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括州青山延绵百里,高岩大壑,险亦难峙。龙骨山地处东南脉络,山腰以上因为常年雾气环罩,使得山脚下的泊仙村如同人间仙境。 天色鸿蒙,小雨润如酥,十五岁的少年寇千揉醒一双睡眼,裹紧粗麻衣物,扣上帽子,几个吐息之间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这才沉下心蹲身在地上研究起来。 “触感上佳,表皮细腻棉滑,色相保持相对完整……总体还算尚可……”寇千一边嘀咕着,一边从垃圾堆填区挑捡出一打二手废品。 大半月前,寇千的父亲寇枫客开始频繁早出晚归,家中经济来源就此出现变故。寇千为了满足自己藏书通识的癖好,便打起了二手废品的主意。 不远处的中年拾荒人王大柱听到寇千说话,忍不住捂着耳朵道:“千儿,你又开始神叨了,捡个破烂咋还搞得像那拍卖行的鉴定师一样。” 寇千手中动作翻飞,眼神丝毫不偏离笑道:“王伯,撅起腚来背朝天的汉子,拾荒也得有点神格吧?” 老王愣结,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娘的谁撅起腚来不是背朝天。然而,他没有时间反击,雷云卷动之间,突然一道炸雷在老王头的正上方惊响,他隐隐看到一股黑气向自己袭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老王的认知里,这团黑气里一定是妖怪。 这一次,还真让他猜着了。 “他奶奶的都别动,把手里的纸皮废料全拿出来!”黑气临近散开,响起一道破音的厉喝。这声音不怎么构成威胁,但来人手里握着一柄大砍刀,细雨中发出耀眼的青光,质坚棱厉,着实让众人都呆住了。 寇千缓缓压低自己的身形,在老王的遮掩下观察起局势来。这群劫匪总共七人,六人带刀,只有一个光头闲闲立在后方,不停地扯动脖颈扭捏着。他虽然手无兵刃,却让寇千生出最大的危机感。 这光头,似乎是10年前太清通缉令中抢钱庄的贼匪。令纸上说,贼匪并未带走一金,反而残杀钱庄117人,尸体至今未明……寇千几不可见的皱眉,将废品前推道:“不用动粗,我上交。” “……小子,这么快就怂了?”带刀的张姓混混吐口浓痰,因为体胖气虚,他歪歪斜斜踹向寇千,看起来相当乏力。 没人觉得这一脚能对一个正常人造成什么伤害。 然而寇千对这一脚很满意,他借着这股力,使劲把自己埋入一旁的垃圾山,并悄悄往垃圾最下层蠕动。 …… 确定暂时安全了,寇千这才感觉到身下一小块异物顶着老二,他铁青着脸不敢乱动,探手摸过去,碰上一小块半月状的坚硬物体。 这触感和皮相,莫非是……刮痧板? “别乱摸!小子,你渴望力量吗?”寇千的脑内突然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介于大妈和御姐之间的声线,让人分辨不出这声音的主人到底多大年纪。 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装作没听到吧……寇千眼也不眨便在心下做了决定。 “装你奶奶个腿儿,臭小子老娘就问你渴不渴!”女人显然是炸毛了,回响在寇千脑海的声音了加大分贝,让他忍不住抽起嘴角长“嘶”一声。 想到这刮痧板刚才差点废了自己,寇千别有深意地苦笑,收敛起心神传念:这位…大…娘,按照九州风土人情,初次见面就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你会吃亏的。” 寇千提醒的非常善意和严肃,然而这女人好像把握错了重点,冷着声问:“你叫我什么?” “……大姐?” 声音的主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下自己的怒火道:“离勾,我的名字。你清楚现在的处境吗?” “嗯,类似杀人犯与弱鸡的对弈。” “他可不是杀人犯那么简单……那是妖修。” 妖修?寇千脑子里快速地略过杂集,三遂平妖传?还是都天大雷琅书?最终,他只好失望的承认,除了这些文字,他一无所有。 离勾知道垃圾山外的情况越发严峻,便加快语速道:“我要通过封锁六尘之中的香尘来暂时附着到你身上,你把刮痧板凑到鼻下。” 色声香味触法,是为六尘。尘者染污之义,使真性不能显发……寇千一边忆起寇枫客多年要求背诵的道藏佛典,一边把玩着手上的老玉刮痧板。冰凉的触感并没让寇千卸下防备,他琢磨半晌才道:“冒昧一问,你不会是个刮脚底板的吧?” 感受到刮痧板内部传来的阵阵寒意,寇千不敢再有疑虑,当下凑过去深吸一口气。反正都在垃圾堆里躺着了,也不在乎这点儿…味道…我的天!就好像上万年没洗的臭脚混合着腋下的腥味,冲击着他的大脑,经络,直至根骨。 寇千只想杀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混混老张正在点着寇千贡上的纸皮,他心里很美,今天终于能去聚香斋吃一顿周师傅方便面了。 突然,他感觉到周身气场大变,无数瓜皮纸屑从最中心的垃圾山上飞涌而出,那里有什么东西在! 老张捏着手里的废品拔腿想跑,但他回头碰上了光头男人的眼神,威慑性中带着一股狠戾,让老张不敢再生出逃跑的想法,只能继续执行光头下达的任务:“你们之中,谁是寇千?” 这个光头是妖,没可能逃走的。 “我是。” 垃圾山里突然传来这样一声低沉毫无情绪可言的喝止,仿佛夹杂着千年的冰霜迎面劈来,老张被镇住了。 这是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手上的动作,齐齐转头望向那座垃圾山。 腰带早已在先前的打斗中松散,粗麻灰外袍迎风而解。那是双目沉静至极的寇千,虽然身处污浊中,却给人不可触及的清净感。 寇千一个纵跃,轻身落在光头男人面前,他头也不回地对王大柱道:“王叔,把废品拿回来吧,书符内秘新编我还得收藏一本。” 王大柱一愣,三下五除二从几个劫匪手里抢回废品,开心得像只猴子。他为自己突然能这么有勇气而欢喜,同时也莫名地看好寇千。 大战一触即发。 寇千隐隐有些兴奋,他的眼睛现在异常灵敏,看得出来自己面前的光头是一只百年蛇妖。 然而,除了兴奋,他竟没有一丝恐惧,仿佛这天生就是他该走的路。 “你就是寇枫客那宝贝儿子?”光头舔着嘴唇问道。 寇千连眼都没眨摇头道:“不是。” 光头愣住,想了想随即恼火道:“我明明听到那群人喊你寇千!” 寇千摆出一副那你还问的表情,一板一眼到:“不是宝贝,只是儿子。” 光头语塞,这是他第一次领任务进入人族地域,没料到和人类打交道这么难。性燥之下,他亮出了自己的毒牙,目露凶光。 万变之宗,唯快不破。 这光头蛇妖诡异的扭着身子向寇千袭来,疾如飞箭,周身隐隐透着一股灰黑的气韵。 带着腥味的风迎面扑来,寇千却只是蹙着眉头将脑袋歪向右侧,便堪堪躲过这一击。感觉到自己体内似乎充满灵气,他伸出手指凝神一点,便见那蛇妖被击飞出去,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这是一条青叶蛇,因为百年妖修,体长已经是普通蝮蛇的两倍。 蛇妖摆出了攻击姿态,集中全身的妖力,狠狠盯着寇千的命门席卷而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寇千只是轻声叹了口气,甚至周围的拾荒人根本没看清楚时,蛇妖便受挫一般弹在一旁的垃圾中。 蛇身七寸处,黑血肆意地流开。 “你……你的修道境界……你根本不是九州人!” 寇千对什么修道境界根本不懂,索性摊手,没有搭腔。 蛇妖非常不满,嘴硬道:“…九州修道界,妖修达到玄珠境便可结妖丹,届时功力倍增……若是万年之后再比试,我必定不会输给你!” 寇千回身随手一拂,笑的宛如一个女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妖王令已出,你猖狂不了多久的!”蛇妖在寇千挥手时,尖声警告着,随后整个真身化为片片虚影,归元入天地之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不曾见光的世界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 青叶蛇妖嘶鸣着失去了踪迹,云层止住涌动,缓缓散开,在雨水的洗刷下泊仙村恢复到普通的阴雨天。 寇千身上的那股所向披靡之气倏地没了。 王大柱正在纳闷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却看寇千没事人一般回身问:“王伯,我好像不一样了?” “是变厉害了……就是……” “什么?” 王大柱看一眼垃圾漫天飞舞的堆填区,小心翼翼提醒道:“庄大爷那边…估计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话没说完,不远处一株粗槐相偎的木屋里,走出一个白眉苍髯的老头。他一路疾行而来,面带怒气,步伐怎么看都像个年轻人才该有的速度。 寇千右眼皮一跳,心道坏事了,他暗骂一声攥紧手中的刮痧板,鬼扯道:“庄爷爷,《崆峒问答》言:人之假造为妖,物之性灵为精,人魂不散为鬼。人弃常则妖兴,刚才那青叶蛇妖也提到什么妖王令,据我分析,这回九州定有大乱,我得回去告诉我爹……” 庄孑鱼眼底猛地一跳,心道这小子果真心思缜密。他抬起手一巴掌扇向寇千后脑勺,一边用食指和中指点摸寇千通身,一边气急败坏到:“臭小子,你把这儿搞得鸡飞狗跳的,瞎扯几句就想跑?” 寇千闪躲不急,生生挨下这种锻造般的痛,他赶紧发力寻找刚才斩蛇妖的感觉,憋了半天劲也没产生什么变化。寇千心中一惊,索性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鼻子凑向手中的刮痧板。 胃里翻江倒海,直到他吐出来,再没有那种只手斩天地的感觉。 ———————————————— 庄孑鱼手上翻飞,略有法门的在寇千身上一通乱摸,才消气一般挥了挥手,示意寇千赶紧滚蛋。看到寇千拉着板车往龙骨山上急奔,庄孑鱼禁不住露出眼底的疑惑与失望,问王大柱道:“寇枫客还未妥协?” 王大柱摇头,眉头皱起一座山包:“那人就要上任,寇枫客若还是一意孤行,估计没几天了。” 庄孑鱼叹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可惜了…本以为寇千这小子可以修道…刚才一番试探,却实在没什么天赋。” ———————————————— 龙骨山山腰,独杵着一户人家。 云深雾绕,山腰往上的龙骨山如同拥缠着神秘的诅咒,从来无人敢踏足。当然,这也是因为从没有活人走出来过。 住在这生死边界的便是寇千家。 屋子周围的矮木围栏仅有半人高,并未遮住院内的风景。姹紫嫣红牡丹园,扶柳半边天,简易的三间矮木屋也被这景色映衬的有格调起来。 寇千大老远便看到院中的华服男人起身拜别,身后跟着两个黑衣劲装男子,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中年男人明显皱了皱眉,驻足盯着寇千拉着板车呼啸而过,才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浊气,脚下不再停顿走远。 寇千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却好似没事人一般,吊儿郎当的停好板车,在院中坐下来,才低声问一旁的叶湘:“娘,那人来有何事?” “不清楚,他来没见到你爹似乎有些意外,便留话说是寇枫客的老上家,如今接了调令要去清歌城赴任,问你老爹愿不愿随他一起去呢。” “哦?有这好事……爹怎么说。” “跑了,一大早便夹着尾巴溜了,真是没出息!” 寇千皱眉,按理说这该是好事,怎么自家老爹却是一脸晦气,唯恐避之不及呢……寇千直觉其中有猫腻,面上却安抚性调笑道:“他若有出息了,还怎么和您做恩爱夫妻。有得有失嘛!” 叶湘听了儿子的话不禁脸上一红,骂了几句往屋里走去。 看到叶湘走远了,寇千这才从怀中掏出刮痧板细细琢磨起来。经过雨水的洗濯,玉的本貌赫然露出,青翠如山间的第一抹新芽,带着十足的生命力。寇千盯着上面的纹路不禁有些入迷。 “臭小子,这就入执魔了?看来你的修仙之途相去甚远啊!” 又是那道声音,寇千不禁喜上眉梢传念道:“离勾,怎么现在才出来,刚才你上哪里去了?” 离勾似乎很是疲倦,拖着声音懒懒答:“强行突破天地法则是很耗真元的,你以为那都是大白菜吗。” “真元?我曾在《景岳全书》中看过,那是肾所藏之元气。但你指的似乎不是这种东西?” “仙道贵生,大道主性命双修。性为灵觉,命主生机,其先天与后天之气相结合所形成的,称为真元之气。人之有生,全赖此气,因而修仙一途又被称为觅长生道。” 这是寇千头一次从书本以外的地方获取修道信息,他双眸不自觉地神采奕奕,并未意识到自己心底产生的变化,满含求知的问道:“先前青叶蛇妖提到‘玄珠境’,修仙者还划分什么境界吗?” 离勾嗤笑一声,寇千几乎立刻脑补到她骄傲的样子。 “九州修道法门数千,划分为九个境界。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天地六淫之气与人六经之气相合,可入同炁(qi)境;固本清源,培根育精,遁入固元境;如龙养珠,而气各归之,不皦不寐,结缔赤水玄珠境;知微知彰,知柔知刚,破入知微境;入于神化,寂然不动,则为入神境;天施地化,可至阴阳和合境;而后万物所出,必造于太一境;若八紘九野汇聚入归墟境,或可堪破众妙之门境界。” 离勾语毕,略带不满的发出一声轻哼,示意寇千重复一遍。 这要求来得有些突然,一方面是刁难,另一方面,离勾也想试探一番寇千的脑子里到底承得住多少东西。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寇千一字不落地重复了刚才她所说的话。 末了,他还摸着头补充道:“头一次听说这些,我孤陋寡闻了。” 离勾这回连捉弄的心都提不起来了,蔫了吧唧道:“你要是跟我结成血脉之盟,便可踏入修仙界。怎么样,这买卖不亏吧?” 寇千很想答应,但天性里的谨小慎微让他没有表露出一丝兴奋情绪:“为什么是我?” 这次,离勾停顿了很久,再开口却问:“刚才你说的《崆峒问答》,可有下半句?” 寇千挑眉,不明白离勾怎么会对这类善本感兴趣,阖目背到:“天地乖气,忽有非常为怪,神灵不正为邪,人心癫迷为魔,偏向异端为外道。” 这段话似乎触到了离勾的神经,她气息明显不稳地嘲弄道:“癫迷?异端?哈哈哈笑话,大道三千,三十六天偏偏自取一条为道,那群老不死果真妄为神!” 寇千听不懂这女人的愤慨,但他知道,这是离勾被触碰到了底线。 离勾的情绪平复的也异常快,似乎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加快语速问:“九州八柱的太古传说你总听说过吧?” “知道一点。八识归元,遁入顺逆三关,或可堪破青玉石柱中隐藏的长生大道。” “其实八柱不过是开启三轮世界的钥匙,而你就是激活八柱的血脉传承。” “三轮世界?” “那是那里的称呼,风轮之上为水轮,水轮之上有金轮,金轮之上安置着九山八海而成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我根骨清奇?” “你这破根骨,连个灵觉都没有,还得破费老娘给你洗经换脉。所以,你必须和我结下血脉之盟。” 寇千脑速飞快的转着,他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张口时却说出了连他自己都惊讶的话:“离勾,你和那个世界有仇吗?” 时间似乎停滞了很久,离勾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嗓音低沉下来道:“很多事情,时机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 3.无路便是道 和半月以来的每一天如出一辙,寇枫客踩着黄昏夜幕交接的点儿,回到了龙骨山腰的院子里。 骤雨停歇,月明星稀,柔和的月光倾泻小院中。叶湘似乎有些顾忌,却还是在二人的卧房内点亮一盏灯。 这灯不是普通人用的烛台,却是一盏带烟道式的人形青玉灯。人俑是个年轻女子,仙风道骨,容貌并不明晰,可其中的气度却大有乘奔御风之态。不多时,一股特殊的香烟弥漫在屋内,有些像是香火味,却少了一份浓厚祥和,多了一分清逸自在。 寇枫客从怀中掏出几卷古籍,书名皆是与修道相关。他闻到这香味儿似乎整个人都舒展开:“今日有什么异常吗?” 叶湘扫到那几册书卷,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被那香味儿压下去才道:“晌午来了位客人,在院里等候了约莫一个时辰走了,留话说有要事与你相商。” “叶渡?” “是。这位叶公将要前往都城赴任太史天官,似是有意向提携你一起……” 寇枫客不禁蹙眉,扯出满是褶皱的苦笑:“《通志·氏族略》中尚有记载:十五年前,叶家先祖请来修道界隐世大宗,平定括州妖魔叛乱,为太清一朝立下大功,赐爵为公,当家人皆尊称一声叶公。此事夫人可知?” 听到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叶湘下意识地手扶心口重复道:“十五年前……十五年了,他叶家不去作他的公爵,潜伏在我们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寇枫客眼中雾气愈重,忧心忡忡地扫一眼门外道:“那一战之后,妖族蛰伏,魔界退居西南戎州,与尚食一族共事;从前修道者千千万,而现今各宗门也都隐世不出……是何居心,夫人还不清楚吗?” 叶湘沉默,她自然明白这些肉食者表面上更深的潜伏,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猎捕美味。 这一次,谁先出手,谁更有谋略,谁才能取胜。 “千儿他……” “十五年前,从龙骨山一战捡到他,你我就已经明白那是他的命。不管他愿不愿,只能修行自持,交付造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可是他的灵觉”叶湘忍不住哭腔,却还是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道:“这孩子灵觉太过强大,多年来幸好有龙骨山压制,若是脱离此处,凡人胎体承受不住定会散尽先天之气。就算能承受这一劫,也一定会给他们发现的!” 寇枫客没有说话,这也是他多年来浸淫正法时代道典中的原因。 他想找到一种完美破解这种先天缺陷的修行法门,然而人力有限,正法残本也有限,寇枫客至今也没有找到那灵光一闪。 两人都没有说话,门却响了。门板因为雨水入潮,发出挤翘的板压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极其刺耳。寇枫客和叶湘瞬间便从座中弹起,警惕的望向门外。 “禁止修行,禁止远离村子,都是因为想要压制灵觉吗?”这是寇千的声音,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完全没有因为这巨大的信息量造成情绪浮动。 寇枫客很惊讶,他看了看叶湘,从她脸上也收到疑惑和吃惊的情绪。寇枫客当下仔细查看了一番青玉灯,才神色捉摸不定到:“千儿,你突破了禁制?” 寇千很郁闷。 老爹不仅没有多年欺瞒自己的慌乱,反而摆出一副‘你这熊孩子真不省心’的架势,这让寇千一口气横在胸中,上下都不是,只好悻悻道:“什么禁制,听不懂!” 寇枫客仔细看着自己儿子,才觉得那气息,先天道力似乎都大有不同了。怪不得燃起神尘也压制不住了。 “你都听到了?” “嗯。一字不落。” 寇枫客叹气,心道果然是命,开口却问:“千儿,《神女赋》可还识得?” 寇千印象自然很深,寇枫客收藏的正法残本中,唯有几册竹简最是宝贵,这《神女赋》便是其中一卷,总共却只有一百七十三字。想到这里,寇千点题道:“女巫进,纷屡舞?” 寇枫客点头“鱼山地处正东阳州,如今神女已经出世,你也该前往夕鸟一朝辖地了。隔渊擅丹道,箜竹长法器,未来你修道必定绕不过这些,你可知晓那些关乎天文地理,地域辖制的风俗通志对你的意义?” 寇千心底着实被激起了一层涟漪。 刚才在门外,他听到自己是被捡来的孩子也没有多大触动。一来,他生性比常人少一些内在情绪的波动;二来,他并没有感觉到因为血缘关系而产生隔阂猜忌。但此刻,寇千看到爹娘虽非亲生,却为自己事无巨细一一筹谋,还是忍不住遭到情绪的突袭。 这让寇千很不习惯,但是,他并不排斥这种为亲情的触动。 不如说,他从心底感到愉悦。 寇枫客急了,看寇千垂首而立,以为这小子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脚下反复踱步道:“切记,道心自在!世间凡人尚有三急,何况是修仙者?戒骄戒躁,一定不可失了道心。” 寇千回神,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三急……屎尿屁吗?修仙不忘拉屎?” 叶湘被逗笑了,室内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寇枫客也无奈道:“你这臭小子,戏弄你老爹是不是?” 寇千一脸严肃诡辩道:“不分物种,不分男女老幼,不分成年期与更年期。那这三急不就是屎尿屁。” 寇枫客挑眉,略带检查意味地问:“《凡世道·阳货》言: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 眼见躲不开了,寇千只好调整气息,低声背到:“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心中大善知识皆能提炼,内含德治,外有胜行,寇枫客对此非常满意。他顿了顿才张口补充:“狂、矜、愚,此三疾定会出现在你修仙一途,爹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且送你一言:非空非有,既空既有,不落二边,圆融无碍,且持中道实相。” “千儿谨记。” ———————————————— 寇千回到自己卧房内,已是亥时三刻。 刮痧板一直随身带着,直挺挺倒在床上后,寇千才掏出来。同时,响起了离勾略带兴奋的声音:“你确定要修仙吗?之前我威逼利诱,你还说要考虑考虑。” 寇千放空片刻,才状似随意问:“离勾,这九州之内,想要我死的人很多吗?” 离勾沉默,想了想才慎重答道:“要你死的人多不多我不知道,但是,想要你的人确实比比皆是。” “为什么?” “欲念。有捷径觅得长生,问鼎苍穹,有几人逃得过这种诱惑。” “我想活着…”寇千似乎是自言自语,接着又加重语气道:“自在的活着!若这是我的命,那便跳出五行外又何妨。” 离勾心情很好的大笑道:“很好,寇千。这世间不可得见闻之物与事,称为‘不知其物’。不知其事,则必无其物,如今你知道了,就让我来带你见识真正的修道界吧!” 被离勾影响,寇千也带着笑意道:“那我这灵觉被阻塞一事……” “我自有办法”离勾满是笑意的扔下这句,便自顾自的休息去了。 —————————— 4.令人敬仰的魔道 卯时未到,天色依旧昏沉晦涩。 龙骨山腰上的雾霭苍凉而略带湿气,四下静谧,寇千如往常一般醒了。他静坐一炷香后,翻身下床行云流水地打理好一切,而后在粗麻袍子外添了一件鹤氅,又将缝了棉花的猪皮罩住膝盖和手肘。 因为寇枫客的教化与熏陶,寇千从小便很注重治身养性。但凡关乎摄养措身,他必定谨务其细,这已经成为一种骨子里的习惯。 站在弥漫的浓雾中,寇千回头看一眼远处三间木屋,更坚定了信念,这才转身义无反顾的窜入深山之中。 再往深处,就是龙骨之役的事发地。 ————————————————— 这雾不是血雾,也没有给人任何阴冷之气,只是那种挥散不去的浓重湿气让寇千有些疑惑。 雾气中,似乎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物质。 “离勾,十五年前那场对战你清楚吗?” 刮痧板内传来一声慵懒的哈欠声,清了清嗓,离勾回忆道:“龙骨山一战,是至今牵扯最广的混界之战。之前你父亲也提到了妖魔叛乱,仙道隐世大宗解人族之围,那依你所见,仙道真的就是为了维持人间正义才出面吗?” 寇千没有立刻回答,按照惯常的思维方式,他先在脑内推衍一番,确定这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假设,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这三方出于某种特殊利益的考量,协同收手,以期达到共赢,或者说节省力量等待这种利益体真正出现。” 谨慎的措辞,并不是寇千有意保持警觉心,避免漏洞。相反,他确信,这利益体有九成就是他自身。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缘由能使三方同时收手,愿意再等待十五年甚至更久。 十五年,对修道者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人族帝王能够一声不吭,甚至大加封赏叶家这颗棋子,就耐人寻味了。 这之中一定有什么线索,是寇千不知道的。 离勾很精准的理解了寇千话语深处的含义,略带赞赏道:“你很聪明,事情到如此大规模确实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化解的。但是,如果是那个情境下,利益体本身出了问题呢?” “与我有关?” 即使是你,到底也脱离不了少年心性啊。离勾有些好笑地卖关子道:“继续走吧,到了地方你自然会明白。” 一路无话。 倒不是寇千真的乖巧地按照离勾的吩咐来做,只是这山路越往深处走,雾气越发浓厚。他几乎看不清楚路面和周围的环境,只能无意识地跟随着灵识,冥冥中好似有一条线将他向前引去。 山路开始变得有些诡异。 等寇千明显确定出这是一段不算陡峭,却又相当漫长的下坡路时,他已经处身于一处低谷之中。 此时,大雾方散,让寇千生出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错觉,他正要从胸中呼出一口气,却被面前的景象震撼住忘记呼吸。 这是一片黄沙地。 面积并不是很大,却让人生出万里荒漠的感觉。飞沙走石间,充斥着大漠的沧桑与爽辣,似乎其中蕴含着无限往事无以言书。不远处崖上飞流而下的瀑布汇入碧幽深潭,竟然瞬间悄无声息。 寇千感觉得到,这黄沙下,掩埋了很多。 “先代魔君易九息,区区两百年已达太一境圆满,是九州大陆最有希望堪破世间的第二位魔。可惜了,为了给族人留下这一线生机,他将魔元散尽,结成了你看到的扬沙漫天。” 寇千忽略了离勾提到的第二位魔,疑惑问:“一线生机?” “四方势力中,魔界损失最为惨重,这黄沙下覆盖的每一只魔,都受到了先代魔君加持的庇护,也就是说,命轮之内,机缘重现,他们依然可以修道,甚至可以比之前更好。” 寇千未免有些动容,这件事情,他自问是做不到的。 不管此人背后的权谋算计如何,至少作为一代魔君,他顶天立地,确实值得人由衷的敬重与仰慕。 寇千向着漫漫黄沙拱手深揖,他似乎看见悠悠天地之间,一个狂傲不羁的男人饮尽白骨汤,酣畅淋漓大笑离去的背影…… 在你之前未有永恒创造,你将与天地一同长久。 “既然魔界都有如此情义,那……” 离勾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仙道本就无情,凡人计较得失,权衡利弊,他们干净地撤军,没有丝毫停顿。” 无数英灵之魂黯然陨落于此,就在这个世人遗忘的角落,空守万载尘埃。 何为道,寇千不知晓;但他很清楚,这条路不是这些英灵的道。 至少,不是他们的本心。 “万物之中,道是最为脆弱的,任何道都经不起它所面临的多重危险的威胁。”离勾淡淡说着,似乎是在安慰寇千看开一些,又似乎是在警示他,看清这个世间的本质。 寇千深呼一口气,闭目吐纳,一边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一边随口问:“那妖族呢?” 离勾笑了,似乎觉得他有些蠢笨,带着些调笑道:“你不是都说了,人弃常则妖兴,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寇千惊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刮痧板,他实在无法掩饰这种情绪,也不想掩饰。 “人不会恒有伦常,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妖族确实是无敌的。” 寇千再次沉默,他需要消化一下,理清自己的思绪。 “那么,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我可不认为这些沙子可以解决我的灵觉问题。” “等吧。” “等什么?” “等一个黑夜。” ———————————————— 日暮,原是归途。 寇千却无法离开了。他从背后卸下包袱,取出一口黑陶罐,一包酥油茶面,几张煎饼和一小块切好的熏肉。放下东西以后,提起陶罐走到不远处的深潭边,俯身舀水,回程,捡拾干树枝,搭架,点火,烧水。 一切流程,平常的仿佛只是在普通人家的灶火上烧饭。 罐子里开始翻起细密的水泡,寇千却好像有些疑惑一时解不开,陷在其中。离勾嘟囔一声,扯着嗓子喊道:“你这混蛋水都开了!真搞不懂你,这种情景下也不忘记背口锅,该说你是超然物外,还是没心没肺呢……” 寇千笑了,他明白离勾语意里的那股善意,所以笑得很真诚,一边把包裹好的酥油茶面拆开倒入水中,他一边轻声道:“离勾,你知道吗,道藏卷帙浩繁,涉及论集、符图、科戒、法术、宫观山志、神仙传记等多方经籍。所以对于九州不可理解的事物,我也算略有耳闻。” “你这话什么意思?跟我炫?”离勾越来越觉得,这小子很拽,很欠揍。 “道藏三洞四辅十二类中,有一类名为众术。其中记载了一种释放条件很苛刻的术,我本来以为这世间不会存在它释放的条件,没想到还是遇到了。” 离勾突然提高了音调,佯装自然道:“什么术……你书读太多人都傻了吧……” “林开散玉。将被施术人禁锢于玉质中,慢慢耗散和蚕食此人真元的术。你中术多久了?” “……也不算久,比你大一些。” “……书中没有提到此术的解法,还有……结果。” “我不知道,或许会死。” “那也要试一试解开,不然,连好好活下去的可能都没有了。”寇千说完,便打开陶罐认真的吃起饭来。他已经一日未进食,原本这时间也不宜吃,但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 因为,他要活下去。 ———————————— 5.这是你的宿敌,也是气运 萧疏灯萦,黄沙残雾。 苍穹下一片荒蛮,平野客宿,仰头便可以看到漫天繁星。星辰之力,最是难测,故而有占星一说。 寇千斜倚在火堆旁,仰头似出神很久,忽然没头没尾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你所指的看来是一个风雨之夜。” 火堆依然灼热,不时迸出一抹碎星,这火星跳至寇千端正摆放在身前的刮痧板上,便失了痕迹。 “这又是从哪里看的?”离勾懒懒随口问。 “壶天记。太古修者闲来无事所作的笔录收藏,全书三册分别为日月合璧,古来,以及天道。” 什么狗屁玩意,离勾心里翻了个白眼,却对寇千提到的三册分卷名提起一丝兴趣,这让她想到一些往事。“喂,你理解的天道是什么?” 我理解的天道…… 天道。 寇千愣住了。倒不是他无言以对,相反,他脑海瞬间便中反映出千余条天道之论,通识“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的修行圣人之言,他从来不会输。 但是,寇千从没有思考过什么是天道。他不能完美的解答这个问题,所以此刻有些不爽。 这种不爽似乎在提醒着他,他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器械。 于是他有些恼怒地回到:“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似乎为万物之本。然而天道无情时……” “如何?”离勾有些好笑问道。 “只好开天,辟道。” ——————————————— 半晌无言。 还是离勾打破了沉默,或者说,她已经憋不住要一吐为快了。 “我记得你们九州礼记中有句话,叫做拟人必于其伦。”离勾有些不适应古籍中的语言表述方式,一字一句认真的说着。 寇千点头应是,有些讶然,没想到离勾也会懂九州大陆的礼乐规制。“没错,比拟事物,必须拿同类的人或事相比。” “你刚才,很像一个人。不,一瞬间我以为就是那个人回来了。” “什么人?” 离勾禁不住嘴边噙着一抹笑意。她正要告诉寇千,那是个迄今为止九州历史上最厉害的人,却突然感应到天地间起了异变,周身每一寸空气都爆发出铿金霏玉之音,踔厉而幽绵。 沙粒开始有节奏的抖动,每一点都将要成为独立的世界。 “那是什么?”寇千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骨子里的热血上涌,他也不清楚为何。 离勾心底长出一口气,明明不是交底的时机,怎么就被这少年感染的卸下警戒心呢?她有些庆幸这地动山摇打断了谈话,继而严肃道:“你说了不得了的话,引来了想要的东西,怎么这会儿倒怂了?看仔细点,龙魂归,真正的夜晚来了。” 蔽月干云。 寇千还没琢磨出离勾的话义,眼光一闪,便扫到那介于虚实之间的庞然大物伏于沙地,仰于云间。鹿角虾目,蛇身凤爪,黑色的鳞片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却在弹指间衍出一圈圈火焰。 介于墨与赤之间的火焰。 那是一条黑龙。 不知为何,寇千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从心头涌起,他禁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黑龙划过的尾翼。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手只能在空气中划过泡沫一般的粘腻触感。 ———————————————— “你知道龙渊剑合吗?”离勾轻声打破寇千的那份沉迷,声音里难得透露出一丝温柔。 寇千没有犹豫点头。 《剑记》有载,太古晋兴时,雷子冶与张逊两位修者,于天雷中得到笙曳,万仞两柄神剑。在那个修道以剑为尊的时代,这代表着一种绝对的机缘。两人大喜,认为大道在望,各自分藏一柄。多年后,雷子冶道行大涨,在龙渊潭对战中掉落潭底,生死不明。 其间又是十年,张逊带剑至龙渊潭,突然从水中钻出一条龙,一声龙吟之下,笙曳剑也化作飞龙。双龙腾空而去,因缘会合。 修道界称之为“龙渊剑合”。 离勾见此,开门见山便点题道:“你与赤炎黑龙的命魂关系,比笙曳与万仞更复杂一些。如果非要形容,你二者是相生相克的。” 寇千这就有些不明白了,指了指满地撒欢的黑龙道:“这家伙摸不着,听不到,它和我相生相克?” 这确实有些离谱了。 不过,不够离谱,便不足以解释通十五年前的事情。 寇千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现在更想听离勾答疑解惑。 离勾也很明白寇千的心思,直截了当道:“它是你的宿敌,也是你修道的大气运。” “先前,叶湘提起脱离龙骨山,不受压制,你的凡人胎体便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灵觉。你有没有换过一种思维去想这个问题?比如说,其实不是龙骨山内的东西在压制你,而是你抽出一部分灵觉去压制它。如果是这种解释,是不是更能解答十五年前的一些疑惑。” “那么,要怎么反其道而行,解决问题呢?” “在我看来,灵觉过于强大,那便割舍它;肉体太过脆弱,那就磨炼它。” “淬筋骨,强体肤,集中灵觉,把对赤炎黑龙的压制转变为绝对的控制,这就是我想出的唯一能使你踏入修道一途的办法。” 离勾一口气说完,便不再言语,她心底还是有一丝紧张的。她怕寇千因此而犹豫,怯懦,甚至放弃。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寇千却眸中一亮长吐口气,紧皱的眉头也散开,透露出一种疑惑已久的难题终于被解开的轻松感。 原来他只是在思考龙骨一役的真相。离勾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微微张口想要再说什么,生生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机。 “我明白了,怎么做?”寇千适时打断了离勾的思绪。 离勾皱眉,整个刮痧板似乎都拧了一下:“你不问问别的吗?” “什么别的,在我眼前的,不就只有这条大傻龙吗?” —————————————————— “龙骨山因为此龙得名,不过年岁太久,有文字的记载皆已失传,所以,想必你也不知道这条龙的来历。” 寇千点头,不知为不知,他对记忆要求极为严谨,所以此刻安静的等待离勾继续科普。 离勾轻笑:“巧了,我也不知道。” 寇千知道这是离勾故意在戏弄,只好侧过身微微翻了个白眼,无奈道:“那怎么办?” “我不知它的来历,可我知它的死穴啊。这龙魂一到夜里就撒欢,却从不靠近那潭水。据说潭底存有它的一小截龙骨,去拿到它,引导灵魂力注入,待你感应到龙魂归位时,就可以滴血结下天地盟约。” 离勾说的很快,但寇千的行动更快。他脱下鹤氅和鞋,便小跑着一个猛子扎进深潭中,完全忘记离勾只是一个刮痧板。 她不能动弹。 这是一片深水,幽闭又静谧,寇千往下瞄一眼,似乎有些难以见底。 他不再产生任何想法,奋力往下游去。 越来越黑,视线越来越模糊,寇千知道自己的气要不够用了,莫名有些憋屈。蓦地,他眼神一闪,看到不远处有一节荆叶式的尾翼一闪而过,他眼前一亮,抓紧往前游去,全然忘记了自己没有气来呼吸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瞬间,寇千看到了,那一副硕大的龙头骨。 他有些谨慎,又怀着些尊敬和忐忑慢慢游过去,小心的把双手放在头骨上,闭眼按照离勾教导的方法探入与龙骨相连的那一缕气中。 时间仿佛停滞了,待寇千再睁眼时,眼前便出现了那条龙的虚影。 那是比潭水之上的黑炎更为夺目的赤炎黑龙,充满了睥睨天下的气势与天然的威压。 赤炎黑龙游移着退后一段距离,仰头发出一声龙吟,寇千蓦地从心底升起一股怜惜之意。 黑龙用温柔的眼神盯着寇千,牢牢地将他锁入眼眸,左右摇摆着脑袋从喉底发出一声又一声,介于呜咽与撒娇之间的龙吟。寇千浑身一颤,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学过这种语言。但是,隐约间好像明白了黑龙的责问与自怜。 这让寇千想到了氏族通略提到的太古一族,名为豢龙人。 收回神游的思绪,寇千咬破食指,看一眼赤炎黑龙,见它没有反对,便郑重的将血滴落在头骨上。 电闪雷鸣,天地间产生了一丝异变。寇千不知道潭外的情况,却也从赤炎黑龙那里感应到引来了雷劫。果然,从水底慢慢生出一道旋涡,赤炎黑龙被裹在其中,它顺着那气流一路扶摇直上,冲出深潭,借着寇千引入的灵魂力迎向云间。 强光,刺得寇千睁不开眼,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脑海中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心神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缓的龙吟,充斥着一股新生的力量。寇千明白黑龙成功了。 “我回来了。”寇千看着凭空而来,又莫名消逝的深水漩涡,生出了这种令自己都疑惑的想法。 ———————————— 游水上岸,寇千反应过来时只觉得通身气流很畅快,有一种神奇的脉路似乎在身体里叫嚣,要自己开闸放水,要贯穿全身。 他摇了摇头,在树丛后拧干衣服,利落穿上,蹬鞋,裹紧鹤氅。 直到在火堆边坐下,才琢磨开口道:“我似乎,要遁入同炁境界了。” 离勾还在为寇千丢下自己生气,闷闷回:“看出来了。” “雷劫,似乎让我的经脉有一些改变。” “废话。虽然黑龙承下天雷,但你是它的宿主,自然会一同受益。” “那我是不是就算修仙者了。” “自然。待我为你完成洗经换脉,你就是真正的修仙者了。” 将满十六岁的少年寇千,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血脉中的愉悦之情。 ———————————— 6.嫁娶之道,必由媒妁(1) 所谓炼丹,又称为火化断淫之法。 从同炁境到玄珠境,都是修者化精为炁,化炁为药,化药为丹的修炼过程。它发于本性,归入大道。这一时段,被称为行小周天的工夫。 寇千脑中咀嚼一遍正法时代的残典《金仙正论》,开始端坐调和呼吸。 周天筑基功,是极为注重神炁呼吸的炼法。根本禅定,五停心观,使心神保守虚无的状态,使呼吸沉细以待精生而旋动。 扪心清夜,问道于天。 寇千体中的炁已然凝成,隐隐将要产生顺逆,为了避免它走泄于外,寇千不敢贪心,使心留于呼吸凝结,使精逆回于丹田。 一日三百周天。这个过程极为磨人,作为普通修道者定然不可能有如此定性,但寇千却在数息之后进入一种玄妙之境。 他感觉很舒服。 待睁眼时,已是五日之后。离勾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赞赏:“书中果真藏着大道,你竟然领悟如此之快。” 寇千笑了,自己唯一的强项被承认还是很让他开心的。但他突然又隆起眉头,似乎有些疑惑:“要迈入同炁,我总觉得还差那么一步。” “这不还有我在嘛”,离勾对自己的登场有些跃跃欲试:“正常修道者迈入同炁境界,少则数月,多则两三年甚至更久。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起步太晚。要是碰到什么事情,总归会露怯。”寇千歪着脑袋设想一番解释道。 “你能有什么怕的。”离勾似乎有些不屑,话里带着一丝怒意,似乎在为寇千能说出这样的话而生气。稍作停顿,离勾才想起自己该发挥点作用了,指使着寇千往潭水里去沐浴。 春末的清晨,飞瀑直下的潭水虽不刺骨,倒也带着一丝凉意,寇千却毫不犹豫脱了外袍跳入水中。在水面贴近悬崖的地方凸出一块大青石,被瀑布打磨的异常光滑,按照离勾的指点,寇千费力游拢过去,无意识地催动了体内的真元。 待他在巨石上盘膝而坐,竟然已经渗出一层密汗。 “任督二脉正说图,从太古以来一直便是修道界的基理秘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寇千仔细回忆道藏中的小字注解,加上自己的理解答到:“先天之炁自腹部通过脊骨内的督脉,升往头部;又从头部通过任脉降到腹部,这种循环升降使心意能真正运行,达成周天。这样,才有迈入同炁境界修仙的资格。” 离勾点头,对寇千能回答上来已经毫不意外,整个刮痧板开始泛出青色的光:“你的问题就在于经脉不能满足自然六淫之炁与先天之炁的融合运行,所以导致无法循环达成周天。不过,恰好我擅长塑经阔脉。现在,按照我说的脉路开始刮骨……” 寇千不再犹豫,拿起刮痧板便运气解行,潜意识里他早已把离勾当做自己人。 这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随着经脉一次次重塑和强化,寇千的下唇因为紧咬而留下朱红的血印。他脸色青白交加,身上时不时的泛起一层层黑墨般的污浊,随着倾泻下的冷汗便不见了踪影。 刮痧板的青色光亮堪比修行神器的一瞬,寇千发出一声放松下来的闷哼。 离勾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但依然带着一丝强势:“不要松懈,吐纳融于自然,一鼓作气迈入同炁境。周天七十五度。” “沐浴三十度。” “周天一百五十度。” “沐浴三十度。” “周天七十五度。” 整整三日,离勾密切关注着寇千澄心静坐的进阶度,出声提醒他该进入下一个阶段。这很耗费灵识,但她并不在乎。 必要时,她可以悄悄以真元引导寇千修炼。 —————————— 寇千睁眼看到身上的黑色污浊时,忍不住皱了眉头——我十五年都是这么活的吗……风入厥阴,寒入太阳,这一次真正的迈上修仙路途,他反而显得很平静。默默潜入潭中,黑龙魂似有感应一般,在寇千周身燃起了赤炎,这让他泡澡泡的相当舒服。 清洗干净之后,运炁烘干贴身衣物,寇千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笑了:“修者的生活,确实很便利。” “没出息”离勾咬牙切齿,觉得这人实在欠揍:“如今你步入同炁初境,是不是该履行承诺,和我结盟?” 寇千坐下,不解道:“你很在意这个?” “…没错。” 看离勾似乎没有说清楚的打算,寇千也不再逼问,他点点头,依然是咬破食指将血滴落在刮痧板上。玉质坚硬,青光华润,却在接触到这一抹赤红时闪出灼眼的光芒,这光射向天穹,发出一声擦破虚空的余音。 黑云压面,寇千看着翻滚的云层,有些不敢相信。短短数日内,自己就引来了两次雷劫。 这,真的不是一个好兆头。 寇千无奈叹气,心中暗自期望山深地偏,没人看到这奇异的天雷。他仰头瞩目:“这次雷劫,看起来可比黑龙还要厉害。” “那是自然。” ……听到离勾不禁没有反思,反而有些骄傲的语气,寇千放心了。 “那就靠你了。日后请多关照,离勾。” 没有想象中的华丽对衡,天雷降下时,刮痧板内突然弹起一道金光符咒,撑在上空罩住二人,寇千就这样静静坐着,在第一现场观赏完了天雷。 “怎么样,姑奶奶厉害吗。”看寇千还沉浸其中,离勾难得起了捉弄的心思,她心神一动,便接上了寇千的灵识。 寇千确实被吓了一跳。 雷劫没有吓到他,他只是在思考如何帮助离勾。所以当一个身穿黑红相间丝质裙衫的女人出现在眼前时,他愣住了。 随后,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灵识内,那么这个女人,应该是离勾。 说是女人,完全是因为离勾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魅力太强。若单纯估计年龄,寇千觉得她也就与自己差不多大。 平心而论,离勾生的很美。她的双眼有一种天成的魅惑,举手投足之间,既不失红玫瑰的风姿绰约,也不少万里沙的爽辣气韵。这样的气质,天上地下也只此一人了。 然而,一切都在离勾开口之后土崩瓦解。 “傻小子,姑奶奶美吗?” 寇千忍不住笑了。还是熟悉的嗓音,原来的味道:“你不开口,就很美。” —————————————— 泊仙村村西头。 寇千从龙骨山一路赶回来,已是下午。他进入院内,从正厅桌上掀起一封书信,快速浏览过后,嘴唇抿紧,脸黑了下来。 这是寇枫客留的书信,他特有的笔迹几乎无人能模仿,这也是寇千现在还能控制自己站住的原因。信上说,叶渡果然没有罢休,他先绑了叶湘去清歌城赴任,软硬兼施令寇枫客不得不追随过去。 信的结尾,寇枫客只叮嘱儿子修炼注意的事项,保重身体,便再无其他。 “傻小子,怎么办?” “无论如何,先去清歌城一趟吧。” “那里可有不少老家伙潜伏着,最是危险。” “势必要为之事,无可畏惧。” 7.嫁娶之道,必由媒妁(2) 清歌城·内皇城。 天域馆作为当朝太史官员处理公务的府邸,其正门外便是四驾宽的子午大道。沿子午大道顺北而行,即可通往天宫内苑;往南走便是隔断内皇城与外城的卢非门。 这是一道人人谈而色变的城门。 此时,寇千正杵在卢非门外,颇为无奈地风中静思。要进内皇城,只认三样物件:太清城居民凭文,特批通关文牒,以及无视一切条例法规的鱼符特许。 很可惜,他一样也不占。 “都排好队出示凭证!”一个棱角分明,眼尾带着丝稚气的年轻男子吼完,转头跟身旁御影卫抱怨:“老太爷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竟然让我来守城门?真是见了鬼了……” 身旁的人倒是不怎么怕这人,只是压低声音回到:“近来四方流民乱窜,老太爷怕有人会恶意生事,所以让您来亲自看着,毕竟这门……” 寇千低下脑袋,结合无意听到的话回忆了一番,便知晓了这少年是谁。 九门督公,作为把手都城内防安患事物的核心职务,一直是太清帝王斟酌拿捏的重头。不过,十五年前的括州妖魔叛乱之后,这位子便被一脉人垄断了。 清凉山卢家。 这一代督公的唯一嫡孙,名为卢非,也是百姓谈门色变的源头。卢氏家风严谨,以刚正不阿,中正廉明深获帝君阴骘文的信任与重用。《氏族志》与《姓氏录》皆有小字注解提到,卢氏嫡孙卢非,性刚直,早受教化,八岁时突破同炁境界,一怒擒获敌国细作,太祖大喜将子午门更名为卢非门。 总之,寇千只总结出一条信息:这是个一根筋的主儿,在他眼皮子下休想钻空子。 寇千正思考着其它办法,突然一阵争吵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只见城门下停靠着一架金辂软轿,青纱飘扬间,似乎能一窥轿辇主人的神貌。这姑娘大概与寇千年纪相仿,脖颈修长,只一个侧颜,便生出万般高贵与傲然。 这样的人,一般绝不会吃亏,尤其是在公众场合。 果然,在卢非一通厉喝之后,寇千便听到软轿里传来冷傲的女声:“西北叶家嫡女叶芝卿,新任太史天官叶渡正是家父。一个守城门的小将士,拦住这软轿的下场,希望你真的能明白。” 卢非简直要气炸了,本身老太爷派他来守城门就已经一肚子火,如今还被一个黄毛丫头恐吓,他决定,今天不闹点事就不姓卢。 这个局面非常完蛋,对卢非脸熟的人都生出惧意开始后退,但寇千却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地笑起来。 他的笑有些刺眼,一抹和煦中夹杂着善意的嘲弄,卢非凭借天生的本能在人群中一眼捕捉到了寇千。他很不爽,吼道:“你笑什么!” 视线全都凝聚过来,寇千只好无奈解释:“我笑你们不是冤家不聚头。” “什么意思?” “风俗志有载,国历38年,清凉山卢氏与西北叶家本有意联姻,奈何双方嫁娶风俗迥异,因为新人该不该啃苹果大打一场。最终亲家变为对头,成为风俗异志中的标杆存在。” 这话一说完,围观百姓都忍不住笑起来。卢家的笑话,不笑白不笑。 “......放屁!那书我也看过,怎么不知道有这事?”卢非闹了个大红脸,说着就要去揪寇千的领子。 突然,一道劲风划过两人之间,卢非去触碰寇千衣领的那只手倏地撤回,将目光射向右手边已经迈进内皇城的一个中年人。这人胡茬未剃,天生卷密的头发半梳半散,挽起一边裤腿,露出脚上沾满河泥的木屐,身后懒散背着的鱼篓钓竿还在滴水,证实了他刚刚钓鱼回来。 这个人,很不简单。 卢非看到中年人面孔的一瞬间,气势便弱下来。他有些不甘心地揖手虚拜一把,才回头用眼刀狠剐寇千:“算你走运。” 中年人笑了,索性折回来,用鱼竿挠着背懒懒到:“小霸王,这回你可错怪了这位少年。你看的是当今九州通版风俗志,只是残本再撰。而他看的却是正法时代珍本,这能一样吗。” 卢非脸更红了,梗着脖子道:“正法珍本,就他?我凭什么信!” “就凭我也看过那珍本,如何?”中年人眯起眼睛,略有深意地看一眼寇千,才笑嘻嘻地面向卢非。 看到中年人摆明了不会放过自己,卢非只好妥协地无奈道:“好吧……伯老师,是我孤陋寡闻了,我道歉。” 中年人意犹未尽地点头,又看着寇千道:“澄心静气,博闻强识而娴于辞令,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你叫什么名字?” 一双小叶紫檀木屐,显然是经过炼制的特殊法器,再加上小魔王卢非对待中年人的态度,寇千已经确认这人就是享誉九州的二智之一,南泰伯一舍。 传闻中博览群书,取尽道藏的男人。 寇千并未戳破,只是一揖手间,难免流露出敬仰:“伯先生谬赞,晚辈寇千。” 伯一舍也是观察入微,在听到寇千名字之后似是有些失望,摆手点头问:“你认识我?” “认识,也不认识。” “哦?这话怎么说?” “晚辈认识传闻中的您,但确实不认识您本人。”寇千无奈的摊了摊手,也在一句话之中表明确实认出了伯一舍的身份。 伯一舍很愉快,他觉得这小孩儿有点意思,放声大笑拍着寇千肩头道:“卢非啊,你不如他。” “是。” 这一回,卢非十分爽快地回应了自己老师的话。 清歌城的百姓万分惊恐,他们有些不敢相信这戏剧性的一幕。让他们头疼到谈门色变的小魔王,竟然就这样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手里。 这很玄妙。 叶芝卿也觉得这事非常玄妙,初时被人忽略的不满已经散去,这个少年郎的措辞思维,学识风度开始让她有些心神荡漾。然而,少年的穷酸劲儿,以及微弱的同炁初阶境界还是让她很不满。 从叶家嫡系长女身份出发,叶芝卿保持着自己一贯的骄傲,没有掀开帘子清淡道:“能博引旁搜,着实令人佩服。若有意向入朝为官,我倒可以向爹举荐你一番。” 寇千轻声笑了,这叶芝卿的虚荣心和大小姐架子,端得实在好玩。 想了想,似乎自己和叶家算是半个仇人,寇千这才正色道:“多谢,客气。” 短短四个字表达清楚了一切:多谢你的赏识和好意,然而我并不在意。 叶芝卿像被软绵绵地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不知道该如何发火,只好冷着声音道:“停轿做什么,天域馆。” “谁说过你可以进内城的?凭证。”似乎是觉得脸打得不够疼,卢非又补充道。 这次没有人再为叶芝卿张口说话,让大小姐着实愣了好一阵。待她反应过来,明白卢非和伯一舍都不好惹之后,便把矛头转向了寇千:“我不可以,他这穷酸样岂不是更不行了?” 这很恶心人,寇千没被恶心到,围观的百姓却开始纷纷交头接耳。 叶芝卿有些坐不住了,脸上不自然地抽动,却还是嘴硬道:“我只是出门忘记带凭文,可你,有吗?” “他自然有”,伯一舍歪着脑袋似乎刚想起这回事,甩臂从背上卸下鱼篓,扯过鱼篓旁随意系着的装饰品递到寇千手中:“你看,现在不就有了。” 叶芝卿冷笑,正要出声嘲讽,却被卢非一声怪叫打断了:“靠!鱼符特许……你不是丢了?” “这不就找到了。” “你就这么给出去?” “反正我刷脸就能进门”,伯一舍说着对着寇千挤眉弄眼道:“而且,这投资不亏。” 寇千有些无语,感恩和欢喜,又莫名地燃起一丝憧憬和斗志。这就是真正的九州一隅,这才是他心中的强者姿态。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对叶芝卿和叶家宣战:“天域馆,我就先一步去了。” ———————————— 8.嫁娶之道,必由媒妁(3) 日当甬道。 光斑透过树缝撒在案几上,叶渡起身踱步至窗边,抬眼远眺,沉思半晌,才努嘴示意身旁近侍研墨。 太史天官近侍,通称燃灯人,在太清国域内,不过是地位最为卑微的幕僚人员。 比之食客,更为吃力不讨好。 一旁的燃灯人挪动脚步,熟稔地将一柄青紫色墨块奉上案台,浇注清水,均力缓缓地研磨。他需要将墨汁融为粘稠,这有些费时间,但从他磨墨的声音中感受不到丝毫焦躁。 叶渡闻到了墨香,对这味道有些讶异,回头随口问道:“这是哪家送来的墨?” 燃灯人没有抬头,甚至没把眼神从墨中移开,语气平平道:“清凉山卢家老太爷。” 叶渡想到家族内传闻的一些丑事,撇撇嘴皱眉:“堂堂九门督公,竟如此狼狈。” 燃灯人终于抬起了头,双眼因疲劳深陷有些发红,但依然掩盖不住其中的神采。 竟是寇枫客…… 他深深看了叶渡一眼,继续低头磨墨:“此墨名为山河墨,是中古制墨大师奚山河的成名作。其墨每松烟一斤,用南海珍珠三两,昆山玉屑一两,银鳞龙脑一两,和以括州千年楠杆生漆,注入真元捣万杵而得。” 寇枫客说的很平静,不带一丝嘲讽,却让叶渡更加尴尬起来。作为修道大宗的外门世家,他很清楚寇枫客提到的这些材质有多珍贵。 但是,当这些天材地宝堆砌成一柄墨,就另当别论了。 叶渡的想法全都表现在脸上,寇枫客扫一眼,心下便明了,只好无奈道:“山河墨坚硬如石,置于水中却三年不坏,因此,古来修道者十分喜好汲取其中天材地宝的元炁。” 叶渡惊叹一声,神色捉摸不定问:“卢家老太爷这意思是……” “叶小姐似乎是同炁中期境界?卢家那小魔王倒是修为上更胜一筹了。”松烟墨成,寇枫客放好墨锭,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卷纸摆上案头,接着道:“好纸配佳墨,这是澄心堂差人送来的珍品,叶公过目。” 寇枫客这是有意而为。叶家和卢家那点丑事他是知道的,老太爷的意图他也再清楚不过,但是,解释给叶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事一多,就会麻烦。寇枫客很讨厌麻烦,但不介意让叶渡有点麻烦。 所以看到澄心堂纸的一瞬间,他就有了主意。 果然,叶渡对寇枫客的语义浑糊有些不满意,清了清嗓子挥手:“什么破纸,快说说这对卿儿有什么好处?” 寇枫客笑了,对方上当太容易,他都有些汗颜,但还是要拉下脸皮诱导一番:“石门九不锁,天门夜不开。有天下第一心坐镇的羽山,叶公可知道?” 叶渡点头,被带偏了心思回到:“修道三十六福地之一的羽山?” “没错。羽山公子玲珑心,想必叶公也知晓。” 叶渡鼻子冷哼一声,算是应下,似乎对这个羽山公子颇有成见。 “去年夏末,帝君于南湖岛修建澄心七殿,专程用来存放此纸,羽山公子与天宫内苑的关系可见一斑。再加上羽山坐拥南北通修的天然道场,日后势必要崛起为中流砥柱。不过,人间四月,山里人家底事忙,还能抽出空闲送来澄心纸,倒是颇有诚心。” 寇枫客一口气说完,再不看叶渡的脸色,转头去忙自己手头的杂事。 他可没忘记,叶湘还被软禁着。 ——————————— 天域馆会客厅上,来了两位怪异的客人。 年纪偏小的少年举止老成持重,自进殿起,除了端起茶碗礼节性的抿了口茶水,便一直保持正坐的自然状态,安静等候,实在不像个少年。 反观另一中年人,蓬头垢面,从大门外延伸至此的泥脚印,滴水的鱼篓,和说不出咸腻的鱼腥味,都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这二人正是寇千与伯一舍。少年与大叔鲜明的对比之下,更让天域馆内的人嗔目结舌。 会客厅外,奴役们正在暗中交头接耳,突然大老远从北厢舍传来叶渡的喜悦声音:“贵客降临,有失远迎啊!” 寇千听到声音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拂衣站起,轻浅揖手。虽然叶渡很没有礼貌,也不尊重自己家人,但寇千并不打算和他一般。 叶渡看到寇千的瞬间,脸上一滞,如同触目空气一般,转头笑到:“伯大师真是稀客,可有什么事是叶某能够效劳的,定当全力以赴。” 这个细节,寇千注意到了,没有出言。伯一舍也注意到了,并围观了寇千的反应。 “我收回先前卢非不如你的话。你缺了点他的性子。”伯一舍懒散的摊在椅子上,如入无人之境指点起了寇千,完全忽视叶渡的示好。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这才是伯一舍想要教给寇千的。 不知为何,伯一舍鬼使神差的送了鱼符特许给寇千之后,又一路尾随他来到天域馆。这个少年郎身上有种天然的引性,很有魅力。 寇千明白伯一舍的好意,他微笑眨眼,才流露出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活力:“不服,来杠?” 这个总结很到位,惹得伯一舍哈哈大笑起来,叶渡站在门槛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已经怒了半边。 “诶,叶公什么时候到的,瞧我这人,和年轻人闹起来就忘了场合,叶公怕是要怪罪我了。”不得不说,伯一舍的度拿捏的很到位,这让叶渡一口闷气憋在胸中,十分不畅快。 “伯大师哪里的话,风云九州的南泰,叶某怎么敢开罪。” “这我就放心了。那……叶公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 老子才要问你有什么事!叶渡气的简直要吐血。自己的地盘,被一个外来人诘问,关键是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让人万分不爽。 叶渡就要发火,突然脑筋一转,想到了上午寇枫客告诉自己的事。 清凉山卢家,羽山公子,太清帝君……这之中的关系错综复杂,令叶渡不得不顾及家族背后的修道大宗。他索性一咬牙道:“叶某是来商讨姻缘之事的。” “哦?叶公想做我的老丈人?” 叶渡忍不住擦一把汗,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叶某是有意将小女许给寇少……” “我不同意!” 叶渡话没说完,大厅上同时响起了两道清冷的声音,截断他继续说完。 一人是寇千,另一个,却是取了凭文返回的叶芝卿。 “父亲,这位少侠同炁初境,女儿怕是配不上人家。还请父亲明察。” 叶渡招手,制止叶芝卿在说话。他需要抛砖引玉,试探各方的真实心意。 而这块砖,就是寇千。 寇千也很明白叶渡必然是在利用自己,对于这父女两的羞辱确实有些厌烦,淡淡开口:“《事物纪原》有言,凡嫁娶之道,必由媒妁。《诸国策》更提出,处女无媒,老且不嫁。叶公如此破坏规矩,可是不妥?” 这一招,非常狠辣,直接将军。叶芝卿的脸一下惨白地说不出话来。 伯一舍却很开心。他很满意,于是出声笑道:“缺个媒人?不如…我来?” ——————————— 9.北斗客风 人一生中会遇到多项选择题,当抉择的结果充满危机时,人心就要接受考验。 寇千现在就处于这样的境地。 站在天域馆的大厅上,寇千脑中划过万般应对法。他不得不承认,伯一舍这个人,真的很乱来。 这样的局面他有些控制不住,然而更令他头疼的是离勾。这位姑奶奶放开灵识围观了叶渡父女的羞辱,终于忍不住整个人都炸了,怂恿寇千挽起袖子大干一场,黑龙魂也在一边发出一声愤怒的龙吟。 寇千脑袋有些痛,他索性不再琢磨,就要直接拒亲。虽然拒绝叶家也会惹来麻烦,但比起应付背后繁杂的关系网要好多了。 叶渡没有修为,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令寇千意外的是,从门外拐角突然跳出一个人截住他张口:“叶公好意,寇枫客这里心领了。不过寇某身份卑贱,小儿又生性顽劣,实在不敢高攀,还请叶公另择良婿。” 寇枫客边说边跨进大厅,话毕,已经止步于叶渡身前。双目对视之下,叶渡这才发觉这个近侍眼中没有愤怒和卑怯,却充满了不容抗拒的气场。 这在主人看来,是一件非常恼火的事情。 叶芝卿冷笑一声,看叶渡没说话,立即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她趾高气昂看着寇千道:“城门下傲睨得志,还以为你是多了不起的同炁初阶修者,原来却是我叶家燃灯人的儿子。还算你爹有点自知之明,癞蛤蟆连井蛙都不如,还想着吃天鹅肉!你说,是不是笑话?” 寇千毫无回应。不是词穷,他只是觉得和这个女人说话,实在有点浪费时间。现在的他,根本没有这些闲工夫。 一时间寂静无声,被嘲讽的人一脸平静,而嘲讽的人却开始局促起来。 这小子果真有趣,伯一舍咧嘴嘿嘿直乐,盯着从进门起就侧身的寇枫客,起身挪步过去:“有些井底之蛙,连九州北斗客风都未曾认出,还自以为是天鹅呢。” 伯一舍的脚步停在寇枫客面前时,后者不由得露出无奈苦笑,只摇头却不说话。 叶渡见寇枫客没有肯定,心底还怀着一丝希望,脸上阴晴不定道:“北斗……伯大师指的是哪个北斗?” “九州八柱,一四天下,二智三明七贤。这之中还能有哪个北斗?” 这句话,九州妇孺皆知,叶渡自然更是明白。 北斗客风,南泰伯一舍,并称二智,是九州大陆最赋学识与智谋之人。 识与断,代表着一种绝对的能力。因此,不管是四国,还是道门大宗,都对这两人保持十二分敬重。 叶渡想起之前差遣寇枫客研墨端茶,又记起叶湘还被软禁于叶府,脑门上禁不住起了一层汗:“我记得帝君颁发布告,客风已于龙骨一役被魔族残害……” 伯一舍没有回答,他也很疑惑,于是眨眨眼示意叶渡去问寇枫客本人。 “我和湘儿躲躲藏藏,瞒天过海十五年,却堵不上你伯一舍一张嘴。”寇枫客除了无奈,只能苦笑。从以前到现在,他最怕的就是这个至交。 伯一舍一张嘴,连叶湘都要头疼。 “客风,别人家芝麻开花节节高,你倒好,从大陆北斗混到燃灯人,什么感想?”果然,伯一舍又开始操持老本行损人。 这一次,寇枫客没有再调笑,板正面孔道:“客风已死,现在活着的,只有寇枫客。”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伯一舍随意摆手,又指着寇千问:“咱儿子不赖,像我!你媳妇呢?” 寇枫客眼睛一瞪,庆幸这家伙没说出“咱媳妇呢”这种话来。“这你得问问叶公。” 伯一舍转头,疑惑地看向叶渡。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史天官绑架了北斗的夫人,并胁迫北斗做燃灯人。 叶渡父女早就呆立当场,被寇枫客提起,才躬身结巴到:“叶……夫人正在寒舍作客,寇大师若着急,叶某立刻派人去接夫人过府一聚。” 这个谎言,寇枫客没心情揭穿,只吩咐快一些,便和伯一舍继续交谈起来。 伯一舍有个毛病就是偏心,此时越看寇千越顺眼,耐不住道:“你回来这清歌城有的热闹了,不考虑让千儿回清微道院?” 寇枫客下意识地看向寇千,后者一脸平静,眼底却透露出一丝好奇。身份全面暴露只是迟早的事,他吐气笑了:“也好,那就交给你照看。” 伯一舍很开心,他向来喜欢与寇枫客比拼,弟子也不例外。把寇千放在道院里,就能更好的与卢非较量。 这很合他的意。 这一日,清歌城以火速传开两则爆炸性新闻。 一是北斗客风未亡重新归来;二是羽山公子与鱼山神女即将到访清微道院,停留半月。 没有人知晓,这是名为寇千的少年带来的丝缕变化。 —————————— 清微道院三面环山,门前开阔,依傍古泉叮咚,道场鹤鹿生灵,实在是块藏风聚气的好福地。尤其是它地处清歌城郊,进一步入世繁华,退一分真性自在,成为尊贵之人的最佳选择。 寇千来道院将满半个月,除了被人当作走后门鄙视以外,他没有任何不适应。 平心而论,人为的影响对寇千来说总是最微弱的。他不在乎他们,所以更不会在意那些看法。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卢非在课后总会来找他,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末了还要板着脸强调,这些互动都是伯一舍命令的,并要求与寇千一同吃饭。 于是,寇千在历经半个月后,终于有了被公众认知的名字:魔王唯一的朋友。相当绕口的名字。 他很想笑,但并没有拒绝这个称呼。 —————————— 和往常一样静坐,行小周天三百回,睁眼时,寇千惊喜的发觉真元之力和经脉都有了一丝变化。如果把经脉比作道路,真炁是道上的车马,如今每一日修行,这条道路都被修建拓宽,车马也被升级得更为精纯。 他甚至觉得,这条路可以无限宽下去。 离勾对寇千的稳扎稳打很满意,出声提醒道:“周天筑基的深度,决定了你能在修仙一途走多远。说实话,你能这么沉得住气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寇千笑了笑,,他很清楚,自己只是明确了想要什么,而不是离勾夸的那样厉害。 “听说明日鱼山神女有一舞,献与有缘人。不去看看?” 寇千歪着脑袋想了想,郑重回到:“古坟礼记提到,巫女掌岁时祓除、衅浴。旱暵则舞雩。太清近日流民窜乱,定是北方有旱情,请鱼山神女相助,有缘人只是掩耳盗铃之说。” “你就不好奇神女一说?毕竟寇枫客之前特意提到了《神女赋》。” “好奇,但……那不是现在的我该知道的。” 鱼山神女,羽山公子,那都是九州崛起的闪耀新星。一个坐拥古坟时期的巫祝之术与法器,一个身怀天下第一心。现在的寇千与之相去甚远,所以,他不愿浪费时间在无法得知的事情中。 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变强。 10.神女无意,公子有情 鱼山本没有鱼。 据《百水县志·艺文志》记载,芒沧群山北峰名鱼山,为虞氏巫女一族源地,素称虞山。它东西横卧间,犹如一醉卧美人,体态慵懒婀娜,凹凸有致,因而被当地百姓称为美人鱼。 久而久之,便成了鱼山。 此刻,寇千扫到摘星台上那一尾青色衣摆浮动时,心跳蓦地快了一个节拍。这打乱了他原本的呼吸节奏,调节半晌,他心底慢慢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 这个人,他应该认识;即使不认识也得制造机会认识。 其实,仅仅这一转身,寇千便明白,除了鱼山神女世间无人能有此风采了。 据《神女赋》注解隐晦地透露,古坟时期,九州大陆山泉枯竭,地旱无收,数万口皆饥渴而亡,唯有鱼山周边却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年。这一年,鱼山有凤来鸣,便是初代神女现世之年。 现在看到这个似乎未满十五岁的新任神女,寇千脑中突然涌现灵光一闪。这个叫虞心戈的少女,像极了家中那盏青玉灯的人俑。 摘星台上,虞心戈的周身散发出一层淡淡的金光晕,她手中倒提一柄细长而无光泽的天青色软剑,背身开口道:“心戈以此剑舞,献与有缘人。修仙大道三千法,窥得迹中一点通。”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空灵之气,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少女说完,便起手甩剑,一动用真炁,让寇千忍不住想要跃上摘星台。 不是因为她展现的固元中期境界,而是她灵识散开的凤魂之鸣,令寇千忍不住的从心底颤栗。 他竟然产生了怀念的奇异感情。 寇千灵识内,黑龙本来还处于沉睡状态,也突然兴奋地开始打转,每一声龙吟似乎都在讲述很久之前发生的往事。不过遗憾的是,寇千没有听懂。 离勾一直没有出声,这是寇千最为不解的,不过眼下这种状况,他不敢再分神想别的。 他感觉得到,黑龙想要出来。 ————————————— 就在一瞬间,寇千压制住了身上发生的巨大转变,但是赤炎的力量还是有一丝溢出,这是他无法弥补的。 他期望没人发现,但是看一眼摘星台偏台上坐着的诸多修道界权威,不由叹了口气。他明白,一瞬间的波动,也足以令他们发现异常,甚至联系起十五年前的龙骨之役。 比如说,摘星台上的虞心戈就发现了这一丝异变。 怪异的是,虞心戈没有动用灵识查探,她只是跟随心意自然地转身扫去一眼。这一眼,似饱含万般风情又归于空寂,最终余味,只留下单纯的一瞥。 这是极尽纯净的眼眸。 摘星台下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禁都愣住了,这双眼眸,让这个一登场就享誉九州的少女走下神坛,赋予了鲜活的生气。即使如此,也没有人生出亵渎和染指的念头。 这个少女,似乎让人心的良善找到了归宿。 是她的好,激发了更多人的好。 寇千看到虞心戈的正脸时,也是愣了一瞬,鱼山神女果然比他想的更为出色。莫名地,寇千嘴角带上了一丝笑容,然后,他看到了少女还以礼节性的微笑。 他面上的表情凝滞住了。 没有人联想到虞心戈和这个少年之间产生了互动,他们的目光紧追神女,间或有人提到偏台上的羽山公子,言语闲谈间,百姓们慢慢都觉得这两人果真是天造地设。 对于这些,虞心戈充耳不闻,她开始一心二用,毫无恶意的打量着这个看起来还很弱的少年,似乎是想到什么,歪了歪脑袋露出了捉弄的笑容。这笑来的突兀,还没人反应过来时,她便轻巧的从台上跳下,拿捏适度真炁将人群冲开一隅,露出了包围圈内略显呆滞的寇千。 这是虞心戈初次走出鱼山,主动与人结交。素昧平生的状况下,沟通对她来说显得困难了一些。同样的,对于寇千也是如此。 “你叫什么名字?” “……寇千。” “我是虞心戈……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你……很特别。” “你也是。” 十分没有含金量的对话,仿佛生米直接放入炒锅干炸,让人无法下咽。围观的人群虽然没搞明白鱼山神女为何如此举动,但是对于这段对话,他们表示出了愤怒和妒忌。 虞心戈是大众心中的明月光,所以自然不会受到情感上的冷遇。于是,这种迁怒只好由寇千一人来承担。 一时间,嘲讽,羞辱夹杂着谩骂,一齐向少年袭来。寇千明白,自己根本不需要明白做错了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种情景下,他存在本身都是错误。 清微道院内,不乏对寇千早有成见者,趁势落井下石道:“走后门的下等生,巴结完卢非,又想攀上鱼山神女,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弱鸡的样子。” “这傻小子怕是刚迈进同炁境界吧。要说这有缘人,还得是羽山公子!” “没错,羽山公子风入松,十六岁便已是固元境大圆满,实在是千年奇才,加之天下第一玲珑心,这才该是神女虞心戈的有缘人!” 道院的学生三言两语间,已经帮大陆两位新星定下了姻缘。虞心戈有些无奈,对寇千投以抱歉的苦笑,但并没有多言干预这种侮辱。 修道之途,本就是人自身的抉择与明悟,越少插手,才越是对此人的尊重和支持。 不过,这不代表虞心戈对羽山公子的反应满意,她转身跃上摘星台,有些不悦的眯起眼睛,示意风入松说些什么。 风入松的长相,确实丰神俊逸,清癯中透露出一丝天性上的寡淡,他抚平并无褶皱的白衣,起身揖手道:“众位抬爱,风某却并无大能,让神女笑话了。” 此话一出,偏台上常伴帝君身侧的老家伙们对视了一眼,这一个眼神,已经足够他们交换意见。帝君处事权衡利弊,以各方势力继续相互牵制为目的,作为老狐狸的身边人自然都是懂得的。于是,左手旁看起来颇有威信的老头子笑道:“羽山公子莫要自谦了,年轻一辈非你莫属啊。何况……刚才天地间隐有龙凤齐鸣之态,除开你,还能有何人啊。” 众人一番吹捧,坐实了羽山公子的神龙之魂一说。出乎寇千意料的,风入松只是笑了笑,便没再说话。 不拒绝,就表示默认。这种认可让寇千舒了一口气,心底又有些不舒服。尽管知道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出于利益考量,但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作为,还是让他很不适应。 同样不爽的还有虞心戈。她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头,又迅速散开,这个动作就表示她已经忍耐到极限。收剑入鞘,她有些无所谓地清冷道:“我忘记了,先前约好宥阳郡主打桥牌,人不可言而无信,献舞之事……就改日再约吧。” 姑奶奶,打桥牌和利民之事能比吗! 偏台上的老家伙们有些挂不住了,但想起帝君的警告,还是按捺住暴躁的心情,寒暄一番,便要散场。 帝君从不说废话,但初次在天宫召见鱼山神女,却笑着评价了一句看似很废的话。 他说,这姑娘的意,无人能拂,也万万不可拂。 —————————————— 11.道与术 松花为量,松实为香。 缥(浅青)色衫裙曳地,大袖翩翩,华袿飞髾。少女慵懒的斜卧在松荫下,似乎在等候什么。百无聊赖中,她伸手攀折一支松枝,抚摸着身旁那只颇有灵性的白鹿笑道:“和光,你看这像不像麈尾?” 被点名的白鹿歪着脑袋想了想,回身看着自己的尾巴,不住地摆动脑袋。 鱼山修者,皆以鹿尾为拂尘,因而称拂尘之具为麈尾。白鹿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有些生气的反抗起来。 松涛阵阵回荡,和着虞心戈欢快清脆的笑声,宛如一曲鼓吹之乐。 真是个闲适的午后。 出声打破宁静的是个女子,紫色丝质深衣,成熟中带着一种知性,她款款而来温和到:“能在清歌王城内探得如此仙居福地,揽道藏三千卷,得乔松百余章。果真不愧是你。” 虞心戈睁开了眼,她的眸中有一种墨色的情绪流淌开。那是叫做欢愉的情绪。“能推掉一身公务,不顾哥哥的愠怒八百里加急赶来打桥牌,你也不赖。” “你是他的贵客,我礼行待客之道,他有何可气。” 虞心戈想了想,这话确实没毛病,不由得笑出声来:“你这女人,尹秩文果然还是拿你没办法。” 紫衣女子入座,依然保持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高贵与不可侵犯。她眨眨眼道:“你觉得,全天下的男人谁能奈我何?” “对,所以你才嫁不出去,宥阳老郡主。”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按凡人年限,我确实是大了。” 听到这里,虞心戈的眼眸暗了几分,终于按捺不住问出口:“还是决定不修道吗,玥儿。”她叫出了宥阳郡主的闺名,这名字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也大都不敢叫出口。 虞心戈是少数几个可以随心所欲叫这个名字的人。 尹玥半晌没有说话,她摸了摸蜷卧着的白鹿,白鹿也很亲昵地蹭着她的手心。 “上午在清微道院,我碰到了一个少年……他和你很像。”见到尹玥不开口,虞心戈自顾自地开始阐述起来,她此刻很想与人分享这种心情。 尹玥没有打断,示意虞心戈继续说下去。她有些意外,竟然会从鱼山神女口中听到一个男子的讯息。 “他叫寇千,我感觉得出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但是……” “但是,他才刚入同炁境界。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宥阳郡主眉头一挑,她想起来倒是听仆役们说过这少年。博闻强识,娴于辞令,关键是,他是北斗客风的儿子。 这倒是有趣了,当年堪称天才的客风,竟然让儿子十六岁才开始修行,尹玥唇边忍不住露出一抹兴致盎然:“有什么奇怪的,或许,他是天生不适合修行呢?” “他不会!”虞心戈脱口而出,随即露出迷惑的眼神补充道:“今天在摘星台,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他身上发出三道不同的灵识。我可以肯定,他的灵识非常强大。” 尹玥很开心,她有一种直觉,无聊的都城要因为这个少年热闹起来了,这足以给她短暂的人生中留下一些亮点。于是,她难得开了口要讨论一番修道:“戈儿,你心中还没有明确的大道。” 虞心戈想了想,困惑到:“修仙觅长生,一步步提升境界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漫漫修仙路,你就只想着长生?”尹玥斜一眼这个还未沾染过多世俗的少女,引导到:“只留长生的人生,你不觉得无聊么?” 虞心戈没有说话,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仔细在脑中勾画一番,她才感受到了可怕。 一种人生再也不能打桥牌的可怕。 尹玥润了润嗓子,接着道:“修道者自身的修行,我们称为道术。古之道术,符箓斋醮,经法忏文,合而修行方可证道。” “而今呢?慕云宗天北缺一句‘道无术不可’,万千修者便将道与术区分开来。道寓于术,行术为演道之意。然若已弃道不顾,空有一身术,又有何意义。” 尹玥说完,便招呼着虞心戈用真炁加热半凉的茶水,她如此苦口婆心,是真的有些渴了。 虞心戈从灵魂深处产生一丝触动,她感觉到体内真炁阵阵异动,天地法则之力伴生而来。原本各司其职的真炁紧接着在丹田处汇聚,直到达到一个临界点,它凝结为一枚极小的青色丹状物,才又逆向往经络中源源不断的输送真炁。 虞心戈没有想到,尹玥的一番话让她悄无声息度过了一重很重要的坎。放眼九州修真界,迈入玄珠境界,自炼于心,都是一道凶坎,无数所谓的天才陨落于此,但她一番顿悟后,竟然如此简单便跨越了。 简直不可思议。 “恭喜你了。” “你没有修为,怎么能看出来?” “可我有心啊,道心自在,为何看不出来。”尹玥放下茶杯,直视虞心戈道。 ———————————— 寇千走在回自己小院的路上。 他选的住所处于清微道院西北方向的山腰上,山路难行,偏僻了些,却正好是他想要的。深思,苦读,澄心,静坐,这样的环境正好适合。 不过,如今他碰到了一点麻烦。 院子门外背身站着一个男子,因为气质太过独特,所以寇千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羽山公子。 他有些戒备,但见到对方很有礼貌的站在门外等候自己,惭愧的打消这种念头,揖手邀请到:“寒舍简陋,公子若不介意,请进屋一叙。” 羽山公子眼中露出一丝诧异,随后极快的消逝,开口笑道:“那就叨扰了。” 他本来想说不愧是北斗客风的儿子,但话到嘴边却咽住了。这对一个还未超越自己父亲的少年来说,是一种不尊重。他不愿意不尊重这个少年。 进屋落座,寇千如往常一般泡制好一壶千两黑茶,添满茶碗,他才笑道:“来得匆忙,只随身带了一点茶,公子别介意。” 风入松本打算浅尝即止,但茶入口却让他讶然了。这不是普通的茶,六脉中流窜的自然六淫之气提醒着他,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灵茶。 如此灵茶,怕是整个羽山也提不出多少来。风入松无奈一笑,便打算开门见山:“你要隐瞒什么秘密,我不会探听,但是,不代表九州修道宗门也不会。” 寇千手上一顿,也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果然,还是瞒不过么…… ———————— 12.各方抉择 “那么,公子以为该如何应对。”瞒不过去的事情,寇千也不会傻傻的直接交底,他不动神色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羽山公子的心不只是别有深意的玲珑,而且有一般意义上的玲珑。他看着少年还未脱稚气的面孔,不由笑了:“你可曾听闻子午大道尽头的子午谷。” 寇千略作思索,道:“家父以前教学时,常提到两处地名:子午谷,丁卯桥。公子所言可是此地?” 风入松点头称赞:“不错,子午谷地处天宫内院的最深处,谷中有一片密林,名为点苍林,乃是帝君一手培植起来的自有势力的大本营。” 听到这里,寇千反而露出一副放松的神态,垂下双眸道:“云镜十八司么。” 不是疑问,而是相当淡定的陈述句。 风入松也有些讶然,倒不是他小瞧寇千,实在是一个刚迈入修行的外行人突然吐漏出高级机密,这种反差令他疑惑。顿了顿,他问道:“寇先生告诉过你?” 寇千点了点头,仿佛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云镜十八司,是太清护国神将长庚受帝君之名,耗费数十年打造的特权独行处,统共十八人,皆处于玄珠境以上。据寇枫客醉酒之言,他们着寒衣,佩弯刀,面部带着魔族一般的犄角面具,只露出双眼。 寇千稍微在脑中勾画了一番:劲装胡靴,背负长弓竹箭十八只,圆月弯刀一旦出鞘势必见血。这样的人,来一个已经足够他头疼,量产十八个,那真是可以将他屠戮千百回了。 所幸,羽山公子能来找他,证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你现在的处境是有些特别。上午你在摘星台表现出的能力让帝君忌惮,他收到消息或许有念头想要抹杀你。但是很可惜,当前的焦灼环境以及……你的身份背景不允许他那样做。所以,你之后的生活少不了要被云镜十八司监视了。” 风入松抿了口茶,淡淡笑着解释。 “于是,那几位前辈就把这种事情推到了你身上。”寇千端起壶为风入松添水,皱眉斟酌着用词道:“我不明白,这样岂不是置你于险境?” 这个问题很奇特。 倒不是问题本身奇特,而是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竟然先想到给别人带了危险,这种意识在如今的修道界很奇特。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风入松突然没来由的苦笑感叹,很快他觉出有些不妥,对自己如此吐露心迹感到讶然,于是只好补充道:“羽山与太清帝君有盟约,这种抉择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毕竟单着羽山公子这份名号,就不是为自己活着……况且,我就算瞒得住人世四大部洲,潜伏的妖魔众部,仙道大宗就难说了……” 风入松而发响,月穿水以无痕。寇千此时真的从心底钦佩这位羽山公子,但有没来由的为他感到可惜。 可惜如此通朗豁达的心性,却被绑上了太多枷锁。 风入松全然不知寇千已经在心底怜惜起来,他察觉到寇千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只好清了清嗓子道:“所以我来,是劝你不要修道的。” 寇千直视风入松的双眸,从其中只看出一缕深藏的担忧,不由觉得有些憋屈:“给我一个理由。” “你不修道,或许可以活得更长一些。” 斟酌半晌,风入松还是说出了他觉得会伤害到少年的话。或许是为了让它听起来更让人舒服一些,他接着道:“这很不公平,但这是目前来说,对你个人最公平的方法。” “我很抱歉。” 对于寇千来说,风入松根本就不需要向他道歉,于是他起身抚平衣裳的褶皱,对着风入松行了标准的揖手礼:“风先生一番好意,寇千十分感恩,但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浮生六记榜中,风先生以‘清风玉树,一动千林’之力征服九州,夺得双榜榜首。所以在我眼中,先生首先是风入松,其次才是羽山公子。” “同样的,我想要无愧于寇千,所以,还是要修道的。” 这次,风入松心底的那面湖引起了轩然大波,寇千没有称他为羽山公子,而是风先生。这对他有很不同的意义。更让风入松欢喜的是,寇千话语中表达的意思让他抓住了一丝玄机,这是境界突破的预兆。 早在半年前,风入松便已经迈入玄珠境界,但他隐瞒了下来,出于很多种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的修为停滞不前,甚至隐有倒退之意。 作为羽山公子,这种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他不能透露一丝一毫,压抑之下修行更是瓶颈,他禁不住以为所谓的天才之路也就走到这里了。 然后,这个少年让他领略到了何谓奇迹。 大概,这就是他天成的契机。 风入松面上闪过无数种情绪,混合起来极为复杂,但也只是一刹那,他便平静下来长出一口气笑了:“是我错了,若是你的话,倒真的存在另一条路可走。” ———————————— 天宫内院,琼花台。 这是整座王城的至高之地,每日暮色时候,尹秩文便会来此驻足片刻。从八百鼓声响起,他便俯瞰着横竖交错的楼宇,陷入沉思,直到夜色降临,有繁星布满天际时,随行的老奴鹤子才会出声提醒他。 占星而相,是尹秩文最大的乐趣。 做为一代帝君,他修炼至玄珠境界后,便再也没有沉心于修道,这给他带来的好处仅仅是更长的寿命,以及貌似三十岁的面孔。 尹秩文很满意这种福利,因为他很早之前,便明确地选择了治域安定子民这条路。这一点上,尹家人都是一个性子。 仰头观望一阵,尹秩文负手而立道:“各方新星涌现啊……小家伙们不得了,近日来出名的那个少年如何了?” “按帝君的意思,让云十八去盯住了。”鹤子躬了躬身,继续道:“老奴不明白,既然已经让羽山公子顶替,又何必大费周章让十八去给那少年施加压力。” 尹秩文回头望了一眼。他没有看向鹤子,而是望向天宫深处的子午谷内,面上的表情变得晦涩不明:“鸟声悦耳者,画眉最佳,黄鹂,百舌次之。可世间未有用鸟笼畜养这两种鸟的,你猜是为何?” 鹤子到底是跟在帝君身侧多年的人,排除一番便得出了最接近于帝君往日性情的答案:“此二鸟有高士之俦,怕是只可远闻,而不可屈服于人。” 尹秩文笑了,用手点着鹤子道:“你这老滑头,倒是说中了。不过不屈服于人,不代表不可以施以打压,我倒是很期待,他能给予什么样的反击。” “帝君,何不如宫中畜养画眉一般……” “画眉之死,多赖于幽禁。若实在无法成器,那这颗棋便可惜了……” 夜空下,尹秩文慢条斯理的一句话,深深印入随行的几个老家伙耳中,也潜移默化的促进着少年的路。 这是一条无路可退的道。 —————————————— 13.关你屁事 卯时一刻,子午谷内的夜风还未散尽,云十八已经整装完毕准备出宫了。 坦白来说,这一次长庚带回的命令让她有些提不起干劲,但回想起帝君那种捉摸不透的性情,她还是提高警惕,决定把它当做往常任务一般对待。 虽然,她只是要去清微道院见一个少年。 一个刚刚迈入同炁境界的少年。 云十八走得有些急,但并未出一丝汗,她需要赶在天宫十三玉门关卡开启之前,悄无声息的从特殊通道离开,这也是帝君的特意嘱咐。 出谷前,云十八卸下鬼面寒衣,换上了一身锦衣襦裙。对于他们云镜司而言,适度的揣摩帝君心思,也是一种必要的修炼。 怀着满腔的疑问与对圣言的敬畏,云十八迈入南涧阁寝殿,按部就班的解开七道阵法机关,才打开了天宫之下的众多通道之一。 南涧阁作为已故谢太妃的寝宫,出于某种特殊原因,已经荒废颇久,所以云十八才选择了这条路,这很符合帝君的希望。 因为它足够掩人耳目。 —————————— 阳光恰好,在卢非眼中这种天气,适合闲来博弈。 跟随伯一舍进修完每日的修炼,卢非也不知道怎么脑子一抽,便止住离开道院的方向去找寇千。一边疾走,他一边在心中抱怨寇千选地太过偏僻,以至于他没注意到,一旁池塘突兀冒出来的女人。 破水而出,会带动水花溅起的声响。直到这时,卢非才后知后觉的回神,并顺应天性中的本能反应动用真元后跳开。 他想得很简单,来人厉害就跑,羸弱便揍。 然后他看到了旁若无人脱下外衫,并继续手中动作的云十八。 卢非开始紧张了,他还真没碰到过这么大胆奔放的女子。出于道义,也是男子该有的礼节,他立刻转过身去,嘴上略有些不利索到:“喂,这…这不是你家,也别想诱惑本少爷,像你这种小姑娘我见多了,你说说你们脑筋不放在修道上,整天就想着……” 云十八觉得这人很烦,她讨厌话多的男人。她本来只是打算在此处换上道院的道服,此时只好厌烦地动用真元遁去。 卢非自然没有说完,因为他感觉到身后那道气息消失了,他思索再三猛地转过头,禁不住骂了声娘。 哪里还有那裸露香肩的女子的影子。 ————————————— 卢非还没进迈进寇千的院门,老远在山脚拐弯处便听到了吵嚷声,他挑眉放开灵识,期望寇千这里能有点热闹。他小魔王的手已经痒了很久了。 “姓寇的,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找的关系进来道院,也不知道你怎么抱上卢家魔王这条大腿,但是,弱始终是弱,别以为可以靠依附和谄媚爬上去。” 卢非皱眉,这是石天外的声音,整个道院也只有他敢直言卢家魔王这个称呼。 九州一四天下,便指的是人世权利分布的四大部洲,其中南方部洲隔渊极为擅长丹道,石家掌控的石境城更是其中翘楚。 惹恼这样的家族,便不是卢非能担得起的了。明确了事情的严重性,卢非加快脚步往山上赶去,有他在场,石天外也不会太过为难寇千。 然而,卢非很快听到了寇千的回答。当事人似乎觉得石天外这话说的没毛病,赞同到:“嗯……我确实很弱,谢谢关心。” 卢非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白操心了。 终于行到院外,卢非这才看到寇千非常闲适地坐在院中树荫下,桌上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两三本藏书阁借来的典籍,哪里有半点被人欺负的样子。反观石天外,站在一旁倒是气的不轻。 看到卢非,寇千这才起身,露出一丝笑意:“伯先生的课上完了?” 卢非悄悄斜一眼石天外,身上抖了抖赶忙回到:“今日倒是没什么了,就来找你博…随便玩玩。” 寇千出手,示意卢非入座,又拿过一旁早已准备好的茶碗添上,便没了动作。他似乎开始发呆。 “小人果真奸猾,现在靠山来了,你似乎更有底气了?”石天外禁不住动用了一丝真元之力,有些愤懑地数落道:“就凭你这二两道行和污俗手段,也妄想染指鱼山神女,你觉得你有那份能力吗?” 寇千终于明白了石天外一番跋涉,上自己这偏僻小院的目的。他有些无奈,却也起了少年人的捉弄之心:“你都说了是妄想,何必紧张。” 卢非没有去摘星台围观祭舞,所以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他有些诧异的望向寇千,半晌,才在脑中做出一个决定:改天一定要带寇千去趟风月场所,就算修者不便涉入过深,接触清倌人也是可以的。 一歪脑袋,寇千看到了卢非奇异又略带同情的眼神,知道对方误会了,他忍不住咂嘴叹了口气,这在卢非和石天外眼中又是另一番意思,眼看误会越来越大,寇千只好道:“家父常有告诫,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为君子。我一直以此言为道学修行之鉴,因此,石师兄大可安心,我从未想过对神女图谋不轨。” 石天外先是一愣,紧接着鼻腔发出一声冷哼,嘲讽道:“花言巧语,休想骗我!管你爹是谁,癞蛤蟆迟早要显出原形,到时候,你将成为整个道院的笑话。” 寇千垂眸,他忽然想起来自从离开泊仙村,似乎就习惯了谦和礼让。他突然有些怀念泊仙村中偶尔插科打诨二皮脸的举动,于是抬起脑袋,眯着眼睛笑了:“这样啊……那我就是狐假虎威,又关你屁事?” 卢非噗嗤一声,笑开了花。 他没有想到,一直以礼示人的老成少年,也会有如此一面,倒是让他觉得可爱起来。 石天外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非常蛮横,让他无法接话下去,于是只好随便放几句狠话,气呼呼的走了。 “哎,你得罪了他,往后的路可不好走。”卢非终于忍住笑,严肃地提醒道。 寇千揉了揉脑袋,翻开桌上一本书道:“石境城的少主,之前都是被圈养长大的吧,本性倒是不坏。” 圈养,这种形容家禽的词语一出口,卢非又止不住地眉开眼笑:“你这样就对了,之前呆板的像个老年痴呆。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必然有应对的办法吧,毕竟修炼的进境还是离不开丹道辅佐。” 寇千合上书,仰头,盯着头顶的梧桐树叶半晌,淡淡道:“没有,刚才一时情急,忘记了。” 卢非张大了嘴巴,他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会不顾后果冲撞,憋了半天,才挠挠头:“算了,大不了我从老太爷那里偷……不对啊,你老爹呢,让他出面可比我管用多了。” 听到卢非提起寇枫客,寇千长长叹一口气,这才是他躁动的根源。 寇枫客和叶湘又失踪了,清歌城的住所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像是匆忙离开的,尤其是,寇枫客还给他留了信件。 想到这里,寇千开口:“南泰履,北斗冠,神女珮,羽人衣,这四件法器被列为浮生六记榜中的神器。那你知道,北斗的冠到底长什么样子吗?” ————————————— 14.北斗冠 卢非很自然地又倒了杯茶,还未咽下,便因为寇千的言辞全都喷了出来。摇摇脑袋,他随意抓过桌上的方巾抹了抹,转头正要说话,便看到了寇千嫌弃的眼神。 “你老爹的法器,你这个做儿子的都不清楚,我哪知道!竟然还嫌弃我。” 寇千一愣,眼中有忍不住的笑意:“我不是嫌弃你,只是……你来之前,石天外在上面吐了口水。” 卢非脑子轰的炸开,去他娘的石境城少主,老子今天非得把屎糊他脸上。 这种心情很明显的被卢非写在脸上,正要起身,却见寇千神不知鬼不觉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针,冲他神庭和曲池二穴直下,瞬间燥火便熄了一大半。 “我现在明白小魔王的称号从何而来了。”寇千心情颇好的调笑。 “那是自然,修道入境便求这份自在。若是一天到晚看人脸色,受尽欺辱,何必还要修这窝囊道。” 卢非说的随意,寇千却听入了心底。他觉得,自己之前处事的态度或许是错了。 不是因为谦和有礼,而是他在听到寇枫客和叶湘的对话之后,便开始极力的规避和藏拙。这对修道者的心境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灵识之内,许久不插足事态的离勾终于有些笑意地开嗓:“你总算转过脑筋了,在我看来,还是泊仙村时候的臭小子更适合趟这趟浑水。” 寇千笑了笑,相顾无言,俩人却极有默契地明白了对方此时的心境。 变化就来得如此突然,寇千蓦地陷入一种五感尽失,不见不闻的寂静境界中。他的意识不再妄动,灵慢慢凝入炁穴之中。这一探之间,让寇千忍不住有些惊奇。 神凝自视,原本在离勾的预估中,应该不断强健的经脉炁穴,此时却是一种接近于通明的色感。这种通透,给人一种太过于纯净的感觉,寇千不禁右眼乱跳,察觉到一丝违和。 不再犹豫,他开始运行周天筑基功,然后,再一次自视中不由皱紧了眉头。 周天筑基,是将先天自然之炁与后天之炁炼化为真炁的过程,其后真气通行全脉,才可无形中操控真元。然而,寇千只看到原本好好运行在经脉中的双炁炼为真炁后,便从近乎透明的炁穴经脉中四散开来,消逝在体内。 也就是说,迈入同炁之后的一个月,他做的全是无用功。 —————————————— 一切发生在弹指间。 卢非没有注意到寇千因为心神不稳而产生的变化,他费力的回想一番道:“说起来,神女珮便是虞心戈自出生起佩戴的白玉葫芦,传闻其中有一个子世界,具体怎么样,大概也只有与她相熟的人才知道。至于羽人衣……” 乃是羽山公子的生母所留。 卢非觉得这件事很不好解释,而且太长,他懒得讲。于是简单补充道:“为矜皇后舞,犹著羽人衣。风入松所着白衣,不过是对他母亲的念想。为什么被柴浮生这老头评为神器,我也挺纳闷!” 寇千吐纳之间,默默平复好心情。倒不是对卢非保持警惕刻意隐瞒,而是他觉得这种事情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这个魔王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意外举动。 “说这么多,就想表达你卢家魔王一问三不知的本事?” 卢非有些不好意思地触了触鼻尖,转而一拍石桌面道:“南泰履,这个我当然知道!毕竟是我师父的……” 看到卢非一脸便秘的表情,寇千难得抛开那些令人头疼不已的问题,开怀笑道:“接着说啊。” “嗨,你知道我师父不准我在外称呼他这个,只许叫老师,你可别告诉这怪老头……”卢非压低声音嘱咐完,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嗓子道:“小叶紫檀为神木,木有灵通再造之意,因此我师傅这双木屐可是用来保命的。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你以后会见识到的。” 寇千指节极有节奏的敲击着石桌,一字一句很有节奏道:“嗯,乍看之下倒是比其他多说了两句,不过仔细一琢磨嘛……” 寇千故意顿了顿,才摇头道:“伯先生说的没错,你虽然被称为清歌城的小魔王,却一点也不鲁莽,相反,倒很聪明。” 卢非双眼一斜,撇嘴道:“哎,别想从我嘴里抠点什么出来啊。老师在泥塘里钓鱼都不曾脱下的鞋,你觉得能不金贵吗?” 寇千点头,这一点确实很细节,他倒没往这层想过。 见寇千终于赞同,卢非心里这才感觉舒服了些。“九州之内,属你爹这神器最谜,因为连柴浮生都未曾明确定义北斗冠到底是什么形状属性。合着连你这亲儿子也不知道……” 无法定义?形状…… 寇千脑中飞快的闪过一道念头,他抓住这道念头以后,越来越确定这就是自己老爹才能干出来的事。 在寇千印象中,寇枫客虽然不似伯一舍那般粗枝大叶,披头散发,却从来未沾顶冠。 卢非的话给了他灵光一闪。所谓冠,其实不止是帽子,它还有佩玉顶上之物的意思。而寇枫客戴在头上的,永远只有一条天青发白的棉质发带。前一两年,还强行送给了自己。 想到这种可能,寇千立刻起身进屋收拾一番,对卢非道:“我要回龙骨山一趟,帮我请个假。” “你想到啦,哎呦喂多亏有我,要帮忙吗?” “不用,不出意外,半月就可以赶回来了。” 卢非想到终于可以一睹传闻中的北斗冠,兴奋点头,突然记起伯一舍特意叮嘱的要事,一把拉住寇千吼道:“把这事给忘了!老师让我告诉你,一个多月后就要开启上呈道书,届时各道院学生的表现将递交至清明殿。这可是和浮生六榜挂钩的,你不会耽搁吧?” 道书…… 九州擅符箓者不过十余人,清明殿揽其中七斗,因此也成为评定符箓天赋的权威机构。 只不过,不论是要求用复文云篆,还是灵符符图;考核召神劾鬼,亦或是镇魔降妖,都和寇千暂时没什么关系了。 他现在连真元都无法完全运用,哪来的本事撰道书。寇千无奈苦笑,摆了摆头不再想这些,面上浮起一抹平和的笑:“放心,来得及。” 他没有多说什么,可这笑容却当真让卢非安心下来。 这不是盲信,而是一种无法言明的信心。 ————————————— 15.归云雁字诀 丹枫江冷,琴临秋水,酒上东山酌白云。 寇千走水路而行,过江越岭而行,便抵达了括州深处的龙骨山。正是春忙时节,山色晓沾花外雨,鸟声时彻,树影婆娑。泊仙村村民大都弯腰在田间忙活,泥色自香,半大的孩童驱马悠悠在村道上运送种料。 绕过这条正道,寇千悄无声息潜入山腰,推开院门,径自走到卧房中。窗边墩着一酸枝柜,黄檀的木纹已经辨认不出,锁扣斑驳,却并未上锁。寇千拉开柜门翻找一通,脸上有了喜色。他轻巧的拉出了一条天青色发带。 这是个太极巾的简单样式,青布布带,端头上用檀心子玉雕成太极八卦扣相互衔接,昭示了混沌中道起万物的源头。 没来由的,寇千咧嘴笑了,他似乎从心底里感到开心。离勾有些好奇的问道:“不至于吧,一个北斗冠乐成这样?” 寇千止住笑摇了摇头,眸中因为回忆泛起一片温情:“几年前,爹曾有意无意提点过我,这太极巾对我大有益处,我却以为他又在糊弄我,差点送给庄爷爷做腰带。” 离勾一翻白眼,这东西虽然外表破烂,但被寇枫客有意伪装的神器光华可不假。也就是寇千未曾修道,才会看走眼。“神器认主,这北斗冠既然已在浮生六榜上言明归属寇枫客,现在就算拿到了,也无计可施啊。” 寇千愣神片刻,有些意外道:“谁说它认主了。” “难道没有?” “应该是吧……爹留的信笺上指明,让我放出灵识自收便可。” 离勾实在对寇枫客有些服气,大陆鼎鼎有名的神器竟然几十年来未曾认主,如果被有心的人知道,少不了一番血雨腥风。 想到这里,离勾突然察觉到一丝违和感。 北斗客风,纵然道法通识,炼器也当属一流,可是修为境界却真的不高。离勾灵识探过,寇枫客只有知微境界,这种道力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不是震慑所有人不对神器起歹意的关键因素。 除非,寇枫客背后有人撑腰。 离勾摆摆头,好看的蹙起眉头,撅嘴以示不满。她原以为只要一心提升寇千的修为,便可以齐聚八柱之力前往九山八海,现在看来,还是她想简单了。 离勾脑中推演各方关系的工夫,寇千已经与北斗冠建立起一丝命魂上的联系。就在这感触触发的一刻,寇千忍不住“咦”了一声。 此时,他脑中犹如千帆过尽,展现出百卷金光道符。 这些道符不似道法会元中提到的鬼书雷篆,也不是五经符上经所载佩符行道之法,如果非要形容,寇千觉得这便是真正的天文。 众所周知,自太古立道以来,符皆神明所授。而当今九州用之少验者,出来历久,多有误传。所以修道者中能明悟天文源于自然者,可谓符箓大家。 寇千还记得《太平经》中粗略提到,复文四部九十五章,二千一百二十八字,皆太平本文。 符文的魅力在于其文字,一字有三十三字,非世上人所能解识。 可以想见其中符彩炳耀。 这百册符文从寇千灵识中一晃而过,他情绪上却并没有太大起伏,直到他看到了一册旧本。 这书已有磨损,发出的光华远不如符文来的璀璨,只有淡淡的白光。寇千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将灵识探了进去。 “归云雁字诀。” 看着这微微的白色光华,扣钱心底似乎有一种召唤,他索性随心而应,不再犹疑。 归云雁字诀的扉页是一段归总性文字,寇千一直有先阅览编者思维的习惯,所以,他立刻就收获了惊喜。“归云者,如体行流云。流云散,感惟风,盖世有真炁无法畅行经脉者,当研习此诀每日二十周天,或得鸿雁于飞,真炁再归。” 综述完毕,编撰之人似乎有万般感慨,于是作出小释抒发出来:““吐清风之飂戾,纳归云之郁蓊。归云一去无踪迹,雁字回时有乾坤。” 这意思是散失在经脉中的真炁,回运时会更有一番惊喜? 寇千的心速变得一急一缓,因为他不确定这是惊喜,还是失望。 ————————————— 从踏入清微道院那日起,云十八便一刻也没有落下对寇千的监视。 云十八很迷惑,近日来,不管是石境城少主的侮辱,或是父母行踪的飘忽不定,甚至是修行刚起步便遇到瓶颈,这个少年似乎都未曾意外过。 云十八想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感觉,因为对方实在太过冷静,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因此才没有情绪上的波动。 她只能这样解释。这个少年的反应让她想起一些事情,心情十分不爽起来。 从龙骨山回程之后,云十八便明显感觉到少年身上的气息有了一丝变化,她知道,这是在进境。 事情终于出现了变化,云十八不自觉的浮起一抹笑意,她可以提前回都城做准备了。长庚吩咐的适当打压,她还未曾实施。 云十八一直没有打压寇千的原因很简单,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寇千的修为道力遇到了壁垒,这在她看来就是对修道之人最有力的打压。 如今自身壁垒已破,才应取外力打压。 略运真元,云十八从发髻取下一片银羽,施术御于云间。 丹枫江过后,便是清歌城。 —————————————— 清微道院,松下阁。 六寸璧后方,伯一舍正与人商议一个月后的道书承启事项。这人一身符师道袍,看起来年纪与伯一舍相仿,却只于唇上留两撇浅淡的胡子,平添一抹诙谐之感。 伯一舍一抬头间,正好对上此人的胡子,便有些忍俊不禁道:“桔中仙,我说你爱吃桔起个这样的名字也就算了,能不能把你那胡子给剃了?” 桔中仙得意的抚了抚胡须,呛到:“你伯一舍的胡茬都要在脸上开花了,也好意思说我。” 两人正掐得起劲,却看到远远御空而来的银色大羽,对视一眼,眼中满是郑重与狐疑。 千岁鹤羽,这可是云镜十八司的标志。 两人起身的同时,正好听到云十八的寡淡之音:“伯先生,桔中仙大人,许久不见。” 看是云十八,桔中仙似乎舒了一口气,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客气,斜一眼伯一舍问:“怎么,云镜司新任务和道院有关系?” 伯一舍也严肃的看向云十八,但凡事关道院,他都会变得如此。 云十八倒也没绕弯,负手面向天宫内院的方向,淡淡道:“不错。我想请伯先生帮一个忙。” 请?云镜司要做的事情,何时是用请来衡量的。伯一舍苦笑:“请讲。” “道书大试之前,我希望能将寇千封在珑珍塔中。” “胡闹。我这学生才入同炁境界,你们这是要他死啊?” 有风来,从天宫的方向,带着一丝冷意。云十八忍不住蹙起眉头道:“我的请求,也是帝君的意思,更是点苍林的意思。伯先生还要执意反对吗?” —————————— 16.珍珑棋局(1) 点苍林深处,穿天青石直冲银汉,发出曜曜清光。 此石名为中书,是九州八柱的起势之柱,因而在神柱中的地位最为斐然。堪破八柱,必须以“中书”为源,这也间接为太清皇城带来了各种无法言明的利益,以及弊端。 作为修道之人,竟然要对凡世的帝君言听计从,这实在有些怪异,却无人心生反抗之意。 一切只因为青玉石柱的保卫者,守石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九州难得出世的巅峰强者,无所顾忌时,大约可以和先代魔君易九息一战。 太清的利益来源于冒险。四部洲各自坐拥神柱,却没有哪个部洲荒唐的把它圈在皇城中。 于是,便为太清帝君带来帝权之外的权限。 云十八话中的意思非常凌厉,搬出中书石的守石人来给予压力,这让伯一舍的脸顿时黑下来。南泰又如何,声誉和地位再高,也不及力量的碾压,这就是云镜十八司的处事风格。 “他可是客风的儿子。”迫不得已,伯一舍搬出了寇枫客,他知道这夫妇两背后一直有个神秘的道门大宗,希望可以有一丝微弱的反击。 云十八想了想,帝君的顾忌似乎正和种种隐藏势力有关,于是淡然道:“正因为他是寇先生的儿子,才一定要进珍珑塔。伯先生可不要忘记,龙骨之役我们都是亲眼看着北斗跌入深潭的。” 伯一舍还想说什么,却被桔中仙一把拉住,他摸着自己的两抹小胡子道:“珍珑塔统共九层,中书石的那位可有指定层数?” 云十八笑意中有一丝戾气,回到:“第八层,珍珑棋谷。” 那里面的小子,似乎还未曾放过任何一个进谷之人。 除了那个人。 —————————————— 寇千做了一个梦。 这做梦的工夫他的道力似乎又有了些长进,因此醒过来时,本就记忆不深的梦中片段霎时消散了。 连日来,寇千诵读,默记,直到通识和流畅运转归云雁字诀,费了他不少功夫,却也大有成效。现在的他已经基本明白这套基理口诀的本质。 按照离勾之前的设想,天雷锻体之后,寇千的经脉应该有了一定的澄澈和强韧,加上她亲自洗经换脉,足以容纳寇千的灵识摄取自然之炁。然而,问题正是出在这两次锻造经络上。 自然之炁有杂然,与后天之炁炼化合为真炁,却还不是最为精纯之气。这轻微偏差放在别的修者身上不算问题,但在寇千身上,便成为壁垒。 因为,经过两次锻体,他的经脉太过澄净。 真炁不足以凝聚炁穴之中,便会四散。而归云雁字诀的功用,便是使真炁在周身通行排杂后,再回运经脉炁穴,才能达成普通意义上的周天。这看起来比普通修道人费力许多,却也大有益处。 至少,寇千的体肤现在非常强健,好似霹雳之体。 —————————————— 一路赶回清微道院,寇千并未产生一丝劳累,他记起北斗冠中的百卷符文,便想去研习一番。 对于道书大试,他心底还是有一份渴望的。 突然,寇千灵识中传来一道男声:“客风家的小子,速来松下阁一趟,我和伯一舍在这等着。” 愣了半晌,寇千这才反应过来这便是玄珠境以上的灵识传音。他不再犹疑,往山腰对面的松下阁加速走去。 松下阁内,伯一舍皱紧眉头,沉思半晌问:“就这么答应了?万一……客风回来怎么交代?” 桔中仙一边掰开一瓣桔皮,一边囫囵道:“看云家老小那样,要是你我不答应他能亲自出手去揍他小子,还不如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有个照应。况且……” “况且如何?” 桔中仙探着脖子一点前方,猥琐笑道:“这小子虽然境界低,道力倒不浅,不简单啊。” 伯一舍看着寇千御风而来的气力,也有些纳闷这小子怎么进步如此之快,但一想要去珍珑塔,还是苦着脸道:“再厉害能斗得过那妖物?” 桔中仙摆摆脑袋,斜视伯一舍道:“你啊,就是太护犊。年轻人的潜质可是无穷的,你以为的凶险,或许正巧是他的机缘呢?” 寇千到了,他老远之外就听到了这段对话,但依然没有显露特别的情绪。恭敬地揖手作礼,问好,然后站定。 桔中仙笑了,掰了一瓣桔子递给寇千道:“不好奇我是谁吗?我们应该没见过面吧。” 寇千双手接过,尝了一口,桔子很甜。他笑了:“桔中仙大人挑选的桔子,果然很甜。” 桔中仙对寇千的好感瞬间提到了巅峰。自我陶醉了半晌,他问道:“客风告诉过你我的事?” 寇千摇头,凝神半晌道:“凑巧罢了。” 桔中仙也不再多问,客风的儿子,不是听客风本人透露,那便只能是从一些稗官野史中看到的了。他笑了笑,瞪一眼伯一舍,看他实在难以开口,才无奈道:“小寇千啊,你得进一趟珍珑塔。” 寇千皱眉,又不酌痕迹地抹开,点头答:“是。几时可以出来,我想参加道书大试。” 伯一舍与桔中仙都有些惊讶,凭寇千的学识,自然是听过这珍珑塔。其中所困,皆为大凶大恶之魔怪。如此平静的反应,实在让人称奇。 但只是一瞬间,伯一舍便明白了少年为何如此干脆。他有些羞愧的问道:“你都知道?” 寇千想了想,点头道:“大约是我天生就爱得罪人,给先生带来麻烦了,抱歉。” 这一刻,二人都有些钦佩起这个仍旧弱小的少年。 ———————————— 珍珑塔八层,珍珑棋谷。 寇千一闪神之间,便被伯一舍送入塔中,他站定之后抚了抚太阳穴,才问起离勾这里的具体情况。 有离勾和黑龙在,这才是寇千爽快迈入珍珑塔的原因。他从来不是一个莽撞的人。 听到寇千发问,离勾组织半晌语言,才轻声问:“人失伦常有妖,那么,妖失伦常呢?” 寇千眼中蕴藏着一种介于迷惑和了悟之间的物质。他对于离勾要表达的意思已然明确,却得不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离勾笑了笑,她知道寇千的知识构架大多来源于书本,然而,文字带来的力量却是有偏差的。她需要给寇千上一课。“妖性本真,故有妖精一言。但正是因为妖性纯,更易生出执念,妖中大成者执念汇聚,便为术一。据说术一性情诡怪,一直以小孩面貌示人。他摆出一局珍珑棋局,由人堪破,破棋局者可得到术一的认可,这也是其中的奥妙所在。” “术一认主,则化为一卷古册,此书名为‘述异记’,记载了妖族各部大妖的喜好以及死穴。百年来一直有传言,得述异记者,可号令妖族上下。” “因此,它又被称为第二个妖王令。” 寇千疑惑:“第二个?看来妖王并不受此控制。” 离勾蹙眉,摇了摇头露出一副迷惑的样子:“妖王他,没有死穴。” ———————————— 17.珍珑棋局(2) 千岩竞秀,琼树瑶林,珍珑棋谷西南谷底布满了一种高挺的竹子。 此竹名为湘王竹。 据说,百年前曾有两位姊妹花大妖,名为乌夜啼与白晓生,她们同时嫁与妖王寐川,名震一时。然而,寐川于龙骨一役之后便沉眠妖都苍梧,这两位大妖也因此失去踪迹。紧随其后地,世间便出现了湘王竹,以及术一。 湘王竹叶中斑斑血痕,被看做是二位大妖的痛哭血泪;而术一,成了为情所困的执念所生之精怪。 ———————— 湘王竹海中,有一临水凉亭,亭边有瀑水穿过,这水并不清澈,而是如同一帘红雨,透出三分鬼魅。亭中榻上歪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玄衣开敞,眼尾和嘴角处透着一股邪性。他随意甩手挥出一道真炁,将石桌边一壶茶水慢慢煮沸。 石桌的正中,摆着一副落满尘杂的棋盘,透露出许久都没人动过的迹象。 少年盯着亭外的红雨出神许久,手中翻来覆去把玩一只三才碗。那碗顺着他手指的骨节来回旋越,茶托和茶盖却被一股莫名的气力碾得不见踪迹。少年突然想起凡人的一句话:三才者,天地人。茶盖为天,茶托似地,如今天与地都被自己碾碎,他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寇千顺着灵识赶到时,正好看到了这抹诡异的微笑。这笑让他很不舒服,于是皱起了眉头。 “十多年了,终于来了个活物。”少年放下茶碗,紧盯着寇千舔了舔殷红的嘴唇,目中流出一丝不屑:“虽然只是个刚迈入道门的蝼蚁,也罢,陪你玩玩打发时间。” 这话从一个半大的孩子口中说出,本该惹人发笑,寇千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得承认,执念幻化出的术一,真的很邪。 这是一种气场问题,就好像你很难改变别人对你既定的第一印象。 术一的邪,便是一种既定。 寇千点了点头算是跟对方问好,便在术一对面坐下来。他明白这珍珑棋谷的规矩,所以并不想浪费时间。 “看来你很自信?”术一冷冷的盯着这个人类少年,他相信只要他轻轻一捏,这个少年的喉咙就会断开,然后失去生机。 不过,那样太没意思,也违背了两位大人的意志。 寇千正在抓紧时间堪破这残局,他知道,每个挑战残局的人只有半月时间,他必须赶在三日内,入定棋中,才有可能赢得术一。 按照离勾的说法,珍珑棋局中其实有一个小世界,寇千只有进入其中才能找到棋局的劫中之劫。他仔细地斟酌半晌,望尽棋路中的共活,长生,反扑或是收气。其中复杂辗转,花五繁六,让他惊叹之余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这盘棋用意精微奥妙,几近天作。 寇千闭目,脑中略过忘忧清乐集中的征子排局——千层宝阁;摇了摇头又想到了适情录中的演武图……整整两日,随着脑海中涌现出的各类棋谱与心算,寇千开始感到乏力。 猛然间,他灵识之中透出一股清透之气,离勾有些坐不住提点道:“随性随心,以盗入道。现在要找的是一个口,进入子世界才是要解局。” 寇千幡然醒悟,运转道力注入棋子之中,落子。 睡在榻上的术一睁眼,一扫棋盘有些惊奇,然后露出了锁定猎物的笑容。 “祝你好运。”他说。 ———————————— 寇千站定时,灵识已经处于珍珑棋局之中,他意外地发现这个地方他来过,并且很熟悉。 这是龙骨之役的事发地。 此时的龙骨山还没有黄沙漫漫,天边鸿雁,乱战秋风,将气氛渲染的肃杀至极。万壑争流,垂直降下的泉水发出赤色,将悬崖边的深潭尽数染红。 寇千没有感慨的工夫,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婴儿,尚在襁褓中,却已经显现出不凡的妖力,寇千几乎一瞬间就确定这是小妖王术一,于是他叫出了声。 小妖王澄金的双眸一眨,冲着寇千乐起来,然后开始焦急地咿呀作语。 很可惜,能够听懂龙语的寇千并没有听懂这孩子的语言。 突然漫天狂风席卷而来,寇千隐约中看到鹏鹗飞腾,降来九天风雨,小妖王蓦地止住了声音,紧盯天际,眼中露出决绝之势。 这足以令人称奇,寇千脑中却有了一套整体的脉路。他有些激动,拔腿跑过去抱起小妖王,这个距离很近,但他还是动用了全身的真炁。 他很清楚,这是一招死活棋。 抱到小妖王的同时,他的身后响起了一道低沉满含怒气的声音:“小道士,你在找死吗。” “放下那个孩子,给你一条活路。” 这声音中满含着寇千无法抵抗的更深境界的压力,他的气血已经在上腾,但依然没有倒下。困境之中的强行突破,很有可能伤及筋脉,步入万劫不复之地,但寇千却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他依然在加速。 深潭,赤水。寇千知道自己赢了。 他抱着小妖王毫不犹豫地跳入潭中,这里是赤炎黑龙的天下。 而他这一手“自添满”,破解了珍珑局。 ———————————————— 术一很暴躁,但他无法反抗对寇千的认可。 这是一种天地默认的规则。 寇千隐忍着咽下上涌的气血,问道:“真相是什么?” “哼,如你所想,妖王寐川沉眠于苍梧,便是我的二位母亲所为。”术一有些兴致乏乏解释道。 “乌夜啼和白晓生二位大妖,不是为了救妖王,而是想要将他的妖魂封住。”寇千略带讶然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之后,又摇头疑惑道:“若不是为了情爱,她们得有什么样的执念,才能……衍生出你。” “确实是为情,却不是你们修道之人所传的情。九州怕是没几个人知道,龙骨之役时,白大人已经诞下小妖王,起名为术一。那段日子,妖族各部内斗重重,术一不幸成为各部大妖与妖王斗争的牺牲品。” “所以,她们的执念其实是早夭的小妖王吗……”寇千对这样的真相感到诧异,书读千卷,他却万万想不到真相如此残酷。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问道:“为何还要封住寐川的妖魂,那也是他的孩子,不是吗?” 术一从喉间发出一声称得上阴冷的笑声:“寐川一介妖王,竟然希望能以此换得各族各部之间的相对平和,真是愚蠢可笑!所幸二位大人封住了寐川的妖魂,啖尽妖力造出了我,我生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还死去的术一一个公道。” 恶狠狠地说完之后,术一再次望向亭外的红雨,一字一句道:“大道不公,那便由我来荡平。” 寇千只有沉默,他不曾为人父母不懂那种感触,但想到了寇枫客与叶湘,心中有些沉闷。思索一番,他陈述道:“可是,你没有成功。” 若成功了,便不会被锁在这珍珑塔中。 “天地之间,忽有非常失衡,则为怪。天地法则不会允许我的肆意妄为,所以我才会上了伯一舍的当,被囚禁在这屁大的地方!”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术一眼中泛出一道兴奋难掩的光芒,煞气颇重道:“所以才需要认主,之后,我便可不受天地法则之力的约束,虐杀那些各部大妖。” “就算如此,你依然会受到我的约束。”寇千想了想,冷静的说出了这句话。 他以为会刺激到术一,然而却看到对方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你这样的存在,真的以为会被天道允许吗。我很确信,你会有用到我的时候。” 寇千愣住了,看来术一比他想的要知道得多。他有些火气,为近日来的憋屈,也为刚刚才听到的故事,于是一股脑到:“你有没有想过,那二位告诉你所有大妖的死穴,却唯独没有透露妖王寐川的死穴,并不是因为他没有,而是,她们从未想过让寐川去死。” 术一沉默了很久,似乎历尽一番沧桑,泄气又恼火道:“那个蠢货不重要。” 随着话音落下,术一似乎不愿再与寇千交流。他的身体逐渐变为透明,待一道清光过后,便化为一册普通书文,泛黄的文本上提着乌墨之字:述异记。 寇千捧着这卷大陆无数人朝思暮想的旧册,开始发愁。 这实在有些引火上身。 —————————————— 18.检验之法 两山排翠闼,一水带青罗。 山岭云横之间,赫然盘坐着一个入定的少年,灰色麻袍随风鼓动,气宇吐千丈,少年的气韵已然有了道骨仙风,他微微睁开双眸,眼中墨色流转,其中似含点点清冽甘泉。 感受到体内充盈的真元之力,寇千明白进入珍珑塔这一个月大有进境。先前灵识进入珍珑棋局之中强行破境,让他受到了轻微的反噬,但也收获了一份机缘。 他的道力一步升至同炁圆满境界,甚至已经触碰到了一道壁垒,那是固元境的门闼。 然而寇千却毫不犹豫的停下来,出定,望向视觉上并无边界的棋谷之外道:“出了这方塔,我应该会被更多人盯上吧。” 离勾知道寇千所指,珍珑塔八层已破,这事传出去,对寇千自然是弊大于利。她顿了顿轻声道:“无法避免。就算现在不盯上你,以后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份……一样会扑上来。” 听着二人之间的对话,术一忍不住暴戾道:“怕什么,只需你一声令下,我便可以将他们生吞活剥。” 寇千忍不住摇头,想要规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眼中带着一丝自嘲话锋转道:“你觉得,天地之力还会允许你再变回那个无法无天的少年吗。” 术一愣结,片刻之后,寇千便感受到述异记中传来的狂暴之力,似翻云覆海,最终却被一道金光束缚归入沉寂。 “天道,果真是无情的。”寇千皱眉,怜悯地看着那册翻动的书页。 —————————— 伯一舍感到惊喜,惊喜之余,他开始陷入深深地担忧之中。 说实话,寇千真的很出乎伯一舍的意料,尤其是短短一月有余,这小子便已经触碰到了固元境界的门闼。如果在此之前他真的从未接触修道,那真可谓是奇才。 但同时,他和桔中仙都很清楚,得到术一的认可意味着什么。十二年前他与几位老友社局囚禁术一时,便发现了珍珑棋局中的生门,但没有人冒然出手,介入这等云环雾绕的复杂事件中。 术一背后的力,是各家法门虎视眈眈的肉刺,他们都在等一个打破平衡的人出现。 伯一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寇千会成为这个打破平衡者,连日来,他只考虑了少年的安全问题。据他所知,破入珍珑棋局的劫中之劫,少说也得是知微境之上。而大陆知微之上的人,谁又不懂得其中隐藏的争斗。 第二道妖王令,作为太清帝君的一块心病,同时也是帝君背后那位大能布下的一步好棋。 现在,寇千已然成为了棋子,一颗拉仇恨的棋子。 沉思许久,伯一舍开口道:“不如……暂停修行,送你去极北之境修养一阵。” 极北之境‘瞒天墟’,刹寒之地,无气无灵,进入那里的修道者无人可以动运真元,因此,也成为一众犯事修者的庇护所。 伯一舍的保护之意寇千很明白,却还是摇了摇头,明亮的双眸中泛出坚毅光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先生难道希望我一辈子缩在瞒天之墟中。” 桔中仙也吹胡子瞪眼骂了伯一舍几句,忽然想起清明殿上听到的某则消息,他有些雀跃道:“这次道书大试,醉道人似是有意开门收个亲传弟子。寇小子若真能得他眼缘,各家明面上也不敢再拿他如何。” 毕竟,醉道人作为清明殿殿主,乃是符箓师中的领头人物。道人常有,符师难求,得罪一个符师引来的往往可能是群起而攻,更不要说是九州之内无可比拟的醉道人。 伯一舍揉了揉乱糟糟的鸟窝头,对桔中仙这个难得聪慧的提议表示赞同,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寇千,挤眉弄眼道:“丹书墨箓的道法,我可真是块榆木疙瘩了,可这位桔中仙就不同,他可是唯一一个拒绝了清明殿邀请的散修。” 寇千笑了,他明白这是伯一舍在提点自己,可是真让他去请教桔中仙,却还是觉得不妥。光明正大地参与道书大试,成与不CD看自己的天分,何必让桔中仙大人为难,让自己于心难安呢。 桔中仙看到寇千歉意的笑容时,便已经了悟这个少年的心性有多么透彻,他有些感慨,瞪一眼伯一舍道:“那是拒绝吗?明明是底下那几个婆娘嫌我一身橘子皮味,不让进殿我才拍拍屁股走人的。” “你就不能不吃桔子,消停会儿吗?” “笑话,不吃桔,我还叫什么桔中仙!” 寇千看着这二人你来我往地争吵,忍不住有些汗颜,谁能想到散修符师桔中仙爱桔到如此地步,他有些无奈的摇头,笑着便要退出去。 还有七日便要开启道书大试,他没多少工夫研习北斗冠内的符文,所以不想浪费一点时间。 “等等,寇小子。”桔中仙突然回过头叫住寇千,提气张了几次口,才有些口齿不清地轻声道:“鱼山神女离开之后,太清北地旱情,倒成为了一道天然的检验。” 寇千有些摸不着头脑,保持着侧身的姿势,歪着脑袋道:“啊?” 检验,顾名思义,便是检查与验证,寇千没明白旱情怎么就成为了一种检验。 伯一舍忍着笑意,替已经羞红面孔的桔中仙补充道:“他的意思是,实践及其效果是检验主观愿望的最佳标准。” 嗯……这话说得很有水准,但是似乎和旱情扯不上关系。 于是寇千依然一脸迷茫的看向他们。 离勾和术一终于忍不住了,在灵识之中大喊大叫到:“傻小子,漏题都看不出来,还想光明正大的赢得道书大试。” “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认可你这种蠢货,简直和寐川一个德行!” 寇千恍然大悟,有些不知所措地揖手作礼,想说什么回应一番,却觉得有点尴尬,于是又作了一礼。 看他终于懂了,伯一舍这才舒心的点了点头,嘱咐他不要将术一认主的事情传出去,能瞒一时是一时。 桔中仙从来没有漏过道书大试的题,老脸火辣,佯装自然地催促道:“快走快走,你那二两本事还不快去下苦功。” 寇千与伯一舍对视一笑,又工正地对着桔中仙行了一礼,退出松下阁。 大恩不言谢,少年的心中充满了斗志与感恩。 —————————— 19.云擘絮,雨飞丝(求收藏) 山腰小院内,梧桐枝繁叶茂,树下石桌上整齐的摆放着三摞书。 知道道书大试与北方旱情有关系,寇千立刻便从藏书阁搬回了这些经卷,他想到了一句话:“金科玉律,云篆瑶章。先万法以垂文,具九流而拯世。” 符箓道法中,云篆一法归属为天神显现的天书。它倚仰自然瞬息之变幻,窥探古篆字符之风骨。而寇千脑中关于云篆的信息,不外乎来自道藏的开篇经书“度人经”。 寇千还明确记得,度人经中隐含道门的一切法脉法流,其下有四注,以洞玄门祖师爷成玄灵的注解最为精妙。 成玄灵提出:炁为有,道为无,自然之炁只是混杂之炁,真正作为原初物质的叫做妙炁,它是比真炁更为奥妙的一种存在。 在度人经卷四十七“祈禳水旱品”中,便出现了“制云箓当需妙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注解。 寇千专注的研习这些不为别的,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法门。醉道人制云箓之绝妙道门皆知,也是因为他自身的特殊气门与根骨。 这一点,寇千拥有绝对的优势,所以他打算从此入手。 过于澄净的经脉炁穴,以及比普通修者多运行一道工序的真炁,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寇千,寻得妙炁制云箓,是最能够解围的方法。 他只需要拿出尝试的勇气。 ———————————————— 北斗冠被寇千随意的扣在发髻上,他在灵识之中翻找到一道适合的符文,注解名为安魂雨歌。挑了挑眉,他灵识探了进去: 赫赫阴阳,日出东方。 今辰润泽,万物吉昌。 五雷聚顶,频开天光。 借尔水德,内外澄桑。 天有九道,地设八荒。 生安亡稳,镇魂敛殇。 这似乎是一个很纯粹的术法,且正好是云篆之法,寇千不由点了点头。 这很合他的意。 寇千进屋翻找出道院统一供给的千叶桃木板,卢非送来的一柄山河墨,紫毫笔与朱砂,整齐地摆放于桌上,开始净面净手漱口,这是一道工序,也是让他静心凝神的过程。 前事归整完毕,寇千正坐于桌前,清除一切杂念,开始将意念集中在这一纸符文中。 松烟墨成,轻点朱砂。 整整三日,寇千反复地运转归云雁字诀,从磕磕绊绊到熟稔地发动自身灵识向符内封注真炁,他需要把握一个度,让真炁足以精纯至质变的度。 这很难,所以他一直在失败。 寇千可以做到让真炁精纯到一定程度,可是要将这种道力提到笔中,注入符内时,就会出现纰漏。他发觉这种妙炁极其不稳定,它很难再介入别的介质时不发生变化。 这不是寇千能控制的,因此他有些沮丧。 已经是第四日,寇千蓦地记起,今日需要去圣贤殿前核实道书承启的个人信息。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需要转换一下心情,毕竟紧绷的弦可能会随时断掉。 身着道院的青衣道服,寇千于清风中向湖心岛圣贤殿赶去。 ———————————— 圣贤殿前,横张着一幅大榜。清微道院以及其他各州的散修学生都聚在榜前,放开灵识探寻自己的个人信息。 寇千看到如此多的人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他屡次失败的符咒,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这笑好巧不巧,正好被转过身的石天外看到了。他眨眼,想起石境城传来的术一认主的密信,禁不住有些可怜起面前的瘦弱少年。 在石天外眼中,寇千这样弱的人,能不能活过道书大试,都得看运气。 看到远远立在人群之外的寇千那副表情,石天外明显是误会了对方的心境,他皱紧了眉头走向寇千道:“你也要参加道书大试?” 石天外只是想打断寇千的思路,然而他的嗓门有些大,周围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清微道院的学生们都把惊讶鄙夷的目光投向寇千,而外来的散修则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起来。 这位石境城的少主粗神经,寇千可不是。他扫视一周,忽略掉周围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突然,他看到了石天外身后黑着脸粗暴地拨开人群的卢非,忍不住露出笑容。 寇千笑了,石天外这次却没有燥怒,他十分冷静,甚至有些怜悯地看着寇千低声道:“符师之力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知道你现在是狗急跳墙,可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话没说完,便被身后阵阵压抑的嘲笑声打断,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笑的是寇千。 卢非也笑了,不过他是在脑补寇千跳墙的画面而笑。顿了顿,他满含歉意地抚平心口,拉下脸道:“他说你狗急跳墙。” “我听到了。”寇千无奈的看着这个随性的魔王道。 “要不要我帮你揍他?” “石天外没有恶意,他想表达的大概是病急乱投医。而且……”寇千看着跃跃欲试的卢非,戳穿道:“你只是单纯的记仇想要报复吧。” 卢非被揭穿真面目,极为不满的瞪一眼寇千,退到他身后。这是一种示威,也是一种撑腰。 围观的人群感受到了这种保护与威慑,于是都闭不做声,有石境城的少主在,寇千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颜面的离开。 那么,这间接也就落下了卢家小魔王的脸面。 这个道理很神奇,但它就是被世人所认可。 万众瞩目,石天外浑然不觉自己身上肩负着如此重要的使命,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对,就是病急乱投医。” 众人哗然,一向傲然霸道的石天外怎么一句话就败下阵来,而且还有点蠢。道院的学生猜忌的眼神在石天外和卢非之间来回轮转,便下出了定论。 石境城与清凉山卢家,往大了说代表着太清与隔渊的交际,石天外一定是顾忌着这一点才没有狠狠教训寇千。而寇千正是利用这一点,粘紧了卢家小魔王,以图达到庇护。 人群之中有了恶意猜测,便会发出声音;有一道声音,便会有两道。不多时,寇千耳边充斥着对他的谩骂与诽谤。他知道,自从摘星台与虞心戈对话后,嫉妒便引起了种种不满。 他没有办法消除这种嫉妒,因此只能承受这些不满。 寇千还很冷静,卢非看他没发话,也隐忍着没有出声。 场面越来越乱,寇千皱眉的一瞬间,石天外开口了:“老子说话,有你们屁事。” “当然,如果你们承认自己都是屁,那我就把你们都当屁给放了。” 卢非大笑,虽然不知道石天外为什么突然帮寇千,这话却很合他的性子。于是他扇了扇空气道:“哎呦喂,这味道够熏天的啊!” 没人敢出声,一个魔王已经足够吓人,若是两个一起,那便是阴影。 所有人都好奇起来,寇千到底是如何降服这两位魔王的。 正在人群臆想猜测时,寇千终于说话了,他这话是说给身边两人的,但全场静到了极致,所以那道淡淡的声音反而格外清晰起来。 他说:“嗯……你们俩确实有些臭味相投。” ———————————————— 20.虚空画符(求收藏) 卢非很想揍寇千一顿。他把闪烁如饿狼一般的眼神投向石天外,获得了健壮少年的认同。 他们想要前后夹击把寇千按在身下,对方却先开口道:“那么,你们先聊,我还有事情。” “你有什么事情?”卢非没好气道。 “核实道书大试的信息,然后……回去继续练习。” 卢非往寇千那里送过一次笔墨,因而知道寇千在练习云箓之法,这在四门符箓分类中最靠机缘,卢飞下意识的皱眉,觉得寇千这样做很不妥。 石天外看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围观的人自然也看到了,他们脑中自然又产生了另一番猜想。不过,这一次都很聪明的没有说出。 顿了顿,石天外记起寇千初次见面,与自己说的傲气与傲骨之言。他突然开始佩服这个瘦弱的少年,先前帮寇千出头只是因为怜悯,而现在,他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骨气,石天外自问掉入如此阴谋,是做不到冷静地参加道书大试的。 并且,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极北之地躲起来。两相对比,寇千瞬间在这个石境城少主心中伟岸起来。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亡,这不就是他一直追寻的道。 心中一片汹涌,石天外一手拍上寇千肩膀道:“道书大试要自备用具,缺什么告诉我,就是法器也可以。对了,今晚我再给你送些丹药过去!” 这个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没人知道石天外最佩服有骨气和勇气的人,连寇千也有些讶然。他反应半晌才回答:“啊?不……不用……” “当然用,今晚我俩等着你来!”卢非一把捂住寇千的嘴,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心态,贱笑道。 石天外点点头,有些埋怨的看着寇千:“你那么穷就别不好意思了,这不要那不要,难道大试你打算凭空画符吗?” 那么穷…… 寇千想起之前自己的衣着装扮,知道石天外是误会了,不过他没有功夫解释,因为他从石天外的话中获得了灵光一闪。 三日以来,妙炁遇到介质就会失去稳定,是他一直失败的根源。那么反其道而行,不通过介质以手画符,理论上就不会产生这种问题。 寇千越想越觉得可行,抬头一脸愉悦地注视着石天外,认真的揖手道:“谢谢。”话一说完,他便转身往西北山中急切的赶去,说实话,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 石天外被寇千吓得一愣,呆滞地扭头看着卢非问:“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苦日子过怕了吧。” “可怜的孩子。” 石天外一脸怜悯,他从小锦衣玉食被保护长大,不由生出万般感触,于是朝着寇千的背影吼道:“你可别死啊!” 寇千脚步一顿,面上抽动,无奈的点了点头离去。 正是六月,燥热的清歌城下起了一场大雨,这雨中流传起了一个神秘少年驯服两大魔王的传说,随着空气中的湿气减少,它又慢慢消散在街头巷尾。 —————————————— 掐诀存想,一念已通。 道书大试倒计三日,道院别的学生已然停下修行,养精蓄锐,寇千却依然在奋战。他发觉想要凭空以手画符的关键乃是画符动作,这种符篆的目的不需长期防御性的道力,追求立竿见影,所以符体不做要求,反而对起手动作及其过程要求极为严苛。 对于这种严谨性,寇千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勤练。 这中间,除了卢非和石天外送来道书大试会用到的用具,还逼着他吃下一堆固本培元的丹药,便没有其他别的事情发生。 安魂祈雨歌,寇千已经能够熟稔的使用出来,为了不惊动云镜十八司的监视者,他只是凝聚以细微的妙炁来画符,所以符咒生效时,也只有院内的一方土地被雨浸润。 小雨粘身,寇千仰面望向天空,他总觉得这雨中还蕴含着些别的力量。 道书大试前夜祭会。 清明殿上的气氛十分沉闷,十多位九州顶尖的符师盘坐在芦席上,瞪眼看着站在殿中央的女人大放厥词。 所有人在听到这女人的来意后都很气愤,可偏偏殿主没有发话,所以只能任由她继续说下去。 来人正是云十八,她换回了寒衣胡靴鬼面的打扮,从千岁鹤羽上跃下时,宛若魔族的死士,让清明殿上几位女性符师忍不住一颤。曾经,看过云十八面容的人会忍不住惊为天人,但想起她的身份,又都惋惜叹气。 当然,天生在感情上凉性的云十八并不会理解这些情绪。 “殿主恐怕不知道,这次道书大试的题早已泄露。”云十八淡淡道。 醉道人没有坐在大殿的主位上,而是歪倒在角落里的软榻中,一边喝酒一边含含糊糊调笑道:“哦?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十八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醉道人的长相非常讨女人喜欢,可是却实在不像个仙人,而像个风流公子。因为,他生有一双桃花眼,常年醉酒,他的眸中总是隐隐闪着两分醉意,三分风流。 剩下五分,却是澄澈。 这种气质很难在一个人身上出现。所以一旦现世,便是宝贝,无数的女修者便会痴狂。 面对这样的男人,云十八却眯了眯眼,露出一抹冷意,凌冽道:“云镜司的职能,恐怕不在殿主的管辖范围之内。云十八前来只是通知殿主,三日前的大雨已经解了太清北地旱情,加上大试试题泄露,希望殿主能够连夜重出考题。” “就听十八姑娘的,不如……就比喝酒,我赢了你就留在清明殿,如何?” 清明殿左右传来一阵嬉笑,符师们早已习惯了醉道人这幅调戏女人的不正经样子,云十八却瞬间气红了脸,不是因为小女儿心思,而是一种修者的尊严,这是她的底线。 “殿主难道连中书石那位的意思也要一并拂了么。” 听到云十八这句,醉道人灌酒的手势稍作停顿,又慢腾腾地饮尽坛子里的桃花酿,才反笑道:“那依姑娘的意思,该出什么样的题呢?” 云十八等的就是这句话,一点也没客气道:“紧邻丹枫江的百老林地近日不安稳,帝君推测是妖族重出的前兆,还望殿主帮忙解忧,要知道,清歌城可就在百老林之后。” “胡闹,参加道书大试的都是一群学生,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交代!太清帝君就是如此爱护子民吗?”一旁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紧接着传来此起彼伏的反对声。 醉道人没有说话,他眼带笑意地望着云十八,等她一个解释。 神奇的是,云十八一张口,便没有人再出声,这似乎是她自身的气场太强。 “诸位大可放心,本次大试分组开设,采用组内淘汰制。我太清护国神将长庚将率军分卫暗中保护学生,云镜十八司也会全力协助。甚至,只要学生弃权,便可以一路护送回学院,这难道还不安全吗?” 没有人再出声说话,这明显就是布置好了,何必还来询问清明殿。 醉道人轻声笑了笑,略有深意到:“太清如此盛情,我清明殿怎么不应,只是不知道此次符箓选拔大试,十八姑娘想考什么主题?” “安魂,静心。”云十八如是说。 ———————————— 21.道书大试 云压江天,风声破晓,丹枫江畔悠悠载来一叶孤舟。 这小船通身清翠,没有船夫掌舵方向,船底却有一抹浑厚的气力有意无意的往岸边推拢。一阵江风吹过,翻起了船中倒头大睡的人的衣袖,他才有些惘然地睁开双眼。 情意难消,醉态不去,正是清明殿殿主醉道人。 他醒了,必然就想起了每日不离身的好酒,探手一摸,他才有些失望地反应过来,酒已经被殿中的长老没收了。 没有酒喝,醉道人更提不起什么精神,眼见船已靠岸,他心念一动,伸手朝虚空收拢,便见那方扁舟急速缩小,最终成为一件竹质挂件归入醉道人手中。 放开灵识,醉道人发现往东北方向行几十里,便是百老林。他摇摇脑袋口中抱怨道:“不给酒喝,还得御剑,这殿主可真是劳累命啊” 话毕,他懒散地拔出背上的竹鞘长剑,运转真炁,御剑往百老林飞去。 道书大试的承办一向是清明殿,所以,对于各家道院的学生安危,醉道人还是颇为上心。更重要的是,他命定的麻烦精弟子,差不多该出现了。 以后可有的闹了,醉道人嘴边莫名噙起一抹风流的笑。 ———————————— 百老林海。 在铁甲将士的大包围圈中,是这一届参加道书大试的学生,他们或站或坐,拿着手中的号码字,脸上都写满了茫然。 寇千和身边的两位魔王也不例外,他们相互交换个眼神,谁也没有开口。 此时无声胜有声。三人都懂,术一认主这件事,确实已经打破了某种平衡,因此清明殿才会临时改题。换句话来说,是寇千的出现带来了这个世间的变化。 卢非和石天外对视一眼,决计要盯好寇千,而当事人却神游天外,想的是另一回事。 寇千的第一反应是桔中仙漏题的事被盯着他的势力知道了,他为自己不用受到心中的煎熬而开心,却也有了一丝后怕。 没有人不惧怕死亡,寇千也不例外。 他仰面闭目,深吸一口林间的自然之炁,让清风吹散了心中的惧意,才再度睁开双眼。他又变回为那个波澜不惊的少年。 “放心,有什么事,我师父都说让我先顶着。你只管撒腿跑!”卢非伸着脖子左右探看,压低声音对寇千道。 听到这话,石天外的双眼顿时放出精光,他口中带着莫名的兴奋,身体甚至隐隐发抖道:“算……算我一个,我们俩的身份在,他们也不会太为难。” “你都抖成筛子了,兄弟。” “放屁,本少主这是激动,终于可以成为为兄弟们两肋插刀的硬骨头了!” “呸,谁是你兄弟。” “你刚才还喊我兄弟,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寇千听着两人的互掐,不由无奈笑道:“我怎么听着,你们俩有点盼着我出事呢?” 卢非讪笑,正要说话,眼尾余光一闪却瞥到了一个熟人,不由沉下脸道:“他怎么来了。” 寇千顺着卢非视线扫过去,那是个立在高地上的年轻男人,他的身材体格以及气势,无一不显示出将领的风范,寇千眯着眼睛轻声道:“浮生六榜评语‘不畏千万兵,只畏李长庚’,或许一点也不夸张。” 卢非瞪着眼睛道:“你又认识他?” “不认识。”寇千话未说完,却看到长庚好似明了一般,视线直视过来。寇千一愣,却没有将眼神躲开,而是轻轻点头,以示尊敬。 他没想到,长庚也对着他点了点头,甚至露出一丝笑意。 “你还说不认识,你看看他都对你笑了。”卢非和石天外好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抑制住情绪道。 这一次寇千没有反驳,他观察得更为细致,很确信刚才李长庚的还礼比自己低头的度更大。 在寇千印象中,这个度,代表着一种尊敬。 不容他再深思,长庚的副将敲响了道书大试开启的预备锣鼓,紧接着传来长庚低沉的嗓音。 “诸位安好,我是李长庚。我知道大家心中的疑惑现在非常大,往届的道书大试都是在圣贤殿中,自备纸笔朱砂作符。每道试场由两名鉴官验符,符力达标直接送往清明殿,成为殿中符师大人的记名弟子。有甚者,更是可是得到其中某位的青睐和传承,从此一步登天。” 长庚停顿了一下,望着高台下的学生继续道:“但是,本次道书大试,并不打算给诸位这样刻板的检验,我们和清明殿一致认为,行后方得真知,所以如诸位所见,这一次的大试将会异常残酷,很多情况下,或许你们根本来不及书符。” “那么,想要退出的学生请往云掌司那里去登记。”李长庚说完这句,便定定的扫视着下方,不再言语。 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退出会变成一种十分丢脸的事情,仿佛叛国逃兵一般诛心。终于还是有人喊出声:“五年后呢,下一届你们也要这样搞吗?” 长庚垂下双眸,眼神从寇千身上扫过,又顺着卢非和石天外转到人群中的另一些人身上,才笑道:“我也不能确定,毕竟……世间产生了掌控之外的事情才会有变革。” 很多人没有听懂,几个人听懂了只能装作不懂,一阵吵嚷声之后,长庚再次开口道:“诸位可以放心,本次弃试不会对参加下届道书大试产生任何影响。” 此话一出,人潮如海浪一般向云十八那头涌去,长庚不由得拢起眉头,无奈与云十八对视。 他可没想过让云镜司的幺妹埋入这种杂事之中。 秩序有些乱,倒也还在长庚的掌控之内,卢非趁乱将两人拉到角落里,道:“怎么办,你要不要弃试?” 寇千摇了摇头,紧接着解释性的补充道:“我没有别的路。” “你可以等!忍耐也是一种修行。”石天外难得说出了连他自己都惊讶的话。 寇千环视一圈,看到外围远远有一群寒衣鬼面的队伍,笑着摇头示意道:“别人已经设好了局,哪里有让我退出的道理?” 这本来就是一条无法撤退的路。 ———————————— 22.魔化(求收藏) 百老林海之所以名为百老,是因为它的腹地长有百种炼丹的名贵药草。而草药之所以名贵,是因为获取它需要足够的能力,这种能力包括机缘,还有运气。 在这里,每年都有人因为摘取药草而丧命,却从来不缺乏窥探机缘的道人。 大约一刻钟,过半考生已经弃试,并陆续转回清歌城中。他们弃试,不只是因为百老林暗藏的凶险,更是因为,这场道书大试史无前例的变革,让他们不自信起来。 把一个单纯的文试,突然变成文武结合,这证明清明殿测试的重点已经转变了。他们现在不单单重视符文天赋,而是将修道之人的整个修为纳入考核范畴。那么,境界的影响就变得相当之大。 如此一来,固元境界之下的考生便难以触碰到那道门槛。他们的退出很明智,却也让长庚觉得少了一份少年人的血气。 李长庚默默看着留下来的人数,已经不到千人,他嘴角噙起一抹嘲讽的笑。在他看来,留下的这些人中,一大半是自信于自己的身份背景,少数境界较高的考生则是对自己的道力抱有信心,他有些遗憾的摇头。 然后他想起了一个少年,于是把目光投了过去,正好看到寇千重新抽取完号码数,安静的坐在树下喝水。 不得不说,在所有考生中,寇千非常显眼,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迈入固元境界的人。因此,在少年抽取号码的时候,李长庚外放的灵识听到了许多讥讽嘲弄之声。这种讥讽让人无法反驳,因为它表达的确是事实。 让李长庚感到奇异的是,这个少年充耳不闻,盘坐,平静喝水,然后闭目养神。先前和他在一起的两个小魔王已经分派去别的队伍,他身上沉静到澄澈的气场却没有一丝改变。 “师父关注的人,果然有趣。”李长庚眼中不由露出了笑意。 —————————————— 李长庚注意到了百老林外的那位大人物。 有他在,考生们的安全几乎就没什么问题了。李长庚突然记起,清明殿这位殿主从来没有亲临过道书大试的现场,便爽朗地笑出声,同时灵识传音道:“殿主费心了,有您在,本次道书大试便可以平稳进行。” 醉道人懒洋洋的倚在一株松枝上,灌了一口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家酿米酒,轻笑道:“有太清大名鼎鼎的护国神将在,我费哪门子心。” 两人互相吹嘘一通,实则在推诿本届道书大试的责任,眼看着高台下的考生有些焦躁,李长庚连忙退让道:“长庚这便开题了,请殿主先行畅饮。” 醉道人挑眉,继续慵懒灌酒,庆祝自己的胜利。 “我宣布,本次道书大试正式开试——” 李长庚提气一声宣告,整片空地上顿时鸦雀无声,都静静等候着他继续说下去。 “据太清御影卫勘查,百老林中近日有魔族出没的痕迹,林海深处诸法精怪,障碍修者多被夺去微妙姓德,魔化严重。魔族重出已成定势,鉴于当前的形势,本次道书大试的试文主题为:安魂,静心。” “卫道者,除魔天地间。诸位请以组为单位向林海腹地进发,以祛除的魔炁为考核单位,七日之后午时正点,我们在此处汇合。” “那么,李长庚祝各位金榜题名,马到成功。”面带笑意说完这句,长庚挥手撤离,刹那间周围便只剩下分组而立的考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卢非,他有些担忧的望一眼寇千,霎时魔王气习大肆溢开,一挥手道:“来来来,五组的跟着我走,我们早去早回!” 这话一说完,别的组也都争先恐后的往林海中行去,只有寇千这支队伍还规规矩矩的,各自保持距离站在原地。 寇千有些汗颜,看来自己这组全都是不擅于交际的内向考生,他摇了摇头,觉得这样不利于小组的积极性,可是却忘了他自己也不是卢非那种如火的性格。 “那么,我们也出发吧。”寇千对着众人点点头,然后带头往林中走去。 几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有些不相信寇千的能力。 毕竟,修为境界可以代表很多东西,而寇千确实这一届大试中最糟糕的。这谁都看得出来。 她们转头观察别的男子的表情,再对比寇千的沉静,突然莫名的心生好感与信任,跟在屁股后面一路小跑过去。其他的少年看到了,或懒散,或局促地拖着步子赶上,于是,这个从成立开始只有一句话的一组,拖拖拉拉地踏上了大试之路。 前路很艰难啊,寇千忍不住想到。 —————————————— 夜晚,不知不觉中降临。 寇千没有再让队伍前行,他虽然很熟悉山中的生活,但一天赶路下来来,他便看出这群人应该不常在山野中休憩。 那么,安稳的过夜便成为一个问题。 虽然李长庚的话语中表明,魔化出现在百老林海腹地,但是,寇千天生的谨慎让他不得不考虑这种危机出现的可能性。所以他毅然终止了队伍继续前行。 队伍中有人嗤鼻表示出异议,一个稍微活泛点的姑娘开口道:“我们已经落下别的组太多,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通过道书大试,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应对,那便原路折回吧。” 这个小姑娘叫容单子,是箜竹赫赫有名的炼制法器世家传人。寇千没从话中听出特别的恶意,但是,他确实有些不舒服。 他没法反驳这句话,但是,他也知道绝不能再前行。 因为,这次是离勾出声提醒了他,魔化已经蔓延到了前方。 他们这样没有实战经验的队伍,夜晚毫无警觉性地进去,大概只能落个被太清将士救出来的落魄下场。 寇千不能在这里止步,因此有些不愉快起来。 这时,一直懒散地跟在队伍最后的黝黑少年开口了:“他说的没错,前方二十里已经魔化了。你们是要现在过去全军覆没,还是养精蓄锐,明天痛快打一仗?” —————————— 23.得道,失道(一更,求收藏) 夤夜闪烁。 这个少年在之前队伍的行进中,几乎如隐形人一般远远落在队伍最后。如今一开口,寇千才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发肤和瞳孔。 昆仑奴,新罗婢。 寇千脑中明晰地印出《太古书·南蛮》中的一段描述:“向林之邑,为太古流放地,贫贱聚列。在林邑南地,有流放妖修与人生子,皆卷发黑身,修路难行,无法迈入玄珠境,通号‘昆仑’。” 向林之邑,地处西南戎州最南端;而‘昆仑’之名,则是对这群血脉杂乱的异人者的践踏。 想到这里,寇千正好对上黝黑少年的双眸。 两相对视中,寇千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友好而尊重地朝那少年笑了。 黝黑少年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身份已经被寇千识破了。他有些拘谨地点头还礼,这对他来说有些难度,因为他从来不曾学习人类的礼习。 容单子有些怀疑地看着这个黝黑少年,她自诩固元中期境界,都无法破开百老林海的雾气,放出灵识勘探,那么,这个刚入固元境界的少年凭什么敢如此断言。 眼珠一转,她开口问:“你是哪家的?” 没人觉得这个问题有何唐突,世家阀门自报来历,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很平常的事情。 寇千却难得的皱起眉头。因为,他看到那个少年开口之后,有人不自觉的退了几步。 那少年说:“向林之邑,昆仑飞白。” 昆仑这个姓氏,简直是一种极大的恶意。然而在少年口中,却显得稀松平常,仿佛只是万千姓氏中的普通一个。 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傲然。 容单子露出失望的表情,摇头回应到:“荒唐。” 她的教养不允许她露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但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已经足够表现出她的厌恶。 有人略显不安地打破气氛的凝重,指着前方渐渐消散的浓雾道:“雾散了,我们……还走吗?” 昆仑飞白没有说话,寇千也沉默,他们知道,这群人是不会停下了。 果然,容单子挑起了大梁,环视一周道:“有血性的跟上我,贪生怕死的,那就回去吧。” 说完,她特意斜了一眼寇千,忽视掉昆仑飞白,往雾中走去。 “她在说我吗?”寇千问昆仑飞白。 “不然呢,你觉得她眼里有我吗?” “听你这么安慰,我心里倒好受了点。” “……人果然奸猾。”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跟在队伍最后提高警惕监察。别无他法,明知前方有难,便没法放下活着的人不管。 不然,便是心魔难消。 ———————————— 长夜漫漫,月淡海棠阴。 容单子越往前疾行,心中的躁动不安越被放大,她开始有些犹疑,因为前方的雾气虽然变淡,路两旁却骤然长出一种落叶小灌木,小叶椭圆形,花白色,散发出阵阵沁人的香气。 “这是什么花?”有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问道。 半晌,看到没人解答,寇千压下疑虑用最平常的声音道:“这是荼蘼。世间有善谈禅能言道者,附近便会有荼蘼盛开,越靠近此人,这花开的越盛。” 众人听后,都有些惊讶。根据李长庚的情报,百老林海中只有魔化严重的隐世修者,既然已经魔化,何来悟解禅机,参透大道一说。 “你从何处得知这些,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队伍中一个观察了寇千很久的男子问道。 这男子名为柳逢川,大约二十来岁,在整个组中是年纪最大的。之前一直不敢开口,是因为他怕得罪到有背景的人。 昆仑飞白恶狠狠瞪了一眼柳逢川,听到寇千的回答却忍不住吭哧乐出来。 “我就算说了,你依然不会听说过。” “你……”柳逢川气结,隐隐运转真炁想要教训寇千,却听到容单子突然大喝一声“快跑”。 柳逢川下意识的朝前方望去,只见薄雾中隐约露出一个人影,周身缠扰着一丝乌气,由远及近,速度极快。这一次,不只是柳逢川,整个队伍都恐慌起来,他们感受到了对方的实力,固元大圆满,甚至似乎就要突破到玄珠境界。 考生们只剩一个念头:跑,快跑! 队伍中境界最高的便是容单子,也不过固元中期。而魔化后的修道之人却会道力大增,两相削壁之下,容单子知道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重要的是,他们不可以遇到生命危险,不然惊动长庚出手,便只有间接出局的下场。 众人都明白其中的隐藏规则,脸色煞白,玩命似的反身逃去。这时候激发的潜能是无限的,真元之力的光华大象,霎时湮灭一小片白雾。 寇千和昆仑飞白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也反身逃去。 他们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若是实在躲避不开,只能一战。 ———————————— 身后那人还是追了上来,其实在她施展追风术时,容单子就知道逃不开了,但她心中实在没有主意,只能往前跑。 最先停下来的是昆仑飞白,他反身停住脚,摩擦地面的声音尖利而果决。他直视如风一般追上来的女人,大笑吼道:“你们人类的血性这么快就没了吗!” 寇千速度本就最慢,所以停脚也非常轻便,他转过身子淡然应和:“修道之人,当不生杂思邪念,不为外力退让,不惧心生壁垒。最重要的,便是不以背示敌!” 昆仑飞白大笑:“说得好!我昆仑氏,纵然满身罪孽,也决不会退让。不知道,你们所谓的血性之人要如何抉择?” 容单子在昆仑飞白张口时便已经减慢了速度,听到寇千说话时,她突然心中涌起一股气。一种底气,和想要恣意直面的勇气。 她不再犹豫,反身折回站在寇千身旁道:“姑且算我一个,弱鸡就不要说太多漂亮话,不然待会死的太惨,让人怜悯。” 寇千笑了,回到:“容姑娘放心,我们绝不会给你怜悯的机会。” 又有几个人心中一动,返回加入到寇千这方对抗的队伍中。这种意气蔓延开来,影响了更多人的想法,他们或有了悟,或展豪情,重新归为真正齐心的一组,除了柳逢川。 他的年纪已经大了,有太多顾虑。于是颤抖着开口道:“你们……一群疯子!” “你可以走,不会有人嘲笑你”寇千回头直视柳逢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继续道:“但是,你会失去这里的道。” 来人,已至身前。 对战,一触即发。 —————————— 24.术数对敌(二更,求收藏) 柳逢川心中一震,他呆立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身后追来的女修者已经落地了。乌黑炎炁,从她周身若有若无地散开,她意识已经进入一种虚幻的境界,因此在所有人看来,她的眼神都显得空洞,缺乏一丝生命体的气息。 看到寇千等人停下,女人也只是歪了歪头,随后,便如旋风一般扑了上来。 她渴望真炁,不,是比真炁更为玄妙的存在。 容单子轻巧的闪开,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运转真炁便缠了上去,其余人见此,都抽出自己的随身武器迎了上去。 场面顿时有些混乱。 寇千很快发现,这些学生之间完全没有配合,所以一起出手时,反而有些互相妨碍。他有些担忧,却无法分心,因为在这里,他的实力是最弱的。 果然,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有真炁耗尽的,有丧失勇气站起来的,也有打算弃权的。 寇千以手撑地,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喘气,他没有实战经验,也没有把握好度,有些适应不过来。 离勾忍不住道:“要不我出手,虽然会暴露不同的气息……” 寇千摇头,他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并且,他看到昆仑飞白站了起来。 黝黑的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伤口,昆仑飞白笑道:“幸好我是昆仑儿,恢复力惊人。所以,趁我还能坚持一会,你快走吧!” 寇千抬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昆仑飞白,这才发现他没有穿鞋,一直赤脚立在地上。 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本书——南海寄归内法传。其中曾经提到昆仑儿的形态特征,赤脚敢曼,目力耳力异于常人,具有妖族的经脉体质,因而无法运转凡人的修道功法。 寇千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曾与寇枫客学过几年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他原以为这些术数之理与修道关系不大,现在,他却觉得果真万物一源,息息相关。 二十八宿度,素来作为堪舆学消砂纳水之用,它以宅邸的坐度五行属性为核心,对应周围砂峰五行之克泄,收吉避凶。寇千从来不敢把‘宅’这个主体替换为人,原因很简单。 宅足以对抗克泄,源于其强韧,难以摧毁。而人的肉身,确实弱了不止一点。 幸运的是,昆仑飞白妖族的撼体经络,恰好弥补了这个弱点。并且,这足以解决他修行上的最大问题。 无法妖修,也无法习得人类的道法,这是‘昆仑儿’无法迈入玄珠境的根本原因。 一念至此,寇千已经笑了起来。他俯仰天地草木的变幻,凝视昆仑飞白,然后开口道:“箕水豹,虚日鼠。” 昆仑飞白回头与寇千对视,眼神迷茫,却霎时双眸一亮。 他明白了,这是一招起势。 灵识自视于体,真炁点亮双宿,他感到体内一阳初生,飞沙走石间,如龙尾摆动所引发的旋风。 寇千吐了口气,慢慢爬起来:“亢金龙,星日马。” 当斗杀之首冲,居朱雀之明目。 昆仑飞白十七年来,从来有如此酣畅地运转过道力。他出拳了,拳风擦过虚空,带起的罡风封住了入魔女道人的走位。 “胃土彘,室火猪。” …… 随着寇千的每一次指引,局势慢慢翻转过来,趴在地上的众人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这很疯狂,他们的大脑完全反应不过来。 然后,他们听到了寇千轻声道出了最后一道指令,这是杀手锏。 “心月狐,斗木獬。” 昆仑飞白一愣,斗宿为天庙,尊为天子星,寻常情况不可冒犯乃是常识。但他也只是怔了一下,便听从了寇千的指引。凝聚的真元之力如同苍龙起于腰部,心火大开,星元非横,起于高空陡然散开,如同一张斗网向对面拢去。 入魔之人有些暴怒,她无处可躲,于是搏命奋起反击,她也使出了全力。 在两道真元接触的一瞬间,光华大绽,霎那永恒。 没有人敢眨动眼睛,那张大网裹住所有的炁,极具张力地窜入了入魔者的体中。随后,那女人抱头倒在地上,撕扯着沙哑的嗓音哭喊。 她动不了,却实在如同烈火焚身。 看到昆仑飞白一气呵成,瞬间压制住了外放的魔炁,寇千也觉得有些讶然,他没想到效果如此之好。于是顿了顿,他闭目存思,调整吐纳,缓缓抬起了右手。 一切在容单子眼中宛若系风捕影,脑子里只余震惊。她紧紧盯着寇千抬起的右手,看到他指尖凝聚起一丝炁。 他还要干什么?容单子不禁有些期待。 寇千起手,凝气,掐诀,然后虚空画出一道符。 这道符,他曾在山腰居室中练习了千百遍,因此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了极致。 符成即生效,这一方小天地骤然之间电闪雷鸣,然后天降大雨。众人有些莫名其妙,容单子也有些奇怪。普通的雷雨符,何必还要如此费神,虚空画符呢,难道只是为了炫耀天赋异人。 有人还在揣测,然后听到了柳逢川的惊呼声,他们顺着柳逢川的目光看过去。 是那个入魔的道人,她躺在雨中似乎已经晕厥过去,可是身上的魔炁却已全然散尽。 尽管昆仑飞白先前靠蛮力压制住了她,可是,那不代表祛除了魔炁。 容单子很快反应过来,她直视寇千问道:“你施了什么术?” 寇千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心中很是愉悦,笑了笑调侃道:“美容术。怎么,容姑娘也想一试?” 心魔已去,人心自然美。 这个回答没毛病,容单子有些不满地撇嘴问道:“那接下来如何,修整队伍,明日再战?” 容单子没有意识到,现在她已经把寇千作为队伍的主心骨。 所有人都静静等着寇千安排,他看着右手想了想,道:“今晚就休息吧,明天,或许可以有点谋略。” “什么意思?” “我们不是已经垫底了吗,力量不够的时候,需要动动这里。”寇千指着自己的脑子,望向百老林腹地道:“比如说,聚集起来,设伏一网打尽。” —————————————— 醉道人依然在喝酒。 林中的夜晚有些清凉,风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不知道什么原因,醉道人的腰带已经松散开,露出一片肌肤,从下巴流淌而下的酒水滴落胸膛,被他随手一挥,蒸发在空气中。 “殿主倒还有好兴致,一组遇到入魔修者的事情,您应该知道吧。” 树下突然出现一人,黑袍长剑,背靠在松树下,依然不改挺拔与军人的气势。 醉道人没有改变侧卧的姿势,只是随意地瞥了李长庚一眼,笑道:“神将也不差,还有闲情逸致来找我聊天,证明那些孩子还是挺安全的。” 李长庚摇头,决定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殿主怎么看那孩子施展的术法。” “哪个孩子?” “您知道我的意思,刚才那一瞬风云雷动,我和师父都怀疑是太古失传之符箓。” 醉道人垂下眼眸,醉态尽显答道:“你也说了,施术只是一瞬间,我还需要再观察……观察……”说完这话,他举起酒坛长饮,不再理会李长庚。 叹了口气,长庚揖手道别,消失在夜色中。 看到对方离开,醉道人这才露出一抹头疼的苦笑,喃喃道:这小子,果然是个大麻烦精…… —————————— 25.一网打尽(三更,求收藏)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无愁,因风皱面。 百老林海作为药师谷谷底林海,古树参天,巨石错落,百种针桦叶蔽日遮云,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寇千叫醒了整支队伍,在他的计算中,今天必须早点出发,才能做好各种准备工作。几个没睡醒的人抱怨一声,便整装跟在他身后出发。 一路急行,寇千发觉林海茫茫间,在十围之木周身长满了枝干纤弱的幼苗,虽然有些凌乱的不修边幅之感,倒也彰显出自然清逸的美。日光透过繁茂的枝叶的漏下点点光斑,宛若一幅饶有韵味的泼墨图。 随着继续深入山谷之中,周身环境开始发生变化,满地的松针和苔藓下,陷藏着交错纵横的岩缝,碍于寇千的特意叮嘱,没有人动用道力,因此一路走来极为艰难。 “哎呦,我的脚……”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一声娇喝,随即歪坐在石缝边不敢动弹。 寇千蹲身,探手捏了捏少女细弱的脚踝,想了想开口问:“《入药镜》中,‘起巽风,运坤火’的坤火所指何意?” 少女瞪大眼睛一脸迷茫,费力地从脑中搜索这本书的信息。 就在这时,寇千手上发力略作扭转,发出一道清脆的骨节撞击声。他不放心又摸了摸,才道:“好了,你起来试试。” 少女呆呆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正要道谢,却被容单子打断道:“为什么不能动运真炁,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可是,你也得用它来说服我们。” 寇千很快做出了回答:“我觉得……魔化之人对真炁很敏感,没设好埋伏之前,最好不要吸引注意。” 容单子觉得这个推论成立的可能性很大,有些埋怨道:“那你为何不早说。” 寇千苦笑:“你也没问我啊。” 昆仑飞白一拍寇千肩膀,抹了抹鼻子乐道:“接下来呢!我干点什么?” 寇千看着这个精力旺盛的少年,有些怕他惹出乱子,斟酌到:“天时地利人和,我们需要占据有利的地形,才有资本谈接下来的事情。” 接近傍晚,深达林海中心,他们果然找到了一处天然的易守之地。这是一洼天坑,并不是特别深旷,隐藏在高大的美人松林中。 寇千凭目力丈量一番,点头开始部署:“那么,我们便分三组行动。昆仑飞白和我一组,负责引诱入魔的凶兽入阵,以及祛除魔炁;容姑娘,你带七名擅长制符之人在天坑外围结成八门金锁阵,对凶兽造成钳制;剩下的人,只需要在我和昆仑飞白接近时运转真炁,吸引它们即可。” “你要如何去找凶兽?”容单子皱眉问道。她觉得寇千这个主意不妥,两个人实力最弱的人诱敌,实在让她难以同意。 寇千看出了容单子的担忧,但没法告诉她具体的细节,只好笑道:“我自然有办法,这里就交给你了。” ———————————— 寇千和昆仑飞白只是运转真炁往前行了几里地,便停下了脚步。 昆仑飞白不解地看着这个部署计划的少年,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应,因为对方正在集中精力在指尖汇聚起一道天青色的炁。 昆仑飞白妖族的嗅觉极为敏感,他立刻断定,这不是真炁。 他想问出口,却看寇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大约一盏茶之后,寇千终于出声了。 他只说了一个字:“跑!” 这是昆仑飞白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因为他屁股后面现在追着几十只凶兽,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寇千,发现他竟然一脸的愉快,于是骂道:“你是变态吗!明明可以自己一个人一组,干嘛非要拉着我!” 寇千一边在离勾的协助下遁逃,一边畅怀道:“我怕万一死在路上,总得拉个垫背的。” 黝黑的少年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把人嘴缝上的冲动。 —————————— 天坑附近的人已经撰好了符文,列阵等待寇千的归来。他们先是听到一阵隆隆的响声,似乎整个林海都在为之颤动。 没多久,他们看到了狂奔归来的两个少年,一个满面笑容,一个一脸狰狞。紧随其后的是四五十头凶兽,容单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快,真炁御体。” 天坑中的人急忙开始盘坐运转真炁,他们无处可跑,只好听从安排。 凶手一路袭来,就在接触天坑的一瞬间,寇千大喊:“结阵!” 容单子和七名考生竭尽道力,将符纸送去阵门。这是普通的禁锢符咒,在八门金锁阵下,可以钳制住凶兽一段时间。 寇千点了点头,然后闭目,动用了黑龙的力量。骤然间,一股庞大的真炁在体内运转,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就在容单子忍不住要开口时,寇千动了。 右手起势,掐诀,极有力道地虚空画符。 “安魂祈雨歌。” 符光大现,这光华让众人心中为之一颤。 雷声轰鸣,发出直指人心的震撼之音。阵阵霹雳上中,寇千感受到了苍穹之上透着隐隐的紫气,这出乎他的意料,于是皱起了眉头。 长久的闷响不绝于耳,这让天坑中被钳制的魔兽开始战栗,它们本能的感到害怕,于是开始费力嘶鸣,并试图冲破禁止。 这种冲力很强劲,容单子和另外几个制符的人额头不由冒出一丝丝汗,随着凉风吹过又消失不见。 昆仑飞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看到半晌没有雨点落下,有些焦急地问道: “哎,怎么只打雷不下雨啊……” 寇千仰面紧盯苍穹,转而凝视指尖,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妙炁。他摇了摇脑袋,终于露出一脸迷惑:“我也不知道。” “靠,我还以为你在思考什么深度问题。愣着干嘛,跑啊!” 昆仑飞白一声大吼,一组的所有考生霎时拔腿退出天坑,他们已经习惯跑路,因此跑起来特别带劲,调动真炁的速度也极其迅速。 几里之外,桦木林中。 一直监察一组的鉴官不由叹道:“倒是这队考生的修为进步最大,不过,这一招太过激进了些,可惜。” 身旁另一位矮胖的监管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道:“那小子成竹在胸,我觉得定有翻盘。” 两人说着,又放开灵识查探起来。 —————————————— 长风当立,寇千仰面等待,却依然没有丝毫降雨的预兆。 他叹一口气,只好打算离开天坑。突然,一只凶兽突破禁咒朝他扑过来,已经来不及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天光顺着云层急速劈下,不偏不倚打中了凶兽,它还未发出声音便已劈成焦黑。紧接着,倾盆大雨骤然落下。雨水砸落,凶兽尽数哀号,鬼泣声遍布 寇千脑袋淋在雨中,让他一阵吃痛,却觉得清灵许多。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寇千觉得,这些凶兽在谴责他。 拔腿逃命的考生全都停了下来,看向雨中的天坑。遍地残尸,只剩一个道服少年淡定地站在雨中,他负手而立,将目光投向遥远的苍穹之外。 没有人出声打破这一幕,他们都是修道之人,是比这个少年境界更高的修道之人。可是,却在看到这一幕时,产生了惊为天人的想法。 有人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耻,也有人决定为这个念头付诸行动。每个人似乎都有了那么一丝了悟。 包括寇千。 他撩起袍子,竟然就在滂沱大雨中盘膝而坐,没多时便已入定。 昆仑飞白挑了挑眉,心道这小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怪,打起精神为寇千护法。 雨积入天坑,已经湮没了寇千的小股,他却从这冲刷下魔炁的雨中,汲取到了诸多。 纳入寇千体内的,是无穷的妙炁。 —————————— 26.机缘与邀请 骤雨初歇。 寇千从意念的震撼中出离,颤动眼睫,微微睁开了双目,如果这时有人与他对视,便能发现他漆黑的瞳仁中泛出流光溢彩。然而,在仰头看向天边初升的朝阳时,寇千却轻拢眉头,收回视线垂下了眼眸,同时,也褪去了眼中的那抹亮光。 他在回忆刚才灵识中和离勾的对话,看到朝阳,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于是,有些失望和迷茫。 整整一夜,他都在跟随心念吸收,甚至有些贪婪地汲取雨中的魔炁。一开始,确实是离勾出声让他这么做的,但后来,变成了他内心抑制不住地这么做。 寇千产生了一种恐慌,于是他把这种情绪反馈到灵识中,得到了离勾的询问。这正合他的意,因为他知道离勾瞒了他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都跟他息息相关。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峙,之前的相处中,寇千一直本着尊重离勾的原则没有多问,可这次的不安感太过强烈,于是,只能针锋相对。 然而,寇千很快就败下阵来,因为离勾只说了九个字。 她的语气非常疏离,虽然看着寇千,却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别的人。 她说:“现在的你,没资格知道。” 少年无法辩驳,所以在看到初升的朝阳时,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一丝怀疑,他的背影透露出一份孤寂,靠在美人松下的昆仑飞白睁眼时,便看到了这幅让他说不出感觉的画面。 ‘昆仑儿’的目力听力异人,同样,他们对情绪的察觉也非常入微。 莫名地,昆仑飞白觉得寇千现在很需要人陪在身旁,他嘀咕两声赤脚小跑过去,有些嫌弃地拍了拍寇千的肩膀,一脸无所谓道:“你这说入定就入定,幸好有我在一边一直守着,不然,光柳逢川就能弄死你了。” 寇千猛地被拍,回过神来,看到昆仑飞白眼底掩饰不住的担忧,才惊觉自己刚才的思想很危险。他突然了悟,想到了父母、伯先生、道院里那两个魔王、风入松,以及虞心戈。 现在看来,没有人在为难他,是他一直在为难自己。 一念之间,寇千身上的气势产生变化,他从心底里感到轻松,于是笑道:“我信你。” “……你信……”昆仑飞白突然不知道怎么反驳,看到寇千的已然走出那种消极状态,只好摆摆手:“算了,你修行一晚,有什么收获吗?” 他问了,寇千便答了。“现在是暂时没什么转变,不过……潜心修行一段时间,应该会有质的飞跃。” 昆仑飞白看得出寇千是同炁圆满境界,理所当然的以为寇千是要突破到固元境,有些担忧道:“我听说你才迈入同炁没多久,千万不要急功近利,你不知道多少有天赋的修者因为筑基不稳,死在玄珠境的修炼途中……” 寇千听着昆仑飞白抓耳挠腮的解释,忍不住笑意越来越浓,他很明白对方想表达的意思,甚至读得最多的便是内功炼丹的道书。 玄珠境之所以被看做分水岭,是因为‘无漏’状态。 这就表示内丹已成,炁不再向外走,因为这种欲窦不开的意义,它成为一种测验。一种对修道之人的筑基功底,甚至是灵识强度的残酷测验。 寇千知道昆仑飞白误会自己了,但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几天,寇千他们的小队就夜宿在天坑旁边,诱敌,战斗,养精……再投入新一轮的祛除魔炁中。这之中好处最大的自然是寇千,每次暴雨中他都会盘膝而坐,容单子他们虽然心生疑虑,却已经不敢再对寇千有任何不敬。 每个人都清楚,这种参加大试的方法,没有寇千在就完全不成立。 他足够强,所以值得尊重。 寇千从组内考生的眼神转变中看清了这个道理。这很粗暴,也很简便,作为人类社会中最能吃得开的法则,受到了众生的默认与许可。 —————————————— 七日之期已到。 李长庚早早来到了百老林海的高地上,淡淡看了副将一眼,那人收到指示开始运行真炁,响了身前的蚩尤鼓。这是道书大试独有的计时器,五百鼓声为收试之鸣。 鼓声激越雄壮,穿越重重枝叶,传入山谷之内,发出一道道共鸣之音。 有几组考生已经率先出了林子,听到鼓声只是起身走了两步聚拢过来;也有人正急速奔赴过来,李长庚扫视一周,有些意外,鼓声已经敲到了末数百声,他心中有些紧张起来。 虽然他受到老师的示意,要阻挠这个少年在道书大试上取得成绩,可是真的不见少年的踪迹时,他内心却有一丝焦躁。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情绪中隐含的在意。 鼓声道计三十数,早在一旁探看的卢非和石天外忍不住想重新回到林海中,却见一队人马疾如飞箭,从林中扑来,随之传来柳逢川的吼声:“一组到了!到了!” 很多人都看出一组考生身上的进境,只好以为他们遇到了什么机缘。一道道或羡慕或疑惑的视线投在他们身上。 李长庚和云十八也在看。不过,他们看着的只有一个人。 明明还是那个同炁境界的少年,却让他们觉得,整个道书大试中进境最大的只能是寇千。 看着少年与两个魔王相互询问,李长庚不由露出一个笑容。很快,他意识到这样不妥,轻咳一声道:“诸位,道书大试正式截止。本次大试中途,弃试考生128人,超时者46人,三日之后圣贤殿上张榜公布大试成绩,届时,清明殿殿主以及众位符师大人会亲临现场,希望各位不要忘记。” 听到这个消息,现场一片沸腾,谁都知道清明殿一出场意味着什么。 李长庚没有被这气氛感染,他垂眸深思,想到了老师的嘱托。他有些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但想到老师的意图从来没人能反抗,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寇千身前,点了点头道:“家师对寇小先生慕名已久,在子午谷内恭候多时,希望小先生可以同我前往点苍林一趟。” 小先生?太清神将,已经破入和合境界的李长庚,居然称一个同炁境界的柔弱少年为先生? 这世道…… 四周嘈杂的声音骤然静下来,众人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盯着寇千。 ———————————— 27.针锋 气氛胶着到了极致,寇千却垂下双眸笑了。 李长庚这话说的虽然客气,但是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场,面对这种软硬兼施的处事风格,加上考生们不善的眼神,寇千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卢非动了动嘴唇,他想到了李长庚的变态师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正想要阻止寇千,却被石天外拽住衣角,对方轻微摇头,示意卢非往前看。 那是一支十八人的鬼面队伍,悠闲地立在高地之外:有人嘴里叼着卢草晒太阳休憩,有人在赌色子,还有人搭起火架要烤新捉来的河鱼,被队伍最末的长发女子冰冷斥责,只好作罢。卢非瞄到第一眼的时候,已经明白了石天外的意思。 如此大费周章,甚至有些兴师动众的做派,哪里是邀请。 这他娘的是来绑票的。 想到这里,卢非忍不住瞪了李长庚一眼,他也没什么报复的办法,憋了半晌道:“老爷子常念叨你,改天我也这样邀请你一趟。”卢非话意中指的是九门督公卢映雪,这个名字很娘气,但是确实是卢家当代家主——他的亲爷爷的名字。 李长庚一怔,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风雪夜,他被卢老太爷救过一命。这等同于再造之恩,长庚的眼中有了一丝踌躇和犹疑,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便恢复为那个威严的神将之风。 点头,略显刻板严肃的弯起嘴笑了笑,李长庚一边向前带路离开,一边回答卢非:“等交完差,我自然会去督公府。把你小子闯的祸,一样不少全都告知老太爷。” 卢非的脸瞬间乌黑一片。 整个清歌城都知道,小魔王最怕的有两人,一是南泰伯一舍,另一个就是老太爷。压抑的笑声霎时间从四面八方响起。 容单子一直立在不远处,听到李长庚的邀请,她也有些讶然,此时看到寇千一言不发就要跟在身后离开,忍不住皱起了眉。但,也仅此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纵然怜悯这个少年,他们也不会赔上自己去讨教。 然而,昆仑飞白却顾不得这些,他一把拉住寇千,责问道:“哎!我从向林之邑远赴清歌,你答应帮忙找个落脚地,现在还没安顿好就想跑?” 对视之间,寇千已经明白这个有些耿直的少年想帮助自己。他笑了笑,对卢非和石天外道:“帮我安顿他。” 石天外用力点了点头,帮不上大忙,这点忙势必要帮。他看着昆仑飞白,恨不得立马给他造个新居,丝毫不在意对方向林之邑的来头。 卢非没吭声,寇千知道这个魔王正在竭力压住自己的脾气。转身离开时,特意开口安抚:“三天之后,圣贤殿上见。” “一言为定。” 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卢非又重复了一次。看到身旁的昆仑飞白有张口反驳的趋势,他一把捂住对方的嘴,直到对方走远一些才放开,嫌弃的在昆仑飞白衣服上抹了抹手。 “为什么拦住我!你知不知道,他是我修道的唯一希望?” “不知道。”卢非歪着视线瞟一眼有些焦躁的少年,继续道:“但我知道,你要是再阻拦下去,远处的鬼面人立刻就能让你丧命。到时候,别说是修为,你连聚魂鬼修的可能都没有。” 昆仑飞白嗫嚅半晌,气势明显弱下来问道:“那是些什么人,这么厉害?那小子不会出事吧……” “天宫内院的云镜十八司,放在整个九州,都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你想想,有哪个为帝权服务的组织,可以如此蛮横地猎杀修士,就连妖魔各部也很忌惮他们。” 昆仑飞白咋舌,他来自西南戎州,本来就是四大部洲治理之外的蛮地,再加上十多年来魔族浸入,他对凡世的一些常识都很空缺。 想了想,他直指重心问:“修道之人凭实力说话,这么说来,这个云镜司的人都很厉害?”卢非翻了个白眼,暗叹‘昆仑儿’果然常年不出世,消息十分闭塞。他简洁明快解释道:“云镜司按照实力境界顺序递升,从云一到云十八,皆是丹成的修士,其中实力最强的便是云十八,已经是知微境界。” “怪不得,刚才烤鱼的特别怕那个女人……但是,他们就不能好好起个名字吗?” “比起名字,这更像是个代号。”卢非深深看一眼远处的冷淡女人,总觉得有些眼熟,挥去这种念头低声道:“他们的存在,不被允许拥有名字。” ———————————— 寇千的身影渐行渐远,他跟在李长庚身后,走到云镜司众人身边时,凭本能辨认出了云十八。他有些好奇,这就是几个月以来,一直盯着他的人吗…… 云十八也抬起了头,目光透出一种审视和冷意,她知道寇千认出了自己。不过,那又如何,这个少年现在已是自身难保了。 云十八没有想到,面对自己刻意释放的知微境界的炁场,少年只是略作思索,便尊重的颔首点头。 这是一种修养,修士的自我涵养。她只是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少年还在注重这些东西,她莫名的有些生气。 发丝轻扬,云十八凌落转身,带头往天宫驭羽而去。 同一时间,点苍林中书石下,通身笼罩着淡淡青雾的老者出定,缓缓睁开了双目。 这是一个没有瞳孔的女人。 —————————————— 太清城中依然太平。 德云酒馆的胖老板开了铺门,正要挂出招牌,便看到半是醉态的青年男子左摇右摆,撞进店里坐下。 他的步伐十分不稳,似乎每一步都将要摔倒,让胖老板生生捏了一把冷汗。然而,很快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郭胖子是城中有名的酿酒师,很清楚喝醉的人步伐虽然紊乱,却不会如此轻快。他暗叹一声,跟上前去笑道:“先生一早便来我店中喝酒,想来是极为爱酒之人。” 醉道人眼中露出一抹赞叹,他爱喝酒,对于能酿出好酒的师傅自然偏爱。于是笑道:“郭师傅抬举,我倒是喝过那么点酒,却谈不上极爱。” 说这话时,醉道人的眼睛一刻不离,紧盯着柜面上一个黑坛。坛子十分普通,向来喜欢来这里喝酒的酒客都会忽略掉的东西,醉道人却露出了满满的兴致。 郭胖子笑了,这是他的宝贝,也是他寻找知己的检验工具。如今一眼被醉道人认出来,他十分欢喜,又有些不舍。 犹豫半天,郭胖子从柜面上小心翼翼抱下黑坛,放在醉道人面前的桌上,又反身从柜中掏出一只破陶碗,倒酒,满是期待地递到醉道人面前。 酒客与酿酒师之间,何须多言。 醉道人端起碗来,气已扑鼻,令他眼中忍不住多了一丝清明和惊异,没有多问,他就着破碗饮下美酒。 “如何?” 醉道人沉醉在那种百泉抚心的畅快中,很久之后,开口道:“不如,你跟我回清明殿吧?” 郭胖子大笑。不管醉道人的身份如何,这句话对他来说,确实是最高的礼赞。 他想要给醉道人再倒一杯,自己与他一同畅饮,却被对方制止了这个做法。 “别急,等我办完事情回来,我们好好论酒。”醉道人双目放光,下了极大的定力把酒坛推回去,起身边往外走,边道:“尝过了郭师傅的百泉酿,我才有动力去应付接下来的糟糕局面。毕竟,好酒可是我醉道人平生所求。” —————————— 28.少年初识愁滋味 子午谷。 中书石无棱角,从远处看去,它在一片青郁环绕中显得石身暗沉,极不起眼。寇千跟上李长庚的步伐,往点苍林内走去。他们刚从十三玉门一路疾行,天宫宝殿的巍峨壮阔也来不及观赏,便经过重重把守,进入了内苑禁地。 说实话,子午谷够不上谷,却因为来历非凡,被帝君尹秩文亲自赐名。 传闻中,天宫内院地势开阔平坦,并无山谷密林,乃是皇家世代供奉的一位大能使用搬山挪林之术法,为自己造就这片栖息之地。求道之士,素来喜好于四海之内,山谷之中,僻远悠闲之所。修道之人皆知这位大能如此费神留在天宫内的真正原因。 这就是九州修道界有名的供石家族。 迈入点苍林中的一瞬间,寇千便不由惊奇发出声音,李长庚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发出隐隐天青色光华的中书石。于是明了地笑道:“点苍林中八门伏阵,将中书石中的……一种纯净之炁封锁起来,因此在外面的人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块普通的石柱。” 寇千点了点头,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他没有放过李长庚话语中提到的‘纯净之炁’,他直觉这与自己转换的妙炁是同一种物质,小心为上,他干脆不再多言。 李长庚只当是少年初来乍到,有些拘谨,索性也不再说话,往前带路去。倒是身后云镜司的一众男子笑出声来,被云十八一声厉喝,骤然止住,这让寇千多看了云十八两眼。 “看什么,留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云十八冷冷开口,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皱起眉头对李长庚道“我先进去了”,一闪身消失在视线中。 李长庚的面色也有些僵硬,看云十八走了,忍不住对寇千提议道:“你不介意我施术带你走吧?” “不介意。” 话音刚落,寇千便感受到了和合境界的威势与炁场,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还是让他气血逆流,瞳孔猛地放大。 他们已然来到中书石前。 —————————————— 寇千缓过神来,才透过同行十多人的身影打量传说中的中书石。 在寇枫客收藏的少数正法残典中,曾一带而过地提起这些石柱的来源。古有泗水,流经九州八处峰峦洞壑。忽有一日,泗水干涸,凭空冒出了八根青玉石柱,这种玉石质地九州未曾有见,扣之铿然有声,从不同角度敲击能发出宫、商、角、缭、徵、羽、和七个音节,人称“七音石”。 “你看这石柱半晌了,如何?” 这是一道略显沙哑郁结的女声,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已经上了年纪。寇千蓦地被叫到,还有些呆滞,但看到长庚与云镜司一众人的恭顺态度,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这个问题很刁钻,开门见山地拷问寇千的态度,只有在形势一边倒的情况下,人的傲性才会肆无忌惮碾压对方。想明白这一点,寇千开始装傻,顾左右而言他道:“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赏石清心,怡人,益智,陶情,可以长寿,上佳之选。” 听到这个答案,对方显然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颇有兴致道:“石乃园之骨,这石头倒确实为我的园子添色不少。《长物异志》曾言‘石以七音为上,英石次之’,只不过世人从未见闻七音石,你可曾见过?” 寇千心中无奈,这么大个儿杵着,想不见也不行啊。 这种态度他却不能显示出来,顺着对方的话道:“据说,七音石兼具九美,分别为瘦、透、漏、皱、伛、黑、声、丑、悬。觅得七音石炼制法器,品位至高至尊,宛若天成;而添加七音石粉末的丹药也是更具效力。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未曾得见这些法器丹药,就更不要说七音石了。” “是吗……”对方似乎在思考什么细节,过了很久,寇千看到那人走到自己身前,睁开眼笑了:“那不如让你这辈子看个够。” 这个笑容真的谈不上好看,整张面容凑起来蹙成褶皱的纸团一般,让人心中很不舒服,就更别提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 她的双眼没有瞳孔。 寇千也被吓了一跳,但想到这老太突然凑到身前睁眼的行为,他明白对方是故意在试探自己,于是稳定心神,强迫自己淡定与对方对视,并轻微地揖手行礼。 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接近于敌人,所以只需要长幼之间的问礼。虽然,他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能看到。 没几秒钟,他便得到了答案,对方爆发出一阵节奏怪异的笑声,继而摇了摇头道:“你这小孩确实有点意思,倒也难怪能收服术一。不过,还是太弱了些,区区同炁境界,如何能助我对敌其他七处供石家族……” 顿了顿,这老太婆似乎想到一件美妙的事情,才继续道:“虽然你作为钥匙弱了些,但是,要作为鱼饵却是最合适不过。因为,你足够弱。” 说完这句话,她有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李长庚忍不住皱眉,却依然没有出声打断。 寇千只是在对方提到‘钥匙’这个字眼时,眼眸轻轻眨了眨,便再没有什么反应,良久之后,他确定对方已经说完,才开口道:“既然如此,桐钧大士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捆我一个小小的棋子回来?” “哦?你认识我?” “略有耳闻,昔年的谢太妃病故,不过是造就了如今的桐钧。” 在听到寇千提起谢太妃时,桐钧老太的面部一瞬间变得狰狞,她似乎极力忍耐半晌,才冷笑道:“钩直饵咸,却依然可以钓到一条醉不醒的蠢鱼。” 寇千眉梢一跳,他不确定这位中书石的供石人究竟知道多少真像,但他知道,事情多半要变成最坏的局面了。 桐钧老太所指的,正是醉道人。 ———————————— 29.炉鼎(求收藏) 光束投射在日晷之上,时间已经到了正午。 寇千正在向离勾确认能不能拼尽全力逃出去,虽然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杀手锏,但是如果要连累到别人,这些猜测试探,隐藏伪装便已不是问题。 是敌是友,都不妨一战。 离勾在犹豫,看到中书石之后她就有了自己深处的考量。看寇千半晌不发话,桐钧老太从鼻腔发出一声低嗤,李长庚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有些不忍,慢腾腾挪到寇千身旁道:“跟我来吧,师父她……有事情让你做。” 离勾没有出声阻止,她似乎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事情。 李长庚带着寇千逆行半圈,来到中书石正北,指着一尊紧挨石柱的药炉示意他过去。 这是一尊龟形炼丹炉,腹壁刻有复杂的云雷纹饰,四方为饕餮纹糅合着六对夔文(※一种变体龙文),炉底却是一圈凤纹。这尊炉膛整体比普通的炼丹炉更为大气,似乎不像是用来炼制丹药的。 寇千还注意到,石炉的龟形主体下部设有梯形炉门,双侧生环耳,底部为四云足。石炉身后通有一个小炉堂,与炉膛的夹壁夹底相通,连接到青玉石柱底部。 这些细小的设置,无一不让寇千生出奇怪的感觉,他站定在药炉边,灵识中询问离勾:“这炉有诡怪?” 离勾似乎刚和术一说完什么,嗜血的少年听到寇千声音,立刻老实返回书页中,不再言语。 “你随寇枫客浸淫多年道典,应当知道……‘炉鼎’这种存在……” 寇千的脸色一瞬间沉下去,他当然听过这种无法走上台面的邪道,甚至在细细查看药炉时,有一瞬间也生出了这样的猜测。但是,终归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时,他还是生气了。 上古时期,华阳大仙曾感叹:仙道一途,力图灵、炁熏蒸固封,谓之炉鼎。 息为风,神为火。风火之法便为凝神吐息之法,它与外丹炼制对应,乃是迈入玄珠境界凝结内丹的方法,因此,中古时期有人言:“炉鼎在于一身。”这种总结十分隐晦,在修道的传承中,往古圣真,禁而不漏;中古圣真,略言其始,而人不究其始。 于是,就出现了一类邪道。 他们以人为鼎,取男精女水,败血服食,补身接命,被视为最末等的修炼法门。 “你的意思是,这位太一圆满境界的老人家,是靠邪道修炼上来的。”寇千的气息明显透出一股怒意,先前 离勾明白,一旦自己点头,就意味着寇千脑中的修仙体系崩坏重建。 叹了口气,离勾继续道:“她想用的不是这个方法,不过也差不多了。你知道,九州境界至高不过太一,想往上爬,自然就会开始动歪脑筋。” 证得长生果位,需度过虚无之关,从而超脱劫运。对于桐钧的反向而行,离勾只能表示叹息。 “你没有反对这种行径,证明对我有好处。”寇千略作琢磨继续道:“希望不会是为他人做嫁衣。” 他说完,便自觉往炉中迈步,李长庚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有一刻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往涧溪旁的梅花桩上扫了一眼,便忍住自己的真实心意。他压低声音苦涩到:“你……慢一些。” 慢一些,拖时间等醉道人来救你吧。 这个意思已经明白无误地传达给了寇千。 ———————————————— 夜已降临,除了吃过一些易有饱腹感的食物,寇千没有离开过龟形炉一步。 如果有人在一旁观察,便能惊奇地发现随着少年的吐息,青玉石柱的光华开始有规律地明暗闪烁。随着一明一暗交错,本来没有固定方向运行的炁骤然有了流向,仿佛找到了本原与归宿一般,往这擎天石柱的底端逆流。 在那里,有一道炉堂等着它们。 数息运炁,需要从爻、时、度、位等多个方面算出其数,这种数被称为行周天的造化之数。 乾六爻策数二百一十六,坤六爻策数一百四十四,合为周天三百六十度。 寇千的幸运之处就在于有离勾在身边,这种造化之数不过成为一句具化的指令。 从虚危穴起,建立斗柄,转运河车…… 寇千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行的是固元境界的修炼法门,他只知道自己的灵识处在一片瀚海之中,每一次呼吸吹嘘,灵、炁很自然地便相合在一起,它们自如的窜入炁穴之中,深入到曳满星辉一般的丹田腹海。 如果没有离勾打断修炼,寇千并不打算停下来,因为这种入定让他意外的舒服。 “知道温水煮青蛙吗?”离勾忍不住提醒道。 寇千正要回答,眼神光一扫,察觉到远处那道贪婪,甚至有些忍耐不住的眼神,他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是普通的入定,竟然让他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状态。他有些忌惮地看一眼青玉石柱,心思渐渐清明起来。 “这七音石的影响果然潜移默化……或许,还是我定力太差了。” “倒也怪不得你,这件事情就说来话长了。先看看眼前,那老太婆要来收网了。”离勾颇有兴致地用舌尖舔了舔嘴角,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告别了杀戮争斗这么多年,她还是当年那个脾性。 寇千苦笑,慢慢从炉中站起,他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有些变化,但是表面上,他依然是个同炁境界的弱者。正思考着要不要用这份实力上的隐瞒搏一次,他便被一道清脆的童声打断了思绪。 “小哥哥,婆婆…让我来…来给你……” 这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杏眼乌黑,两个松散的垂练髻歪歪扭扭的置于耳边。她手中捧着一只陶罐,罐中放着一柄乌金匕首,意图十分明晰。 这是来放血的。 寇千看到对方眼中止不住的泪水时,还是叹了口气,之前他就注意到李长庚和云十八分外在意这个小姑娘,他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可能性,于是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笑道:“别哭了,是来取血吧?” 小姑娘紧张地用袖子抹了抹脸,扬起脑袋点头,眼神中露出一丝担忧。 寇千苦笑,心想你就是再可爱,我也是不能放血的。却听到离勾在灵识中严肃道:“给她血!” ———————————— 30.共命鸟 寇千有些不解。 但感受到离勾话语中的迫切性,他二话不说接过小丫头手中的陶罐,手起刀落。 他特意挑选了一处静脉,很快就感受到了生机在流逝。“我恐怕不能给你装满罐子,”寇千笑着嘴唇已经有些发白:“再强大的修士也是怕死的,何况是我。” 小丫头看到他虚弱的样子,忍不住眼泪又要掉下来,使劲咬着嘴唇道:“对不起……小哥哥你停下吧,我只要一点就够了……” 寇千皱起眉头,他不喜欢一直道歉,所以当别人跟他道歉时,也会有些不舒适。他摇头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顶问:“你叫什么名字。” “乌江月。” “乌江踏月的大气势,怎么能哭鼻子。” “婆婆说,我会给别人带来厄运,所以才用这个名字,我本来…有自己的名字的,可是婆婆让我再也不要提起那个名字。” 寇千察觉到一丝违和感,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于是试探道:“你和桐钧婆婆,在一起呆了多少年?” 小丫头歪着脑袋,眼睛里还满溢着润泽道:“我忘记了……好像,那个时候小长庚还没有来呢。” 寇千心中一沉,已经明白了这个小姑娘的来历。 四大部洲无法将触手伸到的各州深处,都有难以言明的势力把控,那些隐世之人要的不多,只求占据洞天福地,揽坐天华地宝。其中,便以妇孺皆知的‘三明七贤’为代表。 三明者,分别是‘宿命明’、‘天眼明’、‘漏尽明’。 明白自己或他人一切宿世之事,为宿命明王; 知晓自己或他人一切未来世之事,为天眼明王; 能以圣智断尽一切烦恼,为漏尽明王。 这是三位拥有大神通的异人,而这个小姑娘,恐怕就是三明之一的天眼明王。 寇千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天眼明王在三明之中极为特殊。据最近一次修撰的九州人物志言,天眼明王双目有疾,难以视物,一直保持孩童之姿,于数十年前突然失去踪迹,生死未卜。浮生六榜紧随其后更改了榜单排名,柴浮生只给天眼明王下降的榜单名次中留下了一句评语:“一切有为如梦幻泡影,本有今无,本无今有,堕于井中救月。” 寇千想到这种可能,是因为桐钧婆婆没有瞳孔。 “你真正的身份是…天眼明王屠乐吗?”寇千止住伤口的血,轻声问道。 乌江月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猛地一震,忌惮地看向石柱穿透的苍穹。寇千也抬头看去,一切平静,他挑眉把目光重新投回对方身上,他感到,这个小丫头的气息瞬间产生极大的变化。 乌江月却似乎从其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动用了某种力量,双目感到灼痛,于是一把夺过寇千手中的陶罐,跌得撞撞往涧溪方向的木屋跑去。 “怎么,差点冲破封禁,看到什么了?”桐钧拖着树皮一般粗糙的嗓子问。 乌江月停下,愣住,她小心地把罐子放在药炉旁,回味一番云中的滋味摇了摇头道:“我看不透他。” ————————————— 三日之期即将到了。 每日同一时间,乌江月都会带着陶罐和匕首准时出现,等寇千乖乖放完血,拔腿就离开了。她似乎有些害怕寇千,这让离勾他们好一阵嘲笑。 寇千却笑不出来,他和卢非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若是明天一早他不能赶到圣贤殿上,不仅意味着道书大试的最终弃权,也会牵扯更多人卷进来,他甚至有些担心昆仑飞白会一路打进天宫来。 当然,打到半路应该就会累死。 正胡思乱想着,寇千突然被一阵清脆的鸟鸣拉回思绪,北方葱郁的竹林间有一只长相奇特的怪鸟轻快飞来,寇千一眼辨认出这鸟是生生鸟,感到惊讶。 生生鸟,又名命命鸟,顾名思义便是共命之鸟,是一种一身两头的灵鸟。 寇千惊讶,倒不是因为没有见过大惊小怪,而是这种鸟的寓意很特殊,法华与涅槃两部经书中提到,它是释家的化身之物。随着百年前释家衰败,已经很久没有在凡世间见过生生鸟的踪迹了。 鸟声婉转,一路在竹林中自在飞舞,直到发现中书石下的寇千,才略显欢悦地啼叫三声,飞落在寇千的肩头,转动脑袋打量他。 寇千笑了,他友好的触碰生生鸟的。不多时,北竹林竹斜万竿,有人踏风御剑而来,那人手中一罐酒已倾撒在空中,在风中带来一丝爽快凉意。 就像醉道人给寇千的第一印象一般。 “太妃,好久不见。”醉道人落地开口,声音有些轻佻道:“您留了我的弟子做客,所以我也给您带了个熟人过来热闹。” …… 寇千迷茫的往四周看两眼,确定醉道人在说自己,脸上露出了犹疑。他不明白醉道人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又是因为什么缘由要收自己做徒弟。于是只好静静站在一旁,以不变应万变。 果然,醉道人冲他眨过眼后,从北竹林走出一位稍上年纪的僧人,只着一件素衣,一双僧鞋,却仿佛韵有无上庄严法相。这个词是寇千从佛典中学到的,看到这个僧人时,脑中不自觉便引用过来。 “桐君,你着相了。”那人双手合十,面容无限安详平和道。 桐钧婆婆看到来人的面孔时,第一反应是背过身去,然而听到这熟悉的淡然嗓音,她还是毫不掩饰地释放出了暴怒的炁场。她不会在乎,一个太一境界强者的怒气会对寇千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可是有人在乎,离勾和醉道人同时要为寇千卸去这种威势的压力,于是这两股气劲撞在一起,醉道人不由发出一声惊奇的疑问。 寇千有些紧张,离勾的暴露太过直接,他一时还没有想到应对的措辞。 醉道人惊讶过后,却没有说话,别有深意地盯着寇千笑了笑,示意他跟在自己身旁。 这是一场陈年老事的真炁对弈,素衣僧人修的是释家法门,周身自然在他颂起经文时笼罩上一层金光,却也仅限于淡淡防御。 他到此而来,是为了却一些念想的。 —————————— 31.千般易淡,心头情难(二更,求推荐收藏) 和风畅晚,竹叶纷飞。 桐钧婆婆的眼中没有神意,甚至很难感受到她在颤动眼皮,但是却在一刹那放出了灵识笼住整个北竹林。所有人知道,她手中的剑未出鞘,心意却已经到了。 意动,寒芒便随灵识放出,成为心剑。 她嘴唇动了动,语气中含有百般滋味:“两忘,你还是这服恶心人的样子。” 话声响起的一瞬,北竹林中肆意纷飞的竹叶已经开始响应她的号召,如万千起舞的枯叶蝶,蜂拥着袭向站定在原地的素衣僧人两忘。 风卷动着两忘的衣袖,他不为所动,反而露出了笑容。 如群魔乱舞的枯叶裹住两忘的最后一瞬间,寇千看到他双唇碰撞中念出了一个单音节的字。 这个字很基础,寇千在无数经文中曾经看过,却从来没有想过它可以如此有力。 那是个“吽”字。 声带震动发出音节,弹指间,竹叶之中附着的炁与力似乎就这样随风散去,它们飘舞的速度被无限放慢,最终乏力地慢慢贴向地面。倒不是桐钧婆婆败在了道行上,而是这个字中蕴含的无上大爱击败了她。 因为其中蕴含的宽广公平的包容,她失望,并且放弃了。 两忘很清楚这一点,阖目默念一声佛语,开口道:“桐君,你追求的道已经忘了吗?” 听到这话,桐钧婆婆忍不住狂笑起来,摊开双手,佝偻着身子仰天吼道:“我的道何曾变过,清浊不分又如何,修道!修道?你两忘大师修一个凡尘戒断,我谢桐君便换一个天地无暇。” 整个点苍林中都在震动,她在问天,所以这片大地也在颤动。 两忘却没有在意这些,他眼神深处有一片阴霾,但也只是瞬间,又恢复平和摇头。他只说了一句话。 “学仙是寻乐境,学佛才是避苦趣。” 乐境…… 桐钧婆婆僵直在原地,突然泄了一身炁劲,闭上双眼,声音宛如料峭寒风刮入百年枯树膛中,带着一股苍凉:“若再看到他,我不会放过。” “你……何必要执着…” “带着他,滚。”桐钧婆婆转身,慢慢往涧溪旁的木屋走去,背影中透出一股决绝。 寇千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按照谢桐君的道力,她完全不必随着时间变成如此模样。 除非,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 —————————————— 事情就这样急转直下,在两人几句莫名其妙的对话之后,寇千便被醉道人带着,顺北竹林往天宫之外御剑飞去。 寇千不知道为什么醉道人可以如此自由出入天宫内苑,他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沉思半晌,他开口道:“老师,弟子有个疑问。” 醉道人嘴角噙着笑意,示意寇千说出来,他笑,是因为很喜欢老师这个称呼。 寇千恭敬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困惑:“道书大试明日张榜,恐怕不会有我的份。老师为何还要收我为关门弟子?” 醉道人看着寇千认真请教的表情,难得没有插科打诨,而是背起手问:“天下万物皆可画,唯有云,你可曾见过真有所画?” 寇千摇头道:“世所画云,强名为云,因此不足以为真。” 醉道人手中没有酒,只好略带失意仰头望天,感慨道:“不错,云之一物,或崔巍如山,潋滟如水,如人如兽,如鸟毳鱼鳞,有阴阳向背,层次内外……太古至今无一画云手,因此符师之中,至今没有擅于云篆的天成者。” 寇千沉思,他想到了北斗冠内的万千云篆真法,又想到自己施展安魂祈雨歌时隐隐感到的窥探气息。于是,不安开口道:“这是老师收下我的理由吗。” 醉道人不知道寇千心中的不安,却出于本心拍了拍自己这个弟子的肩膀道:“为师不是个遵守规矩的符师,所以云篆之术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收徒弟看眼缘,你合我的意,仅此而已。” ——————————————— 清微道院门外有一口井。 从风水相术来说,这口井非常不好,不仅有碍观瞻,而且阻挡天地气韵流转。可是伯一舍就是没舍得填了它,因为清微道院的鹤鹿生灵十分喜欢这口井水的甘甜之味。 晨曦云烟,在山颠与天边的交界处,划过一道绝美的曲线。伯一舍和卢非三个少年围坐井边,时不时抬头向道院门前的路上望去。 时间太早,还没有考生前来圣贤殿查榜,所以他们很渴望能有一个少年突然冒出来,带给他们惊喜。 半个时辰过去了,昆仑飞白率先站起来,掬起一捧井水爽快咽下,他喉中一片舒适,于是又浇了把脸,衣袖随意抹开道:“既然三日已到他还没有回来,我就一定要去找他了。” 伯一舍掸了掸衣袖,起身道:“要去也是我这个老人家去,太清对昆仑儿的态度十分晦色,你若是去了天宫,指不定又是一场乱子。” “老师,我也去!”卢非忍不住起身,想了想又补充道:“等等我带个面具,不然老太爷唾沫星子能喷死我。” 这时候,只剩下石天外没有表态,他察觉到卢非和昆仑飞白不善的眼神,少年心性大起,结巴着吼道:“看…看什么,我当然要去!就算石境城最后……”说到这里,少年猛地停下来,左右看两眼压低声音道:“不会引起两部洲之间的战事吧?” 石天外的身形高大,仰首挺胸间自有一股顶天立地之势,这时候缩起肩头像个大号的乌龟,惹得卢非笑出声来。 伯一舍也摇摇头无奈笑道:“别人家是少年出英雄,你们这群魔王却能把九州搅翻天了……”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几个人心性率直,都没有刻意深思其中的意味。 就在伯一舍打算把他们打发回道院时,昆仑飞白突然转过身,他的耳朵动了动,然后难掩激动地往门外狂奔去。 “他回来了!” 其实,不用他说出口,三人也已经从他的反应中猜到了,落后的两个少年也争相往前抢路,只有伯一舍挠了挠毛躁的卷发,放松下来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调笑道:“臭小子,耳力果然异于常人。如果小千真的能解决他的问题,事情就更有趣了。” 他转身往松下阁行去,天地之间,少年们故作冷淡的问候终于感染了一丝朝阳,它破雾而出,发出万丈光芒。 这是一个敞亮的新世界。 —————————— 32.浮生一梦空榜来 清微道院,湖心岛。 滴水湖通往湖心岛上只有一条神道,以昆山子玉铺制而成。神道尽头老松一株,浓阴覆岛,人面俱绿。因为湖心岛四周布下的阵法,使得往来修士无法御剑或使用法器飞行,只好老老实实地一路沿着神道走向圣贤殿。 寇千以为自己来的足够早,却看到神道尽头三十六道阶梯之上,赫然立着伯一舍。他愣了愣,没想到懒散如伯一舍也有这样一面,在台阶之下恭敬地揖手问好,才迈步往上走去。 伯一舍点头,他是特意来此等寇千的,因为昨夜从桔中仙那里收到一些不好的消息,神色之中有些忧虑。待寇千来到身旁,他才开口道:“今日张榜,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道书大试虽然是选拔有天赋的考生进入清明殿习得符箓大法,它的监察机制却掌握在太清天域馆鉴官手中,如果帝君协同云镜十八司执意阻挠寇千寻找出路,那么,他确实不会有出路可走。 寇千明白其中的意味,点了点头,想到醉道人已经将自己收为亲传,正欲将这个消息告知伯一舍,对方踌躇着又开口了:“也许,李长庚会带来一份委任书,若是道书大试没有结果……那便接受吧。” 寇千眼中疑云升起,他毫不掩饰地把这份不解传达给伯一舍,立刻收到了回应。 他似乎早已准备好了这套说辞。 “万物之中,如鳞虫有金鱼,羽虫有紫燕,都可以算得上是动物中的神仙。它们的生存智慧之处,正如第五泱辰避难于太极门内,属于一种处事之道。修道者,自然还是要修一份入世的心意。” 伯一舍的话说得非常隐晦,寇千颤动着眼睫却笑了。 第五泱辰是个奇人。 他一身罪责早已无法细表,归总起来便是因为他曾经勾结魔族,令整个修道界以之为耻。他的修为并不如何出彩,反而凭借一身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数理,博得了箜竹统治者的认可维护,自此深居太极殿之中,免受修士之害。 柴浮生对此人的评价十分之高:“天文历谱、蓍龟形法、五行杂占之列,第五泱辰独占七斗。” 这位第五先生性情十分桀骜,出言可恶,也是促成寇千笑出来的原因。他住入太极殿之后曾说: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嵩庐之下。 这一句话,几乎把避于山野之中的修道者嘲讽个遍,实在有些狂傲。 想到这里,寇千将视线投着前方神道,学生们三五成群往湖心岛赶赴而来。他弯起嘴角笑道:“伯先生应该清楚,金鱼之所以免于汤镬,源于其色胜而味苦。若是色胜味更鲜的长生酒,这条道如何能成立?” 伯一舍猛地转过脸,掩饰不住眼中的震惊。他想到了很多事情,从十六年之前那场诸界之战细细回忆起来,不敢放过一个细节。然后,他想到了寇枫客的神秘生还,想到了面前少年的年龄,面容变得十分难看。 “他…怎么敢…”伯一舍没有说完,却仿佛一切都已经说了出来。 寇千转过身面对伯一舍,初升的朝阳映在他的双眸之中,熠熠生辉。他没有出声,只是郑重又标准地深揖行礼,伯一舍便感到心头一震。这是一种不容抗拒的感恩,其中充斥着会让对手后悔的自信。 这种自信,似乎来源于少年对生的热爱。 伯一舍沉默了,他觉得此时语言都是贫乏的,只是点头,拍着寇千的肩头,似乎就这样把满怀希冀传达给少年。 心意已到,再无需语言。 “哟,你们俩在这观日呢?”卢非的声音恰时响起,寇千转身,看到滴水湖上一叶扁舟,昆仑飞白卖力地划桨,两位小魔王悠闲地坐在船中品茶游湖。 关键是,这个黝黑的少年并没有任何不满,反而一脸兴奋。 “你……没划过船吗?”寇千难得起了好奇心问道。 昆仑飞白一面控制力道,一脸欢愉喊道:“向林之邑昆仑一脉,都是被差遣去十万大山赶山挖药材的,哪里有工夫接触这些。” 寇千默然,卢非却剥开水晶葡萄边吃边感叹:“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以后我们罩着你,想怎么划船怎么划!” 卢非说的大义凌然,完全不顾寇千和伯一舍翻起的白眼,反倒是石天外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转过脸去,觉得跟这哥们呆一起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偏偏昆仑飞白把这个提议当真了,摇头道:“不行,我还得向寇千讨学修炼法门呢,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 卢非沉默半晌,放下手中的瓜子,郑重揽过昆仑飞白的肩头道:“你这榆木,我罩定你了。” 少年们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中迎来了各界考生的汇聚。 ——————————————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人远远看到太清神将带两列玄衫鉴官从神道奔赴而来。 李长庚双手捧着的不是一张榜单,而是一支笔。这是道书大试张榜神笔,是容家一位顶级炼器师的手笔,其实这笔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用途,主要用附着的法力光华大显威风。 李长庚的步伐不急不缓,众人期盼的眼神并没有放在眼中,因为他看到了人群之中的寇千。这让他想到了收在百应囊中的那张委任书。 这是帝君的意思,当然,更是师父谢桐君的意思。 他们还是要把这个少年捏在手中。 李长庚无奈的皱了皱眉头,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位到底所谋为何,只是有些为少年叹惋,于是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 神道通往圣贤殿的路程不算短,李长庚就要走到三十六道圣洁阶之下时,却听到云层之上传来一声鹤唳,声闻于天。 李长庚抬起了头,于是,所有人都抬起了脑袋仰望。 仙鹤落地,丹顶细喙,步态极为高雅。它看到了李长庚,歪歪脑袋再三确认,啄下颈上挂着的铃铛交到长庚手中,漫步至一边等候。 李长庚心惊,他已经认出了这只鹤。这是秘箓阁柴浮生的爱宠,名为折纸,是当世冠绝的一品鹤。他不敢再耽搁,根据以往的经验,灵识探入解开了这个简单的术法。 铃声清脆,整个湖心岛突然炸开了锅,这是秘箓阁独有的铃音,这种躁动一瞬间沉寂下来,没有人不在意柴浮生带来了什么消息。 银铃浮至半空,展开一卷虚幻的卷轴,随之传来柴浮生苍老平和的声音:“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卢非的气血在上涌,很多考生也是如此。嘈杂的大殿前瞬间安静下来。 这是浮生六榜的筑榜词! ———————————— 33.战!一个空榜 浮生六记榜单,分别为地、水、火、风、空、识。 对于前五项,寇千没有什么疑问,这是世人做梦都妄求被载入一次的强者印记。榜中之人,无一不是强者,他们或擅于术法识海,或长于炼器制丹,也有智与力同时出众的天才横扫几大榜单,一出世便带着众生仰望的绝美光环。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令寇千感兴趣。让他一直疑惑的是空榜。 这是一项无人能懂,却最被柴浮生重视的榜单。只是因为榜单中记载的皆为少年人,一群被唾弃为废柴的少年人。 能被柴浮生列入这个榜单的,都是修为中存在大问题之人,或根骨天赋,或本性道心,他们之中大多懒散怯懦,还有几个嗜血暴怒,总之,都不是可以安稳度过玄珠境界的品性。 后来,修道圈发觉登上空榜的年轻人,从来没有一个迈入固元境界。于是,空榜成为浮生六榜中的一个笑话和例外。 人们以为,它是为了衬托其余五榜的存在,而特意制出的吊车尾。对于这种言论,柴浮生只是摇了摇头叹道:“拥有大机缘者,必受大苦难。” —————————————— 筑榜词已经诵到了最末。 “此间六法,周遍于一切法界,以造作有情与无情。而此六界,所成有情!” 所有人都知道,柴浮生这时候派折子亲自送信,必然是榜单上有了重大的变化,于是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生怕错过自己的名字。 然而,前五项榜单几乎没有什么重大变故,卢非在听到自己名字时有些泄气地嘀咕道:“竟然还是那种末等名次,有还不如没有!” “空榜榜首——” 伯一舍眸心一跳,他似乎猜到了这种可能,忍不住想把那铃铛的嘴捂上。 然而,他并没有这个时间,而且铃铛也没有嘴。 “括州龙骨山,寇千。” “登榜理由:大势所去时,方是大道所趋;无可奈何,不必奈何无不可。” 原本安静的人群,在道院学生毫不遮掩的议论声中变得热闹非凡。现在所有人都懂了,柴浮生这老头是特意为了这个吊车尾之王来变更榜单的。 人群中,没有人生起疑心,因为这个少年身上的道力已然说明了一切。 随后,柴浮生更榜的平和声音中,再也不乏言语上的嘲讽,疑问,以及不必要的同情。 有几个人想要开口,却被一阵阵法波动的力量打断了思绪,伯一舍感受到了其中复文道符的气息,注入真炁传音道:“殿主果然大手笔,连驾临都得先破坏我这湖心岛的阵法。” 果然,醉道人满含笑意,手提酒坛从远方御风三五步走来。这种缩地成寸的微末级法术不足以镇住众人,反而是他挥手破解伯一舍阵法,让许多道生激动起来。 “伯先生见外了,我这不是急着来见您吗。”醉道人厚脸皮调笑。 伯一舍摇头苦笑,不知该作何解释,却见银铃公布完新的浮生六榜,极赋灵性地朝白鹤落去,白鹤摆摆脑袋,嫌弃地张开鹤喙接住,然后往天阶之上踱步而去。 它的步伐很轻盈,高贵如仙子,眼神却丝毫没有离开过一个人。 那个它早就看到的,柴浮生交代的少年。 折纸来到了寇千身前,鹤喙轻啄少年的手臂,态度有些亲昵和害羞,却让寇千从心底生出一丝好感。虽然他对柴浮生的空榜颇有不满,却还是顺从白鹤张开手。 那枚银铃稳稳落在手中。 折纸完成了任务,满意地蹭了蹭少年,转头往高空飞去,鹤唳清绝于耳。 李长庚对于这场突变感到诧异,但他很快掩饰住了这种情绪,走上天阶,运转真炁注入笔中。 神笔自有灵意,飞至高空开始洋洋洒洒虚空做榜。 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道书大试的榜单! 随着神笔的速度慢慢停下,有人欢喜,有人落魄,场间一片混乱,却不知谁又把话题引向了寇千。 “看来,我们的空榜榜首没有通过道书大试啊?” 有人说了,自然有人应和,一来二去,寇千成为了通过大试的少年们的消遣。 寇千并不在意这些,他还沉浸在柴浮生的点评与特意赠予的银铃之中。但看到同期道生太过嚣张,他也不介意调戏一番。 寇千正要张口,却听到醉道人开口了:“楼上看山,山头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此番情境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却最容易摄召魂梦,颠倒情思。空榜之意便在于此,怎么各位道生似乎很瞧不上?” 他声音轻佻,尾音中充满调侃的意味,却吓得道生们生出一身冷汗。 李长庚皱起眉头,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手中这张委任书很难再掏出来,于是难免偏心道:“殿主这话有失偏颇了,道书大试未曾追求公平考验心性。相反,它看中的从来都是修士的天赋潜力,不是吗?” 醉道人苦笑,这一点无法反驳,符师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么,被人质疑进入清明殿的资格,这位道生自然只能用天赋来说话。不然,还是去参加无遮大会才好。”李长庚话中有另一层意思,醉道人听出来了,寇千自然也是。 无遮大会十二年一举办,乃是释家举行的一种广结善缘,不分僧俗、贵贱、智愚、善恶都一律平等对待的大斋会。这是一场擂台式的辩才大会,对参与者的学识有很高的隐藏性要求,当然,它所实行的擂台制实则偏袒了灵识更为强大的人。 李长庚这是在提点寇千。虽然释家没落,可他若跟随主持高僧戒日出世,暂时还没人能拿他如何。 寇千收到这份好意,他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出口,于是轻微的点了点头。 醉道人看到自己还没收入囊中的弟子被别人盯上,挑眉一副醉态道:“若……成为我醉道人的唯一嫡传,请问各位道生,寇千是否还有资格进入清明殿中?” 没有人说话,不单单是因为讶异和嫉妒,更是因为他们清楚这个身份将带给寇千何等坦荡的修道路。 没有人会跟力量过不去,于是他们把这个反对的重担交给了李长庚。 果然,李长庚没有让众人失望。他褪下面上的震惊之色,正视甚至有些威严地用目光锁住醉道人,良久开口:“你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也许吧,我素来不长于计算。” “你会打破这种平衡。” “我只是觉得这几个小子实在讨喜。况且,平衡太久你不觉得乏味吗?还是说你神将做得太久,已经忘记当初的道心了。” 李长庚的眉头从来没有拧的如此难看,他极力压制的愤怒还是让整个天阶上的学生感到不适,这就是和合境界强者的怒意。闭目,吐息,李长庚一字一句道:“看来,你还看中了空榜上的其他人。” “也不全是……”醉道人完全没有在意长庚的情绪,他似乎已自己能够气到对方为荣。他的余光扫过昆仑飞白,以及人群之中几个并不显眼出色的身影,继续道:“柴老道的意图,有些地方我也不是很理解。” “既然如此,希望你能挺过来。”李长庚一甩袖袍,带头往神道大步离去,鉴官们虽然没听明白两人之间到底具体在说什么,但有一点他们听得明白。 九州要变天了,而清明殿,恐怕很难再如此辉煌下去。 鉴官们明白这一点,通过大试的道生们自然也清楚。很多人沉下脸思忖半晌,便匆匆往天阶之下,顺着神道就要赶回去。这样大的消息,一定要与家族商议一番。 醉道人没有制止这种不断蔓延的集体行动,看着源源不断离去的人流,他颇有兴致地弯起唇角,无声笑起来。 伯一舍探寻的目光扫过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从那双波光流转的醉眸中,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人对现在这种局面万分开心。 果然是一对奇葩师徒,伯一舍忍不住嘀咕一声,搔了搔鸟窝一般散乱的卷发。 这是极为漫长的一天,道书大试张榜大会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戏剧性的转折。因此,不知不觉间,坊间开始流传出“一个魔王即将出世霍乱九州”的传言。 时间永是流史,街市却不再太平。 ———————————————— 34.子非犬,焉知犬之思 昆山之巅,石桥流水响淙淙。 因为被特意布下了阵法,这山端并不寒冷,形成一方玄妙的小境界。石桥上站着一个藏蓝道袍的老者,身边慵懒地卧着一条灰色的长毛犬。老头的个头十分矮小,身形却很挺,配上他半长不短的白胡显得十分滑稽。 这小老头望向一片虚弥的山外,叹了一口气。原本闭目打鼾的长毛犬立刻跳起身,冲着一片雾气之外的朝阳狂吠,尽管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头愣了半晌,才鄙视地斜一眼长毛犬,道:“让你修炼,你不仅睡着了还要故弄玄虚骗我这老头子。猪脑子吗?” 长毛犬闻言,羞涩局促地耸动双耳,垂着脑袋正坐听老头教训自己。 见对方如此乖巧,老头反而停下了训诫,望向身后姑苏台上,那里有千般石块在随风起舞。 “起风石燕,吠日山尨。看来老夫想的没错,这世道果真要变了。”老头突然发出一声感叹,一旁的长毛犬歪了歪脑袋,然后不满地冲他叫了两声。 石燕,用来特指姑苏台上纷飞的石头;而山尨,自然指的是长毛狗。这狗脑子转的飞快,盘算着老头子说它对着大太阳狂吠,不就是骂它傻狗么。 一人一狗正各自唠叨着,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鹤唳,紧跟着便看到轻盈落地的丹顶鹤。 老头终于面露喜色,摸着杂乱的胡子问:“折纸,事情都办好了?” 白鹤点头,看到欢快扑上来的长毛犬露出一丝嫌弃,展了展双翅将狗赶开,才露出一副惬意高雅的表情。 长毛犬很委屈,它回头泪汪汪地向老头奔去,期望得到一丝安慰或者是奖励。 果然,它看到老头开心地从随身的葫芦中掏出两粒泛出光华的金豆子,然后慢慢向自己走来。 长毛犬正开心着,却看老头加速越过自己,迈到白鹤身边,摊开手掌怜惜道:“辛苦你了,吃了去休息吧。” 白鹤歪着脑袋想了想,张开鹤喙轻巧地夹住金豆,仰头咽了下去,下一秒,它看到长毛犬闪动着水光的眼神开始仰天呜咽,不带喘气的。 “气息倒是绵长了许多,不错,有进步。” 听到老头不咸不淡,甚至有些看热闹的点评,长毛狗委屈地将眼神投向折纸,让折纸有些无奈地挺胸凝成一株冰雕。 老头摇头,又好气又好笑道:“别看了,除非你能把那个小子变废为宝,否则你的福利永远也不能和折纸相提并论。懒懒,你可真是狗如其名,还是修炼去吧。” 长毛狗听了这话,开始陷入自己的部署之中,伪装成一个沉思者。反而是折纸听到‘变废为宝’四个字有些不满的叫了一声,然后轻轻在老头的脑袋上啄了两下。 老头有些惊讶,折纸有很多年没有在意过俗世的事务了,能让它表现出如此感情,证明那个少年让折纸很有好感。 摇摇脑袋,想到那少年毕竟是推算千遍的空榜榜首,老头心底也产生一丝动摇,于是服软道:“好好好,我的错,不可小看拥有如此机缘的年轻人。希望……他能带来一丝变化吧……” 折纸点了点头,表示很看好那个少年。 一人一鹤并没有注意到,垂下脑袋立在后方的长毛狗懒懒,一霎眼中划过了灼热的光亮。 变化,意味着更多的狗粮。 ———————————————— 圣贤殿上张榜之后,醉道人便打算折身回清明殿去。 这一次,他没有带上寇千回程。一来,他需要先去给清明殿殿众做好思想工作,不希望寇千知道这些;二来,他知道寇千还是希望先探听父母的下落。 首孝悌,次见闻。对此,醉道人表示出十分的理解和赞同。 东风淡,晓日蒙蒙,醉道人御剑往清明殿方向飞去,越过夏晨中的丹枫江,脚下偶有牧笛泛舟之声,让他的心情无限愉悦起来。 清明殿便坐落在中冀州的地肺深山之中。 醉道人马不停蹄赶到之后,便开门向山向殿中的符师表达了收徒的意图,在一片质疑声中,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给众人洗脑。 “天地生炁,大抵五百年一大叙。生炁大叙,必有刀兵、饥馑、瘟疫,以图收其生炁。”醉道人面带笑意地诵出这样一段话,末了又补充道:“这是九州一治一乱的必然之数。” 殿中的列位符师被醉道人唬的一愣,都静默下来琢磨他话中的意思。 “所以呢?这与我们修道之人有何干系。”身形妖娆的杜秋水最先反应过来,双手抱胸笑问。 醉道人摇了摇头,嘴唇勾起一抹无辜的弧度调戏道:“秋水,你又恶意揣摩贫道的意图了,这样我可会伤心……” 话没说完,一旁来串门研习的桔中仙吹胡子瞪眼道:“赶紧说完,你再吊胃口我也吃桔子了!” 听到这句抱怨,大殿顿时静默半晌,众人都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容,醉道人也难得没有一句闲话,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刀兵劫数收复天地生炁,时间一长,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修道气韵恐怕会有所消减。到那时候,修真大势恐怕便不是像法如此简单了。” 大殿一阵叹惋,片刻之后,杜秋水皱眉问:“就算变为最糟糕的末法……你带这样一个孩子进清明殿,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让我们相信他会是这场劫数的利器吗。” “不是利器,”醉道人立马纠正,想了想笑道:“是机缘。” “柴浮生特意差白鹤折纸送来更新的浮生六榜,你们以为这老头真的是闲的吗?这次空榜的推演占星,他重复了几千次才不得不承认,能让柴浮生看不懂的少年,我们稍微期待一下,有何不可。” 杜秋水没有再反驳,清明殿的符师不是外面的普通修士,因此自然不会把空榜当做柴浮生的娱乐项目。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能解释这个榜单的存在,那就是看不透的逆转天命之人。 ———————————— 35.你还不够资格 晨光未至,湖心岛深处的荷叶上还沾染着无数晶莹露水。 寇千按照离勾的指点,小心拿捏道力收取露水。这非常考验他对真炁把控的精细度,一来二去,虽然损耗了不少晨间的第一抹露,倒也能磕磕绊绊地进行采集了。 唯一让他不满的,便是修为的进度十分之慢。 自从在百老林海收集了那些魔炁,寇千一有空便在院中炼化。他在清微道院中的住所是伯一舍亲自安排的,虽然不明白少年为何选择这处最偏远的地段,伯一舍还是事无巨细配置好了破院内的一切。 因此,对于当前的修行环境少年十分满意,几乎没有尽头的炼化也让他反应过来,是自身的进度太慢了。 这样修炼,何时才能突破同炁境界。 伯一舍御风赶来时,便看到少年皱眉沉思的表情,他理所当然的误会了,赶紧进院开口道:“小千,跟我走一趟,不出意料,应该会有你爹娘的下落了。” “伯先生,你知道我爹娘的下落?”寇千有些疑惑,既然知道,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 伯一舍看出了少年的想法,苦笑道:“十多年前的事,人到中年自然记性不好了。走吧,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谁?” “北方箜竹部洲,第五泱辰。” —————————————— “有人可以从千册经卷中发见正道,然而也有人博览群书却不辩真假。”殿顶那人依然背对着众人,却突然发出一声嬉笑,莫名感叹道。 那人浮空一跃点地,正好落在寇千身前抬起面庞,长相意外的普通。这种普通不是容姿方面,是一种很容易让人接受他突然存在,又突然消失的感觉。 能让警惕性极高的人也生出这种想法,那么,这种长相便不能称为普通了。 寇千想了半晌,觉得这人的长相应当是‘融入自然’了。 等晚辈揖手问好之后,伯一舍这才翻着白眼开口道:“第五,你小子又拿我开涮,变着法得骂我蠢啊。” 第五泱辰难得摇头否定:“伯一舍,我这回说的可不是你。” 伯一舍挑眉,这地方除了他们俩,就只剩下静静站在一旁的寇千了。他无意识地将寇千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后,拂袖道:“那你这是侮辱我清微道院的学生呢?” 第五泱辰看出了伯一舍对寇千的绝对袒护,摇了摇头,没有接下这个话茬,顺着自己的意思继续道:“太古大能有言,对于仙道毫无概念的人,只要一得真传便可成道。可若是一个通识贤达之人误听了‘炉鼎道路’一说,就会拘禁在先灌输入脑内的见解之中。被道路之名所误,那么此人难以再从歧路改邪归正。” 第五泱辰说这段话时,一直眯眼直视着寇千。他的眸中明明没有泛出多余的光华,却让寇千忍不住从灵魂深处抖了抖。 “小心一些,这个人……有些怪异,我感觉得到他身上魔族的气息。”离勾忍不住出声提醒,随后遵从本能潜入到识海更深的地方。 寇千记起第五泱辰的非凡来历,心中疑惑此人难道还是和魔族有联络,面上却只是笑了笑。对方没有将话挑明,他自然不能戳破。 颔首思忖,寇千回到:“有心之士,求名师读良书而解悟秘密的真诀;愚钝者只是偏于局部的见解,不能广征博引,便容易陷入某种势中,失却正理。博览道藏典籍,并且能够得悟一贯之道,应该就是第五先生话语中表达的简易之妙。” 顿了顿,他又补充总结道:“这种后天从书中得悟的道,我以为够得上仙道的简易之妙。” 寇千说完,略微颔首示意自己冒犯了,因此没有看到伯一舍和第五泱辰眼中一扫而过的讶然。两人对视一眼,看到伯一舍眼中充斥的炫耀得意,第五泱辰鄙夷的瞪他一眼,继续与少年论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爽了,更何况,今天的任务就是打压这个少年。 “存志修道自然是好,然而你所说是它要行的正路,我要说的却是仙道的本源——先天灵炁。灵为灵识,炁是元炁,此二者皆有先天与后天之分。修道之人,须有先天的灵识元炁。”第五泱辰说到这里,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他似乎在看着寇千,又似乎眼神已经穿透寇千投向远方。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道:“先天之灵便是我们未生以前的光景,也就是修道界所说的虚极恍惚之时。修行中间,使灵识飞到茫无边际的虚空,忘却存在,便达到了恍惚的心境。此时,修道之人便会逢到中宫之星,也就是本命星。” 寇千点头,他知道天文历法中也有这种说法,在修道界,此星与人生干支相值,为修士的本命之星。 第五泱辰见此,嘴角露出一抹诡怪的笑意道:“可你没有命星。” 寇千一愣,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因为,他从来没有进入过他们所说的虚空之中。 伯一舍脸色变了变,很多话他从没有说出口,但不代表他不明白。这时候听到第五泱辰这句话,瞬间又冒出了诸多想法。 “无命星代表你没有先天之灵,柴浮生那蠢货自然无论如何也看不透你。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入道的,但是,想从我这里打探出点什么消息……”第五泱辰的眼神不再凝聚,显露出一副天生的淡漠,随意扫一眼面前的少年,接着道:“你还不够资格。” “你……”伯一舍觉得十分气恼,话要出口却被第五泱辰一个手势打断。 他不愿意说的,就是把脑袋割了也不能强迫。伯一舍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可笑…… 简直可笑之极。 因为实在可笑,寇千忍不住表现在面容上,这让他面颊上的肌肉稍显僵硬。他不明白,什么时候担忧亲人的安慰,还需要用力量来获取资格了。 第五泱辰收到了少年这种内心的郁结,垂下眼眸想了想,转变了主意。 “你想问什么,我大致也知道。看在北斗南泰的面子上,只能告诉你他们都活着,至于下落……” “证明给我,你有足够强的实力。” 说完这句话,第五泱辰转身往太极殿中走去。起风了,他感觉到自然界带来的一股凉意,让皮肤到内脏忍不住都颤栗了一把。 魔族交代的这个差事,真的不好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