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这套房子位置优越,独门独户,前后各带50平花园,算是城区里闹中取静的稀缺型小别墅了!”房屋中介站在一栋两层小楼的院子门口,兴致盎然地介绍到,“要不是原房主生病把这房子抵押了出来,这种类型的房产,现如今可是花着钱也买不到。” “可这法拍房,风险会不会太大?”看房的客户有些担心,跟着中介一边往里进,一边问。 “您放心,我们是专门做这个的,这套房子几乎没有什么风险,不仅没风险,还可以算得上是名人故居呢!”中介接着说,“这房屋的原主人名叫李彤,曾经是我们青川这片有名的国画家,您要是对国画有了解,就一定听说过她的名字。” 中介带着客户站在小院子里:“装修是过时了点,毕竟也是四十年前的老房子了,不过质量还是很不错的,那个年代嘛,用料都实在。” 院子外边,枝叶密密的黄果树后,一个身穿灰黑色长衣,模样娟秀的女孩子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院子里的人。 女孩子的目光冷冷淡淡,却又异样的湿润,像是冬天里冷冽浸人的泉水。 她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头,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下一垂,流下一滴泪来,被风一吹又消失不见了。 女孩子正是李彤的女儿,夏可人。 面前这栋房子不大,却承载着夏可人祖孙三辈人几十年来所有或温暖或难过的时光。 这栋小房子是夏可人的外婆李凝墨和她外公李正民亲手建的,母亲李彤在这里出生长大,夏可人也在这里出生长大,对于夏可人来说,这里不仅仅是一栋房子,更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寄托了。 无论如何,我也要把房子赎回来。 夏可人举起拳头,抵在黄果树粗糙斑驳的树干上,暗暗在心底里发誓。 …… 第1章 往事(1)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1951年,上海。 外白渡桥上的电车驶过,惊起落在钢架上休憩的鸽群,鸽子纷纷扑腾起翅膀,盘旋着往弄堂里飞去,越过一排一排的房子,停在了开满夹竹桃的红色砖墙外。 砖墙内是一座三层的西式小洋楼,此时此刻洋楼二楼里,身着蓝布罩衣,身量丰腴的中年妇人口中大喊着“小姐,小姐!”穿过前厅,慌慌张张的往里屋闯。 “张姨,都说过千万次,叫你别再这么叫我,现在是新社会了。”一个身穿丁香色短洋裙,头系缎带蝴蝶结的女孩子坐在里屋面窗的梳妆台前,微蹙着眉头,一面说着话,一面拉开梳妆台上的铜扣抽屉把儿,从中拿出个绿丝绒小方盒。 打开方盒盖儿,里头盛着一对贝母耳环。 女孩子取出耳环,对着镜子往自己耳垂上戴,侧头的间隙瞄见张姨搓着手站在门口,正满脸慌急的开口解释:“是是,妙儿姐,我这一时着急,又给忘了。” 女孩子名叫见月香,是见家最小的一个女儿,妙儿是她的小名。 见月香刚和在女校时认识的好友约了一起去喝咖啡,心情正好,她展开眉抿唇一笑,把脸偏向窗外,又去戴另一侧的耳环,接口随意的问道:“什么大事不好了?” 张姨跺了跺脚:“先生他同意了!” “没头没脑的话。”见月香戴好了耳环,冲镜子里左右看了看,“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哎哟,妙儿姐,你怎么全给忘了!”张姨急红了眼,“前些日子上门来拜访的蒋先生,你还记得伐?先生和他相谈甚欢,他临走时胆大包天竟……竟说要求娶小姐!” 张姨急得又把称呼给忘在了脑后。 这一次,见月香没心思再去纠正她了。 “你是说,爸爸他同意了?”见月香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吸两口气,又缓缓的坐了下去,“妈呢?我妈怎么说?” 张姨道:“太太拗不过先生,正哭着呢!” 见月香一手一个,把刚戴上的耳环又扯了下来。因太过用力,扯得耳垂发红。 “张姨,你给李家李涑仪去个电话,就说今天下午的约取消了。” 见月香话说着径直出了房门,往一楼大厅去。 大厅中央铺着纯羊毛的地毯,见知章光着脚半仰躺在沙发上看刚送到的《亦报》。 “爸爸。”见月香停在地毯边,没有再往前走,“结婚的事……” “这事你不用管,我都打算好了。”见知章打断见月香后边的话,放下报纸,露出脸来,他戴着一个金丝眼镜,镜框里是没有度数的玻璃镜片,“蒋文的品行端正,才识过人,早在苏州时就已经是兰亭印社的副社长,你们又是旧相识,你看,连亦报上都期期刊登他写的诗。” 见知章把手里的报纸冲见月香递了过来,这报纸见月香也在看,不过她看的是第四版上正在连载的梁京的小说《十八春》,对于散文诗歌倒是从没关注过。 见月香没有接报纸,见知章收回了手,把报纸往茶桌上一放,开口道:“妙儿,你是聪明人,我们这种家庭已经是今时不同往日,能找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嫁了,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还是一个爱你,又有才华的读书人呢?” 见知章是个商人,半路上才开了家装池铺做书画的生意,他格外欣赏有文化的人,更是喜欢附庸风雅,因此虽是四天前才头一回见蒋文,见知章就迫不及待的答应了将女儿嫁给他。 “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人人都喊着要摒弃包办婚姻!”见月香知道父亲一向说一不二,连母亲都没能劝得动他更何况自己,可心中的话顺着嘴缝儿就冲了出来,见月香的脸颊因激动和紧张透出红晕来,她双手垂在大腿边,指尖紧紧扣住了掌心的嫩肉。 “再新的社会也没有一条规定敢写女儿可以不听老子的话!”见知章气得坐直了背,双目瞪着见月香,“什么是包办婚姻?你和那蒋文不认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苏州的时候他天天给你写信,你可是全都收下了的!” 见见月香还要说话,见知章一摆手:“不必说了,这事儿已经定下了,什么都不用你管,你只等着出嫁就好。” 见月香又急又恼,听不进父亲的话,向前两步想再开口,忽听得门口有人掀铃。 见知章站起身来,越过了见月香:“有客来了,你这红着眼睛红着脖子的不像样子,赶紧上楼去吧。” 见月香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满腔勇气泻成了一道长长的叹息,伫立片刻,在客走进门廊前,上了楼。 一直到进了卧房,她也仅仅只是红着眼,没掉一滴眼泪。 坐在窗前,打开脚旁的柜子,从一个布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将近百封信,清一色的黄纸信封。 收信人的称呼各不相同,从见月香、月香、香到云间小雀、最美的月,而寄信人统统只有一个“文”字。 这些信都是见月香在苏州华艺艺校教画画时,每次上课前,旁听生蒋文放在讲桌上的。 不过,见月香从没打开一封看过,她也想退回去,蒋文却坚决不收。 当初一同教书的好友李涑仪还常常打趣,说这个蒋文人长得仪表堂堂,又浪漫又钟情,是见月香难得的福气。 见月香也不讨厌蒋文,可谈喜欢却又远远谈不上,后来因为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坏,见月香辞了教师的工作,从苏州回到了上海常伴父母身边,这一摞信也就跟着带了回来,塞进柜子底下,从没想过还有再见光的一日。 此刻,见月香抱着信坐到了床上去,一封一封的撕开来,一封一封的读。 信中有歌咏有赞叹,也有爱慕和相思,甚至有一封打开来只有空白的信纸和满满一信封的桂花。 桂花早已经干得发黑,余香却是袅袅不散。 见月香的眼泪和桂花一样散了满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因感动还是悲痛不甘而哭。 哭到后来,见月香将脸埋进了被子里,她回来上海已经两年了,没想到蒋文竟还记着她,甚至专程为她来到了上海。 感动逐渐占了上风,悲痛和不甘也就消散在了眼泪中。 “嫁就嫁吧,至少他会真心对我好的。”见月香心里想着,也哭不出声了,擦了擦眼泪就这样睡了过去。 再次见到蒋文,是在半个月后。 没有婚礼,也没有喜酒,仅仅是一家人一起吃了顿便饭,见月香就要跟着这个谈笑儒雅,举止绅士的年轻人走了。 见太太听说蒋文家境清贫,老家又在西南山区的一个小县城里,生怕女儿嫁过去吃苦,早早备好了两大箱子的嫁妆。 从丝绸锦缎、金银首饰到胭脂水粉、咖啡茶叶,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好几匣子的钱。 只是临到要出门,蒋文看到张姨拖来两个大箱子时,这才收起了笑意,严肃的向见知章和见太太道:“岳父岳母,这嫁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见太太刚拿帕子拭了泪,听蒋文这样一说,泪珠子又滚了下来,忙开口道:“怎么不收?这是嫁妆!” “我蒋文娶见月香是因为倾慕她,爱她,不是为了见家的嫁妆。”蒋文脊背挺得笔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你们放心,我会靠自己的双手给月香创造一个幸福富足的家,绝不会叫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好!好!”见知章欣慰的笑了,他欣赏的就是读书人这一股清高的气节,“不要就不要,年轻的时候吃点苦没什么大不了。” 见太太听见这话,已背过身去,泪如雨下。 “哭什么!”见知章皱眉,“你嫁给我的时候,我不也是一个穷小子嘛,吃得了苦,才能享得了福。” 见太太伏过去靠在了见知章肩上,捶了捶他的背:“就是吃过了苦,才不愿女儿也吃那样的苦。” “我不怕吃苦。”一直没说话的见月香开了口,她的眼睛看着身旁的蒋文。 她知道,见家家底厚实,一清二白的蒋文锲而不舍苦苦追求自己,会有许多闲言碎语,有人就说蒋文是为了见家的钱财,上赶着想当上门女婿。 见月香看着身姿挺拔,玉面含光的蒋文,她也不愿他的名声被自己的出身所累,为此,她不怕吃苦。 “谢谢你。”蒋文扬眉笑了,伸手去握住见月香的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见月香没有躲开,只是垂下了头,让人看不清脸。 蒋文的手很大,把见月香牵得很紧,直到母亲叫月香进屋,替她重新整理包袱时,他俩才放开。 见太太拿帕子抹去了眼泪,只收了些简单的衣物,就在系紧包袱前,她忽地起身,走到床头用随身带着的小钥匙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长条的红木盒子来。 见月香从小在父亲的装池店里玩耍着长大,这盒子她再熟悉不过,是用来装画轴的。 见太太将那盒子打开,取出画,展开来呈放在见月香面前。 那是一幅墨梅图,雪白的宣纸上密枝繁花,作画人用墨技巧高绝,虚实和浓淡巧妙结合,托显得朵朵梅花空灵缥缈。 画作下方,落有款识,记为“光绪戊戌人日,偶然作画”。 “这是……”见月香不敢相信,犹疑着抬起头来问。 “吴昌硕的墨梅图。”见太太把画又收了起来,装进盒子里,往包袱里塞,“嫁妆不让带,金银也不许给,带幅画总没有问题了吧?” 见太太一直红着的眼睛又流了泪,拉住了见月香的手,捏了又捏,舍不得放开:“妙儿,妈妈舍不得你吃苦,去了青川要是日子……难,就把这画卖了,够你们用好几年的。” 第2章 青川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案桌上摊开着一幅画,画纸上是点点淡墨痕的梅花,簇簇墨梅盛放在玉白的宣纸上,展现出一副梅海雪香的意境来。 “你说,这是吴昌硕的真迹?”案桌后边,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人推了推圆框眼镜,将放大镜举在画前,一边来来回回的看,一边怀疑的问。 “嗯。”案桌前,夏可人面无表情,眼眸里的光是冷的,双手垂在身侧,让人看不出心思。 这画是她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如果不是眼下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又怎么舍得拿出来卖。 夏可人目光四下里移动,一下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日历正翻到2019年8月5日这一页。 6号是她还款的日期。 夏可人忍不住暗暗用力,掐紧了手心。 “嗯……就算是仿的,那这仿画人的技术也可以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了。”年轻人终于搁下放大镜,抬起头来看向案桌前的人,小姑娘不过二十二三岁,正是爱打扮如花朵一般的年纪,她却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暗沉沉,未打理的半长刘海遮住了眉眼,仔细看才能发现,她的模样其实长得精致可人,“我不是不相信你,美女,只是我实在是怀疑,这吴昌硕的真迹怎么会跑你手里去?” 夏可人知道,自己只要一句话就能打消他的疑虑:“我妈是李彤。” “李彤?!”年轻人惊呼,“我们青川大名鼎鼎的国画大师李彤?” 这年轻人名叫冯嘉宇,在积墨巷的尽头处经营一家百年老字号的装池店,平时除了装裱书画、碑帖外,也会卖字画和字画用具。 做字画的生意自然就会和当地的书画家联系紧密,出名还是不出名的或多或少都会有接触。 青川国画大师李彤的名字,他早有所耳闻。 李彤擅长画花鸟,笔墨滋润,天趣横生,年纪轻轻时一幅画就曾拍下过十万的高价。 不过李彤作品很少,一年到头才画一幅半幅的,还离了婚独自养着一个女儿,日子虽不算清贫,可也称不上富裕。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李彤的女儿高考前夕,李彤被查出患上了系统性红斑狼疮, 为了不影响女儿考试,李彤将病情瞒了下来,等到女儿高考完放暑假时,疾病伴随的肾炎已经发展成了重症肾衰竭,一进医院就直接住到了重症监护室里。 李彤的家境并不足以支撑她昂贵的治疗费用,冯嘉宇只是从街坊邻里闲谈中,听说李彤家为了治病卖了房子,还借了不少外债。 眼下看到这女孩子,冯嘉宇才清楚,当初为了给李彤治病,她们家已经是一贫如洗了。 “嗯。”夏可人点头,轻掐了掌心一下。 “那你是,夏……夏……”年轻人搓着脑门,使劲回忆。 “夏可人。”夏可人接口。 “对!夏可人!”冯嘉宇眼睛一亮,激动得拍了下手。 李彤的女儿正是叫夏可人,前几年的名气传得比李彤还大,在念中学的时候就获得了第十一届全国美展中国画银奖,颇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气势。 只是从李彤离婚后,这夏可人就变得格外的任性,简直乖张刻薄,听说和李彤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放了狠话说是要断绝关系,还自己一个人跑去外地读了高中。 好些人说,李彤的病就是她给生生气出来的。 不过,这夏可人在李彤去世后就再没听说过什么消息,早淡出了圈子,到如今李彤已经去世了四年,夏可人性子看着倒冷淡了许多。 冯嘉宇叹了口气,取下眼镜缓缓揉了揉睛明穴:“这样吧,你也不容易,我给你介绍一单生意,你要是做成了,收入不比这卖画的钱少。” “你妈妈也去世了,这画你就自己留着吧,往后或许还有用得到的地方。”冯嘉宇重新戴上了眼镜,“我姓冯,名叫冯嘉宇。” 夏可人松开了手,开口问:“冯老板,你说的是什么生意?” “МU听过吗?”冯嘉宇从桌案后离开,走向店铺中间的椅子上,一边说话一边坐了下来,见夏可人摇头,展眉一笑,“没听过就对了!这牌子是美国来的,做些包包、皮带什么的,走的是高端定制的路子,在国外据说很火。最近不知怎么的,他们想来中国发展,打算先推出一款小皮具试试效果,选来选去选中了装毛笔的卷帘,准备再选个国画大师造造势。” 冯嘉宇顿了顿接着说:“以我这半吊子的水平这活儿肯定是接不下来的,不过眼下有了你,我们倒可以试一试!” …… 当天下午,夏可人就跟着冯嘉宇去了МU集团。 夏可人脱/下了灰黑色衣服,换上冯嘉宇特意为她准备的古风长裙,一向随意披散着的长发仔细辫盘了一下,她已经四年没有打扮这么鲜亮精神过了。 刚走进办公楼,就有人迎了上来。 “两位就是冯先生和夏大师吧?”年轻人看了看夏可人,指向电梯方向,“请跟我来,蔡总监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上电梯的时候,夏可人脚下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冯嘉宇连忙扶了她一把,顺势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来,这套裙子都花了我几大千,如果是生意没谈成,要你来赔!” 这个冯老板表面一副和气又热心肠的模样,一到关键时候就展露了原型,夏可人是上了贼船,只是她一点也不怕。 小时候她害怕妈妈和爸爸离婚,可他们还是离了,后来爸爸夏三元得了肝癌,她害怕他死,他仍然不可阻拦的病逝了,由此夏可人一度痛恨自己的母亲李彤,觉得自己父亲的不幸全来自于强势又冰冷的母亲,甚至在高中的三年里选择激烈而又决绝的方式来逃避母亲。直到她高考结束后,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妈妈李彤也生了病,还说李彤的病是祸害了夏三元遭来的报应,她竟也一度觉得这是母亲的报应,可当她见到病床/上曾经那么骄傲,如今却奄奄一息的母亲时,才发现自己不愿她死,夏可人又开始害怕,为此她拼尽全力为母亲治病,瞒着母亲抵押了家里的老房子,又借了外债,只是一切都是徒劳…… 从那时起,夏可人就再也没害怕过。 电梯叮铃一声响,六楼到了。 夏可人回过了神来,跟在冯嘉宇身后,走进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两侧都是透明的玻璃门窗,中间有一张方形的长桌,两边对称的摆着六张椅子,一个身穿黑色正装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左侧第二张椅子上,看前边播放的PPT。 PPT上正投映出一幅老旧的工笔美人图,已经泛黄残破的宣纸上依稀可以看出,初春粉白的梨花树下,坐着一个身穿灰湖绿旗袍,梳着鬟燕尾式短发的妙龄女子。 女子身姿曼妙,像是茫茫雪色里融进的一点春意,只是本应该最夺目的面容处,却因为严重的破损,让人看不出相貌来。 画的左边打着“修复”两个大字,男人紧锁着眉头用手指在触摸屏上一遍一遍的将那两个字圈了又圈。 是幅好画,只是实在太破了,夏可人一进门率先看见了画。 “蔡总监,冯老板和夏大师到了。”年轻人见那男人没反应,出声提醒了一下。 这一出声,那蔡总监似乎才注意到会议室里进了人,他赶紧站起身来:“你们终于来了!” 说着招呼年轻人倒上茶水,这才正眼打量夏可人。 冯嘉宇见蔡总监的目光停留在了夏可人身上,立马开口介绍:“蔡总监,这位就是我和你说的夏大师夏可人,她可是我们青川颇有造诣的国画大师,读高中的时候随意画的一幅画送去全国美术展就获得了银奖,好家伙,那真是当时在我们整个青川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们要做的毛笔卷帘只要能入得了她的眼,那推出去就一定没问题!” 蔡总监满意的点点头,冲夏可人问:“夏大师,不知道冯老板有没有给你介绍过。我们МU品牌打算先做一款独有的国风小型皮具,定制型的毛笔卷帘,专门推向爱好书画的明星作家等知名人士,既达到媒体效应,又别具一格推出中国特色高端定制的潮流,喏你看,就是这个。” 蔡总监拿起桌上的样品,展示在夏可人面前。 小小的一个牛皮卷帘,造型倒是挺别致的,夏可人脑子里嗡嗡的只听见了“全国美术展银奖”几个字,那是她曾经的骄傲,也是她曾经最炙/热的追求,只是后来母亲去世,为了排遣心中的难受、内疚、亏欠,只顾着一遍又一遍自己默默的画画排遣,早淡出了圈子,没想到竟还有人记得她的过去。 松开不自觉掐紧的手心,回过神来,夏可人看了一眼皮卷帘想也没想就出声道:“挺好的。” 蔡总监满满说了一晌话,换来简简单单三个字,且神情敷衍,他有些不满意。 冯嘉宇连忙圆场:“我们夏大师话不多,蔡总监多多包涵,不过你放心,夏大师从来不轻易开口夸好,既然她都说了好,那就一定是真的好!” 过去的四年里,夏可人习惯了直言直语,因为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所以丝毫不在意别人的心情和感受,“挺好的”三个字就是她的习惯使然脱口而出的,眼下见冯嘉宇有些着急的样子,夏可人才意识到,她虽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却还有东西需要拿回来,只有成了这桩生意,还清了欠债,她才有希望赎回家里的老宅。 夏可人轻吸口气,缓和了冰冷淡漠的神色,刚想再闭着眼夸一夸那个笔帘,争取住这桩生意,就听冯嘉宇提到了李彤的名字。 “而且我们夏大师的母亲就是李彤,李彤的名字想必蔡总监有所耳闻吧?”冯嘉宇见蔡总监来了精神,更是滔滔不绝,“李彤可是年纪轻轻就得了这丹青妙手的别号,若不是天妒英才令她早逝,以她的技艺和境界早晚会成为享誉中外的国画大师。” “失敬失敬!”蔡总监看向夏可人的目光更加的尊重仰慕起来,原本不满意的“挺好的”三个字,变得一字千金,“原来夏大师还是李彤的女儿,挺好的,挺好的,只要您说挺好,那就一定很好!” 夏可人答应冯嘉宇来接这个生意,是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可眼下牵扯上/了她的母亲,夏可人刚松开不久的手心又掐了起来,指甲尖狠狠地戳进嫩肉里。 妈妈爱惜羽毛,当初最厌恶的事就是别人拿她的名气招摇撞骗,夏可人不要老宅,也不能用妈妈的名声来做生意。 “我的意思是,看是挺好看的,不过用的话,我是绝不会用的。”冷淡的情绪丢到了九霄云外去,夏可人冷着脸站了起来,“你们做皮货的就不要上赶着去附庸风雅,毛笔洗干净了挂起来最好,就算要写生也会选透气更好的竹卷帘,用什么牛皮,花里胡哨的。” 冯嘉宇眼看到嘴的鸭子要飞了,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喊了起来:“夏可人!夏大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对了,别叫什么大师,难听,像天桥算命的瞎子。”夏可人径直就要往外走,临到门口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拿出当年那刻薄乖张的劲儿,指着PPT上的工笔美人图又补了一句,“还有这画,破成这幅模样,就连我也只有七成的把握,你们想要找人修好,白日做梦!” 说完提脚走了出去。 冯嘉宇脸色涨紫得像一块猪肝,哑着嗓子正想向蔡总监道歉,还没开口,蔡总监黑着脸,手往外一指:“滚。” 出了МU集团,冯嘉宇连奔带跑的追上了夏可人,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想走?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你有什么损失?”夏可人甩开了冯嘉宇的手,脚不停,眼不眨,手往背后一摸,从长裙里扯出一块标签牌来,“裙子回去就脱给你,你不让我剪标签,不就是穿完好退的吗?” “你!”冯嘉宇怒喊,“你搅黄了我几十万的生意,就想一走了之?” 冯嘉宇追上几步,还想再说,口袋里的手机忽地响了起来,来电竟是蔡总监。 这蔡总监也真是!都让我滚了还不算,难不成还要专门打电话来骂我一顿? 可他接起电话仅仅五秒,脸就笑成了一朵花,挂了电话,飞奔上去紧紧扭住了夏可人的胳膊:“姐姐,可人姐姐!这事还有转机,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不计较刚刚的事,而且答应你,提前给你垫付了欠款。” 夏可人停下了脚步,转过脸盯着冯嘉宇的眼睛。 “孟总!”夏可人的眼睛又冰又冷,看得冯嘉宇大夏天里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这小姑娘是冰又是火,可不好惹,赶紧实话实说,“МU集团的孟总刚刚在外边听到你说的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你很是欣赏,让你今晚去一趟他家。” “什么意思。”夏可人皱眉。 “你懂得。”冯嘉宇想入非非,“什么霸道总裁专宠小野猫,或许是你刚刚任性泼辣的样子正对孟总的胃口。” 夏可人舒开了眉:“可以。” “什……什么?”冯嘉宇没想到夏可人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你不用再好好考虑考虑?” “垫付的欠款现在立刻打到我的账户上来,晚上我听你的安排。”夏可人不理冯嘉宇,说完直接从包里摸出一张卡。 冯嘉宇怔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接过了卡,识时务则为俊杰,这个夏可人不简单,他可得好好抓住这摇钱树! 晚上八点,蔡总监亲自开车来接夏可人,载着她开往位于半山腰的牧山别墅区。 这里房子与房子相隔甚远,一路过去大多只亮着昏昏暗暗的路灯,路灯外边是漫山遍野的森林,空气好得发甜。 车子很快开到一个庄园门口,蔡总监下了车,站在镂花铁门外的呼叫器旁,按下门铃,毕恭毕敬的道:“孟总,夏小姐到了。” 这蔡总监已经人到中年,更何况能胜任МU集团中国分区的总裁位置,夏可人猜想呼叫器对面一定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 铁门应声而开,蔡总监向夏可人招了招手:“孟总不喜欢车子开进去,还得麻烦夏小姐多走两步路。” 夏可人闻言下了车,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蔡总监站在原地,回过头去,只听他又道:“孟总不喜欢外人随便进去,夏小姐请一直往里走。” 夏可人一个人朝着别墅大门走去,虽是夏夜,山上却凉丝丝的,耳畔是一浪一浪的虫鸣。 刚走到大门外的台阶处,前头的门就自动开了。 夏可人站定脚步,透过玄关,看见一楼大厅的落地窗旁亮着盏灯,一个身穿衬衣长裤,手拿文件的男人倚坐在灯下。 男人身形匀称,看着很年轻,听见门前的响动,放下文件,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直直看向夏可人的眼神,倒让她觉得比山风更凉人。 夏可人愣了一下,随即冷静开口:“孟总,我答应会来,可没答应来多长时间,更没答应会进屋,我就站在这里,给你三分钟,你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 孟总略微抬了一下下巴,他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却有一股年轻人没有的气势。 “进来。” 他的嗓音淡淡的,简单出口的两个字,叫夏可人不知怎么竟难以拒绝。 夏可人犹豫片刻后抬腿走进了大门,仅仅只走了两步就站在了玄关里。 “夏可人,你说你有七成的把握能修好那幅画?”见人老远停下,孟总又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再计较。 “什么?”夏可人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画?” 话音刚落,就想起下午在МU集团会议室里见到的那张PPT,这下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孟总把自己叫来竟是因为这个事。 真是冯老板有心栽花花不活,自己无心插柳还柳成荫了。 随即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舒缓起来,也是在舒缓的这一刻,夏可人才意识到原来刚刚自己竟这样的紧张。 在夏可人思索的间隙,孟总已经站起身来,走到大厅左边的柜子旁,从一个红檀木的匣子里取出一幅画轴,小心打开了呈放在桌面上。 “这幅画。”孟总出声。 夏可人走上前去,桌面上的画和下午PPT上见到的一模一样,近看之下更显得这画工精湛,梨花粉霞,女子袅袅,却也暴/露出更多的污迹和破损的细节。 “破损很严重。”夏可人细细查看。 “不过七成是我谦虚的说法,只要孟总能把修画所需的东西给我配齐,完全修好的话,只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夏可人将头从画纸上抬起来,看向孟总。 这是夏可人第一次直视孟总的眼睛。 他的眼眸很亮,像是白日里的阳光,夏可人避之不及。 “两个月太久,时间快一点,报酬随你开。” “随我开?”如果能随便开,那赎回抵出去的老宅子就触手可及了,夏可人深吸口气,“孟总想要多快?” “半个月。”孟总出声,“一幅毛笔画而已。” “这画要是好修,孟总也不会来找我了。”孟总言语间对国画的轻视像一根刺,扎得夏可人心中很不舒服,可为了随便开的报酬,她仍平静开口,“孟总或许不了解这宣纸分为生宣和熟宣,生宣吸水性强,易产生丰富的墨色层次,适合水墨画;而熟宣吸水性弱,经得住层层皴染墨和色还不会散开,适合工笔画。” 夏可人顿了顿,耐着性子接着解释:“您这幅就是工笔画,可这画师画功高超,偏偏用的是吸水性强的生宣,还是纯手工的特种净皮,现在外边能找到的全是机制纸,纯手工的只有泾县专做宣纸的宣纸坊还在产。” “纯手工的特种净皮?”孟总微微皱起了眉,他对国画什么的不感兴趣,听着前边一段已经厌烦,可眼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夏可人点头:“没错,您看这儿。” 夏可人将画举了起来,对着落地窗边的灯光,指了指画纸留白处,覆背纸破损的地方露出通透轻薄得像是蝉翼的画心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显露出一圈一圈的图案。 “看到没有,这是手工净皮宣纸特有的,得人工实打实细细做出来才有,纸可骗不了人。”夏可人把画放回桌面,“要想补好这幅画,得有同样的宣纸才行,这去一趟泾县来回路途就需要两天,加上找纸坊找纸怎么也得花一个星期,半个月时间太短。” “那一个月。”孟津抬手,看了眼表,“你今晚就出发。” 第3章 往事(2)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你看这纸。”见月香把纸举到灯泡底下,“质地绵韧,光洁如玉。看这一圈一圈的图案,像是连绵的云。” “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只要你喜欢,用完这些我再给你买。”蒋文笑眯眯的拿过一旁的枕头,替见月香垫在背后,“来,坐高一点,舒服些。” 见月香跟着蒋文从上海火车站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青川,又换乘了轮船顺着长江摇摇摆摆开了一天半,这才到了蒋文的老家。 见月香从没赶过这么远的路,人刚一下船就吐了,吐得胆水苦了满嘴,接着就病了。 发了一晚上的高烧,到今天为止,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 “别再买了。”见月香把纸放在床头,“你刚回来,都还没找到事做,这一摞纸够我们一家人吃大半个月肉的。” “那有什么要紧……”蒋文的话还没说完,砰地一声,卧室的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沉着脸往里头瞥了一眼。 “吃饭了!”中年女人是蒋文的妈刘芳,喊了一嗓子后转身刚要走,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屁/股是金锭打的,可宝贝得很!” 她那话不是冲着人说的,像是自言自语,见月香没听懂她的意思,蒋文倒是难为情的冲见月香笑笑,安抚道:“你别生气,我妈她就是一个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粗鄙惯了。” “妈,你懂什么就胡说八道!这纸不是用来解手的!”蒋文揽着见月香的肩膀,向刘芳到,“这是画画用的宣纸,不是草纸!” “擦屁/股用一种纸,画什么画还要另用一种纸,真是娇贵。”刘芳更气,往床/上白了一眼,摔门就走。 “妈!你这人!”蒋文也怒了,站起来还想再说。 见月香红着脸赶紧扯住了他的衣袖,“行了,少说两句,不然妈该更不高兴了。” “她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又没花她的钱!”蒋文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她这人就是苦日子过惯了,完完全全的乡下人!没有见识没有水平!” “乡下人怎么了?”见月香心里虽高兴蒋文光明正大的护着自己,可她也得拿出儿媳妇该有的态度来,于是轻声哄慰到,“乡下人还是生出了你这么个知书识理的浪漫主义诗人,证明你妈水平是挺高的!” 一句话既夸了儿子又夸了妈,蒋文听到后果然松了眉头,扬起嘴角来轻轻笑道:“月香,我今天才发现,你这张嘴,不仅是长得像樱/桃样的好看,还和樱/桃一样的甜。” 话说着,他就俯下/身凑近了见月香的脸:“来,让我尝尝,看看味道是不是也是甜人的。” “别闹了!”见月香羞得垂下头,忙双手抵在蒋文胸前将两人隔离开来,“妈叫吃饭呢,再磨/蹭饭菜都该凉了!” “好好好,那你躺着,我给你端进来。”蒋文起身,刚要走,见月香又把他给拉住了。 见月香掀开被子往床下动:“别端了,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出去吃吧。” 一来到婆家就躺床/上躺这么多天,吃饭喝水还要丈夫伺候,婆婆有些意见,见月香也是理解的。 “下来做什么,快进去!”蒋文抄手一把抱起见月香的腿,又给塞回了被子里,“刚好一点,小心又给病着。” 说着替她掖了掖被子,接着道:“你就安心好好躺着,不用管我妈,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被窝里暖乎乎,见月香心里甜丝丝的,嫁人前就常听人说新媳妇在婆家难免会受气,能忍则忍,有什么委屈放肚子里,家和才能万事兴。 可看眼下这情境,见月香只觉得有个如此疼惜自己的丈夫,她兴许什么委屈也不用受了。 “是没长骨头还是没长脚,烂死在床/上了吗?”刘芳见出来的又只有蒋文一人,气得脸都青了。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蒋文把夹菜的筷子一搁,“妈,人家月香大老远的嫁过来,又生了场病,你多照顾照顾她怎么了?” “真是人和那纸一样金贵,稍微一折腾就要命!”刘芳咂嘴,“儿啊,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你说你这是娶了个媳妇还是供了尊菩萨?” “行了,妈!”蒋文不爱听。 “别叫我妈!”刘芳也索性摔了筷子,“好好的娘不叫,非要叫妈,真难听!” “这是新文化,新文明,什么娘啊爹的都是旧社会的喊法了,得抛弃!”蒋文弯下腰去捡起刚刚刘芳摔落的一支筷子,站起来又接着给月香夹菜。 “你把你老娘我也一起抛弃了算球!”刘芳拿起捡起来的筷子在衣袖上擦了两下。 “不可理喻。”蒋文看了刘芳一眼,菜也不夹了摇着头端起碗就往屋里去。 蒋文这一进屋就没再出来,两人同吃一碗饭,吃完又一起窝在被子里。 因为睡得早,见月香醒了个大早,下床的时候毛玻璃外边黑摸摸的天都还没亮,可蒋文早已经不在身旁了。 见月香记得桌子上放有煤油灯,她家早就拉了电灯从天黑亮到天亮,从前在苏州艺校也是有灯的,即使到点熄了灯,也有手电可以用,她哪里用过这种还要自己点火的煤油灯。 摸过去学着这些天蒋文点灯时的样子划燃火柴抵在灯芯上却怎么也点不着,总是噗嗤一下就熄灭了,三番四次的她找不出原因也没了耐性只好借着火柴的弱光推开门,走到堂屋里去。 有昏黄的光从厨房那边透过来,在狭长的堂屋里拉出晃晃悠悠的影子。 听动静,是刘芳和蒋文在里边做早饭,见月香一到蒋家就给刘芳留下个懒惰娇气的印象,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提脚往厨房去,今天难得起这么早,她想好好表现一下。 一靠近之后才发现,只有刘芳在里头。 刘芳站在灶台前拿着锅铲正在炒菜,隔着热腾腾的烟气抬起眼皮看了来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见月香没想到蒋文不在,和刘芳独处她有些不自在,可已经走到了门口,又扭头离开只怕会让刘芳更看不惯自己。 “妈,做早饭呢!”见月香深吸口气,往里边走。 “没长眼吗?”刘芳没好气。 见月香假装没听见,脸却红了起来,站在灶沿儿边搓搓手:“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还真是没长眼!”刘芳将锅里炒好的丝瓜倒在盘子里,转身从陶缸里舀出一大瓢水,拿刷帚涮了涮锅后一把拎起锅往见月香脚步的潲水桶里倒。 油点子溅了见月香一裤腿,见月香刚皱起眉,就听刘芳开口:“杵着就杵着,不知道看着火去?” “哦!”见月香顾不上裤腿,赶紧坐到灶膛前的小凳子上,灶膛里柴火烧得通红,热气一个劲地往外燎,烤得见月香一张小脸又烧又烫。 刘芳又把萝卜菜下了锅,锅铲猛敲了锅沿儿两下:“火旺点!” 见月香忙拿起身边的柴枝就往灶膛里送,手刚进去一点,就被斜火烫得一阵疼,轻呼一声扔了柴就往回缩,热汗直下。 再探头往里看时,却见刚扔进去的柴枝把原本的火苗打熄了不少,火反而更小了。 见月香生怕再挨刘芳的骂,她脸皮薄,从小到大除了出嫁前因为婚事和父亲争过两句,就再也没被人大声吼过,一有人冲她喊她就心虚冒汗。 又拿起一截柴往里捅,想把压住火苗的柴枝捅进去些,可这么捣来捣去眼看着火就要灭了。 “你把火生哪儿去了?”刘芳扒拉两下铲子,见锅的温度还没热起来,气得扔了锅铲,两大步走过来俯身一看,当下脸就比锅底还黑,“找了你这么个媳妇,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刘芳一把将见月香从小凳上拉了起来,往锅边推去:“炒菜总行了吧?” 话说着,自己坐在灶前,取过旁边的火钳,把灶膛里压实的柴火架出来,又扇了扇风,待火重新旺起来后,刘芳这才接着说:“就你这样懒手懒脚什么也不会做的女人,在我们老家那是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的!” “也就我儿子眼瞎,着了你的道儿!” 在刘芳的骂骂咧咧中,见月香吸了吸鼻子,鼻子一堵,热气就滚成眼泪包在了眼睛里。 手里的锅铲柄差点比她的手腕还粗,使劲翻了翻锅里的菜,腾起来的烟气就把热泪给吹散了。 “我会一样一样学的。”见月香轻声细气的说。 “老大不小才开始学,你学得会吗!”刘芳话音刚落,就听见外边脚步声响起,紧接着,蒋文大步窜了进来,一把抢去了见月香手里的锅铲。 蒋文把铲子往锅里一扔,当啷一声响。 “你发什么病?”刘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月香这是拿毛笔的手,不是拿这油腻腻的锅铲的!”蒋文怒了,“妈,你要是不想做这些,我明天就去请个保姆来,你就享福好了。” “保……保姆?”刘芳愣了愣,“有这闲钱做什么不好,还专门请个人来伺候,祖宗!真是作孽!” 蒋文没理刘芳,只是去扶着见月香,柔声冲她说:“你别理我妈,她就是旧封建,这些活儿你千万别做,妈要是也不想做,我们就请人。” “你一大早上的去哪里了……”见月香将脸挨在蒋文肩旁,心里难受,忍不住轻声嗔怪。 “我这不是知道你早上吃不惯干饭,出门给你买小笼包去了嘛。”蒋文搂着见月香往外边去,“你看,刚出笼的包子,特别香!” 两人坐到了堂屋中间去,蒋文把包子递到见月香手里。 “哼,什么拿笔的手!有本事不吃饭成天光喝墨水好了!”厨房里,刘芳怨愤的声音仍能听见。 见月香咬了口包子,边吃边慢吞吞的说:“家里这么多人还请人做什么,请一个人一个月下来要多多少花销,妈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可你们这……”蒋文还要再说。 见月香又道:“我病已经全好了,往后你在外边找钱,我在家里帮着妈做事,怎么也够了。” “你从没做过这些事,做这些事可辛苦了。”蒋文心疼。 见月香捏着包子,笑笑:“有你对我这样好,我不觉得辛苦。” 天边现出鱼肚白,堂屋里逐渐亮堂起来。 见月香看了看桌对面蒋文的脸,难为情的移开眸光望向屋门外。 低矮的街巷外是成片成片的瓦房,远处连绵的青山像是云霞下的玉带。 蒋文忽地牵住了见月香桌面上的手,不假思索的开口:“我会永远对你这样好的。” 第4章 泾县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玉带样的青山盘亘在茫茫原野上,天刚亮的时候,高铁就到达了泾县站。 从青川到泾县没有直达的飞机,两人昨晚先飞到了合肥,又连夜坐了高铁过来。 夏可人没想到,堂堂孟总竟也跟着她来受这个罪。 从孟总的言语神态中,分明感觉他不仅不喜欢国画,甚至称得上抵触和讨厌,却又大费周章的修复那幅工笔美人图。 夏可人觉得不合逻辑,不过她对他的理由不感兴趣。 她只想完成这桩生意,赎回抵出去的老房子。 家里的老房子是从前外婆在世时一砖一瓦自已建的,妈妈李彤在这屋子里出生长大,她也在这里出生长大,这屋子承载着的是三代人的记忆。 小时候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案上,跟着妈妈学作画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时候外婆还健在,夏可人记不清外婆的模样了,却记得她一头银白的短发,上身最爱穿蓝布白花的衬衫,下/身一水儿青黑的长裤,摇着竹扇立在院边青竹底下,笑吟吟的望着夏可人学画。 那时外婆已经八十来岁的年纪,脊背却挺得比青竹还直。 远远的看见李彤教夏可人画葡/萄,干净的宣纸上一笔落下去靛青带了墨色的两笔,围成亮晶晶的一粒紫葡/萄,夏可人嫌葡/萄不圆,捻起笔又要去添。 笔尖还没落下,外婆就开始喊:“这作画和做人一样,落下去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许再补,你要觉得不满意,另起一页从头来过。” 夏可人当初并不懂得这话的意思,等她懂得的时候,外婆早已经不在了。 外婆走后,家里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更令夏可人难受,她不愿再想,握紧拳头掐了掐手心后,拿出手机:“打车过去只要二十分钟。” 泾县丁家桥镇后山村南谭寺附近有家纯手工造纸坊,夏可人提前在高铁上查好了路线,从高铁站到那里只有十五公里。 话音落下,一抬头,孟总已经走到了马路边,一辆黑色的悍马正停在他跟前。 “上车。”孟总头一偏,率先提脚坐进了后排。 夏可人自觉的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一落座就把导航放在了司机方向盘旁边。 司机看了眼地图后,试探的问了声:“孟总?” 蔡总监在安排司机来接人的时候就已经发了详细的地址给他,跟旁边小姑娘给他的不一样。 后排,孟总闭上了眼,将头向后仰着倚靠在座椅上:“按她的来。” 车开到村口就无法往里进了,夏可人拿着手机跟着导航一路走一路找,沿着黄土小路绕着村子走,在夏可人背心微微开始出汗的时候,她就看到了不远处院门内密密茂茂的碧绿树叶。 连卷碧波翻翻叠叠,其后就是黄墙灰瓦的庙宇屋檐。 南谭寺出现在了眼前。 那家手工制纸坊就在南谭寺后边三五百米的距离。 寺庙不大,里外皆郁郁葱葱,两人绕过寺后一片翠竹林,没走几步就有一片麦田,麦田旁边是个带着大水泥坝子的小楼。 小楼粉色瓷砖贴墙,坝子里晒着黄黄绿绿成捆的树枝。 “这晒的就是青檀树枝。”夏可人忽然开口。 这还是从青川到泾县,十几个小时候里,夏可人说的第二句话。 话音刚落下,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穿着黑色长袖,头戴草帽的中年男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一见到院坝里的两人,男人就敞开喉咙喊了起来:“买纸?” 夏可人点头。 “我这儿买纸是有规矩的,小姑娘你可知道?”男人走了过来,冲孟总伸出来手。“我叫曹三贵,是这手工制纸坊的老板。” 孟总没有伸手去握,只是冲他点了点头,淡淡的说了句:“你好。” 曹三贵也不介意,嘿嘿一笑,将自己的手往裤子两边擦了擦:“我手不脏,这是天天年年扯树皮扯出来的老茧,弄不掉了。” 曹三贵见孟总气度不凡,只以为他是嫌自己手脏。 再看两人,像是大老板带着一个小助理,兴许还是个大生意,曹三贵又赶紧道:“小姑娘,买纸可以,我这儿的宣纸都是最好的,不过我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孟总问。 “想要买我的纸,必须跟着我走一套制纸的过程。”曹三贵到。 见孟总一听曹三贵的话立马皱起了眉,夏可人知道他本来就对国画不屑一顾,更不用说一张画画的纸了,于是开口道:“制纸过程复杂,几十道工序,上百道规程,几乎要历时一年,慢的甚至两年,我们赶时间,等不了这么久。” 孟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曹三贵笑道:“小姑娘,你们想在我这儿住一年,我还没这地儿呢!” “我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安徽泾县古法制纸的手艺。”曹三贵慢慢到,“现在越来越多的机器代替了手工,虽说机器制得越来越好,甚至很多时候比手工的更细腻更规整,可我还是想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每个来买纸的人,我都叫他们跟着我走一套,至少知道我们老祖宗辈辈传下来的技艺是怎么一回事儿不是?”曹三贵长长叹了口气后,又到,“一套下来短则一年,长则两年,可我坊子里日日都在制纸,每道工序同时在运作,你们跟一套不会超过三天的。” “那你不怕别人学走了你制纸的秘方吗?”夏可人直直出口。 她是学画画的,自然知道无论制纸制墨甚至是印泥,每家都有每家的秘方,这是他们代代相传的根本。 曹三贵回道:“你放心,关键的步骤我自然是不会给你们看的,不过我没有孩子,如果哪个来买纸的人跟了我一套流程后对这个很感兴趣,想要向我学艺,那我也愿意倾囊相授,把这门技术传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夏可人点点头:“那我们先看纸。” “可以可以,你们随意看。”曹三贵领着两人往屋里进,“两位怎么称呼?” “夏可人。”夏可人出声。 半天见孟总没有反应,只好又补了一句:“他姓孟。” “好好,你们慢慢看。”曹三贵站在房门口,屋子里陈列的全是制好了的宣纸。 夏可人径直过去,一一细看,很快就站定在了一个架子前,轻声道:“就是这个。” “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是特种净皮,檀皮的含量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曹三贵解释。 “就要这种了。”夏可人看向曹三贵,“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跟流程?” “你一个人去?”曹三贵出声,见夏可人点头,于是又开口,“我正好要去砍树枝,你要是不用休息,不嫌累,立刻就能出发。” “走吧。”夏可人鼻尖上还冒着汗珠子,神色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刚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响起孟总清淡的嗓音:“我也去。” 夏可人一怔,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去不去也和自己无关,头也没回,跟着曹三贵往后山青檀树林走去。 孟总对制宣纸的过程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子产生了好奇。 他自觉自己的话算是少的了,可这个夏可人话更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还记得高铁快要到站的时候,窗外正好日出,夏可人坐在窗边安静冰冷得如同一座石像,朝阳淡淡的的光芒照耀在她精致却几乎面无表情的脸上,她于是开始发光。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是宇宙中的一粒星星,漫无目的无声无息的漂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点亮,但他知道,她一定会亮起来的。 就像是遇到了国画,或者和国画相关的东西。 她的话就开始多起来,从平时的两个字三个字变成了两句话三句话,甚至意犹未尽。 “我们泾县的宣纸之所以做得好,是因为我们这儿的青檀树长得好!”曹三贵抓住树枝,去桠留五六尺长用麻绳一卷打成一捆,“我们这儿喀斯特山地丘陵地带长出来的青檀树,组织匀细,纤维均整。” “这一捆枝条下锅水煮二十小时,再放后山腰溪水里浸泡二十小时,然后剥下檀皮,晒干后再捆起来。”曹三贵一边说,手上动作不停,“就是第一步,制毛皮。” “你们要试试吗?”曹三贵抹了抹汗,把手里的镰刀递了过来。 身后边的两个人都直挺挺的站着,没一人伸手去接。 夏可人是大概知道做宣纸的过程的,青檀皮部分就要反复的煮晒漂白,稻草部分也是如此,然后将两者按一定比例混合后制浆,再把浆倒入水池里捞纸。 捞两遍起来后还不算完,还要在平均温度五十度以上的铁柱火墙上晒纸,再进行最后的处理过后,宣纸才能拿出来卖。 他们没时间一样一样亲自做过去,只能走马观花的看看。 曹三贵也理解,一下午的时间带着他们两个人看了好几步,临近傍晚,直到他自己的肚子咕嘟叫起来,才想起来问夏可人他们:“你们饿了吗?” 见夏可人没说话,孟总抬手看了眼表,已经五点半了:“有什么吃的吗?” “这附近可没什么饭店,想吃饭只有去前边山下南谭寺,寺庙里有斋饭,十元一位,味道还不错。”曹三贵手往下一指,“不过,你们得赶快,斋饭六点停止供应。” 夏可人他们正在看制青皮,投碱蒸煮,滚滚热气熏得她头发晕,于是赶紧出来透了口凉气后就自顾自的就往山下走。 山道两边是细碎的卵石,用碱水煮过的青皮就密密挨挨的晾晒在卵石上,日晒雨淋,让青皮中的纤维软化,又分解掉其中的有机物,使得蛀虫不爱吃,这是宣纸得以长年保存的秘诀。 夏可人直到进了寺门才发现孟总正跟在她的后边。 两人默契的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有庙宇里沙沙的树叶声回荡在四周。 南谭寺地处偏僻,寺庙里几乎没有外人,吃斋饭时全程自助,在瓦罐里扔了钱,然后自己去夹菜,只是夹多少吃多少,不能剩饭,吃完后也要自己收拾干净。 饭堂中间,长条的桌椅只坐一边,男女分开,开饭前寺里的师父们会双手合十,一齐念一段夏可人没有听懂的话。 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两边都只有沙沙的咀嚼声,和院子风吹树叶的声音很像。 夏可人一边往嘴里送饭,一边觉得她好喜欢庙里的生活,什么都是井然有序按着规矩依次进行的,所以什么也不用多想,什么也不用多做,只要沉默着,沉默着随着时间往前走就行了。 夏可人吃完饭洗碗的时候,孟总已经穿过院子到大殿里去了,他久久站在蒲团前,烟火气缭绕在他身边,衬得他反倒像是凡尘中的神祇。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夏可人总觉得那烟火气飘到孟总身上,又从孟总身上飘到了自己跟前来,满眼的雾茫茫,又熏又热。 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身后有个小师父慌里慌张的往外跑:“不好了,饭堂着火了!” 饭堂连着厨房,做完斋饭也不知是哪个师父忘了熄火,寺庙里又都是木质结构,火顺着厨房的房梁就烧到了饭堂来,洗碗池就在饭堂左边,大火堵住了出去的路。 夏可人望了一眼窗外,正对上孟总听见呼喊回头看过来的双眸。 她刚想爬上水池从木窗上翻出去,窗子就一下燃了起来。 热浪冲得夏可人连退好几步,火光之中,窗外的人正向着她跑来。 屋子里烟熏得人喘不过气,夏可人紧紧掐着手心保持清醒,眼前是滚/烫的红光。 …… 夏可人是在医院醒过来的,窗外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 护士正在给她取吊针,见人醒过来,柔声道:“多亏救得及时,你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呼吸道有些红肿,最近两天咽喉会比较痛,尽量吃些流食。” “谁救的我?”夏可人一说话,嗓子果真火辣辣的疼起来。 “隔壁病房住着呢,一个男人,听说是抱你出来的时候被门梁压了腿,也不是什么大事。” 夏可人愣了愣,寺庙里哪有什么男人,当时外人统共就只有自己和孟总两个。 难道救了自己的是孟总?那样清冷的人,实在想不出他冲进烟熏火燎里的模样。 可穿着病号服,走到隔壁去敲开门,VIP病房里躺着的果真是他。 孟总左脚上打着石膏,拿着iPad坐在床/上,旁边是一脸苦相的蔡总监。 夏可人看了眼手机,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难怪连蔡总监都赶来了。 “这就是他们推出的新款女式手袋。”蔡总监愁眉深锁,“柔/软的小牛皮以刺绣呈现云头莲瓣纹样,一经推出就卖断了货。” “更恼火的是,看目前的形式,他们也打算走中国风,那路子可就和我们完全重叠了,我们可以分到的市场将更小。”蔡总监说完,摸了摸额头,这才看到门口站了一个人,忙又挤了个笑,“呵哟,夏小姐,你来了。” 夏可人看了蔡总监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又看向孟总。 孟总右边脸颊连着耳廓上有一截烧伤的痕迹,红红的,倒让他整个人显得没有那么难以接近了。 “孟总,谢谢。”夏可人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心里却也是实打实的感谢的,毕竟她觉得比起孟总来,自己的小命实在是不值价。 他那样的人愿意冲进火里救一个一文不值的自己,着实是令人感激。 “叫我孟津就好。”孟总眼睛仍然看着iPad。 蔡总监被这平易近人的孟总吓了一跳,看看孟总又看看夏可人,最后只得干咳一声,缓解不安。 “渴了就喝水去。”孟津听见蔡总监不自然的咳嗽声出言到。 “是是是,我喝水去。”蔡总监忙起身就走。 等蔡总监出了病房带上了门,孟津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清凌凌站在光影里的夏可人,开口道:“刚刚你也听见了,形式严峻,我必须回МU去。” 夏可人眨了眨眼,脑子里的问号更多了。 这种事情,也要和她商量吗?? 孟津见夏可人半天没说话,接着开口:“冯老板说你指明了必须要我陪同泾县买纸全程,不然会拒绝修画。” 孟津停了下来,遇上一个话少的,他自己话倒多了,他以往可不会解释这么多。 “没有这回事。”夏可人面不改色,“我一个人就行,孟总,你有事就先走。” 出了病房,带上门。 “冯嘉宇。”夏可人打通电话,面无表情,用最冷漠的嗓音开口,“你这人有毛病吧?” 第5章 往事(3)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你这人有毛病吧?”刘芳将手里的抹布往地下一摔,冲着见月香骂了起来,“这样好的料子你拿来盖在桌面上?” “真是吃饱了撑的,桌子还怕冷了不成?” 见月香正坐在窗前拧煤油灯的灯芯,这是她刚学会的,所以有些聚精会神,猛地听见刘芳骂起来,吓了她一大跳,差点摔了手里的灯。 回头看去时正好见刘芳把桌面上盖着的花布扯下来。 “妈!”见月香心急的喊了一声,镇了镇,轻轻说,“盖桌面上好看些。” 她咽进肚子里的话是,老旧的木桌面早已经坑坑洼洼,上边的污渍脏得都包成了油腻的浆,她早上擦了半天也没能擦下去,坐在桌边吃东西总是喉咙发紧,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只好拿了从家里带来的料子当桌布遮一遮。 因包袱本就不大,这布料见月香只带了两匹,原本是想入冬后做身新衣穿的。 “好看?”刘芳气不打一处来,“这样好的料子只为了好看就拿来这么糟蹋了?” 见月香本是满肚子的委屈,可此刻在簇新的绣花料子的对比下,刘芳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也不知缝缝补补了多少年,连家里张姨穿得也比她体面得多。 委屈一下便没了,梗在心头的是些许酸楚。 要自己是她,一辈子也没穿过这样好的料子,却有人当着自己的面把料子随意当桌布使,那自己也一定会生气的。 见月香红着脸,低垂着眉目走上前去收起料子,转身进了里屋。 “屁本事没有,只知道往屋里头躲!”刘芳白了关起来的房门一眼,“也不晓得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早晚有天得把你给赶出门去!” 里屋里,见月香取下柜顶上的木箱子,她从上海带来的东西都一一妥帖的放在了箱子底。 把手里的料子放回去,见月香又从中取出一块辑里湖丝的石榴红缎子,抱着缎子出了家门,找到了巷子口的制衣店。 往回走的时候,虽然心里想着要赶紧回去帮忙做晚饭,可脚下不自觉的就放慢了脚步,走到岔路口的时候甚至鬼使神差的走进了另一条更远更绕的路。 见月香想做好妻子,做好媳妇,将来还要做一个好妈妈,她不怕吃苦,只是从未和刘芳那样的人相处过,她知道刘芳没有礼貌,一生气就骂人并且咄咄逼人,她觉得难受可也不怪刘芳。 因为从小母亲就教过她,教养是用来约束自己,而不是他人的。 见月香知道每个人成长的环境不同,刘芳若是生长在上海,在见家长大,同样会长成个知书达理的小姐模样,若是自己是刘芳的出生,那也同样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无知妇人。 不过即使见月香明白这些,眼下她也想透上一口气。 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拐过一个墙角,前边是个十字路口,路口长着棵一人来粗的大榕树,榕树下围了一圈下象棋的人。 见月香只一眼,就看到蒋文拱在人堆里。 蒋文左手拿着扇子,右手拿着棋子,意气洋洋。 看架势,已经在这儿好一会儿了。 见月香怔了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倒像做贼心虚似的,赶紧转身就走,直到回到了家心还一个劲的砰砰跳着。 “一下午的没个影儿,做什么去了?”刘芳语气不善的从灶房屋里出来,往身上擦了擦水,“不是嚷着要学做饭吗?什么时候学?等我死了才学?” “现在。”见月香喘了口气,立马往灶房去,“我现在就学。” 大铁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腾腾的冒着热气。 “还不赶紧下米!”刘芳跟着进来,斥了不知从何处下手的见月香一句。 “哦。”见月香端起盆子里已经淘洗好了的大米,倒进锅里去,一手端着盆,一手拿着锅盖,也不知该不该盖下,好半天才又红了脸,懦着嗓音向刘芳问,“妈……然后呢?” “哼,真是个憨子。”刘芳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见月香,“连煮米都不会,你是吃什么长这么大的?怎么没饿死你?” 见月香手指尖攥紧了盆边儿,难堪得想拿锅盖盖住自己的脸。 “锅铲拿起来搅着。”刘芳看都懒得再看她,“别糊了锅底,盯着米快煮过了芯儿就给捞蒸子里上盖蒸。” “哦。”见月香又应了一句,过了会儿,又踌躇着问,“怎么看米快煮过了芯呢?” “真该饿死了你才好!”刘芳恨恨一句,“我就不会这么倒霉有你这么个媳妇!” “不会看就用手捻。”刘芳接着说,“一捻就融,中间剩个小硬芯芯。” “好,妈。”见月香也不怕烫手,只怕煮得不够好,于是隔一会儿就捻一次,隔一会儿又捻一次,等到上蒸子蒸米的时候,手指尖的肉已经烫得通红了。 顾不上疼,见月香又要赶紧切菜炒菜。 可当她拿起陶罐的时候却发现里边早已经空了:“妈,盐没了。” “没了?”刘芳骨碌一下站了起来,一把夺过了盐罐,拿起勺子沿着罐壁搲了两下,“这是什么?非要满满当当的才叫有吗?” 见月香接过勺子来,一下就将盐全给下进了锅里。 “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一勺子的盐就炒一个菜?”刘芳把盐罐往灶台上一放,“好好好,从明天起这买菜就交给你去,你要嫌这盐没了就自己去买,你自己买来爱放多少放多少,一次放一罐子都行!” “妈!你们又在吵什么!”蒋文一推开门就听见厨房里刘芳震天响的嗓门。 “吵什么?你可真娶了个大模子太太!当我们阔地主家呢!”刘芳走到堂屋里冲蒋文喊。 “哎呀,妈,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和月香置气?”蒋文把扇子往桌上放,“我累了一天,你俩也消停消停,让我先吃口热饭吧。” “要不是有我这个娘,就你娶了这么个媳妇还想吃上饭,做梦去吧!”刘芳没好气。 见月香正端了菜上桌,听见刘芳的话全当没听见,浅浅笑着柔声冲蒋文道:“饭已经好了,我给你盛。” 蒋文见着见月香明媚的笑脸也不觉得烦了,扯了刘芳一把劝说:“妈,你少为难月香。” “我为难她?”刘芳气得发疯,“是不是她躲被窝里和你说了我的坏话?我是为难她吗?你怎么不说是她见月香没事为难你娘我?” 刘芳尖利的嗓门吵得蒋文心里烦躁得一下扔了筷子,起身就往里屋进,砰地一声摔了门。 见月香刚端饭过来,一见这情形,连忙进屋去看。 蒋文鞋袜也没脱的半躺在床上,闭着眼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见月香走过去坐在床边,替他抚了抚胸口:“别生气,起来先吃饭吧,你饿着了。” “气也给气饱了,还吃什么吃!”蒋文重重出了口气,眼睛仍然闭着。 “要不我给你端进来?”见月香安抚着。 “不吃了。”蒋文这才睁开了眼,看了看床畔坐着的月香,把压在脑后的手抽了出来,往旁边一伸,“来,我抱抱,抱抱你我心里才好受些。” 见月香羞赧一笑,微红着脸颊侧身往蒋文的怀里靠去。 好半天,她才问:“气消了些吗?” 蒋文点头,下巴轻轻蹭在见月香的头上。 见月香将脸埋进蒋文的胸膛里,听着他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又道:“你别生妈的气,我也不生妈的气。” 蒋文没有说话下巴向下探,亲了亲见月香的额头。 见月香想了想:“你的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蒋文搂着见月香的手忽地松了松,他的眉头又重重的皱了起来:“好不容易高兴了点,能不能别总说些扫兴的话。” 感觉到见月香的身子因为紧张微微缩了缩,蒋文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语气不好,忙又搂紧了她:“我带了好几篇诗文递去了杂志报社,你放心,过不了几天就会通知我的。” …… 第二天一大早,刘芳就把菜篮子递给见月香让她自己买菜去。 只是刘芳光给了菜篮子,一分钱也没拿出来。 刘芳说蒋文好长时间没往家里拿钱了,家里也没钱了。 “你不是阔气吗?自己想办法买去,买不来全家都跟着你喝西北风。” 见月香只好先去了昨天那家制衣店,她没有钱,让人家做衣服给的是三分之一的辑里湖丝。 为了买菜她又出了三分之一的辑里湖丝,让制衣店老板给换了些钱。 剩下的三分之一刚好够做成一件衣服,裁缝从昨日下午就紧赶慢赶,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在见月香买菜回来的时候把衣服包好交给了她, 回家路上,见月香犹豫片刻,又走了昨天那条远路,今天还刚要到中午,蒋文又已坐在了大榕树下。 见月香还是没喊蒋文,抱着篮子扭头就走。 她刚转身,蒋文身边,一个抽着卷烟的男人就捅了捅他:“诶,你看,那是你家媳妇吗?怎么见了你就跑啊?” 蒋文抬起头看到见月香的背影,脸色蓦地紫涨起来,腾地一下站起身,忙追着回去。 身后,下象棋的一众老爷们一下哄笑而起,蒋文停了停步子,脸色更难看了,好半天才又一咬牙,接着追去。 小巷子里正好有挑着卖龙须糖的过路,蒋文想了又想后摸出身上仅有的钱叫住小贩买上了一包,等他追回家门口的时候,远远的又听屋子里传来刘芳的喊骂声。 隔壁的胖大婶许是刚洗完衣服回来,抱着个木盆歪着脑袋侧着耳冲门前听响动,蒋文只觉得今天尽碰上令他丢脸的事。 冲着胖婶就斥道:“自家的糟心事管完了吗,就趴墙边听别人家的热闹!” “怎么说话呢?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一点涵养也没有,真是书读狗肚子里去了!”胖婶被人晌了一句也不服气,“你家媳妇和你妈成天的吵架闹得整条巷子里谁不知道?要嫌丢脸你回去捂好她们的嘴啊,冲我撒什么气?” 胖婶说完把手里的盆往墙边一倒,一盆子的脏水泼了蒋文一裤腿,然后脸子一甩,转身回了家。 蒋文气得脸铁青,湿漉漉的裤子糟透了的心,站定在门口听着屋子里刘芳尖利的嗓音,好半天才往墙边一靠,默然着长出一口气,平缓了急剧起伏的胸膛,然后缓缓打开包得好好的龙须糖,塞进自己嘴巴里一粒。 屋子里,桌面上摊开的布包里呈着一件胡丝绸衣,只是简单的剪裁制成,绸缎面却泛着银光,润泽绵密,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刘芳的身量和见月香差不多,见月香昨天特意拿了辑里湖丝让裁缝照着自己的尺寸做件衣服,想要送给刘芳,令她开心。 “你想让我高兴?我看你是存心要气死我还差不多!”刘芳冲见月香吼,“这样的料子,每天挑水扁担一磨就破,你是想让我把它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每天磕三个头上三炷香?” “我真是供你一个娇小姐不够,还要再供一件衣服?”刘芳眼睛都给气红了,“你是想让我看得到穿不上,活活怄死我?” 见月香低垂着头,搓着手,她从没考虑过方便干活会穿什么衣服、不会穿什么衣服,以往她选缎子请裁缝来家里制衣,只是看料子好不好,样式时不时兴。 见月香轻轻咬了下唇:“妈,是我想得不周到,让你生气了。” 话说完,她一把裹起桌上的衣服,转身就往门外走,刚踏出门,门边闭着眼倚靠着的蒋文猛地一下站挺了身子,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开口说话。 见月香的眼眸红红的,睫毛向下一垂,率先看到的是蒋文手里的龙须糖,还剩一粒。 蒋文张了下口,又紧闭起来,双唇泛白,喉头上下动了动,终是把手往前一伸:“吃颗糖,消消气,别和我妈一般见识,她就是个……” 话还没说完,见月香深吸口气,扬起眼来,眸光里的泪花已经不见了。 她冲他道:“你妈话虽说得难听些,理却是没错,怪我做得不好。” 顿了顿,她又笑笑:“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诗文有消息了吗?” 蒋文脸色沉了下去,伸在半空中的手又缩了回来,摇摇头:“你刚刚……” “哦,我刚刚走错了路。”见月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到你在那儿下棋,我赶着回来做午饭就没喊你。” “你不生我气?”蒋文纳闷。 “生什么气?”见月香又笑了,“你找钱辛苦,下下棋解解闷挺好的。” 蒋文这才彻底松了气,胸腹中又重新有了底气样,将手里的糖再次递了过来:“呐,给你买的,尝尝?” 见月香接过糖来,拿出最后一粒,看着空荡荡的糖纸包,想到了同样空荡荡的盐罐,她将想说的话和着龙须糖一起咽了下去,嘴里甜丝丝的,心中倒多了许多酸楚。 让蒋文先回了家,见月香抱着衣服去了制衣店,这样好的料子,这样好的衣服,很容易就卖了个好价钱。见月香用卖绸缎衣服的钱重新买了身简单结实的棉布短衣长裤,路上又买了一小袋盐,称了点猪肋骨几个萝卜。 中午,见月香煮了锅萝卜排骨汤,待一家人吃饱喝足了,又才把衣服拿出来。 “妈,我给你换了一件,你试试,喜欢就留下,不喜欢……我再去换。” 见月香说得真诚,衣服又是实打实的得刘芳欢心,刘芳努努嘴,虽仍然拉长了脸没有说话,一双干涸糙老的手却是在那绵软的衣服上来来回回连着抚摸了好几下。 第6章 画心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一双莹白如玉的小手在那净匀绵密的宣纸上来来回回连着抚/摸了好几下。 “这纸真漂亮。”冯嘉宇脸上挂着笑,凑过来说到,“像块豆腐似的,又白又细腻。” 听见旁边的人说话,夏可人面无表情的收回了手,卷起纸转身就要走。 袖口被冯嘉宇一把给拉住了:“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别这么冷漠?” “把孟总骗去泾县是我的不对,可我这不是为了你嘛!”冯嘉宇没了笑,哭丧着脸,“你要是和孟总好上了还愁你家的老房子赎不回来吗?” “别再说这样的话。”夏可人回过头来,眸光冷冷的看着冯嘉宇,“我会赎回老房子,钱也是从孟总那里来,不过不是靠你那些歪路子,靠的是我实实在在的手艺。” 夏可人个子不高,又瘦瘦小小的,此刻说着话有种孤决的气势,让人相信那瘦瘦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的坚定决心。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冯嘉宇被夏可人的眼神给吓住了,连忙出声,“再没有第二次好不好?你就安心在我店里修画。” 孟总一听到夏可人从泾县回来后,就让蔡总监把那幅工笔美人图送到了冯嘉宇的装池店四季斋里来。 冯嘉宇说完话,见夏可人没动,赶紧把红檀木匣子里的画取出来,捧到夏可人面前的桌面上展开:“蔡总监已经交代过我了,你有什么要求、差什么东西尽管给我说,我全给你办妥。” “只有一个要求。”夏可人靠近美人图,顺势往椅子上一坐,伸出两根手指轻抚着画纸过去。 “听着呢!”冯嘉宇凑上去,弯着腰,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闭上嘴巴,保持安静。”夏可人双手一抬,将画掀了起来,小心的翻了个面。 “没问题!”冯嘉宇把手举在右边嘴角,往左边麻利一拉,做了个拉紧关闭的动作,临了又做势打开半截,歪着嘴轻声到,“我干脆去外边待着,你眼不见心不烦好不好?” 夏可人摇头:“不行,活儿可少不了你的。” 冯嘉宇于是听话的闭着嘴,站在夏可人身边。 日光西移,暗云滚了金边。 八点刚过,积墨巷里只有四季斋还亮着灯。 冯嘉宇准备好了热水、毛巾和排刷,这排刷是用猫背颈毛制的,毛细软不伤纸却又有韧性能刷去画上的污迹。 夏可人将画小心的平铺在桌案上,案面上已经事先放好了一张吸水的纸垫。 这画破得严重,发黄面积颇大,在人物重要部/位还有许多霉迹污/秽,看起来顶多也不过四五十年的时间,竟坏成这副样子,也不知是怎么保管的。 最令人头疼的是,画中美人的颜面部,因破损和泛黑的污物几乎全毁,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得出来。 这第一步,就是上水,清水能溶解许多物质,可以洗去画上的尘埃和污迹,还能软化浆糊。 夏可人用毛巾将画打湿,然后拿起排刷来细细刷洗,从上往下,耐着性子一点一点一遍一遍的来。 只是这上水也是要看画的,如果是浓墨重彩画的,就怕水。 “洗、揭、补、全。”冯嘉宇下意识的出声,“修缮书画最主要的就是这四个字。” 冯嘉宇从小跟着他爸爸学装池,这点东西还是知道的,看到夏可人手法干脆利落,有模有样的洗画,一下就想起了小时候挨着打学手艺的日子,只是冯嘉宇天性懒散,学来学去,只学了个半吊子皮毛,看得出名堂,叫他自己下手却什么也做不来。 “没错。”夏可人眼睛盯着画,手上拿着排刷,语气轻扬起来,一遇到国画,她就有了精神,“这画呀分为画心、命纸、背纸几部分。” “画心就是一幅画的魂,也就是我现在正在洗的这部分,是画作者直接绘画的纸,命纸紧紧贴在画心背后,是保护画纸性命的,现在也叫画心托纸,而背纸就是覆背纸,可以使画幅平挺柔/软,看着赏心悦目,摸在手中晃动无声。” 冯嘉宇一怔,只觉得这夏可人讲得比自己父亲教的还好。 略一犹豫,他就拿出了手机,点开视频拍摄,站在桌前对准了夏可人:“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录下来反复学习!” 看着冯嘉宇对国画的热情,夏可人心头一跳,有些滚/烫的血液汩汩流动起来。 在大学时,书法学和中国画总是最不起眼的专业,比起门门爆满的漫画、油彩甚至雕塑,中国画班级里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少,似乎国画成为了不洋气,不时兴的东西。 想到孟总虽然花高价请人来修复这幅工笔美人图,可言语里对国画是轻视的。 夏可人脑海里冒出孟津说“一幅毛笔画而已”时,脸上那无所谓的表情,又冒出来皮肤黝黑的曹三贵,不遗余力的推广手工宣纸的模样,夏可人眉头猛地一下紧紧皱起。 然后重重点头:“好,你录下来吧。” 录下来有机会她也将视频放到网上去,学习曹三贵,尽自己的一点力量来推广绚烂的中国画。 夏可人放下刷子搓了搓脸,对着冯嘉宇手上的手机镜头,难得的露了个浅得不能再浅的笑容。 “热水洗过之后,接下来第二步,要揭的就是覆背纸,洗画的时候用水闷湿了纸又正好泡软了服帖的浆糊,用镊子一点一点的将背纸取下来,剩下的就是原画画心本本真真的模样了。” 冯嘉宇端着手机,前前后后的拍摄。 “揭”这一步可得小心再小心,稍不注意损毁了画心可就麻烦了。 夏可人拿着镊子小心翼翼,一直忙到后半夜,抬起头来喘口气的功夫才发现汗水已经将背全部打湿了。 背纸揭下来后,画心破了哪些地方,一目了然。 夏可人从泾县寻回来的宣纸就是用来补破损的画心的,只是今天太晚了,夏可人累得双眼发花,腰都快直不起。 冯嘉宇把店铺里间的杂物室整理了出来,置办了一张小床,当做夏可人的临时宿舍,待冯嘉宇一走,夏可人仰头倒在宿舍的木板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午后的滚滚热气刚把夏可人闷醒,她就听到外边传来了自己的声音。 掀开竹帘出去,冯嘉宇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电脑屏幕里播放的是昨天晚上他录的夏可人修画的过程。 “你醒了?”听见响动,冯嘉宇回过头来,“我把视频剪了剪,你这教学质量可真高,让我有了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不如,我们把这视频放到网上去,做成网课卖钱吧?” 夏可人早已经看清了冯嘉宇的德行,他这人就是个钱串子。 “放到网上去可以,不过只能免费。”夏可人走向修画的桌子。 揭去背纸后,更显得这画上的美人风姿绰约,只是很可惜,美人的面部几乎全毁,看不清模样,叫人无限遐想。 …… МU集团会议室里,孟津一身黑色的西装坐在最前边,他匀称修长的手指捏着额角,表情有些忧虑。 新品宣发研讨会议刚刚结束,竞品恩曼箱包也是国外的品牌,一进入国内就势如破竹,将МU打压得几乎没有生存的空间。 而МU本早该推出用于试水的皮卷帘,仍一直处于搁置状态。 在这次会议里,有几乎一半的人表示不用考虑那个什么国画大师夏可人的话,还是按原定计划,推出笔卷帘,先造出声势。 而另一半人却觉得一个品牌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真的给人留下一个华而不实的印象,那就得不偿失了。 一直到会议结束,两方也没有争论出个结果来。 孟津放下手,抬起头,微挑了眉梢。 他还以为人都走光了,没想到蔡总监竟还坐在这儿。 “孟总,最近青川本地的论坛里,有一个视频很火。”蔡总监见孟总终于看见了自己,清了清嗓子,开口到。 孟津眉头拧起,他不认为自己已经亲切到可以和下属讨论八卦。 蔡总监抱着笔记本靠了过来,孟总不悦的表情令他胆战心惊:“是……是个介绍修画的视频,那个,那个主讲人就是夏可人,夏小姐。” “然后呢?”孟津鼻息有些重的出了一口气,他没有那个耐心去关心夏可人在做什么。 “介绍的是孟总……你要修的那幅画。”蔡总监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查看孟总的神色。 只见孟津双目一下变得锐利,唇角向下轻撇:“拿过来我看看。” 这是生气的表情,蔡总监跟了孟津一些时日,已经从孟总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摸出了门道。 “是。”蔡总监将早准备好的视频打开,笔记本摆放在孟总面前。 视频里,一个一身素衣,面容清丽的女孩子正一边修画,一边介绍自己的动作。 在女孩子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溜儿水盆毛巾、笔刷镊子,当中是一幅泛黄破旧的工笔国画,画上一袅嬛嬛的美人虽看不出面目,却和桌边的女孩子一样的令人赞叹。 “关了。”孟津出声,下一刻长腿一迈往会议室外走去,临到门口,复又转过身,冲手忙脚乱关视频的蔡总监到,“把夏可人叫来,立刻。” …… 夏可人连手都没有来得及洗,就被蔡总监连求带拖的拉进了МU集团。 站在孟津的办公室里,夏可人搓了搓手上早已经干掉了的浆糊,就听孟津冷沉着嗓音开口:“删了。” “什么?”夏可人摸不着头脑。 “网上的视频,立刻,删了。”孟津面无表情,目光冷厉。 夏可人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目光越过孟津鬓角边浅浅的伤痕看向落地窗外缓缓下沉的夕阳,收回眸光时不动声色的问:“为什么?” “因为视频里有我的画。”孟津回到。 “我只是想宣扬一下国画,虽然视频里露出了你的画,可是对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不是吗?”夏可人看在孟津冒着火光救了自己的面子上,平心静气的向他解释,“我知道你不喜欢国画,我也知道有很多人都不喜欢国画,可或许,你们不喜欢只是因为不了解而已,我多拍一些视频,多讲解一些关于国画的知识,说不定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到国画的魅力。” 孟津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不需要你的理由,只需要你把视频删除。” 说话时,他一向冰冷的目光流动着汹涌的火气,见夏可人咬着牙,沉默着好半天没说话,孟津一拍桌面站起身来:“你错了,我不是不喜欢国画,我是厌恶它,不用考虑了,视频立马删除,否则我会追究你侵权的责任。” 孟津背对着窗户,一站起身后,日光将他罩了个严实,身前是黑幢幢的压抑,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厌恶它”三个字,让已有好久没有难受过的夏可人心间一疼。 “你既然这么厌恶国画,那为什么还要花大价钱请人修画。”夏可人一字一句的问。 “不关你的事。” “修画也不关我的事吗?”夏可人也来了脾气。 孟津重新坐了下去,他将心头的火气压了压,隔了一会儿,才又平静开口:“也可以不关你的事。” “行,那就请孟总另请高明。”孟津这话再明白不过,夏可人也有自己的骄傲,更反感孟津对国画的如此不屑,她下巴一抬,转身就走。 可一直到回到四季斋,夏可人的胸口还沉压压的憋得难受,本以为这孟总人不错,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火气下去了,更惋惜这么好的一桩生意,闹得个不欢而散,她赎回房子的钱也化成了泡影。 反应最大的自然还是冯嘉宇。 “视频删了就删了,我的姑奶奶,你何必去和孟总找不自在呢?”冯嘉宇急得团团转。 夏可人没有说话,坐在长椅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店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冯嘉宇叨念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长叹一口气,挨着坐在了夏可人身边。 两人长久的沉默着,只是看着门外的日光一截一截慢慢的暗了下去。 第7章 往事(4)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窗外的日光一截一截慢慢的亮了起来。 蒋文睡得浑身发热,扯了扯被子,歪过头去想要搂住身边的人,手一伸,却搂了个空。 堂屋外边静悄悄的,蒋文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推门出去见刘芳一个人坐在桌边。 厨房里黑灯瞎火,连灶膛都是冷的,蒋文连着半月有余出门寻工作找事做却处处碰壁,心里本就憋着气窝着火,这一大早的起来连口热饭也吃不上,心里的火腾地冒了出来,张口就嚷:“怎么饭还没做,妈,你在这儿干坐着搞什么呢?” “我倒想问问你!”刘芳转过头来,拉长着脸,嘴角向下撇着,“你娶了个能干的好媳妇,指望着她饿不死你也渴死你!” 见月香天不亮就起了床,刘芳还没醒时,她就已经拿起扁担和水桶出门打水去了。 她一路问着走,到了水井处前头还只围着两三个人。 说是水井,其实不过是一面山壁,豁口底下被人挖了个半圆不深的池子,有水从豁口处丝丝的往下浸,一晚上的功夫将将浸满池子。 这一池水养着前后三条巷子里老老少少的人,要是来得晚一点池子里的水被人打走了,就只能摆着桶等着慢慢滴。 前边的三个人打完水,池子里还剩一半,水桶搅动水面把池底的泥垢全都晃了起来,池水昏昏沉沉的,见月香看着皱了皱眉,她连洗手都没用过这么脏的水。 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拎着桶刚要伸手去打,旁边一个喘着粗气的妇人闯了过来,一下挤开了见月香,那妇人长得壮硕,一手拿着一只桶,左右开弓,三两下打满了水。 临走时,冲旁边被挤到边上去的见月香道:“你这柔柔弱弱的身子骨,慢慢吞吞可永远打不上水。” 话音还没落,又两三个妇人一齐往里挤,见月香抱着水桶彻底挤出了水池边儿。 “排上队,一个一个来。”见月香不知道该怎么往人缝儿里钻,只好细声细气的在后边抗议,“总该有先来后到吧。” 自然没一个人听她的话,从前边人的腿缝间看进去,池水又少了不少。 见月香着急,回头看还有人络绎不绝的往水池赶,再这样等下去轮到她只能等水慢慢滴,那可得滴到晚上去。 见月香放下桶,把袖口挽了上去,深吸口气,然后猛地拿起桶闭着气,看准一个手掌宽的间隙就往里挤。 “哎哟,做什么挤,没见前头有人吗,差点给人挤水里去。”有人叫了起来,“你想吃人洗脚水?” 见月香没理那人的叫喊,刚挤到池边,就蹲下去伸手舀了满满一桶的水,抱着水桶出了人堆,才松了气,猛吸两口,冲刚刚那人道:“你不也是挤进去的吗,你挤得我就挤不得了?” 直直的与人顶上话,见月香面红耳赤,心跳得快从嗓子里蹦出来,把水桶放在旁边扁担旁,又拿起第二个桶,刚要憋起气往里进,前边的妇人见她那架势生怕自己真给撞水里去,忙往一旁让了让:“怕了你了,看着斯斯文文的小姑娘,比胖婶还能闯。” 见月香低着头,顺着让开来的一小块口子进到池边,又打好了满满一桶水。 把扁担系在两只桶上,见月香学着来往妇人的模样,肩膀伸进去,一抬,水桶晃晃悠悠,却没能抬得起来。 刚刚那让见月香打水的妇人此刻也打完了水,一边肩膀挑着一桶水,轻轻松松往外走,看到见月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多大的本事,第一回担水?” 见月香脸更红了,烫得像小时候发高烧,她点点头,看也不敢看那人。 “头一回就想担两挑水,你也真有勇气。”那妇人把担子放下,走到见月香旁边,一手抓着一个水桶往旁边等着打水的人桶里一倒。 一个桶里只剩了小半桶水。 “试试吧。”那妇人说着话,上下打量着见月香,“嫁过来的?” 见月香点头,重新系好水桶,肩往担子上一挑,起是一下就起来了,水桶却七上八下,不停的晃悠。 那妇人赶紧又过来替她掌了掌担子:“前边多一点,手扶住了。” 见月香好不容易稳住扁担,一步一步小心的走,那妇人也不紧不慢的跟在旁边。 见月香又垂了头,盯着自己脚尖,轻轻开口:“谢谢你。” “嗨,谢什么谢。”那妇人爽朗一笑,“我叫王大花,是谭猪肉谭容浒的媳妇,你叫什么?” “我叫见月香。”见月香抬起脸来,冲她笑了笑,好半天才犹豫着补充了一句,“是,是蒋文的妻子。” “蒋文?怪不得呢!”王大花也笑了,心想什么妻子,文绉绉的,“你姓见?哪个见?” “见面的见。”见月香解释,“月是月亮的月,香是味道那个香。” “还有这个姓儿?见面的见,月亮的月,香喷喷的香……”王大花睁大了眼睛一个劲的看着见月香,只觉得她看着细皮嫩肉的,眼眸闪着亮光,那身姿即便挑着水,也能一眼看出和她们这些妇女不一样,凑得近点还真有丝丝的香味从她身上飘来,“见月香,好好听的名字,你肯定也是个文化人,怎么蒋家那老太婆不来挑水,换你这么个小胳膊小腿的来?” “这本来就是媳妇该做的事。”见月香慢慢到。 王大花点点头,夸道:“你可真能干!” 话音还没落,身边见月香已经走不动了,搁下了水桶,歇着气儿。 “我家就在前头不远,我先把水送回去再回头来帮你!”王大花看见月香实在累得够呛。 再说见月香即便是很小心,可那走一步晃三晃的,等她到家只怕桶里已没剩几滴水了。 “不用不用。”见月香忙摆手,“我自己行的。” “行什么行!等你回去可得大中午了,你家一上午都不用水了?”王大花大着嗓门,“就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完挑起自己的桶抬脚就走。 此刻天已经微微亮了,家里还等着水回去做早饭。 见月香犹豫片刻,决定领了王大花的情。 等到王大花帮见月香把水抬到屋门口时,蒋文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见月香一进家门,隔得老远,就听蒋文喊起来:“你总算回来了!妈,快做饭去!” 刘芳前来接过水桶,瞄了一眼里边小半桶水,鼻子一哼:“哼,真有用。” 见月香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也不恼,跟着刘芳往灶房里去,被蒋文一边拉住了手腕:“月香,你别跟着掺和去了,这不是你能做的事,全都交给妈多好!你要是闲的没事,就画画去,我给你买的纸你用完了吗?” “没人生来就会做,都是慢慢学的。”见月香冲他笑,“我既然嫁给了你,那就要一样一样学着做,不学永远也不会,画画……之后再说,多的是时间。” 刘芳本窝了一肚子挖苦的话,在灶房门口听见见月香真诚的回答一下没了脾气,见月香进来乖乖坐在灶膛前生火,刘芳虽然仍旧拉着脸,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见月香人聪明,也不怕脏不怕累,这火已经生得很好了,也叫刘芳挑不出错来。 等一家人吃完饭,蒋文出门后,见月香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个干净,又扯了块花布来盖在堂屋中央的桌面上,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长颈的玻璃瓶子,两朵栀子花,屋里窗明几净,花香缕缕,刘芳坐在其中也觉得舒服多了。 见月香自早上天不亮就起来,一直到吃完午饭后才有机会歇息一会儿,肩膀疼得快受不住,回到里屋,脱下衣服来,才看到右边肩头被扁担磨得破了皮,又红又肿。 刚从柜子里翻出药膏来,还没来得及擦,就听刘芳在屋外边喊人。 见月香忙搁下药膏,穿好衣服就往外去,刘芳见人出来,扫了她一眼:“你很多钱是不是?灶房破了好几块瓦,你去买些新瓦来换了,看天,今晚就要下雨。” 见月香哪里有钱,那料子换的钱本也不多,这几天家里的开支全是她来出的,早已经所剩无几。 可刘芳这样说了,见月香也不好开口解释,再说灶房如果真的漏雨,也要想法子管。 “好,妈,我这就去。”见月香回屋拿出最后剩下的一点钱,赶紧出了门。 卖瓦的可不好找,见月香背着瓦回来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她的钱只够买瓦,请不起砖瓦匠,见月香借了把梯子,自己爬房顶上去,挨着捡瓦。 见月香没上过房顶,更没捡过瓦,不过她会依样学样,房顶上的瓦是怎么在瓦槽上放着的,她把破了的瓦捡起来,再换新买的瓦照着原样放回去。 只是这一捡她才发现,瓦碎得很多,根本不止好几块,她买回来十几块才换了一半,还有一半破着的只有等下次再换。 蒋文兴冲冲推门进来的时候,屋顶上一块新瓦啪嗒一下,从屋檐上滑了下来。 刘芳操着锅铲骂骂咧咧叫了起来:“哎哟,你有钱真是了不得呀,瓦摔得起,人砸了怎么办?儿啊,可砸到你了?” 蒋文本来心情很好,一进家门又听见骂骂嚷嚷的,烦得他脑门发疼,一抬头,竟见见月香穿着身灰扑扑的衣服,灰头土脸的趴在灶房上头的屋顶上,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蒋文立马喊道:“月香!快下来!你这像什么样子了?” 见月香盖上最后一块新瓦,顺着梯子溜了下来。 一见蒋文,眉开眼笑的道:“我现在可是什么都会呢,你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了?” 见月香满满的成就感,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她,她会的别人可不一定能学会,别人会的,她一学就会! 蒋文先皱了皱眉,随即也笑了起来,伸手刮了刮见月香黑乎乎的小鼻子:“快,换身衣服去。” “做什么?”见月香拍了拍身上的灰,这衣服是她下午回来才刚换上的。 “你看,这是什么?”蒋文洋洋得意的将手里的东西举了起来,在见月香面前一晃。 见月香眼睛尖,一下就看清楚了,惊呼出声:“电影票?” “没错!”蒋文喜滋滋,“青川报社用了我的诗,今天发了钱,刚好购买两张电影票的,《彩凤双飞》,听说很不错!” 见月香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全部买了电影票?一分不剩?” 蒋文没想到见月香竟没有预想中的兴奋,有些扫兴,他耐着性子解释起来:“你不用担心,报社打算长期征用我的稿子,从今以后,我每月都有钱拿。” “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见月香忍不住,开口说,“灶房屋顶上的瓦还差着十多块,你这钱要是留着,我们此刻去买了瓦,今晚前就能换上,妈说,今晚或许会下雨。” “妈说!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蒋文提高了嗓门,“一会儿买菜,一会儿买瓦,还去挑水!月香,我娶你不是来做这些的,我要是想找个女人来做这些,又何必娶你呢?” 蒋文觉得,眼前穿着粗麻衣服,灰头土脸的见月香,已经不是那个每天下午都会优雅的喝杯咖啡的女孩子了。 “可这些活儿总要有人做啊!”见月香轻声到。 “你不去就算了!”蒋文气得吸了吸鼻子,手里捏着电影票,“我今晚上在外头吃。” 说完,转身往门外走,砰一声摔上了门。 “人呢?快吃饭了,又跑哪里去了?”刘芳听见响动擦着手出来看。 见月香还怔在原地。 见见月香没有应,刘芳不耐的吼道:“聋了?问你话呢!” 见月香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哦,他……有事,有事出门去了,今晚不在家吃饭。” 话说完,鼻子忽地一酸。 见月香早被刘芳吼惯了,她晓得刘芳就是这个脾气,也不往心里去,此刻却不知怎么了,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从舌头根到胃里都是酸酸的,叫她一开口,就想流眼泪。 “不在家吃饭也不早说!做了这么多菜没人吃,真是浪费!” 刘芳嘟嘟囔囔的走进了灶房,见月香抹了抹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泪珠,转身回了里屋。 给肩头抹了药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抱着脏衣服到院子里打水来洗。 手心搓着滑滑的皂角,见月香只觉得手掌上边,指头根底下长出了好大一片薄薄的茧子,闷闷的咬上了唇,堂屋里,刘芳独自吃着饭,她没叫见月香,也没给见月香剩下。 夜色渐深,黄莹莹的月亮往云边移去,见月香忽然觉得很孤独,这是她来青川这么久,第一次感到孤独。 第8章 心结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夜色渐深,黄莹莹的月亮往云边移去,夏可人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向大开的窗外。 这房间本就是杂物间改的,狭小而闷热,只有那扇三个巴掌大的小窗能带进来丝丝清凉。 汗水浸湿了衣领,夏可人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一个翻身起来,掀开了竹帘到店铺里去。 眼下刚过凌晨三点,街巷安静,月色昏蒙。 那美人图由蔡总监收了回去,原本修画的桌面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夏可人走过去摸了摸桌子,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孤单。 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黑夜漫漫没有尽头,她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更不知道当明天到来的时候,她还能做什么。 心里头有一些想念在涌起,可是她不敢想,一旦想起妈妈,随之而来的情绪就是愧疚和自责,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令她难受。曾经她花了几乎整个大学四年的时间,来让自己一点一点远离这些情绪,变得冷淡,如同波澜不惊的死水。如今,回到了青川,这些情绪又时时发作了起来,水光流动,盛永不息。 夏可人坐到了桌前,静默着,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冯嘉宇叼着一袋小笼包,拉开了咯吱作响的卷帘门。 冯嘉宇一眼看到店里边一动不动的坐着个人,吓了一跳,连吼带叫的蹦出去老远,包子滚了一地,等看清那人是夏可人后,冯嘉宇这才拍着胸口往里进:“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在做什么?真是可惜了我的包子!” 见夏可人没有表情的脸上顶着两个幽幽的青眼圈,冯嘉宇摇摇头:“你该不是在这儿坐了一晚上吧?你呀,就是太冲动!非得和孟总顶着干,如今还能上哪儿去找这么好一桩生意,晓得后悔了吧?” 夏可人抬起眼皮来看向冯嘉宇,又垂下眼去,好半天才开口道:“我今天就搬走。” “什么?”冯嘉宇正拿着手机点外卖,听见夏可人的话赶紧靠了过来,“你搬哪里去?” 冯嘉宇是个生意人,决定和夏可人合作时就已经将她的身世打听得清清楚楚,当年夏可人卖了房子去外地上大学,四年没回来过,青川早已经没有她落脚的地方了。 “你没有地方可以去,反正我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就安心住好了。”冯嘉宇接着说。 “既然已经不修画了,我住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始终是要找地方去的。”夏可人说着话,站起身来。 总不能住在这儿一辈子吧?夏可人坐了一夜,也想清楚了,赎回房子的事只好之后再说,凭着她的手艺要找份工作并不难,只是得慢慢存工资,先把冯嘉宇垫付的钱还了。 冯嘉宇看了看夏可人的脸色,眼珠子一转,道:“这样吧,反正你还没有工作,干脆我聘用你好了,你也看到了,四季斋就只有我一个人,老板员工都是我,有些不像样子。” 还不等夏可人出声,冯嘉宇就又接着说:“我给你基本工资外加业绩提成,干得好还有奖金,包吃包住,怎么样?” 夏可人还没答应下来,一辆黑色小车咯吱一声停在了店门口。 冯嘉宇这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看有人来,顾不上和夏可人说话,连忙往外迎去,哪知那车门打开,下来的竟是蔡总监。 蔡总监是来送钱的,夏可人虽然没有把画修好,不过这劳心劳力的跑了泾县一趟,回来也紧赶慢赶的修了不少。 “这是五万。”蔡总监把钱放到夏可人面前的桌子上,“孟总吩咐了,该夏小姐的一分也不会少。” “哎哟,孟总真是太客气了!”冯嘉宇上前去连忙把钱收了起来。 蔡总监清了清嗓子,冲紧紧抱着钱的冯嘉宇道:“冯老板,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夏小姐说,不知道方不方便。” 夏可人不动声色的抬眼看向蔡总监,蔡总监看着冯嘉宇,冯嘉宇看看夏可人,又看看蔡总监,愣了愣,才缓缓道:“方便方便,你们谈,我去外边等着。” 说完抱着钱,转身就出了门,走到外边轿车旁蹲着,一边悄悄的盯店铺里的动静,一边拿着手机看。 店铺里,夏可人和蔡总监分坐在桌子两边,沉默了一会儿,夏可人先开了口:“蔡总监有什么请直说。” 蔡总监四十来岁的样子,人一向看着精神,此刻倒有些打蔫,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眉梢扬了扬,轻轻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说道:“夏小姐,这钱本来是可以直接打到你卡上的,我特意走着一趟,实在是有话想对你说。” “嗯?”夏可人面不改色,心里却七上八下,实在想不出蔡总监会有什么话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的对自己讲。 “我知道,孟总脾气不好,那天叫你删除视频肯定说了些重话,惹了夏小姐生气,不想接着修画了,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我还请夏小姐不要这么轻易就放弃。”蔡总监拿出手帕来擦了擦汗。 才说两句话,他的汗已直流而下。 夏可人却更迷惑了,听起来倒像是要让自己接着修画,可以夏可人对孟总短短接触的了解,他不会是一个做完决定又迅速反悔的人:“这不是孟总的意思吧?”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蔡总监回到。 果然,夏可人开口:“那还请蔡总监先了解清楚情况,是孟总先开口让我不再修画的。” 即便是间接的、含蓄的示意,那也是孟津先说出修画不关我的事的。 夏可人一想起孟津那幅一脸漠然,又高高在上的态度,就又起了火。 “是是是,是孟总出言不当,不过我想请夏小姐再争取争取,如果能让孟总消了气,这修画一事还是可以再商量的。”蔡总监小心翼翼的说出这些话来。 夏可人心里的火气更大了,这桩生意丢了是可惜,昨晚一整夜,夏可人都因此睡不着觉,她惋惜、失落,刚刚找回来兴奋和热情的熟悉感全都一扫而空,可这也不代表要为了挽回而付出自尊和骄傲,更何况是对那样一个对国画不屑一顾的人。 夏可人眉心一皱,冷冷开口:“他对国画如此鄙夷,毫不重视,难不成还要我上赶着去求他让我重新修画吗?蔡总监有这个时间应该去改变你们孟总的态度,没必要来找我。” 蔡总监见夏可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忙又说道:“夏小姐不要生气,实在是因为这国画是我们孟总的一个心结。” “夏小姐或许不知道,这МU集团的创始人,老孟总,孟洛川先生曾经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孟川从小生性放浪却十分喜欢中国的古典艺术,特别是国画。有一年去乡里淘货无意间发现一张货真价实的明代古画被一个有眼无珠的农民当年画挂在床头边,孟川为了拿下这张古画,跑那农民家里喝了三天的酒,拿到画后急冲冲想要送去修复,不过天下着大雪,车又开得快,轮胎打滑撞断了护栏冲下了悬崖,年纪轻轻就因为一张国画送了命。” 蔡总监长叹口气,接着说:“那孟川就是孟总的父亲,孟总那年刚满八岁,他从小就不知道妈是谁,这一下又没了父亲,愤恨难受全都怪到了那一张国画上,自那时起,他就格外的厌恶中国画。” 夏可人听得恍惚,没想到看着年轻有为的孟总竟和自己这样相似,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只剩孤单一个人。 孟津把对父亲的爱和对无法接受父亲离去的情绪全都宣泄在了国画上,就像当初,夏可人把对爸爸的爱和对无法接受爸爸离开的情绪都推向妈妈李彤一样。 一个人当他没有办法与自己的感受和解时,只能将痛苦转嫁,否则心会被撑坏的。 夏可人太理解这种感受了。 只一瞬间,她就消了气。可是,她还是不明白:“既然孟总这么讨厌国画,为什么还花高价请人去修复那幅工笔美人图?” 蔡总监叹了口气:“那幅图是老孟总,也就是孟总的爷爷孟洛川珍爱一辈子的东西。” “老孟总是突发的脑梗,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住着,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能动。孟总就是靠着老孟总的眼神,找到了老孟总珍藏着的这幅画,孟总知道他老人家生前最后的心愿就是再看一眼那画上的美人,所以竭尽全力、不惜一切的想要把画修好。” 蔡总监提起老孟总,眼眶竟有些湿了,他拿起帕子擦了擦眼,冲夏可人笑笑:“失态了,我一直跟着老孟总,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倒就倒,唉,真是难过。” 夏可人总算知道,为什么孟总要这么赶,让她尽快把画修复好了,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病床之上的人却等不了。 “这也是我今天来的原因。”蔡总监见夏可人动容,接着开口说,“医生说老孟总最多还有两个月,我不想他带着遗憾离世,我们找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你能修复那幅画,你不修了,再找下去不知道会耽误到什么时候。” “好,我答应你,再试试。”夏可人简洁明了。 蔡总监高兴极了,忙站起来想要去握夏可人的手,见夏可人没有伸手的意思,蔡总监尴尬的搓了搓手,咳了咳:“谢谢,谢谢你夏小姐,这画要是能修好,报酬肯定少不了你的,不止孟总那一份,我个人也会单独给你出一份。” 冯嘉宇蹲在外边见蔡总监如此激动心中有只猴儿挠似的,让他痒得难受,刚巧外卖送到,提着小包子就往里进,想偷偷听店铺里的两人在说些什么。 哪知一进去,蔡总监就转身要往外头走。 “诶诶,蔡总监。”冯嘉宇赶紧凑上去,“怎么说走就走啊,这个,那个,修画的事,还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蔡总监冲冯嘉宇笑起来:“冯老板,你可得好好帮助夏小姐。” 说完径直走出了店门。 冯嘉宇有些莫名其妙,想到刚刚蔡总监对夏小姐那幅毕恭毕敬万分感激的模样,心想或许这修画的事真有了转机! 于是眉眼一扬,笑眯眯的走到夏可人跟前去,把怀里的钱抽了一万块出来,又把手里的包子往她面前递:“来,这是包的早饭,趁着热乎,快吃!这一万块嘛,就当给你的奖金了,你要做得好,奖金天天发!” 然后话音一转,试探着问:“蔡总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夏可人没有接钱,倒是拿起个包子,一口咬下去皮酥汁浓,香油裹着葱肉,滋滋冒着热气。 “这画还能不能接着修,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夏可人胃里暖暖的,半眯着眼眸向冯嘉宇到。 第9章 往事(5)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雨越下越大,云压轻雷响。 “你就这点本事?男人看不住,自己躲在屋子里不出声!” 刘芳的声音和着雨声在外边一阵接一阵的响。 见月香也有些着急,刚刚还看得见月亮,这大雨却是说下就下,蒋文出门时没带伞,他又是个文弱的男人,经不起雨淋,这雨下着,他可怎么回得来…… 见月香心里乱糟糟的,最多的还是担心,担心蒋文淋了雨,只怕要大病一场。 不等刘芳再骂,见月香拿起一把伞,从里屋出去。 院子里平地起江河,见月香咬牙刚蹚进水里,脚心一凉,浑身打了个寒颤,就听背后刘芳嚷道:“找不回来我儿子,你也别回来了!” 噼里啪啦的雨声掩住了刘芳的喊叫,见月香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垂头,钻进密密匝匝的雨幕中。 蒋文家住在城郊,大华影戏院在青川城中临近积墨巷,走过去足足得走一个小时。 见月香自从来了青川,还从没进城去看过。 此刻天早已经黑了,又下着大雨,一路上连个人影也见不到,黑摸摸的几乎是沿着墙根瞎走。 潮潮的雨气裹得见月香浑身发冷,即便是打着伞,腰以下也淋透了。 好不容易走到见亮光的地方,路面宽敞起来,偶尔也有人声了,这时候雨小得多,见月香微微扬起伞来,能看到路边一铺挨着一铺的店子。 绝大多数的店铺早就关了门,只路尽头处,一间卖字画、做装裱的铺子还亮着灯,四扇宽木门上头挂着个牌匾,写着“四季斋”三个大字。 见月香只觉得那小小一个店铺里散发出来黄澄澄的光将潮冷的空气劈砍开来,流出丝丝缕缕温暖的气息,令她从头到脚一下就温热了。 她家也是做装池生意的,见月香从小就在那挂满书画散发着墨香的地方长大,在这四面环山,常年萦绕着雾气的青川小城,她忽然有了种熟悉的归属感,就像是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中,见到一片芳草莹莹的小岛,她快要溺水了,想要靠岸上岛,可手里拿着的伞,前方要找的人,让她无法停留。 从积墨巷穿过去,再转过一个路口,就能看到濛濛细雨里的大华影戏院了。 戏院门前三三两两的停着几辆黄包车,电影许是刚刚散场,有许多年轻的男女相携而出,见天下雨一窝蜂的涌向黄包车处。 见月香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头的蒋文,只见他伸手招呼住一辆黄包车,一个翻身就坐了上去,拉起斗篷来遮住,细雨只给他的肩头沾上薄薄一层细珠。 见月香赶紧走上前去,拦住了将要起行的黄包车夫。 “你怎么在这儿?”蒋文吃了一惊,又见她浑身几乎淋透了,更是奇怪,“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刚刚雨大。”见月香红了脸,把手里的伞举了下,“我特地来给你送伞。” “真是傻!”蒋文连忙从车上下来,扶住了见月香,轻怪到,“我一个大男人,淋点雨有什么要紧,可把你淋坏了怎么办?” 见月香把伞打开,给蒋文撑住:“我没事的,接到你就好。” 说完,看了黄包车夫一眼,又道:“我们走回去吧,别坐车了。” 刚好身后有一对年轻情侣来抢车,语气格外急迫:“你们走不走?不走,我们就坐了!” “走!”蒋文回过头去冲那两人说,“这车我已经要了,你们找别的去!” “别坐了吧。”见月香扯了扯蒋文衣角,又尽量放低了声音,“家里真没钱了,我们……能省就省一点。” “到底走不走?”车夫也急了。 蒋文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甩开了见月香的手,沉着嗓子冲车夫低吼:“我说走那就要走,你费什么话?” 说完直接拉起见月香,将她扯上了黄包车。 “往南边走!” 两把伞上的水顺着伞柄流下来,蒋文本一肚子火气,裤腿被冷冷的雨水一打,一个激灵,忽然想到见月香几乎潮透的衣服。 想到这深更半夜的,还下着雨,月香特地来接自己,蒋文一边理伞,一边消了气,好一会儿才冲身边一路沉默着的见月香道:“你那张电影票,放映开始前,我给卖出去了,我们打车回去,还能剩下不少。” 见见月香还是没动静,蒋文伸手去握住她攥在双膝上的手。 这一握才觉见月香小手冰凉,赶紧又举到身前,哈了哈热气,边给她搓着捂着,边道:“我明天就拿剩下的钱去买瓦,好不好?你别生气了,这刚下过大雨,地上又烂又湿的,不坐车你岂不是又要遭一回罪?你也真是傻,我淋一淋又有什么关系呢,眼下弄得你又冷又湿,真叫我心疼。” 见月香这才将唇轻轻一抿,把头往蒋文肩上靠去。 身边男人的身子热乎乎的,将黄包车外的凄凄风雨都给拦住了。心中的委屈消了,眼泪反倒流了下来。 蒋文侧头见了,心疼得嗓音都颤了:“怎么哭了?” “没有,是雨。”见月香糯糯的道。 蒋文叹了口气,下巴抵上了见月香的额头,张开手将她整个的揽在怀里。 “你放心,日子不会总这样过下去的,我会赚很多钱,到时候你就做那个穿着好看的小洋裙,天天下午在阳台上花园里慢悠悠喝咖啡的太太。” 见月香噗嗤一下破涕而笑,吸了吸鼻子,她慢吞吞道:“这样的日子我从前过得够多的了,现在过过不一样的倒也有趣得很。” 蒋文神色暗了一下,抬起脸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前头黄包车夫扭过头问:“南边哪里?再跑就要出城去了。” 蒋文回道:“就是出城去,三野桥后边石桥巷五号。” 话音刚落,吱呀一下,车夫猛地停了下来,站定了拿起帕子抹了抹额上的水:“那可不行,出城是另外的价钱。” “没多远的路,转过去就是三野桥了,过了桥就能看到石桥巷。”蒋文解释。 车夫还是不走:“过了桥就出城了,出城就是另外的价钱,要么加价,要么下车。” “加多少?”蒋文问。 车夫举起手来,比了个十。 见月香从前坐过不少包车,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在车上讨价还价的,一见车夫漫天要价,见月香本想下车,见蒋文没动,她只好暂且坐着。 蒋文脸沉着,见月香的鞋袜都湿了,他不想让她再去水里走,可卖的电影票可不够这加的钱。 “有钱没有?没钱就下车!”车夫等得不耐烦了,他是靠时间抢活儿挣钱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蒋文勃然大怒,差点直接在车上站起来,“我坐了你的车,现在就是你的客人,有你这么对客人的吗?” “要给了钱才是我的客人!”车夫也来了脾气,“没钱,学人家坐什么车呀,自己走回去多好?这不是耽误我做生意嘛!” “算了,别吵了,我们下车吧!”见月香轻声在蒋文耳边说。 蒋文梗在原处,一时间只是气得两边太阳穴青筋直跳,却没个主意。 不下车吧,他又没钱接着往下坐,乖乖下车又感觉受尽了车夫的奚落。 见月香看蒋文不动,脸色又难看,知道他是吃了车夫的瘪,不服气,咬了咬唇,见月香从里衣领子里扯出一块掉着的玉佩来。 一用劲,啪嗒一下,把系着玉佩的红绳给扯断了。 这玉佩是她小时候生病,母亲去庙里开过光后,就一直戴在脖子上的,羊脂白玉雕成的一尊莲花玉佛。 “接着往前走吧,这玉佩给你做车费了。” 见月香把手递过去,车夫斜着眼看了看,瘪嘴:“谁知道这玉是真的假的。” “不论真的假的,都不是你的!”蒋文一把将玉夺了回来,还给见月香,跳下车去,把卖电影票的钱扔给了车夫,然后回过身来,打横抱起见月香,“来,我们走回去!” “说得像是你的一样,自己没本事,让你的女人也跟着遭罪,真是谁嫁给你谁倒霉!”车夫唾了一口,拉着车掉头就走。 “你!”蒋文一口气没出尽,气得猛地踹了墙边两脚。 抱着见月香沉默着一言不发的向三野桥走去。 雨还在小,不大不小的,见月香忙撑开了伞,举在两人头顶,直走到桥中央,才小声道:“放我下来吧,多难抱啊……” “有什么难抱的。”蒋文往上抬了抬见月香的身子,“只是以后你可别在外边令我下不来台了!” “我……”见月香怔了怔,抬起脸,正看着蒋文轮廓冷硬的下巴上紧紧下沉着的嘴角。 “不管你有什么玉佩、珍珠、金子、银子,别再往外拿出来了,你还怕别人说的闲话不够多吗?”蒋文的胸膛起伏着,“在家做出一副省吃俭用的模样,买张电影票也要说东说西,一会儿没盐了,一会儿没瓦了的,你这一块玉佩够买多少盐?多少瓦?就这样直接拿出来递给那车夫去?” “这玉佩不值什么钱,不是什么好料做的,只是……是我妈给的,有些意义,我本来是格外珍重的,刚刚看你吃了那车夫的亏,怕你不顺气,这才忍心把那玉佩拿出来,想叫那车夫不要小看你。” “不要小看我?你这样一做,他更得小看我了!坐车钱还要自己媳妇用玉佩来换,不正说明我这个男人没本事吗?” 见月香确实没有想到这么多,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蒋文就是一体的,自己有的,那不也是蒋文有的吗? 没想到还分男人女人,男人的面子还需要女人来做。 “是我没想得周全。”见月香道歉,“下次再也不会了。” 蒋文叹了口气,下了三野桥,钻进石桥巷子里。 小巷子黑峻峻的,四周一点亮光也没有了,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一大一小,一粗一细。 蒋文手抱在见月香腰间,此刻心里气鼓鼓的,使劲捏了一下,然后在黑暗中开口道:“算是惩罚你了。” …… 回到家,蒋文叫刘芳烧了热水,给见月香洗了洗,又加盖了一床被子,第二天一早,见月香起床的时候仍然觉得头脑发晕,四肢发软。 摸了摸额头,烫得厉害。 只是晚了可就打不到水了,昨晚她又洗了澡,缸里更没剩多少水。 咬着牙一个翻身起床,拿起扁担就出了门。 下过一整夜的雨,小巷子里的石板路滑得不得了,王大花早早候在了巷子口,等着和见月香一道儿打水去。 一见见月香的脸,王大花就皱起了眉,叫嚷起来:“哎哟,月香,你这脸蛋儿咋这样红呢?” 在身上擦了擦手,然后探过去一摸,王大花惊喊道:“天老爷,你这是发烧了,脑门烫得能煮鸡蛋!” “今天这水你可别挑了,我去叫你家男人来帮你!”王大花扭身就往巷子里走。 “别!我能行的!”见月香拉住王大花,“我……我男人他白天出去找钱辛苦,这些家里事别再去烦他了。” “那你家老婆子呢?”王大花嚷,“刘芳,她担水也行啊!” 刘芳正出门倒夜壶,一听见王大花的话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扯着袖子就迎了上来:“好啊,见月香,我总算是抓着了,你背着我在这儿说什么坏话呢?!” 第10章 往事(6)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妈,你误会了!” 见月香刚要解释,就听身边王大花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嚷了起来:“你不做坏事,还会怕别人说你坏话吗?你一个身强力壮的刁老婆子不来担水,偏偏打发你们家柔柔弱弱的小媳妇来,不是个坏心肠的狠毒婆婆是什么?只许你做还不许别人说吗?人人都长着眼睛,长着嘴,你要是怕被别人说坏话,那就别一天到晚的干坏事!” 刘芳气得眼睛都红了:“谭家媳妇,你这话说得,谁不是柔柔弱弱的小媳妇过来的?我刘老婆子是生来就是老婆子,生来就会挑水的?我从做女儿的时候就为家里挑水,一直到做人家媳妇,做孩子妈,现下孩子也取了媳妇,我还得挑水,我就活该挑一辈子的水?” 这话一出,把王大花给怔住了。 刘芳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鬓角边早添了白发,脸色发黄发黑,皱纹叠起,看着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一双手更是黄厚的老茧遍布,看着就是长期过着苦日子的女人。 可哪双长满老茧的手,不是从稚软柔嫩的小手而来的呢。 见月香心头发软,撂了扁担,走上前去:“妈,你辛苦了,我既然已经嫁作了蒋文的媳妇,从此这活儿就都是我的了,你好好歇着享福就是!” “少假惺惺的!”刘芳一抹眼,红润润的眼睛一下又变得青白,“你这女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我面前假装孝顺,在外头乱说我的坏话,不是个好东西!” 蒋文一睁开眼,就听见外边闹闹哄哄的,吵得他脑仁发疼。 披起衣服从院坝里出去,见刘芳和见月香对立而站,旁边还站着个脸蛋圆乎乎的妇人。 蒋文眉一皱,脸一沉,扯开嗓子就斥:“一大早的又吵什么!没得让街坊邻里看笑话!” 刘芳一听蒋文来了,脸一转,竟当着见月香和王大花的面哭了出来:“你娶的好媳妇,也不嫌丢我们蒋家的脸,长着张嘴到处乱说乱讲,泼我的脏水!” “妈,你真是误会我了……”见月香忙道,话还没说完,蒋文铁青着脸,拨开两人,二话不说,径直往外去了。 蒋文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丢脸,不如一走了之,省得待在这儿听两人吵着烦心。 刘芳扯起袖子来把眼泪一擦,冲蒋文喊:“你早饭不吃啦?” 见蒋文没有回应,刘芳瞪了见月香一眼,转身回了屋。 见月香重新拿起扁担挑水去,王大花在旁边不好意思的开口:“妹子,都怪我,怪我多话,把你男人给吵出来了,他不会生你气了吧?” “不会的。”见月香冲王大花笑笑,“他对我很好,舍不得生我的气。” 王大花这才放宽了心,抚了抚胸口,说话声也重新大了起来:“那也怪我,今天就让我帮你挑水吧。” 话说着,要去抢见月香的担子。 见月香后退两步,站定了,坚定的摇头,她慢慢开口:“你不能帮我挑一辈子的水,你如果想帮我,就让我自己来,多挑几次,我就会了。” 这一次见月香比头一回进步多了,再加上有王大花在旁边护着,见月香挤在一群妇人里,很快的打上了水,等她担着半桶水回家时,时间还早得很,蒋文不在家,刘芳不让煮鸡蛋,见月香煮了一锅南瓜稀饭,又炒了一盘小菜,端上桌去。 刘芳故意的嫌见月香炒的菜不香,见月香也不介意,等她挑挑拣拣的吃完,自己去收拾了桌子洗完碗,又连忙打扫屋子,给桌上的花瓶换了水,把昨晚收进屋里的衣服重新晾进院子里,然后背着竹篮子出了门。 蒋文还是没往家里拿钱,见月香去了城里一趟,把昨晚没递出去的玉佩卖了,顺道还卖了从家里带来的红珊瑚耳坠子和一枚翡翠镯。 这些首饰戴着做事不方便,搁箱子底压着不如卖了换些钱来补贴家用。 有了钱,见月香买了瓦,又打算收一筐子的水萝卜,她虽然眼下手里有了钱,可她心里清楚,这是她最后一次能用娘家里的东西换钱了,这次换了她就彻底空了,除了那幅画……可那幅画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否则,见月香不想动它。 为了买到最便宜的水萝卜,见月香从南郊走到北郊,多花了两小时,多走了七里路,省下来的不过是她从前喝咖啡时多加的那一小盅奶,却是眼下蒋家一礼拜的菜钱。 回到蒋家,又忙不迭的做午饭,趁着刘芳吃饭的时候,见月香把水萝卜倒簸箕里,坐院子里打水来一个一个的洗干净,分成三份。 一份沥干了水不削皮切成萝卜条,放入无油无水的干净盆子里,撒上盐腌上半个小时,等萝卜出了水,再抓干水份,加上小米椒、野山椒,白醋冰糖,放罐子里塞进了盖子腌成酸萝卜。 第二份萝卜切成丝儿,倒大盆里一层萝卜丝一层盐的腌着,放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再放院子里晒成萝卜干,和上辣椒油做成麻辣萝卜丝。 第三份放灶房菜篓子里,做新鲜萝卜汤。 一样萝卜三样做法,再由三种花样变化无数种吃法,见月香是从王大花那儿学来的,用最少的钱,做最多的事,让拮据的日子也丰富多彩。 在院子里洗完萝卜,起身时,见月香眼前一黑,扶住了院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的回过劲来,屋子里刘芳刚吃完饭,把碗一搁,又冲院子喊:“洗完萝卜,快来洗碗,可别闲着。” 见月香掐了掐虎口穴,打起精神来,风似的又转进堂屋里去了。 见月香没时间吃午饭,爬上屋顶把剩下的破瓦捡过之后,坐在屋脊上吹吹风也就饱了,傍晚时分,夕阳正缓缓往下落,粉色的霞光映得她整张脸红扑扑的,放眼望去,四周全是亮堂堂的黑瓦,一片接一片,也不知各片瓦底下各自都有着怎样的故事。 见月香不想蒋文回来的时候又见到她这幅模样的坐在屋顶上,远远的看见巷子里有个人影往里走,就赶紧溜下了房顶。 蒋文提回来了一只鸭。 看到见月香似乎完全忘记了早上的不愉快,笑眯眯的就把她往怀里揽:“你昨晚淋了雨,我特地弄了只鸭回来给你补补。”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放心,这鸭子可没花钱,是我下棋赢回来的,” 见月香这才跟着笑了,不过她不会杀鸭子。 蒋文把刘芳喊了出来,将鸭子扔给了她,拉着见月香进了里屋,见到月香脸上红扑扑的,以为是她热的,一边伸手去摸她的脸,一边道:“你做什么了,热得脸红得像夕阳似的,可别累着了。” 手一贴上去,吓了一跳:“怎么这样烫?” “没事,可能是烧火烘的。”见月香不想蒋文担心,撒谎到。 蒋文半信半疑,将额头也伸过去,抵住见月香的额头,还是烫烫的。 可抵着抵着,手就不老实起来。 窗户外鸭子叫唤个不停,见月香脸更红了,忙扭着身子从蒋文怀里钻出去,羞赧道:“这大白天的,你先歇着,我得去帮妈的忙。” “哪用你去帮忙!”蒋文不快,却拦不住见月香,话音还没落,见月香已经拉开门跑了出去。 蒋文摇摇头,自言自语:“怎么这女人一结婚就全变了,没了风情韵趣,满心尽装着些柴米油盐的破事!” 院子里,刘芳拔光了鸭毛,把光溜溜的鸭子递给见月香,不满的努嘴:“可得学着,没有哪家媳妇不会杀鸡杀鸭的。” “好。”见月香立马乖乖应声,接过鸭子正好把中午腌着的酸萝卜捞了些出来,做了一锅酸萝卜老鸭汤。 剩下的鸭血和辣椒炒了血旺,香喷喷的一桌子,令蒋文也震了片刻。 “月香,你现在做饭竟这样好了!”蒋文夹了一筷子酸萝卜,萝卜外脆里软,酸甜可口,又浸了鸭肉的油香味,叫他一口还没吞下去,又忙着去夹第二筷子。 见月香脸上溢起满足的笑意,给刘芳添完饭,自己也坐在了桌边,这饭做的合蒋文胃口,刘芳也挑不出错来,见月香就觉得自己的辛苦全都值得了。 这就是她想要努力的结果,贤妻良母,好儿媳。 吃完饭,刘芳破天荒的没让见月香洗碗,自己收拾了桌子,见月香却也坐不住,跟着一起收拾,还是抢走把碗洗了。 忙了一整天,一直到吃完晚饭,才有了休息的时间,见月香进到里屋,一倒上/床蒙头就睡着了。 蒋文进来的时候,见月香还穿着外衣躺在床/上,脸也没洗/脚也没洗。 蒋文眉头中间皱得像座山,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从前那么讲究的见家小姐,那么文雅的见老师,怎么如今成了这样子。 饭做得再好吃又怎么样呢?他蒋文又不是找的一个厨子! “月香,别睡了,快起来洗洗。”蒋文推了推见月香。 见月香翻身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累了一天,身上汗腻腻的,自己也不舒服,强撑着起来,又出去洗漱,等她终于洗漱完了回屋时,蒋文早已经吹了灯睡着了。 他睡在了床中央,微微打着鼾。 见月香心疼蒋文白天里累着了,不忍心吵醒他,轻手轻脚的上/床去,连被子也盖不了,缩在床边,在一声一声的呼噜声中,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第11章 机会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一声一声的呼噜声让夏可人一下坐直了背,缓缓侧过脸去,长桌左边,冯嘉宇正在聚精会神的……睡觉…… 夏可人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关东辽毫”砰地一下冲冯嘉宇的头顶敲去。 在冯嘉宇惊醒的瞬间,夏可人又面不改色的将狼毫挂了回去。 “怎么了?”冯嘉宇大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夏可人,“地……地震了?” “睡着了?”夏可人脸上平静,看不出喜怒。 “谁睡着了!我在想办法呢!”冯嘉宇搓了搓头顶的短发,明明感觉被人当头一棒,吓得他差点蹦起来,一醒过来却又恍惚刚刚只是自己做了个梦。 自从上次蔡总监来过以后,冯嘉宇带着夏可人五次三番的前往МU集团,想请孟总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可是来来回回这么几趟,他们俩却连孟总的面都没见成。 即便有蔡总监从中帮忙,孟总仍然拒绝再见他们,冯嘉宇一时间也泄了气。 “那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夏可人又出声。 冯嘉宇咧嘴讪笑,搓了搓脸,慢吞吞道:“还没想到,不过总有办法的,孟老爷子既然在病床/上躺着,那孟总就比我们着急。” 话音刚落,手机叮一声长响。 冯嘉宇拿起来看了一眼,讪笑变成了意气扬扬的微笑:“你看,这机会不就来了嘛!” 发短信给他的是蔡总监。 短信里说,孟总今晚六点约了青川市博物院书画修复组的单丹丹女士在东方温泉酒店见面。 单丹丹年纪不大,二十八九岁,除了任职博物院她也在青川美中做客座教授,在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冯嘉宇早听说过她。 夏可人在外多年,自然是没有耳闻的,不过她只是从冯嘉宇那里扫了两眼单丹丹作过的画,就知道她修不好孟津那幅工笔美人图。 单丹丹擅长的是写意画,擅用泼墨法,和讲究精谨细腻的工笔画还是有所不同的。 写意画形随意走,重视的是意向,与工笔的精细背道而驰,而工笔画则需要线条一丝不苟,用笔严谨清晰,更何况孟总的那幅工笔美人图用纸更独特,不是谁就能轻松上手修的。 …… 下午五点不到,冯嘉宇就带着夏可人来到了东方温泉酒店。 在大堂左手边的咖啡厅里,冯嘉宇找了两个靠窗又能看见酒店大门的位置坐下,刚刚坐下,服务生就拿着饮品单走上前来。 冯嘉宇看着单子上的价格心肝儿发疼,眼一黑,干脆推给夏可人。 “你点吧。”说完,扭住眉头闭着眼,不想看着白花花的钱往外流,在夏可人拿起单子的瞬间,又忍不住开口提醒,“还是悠着点。” 夏可人理也没理冯嘉宇,也没看价格,拿起单子径直递回给服务生:“一杯白水。” “好,一杯白水,温的吗?”服务生面带微笑,见夏可人点头,又转身对着冯嘉宇,“先生,您需要点单吗?” 冯嘉宇怔了怔,清了清嗓子,轻声对夏可人道:“也不用这么过分,柠檬水什么的,还是可以点的。” 夏可人扭头看向窗外,在瑰丽的玫瑰色落日下,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是走进了风光明丽的电影画面里:“我爱喝白水。” 冯嘉宇这才扬起脸,笑眯眯的向服务生道:“那,给我一杯冰拿铁,谢谢。” 按冯嘉宇的预算,只想点两杯柠檬水,可现在夏可人要了白水,预算多了出来,他倒想奢侈一回。 只是白水刚上来,夏可人才抿了一口,就看见单丹丹穿着一身红裙子,提着一个黑色的大包,从车上下来,往酒店里进。 “来了!”夏可人放下杯子。 “这么快?”冯嘉宇抬手看了眼表,“这才五点刚到,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走吧。”夏可人站起了身,想要跟上去。 “可是!我的冰拿铁!”冯嘉宇哀嚎,依依不舍起身,刚站起来就见服务生端着一杯咖啡往这边来,他立马两步跨过去,端起来猛喝了两口,杯子几乎见了底,这才满意的离开。 单丹丹已经进了电梯里,等冯嘉宇他们追过去的时候,电梯早已往上行了。 “不烫吗?”夏可人面无表情,冲着紧闭的电梯门出声。 “嗯?”冯嘉宇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可是钱,再烫也不能浪费啊!” 说完哈了两口气,嘴唇都红了:“烫死爷爷了!” 两人眼看着电梯停在了六楼,看来孟总把单丹丹约在了六楼的房间。 可等电梯再次下来,两人想上六楼时却傻了眼,这电梯需要刷卡上楼。 冯嘉宇眼一转,脚一抬,出了电梯,往酒店前台走去。夏可人慢条斯理的跟着他,刚走近,就听冯嘉宇道:“你好,我是孟总的朋友,本来约了下午见面,哪晓得他手机关机了联系不上,他就住在酒店六楼,可不可以请你们帮忙刷下电梯,让我上去找他?” “孟总?”前台是两位漂亮的年轻女孩子,其中一位短发的听见孟总似乎有些印象,靠了过来在电脑上点了几下,“孟津孟总是吗?” “对,没错,就是他。”冯嘉宇冲夏可人挤眼。 夏可人波澜不惊的站着,只觉得没这么容易。 果然,短发女孩挂起标准微笑:“孟总是我们酒店的黑金客户,如有拜访我们会负责安排,请您稍等,我立马给他房间致电确认一下。” 冯嘉宇眉一抬,在短发女孩拿起电话的瞬间,立马出声阻止:“别别别,等一下。” 见女孩举着电话,满脸疑惑的望着自己,冯嘉宇眉一皱,脸向上一扬,随即垂下来长叹一声:“唉,实话给你说了吧,其实孟总不知道我们要来。” 短发女孩放下电话,看了眼旁边的同事。 同事有些警觉,看看冯嘉宇,又看看夏可人,提高音调询问:“请问你们究竟是有什么事?” 冯嘉宇脸一丧,一把扶住身边夏可人的肩:“这是我妹妹,也是孟总的妻子。” 此话一出,不仅前台两个女孩子惊得变了脸色,连一向镇定的夏可人都稳不住,忙挣脱了冯嘉宇扶住自己的手。 冯嘉宇一边给夏可人使眼色,一边向前台道:“我妹妹和孟津结婚也有些年了,可最近孟津总是不爱回家不说,还对我妹妹越来越冷淡,据我的调查,他是在外边有人了。” 前台两个女孩子一脸吃瓜的表情,点点头,示意冯嘉宇接着说。 “能和孟总结婚,我们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 前台女孩子连连点头,看向夏可人的眼神更炙/热了。 “所以,我们也不打算闹,只是了解到今天晚上孟津会在这个酒店里和一个女孩子见面,我妹妹要来亲眼看一看。” 冯嘉宇又伸手去扶住了夏可人的肩膀,手指暗暗用力,捏着夏可人示意她配合。 夏可人无可奈何,只得点了头。 夏可人本就习惯摆着冰块一样的脸,此刻这脸色在两个前台女孩子眼里倒格外符合丈夫出/轨生无可恋的模样。 “只要带我妹妹去房间里看一眼,只看一眼确认孟津真的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也就彻底死心,从此各过各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冯嘉宇说到这儿,竟还眼含热泪起来。 短发前台赶紧扯了张抽纸递给他:“可是……我们也不能替你们去开客户的门呐。” “没错,我们有规定的,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很不幸,只是还请你们自己联系孟总,我们只能奉上最真挚的问候。”旁边的同事收起了八卦的心,拿出职业素养来。 “拜托你们了,我们真的就只看一眼,对你们完全没有影响,都不会让孟总发现。”冯嘉宇接着说,“你们就给客房送去什么免费果盘,我们跟在门口冲里面望一眼,两秒钟,两秒钟就走!” “对不起,先生……” 两个前台的话还没说完,冯嘉宇忽然转了语气,他身体向前靠在前台上,低沉着嗓子:“如果你们不愿意帮忙,那我只好在这大堂里闹起来了,大堂不行就去门口,去门口公路上,到时候不光你们酒店难看,闹得孟总没了面子,想必他之后再也不会住这里了。” “再说,这样也让酒店里的其他客人扫兴,两位想想看,是不是我们偷偷跟在你们客房人员身后送个果盘最轻松容易?” “这……”短发女孩子急得满脸通红,咬了咬牙,“那你等一等,我去请示一下经理。” 没一会儿,短发前台就带着一个三十来岁年纪,涂着正红色口红的经理走了回来。 经理想来是已经听说了事情经过,一上来就冲冯嘉宇鞠了一躬,她还没说话,冯嘉宇倒先开口了:“经理想来是聪明人,要两全其美还是两败俱伤,就看你了。” 经理本是打算按闹起来你们也不好看的理由来说服冯嘉宇,没想到冯嘉宇一上来就摆出了一幅不如他愿他就闹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冯嘉宇刚威胁完,又一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从口袋里递出一张卡,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我姓江,你如果知道孟总,那肯定也是听说过我的,这是一点心意,麻烦经理带个路。” “江……?”经理脑子里转来转去,好半天才想起МU集团进军内地时合作公司老总姓江,只是江总年过半百,那眼前这个应该就是江总的独子,孟总她得罪不起,小江总一样得罪不得。 想来让他们跟在门口看一眼,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心一乱,就答应了。 “这样吧,小顾你去安排一份红酒,就说酒店赠送,送去603。”经理交待完短发前台,又向冯嘉宇到,“江总,你们假装从门口路过,看一眼就走,行吗?” “当然行。”冯嘉宇学着孟津一向不苟言笑,又气势不凡的模样,点下头,把卡塞到了经理手里,“红酒的钱从我这里出。” 经理紧张得连眨了好几下眼,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还是把卡留了下来。 没一会儿,小顾就安排好了:“江……江总,你们跟我来吧,客房服务在六楼等你们。” 说完,引着冯嘉宇和夏可人进了电梯,替他们刷了卡。 小顾目送电梯门关上,回到前台的时候后背出了一身的汗,她看了眼经理:“我们这么做能行吗?” 经理叹气:“怎么办?谁也得罪不起!就像人家江总说的,不如两全其美。” “那红酒的钱是刷在孟总房费上还是……” 小顾刚开口,经理就问:“开的什么酒?” “给孟总开的,我只敢拿康帝。”小顾话一出,经理就抖了手。 这钱肯定不能扣孟总房费里,可虽然接了小江总的卡,她本也是不想用的,打算先卖个人情,哪晓得小顾随手开了罗曼尼康帝,三万块的酒当她两个月工资了。 “刷江总的卡!”经理把卡递给小顾。 小顾接下卡,弄了好一会儿,脸更红了,忐忑着抬起头来向经理问:“这卡,怎么刷不起?” “什么意思?”经理眼睛盯着电梯,电梯已经到六楼了。 “显示……显示余额不足?”小顾要哭了。 “什么?”经理忽然一下回过神来,“通知客房,先暂停服务。” 然后拿起手机,打开搜索软件,输入МU集团合作腾辉公司,江总儿子时,跳出来的照片令经理眼前一黑。 这边,小顾真哭了:“经理,酒已经送过去了,客房服务刚一敲开门,那个那个江总就闯了进去……” 第12章 挽回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冯嘉宇名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没有准备怎么办?现场编一个! 冯嘉宇名言二:只要我演得好,编的就是真的! 客房服务推着小推车在603房门前等着冯嘉宇。 冯嘉宇刚来到房间门口,客房服务就按响了门铃,说明来意后,房门很快打开,客房服务员拿着白绸巾扶住红酒正要往里送,冯嘉宇已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挤开小推车,拉着夏可人,闯进了房间里。 “先生,你不能进去!”客房服务员吓了一跳,连忙阻止,话音还没落,前边冯嘉宇回身一推,房门砰地一下紧紧关住了。 客房服务员险些拿不住酒,赶紧通知前台经理。 房间内,宽大的落地窗前铺着一块暗灰色绒地毯,前边是一个低矮的四角小方几,方几两边各有两张皮艺沙发,单丹丹和孟总正对坐在沙发上。 孟津一脸淡然目光冷冷的看向站在门前的冯嘉宇,单丹丹则十分讶异,吃惊得站起身来。 “是你。”孟津的眼神移到冯嘉宇身后的夏可人脸上,面容松了松,出声到。 见来人似乎与孟总认识,单丹丹这才重新坐了下来,长舒口气,刚坐稳,就听对面孟总接着道:“你刚刚说什么?” “哦,我是说,工笔画使用尽其精微的手段,取神得形,以线立形,以形达意。”单丹丹刚刚正在为孟总解释,这突然闯进来的人打乱了她的话,“孟总您这幅工笔美人图,美人身后梨花用的是分染笔法,分染笔法是基础,我本来也是会的,可这画却特殊,画纸用的是生宣,生宣吸墨更强,用来画这工笔画,还用分染的画法,我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单丹丹虽然觉得孟总不过问门口站着的两人很是奇怪,不过她仍然当着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把自己的心里话一一说了出来。 不等孟津开口,冯嘉宇抢先一步往前,出声说:“所以孟总,您不如再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单丹丹眼一眨,这才明白过来,这两人也是来修画的。 孟津听见冯嘉宇说话,侧过脸,却并不看他,只是看着在他身后被光影模糊了面容夏可人。 “是你想要机会?”孟津开口。 冯嘉宇忙把夏可人拉到前头来,夏可人垂着眼,轻轻点了下头。 孟津微微扬眉,那天她那副志气高傲的模样他可记得清清楚楚,说不修就不修,扭头摔门就走,怎么这么快又想要回头了? 夏可人默然着,回想到蔡总监的话,心中本就有了内疚,何况拿孟津的画录了视频也确实是自己的错,口一松,缓缓开口:“孟总,上一次是我太冲动了,我向您道歉,关于您那幅画的视频我们已经全部删除了,而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录与那幅画相关的视频或者照片,请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说完,没忍住,又添了一句:“也是再给那幅画一次机会。” 这话说得,像是除了她夏可人再没人能修得好这幅画一样。 “你能修好那幅画?”单丹丹吃惊,这女孩子看着不过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看着有些眼熟,不过仔细想了想,确实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怎么竟有这么好的本事,“你可知道那画很是特殊?” “知道。”夏可人嗓音大了起来,“孟总那幅工笔美人图用特种净皮宣纸画成,美人主要是用中锋勾染手法,线条轻重有度,疾徐分明,既严谨工整,又有丰腴跌宕之美。而美人身后的梨花更是一上一下同时运用两支笔,一支笔蘸色,另一支笔蘸清水,色笔着色后,再由水笔将颜色洗染开,手法利落色墨相宜,使得粉白的梨花如烟似云,霞雾般由浓到浅,气韵生动。” 此话一出,单丹丹就明白眼前这个女孩子是个行家了,她随即起身,让坐给冯嘉宇和夏可人两人,向孟津道:“孟总既然有这样的大师在,也不用我了。” 说完想要离开,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向夏可人说:“我姓单,名叫单丹丹,在博物院美术修复组工作,不知道是否方便要你一个联系方式,以后可能还有机会再见。” 他们修复组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如果能认识一些有本事的国画大师,那就多了一个请教学习的人。 或许能改变一幅百年老画的命运。 夏可人还没开口,冯嘉宇倒先抢着将名片递了出来:“可以可以,这是我的名片。” 然后指了指夏可人,又接着道:“这位是夏可人,为我们四季斋工作。”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四季斋。”单丹丹接过名片,四季斋她从小就知道,是开了有些年头的老店,甚至听说是百年老店,清朝末年就已经开在了积墨巷尽头里。 不过这老店式微,因为学国画的人越来越少,也因为冯嘉宇自己学艺不精,传到冯嘉宇手里之后,四季斋的名头已经大不如前。 孟津没有留单丹丹,等人走后,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两人坐下说话。 夏可人坐下后,在窗前分明的亮光下才发现,孟总耳鬓边的伤痕仍然依稀可见,只怕这疤会一直跟着他了,不自觉的就掐了自己手心一下。 孟津抬起眼来,正好对上夏可人的目光。 这个女孩子看着像是一块冰,平时里恨不得能说一个字就不说两个字,可一遇到国画就变成了一团火,旺盛燃烧,滔滔不绝。 孟津有一瞬恍惚,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当初……是不是也如同这个女孩子一样…… 看着她聊起国画时眼底里清澈又灼灼的光,似乎就看到了隔着遥远时光里,父亲当初的目光。 “夏可人,你想接着修画可以。”孟总忽然开口,“有个条件。” “您说!”冯嘉宇迫不及待。 孟津刚要开口,房间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是前台经理,询问需不需要派保安上来。 孟津很快挂了电话,坐回沙发时,脸上的神色有了些变化,语气一挑,直接问道:“听说,你是我妻子?” 夏可人背脊一僵,冯嘉宇连忙打着哈哈:“误会误会,孟总,这都是误会!” 孟津看着对面,夏可人白皙的脸颊上慢慢浮起薄薄的一层粉红,染得微微闭合着的眼角像是初初绽放的桃花。 按以往他该生气才对,眼下却只觉得有趣,甚至暗自觉得,这个夏可人,不该是清清冷冷露珠一样的女孩子,她应该是桃花落下结出的软甜桃子。 孟津对她更加好奇。 “你们先回去吧,蔡总监会把画送到四季斋的。”孟津开口。 冯嘉宇一怔,连夏可人都觉得事情太过轻松容易。 “孟总,那您的条件是?”冯嘉宇去问。 “先留着,以后再说。”孟津本来是有个条件的,可他临时改了主意。“怎么,有问题?” “没有没有!什么时候说都行,我们一定做到!”冯嘉宇拍着胸脯保证。 …… 两人一出酒店,冯嘉宇就喊着要大餐一顿庆祝这失而复得的生意,夏可人经过这一阵闹肚子也饿了,随即找了家火锅店。 锅一烧烫起来,冯嘉宇就忙着给夏可人又是夹菜,又是添水,看着夏可人倒像是老板,他是下边阿谀奉承的狗腿打工仔。 冯嘉宇心里弯弯绕绕好几转,只觉得这个孟总八成是看上夏可人了,不然这事情怎么能这么顺利?不然怎么夏可人假冒孟总老婆,他都只是问一句就不提了? 冯嘉宇甚至觉得,孟总接完那个“告密”的报告电话回来时,脸上分明换成了一副开心自得的神色,虽然微乎其微,可冯嘉宇最会察言观色! 就算孟总现在还没看上,那以后十之八九也是会看上的! “可人呐,我们也算是患难之交!”冯嘉宇端起了杯子,“以后我们俩不管是谁,要是发达了,可不能忘了对方!” 夏可人面无表情,连杯子也没端:“冯老板,我们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别这么说!”冯嘉宇硬是把杯子伸过去,碰了碰夏可人面前的杯子。 他脑子里一转,是不是平时对夏可人还不够好?冯嘉宇放下杯子挠了挠头:“可人呐,你喜欢国画,也想宣扬国画,我又是做装池店的,我们俩目标一致,都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国画,喜欢上国画,甚至是学习国画。” 夏可人看着冯嘉宇。 冯嘉宇接着说:“虽然答应了孟总不拍他的画了,可你还是可以拍关于国画的其他视频呀,比如讲解国画用具,比如教授国画入门等等!我们还是可以拍摄视频放网上去呀,上次你那个视频,可火得很!” 冯嘉宇相信,投其所好,再共同创造,他一定可以和夏可人这棵摇钱树成为有福同享的朋友的。 沸腾的火锅腾起阵阵雾气,水雾朦胧里,夏可人心头一动,眸光亮了亮。 火锅店里格外嘈杂,扑腾的火锅,大声交谈嬉笑的客人,外头由远及近的汽笛,所有的声响都在这一刻静默了,夏可人听见了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 第13章 往事(7)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窗外边闹嚷嚷的格外嘈杂,鸡鸣犬叫,人声沸沸。 见月香躺在床/上只觉得昏昏沉沉,整个人像是一团泡了水的棉花,又软又重,想要翻个身都难。 好不容易睁开了眼,一看,外边天色已经大亮了。 见月香一个激灵立马清醒过来,刚坐起身,就听到堂屋里刘芳的声音。 “这担水才担第几天,就受不了了?哼哼,真是说得永远比做的好听!” “妈,月香病了。”蒋文语气里满是无奈与焦躁。 “又病了?这三天两头的往床/上躺,我看她生的是懒病!” 蒋文没有理会,刘芳接着道:“从前你爹刚死的时候,你才两岁不到,不管是刮大风下大雨天,还是我熬夜做完鞋底腰痛得都直不起,这天不亮也得背着你打水去!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得翻半座山!能怎么办?不打就没水喝,我俩全渴着。” 蒋文筷子一撂,不耐烦地道:“哎呀,你愿怎么说怎么说吧,我不管了。” 说完,生怕再多听到一句,逃也似的摔门跑了出去。 刚走到院门口,又大喊着发问:“奇怪,谁挑了两大桶水搁我们家门口了?” 刘芳听见也搁下了碗,往院子里去,伸头探了一眼后说:“还能有谁,准是那王大花!” “哪个王大花?”蒋文皱眉。 “隔壁巷子卖猪肉的谭容浒家的媳妇!” “卖猪肉的?”蒋文眉头越皱越深,看那桶里的水面上似乎都冒着一圈油星子,脏腻腻的,“妈,你平时管着点月香,别叫她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搞一块儿去!” “哼哼,你这话说的!”刘芳冷冷一笑,“她见月香长着腿,长着眼睛的,走哪儿去,见哪个人,我还能管得着?” “算了!”一和刘芳说见月香的事蒋文就烦,“我自己和她说。” 说完两脚跨出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见月香忙翻身起床,刚到院子里,就见刘芳站门口正要把那两桶水往里抬。 “妈,我来吧!”见月香急忙跑过去。 刘芳扫了见月香一眼,阴阳怪气的说:“你不是病了嘛。” “没什么事。”见月香笑笑,“多做点事,出身汗就好了!” “行吧,那你来出出汗。”刘芳把桶放下了。 桶里的水打得很满,见月香刚把木桶拎起来,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后坐去。她唯恐打翻了水,赶紧双手去抱,桶里的水倾泻而出,淋了她一身。 即使她抱得及时,仍然少了半桶。 “哎哟喂。”刘芳忙帮忙扶住了桶,鼻子里重重出了一声气,一把又将见月香扯了起来,“不行就别逞强,浪费了我这么多的水!” 见月香还来不及说话,刘芳已经一手提起一桶水走了。 上衣只打湿了个边角,可屁/股坐在了地上,裤子几乎湿透了。见月香回到里屋,关严了房门,上衣裤子连着一起脱了下来,拿出门后挂着的小白帕子把身上擦了擦,肩上这几日担水的淤青变得乌紫,破了皮的地方也结起了痂,她重新抹了点药膏,换上身干净的衣服,把脏衣服拿着走出房去,向刘芳问:“妈,你有什么要洗的吗,我一起搓了?” “算了吧!”刘芳刚往缸里倒完水,拿着两只湿漉漉的桶,“你这千金风一吹就倒,我可不敢叫你洗衣服。” 话说着,把手里两只桶往见月香脚下一扔:“把这桶拿去还了,衣服搁这儿吧。” 见月香愣了一瞬,这还是她来青川这么多日子以来,刘芳第一次向她表示出善意。 虽然这丁点的善意夹杂在尖利的言语中。 见月香把脏衣服放在桌上,一手拿起一只木桶刚走到门口,就听身后,刘芳又骂了起来:“这么脏的东西往桌子上搁,真是说你讲究你又不晓得讲究!” “媳妇不是媳妇,妈不是妈的,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恶,摊上这么个烂事!” 见月香全当没听见,出了家门往隔壁巷子去。 谭容浒每天天不亮就进城卖猪肉去了,家里只有王大花和他们两个儿子。 一见见月香来了,王大花高兴极了,连忙招呼人往家里坐。 “不了,谢谢你帮我打了水,我回去还有好多事,就不坐了。” “哎呀,你这人说话真客气,我就是顺便的事。”王大花不好意思了,“今早我左等右等不见你,想起昨天你起了烧,就知道你肯定是起不来床了,顺手给你打了水,不然这一天水肯定不够用的。” “对了,你烧好了吗?”王大花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去探见月香的额头,“哎哟,还是有点烫。” “没事了,我这是走路热的。”见月香轻声到,说话间,看见王大花身后,两个男孩子一人一根小凳儿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木棍,照着面前一本摊开的册子,写写画画的。 王大花见见月香目光向后看,跟着转回头去,又立马笑起来:“哎呀,这两个臭蛋小子学写字呢!” 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年纪,另一个四五岁,穿得倒是干干净净,就是小的个脸蛋上黑黢黢的不知道糊了些什么。 “没上学吗?”见月香见大的个孩子年岁也不小了,最近正在开展学制改革,六到七岁的孩子就要进小学校普及初等义务教育。 “没有。”王大花笑笑,“我们没有那个闲钱,也没有那个功夫,两个小子在家里怎么也能帮助做些活儿,空闲时间照着扫盲册子上学学字,能认几个就不错了。” “不光他们,连我也跟着学。”王大花又笑了,这次有些羞赧。 见月香往院里走了进去,两个小孩子一见有人进来,做模做样的写得更起劲了。 小册子上印着风靡大江南北的《夫妻识字》歌:“黑格隆冬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写字,放呀么放光明。什么字,放光明?学习,学习二字我认得清……” 见月香蹲下/身指着册子上的字,问两个孩子:“你们埋着头一个劲的写,可知道这些字怎么念,什么意思?” “怎么不知道?”大的一个孩子立马答到,“意思是黑漆漆的天上,有很多星星……星星……” “星星放光明。”小的一个笑得露出两瓣缺牙。 “那这个字念什么?”见月香随手指了一个“星”字。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王大花。 王大花摸摸耳朵:“我……这我也不清楚,前两天刚找人教过了,今天又全给忘了个干净。” 见月香抿唇笑了:“这个字念星,上边一个日,下边一个生,是太阳生出来的漫天小星星。” 说完,自己笑得更开了:“现在说了你们也记不住,不如,我有空就来教你们学字吧。” “那可太好了!”王大花喜得差点流了泪,“月香,我这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你帮了我这么多,还教我怎么变着花样做萝卜,我担水做菜什么也不会,只会认得几个字,你帮我可比我帮你多多了。”见月香想起了萝卜,“对了,我的麻辣萝卜丝也差不多做好了,等一会儿我给拿些来给你尝尝。” …… 见月香回家后,衣服已经洗干净晾了起来,刘芳却不知道去了哪儿。 蒋文晚上还要回家吃饭,见月香得提前做好饭,还有这院里院外的卫生要打扫,不知不觉就忙到了傍晚去。 等想起来给王大花送萝卜丝时,眼看着蒋文就要回来了。 不过答应了今天送去,见月香不想失信于人,把做成的萝卜丝夹起来一些放进一个小碗里,又拿另一个碗仔细盖上,刚出去,就遇到蒋文。 蒋文看着见月香端着碗往外走,只觉得奇怪:“你这是做什么去?” 见月香冲他甜甜一笑:“我去给王大花送点新做的萝卜丝,你先回去,饭菜已经备好了放锅里盖着,端出来就可以吃了,不必等我。” “见月香,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堕/落了!”蒋文一瞬间怒发冲天,手一打,砰地一下把满满一碗萝卜丝砸落在了地上。 两个土碗碎了一地,红红黄黄的萝卜丝如同淤泥。 见月香吓得有些懵,好半天才一眨眼,猛地吸了一口气。 “萝卜丝?”蒋文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成天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混到了一起去?一天到晚画也不画了,打扮也不会打扮了,蓬头垢面的,只想着做萝卜丝?” 见月香怎么也没想到蒋文会发这么大的火,只因为这样一桩小事,出言更是不堪入耳。 “什么叫乌七八糟的人?”见月香慢慢皱起了眉。 “什么叫乌七八糟的人?你还来问我?”蒋文气得原地转了两转,“那个王大花,卖猪肉的媳妇,大字不识一个,一家子文盲,你和她交哪门子的朋友?你也不嫌丢脸!” 砰,隔壁胖婶探出了头来,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滴溜溜一转。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蒋文脸色难堪,上前两步拉起见月香回了自家门内。 重重的将门一关,蒋文踱了两步,似乎是消了些气,嗓音低了些,轻了些,又接着说:“月香,我知道你来这里不久,想要交朋友,可这朋友也不能乱/交的。我就说你怎么最近不是想着做饭洗碗,就是洗衣抹屋的,哪里有从前那高雅精致的气质。” 见月香垂下脸,神色逐渐黯了下来。 从前的她高雅精致,是因为她那时候从来不用愁生活,不用想下一餐饭吃什么。眼下,她为了生活都花光了所有力气,做到的只能是干净,在干净之中稍微有一点巧心,比如碎花的桌布,桌上每日里不同的鲜花。 高雅和精致是要闲情逸致的,是要花钱的。 不过见月香觉得,并不一定只有高雅和精致才算得上美和有趣,她从王大花那里学到很多从前完全不会的,她觉得能把一个一个白雪团一样的白萝卜做成酸甜可口的酸萝卜,麻辣鲜脆的萝卜丝,也是极具趣意的,这样的生活和从前一样可爱。 可心里的这些话,见月香不知道怎么和蒋文说。 门又被打开,刘芳提着篮子跨进了家门,一进来就问:“老远里就听见你们在吵,都发了什么疯?” 蒋文扫了一眼刘芳的篮子,皱眉:“妈,你扯这么多折耳根来做什么,我最讨厌吃这个!” 刘芳瞪了见月香一眼:“还不是你娶的好媳妇!她这病恹恹的,活儿可全都落到了我头上,折耳根清热消火,早点让她身子利落了,看她还能找什么由头偷懒!” “发烧还没好?”蒋文这才想起了什么,抬手去摸见月香的额头,就在刚刚要碰到的刹那,见月香忙向后退了一步。 见月香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的转身进了里屋。 蒋文被晌在了原地,只觉得难堪。 “看吧,我早就知道,这些个千金小姐哪里受得了我们这些小破人家,做了两天活儿就要倒要倒的,脾气还比天都大,我看你也奈不活她!” 刘芳话音一落,蒋文火起得上了头。 他最介意的就是见月香出生富足的人家,而他一穷二白。刚刚她躲他那一下,是后悔了?是嫌弃了? 蒋文难堪极了,转身出门就走。 天色暗沉沉像是有人拿了只抓笔在玉白的宣纸上泼墨而成,见月香趴在床/上,热热的泪还没来得及流下就被枕巾给吸得干干净净。 而蒋文这一走,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 第14章 火种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一只纤细的小手握着一只蘸了墨的抓笔,轻轻在玉白的宣纸上画了四笔,一片饱满的葡萄叶就泼墨而成了。 夏可人对着镜头,将手里的笔举了起来,介绍道:“这种笔叫抓笔,又叫大京抓,笔杆很短,峰很长,毛是用羊须,也就是山羊胡子做的。” “这个抓笔主要就是用来泼墨的。”夏可人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像是在笑,却又实在太浅,“泼墨可不是拿着墨往纸上泼,泼墨呀是一种技法,意思是在画国画的过程中,大面积的用墨,刚刚画那葡萄叶就是泼墨了。” 夏可人又从笔架上拿起一只笔来,在刚刚葡萄叶上勾了经脉,画了些藤须,叶儿更加生动灵采了:“这只叫大白云,可以用来写字,画画时就用它画些线条。” 夏可人仔细的将架子上的笔一样一样的介绍过去,最后冲冯嘉宇的镜头一点头,轻轻说:“今天的视频就到这里了,下次我再给大家介绍一些作画用的其他工具。” 话音一落,夏可人脸上又恢复了冷淡的神色,自顾自走到另一边的桌子前, 这张长桌是冯嘉宇新添置的,为了让夏可人更好的修孟总的画。 此刻那张工笔美人图安安静静的躺在长桌上,已经清洗揭裱过,美人图显得单薄而脆弱,就像画中身量纤细的美人一样。 “你接着修画,我先剪辑视频发到论坛上去,有事你就叫我帮忙。”冯嘉宇搬来笔记本,把刚刚拍摄的视频往电脑里导。 视频拍摄得很短,却言简意赅,让人一目了然。冯嘉宇既想借拍视频与夏可人亲近,又想借这拍的视频为四季斋带来些生意,一举两得。 “现在就要帮忙。”夏可人加固了画心,接下来要在残缺部分进行修补,“你来认认这个章,看是哪两个字。” 画心洗干净后,许多原本被污迹模糊了的地方都显露了出来,哪里缺损也一目了然了。 缺得最厉害的地方自然就是那美人的面部,可面部往往也是最难补的地方。 夏可人用泾县带回来的宣纸平铺在画心残缺处,用铅笔细细的画出轮廓,再沿着铅笔印外两公分的位置剪下来,用稠浆糊补在画心上。 她一边补,一边想,什么梨花、旗袍都好全色,只是夏可人从没见过这个美人,怎么能下笔补全她的面目呢? 可偏偏孟总他爷爷最想要的,就是看一眼画上女子的脸。 夏可人想或许能从画画的人身上入手,正好美人图右下角有枚章印洗了出来,只是模模糊糊辨不真切究竟是什么字。 冯嘉宇听话极了,丢了电脑,连忙跑了过来,靠在夏可人旁边,歪着头往画上看。 中国画又叫诗书画印,有诗有书、有画有印,融合为一体,互相辉映,眼前这幅美人图少了诗和书,仅仅只在画面右下角压了一枚小小的红章。 这中国画上的章也是有讲究的,总的来说分为三种,一种是最常用的,刻画家姓名或者别号的名号章;第二种叫斋馆章,古时候的文人都爱给自己的居所取一个雅致的名字;第三种是闲章,一个成语、一句格言,与画联系紧密,在画面构图色彩缺少的地方闲闲的压上一个。 “这肯定不是闲章。”冯嘉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放大镜来,移到那两个字上,篆刻的字早已模模糊糊,“多半是个名号章,看着像是夕禾。” “夕禾?”夏可人喃喃,“那应该是别号。” “不知道孟总清不清楚这人长什么样。”冯嘉宇嘟囔。 “你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吗?”夏可人做的是细致活儿,需要聚精会神,她只顾着埋着头盯着手上的动作不要错一丝一毫,没注意冯嘉宇脸色有些蔫蔫。 冯嘉宇哪里敢直接给孟总打电话,可他又不想在夏可人跟前露了怯,想来想去,还是拿起了手机。 孟总的电话号码还是夏可人给冯嘉宇的,夏可人去泾县的时候,孟津提前回来,临走时给了她自己的电话。 冯嘉宇自己曾数次向蔡总监要过,可蔡总监只是说有事联系他就好,说孟总的手机都是私人来电,陌生号码一律设置勿扰。 冯嘉宇想着自己打过去一定会被拒接,心里轻松了点,刚把号码拨了出去,一响就有人声传来,冯嘉宇连忙堆上笑:“孟总,您好……” “您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 果然被拒接了,冯嘉宇松了口气:“孟总的电话我打不通,一会儿你试试吧。” “打不通?”夏可人倒是没有打过,把头从画上抬起来,脖子已经僵得发疼。 按平时的进度,这画要补完至少需要三天,可想到老孟总时间不多,夏可人打算加班加点熬夜赶进度,争取在一天内做完。 正好现在稍微休息一下,伸了伸背,夏可人拿出手机来,翻到孟津的名字,拨了过去。 “喂。”电话刚打,夏可人就出了声。 冯嘉宇撇撇嘴,心里想着你和我也一样,都是被拒接的份儿。 没想到下一秒,电话那头遥遥传来的是低沉的男音:“什么事?” 夏可人面色淡然,直截了当:“画上那个女人的脸几乎全要重新补过,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孟津嗓音冷淡得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那你听说过夕禾吗?”夏可人接着问。 “没听过。” “画这幅画的人是谁,画上画的是谁,你肯定也不清楚吧?” “不清楚。” “一问三不知。”夏可人脸色沉了一下,“那这画还怎么修?” “我现在在国外开会,等我回国,我带你去妙川别墅找找看。” 孟津说完吧嗒一下挂了电话。 夏可人眯了眯眼,不知道这孟总什么时候又跑国外去了,那个什么妙川别墅应该就是上回去过的孟总家吧,找什么?找这画上画的是谁吗?还是找画画的人是谁? 夏可人一通电话什么也没问出来,问题反而更多了,听着孟总又很忙的样子,只好打算先把画修好,然后把能全色的地方补漏补全,最后再管这张脸。 电话另一头,远隔重洋的МU集团总部,高层会议室里。 一群人面面相觑的看着孟总旁若无人的接听电话,小孟总虽然年轻,可向来是座冷面冰山,对人对己都格外严苛,有他在的会议,别说接电话,连眼神都不敢乱飘。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小孟总竟然在开会的时候接了一个私人电话。 更让他们瞠目的是,小孟总还要带人去妙山别墅! 这妙山别墅是老孟总孟老爷子晚年常居的地方,老爷子性子怪,除了家里的常佣,从不让外人靠近妙山别墅,现如今孟老爷子病危在院,除了小孟总外,还能去那儿的只有孟老爷子的大儿子,小孟总的伯父孟青了。 可那电话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分明是个女声。 会议室里的人不淡定了,心里纷纷揣测,小孟总只怕是谈恋爱了! …… 冯嘉宇往论坛上传第三个视频的时候,第一个视频的留言就已经过了两千五。 在青川这个地方,本地论坛上,最热的帖子也才两千的回复,现在夏可人的国画教学视频成了热门榜单第一名。 下边的留言大多都是说视频拍的诗情画意,小姐姐颜值高画又画得好,上班累了一天窝沙发里看看清爽的画画视频既舒服又学了从前完全不了解的国画知识,甚至还有好多孩子家长询问视频里画国画的老师有没有开班,他们想送孩子来跟着学一学。 冯嘉宇脑子一转,眼一动,觉得里头大有商机。 当即拖着凳子坐到了夏可人跟前去,眨巴着眼睛,向她道:“可人姐姐,你这么热爱教人国画,那你想不想收一班小孩子,就像做辅导班的性质,教孩子们画画呢?” “孩子?”夏可人放下手里的勾线笔,“可是我不会教啊。” 夏可人心里有些热涌,可垂下头去,仍淡淡的勾美人的旗袍。灰湖绿暗色绸子上,闪着细金的云纹,好些纹路都模糊不清了,需要重新一笔接一笔的补上,既要全到位,又不能污染到画心上,还得注意与周围的色调达成一致,统一完整。 “简单得很呐!就和你录视频一个样!”冯嘉宇见事有希望连忙接着说,“你要不会,到时候我先帮你准备教案,我爸以前收过学生,我跟着学了不少。” “好哇。”夏可人答应下来,如果能把她热爱的这些教给孩子们,一代一代传下去,只怕妈妈外婆知道了,都会很开心的。 更重要的是,从录视频开始,夏可人觉得原本寂寂如原的生活中好像开始被投下了一粒火种,渺小却温热的火苗给黑暗冷淡的原野带了了丝丝光芒,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教小孩子画国画,这个想法一出现,夏可人就觉得明天似乎有了新的期待,未来也有了更多的事等着她去完成。 第15章 往事(8)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见月香做过老师,所以对教小孩子写字这事驾轻就熟,唯一有些顾虑的地方就是只怕蒋文对此会有意见。 趁着蒋文没在这三天里,每天忙完活儿,见月香都会提着灯去王大花家,给她家的两个孩子教上一会儿的字,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因此见月香睡得更晚了。 每天只能睡上四五个小时,没想到早上起床后精神反倒更好,连发了好几日的烧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好的,见月香想起来一摸脑门时,早已经不烫了。 第四日一早,刚吃过早饭,蒋文就抄着手回了家。 见月香还在洗碗,蒋文扯着见月香就往里屋走,提高嗓音来冲堂屋里坐着的刘芳喊:“妈,你碗也不洗饭也不做的,成天闲着!” 刘芳气得一下站了起来:“嘿,你这话说的,月香已经嫁进了门,可不是该我享福了么?怎么,我就活该给你劳碌一辈子?” “妈,蒋文不是这个意思,碗放着别动,等我一会儿洗。”见月香在被扯进屋前,急忙开口。 砰地一声,房门关上,蒋文把见月香拉到了屋子中央。 “做什么啊?”见月香把手上的水往系着的围裙上擦了擦,“有什么话不能在外边说的?” 蒋文微低着头看着见月香的脸,见到她如此随意的擦手动作,眉头一皱,口中含糊的“啧”了一声。 见月香随即反应过来,把围裙解开,放在了桌子上。 她里边穿着青川里最寻常的妇女服装,上边是白色的半袖格子衬衫,只是把下身常见的工装裤换成了褐色的过膝长裙。 蒋文摇了下头,想是对见月香的穿着不满意,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松了皱着的眉头轻轻道:“我知道你想交朋友,可你和那谭猪肉的媳妇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礼拜五下午我带你去个地方,能去的都是我们青川有名的诗人、画家,你在哪儿肯定能交到好友。”蒋文笑眯眯地接着说,“不过你这身衣服可得好好准备下,总不能穿成这个模样出门见人去。” 蒋文上下的打量见月香:“你从上海带了些什么穿的来?有旗袍吗?我记得你穿旗袍特别好看。” 现在早不时兴穿旗袍了,又加上当时蒋文不许见月香带嫁妆,所以她只拿了三套路上随身换洗的连衣裙,想着一地一俗,等到了青川再到裁缝店按当地时兴的样式做两套。 见见月香摇头,蒋文从口袋里摸出些钱来:“那就去做一身,我记得你带了两匹好料子来的。” 见月香带来的料子只剩下当初铺桌被刘芳扯下来那块。 刚把钱交到见月香手里,蒋文又拿了回来:“干脆我跟你一起去,走我们现下就去裁缝店。” 见月香什么也没说,从箱子里翻出那块料子来。 灰湖绿暗色绸子上,闪着细金的云纹,摸着软滑极了,倒是很适合做旗袍。 出了里屋,见月香说什么也要去后边把泡在锅里的碗洗了才出门,见蒋文脸色又沉了下来,见月香急忙解释:“我刚刚已经答应妈了,说到就得做到不是?再说了,我洗得很快,耽误不了什么时间。” “什么说到做到,都是一家人,谁洗不是洗?”蒋文不满,“更何况妈闲着也是闲着……” “别说了!”见月香见刘芳又有喊起来,低低出了一声后,已经挣脱了蒋文的手急急往后边灶房跑去。 洗碗槽做在灶房旁边的狭长过道一角,上头不见天光,地下的水沟又挖得浅,水常年排不出去,阴暗潮湿里本是油腻的污渍遍地。 见月香刚来时都下不去脚,总觉得站在那里洗碗黑暗中会有蟑螂老鼠从她的脚背上爬过去,所以之前洗碗洗衣她都不嫌麻烦辛苦的搬去院子里干。再后来她花了一整天特意把洗碗槽那块儿打扫干净了,虽然仍旧阴暗潮湿,看着倒舒服多了,至少没有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蟑螂鼠蚁了。 见月香动作麻利,三两下洗完碗,还把围裙也给搓了,这才和蒋文出了门。 他俩刚走,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丢三落四。”刘芳以为是蒋文他们忘带了什么东西,嘴里又骂骂咧咧起来,“有钥匙不用,非要我为你们跑前跑后才舒服!” 话说着起身跑去开门,门一打开,外边站着的却是王大花。 刘芳上回被王大花骂了一晌,从此心里就记上了,好几次在外边见到了王大花,刘芳都是翻着白眼走的,王大花倒也识趣,总是远远见到刘芳就连忙躲开,两人倒也没再骂起来过。 可这次,这王大花竟送上门来了。 “哎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一张小嘴利索得很的谭家媳妇嘛!”刘芳没好脸色,“怎么,你今天这是特意来看我这做尽了坏事的刁老婆子来了?” 王大花咧嘴一笑:“月香妈,你这怎么还记着仇呢?” 王大花把怀里抱着的坛子往前一举:“月香呢,我是来给你们送醪糟的,这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你也别记着那档子事了!” “月香出门去了。”刘芳眼睛往那土坛子上转了一圈,“你平白无故的给我们家送什么醪糟?” “怎么是平白无故?”王大花看见月香不在,就把坛子往刘芳手里送,“我可得多谢你们家月香,月香妈,你真是找着一个好媳妇!” 刘芳糊里糊涂的接过坛子,刚抱稳,用油纸蒙着的坛口处就飘出来一股子米酒香。 刘芳爱吃这口,可她没有手艺,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几回,可总是发得不成功,不是酸得不行,就全是酒味,后来她就再没做过了。 “你们月香可真是好,人长得漂亮,性子又温柔不说,还有文化会识字,这几天,天天晚上教我家两个臭蛋小子,大的个昨天竟还背出诗来了!”王大花是打心底里佩服向往月香,神情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仰慕的劲儿。 刘芳见王大花这副模样,不禁有些沾沾自喜,想来也是,这来来回回几条巷子里,有哪家媳妇像自家月香一样,好看不说,这做事利落仔细,把家里里里外外布置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看着就赏心悦目,还有学问,是念过书认识字的,只这一点就能顶过青川多少女人去。 “会认字算什么,我们家月香还会画画呢!”刘芳忍不住夸到,“听蒋文说,她从前可是学校的老师,专教人画画的,就只她画画那纸,都够你们一家人吃上一个月干饭的。” “嗬!月香还会画画呢?”王大花眼睛更亮了,“月香妈,你可真有福气!” “那是……”是字的话音还没落,刘芳又瘪了瘪嘴,“见月香能嫁进我们蒋家,也是她的福气,想当初我们蒋文那得多少小姑娘巴巴的望着。再说了,要不是我手把手的教,她见月香可不会洗衣做饭,你不晓得,她才来的时候,米都不会煮,真不知道她是吃什么长大的。” 王大花笑得更厉害:“可不是,挑水还是我教她的呢!” 说到这儿,刘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作势白了王大花几眼:“看在你这一坛子醪糟的面子上,上次你骂我那事就算了!” “这醪糟你可别自己全吃光啦!我一年到头也才做一次,你省着点。”王大花又添了两句,“月香进你们蒋家也好些日子了,该有消息了,到时候生了娃娃,用这醪糟煮蛋吃,可下奶了。” 待王大花走远后,刘芳才回过神来,见月香来青川也有三个月了,算着确实该来好消息了。 抱着坛子回到屋里,刘芳把坛子放在阴凉的地方搁着,又拿了张帕子来盖住坛口,想了下后,眼珠一转,急忙出了门。 没一会儿的功夫,刘芳又拿着包黄纸小包回来了,黄纸包鼓鼓囊囊的,她双手合十握着纸包拜了拜,不等见月香回来,自己做饭去了。 等蒋文和月香回来的时候,刘芳已经烧好了一桌子的菜。 蒋文冲月香挤了下眼:“我妈就这样,得时时吼着,不然就犯懒。” 月香不太爱听这种话,没有答应蒋文,系上围裙刚要去帮刘芳,刘芳就把她给赶了出去:“今晚你就歇着吧,明天你再来。” 话说着,背过身去,打开一直攥在手里的黄纸包。 黄纸包里是一撮白乎乎的粉灰,刘芳把粉灰撒进单独舀出来的一碗红薯稀饭里,拿勺子搅了搅,待灰全化进去,看不出影子了,这才端到外边见月香跟前去:“先喝碗稀饭。” 说着转身进灶房,又去给蒋文盛了一碗。 等看着两人都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后,才抿嘴笑着回了灶房,又向着天虚拜了拜,轻声道:“老天爷呀老天爷,保佑我蒋家一举得男!” 堂屋里,见月香把一碗红薯稀饭都给喝光了,天色暗下来,她放下碗,拿出煤油灯,啪嗒一下,熟练的的将灯给点上了。 昏黄的灯光驱逐了黑暗晃晃悠悠的亮着,见月香的心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之中逐渐充实温暖起来。 第16章 笑容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清晨的日光透过云翳悠悠晃晃的照下来,照进积墨巷中,洒在四季斋的店门口。 店门两边,两株三角梅朵朵红花迎着阳光正开得绚烂。 这两盆三角梅是冯嘉宇刚买来的,按他的说法大红色的三角梅像是一串串鞭炮,摆在门口大吉大利,可以招揽来更多的生意。 “可人,学生们今天就要来了,你看看还缺什么东西。”冯嘉宇拍了拍手上搬花盆留下的灰,冲店里埋头修画的夏可人说。 夏可人放下笔,走到店右边,冯嘉宇把原本搁在这里的书架都移到了左边去,清出来不小一块地方,刚好够摆下几张桌椅。 此刻,六张儿童用的木制小长桌两两并排的摆在中间,前边是一张紫褐色的鸡翅木大画案。 画案上铺着一张羊毛画毡,也叫做毛毡,讲究些的还可以用白呢子盖在画案上,这是用来垫宣纸的,防止水和墨渗到桌面上。 画毡最左边摆着镇纸,因为像一把尺子一样所以也叫镇尺,作用就是用来把纸压住。夏可人走过去拿起镇纸,手里这块是红木做的,红木中的酸枝木,色泽发红,深色条纹明显,有淡淡的酸香味。这镇纸各种材质的都有,除了木的还有金属的,银的铜的都行,甚至还可以用装修房子剩下的大理石板,只要磨一磨不刮纸又能平稳的压住就好。 镇纸旁边放着同样是红木做的笔山,笔山和笔架一样,用来放笔的,不过笔架是画完之后挂笔的地方,因为毛笔有尖,不论放在哪儿都容易把笔尖压到,挂笔架上自然下垂是最好的。而画画过程中要搁笔的时候,或者是刚画完画笔还是湿漉漉的,容易把桌面弄脏,就需要先搁在笔山上。 夏可人把手里的镇纸放在了砚台边,石制的砚台是研磨墨汁用的,中国最典型的墨就是墨块,需要加水在砚台上慢慢磨出墨汁来,现在有了替代品,瓶装的墨汁,开瓶即用,方便了很多。再旁边是加水用的滴水,调色用的各样大小的白瓷盘子,颜料盒,笔洗。 然后就是各色的毛笔和宣纸了,所有的工具摆满了画案上部,下面部分平铺着宣纸。 夏可人教小孩子们画画肯定是用瓶装的墨汁,方便好用一些,但仍然准备了墨锭,想着第一节课给他们展示一下传统的磨墨方法。 “没什么缺的了。”夏可人走到画案后,手刚一抚上去,却发现毛毡没有盖住的案角处,隐隐约约的刻了一个小字。 夏可人躬下/身,睁大了眼睛去看。 是一个“川”字,这画案有些年头了,字又刻得浅,笔划都有些看不清晰。 冯嘉宇见夏可人正聚精会神的看那张老画案,于是笑道:“这还是我从我们家老库房里拖出来的,洗了好几遍才洗出样子来,怎么样?” “很合适。”夏可人刚站直了身,就有一个穿白色泡泡袖,粉色短裙的小妹妹从门口探头进来。 在网上报名想跟着夏可人学国画的有十来个,冯嘉宇本报着一分钱都不能放过的念头想把十来个学生全都招过来。可夏可人说什么也只收六个,孩子一多就容易分心,她觉得自己能兼顾到的最高人数就只有六个。 这六个孩子都是从没接触过国画的,两个男孩,四个女孩,年龄从八岁到十岁。 夏可人让冯嘉宇交给家长填了报名表,表收回来后,她仔仔细细的看了所有孩子的情况,所以,当门口的小朋友探出头来的瞬间,夏可人就知道来的是十岁的余雅诗了。 余雅诗可爱又懂事,四岁时爸爸妈妈就离了婚,妈妈开茶馆一天从早忙到晚,几乎夜夜都是第二天凌晨才回家,妈妈没有时间照顾孩子,所以在看到夏可人的视频后,决定干脆把孩子送到四季斋学画去,既学了东西,又有人帮着看孩子,学费还便宜。 不过余雅诗更特别的地方在于,她还有一个自闭症的弟弟。 “余雅诗?”夏可人看着怯生生站在门口的小女孩,迫使自己脸上带上了笑意,放缓了语调,冲她招手,“进来吧。” 余雅诗点点头,苹果一样的小脸蛋上是一双钻石般闪亮亮的眼睛,她往里一走,右手边拉进来一个八岁大的小男孩。 男孩子的头发只比光头长不了多少,小脸和姐姐一样圆圆的,可脸上的那双眼睛却像是没有月亮的夜晚,黑沉沉没有生气没有希望。 “老师,这是我弟弟余瑞琪。”余雅诗糯糯的嗓音,细声细气的向夏可人介绍。 余瑞琪神情漠然,只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余瑞琪的样子像是一根小刺,轻轻的在夏可人的心上扎了一下。 “你们先坐下吧,等同学们到齐了老师就开始上课。”夏可人扯了扯嘴角,让自己又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夏可人笑得太僵硬,余雅诗有些犹豫和忐忑,拉着余瑞琪往里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冲夏可人说:“老师,你别嫌弃我弟弟,他不爱说话,可他很聪明的!” 夏可人一怔,忙松了松面颊让自己笑得更自然一些:“你们都是好孩子,老师会爱你们每一个人的。” 说话时,余瑞琪忽地将眼睛抬起,木然着一张脸,眼眸里冷冰冰的望着夏可人。 夏可人心一颤,几乎是本能的瞬间移开自己的目光,然后转过身,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神色与余瑞琪如出一辙的面向店门外。 孩子们很快就到齐了,因为余瑞琪年纪最小个子最矮,所以被安排坐第一排左边的桌子。从此,夏可人讲课时就总右侧着身,自然而然的规避每一次看向余瑞琪的机会。 第一次课,她教孩子们最简单的调墨用笔,看着底下闪闪发亮的目光,就觉得那是一支支烛火,照亮了她眼前的世界。 布置完作业,结束课程了,等孩子们都走光后,冯嘉宇凑上前来一副奇怪的模样:“可人,怎么我看你好像很怕那个小男孩一样。” “嗯?”夏可人装作没有听懂,自顾自的收拾画案,指尖却分明抖了抖。 “就是那个余瑞琪,有自闭症那个。”冯嘉宇接着说,“你上课从来不看他不说,对他也冷冰冰的。” “当然,本来你之前对谁都冷冰冰的,不过,据我观察,你对除了余瑞琪的其他小朋友可是亲切得很呐!” 夏可人没有回答冯嘉宇,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收拾完画案,二话不说又转身修画去了。 等到第三次上课的时候,夏可人已经和除了余瑞琪的其他小朋友都混熟了,小孩子们如今看到夏可人连老师都不叫了,都是可人姐姐长可人姐姐短的,缠着让夏可人教他们画鱼画虾画葡/萄,画更多更多活灵/活现的东西。 不过令夏可人吃惊的是,一众小孩子中,最有天赋的偏偏是余瑞琪。 第一次课后他交来的小鸡吃枇杷叫夏可人/大吃一惊,三只墨羽的小鸡飞翅疾走栩栩如生,一地黄澄澄的枇杷更是新鲜得像是刚从树上掉下来的,整幅画构图均衡,意趣横生。夏可人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第一次画画的孩子能画出来的东西,可她又迟疑着一直没有开口去问问余瑞琪是怎么想的,怎么画的。 只是在课中,一笔带过的表扬了一句:“余瑞琪小朋友,画画得真不错。” 余瑞琪自然是低着光溜溜的脑袋,把脸埋在画纸间,手上沾满了墨,好像根本没听夏可人在讲些什么,教些什么,只顾着自己画自己的。 “今天这次课,我教大家画竹子。”夏可人笑了笑,如今面对着这些孩子们,她已经能笑得自然舒服,这笑意是从她心间真实地流出的,“绘画和书法一样,特别是竹子,几乎全都是用线条画成的。” “画竹啊,有四句话,竿如篆,节如隶,枝如草,叶如针。”夏可人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桌案上一步一步的演示,三两笔,一枝潇潇细竹就画成了。 夏可人正讲得专注,店门口冯嘉宇已经屁颠屁颠的凑到一辆刚停下来的小车旁去了,车门打开,孟津穿着一身休闲的从车里下来。 孟津一回国连公司都没回就先来了四季斋,他赶着要见夏可人。 是为了尽快的修好画,完成爷爷的心意,孟津这样对自己说,可隐隐的却又觉得或许只是单纯的想见见她而已。 “孟总,我们可人在上课呢,我去叫她!”冯嘉宇跟上去。 “不用。”孟津站在书架旁,冯嘉宇把搬出来的两个书架做成了隔断,简单的把店内分了区。 夏可人他们在里边,孟津站在外边,一眼望去,正看到六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笑吟吟的给夏可人鼓掌,在他们面前,夏可人一手拿着毛笔,一手举着一张画,画上是一支简简单单的竹子,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夏可人脸上,她的脸上是灿然明媚的笑意。 孟津一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夏可人这样真切的笑容。 夏木阴阴正可人,孟津好像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叫夏可人,也忽然想要把这样的笑容一直一直留在她的脸上。 他不舍得去打断,站在外边一直等到课程结束。 夏可人刚出来的时候,孟津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接起之后,是蔡总监打来的,公司最终还是决定听夏可人的建议,不推出那款皮卷帘,打算直接从皮包入手。 “第一款皮包一定要做出我们МU自己的特色,找准方向和定位。” 夏可人送完最后一个小孩子出门,进来时刚好听见孟津的话。 在孟津挂掉电话时,夏可人脱口而出:“不如把国画加进去,西式的皮包和中国画融合,或许别有一番趣味。” 孟津拿着手机,抬起眼来看夏可人,夏可人脸上刚带着的笑意如春日融融里的那一点莺啼,转瞬即逝。 看向孟津时,只留下淡淡的神情,似乎心如止水,没有悲喜。 她的那双下着小雨一般,雾雾蒙蒙的眼眸,让孟津一下掉进了旖旎的光影里,什么都辨不真切。 心猛地一顿。 孟津开口:“听你的。” 第17章 往事(9)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礼拜五下午下着小雨,街道上雾雾蒙蒙的,整个青川像是掉进了旖旎的光影里,叫人辨不真切。 蒋文一早就出了门,出门前特意嘱咐见月香下午三点坐车到青川城百花路9号去,着重强调一定要坐车。 见月香想着坐车去应该是在外人面前给蒋文面子,虽然手中拮据,仍然决定听蒋文的话。 临到一点,见月香就换上了新做的旗袍,她只有一双从家里带来的细跟凉鞋,沾不得水的,可这郊区里哪里叫得到黄包车,怎么也要走过了三野桥才行。 于是她出门时还是平时穿的鞋,细跟凉鞋放在了包里带着,等上了车再穿。 好在家里没有大镜子,要不然见月香见到自己穿一身旗袍配一双布鞋的样子,一定觉得滑稽。 眼不见就算了,反正这几条巷子里也没几人见识过怎样穿旗袍,谁也不会笑话她。 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见月香过了三野桥一直走进了城里,还不见一辆黄包车,等见到有空着的黄包车时,她已经走到百花路口了。 刚拐进百花路,远远就看到一栋小公寓楼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蒋文。 见月香赶紧靠在路边的石柱后头,将脚上的鞋换了,这才朝着蒋文走去。 蒋文穿了身衬衣西裤,整个人挺拔精神,身边的女士一身小洋裙,蓬蓬松的披肩卷发,浅笑着正和蒋文说着什么。 蒋文微低着头,嘴角含着笑意,抬起头的间隙一下看到了正迎面走来的见月香,嘴角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眉间立时就浮上层怒气。 披肩发女士见蒋文目光直直的看着来人,细细的凤眼一眨,轻笑着说:“呀,这是蒋太太来了吧?” 见月香点头:“你好。” “你可来了,蒋文在这儿巴巴的等了你好久,再不来他可成望妻石了。”披肩发女士笑着冲见月香伸手,“你好,我叫杜筱,是青川女校的课文老师。” 见月香与杜筱握了手,杜筱随即转身就往里走:“我也陪着望妻石站好半天,就不碍在你们这儿了,等你上来再慢慢聊。” 蒋文见杜筱进了门里去,直到看不见身影了,才一把将见月香拉过来,低声质问:“不是叫你坐车来的吗?” “实在叫不上,我……” 见月香话没落,蒋文又道:“怎么别人都能叫上,就你叫不上?除了你可没人走着来!” 说完又低头看了眼见月香的脚,鞋子洇了水,湿漉漉的。 见月香在路上换鞋的时候就知道,这双鞋是毁定了,可此刻她多么希望蒋文能问她一句凉不凉。 “算了,上去吧,到时候把鞋脱在门口,别脏了人家的地毯。”蒋文说完放开了见月香自顾自的往里进。 见月香只觉得脚底更凉了,头一垂,跟在蒋文身后往楼上走。 这小公寓一共就两层楼,旋转楼梯上到二楼,门打开着,里边闹哄哄的传来阵阵嬉闹谈笑声。 门口放着一张黑色的绒毛鞋垫,可是没有人把鞋脱在上面。 见月香站在门口,稍微的在鞋垫上擦了擦鞋上的水,也穿着鞋走了进去,刚一进去,一个身穿杏色连衣裙的女人端着咖啡从客厅路过,看到见月香的鞋哎哟一声喊开了:“怎么湿成这个样子啦?” 门口正对着客厅,半圆式隔档处挂着串珠的帘子。再往里,亮着盏玻璃吊灯,灯下是一张桃红色的大沙发,沙发后边的墙上挂满了字画,沙发前边搁着一个小小的书桌,桌上乱七八糟堆着好些书,还立着一张照片,隔得太远,见月香看不清照片上的人。 客厅窗户边立着两排比人高的大书架,书架上也是密密挨挨的书。 此刻客厅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人,三男三女,刚刚在楼下见过的杜筱坐在沙发中间,说话间回眸含笑。 杏色连衣裙女人的嗓音一起,客厅里坐着的男男女/女就都转过了头来。 “外边下雨呢,难不成还走着来的吗?”杏色连衣裙的女人把咖啡搁桌上,朝着见月香而来,“来来,快换上拖鞋,弄不好得受凉。” 看样子这女人是这里的主人。 见月香不好推脱,脚底又实在凉得厉害,听话的换了鞋。客厅那边,三个女士已经笑开了,其中一个男人打趣道:“蒋兄,你也真是的,哪能让人走过来呢,叫别人看见还以为郝社长没给你发稿费呢!” 虽是玩笑话,蒋文却笑不出来,难为情的扯扯嘴角,扭头又深深的看了见月香一眼。 杜筱看见月香难为情,连忙收了笑,用胳膊捅了捅旁边打趣的男士后,朝见月香招手:“蒋太太,来这里坐,你别理他们,他们呀就爱胡说八道!” 见月香客气的笑笑,走到杜筱身边坐了下来。 刚刚在楼下只想着蒋文别生气了,没太注意杜筱,此刻坐下了才细细的打量了两眼。 杜筱额前垂着短短的刘海,脸又有些圆,皮肤比常人白上一些,看着年纪尚小,不过看着她的谈吐年纪应当也不小了,只是长得有些娃娃脸。 她的眼睛是狭长的凤眼,眼尾有些向上挑,笑起来的时候像立马就要飞走的蝴蝶一样,格外的好看。 坐在沙发两边的两个女士比杜筱逊色得多,不过加上女主人,在场的四位女士穿的全是连衣裙。 只有见月香一个人穿着旗袍,倒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我叫郝文生,刚刚乱开玩笑,你别介意。”刚刚打趣那个男士自我介绍起来,说完,他指指在客厅和厨房间忙碌的女主人,“这位是我的妻子,周冰洁,是个画家。” 接着又指向身边的两位男士:“这两个是我们报社的记者肖林和李恺乐,业余也都写写闲诗,在我们报社自产自销哈哈。我们都是随意的人,你也不要拘束,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听说你是上海来的?”杜筱左手边坐着的女士开了口,一边问见月香,一边眼睛止不住的冲她打量。 见见月香点头,那人又道:“怎么你们上海还时兴穿旗袍吗?我们这儿最近很是流行布拉吉,我买了好几件了。” 见月香这才看到那女士身上穿着的是蓝白格子带对开襟领子的连衣裙。 布拉吉就是俄罗斯语连衣裙的意思,见月香早就知道,她从上海带来那几件换洗的连衣裙比在场这四个女士穿的都好看时髦得多。 不过此刻,听那位女士发问倒有些嘲笑的意思了。 “上海人什么都穿,布拉吉甜美,旗袍优雅,各有各的美。”见月香浅笑着回到。 “来来来,喝咖啡。”周冰洁把杯子递给各位,又拿来了奶和糖,“我们今天不讨论女人的东西,什么时兴不时兴,时髦不时髦的,我们要说说诗词,说说字画!” “那最好不过了。”刚刚那问旗袍的女士又细着嗓子叫唤起来,“我这儿新得了只钢笔,你们看看。” 话说着,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钢笔盒子来,打开取出一只钢笔。 “哟,还是洋货!”郝文生接过笔率先说话。 “那是当然,只怕这屋子里也只有你能认得出来了。”那女士很是得意,“这可是我哥从美国给我带回来的,派克笔。” “你们试试,看好不好用?”那女士接着说,然后看了坐在一边的见月香,朝她喊到,“你也试试看,不知道你那儿有没有这种钢笔。” 见月香只觉得那女士总是不怀好意,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得她不痛快了,不过见月香不想凑上去试那只钢笔,于是轻轻开口:“有的。” “上海来的就是不一样,什么都见过的。” 那女士一脸的酸意,刚说了一句,就被杜筱拉着:“陪我去洗手间吧,我口红像是掉了。” 杜筱站起身挽着那女士,两人往厨房旁边的洗手室去。 “哎哟,都说了今天不说这些,你们两个真是一刻不能停的爱美!”周冰洁又送来了柠檬水,“文生,来帮我端果盘呗。” 郝文生正在试手里的派克笔,连抬头的功夫也没有,蒋文立刻应道:“我来帮你吧。” “那就多谢蒋兄啦!”郝文生笑到,“冰洁她这人就是这样,能自己一个人做完,也非要喊你去帮一手,就好像只自己一人做就吃了大亏一样。” 蒋文跟着周冰洁到了厨房,周冰洁还在切西瓜,他只好侯在厨房外边的长廊里。 长廊尽头就是洗手室,蒋文靠在墙边,隐隐听到有人声从洗手室里传出来。 “哎呀,你怎么这样不安分呢?人家新来的,多多关照嘛!”这是杜筱的声音。 “新来的了不起?上海人了不起?嗤,什么都见过一样,什么都见过怎么嫁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那女士愤愤,“我看也不过如此,你看她那个狼狈样,鞋都湿透了,真好笑,蒋文家不知道穷成什么样子!” “对了对了,杜筱你注意到没有,她全身上下一样首饰也没戴……” 蒋文脸色发青,正好周冰洁在厨房喊,他赶紧过去,端起果盘埋着头往客厅里走,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看着周围的一切,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一咬牙,蒋文起身就走:“郝兄,我忽然头痛得很,先走一步了,我们下次再聚。” “诶?怎么说走就走?”郝文生放下了笔。 周冰洁也赶了过来:“要不要紧?要不吃点药?这天就容易生病。” “不用不用,我回去睡一觉就好。”蒋文已经走到了门口,却一点也没招呼见月香,见月香连忙自己跟了过去,与一屋子人拜别后,跟在蒋文身后下楼。 蒋文一个人走得飞快,见月香鞋还是湿的,走起路来脚底打滑,紧赶慢赶,却怎么也追不上。 刚下了楼,走进百花路,蒋文猛地一下停住了脚,他扭过头来,黑着脸,开口问见月香:“你从上海带来的首饰些呢?” “什么?”见月香一怔。 “你的手镯,耳环,都到哪里去了?”蒋文抬高了嗓音。 “当了。”见月香不知道蒋文怎么了。 “当了?见月香,你已经没钱到这个地步了吗?”蒋文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起来,“你真是让我丢尽了脸!” “你知不知道那个郝文生是报社郝社长的儿子,我好不容易和肖林混熟了,让他带我加入他们一周一聚的诗友会,我真是,我真是后悔带着你一起来!” 见月香莫名其妙,她紧紧的捏着手,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蒋文摇摇头,不想再说,气得一甩手,转身拦下辆黄包车,上车就走。 只剩下见月香孤零零的站在濛濛细雨里。 第18章 家人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湿漉漉的长街上,一个撑着纸伞身穿旗袍,手提小包的妙龄女子,孤零零的站在云气濛濛的细雨里。 女子孤单却不孤独,既自在又优雅。 “这幅。” 孟津点了下长街烟雨图,这画是昨天夏可人抽时间画的,用来给МU第一个系列的手提包造势,一经确认就会在后续的宣传中扫描后发在官方账号上。 МU决心打造丹青系列皮包,全系列与水墨丹青的中国画融合,不论是宣传海报还是皮包的设计都邀请了夏可人前来参与。 与国画结合的方案МU策划部的人已经提过好几次,可每次都被孟总给驳回了,没想到这一次,竟是孟总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МU上下都觉得奇怪,可没有人有胆量和立场去问孟总,除了蔡总监。 等散会之后,天已经黑了,蔡总监亲自开车送孟总回牧山别墅。 车窗开着,凉爽的山风倾灌而入,呼啸的声响盖过了山间虫鸣。蔡总监微侧了一下头,手指一按,把窗户升了上来。 “开着吧。” 后排冷冽如山风的嗓音响起,蔡总监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到孟总阖着眼,他头枕在座椅上,下巴的轮廓清晰而分明,额前的碎发随着车轻微起伏着,像是车窗外波澜的森森林木,情绪如蛰伏的兽掩藏在未知里,叫人不敢停留。 蔡总监赶紧移开了目光,又把窗户降下来了一半。 呼呼的风声又响了起来,盖过了蔡总监的心跳,他咽了咽口水,在一个转弯的间隙里,忽然开口问:“孟总,你怎么突然同意用国画了?” 孟津仍然闭着眼,浓长的睫毛却微微抖了抖,他鼻子里长出了一声气,没有说话。 “是,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些,可……孟总,你也别让自己心里难受。” 蔡总监是为数不多知道孟津为什么讨厌国画的人,这句话他是哑着嗓子说出声来的,说完之后后背心出了一层的汗,握着方向盘的手也跟着颤。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看着后排这个男人从冒鼻涕泡泡的小屁孩长起来的,可这男人偏偏有一股气势,能叫你哪怕是熟知他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失落狼狈的瞬间,仍然会从心底里敬畏他。 一段长久的沉默,就在蔡总监以为这件事就此而过,不会再接着讨论的时候,孟津开了口。 “我看过了她的眼睛,就再也忘不掉了。” “什么?”蔡总监当时心里乱七八糟,只是在想着孟老爷子,想着小时候的孟总,孟总忽然说的话,他竟没听得清。 “她的眼睛,像是没有月亮的黑夜,可当她说起国画,看到国画时,太阳从夜晚的边缘升了起来,灼灼光芒,那么耀眼。”孟津睁开了眼,目光透过车窗看向外边的天空,天空中没有月亮,可城市的灯光仍然将夜色染得发亮,“我看过那样一双眼睛之后,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再次见到它。” 蔡总监连眨了好几下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来没从孟总口中听到过这么多形容别人的话。 “一见到它我就想,爷爷……爸爸,他们看到国画,说起国画时,眼睛里是不是会亮起同样的光。”孟津又闭上了眼睛,他把车窗升了起来,车厢里顿时安静了许多,他接着说,“想象着他们眼里的光,我也就理解了。” 理解了父亲当初对国画的热爱,也理解了父亲为了自己的热爱偏执的付出,虽然目前还谈不上喜欢,但孟津心里对于国画的厌恶感已经被夏可人眼里炙热的亮光照散了。 “原来是因为夏小姐。”蔡总监长舒了一口气,他心里充满了感激。既感激因为夏可人使孟总的心结逐渐解开,也感激孟总能对自己说这么多心里话,“孟总,谢谢你能和我说这么多。” 车刚好停在别墅门口,按习惯,孟总会在这里下车,自己走进去。 “蔡叔。”孟津忽然开口的称呼,吓了蔡总监一跳。 只有在孟津十岁以前,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时候蔡勇跟在老孟总身边,老孟总会让孟津叫蔡勇蔡叔叔。 可这个称呼,蔡总监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是我该感谢你。”孟津语气很轻很淡,却说得诚恳,“感谢你这几十年来对爷爷的陪伴,也感谢你对МU集团,对我们孟家所付出的一切” 孟津明白蔡总监是在关心自己,蔡总监是把自己一身都付出在爷爷身上的人。虽然孟津从来没有说过,更没有表现出来,不过小时候他真的把蔡总监当做亲叔叔看待,因为和爷爷很亲,常常回国跟在爷爷身边,对于小时候的孟津来说,蔡总监比大伯还见得多,也更让他感到亲近些。 孟津说完不等蔡总监再说话,拉开车门径直下了车。 蔡勇双手扶着方向盘,眼眶里热滚滚的,看着孟总颀长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里,一滴泪珠才从蔡勇眼角滚了下来。 他伸手用衣袖把眼泪擦了,一直到看着别墅里的灯光依次亮起,才重新挂挡,开车离开。 …… “现在大家会调色了吗?”夏可人浅笑着问下边的小朋友,一个个大睁满含期待的双眼,像是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鸟。 夏可人刚刚教孩子们画草地,顺便也教了国画调色。 花青也就是藏青色一般用来画山石、枝叶、水波等等;藤黄颜色明黄,可以画花卉、和秋天的枝叶,而用花青加上藤黄可调成草绿和嫩绿色,正好用来画草地。 小孩子们见到如此神奇的颜色变化,一个个兴致高昂,都喊着下次上课前一定交一幅最好最棒的草色图给可人姐姐。 就在所有小朋友点头拍手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前排的左边发出来。 夏可人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还是余雅诗听到了急急出声叫夏可人:“可人姐姐,我弟弟,我弟弟在说话!” 叫住夏可人后,余雅诗还转过身冲嘻嘻哈哈的小朋友们喊:“大家安静,我弟弟在说话呢,大家听我弟弟说话好不好?” 一众小朋友都安静了下来,眨巴着眼,歪着头,看向第一排的余瑞琪。 夏可人慢慢转过身,见余瑞琪紧紧捏着手里的毛笔,他头低得几乎垂到了桌面上,让人看不清表情,口中一个劲的念:“天!天!” “什么?”夏可人轻轻问。 “天空。”余雅诗不愧是余瑞琪的姐姐,一听就懂,她立马当起了弟弟和老师之间的小翻译,这个角色当得熟稔,只怕已经做过许多回了,“可人姐姐,弟弟是想问你如果要画天空,怎么调颜色呢?” “天空?”夏可人本该回答余瑞琪,她却走到余雅诗面前,微低下身,向她到,“墨和花青再加一点白/粉,就可以调成天青色了。” “弟弟,你听到了吗?”余雅诗冲夏可人点点头,又把她的传给余瑞琪。 “天……天……”余瑞琪头微扬了一下,口中结结巴巴,仍然重复说着“天”字。 他好像只有自己的世界,倔强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顾旁人。夏可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还是余雅诗丢了画笔,连忙跑过去抱住了弟弟。 夏可人给其他孩子下了课,余瑞琪才逐渐安静了下来,余雅诗牵着弟弟和夏可人说再见的时候,夏可人很想对余瑞琪说句话,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还能对他说什么,只好也干巴巴的说了声“再见”。 外边的天色阴沉沉的,夏可人刚收拾完画案,就见冯嘉宇拉住了两个小朋友,小晴和雅雅。 两个小姑娘,一个九岁,一个十岁。 “小朋友,你们想买毛笔吗?哥哥这里是最好的大白云,羊毫做的,就是羊毛!你想小羊多可爱呀,咩咩咩,你们不想买小羊吗?”冯嘉宇说得绘声绘色,把一只毛笔活活说成了宠物,“把小羊带回家,画画画更佳!” 小晴和雅雅两个一齐点头,眼睛里发闪着小星星,糯声糯气的问:“哥哥,多少钱呀?” “你们身上有多少零花钱呀?”冯嘉宇也学着她们糯声糯气的语气。 “十块!”“二十二块!” 两个小朋友一人报一个数字。 “那刚好,这笔呀16块一支!”冯嘉宇笑眯眯。 小晴立马瘪起了嘴,看样子就要哭:“可我只有十块呀。” “傻孩子,你算算,你有十块,你雅雅姐姐有二十二,你们一加,不正好三十二,一人十六吗?你找雅雅姐姐借六块,不就正好了?” “好!”两个小家伙立马掏钱。 “不要脸。”夏可人走了过去,“小孩子的钱也骗!” “嘿,可人,我这怎么是骗呢?”冯嘉宇把夏可人扯了一把,“只能算是包装营销,我赚了钱,孩子们也买得高兴,不是两全其美嘛!” 夏可人冷着脸没理他,从架子上拿了两支笔,弯下腰向小晴和雅雅说:“来,送你们了。” “哇!谢谢可人姐姐!”两个小孩子高兴极了。 夏可人嘴角勾了勾:“不谢,只要你们好好学画画,有进步,姐姐下次奖励更好的东西。” 等两个小孩子走远了,冯嘉宇才在夏可人身后幽幽的出声道:“这钱,可得从你的工资里扣。” 第19章 往事(10)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这钱,可得从你的工资里扣。”郝社长推了推眼镜,向蒋文到。 蒋文一脸惶急:“可是,这事是丁翠珍搞砸的啊!” 郝社长把手往桌面上一拍:“是不是你和丁翠珍一起去的?去之前我有没有叮嘱你?事情砸了就是砸了,多多检讨自己的原因,别什么都往别人头上推!” “可……” 蒋文还想再说,郝社长不耐烦的一摆手:“行了,出去吧,你要觉得委屈,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走。” 于是蒋文息了气,什么也不好再说了。 蒋文本是给青川报社写稿的,每个月投去些短文或者诗歌,一经录用就有稿酬。后来他和报社里的记者肖林混熟了,跟着肖林常常参加报社活动,又争取到了报刊编辑的工作,刚做满一个月,眼看过几日就要发工资了,没曾想临了竟遇到了这么一出。 昨日,蒋文和丁翠珍一起去采访一个话剧表演艺术家,丁翠珍负责采访,蒋文记录编撰成稿,开始本进行得很顺利,可聊着聊着,蒋文发现,那年轻的艺术家架子有些大。 若是蒋文一个人也就算了,偏偏丁翠珍向来自傲,直接和那艺术家吵了起来,这一吵采访自然是黄了,他们俩也被人从剧团里赶了出来。 蒋文知道郝社长心知肚明,这事儿全赖丁翠珍,毕竟丁翠珍既任性脾气又怪,在报社里是出了名的难搞,只是这个丁翠珍的家里似乎颇不简单,报社上上下下没人敢得罪她,就连郝社长也要给她几分的面子。 这背黑锅的事就落到了蒋文头上。 偏偏还是替这个瞧不上他的丁翠珍背!蒋文气得发晕,上回在郝文生家,就是因为丁翠珍在洗手室说些嘲笑他的话,才叫蒋文狼狈而逃,自那天起,到如今足足一个月,蒋文都没再回家过一次。 在外边吃住花销大,蒋文之前的稿酬全用去给见月香做旗袍了,好几次身无分文,还是靠杜筱借了些钱,才勉强度日。 眼下,背黑锅也就算了,还要扣工资,蒋文实在是连下一顿饭钱都没了。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回家,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个四面土墙,暗沉沉的家,家里那个没有文化大字不识的妈,就止不住的厌烦。 还有见月香。 蒋文曾经多么喜欢见月香,在苏州的时候,蒋文本来只是去华艺艺校找校长讨一副墨宝,用于印社刊登,哪晓得正巧遇上刚下了课坐在紫藤花树下看书的见月香。 竖垂而下的紫色花串像是一道帘,而她是帘中若即若离的梦。 蒋文看得呆了,那么美好的女子,他不顾一切的想要靠近。他打听她的名字,去做旁听生,一日不落的给她送信,他贪恋她的每时每刻,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不止一次的对别人说过,只要能拥有见月香,哪怕一秒钟,他都愿意付出生命。 后来见月香回了上海,蒋文一度以为她是为了躲着自己,黯然消沉了好久,直到听说见月香是因为母亲身体的原因想回家多陪父母后,他才又重新点燃了希望,当即动身前往上海。 这次倒是出乎蒋文意料之外的顺利,他轻松的把见月香娶回了家。 可蒋文怎么也想不通,同样一个女人,为什么一娶回家就大不一样了,当初那雨雾中诗情画意的少女,怎么就变成了一身烟火气平淡无味的妇女了? 蒋文一边往家走,一边叹气,本来还想带见月香多和杜筱、周冰洁她们接触,少与王大花什么的来往,或许还能找回从前的她。 哪晓得,她第一次去就丢尽了蒋文的脸。 说到周冰洁,蒋文又更奇怪了,怎么人家结了婚还是一样的精致优雅呢? 脚下步子不自觉的就顿了顿,眼看着已经快走到三野桥了,三野桥是青川城郊的分界线,蒋文之前每次回家都觉得,一过桥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黏稠的猪食味。 忽然就不想再往前走了,蒋文转头往南门街走去。 杜筱住在南门街58号,蒋文是通过肖林认识杜筱的,杜筱是肖林的朋友。 报社的各种活动,杜筱也常常参与,她是女校的老师,聪颖伶俐文化好,性格又活泼,在报社活动中很是受人瞩目,最主要的是她从来没有看不起蒋文。 不仅没有看不起,甚至很崇拜他,蒋文的文章写得好,而杜筱热爱文学,好几次她都说要拜蒋文为师。 前一阵的雨下过之后,一日凉过一日,秋天已经来了,街道上已有人穿起了厚棉衣。蒋文在敲杜筱家门的时候,才忽然想起,见月香的生日也是在秋天。 一侧头,正巧见到杜筱家门边挂着一束八仙花,八仙花早开过了季节,可这花束还鲜活得像是刚摘下来的一样。 杜筱可真是个浪漫的女人,蒋文心想,下一刻,房门打开,杜筱站在门内,她披散着卷发,穿着一身白色蕾丝长裙,肩上搭着块灰褐色羊毛流苏巾,脚下汲着双大红色凉拖鞋。 微微上挑的凤眼眯着,向外望来。 蒋文轻轻抬了下眉,脱口问道:“你不冷么?” 待看清了来人,杜筱唇一扬,笑了:“本来是挺冷,可你一来就热了。” …… 一入秋雨水接连不停,见月香趁着难得的晴天,把前几日买来的青菜头洗干净,切了小片,放院子里晒着。 这也是王大花教给见月香的,王大花家养猪,所以青菜买得多,吃完菜叶下边的菜头口感不好,就切来喂猪。可这经年累月的切得多了,王大花忽然发现,把这菜头晒干了腌咸菜倒别有一番滋味。 最近菜头便宜,见月香收了好多,腌起来可以吃一个冬天。 刚把菜头晒好,正要往里走,院门吱呀一声,蒋文从外边走了进来。 自从一个多月前,在百花路那栋二层小公寓门口,蒋文扔下见月香独自离开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回来,也是见月香隔一个多月,再次见到他。 见月香怔了一瞬,心中有万千种情绪涌动,可看着蒋文还穿着一个月前的薄衬衣,酸涩一涌,换上了笑脸:“回来了,这天这么冷,我给你拿衣服去。” 话说着,连忙回里屋,拿了一件外套出来,给蒋文披上时才发现他手里捧着一个花盆。 红陶土的小圆盆,盆里填满了土,种着一株桂花。 见见月香疑惑的盯着手里的花盆,蒋文忽而笑了:“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见月香更奇怪了,蒋文于是把花盆往见月香的怀里递:“你自己的生日也给忘了?本来想送你一束鲜花,可后来想鲜花总有枯萎的一天,不如送一盆种在土里的花给你,这样,它就可以天天年年,一生一世的开下去,像我们一样。” 见月香抱着桂花,墨绿的叶片间是簇簇鹅黄色的小花,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如果搁从前,她一定会满心欢喜,可眼下,她最想问的却是这盆花花了多少钱。 这话问出来很扫兴,见月香忍住了,一咬唇,还是开口,状似不经意的随口一问:“这是用你这个月的稿费买的吗?” 蒋文眉立马皱起,很快又展平了,长舒一口气:“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你只说你喜不喜欢?”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见月香有点生气,“家里可一点钱也没有了,我们都等着你这个月的稿费……” 蒋文往屋里走了两步,又猛地调过头来,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没钱没钱,你一天只知道喊没钱!你要嫌我穷,当初就别嫁给我啊!” 见月香忙道:“不是这个意思,这里很好,只是没钱有没钱的过法,买这盆花的钱如果能换成米肉粮油,那会更实用得多。” 实用实用,只知道吃吃喝喝!蒋文气得胸口发疼,他就不该回来! 不该好心的又问杜筱借了钱,巴巴的去买了礼物回来受这个气!他早就该明白,如今的见月香哪里还懂什么风情,满脑子只有眼前的这点苟且日子。 “稿费全没有了!”蒋文扯着嗓子冲见月香吼,“这花你不要就算了!当我白花了心思,空喂了狗!” 吼完,红着眼睛,脖子上青筋冒起,手向上一抬,飞快的向着见月香怀里抱着的花盆打下去。 见月香耳中嗡嗡响个不停,只觉得手中猛地一疼,砰隆一声,花盆摔得四分五裂,土泼上了脚,湿穰穰的,桂花斜歪在土里,黄澄澄的花朵淅沥沥洒了一地。 抬眼看,蒋文早已经推门出去了。 “哎哟,这又是在吵什么呢!”刘芳听见响动跑了出来,见见月香直直的站在院子中间,刚要骂出来的话蓦地收了回去,一转身去灶房屋里拿扫把去了。 见月香眼睛里热热的泪硬生生的含住了,她长出口气,蹲下身,花香还在,洒得到处都是的桂花让她想起了蒋文给她的那些信。 有一封信里也是这样满满的桂花,当初的炙热是真的,如今的离开也千真万确。 在刘芳靠过来的时候,见月香接过了她手里的扫把,收拾好了破碎的花盆和一地的土,才又拿着土铲,在院子的角落里把桂花重新种下。 一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向后倒了下去…… 第20章 往事(11)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见月香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身前的刘芳。 懵了瞬间,然后背一疼,见月香想起来,刚刚是自己晕倒了。 “哎哟,你总算醒了!”刘芳见见月香醒过来很是高兴,起身就往外边走,一会儿的功夫又端着个小碗进来,“来,快吃了。” 接过小碗,里边是一颗糖水煮的荷包蛋,见月香受宠若惊。 正奇怪这刘芳怎么突然对自己这样好,耳边就听她又嚷了起来:“你出了事没关系,可别坏了我的乖孙子!” “什么?”见月香吓了一跳。 “看你这个样子,是脑子摔傻啦,还是耳朵摔聋啦?”刘芳翻了翻眼皮,“我说,你怀上了!你这一晕可吓坏了人,我专门跑去叫了大夫来,人家大夫诊过了,你可是千真万确的有了!” “你也是,一点不上心,要是把我孙子给磕坏了,我和你没完!” 刘芳尖利的嗓子刺得见月香耳朵疼,她颤抖着,只是默默的把双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里边又诞生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你说你也是,和蒋文吵什么架?”刘芳仍然说个不停,“哪有和自己男人吵架的?你这不是自讨没趣嘛,他说你什么,你受着,他叫你做什么,你听话,不就行了嘛!” “等他回来,你就乖乖的认个错,听到没有?” 可蒋文这一走,一直都没有回来。 鸡蛋是好久之前买的了,这一个礼拜,刘芳每天叫见月香吃一个,眼看马上就要吃完了,而刘芳,几乎顿顿都只吃见月香之前腌的萝卜和咸菜。 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蒋文却连影子也没有,见月香也想过去找他,可她却连蒋文不在家的日子住哪里都不知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报社门口等,青川报社还是找得到的,蒋文在那里写稿,就一定会到报社去交稿,可见月香又怕这样一去,会让蒋文觉得更丢脸。 只有那件旗袍了,只穿了一次,又被雨淋了个透的旗袍。 反正往后多半也是没有机会再穿的了,留着压箱底,倒不如变卖些钱。 “你这一天一个鸡蛋可不能停啊!”刘芳端着盆水往院子里泼,“多吃鸡蛋肚子里的娃才长得好!” “好。”见月香应了一声,“我一会儿去当件衣服,就又够我们吃一阵了。” “什么衣服?”刘芳收了盆,回头问,“上回出门穿那件绿色的?” 见见月香点头,刘芳嘴角瘪了一下。 “早说了这种料子的衣服没法穿,又软又滑的,不禁磨也不禁蹭,哪里有麻布的结实!”刘芳没好气,“稍微使点劲儿能从胳肢窝绷开到腰上去,你就是见识短,白花些冤枉钱!” “真是败家!”刘芳往自己屋里走,嘴里念念有词,“我怎么这么倒霉!” 片刻就从屋子里拿出来一个包袱,包袱打开里边放的是上回见月香送给刘芳的棉布衣服,还崭新着,刘芳一回也没穿过。 见月香知道刘芳是喜欢这身衣服的,没穿多半是因为舍不得,手一推就把包袱又送回到了刘芳面前去,开口轻轻道:“妈,还没到这个地方,衣服你且放着,等真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卖它!” 刘芳眉一扬,刚想再说,只见见月香抱起那件灰湖绿旗袍一包起来,提脚就要往门外走。 秋已经深了,见月香来的时候没带厚衣服,在家里都是借蒋文的外套穿着,这临到要出门,只好罩了身刘芳的棉衣,风吹着也就不觉得冷了。 “哟,月香,你穿成这样,我一下还没认出来!”刚走到巷子口,就碰到王大花挎着个篮子从旁边走过来,“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见月香冲她一笑,举了举手里的包袱:“把之前的衣服卖了,换些钱。” 见月香一看王大花挎着篮子就知道她是买菜去了,下午的菜没有那么新鲜比早上要便宜些,见月香买了一阵菜就摸出了经验来,不过她自己要更晚临近天黑的时候才去买,那时候的菜都是卖不出去被人挑剩下的了,价格更低,用心挑也能买到还不错的。 “之前的衣服?”王大花有些好奇,“你这样的人,一定是和画册上的一样,穿布拉吉,穿旗袍!” 见月香眉眼都弯了起来,笑得开怀:“你也知道布拉吉?” “那当然知道了,谁不知道啊!”王大花下巴一抬,“我要是不天天的陪我家那口子送猪肉,也得买一身布拉吉来穿,你看城里的小姑娘,人人都穿呢!” 话说完,眼睛却往见月香的包袱上看:“要不,你也给我看一眼?看看你之前的衣服什么样?” 见月香点头,两下把包袱打开来,王大花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还真是旗袍!” 说着伸手摸了摸:“好软的布,像天上的云一样。” “说得像你摸过云一样。”见月香笑着说,“软有什么用,干活做事都穿不了,只能压箱底里。” “你就不是干活儿的人!”王大花脱口而出,“像你这样子的人,就该穿着这衣服,打把小伞,在家里坐坐,街上走走,哪里能让你做事啊!” “可我还是得做事呀!”见月香说,“总得要做的。” “那是你们家蒋文不是男人!”王大花眉一皱,“你从前就不是做事的人,他娶了你,就该让你和从前一样。” 见见月香收了笑,王大花叹了口气:“要不,你上我家去穿上这身衣服来让我看看吧!我还从来没见你穿过这样的衣服呢!” “你穿一次,我就记住了,这样不管你以后穿什么样,我都能想起你今天穿这身衣服的样子。”王大花说得真挚。 “好。”见月香心中一热,跟着王大花回了家。 王大花一回去就把两个儿子赶出去玩了,谭容浒在城里卖猪肉,家里只剩见月香和王大花两个人。 王大花家里不大,里屋里的柜门上倒嵌着面长镜子,见月香抱着衣服进屋去换,一进门,忽然从镜子里看到穿着刘芳棉衣的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模样的自己,见月香也从没见过。 她伸手抚了抚耳鬓边的碎发,忽然有些难过。 她很早以前就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妻子,会成为母亲,可她从没想到过,自己竟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妻子,这样的一个母亲。 蒋文说得没错,她确实和从前完全的不一样了。 脱下棉衣,慢慢换上灰湖绿的旗袍,见月香身形很好,穿宽大的衣服不觉得,一穿上旗袍,玲珑的身段顿时突显了出来,灰湖绿的颜色显得她整张脸又小又白,嫩生生像刚剥的菱角。细金的云纹在光线下闪闪发亮,连带着她整个人也开始发光了。 “我的老天爷,你可真美!”王大花推门进来,“我就说嘛,月香,你是该穿这样衣服的人,你在我们这小巷子里,就像……就像珍珠掉进了白米饭里头!” 王大花绞尽脑汁的形容,却格外的贴切:“还是老太太手里端着的那晚白米饭,她哪里晓得什么珍珠,一口咬到了,反倒觉得硌牙!” 见月香又笑了,这个王大花还真有趣,说她不认识字没有文化,可什么道理她心里都清楚着呢。 “唉,月香,你也是苦命。”王大花走过来,看着身穿旗袍,风姿绰约的见月香说,“这女人呐,最怕的就是嫁错了男人,一步错了,就再回不了头了。” “蒋文算起来也是我们这几条巷子里最有出息的男人了,比我家那口子好太多!”王大花接着说,“我家那口子脏脏臭臭的,就和他养的猪一个德行!你们蒋文斯斯文文,又有学问,我们这儿没有女人配得上他,可是他却配不上你!” 见月香苦笑了一下,低了头,又把旗袍脱了去。 看着王大花帮着把旗袍往包袱里放,见月香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如果蒋文一直不回来,家里哪里还有东西拿出去卖呢? 难不成要卖妈给的那幅画? 见月香心中一紧,不到万不得己的时候,她不想动那幅画。再说,一直这样向蒋文要钱,蒋文也烦,每次提到钱的时候,蒋文都会发一通脾气,见月香觉得,要是自己也能赚些钱,那局面或许就会好得多。 想了想,见月香忽然开口向王大花道:“花姐,你在这里长住着,认识的人多,走街串巷的时候,如果听到哪家要写信什么的,就叫他来找我吧。” “我看这蒋文真是一分钱也不往家里拿啊?”王大花生起了一股子气,“怎么逼得你这又卖衣服又还要替人写信赚钱的?” “他赚钱也不容易。”见月香垂下眼睛,轻轻应了一句。 …… 只为了和制衣店的老板多磨一点钱,见月香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按以往刘芳一定不会给她留着饭,今天因为见月香肚子里的孩子,刘芳倒特意做了一碗烫饭留在锅里,饭底下还窝着枚鸡蛋。 见月香盛起来刚吃了一口,胃里就有东西向上顶一样,恶心难受得想吐。 她连忙趴到洗碗槽边,刚呕了一声,刘芳就跑了出来:“忍着忍着!可千万别吐出来!” 刘芳着急得不行,踱了两步忙转到灶房里去扣了一块生姜下来,直直的塞到见月香鼻子跟前:“快闻闻!” 生姜刺激的辛辣味一入鼻子,见月香的反胃感就消了不少,刘芳又打了瓢水让她漱漱口,待见月香直起腰后仍然不放心,又去找了根稻草来,把生姜捆着系在见月香的手腕内侧。 “饭可必须得吃了!难受也得咽下去!”刘芳扯着嗓门喊。 见月香刚想谢谢她,就听她又道:“自己娶个媳妇,还要我来伺候!蒋文这东西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你不去找他,明天我去!非把他给逮回来不可!” 见月香没有说话,咬着牙把一碗烫饭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是因为胃里暖了,还是生姜的作用,整个人熨帖多了,看了眼外边天将黑未黑,见月香想起了什么,起身往里屋走。 埋头在柜子里翻了半天,只找到两只毛笔,一只羊毫小楷,一只狼毫联笔。 看样子这小楷是蒋文平时写字用的,蒋文不常画画,这联笔多半就是逢年过节写春联的。可是翻来翻去,却始终没有墨。 要是明早王大花就介绍了人来写信,这第一桩生意岂不是做不成? 见月香抿了抿唇,想起上回去戏院给蒋文送伞,那么晚的天,那家装池店也还开着,如今赶过去兴许还能买些纸墨回来。 见月香在身上揣了些钱,埋头往外走。 她脚下走得快,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等到了积墨巷时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的汗。 积墨巷一璧是绘英书院旧址的外墙,另一璧是一溜儿的店铺,白天这里是青川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此刻,大半的铺子都已经关了门,倒显得有些冷清,只巷子最里边,四季斋门前亮着盏格外显眼的灯。 四季斋的店门口摆着两口圆肚大红陶缸,门前挂着一席香竹帘子。 见月香走上石阶,一掀帘子,帘上的铃铛叮铃一声脆响,她走进了书墨的香风之中…… 第21章 宾城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自从隔壁的绘英书院升级成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后,积墨巷里的店铺十有八九都换成了卖旅游纪念品的了。 只可惜人家书院的门开在了另一头,来旅游的人全都从前边的文韬街上走,积墨巷几乎“人迹罕至”,纪念品店倒闭的又是十之八九,店铺盘不出去只好空着。加上青川市旧城改造计划,商业街、金融中心都建在了新城区,这原本青川老城里数一数二的繁华街道,就这样被城市里的人遗忘冷落了下来。 孟津在文韬街下了车,沿着积墨巷口走进来,不宽的石板巷,一面是爬满青苔藤蔓斑驳的院墙,另一面是灰头土脸的低层建筑楼群,紧挨着一墙之隔的热闹旅游区,却好像被热闹所隔离了,反而有种烟火之外的怡然感。 四季斋位于积墨巷最深处,门口摆着两盆迎风招摇的三角梅,火红的花朵蓬勃盛开,给这清淡的巷子里增添了一抹颜色。 孟津走上石阶,掀开店门口的竹帘,帘后的感应器响起一声“欢迎光临”,他刚走进去,冯嘉宇就凑了上来。 “孟总,大驾光临啊!”冯嘉宇本趴在桌上打瞌睡,听见感应器的声音一见来人,赶紧笑眯眯的奔了过去。 这店门口的竹帘是一入秋就换上来的,挡风,本来竹帘上还系着有个铃铛,冯嘉宇嫌不够智能换成了这个感应器。 右边隔断后边,夏可人坐在那张大画案前,正埋着头聚精会神的调颜料。 国画的颜料现如今最常见的就是牙膏管状的了,一个小盒子里,12色24色或者更多。夏可人教来学画画的小孩子就是用的这种颜料,这颜料用起来方便,不是多年画画对颜色格外敏/感的人,也看不出差别来。 不过,对于一些讲究的人来说,颜料可是重中之重。 中国画讲究取于自然,用于自然,画花鸟鱼虫、草木山石的颜料也来自于花鸟鱼虫、草木山石,呈色持久鲜艳。所以过去管状的颜料没有出现之前,画家们用的都是自然的矿物颜料,对于现今一些讲究的画家来说,矿物颜料仍然是首选,孟津这幅工笔美人图的作者也不例外。 夏可人对比了好几种,才选定用北/京天雅的矿物颜料全色。 上色时需要先把瓶子里的颜料固体放入乳钵中,加入热水等颜料稍微化开一些后,将上层浮水去除,留一点水,再用手指沿着一个方向将颜料慢慢揉合,待完全泡开成为糊状时,略加一点清水上笔。 天雅的颜料与这幅工笔美人图几乎一致,至少肉眼看不出差别,除了藤黄色。 夏可人把世面上能找到的藤黄都试过了,可不是发灰就是发淡,没有一种有美人图上的鲜嫩明亮。 搓了搓微微有些发僵的脖子,夏可人正发愁,就听书架边,早已进来,在旁等候多时的孟津开口:“走吧。” “走?”夏可人有些奇怪,刚想问去哪里,一下想起来上次打电话的时候,孟津人在国外,说等他回国就带自己去妙川别墅找找有没有什么关于“夕禾”的线索,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好。” 夏可人拿手机对准画上隐隐约约的“夕禾”篆刻拍了张照,又把画放好后,这才跟孟津出门。 可上了车没多久,夏可人就感觉不对劲,车分明是往城外开去,她坐在副驾,问亲自开车的孟津:“这不是去牧山别墅区的路啊?” “谁说去牧山别墅区的?”孟津盯着前边,转了个弯儿,车就开上了城际高速路。 “我们不是去妙川别墅吗?”夏可人问。 “是。”孟津微微侧脸,看了夏可人一眼,接着开口,“妙川别墅在宾城。” “什么?”夏可人有些愣住了,她一直以为上回去的牧山别墅区,第一次见到孟总那里,就叫妙川别墅,实在没想到妙川别墅竟然在宾城。 宾城是省内离青川最近的一个市,可开车过去也要三个小时。 眼下天色已经晚了,现在过去的话,什么时候能回得来? “这幅画是我爷爷的。”孟津忽然出声。 夏可人想说我知道,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说出口。 孟津接着说:“我爷爷晚年长期居住在宾城的妙川别墅,所以我想,如果有关于这幅画的线索,只能去妙川别墅找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这妙川别墅这么远。”夏可人有些无奈,“现在都这么晚了,今晚多半回不来,我也好带些东西一路。” “什么都不用带。”孟津回到,“那里都有。” 到宾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妙川别墅位于城西芙蓉江畔,夏可人下车的时候,夜空澄净,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的亮着。 跟着孟津进到别墅里,里面灯火通明,毛巾拖鞋热茶水果全都一一妥帖的准备着,却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爷爷重要的东西都在书房里,跟我来吧。” 孟津领着夏可人坐电梯来到二楼,书房的门一打开,凉丝丝的夜风扑面而来,里边书桌后头的小圆窗户大开着,白天下过雨,雨水洒了进来,洇湿了窗户下面的一小块地板。 “爷爷不许别人进入书房,就连打扫也是他自己来。”孟津走进去,关上了窗。 孟老爷子生病后,只有孟津为了找画进过这个书房一次,可那次他来去匆忙,忘记了关窗。 夏可人跟着孟津走了进去,书房布置得简单干净,一张木桌一把木椅,窗外紫藤掩映。一壁嵌入墙中的书柜,柜中放置的全是收纳字画的盒子。 左边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娄师白蕉叶雏鸭,右边是黄宾虹的烟雨山景。 夏可人一见到就走到了书房中间,看看左边碧绿的芭蕉叶下,两只墨色红嘴、生机蓬勃的小鸭子弯着长颈去啄叶下垂着的一点蜘蛛,又看看右边百尺青山出气成云,山脚下林木扶疏,间有一亭,亭中一点人影。 左边趣意生动,右边缥缈旷达,都是绝世的好画。 孟津从前抵触国画,所以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此刻他站立在夏可人身边,细细看去,只觉得画不肖形,却通意,简单的笔墨却能将天地描绘其中,难怪这么多人对国画如此痴迷。 夏可人看不够,可时间却不多,她收回目光向孟津道:“开始找吧,明天下午能回去最好,我下午还有课。” “好。”孟津点头,转身走向书桌。 书桌有两个抽屉,两个柜子,其中一个抽屉上了锁,孟津坐在木椅上,细细翻看没上锁的抽屉和两个柜子里的东西。 桌面上整洁雅致,笔筒旁边还摆了盆风雨兰,只是多日没浇水,花叶已经有些蔫黄了。夏可人刚走过去,看到风雨兰神色动容,片刻后又抿嘴轻轻笑了一下。 夏可人很少笑,这零星的笑意引起了孟津的注意,他手里拿着一叠信,边拆看,边扬头问她:“笑什么。” “可能他们那个年纪的人都有这个爱好。”夏可人伸手点了点风雨兰,“我外婆的书桌上也爱放这个。” “怎么样,信里有什么发现吗?”夏可人问。 孟津摇头:“都是和老友叙旧的,没有提到过国画,更没提过什么女人。” “那就怪了。”夏可人轻轻皱了下眉。 “怎么了?”孟津问。 “孟老爷子这么喜欢国画,怎么和老友叙旧却没有提过。” “我爷爷的老友多是在美国结交的,那时候爷爷他一心只有МU的生意,从没提及过国画,这爱好是他晚年回国后,才逐渐显露的。” 夏可人点点头,孟津接着说:“不过,还有个抽屉上了锁,不知道里边有什么。” “上锁了?”夏可人下意识的伸手把那盆风雨兰给拿了起来,花盆托盘底下竟压着一枚黄铜色的小钥匙。 孟津一怔,夏可人也有些愣:“只是我外婆喜欢把小抽屉的钥匙藏这儿。” 孟津拿起钥匙,打开了抽屉,里面还是信。 只有一封,信封上什么也没写,打开来里面也没有任何的称呼,只在有些发黄的信纸中间,写了两行字:时间追人,我老了,想来你也是。当初千方百计的回不来,临老了,回来了,却不敢再见你。 孟津抬头,正好对上夏可人看过来的目光。 两人对视一瞬,移开眼神,都觉得这信上说的那个“你”就是美人图上画的那个女子。 可接着再怎么找,也没再找到关于这位女子一丁点的信息。 “不如看看画吧。”夏可人说,“找找看还有没有那个夕禾画的别的画。” 虽然美人图上只留下了名号,可如果找到别的画,上边留了其他的痕迹,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地名,馆名,也能更好查找一些。 两人一直找到天色将白,几乎把书柜里的画都翻找了一遍,却没有第二幅夕禾的画。 孟津收起最后一个画轴,看了眼夏可人有些发白的脸,开口道:“你睡一会儿去,我再找找。” “没关系,反正天也亮了。”夏可人搓了搓手。 “我不是和你商量。”孟津把画轴放回锦盒里,“出门左手边第二间,是备好的卧房。” “好。”夏可人不再强撑,又看了两眼左右两边挂着的画,这才出了门,刚进到左边的卧房里,手机就响了起来。 夏可人一边接电话,一边看刚刚走进的房间。 “喂。”房间不大,东西一应俱全。 “我的可人姐姐,你去哪儿了?还和孟总在一块儿吗?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夜不归宿呢?叫我多担心呐!”冯嘉宇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妙川别墅在宾城。”夏可人坐在了床/上,她解释了一句,接着到,“你帮我给孩子们家里通知一声,下午的课会晚一个小时开始。” “哎哟,那我就放心了,夜不归宿得好哇!女孩子也可以主动的嘛,可人呀,抓住机会,这孤男……” 冯嘉宇的话还没说完,夏可人赶紧挂断了电话。 仰面躺在床/上,轻轻出一口气,翻身裹上被子,困意袭来,刚要睡着了,手机又响了起来。 拿起来一看,还是冯嘉宇。 夏可人面无表情的按了拒绝,没两秒钟,电话再次打来,夏可人眉头一皱,这次按了接听。 “可人,出事了!我刚刚打电话通知学生时,余雅诗说余瑞琪今天天不亮就趁她不注意跑了出去,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人!” 第22章 和解 - 丹青不知岁月老 - 木犀 金色的阳光从小圆窗外照了进来,孟津站在书房中间,看了看两边墙上的画后,下楼去接了一杯水来,浇在有些干枯的风雨兰里。 对于孟津来说,这一个晚上最大的收获,就是领略到了国画的魅力。 至于爷爷画上的那个女子,画画的“夕禾”,仍旧毫无头绪。 他坐在书桌前,仰着头靠着椅背,微闭上眼。这幅工笔美人图对爷爷有多重要,孟津是知道的。 他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十岁,那年放春假,他和从前一样回妙川别墅陪在爷爷身边,刚进到客厅里,就看到这幅破破烂烂的工笔画挂在沙发对面的墙上。 爷爷在窗外的花坛边给花浇水,抬头看到孟津回来,高兴的笑了,取了遮阳帽放下水壶就往屋里走。 孟津在画前站了两秒,那时候他刚得知自己的父亲是因为淘画途中/出意外身亡的,心里的悲伤难过无处宣泄,全转嫁到了国画上,一看到这画当时就红了眼,冲上去扯下来,只想把它给撕毁。 爷爷正好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一向淡定的他立马变了脸色,几乎是冲跑过来,夺回了画。 孟津从没见过爷爷这样着急的样子,小时候他在家里搞的破坏可不算少,哪怕是摔了价值不菲的翡翠狮子头,爷爷也不过一笑置之。 可这次,爷爷收好画后,随手拿起一根戒尺狠狠的打了孟津。 这是孟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打。 孟津从小没有妈,爸爸也死得早,孟老爷子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他养大的,一直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长大,向来是重话也不忍心说一句。 由此,孟津就知道,这幅画在爷爷心中是无比的重要。 也因为早早知道,所以在爷爷生病住院时,他才能第一时间猜中爷爷的心愿。 耳畔忽然响起敲门声。 孟津睁开眼,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夏可人不是平时冷淡自若的模样,神色间带了丝忧忡。 “孟总,你留在这儿接着找线索,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孟津眉头皱了皱,因为那一声孟总。 他没有说话转身拿起放在书桌上的车钥匙,直接往外走:“走吧。” “我自己回去就行。”见孟津的架势,似乎是要一起回去,夏可人忙跟在他身后说。 孟津脚下却没有停,一直到上了车,这才开口:“一起来的,就一起走。” 人都已经坐到车上去了,夏可人也无法推辞,只是问:“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吗?”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孟津发动了汽车,“急事。” “既然是急事,那往回赶总没错。”孟津接着说,“你要是想让我知道得更具体,可以在路途中慢慢说。” 夏可人于是不再说话了,只是盯着手机等冯嘉宇的消息。 余瑞琪的妈妈开麻将馆都是通宵营业,整个人几乎24小时泡在店里,两个孩子白天在学校上学,晚上来麻将馆里吃完晚饭,就自己回家睡觉去。 弟弟余瑞琪全靠姐姐余雅诗带着。 今天本来是周末,也不用上学,余雅诗想着晚点起床,带弟弟吃了早饭就去麻将馆里写作业,等下午再去四季斋学画画,哪晓得天不亮,余雅诗起床喝水,忽然发现下铺弟弟不见了,家里家外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人。 余雅诗急坏了,又害怕,赶紧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关了麻将馆领着姐姐挨着一条街一条街的找,直到现在也还没找到人。 车上高速的时候,冯嘉宇又来了条信息,人还是没找到。 车窗外风声呼啸,夏可人的心砰砰直跳,想到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冷漠得几乎没有感情的眼睛,她紧紧捏住了手机。 “有个叫余瑞琪的小孩子,在我这里学画画的。”夏可人向孟津到,“今早发现出了家门,不知所踪。” “小孩子都喜欢乱跑。”孟津踩了脚油门,“让孩子家长先报警,别担心。” “我只是觉得很愧疚。”夏可人深吸口气,飞速奔驰着的汽车像是洪流中的一座岛屿,紧闭的空间将喧嚣和复杂隔绝在外,让她可以有片刻的放松,一时没忍住,就吐露了心声,“余瑞琪很特殊,他有自闭症。” “按道理我应该更关心他才对,可是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很抵触,甚至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夏可人往后靠在座椅上,头偏向车窗外,不像是对着孟津在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在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夏可人抿着唇,下巴微微向上抬了一下,眼睛一下就看到了后视镜里自己的面目。 沉着的脸,下撇的嘴角,冷淡疏离的眼神,几乎和余瑞琪一模一样。 夏可人猛地移开目光,她又选择了逃避。 每次遇到自己无法接受,无法面对的事情,夏可人第一时间总是会选择逃避。当初和妈妈产生误会的时候,她选择远离她,屏蔽关于妈妈的一切消息,逃也似的躲在学校里,后来妈妈去世,她逃离了青川,甚至逃离关于国画的各种活动,只有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出租屋里,才会拿起笔来一遍又一遍,报复似的画画。 “每一种情绪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孟津语气淡然,“你需要做到的只是面对自己。” 夏可人转头看向孟津,孟津冲她笑了一下,夏可人心重重地一震,耳中是孟津接着说的话:“你害怕面对余瑞琪,或许只是害怕面对你自己。” 夏可人屏住了呼吸。 她的脑子里乱乱的,眼前不断闪过的是余瑞琪的脸,闪到最后,那张脸变成了刚刚后视镜里看到的自己。 夏可人长出了口气,因为对妈妈去世的难过和懊悔,夏可人一直紧紧封闭着自己,几乎和患了自闭症的余瑞琪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的脸上都是淡漠,眼神都是冰冷。 夏可人害怕面对余瑞琪,只是害怕面对那样的自己。 车里只剩呜咽的发动机声,两人长久的沉默着,车在高速下道的时候,夏可人手里捏着的手机响了起来。 “余瑞琪的妈妈急疯了,只顾着哭什么也做不了,我已经报了警,先去公安局里看监控。”冯嘉宇嗓音里也充斥着担心,“你到哪里了?” “已经回青川了,我去警局和你碰面。”夏可人说,一开口才发现嗓子有些哑了。 等挂了电话,又发现手心里满是密密的汗,手机后边都湿了一层。 孟津一个左转拐进青川城区,就在马上要到警局的时候,冯嘉宇的电话又来了:“可人,已经查到监控了,余瑞琪最后一个画面是进了万嘉大厦的电梯!顶楼!电梯停在了顶楼!” “万嘉大厦!”夏可人挂断电话立马冲旁边的孟津喊,“他去了万嘉大厦顶楼,快!” 万嘉大厦是离余瑞琪家最近的一栋高层商业综合体,一到五楼是商场,楼上是写字楼办公室和一些loft公寓,总楼层五十三。 一下车夏可人就往电梯间跑,可今天是周末,商场里人来人往,电梯从五楼往下走,每层楼都停靠很久。 “跟我来。”孟津叫上夏可人,奔向旁边的消防通道。“商场人多,我们到六楼去。” 六楼以上是办公楼层,有两台专用电梯,夏可人跟着孟津冲进电梯,立马按下五十三。 夏可人喘着气,盯着数字一层一层的往上升,一点一点的越来越紧张,等电梯门打开,夏可人往外走的时候,双腿几乎颤抖。 顶楼的门关着,等夏可人深吸口气后,孟津猛地把门拉开。 刺目的阳光从外边照进来,夏可人用手挡了挡,一下就看到了余瑞琪正坐在楼顶半人高的墙边。 他背朝内,双腿垂放在墙外,脚下是五十三层高楼。 风吹动他的发梢,也吹动了夏可人的心。夏可人心跳如鼓,腿都快软了,想要喊,却又害怕一下吓到孩子,急促着呼吸慢慢靠过去,手几乎僵直着,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身边孟津的手腕,靠着身旁的人那一点点温热的体温,让她保持着镇定。 等走到余瑞琪身后两米的距离时,夏可人这才看清,那孩子的身边摆着一盒颜料,手里拿着个画板,正边调颜料,边拿着画板往天上比划着什么。 “余……瑞琪。”夏可人让自己的声音尽量的轻。 一出声,余瑞琪就回了头,他脸上的神色依旧冷漠,等看清了来人后,眼睛里忽而闪了闪光,又扭回头去,甚至更往外坐了坐。 “瑞琪,我们从墙上下来好不好?”夏可人轻声细语,“要做什么来可人姐姐这里,那里太高了,危险。” “天……天!”余瑞琪没有理夏可人,仍旧拿着画板,手里的笔沾了颜料,一边往画纸上涂,一边往天上比。 “什么?”夏可人没有听清。 “天空,他是在画天空。”孟津忽然出声。 “对!对!”余瑞琪一下回了头,口中一个劲的喊着,“对对!天!画天!天空,画天空!” 夏可人一下想起来,上次课结束前,余瑞琪问过自己天空的颜色怎么调。 “他只是想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画出天空的颜色。”孟津也看懂了。 “余瑞琪画画得真棒。”这话夏可人早该对着他说,“每次交上来的画都是最好的,用墨浓淡相宜,颜色搭配得当,不知道这次的天空画得怎么样,可以拿给可人姐姐看看吗?” 余瑞琪面无表情的看了夏可人好一会儿,忽然抿唇轻轻笑了一下,他慢吞吞的转过身,手里捏着画板,荡着脚从矮墙上往下溜。 脚刚一着地,夏可人就飞奔了过去,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落在了画板上,将画纸上的天空晕出了一朵云。 夏可人紧了紧怀抱里的孩子,拥抱着那小小的温暖身躯,像是抱住了自己,楼下警笛声正好响起,警察和余瑞琪的妈妈很快就赶了上来,余妈妈抱走余瑞琪亲了又亲,夏可人包着两汪眼泪,和孟津站在顶楼上,看着人一个个离开。 眼泪于是抑制不住的往外流,夏可人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好像长久以来心里头都堵了一块冰,忽然温热起来的胸膛将那冰块化成了水,全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孟津伸手抚住了身边人的肩,夏可人一下什么都忘了,泪眼模糊的把脸埋在了那踏实的手臂之中,好半天,等眼泪都流完了,才长舒口气,抬起脸来,擦了擦眼,开口道:“今天谢谢你,孟津。” 孟津手臂上湿漉漉的,神色一下变得很喜悦,出声说:“我很高兴,很高兴你终于把我当做了朋友。” 夏可人一怔,正想开口说话,通向顶楼的门口又冒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正是冯嘉宇,他刚冲出来,一看里边的情形就立马刹住了脚,一边捂着自己的眼睛,一边往后退,口中念念有词:“我来得真不是时候!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立刻消失!”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