订前,他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华懋高雅幽静,非常适合两个人谈天说地,却没想到在梁欣怡眼里,自己无因无由这“豪华”一餐,却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穷酸相,变成了死缠烂打追求她的铁证。 “第一次认识忠义兄,又是远道从香港而来,哪有开销人家的道理,今日不方便,改日,改日我们一起去华懋再聚,一定要我来做东!” 余笑蜀想赶紧了结这边的事情,实在是怕梁欣怡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下意识想要逃避。 他这几句话说得和颜悦色,梁欣怡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笑嘻嘻地道,“果然体贴,今天一定要你去,就是要你做个钱包!支持我们这些进步青年!” 这两个人无心地你一眼我一语,倒好像是故意在一唱一和,把个石川健一气得要爆炸掉。 话说到这个份上,石川健一也不好直接拒绝,就说,“我最近都在忙着学习法语,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时间了。” “你留在报社的电话,比巡捕房的还难接通。”梁欣怡摇摇头。 余笑蜀也站了起来,笑道,“我看啊,凡事心诚则灵,你只要多打几遍,一定接得通!今天真是对不住了。石兄去哪里?我的车子可以送你一程。” “真是大忙人,我送你们出去!”梁欣怡想了想,没等石川健一说话,又挽住了余笑蜀。 “在和谁说话,要往哪里走?我可是带了长生桥的糖炒栗子,还是热的哪!” 梁利群笑嘻嘻地推开大厅的门,一只手里拉着的,正是卢一珊。 见到了石川健一,梁利群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余笑蜀和卢一珊四目相对,也呆住了。 5-4 - 临渊 - 八月槎 5-4 “你的栗子,我可不稀罕!一珊姐,我去送送他们,马上就回来啊!” 梁欣怡把挽着余笑蜀的手臂,握得更紧了。 余笑蜀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见到梁欣怡挽着自己往外走的时候,卢一珊的表情似乎也很尴尬,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秋天已有凉意,梁欣怡整个身子靠过来,余笑蜀整只胳膊都暖了起来。 石忠义当然不会搭他的便车,上了车好一会,抬起手来,袖子上还有梁欣怡身上淡淡的香气。 想到梁欣怡小鸟依人的模样,余笑蜀不由得摇了摇头。慢慢地,刚才的其它的细节才慢慢浮现,梁利群应该是认识石忠义的,为什么看到石忠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一个连中产都说不上的文人,照理说对华懋饭店的昂贵西餐应该下了血本,但从石忠义脸上,倒是根本不见梁欣怡担心的那些纠结。 多年的情报工作经验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石忠义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极其敏感的梁家、进入梁欣怡的生活,他是真的喜欢梁欣怡,还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余笑蜀还在车上对刚才的会面胡思乱想,全然没有想到,真正的**烦正在眼前等着他。 忆定盘路路口有一家犹太侨民开的罗萨那咖啡馆,此刻,黄武宁正和一个衣冠楚楚,带着白金框眼睛的男人在等着他。 “笑蜀?真的是你?” 余笑蜀刚一进门,远处角落里就有人招手,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他认为绝不可能出现的人,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下意识先环顾了一下罗萨那餐厅的几个可能的出口。 整条忆定盘路都在特工总部的控制范围内,出了任何问题,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支援,黄武宁选定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应该是为了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躲开其他人的耳目。 行动组的车子,大概五分钟就可以赶到这里,可是车子再快,总快不过子弹。 如果真的被算计了,此刻夺路而逃应该也晚了。 余笑蜀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下心神,只要黄武宁没有背叛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极短暂的震惊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略带僵硬的笑容。 “坐呀!是不是太累?怎么脸色不太好?” 对方放低了眼镜,从镜片上方来看自己。 “你老兄怎么找到这里,这可是日本人的控制区!” 余笑蜀坐定,压低了声音。 “你说的,是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控制区吧?” 对方舒服地倚靠在椅子上,盯着余笑蜀。 余笑蜀看了黄武宁一眼,黄武宁起身离开,换去门口的位子观察。 “这里说话要小心。”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何况,我又不是鬼!到是你,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追悼会都开了,谁成想你还好好地活在上海,”他把余笑蜀上下打量了一番,续道,“活得还蛮不错!” “来一根?” 对方掏出一盒十只装的香烟,自己抽出一根,把香烟推到了余笑蜀面前。 余笑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青容兄,你这是何必呢。” 这香烟余笑蜀再熟悉没有,几年前特务处上海区买过好几大箱,还是他余笑蜀率先募的款。 这不是一包普通的香烟,在民国二十年、二十一年,它曾经曾经轰动整个上海滩。香烟壳上印着的人像,是时任黑龙江省政府代理主席、东北边防军驻黑龙江副司令长官马占山,九一八事变之后,马占山带领黑龙江军民,冒着日军的炮火,对入侵黑龙江的日寇进行了殊死抵抗,一时间成为全国抗日救亡的英雄人物,就连上海的烟草公司,也将其印上烟盒,推出“马占山将军香烟”,一时轰动,风行了整个上海滩。 面前这个人,也不是个普通人,他确实是余笑蜀的故旧,原复兴社特务处上海区的书记王青容,民国二十四年之前,他和余笑蜀同在特务处上海区服务。 余笑蜀还记得,当年马占山香烟风靡之时,普通市民、贩夫走卒、工人苦力,人人都要来一包,以示爱国。因为广告上号称每箱均有慰劳金国币十元,虽然大家手头都不甚宽裕,但为了支援黑龙江抗战,特务处也集资买了好几大箱。 众人吸烟骂娘,兴奋劲还没过去,王青容却在一旁说怪话,说福昌烟公司太会做生意,小小的金字塔香烟改个牌子,生生卖出两倍的价钱,搞出这样一个创意来发财。后来所谓的“马占山将军代表”在福昌烟公司制造厂的“血战经过报告会”他也没去参加。 事情后来果然有反转,“抗日英雄马占山”不久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落水投敌,开发这种香烟的福昌烟公司也因之臭名昭著。这马占山香烟就再也没人提起。 想不到五六年后,昔日的抗战同僚竟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拿出一包不知哪里得来的老烟,问他吸不吸。 余笑蜀愣了一刻,还是从纸包中抽出一颗来,王青容打着一根火柴,替他点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一股霉味冲进了他的肺里。 他知道,王青容是在问他,昔日的抗日先锋余笑蜀,如今,是不是已经投敌落水,成了下一个马占山。 “真他娘的难抽,”王青容吸了一口,就摁灭了烟头。 “你还真抽得下去,”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余笑蜀,带一点不知道是挑衅还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笑蜀,你知不知道,李再兴的报告已经打到局里了,指名道姓,说你已经落水,成了汉奸。” 也许是被香烟呛住了嗓子眼,余笑蜀在烟雾缭绕中好一通咳嗽。 “妈的李再兴倚老卖老,趁着咱们这些上海区的老人不在,做了几个大案子,现在顶瞧不上我,还去戴局长面前要官,自荐做上海区区长。” 他看着余笑蜀,“他说你落水了,我是不信的,我还记得当年大家一起打天下。黄浦江畔,外国军舰来来往往,你余笑蜀说,别看现在如今列强纷争、鱼龙混杂,但最后上海滩的主人,必定是中国人。我问你何以如此肯定,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忘了,我帮你回忆,你说,自古成败系于人心,孟夫子说,吾养吾浩然之气,正气浩然,自然可以无所畏惧。中国必胜的道理就在这里,浩然正气!” “嗯,”余笑蜀哼了一声。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都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激动得很呢。” 王青容把桌上的纸烟细心收起来,放回口袋。 “不多说废话了,这次戴老板派我回上海,就是要我做上海区区长,担负起军统上海区的锄奸大任,而我来了上海,李再兴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我除掉你。我回了他一句,我和笑蜀是过命的交情,他的为人我还不了解吗!什么他妈落水,我就要去亲眼见见余笑蜀是怎么落水的。” 他用手比了一个手枪的姿势,遥遥顶住余笑蜀的脑门,又慢慢回转过来,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啪!” 王青容抬手,“如果你落水了,你现在就打死我,或者把我交到史秉南手里去!” 余笑蜀虽然半天没说话,但是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他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被昔日同僚指着鼻子骂汉奸,还无言以对。 那一只发了霉的“抗日英雄烟”已经被他吸得只剩下了烟屁股。 “你知道史秉南?”他发现自己的嗓子涩住了,声音都变了。 “当然,这个史秉南,现在名声大得很,戴老板这次把我派过来,就是为了他。大家都说,史秉南手下两员大将,一个是中统的李沪生,一个是军统的余笑蜀。我这次来,就是来探探,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余笑蜀苦笑,王青容竟然就这么直接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行动目标,看来是有十足的把握,知道自己过不了良心这一关,不会把他怎么样。 当年上海区的同僚中,这个王青容就以心机深沉闻名,但当时他余笑蜀不嫖不赌不抽不拿,兢兢业业工作,堪称党国军人楷模,心中浩然之气充沛,也不是好惹的,因此王青容对他一直都客气。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落得一个落水汉奸的身份,在王青容面前,竟不自觉地真就矮了一截。 “笑蜀,你既然已经在给日本人做事,一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王青容口气一变,“但是我始终相信,你的心里,还是当年那个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好兄弟,这样,你只要帮我杀了史秉南,弃暗投明、反正自新,你还是我上海区的副区长!” 杀掉史秉南?和重庆建立联系,结束这种尴尬的身份和不人不鬼的日子,继续为国府服务? 余笑蜀一时竟有些恍惚,这不是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吗? 不过,什么是弃暗投明,老子根本没有暗过好吗!然而这些话,却不能对他讲。 余笑蜀定了定心神,道,“青容兄,如今的局面,和我们在上海那时不一样了,最近日军连下广州、武汉、进逼长沙,已经占据了我中华半壁江山,国府在正面战场,不说是不堪一击,也是连尝败绩。这种情况下,抗战胜利不是一时半会能实现的,只靠暗杀、恐怖,动摇不了日本人的根基,特别是现在,上海完全为日本人控制,就连欧美的租界当局都要妥协,如今的行动,我以为还是要克制。”他想了想,又道,“史秉南这个人不容易对付,还是避免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比较好。” 王青容笑了起来,“笑话,从八一三到现在,日本人在情报上有了一些进展,但是可有撼动我军统上海区的半根汗毛?不错,中统出了一个李沪生,导致上海组织几乎全军覆没,那又能说明什么,徐恩曾用人无度,中统上海区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只要内部没有叛徒,我们的组织在上海,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稳稳当当!” 他顿了顿,“我今天敢来这里和你见面,也不是我鲁莽,你余笑蜀已经进了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高官厚禄。你一个上海警备司令部高级督察、特务处上海区副区长,我方在上海的情报渠道哪个你不知道?居然到今天毫发无损,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是投敌没落水,说明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王青容说得成竹在胸,余笑蜀却听得一身冷汗。 不错,史秉南用他,就是因为他是军统的“局内人”,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在他主持下,除了部分主动投靠的散逸人员,实际上,他这个第一处对上海军统区的行为基本上是不闻不问的,导致军统特务不仅横行上海滩,还做了一系列的反日大案。 那么史秉南究竟要忍他到什么时候? 如果他真的仅仅是被俘的军统少校情报员余笑蜀,他一定会借机摘了这个汉奸的帽子,跑回重庆。 不过,他还是共产党员余笑蜀,他走了,日益庞大,发展迅速的“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在严谨细密的史秉南的领导下,还能再出现一个他这样的“深喉”吗? 人总是要死的,或早或晚!做战士死和做汉奸死百年之后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抗战胜利不就好了? “你也不用急,慢慢想,”王青容已经完全站在了道德高位,胸有成竹,语气也轻佻了起来,“反正立功,争取宽大,是你的出路。你我都知道,不管眼下局势如何,抗战终究是要胜利的。我是为了你好,兄弟,等到局势反转的时候,你恐怕连回头的路都没有了。” “青容兄,我如果想要为国府尽一份心,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这就对了。”王青容点头,“你不是有个东南贸易公司吗?眼下,我需要一条交通线。” “交通线?” “不错,上海和大后方物资交换现在极为困难,你知道,没有经济,一切战事都无从谈起,紧俏的战备物资已经翻了十数倍,一点贸易交换,不但可以支援后方的抗战事业,你也可以捞到不少实惠。” 王青容诡秘一笑,“最重要的,只要你负责这一条线在日占区的安全,就是在为民族的抗战事业做贡献,你的身份,就算重新登记在册了。” 王青容这番话一说,余笑蜀终于明白了王青容的心思,在见面前,他已经确凿无疑地把自己划入了投敌的汉奸队伍,而以王青容对自己的了解,知道爱国者余笑蜀一定会为此反复纠结,因此是带着压倒性的道德优越感来和自己见面,希望利用自己现在的资源,配合他王青容倒卖战备物资,来交换一个军统潜伏人员的身份。 利用人心的弱点,征服一个桀骜不驯的老同事,一定很有快感吧。 从他滔滔不绝的谈话中,从他费尽心机地香烟道具,再到层层深入的话术,王青容在进行的,是一场心理战。 诚然,他这样做有着极大的风险,哪怕他的“渠道”计划全盘落空,只要他今天能够活着从这里脱身,就算余笑蜀没能“迷途知返”,他王青容深入虎穴面斥汉奸的故事,将永远成为他炫耀的资本。 余笑蜀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幸亏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误入歧途”,他当然也更不愿意为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的王青容所支配。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眼前这个人,这一瞬间,大汉奸史秉南倒显得更亲切些。 “戴老板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你答应了,我会为你搞定那个不识趣的李再兴。让他以后不再碰你。” 王青容靠在椅背上,掏出一根上好的雪茄,点了起来。 余笑蜀缓缓点了点头。 “对了,笑蜀,还有一个任务,你得给我提供一张史秉南的照片。这个人实在是太狡猾了,李再兴的手下都是一群窝囊废,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饿了吧,来点些点心。”余笑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微笑。 王青容渐渐坐直了身子,这种反应不太像他熟悉的那个余笑蜀,他的心里没有底了。 5-5 - 临渊 - 八月槎 5-5 这一夜,余笑蜀睡得并不好。 史秉南的习惯,每天七准时开始工作。 第二天一早,他提前来到总部大楼,敲响了史秉南的房门。 “进来,”史秉南正在打电话,似乎在安排什么事情。 “好好,找到就好,请尽快安排,代我告诉对方,将来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嗯嗯,好。”史秉南放下了电话。 “主任。” “来来,快坐,”史秉南指着对面的椅子,搓了搓太阳穴。 余笑蜀看了看屋子里还亮着的灯,道,“一夜没睡?” “年纪大了,到底有些熬不住了,等我洗把脸。” “这么早过来,有什么情况吗?”史秉南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问道。 现在余笑蜀和史秉南之间的距离,只有两米,上了膛的手枪就在他的腰间,史秉南平日里对自己的行踪布置得及其妥帖周密,军统特务想要刺杀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由他余笑蜀动手的话,这个距离内,史秉南绝对难逃一死。 余笑蜀定了定心神,道,“有情况,昨天我见了一个人。” 史秉南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 “你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个?” “是,我觉得有必要讲清楚。” “好,”史秉南落座,点点头,“王青容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余笑蜀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黄武宁很机灵,咖啡馆确定里外都没有陌生人,自己和王青容的密会,史秉南是怎么知道的? 既然他已经知道自己和王青容秘密交谈过,为什么会如此托大,任自己带枪大摇大摆进入办公室,他就不怕自己已经被王青容策反,用他的项上人头换一个晋升的台阶吗? “大概,是和你商量,怎么除掉我吧?对不对?” “没错,”余笑蜀从震惊中恢复,缓缓点头。 史秉南笑了笑,“端了中统整个上海区,戴老板就注意上我了,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要是早上两个月,我是不敢动中统军统一根汗毛的,而戴老板,估计根本不知道我史秉南是何许人也。” “王青容是被戴笠派直接派过来的,接任久已空缺的上海区区长。我猜是李再兴连做了几场大案,正处于兴奋之中,难于控制,因此派一个听话的王青容来稳住阵脚。他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制裁你。” “你觉得他们有戏吗?听说,你还抽了他的抗日烟?” 余笑蜀尴尬地笑了笑,“坦白说,不可能,除非……” “除非你余笑蜀亲自动手!”史秉南盯着余笑蜀的眼睛。 “就凭一根烟?我余笑蜀还没那么好收买。” “他有没有提出什么需求?” “有,他希望我能提供一张你的照片。” 这句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融洽多了。 “你来看,”史秉南走到窗前,指着斜对面的街角,“就在那个位置,这几天连续出现了一个算命摊,你猜猜,他们是要给谁测八字?” “军统的人?” “不错,他观察着我们们,我也观察着他们,还特意让人把我的八字拿去给他们测了测。” “结果如何?” “大吉大利。” 史秉南回转身来,道,“这对面的一排长墙是我当时看中这里的理由之一,没有商店,也没有小贩,连个大门都没有,实在不好隐蔽,也是难为他们了。” 史秉南回到桌前,道,“军统的事务归你第一处管,你去处理一下吧。” 余笑蜀内心既庆幸又紧张,庆幸的是,他反复思量了一夜,决定还是要把和王青容见面的事情向史秉南汇报,如果来晚半步,有可能他余笑蜀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紧张的是,史秉南要他亲自处理军统人员,这次是躲不过去,说不得要对军统公开开战了。 虽然做汉奸也要认真做够戏,但是要他去动手除掉抗日爱国的昔日同僚,他还是下不去这个手。 “不要动刀动枪,先礼后兵嘛,”史秉南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我和戴老板素无冤仇,这一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虽然早晚会正面拼一下,但现在我们势头很好,往后压一压,让他们再折腾折腾,日本人承受的压力越大,对我们的发展越有利。” “明白了,我这就去处理。” “对了,笑蜀,你先不要走,我正好有个事情想征求你的意见。” 余笑蜀停下了脚步。 史秉南起身,从文件柜中小心翼翼拿出了厚厚一份手工记录的文件。 “如果不是你主动跟我说起和王青容见面的事,这份文件我还真不敢给你看。” “哦?什么东西这么宝贝?”余笑蜀拉近椅子,坐下细细研究起来。 这是一份工楷抄写,装成三大册的案卷,封面上写着一行小字“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 余笑蜀小心翻开,一页一页看过,越看越是心惊,原来,这份文件详细描述了青帮大亨杜月笙的一切生活和社交细节,以及他掌握的机构派系情况,从他的生辰爱好、门徒入会时间、地点,到有多少贴身保镖、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夫人和如夫人情况、居住地等等,全部都写得一清二楚。 然而个中内容还不只这些,杜月笙不仅仅只是一个帮会头目,还是上海滩著名的金融大佬、在国民党和军统内部也有挂职,这份文件又将他的资金往来,股份情况、控制的公司机构、党派关系、联系人,与黄金荣、张啸林、虞洽卿等其它势力的渊源关系,一一注明。 看着看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了余笑蜀的眼帘,“梁成杰”,“上东银行、上东信托公司董事长、上海总商会会董,亲蒋金融家,与杜的关系为换帖兄弟,皇军进驻上海后,通过秘密渠道,依然与杜保持联系。” 余笑蜀看得背后洇出冷汗来,啪地将文件合上,道,“这是谁做的情报。” 史秉南略微考虑了一下,道,“杜月笙的门徒,张师石。” “前天晚上,竹内亲手交给我的。笑蜀,你以前常驻上海,评价一下这份情报价值几何?” “千金不换!”余笑蜀咽了一口唾沫,手都有些抖。 杜月笙是上海青帮三大亨中唯一一个离开上海滩,坚持抗战的帮会大佬,在淞沪战事即将爆发之前,他还将自己的几千门徒和戴笠特务处的基层人员合流,共同组织了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与日寇在上海浴血奋战,这些平日里的流氓地痞、帮会中坚,在国家危亡时刻挺身而出,不少人都在战火殒命沙场、为国捐躯。 可以说,杜月笙是日本人完全控制上海的巨大隐患,日本驻上海宪兵司令部早就想要除之而后快,只是苦于杜月笙在上海数十年的经营,树大根深,各种利益盘根错节,不知如何下手。如今这分情报,等于把杜月笙的家底完全掀了起来,只要日本人下定决心,完全可以按图索骥,把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连根拔起。 “竹内也还没有打定主意,就把这份报告转给了我,只此一件,别无副本。你知道,我对杜先生的为人,一向是钦佩的,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想听听你的意见。” 余笑蜀想了一会,道,“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太大,日本人尚且投鼠忌器,依我看,我们也要谨慎为上,现在和军统全面开战还不到时候,何况杜老板。动起手来,到时候只怕上海变成了一片血海,对治安稳定也毫无好处。处理一个王青容,大不了硬碰硬拼一场,但要是动了杜老板的根基,恐怕日本人也镇不住场面啊。” “你有什么好主意?既然从竹内手里拿到了这份文件,不能不给日本人一个交代。现在杜先生虽然人不在上海,但是青帮里大家仍然唯他马首是瞻。” 余笑蜀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斗胆有个想法,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文件借出几天,托人带去香港,给他过目。以杜先生的为人,必定会完璧归赵,甚至领下这个人情。日本人自己不处理,把文件转过来,居心险恶,我们可不能着了这个道。” 史秉南盯着余笑蜀看了一会儿。 “也有道理,这次内野丰直接把文件绕过丁默邨交到我手上,大概也是怕了李沪生横冲直撞不受控制。你办事谨慎细密,那就拜托了!” 5-6 - 临渊 - 八月槎 5-6 “号外号外,岳阳华军转移,长沙大火!岳阳华军转移,长沙大火!” 前面就是跑马场,车流人流如织,报童挥舞着手中一份刚刚加印的《美华晨报》,在人群聚集出卖力地喊着。 停车,卢一珊忙喊停了车夫,下车买了一份报纸,细细看了起来。 租界内的报纸大多还在国民政府的控制中,对于中日战事一向报喜不报忧,她还是从老吴哪里了解到,国军在长沙实施了“焦土抗战”计划。可能是情报有误,日军并未进攻,军队就在午夜纵火焚烧起城市来,迄今大火已经烧了三日三夜,还没有得到有效控制。 卢一珊有阅报的习惯,广州已经陷落好久,报上每天还都是国军反攻广州的消息,给人一些徒劳的希望。这些报刊对不利于抗战的负面消息常常含糊其辞了事,反而惹得上海市民们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样了。 就今次的长沙大火来说,今晨的《申报》,通栏大标题是“岳阳华军予日军重创,转在麻糖继续抗战”、“通城华军依山地作战,据日舰洞庭湖外”,一如往常在鼓舞士气,振奋人心。而关于长沙大火的消息,只有数十字小小的一条简讯“湘垣昨有数处起火,全城市民早经疏散”,看起来好像是一场无关痛痒的火灾。 此刻卢一珊手上的这一份《美华晨报》就大不相同,报纸是上海的美国侨民所办,用中英文两种版本同时发行,消息多转引自国外通讯社,相对平实也更加及时,头版上便触目惊心地印着长沙大火的惨状,还用了大尺度的新闻图片,似乎透过纸面,那股焦灼的热浪依然在扑面而来。 卢一珊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余笑蜀的女儿秀燕怎么样了。 她知道秀燕在长沙,这个叫自己“珊大王”,眼睛大大的、鬼机灵的小女孩,如今还好吗? 提起秀燕,卢一珊早些年就见过余太太和这个小姑娘,余太太是沪江大学毕业的摩登女性,在建筑学上颇有天分,余笑蜀忙于公务,两个人聚少离多,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余太太在获得赴美深造的机会后终于一去不归,只留下了三岁的秀燕,余笑蜀也进入了他一生中最为混乱颓唐的日子。 余太太是知识女性,也同情共产革命,大约也曾猜到余笑蜀的身份并不普通,余氏夫妇感情尚好的时候,余笑蜀也提过卢一珊这一门“远亲”,但和余太太的真正相见,还是在余太太赴美国之前,余太太执意要三个人一起吃个便饭。 在饭桌上,卢一珊傻乎乎的,丝毫看不出有人会一去不返,只是一门心思觉得两个人琴瑟和谐,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余太太是杭州人,说话温软,人也十分和善,把卢一珊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我不在国内,有一珊在,我也就放心了。 卢一珊糊里糊涂红了脸,道,“亲戚家的小孩子我带过的,但都没有秀燕这么可爱,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这整整一顿饭,余笑蜀都情绪不高,卢一珊后来才知道,余太太第二天就登上了赴美的商船,永远离开了上海。 余太太走后,卢一珊还真照顾了秀燕一小段时间,直到余笑蜀找到保姆,后来淞沪战事爆发,卢一珊已经是有快两年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了。她只知道余笑蜀托梁利群把秀燕送回了湖南老家,寄养在长沙的亲戚那里。却不知道这两年小秀燕过得好不好,如今是不是已经长大了,还认得自己吗? 报童卖力的喊叫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上海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海,大家议论纷纷的,是三星牙膏“独得新建住宅一所”的惊人大抽奖,是南京路中原绸缎百货公司开幕大减价,是围绕在每个人身边的衣食住行、烟火人生。这一场千里之外的大火,就如同那些纸上的抗战血泪一样,渐渐都被平淡的生活稀释了。 找个机会,要问问余笑蜀。不谈工作,聊聊家常总没关系吧。何况,她真的有些想念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了。 黄包车重新晃动起来,卢一珊今天要去上东信托公司见梁利群。 出门前,她想了又想,还是穿上了梁利群送的夹棉貉子毛领大衣,这是这一季上海最为流行的样式,她仔细画了一点淡妆,照照镜子,竟然有些不认得自己了。 卢一珊自问不是那种虚荣女子,但是忽然看到镜子里一个明丽典雅的女人,心里面也钻出一个小人,欢呼雀跃了一番。原来穿上这些上海滩最好的时装,自己也是一个杂志封面女郎呀。 梁利群新近在伪市府任职,忙到飞起,但是对于卢一珊却总是有求必应,四明商业银行的账户被查封,上海地下党经费告急,卢一珊无奈,只好明目张胆向梁利群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在上东银行开具新的银行户头,并且在上东租用几个保险柜。 她最担心的,是梁利群追问账户和保险箱的用途,如今沪上时局动荡,来银行和信托公司租保险箱的达官显贵越来越多,保险柜早就一柜难求,大多数银行的租用条件都十分苛刻,不但要求有可靠的保人,还要出一笔不菲的保证金,梁利群肯卖这个人情吗? 她的担心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对于她来说,开一个银行户头走账、租几个保险柜存放秘密文件或者贵重物品,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是对梁利群们来说,为了分割股权、周转资金,大家手底下做出来的空头子公司孙公司,货不对版的实业公司不知道有多少,几个保险柜,也是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梁利群不但一个字都没问,一口应承,还要当场邀请尚未正式执业过的卢一珊,出任上东信托公司的委托律师。 卢一珊被梁利群搞得措手不及,觉得事情有些过分顺利了,只好说回去考虑考虑。 才不过两天的功夫,梁利群就兴冲冲地打电话来,说,账户、保险柜都已经开立完毕,还为卢一珊准备了一间临时办公室,方便工作,请她择日前来验收。 这样的速度,让和卢一珊对接的上东信托公司财务经理王寿春都觉出异样来。 去还是不去?卢一珊没有太多时间烦恼,因为如果地下金库再跑不通,老吴和其它同志的家底也要耗光了。 卢一珊隐隐觉得梁利群对自己热情过了分,有些不大对劲,赶紧找到老吴汇报情况。 卢一珊其实也有很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但是她缺乏的是恋爱经验,面对梁利群把百忙之中的格外关切,有些乱了阵脚。 比如,接触了几次,两个人聊着聊着,中文换成了英语,英语换成了法语,法语换成了日语,梁利群周游世界,卢一珊博览群书,两个人恰恰是棋逢对手,一来二去,就聊开了,一次开心、二次开怀,聊了几次之后,就有些习惯成自然起来。卢一珊是带着政治任务和梁利群接触的,对于这忽然产生的好感,就倍感尴尬。 梁利群为人绝对说不上细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卢一珊的复杂情绪,他的电话一多,律师公会的办公电话就成了热线,耽误其他人的工作,卢一珊被明里暗里数落了好几次,不免烦恼。战时各个岗位都人满为患,她这个律师公会秘书的职位本来就不甚稳妥,如今不免担心起来,有几次听到又是梁利群的声音,就直接挂掉了。 哪成想梁利群几次打电话找不到人,反而执拗起来,竟然动用种种手段,生生在律师公会里面给卢一珊装了一部崭新的专用电话。他是上海有名的公子哥,大张旗鼓地招呼起来极具声势,旁人都看呆了,对这种用自家电话打专线咨询业务的行为,竟说不出什么不妥。 这个初冬,上海颇为寒冷,他又连送了卢一珊两件皮大衣,这一下,平时低调的卢一珊马上成为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卢一珊真的有些急了,这样被动地“抛头露面”,不用细想,肯定是对情报工作不利的,加上她又怕梁利群的大少爷脾气上来,两个人纠缠到一起,搞不好就要弄假成真。 这可怎么是好! 向组织汇报吧! 老吴到底是个老地下,他认真考虑了一会,郑重其事地开始做起卢一珊的工作来。 他口才上佳,说了一会,就像催眠,卢一珊隐隐觉得大有道理。 他的大意是,首先通过观察,梁利群在私德上还算端正,他的情感是真诚的,并不是糖衣炮弹;其次,目前他是上海特别市财政局的财税专员,手里有着经济实权,更重要的是,其父梁成杰在李墨卿出任上海特别市市长之后,已经出任了“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实际上,就是和日本军方和上海特别市政府配合,稳定上海的财税金融,更是有着极大的社会影响力,梁老先生对卢一珊印象颇佳,也是难得的高层情报渠道。 最后,如果个人感到尴尬,那么随时抽身而退当然合适,但是这一条长期争取才得以建立的情报线就此断掉,未免可惜。现在伪政权和日本人对上海资金流动监控越来越严格,特别是懂经济的梁成杰全面主掌上海经济工作之后,组织的资金周转目前遇到了空前的困难,所以能不能趁现在梁利群对卢一珊还抱有好感,把握时机,把银行户头和保险柜的工作顺利完成,再考虑撤出? 卢一珊当然知道,就算日本人和“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再神通广大,恐怕也不会想到,中共的地下金库,就在他们委任的上海经济大总管的产业下吧? “吴老师,这,恐怕有困难吧?”卢一珊有些吞吞吐吐,“梁大少爷是个粗心眼,但是梁家老爷子可是非常谨慎细密,万一出了纰漏,我暴露身份不说,也可能把梁家就此拖下水。” 吴俊阳又好气又好笑,道,“卢一珊同志,敌我之间的界限还是要分清的,依托上东信托公司作为周转资金的重要据点,有利于支持组织迅速在上海打开局面,对抗日救亡运动所涉及的各方面进步事业,都会起到极大的促进作用。我们的工作原则就是,用较小的代价,取得比较稳妥而可靠的进步。再说,现在梁成杰和梁利群,一个是伪经济机构的主任委员,一个是伪市政机构的财政专员,什么拖下水不拖下水,他们如今就在水里!” “你不想想,有朝一日日本战败投降,他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恰恰相反,如果我们能通过和他们的接触影响他们,让他们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追求民族独立解放做一些有益的工作,这才是对他们最负责任的举动!” 老吴是个老革命,留过苏,做过大学教授,真是文能买活鱼,武能定调子,这一番话,把卢一珊说得是哑口无言。 闷了半天,他只能说,“好,我服从组织安排。” “这就对了,不能为了个人情感上的好恶,就不顾现实情况追求个人的小情小调,这件事,我还没有和组织汇报,暂时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但是我相信,一珊同志,你认真思考之后,也会和我得出一样的结论。” “嗯,我明白了!”卢一珊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恋爱而已嘛! 她心里带着三分上刑场的心情。 “人家送给你的皮大衣,你就穿上!和梁利群这样的富家少爷交往,这众人的目光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太招摇了,每天万人瞩目,还怎么进行秘密工作。”卢一珊还想抵抗。 吴俊阳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同志啊!做情报工作,最好的掩护,不是静悄悄地躲起来,而是要符合自己扮演角色的身份。当初培训的内容,都忘了?做普通职员,就要低调,不要惹人注意,和我老吴悄悄接头,就很好;做了富家公子的交往对象,就要高调,越高调越好。低调有低调的方法,高调有高调的方法,你看,你日后社会事务繁忙起来,每天见上百八十个人,我就混在这百八十人里面,你说他们会不会怀疑我?” 老吴会讲话,这样拐弯抹角地做工作,终于把卢一珊逗笑了。 “就是,效果是一样的嘛!” 卢一珊虽然不大情愿,但是也清楚,这个为上海地下党组织建立秘密金库的任务,非比寻常,没有日伪上层人士的关系,是很难办到的,恐怕,她要下一番功夫了。 上东银行快要到了,上次在梁公馆,和梁利群牵手,被余笑蜀撞到,卢一珊的心跳得打鼓一般,这一次,该不会又遇到余笑蜀吧! 5-7 - 临渊 - 八月槎 5-7 史秉南掌握了杜月笙的全套情报这件事,余笑蜀一点也不敢耽搁,他想到第一个人,就是梁成杰。这是一个获取史秉南信任,并帮助史秉南在特工总部打开局面重要的机会。 唯一的困难是,梁成杰刚刚出任日本组织的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这个身份在军统,是第一流大汉奸无疑,他愿意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接触杜月笙吗?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简单的多,梁成杰当场答应了下来。 “这样做可以保全杜先生在上海的影响力,对我们的金融抗战只有好处。军统在上海活动的秘密交通线、人员往来、掩护都是通过杜先生的徒子徒孙们来完成,如果日本人对杜月笙下手,国府的上海情报机构必然要遭受重大损失。” “梁先生,军统这边,是不是你也要小心提防些?” “防无可防啊,上东虽然给国军物资交换打掩护,但这是个秘密工作,军统光在上海区的情报员,就有数百人,这个消息无论如何泄露不得。杜月笙这个人我是了解的,我帮了他,他一定会还这个人情。军统方面他也是有影响力的,所以帮他找个忙,对我其实也有好处。” “至于日本人,倒不必过于担忧,第一,使他们目前还抛不开我,没有人能取代我的工作,第二,日本人将情报交给了史秉南,证明他们还没有下定铲除杜先生势力的决心。史秉南敢于拿这份文件试探杜月笙的反应,那就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当务之急,是让杜先生了解到身边人出现了何等严重的情况,好及时布置,尽量止损。” “别人我信不过,这样吧,利群常去香港,叫他跑一趟,就留在那里,等拿到杜老板的回话再回来。” 梁成杰当着余笑蜀的面给梁利群打了电话,余笑蜀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于是匆匆赶回史秉南那里,借出了厚厚的三大本情报册,驱车前往位于二马路和江西路交口的上东银行本部。 公共租界外滩一片区域一向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同时也是上海的金融中心,著名的外资汇丰银行、东亚银行、横滨正金银行、美孚洋行以及国府的中央银行、交通银行等都在这一片区域,上东银行作为民营银行里面的翘楚,自然也把自己的大楼盖在了这寸土寸金的地界。 余笑蜀在上东信托大厦门前下了车,却没有见到梁利群,来迎他的是王寿春的助理徐大年。这里不愧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金融大厦,一进门,就是有着三层挑高的营业大厅,金碧辉煌,徐大年指着三楼一间有着明晃晃落地窗的屋子说,梁利群在那里等他。 “好气派,是少东家在上东的办公室吗?” 走在打了蜡的光滑木地板上,轻微的咯吱声响都悦耳起来。 “不是的,董事们的办公室都在高层,这是原来国府要员的大客户室,战后已经空置有好一阵子了,不知道梁少董怎么想起来,这几天催着我们打扫洗刷,重新归置,弄得焕然一新,说是要接待重要人物。” “哦,什么人这么重要?” 能让梁利群这般大费周章,该不会是日本人? 徐大年摇摇头,没有接话,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余笑蜀微笑,管他什么客人,目前最要紧的,是把东西交到梁利群手里,请他快马加鞭去香港跑一趟。 他夹紧了装着文件的皮包,一边应和着,一边匆匆上楼。 “笑蜀,快进来!看看我给一珊预备的这个房间怎么样?” 梁利群早已迎候在大门口,喜滋滋地说。 余笑蜀狐疑地看着梁利群,伸头往里一看,果然,卢一珊正在房间中左看右看。 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卢一珊又是一个大红脸。 “来来来,一起看看。” 梁利群不由分说把余笑蜀拉了进来,“你看,这里外两间可动可静,面向营业大厅的一面,窗子都是落地的,大厅内的动静可以一览无余。” “再来看,从这个门出去,是通向内部保险箱管理处的专用楼梯,往左走两步,就是后门的贵宾楼梯,可以不用经过大厅,经由后门直接来到房间。将来从保险箱里取了东西,可以直接来这个房间仔细验看处理,真是再方便也没有了!” “就是找你开个保险箱,怎么弄出这许多周折!这房间做委托律师的办公室,也太大了。” 一旁的卢一珊脸颊绯红,显然已经被梁利群用同样的介绍轰炸过了。 “果然回了上海,就是阔少了!” 余笑蜀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嘴上却开着玩笑。 “听徐经理说,这屋子是你紧赶慢赶收拾出来给重要人物的,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到,原来这个重要人物,是卢小姐。” 梁利群得意道,“是不是,你也能看出来,还算有些面子吧?沙发家具都换过了,舒服得紧,来坐!” 卢一珊的神情带着三分羞恼,她还不了解梁利群,这个人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漫无节制,想着让卢一珊舒服,自己就不管不顾地搞起来,如今这个派头,就算是接待上海特别市市长李墨卿也是够了。更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委托律师了。 “上东已经正式聘请卢小姐作为银行的委托经济律师。” 余笑蜀看着卢一珊,勉强说笑了两句,便示意梁利群要进入正题了。 “一珊,来坐坐这套意大利沙发,这是我特地去大陆商场挑来的,我亲自试过,你坐上去呀,闭起眼睛,保证马上睡着!” 梁利群向卢一珊推荐起小套间的豪华沙发来。 卢一珊何等精明,道,“你们两个有话要讲,我才不稀罕听。” 她走进隔壁小套间,掩上了房门。 梁利群望了望里面,道,“我已经买好了下午的船票,中午还要和一珊吃个饭,赶时间,快把东西拿出来吧!” 余笑蜀把三大厚册文件小心拿了出来,先用手按住,道,“见了杜老板怎么说?” “忘不了,是史秉南从日本人手里截下来的情报!” “不错,这个人情要是不卖给史秉南,以后我就混不下去了,还有一个要求是什么?” 梁利群一副无奈的表情,道,“完璧归赵!” 余笑蜀把手放开,梁利群开始翻看起来。 “不见到杜老板,文件绝对不能再次出现,上面不知道关系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余笑蜀明知多说无益,还是忍不住要叮嘱一句。 “晓得晓得!”梁利群一边翻动,一边咂舌,道,“这人是怎么把这些家长里短都记住的,看来是一个职业书记,这里面的故事,比市面上的小说也不差么。” “杜老板的管家万先生已经都安排好,拜托老兄你赶紧越过美人关,今天就出发,务必亲手交给杜老板,等杜老板看过后,再亲手拿回来。” 梁利群把本子啪地合上,道,“知道了,你平素不是这么啰嗦的人嘛!” “我们家老爷子这个人,我是一直都猜不透,当初落了水回来,每天胆战心惊,哪成想他看破不说破,最近居然自己也出面来挂日本人的职了,以他的身份地位,岂不是比我还过分?笑蜀你也是,反正都从宪兵司令部出来了,犯不着为日本人那么卖命,敷衍一下,他们又不懂。军统最近的活动可是越来越厉害了,这次和杜月笙扯上关系,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祸。” 这梁利群思路就是与常人不同,日本要是那么好敷衍,半个中国怎么丢的? 余笑蜀心里不以为然,口上却说,“我说老兄,出了这个门,这些话可就不能再提,日本人如果知道你去香港是去密见杜月笙,老爷子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我晓得,我晓得,我是有脑子的!” 梁利群把文件匆匆收好。 “就是啊,一会跟着日本人搞经济,一会又去做国府的座上客,我的心底,总是不安稳,过个安生日子,真是不容易!” 梁利群嘟嘟囔囔地抱怨。 余笑蜀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走到套间门前,轻轻打开,里面卢一珊已经斜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你办事,就是太心急,这样豪华的办公室还有没有,我也想要一间!” 梁利群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女孩子嘛,都是喜欢气派、敞亮的男人,有时候要做矜持,嘴上说着不喜欢,其实有几个真的不喜欢?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是想到就做,那顾得了那许多?” “对了,中午一起去乐乡饭店吃饭不?来了上海,还没有一起吃法国菜。” 余笑蜀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十一点半钟,道,“吃饭?两点半的船票?” “你自己说的不去,不要怪我!” “嗯?”梁利群的话余笑蜀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视线被桌上的那张《美华晨报》吸引了过去。 长沙大火,三日不息! 八个字的黑色通栏标题旋转着,渐渐变得无比巨大,冲撞进余笑蜀的脑海里。 梁利群也注意到了报纸,皱着眉头读了起来。 “大火三日不息、全城死伤无算,建筑被焚者八九。” 梁利群抬起头,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由得同时想起了余笑蜀的小女儿,秀燕。 5-8 - 临渊 - 八月槎 5-8 法租界军统上海区情报站,会议室内,气氛剑拔弩张,李再兴靠着窗口,侧头向外看去,好像窗外有什么了不得的风景,而王青容则脸色阴沉。 他们的桌上,也是一份当日的《华美晨报》。 “一场大火,全城崩溃!” 王青容敲着桌子,“余笑蜀落了水,还是你打的报告,怎么过了这许久,对他的家属一点工作都没做!” “什么家属?什么工作?战事爆发,只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远寄在老家,古话说得好,刑不上大夫,祸不及家人!组织什么时候多出这个规矩,要对叛徒的家人动手了?” 李再兴并不把这个重归上海的区长放在眼里。 王青容冷笑一声,道,“刑不上大夫,是太史公的话,说的是士大夫的气节!意思是这东西不能等到大刑伺候再来试图保全,早早自我了断才是最佳。但这后半句,太史公可没有说过。再说,余笑蜀现在是日伪大将,我们暂时寻一个安全去处,替他抚养**,更有机会争取他反正自新,对他、对他女儿来说,岂不都是大好事吗!” 李再兴心里一阵厌恶,他出身行伍,今天的身份地位是在枪林弹雨里面打出来的,平时最烦纸上谈兵、开口闭口引经据典的知识人士,大家都是从事情报工作,装什么学富五车!尤其是这个王青容,为人卑鄙龌龊,自告奋勇前去策反余笑蜀不成,居然打起余笑蜀女儿的主意。余笑蜀就算罪大恶极,这十余年也是在最前线为国府刀头舐血的战士,岂能暗算人家留在大后方的**? “王区长主持上海区工作,这件事,径直向局里汇报就是,且看戴局长批不批,用不着向我通报。” “你!” 对李再兴的反驳,王青容一时语塞,说实话,来上海之前,他是专门做了调查的,提前派人去长沙寻访余笑蜀的**,心里想的,是突破余笑蜀是个大成绩,余秀燕说不好就是杀手锏。搞定了余笑蜀,搞定李再兴就有了资本,这件事他本不打算跟李再兴说,当然更不用提向局里汇报申请了。 这事他本来已经安排妥当,不料出师不利,特务们急吼吼感到长沙,正逢大火焚城,余家的老宅,已经被大火烧成一片废墟,当然家人也就不知所踪。煮熟的鸭子飞了,王青容一时恼火,加上和李再兴在上海区工作中诸多摩擦,激动中说走了嘴,就借题发挥起来。 这个李再兴却不是个吃素的,虽然空降上海区不久,居然也对余笑蜀的个人情况一清二楚,虽然文化上几乎等于没有,但是一腔“浩然之气”却半点不少。自己抬出余秀燕来确实草率了,确如李再兴所言,这样的报告情理不通,打上去,多半会被戴笠骂个狗血喷头。 第一回合,李再兴胜。 王青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好,李区长在上海忙碌,顾不了许多细节……” 李再兴转过身来,面无表情打断道,“什么叫顾不了许多细节,你这话有什么依据?七七和八一三的两次暴动、袭扰日寇军需仓库要布置多少细节?制裁唐开诚又需要执行多少细节?兄弟们兢兢业业在日据上海做了一年,在行动这方面,王区长如果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说!” 王青容话没说完,又被李再兴堵了回去。 他看看周围,大部分人瞪着自己,也有少数人,可能想要为自己说话,也都被李再兴吼住,看来这上海区还是姓李,这样下去可不行。 “诸位同僚,我和李区长想单独聊聊。” 两位军统上海区的*****已经吵了一早上,早已面面相觑的高级干部借此机会纷纷离场。 “会议记录就留在这里吧。” 众人退出会场后,王青容一把抓过会议记录本,扯下本次记录的几张纸,点起火柴就烧了起来。 “你做什么?”李再兴措手不及,想要阻止,已经晚了。 “这次会议很不成功,对我们的团结、对下一步的工作都很不利,我看还是不留笔录,稍后我再向戴局长汇报。” “会还没开完,就急吼吼烧记录,我真是长了见识,你汇报你的,我也要发报!” 空口无凭,没了记录,戴老板和他王青容才好装糊涂。 这李再兴并不像大家口中说的,资历老、性子野,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戴笠调他这个上海区老人回来颇为突然,大概也不是觉得李再兴工作没有成绩,是嫌他做事太过独断,当了区长,更不好控制吧。 来之前,王青容觉得,党纪国法家规,样样在上峰手里,控制个上海区副区长还能有多难?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李再兴,是个睚眦必报、一点亏都不能吃的人,偏偏又粗中有细,封官许愿,把个军统上海区守护得铁桶一般。自己在李再兴做得风生水起的关键时刻,被空降过来,夺了他势在必得的上海区区长,李再兴当然横生一股怨气。别说展开工作,他王青容的政令都出不去这个房间。 王青容初来上海,也没有和李再兴闹得如此之僵,不过李再兴梗着脖子处处与他为难,王青容忍了又忍,生生憋出了内伤,看来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只要这个李再兴在,他王青容就不可能坐稳这个上海区区长,自己要想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好。 谈是没得谈了,一会出去,给戴笠的报告,一定要自己先打才好。 “王区长,喝点水,话说得快,口渴!” 王青容抬头,是第一行动大队大队长许纵拿着水壶进来倒水,在自己和李再兴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来给自己倒上了。 “谢谢啊兄弟。” 他把一肚子气压下来,微笑着。 对啊,这个许纵,工作有方法,更善于处理和上级的关系,自己离开上海前,就打过报告,提拔他做上海区书记,现在好几年过去了,怎么还是个行动大队长? 李再兴哼了一声,道,“许大队长,我们都不渴,你出去吧!” 李再兴的话毫不客气,许纵倒也不以为意,点点头又走出去了。 第六章 捕风捉影 6-1 - 临渊 - 八月槎 6-1 “枪打出头鸟,”余笑蜀站在窗前喃喃自语,用手比了个枪的姿势,对着窗外电线上停着的一只鸟儿。 “什么人!” 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急匆匆驶来,被巷子口的哨卡拦下,检查一番后,才得放行。 车到门口,梁利群穿着风衣从车上蹦下来,提了一个小皮箱,匆匆走进楼里。 “你回来了?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余笑蜀又惊又喜。 “人都到了,还打什么电话,你要我带的货,就像带着雷,我是一会儿也不敢松懈!” 梁利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事情顺利吗?” “总得让我喝口水吧!”梁利群拿起桌上的杯子,却是空的,只好又放回桌上。 “好好好,你着急,我们先说事。” 梁利群打开皮箱,拿出每日让余笑蜀提心吊胆的那三大本情报册,在桌上一推,道,“给你,原物奉还!” 余笑蜀小心地翻看着,道,“怎么样?杜先生怎么说?” “哎,杜先生是什么人,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犯不上跟我说,” 梁利群示意他看皮箱,里面一大一小两个牛皮纸袋码得齐齐整整。 “什么东西?”余笑蜀有些疑惑,打开纸袋,露出了一个制作极为考究的小盒子,印金的Patek *******e的字样映入眼帘,盒中是一块极为精致考究的怀表。 “你要我硬在香港等的回复啊!” “什么意思?”余笑蜀把盒子举起,小心拨开怀表的表盖,白瓷表盘温润如玉,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稀奇,他不懂表,也只是看个热闹。 “手可不要滑啊!一只表,值你一栋房子。” 余笑蜀笑笑,把表放回去,又去看那纸袋,里面却是两块呢绒布料。 “你让我的说的话,我可是一个字都没差,都说给杜先生听了,他说,战时不便交流,就不寄文字了,这些东西是他带给史先生的,一点小小的谢意。” 杜月笙的礼物! 余笑蜀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看到梁利群的箱子外面还有个盒子,刚想伸手去拿,被梁利群抢先收好,“这可不是给你的东西。” “难不成是杜先生送你这个贤侄的?” “什么话,你以为杜家的东西那么好拿?这是我自己买的!” 梁利群自己打开了盒子,一只细细的白金戒指,正中嵌了一颗米粒大小、水滴形状的红宝石。 “英国珠宝商Ca tie 的作品,怎么样?好不好看?你说一珊会不会喜欢?我觉得她素淡,不喜欢那些太过繁复的。” 原来是他买来讨好卢一珊的,余笑蜀胸口一堵。 “你啊你,竟然带着这么重要的文件去买东西!” “什么?我可没带着你的宝贝去闲逛,见了杜先生,这三大本情报册就没离开过杜公馆,我三天以后才拿回来,你总不会让我住在他那里吧?就算我想住,也得杜先生愿意啊!” 余笑蜀回头去翻看那文件,干净整洁,一些打开的痕迹也无。 “不用看了,是原件,杜老板让他的秘书闭门抄了三天,已经留了副本。” 梁利群往后一倒,“看来这个人情他是领了,以后,我们在上海,就算有了护身符了。” “算了,在你这里是喝不上水了,我去一珊那里坐坐,你忙你的啊!” 梁利群从沙发生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门外。 是啊,杜月笙国府要员的身份,自然是不便和史秉南有任何直接的往来的,这金表和布料价值几何并不重要,只要是从杜公馆拿出来的,已经算是一份大大的厚礼了。 这是余笑蜀这十余天来的第一个好消息,有了杜月笙的这层交情,史秉南在上海青帮内的阻力就小多了,季云卿那里没了顾忌,许仕明尽可以放手做起来了。史秉南对自己的信任关,这一次应该算是过了吧? 余笑蜀整理好杜月笙的礼物,带上文件,就去找史秉南。 史秉南近日和丁默邨、内野丰频频驱车前往重光堂,余笑蜀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杜先生说了什么没有?” “一句话也没有,只有这些。” 余笑蜀把小皮箱放在桌上,打开给史秉南看。 “哦?” 史秉南先拿起布料,用手指捻了捻,道,“这是西装料子。” 接着又拿起那块怀表,反复摩挲了一刻,道,“想不到我开制药公司的时候想要一块,一直舍不得买,今天却是杜老板送了我。” “笑蜀,这次的事情你办得好,这块布料你拿过去,做一套西装穿穿看。” “这是杜先生送给你的,我怎么好拿去做衣服?” “你没看到杜先生送了两块料子?既是送给我的,我就可以支配,你不要,你说我送谁合适?” 史秉南笑呵呵地,显然心情不错。 “那我就收下。” “这样最好,”史秉南指指余笑蜀又指指自己,“以后你、我、杜老板,就是穿同一件衣服的人了。” “对了,这次梁少也辛苦了,你和他说,晚上我要摆家宴,请你嫂子做一桌正宗苏帮菜,就请你们,一定一起来!还有一件喜事,我要留在吃饭的时候宣布!” “好,我和他说,不过他最近忙得风风火火,我看他不一定有时间。” “市府的工作就那么忙?一个晚餐也脱不开身?” “他呀,在忙着谈恋爱!” “哎?”史秉南笑起来,“好呀,那带着准夫人一起来嘛,家宴,自然要带家属嘛!” 史秉南要见卢一珊? “对了,这些文件是宪兵司令部今天上午送过来的,军统地下电台被破译的电文,虽然时间久了点,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你回去看看。” “好,”余笑蜀把手里的文件也放在了桌上,“完璧归赵。” 史秉南却摆了摆手。 “你呀你,烫手的山芋,不要给我。” 余笑蜀一愣。 “烦劳拿去给丁主任,日本人把文件交给我们,自然是希望我们能够有所反应,毕竟默邨现在是特工总指挥部的主任嘛。” 余笑蜀马上理解了史秉南的用意,这份情报如今已经给杜月笙抄录过,想必梁利群心急火燎地带着手镯赶回上海的同时,杜月笙的信使一定也在星夜兼程。一旦杜月笙的命令到达上海,这份文件就会价值大减,甚至变成一堆废纸。任谁拿到,都不可能给日本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了。丁默邨是机构的正牌负责人,史秉南一定早就想好,可以通过梁家的关系与杜月笙交好,既然目的已经达到,这剩下的雷,自然还是要丁默邨去顶的。 走出史秉南的办公室,关上门,一股疲累升上心头。 到目前为止,史秉南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真正威胁自己的举动,甚至有的时候还跟自己推心置腹,但是和他打交道却常有一种走钢丝的感觉,精神丝毫不得松懈,稍微一个闪失,就会跌进万丈深渊。 这种压迫感并不仅仅存在于和史秉南的直接交流中,哪怕是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史秉南的办公室,依然如影随形。 因为他正在翻看手中的译电稿,这厚厚一叠文稿中,有一张似乎没有放好,有一角飘在信封外面。 在史秉南这里,没有偶然。 余笑蜀把那张译电纸抽了出来,眼睛就再也离不开了。 这是一封军统上海区的收电,收电人是王青容的代号“东”,内容,是派赴长沙的特工因大火阻断,没能找到附逆叛徒余笑蜀的女儿秀燕,最后四个字,踪迹待考。 王八蛋!他的手指重重戳在那个“东”字上。 十几天来,他食不甘味,通过各种渠道搜索寻找,想要得到秀燕的消息,均告失败。王青容的人计划动手,应在大火之前,也就是说,在上海面见自己,劝自己反正自新之前,他就想要控制住自己这个唯一的亲人了。当日口口声声说着不相信余笑蜀做了叛徒的老同事,原来从没有把他余笑蜀当过自己人。 余笑蜀像被粘在了地面上,一步都迈不出去。 史秉南要用这份情报,告诉余笑蜀,军统如今的掌舵者眼里,他余笑蜀已经是一个死不足惜,可以动用一切手段来达成目的的铁杆汉奸了。 在特工总部,余笑蜀从未提过自己有个女儿,他希望秀燕并不存在,这样,才能避免如影随形的危险。 但谁会想到,日军尚未进攻,长沙居然在国军手里燃起了三日不息的大火,全城一片焦土,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数万人死亡,即便蒋介石枪毙了长沙警备司令、力行社同志酆悌。 而秀燕呢?你在哪里? 6-2 - 临渊 - 八月槎 6-2 “戴局长办公室发来的!” 报务员送来了刚刚译好的急电。 “拿来我看,”李再兴示意正跟自己谈话的许纵稍等,拿过了电文。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就黑下来。 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王青容并不在这个房间,自从和王青容公开翻脸,两个人就很少同时出现在上海区机关,准确些说,是王青容很少出现在上海区机关了。 但此刻,他又好像一个无法驱散的幽灵,在字里行间浮了出来。 “毅兄台鉴,东弟初抵沪上,时局莫测,宜和气生财,如有嫌隙,诚盼开诚布公、冰释共进,兄弟阋墙,利可图乎?” 李再兴皱着眉头,戴笠的密电,第一句话,就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大概的意思是说时局艰危,他还和王青容在上海搞七搞八、斗来斗去,对于将来工作大大不利。 李再兴最近工作千头万绪,又和王青容日日大战,心情本来很差,当即看得火冒三丈。心道,妈的,恶人先告状,你戴老板难道真的两眼一抹黑?现在反过来批评我!上海锄奸形势本来一片大好,可派过来这个王青容是什么意思,处处和我作对,要我怎么开展工作? 其实上次和王青容大吵之后,李再兴生气归生气,却并没有给戴笠发报打小报告,因为戴笠这个人城府很深,每件事必定有他的意图,虽然他和戴笠是老相识,但是公开质疑他的任命,他李再兴还没有那么蠢。他想的,不过是杀杀王青容的威风、教他低调做人,这样才能维持目前上海工作的大好局面。 但显然王青容并没有珍惜这一次构建和平的大好机会。 发现一旁的许纵并没有离开,反而斜着眼睛也想看个究竟,李再兴皱起了眉头。 道,“今天先聊到这?” “戴局长,有什么新指示?” “没什么。” 李再兴气得手抖,没空和许纵的不知轻重计较,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这一张译电纸上。 “与兄创业,披沥数载,东或热血颟顸,宜略曲予优容。” 啪地一声,李再兴把手中的电报重重拍在桌上,后面关于一些工作的具体指示,他现在也不想看。 越说越离谱,说什么是你已经是团体的老同志,王青容年轻,毕竟有不周详的地方,要多担待。 说来说去,戴笠认定这件事,你李再兴处理的不妥当,总不能因为他不懂事,就不工作了! …… 许纵咳嗽了一声,刚要张嘴。 李再兴的眉毛横了过来,道,“我不是说了,今天先聊到这吧。” “好,没什么事我先下去了。”许纵讪讪地弄了一个大红脸。 论能力,许纵是军统干将,也是刺杀唐开诚行动的执行者之一,这个上海区老人和他的结盟,是他一直极为看中的。但是也正是因为他有些能力,而且最近表现太好,倒格外不安分起来,说来说去,就是为他那个悬而未决的上海区书记。 许纵在升官的关键时刻换了上司,态度上不由得有些迟疑。如今许纵的申请报告就在他的抽屉里,他已经签了字,但看最近许纵对王青容的态度,还是自己接任上海区区长之后,再把报告递上去比较好。 此刻他也觉得对许纵过分了些,又道,“还不是那个王青容,上次会后去戴雨农那里告小状,一个电报打过来,不但不体谅我们这些上海区同志的苦衷,还要求全责备。” 李再兴站起来,拍了拍许纵的肩膀,道,“我们的工作,还是要继续开展,争吵是正常的,不要有负担,对王青容,也要加强团结!” “我明白,加强团结!” 许纵把李再兴的话重复了一遍。 6-3 - 临渊 - 八月槎 6-3 “东或热血颟顸,宜略曲予优容。” 王青容的面前,摆着一份戴笠译电的副本。 “还是戴局长御人有术,既主持了正义,也给李再兴留了面子!” 许纵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点上了一根烟。 四年前他站错了队,跟了不通情理的余笑蜀,才又蹉跎了这许久。如果这个王青容不离开上海,是不是自己早就当上上海区书记了? 他自然知道东是王青容的代号,这封译电说明什么?说明戴老板是站在王青容一边的,不然,为什么要李再兴来优容王青容,而不要王青容去优容李再兴? 再说,如果李再兴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直接升任上海区区长就是了,派个王青容过来做什么? 因此当王青容问他怎么看目前的局势,他便得出了结论,“王区长,李再兴为人处事太过跋扈,我看他已经失去了戴老板的信任,我自然是要长久跟着你走下去的人!” “好,许老弟,上海工作的新局面,就要靠你和我来开创了。” 李再兴一张臭脸,以为全上海只有自己忠诚勤勉,何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许纵猛吸了几口香烟。 一个王青容,他压根不放在心上,但是王青容是戴老板派来的,此刻,他应该站在哪一队,就完全没有了悬念。 至于李再兴,跟着他,吃苦受累不讨好,还落下一身埋怨,这也罢了。现在还惹怒了戴老板。俗话说,树倒猢狲散,李再兴大厦将倾,自己工作能力再出众,有什么用?换个角度想,只要自己及时转向,不被这大厦的瓦砾埋起来,管它谁当上峰,一个上海区书记的位子,还不是自己的? 王青容现在打不开局面,热锅上蚂蚁一般,改是自己出手的时候了,不然,自己凭什么坐上上海区书记的位子呢? “王区长,我给你提供一个绝密信息,李再兴在余笑蜀身边按了一个钉子,这个人是谁,你绝对想不到。” 许纵收了二郎腿,极认真地掐灭了香烟。 “梁欣怡?” 在上东银行外滩总部门前的王青容,脑子还回旋着许纵嘴里吐出来的这个名字。 形势不等人,他冒险来到上东银行,是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能够拉拢许纵,实在是必要的险着。许纵不仅点破了梁欣怡是军统情报人员这个秘密,而且,还提供了一个重要消息。 军统上海区秘密电台的通信被日本人截获了,据内线消息,日军将其中有关丁默邨组织的部分直接转给了史秉南,而史秉南则发给了“特工总部”负责军统事务的一处,也就是余笑蜀组织。 这些被轻易截获的电文中,恰好有长沙特务人员发回的余秀燕失踪的消息。 王青容和余笑蜀共事过,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激怒余笑蜀。 “李再兴这件事办得太不地道!” “你说,这件事和他有关系?” “你想想,我们的秘密电台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为什么恰好漏了你的消息?” 许纵说这句话的时候,眉毛活了一样,挑来挑去的。 王青容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妈的,借刀杀人啊!看不出来,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李再兴,居然是这种人! 王青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接受戴老板的任命,踌躇满志地来接管上海区,还不到一个月,就搞得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现在连命都快要保不住了,自己一个正牌军统上海区区长,究竟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无毒不丈夫,看来不反击是说不过去了! 李再兴还是同事,怎么下手是个问题。余笑蜀是职业特务,行踪不定、非常机警,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想要杀他,也不容易。 怎么办? 上东银行大厦是座灰色的英式建筑,他抬头,阳光正照在它十二层的玻璃窗上,反射着炫目的孤光。 不急,慢慢来,余笑蜀投敌后,在上海的旧有社会关系,几乎都切断了,但有一个人,是断不了的,就是把他从日本宪兵司令部带出来的梁利群,金融大亨梁成杰的儿子、上海特别市财政局专员。 有公职就有行踪,能够盯住梁利群,就能捉住余笑蜀! 但是老天爷好像就是在跟他作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梁利群这些天似乎从上海滩突然消失了。 好,不急,梁利群虽然消失了,但是她的妹妹梁欣怡还在上海,正在李再兴的安排下,和余笑蜀谈恋爱,但是梁欣怡并不知道他王青容是谁,这个富家大小姐,主要在梁公馆活动,就算偶尔外出,也是坐在福特小轿车里飞驰而过,配上精干的安保人员,控制梁欣怡,难度也很大。 不急,不急,再把梁欣怡的关系做一个梳理,这时候,一个陌生人渐渐浮出水面,卢一珊。 上海律师公会的一个普通职员,独居的年轻女性,吃路边摊的咸浆油条,走路上班、做黄包车出门,隔三差五去梁公馆,她和梁利群、余笑蜀、梁欣怡的轨迹都有交集,后面三个人为数不多的出现在公共场合,她也一定在场。 所以,是不是,这个卢一珊,才是他们关系的突破口呢? 王青容开始研究起卢一珊的行踪,工作上,她和东吴大学法学院的教授吴俊阳偶尔来往,有传言,她律师公会的这个职位就来自吴俊阳的推荐,也是通过吴俊阳认识了梁家大少爷。卢一珊维持着单位和家,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然而最近,她经常会出现在上东银行总部,听说梁利群正在追求她? 他摘下了手套,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这是一个善于利用男人的女人。 长呢子大衣、礼帽、西裤、手杖、尖头皮鞋、金丝眼镜,门口没有梁家或者余笑蜀的车牌,等卢一珊进入大厅之后,又过了片刻,王青容才从容地走入上东银行的营业大厅。 交易大厅里人并不多,显得空旷而堂皇,抬头,是繁复的欧式水晶吊灯,朝南的落地大窗最高层镶嵌着彩色玻璃,打了蜡的木地板保养得一尘不染。 王青容缓缓环视着这座外滩著名的金融大厦,金钱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如此他就能理解余笑蜀了,在上海,能够攀上梁家的小姐,谁还会在乎落水不落水呢? 但是没有办法,好姻缘可以通向黄金屋、可也以通向断头台。他余笑蜀有没有想过,千金小姐梁欣怡凭什么喜欢一个大汉奸?余笑蜀不知道,这个给他富贵缱绻醉生梦死机会的人,正是他的命中克星吧? 这一瞬间,他又有些嫉妒起李再兴来?梁欣怡为什么对他言听计从?一个上海滩最有权势财富的家庭,为什么非要和国府情报人员扯上关系?李再兴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整个大厅里,都没有卢一珊的踪迹,他的目光落在棕色榉木搭成的楼梯口。顺着楼梯逐渐向上,二楼是通道围栏,三楼却有一排落地窗的房间。 初时疑惑,很快释然,以卢一珊和梁家的关系,自然不会到大厅办理普通业务。 银行的经理也发现了这个在大厅闲逛的绅士,于是过来接洽。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那经理先自把王青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像个有钱的生意人模样。 “有劳,我是新会路任益纱厂的老板张富臣。这次前来,专为合作,听说贵行计划推出商务管理信托业务。” “没错,上东实力雄厚,正是最合适的代理人。” “好,我不久即将赴香港,正有意委托贵行作为受托人,代管公司。” “想不到张先生消息如此灵通,上楼小叙可好?” 那经理侧身,就把王青容往楼上迎。 “敢问贵行这商务管理业务,具体是如何计价的呢?” “我们仅仅收取管理酬金,纱厂的资产和会计都会与上东信托完全分开,这点请您务必放心,有关东家产业的管理费,都是实报实销,上东赚取的费用,只从各厂的盈余红利中提出二成半,半成充作职员奖金,二成弥补公司用度。” “如此倒是很合理。” 王青容连连点头,二楼已到,他喊住先头引路的经理,道,“我适才在大厅看到三楼有一排玻璃房子,极是好奇,不知能不能上去走廊瞧瞧。” 那经理愣了一下,道,“三楼本来主顾是不宜参观的,不过您若只是在走廊看看,倒也无何不可。” 王青容上了三楼,发现竟别有洞天,综合科、稽核科一间间看过去,只有最后一件有些特别,没有挂门牌,旁边不远,却有一横一竖两道楼梯。 “这间屋子在拐角把边,倒是不方便。” “方便的,这一间才好,有去金库提取验看保险箱的专用通道,离员工楼梯也不远,不需过大厅。战前,是国府要员的大户室呢!” “厉害!厉害!” 参观已毕,两个人边说话边向下走去。 真的很厉害,不看则以,看了之后,王青容几乎可以肯定,这一间就是梁利群的金屋藏娇之处,可以窥见大厅动向、方便警戒,又有一正一副两道楼梯和一个内部通道,方便随时撤走,如果是自己,也一定会选这样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幽会私情。 梁利群来、余笑蜀来、梁欣怡来,看起来素淡的卢一珊也来。 这一下全明白了。 可惜啊可惜,王青容在心底摇了摇头,余笑蜀,只能怪你命不好,怪你选错朋友走错路。如果你不落水,我王青容怎么会有机会来制裁你这个抗战英雄呢? 6-4 - 临渊 - 八月槎 6-4 卢一珊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她从上东银行匆匆赶回,有重要情况要和老吴汇报。 但大老远,她就看到吴教授手里,又提着一条活鱼。 “事情还顺利吗?”进了屋,老吴照例先找一个脸盆,放上水,把鱼放进去。 “吴老师,怎么又拿鱼?” “哎?日常来往,总要带些东西,这个季节草鱼肥得很,红烧清蒸都好吃!补一补!” 卢一珊一脸生无可恋,从包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桌上。 “账户走通了,没问题,这是今天提出来的经费。” “可算到了,”吴俊阳拿起信封,搓了搓,点出三百块法币,“这是欠你的钱,收好。” 卢一珊想了想,还是收下了。 托梁利群的福,在上东,凡是卢一珊去办理的业务,王寿春都命令办事人员从优办理,大开方便之门,开户仅仅半个月时间,上东银行总部的地下金库就飞速运转了起来,差不多完全代替了之前被李沪生端掉的四明商业银行账户。 这一些都源于李沪生的搜捕行动,他虽然无意中破坏了谷恒公馆对中共情报系统的反间计划,但是也同时断掉了中共上海的资金来往中枢,给地下党的工作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账户中来不及提取的资金全部被冻结,账簿被查抄,同时来自香港和后方新的资金无法接续,大家不得不艰苦奋斗,举债度日。 “省委的经费活了,八办的刊物、我们的机要文件,也都有了稳妥的空间,你这次!功不可没!” 老吴坐下,接过卢一珊倒来的新茶。 “吴老师,还有个情况要和你汇报!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可能给忽略了,听说高竹村加入了日方的兴亚建国总部,成了公开的汉奸!” 吴俊阳一惊,“消息确实吗?” 卢一珊点点头,道,“很有把握,是梁利群讲给我的。” 吴俊阳皱起眉头,道,“会不会是搞错了,高竹村也是民国十六年入党的老同志了,虽然一直在基层做工作,但是从来没有什么破绽。他已经通过秘密渠道,向组织提出了接受审查,重新回归的要求。” “不会搞错,梁利群现在是市财政局的专员,也是银行业公会的理事,这次四明商业银行出了**经济案件,进行了内部自查,梁利群作为调查委员会成员,也观察了这个案子,调查发现,被查封的账户走账有问题,银行台面账和日方抄走的账簿对不上,实际资金,有大量的亏空。” “你的意思是?” “高竹村应该从很早开始,就挪用党的活动经费了。也许由于外务省对陆军的提防,谷恒公馆不允许他再和宪兵司令部有任何接触,他也在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全,现在申请去日本进修访问去了。” 吴俊阳呆了半晌,道,“外务省是国际情报机构,以情报搜集分析为主,一般不介入具体案件,小孙和相关同志已经离开上海了,对我们,他没有关于我们身份的证据,估计他也不敢胡言乱语。他既然已经去了日本,我们多加小心就是了。” 昔日的同志贪污叛变,成为公开的汉奸,这是个沉重的消息,两个人都半晌没有说话。 “一珊,你的工作很有成果!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明,上次我以私人名义对你下达了争取梁利群的命令,有些草率了,向组织汇报后,受到了批评。我们的工作,应该建立在完全自觉地主观能动性上,不能利用女同志个人的有利条件,去做交易性质的工作!” 他表情有些尴尬。 “因为四明商业银行的资金渠道意外被破坏,我急躁了,犯了主观主义错误,应当予以纠正。我这次来,要代表组织,对你的工作进行充分肯定,代表我个人,对你郑重道歉!”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道,“你也看到,梁利群这个人,对我们的事业有特殊的价值,我想……” 卢一珊当然明白老吴的意思。 “哎呀,吴老师,你要是真的抱歉,以后就别带活鱼了!我这个人,最怕处理活物!” 老吴笑了,“你不说,我也不知道呀!” 应不应该和梁利**往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岔过去了。 “下一步,你要关注一下一个人,国民党亚洲司司长高宗武,前些日子,他返沪和土肥原进行了接触,高是国民政府的正牌外交官员。土肥原机关应该已经谋求到了国民党内部重量级人物的合作,至少是合作的意向。目前抗战正在关键时期,直接来自重庆高层人物的任何表态,都有可能影响抗战的士气和前途,当然,最恶劣的情况,是蒋介石本人发生了动摇。那我们就要面对中华民族最为黑暗的时刻。虽然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 “好,我明白。不过最近梁利群失踪了,自从上次帮我开好户头、租好保险箱,他人就不见了。” “不见了?” 吴俊阳疑惑,“似乎没有听说伪政府方面有什么职位的调度和调整,梁成杰的情况也很稳定,梁欣怡也不知道吗?” “没人知道,那天我们一起去乐乡饭店吃了一顿法餐,他说下午有公务离开一下,之后就突然失踪了。” “连你也瞒着。” 吴俊阳若有所思。 卢一珊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我还是不了解这种富家大少爷,大概,想要和我切割关系?” 说实话,梁利群失踪了这么久,没了没完没了的电话,她真是一身轻松,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反到有点不适应了,梁利群碎嘴、爱吃,喜欢社交,喜欢找她随便编排别人的八卦故事,闹腾起来,一个人抵得上五个人,但是这样突然消失了,她倒有些莫名地惴惴不安起来。 这个发现,让卢一珊吃惊不小,难道自己,多少有点在意这个家伙了? 很快,这个想法就有了明确的答案。 “有什么情况,咱们随时联络!”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吴俊阳准备离开。 “不然吃了鱼再走?” 老吴一本正经,“两个字,不行!我做了这么多年地下工作,从来没暴露过,全凭谨慎二字,毕竟你现在和神出鬼没的梁大少爷交往,不比从前啊!我呀,必须现在就走,而且,我们要警惕,尽量避免梁利群对我们关系产生怀疑!” 老吴回身打开房门,吓得“哎呦”一声,手上的包都差点飞出去,原来,门口就站着一个人,西服笔挺,笑眯眯地,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把一束玫瑰举在胸前。 “诶?吴教授?你怎么在这里?” 梁利群眼睛瞪得溜圆。 “梁先生?一珊是我的学生啊?我来拿份文件。” 吴俊阳惊魂未定,不知道这个大少爷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 “你怎么回事!”卢一珊也吓了一跳,恼了起来。 卢一珊是真的失态了,梁利群是怎么找到这的?和老吴的秘密接头,被他听去了多少?刚刚那一瞬间,她吓得发根都立起来了。 见卢一珊生气,梁利群道,“啊,真的不好意思,你们慢慢聊,我这个是个私事,你们慢慢聊不急。” 他大步走到小厅正中,四面环顾了一下,道,“清爽又整洁,得体极了。” 跟着进了小厨房,“哎?还有一条鱼在这里。” “梁利群,我要生气了!” “好好,不开玩笑的,”梁利群看了一眼吴俊阳,“我从香港回来,去律师公会找你,没见到你,却接到了笑蜀的电话,我们的一个老朋友史先生,今天家宴请客,想约你陪我一起去呢?” “吴教授”梁利群回身,“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我的车子就在巷子口,不然一起去?也很方便的。” “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就不掺和了。” 吴俊阳在冲自己使眼色,卢一珊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史先生,什么史先生?” “这位史先生,是我和笑蜀的共同朋友,为人很是和气,现在顶有能量,叫做史秉南。” 听到这个名字,吴俊阳愣住了。 卢一珊用手捂住额头,她要被气昏过去了,刚才还在疑惑,几天不见,竟然有点想念这个家伙,是不是有些喜欢上他了,现在她可以确定,真的,一点也不! 史秉南,一个熟悉的名字,这不就是特工总部的二号人物吗? 一场必须要赴的约会,卢一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心头的怒火压了下去,“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我在街口问的呀。” 梁利群见卢一珊没了情绪,反到有些忐忑起来。 “哦,你要是没时间,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放下,我就走。” “好吧,我和你去!” “啊?”居然同意了! “我是问街口的阿伯,那个,这么高,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姑娘是住那个房间的。” 梁利群的心情好极了。 这会儿,吴俊阳一直盯着看梁大少爷看,结论是,这个人的所有举动,大概都是发自内心的。 6-5 - 临渊 - 八月槎 6-5 史家的客厅虽然大,不过寻常上海人家的装饰,但此刻灯火通明,满桌热气腾腾,别有一番温馨气氛。史夫人叶佳兰亲自上菜,四荤四素摆了一桌,每上一道菜,还报一个菜名。 “哇,嫂夫人,厉害厉害!” 梁利群心情上好。 “你们不要等我,快尝尝,现在天儿冷,一会该腻住了,就不好吃。” 卢一珊多少有些意外,这个神秘的情报头子家里,居然也不过寻常人家模样,两壶烫过的花雕、几味手做菜肴,亲朋好友围坐一桌,热气腾腾地闲话家常。 “这个好,母油船鸭!以前无锡渔家菜,必须在船上吃才最带劲!” 梁利群食指大动,已经举起了筷子,史秉南还在沙发旁打电话。 “什么电话这么重要啊!还不快过来,晚了就没了!” “就来就来,”史秉南用手捂住话筒,示意大家先吃。 此刻桌上,松鼠鳜鱼金黄酥脆、苏州酱肉深褐晶亮、响油鳝糊还在吱吱作响,还有一只卤得颤颤巍巍的沈万三大蹄膀,配上清香的碧螺虾仁和汤白汁浓的腌笃鲜,真是色香味俱全。 “秉南兄,好没好!嫂夫人这个菜,比起广东路得和菜馆的还地道啊!” “来来来,入座入座。”史秉南的这个电话显然打得心情舒畅。 众人早就做好,旁边还空着两个座位。 “老丁还没来?” “老丁也来?” 梁利群和余笑蜀一正一反,都问起了同一个人,丁默邨。 梁利群大概知道特工总部里史秉南和丁默邨关系紧张,但这种家宴正是增加交流促进感情的良机,他直觉上觉得史秉南会邀请丁默邨一起。 余笑蜀则清楚,这一顿饭,如果有了丁默邨,恐怕吃不痛快。 “老丁?老丁现在谨慎的紧,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出现在陌生场合的。”史秉南说完,对余笑蜀眨了眨眼,两个人会意地笑了起来。 桌上另外三个人都被笑得莫名其妙,梁利群道,“不要卖关子,有什么好听的八卦,给我们也讲讲。” 余笑蜀道,“你不晓得,当时秉南兄给丁主任准备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通风、采光都极好,屋子里的家具都是全新的,还带一个单独的卫生间,真是令人羡慕。当时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一直站在靠近卫生间的通道门口。” 史秉南哈哈笑着,“现在呀,他变本加厉,住到卫生间里去了!” “什么?那里有人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专门去住卫生间的。” 史秉南笑道,“利群,要是你做我们一样的工作,每天有多少恐怖暗杀的案子放在你的桌面上,你就知道老丁内心的感受了。” “来,大家边吃边等!”史秉南首先提起了筷子,“一会到了,保管给诸位一个惊喜!” “史先生,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怎么那个丁先生吓成那个样子!” 卢一珊明知故问。 余笑蜀也演技上佳,略显尴尬,史秉南倒是大大方方把话接了过来,“我和笑蜀啊,在为上海特别市政府服务,做的,是我们的老本行,政治保卫!” “没错,”梁利群倒是把筷子一放,“以后啊,眼前这两位,是市府警政的先锋人物,我今天来吃史先生的饭,叫做有备无患,省得以后求他们办事,临时抱佛脚!” “瞧你的话说的,好像吃了人家的饭,反而是你的大成就!” “像我这么会吃懂吃又准时的食客,全上海也不容易找到。”梁利群又一指旁边两个空位,“这两位先生,就还没到。” 说着话,外面响起汽车声,门房进来通报,说人到了。 接着黄武宁就出现在了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清清爽爽的白净小女孩。 余笑蜀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小女孩大喊了一声,“爸爸!” “秀燕?”梁利群也站了起来,三两步就走到小姑娘身前,道,“小秀燕,你看仔细,我是谁呀!” 余秀燕两个大眼睛一闪一闪,“我忘记了!” 秀燕转过头去,看到了一旁的卢一珊。 余笑蜀此刻内心翻江倒海,忙一把女儿抱了起来。 “娟娟,瘦了!姑姑姑父呢?” “这些日子你在哪里,爸爸特别担心!” “是黄叔叔带你过来的吗?” 余笑蜀一连串问题砸过去,余秀燕却伸出手来向卢一珊一指。 这一瞬间,余笑蜀和卢一珊的笑容都僵住了。 卢一珊带着秀燕的时候她还小,应该不会留下记忆吧? “诶?你认识这个姐姐?” 梁利群奇怪起来。 秀燕却大声道,“我饿了!” “好好好,我看看你指的是哪个菜。” 余笑蜀就势把她抱起来,给她架了一筷子青笋。 众人哄堂大笑。 “小鬼头,你把我忘了,以后没糖吃!”梁利群皱起眉头。 “啊,什么糖啊!”余秀燕嘴里含着一块卢一珊夹来的虾仁,笑眯眯的说。 “这个是史伯伯、这个是叶阿姨、这个是卢阿姨。”余笑蜀给秀燕介绍桌上众人。 每提到一个人名,秀燕就会伸出小手打个招呼,还会附加一个评语,史伯伯的评语是“神气”、叶阿姨的评语是“漂亮”,到了卢一珊,仍然是漂亮。 卢一珊看着小秀燕,心里千头万绪,昨日种种故事都浮现了出来,道,“小姑娘,为什么我和叶阿姨都是漂亮这个词,你是不是只会说人家神气和漂亮!” “那可不是,世界上有很多种漂亮,花有花的漂亮,草有草的漂亮,梁伯伯,就不神气,也不漂亮。” 啊,卢一珊呆住了,花草都漂亮,这话是以前她对一珊说过的,想不到今天她还记得。 “来来来,小姑娘,尝尝这个,”史秉南从鱼腹剥下金黄酥脆的一块,放在她的小碟子里。 小秀燕能说会道,活泼又机灵,满桌人都喜欢,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 “秉南兄,是你安排的吗?” “哎,兵荒马乱,我还真是卖了不少人情,才找到秀燕的下落,你的家人也不用担心,都已经送回了乡下老家,吃喝用度我都安排妥当。” 史秉南笑笑,“笑蜀是个重感情的人,秀燕在外,整整一年不见,怎么会工作得安心嘛!” 梁利群看着余笑蜀,“实在妥当,原来笑蜀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这个人啊,事业心太重,家里的事情从来不和我们说,但我做一个主任,可不能不管,今天,就自作主张了!” “什么也不必说了,”余笑蜀举起酒杯,又敬史秉南。 一晚上,梁利群都在找话题活跃气氛,无非是想让卢一珊开心。 卢一珊巧笑倩兮,也是应对得体,但是他的心思却总在余笑蜀身上,这一席的时光,她和余笑蜀既不能显得生疏尴尬,也不能显得过分熟悉,以至于她时时疑心漏了马脚。 不知道余笑蜀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担心,她眼看着这个几乎从不喝酒的男人,一杯黄酒接着一杯黄酒,很快就满脸通红。 “秉南兄,利群、不容易啊不容易!我民国二十一年加入力行社,是要报效国家啊!” “长沙、广州、上海、南京,老子也是枪林弹雨中爬出来的人啊!我会怕死吗?我会怕死吗?” 余秀燕年纪小,吃饱了,已经昏昏沉沉。 史秉南使了一个眼色,叶佳兰和黄武宁就先行离席,去安排秀燕休息了。 “笑蜀?笑蜀,你喝多了!” 梁利群也是满脸通红,却拉着余笑蜀,接话道,“你这么说,是欺负我和秉南兄没有上过战场咯!是不是!” 余笑蜀红着眼睛,道,“史秉南,你告诉我,你也做过共产党,我们这些人,在当今这个世道容易吗?” 余笑蜀瞪着卢一珊,两只眼睛里涌出了泪水,道,“容易吗?” 卢一珊也陪着喝了一点酒,有一点微醺的感觉,她觉得,就算此刻余笑蜀真的喝多了,不管不顾把一切都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潜伏十年,余笑蜀的人生,能够有片刻的松弛和小憩,也太过难得了。 “笑蜀啊!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史秉南也喝了不少,坐过余笑蜀的身边,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道,“兄弟,你知道你哥哥我多不容易吗?民国十六年,满上海抓共产党员,我没退党,那时候,你老哥我也年轻啊,为国家为民族抛头颅洒热血啊!我今天怎么对中统下手这么狠?妈的这帮王八蛋把我抓进去七次!” 他比了个九的手势,觉得不对,又重新比了一个“七”,“七次!” “严刑拷打!老虎凳、辣椒水,该上的刑罚都上了,我招供了吗?叛变了吗?我史秉南没有!” 他手向着空中一挥,“妈的,但是你嫂子为了救我,散尽家财,这个家散了,散了啊!” “最后一次进去,我不投降,就是死,徐恩曾的枪毙命令就摆在牢饭边上,他们把你嫂子带进来了,那时候,她正怀着孩子,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史秉南长长叹了一口气,“早知搞革命会连累她,我也许就不会结婚生子了。一晃这么多年,回不去了。” “是啊,都回不去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余笑蜀喃喃地说。 “你们不要欺负我!” 梁利群的舌头也大了,有些摇晃,“我是没扛过枪,打过仗,做的牢也是假的,但是我也不容易啊,看起来像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但是生在这个国家,但凡有些理想的青年,有几个容易?我留学日本,还不是受冷眼、被嘲笑,陈天华也在日本法政大学读过书,为贫病的中国跳了海,你们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后,我在法政大学,也他妈的想跳海!” 他嘿嘿笑了几声,“但是我又一想,这十二月的海水真是太她妈冷了,算了算了。我不敢,我没勇气啊!” 几个人哈哈哈大笑起来,都笑出了眼泪。 “我进力行社、进特务处,为国府、为领袖献身,国府呢?让我去搞情报、搞暗杀,杀特务?杀日本人?都不是,杀记者、杀教授!我这做得有点不得劲儿,真是有点不得劲儿。” “中统好到哪里去?不要说他们了,我就是要把他们搞垮!”史秉南砰地拍了一下桌子。 “诶,我从小一个人瞎胡混,从上海混到东京,人家都说你是大少爷,有钱有势,是,没事的时候,一堆人围着你,日军兵临城下的时候,还有谁记得我?他妈的万贯家财有个屁用!比不上一颗子弹!笑蜀,余,笑蜀,就你一个,就你一个人还记得我们这些人,你是冒死回来的啊!” 梁利群的两眼含着泪花。 “秉南、史秉南,秉南兄,如今你也是上海滩能够吃得开的一流人物了,不要忘了,最初我们在沧州饭店,小房间里,第一次见面,我和笑蜀,一直都在挺你!我们,都在挺你!” 梁利群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起来。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你说。” 可能说得太久,有些累,史秉南已经点上了一根烟。 “你看,我比笑蜀大两岁,你又比我大那个,嗯,一些,我有个想法,我们是不是可以桃园三结义,今天晚上歃血为盟,结为,结为异性兄弟!” 余笑蜀哈哈笑起来,“刀子,哪里有刀子?” 梁利群愣住了,“你找刀子做什么?” “不是歃血为盟吗?要刺血出来呀!你该不会是害怕见血,算了吧!” 恰好史秉南一支烟吸完,他把烟摁灭在面前碟子里,道,“利群、笑蜀,你们可是认真的?” 余笑蜀抬起头,看着史秉南,道,“认真。” 梁利群却没说话,可能还没弄明白史秉南在问什么。 史秉南道,“民国十六年,杜月笙、杨虎、戴笠三人结为异性兄弟,当年,杜先生是沪上闻人、杨虎是上海警察厅长、警备司令,戴笠却只是默默无闻的小角色,这结义的故事,刘关张行得、杜先生戴笠行得,我们自然也行得。乱世才得真枭雄!我看这血也不必见,家里香烛是现成的,兰谱我们自行书写一份,今日,我们三人就真的结为异性兄弟,二位觉得如何?” “我回避一下。” 卢一珊一直扶着摇摇晃晃的梁利群,看这三个男人,上演一出酒后大戏。 “你不要走!”余笑蜀一把拉住了卢一珊的手,“你,是见证人!” “你喝多了,”卢一珊把手从余笑蜀的手里挣脱出来。 “我们吓到你没有?”这只刚挣脱出来的手却被梁利群一把握了过去,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了。 “佳兰?家里备用的蜡烛找一对!” 史秉南已经在张罗了。 香烛燃起,换帖拜天地。 卢一珊万万没想到,这一日,自己见证了日后左右上海滩的一段故事。 闹哄了一晚,终于散了,黄武宁去送余笑蜀和秀燕,卢一珊送梁利群。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厅立即空旷起来。 “这个余笑蜀,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很有心机的人。” 叶佳兰终于有片刻空闲,坐在了史秉南身边。 “人不可貌相,父女分离一年多,又赶上长沙大火,他却没事人一般,半点异常也没有,好像这个女儿压根不存在,如果不是我做在前面,小女孩可能就成了军统的人质了。” 叶佳兰白了他一眼,“躲得过军统,躲不过你,余笑蜀的女儿,就应该改名小人质。” 史秉南笑笑,“这年月,想做点事情,怎么能没有代价呢?” “我们的孩子,还不是差点给内野丰做了人质?不过是日本人看得通透,知道我们要得太多,根本无需质押罢了。” 6-6 - 临渊 - 八月槎 6-6 梁欣怡穿一件红色的呢绒大衣,挽着余笑蜀的手臂走在愚园路上。 “这是给小宝的东西。” 梁欣怡递过来一个纸袋子,余笑蜀低头看看,里面是些花花绿绿的进口食品。 “太多了,怎么吃得完。” “孩子这么小,你每天事情那么多,可以忙得过来吗?” “你没见过她,鬼机灵,很可爱的。”余笑蜀停了片刻,又道,“现在史夫人在家带他们小宝,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我索性就把秀燕也托付给他们照顾了。” 梁欣怡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真的放心?拜了一个大哥,送了一个孩子。你确定小秀燕不是人质?不然,你让孩子来我这里,我让衡叔找人帮忙照顾着。” 余笑蜀有些尴尬,“放在梁公馆?什么由头?梁公馆里也没有小孩子呀。” “要什么由头,史秉南是你的大哥,梁利群不是你的二哥吗?你们桃园三结义,眼看着是要开天辟地了。” 梁欣怡的动作是亲密的,但是话中有话,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个清早会专门来到这里找自己,梁欣怡不说,余笑蜀也沉默着,两个人又走了几步,眼看就快要到忆定盘路了。 再向前,就是特工总部了,余笑蜀停下脚步,笑道,“小宝的东西我也拿了,怎么,还要和我一起去开会?” 梁欣怡双手拿着坤包,放在身前,仔细看着余笑蜀,“会我就不开了,笑蜀哥,你这个人,还真让我琢磨不透呢。” 一阵微风卷落了街旁梧桐的叶子,从他们的脚边擦过,发出哗啦的轻响。下车已经颇久了,寒意顺着新西装的缝隙爬了进来,余笑蜀打了个激灵。 梁欣怡似乎“喜欢”自己已经很久了,那么一直在逃避的自己是为了一珊,还是为了这炽热“喜欢”的虚假呢?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冬日的清晨,风冷冷的,梁欣怡脸上却升起一片红晕。 “你讲。” 余笑蜀有一种如临深渊的紧张,莫名不安起来。 梁欣怡向后看了看。 “哦。”余笑蜀挥挥手,远远跟著的安保人员退开了。 “其实,我是个反日分子,给军统做事。” “我知道。” “我帮他们锄奸,我认识,是一个长辈,人死了,感觉怪怪的。” 她停顿了下来,“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接近你,也是他们的安排。” 余笑蜀笑了,“我一直在奇怪,这样就好理解了。” 这回轮到梁欣怡不以为然了,“你理解什么?我喜欢你,和任不任务没关系。但是不说出来,实在是太难受了。” “你的故事我听梁利群讲了好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你有了好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不相信你是真的投靠了日本人。你真的落水了吗?” 想到那个初见时活泼的梁欣怡,余笑蜀心底升起了一声叹息,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也好的,现在说明白,大家都不为难。” 梁欣怡低头想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道,“我不想再给他们做事了,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是要完成我的任务。” 一丝警惕从脊骨升起,余笑蜀目不转睛地看着梁欣怡,想象着她从小包里面掏出一把手枪,一道火光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任务是,通知你,李再兴想和你见一面。”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印象中,好像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站着,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却感觉已经太久了。 梁欣怡终于转身离开。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退出军统吗?” 余笑蜀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因为我不想和你接触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完成一个任务。而且,他们有一个规定实在是太荒唐了,抗战不胜利,不能结婚。” 余笑蜀愣住了。 梁欣怡已经离开了很久,他才缓缓挪动步子。 好像更冷了,一秒钟也不能停留,他也必须大踏步离开,马上,在特工总部,还有一场重要的会议在等待着他。 “衣服不错,精神得很,哪家定制的?” 史秉南端着水杯,打量着一身新衣的余笑蜀,正是杜月笙送来的那一块布料。 “大陆商场的黄记,我在那里做了好几年了。” “我知道,老板有个外号嘛,叫做黄一尺,据说他成衣全凭目测。” “传说而已,量还是要量的,总之特别妥帖就是了。” 两个人聊着,一先一后走进了会场,今天是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中层干部大会,由丁默邨主持,要宣布重要的事项。 三十几个人的会场,一片肃静,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份“共产党、蓝衣社上海恐怖主义活动破袭预备会会议资料”。 “同志们,国内和平即将来临,新政府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当中,我们知道,上海市政府的警政工作由于人力和财力原因,严重不足,这也促使我们必须发挥更大,更紧要的作用。我宣布,接下来的三个月,到民国二十八年二月底前,我们将发一场针对上海中共地下党组织和国民党蓝衣社的清扫行动,目标,就是把对方的基层组织完全摧毁,将其制造恐怖活动的能力完全压制,为即将到来的国内和平缔造一个友善和谐的新环境。” 与会者神态各异,都在琢磨这个目标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重庆在上海的恐怖活动,主要依托于戴笠的军统组织,其次是帮会力量,这一次,余处长的一处,将得到总部的重点支持,”丁默邨咳嗽了两声,道,“具体任务,是清除军统在租界的组织和势力,逮捕其主要首脑王青容、李再兴。” 李再兴吗? 梁欣怡似乎还在愚园路上慢慢走着,留一道下长长的影子。 余笑蜀没有说话,吐出了一个烟圈。 心里好像生出了一个小小的空洞,他的精力和热情正在无可挽回地一点一点流失。 这个场合,史秉南那一套生存哲学还是又浮现了出来。 有些事情,肯定会有人去做,与其别人做,不如自己做,起码还有控制权。 “丁主任,”余笑蜀不紧不慢地说,“军统对上海帮会组织的渗透很厉害,第一处的老问题,是行动人员不足,我希望在特别行动期间,警备总队可以和第一处配合行动。” “这个建议好,许大队长的警备总队刚刚成立,正好历练,”史秉南道,“租界和沪西,人员杂处,是军统活动的重灾区,仕明熟悉上海帮会,相信可以发挥积极的作用。” “么问题。”许仕明答应得爽快。 李沪生的脸色不大对,但是看丁默邨没有说话,最终也没有吭声。 “行,许大队长,好好干!” 散会的时候,李沪生拍了拍许仕明的肩膀。 许仕明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一言不发,拂了拂被他拍过的衣衫,好像上面积了很多灰尘。 “一场恶战。” 黄武宁小声嘟囔着。 “嗯?” “许仕明正在和李沪生争夺沪西警权,大片的赌场和烟馆,大家都在日本人手下混饭吃,就看谁能罩得住了。” 原来如此。 “武宁,上次那个消息非常灵通的情报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杜克峰?” “对,就是他。” “上次四明商业银行,多亏了他的消息,找到他,我想见见他,就说,他发财的机会到了!” “好,我马上就去办。” 李再兴啊李再兴,你通过梁欣怡找我干嘛呢? 6-7 - 临渊 - 八月槎 6-7 将近午饭时刻,九江路的乐乡饭店里却只零零落落坐了几桌,这是上海滩最为精致的法国餐厅,也是最昂贵的餐厅之一,透过它的落地大玻璃窗,正可以遥遥看到十二层的上东银行大厦。 杜克峰穿着一件西式夹克,正在用刀叉把一块五分熟的菲力牛排五马分尸。 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米色大衣的绅士模样的人,缓缓转着手中的咖啡匙,看奶沫和暗褐色的咖啡划出螺旋形的曲线。 “吃吧,吃完了我们再谈。” 杜克峰努力咽下口中的牛肉,停下了手头的刀叉,抬头道,“李公子,你需要什么,只管说句话,我是个小人物,你不说,我这也吃不安稳不是。” 他话虽这样说,牛排吃起来倒是轻车熟路,脸上也丝毫不见不安稳的模样。 “也好,”李沪生把喝了一口的咖啡放回桌上,“我要你帮我详细调查一个人。” “只要他在上海活动过,我掘地三尺,也一定把他的所有信息挖出来!” 乐乡饭店的牛排并不比其它餐馆更好,细细嚼了一通,杜克峰得出了结论,大概,贵在格调品位,毕竟这是现市长李墨卿的私人菜馆,每天穿梭来往的沪上名流如过江之鲫,等闲,他杜某人是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在这里吃午餐的。 能够接到上海滩正当红的李家少公子的生意,这一票一定是稳赚不赔。 李沪生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摸出一个锦囊来,丢在桌上,杜克峰伸手一摸,就知道是两条黄鱼。 他杜克峰不是没有经过大场面的,他极力稳定心神,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杜某就靠这个本事混饭吃,却之不恭。” “不知道李公子想要调查谁?” “余笑蜀。” 杜克峰愣了,“李公子,不要开我的玩笑,这个余先生是不是……” “没错,”李沪生翘起二郎腿,眼睛看向窗外,“就是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一处的余处长,我现在的同事。” “这,这从何说起。”紧张使杜克峰一阵反胃,他只顾着李沪生的大手笔,却忽略了本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个调查,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多吃些,这里的牛排不错的,”李沪生指着那吃了一半的牛排,“这道特供的菲力我最喜欢,酱料、火候都好,全上海也没几个人吃得到。” 杜克峰机械地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味同嚼蜡,他讪笑着,道,“李公子,你不要开我的玩笑,余处长的背景调查,是特工总部的内部事务,我怎么好插手。你的定金也太多,我觉得不合适。” 他把那锦囊往回推。 “牛排你也吃了,能吐出来吗?” 杜克峰的笑容僵在脸上。 “没错,余处长现在正当红,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如今和特工总部的史主任、上海市府财政局的梁专员是拜把子兄弟,调查他,风险大得很。” “不要嫌我的定金多,说老实话,余笑蜀值这个价格,如今的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已经不是几个月前的小机构了,想必你已经知道,余笑蜀的第一处,是专门对付军统和忠义救国军的,而且就在这几天,已经被加强了专属的警备总队,由季云卿门下的火花明负责,要是那么容易搞的情报,我也不用找你了不是?” 杜克峰张口结舌。 “说来也简单,余笑蜀现在的势力扩张得很快,几乎全盘接收了军统在上海的社会关系,在沪西又和我的人争夺得很厉害,但是军统呢?迄今也未伤筋动骨,还在持续搞他们的恐怖活动。余笑蜀长期在上海活动,我不信他现在和重庆没有联系。而且你也不要怕,我可以告诉你,不仅仅是我想知道他的底细,日本人也想。” 李沪生拿起叉子,插了一块杜克峰盘子里的牛排,嚼了一口,吐在盘子里。 “冷了!叫你紧着些吃,怎么不吃?” 他站起身来,道,“杜先生,我等你的消息啊!” 杜克峰看着那留在桌上的两条黄鱼,如鲠在喉,别说是一份冷了的菲力牛排,此刻就算是满汉全席摆在面前,他也难以下咽了。 想到一会要见的主顾,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情报生涯,是不是就要在今天结束了。 李沪生走了。 杜克峰愣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对着窗外观察了好一会,九江路人流如织、熙来攘往。不时有巡捕的身影闪过,他的心头稍稍安定了些,喊来服务生。 “请把这张桌子收拾一下,一会我还有朋友。” “您的牛排还需要吗。” “帮我撤掉,添一杯咖啡!” 杜克峰双手拢着滚烫的咖啡杯,忐忑地等待着,结果等了半天,毫无动静。 乐乡饭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表,觉得奇怪,只好买了单,走了出去。 他刚迈出乐乡饭店的大门,便觉得后腰一凉,被一个硬硬的东西抵住,他大惊,道,“兄弟,是那条道上的?有话好说,这里到处都是巡捕,出了事,谁都跑不了。” 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他的面前,后面人道,“少废话,上车!” 杜克峰的腿都软了,只好听话上车,被一左一右两个大汉加在中间。车子一溜烟就开走了。 “人来了吗?” 余笑蜀的心情不佳,李再兴的约见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要一个答案。 军统上海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已经带到了,在审讯室,现在腿软得很,站不起来。” 进来的,正是警备总队队长许仕明,他依旧是一身上海市民的寻常穿戴,印象里,余笑蜀就没见他穿过特工总部的制服。 “去看看。” 跟在许仕明后面,余笑蜀走进了一楼朝北的长走廊,每次去审讯室,他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还在南京模范监狱特务处的拘禁所里。 黄武宁很快联系上了杜克峰,也许是为了保险起见,杜克峰只肯在公共租界的高等法国餐厅接头,余笑蜀觉得也无不可,然而许仕明却不以为然。 “那里安全伐?晨光白白浪费特了,我去把人带回来,阿拉在这里谈。” “公共租界绑票?” “哪能会是绑票呢?阿拉请伊来。小瘪三,杀一杀威风蛮好。” 有了史秉南的特别关照,许仕明对余笑蜀的要求从无二话,办事清爽利落,有了他,余笑蜀确实体会到一种行事不受制约的快感。此刻,杜月笙和史秉南的关系由于张师石的情报,正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特工总部在青帮中的扩张阻力大减,像许仕明这样的凶悍角色,愈加放开了手脚,李沪生虽然有家族势力撑腰,但是和盘根错节的上海青帮势力相比,未免一时落了下风。 让余笑蜀没想到的是,他走进审讯室的时刻,李沪生正在审讯室里大发脾气。 “带走!” “慢着。” 李沪生气势汹汹地转过来,余笑蜀刚好和他脸对脸。 “我们的车刚回来,李处长的车也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李处长对我们的人犯格外上心。” “哎,不是人犯,是客人,客人。沪生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今天我们请来的这位杜先生,和你有关系?” 李沪生看了看椅子上的杜克峰,又看了看余笑蜀,道,“完全没有关系,杜先生在上海很有些名气,我只不过是好奇,也想和他谈谈。” “啊,是这样,没有关系就好,史先生有些消息,想和杜先生求证一下,如果沪生兄也需要和杜先生聊聊,等我这边聊完,就把他交给你。” 李沪生看了看余笑蜀,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许仕明,道,“到也不必,杜先生是个知进退识大体的人,相信他会知无不言的。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告辞了。” “再见了,杜先生。” 杜克峰面色苍白,一脸为难的神情,刚想说些什么,被李沪生的眼神怼了回去。 “不过笑蜀兄,”他又转过身来,“你在审讯室待客,未免有点那个了。” “招呼不周,考虑不周。但是杜先生,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没有介意,没有介意。” 杜克峰笑得很难看,眼看着救命稻草李沪生消失在铁窗之外。 余笑蜀若有所思地坐下,道,“杜先生?刚才那位李先生,你认得?” 杜克峰回过神来,勉强清了清嗓子,道,“不认识,不认识,是不是搞错了,我是正经市民,也没有几个大钱,你们一查便知,我失踪了,家人就会报官。闹到闹市绑人,一定脱不了干系。我带着头套来的,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诸位兄弟我半个不认得,我保证,今天的事,一定不会说出去!” “不认得?”余笑蜀微微皱起眉头,“那你认得我吗?都说杜先生这里,没有买不到的情报,这生意还没做,怎么就要走呢?” 他拿过从杜克峰身上搜出来的小纸包,放在他的面前,“杜老板好财路呀!” 杜克峰猜不透余笑蜀的用意,咬了咬牙,还是抓过金条,放入怀中。 “既然都挑明了,我也不装糊涂,这个玩笑就开得大了,要买情报,咱们好说好商量,犯不着把我弄到这些个地方来。” “乐乡饭店,太吵,这里清静些。” 黄武宁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 “在下余笑蜀,杜老板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吧,我了解,上海滩,不认识李公子的人不多,李公子的秘密呢,大概是杀了你你也不敢说。不过你放心,我这次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问你,和他没关系。” 杜克峰强作镇定,道,“余处长想知道什么,尽管说。” 虽然李沪生对他也不客气,但是相比余笑蜀来说,已经算是十分温柔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余笑蜀的行事风格如此生猛,竟然从公共租界直接将自己绑票到特工总部,早就传说这个地方进来的人多,出去的人少。何况,自己在不久前刚刚还和李沪生在研究如何对付余笑蜀。 他知道黄武宁的身份,甚至在李沪生走后,一度还幻想过通过黄武宁的关系,搞些余笑蜀的相关情报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余笑蜀想要见自己,而这个见面方式,也是够惊悚了。 余笑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但是那个许仕明他是了解的,关键时刻,一句说错,他就有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余笑蜀的目标必定是情报。李沪生情急之下,已经漏了怯,如今自己再不能慌了。 杜克峰低头思考了一刻,道,“余处长,还是那句话,价钱合适,没有谈不拢的。之前和黄先生的合作,也是很愉快的。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大名,如今响亮得很,不过就是在这里,规矩也是不能乱的!” 杜克峰的声音虽然有些抖,但是底气倒底是还足多了。 一旁的许仕明眉毛一挑,“吾听伐清爽侬刚言话。” 杜克峰面如土色,道,“许老板,既是想杀了我,可以现在动手,但只要拿消息,就要先给钱。我是个生意人,杀了我,是你们不守信义,在我,不能不做生意!你手不稳,没打死了我,回头有需要,咱们再接着谈!” 余笑蜀和许仕明互相看了一眼,这个杜克峰,有点意思。 余笑蜀摆手,黄武宁也拿过两条黄鱼,和杜克峰被抄走的公文包一起放在桌上。 “杜先生,请讲讲军统上海区内部的情况。” “上海区人多得很,不知道余处长关注的是哪一个?” 杜克峰伸出手来,慢慢把余笑蜀的金条也拢回怀中,只要有命出去,金子还是重要的。 “王青容、李再兴。”余笑蜀看着杜克峰,“军统里面多是老同事,我一向是网开一面的,不过王青容居然算计我的女儿,我就不能轻易饶过他了。” “那是、那是。”看到余笑蜀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李沪生的交易,杜克峰的胆子又慢慢壮了起来。 有真金白银进账,聊起天来就轻松了许多,杜克峰不愧是职业的情报贩子,王青容和李再兴的不和的种种细节,在这个寒意阵阵的午后,渐渐填满了这个房间每一寸时空。 原来,李再兴和王青容已经闹到这种程度,听杜克峰的描述,李再兴目前顺风顺水,正要再做几件大事,要见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策反自己? 他需要冷静一下,梁欣怡传递的消息还是秘密,如果把这件事挑明,不捉住李再兴是说不过去的。 打掉李再兴,意味着自己彻底和重庆决裂,更重要的,意味着自己真正做出了伤害抗日事业的举动,以后,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但是,要什么回头路呢?难道这样一直拖下去,自己真的能在日伪机构里面立足吗?史、梁、余三结义的消息刚刚传遍上海滩,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需要自己拿出货真价实的“投名状”。在唐开诚的那里,自己已经险些犯下错误,那么,这一次,真的要冒险完成这次秘密会面吗? 是赌上自己在特工总部的前途,维护一个尽忠爱国的李再兴,还是拿这个特工总部的眼中钉、肉中刺去做自己晋升的一份厚礼? “尽力争取有利条件,打入日伪情报机构的上层去。” 严先生的话又在脑海里回响。 毫无疑问,现在的李再兴,就是一个有利条件。 但是他又不仅仅是一个有利条件,他还是一个真刀真枪在抗日救国的国府军人。 投敌叛国杀同僚,自己如何面对梁欣怡的目光? 余笑蜀闭上了眼睛,心绪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烦乱之中。 6-8 - 临渊 - 八月槎 6-8 一个特务进来耳语了几句,许纵的神色兴奋了起来。 “王区长,搞定了!” 王青容正在走神。 “青容兄?李再兴和余笑蜀的见面搞定了!” 许纵放大了声音,把王青容从沉思中拽回了现实。 这本来是个好消息,但是王青容并没有想象中兴奋。除掉了李再兴,如何面对许纵,是他的下一个难题。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不久之前,王青容左思右想,下了老大决心,为了自身的安危,必须除掉余笑蜀,但是面见余笑蜀的机会只有一次,自己已经浪费了。余笑蜀如今是日伪特工总部炙手可热的人物,想要对付他,谈何容易。 他想到了许纵,李再兴行事霸道专横,许纵这个上海区老人对他就会那么心服口服吗?许他一个上海区书记,他会不会领情?自己和戴笠的关系,要不要添油加醋暗示一下? 让王青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争取许纵的密谈,反而成为了许纵对他的争取。 许纵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方案,不仅要除掉余笑蜀,还要除掉李再兴! “王区长,你太低估抗日救亡的力量了,如今汉奸卖国贼们防守得再严密,终究躲不过正义的制裁,做掉余笑蜀,不成问题。只是除掉了余笑蜀,还有一个刚愎自用的李再兴,戴老板是派你来上海主持大局的,如今这个大局你不但主持不了,还让李再兴赶了回去,恐怕以后永远抬不起头来。” 王青容惊讶地看着许纵,这些话的确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不过,李再兴主持上海区这一年多来,可是为军统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一个抗日模范,自己能把他怎么着? “青容兄,说实在的,我知道你就快要上调侍从室,这一次被戴局长派下来,实在是李再兴太不像话,对戴局长的指示也要阴奉阳违,讨价还价,搞得上海区乌烟瘴气。既然上面已经对他不满意,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呢?” “你说得容易,姓李的是跟着戴老板起家的老兄弟,戴老板不满意是不满意,扳倒他,也没有那么容易。” “戴老板心地仁慈,不忍心下手,那李再兴的火爆脾气可是忍不了的,你不问问他会不会忍着不对你下手?只要青容兄同意,我马上安排人,做掉李再兴。” “刺杀李再兴?” 王青容脸上变色,虽然他把李再兴恨得牙痒痒,但是因此杀掉碍事的同僚,这是他绝对没有想过的。 他仔细看着许纵那张诚恳的脸,努力想要分辨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其实,上海区好多兄弟早就对他不满了,行事严苛、好大喜功,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一年多,牺牲的、被捕的兄弟数不胜数,他口口声声什么杀身成仁,死的都是自己弟兄,功劳都是他的。连我都被他疾言厉色压得喘不过气来,当我们这帮上海区老兄弟是什么?淞沪会战那会空降过来,好像大家都是他的奴才了?” 许纵愤愤地编排着李再兴,看起来对李再兴的不满,是由来已久了。 王青容犹豫了一下,“第一,他是**湖,想杀他,没那么容易。第二,想要制裁他,总要有个理由,更何况,他是可以直接和戴老板汇报的,万一行刺不成,事情漏了出去,你我都要被军法从事。你这个计划,太冒险了。” “哎,青容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眼下上海区的局势,一边,是余笑蜀四处搜捕你,一边是李再兴和你硬扛过不去,你以为他就会放过你?如果你再不有所行动,要么,退出上海滩,被军法从事,要么,被余笑蜀抓住,一颗子弹。你怎么选?” “制裁李再兴的理由很简单,通敌卖国!我们只要安排一场李再兴和余笑蜀的见面,在见面的时候除掉这两个人,余笑蜀是板上钉钉的汉奸,李再兴一个死人又不会说话,这个事情不就办成了?” “你说的容易,怎么安排两个人见面且不说,万一行刺李再兴失败,他鼻子下面就是嘴,我们怎么办?” “所以,我们还要准备一个后招。” “什么后招?” “一份戴老板制裁李再兴的秘电。” “你说,我们要假传圣旨?”王青容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怎么折腾到无所谓,牵扯上戴笠,这事情就绝对没有退路了。 “不要担心,这份密电你签字即可,只给李再兴一个人看。如果他侥幸不死,又看到这样一份密电,你说他会不会去找戴老板分辩?” 不错,李再兴脾气火爆,因为自己来到上海接替上海区区长,已经和戴笠闹了别扭,使得戴笠连发了几封电报调解,越调解,两个人之间成见越深。他知道戴笠疑心重、家规严。他一个跟着特务处起家的老资格,如果看到戴笠制裁自己的密电,一定会勃然大怒,更不会去哀求分辩。等他反应过来入了圈套,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许纵一直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清楚,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他断然拒绝,那就不是李再兴、余笑蜀想要自己死的问题了,许纵矢口否认今天的谈话不说,他连李再兴都敢杀,对自己又会怎样? 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天,自己真的山穷水尽、进退维谷了。 和许纵结成联盟,是九死一生,断然拒绝,是十死无生。 许纵得到了王青容的肯定的答复,满意地去筹备了。 今天,行动发起的号声,终于吹响了。 许纵兴奋的脸就在眼前。 “高仲夫办事还是靠谱的,和我们料想的一样,李再兴和余笑蜀的见面地点,就在上东银行三层的特别法务办公室,余笑蜀方面,是梁欣怡通知,李再兴方面,是高仲夫通知,两个人都以为是对方有所企图。” “制裁,有把握吗?” “双保险。”许纵神秘地一笑。 “那个梁欣怡,是个大学生吧,听说,又很喜欢余笑蜀;高仲夫这个人我也知道,在新闸捕房一手遮天,替我们做事,也替日本人和特工总部做事,这样的人,能靠得住?” “你放心,他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根本不会明白这次见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此外,制裁成不成功都是次要的,只要坐实了李再兴通敌卖国,他被余笑蜀抓走也好,被我们刺死也好,侥幸逃脱也好,都再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了。” 王青容,咬了咬牙,道,“到,好,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请王先生进来。” 王青容眼见一个穿着藏青棉袍的青年走了进来。 “我们的人,上东银行信贷部经理,埋在上东已经很久了。这次的刺杀任务,就由他来执行。”许纵在王青容的耳边小声说。 “青容兄,那份密电现在可以拿出来,给他看看了。” “长官好!” 对面敬了一个军礼。 妈的,不是说这个冒牌的密电除了李再兴,谁也看不到吗? 王青容一面在心里大骂许纵,一面摸出了文件。 看着面前这个神采奕奕的青年,他忽然觉得有些遗憾,他知道,李再兴死不死不一定,但是这个青年一定活不成了。 他还是把文件递了过去,并且露出了鼓励嘉勉的笑容。 6-9 - 临渊 - 八月槎 6-9 上东银行,余笑蜀站在卢一珊的办公室内,落地窗前是人来人往的交易大厅。 再三思量,他还是做了一个也许是错误的选择,他决定私下和李再兴单独会面。 很久以来,李再兴都是内野丰在上海的直接对手,特别是他主导了对唐开诚的刺杀行动后,更是成为了特高课和丁、史的最主要的敌人。余笑蜀在特工总部的工作,一大半也是围绕着限制李再兴展开的,说实在的,余笑蜀对这个人很好奇。 把地点定在上东银行,是高仲夫的建议。这个在新闸捕房混了二十多年的高级警督,同时拿着重庆和特工总部的津贴,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在上海滩错综复杂的势力中间,起着微妙的平衡作用。唐开诚遇刺的案子,和日本外务省联合办案的租界巡捕,也是他。 他给余笑蜀提供了一份看似不可思议的情报:戴笠已经下了清除李再兴的秘电。 难道,军统内部的斗争已经如此白热化,李再兴是要向特工总部投诚吗? 高仲夫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如果没有对李再兴的信任,他绝不会牵这个线。会谈地点就放在上东银行,他亲自带队,保证两个人的安全。 如果说他余笑蜀起意拘捕李再兴,是出于政治敌对,那么,戴笠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放弃在上海已经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优势局面,自毁长城,又是为了什么? 余笑蜀真的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余笑蜀不是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会不会李再兴已经买通了高仲夫,而制裁的对象就是自己。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返回南京城,也许,现在做着李再兴同样工作的,应该是他余笑蜀吧。 站了一会,他有些乏了,回身坐到了沙发上。 门开了,来人摘去了礼帽,举手示意。 “余笑蜀?” “再兴兄?欢迎欢迎。” 余笑蜀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李再兴却没有握。 “余先生不怕死是真的!从来都是落水的躲着岸上的,到了你这里,却有登台亮相的勇气了。” “再兴兄还不是一样,孤身赴会。” 余笑蜀伸手,“请坐。” 李再兴是黄埔三期,资格比自己老得多,也是复兴社特务处的最早成员之一,他个性执拗、执行有力,被戴笠派往天津主持工作,余笑蜀早闻其名,却未见其人。 “如果你见面的目的是想策反我,我只能说两个字,抱歉。同样,我也不想聆听你落水的理由,说实在的,我李再兴是个粗人,为人很简单,今天在上海出生入死,是为国家、为领袖,也为戴雨农。”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李再兴眉毛一扬。 余笑蜀感到有些奇怪,他早做了准备,不想把这次谈话,也变成一场关乎民族大义的道德批判,好在李再兴也没有这个意思。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来投诚试探的。 他决定把话再说得明白些。 “再兴兄,你的为人,我是佩服的,但是我也想提醒你,如今时局纷乱,在利益面前,兄弟,是靠不住的。” “你的提醒我已经收到,谢谢了,军统上下、勠力为国,虽然称不上风平浪静,但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我也犯不上劝你回头是岸,只是可惜了你黄埔出身,特务处精英的身份。有什么想说的,你尽管说,反正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余笑蜀是真的有些疑惑了,在桌上,正摆着一份由高仲夫处“截获”的电文。 他缓缓把译电稿推了过去。 “再兴兄,你看看?” 李再兴看到余笑蜀的表情有些不对,也坐起来,拿起这文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签收人王青容的签名,一个龙飞凤舞的“东”字。 他看了看余笑蜀,又看看面前的文件,“这文件是内部机要,你们从哪里来的?” “再兴兄,如果看完文件,你可能就会认识到,这个时候追查谁是军统内部为我们服务的内鬼,已经毫无必要了。” 李再兴眯起眼睛,终于翻开内容页,整个脸都僵住了。 余笑蜀也极为震惊,难道,高仲夫提供的这份文件真的是戴笠的手笔?而李再兴事前却毫不知情,那么又是谁约的这一场见面? 李再兴合上文件,喉结上下滚动。 “余笑蜀,不要以为这种小伎俩会有任何效果。王青容的签字你们怎么搞到我不知道,但我会面见戴雨农,把这件事搞清楚。” “搞清楚自然是应该的。不过,我得到了消息,王青容这次来沪,还有一项特别的物资运输任务,就是利用军统的交通线,打通大后方和上海之间的物资交换,这条线,对物资紧缺的重庆来说至关重要。但最大的问题是,这一条线要和日方有一定程度上的合作,而你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王区长来谈过。” 李再兴呼地一下站起来,“他竟然和你们这帮附逆日本的汉奸讲条件,谈合作?” 余笑蜀摊手,“再兴兄,你不要激动,按照王青容的说法,我们是各取所需。特工总部亟需扩张,大后方物资紧缺。我们有日方资源,你们有国府资源,为什么不能说,是我们双方互利互惠,你如果愿意,完全可以把这种行为理解成另一种抗日救亡。” 李再兴冷笑,“余笑蜀,我本来以为你还是个人物,但是你居然编排出如此下作的消息想要套我。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绝无可能!我不给王青容面子,的确有,我的逻辑很简单,如果是国府行为,那么,应该有命令下达,见不到文件,什么狗屁名目,都无从谈起!你要是想说,戴雨农为了这个,想要除掉我,这个反间计还是太稚嫩了些。” 他啪地把那两页纸拍到桌子上。震得茶壶茶杯东倒西歪。 恰在此刻,响起了咚咚地敲门声。 是谁?高仲夫已经封锁了楼梯,谁能在这个时候,靠近这个房间? 两个人的反应都极其敏捷,不约而同地提枪在手,遥遥指着对方。 “我要进来了啊!”一个两个人都很熟悉的的声音响起。 门被缓缓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时尚妙龄女郎,梁欣怡。 她一身青色长呢子绒大衣,黑色小羊皮靴、白色手套上搭着红色的围巾,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 “没想到你们,真的在这里。”她的脸色苍白。 从梁欣怡后面闪出一个人和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来。 李再兴的瞳仁急速地收缩起来,一句“是你”还没说完。 枪声已经响起。 梁欣怡尖叫着捂着头蹲下,李再兴的右胸已经渗出大片的鲜血来。 刺客穿着上东银行的工作制服,正是引梁家大小姐前来的上东银行王经理。 他在开火击倒李再兴的同时,余笑蜀的枪也击中了他的要害。他倒在地上,还在呼喊,“投敌卖国,人人得而诛之!” “我投敌?哪个王八蛋告诉你的!” 李再兴倒在地上,勉力支撑,看了余笑蜀一眼,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恨不能完成任务,为国尽忠!” 他脸上现出了诡异的笑容,余笑蜀心道不好,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他的身前,他的嘴角已经流出了白沫,显然是服下了早就准备好的毒药。 “救不了了。” 这是余笑蜀第一次对军统同事开枪,这个年轻人,是相信自己为信念牺牲的,然而,真的和自己毫无关系吗? 余笑蜀的内心一片晦暗。 “余笑蜀!” 是梁欣怡的喊声。 他转过身来,梁欣怡已经从手包里拿出了一支手枪。 “欣怡?” 余笑蜀愣住了,“你的任务是制裁我?” 梁欣怡咬着嘴唇,缓缓点了点头,眼睛里渗出了泪水。 “你要开枪吗?” 余笑蜀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 一旁的李再兴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血。 “你笑什么!” “太,太他妈好笑了。” 李再兴说得断断续续,却清晰可闻。 “两个汉奸、蛇鼠一窝,你相信我今天是来投靠姓余的?” “不然你和他见面,还能有什么事?”梁欣怡喊起来,她的眼神里闪烁着疑惑。 “戴雨农,你够狠……” 李再兴再不说话,缓缓滑了下去。 “梁小姐,你把枪放下!” 黄武宁出现在了门口,后面,是在楼下警戒的公共租界的巡捕和上东银行的保卫。 “大小姐?” 他们见到拔枪和黄武宁对峙的是梁欣怡,又纷纷把手中的枪指向了黄武宁。 “放下枪!” “你先放下!” “你们放下!” “所有人都放下!” 余笑蜀的一声大喝终结了混乱的局面。 到此为止吧!梁欣怡的手颤抖着,手枪上的保险并没有打开。 他看着梁欣怡的眼睛,慢慢说道,“欣怡,你再不放下枪,他就没救了。” 梁欣怡顺着余笑蜀的眼神看去,李再兴的血已经流了一大滩,嘴唇发白,眼睛正在缓缓闭上。 她紧咬着牙,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手里的枪也掉到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投降日本人!” 余笑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梁欣怡。 “还有气,快来人!” 众人七手八脚把李再兴抬了出去。 梁欣怡哭花了妆,身子不断颤抖着。余笑蜀感到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李再兴和余笑蜀,这两个对她意义特殊的人,是导师?是朋友?是英雄?最终居然都是汉奸和叛徒? 是不是要扣下扳机,也许对于梁欣怡来说,这样的选择的确太难了。 “我不要了,这个国我不要了,家我也不要了,余笑蜀,你陪我去美国,好不好。” 她的声音,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九江路口,上东银行枪声响起,人群纷乱,许纵拉下了礼帽。 “走吧。” 黄包车窜了出去,混入了滚滚人流。 毫无疑问,王青容是个蠢货,大上海是没有蠢货的容身之地的。 第七章 波诡云谲 7-1 - 临渊 - 八月槎 7-1 清晨,香粉弄一片喧闹,这里的底层是三阳南货店的作坊,二层杂七杂八挤挤挨挨住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租客,早起上工的人流和车流汇成了一条市声嘈杂的溪流。 余笑蜀的车子正停在福建路口,香粉弄汇入南京路这条大河的转弯处。 这是公历民国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这个时候,收账的、远游的、投亲的、访友的都要报个平安,送个祝福,因此,虽然离上班的时间还早,福建路电报局前,人们已经开始排队等候了。 电报局正对面,戴春林老店的店员正在卸下窗上的木板,动作和若干年来一般无二。在这一瞬,竟让余笑蜀有些恍惚,仿佛时间在这里已经凝固,一切并没有开始,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看到一个青年穿着青布长衫,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提着两根油条,腋下还夹着一份最新的报纸,看起来,就和一个睡眼惺忪的普通上海市民没有什么两样。 他小心地穿过这一片烟火街巷,确定身后没有尾巴,于是走向了巷子口的电报局。 这时候,熹微的晨光中,出现了一个乳白色的影子,他的心跳快起来,定了定神,迎了上去。 还是熟悉的路边早点摊,这两个人,像无数普通的上海夫妇一样,坐在一起,头碰着头脚对脚地埋头吃着早餐,谁也不会觉得,这个普通的场景,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直到他抬起头,余笑蜀才惊觉,原来,这就是一个更加年轻的自己。 而对面低头,专心致志吮着豆浆的,是还在读书的卢一珊。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放在卢一珊手中。 “戴春林的香粉,路过,记得你喜欢,顺便买了。” 卢一珊莞尔一笑,把香粉收入随身的小包里。 “我等了好久啊!” 余笑蜀也笑笑,把油条和豆腐脑一股脑塞进嘴里。 卢一珊笑笑,没有接话。 “快些吃吧,都要凉了。” 没有每次接头的紧张,也没有分别的匆忙和不舍,两个人就这样对坐,香甜地吃完了这一顿早餐。 “烂污三鲜汤!” 尖利的喇叭声响起,司机终于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拥堵,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过去在眼前飘散,余笑蜀知道,接头应该结束了。 公共租界总巡捕房要到了,他要去那里,是因为高仲夫说,有个情况需要和他面谈。 身边的点心盒子里,一条大黄鱼,是高仲夫年终的特别津贴。 车子终于动了起来,还有一小段路,余笑蜀闭上了眼睛。 7-2 - 临渊 - 八月槎 7-2 几日来的《申报》散落在梁成杰的办公桌上,“蒋委员长痛斥近卫谬论”十个黑字大标题明晃晃地,好像要从报纸上蹦出来一般。下面一连串的小标题触目惊心: 狰狞面目毕露无余; 亟欲消灭独立中国; 彼做主人我做奴隶; 生杀予夺为其所欲; 支配领土囊括资源; 防共协定意在灭华…… 梁利群拾起报纸,那是一条两天前的新闻: “负责方面否认汪精卫到港说,汪精卫将与日本议和之谣传,虽有一时甚嚣尘上,但据事实之发展观察,此种谣传实不足信,不仅中国官方郑重否认之,即外国报章昔曾传播谣言者,今亦改变其论调,认为中国坚决抗战,不折不挠之精神与事迹,令人焕然释疑焉!” 这是民国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很快,新的一年就将来到,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过去的即将永远过去,梁利群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有点不忍心。 为什么不能好好度过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呢,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时光倒流,淞沪战前那一派宁静祥和的时光。那一天的国历除夕,天空飘着小雪,他从南京回来过一个新年假期,他一时兴起,没有回家,先和一群朋友坐在金城大戏院里,看那部“谨以最大的忠忱”拍出,轰动全城的国防片《壮志凌云》,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一个爱国青年吧。 回想起来,片中的血与火,就像是日后抗日烽烟的预演,而走出影院时,深蓝色夜空中还在落下细小的雪粒,使整个上海都陷在一团温馨的朦胧之中。 “父亲。” “你来了。”梁成杰缓缓点了点头。 梁利群在沙发上坐下,把手里那份路上刚刚买来的报纸悄悄藏在身侧。 梁成杰却缓慢道,“汪精卫大发狂呓,竟向中央建议与日谈判和平。” 他默诵的,正是申报馆凌晨二时的专电,今日轰动全城的大新闻:汪精卫公开发文应和日本首相近卫文磨的对华声明,形同附逆! 同盟会元老,国父的密友和助手,曾经刺杀满清摄政王的英雄,那个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慷慨之士,现在国府的二号人物,居然,落水了。 梁成杰失去了平日里温和坚定的派头,久久地沉默着,两只眼睛暗淡无光,双颊凹陷,看起来,比平日里那个容光焕发的上东银行董事长老了十岁。 “欣怡,怎么样了?”良久,他才问出一句和今日新闻全不相干的话。 “就是受到了惊吓,不要紧的。” 上东银行总部的枪击案是前些日子沪渝双方舆论战的焦点,重庆方面说是日伪特务对国府金融系统的蓄意破坏,日本军方声明是重庆****的治安扰乱行为,而工部局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街谈巷议地传了十余日,也就渐渐平息了。 “利群,我想过了,我已经老朽了,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欣怡也找我谈过了,她有一个愿望,和余笑蜀一起去美国。我们在美国还薄有资财,你们可以过一段轻松惬意的日子,等局势都稳定了,你们再决定回不回来。” 梁成杰的声音暗哑,好像许久没有说过话的老人。 “父亲,我不走,现在我的情况,也走不了。” 梁利群犹豫了一下,“余笑蜀恐怕也难离开,如今我们都被日本人看牢了。” “是啊,如今你被指派了新任务,脱身的可能性是不大了。” 梁成杰叹了一口气,“那就让欣怡走,我们梁家不能全都在日本这棵树上吊死。” “余笑蜀不走,欣怡也不会走的!” “那也由不得她了,现在不走,等我出了事,就想走也走不了了!你去安排一下,让她尽快离开!” “这,好,我试试。” 梁利群了解妹妹的脾气,这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父亲,我们如今挂了伪职,但你不是还在替财政部转移资金吗?如果日本真的败了,这怎么说也是抗日救国的功劳,也不是全无退路。” “你以为这些资金、物资的流动都是干净的?” 梁成杰的话语带着几分严厉。 “真要是有那一天,我们的举动到底是什么性质,还不是人家一句话!这些事情,一旦卷进去,太深了,人家就巴不得你真的消失!” “不至于吧。”梁利群想想父亲说的十分有理,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不是把余笑蜀的东南贸易公司也挂在了上东吗?还请卢一珊去具体负责?” “是,笑蜀还是靠得住的,而且东南贸易公司是特工总部的招牌,史秉南事事都要通过这个公司,我觉得拉过来做个护身符也合适。” “护身符?你怎么知道不是催命符?!” “您的意思是?” “东南贸易公司的账很乱,你最好让王寿春派一个得力的助手给一珊,不然,迟早要出问题!” “余笑蜀在特工总部的户头下做大小账?”梁利群愕然,“有什么必要?” 梁成杰不置可否,道,“你跟王寿春说,派去的人要机灵、懂事,只管把账做平,单据做好,其余不该问的事情,一概不要问!我们的退路不在国府,也许就在这一本账上!” 梁利群一头雾水,却有不敢再问,只好答应下来再说。 “余笑蜀那边怎么样?” “形势很好,他救了那个李再兴,现在李再兴正在配合他,扫荡上海的军统势力。 “你和史秉南、余笑蜀拜了兄弟,这步棋走得不错,我当初看史秉南有前途,在他和余笑蜀身上压了宝,没想到他们发展得这样快,我们梁家在上海的安危,以后很可能就系在这两个人身上。” 梁成杰叹了口气,“欣怡这个丫头,从小就不听话,给我惹出多少是非来。余笑蜀人是不错,我们也需要他,但是她怎么又偏偏看上了他呢?” “这回李再兴都落水了,欣怡受了很大的刺激,估计以后也不会再和军统有瓜葛了。” “早断早好,一个小小的上海区,就内讧得轰轰烈烈,区长和副区长都想要除掉对方,如此组织,怎么抗日?!我对戴笠还有几分了解,他是个极其勤勉,不达目的誓不休的人,这次军统上海区几乎全军覆灭,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再派过来的人,一定会仔细斟酌,余笑蜀这边,也是一刻不能放松才好。” 梁利群想了想,道,“现在汪兆铭已经在《南华日报》发表应和近卫声明的电文,特高课找上了我,竹内和谷恒一致认为,应该由我出面,做汪精卫组阁建国的联络员,我要不要为他们做这个事?” “扫除上海一切敌对势力,给新政权铺路。”梁成杰叹了一口气,“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 “既然交到你的头上,你一定要做,而且要认真做,有技巧的做,目前看来,只要正面战场不起变化,国际局势不起变化,特工战能够做到的工作,其实是有限的,暗杀也好,恐怖也罢,只能在局部起一定作用,杀了一个唐开诚,出来一个影响力更大的汪精卫。这个‘势’不发生变化,我们就不要去试图扭转它!” “不过,事在人为的这个“事”,也可以改为时势的“势”,比如现在史秉南渐渐压了丁默邨一头,他是什么人,丁默邨是什么人?了不起啊!恐怕真的有一天,在上海乃至所有日据区的棋盘上,他史秉南终会令所有人侧目。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了。” “说你做得好,就是巩固了我们和史秉南的联盟,丁默邨和李墨卿走得近,没有我们,史秉南顶不住这个压力。” “竹内亲口告诉我,土肥原拿到史秉南所编制的情报,赞不绝口。他那时就在想,如此缜密、精明又一丝不苟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于是,他命令内野丰去宪兵队调查,原来,史秉南早就是虹口日军宪兵司令部在册的一名密探,月薪三十日元,为上等兵田中跑腿。” “什么?”梁利群十分惊讶。 梁成杰停顿了片刻,又道,“你知道吗,史秉南在上海,自己拥有一家利莎西药公司,个人财产大约有三十万元之巨,只多不少!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特高课更加想不到,他们甚至连史秉南的详细资料甄别都没做,一直把他当做普通的低级密探来使唤。”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不错,汪精卫落水,大概史秉南崛起的机会到了。换句话说,我们的机会也到了。到今天,我已经不求功过,但求自保了!” 7-3 - 临渊 - 八月槎 7-3 李再兴的烟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许仕明和他的人一起冲进了戈登路三三六号惠灵中学的校舍,完全的措手不及,连交火都没有,军统又一个地下联络站被端掉了。 虽然军统上海区已经开始了狼狈的大撤退,但这已经是这一个月内,被扫荡的第六个军统联络站。 原来挺胸抬头,笔直地站在大上海的街道上指挥行动,竟然如此畅快,这是战后才踏上上海滩的李再兴从未感受过的。来自军统的刺杀,像一针兴奋剂,使他内心那些黑暗的、隐秘的兴奋被完全释放了出来,在他的主持下,几乎每天都有军统的潜伏特务落网,千军万马中,他指挥若定,自有许仕明坚决执行,军统人员只要落在许仕明的手里,要么落水,要么非死即伤。 他已经不是在执行一项工作任务,而是在进行某种变态的报复:看着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老东家被打击得支离破碎。 李再兴,新晋的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情报处处长。 重庆坐不住了,戴笠来了亲笔信,就在他西装的上口袋里,他没事就要拿出来看上两眼,看戴笠写“余遇君素厚,多年患难相从”,他就要骂一句,这么多年的辛苦都喂了狗!有时候,又看到戴笠骂“背余事逆,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他就要骂回去,“戴春风你颠倒黑白,太无天理是非!” 李再兴的大扫荡夹杂着他的愤懑、势不可挡。军统在上海落入了前所未有的困窘境地,几乎所有的关系都被暴露、都在仓皇撤退,一团混乱。只有王青容犹如丧家之犬,撤无可撤、苦苦支撑,而李再兴发誓,要一直这样扫荡下去,直到捉住王青容那个王八蛋! 他曾经想过,和余笑蜀的密谈凶多吉少,但绝没有想到会遭到自己人的伏击,他是复兴社特务处的初创者之一,这些年鞍前马后、历尽艰辛,就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未尝有过一刻倦怠,然而不但官升不上去,竟然还被毛头小子王青容摆了一道。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对是否落水,其实他有过一刻的犹豫,但是只要想想,打向自己的那一枪,并没有过丝毫的犹豫,他的所有旧情和羁绊就都一扫而空。这一枪差一点点就洞穿了他的心脏,也把他内心“忠君爱国”四个字,打得无影无踪。 他是真的想不通,凭什么一个养尊处优的王青容,就想、就能掀翻他李再兴血里火里拼来的上海区大好局面,然而这还不够,没有戴雨农的授意,就算他王青容有胆子,许纵也有胆子下令向他李再兴开枪吗? 他少时加入湘军,本来就是无法无天的兵匪,后入黄埔三期,知道自己的短板,于是也硬着头皮加入孙文学会,努力提高政治水平,到头来,还是凭借武力坐上军统上校职级。二十年的枪林弹雨,他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在光天化日下被外国医生抬出了上东银行大厦。 这一枪,让李再兴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来,被余笑蜀火速送进了位于虹口吴淞路的工部局医院治疗。 “王八蛋,王八蛋。”他自己的喃喃咒骂像金箍罩在了头顶,不断收紧,让他头痛欲裂。 “再兴兄,挺住!”余笑蜀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老子不会放过他们!” 李再兴紧咬牙关,在想象中举起了手枪,对准了王青容那张狞笑的脸。 “老子要人,要枪,要报仇!” 李再兴的内心在怒吼,但是疼痛封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意识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当车子经过外白渡桥时,他终于不用像每次路过这里一样,下车对日本哨兵行礼了。摇晃起来的时候,他会疑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车子上,要靠眼前这个一团模糊余的笑蜀来续命,这不是不久前他计划杀掉的人吗? 对了,王青容,一定是王青容,狗日的王青容。 于是,躺在医院的这些天来,他满脑子只有五个字:杀了王青容! 7-4 - 临渊 - 八月槎 7-4 “你怎么来了?” 石川健一身材笔挺地坐在梁公馆的客厅里,看到梁利群,脸上露出了笑容,而梁利群的脸色则很不好看。 上一次石川健的到来,给了梁利群一个“惊喜”。当着梁欣怡的面,他不好发作,等梁欣怡轻巧地挽着余笑蜀走出大堂,他揪住石川,差一点就是破口大骂,归根到底,石川是个日本人,他们用自己来要挟父亲还不够,还要把妹妹也套进去吗? 所有事情的缘起其实都很简单,就像他和余笑蜀的关系。然而到了今天,他已经无法分辨,两个人到底是朋友、兄弟?还是在相互利用。 和父亲相比,自己好像永远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那一个。 把余笑蜀救出囹圄,于他来说,很简单,是知恩图报。他不忍心看着余笑蜀死在日本人手上。但是在梁成杰那里,救出余笑蜀,却成了渗透日方情报机构的关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梁成杰成就了史秉南。没有梁成杰的安排,也就没有东南贸易公司在上东的户头,没有史秉南私人的金钱通道,甚至,也就没有三个人的结拜兄弟。 父亲只是静悄悄坐在上东银行十二楼的办公室里,史秉南、余笑蜀或许还有自己,却掀翻了整个上海滩。 和父亲深谈过之后,他有些后怕,丁默邨资历和人脉远远强过史秉南,李秉书的经济实力和政治资本也并不弱于梁家、甚至他还出任了上海特别市的市长,但是为了到了今天,好像梁家才是上海滩那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动不得也摇不得。 他本来是赞成梁欣怡和余笑蜀一起去美国的,但是父亲说不行。 自己的角度,是觉得余笑蜀已经被日本人看死,想要逃脱是很困难的。 但是从梁成杰的角度来说,现在上海局面如此混乱,如果余笑蜀走了,就等于少了一条臂膀,史秉南掌控的特工总部,借助汪精卫即将抵沪的东风,除了情报搜集、反恐制暴之外,还迅速将实力扩展到了警政、帮会、贸易、金融等诸多方面,而在这个关键当口,自己由于拥有外务省和梅机关的双重身份,又熟悉杜月笙和上海实力派,已经被指定出任新政府筹建联络人。 而小妹是国府的人,父亲真的不知道吗? 如今路人眼中的梁成杰,已经褪去了上海金融大亨的光环,成为了一个神秘而晦暗的存在。 “梁家在上海,五十年风雨不倒,只是因为,我们从来不问上海究竟是谁家天下!” 父亲的话让梁利群醍醐灌顶,蛰居上海、拒任伪职,让自己抛头露面,安排余笑蜀面见史秉南……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了。 余笑蜀机警,史秉南狠辣,丁默邨刻薄,这三个手里有枪的国府特务搭成的“特工总部”经过和重庆的几番厮杀,渐渐已名扬上海滩,明眼人都知道,他们的背后,站着的是土肥原机关和日军上海宪兵司令部。 但是让这一切无缝衔接、丝滑运转的,却是幕后的梁成杰。 梁家和李家,在上海滩争斗几十年,目前谁胜谁负并未分明。 两位大佬,一明一暗,很不幸,汪精卫公开亲日引发的山呼海啸一般的抨击中,上海特别市市长李秉书首当其冲,成为了那个旋涡中心的人。 梁利群头痛欲裂,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当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赶走居心叵测的石川健一。 “我今天来,主要是来拜访你,顺便看看欣怡。” “拜访我?拜访我做什么?” 梁利群本来一肚子怨气,被石川这一句话彻底怼散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已经忘记了石川健一不仅仅是追求梁欣怡的石忠义,还是谷恒公馆的情报主管。 “梁君,我们知道最近你接受了梅机关的秘密任务,前往香港联络汪精卫一派重要人物,这方面的消息,你和外务省沟通得是越来越少了。” 梁利群措手不及,一时张口结舌。 他这一次去香港,最大的收获,就是一场惊吓,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汇报的。 他要拜访的林柏生,正是发表了汪精卫“艳电”的《南华日报》的老板,是新内阁的重要人物,结果就在他匆匆赶往南华日报社的路上,恰好遇到林柏生在皇后大道遇刺,被人一斧子劈进脑袋里去,当场倒地,红近似黑的血汩汩流出来,洇出了好大一滩。 那时梁利群并不认得这个大分头的小个子究竟是谁,直到坐在报社里等了好久,等来一片慌乱,才意识到,如果自己提前和林柏生相遇了,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等危险的结局。 这种后脊梁骨发凉的感觉,自从南京逃生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石川君,我,你看,最近我是联络得得少了些,但是毕竟外务省在梅机关也有代表,我执行的,还是你们的指令嘛。” “是忙于和卢小姐的爱情吧。” 石川健一不以为然。 不提卢一珊还好,一提起她来,梁利群更是烦恼。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上东银行的枪击案后,卢一珊竟然被律师公会辞退了。 “卢小姐现在境遇很不好,我请你不要开这种玩笑。还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接近欣怡的目的,请你离她远一点!” 他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怒气,“如今我们全家,只剩下欣怡和你们无关,你为什么咄咄逼人!” 石川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欣怡是和日本人无关,但是,你敢说她和重庆也没有关系吗?” 他站起身来,“要不是外务省先掌握了对你们工作的主动权,要不是我具体负责谷恒公馆对梁公馆的行动,你知道欣怡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吗?!既然知道欣怡和重庆相关,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她暴露了,不仅仅是她自己,你和梁成杰,你们整个梁家就全部完了!” 石川声色俱厉,“补充一下,任何一点消息的泄露,我这个包庇者也完了!你说我接近欣怡纯粹为了政治目的,但是你知道我为了她,为了你们付出了什么吗?!” 石川用手比刀,在自己的喉咙上划过。 “我已经尽可能不让你们难堪了,但是你不要忘记了!我是一个日本人!” “石,川,健,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梁利群看着这个一度掌握自己命运,把他从南京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日本人,在自己面前愤怒咆哮。 石川的话不无道理,他只好勉强回了一句,“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石川健一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梁君,你仔细想一想,难道,我们之间连一点私人的情感都没有吗?”石川指了指梁利群,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之间,是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工作关系吗?” “不然呢?!”梁利群几乎压不住自己的语调,“两国交战!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你还想怎样?” 石川的眼睛的锋芒渐渐退去,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道,“好的,我明白了,那就不多打扰了。” 他放下手里一篮新鲜水果,道,“请转交给欣怡吧,你好自为之!” 一年多的愤懑,在这个场合对着石川发了出来,梁利群多少有些羞恼,因为如果此刻面前的人是内野丰,他相信自己是没有勇气说出这些话的。 他换了一种口气,道,“她有喜欢的人了,请你以后没事不要来了,我谢谢你行不行!” 石川健一没有回应,转身离开。 梁欣怡却偏偏出现在了楼梯口,“石忠义,你是来看我的吗?” 她好像瘦了,石川健一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竟久久不能移开。 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忙道,“听说你身体欠佳,我很担心,顺路过来看看你。” 想起了梁利群的存在,他又补充道,“哦,我还有事,就要走了,改日我再来。” “来了就坐坐呀,”梁欣怡的声音软软的,不知怎地,石川迈不动步子了。 梁欣怡莞尔一笑,把石川拉过来,按在沙发上,道,“既来之,则安之。我想找个人一起去美国玩一玩,你想不想陪我去?” 梁利群急了,“欣怡,笑蜀没有应承你,那是他实在走不开。他这会不在,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余笑蜀? 梁欣怡的脸色苍白,脸上却有两朵不正常的红晕,眼睛有些肿,看起来好像是哭过了,石川健一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好随便开口,只得僵在那里。 妈的,这个石川真的很会演啊! 梁利群的手紧紧捏住了一个橙子,似乎要把它捏爆。 梁欣怡笑了笑,石忠义关切的神情是装不出来的,而这一家人,包括余笑蜀,又有谁把她如此放在心上? 李再兴落了水,自己对余笑蜀拔了枪,这个世界她实在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谁又真的相信她。她隐隐约约觉得石川会来,他果然来了,来都来了,为什么又要这样着急离开呢? “石忠义,你很喜欢我吧?” 她慵懒一笑,真是顾盼生姿。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脱口而出。 石川健一和梁利群都呆在当场,他们都没想到,梁欣怡居然讲出这样的话。 “欣怡,我,这,我是怕影响你的休息。” 石川健一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实际上,他这次来,确实是谷恒太郎的要求,自从上次被梁欣怡对余笑蜀的绵绵情意气走之后,他已经借故拖了很久,没有再跟梁欣怡这一条线了。 梁欣怡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们都在瞒我、骗我,我知道,在复旦那会儿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 梁利群翻起了白眼,梁欣怡这话真是从何说起,他连自己的真正名字都没告诉你,这算不算骗你?自己这个妹妹,就是一片烂漫天真,做事粗枝大叶,每天被人来回利用、毫无警惕,偏偏情感上又如此敏感脆弱,如果这一下被石川健一乘虚而入,那又该如何是好! 梁利群受不了,石川健一也受不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他绝对不想利用和欺骗的人,那就是眼前的梁欣怡。要不是梁利群就在身边,他会不会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也许。 “对了,我们约一天去吃华懋饭店呀?”梁欣怡有些抱歉似的说道。 石川精神一振,这是她对自己的回应吗? “哥,你叫着笑蜀,我们一起好吗?” 她又转过来,抱歉似的,道,“对不起,有时候,我真想回到复旦的时光,那时候大家都是好朋友,亲密友爱,一切敞开心扉交流,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主义,如今他们都在给日本人做事,我能怎么办呢?如果你有空,希望你一起来坐坐,就算永远回不去了,我也当你是好朋友,希望你不要嫌弃他们。” 她笑了起来,眉目如画。 石川健一的心却坠入了无底的冰窟。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自己也在欺骗她吧。 一个真心喜欢她的日本人,一直,在欺骗她。 7-5 - 临渊 - 八月槎 7-5 “大小姐还要做这些杂事啊!” “听说,早就在外面租下了大公馆,只是碍于面子,还没有搬。” “吾还是第一次晓得,汉奸婆也有面子要讲的呀。” 低语和窃笑从背后传来,卢一珊只当做没听见,匆匆收好桌上的文件,拿起手包,准备下班回家。 “一珊,你来一下。” 说话的是律师公会的总干事,卢一珊父亲的老友潘楚南,以为人正派、嫉恶如仇闻名沪上的刑辩律师。 “啊,就来。” 卢一珊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裳,走进了潘楚南的办公室。 潘楚南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眼睛,道,“一珊,最近上海各方势力恶斗,日本人控制的地区,我们使不上劲,公共租界的国府法院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这些,你也都知道的。前些日子,日本人豢养的特务在公共租界大开杀戒,江苏高院这边刚判了刑,那边日本宪兵司令部就来人把人引渡回去,实际上等于无罪释放。说实话,上海已无公平正义可言,我们这个组织存在的意义也不大了。如果你有更好的机会,还是另谋高就吧。” “潘叔叔,我愿意在这里服务,想为司法公正尽一份力。” 卢一珊听出了潘楚南的言外之意。 潘楚南疲惫地摇摇头,“司法公正,现在的上海,哪里还有公正可言,再这样下去,不光我们律师,就连法官们都可能性命不保了。” “我不怕死,只要公会需要我,我就继续做下去。”卢一珊急切地说,律师公会是父亲生前引以为傲的地方,在这里工作,也是她的愿望。 潘楚南叹了一口气,道,“一珊,我不想你出意外,为了你的父亲,我也要劝告你才是,当初你的父亲意外离世,我们这些叔叔伯伯都有责任帮你一把,可是如今,我看你已经不用为生计发愁了。作为一个外人,我是没有权利去干涉你的感情生活的。不过,你在这里继续工作下去,对其它同事的影响也不好。我看,你就离开吧,啊?需要的话,我让会计再预支你两个月的薪水,今后多保重。” “潘叔叔,你这是怎么说,我在这里做了好几年了,和大家也一向和睦呀。” 泪水涌上了卢一珊的眼眶。 潘楚南低头去看桌上的文件,再不说话。 “我明白了,我去收拾一下。” 卢一珊的手紧紧握住了蓝呢大衣的下摆,这曾经是她最好的冬装,洗的次数过多,已经有些掉了色,自从和梁利群的交往传开之后,再穿它,就成了自己装模作样的罪证。 出门前,她不是没想过穿上那件梁利群买给他的红色貉子毛长风衣的。 “哦,对了,工作上的事情,不要有顾虑,放在那里就好,会有人来接手。” “潘……您的意思是,不必交接工作了是吗?” 潘楚南点点头。 “好,”卢一珊退出去了,潘楚南到底还是为自己着想的,只要自己静悄悄离开就好了,免去一场尴尬。 卢一珊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把几件必要的东西草草收拾一番,她已经在这里办公三年,每样东西都很熟悉,包括每天正午从窗子斜射进来的那一缕阳光,就这样离开,忽然百感交集。 她在桌前坐了一小会,看着养了好几年的小小一盆兰花。 早些时候,她已经决心为共产主义不怕牺牲地勇敢奋斗下去,但是她却没想过,这种奋斗和牺牲里蕴含的内容,竟如此丰富和意味深长。 从和梁利**往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样的结局,如果这个让自己如此付出的人是余笑蜀呢?她会不会还心有不甘? 一个无解的假设。 老吴来了。 “这个潘楚南!就是一个榆木脑袋!” 吴俊阳大发脾气,“还是个进步人士!几句闲言碎语就扛不住!我给他打电话,他还说没得商量!” “就是进步人士才不能允许汉奸家属在公会工作呀。现在律师公会被日伪打击得很厉害,只要和汉奸沾边的人,都是众矢之的,也怨不得他的。” 卢一珊反到劝慰起老吴来了。 “这次真是委屈你了。” 吴俊阳在屋内踱步,“梁利群的情况怎么样?上东银行枪击案,有没有影响我们的资金安全?” “不知道,我有些日子没去了,也没和他联系。” 卢一珊低下了头。 “也是,避一避风头,这一段时间,先观察一下。” “吴老师,我不想再和他联系了。” “不联系了?”吴俊阳有些诧异。 “梁利群对你动手动脚了?” “没有。” “向你求婚了?” “也没有,他想了也不敢说。” “卢一珊同志,事情总是要做的,是不是因为这个工作和你的个人情感有冲突呢?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建议组织,调整你的工作岗位。” 吴俊阳有些急了。 卢一珊的眼前闪过的,是余笑蜀的脸庞,那一天,上东银行枪声响起时,她正和梁利群在新新百货购物,马上心急火燎地往出事地点赶。 她的心跳得厉害,因为梁利群路上大发牢骚,说余笑蜀在搞七搞八。 他不会有事吧? 新新百货和上东银行只隔着两条街,两个人飞快地赶到现场,刚好看到余笑蜀扶着梁欣怡从银行里面出来。 梁欣怡红肿着眼睛,满脸委屈,而余笑蜀则一脸关切,眼神中带着同情和不舍。 一瞬间,卢一珊几乎以为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件,是自己撞破了余笑蜀和梁欣怡的私会,而什么劳什子枪击,早被她抛出九霄云外了。 “一珊姐,”梁欣怡抱住卢一珊痛哭起来,卢一珊身体僵硬,她看向余笑蜀,余笑蜀则躲开了她的目光。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假戏久了,也就变成真的了。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梁欣怡嘟嘟囔囔在说些什么她都没听见。 人群逃出上东银行,医护人员跑进跑出,整个场面乱作一团,而卢一珊的眼睛里,只有笑蜀略那略带疲倦的眼睛和无奈的神情。 “一珊?” “哦”,老吴的声音传来,卢一珊下意识应了一声。 “不是,不是梁利群的原因。我,就是感觉,压力有些太大了。” 吴俊阳的话好像慢了半拍,卢一珊渐渐才能分辨出老吴话里的意义。 “不是就好,你是为了反对旧式包办婚姻走上革命道路的,我最怕你在感情问题上走弯路。”吴俊阳长出了一口气。 “一珊同志,让你负责地下金库的运作,就是因为你勤勉认真、意志顽强!这是党对你的爱护和考验,也是在培养你,提高你的工作能力和斗争水平。我最害怕的,是你无法排除你小资产阶级的不正确的思想情绪。我们既然决定为了革命事业牺牲奋斗,生命和事业就绝不仅仅属于自己,要一切从大局出发,不要斤斤计较个人的得失。稍不如意就意志消沉,虽然只是瞬间的糊涂,但是也是党性不纯的表现。一珊,通过我们的奋斗,抗战必将胜利,一定会诞生一个和平、公正、美好的新的中国!” “您说的对,我会尽快克服消极情绪。”卢一珊点点头。 “梁利群虽然为伪政权工作,也有纨绔的花花公子派头,但是为人还是正派的,还是可以争取的中间力量,和这样的世家子弟交往,放在平日里,也是众人羡慕妒忌的对象,何况是如今的混乱局面。对别人的闲言碎语,我们要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不要去理会。历史自然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回答。有梁利群的保驾护航,再加上余笑蜀在的特工总部的潜伏,只要我们走好这一个钢丝绳,保持平衡,我们一定能打开上海工作的新局面!” 卢一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吴老师,我明白了。” “汪精卫叛国,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这也是抗战的重大挫折,好在现在蒋介石集团迫于舆论的压力,还在坚持抗战到底的论调。现在,我们不仅要搜集关于伪政权组织和成立的核心情报,而且,要努力打入这个核心。你现在可不能打退堂鼓呀!” “你知不知道,梁利群现在成为汪精卫内阁驻上海筹办处的特别联络员了。” “现在知道了,吴老师,你放心吧,我会做好我的工作的!” 老吴沉默了一会,道,“你和笑蜀认识得早,有牵挂也是正常的,由于工作需要,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的不得已,希望你能够理解。” “也许,这里也住不了多久了。” 卢一珊没有回应老吴,而是打量起这住了一年多的小小的房子来。 7-6 - 临渊 - 八月槎 7-6 “我不要了,这个国我不要了,家我也不要了,余笑蜀,你陪我去美国,好不好。” 闭上眼睛,梁欣怡的话就在耳畔,而睁开眼睛,面前就会浮现出卢一珊失望与失落的眼神。 余笑蜀苦笑着,如今自己真的被困在逃不掉的天罗地网之中了。 汪精卫公开投日以来,情报工作暴增,车辆频繁出入特工总部,忆定盘路这处小小的别墅已经不堪重负,“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已经被绑上了汪精卫“和平派”这辆轰隆作响的战车,现在正加足马力,以碾碎一切的态势,向着无底的深渊奔驰。 余笑蜀的心情是复杂的,而史秉南和丁默邨的心情却是雀跃的。 他知道,盘踞在忆定盘路的这一波人,无论如何让上海市民闻声色变,但在日军的文件中,一直被称作“丁默邨一派特务”,孔夫子说过,“必也正名乎”,今天,也许就是“特工总部”在日伪系统内“正名”的日子。因为清晨离开的丁默邨和史秉南,去见的,正是日本在华特务首领,对华特别委员会负责人,土肥原贤二。 日方特务首脑、陆军中将接见无名无分的投诚分子,这没有先例,土肥原贤二的决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这两个月,针对落水者和日军的暗杀事件已经发生了二十多起。也许,在日方看来,简单的情报工作和有限的武力,已经不能满足汪精卫政权筹备期的实际需要了。 史秉南的预言实现了:日本人终于意识到了上海情报局面的严重性。 也许是太过兴奋,一向城府极深的史秉南也忍不住内心的情绪,连平日用作障眼法的预备车辆也没有安排,竟然和丁默邨同车疾驰而去。 现在的特工总部,坐镇的人就只有一个余笑蜀了。 突发事件就这样到来,许仕明敲开了余笑蜀的房门,今日凌晨,李再兴在军统时的老关系,现在公共租界高级警督高仲夫被杀死在愚园路开明别墅。 李再兴的落水,军统上海区的分崩离析,引起了重庆的极度愤怒,该来的,总会来,但是余笑蜀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倒下的,竟然是纵横警界二十余年的高仲夫。 “居然从租界跑到我们的地界动手?” “侬讲,会不会有人在暗中捣鬼?” 许仕明一脸杀气。 余笑蜀明白,他指的是李沪生。 沪西极司非而路和愚园路一带,都是租界为了解决日益紧迫的土地问题,不断越过边界,修路建房的成果。日军侵占上海之后,工部局不肯放弃越界筑路得来的利益,依旧派租界巡捕坚持巡查,但在法理上,租界是没道理把势力延伸到华界的,因此,日军也有充足的理由,主张对这一地区的控制权。 中日战争使上海上流阶层大量出逃,愚园路成片的高档住宅区就此废弃。部分住宅被作为敌产没收后,又被亲日的各界人士承租经营,昔日幽静文雅的富人区,如今已经变成了灯红酒绿的赌场、舞厅聚集地。特工总指挥建立之后,李沪生、许仕明这两个行动大队的主要财源,就来自越界筑路地区。 “要先调查,才有结论。” “开明别墅就是李沪生罩着的赌场!” “奇怪,高仲夫是个老油条了,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许仕明气势汹汹,余笑蜀没有接他的话。 “听人讲,李沪生向上海特别市政府和租界工部局同时建议,成立沪西警局以管理越界筑路地区,解决日方和英美的纠纷,最近公共租界捕房抽正调人手进行沪西的调查。高仲夫和李沪生接触过的。” 高仲夫碍了李沪生的买卖?还是敲了李沪生的竹杠? 凭空猜测,总是越想越糊涂,可惜高仲夫手里还有一件奇货可居的情报,说要提供给自己,但是一直没有下文。 “我们也去看看,”余笑蜀披上大衣。 跑到特工总部的眼皮子底下来杀人,这是一个下马威。 到底是军统,还是李沪生? 高仲夫是李再兴的老关系了,李沪生跋扈,李再兴强横,搞不好这两个人会起大冲突。 余笑蜀的车子停稳,美轮美奂的开明别墅已经被封锁,案发现场仍是一片狼藉。 高仲夫直挺挺地倒在三楼的贵宾休息室内,从沙发到门口,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 他是被斧子劈死的,喉咙一斧,头上三斧,伤口极深,**迸裂,惨不忍睹。 “事发时是凌晨时分,赌客们赌性正浓,没有人离开赌桌,休息室没人,外面的喊叫吵闹声音很大,完全淹没了案发时的动静。没有目击证人。” 警局法医在汇报案情。 房间里有浓重的腥气,余笑蜀捂住了鼻子。 “高仲夫先是脖子中了一斧,并没有马上死亡,但是他身受重伤,无法呼救,在从沙发爬到门边的过程中,又被劈了三斧,终于毙命。” “下手够黑的。” 李再兴和李沪生都先到了现场,一个面色铁青,一个若无其事。 “你看看这个。” 李再兴指着一张被鲜血洇得干硬的纸条,对法医说,介绍一下。 “纸条被鲜血浸透,粘在他后背的大衣上,应该是凶手动手之后书写,然后丢在死者身上,但发现死者还有气息,于是又补上了致命的三斧。” 这是一张微黄的新闻纸,正是桌上残留的报纸的一角,就用桌上的笔墨匆匆写就,显然是刺客临时起意,余笑蜀久久凝视着这张字条,眼前浮现出高仲夫竭力爬行的诡异场景。 “抗战必胜,共除奸伪,中华青年铁血军?” 余笑蜀把字条上文字念了出来,“这不是军统的外围组织吗?” “是,但铁血军只是一群学生,没有这样的胆量和身手,估计只是借个名头而已。不但杀人,还要留名,这很奇怪。” 李再兴看了李沪生一眼。 李沪生点点头,道,“没错,我同意,心黑手狠,就是字写得不太好!” 他走了过来,小心绕过高仲夫的尸体和血迹。 “我想提醒二位,我的地头向来警戒严密,高仲夫行事又一向谨慎,身上还有枪,这一次出事,太不应该。赌场的人说,高仲夫来了之后,并没有上赌台,而是轻车熟路地上了三楼的休息室。因为高仲夫已经来过几次,所以并没有人特别关注他。事先声明,要是不出事,我还真不知道他拿你们的津贴。” “老高从警二十年,不会一点警惕都没有,一定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把他约出来,再趁他毫无戒备的时候,把他干掉!” 李沪生表情严肃,“没错,这说明什么?说明在我们内部,已经有了军统的钉子了!” 本来高仲夫在李沪生的地界被砍死,嫌疑最大的是李沪生,但是他抢先说出有内鬼,众人到一时不好给他扣帽子。 “内部出了问题,很正常,”余笑蜀点了点头,“如今形势复杂,跟了我们的人,大多是保命图财,未必就会断了和军统的联系,帮他们搞情报,也很有可能。” 李再兴显然并没有从余笑蜀的话里得到什么安慰,继续黑着脸,道,“跟着我过来的,都是血里火里一起过来的兄弟!” 余笑蜀忙道,“再兴兄,不要激动,没说是你的人。” 李沪生不想再争辩,遥遥点了点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这是第一个熟悉的人死去,而凶手就在自己人中间! 余笑蜀环顾四周,忽然觉得每张面孔都陌生,现在躺在地上的是巡捕高仲夫,会不会有一天,换成他的余笑蜀呢? “武宁,回去让总务处调查一下,这两天有谁联络过总巡捕房或者新闸捕房,看看这两天有没有无故缺勤的人员。再兴兄,死的是你的人,又是公共租界的巡捕,恐怕会很麻烦,这件事,拜托给你了。” 这一会,他脑子里的卢一珊和梁欣怡终于消失不见了。 余笑蜀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样的人,还在考虑感情问题,真是想得太多了。 7-7 - 临渊 - 八月槎 7-7 四张字条在桌上一字排开。 “汪兆铭、李墨卿、梁成杰、丁默邨。” 周竟成把四张字条上的名字一一念出来。 “你说,我们下一个目标应该是谁呢?”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许纵。 “周区长,你刚到上海区,我看……” 许纵的话还没说完,周竟成已经撤掉了写着“汪兆铭”的字条,拿出火柴点着了,看着它在烟缸里慢慢烧成灰烬。 “汪精卫现在还在河内,戴先生已经派出精兵强将去招呼了,我们应该没机会了。” 他的手指,在剩下三张纸条上画着圈儿。 “周区长,你听我给你汇报一下情况,李区……李再兴是个老军统,又对我们的组织情况特别熟悉,上海区现在的情报网络是他一手搭起来的,现在他一叛变,我们真是困难极了。现在二十多个联络站,我们紧赶慢赶,也不过撤掉了一半,另外一半已经被他打掉了!三个常规电台,一个不剩,全打掉了!只剩下一个备用的秘密电台因为转移得快,现在还能用,只是新的密码本过不来,已经静默了很久了。现在的情况是上海区五个行动大队受损严重,王区长他还在东躲西藏,我们也很难组织起来,您的计划,是不是,缓一缓?” “不,不能缓,而且,马上就要进行!”周竟成的语气不容置疑。 “狭路相逢,现在正是上海区最困难的时候,如果不能抓住这一时机迅速打击日伪的气焰,时间一长,我们就会被伪组织全面压制,再也没有办法翻身!” 周竟成看着许纵,“王青容,他藏到哪里去了?” 许纵笑了,道,“周先生,我确实不知道,王区长被李再兴追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最近是谁都信不过了。” 周竟成若有所思的看看他,道,“还好上海区,有你还在坚持,我一定会跟戴局长汇报的!” 许纵挺起了胸脯,严肃地说,“您过奖了,抗日锄奸,职责所在!” 妈的,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李再兴发飙,王青容如丧家之犬,昔日的区长副区长等于全部废掉,他这个上海区的第三号任务一跃成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特出栋梁,怎么也没想到,戴笠得到李再兴叛变的消息,勃然大怒,并且立即派来了军统局的代理主任秘书周竟成接管上海区,自己独掌上海的愿望又落了空。 周竟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刚刚上手,就动用了潜伏已久的秘密内线,绕过现有军统人员,快刀斩乱麻,干掉了公共租界总巡捕房的高仲夫,这不由得让许纵刮目相看,也惴惴不安起来,虽然陷害李再兴的电文证据均已销毁,李再兴也不可能再与戴笠对证,但是,李再兴的落水,让戴笠难以置信,这个周竟成来者不善,到底会不会抓住什么把柄? 周竟成也在观察许纵,发现这个人虽然笑嘻嘻的一团和气,但是眼神并没有退缩。那么问题来了,李再兴落水,究竟是不是他宣称的那样,是戴老板下了制裁令,逼反了他呢? 周竟成收回了视线,道,“许大队长,我这次来,还带来了对你的新任命,今天开始,解除王青容上海区区长的职务,由我代理,而你升为上海区书记兼副区长。我在上海的工作,还需要你多多配合。上海,有三百五十万民众,这是什么概念?我们这些人不过就是海里水,漠中沙。哪就那么容易被发现?要相信自己、相信抗战的前途!” 周竟成甩出一张报纸来,用手指点点,他的指头底下,是“租界侦探暗通日寇、深夜遇袭毙命赌场”的社会新闻。 “高仲夫,我晓得。李再兴的老朋友了,在沪西遇刺,周区长,这是宣战啊!” “没错,”周竟成道,“戴局长来之前特意嘱托,上海区一定要做几件大事,来振奋军民的士气,我问问你,这桌上剩下的人,我们应该从谁开始?” 他的的手指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滑过,许纵都面有难色。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了几张字条,一字排开,上面的新名字是“史秉南”、“余笑蜀”、“梁利群”。 “我看,这个人比较合适,”许纵的手指最终落在了写着“梁利群”的纸条上。 “外务省特务,上海特别市政府财政局专员,也是汪逆方面组阁的联络员,有着日伪双重身份,我建议,从他开始!” “周竟成笑了,“许书记,柿子就挑软的捏啊!” “你可能不知道吧,当年在南京特务处的禁闭室里,这个梁利群可是和我同房间的难友啊。” “啊?误会了误会了!” “哪有什么误会。”周竟成出乎意料地打断了许纵,“他虽和我有同囚一室的交情,但是现在落水成奸,就一定要受到制裁!这么说来,你更不知道,这个余笑蜀,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吧!” 周竟成注视着那窄窄的一条纸片,叹气道,“只是他现在也助纣为虐,为了国家大义,我也只能恩将仇报了!” “周区长为国为民,光明磊落!”许纵竖起了大拇指。 “大敌当前,我们还是应该精诚团结才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一笔大的!” 周竟成拨开桌上的字条,拿起钢笔,又端端正正写下了一个名字。 “梁鸿志?” 梁鸿志是现任华中维新政府行政院院长,也是日军傀儡政权的首脑,汪精卫政权未成立之前,可以说是伪政权中的“一号”人物。 “不错,梁鸿志不久之后将有一次沪上之行,一个绝佳的机会。” “好!全凭周区长的吩咐。” 许纵不知道周竟成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还是先痛快应承了下来。 “还有,戴先生的手令,王青容调任天津直属通讯员。这样总是找不到他也不是个办法,你还是要想个法子通知他。” “没问题,我这就去找!” 周竟成观察着许纵,许纵也观察着周竟成,他们都觉得,自己的搭档,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7-8 - 临渊 - 八月槎 7-8 “马上就搬家!” 丁默邨站了起来,一身藏青色的制服笔挺妥帖,显得格外精神。 在特工总部的高层会上,他公开宣布,经过土肥原贤二的引荐与日军参谋部大本营的研究,日方已经决定,正式对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给予资助。 这意味和充裕的现金、武器、弹药和更加重要的警政特权。 “新地址已经定了,”史秉南补充,“宪兵总司令部将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大宅划给了我们。” 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不是陈调元的公馆吗?这座前安徽省主席、现在重庆军事参议院院长的旧宅,交通便利、空间大,格局好,史秉南已经觊觎很久了。 “这是个好兆头!”丁默邨举起手臂,指向天空,“我们的组织从今天开始,将正式加入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汪兆铭主席的和平运动中去,我前些时候面见土肥原贤二中将,已经当面陈述了我的观点,我们,”他有意停顿了片刻,“我们是继承国父遗志的国民党人!对于日本的武装侵略,我们绝不妥协!决死报仇,死也不做日本的奴隶!” 他这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无不脸色大变,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但是,我们是有理智的!再做诸位都清楚,无论从军械的精良程度或是从兵员的素质来比较,继续对日作战,一定会使中国灭亡!中国不仅可能亡于日本的武力侵略!更加可能的,是要亡于共产党!战乱和贫困,正是**发展力量的良机!将战争延长,将中国引上亡国之路,从而实现整个国家的共产化,是他们的策略和阴谋!我们,绝不是日本人的奴隶!我们,虽然力量薄弱,但为了保卫革命的果实,必须下定决心,谋求对日和平!和**、和重庆的国民党顽固派坚决斗争到底!” 丁默邨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越说越激动,不停地咳嗽,说到最后,眼睛里还闪烁着泪花。 余笑蜀不知道丁默邨如何能扯出这样长一番道理,他看看李沪生,又看看李再兴,大家都是一脸震惊,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好,打到蒋介石!” 叫好的,是第二行动大队的大队长许仕明,他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丁默邨那一套复杂的逻辑,这一句口号喊得倒是言简意赅。 啪啪啪,史秉南微笑着鼓起掌来,很快稀稀落落的掌声渐渐连成一片。 “我们现在有枪、有钱、有了警权,下一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扫除上海的恐怖活动,如何扫除呢?大家都是从旧情报机构出来的同志,应该有清醒的认识,规劝和训导对顽固派们是不起作用的,为了我们和平的中国,我们必须以暴制暴,用革命的恐怖,对抗顽固的恐怖!” 丁默邨一拳击在桌子上。 “就在几天前!我们的合作者,公共租界高级警督高仲夫被重庆匪徒暗杀,这对我们的工作,产生了极为不利的影响!在沪西动手,这是挑衅!也是挑战!我们必须有所回应!” 他咳了两声,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扫视着这三十几位特工总部的骨干。 “说起来,我也是讨厌恐怖活动的!以前为了革命的恐怖活动,在残酷中,总还带着牺牲个体,达到民族解放的目的,而现在上海滩的恐怖活动,已经满是血腥,残酷无情!我这里有一份统计报告,刚刚过去的一月份,租界内外,竟然发生了四十起恐怖活动!针对占领军、日本平民和维持秩序的警务人员的暗杀几近疯狂!这是什么行为?不加以制止,必将演变成疯狂的屠杀!这样的恐怖行为,是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以血洗血的预演,是同胞相残的序幕!” “当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上海,不希望自己的辖区再混乱下去,但是日本人组织的搜捕和镇压,会引起民众的极大反感,就算是出于善意的目的,也无法达到理想的意图。所以,靠日本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结束目前的混乱和恐怖的!因此,这样的责任,必须由我们,由在场的诸位肩负起来!” “讲得好!”李沪生带头鼓起掌来。 “我们为上海市民的安危跑断腿,还要每天担心吃重庆的枪子儿,这成什么话!” 他的父亲李墨卿正是威风八面的上海特别市市长,官威是够了,但是依然被租界报纸不断攻击,而且不得不时时事事小心谨慎,谨防暗杀,李沪生这一段时间以来,应该也是被骂得火冒三丈了。 众人纷纷鼓掌,李再兴的嘴角却浮起了一抹不屑的笑容,“不愧做过长官,真能说。” “同僚们,”史秉南也站了起来,“刚才丁主任对我们的任务和使命做了恰当精辟的阐述,我希望大家都能理解主任的深意,任何特务行动,不过是达成政治目的的一种手段,如今汪先生甘冒千古骂名,振臂一挥,推进中日亲善的和平运动,铲共救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严厉打击使市民陷入恐怖的重庆特工,粉碎其组织!这是摆在我们面前最艰巨也最光荣的任务!我们必须将民众从共产党和国民党顽固派夹攻的痛苦中解放出来!” “请大家以百倍的耐心和细致,展开我们的工作,第一步就是扩大我们的组织,增强我们的实力,希望大家在丁主任的指挥下,在余笑蜀、李沪生、李再兴几位处长,和诸位行动大队大队长的带动下,尽快取得新的成绩,汪先生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来沪和平建国,希望到那时,我们已经将上海,建设为一个和平的乐园!” 丁默邨和史秉南都很善于把握人的情绪,加以扩大,避重就轻地偷换概念,不得不说,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 “丁默邨对土肥原贤二,真的是那么说的吗?” 散了会,余笑蜀来到了史秉南的办公室。 “是,我也很意外。这次会面老丁真的非常激动,他会上复述的,基本是原话,我当时觉得完蛋了,承认特工总部不可能了,土肥原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他回过头来,“笑蜀,你觉得老丁的那番话讲得如何?” “很有水平!佩服之至。” “就这么多?” 余笑蜀思考了一下,觉得史秉南大概还是想要知道自己的立场,又道,“自欺欺人!” 史秉南道,“怎么说?” “丁默邨拖拖拉拉来上海投奔你的时候,汪兆铭还是好好的国民党副总裁。没有这面大旗,他丁默邨难道真的想凭自己铲共救国?没有日本人,他现在怎么能过得威风八面,舒舒服服?” “你这话有些刻薄,但是大体上没错,老丁这个人,其实是很天真的,常常自己就激动起来,把自己也骗过了。人的情绪一激动,就很难看清形势。你没有实力,空有一堆口号,一腔热血,日本人怎么会看中你?人已经在屋檐下了,还偏偏要做出一副死不低头的架势,人家心里怎么会舒服嘛。没了日本军队作为武力后盾,他敢对蒋介石如此说三道四吗?” 史秉南摇摇头,道,“笑蜀,我们加紧做我们自己的事,有些抛头露面的场合,他喜欢去出风头,就让他去。” “好,我明白。” “嗯,对了,我这里有个新情报,那个搞七搞八帮了我们大忙的王青容被戴笠撤职了,军统上海区来了新区长,这个人你有可能认识。” “是谁?” “一个陌生的名字,刚刚被提拔为军统局的代理主任秘书,资料不多,叫周竟成。” 7-9 - 临渊 - 八月槎 7-9 “这日子没法过了!”梁利群一屁股坐在余笑蜀新办公室的沙发上,示意余笑蜀看报纸。 “我比你先知道,昨日最大的新闻。” “早就知道了?还这么气定神闲?陈箓,外交部长啊!死了!” “是华中维新政府的外交部长,”余笑蜀替梁利群补充完整。” 梁利群叹了口气,“你别管什么维新政府不维新政府,好歹也是上海滩的一号人物,平日里军统的恐怖活动,还总觉得有些遥远,这陈箓陈先生,我前两天刚在酒会上和他见过,忽然死了,我这是有点受不了。” 他指指自己的心脏。 “这阵子他们是闹得比较凶,你自己小心些!” 梁利群瞪眼,“我小心些?我怎么小心?我最近上海、香港、南京、北平到处跑,给汪兆铭铺路打前站,周佛海和梅思平的单子上一长串名单,要一个个去争取,等汪兆铭到了上海和日本人谈定,就要召开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了!” “名单?”余笑蜀警觉起来,“你忙着要见谁?” “去南京,见梁鸿志!去北平,见王克敏!更多的是那些犹豫不定,在观察局面的,我就要把汪兆铭的口信亲自带过去!” 梁利群叹了口气,“不是我说,这次你们真是把重庆惹毛了,你看看这一个多月,虽然宪兵和巡捕多了几倍,但是租界警察、日本侨民、政府官员遇袭的恐怖事件也翻了几倍!就连一珊在律师公会做得好好的,也忽然被辞退了,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交了一个汉奸男朋友!你说,我想当汉奸吗?哪有人想当汉奸?给日本人服务?主要是,我也没得选啊!我顶着一个汉奸的大帽子,跑来跑去,都是为了上海市民的福利,我也是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 提到卢一珊,余笑蜀的心中一紧,道,“卢小姐情况怎么样?不如,我来派人,跟你们一段时间。” “停、停,算了吧,你派的人,我信不过。你知不知道,现在许仕明和李沪生为了争夺沪西的警权,明争暗斗、大打出手,那些赌场的大小老板找人斡旋,都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对你们七十六号,根本没有影响嘛!这些人真是的,拜了把子,史秉南就会卖我的面子?” “至于一珊,我也不放心让她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我在静安别墅租了日本公寓,先对付一阵吧。” 余笑蜀还想多问问卢一珊的情况,终于还是忍住了。梁利群对卢一珊倒是真心的,说实话,她的危险系数,是要比每天跑来跑去的梁利群低一些,余笑蜀也没理由盯着卢一珊的情况不放。 上东银行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将,她失望又失落的神情又浮现了出来。 “那怎么办,不然你搬到我这来?” “别扯淡,你以为你就安全?让我在梁公馆门口架两挺机枪我都不架,此地无银三百两!” 余笑蜀看看窗外高墙上的两挺轻机枪,摇了摇头,有了钱和枪,丁默邨真的把七十六号这里变成了一座军事堡垒,只要不用重武器正面强攻,想进来,真是比登天还难。 “利群,二哥,你来找我,不是来发牢骚吧!” 梁利群一拍大腿,道,“是,忘了正事了,现在国大预备代表的资质审核在我这里,为北平、南京在汪兆铭旗帜下合流做准备,你知道,他的政策,还是要延续国民革命的正脉,这一次北上,是要改组国民党,剔除顽固派,谋求对日和平,争取民族独立。哎,一说起来,真是花团锦簇,汪先生的眼界和胸怀,就是比我们大啊,气魄大,格局大!” “所以,代表不好争取?” 余笑蜀大致听明白了梁利群的任务,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痛处。 “是啊,现在暗杀三两天一起,治安没有改善,汪先生又远在河内,痛痛快快表态参加的人没几个,这个工作也真是不好做。” “还有,我最近啊,都忙这个,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是想啊,拜托你,替我照顾一下一珊。她呀,被迫辞职,又换了生活环境,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又不愿意别人为难,所以我就和欣怡说了我的意思,再来和你说一声,希望你们帮个忙,有欣怡陪她,大可以散散心,有了你,她的安全应该就不成问题,只要过了这阵子,我就向她求婚!到时候,这个劳什子专员我也不干了,我呀,和她一起去美国!” 求婚?余笑蜀心中涌起一股酸涩,梁利群难道毫无察觉?他已经陷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吗? 一个伪政府的经济官员,不过是二三流的货色,但是他现在接手了汪精卫组阁的预备工作,等于参加了旗帜鲜明的政治行动。这个联络员的角色就像一条线,穿起了所有游离于重庆政府之外的国民党反对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梁利群的身份就一下子重要了起来。 当梁利群的安危关系到伪政权能否顺利成立的时候,他也就不仅仅是那个纨绔子弟和经济专家了。 这时候,打掉一个梁利群,就等于击溃了汪精卫“和平派”这个松散联盟的纽带,并且,能给所有准备聚集到汪精卫麾下的汉奸们,一个巨大的威慑。 梁利群还在兀自兴奋地说着,余笑蜀心里已经暗暗下了决定,不管是为梁利群的交情,还是为了卢一珊将来的幸福,他一定要保证梁利群的人身安全。 “你现在的工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余笑蜀正色道,“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从今开始就要盯着你?” “我晓得,你就说,你能不能保证一珊的安全吧!” “你托我办的事情,我什么时候办砸过?” “那可不一定,我好像也没托你办过什么事情。” 梁利群哈哈笑了起来。 想来想去,余笑蜀还是开了口,“你知道吗?戴笠派来负责军统上海区工作的,是周竟成!” “周竟成?他居然也逃过了屠杀!真是没想到,没想到。” 梁利群毫无重点地表达着他的惊讶之情,慢慢地,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么说,最近上海这些案子,都是他做的了?” “没有十成也有八成,” 梁利群愣了一会,“那有什么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吧。当初在南京,你要是晚来一刻,他就要先杀了我,再自杀了!” 梁利群苦笑着。 7-10 - 临渊 - 八月槎 7-10 “余笑蜀,我们可以完全信任他吗?” 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三楼,特高课特派办公室里,丁默邨和史秉南分坐沙发的两边,主位上却没有人,内野丰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关于七十六号特务组织和汪精卫一派的合流,特高课有着自己的考虑,从日本军方的角度,自然是不希望出现一个统一强大的中国政权的,哪怕只是在日据区的范围内。梅机关的精神,是在合流中让七十六号保持一定的独立性,继续由特高课直接掌控。 丁默邨和史秉南,将来都是要进入汪精卫政权中央核心的人物,这样,七十六号接下来的实际控制者和执行人,必须要有一个预先安排。 “你们是陆军一手扶植起来的组织,将来在汪先生**建国的和平运动中,肯定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大本营也会尽量帮你们争取。” “但是前提是,七十六号内部必须形成一股坚强的力量,”内野丰把一只手握成拳头,“铁锤一样出击!粉碎复兴社在上海的势力!这不是个简单的工作,我要确保我们的内部不会出现问题。” “余笑蜀是创立七十六号的老人了,这次军统上海区遭受重创,应该说,主要是他的成绩。重庆的怒火大家都看到了,这个假装不来。我推荐他担任特工总部副主任。” 内野丰皱起了眉头,“史先生,你说的事实,我有不同的判断,如果军统组织真的溃散了,但是为什么最近上海的恐怖活动不减反增?” “余笑蜀最初是南京城内的战俘,是我把他带到上海来的,和他接触的时间不短,这个人很有城府,不会轻易流露内心的想法。说实话,当初如果不是你的极力推荐,我是不会对他保留使用的。今天,特务和警政是维护上海稳定的重中之重,我要百分百确定这个人不会出任何纰漏。” “那么,内野少佐是哪里发现余笑蜀可能出纰漏呢?” 丁默邨笑了笑,“秉南,我想内野少佐的意思,是觉得这次李再兴事件,主要是军统内部出了问题,余笑蜀发挥的作用有限。他的资历没有问题,但是行动上却不够积极,所以觉得他没有那么可靠。” “史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有人说,你和余笑蜀按照中国的方式,结为了把兄弟,是不是这个缘故,你才极力推荐他?” “内野先生,结拜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习俗,在上海的帮会和民间组织中很常见,就连政府组织中也不乏其人。我推荐余笑蜀,当然有这个因素,因为作为结拜兄弟,我更了解他的为人。出发点,还是他可以胜任这个工作。七十六号构成人员非常复杂,没有一定的资历和能力,是压不住的,我并不是说余笑蜀完全可靠,但他既然能够发挥作用,就还要控制使用,一边使用,一边验证,才能最大限度地推进我们的工作。” 内野丰点了点头,“我这里有一份关于高仲夫死亡的调查报告,丁主任方面,已经把七十六号能够够得上高仲夫的人物,全都过了一遍,现在只剩下一个机构因为平时不出外勤,所以开始的时候并不在范围之内,还没有排查。” 看内野丰看向自己,丁默邨清清嗓子,道,“电讯处。” “电讯处?内野少佐的意思是?” “电讯处现在的副处长黄武宁有很大嫌疑,他是余笑蜀从南京带过来的得力助手,而余笑蜀就在去年年底,还专门去总巡捕房拜会过高仲夫。会不会是余笑蜀指使黄武宁约出,并且制裁了高仲夫。”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掩饰另一桩惊天大案,因为高仲夫恰好是唐开诚遇刺案的负责警员。” 史秉南意外地看了丁默邨一眼,“唐开诚的案件是一年前的旧案了。” “没错,但也一直没有侦破。高仲夫在侦查过程中,曾经发现了谷恒公馆未掌握的疑点,比如,唐开诚在接待乔装成古董贩子的军统特务前,曾经接到过一通电话,据管家说,接了这个电话,唐开诚才决定和行刺者见面。” 丁默邨看了一眼史秉南。 “这个我知道,当日具体执行刺杀的,是军统上海区第一行动大队队长许纵,他带着助手丁尚喜,化妆成文物贩子,把一幅古画径直送进了唐开诚家。李再兴投诚之后,已经原原本本做了汇报。” “但是他没说过这幅画的来历吧?” “没有,画是许纵找来的,李再兴说自己行伍出身,文化水平不高,因此没有特别留意画作的内容。” “他不了解画作的价值,怎么能够确认唐开诚这样的行家里手一定被吸引呢?要么,是李再兴在故弄玄虚,要么,就是另有高人在他背后给他出谋划策。这个人既了解唐开诚的癖好,又知道画作的价值,更重要的是,收藏界非常讲究藏品流传有序,一般的画作,如果没有很好的藏家背书,就算吹得天花乱坠,唐开诚也绝对不会浪费时间的。” “默邨兄,你这样说,一定是掌握了不得了的内情咯?” “推论而已。唐开诚的工作,一直是谷恒公馆负责,因此唐遇刺后,谷恒公馆的人赶在巡捕房前先清理了现场。事发突然,唐开诚临死一只手还死死握着画轴,刺客们急于脱身,只能丢下画作潜逃。” “本来这件事无头无尾,差不多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前几日,那个丁尚喜重返上海,被巡捕房逮捕,是高仲夫亲自主持了审讯,不久后,他就约见了余笑蜀。而见了余笑蜀之后不久,他就遭到了刺杀。” “那个丁尚喜呢?” “患了急病,死在工部局监狱了。” “这也不能说明余笑蜀和唐案有联系。” 丁默邨道,“你听我讲完,李沪生做高仲夫的调查,查阅了唐案的卷宗才知道,当日唐开诚想要出手买下的,是乾隆藏于三希堂内的兰亭修禊图卷。这幅兰亭修禊图卷在满清灭亡后就杳无踪迹,但李秉书恰好见过。根据他的说法,这幅画民国十三年被同治帝的妃子敬懿偷偷夹带出宫,卖给了北平琉璃厂一家不起眼的小古玩商,后来辗转流到沪上,落入青帮之手,终于被一个识货的人以时价黄金五十两买走了。”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道,“这个人我们都认识,上东信托公司董事长梁成杰。” 史秉南沉默了好一会,道,“所以余笑蜀最有嫌疑杀掉高仲夫,是因为高仲夫得到了口供,可以证明梁成杰参与了对唐开诚的刺杀?也就是说,李秉书在指证梁成杰?” “这么说也没错,”丁默邨缓缓道,“李墨卿十余年前担任上海总商会副会长,梁成杰通过杜月笙之手买下这幅画的时候,他恰好在杜月笙家,曾经一睹此画真迹。” 史秉南皱起了眉头,“李、梁两家一贯不合,李秉书和梁成杰又在竞争汪先生内阁的席位。在这种时候,而李沪生意外获知画作信息,恰好他的老子知道这是梁成杰的藏品?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太巧了吗?” “丁主任,你怎么看?” “我只是假设,并没有结论,最终还是要靠证据来支撑。依我看,这件事也简单,只要拿到原画,让李秉书去辨认。如果就是同一幅画。我们再认定梁成杰的嫌疑也不迟。据我所知,虽然梁成杰一贯还算本分,但是,他有一个小女儿,叫做梁欣怡,思想很激进,在复旦大学就读的时候,曾经多次参加反对大日本帝国的集会游行!” “而梁欣怡,现在是余笑蜀的女朋友。” 史秉南替丁默邨把这句话补充完整。 “没错。” 内野丰和丁默邨都在看着史秉南。 “画现在在哪里?” “谷恒公馆,谷恒太郎是中国文化的狂热爱好者,李沪生只查阅了案卷,还没有见过画。” 史秉南字斟句酌地说,“谷恒公馆我们鞭长莫及,我想,这件事必须要向竹内先生汇报,请他转呈土肥原将军,希望外务省能够配合调查!” 内野丰点了点头,“史君,丁主任和李沪生的调查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接下来,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处理。” “好,我来办。如果余笑蜀真的卷入了这两起事件,确系重庆分子!我来亲自处理掉他!” 史秉南回答得毫不犹豫。 内野丰点点头,“如果余笑蜀能够过得了这一关,我不反对他担任特工总部副主任。” 7-11 - 临渊 - 八月槎 7-11 “是,是,好,明白,我这就去向谷恒先生通报。” 石川放下电话,手心都是汗。 刚刚的电话是从特高课打来的,来电人是竹内行男的助手内野丰,而土肥原贤二中将签署的联合调查令很快就会送到谷恒公馆。这个电话的意图,是命令石川马上封存外务省唐开诚一案相关所有的档案资料,以备审查。他考虑了片刻,拿到联合调查令后,必须马上赶到黄浦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通报正在参加外事活动的副领事谷恒太郎。 电话的内容让他目瞪口呆,内野丰声称,他已经掌握了唐开诚刺杀案中最重要的证物信息,并查证出这份证物,正是由谷恒太郎亲自保管的兰亭修禊图卷,而图卷的原主人,正是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主任,梁成杰! 石川长长出了一口气。怎么办? 他十分清楚,梁欣怡是军统外围组织的积极分子,不管这画的来历是真是假。一旦梁公馆成为被特高课锁定的侦查对象,掌握证据就只是迟早的事情,就算梁成杰没有问题,梁欣怡绝对经不住审查。 在谷恒公馆,他还可以从中转圜,但是上升到和特高课联合办案,这件事他就无能为力了。无论是内野丰,还是丁默邨、史秉南,他们的手段他都很清楚,眼下他的问题是,梁欣怡怎么办? 联合调查令就在路上,从东体育会路的重光堂到宝山路谷恒公馆,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他只有这一点点时间,考虑如何应对这一事件。 唐开诚一案曾经轰动沪上,虽然事后的精密调查显示,唐开诚遇刺和谷恒公馆无关,但是却让一直具体负责这项事务的谷恒太郎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包袱。事到如今,虽然外务省和陆军一直相互敌视,谷恒也不愿意陆军过多插手本案,但是案子出现了新的关键线索,想要拒绝和竹内合作恐怕不可能了。 他在脑海中细细回忆。 在案发后的一般排查中,案发时梁成杰正在主持上海经济会议,梁利群在香港活动,本来梁家应该是没有嫌疑的,但是他偏偏有意无意忽略了梁欣怡的存在。 这真是一个致命的疏忽,梁家和唐家一直有往来,如果内野丰提供的情况属实,那么很有可能是梁欣怡出面给“兰亭修禊图卷”做了背书,唐开诚才会轻易放刺客进入自家大门。这个案件的真相就清楚了,是军统人员梁欣怡用家藏的珍贵文物做诱饵,进行的一场有预谋的政治谋杀。 那个单纯热烈的小姑娘,竟然有如此的决心的魄力吗? 案发后,谷恒公馆千方百计查证,都没有找到涉案古画的流传线索,因此,也只能搁置。 如果这幅画真是梁成杰的藏品,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唐开诚了解梁成杰收藏了这幅画,才会放松警惕,那么,内野丰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幅画的秘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手放在了电话机上,又慢慢松开了话筒。 秘密军事专线的使用,都有详细的记录,从现在开始,他不能使用电话,也不能和梁家有任何的接触。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在计划如何帮助梁欣怡摆脱困境了。 第八章 临渊履冰 8-1 - 临渊 - 八月槎 8-1 “卢小姐,不要这么戒备,我呢,只是个有操守有底线的商人。” 白西装,头发一根根梳到脑后去,光可鉴人,无论是英籍侍者还是法籍侍者,他都能用一口洋泾浜外语得体的交流,卢一珊猜不透眼前的这个男人找到自己到底有什么意图。 “你可以叫我,杜先生。” 杜克峰微笑着,举起了咖啡杯。 上午,在上东银行的办公室内,卢一珊收到了一封没有投递信息的奇怪邮件,是有人算准了卢一珊处理业务的时间,将这封邮件混杂在报纸中,摆到了沙发前的小几上。 里外间的门是虚掩,没有听到脚步声,走廊空旷,静悄悄的。 想到上东枪击案中军统在上东安排了内线,卢一珊快走两步,来到那扇透明的落地大窗前警惕张望,银行业务大厅人们正在穿梭忙碌,来来往往。 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确认周围无人,拿出裁纸刀,拆开了信封,里面滑落一张戴春林香粉的报纸广告,角落写着一个地址和三个字,“余笑蜀”。 发件人是谁?他知道了什么? 卢一珊的心狂跳起来,来不及汇报,也没有人汇报。她从抽屉底层抽出了梁利群送给他的勃朗宁微型手枪,装进了手包,匆忙跑下楼去。 没错,面前的这位杜先生,就是信件的投递者了。 “不知道杜先生约我到这里,有何见教?市面冷清,我可没有什么东西要买。” 卢一珊放下手包,虚虚坐下。 “卢小姐不要急,我不是有什么东西要出售,而是受人之托,有事情拜托。” 对方神情狡黠。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赶时间。” 卢一珊微笑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杜克峰也站了起来,“事关余先生的安危,卢小姐就不要听听吗?” 卢一珊停住了脚步。 “余笑蜀?” “咖啡还没喝,浪费了,”杜克峰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我和余先生只见过两面,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 杜克峰再次做了一遍请坐的手势。 卢一珊看了杜克峰一眼,终于还是缓缓坐下。 “我就不绕弯子了,”杜克峰推了推眼镜,“我叫杜克峰,是做情报生意的。我还知道,比起卢小姐的闺蜜梁欣怡小姐,卢小姐更加关心余先生的安危。” “你这人说话好奇怪,我们并没有什么交道,我关心他做什么?” “关心自然有关心的道理。”杜克峰不紧不慢地道,“起因很简单,民国二十五年,上海特别市党部和中央党务调查科进行过一项针对学生运动的联合调查,这一年正是中共组织大规模撤出上海的年份,学生运动却风起云涌,这很奇怪。这个时候,卢小姐可是东吴大学法学院的风云人物、反日学运的积极分子,受到了重点关注。于是,特务处上海区副区长余笑蜀恰巧进入了调查者的视线。” “什么调查科、特务处,我听都没听过。” 卢一珊矢口否认。 杜克峰露出了促狭的神情,“没有没有,我没有其他意思,卢小姐不了解国府的特情机构,很正常。不过卢小姐是爱国青年,这件事总错不了,而对国府的秘密工作人员产生钦佩敬仰之情,也很普遍,很正常。不过,那时候,余夫人可还在国内啊。” 卢一珊柳眉一竖,“杜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这么说?面前这个杜克峰,以为自己和余笑蜀在搞婚外情? “卢小姐,你太紧张了。请放心,我做的是情报买卖,嘴巴严不严,生死攸关!不该说的,我是一句都不会说的。卢小姐和梁先生现在交往得蛮好,余先生和梁小姐也是一对璧人,这些往事都过去了,过去了。” 杜克峰笑了起来。 “无聊!”卢一珊发怒了。 她已经明白,杜克峰掌握了一些自己和余笑蜀过去交往的蛛丝马迹,大概以为自己曾经和余笑蜀有过地下恋情,如今想从自己这里捞到一些好处吧。看样子,他对余笑蜀和自己的真实身份应该还不知情。 既是如此,她当然要配合,作出一副被当场戳破的窘态。 “卢小姐,福建路邮局门口的早餐,还记得吧?” 杜克峰从口袋里拿出一纸档案来,上面是赫然是戴春林的铁盒香粉的销售记录和伙计的证词。 果然,雁过留声、人过留痕,既然接触过,没有任何痕迹是不可能的,好在他还在把自己和余笑蜀的关系限定在情欲的范围内。 “你想要做什么!” 杜克峰正色道,“别误会别误会,余老板现在是日本军方的红人,我抱大腿还来不及,这次来,确实是来帮他的。” “是这样,唐开诚老先生去年遇刺,有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日本人始终没有搞清楚来历。知情人又偏偏都被灭了口。但现任上海市市长李墨卿可以作证,去年唐先生遇刺时手里死死握着的那一幅画,是梁小姐家的藏品!你说,梁老先生、梁公子和梁小姐是不是都脱不了干系?你大概也知道,即便是梁家这样的高门巨族,遇到这种事情,也是灭顶之灾,现在有人想要提醒梁家早做应对,又不得其法,我便自告奋勇,来做个桥梁。” “他和这件事有关系?”卢一珊坐不住了,难道当日余笑蜀打探日方的行动消息,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 “卢小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余老板说不好和这件事情有没有关系,但是他正和梁小姐热恋,又在从事顶要紧的情报工作,你说,如果出了这样的事,他会不会受到波及?” “他现在在作协什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找我?” “卢小姐,大家说话爽快些比较好,现在上海滩谁不知道余先生和史秉南、梁利群义结金兰,你不是当日唯一的见证人吗?” “现在梁少爷目前在北平,梁家全家都是敏感人物,不找你,我找谁?现在能够想法子转圜此事的,大概只有余老板了。我受人之托,也是没法子,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找到卢小姐了。希望卢小姐为余先生着想,可以尽快通知他,以避免不幸发生。” “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 “卢小姐,你可以反过来想,如果我的话不确,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损失,你何不试一试呢?” 卢一珊沉默了半晌,突然抬头看着杜克峰,“这个消息,你要多少钱?” 杜克峰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信,我这一次,真的是友情相助,不取分文。只要卢小姐在余老板面前说我几句好话就足够了。” 卢一珊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如此,就有劳了。” “时间不多了,李墨卿这几日在南京,但明天上午,他和梁老先生将要代表上海特别市政府出席华兴商业银行的开业典礼,这是日方至关重要的商业活动。谷恒公馆和七十六号的人会在活动结束后让李墨卿辨认证物,之后,事情怎么发展,就不好说了。” “好,我明白了,没什么其他事,有缘再会。” 杜克峰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卢一珊的心跳得厉害,步子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她必须要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才不会失态马上奔跑起来。 此刻她的心中,满满都是余笑蜀的安危,早就把吴俊阳定下的工作纪律抛到了九霄云外。 杜克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看着卢一珊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安乐俱乐部的旋转门旁,他点上了一根烟。 他没有说谎,这次他的确是分文未取,因为神仙打架,凡人是说不上话的。 如今的上海滩,日本人就是神仙。 这一次,特高课想要拿下金融大亨梁成杰,而外务省却想要保下这个上海滩金融市场的定心丸,他一个小小的情报贩子,还敢指望从这样的生意里面赚钱吗? 幸好,长久以来的情报积累,让他能够抽丝剥茧,找到卢一珊这一条线,去完成石川健一交代下来的任务。 能够从看似无用的陈旧档案里,挖出潜在的人物关系,这是优秀情报人员的必要素质。说到这里,他还要感谢李沪生,自从被李大少爷威逼恐吓了一通,他就开始全面搜集余笑蜀的情报资料,果然有所收获。那些有关上海学运的散轶旧档果然是一座宝库,他在学生运动积极分子卢一珊的秘密档案里,发现了这个期待已久的名字。 他放下二郎腿,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 每个人都有弱点,特工专家也不例外,今天之前,他一直都不确定,余笑蜀和卢一珊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但卢一珊用她的行动给了他答案。 余笑蜀不好对付,卢一珊就容易得多。他展开手中封了章的档案,钢笔小楷一丝不苟地记录了那天清晨卢一珊的所有活动。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份文件,他绝对不会相信,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余处长,居然也会睡眼惺忪地从香粉弄里走出来,对一个女人,露出他温柔的笑脸。 8-2 - 临渊 - 八月槎 8-2 “您的西装做好了。” 大陆商场的成衣师傅打来了电话。 余笑蜀缓缓放下电话,按照事先的约定,遇有紧急情况,电话订货代表消息来自吴俊阳,成衣则来自卢一珊,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卢一珊启动了紧急联系方式? 他披上大衣,迎面遇到了推门进来的黄武宁,手里捧着一盆铁骨素兰花。 “处长,车子准备好了,等吃过晚饭接上秀燕就可以出发了。” “好,史主任那边也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史主任已经先回公馆了,说在家等你吃饭。” 余笑蜀点点头,道,“怎么拿了一盆花?” 黄武宁笑道,“去年上东银行窗口打翻了一盆,看你养了几盆都死了,去市场上给你找了一盆好的。” 这是卢一珊最喜欢的花,黄武宁这个人到底有多细致,居然发现自己这一点小小的挂念。 余笑蜀狐疑地看了看他,“我那几盆和这个有什么区别?你不跟我去苏州,讨好我?” 黄武宁笑了,“我跟卖花的说了,赏花人浇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卖花的打了包票,这一盆,不管怎么养,不出两个星期,一定开花!” 余笑蜀看了看那盆中的兰花,瘦骨伶仃,将信将疑,“好,那我们就下周见,我有事要先去一趟大陆商场,等回来我就回家。” “快的话,你从苏州回来,大概就开花了。” 想到明天华懋饭店的发布会,余笑蜀又有些不放心,道,“武宁,明天是个大场合,工作要细致,注意安全。” “放心吧。”黄武宁今天的情绪好像特别好。 余笑蜀推门而出,说不出,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他想起了别动队集结的那一天,未经战事的黄武宁脸上,就是这样的笑容,那个学生气的青年和眼前一身黑色制服的特务,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渐渐融合在了一起。 大概是,他脸上那种轻松自然的笑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吧。 纷乱的思绪并没有迟滞余笑蜀的脚步,他把车开得飞快,四点钟,他还要和史秉南一家汇合,两家人一起去苏州度一个周末,既是两家人的游山玩水,也要进行一项重要的工作。东南贸易公司的贸易开拓得很快,已经和盘踞苏州的地方实力派产生了矛盾,得到了竹内的支持,史秉南决定亲自出马,把七十六号经苏州通向国统区的渠道打通。史秉南的老家就在苏州,这里是他势力地图的必争之地。 这件事情卢一珊并不知情,她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进行紧急联络?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了大陆商场,他放慢了步子,向黄记成衣铺走去。 “余处长来得好快。” 黄记的老板黄道生正在铺子里等着,见是余笑蜀,停了手里的活计,迎了出来。 他人笑眯眯的,今年五十多岁,戴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 黄记成衣在上海滩已经营了二十余年,由最初的街边小摊开进了豪华的大陆商场,如今已经小有名气,接待过不少上海滩的达官显要。不过却没人知道,黄道生本人,是民国十六年加入特科的老党员,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只做了一件事,传递秘密信息。 这是直属严先生的秘密通信渠道,轻易不会启用,黄老先生看起来为人和善,对谁都不远不近,也没有任何特殊的社会关系,只是按照秘密工作规则完成交代的任务,此外,对所有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也就从未发生过任何意外。 算起来,从民国二十二年特务处设立华东区以来,余笑蜀以国府公务人员的身份来这里制衣也有五六年了,情报交换的次数,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来,看看合不合身。” 西装上身,处处妥帖,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似乎肋下有些紧,”余笑蜀左右摆臂。 “脱了春装会好些。” 黄老板转到了余笑蜀的另一面。 “唐开诚案的关键证物,是一幅梁成杰收藏的明代兰亭图。李墨卿在明天会后,将会辨认证物,指证梁成杰。” 黄道生的耳语飘了进来。 情报只有短短一句话,余笑蜀的头脑中却嗡地一声,心里升起漫天疑云。 梁成杰帮助军统行刺唐开诚? 明天是日资华兴商业银行开业典礼,梁成杰和日伪众多要人都将出席,这个活动的安保由李再兴的情报处和李沪生的二处负责。七十六号是确实没有特别行动计划,还是有事瞒着他这个梁家的“准女婿”? 再联想起出门前黄武宁的反常举动,他更确定,明天华兴商业银行的开业典礼,没有那么简单。 “大体合适,略作调整,就可以上身。” 黄道生接过余笑蜀的西装,挂在架子上,抖了抖,工整笔挺。 “多谢黄先生,钱就先记在账上。” 余笑蜀穿回了大衣。 情报很重要,但是卢一珊的举动太冒险,如此短的时间,两个人先后来到黄记,实在是太惹眼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出商场。 8-3 - 临渊 - 八月槎 8-3 法租界辣斐德路大沪制帽厂是几栋略显陈旧的二层砖瓦房,周竟成新设立的军统联络站就位于这里。此刻,军统上海区第一行动大队的骨干,刚刚结束一场秘密会议。 散会了,周竟成坐在桌前揉太阳穴,显得十分疲惫。 “周区长,据内线消息,明天会场的安保,是日据以来大小会议中最严格的一次,别说枪支,连一只刮胡刀都带不进去,我看,现场你就不必去了。”许纵犹豫了一下,又道,“别到时候潜伏的同志营救不出来,再把你搭上。” “我的社会关系做得很好,没有破绽。再说,我从来没有在上海活动过,也没人认识我,只要小心一些,安全撤退不难。” 周竟成点起了一支烟,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天除了梁成杰和李秉书,维新伪府首脑梁鸿志、日本经济顾问高田正夫都会出席,华兴商业银行不过上是日本操控的傀儡银行,维新伪府还指望着靠它来控制上海的税收、财政。我们要制造的,是真正万人瞩目的大事件,这样的场合,我不能缺席。” “可是,万一余笑蜀也出现呢?” “不会,余笑蜀和史秉南今天晚上离开上海,去苏州拓展东南贸易公司的生意。” “原来是这样。” 接触了一段时间,许纵不由得对周竟成刮目相看,这个人敢想敢做,行事周密,和李再兴相比,更注重事前谋划和事后的布置,更让他惊讶的是,周竟成对七十六号内的动向了如指掌,细小到个中几个处长的聊天对话,都如亲临亲见,这样的情报不知道他是哪里得来,竟有如此神通。 周竟成在七十六号之内,一定有一个处于关键位置的内线,七十六号成立至今,丁默邨狡诈多疑、史秉南谨慎周密,军统派出的潜伏人员渗透进去的并不多,接近核心的更是一个都没有。这次制裁,只要刺得李墨卿和梁成杰其中一个人,就可以震动整个上海滩了。但是周竟成却定下了更大的目标,维新政府行政院院长梁鸿志! 这两天,许纵在外围踩点、统筹情报、预备军火、制造证件,打通关系,也几乎没合眼。极度疲惫的时刻,他关心的,是即将被抛出来的这个内线究竟是谁。 暗杀暗杀,讲究的是攻其不备,但是周竟成一定要在防备周密的沙逊大厦内执行刺杀计划,没有了撤退的空间,就谈不上暗杀,相当于自杀!这样来之不易的潜伏者,为什么要如此不计后果地执行自杀任务呢?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只“***”手枪上,这只勃朗宁微型手枪经过了细心养护,带着金属的幽光。 他看着周竟成把手枪收回抽屉。 即使是这样的微型武器,也是带不进会场的。 车子在静安寺路上缓缓前行,余笑蜀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 明天特高课就会采取行动,不出意外,梁家上下应该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现在已经失去了和梁成杰接触的最佳时机。梁成杰涉案,梁欣怡被调查,这是丁默邨和李沪生等待已久的机会,借着这个机会,自己也会遭到彻查。卢一珊应该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会冒险启动紧急联系方式。那么,怎么才能避免这种不利的情况发生呢? 画作,在日本人手里,李墨卿和特高课的会面也无法阻止,梁成杰无法接触,是不是事情已经没有退路,再不可能有有利的转机? 所以卢一珊冒着巨大的风险,实际上是想要自己做出判断,如果已经回天乏力,就尽快撤离? 这个时候潜逃,银匠计划就会全盘失败,一年多以来的敌营生涯就完全失去了意义,顺带,梁利群、卢一珊也会遭到彻查,设在上东的地下金库也会一同暴露。事发突然,日伪有充分的时间来顺藤摸瓜,把来不及撤走的同志一网打尽。不仅仅是银匠小组,卢一珊和地下金库的同志,也许还包括江苏省委,也会在此次被一网打尽! 此后,迎接汪兆铭入沪的,将只剩下李秉书和丁默邨。 愚园路越来越近了。 不,决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难道史秉南会让丁默邨在本已失利的情况下,借助这个机会彻底翻盘吗? 余笑蜀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是这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局,自己也绝不能就此撤退,他一定要冒险一试。 他的所有判断都基于一个前提,动他余笑蜀,就等于动史秉南。 如今,能支持余笑蜀背水一博的,只有一个人。 车子缓缓开进愚园路的高级别墅区,余笑蜀的新家是一栋带花园的法式假三层小别墅,斜面屋顶开了老虎窗,还有一个超大的景观阳台。特工总部迁入七十六号之后,史秉南便把史公馆隔壁的这栋房子买了下来,送给了余笑蜀。 余笑蜀知道史秉南的用意,上海滩三大亨中的杜月笙和张啸林,也是一对比邻而居的兄弟。 走过花园中厅的游廊,就是史秉南的公馆了,两家人的行李已经装入了两辆福特防弹小汽车,随从人员的车辆也各就各位,那些隐约的人声,该是史夫人在张罗一家人的晚餐。不出意外,所有人,包括秀燕,正在餐桌上等着自己的到来。 余笑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推开了史公馆的大门。 “爸爸!” 秀燕从椅子上跳下来,向自己跑来。 “我看看小鬼头为什么这么高兴!” 余笑蜀把秀燕抱了起来,举过了头顶。 “快来吃饭了,”叶佳兰笑眯眯地招呼着。 “有点小事情,我和大哥先说个话。” 史秉南意识到有事发生,放下筷子,道,“你们先吃,我们一会就来。” “就你们兄弟最忙!来,我们先吃,早吃完,早出发,谁的饭吃得好,谁就做前排看风景!” “我,我要!” “我也要!” 两个小家伙不再管他们的父亲在忙些什么,都举起筷子对着眼前自己的“任务”狼吞虎咽起来。 “出什么事了?” 史秉南和余笑蜀转进内室。 “李沪生要搞倒梁家,利群危险了。” “哦,你详细说说看。” 史秉南皱起眉头。 “是这样,”余笑蜀看了史秉南一眼,在想如何开口,才能把矛头引向丁、史之间的权力之争。 “唐开诚案又被特高课翻出来了,其中关键的证物,是一幅梁成杰收藏的明代兰亭修禊图卷。李墨卿在明天会后,将会辨认证物,指证梁成杰。” “梁成杰?他参与了对唐开诚的暗杀?梁家在为军统做事?” 史秉南惊讶地看着余笑蜀。 余笑蜀心一横,决定放开来说个痛快,“传言是这样,这个消息未经证实,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相信梁先生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也断断不会做这样危险的事。” “笑蜀,你和梁家渊源很深,又一直和欣怡交往,如果梁老先生真的参与了对唐开诚的刺杀,你有没有卷入其中?” 史秉南话说得很慢,眼睛很深,余笑蜀看不出他的心思。 “绝对没有!我倒是觉得,退一万步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确有其事,我们也决不能让李沪生得逞!” “现在是什么节骨眼?” “汪兆铭的和平运动如火如荼,他马上来沪,新政府正在就组阁问题同日本人讨价还价。眼下,为了标榜所谓‘中国人的政权’,日本人不会接进入汪兆铭的内阁,他们手里的最大的牌面,就是我们特工总部。眼下,每个人都知道,总部里,丁默邨和李沪生走得近,而我和你是把兄弟,在他们背后,是李秉书和他的上海市政府,在我们背后,是梁家和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 “这种关键时候,丁默邨和李沪生借题发挥,要搞倒梁家,而我当初是梁先生引荐给你的,现在又在和欣怡交往,一定也会被清算。你说过,政治斗争背后,起到决定作用的是经济上的力量,如今我和利群都被扳倒,等于你失去了左膀右臂。哪怕你在他们面前主动大义灭亲!不受牵连,但也失去了支撑和依傍,在新政府中,一定是没有丝毫地位的!” 史秉南有些意外地望着余笑蜀,渐渐露出了笑容。 余笑蜀有些紧张。 直到史秉南哈哈大笑起来,“不亏是我史秉南的兄弟,重罪在前、步临深渊,无一字辩驳,反而在分析时局大势,好,好!” 史秉南转过身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鼠目寸光之辈原就无法在大上海生存!” “我一直很害怕,不是怕你是重庆或者延安的人,而是怕你是个糊涂的人!笑蜀,我也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内野丰和丁默邨确实不信任你,在梅机关和特高课,对你百般攻击,都是我揽了下来,也包括这一次。他们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待李秉书指证梁成杰之后,亲自处理你。” “为了避免你觉察到蛛丝马迹临时生变,所以这两天我要把你带在身边。” “但是我就那么相信你吗?相信,也不相信,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什么兄弟情谊,但是我相信利益二字,我史秉南何德何能,以国府一个不入流的情报员身份起家,如今实际执掌七十六号,就在于我们之间的相互利用、相互扶持啊!”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但是我很高兴你来找我,也很高兴你跟我只讲利益,不谈情谊。如果你不来,或者想要绕过我私下解决这个死局,那你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史秉南要上位,还要靠兄弟,至于兄弟有了危险,有了些莫须有的把柄在敌人手上,解决掉不久好了?这世界上,做什么事是无风险,无代价的呢?何况我们要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你想一想,梁先生是不是参与了这个行动又如何?梁先生如今是东南贸易公司的经济后盾,利群是新政府组阁的关键人物,而你是我手下最重要的行动力量。相信你还记得,唐开诚在世时我们的处境,如果他组阁成功,哪有我今天史秉南的地位?说到这里,你说,我是不是还要感谢重庆啊?” 史秉南一番话说得余笑蜀目瞪口呆,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来和史秉南谈利害,没想到史秉南竟没有丝毫的犹豫,照单全收,而且大发宏论。 这样看来,史秉南应该早就知道此事,而是一直引而不发,在等待自己的表态。从个人利益出发,他一定不会让梁家踩雷,但是即便是这样,剩下的技术问题也仍然棘手:如何能解开李秉书指证梁成杰这个扣子呢? “笑蜀,你知道吗?汪先生已经由河内启程,在赶赴上海的途中了。” 余笑蜀愕然,他只知道汪精卫早晚要来上海,却不知道相关的任何信息。 “丁默邨和李秉书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奋力一搏,去除他们在新政府中的最大政敌,真是机关算尽。但是你觉得,汪先生会希望有一个不受制约又狂妄偏执的特务首脑来和他讨价还价吗?更何况这个人以前专门办一份《社会新闻》杂志,每天攻击他的改组派,是个非常讨厌的人啊!” “丁默邨?” “没错,现在要想梁先生摆脱窘境,只有汪先生能做到,现在正值新政府用人之际,你想,他连长期谩骂他的丁默邨都要用,还在乎用不用卷入了唐某人之死的梁成杰吗?死人唐开诚于汪兆铭,有什么利害?而梁成杰现在执掌上海经济委员会,可是沪上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 “可是,现在是不是联系不上汪先生?” “你不用操心,我这就打一个电话。你先出去吃饭吧,免得菜凉了。哦,对了,我们今天不去苏州了,既然明天有这么精彩的节目,明天我们都去沙逊大厦看看戏好了。” 史秉南寥寥数语,这个局就这么解掉了。 走进饭堂,两个小朋友已经扒光了碗里的饭,在地上跳来跑去的嬉闹,叶佳兰笑吟吟的,一派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 8-4 - 临渊 - 八月槎 8-4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一日,沙逊大厦四层,华懋饭店贵宾室。 从这里转个弯出去,就是华兴商业银行成立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几十号中外记者和上海金融界的头面人物此刻齐聚一堂,等待着几位关键人物的出场。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的维新政府华兴商业银行,实质上就是日本控制的傀儡银行,成立的目的,就是利用日本在上海的统治地位,发行新的货币来兑换法币、套取英美外汇,因此这一事件引发了广泛关注。 春日迟迟,小茶几上摆着时令鲜果,招待先到的特别贵宾,现在房间里坐着的,是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梁成杰、日方高级经济顾问高田正夫,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副领事谷恒太郎等四五位中日双方高层首脑。 大门外,会场方向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对日方要人的安保工作,由日本宪兵司令部特高课安排,对中方人员的安保则由七十六号具体负责。此刻,预约采访的中外记者都被拦在了门外,只有谷恒太郎安排的日本摄影师在贴身拍摄。 贵宾室的门打开了,上海特别市市长李墨卿出现在了门口,他观察了一下室内的情况,挥挥手,支开了身旁一脸不豫的李沪生。 “励之兄,近日可好?” 李墨卿和众人简单招呼一过后,直奔梁成杰走来。 梁成杰有些奇怪,略略坐直了身子。 此刻离新闻发布会开始,还有十几分钟,贵宾室内,大家在礼节性地闲聊,只有高田正夫在发脾气。 “混蛋!这是一场商业活动!进入人员不是都已经通过严格审查了吗!门口还站一排军人是怎么回事?我们需要和睦亲善的氛围!” “这是为了会议的安全着想。” “在枪口下开新闻发布会,我还没见过!马上换上礼仪小姐,要快!” “快去!” 在贵宾室的这一头,梁成杰正在一头雾水地听李墨卿滔滔不绝。 “励之啊,有个事情,我要给你通个气,” 李秉书的一张脸,挡住了门口撤岗换人的小小混乱。 “民国十七年还是十八年,当时你向杜月笙求购一幅明代的兰亭图,杜月笙曾经展示给你我看,这件事你是否还记得?” 什么意思? 这二十年来,李墨卿一手官场一手政界,两边出入,官瘾极大,一向把自己视为竞争对手,怎么此刻忽然找自己搭话? 梁成杰警惕起来,当年明代画家钱榖的兰亭修禊图流落上海滩文玩市场,落入青帮手中,自己得到消息,一时心痒难耐,便请杜月笙出面周旋,高价收入囊中。 这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当日收得此画,极少外露,李墨卿应该也清楚,为何今日忽然提起? “墨卿兄,确有此事,我记得没错的话,这画当日只有我们三个人见过,你要是不提,连我自己都忘了。今日问起来,有什么缘由吗?” 李秉书略略四顾,压低了声音道,“前些日子,日本人给我打电话,说是拿到一副兰亭图,请我过目,我这个人你知道,对文玩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他们偏又说,画是唐开诚一案的重要证物,我一下子就想起来当日所见的那幅画了,但是我现在年纪大了,常常有犯糊涂的时候,所以要和你求证。” “证物?”梁成杰皱眉,“当年那幅兰亭修禊图卷,承杜老板转让给了我,我一直好好藏着,怎么会和唐开诚扯上关系?” “我就说嘛,”李秉书马上放松下来,一拍扶手,“所以我不敢轻易下结论,就跟他们要画来看看,据说这一幅,是唐开诚遇刺时,手里紧握着的,你既如此说,想必一定不是你的那一幅!” 李墨卿这轻轻巧巧一句话,梁成杰却头皮发麻。 自己家藏的宝贝不少,梁欣怡自小习书画,因此藏室的钥匙她也有一把。早听说唐开诚是因为贪恋一件稀世文物才遇刺身亡,却没想到这件惊天的大案,居然扯到自己身上来了。仔细想想,数年前,唐开诚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自己藏有此画的消息,想要一观,自己不好推脱,曾给他展示过一次。难不成这一幅,真的是自己的那一幅? “墨卿兄,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这个人你了解,参与命案,是绝对没有那个胆子的,更别说是加害唐老先生。我不知道这消息从哪里来的,但可以确定,这件事和我梁家绝无干系!” “我晓得,我晓得,我当然是说记不清楚了,回答他们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我上午刚刚从南京回来,他们居然还专门派人拿画来让我看,我看都不看,就给他们一句,不是这一幅!” 李墨卿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励之呀,我这个上海特别市市长也不好做啊,现在有些人,天天盯着我的位子,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在外面飘着。昨日我在南京,居然接到了周佛海先生的电报,说是要是电报找不到我,他今天就要亲自到现场来,看看我们上海市政府和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是不是传说中那样水火不容!” “励之,别人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怎么会传出这么大的误会嘛!一定是有些人别有用心,知道汪先生即将来沪重新组阁,就要横生事端!我这个上海特别市政府,是一定要合并到新政府里的,对于个人的仕途,我年纪也大了,实在是没有什么野心。唐先生遇刺这件事,我一直觉得蹊跷,现在日本人想把你扯进来,那就更奇怪了!” “你做经济委员会、筹办华兴商业银行,我主管上海特别市政府,主抓行政民生,目前日本人又扶植了七十六号,来大办治安警政,他们这本来就是在分而治之!汪先生建国,我们本来是个基本班底,现在有人在背后嚼我的舌头,说我在谋求新政府江苏省主席的职务,并不惜为了达到目标,来构陷你!这真真是从何说起!励之,今天跟你明说,我李秉书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坊间流言天花乱坠,但在我,绝无此事!” “唐先生遇刺,日本宪兵至今没有破案,面子上过不去,大概想要拿你开刀,说你是重庆分子!我第一个是不信的!如果你是重庆分子,还用得着为华兴商业银行这样鞍前马后地跑?你是重庆分子,那我们都是重庆分子了!” 李墨卿伸出一根指头,摇摇指了上去。 梁成杰抬头,没见到李墨卿的三尺神明,头上,是贵宾室高高悬挂起来的美轮美奂的琉璃大灯。 梁成杰的脑海里,此刻正在上演无数电光石火的故事,他已经从李墨卿的话里,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有人拿到了证据,其目的是证明自己为重庆政府服务,参与谋刺唐开诚,并找到了李墨卿要求他指证自己。但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居然在此关键时刻,请动了先汪精卫赶到上海的周佛海,对李墨卿进行了及时敲打,暗示在这个关键时刻搞倒梁成杰,对他李秉书也没有好处! 李墨卿的顾忌在于,如今日军华中方面军控制着南京维新政府政权,上海派遣军控制着上海特别市政府、关东军扶植了蒙疆联合委员会,华北方面军扶植了华北临时政府,整个日据区的中国政权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如今终于出现了一个足够有号召力的汪兆铭,如果他真的能够获得日本人的支持,把目前的日据区的国府机构整合一新,那谁能够顺利“入阁”,显然比一时一地的草头王要重要得多。 现在梁利群正在联络组织新政府的官员和汪记党代表,自己正在为维新政府筹办华兴商业银行,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李墨卿对同僚发难,会给汪精卫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不难预料。 然而这一场风波一定不是空穴来风,看样子,家里那一幅兰亭修禊图卷八成已经不在了! 梁成杰一身冷汗,一定是梁欣怡。 自己的两个孩子,一个办事拖泥带水,一个做事胆大妄为,实在恼人。 说话间,本次会议最重要的人物,华中维新政府行政院院长、华兴商业银行总裁梁鸿志终于赶到。工作人员打开大门,门外的扩音设备里传出司仪的声音,在请宾客和记者们保持安静。 发布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高田正夫满面笑容地走过来,邀请大家一同出门。 梁成杰顾不上后怕,只得整了整衣衫,站起来,向着门外那一片闪烁的光亮走去。 8-5 - 临渊 - 八月槎 8-5 李沪生被赶出了贵宾室,点燃了一根烟。 他极其郁闷,那一幅兰亭图是他和石川一起护送的,下了火车的李秉书行色匆匆,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来意,看都不看一眼,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不懂事、不识大体、成天搞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来烦他。 李秉书上车直奔沙逊大厦,留下石川和李沪生愣在原地。 几天前,他还认可了借由唐案扳倒梁成杰的计划,李沪生实在想不通,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居然放弃了这次绝杀梁成杰的千载良机。 难道巡捕房的案卷有问题,此兰亭图非彼兰亭图,梁成杰确实与唐开诚之死没关系?不对呀,他连看都没看啊。 贵宾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人群一阵骚乱,记者们涌了上去,围着贵宾室的门口,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他挥了挥手,七十六号的特务们从各个方向插入人群,确保不会发生意外。 今天拿到通行证的记者,都是各新闻单位至少登记了半年以上的在册人员,纵然如此,他还是不放心。 短暂的混乱结束,主持人梁成杰走上台去。 “感谢大家今天拨冗到来,我是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的梁成杰,今天,是华兴商业银行成立的日子,我先来介绍一下今天的到场嘉宾。” 高田正夫、梁鸿志、李墨卿……梁成杰一一介绍,掌声不断响起。 整个会议厅金碧辉煌,李沪生的目光扫过整个会场,门廊、茶水台、中式座椅,主席台,窗子,甚至窗外的缓缓涌动的黄浦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梁鸿志的介绍即将完毕,接下来就是重头人物梁鸿志的致辞。 “梁先生,我是《大美晚报》的记者,请问,有消息说,华兴商业银行,是日方资本控制的银行,成立的目的,是发行一钱不值的新货币,来套取外汇,请问你对这种说法有什么评论!” 突兀地,忽然有人大声发问,人群骚动起来。 “这位朋友,我们的发布会还没有到回答提问的环节,请稍事等候。” “姓梁的,你这个汉奸、卖国贼!” 人群中忽然扔出一只鞋来,场面顿时乱了。 “快上,先按住!” “卖国求荣!民族耻辱!” 闹事者还在高喊着! 李沪生掏出手枪,安保人员已经和几个记者扯成一团。 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身影,正在大踏步向主席台走去! “拦住他!快,都给我拦住他!” 是余笑蜀,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和史秉南去了苏州吗?!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的心底迅速升起,“拦住他!” 李沪生慌了,今天的嘉宾全部都是重量级的人物,不容有半点闪失,他也扑进了人群。 就在抓住余笑蜀衣服的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先一步赶到事发地点的黄武宁调转了枪口,对着主席台砰地就是一枪。 李沪生的脑子炸了,千算万算,漏了这个负责会场电讯的黄武宁。 “住手!你做什么!” 余笑蜀停下了脚步,大声喊着! 一声枪响。台上的嘉宾已经被安保人员团团围住,黄武宁一枪过后,再没了机会,转过身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余笑蜀。 四目相对,余笑蜀心乱如麻。 “抗日必胜!” 黄武宁扣动了扳机! 余笑蜀呆立当场,看着黄武宁的胸前洇出一朵血花,向后跌去。 他最后的子弹击中了天花板上的琉璃灯,玻璃碎片带着晶亮的光芒,四散飞溅。 击中黄武宁的这一枪来自身后。 他回头,看到了身后不远处面沉如水的史秉南。 黄武宁倒在一片混乱中,余笑蜀的眼前一片模糊。 “去看看梁先生怎么样了!” 史秉南推了余笑蜀一把,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黄武宁的那一枪,是冲着梁成杰去的。 他向前跑了两步,却被李沪生的枪口堵住了去路。 “余笑蜀,你的人下的手!我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让开!” 余笑蜀伸手捉住了李沪生的枪,用力甩向一边,大踏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李沪生一愣,余笑蜀这是不要命了? “你信不信我毙了你!”他的枪抵在了余笑蜀的后背上。 人们给余笑蜀让开了一条路,梁成杰面色灰白,右胸的一枪让他说不出话来。 “快救人、快找医生!”余笑蜀吼着。 “李处长,控制住现场,一个人也不要放走!” 史秉南的声音冷冷的,李沪生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收起了对着余笑蜀的枪。 “快!一个都不要放走。” “梁先生,”余笑蜀握着梁成杰的手,哽咽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他心中极度悔恨,他早就应该想到。从进入别动队开始,黄武宁就是一个坚定的抗日者,怎么会轻易跟着自己就落了水。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自己的身边,经历了多少凶险的时刻,从未犹豫过,今天看来,除了与自己的兄弟情谊,大概,也有身为军统情报员的工作职责吧。 最后一枪,黄武宁的眼神是复杂的,他完全有机会抢在史秉南之前开枪射杀自己,但是他犹豫了,面对这个朝夕相处、枪林弹雨里一起爬出来的兄长,他终于还是犹豫了。而自己,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的。 史秉南的一枪倒是干净利落,直接射穿了黄武宁的心脏。 余笑蜀意识到,这个为了显得成熟故意留了胡子、走路笔挺得像一根棍子的黄武宁,真的死了,每天最喜欢逗秀燕开怀大笑的小黄叔叔,永远地离开了。 这是一个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结局,面对内部的刺杀者,成倍的警力形同虚设,七十六号也好、特高课也罢,时时小心提防着鱼龙混杂的记者,没想到梁成杰居然倒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下。 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骚乱,如果他可以从容开枪,不知道还有谁今天会饮血华懋饭店。 医生和护士匆匆赶到,梁成杰被推上了救护车,迅速离开。 余笑蜀紧紧咬着牙,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和史秉南是临时来到华懋饭店“看热闹”的,就在进入会场的那一瞬间,他见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而那个在人群中面色凝重的人,也看到了自己。 周竟成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对着前方点了点头。 顺着周竟成的目光,余笑蜀看到了人群中已经拔枪在手的黄武宁。 余笑蜀拔腿飞奔起来,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间的三声枪响,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李沪生冲了过来,余笑蜀狂怒着一把抓住拦住去路的枪口,他看见远处的周竟成带上了礼帽,压低了帽檐,盖住了他冷漠而阴鸷的脸 。 一时之间,余笑蜀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南京城陷落的那个下午,在成群站立的中国俘虏之中,周竟成的脸上,也是此刻的神情。 那一双眼睛里里带着绝望、仇恨和听天由命的愤怒,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塑,顽强地穿越两重不同的时空,直到当日南京城中的硝烟和今日金碧辉煌的华懋饭店混杂成一团复杂而难以分辨的光斑。 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好像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余笑蜀长久地处于僵硬的状态。 他很清楚,如果他对周竟成视若不见,而周竟成的身份又被揭穿,那么他在七十六号的权柄地位、他苦心经营得来的一切,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可他还是无法动弹。 落水这一年多来的感觉在这一刻化作一把锋利的尖刀,刺穿了他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一直以来,他的人生都在悬崖边行走,就好像努力在薄薄冰层上搭建宏伟的宫殿,所有的瑰丽光华都悬在半空,每时每刻,只有脚下无底的深渊在提醒着他,自己随时都可能无尽坠落。 余笑蜀的出现,是周竟成始料不及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竟然一片宁静。 太可惜了,如果不是某些头脑发热的爱国者突然制造了骚乱,黄武宁本来可以从容行刺今天发布会最重要的人物,华中维新政府首脑梁鸿志的。 这是戴笠精心策划的,送给汪精卫的一份大礼。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捉摸,梁成杰,成为了替代的牺牲品。 江风阵阵,周竟成从烟盒里抽出三根香烟,次第点燃。 民国二十五年,周竟成第一次见到随浙江警官学校迁到中央警校的学员黄武宁。 这个青年一腔爱国热血,经自己的引荐加入复兴社,在抗战烽火初起时,又毅然中断学业返回上海,加入苏浙特别委员会别动队。那个夏天,在特务处机关工作的他曾和黄武宁有过四五次的彻夜长谈,他由衷地喜欢这个追求进步、聪明坚毅的青年。别动队四大队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他还在家里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放上一碗他最爱吃的糟钵头。 没想到,黄武宁命大,紧紧跟着余笑蜀,活着回了南京。 余笑蜀是特务处的老人,也是处里的重点控制对象,在周竟成的建议下,康平湖将黄武宁秘密吸收进特务处,以便观察余笑蜀的留守工作。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观察,就是山重水复,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王青容逼反了李再兴,戴老板大发雷霆,周竟成临危受命接掌上海区。 任命下来的那一刻,噩梦一般的回忆再次浮现。断壁残垣的南京城里,侥幸躲过日军的清查,他靠着惊人的记忆,找到了余笑蜀提过的那位盐业银行的赵经理,在他的帮助下,躲进了空无一人、只剩一面国旗的意大利使馆,也幸运地躲过了日军的全城大搜捕。 只是谁又能想到,当日那个一身英气的余笑蜀,如今却也落水成奸了呢? “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与其看着他掉下去,还不如希望他就此永远止步。” 周竟成对黄武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出了他的痛苦。 周竟成何尝不痛苦呢,他的这条命是余笑蜀给的,但他却要把这个救了他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如果你愿意,你现在为国府做的一切工作,我都会算上余笑蜀一份,他死后,会有一个清白的身份。” 这已经是周竟成能为余笑蜀做到的一切。 “这样真是好极了。” 沉默了很久,黄武宁终于说了一句话。 无论对周竟成、还是对黄武宁,这次行动都是一次了断,此后两个人与余笑蜀恩断义绝。当然,没有人会预料到,大家竟然要当面决裂,他理应已和史秉南前往苏州,不是吗? 周竟成清楚,余笑蜀的缺席,使得黄武宁得手与否,都会把余笑蜀在七十六号的政治生命、甚至整个生命,彻底终结! 他在利用黄武宁信念和热诚,而黄武宁则在利用余笑蜀的信任,而余笑蜀的死则会让自己背上沉重的负担,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在慢慢收紧套在他人脖子上的绳索。 对视的那一刻,他从余笑蜀的目光中读出了无尽的愤怒,然而让周竟成不能理解的是,余笑蜀最终竟一言不发,放任自己离开。 黄武宁呢? 他在面对余笑蜀,决定扣动扳机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江风一阵紧过一阵,周竟成默默把三根烟,一只一只放在江堤上。又后退了几步,看着烽烟寥落的浦东,在哪里,忠义救国军的游击队还在敌后坚持活动着,那里原本是黄武宁再三要求前往的地方。 那个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的青年,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8-6 - 临渊 - 八月槎 8-6 七十六号,丁默邨的主任办公室里,双层深色薄纱常年遮住窗外的阳光,屋子里面像一个幽深静谧的洞穴。 內野丰焦躁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大片的阳光明晃晃地射了进来。 “如果梁成杰曾经协助军统刺杀唐开诚,为什么重庆要刺杀他?” 他忽然一个转身,面露凶相。 “沙逊大厦枪击案!产生了国际影响!针对目前上海的治安形势,大本营专门要我们做出解释!” “有没有这种可能,梁成杰协助李再兴刺杀了唐开诚,但出于某种原因,比如,减少自己在投诚时的阻力,或者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李再兴没有向我们提供梁成杰的真正身份,也没有对重庆进行说明,因此,他被重庆当做了汉奸?” 阳光太过强烈,丁默邨坐到了阴影之中。 “丁先生,你现在还要坚持这种说法吗?请问,证据呢?” 证据当然是没有,丁默邨一时语塞,也意识到如今自己的推论站不住脚。李秉书一句记不清了,当场翻供,让他在内野丰面前极其被动。 “那个重庆分子梁成杰,被我们内部的重庆分子杀伤,现在还躺在工部局医院的特护病房里讲不了话,你这么表述合适吗?!” 内野丰意味深长地看了丁默邨一眼,“丁君,我来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梁成杰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们对梁成杰的所有怀疑,都是来自于李秉书这一次不负责任的举证!现在,你们却连证言都没有拿到!” 內野丰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我看,余笑蜀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了!” “内野少佐,刺客可是余笑蜀的亲信!是他从南京带过来的老部下,一手提拔起来的!” 内野丰的态度,让丁默邨着实感到意外。 “如果余笑蜀想要梁成杰的命,还用得着黄武宁下手吗?以他和梁家的关系,十个梁成杰也没有了!” 史秉南看到气氛有些尴尬,替内野丰做了补充。 “不,”内野丰举起一只手臂,晃了晃,“我更看重的,是那些无法伪装的部分。刺客对余笑蜀开了枪,我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无法预料这一枪会被史君的一枪带偏,我只能假定,刺客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余笑蜀并不是一个自己人。” 丁默邨勉强点点头,道,“这样看来,对梁成杰的指控,是一个误会。” “误会?”內野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地停下,大声道,“你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彼此制造误会!” 丁默邨的神态有些异样,內野丰不是对大本营负责竹内行男、更不是深有城府的土肥原贤二,他既无身份、又无耐心、性子粗野,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面对这样一个人,丁默邨虽自诩绝不对日妥协的民族主义者,还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现在看来,即便有了李秉书的证言,也是孤证。另外一个当事人杜月笙是绝不可能到场的。而且,谷恒公馆也确实在调查中一无所获,要不是李沪生和他的父亲,我们根本不会怀疑梁成杰!” 内野丰放慢了语调,“你告诉我,是李沪生从高仲夫保存的唐案副本案卷中得到了画作的信息,我特意调出了租界捕房的原始档案,根据里面的记录,在新闸捕房赶到现场的时候,谷恒公馆已经先行一步做了清理,因此,他们只知道有一幅书画证物,但是并没有见过,更没有记录画作的细节信息!” “那李沪生是怎么知道谷恒公馆得到了一幅兰亭修禊图的?” 史秉南看了丁默邨一眼。 丁默邨涨红了脸,“内野少佐的意思是说,有人有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沪生?因为目前李墨卿正在和梁成杰竞争汪精卫内阁的要职,这样的好机会,可以让李墨卿落井下石?” “不错,可怕!难道你有另外的解释?!” 內野丰的声音大了起来。 “一旦坐实梁成杰和重庆的关系,上东系的金融资产就会全部被划为敌产,加以没收,在新政府成立后,它和其他被大日本帝国合营代管的企业,都会移交给汪政府,而这个时候,失去了竞争对手的李墨卿,应该已经主掌了江苏省和上海市的财政大权了!” “丁主任,你说这是不是局心叵测?” “內野少佐”丁默邨定神道,“我们不能冤枉了梁成杰,但同样也不能冤枉李秉书!不错,现有证据,不能证明梁成杰参与唐开诚事件,但你刚才的一系列推论,同样没有证据支撑!李墨卿是上海市市长,现在新政府成立在即!我们更要谨慎对待,不能鲁莽从事!” 他转过头去,又对着史秉南,道,“秉南,你倒是说句话呀!” “丁主任说的没错,推理再合理,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希望少佐三思后行。” “今天的事情,你出一个报告,我要向竹内先生汇报!” “內野少佐,內野……” 內野丰不理丁默邨,摔门而去! 史秉南叹了口气,道,“老丁,我看,你也被姓李的忽悠了,跟梁成杰相比,我们现在最应该解决的,是李墨卿。你还不知道那个老家伙的胃口有多大吗?别忘了,我们就要面见汪先生了,江苏省主席的位置,可是要为你争取的!” “我们搞行动的,提出这样的要求合适吗?” 丁默邨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一翻争论,气喘吁吁。 “我觉得,合适。” 第九章 暴雪将至 9-1 - 临渊 - 八月槎 9-1 “姓杜的,我这次来,可不是和你谈心的。” 李沪生把烟摁灭,冷哼了一声。 “李公子,唐开诚死后,谷恒公馆收了那幅兰亭修禊图,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过图的来历,我可没有说过半句话,是不是梁公馆的收藏,都是您家老爷子一句话,你就饶了我吧!” 杜克峰一脸讪笑,看着李沪生的脸渐渐拉了下来。 “我什么时候说你的消息不确了?你今天还活着,就是因为你还称得上货真价实这四个字!” 李沪生这番言语是**裸的威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杜克峰脸马上变了颜色。 他回头看了看,确定自己是在沙逊大厦四层灯火辉煌的华懋饭店里。 李沪生轻蔑地笑了笑,“不要以为这里就没人敢动你,知道前阵子梁成杰遇刺的事情吗?” 他用手虚虚朝着门外一指,“就在那边的会议厅,一枪就被放到了。现在扰乱上海滩秩序的,是重庆和中共,不是我李沪生!” “兰亭图的事情,不提了。我老实和你说,我的目的很简单,要余笑蜀的好看,就是私怨!如今在七十六号里,丁老板和史老板互相看不顺眼,挣得死去活来,这个余笑蜀,当初未有寸功,就凭着和史秉南是拜把兄弟,生生从我这里抢走了一处处长的位置,后面还不断给我下绊子,我就是气不过他,想要做了他!” 李沪生话说得**,杜克峰的脸上阴晴不定。 “你也不用胡思乱想,我们都是道上的人,暗杀这种事情太低级,只要做了,必定会有痕迹,我李沪生是什么人,他余笑蜀是什么人,我会为了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吗?梁成杰他们这种上海滩的新贵,在墨卿老面前什么都不是,如今史秉南通过余笑蜀和他们结成政治联盟,又在走杜老板的门路,要抢先巴结汪先生,以为这样就可以在新政府里面一手遮天了?” “实话告诉你,没有金刚钻,我也不敢揽这个瓷器活,看不惯余笑蜀这个阴阳脸的大有人在,我只要一点消息。” 杜克峰一脸尴尬,“李公子,说笑了,你要情报就说情报的事,刚才风大,我什么都没听清。” “放你妈的屁!这地方哪有风?哪有风?!” 李沪生环顾四周,一桌桌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正在轻松惬意地享受着上海滩最昂贵的晚餐。 “我实话告诉你,史秉南和余笑蜀他们动静大,主要是因为他们是白相人,没底线没顾忌,如今说不好,我也要学学他们了。今天你不给我一点余笑蜀的东西,以后就别想在上海滩混了!” 杜克峰咽了一口吐沫,当一个心狠手辣的富家公子声称他要做流氓了,多少还是有点渗人的。 “李公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余笑蜀这个人,阴不阴、阳不阳,凡是有行动,从来不亲自出手,我仔细观察了他好久,七十六号成立以来,经他的手,竟然没有杀过一个**,一个重庆分子!上东枪击案里面他是开过一枪,但最终人还是服毒自尽的。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他不是**的人,就是重庆的人。你号称百事通,就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李公子,我实话实说,自从你上次提醒我之后,我也盯了他很久,这个人的确很干净,和已知的重庆分子的线、中共的线都没有交集,实在是没有他这方面的证据。” “不可能,七十六号里面没有等闲之辈,没有任何背景,史秉南会这么信任他?我不信他就这么清白!” 杜克峰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刻,道,“我倒是有一条余处长其它方面的消息,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少说废话。” “余处长好像和市府财政局梁专员的女朋友有私情。” “梁专员,梁利群?叔嫂奸情?” “没错。” 李沪生的话是难听了些,大意不错,杜克峰也只能应承下来。 “他们本来就是一条线上的人,互相搞搞对我有什么意义?” “那,那就真的没什么了。”杜克峰一摊手,“搞情报归搞情报,也不能生搬硬造呀。” 李沪生思忖了片刻,道,“他们是怎么个私情法,说来解解闷。” 杜克峰,道,“余笑蜀曾经单独和她一起吃早餐,还送了她一盒戴春林的香粉。” 李沪生一愣,“然后呢?” “没有了。” “没有了!你他妈逗老子玩儿呢吧!” 李沪生勃然大怒。 杜克峰道,“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这顿早餐吃得不寻常,首先,日子很特别,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公历除夕,地点也别致,两个人是在香粉弄口福建路电报局门口的早点摊子上吃的,此外,两个人现在应该还有私下联系。” 杜克峰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李沪生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细节,“民国二十五年?你是说两个人以前就认识?消息来源在哪里?” “原来市党部和调查科做的关于上海学运的联合调查,这个卢一珊,当时是学运的积极分子,和学校里的左翼教员走得很近,因此也被监视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恰好余处长,哦,余笑蜀和她有过一段接触。李公子那时候在上海市公安局公干,是做大事的人,可能对这些繁文缛节不感兴趣。” “中统的机密档案,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李沪生上下打量着杜克峰,把他看得心底发毛。 “李公子,刚刚说了,既是和市党部的联合调查,市党部当然有备案,日本人打进来,撤退得匆忙,档案散轶的不少,这资料,不怎么稀罕,就是没人爬梳罢了。” 李沪生缓缓点了点头,抗战爆发,国共合作,中统军统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日情报中,几年前的涉共档案自然落了灰,何况学运一般都是**的外围组织在运作,卢一珊这种积极分子,在上海的高校里一抓一大把,更够不上有什么特殊对待,这种观察档案一般都是拿临时津贴的学生负责记录,水平不一、既多且杂,就算没有日本人横插这一杠子,也不会有专门的情报人员认真分析,大多是烧些经费走个过场罢了。 这个杜克峰,做事倒是贼得很,看来对余笑蜀,没少下功夫。 “他们都做了什么?和**有关?” 他其实多此一问,如果当时两个人的接触真的落下了什么凭据,余笑蜀的军统上海区副区长也不可能平平稳稳一直做到抗战爆发。 “没有,没有,就是看个电影、吃个饭,很日常的那些。” “这不合理啊?早有儿女私情,两年多以后,又拱手把情人让给了好兄弟?” “梁家的底子,谁不羡慕,有了梁家小姐,还会看上街头的丫头吗?” “你做情报是一把好手,怎么分析起来,脑子就秀逗了?梁利群被卢一珊吃得死脱你知不知道?现在余笑蜀老婆已经跑了,正经的单身人士!两个人的交往再没有障碍。但是去年我在安乐俱乐部初见他们两个,两个人分明装着不认得对方。” 李沪生努力搜寻着当晚的记忆。 梁利群见到卢一珊的时候表现得意外而惊喜,而余笑蜀和卢一珊四目相对,只是尴尬地笑笑。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这两个人天南地北的本不相识吧。现在想起来,这种尴尬就太不正常了。 他自言自语起来,“这就有点意思了,余夫人跑路,本来可以光明正大郎情妾意的一对儿,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杜克峰分析道,“难道他们两个在下套子,一个套住梁家大少爷,一个套住梁家大小姐,把两个人都吃得死死的?” “放屁!有什么意义,这种事情,仙人跳做得,在床上亮出了**抓现行,说什么都没用,谈感情玩这一套,谁有这种把握?” 李沪生的瞳孔渐渐收缩,“有什么东西,能够超越干柴烈火的儿女私情,让两个旧相好密切协作又形同陌路?金钱?理想?信仰?” 杜克峰仔细想了想,也呆住了。 “你再想想,说他们现在还在私会,有什么线索?” 杜克峰小声道,“不是很确定,大陆商场里,有一家黄记制衣铺,就在上周日,卢小姐和余处长一先一后,都去了黄记,间隔时间这样短,又都匆匆离开,没道理。我觉得,肯定有问题。” 李沪生的眼睛一亮,“你这情报做到狗肚子里了,这是什么儿女私情,这分明是在做情报传递!” 上周日,上周日不正是华兴商业银行新闻发布会的前一天吗?! 9-2 - 临渊 - 八月槎 9-2 “梁先生,感觉好一些了吗?” 在南洋医院四楼的特护病房里,摆满了鲜花和果篮,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梁成杰的遇刺,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工部局巡捕房、日本宪兵司令部、上海市府、上海市总商会……梁成杰脱离生命危险之后,几乎说得上来的头面机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陆续前来探望,甚至汪派的二号人物周佛海也亲自前来安慰致意。 此刻在病房里的,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副主任史秉南和第一处处长余笑蜀。 梁成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还有些虚弱。 “史先生百忙之中还来探望,辛苦了。” “梁先生,这次我前来,除了表达敬意和慰问,还要对我们工作的疏忽致以歉意,近几个月来,我们对重庆分子的打击已经初见成效,相信很快上海的治安就会得到有效恢复,类似的事件,绝对不会再次发生!” 梁成杰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此外,前两天周佛海先生前来探望过励之公,当时周先生要务在身,没能停留太久,所以有些话,他叮嘱我再来转达,并希望听取您的意见。” “哦?” 梁成杰的眼睛渐渐张开,“周先生有什么话,不妨明示。” “现在新政府正在筹建之中,最大的问题,在于名不正、言不顺,汪先生的意思是,先要召开全党第六届全国代表大会,在这个大会上,得出未来的政府主旨、愿景和目标,也只有经过这样的程序,我们才能公开地与重庆抗衡。” “这些我都知道,周先生的意思不妨明说。” 史秉南略显尴尬地笑笑,“在之前的计划中,周先生曾经有意让梁先生充当国府财政部次长和中央储备银行总裁,目前看励之公的身体状况,似乎是不适于充当如此繁重的工作了,因此,这些职位,周先生有意重新安排,特让我来听取您的意见。” 梁成杰又把眼睛微微闭上,道,“周先生考虑周详,我自然没有意见,但是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就是李秉书先生也不适合这两个位置,如果他出任这两个位置,我梁成杰首先抵制!这句话,还请你原样转达周先生。” 梁成杰斩钉截铁地直接针对李墨卿,这多少让史秉南有些出乎意料,事实上,这些职位,李墨卿确实在周佛海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稍微楞了一下,道,“一定,一定。” “史先生怎么会代表周先生前来发言?” “因为新政府将来的警政工作和特务工作,也会是由周先生全权负责。” “明白了,周先生以后就是你我共同的上级。” “不敢,秉南怎么敢和励之公相提并论,恪尽职守而已。哦,对了,新的国大代表的组织和联络工作,一直是贵公子梁利群先生在负责的,迄今已经圆满完成,目前大会召开在即,梁先生的身体状况,恐怕难以出席盛会,不知道有没有其它金融界的资深人士可以代替出席?” 梁成杰半晌没有言语,忽然开口,道,“有一个,希望汪先生和周先生考虑。” 史秉南笑道,“国大代表的具体人选,没有那么复杂,只要梁先生提名,我报上去通过便是。” 梁成杰道,“那好。”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余笑蜀,“我提名余笑蜀代替我当选上海金融界国大代表,参加六届国大。” “什么?” 史秉南和余笑蜀好像都没有听清,共同问了一声。 “余笑蜀。” “梁先生,余处长,他似乎不是金融界人士?” “我梁家的准女婿,怎么不是金融界人士,他很快就会成为上东系的股东和董事,同时,他不是也在替七十六号经营东南贸易公司吗?” 余笑蜀和史秉南面面相觑。 东南贸易公司只是余笑蜀的一个掩护身份,在七十六号介入前,不过是个皮包公司,如今看梁成杰的态度,是要和余笑蜀捆绑,并且对李墨卿公开宣战了。 余笑蜀是史秉南的心腹,无论如何,凭空多出一个正牌国大代表来,这件事对七十六号来说,毫无坏处,反而会让史秉南身价大增,从此一脚插入上海滩的金融市场。 没想到和丁默邨、李沪生较劲的短板,今天被梁成杰一句话补足了。 “就,按励之公的意思办!” 意外之喜让史秉南露出了一丝笑容。 “笑蜀,我还有事先回去,这里你再陪陪励之公。” 史秉南心情愉快地转身离开了。 “梁先生,我并没有从事金融工作的经验,你这样安排的意思是?” 余笑蜀震惊且疑惑。 “经验,可以慢慢历练,身份,却不是想要有就能有的,上海滩那么多世家子弟,有几个是生下来就会翻江倒海的?” “笑蜀,欣怡对你的心意我理解,我的身体,如今朝不保夕。利群不够细致、也比较憨厚,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梁家就再也没法和李家抗衡。把欣怡托付给你,我到是放心的。” 他抬起手,“你不要讲话,先听我说完。” “欣怡的幸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一定要把你送到政府的核心里去,将来,你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目前日军在正面战场处处占优,大家看到这样的情形,纷纷落水,但是他们看不到的,是日本的困窘,它本来就是撮尔小国,在长期战争中,说是泥足深陷,大概也不会错。” “将来,或许会有一天,伪府里面的高层人士,跟随时势的变化,会反水再做重庆的人,但是现在,你能在伪府高层潜伏下来,对国府将来的行动,意义重大!如今七十六号的发展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这个史秉南不是个寻常之辈。现在,他已经能充作周佛海的代言人,如果我估计得没错,迟早有一天,他会直接和汪精卫挂上关系。对你来说,也算跟对了人。在往后的日子里,他青云直上,你一定也会扶摇万里。” “不过这个人,是很功利的,我给你上东的财权股份,让你加入伪国大成为金融界代表,就是利用梁家和上东系在上海金融界的影响,给你做支撑,以后你在史秉南眼里,就会更加重要,这个人贵在实用第一,哪怕你有一些小的把柄被他捉住,只要他觉得你的利用价值更大,终究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这是我一生的经验,金融和经济工作,是一切工作的基础,没有了财源,万事不成。日本这次急于成立华兴商业银行,发行华兴券来套取英美外汇,也是这个道理。这说明日本的金融财政,也已经被长期战争消耗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因此,七十六号的前途,是可以一眼看到头的,现在李沪生、许仕明他们胡搞,垄断上海的赌场和烟土生意,这一套毫不新鲜,就是以前青帮做的事。土和赌的确是很大的财源,但是必然不能持久,我希望你能学习杜先生,在张啸林还在坚持搞老一套的时候,已经开始开公司、做贸易,走正当的工贸和金融的路子。如果你有了上东系的背景,将来史秉南必然会将七十六号的财政大权交给你,到时候,你就是伪府里面屹立不倒的人物了。” 梁成杰一连说了许多话,忍不住咳嗽起来。 余笑蜀听了这许多,感激于梁成杰的信任和苦心,但是还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梁先生,那又为什么要和李墨卿公开对立呢?毕竟他现在是上海市的市长,又是金融界领袖,是很大的一股势力。” “这一点上,你要向史秉南学习,搞明白日本人和汪兆铭他们的心理。” 梁成杰略歇了一口气,道,“你听说没有,汪精卫到上海,在外滩码头日本的北光丸号上停了整整一天,专门接见了丁默邨和史秉南。说来好笑,我给你讲一讲丁默邨就七十六号和汪政权合流提出的条件。第一,是特工组织归并汪政权后被正式承认为秘密警察,建立特工总部,以后由汪政权提供特务经费,这无可厚非。第二,是新中央政府成立后,七十六号要内政部长、上海市市长和江苏省主席这几个职位。” 说到这里,梁成杰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真想象不出来,汪兆铭这个老同盟会员、国民党的缔造者,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大人物,听到如此狮子大开口的要价,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这份大胆的要价的确太匪夷所思,连余笑蜀也不仅咋舌。 “这个要求,好像也太过分了一点。” 梁成杰笑到咳嗽。 “七十六号如今是发展得非常迅速,但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秘密警察组织,现在北方有华北临时政府和蒙疆自治委员会,南京有华中维新政府,汪兆铭的这个新中央政权,最终能不能真正统一日据区还说不好,居然丁默邨就要开口要上海市市长和江苏省主席了,难道汪政权最初的统制区域,不就是以苏沪为中心的吗?” “这个既愚蠢又精明的主意,一定是史秉南提出来的,你想想看,汪兆铭听到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条件,会对丁默邨有什么看法?” “不切实际、好高骛远、功高震主、狼子野心、狐假虎威。” 像沸水中的气泡,一连串的形容词一股脑地从余笑蜀的心底冒了出来。 史秉南做得高明极了,丁默邨面对的,是真正的大佬、同盟会的创始人之一、前重庆二号人物,跟随孙中山先生出生入死数十年的汪精卫,而丁不久前,还是流落香港的一个有名无实的少将参议。在觐见未来的政府首脑时提出这样狂妄的条件,说是丁默邨一派在落了平阳的猛虎面前狂吠绝不为过。这一系列的形容词,通过这个愚蠢的条件,都会被套在丁默邨这个主事者身上。 “汪兆铭是和近卫政府做的和平谈判,不想几个月过去,近卫政府已经垮台,日本新内阁就要将一切推到重来,此刻正是受够了日本人的气,这个时候七十六号拿着跟日本人借的胆子,冲上就是一通狂吠,你说汪兆铭心里会有什么感受?不过汪兆铭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据说他还和周佛海他们密议了一会,才做出答复,断然拒绝了上海市市长、江苏省主席的要求,对内政部长,则给出了内政工作范围太广,由特工来兼任未免困难的说法,他知道到了上海,还要靠七十六号的人和枪来保护安全,当时也不好太不给丁默邨面子,于是生生捏出了一个警政部的名头,说要把内政部的警察行政权限分离出来,交给七十六号。” “不过你也看到了,今天,成了周佛海代理人的,不是丁默邨,而是史秉南,而且成了警政部部长的,也不是丁默邨,是周佛海。” “这个丁默邨,不知道是怎么当上邮检处处长职位的,比这个无名小卒史秉南,可谓差之远矣!” 余笑蜀听梁成杰条分缕析地讲了一通,大致搞明白了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和算计。 “还有,这个提案里面,还打击了李墨卿,现在他本来就是上海市市长,如果七十六号依然想要和他合作,要这个上海市市长做什么?史秉南这一手棋,顺便把丁默邨在七十六号最得力的助手李沪生给拆了!” “没错,”梁成杰继续道,“你知道这些都是谁告诉我的吗?周佛海!他讲起不知天高地厚的七十六号,真是怒形于色!” 政治这件事,真的是太微妙了。周佛海真的是没有时间交流,特地派史秉南跑来和梁成杰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吗?上面那些长篇大论,已经可以把今天的内容不知重复多少遍了。 也许,周佛海派史秉南来见个面,就是想向梁成杰宣示,自己是站在谁一边了。 “我今天给出的回答,就是周佛海最想要的,加强识大体懂进退的史秉南的力量,再给一直支持丁默邨的李墨卿施加一点压力,不是很合适吗?” “何况,日本人也会很喜欢,我们中国人之间,有数不清的内部纷争。” “明白了!” “梁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问为什么重庆对我进行制裁,我还要想着国府是不是?” “是的。” 梁成杰闭上了眼睛,良久,才回答道,“说心里话,日本侵我中华的举动,是必定要失败的,只是时间问题。等到国府重新接收上海的那一日,我梁家想要不遗臭万年、灰飞烟灭,就只能靠你了!” 梁成杰闭上眼睛,终结了话题。 窗外,沪上盛夏已至,一派柔和明媚。 余笑蜀深深出了一口气,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梁成杰和自己的推心置腹,模糊了另外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人生议题,就是从此,他余笑蜀,真的要和梁欣怡捆绑在一起了。 9-3 - 临渊 - 八月槎 9-3 “一珊,你就不要推脱了,不如就住到我们这里来吧,你不知道现在市面多乱,危险极了,连老梁都被行刺,我看大家都疯了。你就来吧,好不好?我会看好梁利群,绝对不让他毛手毛脚。” “又在这里胡说八道!” 卢一珊开始还在仔细琢磨如何推脱梁欣怡的邀请,不料梁欣怡的话风一转,这聊天就真的进行不下去了。 “我还不了解你,做了决定就早些行动,不然梁大少爷回来,又要怪我自作主张。” “好好好,怕了你,我再仔细想想。” “其实呀,梁利群人也还不错的,就是心眼大、他喜欢你,对你就是真的好,这个我可以打包票。” “好啦!我的大小姐,我这里还有客人,回头再和你聊!” 卢一珊挂了电话。 “梁欣怡?” 卢一珊点了点头。 吴俊阳放下手中的茶杯。 “这房子,可比之前的好多了。” “梁家老先生遇刺,梁利群吓坏了,说这里比较安全,梁欣怡则一个劲想要我搬到梁家去。” 卢一珊摇了摇头。 “你不考虑考虑这个建议吗?梁利群现在三天两头往你这里跑,目标太大,对你来说,的确不够安全。现在是非常时期,务必要保证资金通道的安全。” “现在七十六号正疯狂打击上海的抗日活动,大概,可以平静一阵子?” 梁成杰遇刺已经半个多月了,一切风平浪静,不知道是余笑蜀得到情报做了工作,还是梁成杰被军统制裁事件本身证明了梁家的清白,亦或是在紧锣密鼓筹备的伪国民党六大吸引了各方的注意力,总之再也没有人提起唐开诚的陈年旧案,这件事,好像从未发生过。 私自动用紧急联络方式是要被批评的,想了又想,卢一珊还是没有向老吴汇报自己私自联系余笑蜀这件事。 “你说得没错,目前七十六号对为了伪六届国大,已经把上海治安放在了头号位置,虽然紧急情况下,矿工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但是不必要的风险还是不要去碰,组织决定,我们也要暂时静默一段,避避风头。” “七十六号和重庆打得难解难分,和我们又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了,国共合作抗日,既要斗争,也要合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立场还是要站稳。” “好的,吴老师,我明白了!杯子给我,我给你添水。” 吴俊阳递过手里的杯子,道,“一珊,这次来,我是要告诉你,我要暂时离开这条线了,从今天开始,和矿工之间的联络由你直接负责,同时,很快会有新的同志来代替我领导你,以后,你的汇报对象就不是我了。” “代号?” “不变,一个新的‘银匠’。而且这个人呀,和笑蜀很熟,在南京的时候就有过工作上的交集。” “那我真放心了!” 梁欣怡心中的大石落下,既然新上级来到之前,和余笑蜀的联络变成了正式的工作内容,那之前的冒险联系就更不必提了。 “吴老师,你暴露了,是要去根据地吗?” “我暴露?”吴俊阳笑了起来,“你吴老师这小心谨慎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只要我们事事遵照工作程序,就绝对不会暴露!” 吴俊阳抿了一口新茶,道,“我还在上海,新的工作利用了你的社会关系,所以我们可能还会有联系,只是两条工作线不会再交叉了。” “我的社会关系?”卢一珊有些疑惑。 “不错,现在汪精卫已经秘密来到上海,并且四处会见日伪要人、筹划组织伪中央政府,并准备召开伪国民党六届全会。这次会议对日伪来说非常重要,既是为了让伪政权在法理上名正言顺,也是为汪记中央政府延揽人才。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打入日伪高层的绝好机会!” “目前伪政权不得人心,很多国民党要员都在观望,而它又必须是个全国性的代表大会,因此,各地,尤其是还被重庆政府控制的地区,代表名额有大量的空余。华中局决定,利用这个地区代表不均衡的条件,派一批同志,借助地方国大代表身份参会,并打进汪政权的核心。要求参加人员,要有一定的社会声望和履历,我负责其中的统筹工作。也可以说,银匠计划为我们的情报工作打了一个很好的基础,现在,我们的工作范围拓展了范围,也更加扎实了。” “吴老师,你是说,我们的情报工作,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卢一珊喜形于色。 “那是当然,社会部为此特别通电嘉奖了江苏省委,也包括你我。而且,我离开后,接替我工作的同志,会由严先生直接派过来。” “太好了!” “你知道,梁利群在周佛海来到上海之前,是负责国大代表联络和资格审核的负责人,我们的这次行动,他也确实帮了不少忙。” “你去找他帮忙?” 卢一珊立即警惕起来。 “我的身份还是大学教授嘛,我的代表资格,也是要他审核的,见面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他听说我还有一两位朋友对和平运动感兴趣,自然肯帮忙。这样穿针引线,一次推进一点点,通过不同的关系逐渐渗透,效果很好。你放心,我做得很小心,并没有拉帮结群的痕迹,就算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也不会牵连到他。因为梁利群知道我们有师生关系,因此虽然将来在工作上没有了接触,但是生活上,我们这个关系还要保持。” “我的意思是,他这个人,到底可靠不可靠,还说不好呀。” 听到吴俊阳利用梁利群去执行任务,卢一珊心里一凉,竟觉得十分不舒服,梁利群对自己爱护体贴有求必应,吴俊阳这个“老师”的要求肯定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但这是不是在利用他对自己感情?卢一珊心里深藏着的愧疚浮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这种念头对一个在敌后从事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来说并不合适,但是她还是为梁利群的安危担忧,并且第一次有了悔不当初的想法。 难道自己真的这样重视这个七情上面的富家公子吗? 和余笑蜀一起风刀霜剑枪口余生的时候,卢一珊也并没有过今天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自己和余笑蜀都有着一致的目标和信仰吧。 吴俊阳并不知道卢一珊复杂的心思。 “我看没有问题,梁利群这个人,还是诚恳的,他落水,也是由于民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把个人性命和家族利益置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倒不是说他有多么罪大恶极。” “这个人还是可以挽救的,将来有机会,也许你可以劝劝他,最好能够做多有益于国家和民族的工作,并注意安全。换一个角度,如果他因为现在的汉奸举动被重庆制裁,对我们的情报工作,也是一种损失。” 吴俊阳想了想,又道,“一珊,不是我多嘴,虽然你现在和梁利群走得近,但是你自己还是要把握好尺度,感情这种事情,很难说,万一陷了进去,痛苦的,是自己。” “哪有的事,我和他的交往,不过是工作需要罢了。” 卢一珊矢口否认。 “嗯嗯,是这个意思,这样好,这样好。从民国十年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很多人牺牲了,很多人变节了,但是,有更多的同志还在为了美好的明天而奋斗,真希望我们能够相互信任、相互支持,共同赢来抗战胜利的那一天,赢来一个全新的中国!” 吴俊阳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他是卢一珊父亲的小弟兄、忘年交,曾经一同在上海大学任教,转到东吴大学法学院任教期间,吴俊阳又遇到了卢一珊,昔日老友的女儿成了他的特意门生。卢一珊思想进步,靠近革命,也是他全心培养,体贴爱护下成长起来的革命同志。 如今这些年的时光倏忽而逝,中间有太多的故事浮现在脑海,包括老吴同志总是不合时宜的那条鱼。 只是吴俊阳可能至今还不知道,卢一珊义无反顾,加入中共、投身革命,却和他这个老师关系不大。卢一珊的选择,恰恰来自她的父亲卢冬纯。 民国十六年四月,卢一珊十三岁,正要进入培信女中学习,上海滩却爆发了一场血雨腥风,蒋介石进行了“清党”运动,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中,常常为工人和进步人士打官司、做代理的卢冬纯大律师失踪了。 卢一珊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直到第二年夏季的一个午后,她第一次见到了二十二岁的严先生,和十九岁的黄埔青年余笑蜀。他们站在弄堂口,严先生蓝布长衫、温和儒雅,而余笑蜀则高高瘦瘦的,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衫。太阳从他们的身后照过来,晃花了卢一珊的眼睛,那个微风拂过的亮白午后,就此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严先生笑容可掬,余笑蜀多少有些腼腆。 他们对母亲说,是专程来探望一同工作过的老友。 “卢先生是我们的好朋友、好同志、好伙伴,如今,卢太太和一珊也就是我们的家人。” 严先生语气诚恳,两人留下了礼物和现金,稍作盘桓,又匆匆而去。 此后的每一年,严先生只要经过上海,都会来卢家稍作停留,就算长久无法前来,严先生也会通过某种方式,汇来现款,帮助陷入困顿的卢家不至颠沛流离。几年后,严先生渐渐来得少了,那个腼腆青年就会代替他,登门拜访,嘘寒问暖。 很多年之后,卢一珊才知道,那年的四月,父亲夜里被电话惊起,披上外衣就走出家门,就是应严先生的紧急求助,赶赴上海警备司令部,为了被捕杀的共产党员仗义执言,也因此被秘密逮捕一去不返。 在卢一珊艰难的少女时代,他们是平淡生活背面隐约闪烁的影子,她多想真实地触摸到他们。 这么多年来,严先生一直在关注着她、指导着她,甚至在私人事务上,一直和卢一珊保持着联系,当初,为了让卢一珊接受更好的的教育,是严先生帮助她进入贵族中学培信女中,她也因此成为了梁欣怡的同学。在若干年后,这个无心插柳的举动,却成为了今日卢一珊情报工作的基础。 老吴是个一心一意的实在人,他对这一切全不知情,他只是曾和父亲短暂共事的年轻友人罢了,但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真心实意地帮助着卢一珊。 他这短短几句话,让卢一珊红了眼眶。 “吴老师,我明白的,你也好好保重。” 老吴笑了,“你这个丫头,我还没离开上海呢!” 卢一珊站在窗口,看着吴俊阳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暮色中。 9-4 - 临渊 - 八月槎 9-4 余笑蜀桌上那盆铁骨素,刚刚开出了细小的黄白花朵。 黄武宁死了,有些事就变成了永远的谜团。 比如,高仲夫是不是死在他的手里,比如,周竟成究竟什么时候策反了他? 墙上的时钟在滴答行进,一分一秒丈量着时间。 一年多以来,几乎每天,黄武宁都会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此刻很想问问史秉南,当他意识到见过王青容的自己随时都可能掏出手枪,那一天背对着自己洗脸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呢? 苏州河畔的阵地里,模范监狱的墙脚下,宪兵司令部的监狱中、梁成杰的公馆外、史秉南的家宴上,回想起来,好像这两年来,没有什么重要的场景,黄武宁不在自己的身边。 一旦想起他再也不会出现,时间就好像落入了无底的深渊,无限延长,默默地,没有任何声响。 内野丰认为,在开枪的瞬间,黄武宁是要杀掉自己,只是因为史秉南抢先开了一枪,他余笑蜀才躲过这一劫。但余笑蜀总觉得,黄武宁是有意把这一枪打偏的,大概他知道,这一枪是对他余笑蜀身份最好的回答。 或者,余笑蜀宁愿相信,这打到天上去的一枪,正是黄武宁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相信这个,就等于相信两个人过去的两年时光没有白白虚度,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虽然大家站在不同的阵营里,但两个人始终兄弟一场。 沉默被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 李沪生走了进来。 余笑蜀打起精神,问道,“李处长,有什么需要吗?” “棘手的事情来了,你看看这个,”李沪生手里拿着一纸文件,递给余笑蜀。 这是一份周佛海批转来的电文,落款赫然是三个大字:汪兆铭。 他看看李沪生,仔细读了起来。 这是一份就上海新闻界对“和平运动”抨击的批示: “佛海兄,《申报》言论荒谬,请兄严厉制裁。” 寥寥十几个字,仿佛一阵密集的弹雨,余笑蜀已经嗅到了空中的血腥气息。 电文下是对汪精卫指示的两次批转:周佛海批转给了丁默邨,请丁默邨酌处,丁默邨大笔一挥,又批给了余笑蜀的第一处,希望“究其首要代表人物,厉行制裁,以肃风气。” 余笑蜀抬头,李沪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心下一沉。 最近一段时间,汪派系的报刊和重庆系的报刊大打舆论战,搞得汪精卫的“和平运动”臭名昭著,让汪精卫火冒三丈,此前,在周佛海的授意下,七十六号已经对上海新闻界发出了措辞强硬的“劝诫函”,并指示负责新闻管制的二处负责惩戒行动,李沪生不敢怠慢,亲自出马,暗杀了一名拿重庆津贴的《申报》记者,没想到《申报》并没有为血腥恐吓所吓倒,反而更加疾言厉色地抨击起来。 如今面对汪精卫如此严厉的批示,七十六号如果不做出些大的动作,恐怕实在说不过去了。 “李处长,新闻界的行动一直是二处的指责范围,丁主任怎么批给了我们来做?” “哎,笑蜀,你也知道,国大召开在即,二处的工作里呢,党务是优先的,这次六届国大的安保工作都是我们,担子重啊,实在分不开身。再说,杀几个嚼舌根的记者,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所以我就斗胆,请丁主任做主,让老兄你为我分担分担。我们一处二处一家人,这点小忙,你还是要帮的呀!” 王八蛋!余笑蜀心里暗骂,汪精卫亲笔的批示,无疑是在李沪生已经暗杀了《申报》记者的基础上作出的,这样明确地表示要对新闻界人士加以制裁实属罕见。如果没有一场大的流血事件,势必无法达到震慑上海新闻界的效果,又如何能够令汪、周满意?而新闻界是上海通向世界的管道,中外势力混杂,一时各怀其志,一时又同仇敌忾,对上海滩的新闻界动手,无疑是和国际舆论、和上海公议公开宣战。上次的“告诫函”已经让七十六号成为众矢之的,这次公然动手,执行人想不臭名昭著都难。 丁默邨这个心思,可是细致得很。 “怎么?你这里有困难?丁主任的批示,在余处长这里不好使?” “怎么会,只是最近一处的工作安排也很紧张,”余笑蜀反复端详着手里这一枚**,“梁成杰一案还没有结束,军统在上海滩的活动还很猖獗,汪先生的指示,周先生和丁主任的批示,我哪里能够推脱呢?只是行动前,我要再向史主任说明一下情况。” “那自然是应该的!” 李沪生点点头,“那我就不在叨扰余处长了,告辞。” 李沪生离开了,余笑蜀缓缓坐了下来,他心里很清楚,和史秉南汇报是必要的,但是也不会改变自己必须要执行任务的结果,六届国大后的六届一中全会上,就是汪精卫政府各派系裂土分疆的分赃会,史秉南已经明确告诉余笑蜀,新政府成立之前,中央执行委员会将会先成立特务委员会,有周佛海出任主任委员,丁默邨出任副主任委员,他自己出任秘书长,而特工总部除了丁、李仍旧担任原职外,还将增设一名副主任。 这名副主任,在将来丁、史继续在汪政权内部获取更高权力的时刻,将会实际负责七十六号的特务工作。 由于史秉南的强烈坚持,这名副主任的提名,落在了余笑蜀的头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次对新闻界的行动,更像是一次投名状。 向前一步,臭名昭著,以后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向后一步,便是杀身殒命的无底深渊。 一股疲倦升上他的心头。 对于余笑蜀来说,这真是艰难的一天。 9-5 - 临渊 - 八月槎 9-5 “要严厉制裁,个是啥意思?” 七十六号的会议室里,许仕明依旧是中式对襟马褂,一副江湖人士的打扮。 自他进入七十六号以来,特工总部的行动几乎次次执行到位,枪法精准、为人冷酷,成了许仕明的个人标签。李沪生同样是搞行动的专家,但他曾经做过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又是沪上名流,办事不得不顾及影响,而许仕明则不然,有人有枪有警权,对当司机看场子的他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自由风光。 就像史秉南有意无意在模仿杜月笙。许仕明也给自己找了另外一个榜样,黄金荣。 在黄金荣之前,帮会流氓和政治官员是两条线,因此难成大器,自黄金荣凭借法租界巡捕的官方身份,在上海滩迅速崛起,无疑给许仕明这样的底层人士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榜样。他早已意识到,和一刀一枪的拼杀相比,唯有政治的力量是无上强大的,如今他向季云卿自荐,得以进入七十六号,就是崛起江湖的千载良机。 他说不明白,大概是真的不明白。 “意思呢,是嫌二处做得不够好,要我们再杀几个记者。” 旁边的李再兴语带讥讽,完全是一副抵制的状态。 许仕明由看向余笑蜀。 余笑蜀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人,是要这些报纸不敢胡乱向和平运动泼脏水。” 许仕明点着头,已经开始卷他的袖子了,一折又一折地慢慢翻上去。 “这样啊,也是他们运气不好,现在上海是我们的地头,不听话哪能办?余处长,你说吧,需要我们怎么做,吾一定会的弄好额。” 杀几个记者,他根本不觉得这个命令有什么悖谬和特殊之处。 怎么做?余笑蜀完全没有想好要怎么做,此刻他的桌上,就有一份八十三人的公开通缉名单,上面都是上海的知名报人,其中半数以上是租界内的新闻记者,《申报》的几位记者赫然在列。这份名单是李沪生根据丁默邨的指示拟定的,曾经配合当时的“劝诫函”给上海的新闻报馆一起发出,一时舆论哗然。 “就是这个名单?” 许仕明把单子拉过来,看上两眼,道,“简单了,姓名地址都有,一个个杀掉好伐?” “申报馆这几个,互相都有通气,恐怕死了一个,其他人就有警惕。” 李再兴赶紧灭火,大概怕许仕明真的做起来。 “勿要紧个,我的人手足够,可以约定一个合适的时间,先后差不多,一起动手。” 他轻轻挥动手掌,做了一个砍的样子。 许仕明和李沪生在沪西争赌场已经闹了好一阵子,这次听闻汪精卫对李沪生的处理不甚满意,更是有意好好做一票大案,压李沪生一头。这个制裁计划由着他去做,固然压下来的任务完成了,但是恐怕真会被他完成的滴水不漏,到时候闹出一场盛大的血案来,不知如何收场。 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这个方案不行。” “哦?”许仕明楞了一下。 “这样多处行动,有得手,也会有失手,大家四散,在一个个角落毙命,说不上好几天才会发现,没有大的影响。我看,不如我们在办公时间直接去四马路申报馆,给他们一个教训!” 李再兴也不看天花板了,和许仕明对视了一眼,大感惊愕。 “余处长,直接去申报馆,风险似乎太大了,租界总巡捕房就在附近,撤退不及时,就很麻烦。” 余笑蜀又转头看许仕明,他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这是个似进实退的提议,申报馆在汉口路和山东路的交叉口,紧挨四马路,这里是上海公共租界的核心地带,不但异常繁华、人流稠密,也是巡捕房巡视的重点地区,在这里光天化日公开犯案,影响是足够大了,但是付出的代价也肯定小不了。这和埋伏在别人家门口放冷枪,完全是两个概念。 许仕明如果没发疯,肯定也是不肯的,这样的话,继续讨论,他就占据了提议的主动权。 余笑蜀没想到的是,许仕明真的发疯了。 “好,搞!侬的建议对,闹忙点!让他们知道,这大上海到底是谁的!” 他蹭地站了起来,对着余笑蜀摆出了一根大拇指,“余处长,有种,炮火里面走出来的,名不虚传!” 这下轮到余笑蜀愣住了。 余笑蜀的执行计划刚刚敲定,就传到了李沪生的耳朵里。 “强攻申报馆?这不像是余笑蜀的主意啊?” 丁默邨最近诸事不顺,把余笑蜀推上新闻界的对立面,是他削弱史秉南的一个设计,难不成还让余笑蜀真的当上这个副主任? 没想到余笑蜀竟真的要大张旗鼓地搞起来。 “这种时候,是我也不会退,只能迎头上!没想到他还真的挺有种!趁着他要完成这个事,我们正好去查梁利群和她的小情人,一旦有了突破,他也分身乏术,来不及反应。” 丁默邨摇摇头,“他不是有种,他是鸡贼,这种公开场合的硬碰硬,想要马上得出一个理想的结果不容易,在工部局总巡捕房眼皮子底下公开示威,你觉得他们有胆子在那里停留超过五分钟吗?这一点点时间,能做什么?《申报》是全沪第一大报,上百号人都在办公,开枪杀个十几人?许仕明都没有这个胆子!” “他这个计划,看似刚猛冒进,实际上就是敷衍塞责,不管最终效果如何,人都冲进四马路报馆了,汪先生和周先生也说不出什么。” 李沪生的脸色变了,“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 “申报馆一个新闻机构,加上总巡捕房就在附近,应该没什么防备,更不会有什么抵抗,大概殴打一通就算了,不然还能怎么样?余笑蜀是一定不会让许仕明开杀戒的。” 丁默邨咳了两声,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梁利群哪里,要慎重,梁成杰挨了一枪,反到洗刷了自己的嫌疑,梁利群目前正是汪先生和周先生面前的红人,不宜太大张旗鼓,倒是那个卢一珊,可以下一点功夫。” 李沪生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摁灭了烟头,“我这里已经有了重要线索,会处理好的。” 他推门离开,身后又是丁默邨的咳嗽声,这个昏暗的房间,每次来他都感到异常气闷。 “妈的,也是个伐晓得天高地厚的混蛋,上海市市长的位子也想要?” 他心底骂骂咧咧,大踏步走在七十六号长长的走廊上,一连串响亮的皮靴踢踏声响。 第十章 至暗时刻 10-1 - 临渊 - 八月槎 10-1 福州路电报局,卢一珊走到柜台前,拿起一份表格,填写起来。 “我来取电报。” 她把表格递进营业窗口。 对方看了看表格,又看了看她,道,“小姐,你的地址,没有未发派的电报。” “不会吧,劳烦你再查一下好不好?” 对方把他的表格推了回来。 “抱歉,这里确实没有收到,如果怕有遗失,可以左边窗口拍一封电文去问问。” “哦,好,谢谢,可能是我太过心急了。” 她前脚刚刚走出福州路电报局的大门,两个人影就闪了进去。 他们抢到卢一珊刚刚办理业务的窗口,把所有文件都翻了一个遍,自然是一无所获。 卢一珊离开时业务员交还回来的那份表格,已经不是递进去的那一份。福州路电报局是中共地下党的联络站,卢一珊一向是通过这里来和严先生联络的。 中共地下党组织在上海的秘密电台,分别服务于江苏省委和八办,但是严先生这一条线,从来不和党内的其它机构混用通讯通道。严先生的每一次指示,都是通过最原始的明码电文传递的,只不过这些明码电文,都发往若干并不存在的地址,每次都会被归入成千上万的“死档电文”之中,自然也就无从截获。只有电报局内部的工作人员,可以接触并整理出有意义的信息,再传递给卢一珊。 这个秘密联络点,吴俊阳不知道,余笑蜀也不知道。 在路上,卢一珊买了一束茉莉,她亲自剪了枝,打开刚刚的电报纸把花包好,才裹上油纸。店家习惯性地拿起喷壶,又喷上些水,这一束花更显得明亮鲜艳起来。而油纸内电文纸上的文字,便慢慢洇开,成为模糊的一团团墨迹,无法分辨了。 纸上,是新上级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尽量在熟悉的关系内建立新的情报网络,不留痕迹。” 她小声嘟囔着,这是严先生对她的叮嘱。 卢一珊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 “去上东银行。” 绕开人流拥挤的九江路,车夫一路小跑,进入汉口路,此时虽是午后,但偏偏云深露重,一场大雨将临,人们行色匆匆,一片晦暗中,申报馆五层墨绿的细格子窗却灯火通明。 车夫看看天色,停下车子,支起雨棚。就在这时,三辆黑色汽车飞速开来,急停在申报馆的门口,轮胎和路面摩擦,发出尖利刺耳的摩擦声。 “劳驾等一歇,”卢一珊叫住了车夫。 满街的人都看向这几辆气势汹汹的车子,车上的人都是一身短打扮,下了车,径直就往报馆内闯去。在一楼排字间门口,几个黑衣汉子和工人发生了短促的争吵,然后就是一声突兀的枪响。 人群炸了窝,惊惶地四散奔逃,黄包车夫匆忙转向,车轮却被被后面驶来的小汽车别住,整辆黄包车轰然翻倒在大街上,卢一珊从车上重重摔了下来,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捂着头躲到街旁的树后。 然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黑色轿车中走了下来,大踏步没入了那一片明亮的灯火中。 “余笑蜀?” 卢一珊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也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10-2 - 临渊 - 八月槎 10-2 一股怒火在余笑蜀腾地升起,说好了不要开枪,许仕明的人下车不过片刻,枪声就响了起来。 整个三马路乱做一团。 事情正在疯狂失控中,余笑蜀下车急行。 就在他大步穿过申报馆大门的短短十几秒,又传来数声枪响。 许仕明的一名部下腿部中枪,正在门口哀嚎。 “抬上车!” 余笑蜀的心提了起来,申报馆有枪? 行动之前,众人已经仔细研究了一下午,余笑蜀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枪,听到枪声,公共租界的巡捕马上就会出现,这戏就没法唱下去了。只要不出人命,风险就会小得多,万一有兄弟撤退不及时,落在巡捕房手里,也好转圜。 余笑蜀的话,许仕明自然没意见。 但是他绝对没想到的是,和申报馆接触了不到一分钟,就有人开了第一枪。 他猫着腰刚刚穿过一楼的排字房,还没到楼梯,就被许仕明一把扯住。 “当心!” 余笑蜀还没弄清什么状况,二楼砰地又是一枪,火光四射,正中他的左臂。 一股钻心的疼痛,他眼前一黑,额头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 “脑子瓦特了!” 许仕明在一旁大骂,挥舞着手枪,道,“给我攻上去!” 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突袭变成了一场枪战。 “侬先撤吧,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一定办好。” “不行,按照既定计划来。” “那侬在这等。” 余笑蜀创口剧痛,还没来得及说话,许仕明已经左右双枪在手,连发数枪,闪身上了楼梯。 并没有预想中激烈的抵抗,激烈枪声响了一阵子,局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个特务跑下来搀扶他,“余处长,没事了。” 余笑蜀忍痛起身,走上楼梯。 这里是申报馆的营业厅,此刻一片狼藉,大厅地中央,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之中,胸前额上各中一枪,已经气绝身亡。其余男男女女一律手在脑后,捂头蹲下。 “都在这了吗?” 许仕明恶狠狠地问。 “经理室看了没有!校对间、照相间、编辑室呢?” 他在这里报着名号,这些部门的工作人员正被特务们驱赶着鱼贯下楼。 许仕明一头掏枪,手里抖开一张纸,“陆经生在不在、王华选?” 他一个个名字念过去,这正是七十六号八十三人大名单上需要重点制裁的新闻记者。 一个人举高双手,缓缓站了起来,“经理和董事们都不在,这里是公共租界,提醒诸位注意国际影响,有枪这一位,根本不是我们的人,已经被你们打死,请不要做得太过分。” “侬是萨宁?蹲下!” 那人把手放在脑后,缓缓又蹲了回去。 “伐是申报的人?”许仕明看看地上的死者,有些疑惑。 “许大队长!” 余笑蜀疼得发昏,话只说出半句。 “吾晓得,侬放心!” 许仕明把手一摆,“把他拉到一边去!把名单上的拉出来!” 特务们冲进人群,把制裁对象一一按图索骥,拉了出来,有想要反抗的职员,也一并圈到一起。 “朗朗乾坤!没有王法了!你们这些汉奸、土匪、流氓!” 刚才起来说话的人,就是申报名记者陆经生。 这次重被扭了出来,拼命挣扎!他颇有几分气力,两个人拉他不住,他到底挣上前一步。 “骂汉奸骂的痛快的呀?” 许仕明抬手,砰地一枪打在他大腿上。 “给我狠狠地打!” 特务们围做一圈,对一群记者大打出手,棍棒和血肉接触的闷响连绵不绝,一时间惨呼连连。 许仕明忙着打人,忘了余笑蜀,这一边,血不断从余笑蜀的指缝中流下来。他勉力支撑了这一刻,已经有些恍惚。 “有小囡!” 余笑蜀这才发现,楼上被赶下来的人群中,还有两个小孩子,他们的家人惊恐万状,正背过身去,捂着孩子眼睛。 啪地一声,一根木棒抡在台桌上,打折了,带血的木屑四散飞溅。 “把小孩子带走!” 余笑蜀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这么小,看到这种情况总归是不合适的。 “带走!” 许仕明大手一挥。 楼下望风的特务匆匆跑了上来。 “巡捕到路口了。” “伐要拿阿拉的话当放屁!告诫令拿出来,好好读一读。” 许仕明把棒子丢在地上,叮叮当当滚去了一边,他的脸上手上都是血迹,慢条斯理地说起话来。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余笑蜀。 “送余处长上车。” 他掏出手绢来,仔细擦着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拉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全都撤走,都撤回去。” 血滴滴哒哒地从手臂上滴下来,余笑蜀模模糊糊间看到许仕明似乎摇了摇头,居然还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点上吸了起来,他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终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10-3 - 临渊 - 八月槎 10-3 “我今天一定要去南洋医院!” “你迈出这个门槛一步,以后就都不要回来!” 梁成杰大发雷霆,对于梁欣怡来说,这是母亲去世以来从未有过的! “先是有人刺杀你!现在余笑蜀又负了伤,汪精卫也投降了日本人,这个国家没有希望了!” 梁欣怡也失控地大喊起来。 “小姐,老爷刚刚出院,你不要和他争,小心气坏你父亲的身子!” 梁衡急了,他看着梁欣怡长大,知道她的性子,这是个顺毛驴,如果戗着毛去说她,只会闹得更加不可收拾。 “少爷,你到是说两句话呀。” “欣怡,你也是太不懂事,爸爸刚出院,你就在家里闹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左右这世界上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有人反对的,你看爸爸和余笑蜀像是坏人吗?” 梁欣怡赌气摇摇头。 “这就是了,是非对错本来就说不清,你干嘛叫这个劲呢?” “各大报纸的头条都是这件事!七十六号突袭申报馆,死一人,伤十八人!还掳走了职员的家属作为人质!这是什么性质!从哪个角度说,枪杀记者、绑票家属也说不上是做好事吧!” 梁利群随手抄起桌上的《大美晚报》,“瞧瞧,我给你念念啊,当时慷慨歌燕市,曾羡从容作楚囚,恨未引刀成一快,终惭不负少年头!” “你知道这是改的谁的诗吧?汪兆铭!一个行刺满清摄政王失败,准备以死谢天下的大英雄,不怕死吧!民国元老,如今都投降了日本人!你怎么就不想想,人家可能有苦衷呢?这里面是是非非,是你我能够说得清的?骂人总是痛快,大义凛然总是容易,这也不合作,那也不合作,到处暗杀破坏,照你这样讲,上海沦陷,大家以死相抗,干脆三百五十万人集体自杀算了!” “宁死不做亡国奴!” “你!” 梁利群原地兜了一个圈子,道,“日本人是居心叵测,蒋介石又好到哪里去?共产党又好到哪里去?事到临头,民族大义一顶顶帽子给你罩得严严实实,谁管你是死是活?” 他气呼呼地,“笑蜀是受了伤,但我觉得和这件事全无关系!现在的七十六号和重庆当局针锋相对,那边杀一个,这边一定要杀回来,听说周佛海已经发了话,国府杀掉一个和平人士,他们就要杀掉三个重庆特工!我看都是一群混账王八,既然是军人,大家战场上见胜负,这样你杀我我杀你,何时是个尽头!” “那依你的意思,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束手就擒、都入了日本国籍,改了日本姓好了!” “你,你这是抬杠!” “好了不要再吵了,我已经推荐笑蜀顶替我,以金融界国大代表身份,参加汪先生召集的六届国大,你知道这件事吧?” “什么?”梁欣怡愣住了。 “他为什么要参加这个会?他什么时候成了金融界人士?” “糊涂!爸爸的意思,是认可你们的关系了!娶了你!他余笑蜀不就名正言顺加入上东了吗?” “啊?”梁欣怡愣住了,脸颊染上一抹绯红,这个消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今天闹着要出去,一是担心余笑蜀的伤势,还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去当面问问,为什么这许久以来,一直对她躲躲闪闪。 她这短时间以来一直坐卧不宁,实在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反对日本人,她义无反顾,然而当她需要反对的对象变成了自己的父亲、哥哥和爱人的时候,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 “欣怡,和日本人有关联的事情,以后你就不要再参与了,唐开诚的案子你做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 梁成杰叹了一口气,好像老了十岁。 “且不说唐开诚是不是真的要落水做了汉奸,你想想,你小的时候,唐家爷爷哪次路过香港,不给你带点心!如果我们梁家遭了为难,他会不会袖手旁观?你去配合的那些杀手、特务,认识你又有多久?他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暴露,会被梁家带来灭顶之灾?谍报人员之间,朝云暮雨,有的只是利益权衡,你又是他们的什么人?!” 梁欣怡闷声不语,赌气跌坐在沙发上。 “你那个青浦训练班的教官,李再兴,为人倒是还算有骨气,没有把你交给七十六号,但是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就职吗?就在七十六号!情报处处长!” “啊?” “你这一幅画盗得好,连我都不知道,你爱国没有错,但是你想过这个家吗?想过这件事如果被发现,我和你哥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最不济,你也应该想过,兰亭图不见了,我怎么面对你妈妈?!” 梁欣怡的头彻底低下去了。 父亲是白手起家的青年学子,母亲却是来自前清的世家大族,父亲一生收集了不少中国古字画,和母亲的影响有很大关系,她从家里偷拿出去的钱榖的画,正是母亲央求父亲花钱购下的,是她爱不释手的宝贝,也是梁成杰常常展卷摩挲,睹物思人的寄托。 “我拿错了,我本来不是想拿这一幅的。” 梁欣怡的声音越来越低。 “无论你拿哪一幅,人家都不会领情,人杀了,画就留在现场,你想想看,李再兴他们为了完成任务,会在乎这一幅画吗?” 梁成杰的声音,也近乎伤感了。 “爸爸,是我错了,”梁欣怡坐到梁成杰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她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没有和父亲这样相处了,他昔日温厚的大手上青筋隐现,已经浮出了几块孤零零的老年斑。 “我知道那副画在哪里,我去要回来!” “日本领事馆,你要得出来?”梁利群忍不住插嘴。 “我去找石忠义!他会给我想办法的!” “你说什么?你找他做什么?”梁利群瞪圆了眼睛。 “要你管,”梁欣怡没好气,“他一个日本人,就算再像中国人,也改不了骨血!” “你!你早就知道,还要撩拨人家!他要追求你,我还跟他翻了脸!” “我也没答应他啊!” “好了欣怡,不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画就在谷恒公馆,他喜欢我,我去要,他一定会想办法的!” “不要去!” 梁成杰气到咳嗽,梁欣怡终于闭了嘴。 “比起画来,你们两个人才是我梁家的无价之宝,如果你们有了什么差池,我就真的没有办法和你们去世的母亲交代了。” 梁成杰叹了一口气,“晚清以来,中国乱了几十年了,什么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俄国人!国民党、共产党、汪先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们,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今天有几个钱又如何,只算民国成立以来,有多少世家巨族都破落了?” “去吧,你去看看笑蜀吧,希望过几日的国大,可以一切顺利。” 10-4 - 临渊 - 八月槎 10-4 住了几天医院,吊着一只胳膊回到了七十六号,余笑蜀意外的发现,人们对自己的态度有了某些微妙的变化,从卫兵到文员,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也是,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新闻也太多了些,亲如兄弟的黄武宁是重庆分子,自己又带着许仕明血洗了申报馆。 上臂的枪伤还没痊愈,但他急于了解申报馆事情的影响,匆匆从医院提前跑了回来。 “怎么样,伤要不要紧?国大召开在即,不得不把你请回来。” 史秉南看着余笑蜀,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 余笑蜀活动了一下肩膀,道,“皮外伤,不要紧的。” 史秉南点点头,“这一次突袭申报馆,死一人,重伤五人,轻伤十三人,震动整个上海滩,你下的这个手,不轻啊!” “还有,制裁就制裁,怎么女人孩子还带回来几个,一直扣着,也不成体统,你抽空去处理一下?” 余笑蜀面露尴尬,“还在这里?这是个误会,当时场面血腥,我是觉得当着小孩子的面,太不合适,就说了一句带走,没想到被直接带回来了。” 史秉南哈哈大笑起来,“你呀你,还以为你剑走偏锋,真的有什么想法,你住院的这几天,在上海的报纸上,我们已经成了一个专事绑票的土匪机构了!” 完了,自已这下子真的出名了。 “妈的,这个许仕明,怎么这么机械,我真的没这个意思。” 史秉南的手一挥,“算了,土匪就土匪吧,乱世用重典,做事情,哪有不被人误解的?正好让重庆知道,他们这样不依不饶,我们下手也是不会留情的,没有恐怖,就不能制止恐怖!笑蜀,你这个头开得不错!对于你升任副主任的事情,现在闲言碎语少多了。接下来你就安心准备参加国大,后面的行动,我让许仕明去做。” “许仕明?他不是被巡捕房逮捕了?” 余笑蜀一愣。 “没错,特区法院从速判决,考虑到日本人的影响,判了两年监禁。” “然后?” “工部局对日本人的影响考虑得还不够,内野丰亲自带着日本宪兵去要人,走个过场,人就回来了。” “被扣了多长时间?” “七天,比我想象的也要快些。” 史秉南端起茶壶,给余笑蜀倒上,“福建的新茶,要不要尝尝?” “大哥,我哪里还有心思喝茶,替汪先生出了这口气,我的名声是完蛋了,恐怕,这个副主任也做不牢靠了。” “哎,尝一尝,茶不错!” 史秉南还是给余笑蜀倒上一杯。 “现在欧洲乱得很,德国佬横行无忌,大战一触即发,为了避免两面作战,英国人美国人对日本人是越来越忌惮了,对于重庆来说,租界这张牌打不了多久了,这个当口,谁敢质疑你?!” 余笑蜀迟疑了一下,拿过茶杯,一饮而尽。 “牛饮!饮牛!以后有好茶,我留着自己喝。” 看得出来,史秉南的心情十分轻松。 “那就都听大哥的,许仕明后面,还有行动?” “有,而且必须有!”史秉南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汪先生组阁,只要新闻界还在对我们群起而攻之,那就必须要持续打击!狠狠打击!直到他们知道,我们的话,是要重视的!” 史秉南话讲得随意,好像在谈一件和自己、和他人的身家性命毫无关系的事情。但事情做出来,完全是另外一种效果。 如今他讲这些话是有底气的,他手里有人有枪,连汪精卫都从虹口日本人的警备区搬来了愚园路,由七十六号接手安保。汪记国民党六届全国代表大会更是直接定在七十六号的院内礼堂举行。 大概,史秉南也已经成为能在汪精卫面前说得上话的大人物了。 10-5 - 临渊 - 八月槎 10-5 “李处长,李处长,不是汪先生要和我谈话吗?这是谁要做寿呀?” “诶,怎么还有外国兵?他们怎么会到这边来警戒呀?” 原国民党上海市委员,现在的汪记国大代表丁国强被疾驰的小轿车甩得四处摇晃,他一大早就被七十六号派人从沧州饭店拖了出来,塞进了这辆汽车。 李沪生也不说话,指挥着司机一路猛开,从开纳路转进极司非而路口,看到七十六号大门外新搭起来的“寿”字大牌楼,丁国强满脑子的问号都升了起来。 “丁代表,稍安勿躁,进去就知道了。” 大雨倾盆,进了七十六号的院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阴沉的天气中,大礼堂却灯火通明,扩音器偶尔嗡嗡作响,隐隐地传出一口浓重的广东口音。 “李处长,啊,不,李公子,我早上出来得急,能不能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不行,上峰有规定,到场代表领了材料,请立即入场就坐,一律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丁国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大雨落下,也没人送个伞,雨水打花了他的眼镜,隐隐约约地,他发现余笑蜀正在游廊上,忙跑了过去。叫道,“笑蜀!余笑蜀!” “丁先生,你过来了?” 丁国强是余笑蜀以前在上海工作时的旧相识。 “能不能告诉我,大清早把我从被窝里薅出来,这是做什么呀?” “您忘了?今天要召开第六届国大呀!” “什么,今天开会?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丁国强抖落了一身的雨水,在他的皮鞋下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可能是会务人员工作不周,通知的时候给遗漏了,快进场吧,汪先生正在致辞呢。” “好好,迟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丁国强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匆匆走进大厅。 余笑蜀低头点上一根烟。老丁是个书呆子,滞留上海没有走,上了周佛海的争取人员名单,莫名其妙成了就成了国大代表。这种会议,有七十六号保驾护航,表决任何决议的时候,自然全票通过,迟到了又有什么关系? “外面有人对我们造谣污蔑,说我们是日本的傀儡,请大家看看,我们今天会场里,有没有日本人!” 礼堂内,汪精卫的声音隐隐传来。 李再兴胸前也挂着一个代表证,和余笑蜀相视苦笑。 他们再清楚不过,三百多位“国大代表”中,到场的二百多位,没有一个人知道今天就要召开“代表大会”,都是被七十六号提前锁定位置,在两天内“突然袭击”拉过来的。就是为了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安全召开这场“正法统”的重要会议。 “笑蜀,听说就要高升了,恭喜呀!” “哎,不要开我的玩笑!” “怎么是玩笑?六届一中全会早就定好,提名你做副主任了。” “这可不能乱说,两位主任,哪个是好惹的?再兴兄,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怎么会是胡说,现在都传开了,新政府里,丁主任做社会部长,中央的特务委员会,周先生做主任,丁主任做副主任,史主任做秘书长,你、我,李沪生都是委员。组织正式更名特工总部,丁、史两位还是原职,增补你做一个副主任。” 还能说什么呢?对李再兴的“祝贺”,余笑蜀只能尴尬地假笑了两声。 “不进去听听?” “汪先生的讲话,是重要的,但是他一口广东国语,听着别扭。” 余笑蜀心烦意乱,随便找了个借口。 “嫌弃广东话,忘本!你不是也正牌黄埔出身?” 两个人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会议厅的门忽然打开,原来到了茶歇时间,大会告一段落,代表们正三三两两地出来透气。 “余笑蜀,上海金融界代表、大会秘书?” 有人大声地念出了余笑蜀的代表证。 余笑蜀一愣,眼前这个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是那个陆经生吗?前些日子申报馆里,正是被痛殴的对象。 “你不要走,跟我去见汪先生!七十六号的特务居然也成了国大代表了!这开的是什么代表大会!你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不羞耻吗!” 陆经生身体底子不错,腿上中了一枪,没过多少天,已然神完气足。他揪住余笑蜀的脖领子就不撒手,余笑蜀连挣了两次都没挣开。 “助纣为虐,做日本人的走狗,光天化日,打砸新闻机构,这样的汉奸,怎么有资格充当国大代表!” 陆经生高叫起来。 这一场大会,绑票似的把人们劫到会场,气氛沉闷极了,这些国大代表们都想找点事情做,这边吵闹,聚拢的人就越来越多,李再兴和众人上前,想把余笑蜀扯出来,结果陆经生死活不放手,几个人就当场纠缠在了一起。 “我说今天大伙被莫名其妙地绑了来,原来是你们七十六号做的,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杀人绑票,就是你们的本行!” 陆经生情绪激动,连声高喊。 “住手!你以为你是谁!余笑蜀是不是汉奸,自有历史来定论,找汪先生评理。你是那颗葱?你以为汪先生会为了你在这里无理取闹,就来跟你扯皮吗?!” 史秉南走了过来。 “余笑蜀是不是汉奸我不知道,但是他是淞沪会战的抗日英雄!是被日本宪兵司令部关押了近一年的南京卫戍军人!也是军统局里面最早追随汪先生搞和平运动的人!他在出生入死负伤流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是谁!连国大代表都不是,怎么信口雌黄?!我偏要汪先生来评这个理!” 申报惨案,陆经生一肚子火,好不容揪住罪魁祸首,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我是谁?诸位不必知道,只要知道,今天会场的安保警卫,都是我来安排的,你在这里蓄意生事,万一和我的属下造成什么误会,我也很怕自己调停不及,酿成冲突。到时候,大会还开不开?汪先生的安全怎么保证?!这个责任你付得起吗?” 史秉南一番话软中带硬,招招手,许仕明已经带着几个特务跑了过来。 陆经生认识余笑蜀,更认得许仕明,当日这个凶神杀人砸馆,大刺刺坐在案发现场,等着巡捕房来抓捕,真是嚣张极了,想不到今天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大会的安保人员。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得冷哼了一声,松开了余笑蜀。 “陆先生,我们讲话要负责任,不要张口就来,申报馆的事件我深表遗憾,但是和平运动却不容诋毁!我在这里诚挚建议,贵报对自己的血口喷人,也要自查自省!早日回到我们团结的阵营中来。” 余笑蜀拉直被陆经生扯歪的衣领,心中也是怒火升腾,史秉南当众维护自己,自己当然也要及时进入角色。既然已经做了,就要横到底。 果然,明眼人都察觉到余笑蜀话里的威胁意味,大家都纷纷充当起和事佬,一连上来好几个人劝架,簇拥着陆经生走回了会场。 “做什么、做什么!”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喝声。 李再兴撇了撇嘴,这边的风波刚刚平定,另一处又出了事情。 手下的小特务跑来汇报,“处长,你快过去看看,梁先生和李处长吵起来了。” 梁利群? 余笑蜀打眼看去,雨幕中果然有两个模糊的影子。 史秉南厌倦地挥挥手,“你去看看吧,怎么到处都有这个李沪生。” 余笑蜀走过去,会议已经开始,梁利群却像一只斗鸡一样,拉住李沪生不放。 “你要是再不给我个说法,我就要去跟丁默邨要人、跟周先生要人,跟汪先生要人!” “利群,不要激动,里面正在开会,惊扰了会场就不好了。” 余笑蜀一把拉住梁利群,转头又看向李沪生,道,“李处长,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上海市教育界的国大代表吴俊阳教授失踪了!昨天,就是他带人从家里捉走了他,结果今天开会,我找遍了会场,也没有找到人。” 余笑蜀心下一紧,道,“你不要急,慢慢说。” “梁大公子,这个吴俊阳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与会二百多位代表,怎么你这个不问,那个不问,单单问起他?” “什么关系?工作关系!我警告你,吴先生在上海教育界是极有地位的,他如有有什么三长两短,舆论对和平运动的影响,会非常不利!” 李沪生笑了,“舆论影响?那你要去请余处长帮忙了,最近,他可是新闻界的大红人。” 余笑蜀冷了脸,道,“李处长,说话要注意分寸。” “对你的把兄弟不敬,你看不过了?” 李沪生的手按在梁利群的胸口,“吴俊阳,一个披着名教授外衣的赤化分子,什么地位影响!那是流毒甚广!你这么关心他,是不是也被赤化了!” 梁利群一愣,“赤化分子?你有什么证据!”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有证据也无需提交给你,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李沪生冷冷地说,还特意看了余笑蜀一眼。 余笑蜀脸色铁青,站在雨里,心好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了,越来越沉。 既然吴俊阳暴露了,那卢一珊还安全吗? 10-6 - 临渊 - 八月槎 10-6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橱窗里没有你说的那件衣服。” “谢谢你,不用找了。” 卢一珊微笑着从坤包里掏出两角法币递给报童,转身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果然不出所料,黄记制衣橱窗里那件藏青色的三件套西服不见了。 “小姐,去哪里?” 卢一珊往下拉了拉帽子,道,“上东银行。” 黄包车稳稳地跑了起来。 吴俊阳联系不上,黄道生这里也出了问题,究竟出了什么事? 卢一珊心急如焚,如果对方已经破获了黄记这个秘密联络站,会不会顺藤摸瓜,牵出余笑蜀?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紧急的时刻,她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人,却是梁利群。 车子还没到江西路,就来了个急刹车,车夫开口正要骂,卢一珊仔细看去,却是上东银行的财务经理徐大年,她忙结了账下车。 跟着徐大年绕了好大一个弯,卢一珊被领到江西路的中美图书公司会客室里,在这里,她见到了正在屋子里团团乱转的梁利群。 “一珊,可算截住你了!你和吴教授是什么关系?究竟做了什么事?” 一见面,梁利群劈头问道。 “你在说些什么?” 梁利群从来没有和卢一珊这样说过话,卢一珊一时羞恼,发起火来。 梁利群意识到自己急切间失了分寸,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还不知道,吴教授被七十六号秘密逮捕了,现在,特高课带着一群人来到了上东,把你名下的户头、账册、保险箱和相关资料一应全部查封了,正在等着我去签字。” 梁利群不知道是刚刚剧烈活动过还是过于紧张,已经是满头大汗。 “一珊,我想了又想,要是你确实有什么不妥当,我这就安排船,你马上离开上海好不好?” “我有什么不妥当!” “妥当、妥当,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利群本来想抱怨两句,没想到几句话,就被卢一珊问得语无伦次。 李沪生对吴俊阳不依不饶,梁利群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觉得卢一珊也许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联想到这两个人都和上东银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丝丝缕缕的交汇处,正是作为上东少东家的自己,他就忍不住沮丧起来。 他实在不愿意将卢一珊和自己的交往与“利用”这个词联系起来,但是装作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终于摊牌的这一天,他反而结巴起来。 卢一珊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只有他们两个人,有些话如果此刻再不说,大概就没有机会说了。 她上前一步道,“利群,我有些事情,一直在瞒着你。如果我和你想象的那个卢小姐不是同一个人,你还会爱我吗?” 卢一珊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梁利群,好像他的脸上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说真的,我并不关心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知道。” 出乎卢一珊的意料,梁利群并没有显得意外或惊惶,而是抬起头,双手扶住自己的肩膀。 “一珊,你看着我,我只想知道,你……” 他鼓足了勇气似的,终于开口,“你和我的交往,是不是出于真心。” 今天这个场景,卢一珊在自己的脑海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遍,在这无数个面对真相的时刻,梁利群或震惊、或沮丧、或颓然、或愤怒,总之没有一个像今天真实的他一样,对卢一珊的身份行为只字不提,而是紧张却期待地问了一个和那些危险的秘密全不相关的问题。 卢一珊心中感到了一片的宁静的温柔。 “你说呢?” 她拉着梁利群在沙发上坐下。 “对不起,我承认利用了你,在你为我开立的账户和保险箱里,有许多你不知道的秘密交易和文件。你不必担心,我不是重庆方面的人,也不是延安方面的人。准确的说,我是一个生意人,你知道,生意和利益,是没有国界的,所以你也可以说我是为所有方面服务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没有怀疑过我,你不说,我就当你不知道。现在,我就面对面地告诉你,我利用你是真的,但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快乐,也不是假的。” 这番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一气说完,卢一珊感到一身轻松,好像卸下了身上一副沉重的锁链。 “我就知道!” 梁利群笑得心花怒放,“欣怡赢了!” 卢一珊的好心情瞬间打了一个问号。 “欣怡赢了?欣怡赢什么了?” “这个死丫头和我打赌,说你对我是完全的一颗真心,绝无利用算计!” “你呢?” “我认为,卢一珊小姐一定是看上了梁家的资源地位,对我吃干榨净!” 卢一珊晕菜了,这两兄妹都是怎么回事,会打这么无聊的赌! 她冷了脸,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吃干榨净!这么说,你一直坚信我是在利用你咯?” “哪能呢?我是坚信你是真心对我的!” “哪你为什么堵我利用你?” “一珊,这个呢,叫做风险对冲!万一我输了,你对我真的无情无义,多少还可以从欣怡那里获得一些补偿!聊胜于无,因为这个无,真的太惨痛了!” 梁利群笑嘻嘻的。 卢一珊气得翻了白眼,这个梁利群,到底是可爱呢,还是可恨呢? 他在这么紧要的时刻,啰嗦了半天,居然一句关于自己身份和行为的事情都没问,是一腔赤诚呢?还是心眼太大? 梁利群可能对自己的这个风险对冲的笑话颇为满意,美了一会,终于想起了上东银行里,还有一个内野丰在等着自己。 “一珊,不然你就远走高飞吧,我安排好了,英国船,今天就走,到广州,从那里再去香港。等我找到机会,就去找你!” “我不走!我要去上东银行去会一会日本特高课!” 梁利群一把扯住卢一珊的胳膊,道,“一珊,宪兵司令部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你的生意出了什么纰漏,我和老爷子也保不住你。一点证据没有,他们也不会拘捕吴教授,也不敢查封上东的账户。” “利群,准确地说,他们对吴教授实施的是绑架,不是拘捕!我打过电话了,吴教授的家人根本不知情!” “讲法律,我将不过你!你看看现在的上海滩,哪里还有什么规矩!绑架和拘捕,还不是一回事!一珊,你还是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捉不到你,什么证据都没用,吴教授的事情,我已经和余笑蜀说了,他会想办法。你的账户在上东,里面的周转情况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经不起查。” 梁利群终于严肃了起来。 他参与新政府的筹建,汪精卫和日本人争来争去,想要继承国府大统,日本人坚决不同意,最终的妥协方案,是在青天白日旗上加了一个黄色的小三角,上书六个大字“和平、**、建国。” 无论是国府统治时期,还是在日本人和汪精卫统制下,共产党,都是一个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红色的禁忌。卢一珊的账户业务关系十分复杂,除了正常的贸易来往,还有许多业务,隐隐约约背后有红色资金在流动,只看账面,甚至和日本人、外资、重庆都有联系,如果是懂行的人按图索骥,细细查考,一定会露出破绽来。 “余笑蜀?你找他做什么?” 卢一珊变了脸色。 “你不知道,他官运亨通,就快升任特工总部副主任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用他烧一烧李沪生那个王八蛋,也许能把吴教授救出来!” 卢一珊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梁利群还不知道余笑蜀的秘密身份。 账户的运作,自己再清楚没有,确实一如梁利群所说,经不起查。但是今天,在情况不明的时刻,如果自己一走了之,上海党的地下经费因此全部损失还不算,顺着往来账簿,党在上海苦心经营多年的社会关系说不好会被连根拔起,连带那些同情党、帮助党的社会友人,全部都会受到牵连。而且,自己走了,余笑蜀怎么办?眼前这个神经病梁利群怎么办? 这样的结局,是卢一珊不可接受的,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日伪为什么会抓到线索,但是目前自己也只能冒险一试,看看有没有机会把这一关顺利度过。 卢一珊看着梁利群,笑道,“我不走!我很贪财的,我不能接受这个损失。” “你贪财?” 梁利群撇着嘴,用余光打量着卢一珊,露出一副绝不相信的神情。 “好了!梁利群,上刀山,下火海!考验你的时刻到了,我就问你,我现在就要回上东,你去不去!” 梁利群叹了口气,道,“好啦好啦,我梁利群这辈子没有被谁吃得这样死脱,我去好了!大不了紧要关头,大义灭亲!” “呸,谁是你的亲!” 梁利群伸出了胳膊,卢一珊自然地挽上。 “开门!”梁利群高喊着。 徐大成拉开房门,小声道,“少董,车准备好了,就在后门,马上就可以走。” “走到哪儿去?回上东这么近,坐什么车!” 他一马当先,和卢一珊大踏步走出门去,整个人精神焕发,与刚才焦虑忧愁的那个梁少董简直判若两人。 10-7 - 临渊 - 八月槎 10-7 “都准备好了吗?” 梁利群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卢一珊伸手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不出所料,卢一珊在上东银行的三个保险箱已经被提出,平平放置在桌上。 “卢小姐?真是没想到。” 李沪生从沙发上站起,礼貌致意。 “梁少董,这是宪兵总司令部和工部局签发的搜查令,请在上面签字吧。” 梁利群走上前去,随便翻翻,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先生,虽然有搜查令,上东有义务配合你,但是银行的保险柜里,锁得是客户的私人财产,至于钥匙,我们银行也是没有的。能不能打开,你还是要得到保险柜主人的同意。” “好呀,这么巧,保险箱的主人也在。” 李沪生转头对卢一珊道,“卢小姐,想必你对这三个箱子很熟悉了,现在请把钥匙交给我吧?” 卢一珊道,“钥匙自然是可以给你们,但是凡事总要有个缘由,我是在公共租界合法租用的银行保险箱,我要求你们给我一个解释。” 李沪生笑了,摇了摇头,道,“没有解释。” “卢小姐,久仰!”这时候从套间转出来一个高大的日本军人。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特高课少佐内野丰,我可以代表日本宪兵司令部和租界工部局,回答你的质问,我们前些日子,逮捕了一名赤色分子吴俊阳,根据他的供词,认为卢小姐也在从事危害公共租界安全的赤色恐怖活动,所以,需要对卢小姐的相关物品,进行全面清查,不知道,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他用双手把桌上那一份经济搜查令端正了角度,四平八稳地对着卢一珊。 “梁先生,好久不见了!” 内野丰笑着对梁利群点头,梁利群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卢一珊不慌不忙,道,“内野少佐,我知道,李处长家族和上东梁家彼此长期竞争,而李先生对我的男朋友梁利群先生也有严重偏见。如果你们真的从所谓赤化分子那里得到了什么证据,大可直接拘捕我们就是,何必等到打开这个保险箱呢?我知道,你们希望所谓的真凭实据就在这几个箱子里。我只是想提醒你,保险柜中的文件和账册,和你想象的东西完全无关,但是涉及到重大的商业秘密,如果你硬要打开,一切后果,请你负全责。” “卢小姐,死到临头还要狡辩。我再给你透个底,前些天捉住的国大代表吴俊阳,就是**的潜伏人员!中共组织在上海的经费来源,都通过他的渠道转手。而你,则是他领导的下线!卢小姐,你在上东银行开设的银行账户,就是中共的地下金库!” “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 梁立群惊吓过度,反而开口怒斥。一句话说完,还是忍不住看了卢一珊一眼。 她没有在骗自己吧? 卢一珊走上前一步,从坤包里拿出一串钥匙,丢在桌上。 “李沪生,有件事情我和内野先生说不着,我劝你现在给丁默邨打个电话,就说周先生的账本就要被掀开了,听听他的意见。” 卢一珊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样子,反而让李沪生产生了一丝犹豫。 “你还在犹豫什么!”内野丰皱起了眉头。 “嗯,这个,”李沪生清清嗓子,看看卢一珊,又看看内野丰。 “打开保险柜!” 內野丰的语气斩钉截铁,冷冰冰地。 卢一珊不再说话,掏出了钥匙,插入锁孔,开始旋转保险柜上的密码。 黄金、美金、股票、有价证券,还有一叠叠的文件被摆了出来,整齐码放在桌上。 “慢着!” 李沪生阻止了正准备验看的调查员。 “内野少佐,我建议我们两个先简单看一看。” 内野丰皱起了眉头,想了一刻,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们都出去,在外面等。” 李沪生清了场,才走到桌前,桌上的文件不少,他颇有些无从看起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李先生想要的东西。” 卢一珊熟练地从中抽出一个文件袋,打开,放到了李沪生的面前。 “怎么还不去查证?” 内野丰疑惑地看了李沪生一眼,李沪生深深呼了口气,发现上面赫然印着“利莎西药公司”几个大字。 他打开账册,越翻脸色越难看,这里一大叠的材料里面,一笔笔的往来账目,居然是史秉南的利莎西药公司和余笑蜀的东南贸易公司的交易清单,这些资金和货物往来,毫无疑问是非法勾当,因为这些药品和紧要的战备物资,不但流向了重庆控制的企业,甚至也有的流向了苏沪周边的新四军根据地,这里面的任何一条,都可以给史秉南、余笑蜀和卢一珊套上一个通共联蒋反日的罪名。但是最棘手的是,这些往来的单据上,都有盖有梅机关及上海特别市政府交通局的关防,最近的几笔交易凭证上,还有早已秘密成立,即将宣布的特务委员会的大印。 “內野少佐?” 內野丰也大踏步走了过来,拿起账册。 毫无疑问,卢一珊这些文件,勾勒出了一个隐秘的真相,七十六号利用史秉南和余笑蜀的私人公司做掩护,在梅机关的默许下,在和重庆、延安进行违禁品的贸易往来。这些往来不是简单的违禁品走私,这是梅机关和宪兵司令部之间、汪精卫心腹周佛海和上海滩地头蛇李墨卿之间的利益博弈,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被这个李沪生当枪使了? “不是说,是共产党的秘密金库吗?这是怎么回事!” 內野丰变了脸色,把文件摔在桌上。 “內野少佐,我已经提醒过你和李处长,这里面的东西,是不能曝光的。” 卢一珊面带微笑。 “的确,日军目前控制了华中、华东的主要城市,但是你也知道,士兵们对于广袤的中国乡村是无计可施的,这就给重庆的忠义救国军留下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共产***下的新四军武装。因为两国战争,上海的工业品失去了广大的农村市场,而农村的工业品消费需求也失去了稳定的供应,如今战争长期悬而未决,其结果,就是双方的财政和物资储备的迅速消耗,目前,驻华日军的经济状况已经捉襟见肘,这种情形下,必然两败俱伤!” “当然,皇军是不可能公开和敌军进行物资交换的,必须要有一个秘密渠道!” “怎么会这样!你们做了手脚!” 李沪生愤怒地将手中的文件向桌子上一掷,档案夹散了架,带着东南贸易公司抬头的文件四处飘散。 “再说,梅机关有什么理由要进行物资走私?还要利用七十六号做媒介,来进行秘密的地下交易?退一万步说,就算要做这项工作!为什么偏偏要通过史秉南和余笑蜀秘密进行!” “这个说起来也不是很方便,七十六号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发展到数百人的规模,还在急剧扩大中,你以为,只凭借梅机关拨下来的三十万日元和那些沪西烟馆赌场的保护费就能够支撑得起来吗?” 卢一珊不慌不忙,一句一句地爆料,让李沪生完全陷入了被动。梁立群也抓住时机,清了清嗓子,爆了一个料:“我也得到了一些风声,想问问李处长,如今特工总部二处收上来的费用,倒是不在这个账簿上,又有多少经费绕开了特工总部,经过上海特别市政府,流入了某些人的口袋呢?!” “你们!”李沪生涨红了脸,回头看着內野丰,“內野少佐,他们在胡说八道!” 李沪生借着手里的警政大权和李墨卿的行政权力,不断扩大李家在上海的经济势力,这个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也正因为这样,李墨卿日进斗金,市长当得顺风顺水,很多投机分子都望风投靠,上海占领军对这股势力也不是没有起过忌惮之心。 而李沪生自小锦衣玉食,自进入七十六号以来,也一直春风得意,当然从来没有考虑过,日本人对七十六号的支持,居然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此刻他的捉赃翻账举动,不仅揭开了梅机关参与重庆、延安违禁品走私的高度机密,而且对比“含辛茹苦”违法支撑七十六号运作的史秉南,还颇有点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他今日的这一举动,让日方大名鼎鼎的情报机构,暴露出了凶悍表象下的穷酸模样。 他精心布置了很久的这一场大戏,究竟应该如何收场呢? “文件都收好,原样放回保险箱!今天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 內野丰面色铁青,在屋子里焦躁地转了一个圈儿,道,“梁先生,卢小姐,这件事情确属高度机密,我事先并不知情,纯粹是因为工作关系,意外撞破,还希望你和梁成杰先生解释清楚,并致以歉意。你和上东为军方秘密服务,很好,这件事情我会亲自向竹内先生检讨。” 他转过头,对着李沪生,道,“李处长,我同样了解你和李先生想要维护上海治安的迫切需求,但是看来,你的情报,不够准确!” 他还有一句话留在心里没有说,“你们想着把我也卷进来做垫背的,真是太操蛋了!” 作为梅机关对七十六号的直接负责人,内野丰怒火中烧,他受梅机关和宪兵特高课的双重领导,竹内和史秉南合作,为七十六号迅速发展开源,不通过他,他可以理解,但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不是要打破宪兵司令部和梅机关的默契,把这件事打报告捅到宪兵司令部,却成了一件万分头痛的事情。 而且这个李沪生,居然把利用七十六号警权收获的资金,私自转向上海特别市政府!甚至有可能最终流入李家的腰包,丁默邨知道这件事情吗?! 此刻,他的一腔怒火,都转到了李沪生身上。 李沪生一脸生无可恋,道,“內野少佐,这种情况我也没有料到……” 房间里电话响起,卢一珊接起来,用流利的日语对答了几句,然后举起话筒,向着內野丰道,“竹内先生。” 内野丰大步上前,接过了电话,听了一会儿,应声不断。 李沪生其实没有得到吴俊阳的任何口供,但他深信,卢一珊必定是**分子无疑,这一次搜查,本来有着十足十的把握拿到**资金流动的证据,没想到却捅了一个马蜂窝。 真是奇了,难道卢一珊真的和吴俊阳、余笑蜀没有关系吗?律师公会的抗议信已经发到了汪精卫的“中央”,捉了一个死不开口的吴俊阳和一个一问三不知的黄道生,难道就要这样草草收场?没可能他们素不相识,却要共用一个情报联络站啊?! 人群散去,梁利群噗通坐进沙发里。 “一珊,我刚才腿都软了,你比我强多了!没想到,你和笑蜀竟然瞒着我,做了这么大的事情。” “梁老先生是知道的,他呀,看你太忙了,指派寿春叔帮我做账,没让你过问这件事。” 卢一珊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啊。” “谢什么?” “刚才拼了命子在维护我。” “说实话,那个内野丰一出来,我吓得马上就要把你给作价出售了!” 卢一珊脸热了,道,“你怎么这么贫嘴啊!” 梁利群笑嘻嘻地,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在卢一珊的手心里。 “这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卢一珊触了电一样跳了起来,盒子也落在了沙发上,道,“梁利群,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了。” “哎,哎,”梁利群拿着盒子追了上去,“一珊,一珊。” 卢一珊突然停步转身,梁利群差一点就和她撞一个满怀。 “拿来!” 卢一珊张开了手。 梁利群喜出望外,把盒子放进卢一珊的手里,刚想说些什么。 卢一珊已经把那盒子放进了自己的坤包,一阵风一样走远了。 “那你就是答应了啊!” 所有人都望向这里,上东银行少董的呼喊声在金碧辉煌大堂激起了一片回声。 卢一珊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盒子里,是一枚镶嵌着心形红宝石的白金戒指,在日光下流溢着微光。 然而她的脚步却不能停留,上东银行里的障眼法只能瞒过一时,如果内野丰咬着不放,来一次真正彻底的清查,一切就将不可挽回,眼下一定要想一个办法,让余笑蜀得到绝对的安全。 第十一章 孤臣孽子 11-1 - 临渊 - 八月槎 11-1 “周先生,你要做新行动,现在有个大好机会!” 杜克峰神秘兮兮地。 “说说看?”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一年多以前,日本外务省曾经策反了一个共产党的叛徒,叫高竹村。他原来在东吴大学法学院教授吴俊阳这一条线上,给中共地下金库做财务工作,正当谷恒公馆想要通过他爬梳出中共在上海的地下组织的时候,李沪生突袭了中共在设在四明商业银行的联络点,当场逮捕了高竹村,导致他的身份败露,只能转做公开的汉奸。” “你什么意思?这个人是**叛徒,还轮不到我们去制裁他吧?”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去制裁他,而是他有值得利用的社会关系,他虽然是**的外围人员,但是和吴俊阳打过交道,他认得吴俊阳,脑子里又有全部的**地下资金往来记录。只这一点,就可以帮助七十六号坐实吴俊阳的共产党身份!” “说话要注意点儿,现在是国共合作抗日时期,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七十六号去搞掉共产党?” “周老板,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这个吴俊阳前一阵子暴露了,被七十六号秘密逮捕,但是李沪生从他身上,没有搞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因此现在也是一筹莫展。高竹村和我是有交情的,我给他看了吴俊阳的照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就是当时指导他工作的老卜,他对我说,共产党在上海有许多的空壳公司,被揪住一个后就迅速废弃,因此他手里的情报都很快没了价值。不过,这个老卜当时意识到四明商业银行的联络点可能出问题,临时启用了一个新的公司,实际打理公司业务的,是一个女人,你猜猜,这家公司叫做什么名字?” “你说话痛快些,我怎么知道这家公司叫做什么名字?” “东南贸易公司!现在七十六号名下的企业!” “什么意思?”周竟成警觉起来,“你是说共产党在和七十六号合作,一起倒运战备物资?” “周老板,你仔细想想!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中央的意思我知道,年初的五届五中全会上,蒋委员长不是已经提出要加强对共产党的警惕和防范了吗?这种风向一定有根据!共产党大造舆论,坚决抗日,就是要借着战争的混乱局面,摆脱在国府面前的军事劣势,发展壮大自己!现在新四军的势力越来越大,人也多,枪也多,和上海、香港地下共产党组织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你想,我们要是在这种时候,破获一场**通敌大案,重庆会是什么态度!” 有意思,周竟成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爱国反日”的情报贩子。他不仅有极强的情报挖掘能力,能够从各种档案资料的蛛丝马迹中提炼线索,还是一个交游广阔的实干家,不但会揣摩人的心理,还能掌握党派政治的斗争风向,能在步步惊心的上海情报界如鱼得水,真是不简单! “杜克峰,你这个话要继续下去,就别怪我翻脸了,现在正是国共合作、联合抗战的关键时期,就算你的推测是真的,你以为戴老板会为了一两个**分子的不端行为,就破坏统一抗战的大局吗?!” “哎,不敢不敢,我只是说一种可能,可能性而已。我的这些结论,也只是推论,那么我们换一个角度。” 杜克峰仍不死心,低头俯身,再次开口。 “现在的七十六号,臭名昭著,已经是抗战救国的心腹大患,打击他们,总是没错。然而其中的主要人物丁默邨和史秉南,我们摸不到也碰不着,岂不遗憾。如今我们只要让高竹村指认吴俊阳,用通共这件事,把卢一珊、梁利群和余笑蜀都拉下水!余笑蜀是史秉南的爱将,这件事,史秉南绝对不会坐视不管。而丁默邨现在正愁没有理由去攻击史秉南,就差一个引子,我们就可以引爆七十六号内斗这个大**桶。就算牺牲了一个两个共产党员,不也是为抗日救国做了大贡献了吗!” 杜克峰说得高兴,还轻轻敲了一下周竟成的大腿。 “你说的这个引子,是什么引子?” “前一阵子,余笑蜀的死对头李沪生捉住了吴俊阳,随后突袭搜查上东银行,一无所获,还被搞得灰头土脸,正恨得牙痒痒,我们只要适时把高竹村往李沪生那里一递,丁默邨、李墨卿和李沪生就会替我们把该做的事情做了!要知道,日本人身边,是绝对容不下共产党的!” 周竟成摸了摸额头,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 这一次的下午茶时间不短了,从道理上来说,杜克峰提出的,是一个不错的方案,但周竟成的心里却莫名其妙涌上一股烦躁的情绪。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个女人肯定是卢一珊无疑,至于梁利群、余笑蜀是不是共产党都没有关系,如果是,我们不但搞垮了七十六号的半壁江山,还清除了**好不容易扎进伪机构的势力,如果不是,那更好,抗日锄奸!” “你这个借刀杀人的计策,真的很不错呀。” 杜克峰嘿嘿笑了两声。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高竹村害怕被制裁,出事之后,去日本躲了将近一年,不久前刚刚回沪,又申请进入兴亚建国运动总部,每日藏在虹口日据区不肯出来,让他冒险出来作证,要一笔费用。” 周竟成点上一根烟,看着杜克峰,忽然笑了起来。 “杜先生,这个消息,你是不是也卖给了李沪生啊?” 杜克峰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怎么可能,我也是中国人,是有操守的,我的心是向着重庆、向着蒋委员长的,绝对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 杜克峰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不错,一箭双雕!” 周竟成点了点头。 “说吧,让那个高竹村出来,需要多少钱?” 11-2 - 临渊 - 八月槎 11-2 “內野先生!现在有了新的证据,吴俊阳就是共产党,卢一珊是他的下线,余笑蜀勾结梁利群,利用东南贸易公司,给中共地下资金的流动做掩护!” “你们的情报功夫,我已经领教了。” 內野丰头都没抬,两根手指搓动手上的钢笔,他的面前,摆着一份行动计划书。 “别的不说,余笑蜀主持突袭申报馆,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这几天,警备大队的许仕明又突袭了《中美晚报》,当街枪战!就在昨天,还暗杀了《大美晚报》的知名主笔,这些行为,像是一个共产党员的所作所为吗?!” “嗯?” 內野丰看定了丁默邨。 “內野先生,”丁默邨压下语速,耐心道,“我曾经是共产党员,共产党的组织,一向就是冷血无情的!再说,现在余笑蜀的身份是七十六号的特工人员,他为了长期潜伏,获得信任,当然要努力做出一副坚决拥护和平运动的样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的行动所迷惑!” 内野丰笑笑,停下笔,站了起来。 “余笑蜀曾经是一个坚决的反日分子,你还没到上海的时候,我曾经怀疑他投诚的目的,不过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事实比我们的猜想更有说服力。他搞垮了军统的上海组织,策反了李再兴这个老牌特务,在华懋饭店及时阻止了军统对梁成杰的刺杀,又主持了对上海新闻界的镇压行动,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讲,他的工作成绩都是出色的,你对他的这些举动,有什么解释吗?” 丁默邨舔了舔嘴唇,“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点,这个余笑蜀,从来没有对共产党人动过手!” 內野丰转过身来,道,“七十六号从来没有对共产党动过手的,可不止余笑蜀一个,比如,史秉南。” 丁默邨面露尴尬,道,“內野少佐,这种话不好随便讲的。” “所以,你的猜测,只是猜测,除非有确凿的证据,我绝不容许那个李沪生再擅自进行任何行动!” “是,他是急躁了些,不过他对和平运动,对于皇军坦诚合作的心迹是真诚的!这一次我们手里有了证据!一年多以前,他在一起**案中曾经抓获一名谷恒公馆策反的**叛徒,这个人现在又在上海出现了,并且许诺,可以当场指认吴俊阳和卢一珊,他脑子里**企业和东南贸易公司的交易线索,就是余笑蜀通共的铁证!” 内野丰看看丁默邨,道,“东南贸易公司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他们的贸易往来是经过梅机关的审核和批准的。” “不不不,上东银行保险柜里的资料只是贸易记录的一部分,东南贸易公司其实早在我们筹建七十六号之前就已经存在,据我们掌握的消息,这个机构其实早在两年前就成立了,主理人就是余笑蜀,只不过一直是个空壳公司,没有进行任何运作。” “你的意思是,在余笑蜀刚刚从宪兵司令部放出来的时候,他就重新启动了东南贸易公司,开始为共产党服务了?” “就是这样!” 内野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像在仔细琢磨着什么。 “你说的这个证人什么时候出现?我要亲自见到活人!” “这个人知道很多秘密,谷恒太郎对他也很在意,负责监视他的,是谷恒的助手石川健一。这个事情关系到外务省,是否可以立即行动,需要请竹内先生批准,不过我们已经和他约好,只要时间一定下来,他立即找借口离开虹口。 “好,我马上作报告,但请告诉那位李处长,七十六号人多眼杂,不能去了,请这位高先生直接去宪兵司令部。丁主任,你们的情报工作非常有效率,我十分钦佩。” “恪尽职守而已,你过奖了。” “你的心思我明白,如果证据确凿,我会帮你把史秉南搞定的!” 丁默邨有一张表情丰富的脸。不知道土肥原中将如果知道,在他面前大谈爱国经的丁默邨如今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变节者,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说到底,內野丰是看不起这样的人的。 “启用你们建立七十六号真是一个明智的抉择,果然,还是中国人最了解中国人!” 內野丰的嘴角微微上扬,忍不住语带嘲讽。 该死的日本人,丁默邨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绯红,他的嗓子又痒了起来。 他不想在这里咳得把肺吐出来,那未免太虚弱和丢脸了,他想努力平静而又尊严地告别,由于忍痛压着在不断震颤的五脏六腑,他脸上的表情愈加复杂了起来。 11-3 - 临渊 - 八月槎 11-3 “伪六届一中全会即将召开,笑蜀即将成为伪特工总部的副主任,我们的计划,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最后一次谈话,吴俊阳欣慰的模样,依稀还在眼前。 而今,汪精卫政权的六届一中全会已经开过,丁默邨和史秉南对七十六号的权力之争达到了白热化的状态,尚未见分晓,这一场权利斗争的漩涡中,余笑蜀已经变成了至关重要的那颗棋子。 任命他为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副主任的文件已经签发,马上就要正式宣布,他即将名正言顺地成为汪伪特工组织的三号头目,掌握七十六号的贸易机器和交通线,这之后,汪伪政权、乃至日伪高层的动态和机要事务,对上海地下党组织来说,将变得一览无余。 这是一年多以来上海同志通力合作,艰苦奋斗的结果,是余笑蜀的日日煎熬,自我牺牲换来的。这个时刻,吴俊阳本以为自己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可以放心去开拓新的战场了。 梁利群、史秉南、余笑蜀,这个涵盖了经济调查、特务组织、军事情报的铁三角,在这一年多里出于各自不同的目的和利益,相互扶持,构成了牢不可破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丁默邨、李沪生和其他散兵游勇式的叛徒汉奸,都无力与之抗衡,纷纷被打得落花流水。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吴俊阳被捕了! 卢一珊坐在电话旁,看着静悄悄的电话机。 吴俊阳的处境,就是上海所有同志的处境,工作纪律的要求,和吴俊阳联系的所有上下线都被迅速切断了。 局势每时每刻都在飞速变化,律师公会在对工部局施压,美国人防区内被绑了人,丢了脸面,也在问宪兵司令部要人。但内野丰和李沪生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不会找到新的突破口?余笑蜀应该也意识到了局面的诡谲,并没有试图联系自己,迷雾一般的上海,似乎每个人都在沉默。 电话铃声响起,卢一珊接起了电话。 “事情已经办妥了,请按时到达交货地点。”电话里传来了一个略显陌生的男声。 “好的,谢谢你。” 卢一珊抓起手包,把梁利群送她防身的勃朗宁微型手枪装了进去,在镜子前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妆容。 床头有一个小小的珠宝盒,正落在一团阳光里。 卢一珊想了又想,终于走了过去,从里面拿出那枚红宝石戒指,小心地带在左手无名指上。 她的嘴角泛起了笑意,推开门走了出去。 11-4 - 临渊 - 八月槎 11-4 “高竹村消失了。” “我马上去找!” “不要去了,刚刚竹内打电话来,请我们配合他们的工作,高竹村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宪兵司令部了。” “他是我们一手培养出来的,陆军为什么要横插一手!” 谷恒太郎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气哄哄的年轻人。 七年前,他被外务省派驻南京总领馆,在那里,他认识了到南京调查的东亚同文书院毕业生、复旦大学学生石川健一,那时候自己还不到四十岁,而石川只是一个二十岁的的青年,朝气蓬勃。他的母亲是中国人,从小在中国长大,出身底层,吃苦耐劳、谦逊好学、热诚真挚,熟悉中国的历史、热爱中国文化。 谷恒太郎很喜欢这个青年,甚至,都不能用喜欢、欣赏来形容,他在石川健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时候,虽然松冈洋右已经在帝国议会上发布了“动荡的满蒙”的演讲,国内进占满洲的舆论此起彼伏,但今日重权在握的将帅们大都还年轻,日本和国民政府之间,依然保持着脆弱的平衡,虽然,这个国民政府内部,正在进行着史无前例的内部战争。 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这时候,他和很多常年在中国生活的日本公务人员一样,还对中日和平抱有信心。 相信满洲的稳定、相信中日之间一定不会爆发战争,年轻的石川和自己一样,认为中国虽然孱弱,但是却不能轻侮,中日之间的友好邦交,依然是东亚和平的基础。 在昭和十二年的夏天,他和年轻的石川一连数日漫步玄武湖畔,饱览湖光山色,追忆这个庞大友邦昔日的辉煌,虽然年龄相差十多岁,却越聊越觉得投契。不知怎么,在即将分别的时刻,谷恒太郎一改他平日里的谨慎作风,对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发出了邀请。他邀请石川健一加入外务省的情报机构,搜集和分析关于这个古老又混乱国家的一切有价值的信息,以便对未来大日本帝国的政策走向提供参考。 “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甚至可以影响东亚及世界和平的伟大工作。” 当时的他兴致勃勃。 年轻的石川一幅不可思议的神情,愉快地答应了。 谁能想到之后的故事呢?万宝山事件爆发、九一八事变引爆、华北自治、支那事变,淞沪血战、南京屠城,从战火里走出来的石川,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心思单纯,满心欢喜和热爱的青年了。 “谷恒先生?” 石川健一略显窘迫的疑问打断了谷恒太郎的回忆。 “石川君,这么多年,我们彼此已经十分了解了,有些话我很不想说,但是职责所在,我必须说出来。”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停顿,字斟句酌。 “日苏已经爆发了剧烈冲突,皇军在诺门坎战败,苏德签订条约,互不侵犯,我们在国际上失去了制衡苏联的重要伙伴,而中国的战事久拖不决。现在的上海,是远东的国际中心,是帝国寻求国际支持的重要窗口,尤其需要稳定。” “东京,对我们的工作,很不满意。既没能限制陆军在上海的盲目扩张,也没能及时提供核心机要情报,阻止皇军盲目陷入战争的泥潭。三年的战争,国内的资源正在逐步走向枯竭,而在国际上,陆军的强势姿态也让我们的工作陷入了空前的被动局面。具体到谷恒公馆,对重庆、延安的情报工作,都陷入了停滞之中。现在上海的特务工作主导权,已经完全被陆军和他们所扶植的七十六号情报机构拿走了。” “策反人员高竹村的暴露、秘密支持者唐开诚被军统刺杀,我们和梅机关的互相掣肘导致外务省和陆军之间出现的严重摩擦……东京对于上海情报系统一连串的持续失败非常失望,他们,现在要找人来承担责任了。” 谷恒太郎叹了一口气,道,“我主动承担责任,被否决了。由于对梁成杰家族的失控,我们失去了上海经济工作的主动权,你就被推到了前台。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我的工作完成得不好,我有这个心里准备。” “这一次针对你,提起了特别审查程序,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是。” “石川君,对中国的情感是危险的,我不仅仅是提醒你,也是在提醒我自己。我们都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首先要对天皇陛下,对国家效忠,在眼下这个非常时期,不能依着自己的心性,不管不顾地随意生活!” “竹内刚才在电话里说明,这次宪兵司令部劫走高竹村,是为了布一个局,通过高竹村,来指认潜藏在汪兆铭政权内部的共产党头目。这件事,我还是想要你去处理。它是你的最后机会,这是我的权限之内,能给你提供的最后帮助,希望你能把握好。如果这次內野丰能够成功打掉**潜伏团伙,你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等你回来,就回日本去,接受调查吧。我很抱歉,但是希望你理解这一点。” “我明白。” 沉默了好一会,石川健一对谷恒太郎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11-5 - 临渊 - 八月槎 11-5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石川健一的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外白渡桥上车马喧嚣,外滩和四马路上,人流照旧熙熙攘攘,他的祖国是日本,但是他的故乡,却在上海的街巷弄堂中。 这一天,对战乱中的中国和在正被战争抽空的日本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对石川健一,这个身上流着两个国家的血的上海青年来说,他的人生也许就要走到终点。 根据指示,不久后,內野丰和高竹村会在乐乡饭店与自己汇合,一起等待幕后的神秘人物出现。 这是属于自己的最后几个小时,在这一点点时间里,他只想确定一件事,那个人,对于梁欣怡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他给梁欣怡打了电话,通知她,自己就要东渡日本了。 梁欣怡意外地同意赴约,补上这迟到的一餐。 华懋饭店里,他坐在可以看到电梯的位置,目不转睛,直到电梯打开,她就这样遥遥走来。 “真遗憾啊,必须离开你了。” 想到即将迎来的结局,石川说话再没有什么顾忌。 “怎么这样伤感?你这次不是回国吗?” 梁欣怡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石川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是,沪战爆发前,我被吸收进了军统的青浦训练班,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的老师李再兴,他在上海搞情报工作,所以,我知道了你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石川健一低头笑了笑,“怪不得我回到上海之后,你对我疏远了许多。” 梁欣怡也笑了,道,“石师兄,虽然你为日本外务省服务,我为军统服务,我们各为其主,但是我心里清楚,你是不会害我的。相反,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你一直在关注我,照顾我。我这样一个粗枝大叶、毫无经验的人去从事特务工作,居然到今天还毫发无伤。我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幸运。如果一定说我是幸运的,这个幸运,大概就是认识了你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石川尴尬地笑了笑。 “石师兄,虽然我对你有好感,但是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可能的,这和你是不是日本人没有关系,你这个人,性格温厚,处事周到,说实在的,我从小读过的那些诗词歌赋,能聊聊的人也只有你了。你也一直待我很好,但是,你却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人呀。” 石川健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感谢你这样坦诚,这番话真是令我意想不到,我知道赵兴安是一个爱国者,你又这样喜欢余笑蜀,大概,你更喜欢那些经历传奇、刀头舐血的武士吧!” 梁欣怡笑笑,“石师兄,你的负担太重了,我这个人不怎么聪明,看人一向凭直觉。你事事妥帖,温和周到,心里永远像装着一千个秘密,但是人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无论是赵兴安还是余笑蜀,他们都是心里有一团火的人,想到了什么就会去做,有时候和我一样笨拙、莽撞、不计后果。但是会让我感觉更真实,更加有血有肉。” “感情这种事,没什么道理的,这些日子,我假作不知道你的身份,其实也欺骗了你,我向你道歉,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你以前,可不是一个这样狡猾的姑娘。” “是吗?”梁欣怡莞尔一笑,“也许是你和我接触的太多,才会被那些印象左右。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复旦校园里,我缠着你让你给我补习英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呢。” “还有法文。” “对对,还有法文,那个讨厌的梁利群,我的法文当然比不上他,但是我偏不认输,也幸好有你,谁让你门门功课都好得不像话!” 梁欣怡的话迅速把石川健一拉回到那段记忆深刻的校园时光,那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平静美好的回忆。 两个人都笑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聊过天了。 “对了,你的日本名字,叫石川健一是吗?” “没错。” “这个名字听起来,可比你的中文名字好听多了。” “是吗,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我的中文名字,忠义,在中文里,可是一个非常有道德感、非常正面的词汇。” “正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有道德感,所以显得冷冰冰的,无聊又无趣。你还没意识到吗?那时候我们这些女生都叫你老学究,以为你是从四书五经里面走出来的。” “哈哈,原来是这样,那真的太失败了,这个名字,还是我在东亚同文书院读书的时候,自己给自己起的,觉得相当有气魄的!” “石川健一!” “是我。”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当初你一个日本人,为什么要参加复旦的反日学生运动,你参加学运,和我相识,究竟是偶然,还是故意安排的?” 石川健一看着梁欣怡,好像所有的旧日时光都在藏在这张青春的脸上。 他开了口,“没有什么偶然。我当时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秘密情报人员,工作是搜集对华情报,青年学生的思想和行动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我受命到复旦继续进修读书,任务之一,就是接触学生运动领袖和国府高层人士、沪上影响力人士的子女。而你,恰好两者兼备,又是活跃分子,又是梁家的大小姐,正是我的工作对象。” 梁欣怡点点头,道,“你知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真是要被你气炸了,但是转念一想,你这些年的情报工作,也做得真的不好,起码在我这里,是这样的吧。” “没错,唯一的偶然就是,接触时间长了,竟然喜欢上你了。”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石师兄,听我父亲说,军统刺杀唐开诚的案子里,有一个秘密渠道提前给余笑蜀发了警报,这才让我们得以及时应对,躲过一劫,当时我就猜想,是不是你?除了你,我在外务省可没有熟人,你又这么了解我,对吧?你都要走了,这个事儿得告诉我。我是一个急性子,什么事情想不明白就会一直想下去的!” 这样最好,那你就想下去吧,可以一直记得我。 石川健一紧紧抿起嘴,微笑摇头,示意这个问题自己绝不回答。 梁欣怡开心的笑起来,“原来你也有这种抖机灵的时候呀。” 她并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那么,就让她的好心情继续延续下去吧。 “这一次,是来向你告辞的,顺便,补上拖欠你很久的一顿饭,等我下次回来,我带长崎老家的特产给你。” “好呀好呀,我还没去过日本,现在两国弄成这个样子,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去了,给我带些好吃的吧,我呀,和一珊一起分着吃。” “长崎的蛋糕是很好的,但是也未必比得上沈大成的青团。” 石川健一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他看着梁欣怡,问出了今天最关键的那个问题,“欣怡,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敌人,最后,我要问一个问题,余笑蜀,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的,我拿你当朋友,但是我爱他。” 梁欣怡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现出一抹红晕。 “哪怕他是一个汉奸,你也爱他?” “没办法,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何况,我不相信他是一个汉奸。” 梁欣怡的回答干脆利落,无可辩驳。 石川健一沉默良久,开口道,“对我来说,余君是一个迷,我初见他,是在南京城内的杀戮场上,那时候,我并不相信他会投靠陆军。我也希望他没有背叛中国,毕竟,背叛带来的分裂感受,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 梁欣怡有些诧异,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了,一定是他的血统和教育,让他在中日之间摇摆不定,这并不是他的错,陷入这种难堪的境遇中,也许每个人都很难自处吧。想到这里,梁欣怡又感觉到十分抱歉。 “中日之间不会一直打下去的,希望战争早些结束,你也就不用这么分裂。到时候,我们还是去安安稳稳地在校园里读书,在苏州河畔漫步,去杭州和苏州游山玩水。一起聊聊唐诗宋词。” “那,这算不算一个约定呢?” “当然算,你这么喜欢我,我还是很得意的!” “那么就这样一言为定吧。” 石川健一微笑着鞠了一个躬,露出日本人彬彬有礼的姿态。 “请继续这样憧憬下去。一定有一天,会实现的。” 他就此转身,带着一分的依依不舍和九分的决绝,离开了这难得的一餐,去赴一场严肃的约会。 11-6 - 临渊 - 八月槎 11-6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在走着。 周竟成看着这单调重复的钟摆,不自觉入了迷。 直到现在,他依然无法判断,给杜克峰这样一大笔钱,到底是错是对。 欧洲战事爆发,德国对波兰大举进攻。在地球这一边,日本关东军和苏联远东军剧烈冲突,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后台老板们现在自顾不暇。世界局势一团混乱,而在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支持下,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当中。 “精卫投石,唳天填海。”他口中喃喃自语。 抗战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了,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上海滩的民众,好像已经习惯了日军统治下漫漫长夜一般的生活,已经陆续燃起灯火,开始末世里的纵情欢愉,抗日锄奸,抗日日复一日,奸佞却锄也锄不完。 日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崛起之后,国府特工每杀掉一名汉奸,必遭到数倍的疯狂报复,这样以暴易暴的进行下去,看起来像是一个漫长而无解的死循环,上海滩的民气在日渐消沉,民心也在逐渐离散。 这样连续不断的刺杀行为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是不是为了达成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 也许在这乱世中,最如鱼得水的,就是杜克峰这样毫无底线的投机分子,抛开良心和道德,他们过得反而舒心惬意。 那么,绕了一大圈,为杜克峰提供这一笔经费,让高竹村去挖掘同样抗日救国的共产党,到底对不对呢? 周竟成提起了笔,这一封发往重庆的电报迟迟不能下笔。他知道,有很多问题,并不是他这个层面的执行者应该去讨论的,但是他实在忍不住,他迫切地想找个人说一说。 这是一个特殊的领域,从业者们,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想在这里摸索道德和意义,大概只有薄冰碎裂无尽坠落,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永恒痛苦。 这一根烟直到烧到了手指,周竟成才蓦然惊觉。 杜克峰今天可以设计余笑蜀,明天何尝不会设计自己? 钢笔落在字纸上,墨迹勾连,一串串延伸开去。 “杜逆克峰,原系上海特别市党部专职情报人员,现在从事沪上情报传递及刺探工作,唯利是图、无家无国,附逆日伪情报机构、为虎作伥,对我组织上海活动危害极大,请准予以严厉制裁!” 他花了很久,心中的千言万语一个字都没有落下,写出来的电文,与自己汹涌的内心毫无关系。 周竟成拿起这刚刚写出的稿子,端详良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11-7 - 临渊 - 八月槎 11-7 “不许去!” 史秉南喝住了正要匆匆离开的余笑蜀。 “那几个王八蛋已经掌握了高竹村,现在要你去乐乡饭店,什么意思!你现在离开七十六号,就是自投罗网!这个节骨眼上!就为了一个女人!” “对不起了大哥,这次我必须去,刀山火海我也要跳下去!” 余笑蜀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你,跟去看看!” 史秉南劝阻不及,命令一旁的许仕明。 “师兄,侬告诉吾哪能做。” “除了不要动日本人,什么都可以做!” 史秉南的怒气火山一样爆发了。 乐乡饭店到了。 下了黄包车,卢一珊看了看手表,午时三刻,九江路上人来人往,这时候,这座上海滩最好的法式餐厅里正高朋满座,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向内走去。 卢一珊走进饭店不久,好像约好一样,圣保罗教堂方向紧跟着走来了一个瘦削的青年,他恰巧也站在卢一珊适才停留的位置,静静停留了一刻,好像做了什么决定,也跟着走进了饭店。 民国二十八年初秋,上海滩的普通一天。在乐乡饭店里,除了为卢一珊引路的法国侍者神情奇怪,一切都一如往常。 二楼莱茵厅是一间贵宾包房,沙发茶几,一律法式布置,差十分钟一点钟,卢一珊的手搭在了它锃亮的黄铜门把手上,房门轻轻颤动,门内门外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卢一珊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果然是你?” 內野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卢一珊。 “上东银行一别,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卢一珊双手放在身前,提着她的红色小羊皮坤包,微微一笑,道,“高先生已经在这里了,我有不来的余地吗?” “精彩,虽然高先生打了包票,重要的人物今天都会出现,我还是半信半疑。卢小姐这次一定要来,不会是为了掩护其它人,做障眼法吧?” “内野少佐,你太看得起我了,不妨直说,我是中共地下党员,如今在上海和我党有关系的工作人员,只有你身边的这位高竹村先生,曾经是我的同志。” 卢一珊转向高竹村,“我说的,没错吧?” “卢小姐,不好意思,现在我为兴亚建国运动服务,也就是大日本帝国的情报人员,现在我和你,用同志相称恐怕不那么合适了。” 內野丰站了起来。 “总之,我表达一个欢迎的意思,一个共产党员,居然可以掌握几方势力的资金往来,把触角伸到上海市政府、梅机关和七十六号。真是让我十分钦佩的成就,但是可惜,凡是大日本帝国的敌人,终将面临被严惩的命运!” “内野先生,如果我不来到这里自投罗网,你们怎么会有证据拘捕我呢?” “你看到了高先生,应该已经明白,我这里最不缺的东西,就是证据。卢小姐,请坐吧。一会还会有两位朋友来,我们一起等等他们吧。” 高竹村伸手邀请。 卢一珊走上一步坐了下来。 “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我们其他的同志,已经撤离了上海,这一条情报线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不,你这一条线上,至少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接替吴俊阳,和你配合的新上线,上东银行的地下金库,还没有转移。还有一个,就是你想要尽力掩护的,现在潜伏在七十六号内的重要间谍。” “我很钦佩你的勇气,但是你应该知道,高先生一直是我们忠诚的朋友和合作伙伴,虽然在他的工作遭遇了一些挫折,但是却并没有白费。中共上海地下金库的资金周转,除了上东银行里面那些你们已经处理过的文件,在高先生的脑子里,也有一本账,幸亏有了他,只要简单查证,吴先生和你的身份就可以确定无疑了。至于你这种近乎自我牺牲式的掩护,恐怕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只要一个人有身份,就有他的社会关系。目标已经被锁定,至于会不会出现在今天这个场合,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重要。不管怎样,贵党的情报工作,到今天,已经完全失败了。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切实的证据,可以挖出你深藏在我们的内部那位重要的同事,矿工。”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一个合格潜伏的超级特工,共产党员余笑蜀。” 卢一珊的瞳孔猛地收缩。 “我和梁先生、余先生都是朋友,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他们就有和我同样的信仰。事实上恰恰相反,他的所作所为,是够不上一个共产党员的资格的!” 內野丰轻轻击掌。 “卢小姐,你的沉着冷静真是令人钦佩。贵组织内部,每个人都有着令人钦佩的忠诚和勇于牺牲的无畏精神,但是很可惜,你的这个谎言,很快会被戳穿。” 卢一珊眉头微蹙,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个人的目光都盯着莱茵厅厚实光滑的檀木大门,他们都在等待这个神秘人。 门再一次打开,石川健一走了进来。 “内野少佐,高君,你们已经先到了?抱歉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些时间。” 石川健一彬彬有礼地用日语先打了招呼,又侧身面对卢一珊,“卢小姐,想不到在这个场合我们又相见了。请不要惊讶,允许我对你做进一步的自我介绍。我是日本外务省情报机构谷恒公馆的工作人员,我的日本名字是,石川健一。” 卢一珊站了起来,“石川健一?你是日本人?” “没错,他是日本人,这位高先生,在身份暴露之前,一直接受石川先生的指导,谍战上海滩,你们没有放弃打入日本组织内部的努力,同样的,日本方面的情报机构,也在做着相同的努力,同样有着优秀的成绩。” 卢一珊微笑道,“我不明白,就算石川先生也到了现场,对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没有任何新的帮助,你们想要的一切,都在面前了。” 石川健一清了清嗓子,道,“卢小姐,我受命配合特高课进行联合调查,相关的证据,已经都提交给了內野少佐,因此那些无谓的狡辩都可以停止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梁先生,但是,你更喜欢的是余笑蜀先生。我能理解你,也许,这就是你愿意为了余先生牺牲自己的最重要而隐秘的原因吧。” 石川健一从上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这是一张存档旧照,拍摄距离稍微有些遥远,但依旧清晰,福州路邮局门口,卢一珊和余笑蜀,正依偎在一起,举止亲密。 卢一珊的眼睛落在照片上,看了好一会儿。 “是,我和余先生很早就认识了,我,也很喜欢余先生,但是你们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所以我们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革命同志之间,组成临时的家庭,用爱情来维系一致的信仰和革命目标,从而无所畏惧。”內野丰拾起照片,仔细端详,道,“这难道不是共产党组织经常使用的手段吗?” 內野丰笑笑,道,“我来替你们把故事讲完,中共江苏省组织成立后,吴俊阳先生在上海领导着一个秘密工作小组。这个小组的成员直接听命于中共中央的特务组织社会部,其头目代号‘严先生’。在这个小组里,吴先生是组织者,代号‘银匠’,卢小姐是联络人员,而余笑蜀先生则是计划的核心执行者,其目的,是打入我方内部高层潜伏,伺机而动,代号‘矿工’。” “在这个小组中,你们通过情感攻势,逐渐掌控了在上海金融界有着广泛影响力的梁氏家族,利用梁成杰的社会影响力作为后盾,为你们工作的开展提供助力。你和余笑蜀本来是一对爱侣,但由于任务的需要,你们被迫分开,分别接近并获得梁利群先生和梁欣怡小姐的情感。你们组织严密,计划周详,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破绽,谁能想到,一个由我从南京带回来的国民党战俘,竟然会是共产党的特工?就连我,虽然一直对余笑蜀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是却压根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但是很不幸,你们百密一疏,梁成杰这样的人物,一定是各方势力争取和的对象,大日本帝国也不例外,石川君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奉命接近梁欣怡小姐,获得了梁小姐的信任,而梁利群先生,更是我们千里迢迢赶赴南京,专门从战火中营救出来的。” 他看向石川健一。 “但是很可惜,因为外务省和陆军一向不和,也可能出自石川君对梁欣怡小姐弄假成真的情感,在南京的战火中,他还是抢先从我的手里劫走了梁利群,加上余笑蜀确实是个人才,给你们的趁虚而入造就了机会。” “我承认,作为一个潜伏人员,余笑蜀做所的一切,已经大大超过了‘优秀’这个形容词,在我们精心设计的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中,都能够毫无破绽的过关。而我们的内线高先生,又很不幸由于七十六号的某个蠢货的立功冲动而被迫暴露了。这给了你们喘息的机会。” “不过,外务省和陆军虽然有龃龉,但是在重大事件上,还是立场一致的,今天谷恒公馆的配合,让案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高先生指证了你和吴先生,而另一位尚未到场的杜克峰先生,将会替我们指证……” 他轻轻把头摆向了石川健一的方向。 “石川君。” “內野少佐,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到这里来,是代表外务省配合你们工作的,你说话要负责任。” “没错,我这个人,从来不逃避责任。” 內野丰眯起了眼睛,严肃而严厉地回应道。 “石川君,杜克峰这个人你很熟悉吧,上海滩有名的情报贩子,他前些日子主动找到我们,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关于你的情报。” “在梅机关、谷恒公馆和七十六号联合调查唐开诚遇刺案的时候,因为案件有可能涉及你的情报工作对象梁欣怡,哦,可以说是涉及到你的爱慕对象梁欣怡,你曾经通过杜克峰向卢小姐传递情报,提醒梁家早做防范,这个情况,你承认吗?” 石川健一呼了一口气,道,“不错,但是这和我的私人情感无关,只是工作需要。” “工作的需要?难道通过共产党小组为梁欣怡打掩护,将她参与唐开诚案件的内幕掩盖,也是你的情报内容?” “谷恒公馆的情报活动,用不着向宪兵司令部汇报。” 內野丰吃了一个软钉子,反倒笑了起来。 “石川君,这些证据,已经通过谷恒先生上递外务省,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派你来这里和我们会面?他的意思,就是把你交由宪兵司令部处理了啊!” 石川健一神情木然。 “如果能够打掉共产党的潜伏团伙,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谷恒太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杜克峰是个靠出卖消息为生的情报贩子,说话本来就是真真假假,你居然会相信他!” “好了,今天大家的表演就到此为止吧。” 內野丰拿起小茶壶,给自己续上茶,“七十六号的特工就在外面,现在谁也不能离开这个房间。让我们一起等待余先生吧。” 四个人,內野丰、高竹村、石川健一、卢一珊,四个人占据了茶几的四面,互相凝视着。 看着墙上的时钟在滴滴答答走动,指针指向下午一点半钟,内野丰心中涌起一股舒爽的情绪,困扰特高课一年多的间谍案终于要落下大幕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悬念,得到通知的余笑蜀会不会准时出现,如果他不到场自供,史秉南那个人难搞得很,可能还会有些小麻烦。 已经接近约定的见面时间了,他都有可能随时出现。 在盯着时钟的,还有卢一珊。 卢一珊开口,打破了谜一样的寂静。 “高先生,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在这里做一个解答。” “你想说什么?” 高竹村立刻警觉起来。 “这个疑问和今天的会面有莫大的关系,所以,我很想请诸位也听听。” “哦?” 內野丰被卢一珊激起了兴致。 “我们不妨听一听卢小姐到了现在,还有什么难解的谜题。” 內野丰发了话,高竹村勉强一笑,只得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在四明商业银行意外暴露之后,你一直都在外务省的保护之下,先是申请赴日进修,回来后又不肯离开虹口日据区半步,之前谷恒太郎想要你公开社会身份,重新开始做情报工作,你都以各种借口百般推脱,为什么这一次,为了举证我,你却主动离开了庇护你的谷恒公馆,甚至冒险来到公共租界。要知道,你们谷恒公馆和內野先生的所属的宪兵特高课并不是一个系统,你完全有理由拒绝梅机关联合办案的要求。” “石川先生,你说,我的疑问,是不是值得讲一讲?” 內野丰的目光也移到了石川健一的身上。 卢一珊道,“內野先生,你应该很清楚,谷恒太郎还没有同意配合你的这一次行动,高先生是主动跑到你这儿来的。” 内野丰笑了,道,“这个很好解释,我可以替高先生解释,因为梅机关和谷恒公馆的联合办案手续,还要经过上海派遣军和驻上海总领馆的协调,而事情紧急,如果我们不能及时行动,卢小姐可能消失,余笑蜀则会坐稳特工总部副主任的位置。到那个时候,案件的侦破难度和影响都会成倍增长。因此,经过七十六号李沪生处长的亲自工作,高先生明白了现在局势的严峻性,以大局为重,尽快做出了反应。” “原来是这样,”卢一珊点点头,“所以,让高先生出来指证我而付出的八百美金,并不是特高课的支出了?” 高竹村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內野丰觉察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特高课没有这笔经费。” “谷恒公馆也没有这笔经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高竹村的身上。 “卢小姐,说话要讲证据的,我是谷恒公馆的雇员,现在做的,是自己份内的工作,怎么会有人给我美金?” “这件事情,石川先生会有发言权。” 卢一珊转向石川健一,“我想请问,当日四明商业银行事件,高竹村潜伏已久,事事小心,甚至没有向外务省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怎么会在那一天突然暴露?” “那一天,是七十六号的李沪生突袭你们的联络点,错抓了高先生,因此才会暴露。” “我没记错的话,那一次,高先生被李沪生殴打重伤,休息了一个多月才逐渐康复。这一次,知道又要置身于危险之中,而且,合作伙伴还是李沪生,怎么会不顾谷恒公馆的禁令,强行越过外务省,主动跑到特高课来配合行动?真是格外积极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到石川健一和內野丰眼底的疑云越来越重,高竹村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厉声指责。 “你有什么话要讲,尽可以说完。”內野丰示意卢一珊继续说下去。 “內野先生、石川先生,我想你们都不是很了解你身边这一位**情报专家高先生,当日四明商业银行的联络站被突袭的时候,除了高先生并没有第二个共产党在,除了地下金库作假的账册资料,你们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这一次行动,不仅谷恒公馆培养多年的潜伏特务暴露,七十六号也是白忙一场,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我来告诉你们这一切的原因。” 卢一珊盯着高竹村,道,“上海地下金库的资金小组一共四个人,这四个人中,老卜是组长,统筹规划,我是外围,负责情报信息的传递,而高先生和我们另一位同志,是财务技术人员。到了后期,主要由高先生负责我们财务资金的进出。在这一次突袭中,我们损失惨重,事后经过仔细核查计算,我们发现,原来高先生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一直在侵吞上海地下党的活动经费,并虚拟合作对象套取活动资金,造成了巨大的亏空。四明商业银行事件爆发的时间,正好是我们组织准备动用地下金库的储备资金,用作交通周转的时刻,换句话说,就是高先生的贪污行为,即将暴露的时刻!” “正因为如此,高先生才不顾谷恒公馆命令他继续潜伏的严令,偷偷联系了上海滩著名的情报贩子杜克峰,又通过杜克峰接结识了鼎鼎大名、急于建功的七十六号二处处长李沪生。” 內野丰眯起了眼睛,“李沪生给特高课的报告说,这件事涉及外务省内部的潜伏人员,怕走漏了风声,因此没有事先通知特高课,而是选择了自行行动。” 卢一珊笑笑,“内野少佐,外务省本来和宪兵就是两套情报系统,我相信事先知会特高课,并不存在走漏风声的问题!” 天气并不热,高竹村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你的胡说八道可以到此为止了!” 他忽地站了起来,表情恶狠狠地。 “坐下!” 內野丰掏出枪来指着高竹村。 “內野少佐,情况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我是真正抱着效忠大日本帝国的心思,才冒险出来作证的!” 內野丰脸上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冷笑,“你不用这么紧张,如果她说的都毫无依据,只要调查清楚,你不会有任何损失。” “我们地下金库的账簿被带走,户头上的资金被查没,对于高先生来说,他是我方一个失手被捕的共产党员,所有的贪污痕迹都被抹去了。于此同时,谷恒公馆只能大呼倒霉,一个潜伏多年的特务,就这样被暴露,但是你们还抱着一丝侥幸,认为他的身份很可能没有暴露,还假模假样地把高先生关了一阵,恢复人身自由后,还试图让他再次与我们的组织接头,重新打进来。这也是你们迟迟不肯与特高课分享情报的原因。然而高先生本人对这个方案却是能拖就拖,慎之又慎,为了逃避,居然跑到了日本。直到这一次,出于某种原因,按奈不住,主动跳了出来。” “是这样吗?”內野丰看向石川健一。 “大概,是这样的情况。” 石川健一艰难地点了点头。 卢一珊微笑,“谷恒公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培养多年的特工人员如此胆小,居然再也不肯和共产党组织联系,不仅申请前往日本培训,还一味赖在虹口军事区,一步也不敢踏出去。你们以为他是害怕我们制裁他吗?” “我可以告诉你们,特科的红队早已成为历史,靠恐怖、暗杀和恐吓,是无法取得斗争的胜利的,因此,高先生怕的,并不是我们的制裁,而是另外一个被他欺骗了人,李沪生。” “我想內野先生只知道,高先生是被抬回谷恒公馆的,但是可能不知道,高先生怎么会伤得这么重!他在被捕的时候,除了肩上的一枪,只有一些轻微的擦伤,他是在被巡捕房移交宪兵司令部之后,被李沪生冲进囚室殴打致重伤的!” “因为当日,就是高先生通过杜克峰,给李沪生打了包票,说自己可以带着李沪生端掉共产党的上海地下金库,并且捉到要犯!结果却利用李沪生的突袭,向共产党隐瞒了自己的贪污事实,又借机撤离了谷恒公馆给自己的危险任务。他在开始就隐瞒了自己的外务省特务身份,他知道,这个身份就是一道免死金牌,在抓捕的过程中,李沪生不会把他怎么样,一旦被捕,石川先生也会积极运作,让他顺利释放并且受到保护。” “但是被高先生当枪使的李公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高先生让他出了大丑,他有苦说不出,只能在把高先生送回谷恒公馆前,把他暴打了一通。听说当时石川先生还代表谷恒公馆向內野先生提出了抗议,抗议针对外务省工作人员的暴力行径。” “你再胡说!”高竹村忽地拔出了手枪,对着卢一珊。 “把枪交出来!” 內野丰的声音里泛着冰渣子。 “內野少佐,事情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的话,你觉得全部是臆想吗?” “是,不,也不是,她说了那么多,你让我从何说起,你等等。” “够了!” 內野丰一声大喝,“我最后说一次,把你的枪交出来!推过来,回去坐好!” 內野丰把高竹村缴了械,现在双手持枪,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与三个人之间的距离。 “卢小姐,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高竹村会在这个时候冒险站出来指证你们了。” “很简单,对于我们的组织来说,他知道我们迟早会发现他侵吞活动资金的事实,继续潜伏,不可能了。而他为了洗白自己,欺骗了李沪生,当时应该没有人会料想到,短短一年的时间,七十六号竟然会发展到如此规模,因此七十六号和宪兵司令部,他也无法投靠了。他的消极怠工让外务省视之如鸡肋,他不仅经济窘迫,而且时刻担心失去庇护。这一次,能让他跳出来的,除了这八百美金,还有某些势力的承诺。” “內野先生,你可以想一想,现在上海滩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支持他?” 卢一珊慢慢地说着,一旁的高竹村嘴唇哆嗦着,已经满头大汗,整个人都陷入了沙发里面。 “重庆?” 內野丰眯起了眼睛。 “內野少佐,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她胡乱编排的,你,你不要相信她!好不好,我求你不要相信她!” “高先生,你可以告诉这两位友邦人士,你到底拿了谁的钱?” 內野丰已经把枪举了起来。 “我是拿了钱,通过杜克峰拿的钱,但是只有三百美金,真的只有三百美金,他们保证事成之后,会安排我离开上海去美国,我可以全部交出来,都给你们,我真的没有背叛大日本帝国!” “你为什么不告诉內野少佐,给你钱的那个人,叫做周竟成!” “混蛋,果然是军统!” 內野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指搭在扳机上。 三人都紧张起来,怕他情绪激动,马上开枪。 “內野君,请你冷静,起码高竹村的情报渠道是有效的,一会,还可能有其它**分子来到,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等捉住来接头的**分子再说!” 內野丰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手上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过高竹村的胸口。 “內野先生,我已经说过,不会有人再来了。你应该相信我,此刻你应该关心的,是周竟成让高竹村出来检举我们的目的。” “巧舌如簧!军统有什么必要这么做,你们国共不是在联合抗日吗?这一定是你这次的障眼法,想要替余笑蜀打掩护对不对?” 內野丰举起另外一只抢,对准了卢一珊。 “怎么说到现在,內野先生还是不肯相信我的诚意。这件事是不是我的障眼法,一问便知。” “你说!”内野丰对着高竹村咆哮。 “杜、杜克峰说,军统和李处长两处他都关照过了,真的只是让我配合特高课对**进行调查,说这一次,会挖出在七十六号内部潜藏的大人物,只要我出来指证就好,其他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冷汗顺着高竹村的额头流下来。 “那么,他们怎么确认你履行了承诺呢?” “在对面,楼对面的大纶绸缎公司,他们会在那里给今天的会面拍照。” 高竹村有气无力地说。 “八嘎!”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骗局,七十六号成立以来,他一直被那个激情上脑的丁默邨和貌似忠厚的李沪生耍得团团转,到了今天,竟然还要为一个小小多面间谍利用,傻乎乎地在这里介入七十六号的内斗之中。 內野丰愤怒已极,大踏步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此刻正是午后,太阳明晃晃地,在对面建筑的玻璃上反射出无数光芒。 强光让他的瞳孔急速收缩,在那一片片亮白背后,有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砰地一声闷响。 子弹沉默地划破九江路的喧闹空气,笔直地射进內野丰的胸中,他整个人被击得飞了起来,手中的枪也甩了出去,在空中翻飞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几个人还来不及反应,內野丰已经倒下。 高竹村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跃起,冲向那只被甩飞的手枪,和卢一珊扭打在一起。 石川健一刚想上前,砰地又是一声枪响。 他惊讶地看到,卢一珊慢慢松开了手,蜷缩在地上,高竹村手里拿着那一只拾来的枪,正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 石川健一举起了手。 “我,她都是在胡说八道!我没有,没,你帮帮我,帮我解释,我……” 砰,第三声枪声响起,石川健一捂住头蹲了下去。 这一枪来自气息奄奄的内野丰,他堆坐在沙发一角,瞪大了眼睛,猛烈地喘着气,再也抬不起手里的枪。 在另一侧,卢一珊在拼命地够着自己的挎包,哆哆嗦嗦从里面摸出一只微型小手枪,她勉强把枪口对着內野丰的方向,却怎么也举不起来。 “石川,抓活的!” 內野丰模糊又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欣怡,欣怡是军统特工。” 卢一珊脸色苍白,咳了一口血出来。 两个人的四只眼睛,都在看着石川健一。 石川健一走到卢一珊的身边,从她的手里抠下那只微型勃朗宁手枪。 第四声枪声响起。 石川健一怎么也想不到,结束这一场荒诞聚会的,竟然会是自己。 卢一珊眼角带着微笑着,缓缓放松了身子。 內野丰的左胸又出现了一个弹孔,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石川健一掏出那块永远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帕,仔细地把枪擦干净,慢慢放入卢一珊的手中,再把那温热的手指慢慢合上。 “你怎么样?” 石川健一托住卢一珊,感觉她的整个人都在向下滑去。 “一、一会这里的现场,你怎么解释?” “你不是已经解释得很完美了吗?” 石川健一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你坚持一下,我给你叫医生。” “告诉余笑蜀,请,请他照顾好欣怡。” 石川健一表情复杂,缓缓点了点头。 “这种事情,没有,没有办法的。” 卢一珊勉强笑了笑,大量的鲜血从她的口中涌了出来。 恍惚中,托着自己的,不是这个清瘦的日本人,而是朝思暮想的余笑蜀。 好像这双异国的手掌里,有着小太阳一样滚烫的温度。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每次见面,他都会把自己举起来,他是多么地整洁和漂亮,以至于去开了一次家长会,就会在培信女中流传好久,他,就是这样明亮热烈地走进了她的生活。 11-8 - 临渊 - 八月槎 11-8 余笑蜀和李沪生几乎同时冲进了莱茵厅,他们身后跟着的,是各自在七十六号的心腹,他们的面前一片狼藉,內野丰身中两枪,背靠着沙发,身子已经僵硬了。高竹村头朝门仰面躺倒,致命的一枪打在头部,而石川健一满身血污地站立在厅中央,他的脚下,是弯腰蜷缩的卢一珊。 医生们也抢了进来,尽职尽责的他们把特工们都拦在了身后。 余笑蜀放慢了脚步,好像生怕惊扰了熟睡的她。 他的身子好像和这栋建筑融为了一体,再也不能移动一分一毫。迎面是石川健一疲惫而复杂的目光,在余笑蜀看来,此刻的一切,都空洞而无意义,这小小的房间,向着四面八方无限延展,人们都在一片白亮中变成了穿梭来往的影子。 他看到医生在摇头,摇头,不断地摇头,许仕明的声音、李沪生的声音,很快,还有李再兴的声音、史秉南的声音、梁欣怡的声音、丁默邨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交织掺杂在一起,好像在进行一场盛大华丽而毫无意义的歌唱。 他知道,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那个人,死了。 她被抬起来,盖上白色的布匹,她晃动的右手的无名指上,带着那枚心形的红宝石戒指。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一缕日光不知道怎么从重重叠叠的人的缝隙中透来,射到那颗小小的石头上,发出了一点晶亮的微光。 他走到门边,伸手摸出了一根烟,抖着手,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柴,他就那样叼着一根烟,沉默着。 李沪生的内心崩塌了,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内野丰和高竹村竟然一起死了!? 和预料的一样,余笑蜀果然放不下卢一珊,他是来了,但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带着许仕明和一票打手浩浩荡荡地开来乐乡饭店的。余笑蜀这头狮子已经张开了利齿,他手下的这些特务清场一样,到了地头,马上翻出了李沪生的人,毫无悬念地,在莱茵厅外,双方都拔了枪。 正是因为互不相让的对峙,双方谁也没能第一时间赶到事发现场。 莱茵厅的四人中,上海日军宪兵司令部特高课少佐內野丰身中两枪,当场死亡;外务省谷恒公馆特务高竹村,被打穿劲动脉,当场死亡;上东银行法律顾问卢一珊,腹部中枪,在紧急抢救中死亡;谷恒公馆情报人员石川健一,毫发无伤。 一片血腥,十分混乱。 內野丰身上的两枪,一枪来自乐乡饭店对面,是大纶绸缎公司内的远距离狙击步枪,这个人日本军人的生命力极为顽强,被击倒后,自己爬起、背靠沙发,然后又被射了一枪。这一枪的威力不大,来自卢一珊随身的勃朗宁微型小手枪,致命的一枪,还是第一枪。 奇怪的是,內野丰在中枪后转瞬即逝的最后机会中,却没有枪击共产党员卢一珊,而是打死了重要证人高竹村,而差不多同时,高竹村则开枪击中了卢一珊。 除了內野丰遭到的冷枪,三个人这三枪,打出了一团混乱的关系和一个天大的谜团,李沪生反复勘验了现场,实在不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余笑蜀则和进门前急吼吼的冲动状态完全不同,表现得冷漠而奇怪,好像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他究竟为什么来这里,是收到消息赶来拯救卢一珊?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那个王八蛋高竹村是不是又骗了自己?! 高竹村、內野丰和卢一珊,这三个人的死亡,让这一次**案的所有线索,全部中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这一次事件是一个神秘的转折,自己和家族在上海滩的一次命运转折。 他的预感是准确的,如果他能看到石川健一提交给外务省和梅机关的报告的话,就会更深刻地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直觉了。 11-9 - 临渊 - 八月槎 《临渊》11-9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10 - 临渊 - 八月槎 11-10 莱茵厅内的血迹早已擦去,地毯和家具也都更换过了,此刻只有墙上的挂钟依旧,还在一格一格不知疲惫地转动着。 在租界巡捕房调查结束后,乐乡饭店照常营业,莱茵厅里也依旧灯火通明,言笑晏晏。 周竟成吃过饭,从它的门口经过,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紫蓝色的旗袍,白色披肩,嘴角带着一抹浅笑,手里拿着一个绛红色的小小坤包。 这是一次特殊的见面。 她是共产党员,他是军统特务,抗战正进入艰难时刻,他本来只是向她通报中共叛徒高竹村的情报。但作为回报,她一定要还给周竟成一个双方谍战中至关重要的人物:七十六号的后台老板、梅机关特务头目、日军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负责人內野丰。 如果没有发生日本侵华战争,他们本应该是拔枪相向的敌人。而此刻,他们却像一对恋人,经历了千山万水却最终走到一起,面对眼前的万水千山。 周竟成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宿命感。 不得不承认,她口才出众、光彩照人,自信、勇敢、机敏,谈吐得体,她从一年前的四明商业银行**案讲起,直到说完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这个计划里考虑到了几乎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唯独,没有包括她自己。 周竟成心里知道,她这样做为了什么,恰恰和杜克峰提供的方案相反,她是要用自己的牺牲,来拯救一个人。 杜克峰的情报里,复旦大学女生卢一珊和这个有家室的国府军人,已经暗通款曲,痴心不改地往来了数年的时光。 一个共产党员,牺牲自己,去拯救一个在七十六号身负要职的大汉奸,这够不够惊世骇俗呢? 而这个汉奸,曾经在南京城连天的炮火中,置生死而不顾,救了自己的性命。 所有的细节都敲定完毕,她笑了,“关于内野丰,请在大纶绸缎公司二楼准备一把枪。我保证,他会在当天下午二点,站到这扇窗前。” 她用红蓝铅笔在乐乡饭店的草图上画了一个圈。 她真的做到了。 第十二章 尾声 - 临渊 - 八月槎 人们纷乱地走进礼堂,七十六号国民党六届一中全会的文件传达会即将开始。 史秉南的办公室里,他亲自给余笑蜀扣上了新制服的风纪扣。 “今天开始,就是副主任了,我们的时代,开始了。” 史秉南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要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不知道她的身份,会不会有些敏感。” 史秉南笑了,他从容地伸了伸手,拾起了桌上的雪茄,轻轻吸了一口,余笑蜀看着那烟丝闪过一丝红亮的灼热,这是已经在上海市场上消失了一年多的美国货。 “现在我们的身份,在这上海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还敢拦着你?” 余笑蜀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对了,”史秉南抽屉内拿出一个信封。 “谷恒公馆交换来的文件。” 他窸窸窣窣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 “这是从中统的旧档案里面找到的,很清晰,留个纪念吧。” 余笑蜀伸出手去,拾起那张照片,整个人都僵住了。 照片里,是冬日福州路口的早点摊,烟火流光中,只有两个背影,一个一头柔顺长发的女郎,正沉醉地依偎在一个英挺的男子身上。 这是他和她唯一的一张合影。 民国二十八年的秋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离去了。 在欧洲,德国大举进攻波兰,英法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在中国,正面战场,日军大举进攻,长沙会战、粤北会战、中条山战役、昆仑关战役相继爆发;敌后,新四军江南指挥部成立,,展开了持续的反“扫荡”作战。 战火,在中国大地上狼奔豸突,持续燃烧着,经久不息。 而上海滩,这个在日伪控制下的现代而繁华的都市,则依旧在风云变换中醉生梦死,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新闻发生。 青帮大佬季云卿在上海南成都路晋德坊弄口遇刺身亡;军统上海区代理书记许纵被捕率部投日;法租界发生抢米风潮,金融大亨梁成杰发起民食调节协会以平抑米价…… 在这样一个纷乱的秋天,史秉南领导下的七十六号在与戴笠的军统组织的连番血战中,终于成为上海滩举足轻重的力量,史秉南以暴制暴的目标终于达成,经过杜月笙的居中调停,双方终于暂时休战。 而丁默邨、史秉南、余笑蜀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令人闻声色变的大人物。 也是在这一年的秋天,七十六号副主任余笑蜀西装笔挺,挽着妻子梁欣怡,在保镖们的簇拥下,从大陆商场走出来。恰逢路口一辆黄包车不小心刮倒了一位老妪,引起了短暂的混乱。 他忽然放慢了脚步,罕见地没有马上坐进自己的防弹汽车。 黄包车里的乘客走下车,站定,也看到了马路斜对面的余笑蜀。 秋风吹过,满街金黄的落叶翻滚,从他们南京一别起,两年的时光过去了。 老妪爬了起来坐到路边,那个莽撞的车夫还在和巡警争辩着什么。 这个城市电力供应越来越紧张了,有数的几辆有轨电车当当使来,把巡警从这日常的无聊争吵中拉了出来。他转身鸣笛,示意行人可以通行了。 大上海人潮涌起。 赵复生和余笑蜀就这样相对站着,过了好一会,才各自分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