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氏疾走百望山 1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那时候,北郊百望山上有一座医馆,医馆里有从****来的医生。 医馆的日子不紧不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后来,斗转星移,日月变了模样。 于是,一出谁也躲不过的大戏,在这谁也说不清的岁月里,拉开了帷幕。 一、易氏疾走百望山 车夫阿贵是个本分人,三十出头,话不多。话不多的人大都很有主意,阿贵就是这种。他平日只做自己分内的事,跟谁都不远不近。背地里人们这样编派他:他就跟自己玩儿,在他眼里,别人都是傻缺。 此刻,这位一向冷眼看别人笑话的阿贵,摊上了事儿。他对自己说:“行了,这下自己傻缺了。” 摊上事儿的阿贵烦躁至极,对周遭的一切都看不顺眼,甚至觉得那烈日都在故意地追着他照,即使他躲进屋檐下,还是有一半的身子被火辣辣照着。阿贵想抬眼去瞪一眼挂着天上的日头,却被强光闪得迅速扭回了头。 的确,事情发生的这天,很热!太阳像个火炭,任性地炙烤着皇城和她的远郊。昨夜里下了雨,算是让大伙儿喘了口气儿,正盼着能凉快点,谁想天一亮雨就停了。街上有人喊:“嘿,这云怎么散了!急着给日头腾地儿是吧!”确实,那急匆匆升上去的太阳跟崭新的一样,完全不像前一日已经消耗过什么,照射出来的光更为炽烈。所以,今儿比昨儿更热了! 通州大营旁有一座宽敞的四进院落,不管这院落的灰墙青瓦在雨后呈现出的美多有质感,它也得和天底下所有造物一样,静静地承受那颗骄阳的烘烤。 院落里的这家人因眼前的灾祸乱作一团,简单说,就是这家少爷和杭州表弟打算一起去什刹海吃冰盘,半路下车尿尿时,杭州表弟被狗给咬了。在场只有少爷 、表弟和车夫阿贵。车夫阿贵因没能阻止此事的发生,成了唯一可以担责任的人。谁让他岁数最大,身份又最低呢。于情于理,他都得担着。 站在前院廊上的阿贵,紧贴着北屋的门口,他的心跳很快,头很涨,四肢发软,却使劲摇着后槽牙。阿贵不敢往屋内看,只使劲侧耳听屋内的动静,心里又一次念叨着:“完了,完了。彻底傻缺了!” 阿贵想自己默不作声了这么多年,被这一出要人命的事儿,给折了腰。如果今天早上他不那么心血来潮地替换了别的车夫,那么,那位外甥会不会下车撒尿,下车撒尿时会不会被狗咬,就统统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他在烈日的照射下问自己为啥要贪吃那口什刹海的冰盘。 屋内上座,端坐着这院落的的一家之主沈宗福。他直挺挺地拔着上身,双手整齐地放在两个膝盖上,摆着兵家独有的正襟危坐。他的双眼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郎中,他正给受伤的孩子处理伤口。郎中将砂酒壶的壶嘴儿对着小腿上被撕咬的地方,如拨火罐样使劲地把毒血吸出来。郎中每下一次手,那孩子就叫破一次天,沈宗福也就跟着皱一次眉,心中咒骂:这得多他妈疼!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摁着,七嘴八舌地哄着,这间漂亮的北屋里,喊声哭声劝慰声乱作一团。 虽然紧张的面部肌肉早就暴露了一家之主沈宗福的焦虑,但他还是努力藏着,也使劲控制着呼吸,这是祖宗传下来的直男特有的稳如泰山和处乱不惊。身旁的夫人沈易氏见自家老爷僵硬着肩膀两眼发直,也把心里念叨的那句:“这可怎么办啊!”生给咽了回去。 慌乱、血腥的场面让这位风韵犹存的夫人透不过气,她压抑着自己,不敢表现出任何慌张。但这样的场面,确实快把她憋死了!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她转头向外,想去吸一口雨后的清凉。一转头,竟瞥见了阿贵的半个身形,夫人就冲着他走过去,用一口杭州腔的北京话低声说:“你可真会给我张脸!”说罢狠狠白了他一眼。沈易氏喘了口气,接着问:“跟百望山还有往来么?” “百望山”三个字惊醒了阿贵,他眼里闪出光,舒展了眉头,瞪大眼睛说:“夫人,上个月从广州来了几包针筒针头,我给送过去的。” “他们能给看么?”沈易氏问。 阿贵没明白夫人的意思,侧头问:“夫人,您的意思是几个?” 沈易氏翻着白眼儿叹着气说:“还能有几个!既然你和他们熟络,去请他们看看!眼前外伤不怕,怕日后。”话说一半,沈易氏顿住了,她不敢说出那些话,怕自己真的预言了什么。 阿贵赶忙解释:“夫人,我跟他们并不熟络,只是偶尔过去跑跑腿儿,就为了那么点散碎银子。这话您可别让老爷知道,我接私活儿,是不对。这个我认。”阿贵皱着眉头,低着眼睛,跟沈夫人认错。 沈易氏说:“哎呀,事儿到眼前就别扯那些了,你跟他们做买卖,你不熟络谁熟络?现在,要是能在那里得到医治,你也就将功补过了!” “就知道你一直跟他们往来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沈宗福,把阿贵和沈易氏吓了一跳。 阿贵刚要开口求饶,这位当家人挥手打住他半开的口,抢先说:“把孩子送去,要是那些人能保住孩子的命,你就将功补过!”说完,沈宗福甩着袖子到前院,边走边问管家朱一河:“那只狗抓住没有?” 受伤的孩子是沈易氏亲妹的小儿子,年十二。这孩子从小被祖母宠溺得像个女孩儿,杭州表妹家仔细商量后,决定送到北京姐姐、姐夫,也就是沈宗福府上养着。杭州那边是想让孩子在通州大营这种兵戎之地,接接杀伐决断的英气。开春送来,这还没入伏呢,就出了事儿,若他就此亡故,哎呀呀,沈家想都不敢想后面的事。 “老爷。”沈易氏追着夫君:“您说,咱们要不要给杭州去个信儿。” 沈宗福迟缓了几步,摇摇手着,匆匆往前去,边走边说:“再说再说。” 沈易氏自言自语着:“也是,现在说什么,都是让那边干着急。” 拿着夫君的号令,沈易氏赶紧安排阿贵和两个老妈子备车。沈易氏站在大门外看着仆人们前后忙活,却总觉得哪里不妥,瞥见身边丫鬟傻愣愣地戳着,小声儿对那丫鬟埋怨道:“快去帮我拿几件换洗衣服啊。这孩子!”沈易氏看着丫鬟的背影,心里咒骂着,平日老爷跟前一个个贼精贼精的,自己跟前像个木头疙瘩。 这么一打岔,她又忘了自己刚刚所想,只好皱起眉头使劲琢磨,“哎呦,银子,得多带点银子!” “娘,我也去。”儿子沈嘉略把头伸到沈易氏眼前着问。他是沈家第一个儿子,年十三,上面还有三位姐姐,大姐二姐已经出阁,三姐沈嘉柔尚待字闺中。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还不嫌乱!”沈易氏吼起来。刚刚那一下,儿子的脸快要贴到她的脸上了,她心里烦躁,正没地方发泄,见着儿子不长眼地凑过来添乱,借着引子拿他撒气。她不仅吼了那么一句,还出手推了他一把。平日里沈易氏就不喜欢儿子说话靠自己太近,小时候还行,长大了还这么往眼巴儿前凑,让人别扭。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了?说话别离人那么近!多大了!”沈易氏越说越气,直哆嗦。 嘉略被他娘这顿吼弄得怕起来,他大气儿不敢出,往后退了几步。 沈易氏平复情绪,整理好衣裙,端出大宅门夫人应有的架子,绕过儿子,扶着阿贵钻进马车,帘子晃荡了两下,人都还没坐稳,就启动了。沈易氏掀开帘子,冲着嘉略喊:“你晚上洗个澡,一身味儿!”沈易氏出身杭州,努力把卷舌说得地道些,却还是有很重的舌根音。 嘉略噘着嘴看着母亲的马车远走,他真想跟着去,算是关键时刻没去救表弟的一点补偿。母亲极少这么吼他,弄得他半天没敢动地方。直到马车走远看不见了,才拔腿去找管家朱一河朱大爷。 通州到百望山得两个时辰,细轱辘的二轮马车摇晃地厉害,车厢里更是闷热无比,坐在里头的人,别提多难受了。沈易氏使劲给外甥扇扇子降温,可这姨俩还是一起泡在汗里。撕咬伤很疼,加上刚刚吸毒血那么一折腾,孩子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时不时用杭州方言叫唤一声。沈易氏看着被折磨地痛不欲生的外甥,终于有了恻隐之心,不由得掉下眼泪。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只顾着孩子别出事儿,妹妹别埋怨,根本没工夫心疼孩子。也许是狭小的车厢让她有机会能好好看看眼前这个被咬得痛不欲生的外甥。沈易氏责怪自己不仅没照顾好他,还在他受伤后只担心怎么跟他的家人交代,身为人母竟不能以及人之幼,真是羞愧。幸好,泪腺唤起了慈悲心,她总算明白自己应该赶紧地祈求老天开眼,一定要保住孩子的命。这么一来,心里的负担好像也少了些,自己好像也不那么介意妹妹会不会抱怨了。 “阿贵,再快着点啊!”沈易氏耐不住,撩开帘子对阿贵说。 两个老妈子坐在车外,也应和着:“对,对,再快点。” 阿贵比谁都着急,其实一打出了西直门,老远就就瞧见了百望山,他真是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山里。阿贵说:“夫人,快了。等会就看着圆明园了。” 沈易氏回到车里,继续给外甥扇风,嘴里念叨着:“怎么这么热啊。” 马车小步跑着,“夫人,过圆明园了,咱快到了。”阿贵半扭着头,对着后面的车厢说。这一路,所有人都是心急火燎,总算过了圆明园,大伙都有了盼头,特别是阿贵,他的声音都因此轻快了一些。 车停稳,随行的老妈子扶着夫人下车,沈易氏有气无力地对老妈子说:“你们在这候着,若是人家收,再带孩子过来。”话音未落便径自朝山上走。 阿贵栓好马,小跑几步追上夫人,他一边跑一边纳闷怎么夫人竟认识路。 夫人前面快步走着,见阿贵追了上来,才哑着嗓子问:“现在是哪个洋人当家呢?” “夫人,是个法兰西人,叫巴斯德。” 阿贵轻声地答话,他这样有城府的人,是不会开口问主家怎么您是认识路的。阿贵习惯了察言观色,他想着等一会儿,自然会看出些门道来。 沈易氏停了停急匆匆的脚步,眼睛里有了明显的思虑。“你跟他们说哪国话?” “他们就着我,说中国话。”阿贵小心翼翼地回答。 医馆在山脚下,几步路就上来了。 “去叫门吧。”沈易氏抬手擦去额头的汗,又垂手拽了拽亮蓝色的衣裙。此时的太阳快要落了,余晖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光给百望山照亮。 医馆已经闭馆,阿贵上前拉了几下门前的摇铃。然后退回来跟夫人一起候着。 通州那边,嘉略找到管家朱一河,抓着他的胳膊说:“朱大爷,我跟你们去抓狗。” “少爷,您可别添乱了。”管家朱一河看也不看他,冲着旁边伙计说:“你把少爷送回去,送到后罩房。” “朱大爷,我能帮忙。”嘉略拉着朱一河的衣服,不肯动地方。 “你们几个去大营那边儿,你们几个去通州府,大伙儿麻利儿点。”管家手里抓着木棍,疾步往前。 伙计把嘉略抓着管家衣袖的手掰开,硬生生把他拉回家,过了前面三处院儿,拖进后罩房,塞进他自己屋里。嘉略使劲噘着嘴,一屁股坐在书桌旁。 “你别跟着添乱。”奶妈端着一盘西瓜走进来。 “怎么添乱了,你们都说我是添乱。我是帮着抓狗,抓住了给容川医病。”嘉略急扯白脸地辩解道。 “你还真信。”奶妈冷笑道。 “怎么不信,他们不都在抓么?”嘉略疑惑起来。 奶妈走近嘉略,把一块西瓜递到他嘴边:“那是要给杭州个交代。” “不是说用疯狗的脑髓涂抹伤口就能保住命么?”嘉略急红了眼。 “快吃吧。”奶妈看他快哭出来,背过身去整理书桌。 出生在军营的嘉略,自小一副英武仗义之气,无奈周边只有三个姐姐,满身慷慨无处施展。杭州表弟来京后,才算如愿,他是事事处处都做出大哥的样子。这天是每月十五的休息日,不用去隔壁大户家的私塾,嘉略就想带着表弟去什刹海,吃那里的冰镇什锦拼盘。向父母请安后,俩孩子坐上阿贵的车往城里去,没走出几步,表弟要撒尿,嘉略也跟着下车透透气。刚往路边一站,就被狗咬了。嘉略本能地朝远处躲,虽然他内心上演的是英雄救弟的戏码,可腿脚却往另外的方向跑。嘉略知道自己跑错了方向,但他没有胆子回去救表弟。阿贵见嘉略惊慌失措地跑过来,立即下车拿着马鞭打狗,嘉略这才跟着回去帮忙。 此时,嘉略很愧疚,也很自责。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拔腿跑了,那些往日的英武仗义难道都是表面功夫? 为了弥补对表弟的亏欠,他安慰自己表弟一定能好,自己也要全力帮着表弟看病。可这下听说那古法不管用,他的自责慌张终于爆发,而表现形式,竟是哇地一声哭了。 “你别哭啊,你娘不是去百望山了么?”奶妈赶紧把话往回收。 “洋人就能治好?”嘉略抹着眼泪和鼻涕问,早先的人设已经崩塌,他也就无所谓端不端着了。嘉略使劲地擦鼻涕擦眼泪,好像这些举动可以舒缓压力,然后又使劲咧着嘴哭。 “能呢,能呢。”奶妈被嘉略哭闹得不知所措,敷衍着劝慰道。 奶妈对嘉略,并不像其他丫鬟那样唯唯诺诺,劝了两句见他哭得更来劲,就翻了个白眼儿,仰着下巴摇晃着脑袋说:“还来劲了你,那你慢慢哭吧,我包饺子切了。”说罢出了门,也许是觉得这哭声吵人,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嘉略嚎啕了一会儿,鼻子和喉咙都被这两个器官分泌出的液体糊住,有点透不过气,他拿出一张宣纸,清理鼻腔。也许是顺畅的呼吸给大脑供给了足够的氧气,他直眼盯着门,片刻,“对,就这么干!”嘉略给了自己一个爽快的答复。 此时沈俯里没剩几个人,夫人沈易氏带队去了百望山;老爷沈宗福带着几个家丁去前门大栅栏找本草堂林家求助;管家朱大爷还没抓到狗,继续在大街上搜寻;老妈子和几个丫头正躲在阴凉的屋子里昏昏欲睡。这给嘉略独自外出行了方便。 沈宗福几辈都是给通州大营的战马做兽医的,沈家的孩子自小都要与马为伴,受教于各种与马匹相关的技能,以待来日继承家业。嘉略心想:“这点能耐总算派上用场了。”挂着泪的脸露出一丝得意。他飞身到后院马厩,拽起那匹最喜欢的白马出了后门。进京的路嘉略很熟,但如何抵达百望山就全然不知了。可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反正还有一张嘴,打听呗。于是,在这闷热的午后,通州大道上出现了一位策马少年,少年骑着白马由东向西奔驰而过,身后飘起一股尘土的白烟。 一、 易氏疾走百望山 2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与此同时,前门大栅栏的本草堂宅院内,进行着这样一场对话。 “《金匮要略》里那个“下淤血汤”还麻烦先生给配一副。”沈宗福向本草堂的林家大爷行抱拳礼。 “沈兄稍等。”林家大爷回身吩咐掌柜取成色最好的来配药。 “先生,”沈宗福略显尴尬,支支吾吾地, “事已至此,您念我救人心切,请多见谅。”沈宗福不好意思开口。 “哦,沈兄是说百望山吧。” 沈宗福使劲点点头。 “沈兄,中医西医都是治病救人,在这病上,咱们祖宗的方子不中用,看西医是对的。”林家大爷善解人意地劝慰。 “先生真是医者仁心。” “不瞒沈兄,我家这儿,也有几个闹着要学西医的。还有我那三弟,见天的就往那百望山医馆里头去,着了魔似的。”林家大爷苦笑着摇摇头。 沈宗福等伺候茶水的丫头退了下去,说:“听说山东又换了巡抚。” “听说了,是张大人。”林家大爷探身回复。 “什么大人也做不长。这些年景上,咱们还是都小心点好。”沈宗福拱手向林家大爷告辞,他不敢出来太久,大营里有什么召唤,得及时答应着。林家大爷见老朋友急着起身,也不多挽留,亲自将沈宗福送到院门外。 沈宗福并没有差人把药送到百望山,他明白被疯狗咬了的人,没一个活过来的。眼下,最管用的,应该是回家去拜祠堂。 已知天命之年的沈宗福,从通州到大栅栏来回折腾这一堂,确实让他有点吃不消。总算是颠簸着回到了家,前脚埋进大门的门槛儿,后脚还没收回来,就见到嘉略的奶妈,跪在大门后面。 “老爷,少爷,少爷不见了。”奶妈带着哭腔说。 沈宗福不解地望着她,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奶妈见老爷愣在那儿,怕晚年得子的他急火攻心,忙补充道:“有人见他朝京城方向去,应该是去追夫人了。管家已经带几队人马分几路去找。通州大营也帮着通知了各处衙役,若见到一个骑白马的孩子,立刻留住,并知会咱们府上。” 沈宗福没说话,他继续往前院去,径直进了北屋端坐于主位,接过丫头斟满的茶。天渐渐暗了下来,沈宗福就开口说了一句话:“让厨房伺候饭。”等菜饭上了桌,他却起身往后院的祠堂去了。 上次跪在这儿,那还是十多年前夫人生嘉略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个儿子,竟是个臀位,小脚丫儿先出来了。沈宗福在祠堂里跪了一宿,算是得了祖宗护佑,将嘉略安稳地迎接到人间。今日,沈宗福想,既然儿子是祖宗们护送着过来的,那也定能保着他周全,当然,最后也能顺带着保那位杭州的外甥一样的周全。沈宗福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感叹一向是不畏任何神魔的自己,也免不了被孩子弄得六神无主,屈膝而跪。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百望山的天也黑了。沈易氏和阿贵在门口等了很久,才有位高个子的本地伙计打开门缝儿,一口昌平十三陵燕子湖村的口音,“您二位,这是有何贵干啊?” 阿贵赶紧上前叽里咕噜磕磕巴巴地说起来:“哎呦,大哥大哥,是我是我。赶紧赶紧地,出事儿出事儿了,孩子孩子 ,被狗咬了,咬了!” 沈易氏见他磨磨唧唧地弄不明白,拉着他的衣袖往回拽他,然后慢悠悠地开口道:“这位小哥,您听我说。” 那人推出手,冷冷地说:“得,您也甭说了,我听明白了。等我去问问。”只听“嘭”地一声关了门,医馆外又回到刚刚的寂静里。 “哎!”沈易氏愁得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剩下叹气。她想埋怨阿贵刚刚没把话说明白,但一想他也确实把该说的都说了,自己也没啥好埋怨人家的。无奈,沈易氏只好抬眼打量这座宽大高耸的西洋建筑,算上塔顶有三层半高,说四层也可以。 “不会是嫌这病麻烦,不想给治吧。”阿贵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 沈易氏盯着阿贵,她心想可不就是很麻烦么?这病还没听说过能治好的。她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见还没动静,就直接一嗓子囔起来:“Bo soi 。Bo soi 。(晚上好,晚上好)” 阿贵被沈易氏这一嗓子吓得直哆嗦,眨着眼看着她,心想:果不其然,您还真是有来头。怪不得认得医馆的路,可这么听起来,也不仅仅是认得路这么简单,阿贵眼珠子滴流滴流地转动着。 “别转眼珠子!回去别瞎胡说!把嘴闭严实了!我也就会这么几句。”沈易氏见阿贵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呵斥道。沈易氏是个温柔可人的,无论对夫君还是对三位女儿,都甚是慈爱。只有待阿贵和待儿子,一向是横眉冷对。 阿贵是沈易氏从车行里亲自挑选的车夫,因他也是杭州人士,自小来了京城。沈易氏当他是自己老乡,格外关照。阿贵也正是仗着跟沈易氏的这层特殊关系,才敢在外面跑私活赚私房钱。沈易氏对阿贵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有什么糟心的事儿,阿贵也就得给夫人当出气筒,挨两句骂,他倒也不当回事儿,反觉得自己比其他下人更得势。 这时候,门开了,高个子燕子湖助手后面,跟着一位着黑色长袍的矮个子胖洋人。 “巴斯德,是我,阿贵。”阿贵跳着脚喊,他只看到巴斯德头顶稀疏的金黄色头发,得跳起来才能看到他的脸。 洋人微笑着点头问候,然后冲着沈易氏用法语交谈起来:“夫人,需要帮助么?” “先生,我们孩子被狗咬了,家里没别的办法,特来请先生救命。”沈易氏有些激动,哽咽着,但法语口音甚是地道。 巴斯德收起微笑,回到医生的严谨里:“夫人,这病不是不能治,但一半是治不好的。” “先生,那不还有一半儿么?我们就是,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说完后面几个字,她的眼角溢出泪来。 “夫人,请容我想一下。”巴斯德令伙计关上门。夜更黑了,山里没啥动静,只有周遭的蛐蛐儿叫着,叫的人瘆得慌。 阿贵没听懂他们的话,只是见又关了门,就以为巴斯德不收,便跳脚叫起来:“巴斯德院子,我以后多给您跑腿儿,您开开恩呐。” “人家没说不管。”沈易氏从没见阿贵这么碎嘴子,心想那些平日不爱说话的,那都没碰到麻烦事儿。 “哎呦,还想什么呀。赶紧的吧。”阿贵蹲下去,拍着大腿继续唠叨。 这座西洋楼,三层半或者说四层高,最上半层是阁楼。是典型的哥特式尖顶建筑;左右各十个房间,上下一共八十个。此时亮着煤油灯的,只有一层中间部位的大厅和大厅右手边的一个房间。洋人们的说话声从那亮着灯的窗口飘出来,隐隐地听不清。 又过了好一会儿,燕子湖伙计开门来传话,他先深鞠一躬,然后毕恭毕敬地问:“这位夫人,姆们先生有两件事要交代:一是夫人需立下字据,若医治无效,或者有任何闪失,您都不追究姆们医馆的责任;二是劳烦夫人说明,您的法语是跟哪儿学的。” 沈易氏听了,爽快地答应立字据,至于法语,她简略地说:“您只回“钱德明阿米奥先生”就好。” 门又关了,阿贵无奈地再次蹲下去,使劲地唉声叹气。阿贵这次是真的栽了,栽地他根本顾不上什么言行举止,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这副坐立不宁着急上火的样子,肯定是被夫人嘲笑了。 “请夫人带孩子上来吧。”很快,十三陵燕子湖伙计出来传话。 “哎呦,谢谢您,谢谢您。”沈易氏鞠躬连声道谢。 然后,她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瘫软在医馆前的台阶上,有气无力地对蹲在地上的阿贵说:“别愣着了,赶紧,赶紧,快去把孩子带上来。” 二、 三爷仗义寻嘉略 1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和沈易氏同样有气无力的,还有她的儿子沈嘉略。嘉略计划着朝长安街直奔紫禁城,再出西直门向圆明园,这是母亲出发前,和阿贵他们商量的路线。 十三岁正是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年纪,嘉略认为这点路根本不在话下,他走单骑,最多一个时辰就到了。他误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便帅气潇洒地一路朝西去。 可惜,勇武少年屁股上的肉没准备好,那么娇嫩的肉皮子,到东便门儿时,就已经被摩出了血。嘉略先是感觉屁股下面潮乎乎的,想想自己也没尿裤子啊,又过了好半天体会到了疼,他估摸着是屁股磨破了。那一刻,心里小小地得意了一下,自己总算是血腥了一回。嘉略骄傲地咬着牙坚持,坚持了一会儿,就开始龇牙咧嘴,然后慢慢从眼角流出一滴泪来。但他并没有下马,而是坚毅地继续往前。 虽然这孩子是坚毅的,可惜马没有那种坚毅,它越跑越慢。 太阳也在慢慢落山,嘉略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下马问路。下马时,衣服撕扯着肉皮子,这让嘉略倒吸了几口冷气。他运气稳了稳,然后一瘸一拐地拽着疲惫不堪的白马,朝一位赶路的大爷走去。 “大爷,西直门怎么走?”嘉略虚弱地问。他想万一出不了城,就在西直门下将就一宿,有守城官兵作伴,可保周全。 老大爷连珠炮儿似的说了一连串东拐西拐,嘉略听得个七七八八,但他不好意思再仔细打听,怕人嫌他磨叽,就朝着大爷手指的方向去。走了几步,他想试试再回到马上,可一抬腿屁股就撕裂地钻心地疼。无奈,只好架着两条腿,支楞八叉地,拉着马徒步往西北走。 嘉略又渴又累,马也耷拉着头。他一路走一路打听,快到新街口时,他已经渴得受不了了。 “大娘,想讨碗水喝。”嘉略口干舌燥,喘着粗气问一位路边乘凉的大娘。 “哎呦这孩子,快去这里头,里头有口水泉。”大娘半扭着身子,抬手指着身后的教堂说。“快去吧,脸都白了。”大娘关切地嘱咐他。 “得嘞。”嘉略强作笑脸,跟她道谢,边说边往教堂大门口走去。 教堂的门开着,堂里深处已经完全黑下来,堂门口借着落日余晖还有些光亮,光亮里就是那口冒着泡儿的泉水,嘉略踉跄几步过去,趴下就喝,马也低头饮。 正畅饮地痛快,几个黑影儿轻声漫步走到他身旁。 嘉略抬起头,在幽暗的光里看了那几个黑影儿一眼,昏了过去,夜也跟着彻底降了下来。 就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天落了幕。 华灯初上,京城和它远郊的民宅,都冒起袅袅炊烟。 可是,通州大营的这家人不能像以往热热闹闹地围坐一团,他们在北京城的三个方位各熬着各的苦:跪在祠堂的沈宗福迟迟等不来儿子的消息;沈易氏守着杭州外甥,盼着巴斯德的治疗方案;嘉略被黑袍子洋人收留,昏睡在西直门教堂的门房里。 沈家祖辈自入关后,不知从哪辈开始,转做了战马郎中,也就是“兽医”。古今中外,无论中西医学如何论战,兽医都稳稳地在处在鄙视链最底层。沈宗福的其他兄弟们,都耐不住玩笑,改行做了真的郎中。他们总是不愿提起这位本家哥哥,怕被牵连拉低了身份,更怕影响买卖,要是病人知道这家郎中祖上给牲口医病,那是绝对不会登门的。 但兽医也有过鼎盛辉煌的时候,在战马精贵的年代,军营里的兽医堪称“御用”,特别是京郊几处大营的兽医们,不仅出身八旗,更错组复杂地关联着紫禁城。因此,各行各业的明眼人都会彼此留个照应,京城名医本草堂林家就是因此与沈家开始往来。 那时大营高阶将领患病,都会到大栅栏找本草堂林家来通州问诊;林家祖上是好马之人,给大营将领诊治完,便时常到向沈家求教马匹养护之道;沈家自是高看京城名医一眼,招待起来格外隆重。一来二去,一代又一代,原本并无交集的两家,竟成了世交。林家的几位兄弟,都与沈家,有着不错的交情。 沈宗福的独子沈嘉略日渐长大,为父的也就开始帮孩子打算起来:若嘉略这辈不再能继承祖业,就送到本草堂学徒,转做中药生意。 为何儿子不能继承祖业?自沈宗福记事儿起,就时常听父亲念叨“八里桥”一役,蒙古骑兵损失如何惨重。那以后,西洋火器的重要性便高过战马,成了军备核心;到沈宗福接班时,战马已精简地厉害。况且自己十多年前随军去过威海,亲眼所见北洋舰队,那岂是战马能抵的?这祖业能不能再供养一代人,沈宗福心里没底。 “爹,弟弟有消息么?”待字闺中的三女儿沈嘉柔端来一碗粥,她恭恭敬敬地端到父亲嘴边,示意父亲喝一口。 “你怎么还不去睡?老朱呢?”沈宗福反问道,他接过粥,往嘴边一放,稍作迟疑,喝了一口。 “门房儿说,朱大爷一直在外面找,还没回来。”嘉柔不敢让父亲发现自己哭红的眼睛,但她的声音里清晰地带着隐忍的哽咽。 “没事儿,闺女。你弟弟生猛,都十三了,放早前都跟着骑马打仗去了。他又能打听,保准能找到百望山。”沈宗福看着十五岁的嘉柔,心想这要是个儿子多好,要是自己能有两个儿子多好。他把只喝了一口的粥碗,还给嘉柔。 “您再喝一口。”嘉柔推回去。 话音未落,管家老朱派回来的人从外面奔进来,停在祠堂门口,气喘吁吁地说:“老爷,跟着夫人去的老妈子说,没见少爷到百望山。” 祠堂一下子安静了。 “夫人不知道吧。”过了好一会儿,沈宗福开口问。 “老爷,没敢告诉夫人。” “哦。知道了。你先去吧。”沈宗福朝外面摆摆手。 嘉柔在一旁盯着粥碗,不敢说话。 “他一定是迷了路,没事儿,都多大了的人了,他能打听。”沈宗福安慰女儿,更安慰自己。 嘉柔点点头,端着粥碗走出祠堂。她抬头看看漆黑的夜,想着弟弟会此刻会在哪里。 漆黑的夜,罩着祠堂,也罩着教堂,黑袍子们给嘉略喂了水,用冷泉水擦额头和胳膊,可嘉略还是死死地睡着,不肯苏醒,身上也越来越烫。 “这孩子如果有个什么问题,会很麻烦。”穿黑袍子的本堂神父意大利人金先生对他的胖副手,也就是西直门教堂的副本堂说。 “是啊,人命关天,搞不好闹出事。”穿黑袍子的胖副手也畏惧起来。“神父,不如送到百望山吧。” 金先生想了想,说:“天一亮就送过去。” “那匹白马怎么办?”胖副手问。 “马留下,喝了水马没事,咱们留着做个鉴证。”金先生想了想说。 当然,黑袍子洋人们并不知道嘉略本就要去百望山,他们歪打正着地把人送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百望山,南阻西湖,北通**。背而去者,百里犹见其峰,故曰“百望”。这是块风水宝地,英法联军后法国人看上了这里,就买下了山脚,建了一座医馆,挂名:九国医馆。九国医馆专给在京洋人们看病,邻近的黑山扈村民们偶尔也会去。它是当年北京城,甚至是全中国,最大的一座西医馆。 何为九国?是指这里有从九个国家来的医生,分别是法国、英国、美国、德国、比利时、荷兰、葡萄牙、奥地利、匈牙利。他们受各自使馆委派,在此行医,故曰“九国医馆”。 九国医馆的治疗室里,沈易氏正看着法国人巴斯德,也是这间医馆的院长,给田容川,也就是她的亲外甥注射“疫苗”。 “我们会在十天内,为他注射十三针。这是很小剂量的病原体,是从一些感染了疯病的兔子身上提取的。我们要让病人小剂量多次感染,以此获得免疫力。”巴斯德一边操作,一边向沈易氏解释。 “这种方法能治好么?”沈易氏根本听不懂这么专业的法语,她只关心能不能治好。 “巴黎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院,就是推广这种疗法。”巴斯德笑着说。 “是新成立的?”沈易氏问。 “有十多年了。”巴斯德心里算了一下,研究院是1887年成立的。此时是1898年,农历戊戌。 “那应该是可靠的,既然研究院都十多年了,这孩子说不定真有救。” 沈易氏心里念叨着。 沈易氏并不知道,此刻,几米之外的另一个房间,她的儿子沈嘉略正躺在另一张病床上。 “西堂送来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是中暑。”一个年轻的,棕色皮肤,身材高大的年轻洋人走过来,用法语和巴斯德说到。他是伯驾,是从美国来的医生,也是巴斯德在这里最得力的助手。 “怎么不就近送到中医馆,他们后院不就是本草堂的药材库?”巴斯德收拾着针筒针头,不耐烦地问。 “是喝了他们的泉水晕倒的,怕说不清,说是先送咱们这儿给治好,再让孩子走。”伯驾微笑着,轻巧地说。 巴斯德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他很想质问伯驾为什么收下这种病人,但还是忍住了。 “这些意大利人!”巴斯德摇摇头,接着问:“降温没有?” “说一夜都在用冷泉水降温。现在还有些热,但应该没有大碍。” “过去看看 。”巴斯德向沈易氏点头告辞,去嘉略房间查看。 沈易氏起身向巴斯德回礼,目送院长离开,紧接着一位个子很高的洋人走进来,他把沈易氏叫到门外,神情严肃地用流利的北京话问:“夫人,我是外科医生,荷兰人艾克曼。今天我们要切除深处的一些组织,就是深处的一些肉。这会非常疼。” “啊?!”沈易氏背后发凉,激起一身白毛汗,仰头盯着这位高到房顶的荷兰人。 “夫人,所以我要征求您的同意。” 沈易氏掉下眼泪,“这么遭罪。昨天吸毒血,晕过去几次了。”沈易氏用手捂着嘴,怕哭声被容川听到。 “夫人,我们可以用**麻醉,这种方法在美国用了几十年,不过还是需要您同意并支付费用。” “麻沸散?是不是?”沈易氏问。 “差不多。” “那咱们用麻沸散。”沈易氏慌张地建议。 “夫人,麻沸散我们研究过,没有明确配方,配方被他老婆烧掉了;祁坤的《外科大成》有一副“整骨麻药方”;赵学敏的《串雅》里也有类似配方。这些我们都研究过。” 沈易氏反应过来,让西医用中药配方确实不合适,暗自埋怨自己说错了话。她想说要跟当家的商量商量,可嘴里却蹦出来:“行,行,先生,那就用你们的药方儿吧。” 荷兰人人看着她,不动窝,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 “哦对,费用,费用没问题,您只管记在账上,我们带了足够的银子来。”沈易氏点着头,应承着。 荷兰人跟着笑起来,他喜悦地点着头。 就像沈易氏不知道儿子就在隔壁,此时沈家也没人知道少爷正在九国医馆,等待医学专家的治疗。 管家朱一河带着一队人满京城地找,好不容易打听到少爷进了西直门的那座西洋楼。他让其他人在外等候,自己一个人恭敬地走进院子,朝着黑袍子洋人深鞠一躬,客客气气地询问孩子的下落,胖副**先回答说:“孩子和马喝完水,就奔西直门去了。”胖副手有点紧张,双手紧紧握着。 “您知道他去哪儿了么?”朱管家上前一步,急切地问。 “好像是念叨了一句,说是去百望山。”胖副手磕磕巴巴地接话。 “得,多谢二位!”朱管家想,嘉略少爷准是在西直门到百望山的路上,他赶紧拱手致谢,转身向西直门去。 “我们这样撒谎,是要受惩罚的。”看着来访者离去的身影,金先生对他的胖副手说。 “我们送他过去是做了一件好事,他是中暑需要救治。”胖副手摊开手,耸耸肩。 金先生摇摇头,“不过咱们把孩子扔到百望山,那些法国人肯定会笑话我们。” “嗨,无论我们做什么,他们都会笑话。”胖副手又耸耸肩,哈哈笑了起来。 金先生并不喜欢听到这句实话,他有点生气,但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你说的并不算错。”金先生无奈地摇头。 “哎呦,三爷!”胖副手笑出从心底里来的喜悦。 “嘿,神父。”三爷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沉着声调说。 这声音出自一位翩翩君子,他着一身深蓝色长袍,显得特别高大修长,宽厚的肩膀下是坚实的身板儿,往下自然地收窄于腰部。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是会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然后带着惊叹把目光移回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脸,深邃的眼睛,高挺圆润的鼻子,单薄的唇,圆实的耳朵,当你把他的脸看完了这一圈,就会看回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笑跟你回应,然后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不姓黑。”胖副手挺了挺胸脯用力地说,然后他被自己并不好笑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他太喜欢三爷了,在喜欢的人面前,就会特别想笑吧。 看着胖副手乐不可支,三爷会心地笑起来,然后转头看向金神父,俩人一起摇摇头,但也很高兴地等着胖副手笑完。 三爷是大后仓胡同本草堂药材库的当家人,这个本草堂,正是通州大营沈家的那个世交之家。三爷是本草堂家的老三,时年二十五,十年前被派到药材库看家。药材库和西堂一墙之隔,历任掌事儿的都互相走动着。到了老三这儿,也延续着老例儿。 三爷虽然话不多,却喜欢与各界往来,他的社交术倒也简单,就笑么滋儿地听别人说。这种风格让各界名流甚是喜欢,因为越是上流的人,就越好为人师,他们总觉得自己的功德也好教训也罢,应该与人分享,让晚辈们少栽跟头,那可是积功德事儿。再加上三爷长得好,大伙见了他就更想说,谁都想让这么好看的人有个好前途,别摔到坑里。人们对美好事物总是要去呵护的,除非有什么利益之争。 这位林家三爷,上有医术精湛的大哥,配药出神入化的二哥,父辈们谁都没指望过他要做出点什么来。如同所有的小儿子一样,大家大业不寄托在他们身上,所以一出生原本应是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当然,他的亲娘是侧室,三爷五岁上,病重去世,便让这位老三养成了“话不多”的习惯。若要换了是大房亲生,也许会有所不同。 幸好,一直有大哥照扶,否则,他也不能被力排众议,得以掌管药材库。三爷打心眼里的敬佩着大哥,有样学样,他为人厚道诚恳,来了药材库十年,也不着急掌柜,就只安安分分地跟着老掌柜学东西。得空了,去琉璃厂倒腾文玩古董,好的收起来,不好的给红楼里香艳的姑娘们留个念想。 最近,他迷上了圆明园里流失出来的物件,这些物件带着不少洋文册子,为此,他没少找胖副手给他当翻译。 出生在本草堂那样的大户之家,钱财对三爷来说,自然是身外之物,反正这辈子也花不完,便时常给西堂修缮屋顶捐点款。因为这点善款,西堂把三爷视为贵客。 所以,就这么有来有回的,西堂洋人和三爷,也算是异族的好兄弟。 “给三爷请安。”胖副手先开口招呼道。 “给三爷请安。”金神父也跟着招呼。 三爷是个从不主动开口的,他总要等别人跟他招呼了,再客客气气地跟对方问候。 “金先生给您请安。” 三爷拱手作揖跟金神父问好,然后抬头看着远处一行人,“那不是通州大营沈宗福的管家么?” 听到通州大营这样的敏感词汇,金先生没做任何反应。他淡定地看了一眼副手,示意他探听下去。 “什么沈家?”胖副手领会上级意思,若无其事地问。 “通州大营的“御用兽医”。给战马瞧病的。他来干什么?”三爷很是纳闷地问。 “进来问路。三爷,今晚我们开存酒,VIEUX BORDEAUX 老波尔多。”胖副手赶紧转移话题。 南边儿飞来的乌鸦,扑腾扑腾地落在钟楼的塔尖儿儿上,呱呱叫了两声。三爷见黑袍子不愿多言,也就不再多问,但心里觉得蹊跷。 三爷客客气气地对金神父说:“哎呦,对不住,有点儿正事儿,先走着。”三爷之所以打这里路过,是要去给百望山送“六一散”。他只是顺道进来看看。三爷边往院外走边想:“本地人怎么会进来跟洋人问路?” “不对啊,前天在大哥家里,就见到沈宗福;今天又碰到他们管家,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三爷嘀咕着往百望山方向去,早上九国医馆派人来拿“六一散”,他正得空,就抓了药,亲自跑一趟给医馆送去。 九国医馆自建立之初就和本草堂药材库建立了密切的药品采买关系,三爷来了药材库后,自然也就和医馆那边往来上了。 朱管家比三爷先一步赶到百望山,他不敢透露少爷走失的消息,只说来探望容川。跟着洋人进医馆大厅后,右转进入一楼最里面的病房,看到躺在西式病床上的容川,和陪坐在床边的夫人。“夫人,少爷怎么样了?” “睡了,刚刚给处理了伤口。”沈易氏小声回复,她纳闷怎么管家大老远跑来,暗自感念夫君对自家亲戚真是上心。 “哦,怎么是您在这里伺候,阿贵和那俩老妈子呢?”管家见夫人没提少爷,心里犯嘀咕:难道少爷没来百望山?那得赶紧再找阿贵和老妈子们问清楚。 “去葡萄园了,不让那么多人在病房,怕人多病多,白天我盯着,她们晚上过来守夜。” “那真是辛苦夫人了。” “不辛苦,这不有俩护士照顾呢。”沈易氏转过身去用手挡着嘴说,“真贵啊,一天要十两银子。可不得用他们俩人。”她边说边抬眼看屋子里忙活着的那两位女护士。 两位女护士,一位是高大的洋人;一位是本地姑娘,名叫美玉。护士们交流用法语。 “夫人,病人换药,请家属回避一下。”美玉说。 “夫人,那我去葡萄园看看。”管家瞥了一眼美玉,心说这地方还有如此美貌的姑娘,但也顾不上多看几眼,疾步出了医馆。医馆大门前,管家碰到也是刚刚到达的林三爷,“哎呦三爷?” “朱大哥,我来给他们送药,说是有人中暑了。怎么了你们家这是,怎么都跑出来了。”遇到老熟人,三爷那金贵的话,才舍得多给俩字儿。 “三爷,我怎么把您忘了,哎呦,我们家少爷找不着了。”管家拉着三爷往外走,走出去好几步,才压低声音哭丧着脸说。 三爷还没开口,朱管家就接着问:“三爷,葡萄园怎么走?您快带我去。” 三爷引着朱管家往葡萄园去,一路上二人聊少爷的事儿。三爷这才知道了细情。 车夫阿贵在正葡萄园门口修马掌,管家赶紧上步过去问:“少爷还没来么?”。 阿贵已经知道少爷离家,这一宿也没睡好,黑着眼圈脸蜡黄。这下听说少爷还没找着,挺不住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叮当掉了一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管家转身对三爷说:“三爷,这几天我把京城大大小小的地儿都跑遍了,孩子小就不说了,那么大个的白马都没人瞧见。您路子广,帮着找找吧。我们沈家就这么一脉了,哎!有人说是进了西堂,可我去问了,那俩洋人说孩子来了百望山。可是!” 三爷这下明白了朱管家进西堂的缘由。他也突然想起自己瞥见了西堂后院马厩里有一匹中等身型的白马。西堂后院的马他比谁都清楚,都是他从沈家买来送给洋人的,全是棕色。这匹突然出现的白马,难道是? “您跟我回西直门教堂。”三爷说。 “三爷,这是?”管家答应。 “我见那儿倒是有一匹白马,我们回去看看,说不定。” “哎!行!那咱们赶紧走吧。”朱管家终于在绝望中看到了那么一点希望。 “容我把药先送进去。”三爷拍了拍朱管家的胳膊,转身快步往医馆方向走。 “三爷来了。”高高的荷兰医生艾克曼正在医馆大厅给美玉交代容川换药的事儿,他见三爷走过来,知趣儿地寒暄了两句,紧接着说:“你们聊。” 三爷笑着跟艾克曼说回见,然后把整张脸,端端正正地对准美玉:“内个,这是六一散,麻烦你。”话没说完,三爷就笑起来。 美玉是个何等漂亮的人呢?说是活菩萨也可以的。她杏眼叶眉,上唇薄,下唇厚,鹅蛋脸上是白皙紧致的肌肤。腰身纤细,弱柳扶风,她的眼睛笑起来含情脉脉,不笑时也明媚多情。三爷和美玉站在一起,便让时间空间变成了良辰美景。 “这是六一散,有人中暑是吧。这是六一散。”不善言辞的三爷,在美玉面前,喜欢把话重复着说。比如这句“这是六一散”,他就重复了三次。 笑弯了眼睛的美玉看着三爷眼睛里的自己说:“知道了,这是六一散,我这就拿去给院长,中暑不能拖。”美玉舍不得离开,但还是转身要走。 “姑娘,我得回趟城。不过很快就回来。”三爷拉着美玉的白色护士服袖口不让她走,又紧紧盯着美玉的眼睛,每次站到美玉跟前,他都恨不得把她吞下去。 “三爷,这么大热的天儿,您别中了暑。”美玉顺势回了身,又上前一步,抬手帮他擦去额头的汗。 “没事儿,我皮实。”三爷握住那只柔软的手。 “您又不是铁打的,别逞能。护士站有冰镇绿豆汤喝了再走吧。”美玉吩咐道,拉着他往里走。 三爷喜欢被美玉管着,她跟着美玉走近她的护士站,喝了绿豆汤。 护士站只住着美玉一个人。当初,美玉主动申请来医馆值夜班,因着女校的住宿条件极差,是大通铺,洗漱如厕也不方便。女校的经费都是医馆拨出来的,医馆得先可着医生们的事儿来,留给女校的钱极少。美玉习惯了西什库孤儿院的舒服日子,对大通铺很是不习惯。但她发现,只要是值夜班,就可以在医馆护士站里面的小房间留宿。于是,喜欢干净和清静的美玉,便时常代那些不愿意值夜班的护士来值守。慢慢的,她变成了常年期夜班,夜里干活,上午补觉。美玉工作极为认真,病人照顾的好,白天的工作也没耽误,女校和医馆都觉得这样安排稳妥,便任由美玉彻底住了过来。也有些女学生略有微词,但她们吃不了夜班的苦,也就不再深究。有些规矩,是自己立下的。美玉就用自己的吃苦耐劳,给医馆立了规矩:医馆护士站的房间就是她美玉的。 “我去看病人,您晚上还来?”美玉拎着六一散的药包问。 “嗯,来。”三爷急着咽下那口绿豆汤,边咽边走向她,在她的唇上快速地吻下去。 绿豆汤的汁液粘了美玉一脸。她害羞地推开三爷,拿着药走了。她得尽快去处理那位中暑的病人,也就是沈家的少爷沈嘉略。 巴斯德一早就吩咐美玉一定要看好了那小病人,不能让这没源头的孩子,死在医馆。不巧医馆里中暑药没了,巴斯德就找林三爷要“六一散”。虽然同事们对使用中药一事颇有微词,但巴斯德只看疗效。 可惜三爷和管家,并不知道嘉略即将安好,他俩带着一行人折回西直门,找黑袍子问话。 “您看看是不是那匹白马?”西堂院外,三爷指着马厩方向,让管家确认。 “对,就是就是。马是,马鞍子也是我们家的。”管家透过空隙看到后院的马厩,兴奋地点头称是。 “我先去问问。您几个千万别进来。”三爷和往常一样稳稳地进到院子里,走进教堂,一屁股坐在水泉边,这大伏天的往返西直门和百望山,又渴又累,他顾不上规矩,直接趴下大口大口喝起那清凉的泉水。 “三爷喝水。”胖副手闻讯赶来,递过来一杯冰镇的绿豆汤。 “金先生呢?”三爷接过绿豆汤,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汗。 “去东交民巷了。三爷,咱们外面说去。”副手引着三爷走到堂外,嘀哩咕噜地说了好久,管家朱一河在外面望着里头,心急如焚。 更远处,从东交民巷返回的金神父见几个大汉站在院门口,立刻回使馆求助。那时京城内是有电报的,自1884年,京城电报开始建设,为官为民设立两家电报局,一家专营官电,收发**往来电报;一家专营民用电报,用于民间商民通信,收取报资以充经费。这两家电报局分别是崇文门内泡子以西的吕公堂官用电报局和崇文门外大街西的喜鹊胡同外城商用电报局。远水解不了近渴,金先生从西直门到东交民巷搬救兵还是腿儿着去更快。 院子里,三爷纳闷胖副手为什么不愿意交代实情,他不善言辞和争辩,只好盯着胖副手看。胖副手被三爷盯的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说:“您别这么看着我啊。” “那您也受累,告诉我孩子去哪儿了?”三爷的声音还是很低沉。 “三爷,孩子确实来过,但也确实走了。真的去了百望山。”胖副手说。 “他是怎么走的?走着去的百望山?”三爷抬起手,指了指那匹白马。 胖副手发现自己被拆穿,撇着嘴不说话。 “那孩子是我们家世交的独子,您要是把他藏了起来,现在交出来,我去跟他们沈家说,不做追究。”三爷开始劝说。 胖副手苦着脸不知所措,他在欲言又止间,竟笑了出来:“瞧,我头儿回来了,请他跟您说话。”副手用下巴指指外面。原来,使馆的骑兵再又外一圈,把朱一河几个给围了。 三、 三爷仗义寻嘉略2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你回通州看看,我这几天怎么老梦着嘉略。”沈易氏站在医馆门口,很是不安地和车夫阿贵说。 阿贵本以为表少爷愈见好转,心里也踏实了些。可谁承想自己的正经主子不见了,这真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起来的还是更大的麻烦。虽说少爷失踪时自己并不在家,但追踪溯源,那自己还是那个源头。他心虚地看了一眼夫人,迅速低下头,点头应承说:“好,夫人。我这就回去。” “辛苦你了,这么大热的天,要是嘉略安好,你就换个人来跟我说一声。这么大热的天,你别来回奔驰。”虽然嘴上喜欢训斥,但沈易氏本还是通情达理的。 “姨母,我们也要回家么?我还没好利索呢。”容川被护士美玉搀扶着下来活动,他听到姨母和阿贵的对话,以为自己也要跟着回家去。 “不走,你走不走得听大夫的,别乱跑了,快回去休息。”沈易氏边说边示意美玉把容川送回三楼住院病房。 “夫人,病人需要多活动,躺着不动,肌肉会萎缩。”美玉笑着帮容川解释,容川在床上躺地难受,就缠着美玉扶他下楼溜达。 “哎呦,那得听你们大夫的,不过也别累着,你看你搀着他,也怪费劲的。” “没事儿,我们现在就上去,也溜达地差不多了。夫人您先忙着吧。”美玉特别懂事,她总是把话里里外外地说圆,把事儿做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令谁也不为难。 沈易氏目送美玉和容川上楼,转回头继续跟阿贵说话,阿贵已经被美玉吸了魂儿,直勾勾看着正在上楼的美玉的背影。 “嘿,看什么呢?赶紧走吧。”沈易氏拍了拍阿贵的右肩膀。 “哦,是,夫人,我马上走。” 沈易氏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这姑娘是真漂亮,老少通吃。对了,刚刚容川那话,听意思是不想走,这孩子才十二,可别被这小美玉给带跑了。这么一想,她决定找巴斯德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出院,早点带侄子离开为好。 沈易氏径直上到巴斯德在四层阁楼的办公室,巴斯德院长办公室的门开着,她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迈,像所有的病人家属一样,她先是讨好地笑起来,然后怯怯地打招呼: “先生, 您好。” 巴斯德正在写病案,见沈夫人来找,即刻起身到门口,“夫人您好。” “先生,我看孩子这两天挺好的,是不是就算治好了。”沈易氏大气儿不敢喘,好像自己的态度好点儿,病也就能好点儿一样。病人在医生面前,总有一种类似面对神灵地膜拜。 巴斯德本想请沈易氏进屋,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站在门外与她说话:“得观察三个月。” “呦,三个月啊?哎,那岂不是,这仨月还得提心吊胆的。”沈易氏发愁。 “夫人,不用太过担心。”巴斯德笑起来,他早就习惯了中年妇女们的习惯性焦虑。 “嗯,是,是,那多谢先生。”沈易氏点头告辞,她不敢多说,生怕耽误了医生大人的正事儿。 “夫人,可否问下您和钱德明大人是什么关系?”巴斯德拦住沈易氏,认真地问。 沈易氏被巴斯德满身的香水味儿呛得难受,这香味混上医馆的福尔马林,让每一口呼吸都要调整嗅觉系统。她用手绢捂住鼻子说,“先生,要不咱们到山里走走?” 百望山是北京西北郊的一座小山,香山东,圆明园北,主峰海拔210米,突兀挺拔。登临其高点,便可远眺京华大地。沈易氏走在巴斯德前面,不自觉地朝葡萄园走去。巴斯德惊奇地问:“夫人来过这里?这前面是去葡萄园的路。” “哦,以前偶尔来逛逛。”沈易氏说的很轻,但不妨碍这轻声细语里带出的骄傲。她径自往前走,边走边看脚下的草,头顶的树,和树叶间穿透进来的阳光。她想起小时候回京城祭祖,就是在山脚的这条小路上跑来跑去。沈易氏美美地想,再往前,这山脚和葡萄园,可都是他们易家的。 “您说,您和钱德明大人是?”巴斯德顾不上深究为何沈易氏会熟悉山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了解有关钱德明的过往。 沈易氏从回忆里跳出来,说:“先生,我们祖上姑奶奶是钱德明大人的门生,随团去了法兰西,正是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那段日子。祖上太爷见自己女儿迟迟不归,便与钱先生频繁往来,为的是请钱先生在法兰西的亲戚们,对我们姑奶奶好生照应。” “哦,原来如此。后来呢?她回来了么?”巴斯德追问这传奇故事的结局。 “没有,没回来。所以我们家的人都要学法语,并牢记自钱德明起,也就是乾隆晚年起的法国谴使概况。祖上太爷是希望子孙们能到法国找她,前几辈人还真托人到巴黎找过,到我上一辈,就不找了。找她那些年,那都是钱大人在法国的亲戚们帮忙,所以,请先生放心,从钱大人那里论,容川是好是坏,我们是绝不能追究的。” “多谢夫人体量,您知道,医院里的事时常说不清,我们确实不想与病人发生什么矛盾或者纠纷。”巴斯德听后倒是放下了心,他想这么有渊源的交情,日后无论怎么样,这位夫人也都不会为难自己和医馆。 二人边聊边走,很快就到了葡萄园,那两个沈家的老妈子正背对着大门收拾酒桶。 “你说最近怎么回事儿?表少爷和少爷接连着出事儿。” “可不是,都两天两夜没消息了,你说这小少爷会不会凶多吉少啊。” “哎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两个老妈子大声聊着,完全不知沈夫人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沈易氏已经几个个并步冲过去,抓住她们的肩膀。 老妈子回身看到夫人,大惊失色,咕咚一声跪地央求,说才刚那话是瞎说的,不作数。沈易氏听着她们叽哩哇啦的呱噪,一阵眩晕。她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抬到葡萄藤下,好半天才从眩晕中醒过来。 枝叶茂密的葡萄藤,遮挡着毒辣的日光,使得藤下格外凉爽。看这长势,秋天定是个好收成,到时候,京城各处的葡萄酒窖里,就会装满这里出产的本年新酒,供洋人们聚会和节庆时饮用。 西堂的黑袍子们原本就准备畅饮存货,好为秋后的新酒腾出地方。“三爷,您看看,院子外面这些人,啊,你们的人,我们的人,这些家伙能帮着把酒窖的酒全都喝干。这样百望山的新酒,就有地方放了。”副手笑嘻嘻地说。 “您真是不嫌事儿大啊。”三爷无奈地摇着头。 “三爷,怎么了这是。”金先生带着外交官和两位洋兵进到院子里,在门口与老朱擦肩而过时,瞥了他一眼。 “哦,孩子爹妈着急,找孩子呢。”三爷笑着回应金先生,又推出一只手示意老朱不要进院儿。 金先生拉着外交官在角落里私语半晌,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点点头,说来说去没完没了。直到太阳下了山,骑兵点起火把照亮,金先生才走过来,客气地对三爷说:“咱们一起去趟百望山。孩子就在百望山。” “这么一队人一起去百望山,是不是动静太大了。”三爷低沉着声音说。 “那您说怎么着。”副手摊开手,他也觉得大队人马行动确实不妥。 “您,我,老朱,还有这位使馆的大人。咱们四个就够了。”三爷爽快地决策,声音还是很低沉。在这样慌乱的场面下,低沉的声音稳住了所有人的心。 西堂的泉水咕嘟咕嘟自顾自冒着。胖副手,三爷,朱管家和使馆官员四人分坐两辆马车,摸黑前往百望山,其他人就地散去。老朱已经几天没合眼,上车就睡着了;三爷也很累,但他惦记着旁边车上的外交官,圆明园的不少好东西都在东交民巷手里,但东交民巷的圈子很难趟进去,如果能借此搭上线,岂不是天赐良机。可怎么才能跟那人套上近乎呢? 子夜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百望山脚,下车后举着火把并行来到医馆门口。三爷压着朱管家的脚步,他刻意走在洋人后面,等着他们揭晓答案。 胖副手自然是急匆匆走在前面,他想快一点证明自己,但也非常忐忑,万一孩子不在医馆,或者已经不在了,该如何交代。他抬手正准备拉响摇铃,却口渴难耐,于是使劲地咽了口唾沫解渴。 正巧,病房里的嘉略也被渴醒了,他虚弱地下了床,双腿抖着挪到房门口,想找水喝。 这是嘉略躺了整整两天后,第一次彻底清醒,也是第一次下床。医馆的一楼是候诊大厅、急诊和手术室,二楼是门诊和部分住院病房,三楼一整层都是住院病房,这里差不多能容下二百多人就诊,可收治五十个病人住院。当然,此时的医馆还没有那么病人,稀稀拉拉地,很多房间都空着。 嘉略就住在一楼急诊观察室。他迷迷糊糊,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听到外面有动静,便借着走廊里长明灯的光亮寻去。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门口处,缓缓打开门,慢悠悠探出蜡黄消瘦的脸,跟副手打个了正对面。 “啊!孩子!孩子!”胖副手先是被这张没有血色,蜡黄蜡黄的脸吓了一跳,但又瞬间欢呼起来。“三爷你看,是不是这孩子。” 老朱赶紧往前跑了两步,定睛看后大喊一声, “哎呦!少爷!”他拨开胖副手,使劲抱住嘉略用力拍他的后背。 吵闹声惊动了沈易氏,她正在容川病床旁抹泪,听到老朱的喊声,她飞身寻出来。在见到儿子背影的那一刻,一声声“阿弥陀佛”随口而出,沈易氏哭着转到儿子面前,使劲推开老朱,垫着脚抱住嘉略,右手哆嗦着,从后面抚摸儿子的后脑勺。 美玉值夜班,听到动静急忙从护士休息室出来,迷惑地看着门口这些人,反应了一会儿,她拨开众人,从沈夫人手里接过嘉略,搀扶他回病房。走了两步,美玉想起什么,回身和三爷点头打招呼,她那抹浅浅的笑,让站在后面的三爷,忘记所有疲惫,他瞬间全身充血,嘴角也随着血液的上升扬起了笑。 “三爷,我说孩子在百望山吧。我们见孩子昏迷,就赶忙送过来的。”胖副手走到三爷跟前,叽里咕噜地说。三爷心里满是美玉,他盯着前方,根本没工夫搭理胖副手。胖副手顺着三爷的目光看过去,也被美玉深深地吸引,不由得唤出:“啊,玛利亚。” 此时,巴斯德院长从医馆旁的宿舍楼走过来,他惊讶地看着这几个互不相关的人,问:“怎么大家夜里来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啊。”巴斯德的中文还不错,也能熟练运用一些成语。 “巴斯德院长,您来的正好。您说说这孩子是什么病。”胖副手拉着巴斯德的胳膊说。 巴斯德一向对西堂的两个意大利人没什么好印象,虽说不出什么具体事儿,但就是不喜欢。他本想质问胖副手为什么不明不白地把病人放下就走了,但看这架势,洋人们之间也得互相给个照应,于是,他很不情愿地说:“哦,那位病人是中暑。对了三爷,托您紧急送来的六一散就是给那位病人用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说。”朱管家急扯白脸地问胖副手,他这几天东南西北地跑,真是累的一肚子气。 “这个,”胖副手犹豫了一下,说:“我们是怕误会,那孩子喝了西堂的泉水,就晕过去了。” 老朱听罢,身子往前冲,想要说什么,沈易氏狠狠摁住他,三爷也走过来摁住他的另一侧肩膀,耳语说:“我也喝了。跟真泉水没关系。” 沈易氏把老朱使劲外后拽,“先生,您不辞辛劳将孩子送到医馆,真是,大恩大德。”她俯首给胖副手道谢。 “夫人,您是讲道理的。我们的泉水没有问题,那马一直好好的,三爷也好好的,确实是中暑。” “先生,我们感谢都来不及,怎么会埋怨,是泉水救了他的命啊。”沈易氏这句话说的漂亮,胖副手总算安了心。 “还是夫人通情达理。”胖副手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瞧瞧,你好我好的三言两语,便把干戈化为了玉帛。 “明儿我在全聚德设宴,给您二位陪个不是,今儿的事儿,还请二位海涵。”三爷稳步走到外交官跟前,缓缓地说。这沉稳低沉语调声线,让人无法拒绝。几位洋人赶紧笑着圆场,连声答应,他们彼此给对方下个台阶,因为谁都不想跟谁结下什么梁子。 沈易氏看着三爷,心想这位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同辈人,的确有他的迷人之处。感叹女儿嘉柔死心塌地的等他,实在有情可原。只是刚刚三爷和美玉的那一眼情深,又提醒着她,三爷迟迟不肯提亲的缘由,八成就在美玉身上。沈易氏烦躁地想,儿子的事儿刚过去,女儿的麻烦又来了,怎么这不顺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不带歇脚的,老天爷至于这么费劲地让人心生敬畏么?阿弥陀佛,这日子怎么就没有一天安生呢。既然明天又有明天的愁,那就先把这口气吐出去再说吧。沈易氏长篇大论地感慨着。 百望山和西堂都松了口气,可通州大营还不知情,尊夫人吩咐回通州的阿贵跪在祠堂门口,准备着一命抵一命。沈宗福并不想追究什么,便让女儿嘉柔给阿贵送粥。 “阿贵叔,您喝点吧。”嘉柔让丫头把粥从托盘上端下来。 “小姐,我罪过大了。”阿贵低下头,端起粥,他真的饿了,也顾不上什么,呼噜呼噜喝起来,像是喝一碗壮行酒。 “弟弟不会有事儿的,他那么机灵。”嘉柔笃定这点,也不愿意阿贵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要这么个揽法,那谁还能活。 “嗯,有林家三爷帮忙,肯定能找着。”阿贵抹了一把嘴角,信心满满地说。 “三叔?”嘉柔惊讶地看着阿贵,提高了声调问。这句“三叔”在祠堂里飘了起来,空旷的祠堂响起了回声,嘉柔听着回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嘉柔很是不自在,好像自己的那点小春心,已经被剥开了摆在祖宗们面前一样。她紧张极了,只能低头收拾食盒,掩盖那种紧张。 嘉柔的春心并非无由而起,这样大户人家的姑娘,自小被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教化着,深知女儿家应有的是什么模样。但嘉柔有个与众不同的母亲,就是那位带着孩子到百望山看病的沈易氏。沈易氏颇通西学,懂洋文看洋书,却从不在众人前显摆,也并不想把这一身所学传授给孩子们。她总觉得祖上吃了西学的亏,到这一辈儿上,不需要再倒什么法兰西寻找老姑奶奶,也便无需再往下传什么。嘉柔是个天生爱读书的,她翻出母亲的那些符号一样的洋书,追着她问东问西。沈易氏也觉得孩子喜欢,读起来倒也无妨。就这样,嘉柔懂了些西洋的文字。文字所传导出来的,自然是文化和思考逻辑。同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嘉柔,比同类的大家闺秀有了更多视野和见解,言谈举止也透着几许浓烈的与众不同。正是这与众不同,吸引了时常来此留宿的林三爷。 期初,林家三爷对尚年幼的嘉柔毫不在意,直到某日,听嘉柔指点嘉略和容川功课,小姑娘对那古文理解甚是到位。三爷很是诧异,便寻声而去。他站在屋外,看着已经与沈易氏同样身高的沈嘉柔,一副乖巧清纯的模样。三爷听她讲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说儒学要让个人变成什么样和儒学要让社会变成什么样,也正是这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支撑起了整个儒学大厦。这和西方哲学的逻辑论很是不同。”这些话,让三爷不禁走近房内,坐下一起听起来。也正是这些话,让三爷对嘉柔有了好奇,他好奇地盯着嘉柔看,弄得嘉柔心烦意乱。就是这次好奇,成了他们之间情愫的起源。 慢慢地,二人走动起来。嘉柔一直贴身照顾着咳嗽不断的祖母,三爷也时常拿些尚好的药来。一来二去,二人从陌生到熟络,不久嘉柔便不自在起来。她被三爷以读书和送药为由的频频到访,惊动了春心。 嘉柔本也是容颜姣好的,沈易氏言谈话语见也时常提起,某某人家又来提亲之类的 话。三爷眼里容颜姣好者甚众,都是京城内大户人家女子,骄纵跋扈着居多。他林三爷不肯攀附那些达官显贵,更不想以婚娶得些什么,便一直违抗着家里。遇嘉柔,三爷觉得时机已到,便请大哥来定了婚约。两家是等着嘉柔过了十六,再完婚。只是阴差阳错,三爷在医馆遇到那看了一眼就勾走了他魂魄的美玉,便与嘉柔冷落下来。 “对,你三叔,百望山碰到的,他说帮着一起找。”阿贵把粥碗还给嘉柔。 也许正是这句“三叔”,唤醒了沉睡的祖宗们,沈家祠堂终于显了灵,嘉略痊愈,容川安稳,上上下下终于突出了憋在胸腔的那口气。沈家大院沉浸在大难不死的喜悦里,像是过年,又像是庆祝升迁,总之,人前,大伙儿的嘴都乐得合不拢。 人后呢?沈宗福被近日的祸事闹得睡不着觉,虽说是虚惊一场,自己的小家也回归平稳,但他隐约觉得,宅院外面的那个天下,藏着快要盖不住的大事。他推推躺在身边的大夫人,“我说。”沈宗福顿了顿,他最近说话前,总是会顿一顿,有时候顿好久。 “你说。”沈易氏催促到。 “嗯。”沈宗福思考着如何把这事儿说得更明白些,他使劲琢磨着。 沈易氏急地不耐烦:“哎,您不能快点说,你看看你最近,说个话那叫一个费劲。你才多大岁数,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 “我这不想呢么!我得想想怎么说。” “那你说啊,”沈易氏继续催促。 “我本来都想好了,你看你一打岔!哎,我是想说啊,你觉不觉得,最近什么事儿,都能碰到洋人。” 这个年龄段的夫妻们,同床的主要工作是聊天,家长里短,家国天下,都可以。 “别提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以前的事儿,跟着洋人吃了多少亏。”沈易氏端起史学家的架子,像是要道破天机一样。 “也不能这么说,您那祖爷爷,和大人的管家,管家是管什么的?不就是管那家里的银子么?他湿了鞋太应该了,不湿鞋才不应该。”沈宗福见婆娘把调调拔得很高,也尽量使自己的话显得更具逻辑。 “嗨,若不是姑姑漂洋过海的跟着洋人去了法兰西,我那祖爷爷也不能处心积虑折腾那么多银子,被人抓住把柄,半点余地都不剩。”沈易氏疲惫地打了哈切。 “还好这次咱们家剩了点余地,咱没给大营惹**烦。幸亏有老三,他做东跟洋人们吃了顿好的,算是陪了不是。”沈贵宗嘴上说给自己听,他觉得自己说的挺有道理,可是心里并不踏实。 沈易氏猛地坐起来,嘘声说,“别提他,嘉柔都走火入魔了。一想这事儿我就堵得慌。咱们沈家好端端的大姑娘,他也不给个准信儿。弄得我都没法儿回提亲的人。”沈易氏想起美玉,她心里很是忐忑,但她不打算告诉夫君有关美玉的事儿,男人对男人太过了解,若这事儿也被夫君认为不妥,那不就被落在实处了,自己和女儿,还怎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愁什么,沈家的姑娘还嫁不出去了?”沈宗福根本不想谈这些儿女情长。 “就没法跟你说就!”沈易氏推了推夫君的肩膀,她心想林家是多难得的亲家,不仅女儿能迈进正经大户人家,儿子嘉略也能有个好前程。 沈宗福翻了个身,打起呼噜来。沈易氏叹了口气,也背身躺下了。两夫妻背对着背,入睡。后院隐隐传来老祖母的咳嗽声。 嘉柔和祖母住在一起,祖母住东屋,她住西屋。她见祖母这般痛苦,便说要去配一副好药。“你三叔都给配了多少了,见好了。孩子,我这病不算啥,你的事儿啊,咱高攀不起。再说他都那个岁数了,要成亲早就成了,你看他风流倜傥的。咱还不如找个老老实实。”老祖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说完就痛痛快快使劲地咳嗽了好一阵儿,像是解恨一样。 嘉柔怯怯地问:“祖母,我们也算是蒙古贵族,他们是汉人,怎么高攀不起?”嘉柔一向不是自信的,她从不自怨自艾。 祖母说:“嗨,咱如今顶多算个破落贵族。想当年那家道,算了不提当年。” “祖母,我听您里的。您怎么说怎么是。”嘉柔应承着。 “你别哄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祖母稳了稳胸腔,在咳嗽的间歇,快速地说了这句话。说完,又咳嗽了 几声。 “祖母,可我觉得,三爷心里还是有我的。”嘉柔跟着祖母长大,分外亲切,也就无话不谈。这些话,是她和母亲也难以启齿的。隔辈亲,也充分体现在了孙辈们成人后,与祖辈们的无话不谈。 “男人啊,你不能信他,也不能不信他。”祖母总算平稳了呼吸,若有所思地说。 “那我要不要信三叔?”嘉柔把脸伸到祖母跟前,迫切地问。 “你们倒是有婚约,这一点,咱们倒是可以信,不过,信的是本草堂。你这爹娘啊,就非得去攀那个高枝儿。” “祖母,您这话可不中听。”嘉柔委屈地快哭出来。 “本来这一出婚嫁,嫁的也是门楣,具体是谁,你也不能太放在心上。” “可我喜欢的是三叔啊。”嘉柔说。 “我就是看你太上心了!他现在是只有你一个,将来,家里的妾氏就不说了,家外有多少个也都不稀奇。你要是这么把他放在心上,那以后的日子,怎么熬啊。”祖母语重心长地说。 “嗯,那我听您的。”嘉柔点着头说。 “听我的,听我的就不要嫁过去。行了,睡吧。”祖母被嘉柔扶着,慢慢躺下。 嘉柔这类孩子,对长辈绝对顺从,但都停在嘴上,自己心里是有主意的。再过几个月她就满十六了,她心里不是不慌。今天祖母说了凭借婚约便可信,再想想长姐的劝慰,她也就踏实多了: “换别人也就算了,这位林三爷,的确无可挑剔。咱们女人能遇到这么一位可心的,那都是老天恩赐。这样的男人,光看着,就足够了。你不跟他,一辈子也心甘不了。”长姐说。 “怕是,他没那么心甘我啊。”嘉柔说。 “那有那么周全的事儿。您心甘就行了,也要求他也心甘,是不是有点贪。我那位可一早是心甘我呢,可你看现在不还是纳了两个了。”长姐说。 祖母和长姐各说各的理儿,嘉柔也从这些道理中,挑出那些自己喜欢听的,借鉴参考。早就被三爷蒙蔽了心智的嘉柔,享受着淡淡的忧伤,时时刻刻念着她的情郎。 嘉略正相反,这小子嘴上总是争个没完,可没有父母同意,绝不逾矩半步。正如,自打从百望山回来,他就天天缠着父亲,要回九国医馆拜巴斯德为师。 沈宗福对儿子的请求噗之一鼻,他对儿子说,治好他的是本草堂的六一散,要学也得学中医。嘉略回嘴道:“我倒是想去本草堂,可您不也说了么,咱是兽儿医不受待见。” “你把那个兽字后面的儿化音给我去了!”沈宗福被儿子噎得无言以对,他不善言辞,也不屑于言辞,端起茶杯饮茶,不对儿子的话做任何回应。嘉略早就习惯了父亲的套路,只要一见父亲开始喝茶,就撇着嘴退下去,不再多说。 等在屋外的容川见表哥垂头丧气地出来,上去询问:“怎么样表哥,行不行?” 嘉略被表弟问地来了气:“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行的么?你瞎啊!” 容川生性胆小怯懦,他被嘉略骂地快要哭出来:“你自己办不成,赖我瞎,我告诉姐姐去。”说完小跑着到后院找嘉柔。 “表姐,表姐,表哥骂我。”容川哭腔地说,他很想哭出来,正在很努力地酝酿情绪。 “哎呦,别哭别哭。”嘉柔放下手里的《石头记》,笑嘻嘻地起身迎接站在门口的容川。 “表哥说我眼瞎。”容川还是没哭出来,继续使劲地哽咽着说。 “你别跟他计较,他就那样,惯得。”嘉柔把容川拉到炕沿儿坐下说,看着小表弟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他自己说不动姨夫,就赖我。”容川还是哭不出来,干脆也不再调动情绪,他突然变得很气愤,嚷嚷起来。 “什么说动姨夫?说动姨夫什么?” “他要回百望山去,去九国医馆拜师学艺。”容川气鼓鼓的。 “怎么是我想回,你不想回么!”嘉略追进来,笑着质问容川,他也觉得自己刚刚拿容川撒气是有点欺负人。 “要是在我们杭州,我爹肯定让我去了。这是你爹,你去问!”容川见嘉略服软,倒是来了劲。他站起身来,往嘉略身上撞。嘉柔看表弟这是仗着自己在场,故意来劲,就也装模作样地去拦,一边拦,一边笑。 三个人推搡着,丫头进来送药。 “三叔不是正在前院儿席上么,请他跟爹提。”嘉柔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药,不好意思地提起三爷。她怕弟弟们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赶紧端着药去给对面屋的祖母送过去。 “三叔会管我们的事儿么?”嘉略追着姐姐,用手帮她掀起门帘儿。 “沾了洋人的事儿,没他不爱管的。不过你们可别说是我出的主意。” 嘉柔迈过门槛儿,嘉略和容川也从她身后飞了出去,擦家而过时几乎碰洒了碗里的药汤。 两个小子飞奔到廊上,正巧,三爷出来如厕,嘉略小声叫:“三叔。” 三爷酒过三巡,也没言语,用下巴点了点,径直往前走。 “三叔,三叔!”他们追着三叔,三爷还是不言语,他俩就直接拦住三爷的去路。 “说。”三爷不耐烦地说。 “嘿嘿,三叔您帮人帮到底,我们想回百望山。”嘉略央求道,容川在一旁抱拳作揖。 “还敢提百望山,就为了找你,闹出多大动静。”三爷尝试推开他们,但没推动。 “我想去跟巴斯德学西医。”嘉略上前一步,直挺挺地挡着他的去路。 “你们俩是能耐了,下面长毛儿了是吧。”三爷发现两个半大小子已经长出了力气,甚至要跟自己交班了,急忙从言语上震慑住他们。 “三叔,您就帮帮我们吧。”嘉略死皮赖脸地说,他几乎要保住三爷了。 “你的病是“六一散”治好的,应该学中医。”三爷继续推他们,还是推不动。 “三叔!”嘉略已经张开手臂,把三爷抱了个满怀。 “哎哎哎!”三爷被他们弄得忍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努力挣脱嘉略的满怀。 “那您答应了?”嘉略小碎步倒着,笑着说。容川也在一旁雀跃起来。 “先让我去茅厕。”三爷说。 餐后,沈宗福请三爷到书房喝茶,“犬子非要回百望山学医。不知老太太对咱们围了西堂的事儿,到底有没有多问,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沈兄,医术是治病救人的,什么中医西医都不见外。老太太自己也有个西医,对了,南方人,姓麦。” 沈宗福一直谋划让嘉略拜在本草堂门下,却担心兽医出身的孩子,被同行们看轻,徒劳许多也未必能为自己正名。若能跟西医学两年,抹去兽医的案底,被同仁高看几眼,起点高了,后面的路也就好走些。既然三爷说西医不会惹老太太一脉不满,此事便可以推进。 “还是三爷见多识广,那就让小子们去学点东西,来日入贵府做学徒,也好有些准备。” “到寒舍做学徒那是委屈了少爷,您随时吩咐,老三在家虽然排不上号儿,但这点事儿不在话下。不过,给人看病有什么好,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您现在多自在,看不好也就是一条牲口的命,赔几个银子的事儿。”三爷笑起来。 “三爷,您是站在高处,不知我们低处的苦。将来,沈家都,都要托您的福了。”沈宗福抱拳道谢。 “沈兄瞧您客气的,哎,我是真喜欢您家这宅院啊,真宽敞。”三爷知道这“都”里,含着嘉略,也含着嘉柔,就赶紧打岔。 “三爷笑话,我们这郊野荒地,哪比得上大栅栏寸土寸金,可不就傻大傻大的。您要喜欢,我帮着找块地,您也置办一处。” “就是忒远。”三爷哈哈笑起来。 此时沈易氏走进来送醒酒汤,她接着三爷的话口打趣道:“可不是,将来孩子们还是都住到城里去。” 沈易氏偷瞥了三爷一眼。为了嘉略的前途,她恨不得立刻把女儿嘉柔嫁过去,成了亲家,儿子的将来更有保障。 嘉柔小三爷十岁,还差着一辈儿,本是无缘,两年前这位三爷实在顶不住家里的媒妁之命,便躲到通州大营看战马,借住在沈家。适逢沈家老太太咳嗽顽疾持久不愈,三爷好心,从本草堂拿来良药,嘉柔总是亲自接过药包,并询问三爷如何煎熬。一年去二年来,俩人从陌生到熟络,相处也更为亲密。嘉柔性子柔和,比那些城里的官宦女子们更为舒心。为了逃避某位高官之女的婚约,三爷请家里和嘉柔定了婚约。可婚约之后,三爷便遇到了那倾国倾城的美玉,然后便将与嘉柔的婚约之事,置之高阁了。 今年初嘉柔满十五,沈易氏找媒人和林家提来年婚事的细情,谁想三爷竟含含糊糊地不爽快。现如今,沈易氏不知该如何再开口,三爷也不表态,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了。沈易氏不敢告诉嘉柔实情,可怜嘉柔年纪小不谙世事,一心想着等到十六岁一满,就嫁过去。 三爷明白沈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慢悠悠举起茶杯吹了吹飘在上面的茶叶,笑着不言语。可不,英年才俊前几百年后几百年都是一样的德行,甭管有没有美玉拿来当借口,他们祖祖辈辈都是不急着娶亲。 沈易氏见他不接招,气不打一处来:“哎呦,我是说,最近城里好多人家来提亲,多是咱们绥远的一脉远亲。”她边说边走到夫君跟前,递上醒酒汤,示意他跟几句话。 站马上长大的男人怎么能应付这犀利的言语官司,他直愣愣地看着夫人,脸上一副兵家的无辜。 其实,不等沈宗福出声,三爷就急了:“哪家的亲戚?嘉柔从小在京城,怎么能合了草原的规矩?” 话一出口,三爷自己也纳了闷,他对嘉柔不算情深意长,怎么一听说她要嫁人,自己还有点舍不得。再一想,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对不住美玉。 “是啊,所以我这不都给没应承嘛。”沈易氏见他说了软话,便赶紧往回说。 沈宗福听二人缓和下来,才开口打圆场:“天不早了,让三爷早点歇息。” 此时,沈家后院刚刚熄了火烛,嘉略因百望山求学一事被爹恩准,乐得根本睡不着。他和容川俩人欢腾了一阵,便借着月光跑到姐姐的窗前,天太热,房间的窗户都支开着:“姐,我去百望山,肯定能时常碰到三叔。” “你去百望山是为了三叔?”嘉柔举着油灯到窗口,跟他打趣。 “我是说,你抽空去看我,去一趟就待它十天半个月的,不就能经常见到三叔了?那有座女校,你去了也有女孩儿一起玩儿。” 医馆旁有一所女校,女学生们毕了业就到九国医馆做护士。美玉就曾是这所女校的学生,如今也是九国医馆的护士。 “爹怎么可能把咱们都送去?”嘉柔举起手中那本去年天津出版的《天演论》,很认真地说。 “姐,您这又看的什么书?怪不得娘喜欢你,你跟她一样,”嘉略突然把脑袋伸进窗子里,在姐姐耳畔低语到:“你们都是洋务派。”说完笑得浑身烂颤,抽身回到窗外时,脑袋碰得窗框邦邦响。 “别瞎说。咱们兵戎之家,不掺和那些事儿。”嘉柔伸手出去用书敲打他的肩膀。 “姐你怕什么?全天下都在学洋务,我就不懂怎么咱家这么小心。”嘉略揉着头说。 “你去问三叔,他知道为啥得小心。” “那咱俩一起去问他啊?”嘉略狡猾地咧嘴笑。 “我可听说学西医,比背四书五经难多了。别以为百望山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我去睡了。”嘉柔把弟弟推出窗外,顺手把那本《天演论》赛给了他。 有些话不能说,说出来,就真的预言了什么。 该章节已被锁定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五、 入瀛台问诊救全族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一早的山风,冷嗖嗖的,原计划着去海淀官衙打听消息的三爷,裹紧单薄的衣袍,准备启程。还没上马,就见大栅栏赶来的老伙计。老伙计请三爷回老宅。不是要紧的事儿,大栅栏不会派人找到百望山来。 美玉送三爷到山脚,很想说点什么,可又瞧见着三爷焦急的神情,便不敢插嘴,怕打扰了三爷的思绪。每每都是这样,她在三爷面前总有那么一点怕,不管之前的云雨多缠绵,也依旧不敢任意言行。 看着形色匆匆,面露难色的伙计,三爷还真是顾不上美玉了。三爷问他:“怎么了,怎么您老跑到百望山来了?” 老伙计支支吾吾,原地跺脚,就是不敢言语什么。 “出了什么事儿?您快说啊。”三爷催促道。 “哎呦,三爷,您就别问了,我嘴笨也说不利索。二爷就说让我赶紧把您请回去。二爷会跟三爷交代。” 三爷心里咯噔一下,大栅栏从来都是大哥当家,怎么今天是二哥出来交代,难道大哥出了什么事儿?病了还是磕了碰了?三爷心里打鼓,也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得了,那我赶紧回去。”三爷草草跟美玉打了招呼,但眼睛里全是四周的景物,没功夫在美玉脸上停留片刻。 “路上小心。”美玉不敢多说什么,她眼瞧着三爷策马而去,失落至极。想起昨夜,三爷熟睡后,自己轻轻抚摸他的面庞。不知这一去,要多久再来了。 “美玉姐,有个病人吐了。”美玉的学妹过来唤她。 “哦,好,我去看看。”美玉留恋地看着远方,转身进了医馆。 那病人只是简单的肠胃不适,并无大碍。学妹不知如何处理那些肮脏的排泄物,便来唤美玉。 “病人没事儿。”美玉一边安慰学妹,一边挽起袖子收拾那一地的呕吐物。学妹看着美玉一点都不嫌弃的样子,竟然偷偷留下眼泪。 美玉收拾好地面,仔细地洗过手,又安抚几句病人。学妹拉着美玉到走廊里,问;“学姐,您怎么会这么好?” “啊?什么好?”美玉被问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怪不得校长和院长都那么喜欢您。” 话音未落,急诊室传来呼叫,美玉拉着女学生,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同样紧张的,还有大栅栏林家大宅的家丁们,他们各个神情严肃,都不敢大喘气。三爷一入院门,瞧见大伙儿的样儿,就觉得不妙。他三步并两步进了前院北屋,二哥正站在厅里,等他。 “三弟,出事儿了。”二哥见三弟进来,起身迎出来。 “二哥。”三爷盯着二哥,打招呼。 三爷见二哥快哭出来,赶紧上前抓着他的胳膊,“二哥,怎么了?” “大哥,哎!大哥被叫去给皇上看病,说是看错了,他们说是误诊,把大哥关起来了。”二哥哭了出来。 二哥生性文弱,从来都是潜心弄药,不掺和家里对外的事儿。最怕跟人打交道。眼下这么大事儿,他是一点都拿不起来。 “二哥,别着急。大掌柜的呢?管家呢?”三爷问。 “去找人了,找那几个时常到咱们这儿看病的大人们。可是你说,这次可是皇上,他们能帮什么忙。”二哥摸了摸眼泪。 看着六神无主的二哥,三爷叹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被家族当做正经八百的主子,找来商量对策,竟是这样天塌下来的大事。换成别的,他的内心会无比满足,家里终于认了他这庶出之子;可这是大哥的事儿,他宁可一辈子被冷落在西直门大后仓,也不想最疼自己 的大哥,有半点麻烦。 “三弟,你见多识广,你快想想办法。”二哥愁苦着脸说。到此,二哥跟三爷说的话,超过了以往这么多年,加到一起两兄弟说过的话。 “爹妈知道么?”三爷问。 “不知道。没敢说。”二哥摇头。 “我去牢里看看。”三爷转身就走。 “对,对,三弟,这次可真是靠你了。 你知道我不掌事儿,爹妈也不能知道,爹本来就快。” 三爷停住脚步,问:“爹怎么了?” “不太好。不过这边有我,你先办大哥的事儿。” 三爷不言语,爹重病的事儿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这个家里的人。但大哥是真的疼自己,自己从小就把长自己二十岁的大哥当成爹。 其实多年来,三爷的人脉关系主要在药行,医馆,都是些行医从商的。衙门上的事儿,想办还得去通州找沈家。这时候,三爷突然想起上次在沈家宴席,自己也没去后院和三姑娘打个招呼。 从大栅栏赶到通州大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三爷从百望山到大栅栏,又继续往东到通州,令再壮实的骑手也有些吃不消。他拖着甚是沉重的双腿,站到沈家大门外。 沈宗福也是刚刚从大营回到家,听伙计报三爷来访,热情地迎了出来。嘉柔在后院也听到了那声通报,她赶忙起身整理梳妆。沈易氏惦记着儿子,也赶忙到门口迎接。 “三爷。今儿得空来了?给大营送药?”沈宗福拱手作揖。 “沈兄。”三爷也拱手作揖。 “沈兄,家里出了点事儿。”三爷声音很是低沉。“大哥,给关了。” 沈宗福甚是惊讶,他不解追问下去,三爷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二人边说边进了前院。沈易氏一旁跟着,她很想插嘴问孩子吗怎么样,但这天大的事儿面前,也不好插嘴。 三爷说完,沈宗福皱起眉头,“哎呦,这事儿不好办啊。” “沈兄,没别的,就是能不能进去看看大哥。” “哦,这倒不难。你随我走。”沈宗福说罢带上三爷往院外走。 沈易氏还是没忍住,抓着三爷的胳膊问:“他三叔,孩子们可好?” “哦,嫂子,您放心,百望山很安生,他们也不想回来。对了嫂子,这两次来,都没顾上给三姑娘请个好。”眼前的事儿求着沈家,自然要收敛些,三爷也不是不懂人情,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要变得上赶着些。 嘉柔在后院等了许久,她站在连廊的后面,藏着半个身子。嘉柔正要失落,这句刻意讨好的话,被她当做三爷对自己的回应。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脸也刷地红了,她激动地不知上前还是退后,只用手扶住胸口,安抚快要飞出去的心脏。 和美玉不同的是,嘉柔身边没有那么多男人围着。两年前,见到三爷的第一眼,嘉柔就爱上了。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好看的男子,从此,除却巫山不是云,任谁也入不了嘉柔的眼了。最初,三爷与嘉柔话尚不多。为了能吸引他的注目,那一日,嘉柔精心打扮后,来书房指点嘉略和容川功课。她特意提高了嗓门,大声地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同时,用余光使劲瞥向门口,观察三爷是否从连廊处走了过来。当三爷的身影入了眼,嘉柔便既紧张又兴奋地说出自己对《大学》的感悟。这感悟自然不是她沈嘉柔的,那是她特意去请教了教书先生得到的真传。嘉柔想着,这样的话语,势必能引来三爷对自己的欣赏和好奇。果不其然,三爷走近屋内做了下来,嘉柔窃喜不已,但也装作若无其事。就为了能给三爷更多惊喜,嘉柔日夜啃读诗书,好让下一次对话,变得更有意思。嘉柔可谓费尽苦心,却也心甘情愿,等来了一纸婚约。可婚约之后,三爷却突然冷了下来,这让嘉柔没了主意,她已经黔驴技穷,想不出什么法子,让三爷对自己重拾好奇,但也只好过一日算一日。 站在连廊上的嘉柔,把这两年来三爷对自己的好一个一个从心里过了一遍,她确认自己并非一厢情愿,三爷心里就是有她的。可怜的嘉柔,竟被这样一句刻意讨好的话,惹得掉下眼泪来。 三爷并不知道嘉柔听到了那句话,他只是为了让沈家高兴,好全力帮自己救大哥。沈易氏自然明白三爷的意思,心想其实他大可不必把女儿搬出来,就凭着两家的老交情,林家大爷的事儿,沈家也必然是要全力以赴的。 抵达大牢时,天也黑了,正好掩人耳目。沈宗福和三爷一起进去跟大爷说话。 “大哥。”三爷扶着栏杆说。 “三弟,沈兄,你们怎么来了。”大哥还是一身贵气,虽早已狼狈不堪,但眉宇间还是那么器宇轩昂。 林家大爷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在瀛台给那病人看病的事儿,那病人体无大碍,但方子是已经准备好了的方子,药不对症。他不肯签字,然后就给送到牢里了。 “大哥,怎么不是太医们给瞧病。”三爷问。 “说是太医们病的病,返乡的返乡,总之就是没人去。宫里来人让我去,我也不能不去。哎!忘了祖父的话,树大必然招风。这些年,咱们林家在京城,太高调了。”大哥唉声叹气地说到。 “沈兄,您看这可如何是好。”三爷望着沈宗福说。 牢里的看守进来赶他们走,说本来就是破例,还聊起来没完了。三爷不敢在大哥面前面露难色,低沉着声音说:“哥,我去想办法,您该吃吃该喝喝,用不了几天咱就出去。” 三爷像小时候大哥安慰自己那样,安慰大哥。三爷亲娘病故时他只有五岁,第一个晚上不敢自己睡,大哥就把他叫进过去跟他们睡一个炕。后来,大哥把三爷当儿子一样和自己的独生女一起养着。不论是读书,还是安顿差事,样样都没亏待过三爷。如今大哥的独女远嫁去了天津,能指望上的人也就是三爷了。 沈宗福拉拽着三爷出了监牢,他们走到无人处,小声交谈起来。 “兄弟,这事儿不好办。”沈宗福说。 “是,我知道。”三爷叹气。 二人沉默许久。三爷说:“那日后会怎么样?” “不好说。看皇上了。”沈宗福压低声音说。 “您说什么呢?什么看皇上。”三爷急了,但也不敢嚷嚷,声音很低。 “哎呀,看皇上是好是坏啊。”沈宗福也急了,使劲跺了剁脚。 “您可别这么说,皇上好坏关我大哥什么事儿?” “兄弟,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可得准备好了。你们家可就看你了。”沈宗福把脸侧到一边。 “什么就看我了!准备好什么?”三爷不想去承认自己听懂了沈宗福的话。 沈宗福见三爷真急了,也觉得此时不便再多说什么。他摆摆手让三爷上车,他们各回各家。三爷一把拉住沈宗福:“沈兄,您告诉我,最坏的是什么?” “兄弟,哎,最坏可不就。” “能不能翻案啊?”三爷问。 “那得看皇上是不是能翻了老太太的案。” “就没别的法子了?”三爷继续问。沈宗福沉默着,他想不到什么法子,可以翻了这个案。 三爷借着月光,回了大栅栏。二哥二嫂破天荒地围着他转。 “二哥二嫂,急也没有用。容我想想。”三爷坐在餐桌旁,一边吃饭一边说,他故作淡定,是不想二哥二嫂因自己的慌张,再在他眼前闹哄。他需要冷静地想一想。 二哥二嫂见三弟如此淡定,也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一口粥一口饼一口鸭子的吃饭。 “对了二哥,我晚上睡哪儿?”三爷突然放下碗筷问。 “哎呦,对了,你看你那屋子都被我那臭小子占了。”二哥说。 二嫂赶紧接话:“姨娘的屋子还空着呢,我赶紧去收拾出来。” 二嫂走后,三爷对二哥说:“二哥,爹妈还在呢,你可别大惊小怪的。有什么事儿,咱们一起扛。” 二哥又哭起来:“三弟,真的得靠你了。小时候浄欺负你了。你可别往心里去。这事儿,大哥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家,不,咱们家也就完了。” “嗨!我说二哥能不能别这么说。” “可不就是么?大哥把皇上看坏了,那可能就一条命的事儿么?”二哥抹着眼泪。 三爷知道刚刚沈宗福话里话外也是这个意思,现在被二哥说破了,这弄得他真想起身揍他一顿。 “行了二哥,您就照常该干嘛干嘛,现在想那些都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爷直着眼,若有所思地说完,起身回屋睡觉。 这一天,百望山,大栅栏,通州县城。纵有万千烦恼丝,三爷也顶不住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三爷出现在通州沈家大院门口。门房儿通报后,沈宗福迎出来。二人快步走进书房,三爷单膝跪地。沈宗福急忙上前搀扶,嘴里道:“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沈兄,我大哥不能有事儿。他坏了,我们全家都没了。这可是欺君之罪。”三爷说。 “你先起来。没那么严重,咱们再一起想想办法。”沈宗福是个好人,在这关键时刻,他并没有像回避瘟神一样回避林家,虽然他内心的确略有慌张。 “沈兄,您帮疏通一下,就说我们家大哥犯了眼疾,看不准病。我林老三,代我大哥再给皇上问诊,将功补过。” 听了这一番话,沈宗福愣住了。他缓了缓,对三爷说:“兄弟,你想好了么?” “先过了这一个关再说。您带我去一趟牢里,我问问大哥那个方子都是什么?”三爷说 。 “三爷,等入了夜,咱过去。休息休息。夜里过去。”沈宗福边说边搀扶起三爷。 嘉柔已经端着茶杯,在门外等候许久。父亲和三叔的对话她听得不全,但知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她站在门口,犹豫是进去还是退下,父亲开了门。嘉柔抬眼和三爷对视。 沈宗福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却不能伤了儿女分毫。“你三叔累了,你别打扰。快回去。” 这一改往常的态度,三爷看得明白。以往沈宗福总是想尽办法让嘉柔接近自己,此刻,他在轰赶着自己的女儿离开。 嘉柔站在原地不动,她抬头盯着三爷说:“我去准备午饭。” 沈易氏昨夜就得知了林家的事儿,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嘉柔的婚事。今早三爷来访,沈易氏就在后院左右踱步,焦虑不安。 “您说这可怎么办。”沈易氏跟自己的婆母沈老太太商量。 “先别说这些。林家有了难,你别光想着自己。”老太太靠在床头说。 “哎呦,老太太。我哪儿是想着自己,我是想着您孙女。” “我孙女福大命大,有她在,林家就会转危为安。” “哎呦,老太太,您这话可真得作数啊。”沈易氏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 这双手一合十,沈易氏突然想起了个好地方:祠堂! “老太太,您先歇着,我去祠堂拜拜。林家的事儿就是嘉柔的事儿,嘉柔的事儿咱们祖宗不能不管。”话音刚落,沈易氏已经迈出了老太太屋的门槛。 连廊上,沈易氏目睹了刚刚那一幕,她听着自己女儿说什么准备午饭。女儿痴情的样子令沈易氏心疼,她知道嘉柔是不会放下三爷的。劝女儿收心是不可能了,她也懒得跟三爷打招呼,那都没用,还是先跟祖宗那里报备一下,比什么都强。 迈进祠堂前,沈易氏突然想起了美玉,她想着即使林家不出这码子事儿,美玉也是个隐患。算了,别求祖宗保佑林家了,只求祖宗保佑嘉柔,有个好归宿,甭管那人是谁,只要是个好归宿就行。从来就没有过安全感的沈易氏,已经在这几步之间,做出了取舍。 做出了取舍的,还有她的女儿沈嘉柔。嘉柔总算逮着了可以在三爷那里刷出存在感的机会,在林家大难之际,若自己不离不弃,那三叔岂不会感动至极?只要三叔能念着她的好,那自己的一往情深就有了归宿。女人爱得再苦再累,即使换不来回应,能换一个对方的心知肚明,也就值了。 三爷没去休息,而是跟着嘉柔进了厨房。厨娘们见着小姐和客人进来,急忙劝说二人出去,有什么活儿她们来。嘉柔吩咐了午饭的安排,样样都是三爷喜欢的,而后出了厨房,带着三爷往嘉略的书房去。 “三姑娘进来可好吧。”三爷问。 “还好。”嘉柔心里说,除了日日想你,其他都很好。今儿这一处过后,恐怕我以后是日日夜夜都要想你了。 “最近读什么书?”三爷没话找话。他更喜欢和美玉一起,想说什么说什么,根本不用顾忌。跟嘉柔这儿,就得依着规矩礼教,不能僭越。 嘉柔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听出这话里的生冷,但她并不抱怨,三爷和自己,也有些日子没说过话了,细细算下来,快半年了。如今这么陌生的开场,也能理解。其实她自己也很是不好意思。 “三叔,祖母的咳嗽,像是好些了。”嘉柔背对着三爷,摆楞嘉略书桌上的笔和纸。 “那就好。”三爷还是很拘谨地说。 嘉柔想唤起三爷的回忆,送药那段时日,二人情定。 “三叔的药好,祖母好得差不多了。”嘉柔继续说。 三爷不说话。 嘉柔等着三爷开口说下半句,可半晌都没动静。她只好继续说道:“三爷进来可好?” “嗯。还好。”三爷说。 接着,又是沉默。 嘉柔心悸了一下,她觉得堵得慌,呼吸困难,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去。不过她又安慰自己,三爷家出了事儿,自然没有心情和自己寒暄。 “三叔,那您先歇着吧,我去厨房看看。”嘉柔无奈地起身告辞。 “嗯。”三爷言简意赅地答应着。他确实想不出应该跟她说点什么。自从两年前遇到美玉,他和嘉柔姑娘的话就少了。 兵戎之家的女儿,读着《天演论》的姑娘,自然不是那小家碧玉的受气样儿。嘉柔不是没有脾气的,她走出去两步,左想右想都不对。便折返回来,对着在那里发呆的三爷,轻声说: “您有什么话没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什么?”三爷被这突如其来的轻柔却不失力量的愤怒惊着了。。 “您跟我这儿逗闷子,逗了两年了。”嘉柔说地很有底气。 “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还是我想多了?”嘉柔反问。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三爷背过身去。 “两年前不是这样,那时候怎么那么多话。”嘉柔问着自己,也顺带问问三爷。 三爷知道自己理亏,单论与嘉柔曾经的情分,他不敢去承认什么因美玉移情别恋的事儿;况且眼下大哥需要嘉柔爹的全力相助,他也就更不敢去否认那与嘉柔曾经的情投意合了。 嘉柔见三爷又不说话,她害怕这难得的对话要草草收场,便又提了一句:“您知道我在说什么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三爷随口说出去,他有点恼羞成怒。 嘉柔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您歇着吧,我去厨房看看。” 含着眼泪走出去的嘉柔,心里倒有小小的满足。她总算和三爷有了点不同寻常的对话,即使这对话不是蜜意绵长,但能这样吵一架,也证明了他们关系的不一般。嘉柔在这段感情里,退让了多少,就爱了多少。 嘉柔是美的,虽然没有美玉那样的明艳,却很是清新脱俗,耐得住细细品味。她读得书多,又杂,古今中外,男人女人的书都有。她也略懂洋文,天津那边出版了什么新的洋书,她都会托阿贵叔找来看。父亲出身草原,母亲来自江南,嘉柔身上融合了宽广与优柔的特质,所以,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包容,也闪着柔情。她是大户人家选儿媳的标准,来提亲的踏破门槛。若不是三爷早早占了她的心,咱们嘉柔定是被某位潇洒男儿宠上天的。 三爷也确实曾被嘉柔迷住,否则,也不会叫大哥来定了婚约。只是有了美玉,嘉柔就缺了点什么,只是缺的这点并不多,这也是三爷并未退婚的原因。 三爷理解嘉柔心里的不痛快,这事儿确实是自己办的不地道。不过此刻他也没心情没精力去跟嘉柔解释什么,反正早晚他都会用实际行动做给嘉柔看,那就是早晚他都会把嘉柔堂堂正正的八抬大轿娶回去。现在她闹,就让她闹吧。三爷需要思虑的,是晚上怎么跟大哥说。 夜幕如期而至,高大的三爷和沈宗福,等在大牢外。里头接应的人见着俩人那么显眼,赶紧挥手,让他们快进来。 “您二位忒扎眼!”牢头儿埋怨道。 “大哥怎么样?”三爷急迫地问起来。从来不多话的三爷,关心则乱。 牢头儿头也不抬,一句话也不说,他根本不想回答这样没心没肺的问题。在里头的人,有好的么?牢头儿快步往里走,快要跑起来。 “快点。麻利儿的。”牢头儿发着牢骚。 “成,成,很快。”沈宗福陪着笑脸。 大哥见三弟这么快又来探望,很是惊讶。他从地上快速起身,小声的喊出一声:“三弟。” 大哥已经非常狼狈了,头发凌乱,面色蜡黄,脸上是一层油腻,衣服满是褶皱。三爷见着大哥的样子,心里紧抽了一下。 “大哥,”三爷已经没办法在说出类似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话,这地界儿,就算不被斩监候,再待几天,也会把人熬死。“大哥,您告诉我,当时那方子上都是些什么药。” 大哥不解三弟为什么这么问,但他知道三弟这么问定是事出有因。大哥努力回想那些药方,一个一个地复述出来。 “成,我去想办法。”三爷听完这些药方,点点头。 “三弟,你要做什么?”大哥惊慌地问。 “大哥,我觉得这方子吃不死人。”三爷说。 “死是死不了,可是药三分毒,长年累月。”大哥说。 “管不了那么多。大哥,沈兄帮我们打通关系,我代您将功补过,再去瀛台问诊。” “三弟,不管他是谁,那都是条命。咱不能为了自己的命,就害了人家的命。”大哥劝说起来。 “大哥,我有分寸。” “行了,撤了撤了。”牢头儿来哄人。 “三弟,三弟。”大哥不舍地叫他。三爷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就像小时候,大哥外出购药,他总是站在大门口,喊着大哥早点回来。 三爷给牢头儿一大锭银子,使劲鞠躬道谢。牢头儿头也不抬地关上门。 “沈兄,哎,大恩不言谢。您回吧。”三爷拱手向着沈宗福。 “行吧,你小心行事。”沈宗福嘱咐道。 几日后,三爷在太监的恭候下,跨入紫禁城。 穿过一条跨越水面的小石桥,三爷抵达那座名叫瀛台的小岛。即使三爷心里做足了准备,也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房间极小,装潢简陋寒酸,窗户上的纸甚至有几处破损。 “您是林家三爷?”岛上的李公公半鞠着躬,笑嘻嘻地问。 “正是。给您请安。”三爷拱手作揖道。“请问公公如何称呼?” “三爷,您叫我小李子就行。”李公公笑嘻嘻地说。 “李大人。”三爷点头向他致敬。 “别,别,我就是个太监。您要客气,就叫我李公公。” “成,李公公。”三爷没有露出一丝微笑。他希望能尽快见到病人,顾不得这些客套的寒暄。 “那您跟我来。”李公公说罢转身往右几步,推开里屋的门。 里屋更暗些,床边放着一双鞋,黄色缎面,但不是很干净。三爷迟疑是进是退,李公公示意他进去。三爷没动,李公公笑着自己先走进去,然后站在床边等三爷。 诡异的房间,诡异的李公公,三爷甚至有些害怕,那床上躺着的会是什么?房里那么黑,他心说为什么不点一盏油灯,给点光也给点温度,不要那么冷冰冰的,像极了百望山医馆地下室的藏尸房。 李公公见三爷不动地方,咳嗽了一声,“您请,林大夫。” “又是林家的大夫?”床上传出问话。 “回皇上,正是。”李公公恭敬地鞠躬回话。 “怎么太医院没人来?”床上的人继续问。 “林大夫,您请。”李公公没接话,他催促三爷赶紧过去。 三爷镇定了心绪,屏住呼吸,迈步向前,一直走到病人跟前,才喘了口气。三爷见病人半躺在床帷后,瘦弱苍白,但精神不错。 三爷早就被这周围的景物影响得,忘记了这里哪里,这人是谁。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忘了行跪拜大礼。 “跪啊。”李公公提醒到。 “哦。”三爷赶紧跪下,嘴里念叨着那些话术。 “你也是林家的?”病人问。 “对,我是林家的老三。”三爷跪着回话。 “之前都是你们家大爷。”床上人坐起来,把双腿放下,双脚半踩进鞋里。 李公公急忙说:“林家大爷病了。” 三爷低头看李公公,李公公也抬头看着三爷,说:“林大爷见好了么?” “见好,见好。”三爷心领神会,赶紧应和。 “平身吧。”病人说。 三爷起身,开始给病人号脉,又看了看舌苔,问了问近况。三爷想,跟大哥说的一样,的确不需要进补任何药物。 三爷刚要开口说话,李公公打断他说:“您去开方子吧。” “等会,我到底什么病?”病人问。 三爷刚要回话,那位引他进紫禁城的太监走进屋里,他鬼邪地笑着,狠狠盯着三爷,三爷被那眼神投射出来的杀气震慑住,他鼓足勇气,说出几个字:“我都写在方子上。” “你回来,我问你我到底是什么病。”病人大声嚷嚷着。 那位太监笑着关上门,把李公公和病人留在里屋。然后从怀里掏出药方,递给三爷,然后转身离去。 三爷拿着药方,仔细看了看,他犹豫再三,拿着笔的手轻微抖动。李公公从里屋出来,看出三爷很是迟疑。 “林大夫,您有何顾虑?”李公公问。 “嗯,没什么。没什么。”三爷提起笔,准备签字。可落笔的那一瞬间,他还是顿住了。 李公公问:“大爷还好?” 三爷抬头,看着李公公,低声说:“不好。” “你们林家都是好人。”李公公想起上次林家大伙死活不肯签字的样子。 “嗯。”三爷重重地答应。 “你是自己要求进来再问诊的?” “嗯。” “为了全家?”李公公问。 “嗯。”三爷一点都不避讳自己的动机。 “这就说得通,符合逻辑。得了,签吧。”李公公说。 三爷直起身,他惊讶地看着李公公,正纳闷儿,只见李公公从手心里递过来一张字条,快速地塞进自己左手。 “签吧林大夫。”李公公继续说。 三爷左手攥紧了那张纸条,右手握笔签字。 李公公拿着签好字的房子,大声说:“林大夫,我们照着您的方子抓药。” “多喝水。”三爷很小声的嘱咐,“多喝水。”他用眼睛盯着李公公,反复叮嘱。 李公公笑笑,点点头。 辞别李公公,三爷原路返回。一路上,那个给他方子的太监喜笑颜开的,出宫门时,太监对三爷说,“您家大爷应该已经到家了。” 三爷赶紧给太监跪下要磕头。太监扭捏地说:“哎呦三爷,您忒客气。”说完,捏了捏三爷的胳膊。 没人注意到,三爷的左手一直紧紧攥着,上了马车,他也不敢松开。直到回了大栅栏,见着家人聚在北屋正厅围着大哥嘘寒问暖,他也没进去凑热闹,直接回自己屋,关上房门,打开左手。 “明日午时,圆明园东北门。”落款是李公公。 六、 获遗产领命圆明园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去圆明园的事儿,三爷知道,是跟谁也不能商量了。三爷将纸条撕碎,扔进路边的茅厕里。然后整理心绪和表情,回大栅栏本草堂。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见老三风尘仆仆入了院子,急忙围上前去。 三爷见着大哥,心里便敞亮了。大哥也老远就招呼他:“三弟!三弟!” “大哥放心,都很顺当儿。” 二哥插话道:“哎呀,幸亏老三是见过世面的,不像我只窝在大栅栏。” 二嫂也补充道:“可不是,三弟管着药材库,买卖上人来人往,关键时刻,还得是靠三弟这种走江湖的。” 大哥说:“三弟,就搬回大栅栏来住,日后,咱们一家人就别分开了。” 二嫂说:“对,对,我们把房间让出来。” 三爷笑笑,“今儿大哥回来,咱们林家有惊无险。我去给爹妈请个安,就回去歇着。这几天我也是心惊胆战地没怎么睡。哥哥嫂嫂好意我心领,可真是一个人在大后仓自在惯了,无拘无束的。回了大栅栏,进进出出都不方便。” 大家哄笑起来,林家上下都知道三爷甚是好女色,虽然三爷一直认为自己的这点嗜好,外界是浑然不知的。所以他对大伙的哄笑,有点不知所以。 大哥说:“那今晚再住上一宿,明儿再走。” “大哥,我还是回去吧。那边儿真的自在。”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行吧,让那边厨房弄点好吃的。吃完了再走。”大哥边说边拍三爷的背。 爹妈身体虚弱,三爷进后院给他们各自请了安。爹也是破天荒地在三爷面前提起了他的生母。 “儿,这些年让你委屈了。”林老爹口齿含糊不清,他有些糊涂了,时常分不清过去现在。这是今儿大爷安然无恙回了家,老头儿高兴,也清醒些。 “爹,大哥对我照应的好,我可真没什么委屈的。” “什么?”林老爹耳背。 “爹,大哥对我照应的好,我可真没什么委屈的。”三爷喊起来。 “是啊,多亏老大照应着,也补偿了我,我对你们娘俩的亏欠啊。”林老爹老泪纵横起来。 “爹,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不提了。”三爷想起自己的亲娘,他甚至有些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老三娶亲了么?”林老爹问向林大爷。 “定了婚约了,就差完婚了。”林大爷俯下身,在林老爹耳根上大声说 。 “老三还在大后仓呢?”林老爹继续问。 “对,还在大后仓柜上。”大爷作答。 “那就正经地把大后仓归在老三名下吧。”林老爹其实一点都不糊涂。人老了的好处是,可以在某些想糊涂的事儿上装糊涂,在该清醒的时候格外清醒。所以人们才会说他们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犯糊涂。其实未必。 大哥眼前一亮,他盯着老三示意他赶紧给爹磕头谢恩。三爷看着大哥,没动。大哥赶忙打圆场:“爹,我早就这么想,一直也没顾得上跟您说 。我代三弟谢谢您。” 说罢,大哥就往地上磕头。三爷见大哥都磕了头,自己也就别渗着了,也随着大哥磕了三下。 二人从林老爹房里出来,大哥激动地拉着三爷的手臂说:“哎呀,三弟!总算把这事儿了了。这么多年我就担心,万一老爷子说走就走路,没把后事交代清楚,可怎么办!今儿我是真高兴,比我自己个儿从牢里出来还高兴。你总算有了家底儿了。日后啥也不怕了。”大哥边说边抹泪。 他拽着三爷到前院儿,对已经围做在餐桌上的自己媳妇儿,二弟二弟媳妇儿,还有众多的孙辈们说:“刚刚,老爷子发了话,三爷救家有功,即日起,大后仓药材库归入三弟名下。明儿个就去做了文书画押。” 大伙儿哎呀哎呀地叫好儿!二哥二嫂虽有些嫉妒,但也觉得理所应当,便随着大伙儿哎呀哎呀地叫起好来。 饭后,三爷策马而去。一路上 ,他既兴奋于自己完成了救护林氏全族的重任,也惊喜于爹竟然舍得将那占了本草堂一半命脉的药材库给了自己。但喜悦之间,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或是紧张,那张纸条上写着的“圆明园”,可不是一般的胡同旮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将降大任?刚刚稳妥解决了家里的麻烦事儿,这眼瞅着是要卷入更大的漩涡啊。林老三,你一个庶出不受待见的人,怎么越活越带劲儿了呢。想着想着,三爷的嘴角扬起笑来。他喊了一声“驾”,痛快地飞驰在西什库大街上。 这是格外喜悦的一天,三爷不仅想吃点好的,更想喝点好的。他让伙计绕过胡同,找北边教堂的胖副手过来喝酒。 “让他把那什么今年的新酒带来。”三爷少有地开怀,甚至有点忘形。 很快,胖副手拎着酒瓶子和酒杯走进三爷的后院儿。三爷已经让伙计们支好了桌子,他真是要正正经经地和人喝一顿,决不能坐在炕沿儿上凑活。 “哇,真热闹。”胖副手笑嘻嘻地说。 “你们金先生呢?”三爷问。 “他不会来的。”胖副手说。 “我就知道,所以咱也没请他。”三爷大声笑起来。 “您今天怎么这么高兴?”胖副手一边给三爷倒酒一边问。 “高兴!真高兴。”三爷摸摸脑袋。“对了 ,您不介意我把如月接过来吧。” “您这么高兴,我也不能扫了您的兴。”胖副手耸耸肩说。 三爷嘿嘿笑着,对自己的老伙计嚷嚷:“去把那个如月接过来。” 老伙计问:“哪个如月。” 三爷一下子也愣住了:“嗯,哪个都行。哪个都行。就最近的那个吧。快去快回。” “哪个?”老伙计不解。 “哎,逗我是吧,那几个如月都可以,随便接一个过来。”三爷心说,若不是百望山太远,应该把美玉接过来。 在这一点上,嘉柔应该好好地骄傲一下。她那么心爱的三爷,在放浪的时候,不会想起她,却想起了美玉,并拿一个青楼之女做了替代。于是,嘉柔胜了这个回合。 三爷一手搂着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楼里请出来的如月,一手跟胖副手笔画这几天自己满京城跑的辛苦和痛快,说这马骑的,把大腿都练粗了。 如月咯咯笑起来。 胖副手不好意思看如月,只能低头吃。三爷意识到自己搂着个娇艳女子在洋和尚面前秀恩爱,实在不妥,便放开她说:“你去里屋等着。” 见如月关好了门,三爷低声和胖副手说:“他很瘦,但没病。” “谁?”胖副手问。 “里头那位。” “里头?”胖副手不解。 “宫里头。”三爷说。 “你去宫里头了?”胖副手提高了声调。 三爷示意他小点声儿,“我去给他问诊。” “啊?你也会看病?” “这话说得的。我这么多年看药材库,半个大夫。”三爷喝了一口红酒。 “半个大夫给人看病,还是那里头的人!”胖副手也喝了一口红酒。 “哪里头的人,都是人,都有病,都一样!”三爷一副不屑的样子,他是学着自己大哥的样子,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病?”胖副手追问。 “不说了么,没病!”三爷举着酒杯说。 “我听金先生说,他们在商议,要找一个我们的人,去给他看病呢。”胖副手和三爷咬着耳朵说,生怕里头的如月听到。 三爷皱着眉问:“什么?你们的人?我们这么多大夫,用得着你们的人?” “你看着吧,八成在百望山九国医馆里找一个人过去。”胖副手干了杯里的酒。 三爷啧啧地,纳闷地发呆。“我们自己大夫看不好么?”三爷执拗起来。 “您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是大夫,也不是东交民巷。我就是一不受待见的意大利神父,哦不,用您的话说,意大利洋和尚。” “喝酒喝酒。”三爷举起杯。 “喝酒喝酒。”胖副手也举起杯,又一口干了。然后起身说,“我不耽误你,兄弟。我走了。” 三爷笑起来,“让伙计给你点着灯笼回去,路黑。” “得嘞,您赶紧忙吧。”胖副手头也不回地喊。 良辰美景,佳人美酒,家国大任,这是林老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仅活出了富家子应有的模样,更是高高站在了那些纨绔子弟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自己不过二十五岁,就和李大人,曾大人,袁大人他们,为伍了。 说不定,顺着这条线上去,真就记载史册里了呢。三爷越想越美,带着笑使劲折腾了一通,然后熟睡在温柔乡的臂弯里。 太阳升起,三爷起床。安排车马送如月回去,自己也准备启程往圆明园。 “如月,你是哪个楼的?”三爷问。 姑娘掂着手里的银子,被这句问话噎着了,“您可真行。我是哪儿的都不知道。我可不是头一次伺候您了。” 三爷笑笑,说:“嗨,你们一个个的,都喜欢叫如月,长得有都跟天仙似的,我脸盲,记不住。”三爷在这样的女子面前,总是玩世不恭的。这与他在正经人面前,是完全颠倒的两副模样。 “我就喜欢您这敞亮劲儿,把话说得清楚,也免了我们姑娘对您动了情。”如月摆楞手里的银子。 “得罪姑娘了,那您是哪儿的到底?”三爷追问。 “行了三爷,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说了您也记不住。”如月也得意地笑起来。 三爷看着她扭搭扭搭的背影憋不住地哈哈笑出了声,他心说哪个楼可能真记不住,她的脸也不一定能记不住,但是她的屁股和胸倒是挺有特点。 正想着这些没用的,在前面走着的如月转头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您姓什么。咱们打平了。”说罢,如月摇着手帕消失在门口。 三爷噗嗤笑了出来,也摇摇头,心说这如月还真是与众不同。但三爷心里有根,他是绝不对这类女子动一点心思。这个分寸,本草堂林家三少爷,把控的极好! 高高照着的艳阳,让这个深秋格外暖和。三爷心里也暖暖的,他计划着从圆明园直接去百望山,一是打听昨日胖副手所说,洋大夫是否会去瀛台问诊。二是看看他正经八本的相好,美玉。 大栅栏到圆明园一路的风景,因金黄的银杏树叶,变得甚是迷人。二十五岁的三爷,伴着迷人的美景,一步步走向那个给了他生命存在意义的,终极使命。 圆明园东北门外空无一人,三爷便等了等。可眼瞅太阳下了山,也不见任何人来和自己接应。三爷对自己说,嘚瑟的太早了,空欢喜一场。不过,李公公总不会这样跟我逗闷子啊。自己这么大个子,东北门戳着,来来往往的公公们,看他的眼神各有不同,弄得三爷很不自在。 夜完全黑了,三爷决定放弃,正要上马而去,一个村民装扮的人走到跟前,说:“三爷。” 是李公公的声音。 “李公公?”三爷还是不确定地问。 “三爷,对不住,路上被耽搁了。好不容易混出来。” 看得出来,李公公很疲惫,定是折腾了一天,才得以脱身。 “长话短说,您是不是特喜欢圆明园里头的物件。”李公公问。 “是,能淘换的我都淘换来了。”三爷说着,心想这是打听过自己了。 “有一物,你必定喜欢。”李公公说。 三爷纳闷,心说喜欢的多了,李公公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要奖我什么好东西?折腾半天就是这事儿,那可真让人失望了。 李公公见三爷不说话,就接着说:“圆明园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那分人,每个人喜欢的都不一样,有喜欢,” “长话短说。”李公公急了,打断他。 三爷心说是您跟我这一问一答的,还让我长话短说,“那您说。”三爷有点不耐烦。 “圆明园最好的东西,自然是海晏堂的,”李公公兴奋地话说一半。 “龙首!”二人一起说出这两个字。 “三爷,长话短说,龙首应该就在百望山某处。你要是能找到,那咱们就能成。 “成什么?”三爷问。 “自然是号令天下。”李公公说。 三爷被这句“号令天下”震慑地得说不出话来。 “行,我得走了,有事儿我会来找你。”李公公转身要走。 “您去哪儿找我?”三爷拉住李公公。 “自然是去大后仓找你拿药啊。”李公公挣脱三爷。 “我是说,我应该去哪儿找您?”三爷问。 “就在这儿等我。”李公公迈开步子要走。 “怎么等?” “你等三日,就有人来通知我。”李公公边走边说。 拦不住李公公,三爷看着他往南,融入夜里,不见了踪影。 三爷不想站在圆明园的门口多想,那么大个子,太照眼。他上马往北去。这里距离百望山不远,很快就到了 。一路上,三爷给自己找了几个理由,去接受这不寻常的任务:一是大哥险些丧命,这都是那病人的老娘闹得,若能帮着病人夺回大权,于己于国都是益处;二是这差事无需杀人害命,还很有意思,比单纯的淘换古玩文物和逛青楼有意思多了。 进了百望山,他没去找美玉,而是直接到医馆宿舍楼给自己的常备客房休息。也许是带着因与如月厮混产生的对美玉的亏欠,也许是带着因与如月厮混产生的身体上的疲惫,总之,他没像往常那样,去找美玉。三爷也多少察觉到了自己心境的微妙变化,这次大哥出事儿,他突然意识到,所谓门楣,所谓家世,真能在关键时刻,救命。没有沈家,大哥此时恐怕凶多吉少。由此,他总算想起了亏欠着嘉柔的那纸婚约。三爷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繁杂乱的事儿,抛到脑后。但也决定,今晚不去找美玉。 请允许笔者在此时跳出来说一句,要是现在问三爷他是爱美玉还是爱嘉柔,说不定他会说,他更喜欢那个如月。具体是哪个如月,他也不知道。 夜里的山脚格外宁静,三爷的马蹄声被美玉听了真切。她快步从护士站走进一个空着的病房,站到窗口处,借着月光,瞧见三爷匆匆走向医馆宿舍的背影。换往常,他都是直接奔着自己的护士站来的。自从上次匆匆被家丁叫走,已有多日未见。这一来,便又与早前不同。美玉心里冷了一下。 走过宿舍楼时,正巧巴斯德从医馆里走出来,他夜巡完病房,准备回宿舍休息,便追着三年的脚步。 “三爷。”巴斯德叫住三爷。 “院长。”三爷特意轻声说,他不想惊动了美玉。 “这么晚。”巴斯德问。 “嗯,办了点事儿。”二人边说边往宿舍楼走。 “院长,到我房间聊两句。”三爷想跟巴斯德打听他们去看诊的事儿。 进了房间,三爷轻轻关上门。 “怎么了三爷,这么严肃。”巴斯德放下手里的病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站了一天,他很累。 “听说,您这边,会去瀛台出诊?”三爷问。 “瀛台?”巴斯德不解。他虽已经来京十多年,中文说的利索,但对隐语还是听不懂。 “就是皇上。” “哦,哦。的确有这个计划。”巴斯德知道三爷是消息灵通人士,他能知道他们的计划并不意外。 “院长,我去看过他了。”三爷说。 “谁?”院长疑惑地问。 “瀛台的病人啊。”三爷低沉着声音说。 “你去看过皇上?三爷您可真是深藏不漏。”巴斯德笑起来。 “不是,说来话长,但是咱们长话短说,就是我去给那位瀛台的病人看过诊。” 说来话长和长话短说,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巴斯德没听懂。但后面的话他听懂了,三爷去给皇上看过诊。 “您怎么会给皇上看过诊呢?你不是大夫啊。”巴斯德长大了嘴巴问。 “我算半个大夫吧。嗨,总之我去了。我是要告诉您,病人的病情。” “哦,哦。好。您说三爷,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纳闷,为什么你们自己的大夫不看,要我们再去看。” 三爷说:“病人常患遗泄,头疼,发热,脊骨痛,无胃口,腰部显然有病,肺部不佳,似有痨症。面部苍白无血色,脉甚弱,心房亦弱。”然后他又把药方的内容给巴斯德列了一边,讲了讲每副中药的药效,结合病人现在的情况,这些药可能会发挥的作用。哔哩吧啦说了一大堆,巴斯德恍然大悟。 “院长,我们都是大夫。哦,我不是,但您是,我大哥也是。我为了,哎!为了保命,做了亏心事。您要是能帮着用西药,把这事儿往回拽拽,那就是帮了我,更帮了病人。” 巴斯德从没听三爷一下子说过这么些话。三爷也发现自己这几日的话是有点儿多。 “嗯,知道了。其实也没别的好办法,要是他真的每天喝药,那也就只能多喝水,稀释一下。”巴斯德说。 “你们没有什么可以以毒攻毒的,两两相抵。”三爷胡乱出主意。 “三爷,我就说您不是大夫,病人又不是小白兔,怎么能以毒攻毒。”巴斯德摇头。 “得,我用词不当。您明白我意思就行。”三爷 笑起来。 “明白明白。医者父母心,不管是东交民巷还是西交民巷,咱们都是看病第一。”巴斯德拍着三爷的背说。 三爷拱手作揖道:“院长,病人若是没几天就出了事儿,那我们全家还是得背锅;若病人能稳定下来,那虽然老太太那边心有不满,但也不好真对我们怎么样。方子是他们的方子,他们只能怪自己的方子不好使,只有这样,我们一家的命才能保住。” 巴斯德知道三爷是真的着急了,林家也是真的摊上了事儿,巴斯德也是医生,他最恨假借医生之手的谋财害命的事儿。巴斯德上前两步,握着三爷的胳膊说:“三爷放心,我一定尽全力,确保病人安然无恙。” 三爷单膝跪地叩谢,巴斯德赶紧扶起他。 “三爷客气,我们都是行医者,却也都被他们压着,办自己根本不想办的事儿。”巴斯德话有所指,但不便明说。 三爷听出异样,他总算想起李公公所说的龙首。若龙首真的在百望山,那院长定是守护者之一。若强行盗取,巴斯德又如何与他上面的长官们交代? 三爷的思绪被巴斯德打断,他问三爷:“对了三爷,那海淀官衙您去了么?他们是否愿意告知,山顶地的主人?” “哎呦,哎呦哎呦,”三爷拍着脑门,“彻底忘了!”三爷被近日的事搅得完全忘了那件国之大事。 巴斯德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催您,就是问问。您要是还得空,就帮我去问一问。东交民巷一直催我。” “您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去。”三爷给巴斯德拱手行李。 巴斯德的话提醒了三爷,他心生一计,若能帮着拿到山顶的地,救了巴斯德的急,那么,就不用费劲地四处寻觅,还让巴斯德背一个看守不利的锅。换句话说,也许他们愿意用山顶的地,交换那一尊铜质的龙首!三爷在权衡利弊间,找到了舒适度平衡点,也许他在为自己几番夜探医馆一无所获寻找新的出路,也许他在为好兄弟巴斯德的前途性命担忧。总之,他决定了,先用山顶的地来换,同步也寻觅着其他门路。两条腿走着,总不会差。 送走巴斯德,三爷坐在宿舍床上,想着最近的事儿还真多,掰着手指头数数:找龙首,找山顶主人,还得等着巴斯德去瀛台问诊,保病人一命。此时的三爷并不知道,三件看起来并不相关的事儿,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们彼此间环环相扣,正等着三爷一件接一件地去解开。 脱了外袍,三爷躺下去,感觉大腿疼。他顺着腿疼的感觉想起了昨夜那个记不清面目的如月,接着想起美玉,而后是嘉柔。犹豫了一下,他决定放过自己的右手,钻进被子里,踏实睡一觉。 这一觉睡的踏实,次日一早,神采焕发的三爷直接到海淀官衙打探消息。出门时,他先去看了一眼美玉。美玉正在给病人换药,也没工夫招呼他。 “您先去忙,咱们晚上说。”美玉只瞥了他一眼,就继续给病人换药。 三爷还计划着是不是得给美玉陪个不是,自己几日没了踪影也没跟人姑娘说一声,见她没功夫搭理自己,反倒安了心。三爷策马往南边儿的海淀官衙去。 海淀官衙的师爷对三爷很客气,毕竟是大栅栏的富贵人家,又时常麻烦林家问诊抓药。三爷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开口问道:“山顶的地,是谁家的?” “怎么您也来打听。”师爷问。 “还有谁?”三爷问。 “那个法兰西人,叫巴什么的。” “我就是受他所托,来打听的。”三爷说。 “嗯。”师爷不说话。 “对了,有何蹊跷?不能说?”三爷问。 “百望山是个好地方,舍不得给洋人。”师爷摆着手说。 三爷没言语,他也觉得整座山都被洋人端了,是有点说不过去。 “那这么着,您告诉我,地契的主人是谁,我寻思寻思。”三爷递过一块翡翠。“琉璃厂淘换来的,好东西。” 师爷接过去,“真好!真好!你等着,我去看看地契记录上,写的谁。”师爷揣着翡翠离开。 三爷坐等了一小会儿,师爷就回来了。 “爷,”一块翡翠的劲儿真大,师爷直接称呼三爷“爷”了。“您记下,所有权人的姓名,叫“易杭彩”,杭州的杭,彩色的彩。是从杭州嫁过来的。” “家住哪里?”三爷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他迫切地需要师爷提醒自己。 “家住,我没看,我进去再看一眼。” 三爷起身左右踱步,他很想知道,这位易杭彩,是不是自己猜测中的那位夫人。 又是一小会儿,师爷出来,嘴里念叨着:“通州,通州!” 三爷的脑子嗡了一下,“通州大营御马沈家?” “正是!三爷人脉就是广,通州都有熟人!” 三爷拍拍师爷的胳膊,“谢了大哥。回见。” “等等 ,我们这些年去过通州几次,就想要回那块地,人家不卖。说是祖上的遗产,山脚已经卖了,就剩下山顶,再不能卖了。” 三爷点点头,再次拜谢后。离开海淀官衙,三爷不知是往北去百望山还是往南去通州。要是去通州,自己得找辆车,这段日子来回奔波,屁股和腿都快废了。 可若回医馆,巴斯德准得问东问西,那还是回西直门吧。去大后仓叫车夫拉着自己去通州。这本来也不是急的事儿,正好一路上,仔细筹划一下。 “我要龙首,龙首在百望山九国医馆里;巴斯德要山顶,山顶在沈夫人手里;我若用山顶换龙首,那我就要去求沈夫人;我求了沈夫人,那必定得和嘉柔完婚;我若和嘉柔完婚,那美玉怎么办?”三爷想着,用手指点着比划着,他绕啊绕,把自己死死地缠住了。 “先不想这么多,先把这位易杭彩到底是不是沈夫人的事儿弄明白再说。不过他们家的陪嫁老妈子,确实喊过沈夫人“阿彩小姐”。”十有八九的事儿,被三爷翻来覆去地想。若此人确是易杭彩,那下面的戏,改怎么唱呢? 马车晃荡颠簸,大半天才抵达通州,沈夫人迎出来:“你沈大哥还没回来,不然今儿晚上你们兄弟好好喝一顿。您这是吉人自有天相,化险为夷。” 本草堂林家完好无损地度过难关,沈易氏从心眼儿里替三爷他们高兴,也替自己和女儿高兴。 “嫂子,这都亏得我沈兄帮忙,要不然,我就大恩不言谢了。”三爷犹豫要不要提山顶那块地的事儿。 沈易氏扭头对丫鬟说:“快去厨房给三爷端一碗雪梨汤,天燥,润润肺。” “您客气。家里从杭州新进的莲藕粉,回头给您送来。” “哎呦,我还真是念这一口儿。”沈易氏不由得笑起来,连忙用帕子捂住嘴,努力收住笑。 “杭州好地方,山清水秀,多姿多彩。”三爷捧场。 “可不是,山多姿,水多彩。”沈易氏想起自己的名“杭彩”,心中一阵骄傲。 三爷正嘀咕着若就这么直接开口问您是不是那位易杭彩,也太过冒失,犹豫不觉间,嘉柔端着雪梨汤走进来。原来她一直侯在廊上,见丫头端着茶水过来,便唤住她。自己接过茶盘,进了前院北屋。 沈易氏见嘉柔闯入,心里“哎呦”一声:“这孩子也忒上赶着了。” 三爷见柔姑娘进来,心里也“哎呦”一声:“怎么闹的这是。”三爷客气的站起身,给嘉柔行礼,嘴上念叨着:“您受累。” “我来给您陪个不是。”嘉柔说。 沈易氏被女儿的话,以及女儿在三爷面前的样子吓住了,一点矜持和害羞都没有。 三爷也被这话弄得慌起来,他磕磕巴巴地说:“姑娘您客气。哪里敢当。” “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顶撞您。”嘉柔知道自己没什么与众不同,三爷哪天说不要她了,也不奇怪。 “不是,您看您说的哪一出,没有的事儿。”三爷冒出一头的汗。 沈易氏见不得女儿低三下四的样子,她起身说,“行了嘉柔,不早了,三爷得回了。” 三爷本意是想住在通州的,他不想再赶回城里去,太累。可听着夫人的话,他也只好不情愿地答应。“是,我先回吧。”说罢往外走,此时他已经不顾上沈夫人是不是易杭彩的事儿了。嘉柔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原本就烦乱如麻的思绪。 沈易氏见三爷往外走,也跟着站起来:“对对,他三叔,赶紧的吧,街上乱。”她用身体挡住嘉柔,引着三爷往外走。会客厅里,剩嘉柔一人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你至于的么你!你跟他道哪门子的歉?你那点春心,就不能给我收一收。收不住你就回杭州。”沈易氏很生气,硬狠狠地说,她气不过自己的宝贝女儿,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他林老三,那个差点就全家问斩的林老三。 “好,那我回杭州。”嘉柔掉下一滴眼泪。 “怎么不是他给你道歉啊?你要是想不明白,就去祠堂跪着。”沈易氏说完,甩手回后院。 嘉柔嘴上顶撞着长辈,心里却慌得很,刚刚三爷一口一个“您”,“您”。他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难为自己是真不把他当外人,他怎么就不解人意呢?到底是不解人意,还是心里没有。今天这一出,就是一个大耳瓜子甩在脸上,真疼! “我确实是失了心疯。”嘉柔自言自语着,她不肯跟着老妈子回屋去睡,任性地在祠堂和衣而卧,屋外秋风呜呜吹起,伴着她的思愁。 耗光了神的三爷回到大后仓小院儿,他的小院儿不大,方方正正的三进四合院。北屋是东西两间相连,西间卧房,东间摆放琉璃厂淘换来的文玩,会客时,与来者一起品头论足这些好东西。 今夜,三爷借着油灯看了会儿东间的那些宝贝,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回到西间,一头栽进床里和衣而卧。屋外秋风呜呜吹起,伴着他的鼾声。 秋风吹起的,还有菜市口的挽歌。几日后,人们围观着行刑,拍手叫好。 巴斯德也是在这个秋风吹起的日子,带着他的工作助手伯驾,一起进了瀛台,帮那病人问诊。巴斯德拎着巴黎风格的精巧皮箱,顶着金色的头发,用绿色的眼睛,仔细观摩着宏伟壮阔的东方皇宫。这皇宫很大,走了很久,他跟着太监和东交民巷的公使走过一条跨越水面的小石桥 ,巴斯德心想,前面的小岛就是三爷口里的瀛台。 “您当心脚下的路,前面就是南海瀛台。”领路的公公掐着嗓子说。 巴斯德从医生的角度,看着眼前的公公。他好奇地想,失去了睾丸的男人,身体上会发生那些变化。如果有这样的案例可以拿来做医学研究,那将是多好的课题。低头间,他又想起自己虽然不缺少睾丸,但也没有男女之事,其实自己本就可以拿来做案例,仔细研究一下,也是不错的课题。想着这些,巴斯德的嘴角扬起别人察觉不到的微笑。 虽然三爷已经向巴斯德介绍了瀛台的情况,但眼前的景象还是有些超乎他的想象。桌椅摆设上落满尘土,窗户纸有些破损,冷风从那里吹进来。巴斯德和三爷一样,迟疑了很久才走近病人的病床。 挂好听诊器,巴斯德请病人坐起来,他先是用法语问:“您是否要喝一口白兰地?”然后等着翻译进行翻译。 一旁的翻译准确地翻译了这句话。巴斯德点点头,他认可翻译的翻译非常准确,也心想,这么简单的中文自己完全胜任,但也理解在这样的场合,必须走这样的过场。 然后,巴斯德在病人的前胸后背认真地听;又拿出压舌板,让病人大口的说着“啊”、“一”;接着,他扒开病人的眼睛,仔细查看。这个检查病人是否死 亡的典型动作,惊动了一旁站着的李公公,但他没吱声,等到巴斯德放下手,李公公才吐出一口气来。 巴斯德叫来伯驾,说:“你也来查一下。” 伯驾俯身,把刚刚巴斯德的检查,又重复做了一遍。 “您看着如何?”李公公问巴斯德。 “我看着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营养不良。”巴斯德说。 一直低着头的伯驾,看了一眼巴斯德,他心想,这病人明明苍白无血色,心跳无力,精神不振,为什么院长要说他没有病呢? “大夫,开些什么药?”李公公问。 “药,会在和东交民巷商量后,给您送过来。”巴斯德收拾着出诊箱,头也不抬地说。“近日让病人多喝水,休息好。” “您受累,慢走。”李公公笑脸相送。 巴斯德离开瀛台,一阵秋风吹过,吹起了他的衣袍。 七、 三爷寻龙首露踪迹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秋风也吹红了百望山的叶子,嘉略和容川每日随着鸡鸣起床,洗漱后背诵半个时辰的英文法文拉丁文单词,然后到餐厅吃早饭。饭后跟着医生们做巡床。巡床后到阁楼的人体模型间学习基础解剖。 这一天,解剖学老师伯驾双手叉腰,笑着说他的哲学开场白:“西方可以送给中国的大礼是:科学医学和外科手术。东方知识过于抽象,这里需要通过更多事实和真理,最好的办法就是像西方在过去50年流行的那样,在所有的学校中用实验性的实验室方法来讲授可科学、农业、商业和经济。但是,医学是现代的神学,医学在一切学科之上。”这样的话,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一段,今天说的不多,因为他要去会诊,“你俩好好整理前些天的笔记。”他一如既往地笑出一口白牙。 “是!长官!”容川起立敬了军礼。 嘉略盯着伯驾下楼,扭头对容川说:“今儿是最后一节解剖课吧。” “是呀表哥,你看我这里画的怎么样?”容川用笔指着画稿上的那段小肠说。 嘉略瞥了一眼,又撇撇嘴: “你画完帮我也画一个。” “表哥,下次上课就是病理科,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显微镜。据说在欧洲,都是两个学生 一台显微镜。” “哦。”嘉略不想再听容川唠叨下去,他寻着伯驾的影子下楼。伯驾进了一楼的会诊室,嘉略慢了几步没见他拐进哪里,以为他到地下室去了,便追到地下室。一楼和地下室之间有一道铁栅栏门,嘉略窃喜着钻过栅栏门的小缝隙,顺着声音寻到那间会议室,趴在门上听洋人们开会。 “一句也听不懂。”嘉略暗自抱怨努力学了一个多月的外语,竟还是完全听不懂。正要抽身离去,叽里呱啦的外国话中飘出了“Sha do g”一词,这让他心生好奇,“会个诊,提山东干什么?”Sha do g,Sha do g,一整天他都在想这群洋人为什么会反复提到山东? 事实上,百望山医馆本意是给本地洋人和附近村民医病,这也是巴斯德同意来北京的初衷。可这一年来,东交民巷各国代表动不动就跑来开会。巴斯德极不情愿自己的地下室被拿来这些人,他向上反映,反倒招来警告:若不配合便请另谋高就。舍不得医馆的巴斯德,只能忍着不再说什么。嘉略趴门缝儿听到的“山东”,就是在这里开会的东交民巷外交官们说的。 好奇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三爷来,嘉略才有机会问个仔细:“山东怎么了?” “你爹知道啊。”三叔在自己常驻的客房里,举着玻璃杯,观察酒的成色。 “打仗了?”嘉略瞪眼咧嘴凑近三叔跟前。 “山东那边的拳民在逃荒,不碍事。”三爷仰头干了那杯红酒。“你老实在这儿学东西,别人家门缝儿,丢人不丢人。” “三叔,我啥时候能到你们店里 学徒?”嘉略试探着问。 “才几天啊就腻歪了?”三爷嬉笑起来。 “没意思。”嘉略百无聊赖地往后倒在床上,摆出一个十字形状。 “那什么有意思?” “打仗,做生意,哪怕是伺候牲口,都有意思。”嘉略又从床上坐起来,咧嘴笑。 三爷盯着眼前这位十三岁的半大小子,定睛想了想,开口对嘉略说:“得了,回去歇吧。” 嘉略不想走,但被三爷撵出门,悻悻地回到寝室。容川在值夜班,寝室空无一人。嘉略独坐在床上,也没点灯,借着月光愣了一会儿,决定回三叔屋里,接着聊。 夜已深,宿舍楼的木质地板踩下去,总会发出声响。嘉略垫着脚尖回到三爷房门口,轻敲几下门,没有回应。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心想一定是睡着了,便悻悻地往回走。可他实在不想回寝室,便决定到医馆看看容川今天的夜班忙不忙。 医馆也是木质地板,借着廊上的长明灯,勉强看清方位和楼梯。嘉略轻手轻脚穿过医馆大厅,直奔楼梯上三楼找容川。刚刚迈上第一节台阶,听到地下一层传来铁锁碰撞铁栅栏的声响。嘉略先是一慌,安慰自己应该是大耗子,没什么好怕。但那声响却越来越清晰,他正犹豫是不管它直接上楼去,还是下去看看究竟。思虑间,声响消失了,随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嘉略下意识往上迈了几个台阶,秉着呼吸。他上到楼梯的转角处,灯光很弱,他被完好地藏在黑暗里。 从地下一层上来的,是个人影,嘉略躲在暗处,努力把那人影看清。当人影走进长明灯光照范围的那一瞬间,嘉略像是被夯了一闷棍:“啊?!”他一个趔趄,想追出去,但眼瞧那人影急匆匆走出医馆,嘉略慎了一会儿,才抬腿跟出去。 月光是清亮的,嘉略盯着那背影走进宿舍楼,然后,三叔的客房亮起了灯。 月光是阴冷的,嘉略打了个寒颤,裹紧衣衫,回屋睡觉。 第二天醒来,嘉略像是被月光赋了神力,说话办事比以往收敛许多。 几日后,他和容川在窗口整理医疗器具,见着巴斯德提着出诊箱跟随一位公使往外走。 “伯驾先生,巴斯德院长是要去哪里呀?”容川回头问刚刚进来的伯驾。 “出诊。”伯驾摆楞着手里的柳叶刀说。 “给谁出诊呀?”容川傻乎乎地问。 嘉略本不想理会,但转瞬一想,跟伯驾搞好关系总是要的,就抢白说:“表弟,院长亲自出诊,肯定是大人物。咱别瞎打听。”说完,笑着看向伯驾。 伯驾正不知如何回答,被嘉略解了围,心想这孩子小聪明没有,倒是有些大智慧。“明天咱们解刨兔子。”他顺着嘉略的台阶转移话题。 “是那些被注射了狂犬病毒的兔子么?”容川有些为难地问。 “那是免疫类,巴斯德院长会亲自向你们传授。我只负责解剖学,明天的兔子都是健康的。” “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还真有些内疚呀。” 容川自从被狗咬,就更见不得血呼啦的场面。 不同的是,从小观摩父亲给马治病、接生的嘉略,习惯了血腥场面。虽然他并不期盼什么解剖兔子,但为了讨好伯驾,也为了从表弟那里扳回一局,他笑着站起来:“先生,我从小就跟父亲一起给马看病,终于可以上手了。” 伯驾欢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儿的!” 容川见嘉略来了精神,很高兴。他一直担心表哥打退堂鼓,自己是蹭着沈家的人情和学费来的,若表哥放弃,自己也得跟着离开。如今表哥有了兴致,他就可以继续在百望山学徒,那颗悬着心总算踏实了。 “表哥,你想留下学医,我最高兴了。”容川笑着说。 “嗨,这不是开杀戒么?我喜欢动刀动枪。”嘉略嘻嘻哈哈地向容川解释自己态度改变的原因。他很骄傲自己没将那晚的奇遇告诉表弟,因为父亲常说:守住嘴才是真汉子。 果不其然,这位真汉子在学业上突飞猛进起来,解剖课让伯驾对嘉略大为赞赏,嘉略眼神坚毅,手法精准,力度适中,简直就是外科天才。伯驾恨不得马上和巴斯德院长报告,医馆终于等来了一位梳着大辫子的好学生。容川在嘉略身边一副囧相,完全不能得心应手,伯驾也无所谓,反正能有一个好学生就足够了。 为了证实自己判断无误,当天晚上,伯驾特意请厨房给两个学生做了牛排,还拿出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三个人要庆祝一番。 容川是一口都吃不下的,看着带血的牛排和红色的葡萄酒,他强忍着不吐出来。嘉略却淡定自若地学着伯驾的样子,拿起刀叉,割下一小块肉,放到嘴里仔细咀嚼,然后端起红酒,“先生,为那只牺牲了的兔子干杯。” 听到“兔子”一词,容川再也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吐起来。 “嘉略,你是天才。” “先生,给母马接生的时候,母马把胎膜排出来,黏糊糊的,我得帮着把白色的胎膜拨开,每次我都又快又稳。”嘉略一边说,一边把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 “干杯,干杯。”听着嘉略的描述,伯驾真心佩服这小子的生猛,“以后处理人体,有壮劳力了。”伯驾一手举着高脚杯,一手伸出大拇指。 “先生,以后有什么粗活累活,交给我。”嘉略讨好地笑起来,捡着伯驾爱听的说。 “孩子,明天倒真是 有点活儿,刚从牢里送过来一具家属不要的的尸体,得处理一下,给你们新人做练习用。” 嘉略举着叉子,愣了片刻,迅速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问题。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寝室夜话时,嘉略躺着问对面床上的容川:“伯驾说明天要来一具尸体,让我去帮忙。” “哎呦表哥,那你可以进入停尸房啦。”容川惊讶地说。 “什么停尸房?”嘉略对这个词汇很是恐惧,他不想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停尸房。 “我在病房帮忙时,听到他们提起过地下停尸房,就是存储人体标本的地方。”容川仔细地解释起来。 “什么是人体标本?” “就是尸体呀!”容川大声说。 这一嗓子弄得俩人都害怕起来,“快睡吧。”嘉略蒙上被子,他琢磨着那天在地下室偷听人家开会,隔壁那个房间,就是装死人的。想着想着,一头大汗。 次日,嘉略起的很晚,这一宿满脑子都是人体标本,弄得他天明时分才入睡。这是他提前尝到的成年后才有的烦恼:失眠。午饭过后,嘉略迎着太阳眯着眼睛走到医馆主楼,对正在手术室里给器材消毒的伯驾说,“先生,需要帮忙么?” “刚好了两天,又开始睡懒觉了你。对了,巴斯德院长说,你还小,等明年再接触人体。” 嘉略想解释,又不能解释,就傻愣着说:“昨天听说能处理尸体,兴奋地睡不着。早上就睡过头了。”伯驾见他难得的在乎和失落,就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重。 “你要是很想看,我晚饭后带你过去。他们餐后要祈祷,趁他们祈祷时进去看看。” 嘉略知道若拒绝就得等上一年,只好硬着头皮说:“好!” “够意思!晚饭后我在一楼等你。”伯驾拍了拍嘉略的背,脸上带着狡黠的笑。那笑容让嘉略汗毛直立。伯驾正得意,只见自己心爱的美玉端着药瓶药罐子走进来,她看起来有些失落,伯驾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天使。” 美玉被这话哄得笑了一下,紧接着又叹了口气。“没什么。”美玉的失落当然源自三爷,他说好了的晚上来,可又几天不见踪影。为了迎他,美玉特意跟人换了班儿,去洗了澡。 “晚上一起喝酒,今年的新酒特别好。”伯驾哄着美玉。 美玉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嘉略在一旁插嘴道:“先生,咱们晚上不是要看尸体么?” 伯驾把手里消毒完毕的器材蒙上白布,放入密闭的箱子里,“嘉略,去急诊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别在这儿添乱好么?”伯驾对着嘉略挤眉弄眼。 “哦,哦, 我这就去。”嘉略心领神会,赶忙跑出房间。 “美玉,今年的酒真的特别好。”伯驾等嘉略离开,才走近美玉说。 “你们晚上不是还要工作么?”美玉真是一点心情都没有,别说红酒,她连口水都喝不下。 “那怎么样你才会高兴?你说。我来办。”伯驾说。 美玉抬头看向伯驾,他那样亲切,那样卑微,可是一瞬间,伯驾变成了三爷的模样,美玉惊慌地把自己叫醒,她仔细分辨出眼前的人是伯驾,轻轻地说:“对了,校长说给女学生的课,请您一个星期上两次。现在只有一次,进度太慢。” 伯驾早就习惯了美玉的委婉拒绝,他笑着点头说:“你说的我都会去做,天使。” 美玉见伯驾轻松自在的反应,倒是想再说点什么:“谁能救救我。” “你是天使,你是来拯救世界的。”伯驾说。 “什么?”美玉被他逗得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伯驾笑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伯驾六年前来到北京,那时美玉还在女校读书,没过医馆这边。他去给女学生上课,一眼就发现了明艳的美玉。她又聪明又努力,伯驾那时和当下的三爷一个年纪,二十五岁,他就很自然地喜欢上了美玉。他并没积极地往前进一步,而是希望等她再长大一点,生怕自己的出现,会影响了美玉天真烂漫地成长。他远远地守护着她,也筹划着在她入医馆的第一天,向她表明自己的爱。 天意弄人,美玉入医馆的第一天,三爷来访。三爷比伯驾快了一步,真的就是一步。那天,美玉给病人送药,盯着病人服下,重复完医嘱,转身出了病房,回自己的护士站。伯驾一直等在护士站,他要邀请她和自己一起去葡萄园,尝那一年的新酒,顺便告诉她,他爱她很久了。伯驾看着美玉一步步走向自己,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就差一步,就在伯驾开口前的一步,一个声音叫住了美玉。美玉回头看向从后面走过来的三爷。 于是,伯驾亲眼见证了,自己的爱人,和突然到访的三爷,完成“一见钟情。” 其实,伯驾并没把三爷完全放在眼里,他是男人,更懂男人。他认为,三爷若真心爱她的美玉,早就把她接回自己家了,不会一直留在医馆里,他庆幸三爷对美玉并没真打算什么;但伯驾也明白,这样的三爷,迟早要把美玉伤透,他心爱的美玉,怕是要伤筋动骨才能走出来了。就好像自己美国的亲姐姐,被那个西部来的商人,弄得死去活来。 “我屋里还有不少红酒,喝醉了倒也好入眠。”美玉不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伤感起来,她一直对三爷信心十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开始没底。算一算,应该就是从三爷那夜直奔宿舍楼,未到护士站看自己,以后。 “你一个人喝不会醉,我陪你很快就醉了。”伯驾深情地望着她。 美玉又叹了口气,她抬起头嘟着嘴,委屈地说:“你还是跟嘉略去工作吧。我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别担心我。”美玉说完,笑着留下眼泪。 伯驾正要抬手去帮美玉擦拭眼泪,他的好兄弟德国人马克斯走进来,“伯驾,我的听诊器呢?” 伯驾气急败坏地大喘气,做着鬼脸,双手叉腰,他在心里痛骂马克斯破坏了气氛。美玉瞧见伯驾生气的样子,咯咯笑出了声。美人破涕为笑,伯驾心里瞬间亮堂了,他不顾马克斯在场,还是抬手抹去了美玉脸上的泪。 “我的听诊器,快点,我病人来了。”马克斯嚷嚷着。 “在你脖子上!你的手正握着你的听诊器。”伯驾也嚷嚷着,然后和美玉一起哈哈笑起来。 马克斯低头一看,骂了自己一句,尴尬地走开了。边走边说:“你们继续。” 伯驾被兄弟这句玩笑话弄得心花怒放,来自第三方的确认让 伯驾无比舒畅。美玉快速抬手打断了伯驾伸过来准备再次抚摸自己脸的手。“别闹!”她轻轻地指责伯驾,又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开。 伯驾看着美玉像花瓶一样的背影,如痴如醉。 这一整个下午,也不知怎么了,伯驾和美玉无数次的擦肩而过。美玉不好意思看他,总是低下头闪躲着什么;伯驾看出她的不安,就继续逗她,轻轻地吹起口哨。 同样不安的还有嘉略,他一直在想如何把退堂鼓打的理直气壮。因为对于尸体的恐惧,正随着太阳落山越发强烈起来。嘉略埋怨自己干嘛要逞能,即使三叔也未必敢秉烛验尸吧。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挨到了晚饭,众人谈笑风生地享受面包和菜汤,嘉略拿着勺子的手却总想哆嗦。他怕这窘像被发现,便时不时瞥一眼远处的伯驾,然后假笑着与他交换眼神。 百望山医馆的人不多,餐厅倒是不小。餐厅里并排摆放着两条长桌,每条长桌一侧10个座位,一共算下来,能容纳四十个人同时就餐。眼下,算上嘉略和容川,医馆的医生也不到二十个人。所以每次吃饭,都有不少空位。以前嘉略觉得餐厅人少清静,今天他却想人多点就好了,能把自己藏起来,说不定能逃过这一劫。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医生们要一起祈祷。平时他们都是各自吃完各自走,今天因为要一起去祈祷,就到点儿了一起起身。嘉略本想趁着大伙一块往外走的时候,偷偷溜掉,反正他坐在最外侧,也好溜。但医馆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能溜到哪儿去?之后还怎么在伯驾面前抬得起头?一大波医生从嘉略眼前走过,容川也凑热闹地跟了出去,餐厅里就剩下他和伯驾两个人。 伯驾甩了一个眼神给他,嘉略强颜欢笑地地跟着往外走。从宿舍餐厅到医馆总共也就一百步,嘉略借着月光一步步往前挪,每走近医馆一步,他的呼吸就更局促,心跳也更快。 伯驾早就走到医馆门口了,回头时发现嘉略还在后面磨蹭,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伯驾不由得笑起来。 “这是钥匙,你拿着开门。”伯驾等嘉略走进自己,轻描淡写地说。 嘉略下意识地接过钥匙,颤抖着声音问:“啊?我开门?” 伯驾刚要开口回答,宿舍方向有人大喊一声:“伯驾,过来祈祷。” 站在月光下的嘉略,先是被这喊声下了一跳,反应过来,就见伯驾往外走。 “不是,您干嘛去?”嘉略拉住伯驾问。 “他们叫我过去啊。”伯驾甩开嘉略的手。 “不是,您不能去啊。”嘉略苦着脸说。 “不是给你钥匙了么?”伯驾已经走出去几步。他第一次被邀请加入欧洲大陆组织的活动,这是他们对自己的 充分认可。所以他必须得去。 嘉略拿着钥匙,嘘声喊着:“回来!” 伯驾回头耸耸肩说:“他们从来不叫我,这可是第一次。我必须得去。要么你自己下去看看,或者改天我再带你去。如果你自己敢去,那就明天早上把钥匙还给我就行。” “明天给你钥匙。”嘉略冷冷地说。 伯驾甩着手走了,他只顾着纳闷为啥这些欧洲大陆的同事们为什么会邀请自己,根本顾不得身后已经快尿裤子的嘉略。那个六神无主的嘉略,一个人戳在医馆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深秋的百望山已经很凉了,特别是夜里,那刺骨的湿让嘉略打了个哆嗦,也许是为了找个地方取暖,他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地下室跑去。就像那次容川被狗咬,嘉略想去救他,却跑向了反方向;这一次,嘉略又跑反了方向。 地下室,嘉略上演了一出一气呵成:他很是顺利地打开铁栅栏门上的锁,然后拿起走廊里的油灯照亮,往停尸房走。走到门口,一口气都不敢喘,一手端着油灯,另一手拿着钥匙,就这么摸着黑,竟准确又迅速地打开了标本间的门锁。 一连串的机械动作,使人顾不上周边的恐惧,但门缝开启后扑鼻而来的那股福尔马林,让嘉略一头仰了回去。手里的油灯差点被这一哆嗦摇灭了,嘉略嘟囔了一句:“我去!”然后赶紧用另外一只手捂上。 门锁碰撞发出叮咚声,回荡在地下室的走廊里。嘉略用手扶住门框,不让自己一头仰倒在地。看着油灯晃动出的暗影,他知道再耽误下去,最后那口勇气也没了。 他摸了一把头上的汗,一脚迈进停尸房,没敢抬眼四下张望,而是先找到房间里的油灯,用手里的火种引燃,整个房间瞬间明亮起来。随后,那具盖着白布的人体展现在眼前。嘉略定了神,尽量不去看它,而是顺着墙查找起来。 他并不清楚具体要找什么,只知道三爷来地下室,必然是停尸房这类地方。于是就毫无目的又格外坚定地,找起来。 谁知墙边第一个玻璃罐儿里泡着一只猴子,这比盖着白布的尸体更恐怖。放眼望去,四面墙摆满了类似的标本,有整只的猴子,兔子,也有单个人体器官。嘉略尝试走进去,好近距离摸摸是否有机关设置,可头顶突然传来楼上病人的**声,他的腿抖起来,并充分认识了自己几斤几两,做出立即撤退的决定。 飞一样回到地面后,手里的钥匙和双腿上下呼应地摇摆着,心跳过速到快要室颤。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可是越喘越觉得口干胸闷,四肢末端和面部肌肉的颤抖也不见停歇,他害怕地想,要是这样被吓死了,过几天那白布下盖着的就是他沈嘉略。月光下的百望山阴冷静谧,抬眼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医馆内病人的**飘荡在耳旁。 军营里长大的孩子自是英武刚强,他先让脑子冷静下来,接着闭上嘴改用鼻子呼吸,这一招管用,心跳渐渐地平复,尝试了一下,双腿也终于可以被大脑指挥着往前迈步了,就这样,嘉略拖着湿透的身躯,回到宿舍。 “表哥,你去停尸房了?”容川放下那本《人体的构造》,赶紧上前来问。 “别提了,我自己下去的。”嘉略一头扎进软软的枕头里。“容川,快帮我打盆水来,我想擦擦。” “天这么冷,水可是凉的呀。” “不怕凉,我现在浑身是汗。” “表哥你真是胆子大,我自愧不如。不过不能用凉水,得用热水。我去打热水。” 嘉略顾不上和容川搭话,满脑袋都是: “一无所获,一无所获。”又累又怕的嘉略半睡半晕地栽倒床上,很快就入梦了。梦境里满是各种“头”,有猴头,有兔头,有被白布盖着的,有被泡在液体里的。快天明时,他又梦到不远处的海晏堂火光冲天,龙首被几个洋人切割下来,用白布包裹着带出了圆明园。 次日,嘉略把钥匙交还给伯驾。 “所以,是你自己下去的?”伯驾问。 “小意思,这算什么。”嘉略很是得意,言语中挂着一丝轻蔑。 伯驾惊讶地看着他,心生敬佩,赞叹之后又心生疑惑,说:“那你是不是人?” 嘉略被伯驾这话吓着了,说:“您怎么意思?” 伯驾说:“没见过谁第一次进标本间,就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是晚上。” 嘉略骄傲地笑起来。 伯驾嘲讽地看着嘉略,说:“如果你是人,还不怕,那可真是有点傻!” “嘿!”嘉略禁不住笑开了花,“怎么不怕,我都吓死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倒出事情,也知道刚刚的得意被自己打了脸,就继续笑着,不好意思地赶紧转身离开。 伯驾呵呵笑个不停,满心欢喜地看着得意门生的背影,他好像又长高了。 对嘉略来说,虽然此次冒险一无所获,但却给了他足够的谈资,否则,他拿什么去跟三爷开口?嘉略懵懂间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眼下所做的事,未必有所得,却可以铺路。 谋划和等候了好几日,三爷总算再访医馆。嘉略趁着太阳还没落山,赶忙到黑山扈村买了老白干。他把酒瓶子藏在自己的白色衣袍里,是的,此时他已经日日着医馆的白袍了。 嘉略拦住正向护士站走去的三爷,说:“三叔,晚上一起喝酒。” “晚上有事儿。”三爷的确有事儿,他几日不见美玉,自然要纠缠一番。 “真有事儿。我在您房间等您。”嘉略不等三爷回答,点头就这么定了,转身离开。 三爷察觉出嘉略有话说,又想起山顶的地是他们沈家的,说不定能从嘉略那里,聊出点什么。三爷站在医馆大厅的走廊里,往右是美色,往左是江山。他浅笑着想,这就是所谓江山美人的抉择啊。这想法,让他的自我感觉一下子特别好! 三爷这类富家子弟,最不缺的就是钱和女人。但江山却是他们很难触及的。虽说美玉也能帮着自己找找龙首,可这么天大的差事让一阶女流掺和进来,不免失了这件事本身的体面。所以,三爷要和嘉略去喝酒,以此打探更多沈家的事儿。 三爷转头看了两眼护士站,美玉正巧也不在,那就等喝完酒再来找她吧,三爷想。 “三叔,你快来。”嘉略在三叔房门口等着,还没站稳,三爷就跟到门口了。 “什么酒?能不能来点白的。”三爷不太喜欢甜不拉几的红酒。 “我在村子里买的白的,我也不爱喝那些甜的。”嘉略说。 三爷推开门,宿舍楼的房间外面不上锁,谁都可以推开了进,但里面可以上锁,只要有人进了屋,就可以锁上门,外人就推不开了。 “我最近办了一件特牛的事儿。”嘉略不等三叔坐下,就开始描绘。 三爷看着他笑,也不说话,自顾自倒了酒。他心事太多,想听听看着小子要说啥,又如何能套出点关于山顶的事儿。 “三叔,我前几天夜里,自己一个人,去了地下室的标本间。”嘉略挥着手比划着。 地下室和标本间是两个敏感词,因为三爷自己也刚刚去过。三爷原本放松的心态,被这两个词,弄得有点紧了。 “我跟您说啊,那地下室啊,一个大白布盖着一具无名尸体。”嘉略装神弄鬼地说起来。 “停,好好说,别编,医馆不收无名的,这我知道。”三爷编排他,也不由得笑起来。 嘉略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接着说,我没怎么瞧那具死尸,我也怕!。但是我把那一屋子泡在液体里的各类各样的头,看了个遍。啥都有,各种动物,还有小孩儿,没生出来的小孩儿,脐带还有呢。这段我没编啊三叔。”嘉略说完喝了一口酒,给自己压惊。 三爷听的出神,那晚他到地下室打探地形,并没有进到各个房间,他也没有钥匙。只是溜达了一圈,已经很瘆得慌了。三爷瞧着嘉略,心想他有这本事,不愧是大营出来的孩子。 嘉略见三爷不接话,还若有所思的,就又喝了一口酒,他准备给自己壮壮胆儿,好开口问出他想问的话。 “三叔,再前几个晚上,我去看容川值夜班,你猜怎么着,竟瞧见一个人影从地下室上来。”嘉略说完这句话赶紧低下头,他怕自己这么直接的提问,是不是会惹怒了三叔。 三爷的确被这句话惊着了。他还沉浸在嘉略描述的停尸房里,想着那个地方会不会藏着龙首,自己该怎么进去探个究竟。独自执行隐秘任务是令人很骄傲的事儿,三爷特别满足于这种感觉,但谁想寻宝大计刚刚开启,就被人发现了踪迹?这一棒子掀过来,可真是让毫无战斗经验的三爷,摔了个大跟头。 幸好,三爷是个不多话的,他把扭头看向窗外,不说话。倒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应。沉默是金,此时的无声掩饰了着沉默者的不安,让他看起来无比镇定自若。 嘉略见三爷不说话,心里打鼓,心说冒失了冒失了,不该这么问。可话已至此,不问出个究竟,这又是买酒,又是喝酒的,不白忙活了。 “您说这大晚上的,是去找什么了?黑灯瞎火的。”嘉略低头又倒了一杯,递给三叔。他还是不敢抬头看三叔。 三爷接过酒杯,盯着嘉略。 “我见天这里上下左右窜,找什么不是顺带手的。要说我年纪小办事不牢,那谁敢大半夜去看死尸。” 三爷喝了那杯酒,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又走回门口,说:“你不仅胆子大,逼宫也有一手。” “三叔!”嘉略起身,然后单膝跪地拱手抱拳,“嘉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叔扶起他,“什么你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三叔,我知道您是在做件大事。” “我就是个卖药的,我能做什么大事。” “三叔,那日,我也是路过,不经意听到你们说瀛台问诊的事儿。”嘉略有些羞愧自己的偷听,放低了声音说。 “哦,京城里行医的,被叫去问诊很正常,不用大惊小怪。”三爷摆摆手说。 “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是在做什么大事。三叔。”嘉略急切地说。 “大事儿小事儿,你都别跟着掺和。万一有个闪失,我也没法跟你爹交代。” “叔,我自己给自己交代就行了。”嘉略很是坚定。 “你要真想成事儿,就把眼下的功课学好了,治病救人一样是英雄所为。”三爷说。 嘉略识时务,不再追问。 “嗯,我记住了。三叔,巴斯德院长出诊回来后就摆弄治肾病的药方和吸气罐。” “什么吸气罐?” “类似火罐。”嘉略用手比划着,“就是去瀛台出诊那天。也许哪天,他也会带我去出诊。” “你父亲不白送你来这里。”三爷点着头。“嘉略,我去趟医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嘉略知道三爷要去会美玉姐,嘉略也觉得美玉姐是真好看,但也多少为自己亲姐姐抱不平。可嘉略年纪尚小,这些事儿,脑子里过一下就过去了,不会深思。 三爷寻思着嘉略那些话,走向医馆。他嘱咐自己日后要万分小心,第一次行动就被发现,真是丢人。他就这样满心烦躁地进了美玉的值班室。 “姑娘。”三爷唤她。 “姑娘?”美玉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叫上姑娘了,以前不是美玉就是妹妹,从没叫过姑娘啊。美玉不解地,开了门。她本以为三爷像往常一样,飞扑过来深情地吻她,可三爷竟绕过自己,走动她的书桌前,拿起杯子喝水。 美玉有点失落,她走过去帮三爷又倒满了水,也闻到了三爷身上的酒味儿。 “怎么喝了这么多?”美玉关切地问。 “跟嘉略喝的。”三爷想着自己行踪泄露的事儿。 “我去熬点汤,解酒。”美玉说着要往外走。 美玉是无心的欲擒故纵,但也很奏效。三爷见她要走,内心的欲望被一下子激发出来。他拦住美玉,用手揽着她纤细柔软度腰肢,把脸凑到她跟前说:“想我没?” 心爱的人如此饥渴地呼应自己,令所有女人的心,都会融化。美玉抬手抚摸三爷的脸,她说不出话,心里一紧一紧的。 三爷皱起眉头,问;“不想我么?” “你走了几天,我过了几年。”美玉边说,边流下泪来。但她的眼睛,笑弯成月牙。 三爷吻下去,二人云雨一番。 过后,三爷躺在美玉怀里,说:“这些日子,哎,家里出了事儿。一码接一码的。” “什么事儿?麻烦么?”美玉问。 “都办妥了。不过,日后我会更忙,有些事儿还得办。” 美玉不敢多问,只说:“别累坏了身子。” 三爷说:“你要跟我回大后仓,那我就不用这么折腾了。” “我这里这些病人,走不开啊。”美玉轻轻地说。 “哎,你就是不肯随了我。”三爷抱紧美玉,吻她的肩膀,再一次带她飞上云端。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三爷提出要把她接走了。可是,美玉如何敢将自己,托付给一个都不敢在他面前失了分寸的人。美玉有好些话想说,可总是开不了口,不是时间不对,就是地点不对,要么就是心绪不对。总之,美玉爱三爷,爱得心烦意乱,身心俱疲。 就在这无限接近彼此融为一体的一刻,美玉还是不敢问,我跟你去大后仓,我是什么人?是妻是妾还是随便住过来的客? 这是三爷的不是,他太内敛,太好看,太迷人。弄得所有女人都在他面前失了颜色。美玉也好,嘉柔也好,都是那样自卑。她们哪一个敢肆意妄为地把话说透,嘉柔尝试过一次,就得赶紧去低下身段去道歉。这位三爷,让人痴让人醉,让人魂牵梦绕,让人欲罢不能。 八、 江山美人左右为难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伤心欲绝的嘉柔,心里的底,倒比美玉多。她毕竟是有婚约的。这纸婚约,锁不住心,却能锁住人。这是所有女人退而求其次的必然:只要能完婚便能能日日见到他,这就行了。 沈易氏看着女儿没出息的样子,只剩无奈。她甚至庆幸自己终于过了那样的年纪,可以摆脱儿女私情之苦。早年间,夫君也层有过一位相好,沈易氏不吃不喝五日,脱了相。就在她要死要活的时候,那位相好身染风寒病故。沈易氏可怜自己,更可怜那位女子,她的心就随着那位女子一起死了。自此,无论夫君如何风花雪月,她都不走心了。 所以,在沈易氏眼里,女儿的苦情,不过是过眼云烟,早晚都会熬过去,可儿子的事儿是大,那不仅是前途,也是性命。 沈易氏对刚刚从大营巡视回来的沈宗福说:“孩子们是接回来还是留在山里?” “何苦要接回来?都已经乱过去了,现在没事儿了。”沈宗福不解。 “哎,我看还是别在洋人那凑着了。” “这么着,等三爷来了,和他商量商量。他也时常在医馆里,听他怎么说。” “你还是进城找他吧,少招他来家里。”沈易氏埋怨夫君怎么又提前三爷。她把嘉柔的事儿简单说了几句,说是不想让三爷再来惹嘉柔伤情。 沈宗福对家长里短的事儿最不擅长。他只觉得女儿能嫁入林家是好事,儿子能转行做中药也是好事,如果这都需要在儿女情长上辗转挪移,他就束手无策了。正不知如何接话,管家朱一河站在门槛儿外报:“三爷来了。” 三爷明白,既然行踪可以被嘉略发觉,也就能被别人发觉。他记得李公公所说“龙首应该就在百望山。”他想找李公公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就在百望山。三爷在圆明园东北门等了三天,第四天,李公公又是一身农夫打扮,走近三爷说话。 “医馆人多眼杂,差点暴露了。”三爷说着,心里想着,他已经暴露了。幸好那人是嘉略,到不碍事。 “发现什么?”李公公问。 “医馆没什么隐秘的地方,只有停尸房,若是,也只能在那里。不过李公公,您确认那东西在医馆么?” “应该是。”李公公叹了口气。 等了一会儿,三爷说:“那我去东交民巷打听打听吧。我跟他们有些交道。” “这事儿可大可小,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嗯,我加小心。”三爷说。 三爷所说的他和东交民巷有些交道,也都是浮头儿上的交道。真要去打听什么,那还得西直门教堂的胖副手帮忙。 “兄弟,帮个忙。”三爷拎着全聚德烤鸭,找到胖副手。 胖副手笑嘻嘻接过鸭子,说:“我去请金先生一起来吃鸭子。” “我说请您帮个忙,兄弟。”三爷拦住胖副手去路。 “哦, 对,您说您说。”胖副手盯着手里的鸭子。 “上次,那个东交民巷的公使,咱后来还一起吃了个饭。” “对,您说,怎么了?” “我得再请他,他们,吃个饭。”三爷说。 “嗯?” 三爷喘了口气,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儿跟胖副手说一下,自己一个人抗这么大事儿,有点吃不消。胖副手和金先生是被东交民巷瞧不上的人,胖副手又特别接地气,他应该能交个底。 “我找个东西。”三爷试探着说。 “什么?你要去东交民巷找东西?” “兄弟,我想打听,他们把圆明园的龙首放哪儿了。”三爷低沉着声音说。 “龙首?那可是他们的大宝贝!他们可不会告诉你。” “所以你得帮我。”三爷说。 “你要那干嘛?” 三爷想了想,说:“卖钱!” 胖副手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信我。” “你知道也没什么好。就当我是卖钱。” “我去约。”胖副手紧接着说。 “请!”三爷指着鸭子。 很快,胖副手通过与他较好的意大利公使,安排了几场宴席。觥筹交错间,三爷听到了不少话,都是胖副手给翻译的: “在法国人手里。” “在法国人德萨马雷手上。” “德氏几年前回法复命时,并未将其同船运走,而是留在了京城某处。” “不日将由身份轻微者带出国,掩人耳目。” “应该在百望山。” “就在百望山!” 酒后的各家之言,总有几句是真的。 既然龙首就在百望山,那想办法找到,再盗取就可以了。不过,这样一来,巴斯德该如何与东交民巷交代?若要把巴斯德的命搭上,那就得想别的辙。 这个辙,想来想去,还是落回到嘉柔身上。原本,三爷想把美玉先接回大后仓,然后迎娶嘉柔,再等美玉有了身孕,给她个妾氏的名分。三爷知道这样交代,美玉自然不肯。但若不如此,这位美若天仙,也来历不明的姑娘,是根本进不了他们本草堂的。 既然美玉几次不肯随他去,再加上眼前这龙首的差事,三爷给自己直接迎接嘉柔找到了足够的理由。 寻思了几日,三爷来通州大营拜会。 “让嘉柔在后院,别告诉她三爷来了。”沈易氏吩咐身旁的老妈子,然后笑脸朝外看着三爷走进来。 沈宗福挠了挠头起身去迎,三爷两手大包小包朝里走,下人们赶紧上前帮忙。 “入冬了,一点补品;嫂子,这是给您的的西湖藕粉。” “哎呦三爷,让您惦记。”沈宗福拿出官场的路数,“刚还说去城里给您送新下的小马驹,血统纯正。” 二人寒暄客套着上了饭桌,沈易氏一旁陪坐着。先是聊了几句各自的差事和生意,三爷便把话带到主题上。 “嫂子,药材库得培植新品,要寻一高地培植草药。打听了几个山头,都不适宜。那百望山高度、温度、湿度正合适,听闻那块地的主家姓易,叫易杭彩,杭州人士。不知您是否认识这样一位同乡?若能引荐,我愿双倍的价钱购置。” 三爷见沈宗福楞了一下,心说八九不离十了。 沈易氏不比夫君,她是个敏感多疑的,反应也快,她一下就明白三爷这是有备而来,明知故问。 沈易氏吩咐仆人们都退下,然后往椅背上一靠,说:“三爷找她做什么?” “想拿那块地。”三爷说。 沈易氏蹭地站起来,说:“那您可真是找对人了。” 三爷假装惊讶,问:“哦?” 沈易氏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咒骂着三爷的装腔做样。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去,然后带着根本掩藏不住的气急败坏说:“好像,我就是易杭彩。” 餐桌上已剑拔弩张,沈宗福最怕有女人参与的斗话,便头也不抬地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烧鸡。 沈易氏见自己夫君不帮忙,翻了个白眼儿,趁着三爷没再开口,她脑子里就转了七八十个弯儿,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三爷,百望山顶那可是我们易家在北京最后一块产业。不过您前前后后帮了我们沈家不少,我理应拱手相让。”沈易氏喘了口气,刚要说下句,后院传来古琴乐歌声: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嘉柔的歌声,她并不知三爷来访,只是一厢情愿地唱自己的苦情殇。 “您听听,我这女儿啊,真是快了断红尘了她。”沈易氏边说边拿起手帕拭泪。“可真是要了我们孩子的命了。” 女人的优势,就在于可以随时翻脸,说句狠话,再哭一哭,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以礼相待。 沈宗福还是继续埋头吃,他听到夫人提起了儿女情长,更不敢抬头了。 三爷放下筷子,“嫂子,这事儿。”话说了一半,三爷举起杯,敬向沈氏夫妇。沈易氏用胳膊肘戳低头吃饭的沈宗福。沈宗福这才抬起头来,赶紧抓起酒杯,随着仰头一口闷。 “喝酒喝酒,吃菜吃菜。”沈宗福打圆场。“三爷最近这酒量见长啊。”沈宗福笑起来。 “见长见长。”三爷也跟着应和。 三爷是想顺着沈易氏的话,把和嘉柔的婚期定了的,并请沈家拿山顶做嫁妆。可要真这么说,那这笔交易也做的太像买卖了,虽然这可能就是一宗买卖,但三爷还真不想承认。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饭,客客气气送走了三爷,沈宗福对夫人说:“我就说你保不住山顶,那是什么风水宝地,多少人惦记着。” “就你明白!烦不烦人。”沈易氏没好气地说。 “我是让你有个准备。”沈宗福喝了一口茶。 “哎呀我知道,肯定是以孩子为重啊。这还用你说。嘉柔和嘉略,以后都得指望人林三爷。” 易氏甩手回后院。 三爷喝得不多,算是微醺,可按理说也不应再骑马远行。但他还是想去见见美玉,就在刚刚差点脱口而出要定下与嘉柔婚期的一刻,他是那样思念这美玉。况且,答应美玉姑娘的胭脂,也已经拖了许久。 此时,三爷比任何时候都更浓情蜜意,他强打起精神,迎着西落的太阳,策马往百望山去。 到百望山,天已全黑下来。三爷寻着医馆的灯光,疾步走进大厅。大厅里,伯驾正往外走,他们打了个照面。三爷不顾上寒暄客套,只点了头,便往里去。 伯驾知道三爷这又是去找美玉,他用余光看着三爷急匆匆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吸气时胸口有些疼,然后快步走出医馆,满面愁容。 “美玉,”三爷叫开门。 美玉欣喜三爷又叫回自己的名字,她笑着打开门,没等三爷扑过来,自己倒钻进三爷怀里去。 三爷抱着她往里移了两步,关上房门。他紧紧地抱着她,低沉着声音说:“可能得有段时间来不了医馆了。” “什么?”刚刚跌进幸福的美玉,不得不尴尬地自己站起来。她抬头从下往上看着三爷,用力地问。 三爷低头看她,他不想回答什么,只疯狂地吻下去。他从未有过的粗野,将美玉狠狠按在床上。美玉被三爷弄得很疼,但她不忍打断爱人,她宠爱着三爷,只要三爷喜欢,自己多疼都可以。 这的确是一对璧人,男才女貌,无可挑剔。他们也对彼此无所保留,深爱至极。 三爷终于松软地瘫在美玉身上,他把双臂从美玉背后绕起来,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支撑起双臂,抬起身体,看着迎面躺在他身下的美玉。他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只是凝重地看着她。 美玉读懂了三爷的一切,她抚摸着他的脸,是的,美玉最喜欢抚摸他的脸,他的鼻子,嘴巴,眉毛,眼睛,耳朵。然后,哽咽着,纵有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别离开我。” “不离开,不离开,不离开。”三爷重复着这句不离开,重要的话说三遍,自古也是。 “三爷,你喜欢我么?”美玉问。 “喜欢。我想娶你,跟你一辈子。可是,哎!”三爷磕磕绊绊地说。 三爷躺到一边,看着天花板,发呆。 美玉穿好衣衫,起身帮三爷倒柠檬水。柠檬是巴斯德托人从法国带过来的,非常金贵。只有三也来,美玉才会拿出来泡水喝。 美玉深知,她是从张家口杨家坪穷苦人家出来的,自小被兄嫂送入西什库育婴堂,就没再回过家。虽说如今在百望山医馆做护士,也算是体面的差事,但离着那大栅栏的本草堂,隔得远远不止十万八千里。 “三爷,您有什么就去,爷的事儿才是正事儿,不用惦记我。”美玉操着一口纯正的西什库京腔,不再哽咽。她想做出懂事儿的样子,想让三爷更爱自己。 美玉这名字,是育婴堂院长给起的。院长嬷嬷见这孩子俊俏聪慧,温顺乖巧,像极了中国的“玉”,便用这名字来叫她。如今,她已经十六了,比通州大营那位嘉柔,大一岁。 “怎么会不惦记。”三爷站起来,走向美玉,他那样健美的胸脯,美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您家大业大,我早就明白。”美玉把柠檬水端到三爷眼前。 “是我不好。”三爷搂着美玉,接过水,和她脑门贴着脑门。 “是不是我闹一闹,甩个脸子,您心里好过点?”美玉笑起来问,她又不自觉得伸手去抚摸三爷的面颊。 三爷握住美玉的手,放到嘴边轻吻,又一次问:“真的不愿意跟我走么?” 美玉不想逼问三爷如何安放自己,只说:“我去给您做贴身丫头?您总不能正妻尚无,先娶了妾?等将来夫人进了门,我去哪儿?若是有了孩子,他也一辈子抬不起头。”话落,美玉知道自己说错了。 三爷的母亲,正是这样一位没有名分的女子,她怀了三爷才入门。不说那女子受了多少苦,三爷自己确是经历了难以言喻的童年。 三爷被这话弄得慌张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眼瞧着会失去美玉了。 “我是怕伯驾那小子。”三爷说。 美玉用手盖住三爷的嘴:“您怎么还不信我?!谁也带不走我。” “那?”三爷想问,那她日后怎么办。 “我就守着医馆,照顾病患,一辈子。若您能一直记着我,就常来看看。”美玉说罢又掉下泪来。 三爷总算舒缓下来,他想,美玉尚小,迟早都会变的。她今日不同意,明日说不定就想通了。况且自己在林家的分量也越来越重,过几年,一切就都有解了。 “护士,护士。”有病人家属走到护士站外传唤。 “我去看看。您先歇着。赶紧把衣服穿上,别着凉。”美玉嘱咐三爷。 “你把那句话收回去。”三爷拉着她,不肯让她走。 “哪句?” “你说 “咱就是两个池塘里的鱼,就不该相遇。”你说这么狠的话,难为我是吧。” 美玉深吸一口气,抚摸着三爷的面颊,说:“我们是一个池塘的锦鲤。” 三爷笑起来,快速地亲吻美玉的红唇,然后放开她出去看病人。 美玉走后,三爷披好衣服,掏出那盒胭脂,放在休息室桌子上,见美玉的梳子放在一旁,拿起来看了看,揣进怀里。三爷安慰自己,一定会有出路,先把眼前的事儿办了,既然美玉对自己如此钟情,那就再委屈她一阵儿,日后再接回家。 三爷在医馆休息了几日,准备去趟通州,办那件他必须得咬着牙办的事儿。他没敢跟美玉打招呼,就在医馆外远远看了几眼,策马而去。美玉在诊室的窗口,目送三爷离开,心里谨记那句:“有些日子来不了医馆。”美玉知道,三爷是要回去娶亲了,这是三爷的喜事,她突然想,要不就从了三爷,管它什么妾还是丫头。 这是三爷的喜事,更是通州大营的喜事,他们终于等到三爷再次来访。 三爷捧出一个精美的锦囊,对沈易氏说:“托意大利外交官带了快怀表,给嘉柔姑娘。” “他三叔,那您这意思?”沈易氏不想再猜测三爷的意思,干脆直接开口问。 三爷鞠了一躬说。“嫂子,挑个好日子让我大哥来给贵府送彩礼。” 沈易氏看着三爷,她判了多年的事儿,终于盼来了,却提不起精神。沈宗福请三爷上座,让下人倒茶。沈易氏陪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到后院。 她没敢去见女儿,而是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仔细思量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三爷问起山顶的地,又突然来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她实在是纳闷为什么会为了一块培植新品的地,而从了嘉柔的婚事。 沈易氏前思后想,都觉得不能让嘉柔知道提亲的事儿,这要是不把牢,过几天再变了挂,不是要了女儿的命;又一转念,祖辈说过,若看不清,就多去走走看看,那不如明日到百望山看看孩子们,也看看百望山,争取能把这些蹊跷,有所破解。 当晚,三爷留在客房过夜。 院子不大,嘉柔知道三爷来了,也不敢到前院来,也没人敢告诉她,三爷提亲了。 沈宗福和沈易氏,更是咽不下睡不着。 总之,这一夜,通州大营的前院后院,都很别扭。 转天起来一大早,三爷和沈易氏同时在门外准备车马,三爷得知她要去百望山,心里咯噔一下:“若巴斯德若无意向沈夫人提到山顶的地,他们直接交易,岂不一切徒劳。” 九、 中西医共克伤寒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巴斯德和沈易氏,自然没能直接交易,否则,我们的故事还怎么讲下去。 三爷多虑了。 这几日,百望山伤寒病频发,忙得不可开交。病人们反复高热,巴斯德有些束手无策,山顶之事便放到脑后。事实上,眼下京城以及周边地区洋人不多,建一所四层楼高的疗养院并非急需,他计划着下次使馆再来人催促,要借口患者众多忙不开,继续拖。 巴斯德见沈易氏来访,隔着几步便开口道:“夫人,这里很多伤寒病人,我叫孩子们出来和您说话。夫人早点回,此地不宜久留。”话没说完就匆忙转身回医馆去。拜耳公司的乙酰水杨酸快用完了,他要和德国医生马克斯商量,请德国使馆尽快调些货来。 走了几步,巴斯德又折回来,对夫人身旁的车夫阿贵说:“阿贵,我们缺药,等不及从德国调。**那家“怀中圣玛丽”医院在临床试用乙酰水杨酸,他们那里应该有货。” “我去找广州的亲戚帮忙,您等我消息。”阿贵等到了大生意,很高兴。 “可这段日子怎么办?”马克斯凑过来和巴斯德用法语交流。 “只能先用中药顶着。”巴斯德扭头对站在病房窗边的荷兰人说,“艾克曼,麻烦你去找三爷拿药。”艾克曼就是之前给容川挖肉的荷兰人。 “账期还是两个月。”艾克曼很在意现金流。 “现在伤寒药短缺,我们是不是考虑缩短账期,这样能多拿到货。”马克斯建议道。 “百望山是本草堂的老主顾,三爷不会因为账期长久亏待我们。”艾克曼很坚持。 大家不想在“钱”的问题上和艾克曼争执,因为争不过他,便四下散去。 不一会儿,嘉略和容川从医馆跑出来,他们身穿白袍面带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 “哎呦。”阿贵惊叹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沈易氏却往前走,被嘉略喊住:“娘,别往前走了。您快回去。” “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沈易氏急了。 “姨母,问姨夫好,嘉柔姐好。”容川挥着手说,意思让她和阿贵后退。 “你们这是怎么了?”阿贵问。 “阿贵叔,巴院长请您跑一趟去三爷那儿拿伤寒药,这里人手短缺,艾克曼得留下帮忙,刚刚有病人断了气。 “少爷放心。”阿贵颤抖着声音说。 “那您赶紧带我娘走,我们俩没事儿。”嘉略挥着手让阿贵赶紧带母亲走。 “嘉略,咱们回家吧。”沈易氏哭出来,但执拗不过阿贵,被拉上马车。 “娘,您有事儿就找三叔,他常来。”嘉略冲着马车喊。 虽然那句“刚刚有病人断了气,”被嘉略说得轻描淡写,但其实他是很怕的。看着远去的母亲,他把眼泪咽回去,拉着容川一起走回病房。容川边走边回头望,又偷偷地叹了几口气。 十二月的深山冷夜,累了一天的兄弟俩回到寝室休息,二人都不说话,他们都在扪心自问为何要留在这儿。两个半大小子,就这么默默地躲在各自被子里,湿着眼眶睡着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宿舍楼里的医生们起床洗漱,嘉略和容川也跟着起来,随便趴了一口粥,就到医馆替换值夜班的医生,先是交班,紧接着巡床,再接待新来就诊的发热患者。医馆三楼全部腾出来给发热患者,二楼和三楼的楼梯上设了关卡,出入者更换防护衣。即使这样,还是有二楼的病患被感染送到三楼来。 巴斯德院长被控制不住的病毒弄得很是忙乱,他赶忙吩咐人,把医馆东边的小教堂,改为发热病房,所有发热病人一天时间全部转移到这里。并对医馆主楼做彻底的消毒,苦中作乐的医生们,笑着说强烈的福尔马林会飘进村子,村民们的晚饭得就着福尔马林吃了。 医生们的笑声还没收住,当天夜里,就开始有医生出现发热症状,这让巴斯德慌张起来。他把没有出现症状的医生聚集到广场上,借着落日的余晖,开会。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一些。是某种媒介。”巴斯德说。 医生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互相询问着,是不是空气传播。 巴斯德院长听到了这些猜测,赶忙否认:“不是空气传播。” “可是我们完全没有接触过病人的医生 ,也病倒了。”一个艾克曼说。 “对,院长,我们不能轻敌。”德国医生马克斯也应和着。 伯驾很少在众人面前发言,他知道自己身份略有不同,说什么都说不到点儿上。同样的话,他嘴里出来,分量就少很多,有时甚至变了味儿。 巴斯德说:“虽然现在情况确实严重一些,但我确实不认为那是空气传播。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 医生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又交头接耳起来,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先生们!”巴斯德喊停了大家的讨论。“如果是空气传播,那我们现在的情况会更差。事实上,病情还是在被我们控制着的。” 没人说话,沉默让场面非常尴尬,巴斯德也被妥妥地晾在那里。 “我认同院长的话,其实我们大部分医生,频繁接触病人,都没被感染,不是么?”伯驾破天荒地发了言,大家惊讶地回头看他。 巴斯德趁大伙回头,向伯驾竖起一个大拇指,感谢他出面解围。伯驾也会心地笑了,他知道,有些话,只要领导认可,其他人怎么想不重要。 伯驾对看着自己的那些医生们,耸耸肩。众人又回过头去看向前面的巴斯德。 艾克曼说:“那下一步怎么办,院长?” “中国有句话,叫水土不服。也许咱们西方的办法,在这里行不通。” 众人又是一阵骚动。“院长想去找本草堂。”大家议论着。 “先生们,”巴斯德再一次维持秩序,“如果能控制住病情,无所谓什么方法,不是么?如果大家不认同中医,那现在谁能有什么好办法,赶快提出来。” 没人说话。伯驾站在最后面,看着院长,看着同事们,一肚子火。“刚帮您解了围,您就要找本草堂,那岂不是又把三爷招来了。”伯驾呕火地想。 巴斯德倒还想着伯驾会不会能再帮自己一把,却没得到回应,他只好悻悻地说:“既然大家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这么定了。艾克曼,让车夫带我去大后仓。” “本草堂在大栅栏!”伯驾从后面喊了一嗓子。 “没有三爷从中协调,我请不动林家大爷。”巴斯德拉着长音说。 众人散去,伯驾看着院长远去,他知道自己的情敌马上要回来了,但又觉得,也许自己还算不上是三爷的情敌。伯驾想的很明白,可再明白的头脑,也抗不过躁动的心,所以他径直朝护士站走去。 美玉是常年驻守医馆的女护士,其他人都是轮班,只有她无家可归,便日日夜夜呆在医馆里。医馆就是她的家,病患就是她的家人。这一点,是谁都服气的。这也是为什么,包括巴斯德在内的所有人,都对美玉和三爷的不清不楚视若不见。那些格外劳苦功高的人,总有不被规则约束的特权。 伯驾见美玉正埋头整理病案,那专注的样子美极了,他不忍心打扰,站了老半天,也没说话。美玉转身间,发现伯驾,吓了一跳,说:“哎呦,别吓人好么?” “柠檬。”伯驾从他的白色衣袍口袋里,掏出一颗柠檬。 美玉知道柠檬有多珍贵,她不好意思接过去,缓了缓,说:“我还有一颗呢。这么宝贝,你自己留着吧。” 伯驾笑起来:“你干嘛那么沉重,天使。”伯驾嬉笑着把手戳在护士台上,露出一口白牙。 美玉松了口气说:“老兄,是你一板正经的,我以为你要回美国了,来跟我道别。”其实美玉很喜欢伯驾来找他,但又怕伯驾提起儿女情长,她不知道如何应对。 “我为什么要回美国,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伯驾低声说。 “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医馆!”美玉尴尬地笑着说,尴尬中也有些悲凉。 “那我也不走,我就在医馆!”伯驾学着她的声音,捏着嗓子说。 美玉被伯驾逗得咯咯笑,她没用手去挡住嘴,就那样开怀地笑,露着整齐的牙齿。在伯驾面前,她总是那样自如,不用担忧自己举止言行有什么过失。 伯驾见美玉开心开怀,顺势把柠檬递过去。“拿着,天使。” 这么融洽的氛围,美玉也没什么负担,大大方方地接下,闻了闻,然后晃着那只拿着柠檬的手说:“谢啦。” 天使在人间,伯驾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全是她。 “你为什么不回女校,休息几天。”伯驾突然问,他真希望美玉马上离开医馆,这样三爷来,就摸不着她了。 “女校早就没我的房间了,况且校长也希望我一直在医馆,她说,”美玉站起来,踮着脚尖把头伸到伯驾跟前,“校长说明年要提拔我做护士长。特蕾莎护士长要回国了。” 伯驾还是第一次和美玉离的这么近,而且是美玉自己凑过来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不懈追求有了效果,也真心为美玉高兴,“太好了!”伯驾大声说。 “小声点儿,特蕾莎还没回国呢。”美玉故作娇嗔地拍了他的肩膀。 片刻,二人笑作一团。 “哎!”伯驾叹气道。 “怎么了?”美玉问。 “我在想,巴斯德院长什么时候回国?”伯驾正经八百地说。 片刻,二人笑作一团。 “您想得有点多!”美玉又拍了他的肩膀。 “行,我走了。”伯驾见好就收。 “哎,再聊两句。别走啊。”美玉被刚刚的对话迷住了,她太享受这样的一唱一和,这是她和三爷间少有的轻松自在。 伯驾潇洒地摇着手,头也不回地和美玉再见。他非常满意自己今天的表现,乐得合不拢嘴。至于明天三爷回来的事儿,伯驾尽量不去想,他知道三爷不会把美玉接走,要接早就接了。他和嘉柔的想法一样,留不住心,留住人也行。浓情中,爱的一方都能学会退而求其次。 虽然同事们都认为情急之下求助中医,也属于某种退而求其次,但院长巴斯德,真不这么想。他身居高位,面对着八面来风,有病患,有海淀官衙,有东交民巷,还有自己的组织:欧美医学联盟。如果这场伤寒收不好场,那这些八面之风,是否愿意给自己一个退而求其次,就不好说了。更何况,巴斯德是个医生,虽然要应付方方面面的事务,但他一直未忘初心。所以每到紧要关头,他都告诉自己,只要把病看好了,其他都不是事儿。 巴斯德伴着夜色,抵达大后仓胡同。他很少来西边,平日都是直接奔着东交民巷去,他甚至不记得,大后仓附近还有一座西式教堂。夜色里,他见着那高耸的塔顶,还恍惚了一下:“对,这里还有两位意大利兄弟呢。” 车马停稳,伙计传报,三爷迎出。 “怎么了院长?”三爷上前询问。前几日,沈易氏启程去百望山看孩子们,沈宗福去大营里,三爷也不想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嘉柔,所以沈易氏前脚走,他后脚也走了,回大后仓柜上。 “三爷,去趟大栅栏吧。求见林家大爷。”巴斯德说。 三爷纳闷,问:“您客气。现在走么?还是明日一早。”三爷示意巴斯德是否住一夜。 巴斯德摇摇头,摆摆手,说:“不住了,深夜打扰甚是不便,可医馆病患等不了。” 三爷听出事关紧要,不再多说跟着上了巴斯德的马车。 车上,三爷给巴斯德讲了之前大哥入狱的事儿,他说:“自打那以后,大哥都谨言慎行。虽然医馆有难,但毕竟是洋人的地界,不知大哥会怎么想。” 巴斯德边听边点头,边叹气。他说:“如果大哥不方便出面,那给几个方子,出点主意,也好。” 三爷从未见巴斯德如此慌张,他在任何疾患面前都是那么游刃有余胸有成竹。“想必医馆那边的情形,不容乐观。”三爷琢磨着。 车马落定,伙计睡眼轻松地开门,见是三爷回来,赶紧往里请。 “三爷,怎么这前儿来了。您辛苦。”伙计边开门边说。 “大哥睡了吧。有急事儿。” 伙计不敢耽搁,蹑手蹑脚去后院。等了好半晌,大哥披着外衣,来到前厅。 “大哥。”三爷迎上去,“巴斯德院长亲自来了。” 大爷赶忙拱手作揖,再困也不能失了礼数,嘴里还念叨着:“看茶,看茶。” “大哥,不用,有急事儿。”三爷说。 巴斯德上前一步,把医馆近况跟林家大爷描述了一遍。大爷反问了几个问题,二人仔细研讨着。 好一会儿,大爷让老三拿来纸笔,借着油灯,写下一副预防伤寒的方子。 大爷说:“巴院长,让所有医生照方服用,那些个不重的患者,全部清退,实在走不了的,等我亲自问诊后,再配药方。” “大爷,在下不知如何感谢。”巴斯德第一次学着中国人的模样,拱手作揖,以前他都只行鞠躬礼。 “巴院长,医者父母心,何来感谢一说。您信我们中医,我倒是要感谢了。”大爷说。 巴斯德伸出右手,林家大爷明白洋人的礼节,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现在医馆还有多少走不了的病患。”大爷接着问。 “不多,还有二十来个。”巴斯德低着头说,“都是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外伤居多。” “那可不少啊。”大爷皱着眉头,“我现在就随您去百望山,明日一早便给那些动不了的病人问诊。” “这真是,真是大恩不言谢了。”巴斯德激动不已。 三爷在大哥面前,都不太言语的。他俯首站在一旁,时不时点点头。听到大哥要去百望山,他心中一紧,心想自己一个人在洋人堆里掺和着就行了。 “老三,快去准备车马。”大爷吩咐道。 三爷对大哥的敬畏是打小就有的,因为无论做人还是医术,大哥都是他的楷模。三个男人连夜从大栅栏折返百望山,三爷顶不住睡着了,大哥和巴斯德仔细商量着对策。天微亮,车马抵达。 其实,医馆和附近村子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些,林家大爷先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村长尾随着大爷要方子。大爷摇摇头,对村长和巴斯德说:“村长,你通知附近的村落,把所有发热的,咳嗽的,都送进医馆里。” 然后转头对三爷说:“你去通知海淀官衙,让他们给医馆站岗,病人不得随意走动。” 大爷又对着巴斯德问:“医馆的地方够么?” 巴斯德说:“医馆可以容纳两百人就诊,但住院只有五十张床位。” 大爷说:“那就是还有三十张床可以用。” 巴斯德说:“教堂腾出来了,那里放二十个人,只是没有那么多床。” 大爷说:“让村子里的人自己带铺盖过去。” 交代好这些事务,大爷跟着巴斯德进医馆。路过一口井时,大哥停下脚步。他朝井里看了看,说:“这井连着十里八村?” “对。”村长上前回应。 大哥紧皱眉头问:“附近还有什么其他水源?” 巴斯德上前回答:“还有百望山山脚,东南侧,有口泉水。” 大哥思索了一阵,对着村长们和巴斯德说:“伤寒不好治,只能一个个排除。把水井封了,取山上的泉水喝。煮开了喝。” 说完这些,大哥又快步走进医馆旁的临时发热病房,看那些病人。三爷跟着,巴斯德拦住三爷说:“您就别进来了。”巴斯德抬手指着医馆门口挂着的告示:“非医患禁止入内,家属止步。” 三爷犹豫了一下,正要解释,大哥说:“对,三弟,你别进来了。外面等我。” 三爷想说不定美玉并不在发热病房,他转身到医馆去,可医馆门口也站着门外,告示上还是:“非医患禁止入内,家属止步。”他尝试和门卫解释,门卫带着面罩,根本不听他说。 大爷跟着巴斯德巡视了一圈,他们从发热病房出来,又进医馆绕了一圈,然后回到院子里,大爷摇着头说:“如果封了水井还不得用,就怕是得一场雪,把毒压下来,才能好了。那些个走不了的老病人,就照各自的方子抓药。等所有周边病人都住了进来,您这儿就先封锁吧,不得随意出入。” 巴斯德摇摇头,“那就如大爷所说吧。”巴斯德庆幸自己及时找到了三爷,没有三爷和附近村长的协助,他一个洋人,是处理不了这种事儿的。他接着对三爷说:“三爷,这还得麻烦您去和海淀官衙解释。” “巴院长,这事儿我去办。”三爷答应着,然后转向大哥说:“大哥,我先送您回吧。”他不想自己大哥留在这里,上次的事儿,让他心有余悸,总怕大哥被卷入什么麻烦,也怕大哥发现了他正在密谋着的事儿。 “我自己走,你留下把外面衙门的事儿,村里的事儿办了吧。记住吗,不要进入那些病房。万事小心,多喝水,勤洗手,不要触摸口鼻。” 大爷嘱咐三爷道。 送走林家大爷,巴斯德对身边的伯驾说,“你看,遇到麻烦,总得找本地人。幸好有三爷,他们林家上下,都是好人。” 伯驾悻悻地笑,他承认三爷在某些时候是好人,某些时候不是。 三爷走过来,问巴斯德:“美玉好么?” 巴斯德说:“在发热病房。很辛苦。” 三爷说:“我去看看。” 伯驾拦住说:“那里是禁止入内的。” 三爷不好在巴斯德面前跟伯驾争执,沉默着不言语。 巴斯德说:“伯驾,你,算了,还是我去,我去叫她出来,你们长话短说。她真的很忙。” 三爷赶紧向院长行礼作揖。伯驾摇着头走开。 三爷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巴斯德一个人从发热病人走出来,对三爷说:“美玉让我告诉您,这里太危险,请您赶紧走。她也不出来了,怕会传染。” 三爷急切地问:“她病了?” 巴斯德说:“没有,她在照顾病患。” 三爷想了想说:“多谢院长,我去把那些外场的事儿安顿一下。” 巴斯德看着三爷没落的背影,挑了挑眉毛,耸耸肩,转身进发热病房。 美玉的确在照顾一名危重病患,是位年轻少妇,她被家人送来时已经发热数日,开始说胡话,短暂性昏迷。这样的危重病人,被安排在发热病房的单间里,用帘子隔开,帘子上写着:“危重病人。” 美玉见这位姐姐美貌肤白,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但送她来的人,放下她就走了,倒是留下了足够的银子。这几日,只有一个老妈子带着个小少爷来看过两次,美玉怕孩子过了病,嘱咐那些门卫,不能让孩子进来。 老妈子独自到病床前看病人,美玉听到老妈子叫那病人“姨奶奶”,才知道这位姐姐是侧室,不是正妻。老妈子嘱咐了两句,就离开了。美玉见老妈子摸着泪,就追出去问:“大娘留步。” 老妈子见护士追出来,赶忙问:“大夫,您说。” 美玉说:“我不是大夫,我是护士。不过,病人已经好转了,您哭什么。” 老妈子说:“我哪儿哭了,我没哭。” 美玉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沉默着。 老妈子像是找到了知音,不等美玉开口,接着说:“姑娘,我们姨奶奶命苦,跟了老爷做了妾,老爷外出不在家。他们不说过来看看,还把她的床被都扔了,已经要准备后事了,说是人肯定活不了了。” 美玉急了:“怎么活不了?她已经退热了,她很顽强。” 老妈子抹着泪说:“就算是好了,回了家,上上下下那些势利眼的下人们,谁还不看在眼里,她以后能有好日子过么?” 美玉问:“那不还有个孩子么?” 老妈子说:“那是大宅门的孩子,她只是把他生出来罢了。嗨,人活着就行,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吧。” 美玉愣着,说不出话。 老妈子摇摇手,跟美玉告别,边走边嘟囔:“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他们没受过那气。” 美玉叫住她:“等等,您是说夫人对她不好么?” 老妈子说:“姑娘您年轻不经历风雨,哪里还用夫人亲自说什么做什么,下面人在这种事儿上最长眼,他们早就把夫人想干的不想干的都干了。” 美玉急着问:“那老爷呢?” 老妈子摇摇手,说:“指望男人?老爷有几个姨娘,不差人儿。” 美玉拉住她,颤抖着声音问:“大娘,我只问您,妾氏将来能入族谱么?” 大娘深吸了一口气,说:“侧室不能登堂入室,不能出席正式场合,不能与正室及其子女同桌吃饭,侧室的娘家也不被夫家承认为亲家,侧室死后既不入族谱,更不入祖坟。”大娘说完这些话,径直走了。 美玉浑身哆嗦着,她本已经决定下次三爷来找她,她就随了他。就在刚刚巴斯德叫她去见三爷,若不是眼下情况格外危机,她是一定出去答复三爷的。纵有伯驾的万般柔情,却始终挥不去她心里的三爷,可大娘的这些话,让美玉觉得,日后可是一生的万丈深渊。 美玉站在院子里,任由刺骨的风吹得自己浑身发抖,冬日暖阳又很刺眼,不知是冻得还是光刺的,总之是流下泪来。 通州大宅的沈易氏也正抹眼泪。 阿贵像逃荒一样驾着马车离开医馆,沈易氏哭哭啼啼整一路。回了家,还接着哭,她坐在北屋上位,跟夫君讲医馆的事儿。 沈宗福听完夫人的叙述沉着脸想,若儿子继续留在那儿,真要出了什么事儿,这一脉单传的,跟祖宗也没法交代啊。 沈宗福不知如何是好,右手食指敲打着椅子扶手,竟想起要送去袁将军的武卫右军那五百五十六匹战马,更心烦了。 “嘉略不能给通州大营丢脸,现在回来那就是当了逃兵。不到万不得已,儿子不能半途而废。”沈老爷自言自语着,呷了一口冷了的茶,起身回后院去。这一次,他没去祠堂,他想着若是有事儿没事儿就进祠堂,一来被家人笑话了,二来被祖宗笑话了,三来被也自己笑话了,万不能在知天命的年岁上,变成个婆娘。 沈易氏本不想让嘉柔知道三爷提亲的事儿,可如今儿子命悬一线,要是能早点把嘉略安排进本草堂,就能体体面面地离开医馆,不是什么逃兵。 可是,若开口向三爷求助,那就得要直面嘉柔的婚事。思来想去,反正嘉略早晚也要如本草堂,嘉柔早晚得嫁过去,不管他三爷这么想,女儿是一往情深的。为娘虽然看出些蹊跷,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就先做去告诉女儿实情。 沈易氏敲开女儿的房门,轻轻走近正在读书的女儿,递过那块珐琅彩蓝色怀表。 嘉柔被怀表的炫彩吸引,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那的确是巧夺天工之物,刚要用手去触摸,沈易氏说:“嗯,三爷给的。” 嘉柔的手迟疑了一下,脸上的光彩也消逝了。她落寞地低下头。 沈易氏说:“女儿,是你的早晚都得来。你且想开些。” 嘉柔说:“母亲,您说什么?” 沈易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着,说:“过些日子,林家大爷就来送彩礼,定日子。” 最盼望的事儿终于来了,嘉柔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地接过母亲硬塞过来的那块怀表。 她摩挲着手里的精美之物,听着母亲的念叨:“三爷是大富之家,但这么贵重的物件也足见其用心之重。三爷还为之前的事儿向你赔不是。还说尽快成婚。” 前面的话,嘉柔都听得心甜,这句“尽快成婚”却令她倍感不安,她默不作声,只低头继续摩挲那块怀表。 沈易氏见女儿神情怪异,甚是心疼,她气不过女儿何苦对一个不过尔尔的林老三如此动情,又不能不承认三爷是美玉的魔障! “母亲,下回您到百望山,我与您同行吧,我想去看看弟弟们。” 沈易氏对女儿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吓着了,心说这孩子莫不真是魔怔了。 “行,好。”沈易氏不敢多说,赶紧出了门。她觉得嘉柔看穿了自己,那些有关嘉略的事儿,有关山顶的事儿,沈易氏很慌张,不由得走向祠堂。 嘉柔聪明,读得书也多,这令本就敏感的她,更加机警。她认为三爷的转变,一定有什么缘由,就提笔给嘉略书信,她不知如何开口和弟弟说自己的婚事,只是问他们在医馆好不好,三爷是不是经常去?眼下,也只能去跟弟弟打听些消息,以便推断出什么。但嘉柔更明白,无论三爷是出于何种目的要与自己完婚,她都不在乎。 聪明人的痛苦,就在于他们总是要依据事实,基于逻辑,去推断事情的本质。他们推导出事实的真相,但真相并不能帮他们回避什么,而是依然和其他人一样,要去承受真相带来的痛苦。这样一来,他们比常人承受了更多。如果傻一点,眼前发生什么就信什么,日子就轻松多了。 嘉略就是这样的傻人,否则,他早就把自己吓死了。 嘉略每天忙得顾不上吃喝,一边照顾病患,一边预防感染。 “表哥,我太累了。为什么那些脏活累活都是我们。那些呕吐物和排泄物,我真的不想弄了。”容川躺在床上,对嘉略说,快哭出来。。 “别哭!”嘉略本就心烦意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阵仗,有几位医生总是指示他俩去做,自己都躲得远远的。 “特蕾莎护士长也不积极,都是美玉姐在做。”容川说。 “还有那个什么英国的欧文,葡萄牙的罗纳尔多,西班牙的阿隆索,都躲得远远的。”嘉略也跟着抱怨起来。 “倒是伯驾他们,真可以。”容川说。 “可以,咱们玩儿得好的这几个,都行,伯驾,艾克曼,马克斯,真是胆子大,我见着伯驾给那个病人吸痰来着,他太牲口了。”嘉略说。 “表哥,我们要做伯驾那样的医生么?”容川问。 “说实话,还是给马看病轻生。给人看病太费劲了。”嘉略用手按着头说。 二人聊了聊着睡着了,没多久,又被敲门声惊醒。 “起来帮忙,又来了两个病人。”伯驾把他俩叫起来。 幸亏没脱衣服,拔腿就走。 伯驾见两个孩子比自己走得更快,又无奈又欣慰。美国来的伯驾,指使不动别人,只有这俩孩子,能随叫随到。 嘉略和容川在走进医馆前,自觉地带好面罩,然后准确迅速地进入工作状态。 巴斯德,艾克曼和马克斯,都在急诊忙活着,两个孩子帮新进来的病人脱去外衣,换上病号服,脱下来的外衣交给美玉,美玉拿去烧毁。 巴斯德不解地问:“怎么只有一个护士?其他人呢。” 艾克曼说:“院长,现在是夜里,只有一个护士值夜班。” 巴斯德有点生气:“叫特蕾莎护士长过来。” 艾克曼说:“她请了病假。” 巴斯德惊觉地问:“什么病?发热么?” 艾克曼说:“不是,说是肚子疼。” 巴斯德对艾克曼说:“现在去把女校校长请来,马上。” 艾克曼见院长气急了,赶忙出去。不多会儿,校长站在急诊室里。 巴斯德对到访的校长说:“亲爱的维多利亚,您瞧瞧,没有一个护士。护士长也请病假了。” 维多利亚校长搓着手说:“对不起,院长,我马上去请特蕾莎。” 巴斯德拦住她,说:“选一个人做临时护士长吧,马上!” 美玉踩着这句话走进急诊室,直奔洗手台仔细洗手。 “美玉护士长,你来。”巴斯德说。 美玉不敢回头,等了半天,回身问:“您叫我?” “美玉,特蕾莎护士长病了,这种关键时刻,得有人担着,就麻烦你先担起来。女校新来的学生,你找两个稳妥的,过来帮你。” 护士长的任命,都是由女校校长决定。美玉从人事关系上,隶属女校,不是医馆,她的月薪也是女校发放。但女校隶属医馆,所以巴斯德实际上是美玉上级的上级的上级。 美玉不敢答应什么,而是看向自己的校长。校长本就喜欢美玉,见她在这里认真努力地工作,也算是搬回了点面子,赶忙说:“其实早就准备提拔美玉了,这也是个时机。就听从院长吩咐,任命美玉为临时护士长吧。” 校长走向美玉,说:“明天一早去选两个合适的学生,跟着你。现在是危急时刻,大家都辛苦一些。我也过来帮忙。” 消息走得很快,女校很快就传开了,特蕾莎护士长自觉无趣,提出了提早回国的申请。女校校长也就顺水推舟,准了她的计划。这样,美玉就从临时护士长,可以做上了正式的护士长了。 这样的喜事,被美玉拒绝。她知道自己年级尚小,调度不了那些老资格的姐姐们;而且,做了护士长,就得以身作则,自己和三爷那点事儿,难以为继。再三权衡,她向校长申请,放弃做正式的护士长。校长也觉得美玉确实小了些,那些等了多年的老护士们必定有微词,既然美玉也提出来,倒不如继续顺水推舟,大家都高兴最重要。 校长还没来得及宣布美玉只是临时的,就有人坐不住了,有几个洋护士一起找到校长,实名举报。校长笑呵呵地说:“孩子们,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没有三爷,都得减半。” “他为什么不接走她?”一个洋人女护士翻着白眼儿问。 “是美玉不想走。”校长说,“你们谁想住到医馆里,日夜连轴转,也行。坚持两年,就来做这个护士长。” 洋护士低下头,不说话。 校长说:“对了,现在医馆的形式非常严峻,你们谁想去帮帮美玉。” 几个洋学生扭头走了。 美玉在中国女学生的帮助下,和医馆一起日夜连轴转。天佑百望山,几位主力医生和护士们,都没有被感染,嘉略和容川也安然无恙。但大家最在意的,还是能否保住每一个病人,不出现死亡病例。就这样,又熬了十天,终于等到了阿贵从**弄来的乙酰水杨酸。美玉和护士们给病人们服下,等着药效发作。 天公作美,初雪来的也早,病人们开始退烧,大家总算见到了希望:伤寒之势终于开始消退了。 这时候,巴斯德院长召集大家开会,医生们各自排开,院长站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说:“近来大家都辛苦了。最艰难的时候也过去了,艾克曼,你排个班,以后每八个小时,轮一次岗。” “是所有人轮流么?”马克斯问,“我们几个已经忙了好几天,是不是可以休息几天。” 巴斯德看了看大伙,说:“对,所有人轮流。这几天在医馆值守的,可以往后排。” 嘉略好奇为什么巴斯德不处罚那些躲清闲的,也不奖赏那些出了功劳的。 回到房间,嘉略问容川:“院长怎么都不冲那些不干活的人发脾气?” 容川看了表哥一眼,说:“不懂。”然后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封信,接着说:“姐姐写信来了。” 嘉略更纳闷了,怎么姐姐会写信来,一定是有要是。他从容川手里接过信,才发现这一个多月,自己已经把医馆外的世界忘了个一干二净。 吾弟嘉略: 安好? 医者辛劳 望体恤自身 劳逸结合 三叔已提亲 许久未见 吾将择日往百望山探望 嘉柔敬上 送走了最后一位发热病人,巴斯德让嘉略回家休整几日,嘉略觉得姐姐近日便来探望,也就没必要回去了。便书信给通州,说伤寒已去, 可前来探望。 十、 嘉柔访医馆登山顶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此时,已是岁末,再有一个月便是春节,沈易氏得了儿子的信,便带着嘉柔,也带来好些年货,给医馆的洋人们拜早年,也给孩子们告个假,一起回通州过年。 三姐弟许久不见,一碰头是说不完的话。两个弟弟拉着姐姐参观医馆的各个角落。嘉柔好奇又欣喜地看着医馆的上上下下,这里的物,这里的人。那些穿着白袍子的洋人,挂着听诊器,有的带着口罩,有的不带。洋人们彼此间交流,说着嘉柔听不懂的洋文;跟本地病人看诊,说着还算流利的京话。嘉柔好像看到了洋书里讲的,那个西边的世界。 “姐姐,来见见我们的老师伯驾。”嘉略拉着嘉柔的衣袖,往外科诊室走。 伯驾正在和美玉一起给眼科手术病人换药,他们一身白色衣袍,伯驾高高大大,美玉纤细妖娆,美玉头上还带着一顶漂亮的护士帽。一位洋护士走进来,和美玉用洋文说了几句话,美玉侧脸点着头,笑着。这副画面,是嘉柔站在眼科诊室门口看到的。 “老师,这是我姐姐,嘉柔。”嘉略自豪地说。 “这是我表姐,嘉柔。”容川笑嘻嘻地跟着话。 “您好,美丽的小姐。”伯驾满眼笑意,“想不到你们两个臭小子,竟然有一位如此美丽的姐姐。我可真是小瞧你们了。”洋人的直爽让嘉柔很不自在,她本想扭捏地害羞一下,但在美玉跟前,她只剩下自惭形秽,连扭捏也不敢了。 美玉站在伯驾身后,看着嘉柔发愣:这就是三爷说的那位和他有着婚约的姑娘,她不仅美貌,还有父母兄弟,穿着打扮露着富贵,亮红色的锦缎外衣,配上纯白色毛皮边,像是那本《石头记》里的薛宝钗。而自己,顶多是那无家可归的香菱罢了。 两个好姑娘,各自羡慕着对方。 “老师,放我们一天假吧。”嘉略笑着问伯驾。 伯驾连连点头:“当然当然。”然后回身对美玉说:“亲爱的美玉,你也陪来客一起到逛逛吧,也去葡萄园看看。我过会儿来找你们。” 几个孩子雀跃着往外走,伯驾喊了一句:“容川别走。这需要你帮忙。” 容川只好撇着嘴留下。 美玉笑着跟容川挥手告辞,边往外走边对嘉柔说:“姑娘,我陪您到葡萄园。”她看出嘉柔有些不自在,就主动上前,牵起她的手。 “有劳您了。”嘉柔还是有些拘谨。 “瞧您客气的。”美玉的大眼睛,闪着光,看着嘉柔说。 “不知是您大还是我大。”嘉柔怯怯地问。 “我十六。”美玉笑起来。 “姐姐好。我十五。”嘉柔恭敬地称呼美玉姐姐。 “妹妹客气,头次来百望山吧。”二位姑娘边走边说。 “头次来。您在这里多久了?”嘉柔开始询问她想要问的。自从见到美玉的第一眼,她就明白了什么。 “我在这里都六年了。十岁就过来了,在那边女校读书,到医馆,才两年。” 听了这话,嘉柔想:果然是两年。倒也为难了三爷,她这么美,三爷得有多喜欢,这么一想,反倒是自己的不对,牵绊了这对璧人。 嘉略快速在前面走,走几步就站住等他们几步。美玉看出嘉略有话要和嘉柔说,便退下来,跟在她们姊弟后面,也依稀听到他们的对话。 “姐姐,三爷提了亲了?这是大好事儿啊。” 美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清楚这是早晚的事儿,但真被印证的这一刻,她也觉得天一下子塌了。美玉腿发软,心发慌,强忍着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是好事儿么?我心里没底。怎么就突然来提了亲。” 美玉心里又松下来,看来三爷说得不得已,是真的。 “姐,那不是你一直所愿么?三爷是个明白人。不会胡闹的。”嘉略说。 美玉被嘉略这话弄得又伤感起来。“是啊,他总不会娶一个讨厌的人,这姑娘,至少是能容在三爷眼里的。” 美玉看着天,努力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儿,也好把眼泪收住,别掉下来。她清了清喉咙,开口说:“你们在葡萄架下等我,我去酒窖拿瓶好酒上来。”转身后,眼泪哗地掉下来。 嘉柔见美玉走远,赶忙切入正题:“三爷常来么?” “常来。” “他有没有跟你提起些什么?” 嘉略心里划过那些神神秘秘的事,“没,没提过什么啊。”他磕磕巴巴地说。 “总觉得蹊跷,怕他是为了别的什么,娶我是个幌子。”嘉柔委屈地哽咽起来, “嘉略,你说三叔对我也有情么?”。 “姐,这你还看不出来么?”嘉略知道三叔和美玉的事儿,但也只好劝慰着说。 “就是看不出来,才问你。”嘉柔说。 “嗨,那不喜欢能提亲么?”嘉略问。 “提亲不代表喜欢啊?我就是觉得蹊跷,今天见了美玉,就更蹊跷了。”嘉柔说。 “姐,你别想了,三爷是好人!” “能不想就好了,就是一直想,停不下来。”嘉柔哽咽起来。 “那总比跟别人提亲好吧?” 这话把嘉柔吓住了,她紧紧盯着弟弟,老半天,说出一句:“好累啊!” 嘉略看着姐姐,也跟着说:“是啊,我看着你们我也累。”他这句你们里,是三个人。 果然,嘉柔问:“你这句你们里,几个人?” 嘉略被她噎得不知如何回答,磕磕巴巴地说:“俩,俩。” “要是俩,就不累了。”嘉柔说。 话音刚落,美玉一手拿着红酒,一手倒拎着四个玻璃杯从地窖口上来。 “什么两个?是四个。”美玉强颜欢笑,举起四个酒杯。 嘉略想笑又不敢笑,他心说再算上伯驾,可不就是四个么! 正说着,伯驾也赶了过来,“来吧孩子们。这可是前年雨水适宜的佳酿。”伯驾帮美玉分酒杯给大伙。 “夏天的葡萄架长势很好吧。”嘉柔很懂礼数,外人面前还是硬撑着。 “当然,有我、蕴璞和里格拉精心照顾。等买到山顶的地,我们会在那儿再种一片葡萄架。”伯驾口中的蕴璞是花匠;里格拉是酿酒师。 “山顶?我以为这百望山都是你们的。”嘉柔好奇地问,她饥渴地要知道更多关于百望山的故事。 “山顶不是,不过你们的三叔会帮忙,应该很快就能买下来。”伯驾干了一杯,然后面对着美玉说:“咱们去山顶转转?” “天那么冷,山上更冷吧?”美玉娇嗔地说。 “爬起来就暖和了。”伯驾说着把脸凑到美玉面前,叫了一声“护士长”。 美玉不好意思地摇头,向嘉略和嘉柔解释:“别听他的,我只是临时护士长,现在已经有新的人选了。” 嘉略插嘴道:“临时的也很厉害啊。我还想当个临时院长呢?” 美玉想起伯驾曾经的玩笑话,看着伯驾笑起来。 伯驾果然被刺激到,不假思索地说:“不是,你想什么呢?我还没当上呢。” 嘉略哈哈笑起来,赶紧圆场:“哎呦,学生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嘉柔看着美玉几个笑作一团,好生羡慕。她不太明白什么是护士长,听起来是个头目,这位美玉姐如此明艳,又一身本事,令自己都要喜欢上了。 “走吧姐姐,”嘉略拉起嘉柔的衣袖,“我早就想到山顶看看。” “我在百望山六年,还没上去过呢。您头一次来,就能上去。”美玉真心羡慕嘉柔的好福气,也暗自神伤,所谓一副好皮囊,也搬不回出身那一局。 美玉想得出神,伯驾一把拉起她的手,往山上去。美玉不好在嘉柔面前和男子如此亲密,急忙把手撤回来,伯驾紧紧握着,不肯放手。美玉想起刚刚嘉柔口中的“提亲”一事,也就不做抗折,任由伯驾拉着她往上走。 百望山看着不高,爬起来却不矮了。从医馆到山顶,只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土路,颇为陡峭,沿路杂草乱石丛生,不容易下脚。他们几个人穿着冬日的厚重棉袍,行动笨拙。越往上走路约陡,风也越大。刺骨的冷风伴着刺手的荆棘,即使有加了和伯驾拉着,才到半山腰,两个女孩儿还是走不动了。 “这样,我背着你。”伯驾很认真地大声对美玉起来。 几个孩子被伯驾认真地叫喊,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真诚的表白和求爱,让疲惫一扫而去。嘉柔惊讶地看着伯驾和美玉,他们相处的那样自然,真是令人羡慕的痛快人生。 美玉咯咯笑着,用另外一只手拍伯驾的后背,合不拢嘴地说:“别瞎闹!赶紧走!”美玉努力让自己开怀,但抹不去心底的悲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任由伯驾的暧昧,也许是为了让嘉柔不要太可怜自己吧。 几个人就这么互相拉扯着,足足半个多时辰,才爬到山顶。 山顶很冷,风很大,大伙上气不接下气地终于踩上百望山至高点,站在制高点放眼望去,是京城全景直至地平线,他们同时喊了出来:“嚯!北京!”。 伯驾尚未松开美玉的手,他迫不及待地指着西方说:“从这里,一直往西,绕过半个地球,就是我的家。” 美玉感受到从伯驾手心里传来的热切,但那热切只传到手臂,心底的悲凉还是那么冰冷。 伯驾看出她的落寞,又使劲握紧了她的手,说:“我真想带你回去。见见我的妈妈。” 这是美玉一直想从三爷嘴里听到的话,她有些恍惚,但也没拦住眼泪决堤。美玉赶紧扭过头去,不想被大伙发现。 伯驾见美玉动了情,贴近她说:“我家在波士顿,有很大的农场,种小麦。我们的小麦,出口到欧洲。我在那儿,不比他差。你要知道,只有富裕人家的孩子,才能学医,我就是传说中的:年轻,男性,东海岸,上层社会。” “你说这些干嘛。”美玉低下头,委屈地问。” 我还要说,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话:“爱你的人终将不会离开你,即使他有一百个理由要离开,他也会找一个理由坚持下去。”伯驾看着美玉,心中默念:他们说你要把这句话说给谁听,你便是爱上了谁。 美玉惊讶地看着他,细想这句美好的句子,她心中一晃而过的那个人,还是三爷。美玉又一次恍惚,伯驾摇摇他们彼此握着的手,说:“我接着你。我给你托底。”这是伯驾早就预谋好的对话,他一直想找个特别的地方,告诉美玉。这北京的制高点,是最合适的地方了。 美玉看着这个嘴里说出给她托底的人,也握紧了他的手。是啊,哪个女人能顶着这样动情的表白。 山风很大,一旁的嘉略和嘉柔并没有听到他们的交谈。嘉柔只顾着努力朝大栅栏方向远望,她想找到林家的店铺;嘉略指着老远的东边,呼哧乱喘地对嚷嚷:“通州大营,大营,我们的家,就在那边儿。” 嘉略见伯驾和美玉聊得紧,总算想起自己也应该干点什么。他跳下石台,在山顶上溜达起来。山顶是一片平坦光秃的地,没有任何掩体。除了那块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大石头。 美玉扭头见嘉柔落了单,赶忙挣脱开伯驾的手,走向美玉,指着西什库方向,说:“那是我长大的地方,西什库。” “姐姐家在那里?”美玉问。 “算是吧,我是孤儿院长大的。十岁来了百望山,十岁前就在西什库,我应该没有家。”美玉笑起来。 “胡说!医馆就是你的家,医馆有我。”伯驾争辩起来,他听不得爱人说这种戳心窝子的话。 嘉柔也被这话弄得心头一阵紧一阵紧,她听不得这美丽的姑娘,没有家。嘉柔甚至暗自埋怨三爷,为什么不给美玉一个家。 “下回带望远镜上来,看得更清楚。”嘉略无奈山顶也没什么发现,双手叉着腰,望着通州方向说。 “等山顶的葡萄架搭起来,咱们再上来热闹热闹。”伯驾说,他跳下石台,伸出手臂接着美玉下来。嘉略也学着样子,接嘉柔下来。 伯驾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三爷快点拿到地,今年夏天就可以过来乘凉了。”他边说边四下里走动,念叨着能盖个多大的疗养院,能搭多大的葡萄架。 又过了一会儿,四个人身上的热气渐渐散去,高处之寒很快让人浑身发抖,嘴唇也哆哆嗦嗦地闭不上。他们坚持到最后,才不舍地离开。 下山的路也不容易,真是摸爬滚打地。 嘉略一路留意那些掩体,光秃秃的山体,哪儿也不觉着能藏下什么东西。他这阵子被伤寒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怎么碰到三叔,也不知三叔要找到东西找到了没,嘉略寻思着。 刚到山脚下,早就等的不耐烦沈易氏迎上去。 “你们去哪儿了?我跟巴斯德院长没说几句话,你们就不见了。” “我们去山顶 了?”嘉略说。 “山顶?”沈易氏惊讶地问。 “真冷,母亲,我去姐姐屋里看看。”嘉柔拉着美玉,一起往医馆里走。 沈易氏被二人姐妹一样的情深弄得说不出话来,她想是现在的年轻人变了,还是当年的自己不够大度? 沈易氏顾不上女儿,拉着嘉略问:“今天跟娘回通州吧。” “不走,您别因为点伤寒就怕成这样儿,我不能给通州大营丢脸。”嘉略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和沈宗福一模一样的话。 “是呀姨母,我和表哥刚刚学到点门道。您放心,我们会互相照顾好。”赶过来的容川赶紧帮衬,他比嘉略更有眼力见,知道外面冷,拉着姨母和嘉略进医馆大厅避寒。 “总得回家过年啊。”沈易氏瞬间把要求降到了只需回家过年,为娘的面对这只已经张开翅膀即将起飞的雏鹰,甚是心酸。 医馆里很暖和,刚下山的嘉柔出了一身汗,她问美玉能否脱下棉袍凉快凉快,美玉笑着说:“这儿没人进来。别说,这屋子应该能算是我的家。” 嘉柔看着整洁却窄小的房间,心头又一紧。她不知说什么,只好低头脱去棉袍,剩下内里一身柔软的粉白色旗袍。 “妹妹的衣服真漂亮。”美玉羡慕地说。 “姐姐的护士服才漂亮。姐姐活在书里的世界。姐姐的胭脂盒也好看。”嘉柔更羡慕美玉。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三爷拿来的胭脂。胭脂盒是明黄色的,特别显眼。嘉柔边说边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看。 美玉看看胭脂盒,看看嘉柔,想起三爷说的这段日子来不了医馆了, 便脱口而出:“妹妹喜欢就拿去。” “不不不,使不得。”嘉柔害羞起来,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太冒失了。 美玉拿起胭脂盒,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将胭脂盒塞到嘉柔手里。“妹妹头次来,算是见面礼了。” 嘉柔感动不已,她赶紧摘下玉镯:“姐姐我什么都没带来,您若不嫌弃,这是我的见面礼。” 美玉接着嘉柔塞到自己手上的白玉镯,她为自己刚刚的借花献佛赶到惭愧。但又一想,除了胭脂盒,也确实没什么长物可以相赠。从孤儿院出来,入了百望山女校,日日不是病人,就是医书。终于等来一个投缘的女伴儿,无奈是三爷的发妻。这到底是缘分,还是债? “姐姐,过年到我家去,我们一起热闹热闹。”嘉柔更近一步说。 “妹妹,过年这里的人都要回家,我得留下看着病人。”美玉说的是实情,但她其实是很想去看看的,她想看看三爷要娶的姑娘,出自怎样的人家。 “过年还会有病人?姐姐别骗我。一定要到家里过年。”嘉柔劝说。 美玉笑笑,说:“妹妹别担心,我们医馆也吃饺子。有病人有大夫。并不冷清。” 嘉柔盯着美玉,说:“可不是,姐姐这么美,大家都喜欢您。定不觉得孤单。” 美玉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笑弯了眼睛说:“我也喜欢自己。” 嘉柔被这句“我也喜欢自己”弄糊涂了。嘉柔不明白,“喜欢自己”是个什么意思呢。 医馆大厅里,沈易氏拉着嘉略,说个不停,也是劝说儿子跟她回家过年。 “我和容川大年二十九晌午到家,误不了过年。”嘉略笑起来。 表弟容川补了一句:“还请您代问姨夫好。” “行了,去叫你姐姐,我们走了。”沈易氏没好气地说。 沈易氏扭过身看向医馆大门,无奈地叹气,谁知竟瞧见三爷走进来。“哎呦,三爷。” 走廊里美玉和嘉柔正往外走着,听到母亲这句吆喝,二人都顿住了脚步。 上次三爷来,还是伤寒疫情时,根本也没顾上打个招呼,这算下来,二人有月余未见了。美玉恨不得飞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但时过境迁,美玉已经没了力气。 嘉柔也窘迫万分,自三爷提亲后,他们不曾谋面,嘉柔也尚未浓情他为何提亲。此时,嘉柔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两位美艳的姑娘,各怀各的心事,都不知是进是退。 “妹妹,我得去看病人,就不送您了。”美玉一边说,一边往病房里去,她紧张地顾不上和嘉柔好好道别。 “姐姐,那,那回头我再来看您。”嘉柔也紧张地很,舌头都不利索,棉袍搭在胳膊上,也顾不得穿。见美玉往病房去,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三姑娘。”三爷见嘉柔走出来,赶紧打招呼。这声招呼,被美玉听得真切,她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很想去要回那盒胭脂。她深吸了口气,想走进入病房,却怕病人看到她哭,只好站在门口,偷偷地抹去眼泪。 “母亲,我到车上等您。”嘉柔装作没听见,三步并两步地朝外走,她想快点逃出三爷的视线,顾不上穿外套,也不觉得冷,径直走出了医馆。 三爷踌躇了片刻,跟沈易氏提起婚事: “夫人,我大哥跟沈兄定好日子了。” “对,出了正月,三月三来送彩礼,定正日子。”沈易氏刻意堆起笑容。他们的对话声不大,但还是被美玉听了真切。美玉没进病房,转身回到自己的值班室,坐在床边,泪如雨下。 三爷和沈易氏寒暄了会儿,送沈易氏上车。然后进医馆,打算去找美玉。伯驾早就瞧见三爷来访,特意在大厅里候着。 “三爷。”伯驾拦住他的路。 “伯驾兄。”三爷点头,他和伯驾心知肚明各自的意思,但从未冲突。今天,三爷见他来势汹汹,就想点个头绕过去。 “三爷。”伯驾伸出手臂,低下头,酝酿着什么。 “您有什么话,说。” “去诊室说。”伯驾带着三爷进入一间空着的诊室。 二人剑拔弩张。 伯驾说:“我听容川说,您和嘉略的姐姐嘉柔,是有婚约的。” 三爷说:“跟你有关系么?” 伯驾说:“美玉最近很低落,你要是不能妥善解决,就别再。” 三爷气得横着眼睛抢白说:“你算哪儿根葱!”说罢甩手就要走。 “你想要了她的命,您就继续!”伯驾嚷嚷起来。 三爷停住脚步,眼睛直愣愣看着地面。伯驾从他身后绕过,头也不回地走了。三爷留在原地,思绪了很久,起身回宿舍楼去。 当晚,嘉略跑来跟三叔汇报自己上了山顶,山顶是一片光秃的平地,没有任何掩体,山坡上也没什么可以藏东西的神秘之处。 三爷心不在焉,他被美玉的事儿闹得心烦意乱,没心思跟嘉略说这些原本就不想告诉他的事儿。但是自己此次到百望山,还真是奔着龙首来的。他振作精神,仔细筹划明天到地下室探寻的事儿。 “嘉略,医馆地下室的钥匙,在谁手里?”三爷突然问。 嘉略愣了一下,说:“伯驾。” 三爷叹了口气:“睡觉!” 嘉略说:“三叔,我问您,您更喜欢谁,是美玉姐还是我姐。” 三爷气得把枕头砸向嘉略:“滚!” 嘉略嬉笑着跑了。 入夜,三爷借着月光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他仔细打量医馆,宿舍,食堂,药房,教堂。这些地方他都去过不下数次,那么金贵的东西,体量也不小,到底能藏在哪里呢: 教堂是洋人们的圣地,这偷盗来的东西,实属罪,那就自然不会被他们藏进教堂; 药房地方太小,来往送药拿药的人又多,也不会; 食堂重地,烟熏火燎,宝贝放在那里,不知哪天磕了碰了烧了,所以也不可能是食堂; 那也就剩下医馆和宿舍了:要说宿舍,无非是巴斯德的房间或其他几个空着的房间;若说是医馆,那病房诊室都不会,也就只有地下室。 今夜的三爷如神附体灵光乍现,这么一通分析,那宝贝不是在巴斯德宿舍里,就是在医馆地下室。巴斯德的房间好说,那屋子本也是开着的,明日先去探一圈儿;地下室就麻烦了,伯驾手里拿着钥匙,自己怎么开口跟他要。一时想不出主意的三爷,决定先回去睡一觉。 十一、 辞美玉提亲沈嘉柔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辞别百望山,阿贵载着夫人和嘉柔回通州。沈易氏见嘉柔魂不守舍,笑她没出息,就打岔问葡萄园的事儿,“葡萄园不大,怎么你们去了那么久?” “山很高啊娘,上来下去自然很久。娘,您知道么,那里能看到整座北京啊娘。”嘉柔从恍惚中醒过来,神采奕奕地说。 沈易氏心说我怎么会不知道,然后试探着问:“大冷天的,到山顶做什么?” “那个美国人说,三爷会帮他们买到山顶的地,然后他们就去山顶种葡萄,建疗养院。” 嘉柔的轻描淡写,让沈易氏倒吸一口冷气,她就觉得这里头有蹊跷,猜着了吧,培植新品怎么就成了洋人建疗养院! 既然到了儿,这块地是要给医馆的,那他三爷为何不让她和医馆直接交易? 三爷那样的富贵之家,定不是为了赚一笔差价。那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一路烦恼,沈易氏没心情跟女儿再说什么,好不容易挨到了家,想问问夫君的意思,可夫君回大营待命了,说是不少人被调往山东山西补充军力,都得过大营待命去。 中年妇女们,大多历经种种人情世故甚或人生磨难,具有极强的自我排解和决策之功。儿子的前途,女儿的婚事,都要比山顶的事儿大。而且来来回回几通折腾,信物也收了,日子也定了,总不能为了山顶到底要拿来干什么,再节外生枝。他三爷拿了地,爱怎么处置是他的事儿。女儿嫁了如意郎君,儿子前途有靠,就行了,自己也就别再瞎琢磨。 可是沈易氏还是控制不住地反复思量,直到大年二十九嘉略容川两个回了家,她才能逮住嘉略问个不停。 嘉略耐着性子地给母亲讲医馆的日常,三言两语间提到三爷,沈易氏就打住他问得仔细。 “一河叔怎么回山东了?”嘉略被母亲问得不耐烦,反问道。 “回去一阵子,很快就回来了。”沈易氏皱着眉头,刚要开口说下半句, “回山东干嘛切?”嘉略紧接着问,他对于母亲连珠炮似的提问极为反感,便反问回去。 “你打听那么多干嘛?他家里的农地被占了,回去打官司。”沈易氏挥着手,不让嘉略再插话。 “那一时半会回不来!”嘉略甚是老道地接应。 沈易氏被儿子三番五次地打断惹恼,她拍了嘉略的肩膀,说:“是啊,家里缺男丁,你们多在家些时日!” “您放心,肯定老老实实待到初五。”嘉略不等母亲拍第二下,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哎,这孩子!”正要骂,外甥容川拿着一小瓶香水进来, “姨母,这是法国香水,送给您和表姐的。还有这瓶是送给姨夫的。”容川说。 沈易氏接过来,皱着眉头,“孩子,你这满身香不是不好,但是咱能不能少摸点儿。忒呛人。”沈易氏用手绢捂住鼻子,本来苦着脸的她,禁不住笑了出来。 嘉柔追着容川进来,问:“美玉姐怎么没来?” 容川说:“她要留下值班。” 嘉柔说:“大过年的,还有病人?” 容川说:“姐姐,过年就不生病了?” 嘉柔很失望,说:“医馆那么多洋护士,他们又不过年,怎么不放美玉姐几天假。” 容川严肃地说:“美玉姐无家可归,早就习惯了,她倒愿意跟病人们一起过年。” 沈易氏插话道:“哎呦,那俊模样的姑娘,如此可怜。” 嘉柔说:“是啊娘,想着都让人疼。” 沈易氏没说话,她看着善解人意的女儿,暗自念叨你还有功夫心疼别人,怕是将来那三爷让你为难时,也有人能这样心疼你就好了。 这段日子,嘉柔总是想起美玉的那句“喜欢自己”。嘉柔把自己偷藏的那些男女私情的书,都翻了一遍。没有哪个提到“喜欢自己”。她设想如果自己是美玉,凄冷孤苦地守在医馆,没有父母亲人,是不能活的。为何美玉姐,能把自己过得那么美,那么自如,那么安心? 初五的那顿饺子吃完,俩孩子收拾行装准备回百望山,当爹的乐呵呵地夸孩子们有出息,嘱咐他们要学到真东西,但绝不能剪辫子。 当妈的不情愿放他们走,一是舍不得,二是山顶的事儿还没打探出究竟。可哪个做母亲的能拦住白眼狼们离家的脚步。 初六一大早,阿贵备好了车等着启程,家人围着二位少爷送行,嘉略拨开众人走到姐姐跟前轻轻地说:“三月三我就不回来了,等大婚之日,弟弟送姐姐出阁。”嘉柔被这话弄得掉下泪来,祖母也紧跟着掉了泪,沈易氏满脑门子官司,顾不上怜惜,只紧紧皱着眉头,心想着,眼瞅着明年,嘉柔就要到林家过年了。 家人的不舍并不影响两位少年离家的喜悦。眼下,有了基础医学知识的嘉略和容川,一路都在探讨各自病人的情况,早春的风并无暖意,这哥俩越说越激动,出了一身汗。男儿长到这个年岁,都想脱离家庭管束,嘉略和容川是极其幸运的,他们有百望山九国医馆这么好的地方落脚。 九国医馆有多好? 伤寒一事,医馆帮了海淀官衙的大忙,东交民巷也甚是满意。虽然病疫爆发时,大人们都为了避免更多人被感染,以身作则地远离了医馆,但这一仗打赢后,身为领导者,自然是要主动出面,共同庆贺的。这样,海淀官衙,东交民巷和巴斯德,坐在了医馆食堂的餐厅里,举杯庆祝。 宴席后,东交民巷的英国公使在巴斯德的办公室里,催促他建疗养院的事儿。巴斯德说大夫们想趁此机会,把伤寒病症的病例仔细整理,作为日后的参考。等做完病案整理,他就着手建疗养院。巴斯德又说, “什么是卓越的医学院和优秀的医学教育?好医生是什么样?我们应该如何为这里的百姓看病?应该如何为这里培育出东方的医学家?” 公使不耐烦地打断巴斯德:“好了好了,您直接说。” “大人,医生们整日不仅要忙着看病,还得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如果能给他们更多时间专心行医,那就能更快的腾出人手,去建疗养院。” “这不难。”公使说。 “对,在中国还有什么事儿能难住东交民巷?大人,听说苏州博习医院从美国弄来一台X光机。” 公使双手杵在拐杖上,脱下帽子,说:“巴斯德院长的话,总是那么有分量。X光机还得配一个小型引擎发电机,这都不是问题,后勤保障更不是问题。只是以后,这医馆要说英文。教学也要用英文。” 巴斯德思索片刻,说:“可以。我想在多招点学生。” 公使说:“可以。” 巴斯德高兴地说:“我要选择那些品学兼优,有同情心,有专业能力,有志于为中国的医学发展工作的人,来做我的学生。有了更多更好的医生,我相信很快,医馆每日会有成千上百的人来求医。另外,去年已经被你们批复过的水系,今年也得建了。” “多么美好的规划。我亲爱的巴斯德院长,其实您有足够的经费做这件事,不是么?”公使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说。 巴斯德盯着公使,缓缓地说:“那不是我们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们应该还回去。” “您说的是什么?”公使问。 “我说的是那箱珠宝。”巴斯德说。 “嗯,那就好。听说近来有人在打探龙首,那可是德萨马雷最看重的东西,你们法国人的事儿,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可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法国人,那么喜欢那个铜质的东西,那东西并不值钱,顶多有点象征意义。你们法国人不务实,我们不远万里来到东方,要的是这里的土地、资源和钱。你们却总围着那些所谓象征意义的东西转。这一点,我真的不能理解,那是人家的宝贝,你们这样做,真是损人不利己。” 巴斯德说:“我只是个大夫,可我竟然搅进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公使说:“乱七八糟?没有欧洲医学联盟,没有东交民巷,您能漂洋过海地来北京做大夫么?您能实现您伟大的东方医学梦么?您别太自以为是,您不过是我们的一部分。疗养院肯定要建,也只有您才能完成这个任务。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经费这两天就拨过来。”公使说完,拍了拍帽子,戴好,然后杵着拐杖离开。 身居高位者,身不由己。巴斯德为了他内心最渴望的医学事业,屈从了那些对他来说并不紧要的,虽然这让他内心背负着不安。 很快,九国医馆在巴斯德美好的规划中,在东交民巷核海淀官衙的共同资助下,变成了特别好的地方: 最先运过来的是几个抽水马桶。嘉略和容川围着马桶兴奋了一整天,其他洋医生们,对于自己终于不用再蹲着如厕,喊起一声声的哈利路亚。 茅厕好了,食堂更好:新鲜水果洗净后浸泡于沸腾开水中,消毒10-30秒,取出后立即放入冷藏室。 洗衣房增设十名洗衣工,衣物经过洗净熨烫才能发出,不允许缺扣子,没有褶皱。 负责监管这些新规执行落地的是一位女管家,她在德国经受过严格的医院管理训练,这下总算发挥所长,她戴着白手套,随处抹一下,只要有灰尘的地方就记下来,对当班的工人进行处罚。后来,校长还特意整理了一本医馆清洁管理的手册,在全国各地的西医馆传阅, 嘉略和容川就是回到了这样的医馆里,他们稍作休整便到病房各司其职。 大年初六,大夫们都在地下室开会。美玉管着为数不多的病人,原本并不忙碌,但一早送进来位产妇,孩子太大下不来,燕子湖村里的人商量后,送到医馆。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同乡,就是那天傍晚给沈易氏和阿贵开门的伙计。 “你去找伯驾,让他们派人上来,这个产妇情况不好。”美玉对嘉略说。 嘉略楞在那儿没动,美玉催促道:“快去啊。” 嘉略飞奔到地下室,这是他第二次下来,他站在会议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向里面。伯驾见嘉略趴窗户,赶紧起身。 “怎么了?”伯驾问。 “有病人。急诊。”嘉略边说,边看向旁边的停尸房。 伯驾丢下嘉略上楼,嘉略趁着给会议室关门的机会,快速扫了一眼。那张长条桌子围坐着一圈医生,房间里除了几个书柜,没有其他物件。 “准备剖腹产,得请她家人签好字据。”伯驾走进来看了看,用英语吩咐美玉。 此时,嘉略和容川的英文法文都大有长进,他们日渐能听懂整句话的意思,但个别单词还得靠猜。 美玉奉命去请家属过来签字,刚要出门,产妇的婆婆慌慌张张跑进来说羊水破了。 “去叫马克斯,就是那个德国人马克斯。做妇科手术的。”伯驾沉稳地对容川说。容川有些慌,转身间差点绊倒自己。伯驾稳稳地说:“别慌,你慌病人更慌。” 美玉也有点急,听着伯驾的话,她放缓了脚步,去准备麻醉药和止血器材。 嘉略已经和家属一起,把产妇推进了手术室。马克斯也到了。他俯身洗手时,或许是走廊里的冷和手术室的热,冷热交替让他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就听马克斯叫唤了一声:“哎呦,我的腰!” 美玉也正在洗手,她甩了甩手上的水,顾不上擦干,直接走过去,扶着马克斯说:“哎呀,这可怎么办。”美玉知道,他的腰是**病了,这是犯病了。 马克斯使劲拔着上身,这样能缓解疼痛,也能让他勉强站住。 伯驾已经容川的帮助下换好了手术的衣服,他带着口罩,举着双手,看着不得动弹的问:“我没做过剖腹产!” “我说,你们做。记住,快、准、稳,得迅速把孩子拽出来。”马克斯挺直上身,抬着头,冲着天花板说。他一动不敢动,美玉用力地撑着他。 他又对容川喊:“容川,你负责照顾新生儿,就像照顾刚出生的兔子一样。” 两个男孩愣在原地,马克斯小心翼翼地扭头,着急地大喊:“你俩快点去消毒。” 嘉略和容川赶紧去洗手,马克斯又喊住他们:“你俩扶着我躺下,就躺在这个桌子上。你们做手术,我看着。” 美玉让开,她也得赶紧去再洗手,好辅助手术。嘉略和容川好不容易才把马克斯弄到桌子上躺好。 此时,伯驾已经独自完成了对产妇的麻醉,等着其他人加入。 这是嘉略第一次实战参与剖腹手术,羊膜被伯驾划开的那一刻,他两眼发直呼吸急促,越紧张越想看,越看越紧张,全身都在抖。 在马克斯的指挥下,伯驾伸手进去摸孩子的头,稳稳地把头部取出来后,用另一只手清理孩子口腔气道的异物。然后准备把孩子整个拿出来,谁想关键时刻,那边止血钳掉了。 伯驾急着去弄止血钳,只好叫傻在一旁嘉略过来帮忙:“嘉略,快把孩子拽出来。” 嘉略没动。 躺在桌子上的马克斯抬起头,咒骂道:“嘉略!快点,把孩子拽出来!” 嘉略被骂醒,他一咬牙一狠心,把手伸下去,连血带水把孩子提了出来。愣头小伙子真是有劲,一把就把孩子拽出来了。 容川躲在后面不敢上前,他害怕见到血呼啦的肠子肚子。 马克斯见容川这样,真想踹他一脚,但他躺在床上动不了,只好接着喊:“容川!快接孩子!” 容川哆哆嗦嗦接过红通通的新生儿,按照马克斯的指令,给孩子清理口鼻,并吊打小家伙直到他哭出来。 另一边,伯驾让嘉略拉皮,自己轻车熟路地开始缝合。他一边缝合,一边给嘉略讲解技巧,嘉略往后拉着钩子,使劲伸着脖子往前好看个清楚。 容川和美玉一起伺候着新生儿,看着小婴儿的样子,他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那之后半个多月,马克斯都没从床上起来,静养十几日,又和没事儿人一样了。 令人欣慰的还有,那新生的大胖小子长得挺好,产妇也躲过了和难产一样要命的产褥热。只是这户人家没什么钱,只能以日后一年的家养鸡蛋抵做医疗费。艾克曼抱怨不仅收不到钱,只有实物还是分期付款。患者一家为答谢医馆的救命之恩,便真如约送鸡蛋来,足足送了一年半,直到八国联军进京。 嘉略和容川完成了学徒以来的第一次大手术,特别是嘉略的眼疾手快,缩短了病人暴露时间,避免了术后感染。病人顺利出院后,医馆为他们举行庆功宴。 伯驾高兴地多喝了几杯,嘉略也有样学样。也许是少年无畏,也许是葡萄酒比家里的白酒清淡,几杯过后并不觉上头。宴席快结束时,嘉略端着酒杯走到伯驾身边:“先生,您教了我许多,特别是这次。若先生不嫌弃,我叫您一声大哥可好?” 京城小爷以自己的礼数,跟洋人示好。这还是来医馆之后,头一次敢用自己的规矩行事。 伯驾离家已有三年多,起初他以为能和医馆兄弟们玩儿到一起,可这里的人都很内敛,玩不起来。无奈,他只能自己跟自己逗闷子。嘉略来了以后,伯驾开心了不少。此刻借着酒劲,伯驾也激动起来:“嘉略,以后我们就是兄弟!” 庆功宴结束,伯驾带嘉略到自己房间,来个第二场。这是伯驾头一回独立与人畅饮,以往都是以沈家独子的身份,配合场面罢了。他努力模仿父亲的样子,觥筹交错,乐不可支。不觉间,乙醇侵袭了大脑,神经系统运作被严重干扰,意识已经不能控制语言行为,嘉略兴奋地搂着伯驾问:“大哥,百望山,还有这医馆,是不是有什么宝贝。” 伯驾眯着眼满脸通红。他把头磕在嘉略肩膀上,短着舌头说: “百望山就是宝贝,医馆也是宝贝。” 嘉略说:“不是,我是说,这里头是不是埋着什么宝贝。” 伯驾说:“有,美玉!美玉就是宝贝。我真想带美玉回家,给我母亲看看。”说罢嘿嘿笑起来。 嘉略已经喝得稀里糊涂,已经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也听不清伯驾在说什么。他们同时起身去开新的酒,然后给对方斟满,碰杯后一饮而尽。 下丘脑和脑下垂体终于被乙醇影响,嘉略尿了裤子。他被下身湿冷的袍子弄得很不舒服,本想去脱,却倒在地上睡着了。伯驾看着躺在地上的嘉略,给他盖了一条毯子,然后一头栽进床里睡着了。 次日的早会,队伍里少了俩人,巴斯德很无奈地说:“真是温饱思淫欲。” 大部分医生没听懂这句高级的中文,他们互相询问是什么意思。 巴斯德说:“就是说生活条件好了,就怠慢了工作。” 艾克曼说:“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巴斯德看着队伍里的容川问:“嘉略呢?” 容川摇摇头,不说话。 巴斯德又看向马克斯,问:“伯驾呢?” 马克斯耸耸肩。人群里已经发出窃笑声,他们小声议论着为什么两人平日就交好,今日又一同消失,哎呀,医馆总算有了这样的绯闻! 巴斯德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如此一来,也只能敞开了说亮话。 他冲着艾克曼说:“艾克曼,你就做第一界稽查队队长。现在去找一下缺勤的两位医生。如果他们还算是医生的话!” 艾克曼早就习惯了所有麻烦事儿,得罪人的事儿基本都是他来干,也就自然地接受了任命,然后不经意地问:“院长,既然是队长,那我需要兵,一个就行。” 巴斯德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选一个。” 嘉略不在,这事儿必然是落在队伍里最没分量的容川身上。容川倒是无所谓,反正锅总得有人背,坏人总得有人做,只要上级高兴,就行。 幸好嘉略和伯驾未同床共枕,证实了自己并非“龙阳之好”。容川打开门后,艾克曼看到他们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床上,瞬间有些小小的失望。对于这次单纯的酒后误事,艾克曼吩咐做好容川记录,向院长做了汇报。 院长是倒吸一口冷气,他心想,这要是出了事儿,那刚刚安稳下来的医馆,又得折腾一番。既然事情不大,那就简单处理,他以违反医馆规定“不可饮酒大醉”为由,处罚嘉略和伯驾到葡萄园剪枝。 伯驾和嘉略的酒还没完全性,迷迷瞪瞪被压到葡萄园。艾克曼觉得自己办的这趟公差,完全没有技术含量,也没戏剧冲突,他没精打采地念叨着:“剪下的枝木要碾碎再分洒在土壤中,给土壤增添腐殖质,以待夏天收获高质量的葡萄。那就开始干吧,兄弟们。” 其实,这工作很费体力,幸好嘉略和伯驾都长得结实,但一天下来,肩周、颈椎、手腕和手指,都酸痛得发颤。嘉略开玩笑说:“大哥,那些骨骼图不白画,我能想象现在是哪块关节和肌肉在肿胀。” 坐在葡萄架旁木桶上的伯驾低着头不言语,好一会儿他才仰起头看着即将落山的太阳,缓缓说道:“小时候,我常和姐姐一起折腾家里的葡萄架。” “你也有个姐姐?”嘉略小心翼翼地接话,他看出伯驾有些失落。 “她喉咙疼,发高烧几天不退,当时我们在乡下的农场 ,请了个大夫。那人来了就开始放血,说是什么总统先生都用放血来治疗。大夫用了两种方法:一是水蛭吸血,把水蛭放在她的耳后和颈部。另一种是把斑蝥放在喉咙上,通过动物刺激皮肤,使喉部的皮肤局部出现一些血泡。她受了不少罪,可没有任何效果。然后,那个该死的大夫决定增大放血量,开始静脉放血。很快姐姐就开始昏昏欲睡,大夫说这是恢复健康的表现。 光静脉放血,就放了2次,可姐姐的病情并没有控制住。到了下午,医师们继续放。到了夜里,大概被放掉2000毫升血液,姐姐就,就离开了人世。” 虽然这是多年前的事,伯驾还是情不能自已。他红了眼圈,哽咽着。 “后来我们带着医案到 波士顿,那里的医生说,引起姐姐喉咙疼痛的原因可能是白喉,但是要了她命的是放血。” 伯驾看着天边的彩云,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强打精神,微笑起来,扭头看向嘉略,说:“她和美玉很像,很瘦,很美,那时我十岁,最喜欢跟着她屁股后面跑。” 伯驾又吸了口冷冷的空气,“再后来我就去城里读医学校。医生是救人的,但医术有误就是刽子手。这也是我来中国投奔巴斯德的原因。他真的是个好大夫。” 这样悲伤的往事,嘉略也跟着难过。他不由得想起姐姐,她说三叔要娶她,又怕三叔另有所图。嘉略和父亲一样,不善于在人情关系上费脑筋,便不自知地转移话题:“大哥,百望山的每一个角落您都走过了吧。” “虽然我已经在这里六年,对,我是和美玉同一天到这儿。我们的马车同时停在山脚下,她去了女校,我进了医馆。哦,你问我什么?对,虽然我在这里六年,但很多角落没去过。”伯驾思绪混乱地回答,那悲伤的往事,让他此刻脑子里全是美玉。 “除了地下室的标本间,还有什么角落?”嘉略追究起来。 “兄弟,你看我长得这么黑,我父亲是印度人,母亲是爱尔兰人,我们随着船去了波士顿,后来又迁往西部,我从小就被白人,甚至印第安人嘲笑。”伯驾最喜欢念叨他的背景,这段话书嘉略都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 念完这段经,伯驾接着说:“这里是英法的主场。他们时常开会不叫我。还有,很多角落,我也不知道,我也没去过。”说着伯驾哈哈笑起来。嘉略盯着他的满口白牙,不知说什么好。 二人在葡萄园说笑时,医馆地下室正在召开伯驾口里的“不带他的会议”,参会的各国医生一致认可扩建玫瑰山的提议。“这里的灰墙太过冷清,扩建的玫瑰山会带来更多鲜活的气息。”比利时人安德烈站起来拍手称好。 安德烈是解剖学医生,但他不喜欢看诊,只喜欢自己研究,偶尔愿意进行教学。所以虽然巴斯德一直劝说他多给医馆新学生和女校学生讲课,但他总是说,让孩子们自己去读那本《人体的构造》就好了。在非医疗事物上,安德烈到很有兴趣,特别是土木工程一类的事儿,他觉得土木工程的拆拆建建可以给他做人体解剖研究带来灵感。巴斯德也准备日后就把建设疗养院的事,交给安德烈。 这个玫瑰山,就是之前的医生们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堆起来的。起初只是半人高的一座小石山,自从安德烈来后,两年时间垒成现在的两人高。 玫瑰山的半腰处是半人高的凹陷,凹陷里栽种玫瑰花。春夏之交时栽植红玫瑰,其他月份则用五彩绢花代替。所以,人们把这座假山叫成“玫瑰山”。 巴斯德面露难色,但看着同事们高涨的情绪,也只好说:“那就等天再暖和些的时候,扩建吧。” 安德烈想巴斯德院长鞠了一躬,说:“扩建后的玫瑰山,做一人高凹陷,假山石也要加倍。” 巴斯德礼节性地回了一个笑脸,然后从会议室离开。他回到自己在四楼的办公室,关上房门,计划着怎么安放那两处宝贝。 他站在窗前,盯着院子里的人来人往,一直站到天黑。他见着宿舍和食堂点起了灯,又熄了灯,可还是完全想不出思路。正在他打算放弃今天的思虑,离开办公室时,看到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借着月色,进到小教堂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来。巴斯德的目光跟着黑影,进了宿舍楼,而后见到三爷的常驻客房,亮起了灯。 巴斯德想起东交民巷公使的话:有人在打探龙首。 三爷是医馆的常客,甚至比很多不积极的医生,更像是医馆的主人。这里的上上下下,除了自己,三爷应该是最熟悉的人了。这里有什么会让三爷不惜半夜三经地神出鬼没? 况且,他和三爷的关系,可是连皇上的病情都能推心置腹坦诚交谈的。那么,三爷此举,到底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除了龙首和那箱珠宝,别无其他了吧。”巴斯德紧张地攥起拳头,又打了个哆嗦,忐忑地自言自语。 “圣洁的玫瑰,你是天赐的美好,你最珍贵。你被世人赞颂,你的花蕊同被赞颂。圣洁的玫瑰,请带领我们吧;圣洁的玫瑰,请祝福我们吧。”宿舍楼传出这首安德烈创作的玫瑰颂,巴斯德伴着这首歌,回到自己的房间安寝。 三爷是巴斯德来到北京后,认识的第一位中国兄弟。不管是林家遇难时他自己的全力相助;还是医馆伤寒病发时,林家的义不容辞,巴斯德都格外珍惜与这位异族兄弟间难得的手足之情。但此刻,他意识到,他和三爷之间,终免不了要针锋相对了。 这样糟心的事儿,让巴斯德伤感起来,他是漂洋过海来到百望山的洋人,深知快乐和忧愁混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他醉心于医疗事业,让自己少去想,只有在与病人生离死别时,才会思念自己的故土和母亲。 在百望山,玫瑰山是医生们最温暖的慰藉;巴斯德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远处的玫瑰山,也随着同事们一起哼唱起这首玫瑰颂,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这首歌能顺风往西,飘到欧洲大陆,飘到自己 母亲的身旁。 在北京的另一边,东郊通州大营的那位母亲,也在为儿女的将来筹划。自打明白山顶被无论如何都得交出去,她还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二十年前入京那天,她带着夫君直奔海淀官衙,把地契里的“所有权人”一栏,换成自己的名字“易杭彩”;然后又寻着百望山的地形图和儿时的记忆,到山脚下祭祖,当时那儿还保留着她祖上建的简易平房和葡萄架。 那天,她一路怀揣地契回到通州,恭恭敬敬地将其置于木盒内,摆放到沈家祠堂牌位后面的密柜里。然后双膝跪地,请夫家的祖宗保佑易氏一族在北京最后的产业,能长长久久地传下去。但在沈易氏的内心深处,山顶不仅是产业,还是她源自北京的物证,更是易氏全族从属于北京的念相。 如此,沈易氏是有多不舍,也便可想而知。但在儿女面前,祖宗家业都得让位。沈易氏的不舍,也仅仅是她挚爱儿女的佐证。 平常日子总是很慢,深居简出的大宅女子们,闲来无事,更觉得车马慢。可当沈易氏躲避着某日,不想它到来是,它却偏偏加速了日月轮回,一下子就飞到眼前。 三月初三提亲的日子,就这样“嗖”地一声到了。林家大爷带着三爷,坐着宽敞阔气的马车,如约而至。 前院,沈宗福热情地招呼着,和林家结亲那是他早就巴望着的。 “大爷远道而来,辛苦辛苦。”沈宗福乐得合不拢嘴,对林家大爷说。 “沈兄,您看我们日后如何称呼?”大爷笑着问。 几个爷们儿大嗓门儿嚷嚷着,开怀大笑起来。他们还真是正经八百地坐在北屋会客厅,商量日后大家应该如何称呼。 林家大爷说:“我看,除了三弟改口,我们之间就不改了吧。沈兄。” 沈宗福笑着说:“对,咱们二位就不改了。” 三爷坐在下手,笑着说:“我听泰山大人的。”三爷不好意思叫出那句岳父,就巧用泰山来代替,这是他想了几天想出来的。但怎么称呼沈易氏,三爷觉得叫“岳母”也无妨,毕竟长嫂如母,他和沈易氏,很多时候也都是这样互相认知的。 “夫人好。”三爷起身,他还是没能叫出那句岳母。 “三爷好。”沈易氏回礼。 这是1899年4月12号,农历三月初三,地处东亚的这片广袤国土处处洋溢生的气息,万物如约般按时长出来,那即将掩盖不住的危机并没有阻止柳枝绿桃花开,放眼望去,这里还是那个祥和美好的千秋万代。 沈易氏看着林家大爷和三爷带来的无数彩礼,摆在会客厅桌子上地上的大小包裹,心想这是把百望山的地银也算进来了。再瞧瞧三爷手里的“知帖”,她心说这知帖不是拿在大爷手里,而是三爷自己握着,想必今日交出地契,是躲不掉了。 果然,三爷起身呈递“知帖”时,他请沈易氏到一旁, “夫人,小婿有喜事相报,大哥已经完全把药材库交我看管了。”三爷并未显摆自己是药材库的实际所有人。 “恭喜三爷,这是好事儿,”沈易氏伸手去接知帖,却明显察觉到三爷再往回扥。 沈易氏自然明白三爷的意思,轻声细语地说:“三爷放心,地契随美玉的嫁妆一起送到府上。来日我再与您到海淀官衙换新文书。我们都是一家人,嘉略日后更是要仰仗贵府。” 为了将主家捧上高台下不来,三爷变卖了东间一半的宝贝,凑足了银两才敢夸口出两倍价钱,只要银子到位,就算沈夫人为难,自己也不理亏。但他等不及到一年后的婚娶之日,一手拿着知帖,从衣袖里掏出银票,将知帖和银票一起递过去。沈易氏只好笑着接纳,她本想待嫁娶那日再将地契送出,可这张烫手的银票逼着她必须马上发货。 易杭彩也就是沈易氏,心里很不爽快,她要最后再拿捏一把。 她请三爷跟着一起往祠堂去,又请他在外候着,自己进去拿地契。沈易氏盯着地契盒子,下巴上滴下泪,滴到孔雀蓝的丝绸衣裙上。迟疑片刻,她恭敬地捧着地契盒走到祠堂外。而后,**肃穆地,把家族最后的基业,移到三爷手上。 沈易氏看着木盒被捧在别人手上拿走,感念本族已无男丁,如今又丢了京城最后一块地,心里空落落的。 京城的几位男女老少,为眼前这点家长里短闹腾着,而在朱一河的老家山东,半个月前的二月中,毓贤,叶赫颜扎氏,正黄旗,授山东巡抚。正是这位新任东抚的上任,终于拉开了大戏的帷幕。 十二、 惊觉烽火台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沈宗福祖上是绥远的蒙古骑兵,驻守大青山一带。随八旗进京后,依祖姓森吉德,改用汉字姓沈。如今沈家在绥远还有些远房亲戚,仍住庆丰街西侧老宅。据说当年老太太随父驻扎绥远时,就住在沈家老宅隔壁。西直门教堂因沈家寻子一事被围,闹出动静并不小,沈宗福情急之下,托人给宫里带了一笼莜面窝窝,食盒上还特意刻了“归绥庆丰街”几个字。老太太想起童年往事,加之洋人未做深究,双方一起装糊涂,不了了之。也是这层关系,沈宗福才有本事帮林家带话儿给老太太,允许林三爷代他的大哥再次进瀛台问诊。 也许是父亲的蒙古血统和母亲的汉人血统的充分融合,嘉略越发彰显出举止中的英武和思想上的细腻,这让南方来的容川很是羡慕,他时不时感慨:“表哥,你好厉害呀!” 嘉略快要把头扎进去桌上的眼球图里,他拿着废弃的柳叶刀指点着白内障摘除术的关键部位,头也没抬地回复说:“我只能看着伯驾做手术,且上不了手呢。”伯驾赏识嘉略,便让他辅助自己,多学些技术。 容川凑过来,把头抵在嘉略的头上,两个发小一起念叨着眼科手术的指导文件: “大切口切开角巩膜缘,用囊镊夹住晶体前囊,向外牵拉造成悬韧带的断裂,娩出晶体。” 白内障手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位中年妇女被治愈,好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医馆外就排起长队。 为了不影响其他病患,巴斯德把医馆一层左侧朝南房间全部用来做眼科门诊和手术室。每周五天接诊,一天休息,一天手术。手术日定在周四。每个周四,医馆外都有不少家属等候,也有来打听手术效果以决定是否找伯驾治病的患者。容川被安排来给病人挂号,还要给那些没钱付诊金的病人做账,然后把欠款记录交给三爷。 “感谢您为穷苦人付的诊金。” 医馆外,艾克曼向着来访的三爷行拱手礼。 三爷笑而不语,心说:“有朝一日我拿走我们的东西时,莫怪罪就好了。” “三叔,您别笑话我。”容川在一旁拉着三爷说。 “怎么话儿这是。”三爷看着容川不解地问。 “我胆子小,不敢动刀。被派来挂号。”容川噘着嘴。 “好好给病人记病历,我听他们说过,这叫初诊。美玉呢?”三爷问。 “给伯驾做助手,现在眼科手术特别多,需要人手。”容川说。 三爷一听是和伯驾在一起,当即火冒三丈,他快步往医馆去,想把美玉拉走,可又一想,然后呢?算了,还是先把龙首的事儿办了,于是,林家三爷起身去圆明园东北门。 三爷在东北门呆坐了一整天,太阳落山时,他犯愁是回百望山还是回西直门大后仓的药材库。正巧附近客栈来拉人,询问他是否要住店。三爷一想,得,干脆就找个客栈凑活两宿。 圆明园附近有不少客栈,都是给来这里觐见的外地官员准备的,条件都不差。三爷瞧着领他去的客栈是附近最干净也是最贵的,便欣喜的住下。客栈东家是一对夫妻,老板娘拿着钥匙引三爷到最好的客房,打开门,侧身靠在门是问,:“小爷,可否需要姑娘?” 三爷看了她一眼,心说爷的姑娘也不能在这荒郊野岭的,于是摆摆手,请老板娘让开,自己关上了门。 老板娘在门外轻声说:“爷想找哪位城里的好姑娘,我去请。” 三爷说:“不用了。倒是给我来一碗疙瘩汤。” 老板娘继续说:“疙瘩汤马上来,那事儿您想好了就到柜上告儿我。” 喝完疙瘩汤,三爷百无聊赖躺在床上,他被老板娘的话勾搭地起了性,想起如月,却想不起那晚的如月,是哪个楼的如月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三爷穿好衣服,到柜上找老板娘。 老板娘正收拾着,准备打烊, 见三爷来,热情地说:“呦呵,您起来了。” “大姐,”三爷的每个情急之时,都像变了个人,他恭恭敬敬地对老板娘说:“大姐,西直门附近的大店里,有个如月。” 老板娘瞧着柜上的东家,媚笑起来。招手让自己男人过来。 “西直门附近的大门面,有个如月。你跑一趟,给小爷请来。”老板娘对自己男人说。 “哪个如月?” 老板娘和老板一起看着三爷问。 “具体我也记不清,好几个如月。哪个都不差。最近一次,应该就是西直门附近某家店面的,叫如月。” 老板娘和老板听完,哄堂大笑。幸好店里没了别人,俩人笑得是真痛快。 老板说:“附近也有大的门面,应该也有叫如月的。” 老板娘斜着眼看老板,刚要说话,老板赶紧解释道:“我是听他们说的。我没去过。” 三爷不等老板娘接话,插嘴道:“还是西直门附近的。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老板娘和老板又一次哄堂大笑。 老板娘抽笑着说:“我们跑个腿儿,跟姑娘拿一样的银子。” 三爷说:“那您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老板娘说:“门口也有如月,那个便宜。” 三爷拜拜手说:“成,您别说了,翻倍就翻倍,只要西直门。” 老板娘爽朗地拍着她男人的肩膀说:“官人,走着。” 三爷把那位从西直门请来的如月,留了两晚。老板娘嬉笑着说三爷赚了,一次跑腿儿费换了两个晚上。三爷笑着说:“我可是体力活,不比你们跑一趟轻省。” 那位如月是第一次见三爷,这么玉树临风的,如月都觉得应该倒找他些银两。她还想继续留下,三爷知道次日李公公会来,不敢误了正事儿,只说以后会去看她。但临了,也忘了问,她到底是哪个如月。 送走姑娘,吃过早饭,三爷到东北门等李公公。李公公一身农夫打扮,出现在东北门。李公公说:“跟我来。” 三爷跟着李公公,来了他住宿的客栈。老板娘和老板麻利儿地将李公公和三爷引到三爷的高级客房。三爷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自己人。 李公公关上门,对三爷说:“这几日可好?” 三爷不好意思地说:“好。” 李公公说:“我是怕,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这客栈的东家,是咱们的人。” 三爷说:“看出来了。” 李公公起身开门,请等在门外的二人进屋。 李公公说:“日后有什么事儿,别去东北门等了。就来客栈。” 三爷心说这样好,方便。 李公公又说:“三爷,您把现在的情况捋捋。” 三爷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介绍:“医馆里外上下跑了几圈儿,没什么发现。只有停尸房,应该是放着什么东西。只是一时拿不到钥匙。不过,拿到了钥匙,那么大个龙首,我一个人也拿不走。正好需要人帮忙。”三爷说着,看向老板和老板娘。 李公公说:“看来三爷是找到些眉目了。” 三爷本想告诉李公公,用山顶换龙首的计划,但不知为何,他没胆子说。他怕暴露了自己和巴斯德的交情,也觉得在家国天下面前,把和洋人的交情拿出来说,就实在是不懂事儿了。 李公公见三爷不说话,问:“大爷可好。” 三爷反应过来,急忙问:“大爷甚好。对了公公,病人可好?” 李公公欣慰地说:“病人安好。” 三爷说:“李公公,龙首的位置尚不能确认,还需要些时日。” 李公公说:“也不在这一日两日。且抓紧些,就好。” 三爷说:“有了眉目,我找客栈找二位前辈。”三爷向老板和老板娘拱手致意。 李公公说:“请三爷见谅,我们不敢一开始就把您拉进来。也确实观察了您一段日子,才敢这样做。” 三爷点点头。 李公公说:“不宜久留,散了吧。” 三爷从客栈出来,心乱如麻。他总算明白,自己这是掺和进了何等大事里。仔细回想近日所言所行,无一出格,也甚是后怕。春风和煦,自己的言行举止,被暖阳照着,也都被某些眼睛,监视着了。 他原本往北去,走了几步,掉头向南。他要回大后仓,稳一稳。 当时的北京城里有四座教堂,三爷独爱新街口这座,可能是堂门口的那眼水泉,冬天暖夏天凉,什么时候看见,都让人心旷神怡。 今日三爷心里不痛快,一个人在泉水边坐了会儿,就顺着旋梯爬上钟楼,站在那里远望南边的胡同和皇宫。然后,转身面向那口大钟,出拳敲击。拳头和铜器的碰撞发出低沉的闷响,声音并不大,但还是引来胖副手站在院子里朝钟楼喊:“三爷,您来啦。” “嘿,神父。”三爷见着副手,看着他的秃脑门和大胡子,就想拿话编派他。 副手像往常一样接了一句:“我不姓黑。” 走下旋梯的三爷嬉笑着把手搭在副手的肩膀上:“你们头儿姓金,您姓黑,多好。”说笑间,二人默契地一起朝后院去,到储藏室拿酒喝。 “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副手边走边想其实自己弄个汉姓“黑”,也不错。 “这阵子忒忙,嗨,全是瞎忙。”三爷自言自语。 副手拍着自己的秃脑门,捋了捋下巴上的大胡子,看着满脸官司的三爷,淡定自若地说:“何必那么处心积虑,凡事还得顺天意。” 这位意大利副手,矮胖矮胖的,为人随和还有点滑稽。甭管他说什么,三爷都会给他怼回去,斗个嘴图个乐。今儿,胖副手一副得道高僧的派头,这让三爷很不耐烦,深吸口气准备对胖副手开喷,刚冒出“我说你”几个字,后院本草堂药材库附近,也就是大后仓胡同子里,飘来孩子们响亮的歌谣: “西堂泉水清又清,十三岁的小子分不清,大口喝下西泉水,不出半日丢了命。” 二人手里的酒杯悬空着,胖副手老半天不说话。三爷赶紧解围:“别上火,大人吓唬孩子。就是不想让他们进来瞎闹。” 副手翻了个白眼,又盯着自己手里那杯满满的葡萄酒,迟疑片刻后一口干了。三爷满脸的官司就这样移到了胖副手的脸上:“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 “行了,黑先生,您不说了么,顺天意。”三爷随着也干了那杯酒,再用手掌抹去上嘴唇的酒渍,“嗨!这种满身都是嘴却说不清的苦,您体会了吧。你们在别人地界儿上,被说几句就委屈了?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地界儿,要自己的东西还得他妈的拿自己的地去换!” “打听到底细了?”胖副手想起那龙首的事儿,关切地问。 “百望山还没开口,也不是,我还没开口问。”三爷给自己和胖副手又斟满一杯。“那疗养院,这将来你们老了,是不是都住过去?” “谁知道有没有我们的份儿。”胖副手不屑地说。 “这周边一共也没多少洋人,您不过去,谁住?”三爷说。 “哼,那么老高,夏天热,冬天冷,老弱病残上得去下不来,想一出儿是一出儿。”意大利的洋人们没有说话的份儿,他们都是听着公使联盟下通知,从不被征求意见,这也让他们对公使联盟心生芥蒂。东交民巷的安排,即使对他们有利,也会被他们分析成无利。 “得,甭想了,喝酒喝酒。”三爷说。 “干了干了。”副手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这么着,咱把后墙上开个小门儿,两边往来都方便,剩得绕路。我再找俩好厨子,日后您这满屋子酒,不愁没人喝了。”三爷比划着说得兴高采烈。 “早就应该这么干。可就是别让金先生知道。”胖副手说。 “他一天到晚不吃不喝的,干啥?”三爷说。 “可不,端着,飘着,没劲。”胖副手摆动着手说。 “行,明儿我就把这话,告儿金先生去。”三爷说。 胖副手站起来说:“我跟掌柜的说说如月去。” 三爷赶忙嘻嘻哈哈地把他拦下,嘴里念着:“得,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林家大哥把药材库交给三爷,是因着三弟来年要娶亲,希望他安定下来跟夫人好好过日子。林家上下无人不知,三爷还有“如月”这么一种癖好。三爷自己也纳闷,怎么就在“如月”上,欲罢不能。 “如月”就像个引子,先是让三爷想到美玉。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美玉的样子埋下去。然后镇定思绪,努力让自己想起嘉柔。 三爷给自己列出一些理由,比如自从掌了药材库的家,要定是给大栅栏报账。药材进进出出,账目复杂冗长,不妨找嘉柔帮忙。 既然已许久未到通州,不如去看看。 次日一早,三爷拿起账本,策马到通州沈家去。 午饭前,三爷赶到。沈家的门房儿吆喝了一嗓子:“三爷来了。” 这一嗓子,把懒洋洋过日子的沈家上下,全喊起来了。 沈易氏从后院疾步往前院来,因着沈宗福去了大营,她得出来接待。 “三爷来了。”沈易氏满脸对着笑。 “夫人。”三爷还是叫不出一声岳母,不过她接着说:“我来看看三姑娘,夫人。” 这些日子,沈易氏被嘉柔缠着,追问三爷为何突然回头。沈易氏根本不知如何作答。今日三爷来访,算是多少解了她的难。虽然此时沈易氏依旧不知三爷的葫芦里卖的药,但他的来访,足以向女儿证明些什么。 “嘉柔念叨三爷多日了。”沈易氏给三爷铺垫,希望他等下见到女儿,热情些。 三爷说:“近来柜上很是忙乱,我又不通账目。特意那来,给,给”,三爷想说给少奶奶,却说不出口,“给三姑娘看看,请她帮帮忙。” 听完这话,沈易氏满心欢喜,她总算等到了三爷的诚意。沈易氏转头对丫头说:“去,把三姑娘唤出来。” 丫头没动窝。沈易氏扭头看向丫头,发现她正盯着三爷傻笑。 “嗯!”沈易氏清了清喉咙,丫头还是没动。 沈易氏只好伸手拍拍她,说:“丫头,去后院,把三姑娘请出来。” 丫头这才回了神儿,说:“哎,哎,是,夫人。” 丫头退下,沈易氏瞥了一眼三爷,心说真是攀上一个不省心的。这将来随这姑娘陪嫁过去的,只能是老妈子了。 沈易氏继续和三爷寒暄着,不一会儿嘉柔就在丫头的陪伴下来到会客厅。丫头贴身站在嘉柔身后,沈易氏见了,无奈地说:“丫头回屋歇吧,让张妈过来伺候。” 三爷一直就没主意过丫头,他只径直走向嘉柔,说:“那个,这是 柜上的账目,想请姑娘帮忙看看。” 嘉柔淡淡一笑,看了一眼母亲,沈易氏知趣儿地绕过他们出了门。嘉柔见四下无人,大大方方地说:“三爷,我先学起来。” 嘉柔把三叔改成了三爷。 “那就有劳三姑娘了。”三爷不知如何称呼嘉柔,便还是叫她姑娘。说完这话,二人有点抹不开,谁也不知下一句该说啥。 冷场了好一会儿,嘉柔开口说:“三爷,一河叔从老家回来了。我有一事跟您商量。” 三爷赶紧接话:“三姑娘,您请讲。” 嘉柔原本是想痛痛快快说的,却被三爷实在见外的“您”弄得没了情绪。她叹了口气,整了整情绪,说:“一河叔家的地没了,一家老小没个地方活,所以,他这趟就把媳妇儿子都带到通州来了。” “地怎么没了?” “被德国人买了,盖了教堂。”嘉柔倒了半杯茶递给三爷。 “怎么想着要卖地?遇着什么难事儿了?”三爷问。 “说是去年发了水,就把地卖了,换成钱买吃的。”嘉柔说。 “哦,”三爷跟嘉柔曾有说不完的话,也不这么 见外。只是这几年,有了美玉,他就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对方是美玉,二人会在这个问题上来来回回堆很许多话,可在嘉柔面前,三爷就把对话的节奏拉的很快。他哦了一声,接着问 :“那姑娘,您想跟我商量的是何事?” “三爷,恕我直言,家里为了供弟弟和容川念书,出了一大笔银子,不裁撤下人已经不错了,再加了两张嘴有点吃不消;再者说,他一家老小都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也怕别的家丁不自在。” “哦,那就让一河媳妇和儿子,去我那药材库。我正要填几个人。”三爷轻巧地说。 嘉柔深情地望着三爷,“一河叔从小格外疼我,上面姐姐下面弟弟,家人时常想不起起我,是他总嘱咐厨房给我分一碗姐姐们的西湖藕粉羹。您别笑话,我变卖了些嫁妆,赶紧给他们在老家置了块地,不然就这么在京城漂着,搁谁也不踏实。” 三爷看了她一眼, “嗨,这点儿事儿。山东乡下能用着几个钱。还用着姑娘卖嫁妆。”三爷说这话,真是觉得这不算什么。 嘉柔也不是傻姑娘,她了解三爷的为人,也就没把三爷的反应,误解为对自己的深情厚谊。 “已经变卖了,钱也给了一河叔。”嘉柔笑着说。 “呦呵,姑娘心真好。”三爷说。 嘉柔抬眼看向三爷,换做以前,三爷的这句夸赞能让嘉柔欢喜上半个月,并仔细揣摩他这话里含着多少对自己的喜欢。但今天,嘉柔眼里的笑,更多是她对自己的认定。 三爷见嘉柔看向自己,也礼貌地看向她。不知为什么,那一瞬,三爷眼里映出的是美玉的模样。 片刻后,三爷将目光移到院子里,脱口而出:“明儿,我得去趟百望山,有什么要带给嘉略的,我帮姑娘捎过去。” 聪明的嘉柔一眼就看穿了三爷的心思,她像是早就筹谋好,连珠炮一样说出下面的话:“我和奶妈也要去呢,祖母想孙子了,让我娘过去看,我娘懒得折腾,就派我和奶妈过去。三爷若不嫌,您骑着马,跟着我们的车,正好一辆车走了咱们。”嘉柔做出毫不知情,格外开心的样子。 三爷楞了一下,“行,那咱们一起走。”说罢出了北屋。 嘉柔看着三爷的背影,努力将心底里涌出来的难过压下去。她没过多的心思,只是想弄明白,三爷为什么突然来提亲,他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征兆地回头。 三爷想起上次在医馆大厅,确是见到了嘉柔。此刻他才想起来,嘉柔必是见过美玉了。这么一想,他心中冒出诸多疑问,于是返回北屋门口,问:“姑娘去过百望山了 。” 嘉柔笑着说:“去过,那天您也在。” 嘉柔过度的淡定让三爷警觉,他意识到嘉柔在跟自己逗闷子。 “那,姑娘是去看嘉略?” “对,不仅见了嘉略,也见了伯驾,和,和美玉姐姐。”嘉柔笑着瞥了一眼三爷,然后把目光移到院子里。 三爷不说话。 嘉柔接着说:“明天,我还要到山顶去看看。” “山顶?”三爷惊讶地问。 “对,山顶。伯驾说,您很快就能帮他们买到山顶,到时候,他们会在那里种一大片葡萄架。”嘉柔往外看着院子,若无其事地说。 三爷听出嘉柔话里有话,但更令他诧异的是,嘉柔说话的调调,怎么有着些许美玉的影子。 “你上去过了?”三爷继续追问。 “对,我和嘉略,伯驾,美玉姐,一起上去的。”嘉柔觉得三爷有点紧张,其实她自己也很紧张,说出“美玉”两个字的时候,嘉柔的心是慌的。 其实,三爷对于嘉柔结识了美玉,略感不安,但还能自控。倒是山顶,令他不安。为了遮掩自己的不安,三爷赶忙接话道:“哦,哦,我还没上去过。” 嘉柔见三爷越发紧张,自责是否把话说得太直,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三爷,您不想去看看么?那里可是能看到整座北京。”嘉柔转身看向三爷,她看到的是一位不安的三爷,像极了两年来,那个不安的自己。嘉柔像打了胜仗一样,一种莫名的轻松惬意油然而生。 三爷见嘉柔满眼笑意,直直地看着自己,匆忙移开目光,躲闪着看向院子里的那颗槐树,说: “行,那明天到山顶去看看。” 嘉柔笑而不语,她跟三爷点头示意,起身离开会客厅,回后院去。嘉柔边走边想,若日后能如此相处,那定会是稳稳地一生。迈过连廊上前后院之间的那个门槛时,嘉柔突然想起美玉姐的那句“喜欢自己”。她的美美地笑起来,欣喜地觉得,这就应该是所谓的“喜欢自己”。 五月的百望山满眼青翠,医馆的灰墙被映衬比冬日鲜亮不少。眼科手术引来的客流,排满了山脚的小路。三爷看着那些正在说笑的病人和家属,很是惊讶。他没想到,不出半个月,九国医馆竟门庭若市了。 医馆楼外支了一张桌子,容川坐在内侧,紧张认真地和坐在外侧的病人交谈,时不时点点头,时不时又低头书写,再转身向左,拉开左侧的抽屉,把一张写着数字的挂号条和刚刚写下的病史记录一起递给病人。然后,再头也不抬得摆手示意下一位病人坐下,重复刚才的那套流程。容川身下的桌子上,大号的白纸黑字:“挂号”。 三爷前面走,嘉柔后面跟着。他们不敢往队伍里走,怕病人们误会他们是插队的。 三爷在挂号桌附近停了停,犹豫要不要跟容川说句话,但瞧着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又瞧瞧身后排了好远的队,三爷决定直接进到医馆里,去找巴斯德。 三爷进医馆到底是要找巴斯德,还是要和美玉来一次偶遇,只有他自己知道。嘉柔倒是真的想去看看美玉姐。 医馆大厅塞满了人,有人在不停地提醒不要大声喧哗,保持安静。 “这都是找伯驾看病的?嘉略可真行啊!他给这么大的名医做助手。”嘉柔骄傲地说。 “等会儿我跟巴斯德寒暄几句,让他带咱们到山顶看看。”三爷看着眼前拥挤的人群,咧着嘴说。 “我去找美玉姐姐,问个好。”嘉柔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忘了美玉和三爷有可能的某些联系。 三爷果然被这句话吓着了,他完全不知说什么,眼瞧着嘉柔钻进息壤的人群里,径直朝护士站的方向去。 正不知如何去留,荷兰人艾克曼在二楼的楼道里瞥见三爷,他侧身逆着上楼的人流往下走,挥着手大声嚷嚷着,热情地跟三爷打招呼:“三爷!” 三爷向艾克曼挥手,站在原地不动,等他下来。 艾克曼好不容易挤出来,说:“院长去城里出诊了。” 三爷说:“哎呦,老艾。医馆生意真好。我瞧见山脚下都有号贩子了。” “三爷您抬举。人是不少,可还有不少不能马上付诊金。这真得多谢您帮那些欠账的弥补。”艾克曼鞠了一躬。 人群太过吵闹,三爷说:“我看咱还是外头说去吧。” 二人互相谦让着,走出医馆。 “这里清静。老艾,你是真会过啊,我没说要缩短药材的账期。”三爷哈哈笑起来。 艾克曼也笑起来:“他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病患是多了,我们要准备的器材,药品也多了。现金流很紧。您也知道,这医馆并不是拿来赚钱的,真是维持个经营。” 换做以前,三爷不会把这些话往心里过,但如今,三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艾克曼这句有意无意的话,作证了三爷所想:“医馆自然不是用来赚钱的,不然也不会把龙首放在这儿。” 三爷抬眼看向院子,这四层高的医馆,两层高的宿舍,药房,食堂,教堂,配着旁边的女校,还有那葡萄园。这么大手笔的买卖,不为赚钱,图个维持经营。三爷埋怨之前的自己太幼稚,从没想过占了大片百望山的医馆,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嘉柔也从医馆走出来,来到三爷和艾克曼身旁。很有礼数地向艾克曼问好。 三爷说:“既然巴院长不在,那我们去葡萄园转转。”然后看了一眼容川,他还在忙碌,头也不抬地写着。 嘉柔跟着三爷,和三爷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三爷不说话,嘉柔就开了个话头儿:“我们不是去山顶么?” 三爷说:“对,山顶。” 嘉柔问:“那您为何说去葡萄园。” 三爷说:“我怕他跟着。” 嘉柔点点头,说:“也是。对了三爷,美玉姐让我跟您问好。” 三爷听了这话,就迈不动步了。他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 嘉柔瞥了一眼三爷,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我跟美玉姐说,和您一起,要到山顶看看。问她去不去,她说不去。”嘉柔说到这儿,就不说了。 三爷快几步跟上,问:“然后呢?” 嘉柔又瞥了他一眼,看出他眼里的焦虑,接着说:“然后我就出来了啊。” 三爷着急地问:“不是,我是说她怎么就跟我问好了。” 嘉柔停住脚步,正面三爷问:“您急了?!” 三爷发觉自己露了马脚,侧脸过去,不敢看嘉柔。 嘉柔冷笑了一声,说:“您有什么好瞒的?咱们尚未婚娶,一切都来得及。” 三爷想顶回去,但一想,若不是美玉不肯为妾,若不是要拿山顶换龙首,他也不会情急之下,去下彩礼。所有这些,最对不住的,就是嘉柔。她跟自己发两句牢骚,也就忍了吧。 “咱不提这些。”三爷往前走。 嘉柔还是年幼,虽很聪明,却总是未经历世事的。她一下子急红了眼,哭了出来:“心里别扭。您不别扭么?” “还好。”三爷停下来。对嘉柔,他是心有不忍的。 “您凭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别扭,美玉姐也别扭。就您不别扭。”嘉柔呜呜哭着,声音很大。 幸亏四下无人,但三爷也慌了,皱着眉头说:“哎,是有些别扭的。” “为什么不接美玉姐走?您又不是没地方放她。”嘉柔质问起来。她自己是被情所困过的,但自己是有着落的。嘉柔心疼美玉,她看不得美玉落单,想不得美玉一个人时,得有多痛。 三爷傻了,他不明白美玉如此之言,到底要说什么。三爷唉声叹气了几声,说:“嘉柔。”这是三爷两年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可不是那种寡情薄意之人。美玉,不瞒你,我确实打算接走,可是她不肯。” 嘉柔抹着泪问:“然后呢?” 三爷说:“然后我俩就闹掰了。” 嘉柔深呼吸几次,说:“然后您就来娶我?” 儿女情长真能救英雄脱离困境。三爷一直怕的是嘉柔发现自己娶她的目的是山顶。但按照刚刚她所说的,他三爷娶嘉柔的动机就成了美玉不肯下嫁。这倒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辞了。 三爷心里轻松不少,原来是嘉柔所想不过是:我三爷是要娶亲,娶不到那个就娶这个。还以为嘉柔承袭了她母亲沈易氏的睿智,自己往后不好隐瞒什么。但这么一看,嘉柔还是陷在那点男女之事里,那日后也就好相处了。 “您别这么说。我和姑娘早就有婚约,有没有美玉,咱们都是要完婚的。”三爷自言自语地,他说给嘉柔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身为京城名门本草堂的少爷,他深知自己在婚嫁大事上,没有多少回身的余地。 嘉柔沉静了一会儿,说:“咱趁着天亮,赶紧上山吧。” “请姑娘带路。”三爷说。 今年的葡萄园比去年扩了一半,原来那条通往山顶的小路被新的葡萄架遮住,嘉柔带着三爷饶了好半天,也没找到路。 三爷说:“别找了,咱自己摸索着往上爬吧。” 本来半个时辰可以爬上去,这一绕,快一个时辰才上去。艰险处三爷拉着嘉柔,二人也不觉为难。刚刚吵的那一架,倒是拉近了彼此。 登顶时太阳开始西落。也好,阳光不那么刺眼,视野倒更透彻。壮丽风光一扫山脚时的所有不悦,嘉柔踩上那块大石头,指着东边说:““您看,这里恨不能瞧见通州大营。” 三爷早就被一望无际的视野震惊,他一言不发,一脚迈上制高点,内心澎湃不已。他插着腰,面迎着山风,看着眼前的京华大地,“老天爷,这不是把全北京看个透。”三爷依旧无言,他把这句话放在在心里念叨了几遍。 三爷站在石头上,把北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嘉柔见他痴醉的样子,不想打扰,就自己跳下石阶,走到一颗槐树下。 嘉柔说:“要是有望远镜,说不定能看到我家院子。”她踩下一串槐树花,低头嗅了嗅,念叨着:“真香啊。” “等会儿各家就要生火做饭,看看什么叫人间烟火,袅袅炊烟。”三爷留在石阶上,自言自语,他想把北京看得再仔细些。 嘉柔独自踩槐花,三爷就站在石阶上等。他们各干各,谁也不用照顾谁。 不多时,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天暗了下来。近处和远方的炊烟升起,三爷放眼往东,心说嘉柔那句带着望远镜能看到通州,的确不假。他越看越焦躁,双手不自觉地握起拳头,也咬紧了后槽牙。 “三爷,咱走吧。天黑了不好下山。” 三爷不舍地又了几眼,跳下石阶,带嘉柔下山去。 下山路不好走,二人算是摸爬滚打地,也顾不得许多,连搂带抱。 快到山脚时,天完全黑了下来,三爷突然想起什么,问:“这山路这么抖,你们上次怎么上去的,怎么下来的。” 嘉柔被艰险的下山路弄得身心疲惫,她也不顾上过过脑子,开口便说:“嘉略护着我,伯驾护着美玉姐。” 三爷脸一沉,嘉柔呵呵笑起来:“我说错话了。” 三爷被嘉柔的笑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咱以后别说这,成么?” 嘉柔睁大眼睛说:“您问的啊。” “得,我错了。”三爷嬉笑着。 嘉柔接着说:“再招惹您一下,晚上我住美玉姐姐那儿。” 三爷说:“我这点儿事儿是被您看了个通透,您随意,爱住哪儿住哪儿。”他们已经从山上下来,二人大步流星地朝医馆去。 嘉柔还是呵呵地笑,三爷压着步子在后面跟着她,嚷嚷了一句:“住就住,别瞎胡说!” 嘉柔乐呵呵地回头,看着三爷说:“放心,决口不提您。”说罢,她再也抑制不住地,爽朗大笑起来。 三爷被嘉柔弄得没脾气,他长出一口气,大声说道:“嘿!吃饭切!饿了!” 开春以来,伯驾的眼科手术,让医馆扬名四方。不少肿瘤和骨外科患者,也跑来这里求诊。九国医馆的医生们,终于感受到了在法国、德国的一流医馆才有的忙碌。这让所有的医生,都开始废寝忘食起来。 巴斯德为了能让忙医生们吃上热饭,特意推迟了返点儿:从每晚6点半延后到每晚7点半。 嘉柔和三爷走进食堂,空无一人。她问三爷:“医馆的人,等会儿都来这里用餐么?” 三爷说:“护士在旁边女校吃,护工在厨房后面的小房间。这儿只有医生才能进来。” 嘉柔点了点头,问:“那我在这里合适么?” 三爷说:“偶尔的女访客还是可以的。之前你母亲也是在这里用餐。” 嘉柔和三爷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三爷想着山顶的事儿,心不在焉地跟嘉柔说话。嘉柔盼着嘉略和容川快点来,伸着脖子看窗外,也不介意三爷的无精打采。 不久,医馆总算有医生走出来,络绎进了食堂。嘉略、容川和伯驾三个走在后面,几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 嘉柔起身迎出去,嘴里小声叫弟弟的名字。嘉略快走几步到她跟前,“姐,什么时候来的,等一天了吧。” “上午就来了,人太多,没敢叨扰你们。”嘉柔拿出手帕,帮弟弟擦去额头的汗渍和油渍。“怎么如此辛苦啊?顾得上吃饭喝水么?” “哪敢喝水啊,去趟茅厕耽误多少事儿,就连午饭也就是啪啦一口,有时候想吃也吃不上,还没看完病人,饭就被别的大夫拿去吃了。” 嘉柔拉着嘉略坐到自己座位旁,让他赶紧吃饭。 嘉略看着姐姐越发美丽,傻呵呵地笑着。 “表姐,你怎么不问问我呀,我也很累呀。”容川坐到嘉柔对面,噘着嘴问。 “你看那不是槐花炒鸡蛋么?”嘉柔知道容川最好的口儿就是植物炒鸡蛋,比如香椿炒鸡蛋,茉莉花炒鸡蛋一类。嘉柔一进食堂,就把自己摘下来的槐花,交给厨子,麻烦他炒一盘。 饭菜端上来,现在的伙食比之前好了很多,每个人都有鸡蛋,火腿,面包,鱼和奶油汤。嘉略实在太饿,低头猛吃了一会儿,把自己填了个半饱,才抬头说:“姐,我现在做白内障摘除术,做的可好了。” “先吃饭,从家带了酱牛肉,等会拿给你。” “太好了,这儿的伙食越来越好,可我吃不惯,都是甜口。” 容川抢话道:“我也吃不惯。虽然我们杭州也多是甜口,但我更喜欢咸的。” 听着弟弟的抱怨,嘉柔小声问嘉略:“女校那边的伙食好么?” “没去过,但肯定没这么好。”嘉略边吃边说。 巴斯德是在嘉略他们后面进了食堂。三爷见巴斯德,赶忙迎去寒暄,医生们见三爷来,也都热情地上前问候。只有伯驾对他视而不见。三爷倒放下架子,主动跟伯驾打招呼。伯驾没什么兴趣地点头示意后,就坐下吃自己的。 三爷跟着巴斯德做到长条桌最里面的位置,这是院长的主位,三爷自然地在右手边落座,艾克曼坐在左手边。 巴斯德说:“三爷早就来了吧。” 三爷说:“白天就到了。没敢打扰你们,就去葡萄园转了一下午。”他隐瞒了自己上了山顶的事儿。 巴斯德说:“我下午就回来了,一回来就看诊。现在病人太多,我得跟东交民巷说说,以后换人去给出诊。我得在医馆帮忙。” 三爷说:“怎么突然就这么多人?” 巴斯德说:“瞧,那位美国兄弟,眼科手术做得太好,十里八村的都跑来了,还有山西河北远道儿来的。说是百望山有一位神医,什么病都看。别管是哪里有问题,全跑来了。这倒是好事儿,把我们各科大夫都给忙活起来了。” 听了这话,三爷可真是醋意大发。谁不行?非得是伯驾。怪不得他刚刚那么不可一世。三爷心里疼了一下,他想,美玉被这么厉害的 人物围着,怕是已经忘了自己了。三爷想着,抬眼看向伯驾,他看起来与自己同岁,面部轮廓清晰,肤色较深,肩膀宽厚,手臂修长,从身高上论,伯驾好像比自己还高那么一点。三爷越想越难受,他放下刀叉,一口也咽不下。 “今天的饭不合口?”艾克曼问。 “没有,没有。”三爷又拿起刀叉,强迫自己继续吃。他低着头,努力把思路引导山顶一事上。 饭后,容川送姐姐去医馆找美玉,嘉略在食堂门口等着三叔,他有话跟三叔说。 三爷的客房里,嘉略对三爷说:“三叔,这段日子太忙,也没发现什么角落和密室。伯驾先生,并也不被这里接纳,不是主流,所以很多地方他也没去过。现在他日日忙着看病做手术,真都没工夫去诊室外的任何地方。”嘉略说完这一长串话,打起哈切来。 “他那么牛,不是主流?”三爷问。 “以前不是,以后有可能是。”嘉略困极了,闭着眼说。 “不提他。我不是告诉你了么,甭跟着瞎掺和。以后别在这些事儿上费心。”三爷说。 “嗯。”嘉略很是失落地低下头。 三爷见他是真想做点什么,倒也正好有事儿需要他帮忙,便开口道:“不过,还真有事儿需要你帮个忙。” “三叔您说,嘉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嘉略又一次跪下了。 三爷笑起来:“快起来快起来,这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成口头禅说了是吧。” 嘉略嘿嘿笑着:“三叔,我就是特想干点大事儿!” “所谓大事儿都是最后那一哆嗦,前面都是一件一件小事儿铺成的。现在就需要你办一件小事儿,把地下室标本间,也就是停尸房的要是,套一个模子出来。” 嘉略严肃地点了点头,“三叔,虽然您不爱听,但我还得说:嘉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这话,嘉略自己也笑了。 三爷也跟着笑,“今儿就在我这挤着睡吧。” 忙了一天的嘉略,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三爷把嘉略推到小床的一侧,把椅子拽过来,顶在那里,以防嘉略掉下去。自己躺在床的另一侧,拿外袍做枕头垫着头。他听着嘉略的鼾声,琢磨着明早天一亮就起床,得再到山顶看看。想着想着,三爷也快睡着时,被嘉略的梦话惊醒:“美玉姐,给我一把新的手术刀。” 这句美玉让三爷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正要感叹什么,嘉略又说了一句:“谢谢美玉姐。”然后咧嘴乐出声。 “嘿!臭小子!才多大就有这心!”三爷笑着,然后倒头睡觉。 天还没亮,三爷就起来了,他独自走在山脚的小路上,静心思量昨日在山顶所见。三爷当然不希望自己的那些揣测是真的。但是,当他再次登顶时,东方初升太阳的光辉洒在这片平原上,东南西方向放眼望去,那通透到天尽头的视野,又一次让三爷提起了心,也紧紧攥上了拳头。 他在山顶转了两圈,用脚丈量土地,越量心里越慌,他反复对自己说,这里足以承建一座宽阔高大的医馆,一座四层高的洋楼。到时候,站在洋楼顶上,更是一览无余。就在他一步步确认自己的揣测时,他突然想起了西直门胖副手的话:“哼,那么老高,夏天热,冬天冷,老弱病残上得去下不来,想一出儿是一出儿。” 他又想起艾克曼的话:“医馆不是拿来赚钱的,只是维持经营。” 三爷努力调整者呼吸,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但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向自己砸过来:“这么老高建个疗养院?老弱病残怎么上来怎么下去?北京周边就没几个洋人,建疗养院给谁住?医馆不拿来赚钱,那拿来做什么?” 三爷的内心翻江倒海!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推断,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要建烽火台! 清早的山顶很凉,三爷却满头大汗。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没急着把地契交出去。但后面怎么走,是一点主意也没有。 “去圆明园找那对夫妻。”这是三爷眼下唯一能想起来的。 他急速下山,跟车夫阿贵简单打了个招呼,说药材库有急事儿要马上赶回去,请阿贵照顾好嘉柔回通州。他疾驰而去的身影被医馆窗前站着的美玉看了清楚,她一直在期待三爷来找自己,也一直害怕三爷再出现。美玉目送三爷消失在视线里,然后整理心绪,回到忙碌的工作中。 三爷策马到圆明园附近的那间客栈,老板娘见三爷来,本想打趣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但看出他的神色慌张,就把那些不着调的言辞咽了回去。她用胳膊肘戳自己男人,甩了个眼色。老板顺着自己媳妇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三爷后,赶紧放下手里的账本,迎出来。二人见面谁都没说话,三爷径直跟着老板往里间客房走。 “怎么了三爷?”老板问。 “大哥,有事儿跟李公公商量。”三爷说。 “这么急?”老板问。 “甚急!” “您先住下,怎么也得一整天,李公公才能来。”老板说罢,便出了客栈 ,往城里的方向,策马而去。 三爷在店里住下,老板娘进来几次送些零碎吃食物。晚饭时,还端来一户烧酒。 三爷说:“嫂子,您客气。” 老板娘说:“关着门说啊兄弟,别瞎叫,谁是你嫂子。” 三爷问:“不是么?” 老板娘说:“也不想想,李公公的手下,能是些什么人。谁给他们当媳妇儿?” 紧张了一天的三爷,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前半个脑门说:“没想到没想到。原来你们不是真夫妻。” 老板娘说:“三爷是没受过罪,也不爱揣摩别人。” 三爷说:“还真不是,是想不明白。” 老板娘给三爷斟了一盅酒,问:“何事想不明白?说来听听。”说罢,她干了自己那盅酒。 三爷心说山顶的事儿犯不上跟个女人说,但美玉的事儿,倒是能请她帮着说到说到。 “那我就叫您一声姐姐。”三爷说。 老板娘赶忙开口道:“打住,谁是你姐姐。我没你大!” “您怎么知道我岁数?”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儿:“三爷您是跟我这儿没话找话么?找了你自然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弄清楚了的。您身上几个痦子都门清儿。” 三爷点点头,说:“行吧,不过,还真没看出来您没我大。” 老板娘哎呦一声,伸出手掌,打三爷的胳膊。 三爷继续说:“那成,我还是继续叫您老板娘吧。” “兄弟,快说,瞧你墨迹的。到底是何事想不明白?” “嗨,我那个姑娘,死活不肯做妾。”三爷摇着头。 “听您这意思,做妾还是好事儿了?”老板娘问。 三爷把身子往后一靠,不解地问:“有什么分别么?不过是以不同的身份,跟着自己喜欢的人罢了。她要是真喜欢我,会在意是妻是妾么?我娘怎么就能给我爹做妾?” 老板娘也把身子往后一靠,运了运口气,说:“如月定不在意是妻是妾,她也定是真喜欢您,您要了她不就得了。” “您别跟我逗闷子行么?”三爷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低头不说话。 老板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您把女人分成三六九等,希望她们按照您给她们划分的三六九等,对号入座。凭什么?!” 三爷看着已经急了的老板娘,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傻愣愣看着她。 老板娘接着说:“能让三爷这样心焦的姑娘,不是一般人,定是美若天仙,又聪慧可爱。” 三爷有些日子没见到美玉了,他想她,能有人陪着自己一起聊聊美玉,也能解解相思。三爷顺着老板娘的话说:“您说对了。我就纳闷,怎么老天爷,能造出这么好的人。何为尤物,美玉就是尤物。”三爷忍不住叫出美玉的名字。 “美玉,”老板娘说,“这名字就不一般。” “不一般,”三爷说,“人如其名。性情也是。时而温润,时而冰冷。” 老板娘说:“如此佳人,何不娶为妻?” 三爷愣了,他又干了一杯,然后如黄河决口般,痛痛快快把隐藏的心事,一股脑说地出来:“我可是本草堂大户人家,她是孤儿,还是洋人养大的孤儿。虽说倾国倾城,但我们家要的也不是一幅画!如果家里认,我自然乐意。可是,家里说她过于娇艳, 怕惹了麻烦,不肯让她入门。说我实在放不下,就在外置办一处私宅。我是想着,先接过来,有了子嗣,自然也就能给个侧室的名分。再者,在她之前,我就已经与那通州大营沈家的姑娘定了亲,那姑娘确与我本草堂是门当户对的。论前后,我也只能给她侧室的名分。我就不明白了姐姐,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能入我林家做妾,有何不妥么?总好过她跟一群飘来飘去,这儿待几年,那儿待几年的洋人一起,好上万倍吧。” 三爷顿了顿,干了一杯酒,继续说:“姐姐,您说,她到底喜不喜欢我?我现在都觉得,她是不是图着我什么!怎么说好就好,说断,就这么嘎登一声,断了!”三爷重重地放下酒杯。 “您是给她费了千金万银了?”老板娘问。 “那倒真没有,像是什么贵重物件都没有,她在医馆,也不戴那些。”三爷琢磨着说道。 “那您是给她置办了产业?买田买地?”老板娘接着问。 “那也没有,她在医馆,有地方住,也不需要买田买地的。” 老板娘说着听着,也随着三爷干了好几杯,然后呵呵笑起来,说:“三爷啊!那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姑娘一不要钱,二不要地,您说她图您什么?那无非也就是图着能嫁进你家的门儿吧。” “倒也是!”三爷点点头。 “如果她知道自己进不去您家的门儿,还这么跟您藕断丝连着,那咱就不能说人家姑娘,图你什么。那她可是真心对这个白眼狼!”老板娘红了眼睛,仰头干了一杯。 三爷也随着干了一杯,“唉,我是真喜欢她!” “挺好,您三爷也有今天!”老板娘笑起来。 “您这话什么意思?”三爷问。 “那个如月,找回来好几趟。她说您以前就找过她,只是您不记得了。”老板娘笑起来,边笑边抹去眼角的泪。 三爷眯着眼,皱起眉头道:“别说别的,说美玉。” 老板娘说:“美玉是个好姑娘。” 谁知道是情浓还是酒农,总之三爷哭了起来,他先是掉了两滴眼泪,然后呜呜地哭出声,再一会儿就哇哇地喊起来。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儿,说:“至于的么?一个女人,您不是最不缺女人么?” 三爷抹了一把脸,满嘴唾沫,说:“我想她!” 老板娘呵呵地笑:“哎呀,美玉要知道您这么难熬,可得多欣慰啊。” 三爷抬起头说:“不是,您这又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还不懂我的意思?她还不明白我对她一片真心?” 老板娘接着笑,说:“哎,别想了,您想不通。睡吧。” 老板娘起身拿走已经喝干的酒瓶,三爷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自言自语。 三爷冲着正要关门的老板娘问:“过些日子,过几年,她能想通么?” 老板娘冷笑一声,说:“能。你给她点时间,她早晚能想通。” 老板娘关上门,转身间泪流雨下,她嘴里念叨着:“离开他五年了,我也没想通。他也求我,也醉,也哭,也如此难熬,可我为什么宁愿跟太监做假夫妻,也不做小!” 第二日傍晚,李公公到。 “怎么了这是,着急麻慌的。龙首有眉目了?”李公公见着三爷,开口问。 三爷说:“嗨,没有。只是发现点儿别的,赶紧跟您知会一声。” 李公公说:“何物?值得三爷如此兴师动众地,叫我出来。” 三爷听出李公公半带着埋怨,解释道:“自然是不比龙首轻。” “怎讲?”李公公好奇地追问。 三爷说:“李公公,洋人怕是要在山顶建一座,烽火台。” 李公公不解,瞪大眼睛看着他。夫妇俩也被三爷说得甚是疑惑。 三爷把近日所行大概给李公公讲了一遍,但没敢坦白自己不去盗取龙首,是怕给巴斯德惹麻烦。只说龙首毫无踪迹,但可用他们急需的山顶来换。自己为了拿到山顶,还应允了亲事,可谓全力以赴了。就在他准备和医馆院长巴斯德交底时,他留了个心眼儿,到山顶探究一番,才得出“烽火台”的结论。 三爷握着李公公的手臂说:“公公,咱们拿龙首,最终也是换个家国安定。可眼下,洋人要在百望山顶建烽火台,那不是直冲着咱皇城来了?丢了北京,还要龙首做什么?” 李公公被三爷的话惊得不知所措,他有些眩晕,先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重重地坐下。 然后转身对着老板问:“山东怎么样了?” 三爷插话说:“公公,不是山东,是山顶!” 李公公看向三爷,皱起眉头,气鼓鼓地说:“别打岔?!” 三爷缩回身子,一旁听着 。 老板接过话,对公公说:“公公,您问山顶还是 山东?” 李公公急了,拍着椅背说:“嘿,跟我逗闷子是吧,我问你山东,山东!” 老板急忙点头哈腰,说:“是,不少人闹了起来,而且参与的人是 越来越多。也听说,毓贤,就是山东现任山东巡抚,招安了那些人,对他们烧教堂、杀洋人,不闻不问。眼巴前儿,不止山东,山西、河北也兴起来了,说是不日要进廊坊。” 李公公扭头看向三爷,翻着白眼,拉着长音儿说:“听见没,姆们,说的是山顶。” 三爷想笑,憋住了。老板娘却没憋住,她插话道:“公公,是山东。”然后哈哈笑起来。 李公公也无奈地跟着笑,“你们几个兔崽子,把我这老家伙都绕进去了!” 三爷和老板见公公笑了,才敢笑出来。笑过,李公公回到严肃的神情里,说:“里里外外,咱都被动了。” 三爷不解,但不敢问,怕又被当了笑话。这种时候,只有女人能出声,她们不担心在男人面前丢了颜面,女人的不谙世事和反应迟钝,正能映衬出男性的能耐,反倒让人喜欢。 老板娘果然开口问道:“公公,您的意思是?” 李公公说:“我的意思是,洋人早就不甘于那点地界了。毓贤啊毓贤,你是痛快了,我大清可有的罪受了。” 老板娘见三爷和自己男人还是满面疑惑,她自己也没完全明白,就接着问:“公公,我们几个兔崽子甚是迟钝,您接着说。” 李公公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老板娘,溜达着说:“这是多好的借口,就算以“自卫”为由,也可以从天津往北京调兵了。” 几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李公公冲着三爷问:“三爷有什么要说的?” 三爷说:“公公,若这样分析,那百望山顶的疗养院岂不就是?”三爷把右手的拳头砸在左手的掌心里,他没把话说完,而是看着李公公问:“李公公,您看这事儿是不是这意思?” 李公公说:“虽无实锤,但按照常理来推断,八九不离十吧。”李公公又看向老板,问:“你的意思呢?” 老板是个木讷的人,李公公选他,是觉得他可信。但有什么事儿,跟他商量,他都没什么主意。 老板见李公公问自己,赶忙开口道:“我觉得,你们分析的都对。” 老板娘虽与他不是真夫妻,但相处多年,也有了感情,她以志同道合者的身份,赶忙帮自己男人打圆场:“公公,咱们没必要等到实锤,才相信。就按常理推断,确是如此,没跑儿了。” 公公坐回到椅子上,想了想,说:“三爷,地契还在你手里么?” 三爷说:“在。但还不在我名下。” 李公公问:“在谁名下?” 三爷想李公公真是岁数大了,竟忘了他刚刚说过,为了拿地契,娶了地契主人的女儿。 “在通州沈家夫人名下。” 李公公问:“你刚刚说她叫什么来着?” “易杭彩。”三爷说。 “易杭彩?她应是当年和珅的管家,易管家的后裔。”李公公说。 三爷想起嘉柔之前是跟自己提起过这么一出,但当时他没多问。 “公公,需要我去确认么?”三爷问。 “不用,不用。那都是以前的事儿,我也是听老一辈儿说起过和珅家的那些起起落落。每次,他们都会提一句易管家。”李公公摇摇手。 老板娘帮李公公换了一杯热茶,李公公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地不能丢。” 三爷顺着李公公的话问:“那,是否要到官衙,换了姓名。” 李公公摇摇头,说 “不可。你拿着地契那张纸就好。换了姓名,我们就都暴露了。” “公公想得周全。那龙首,我们该如何行事?”三爷,老板,老板娘齐声问。 “地不能丢!”李公公重复了一声,“哎,那龙首,还是辛苦三爷,盗取吧。”李公公低头盖上茶杯盖儿,把茶杯轻轻放在椅子旁的小桌上。 三爷内心感叹,绕了这么一大圈,又绕回来了。虽有些为难,但龙首之重,还是重过他和巴斯德的交情。既然只能盗取,那也只好对不住兄弟了。 三爷点头答应。 李公公说:“散了吧。” 夫妇俩搀扶着李公公去自己房间休息。 三爷起身回百望山。他得赶紧去落实龙首所在。 李公公在自己房间,和夫妇俩又说了好些私密话。 “我要是没记错,那山脚也是易家的。”李公公对夫妇俩说。 夫妇俩站着,仔细听着,不搭话。 “老一辈儿说,和珅的管家,易氏一族,拿着整座百望山。他们不种树不栽花,就那么买了一整座山。” 夫妇俩站着,仔细听着,还是不搭话。 李公公啧了一声,说:“接话啊。” 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 李公公说:“哎,白跟我这么多年。你们应该说,不合逻辑。” 老板娘恍然大悟,赶忙说:“对对,的确不合逻辑。” 李公公看向老板,问:“你说,怎么个不合逻辑。” 老板笑笑说:“自然,不老少银子买一座荒山,不拿来生钱。那自然是有别的所图。” 李公公笑着点头,满意地说:“以后就这么看事儿,看人。凡是那些不合乎常理的,背后自有它与众不同的道理。” 老板娘是个极聪明的,她紧接着问:“公公,那您说,易氏一族的逻辑,在哪儿?” 李公公冲着他的徒弟,也就是老板说:“瞧你媳妇儿多机灵。”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据说,易氏一族拿下百望山,是为了帮和大人,埋一箱财宝。” 老板娘惊讶地问:“买下一座山,为藏一想财宝。那得是多大一箱财宝啊?” 李公公放下茶杯:“这话你就听一半。那得多大一箱财宝,怎么可能。” 老板逮到话口儿,说:“就是,哪儿有那么大箱子,不合逻辑。” 老板娘噗嗤笑出来,李公公也呵呵地笑着说:“终于开窍了。” 李公公接着说:“医馆的人,必是知道这箱宝贝的。若三爷过几日找到的是这箱宝贝,你们就一起抬出来。这宝贝,一样有用。” 老板问:“公公,有何用?” 李公公说:“拿来买点兵器,军舰什么的。有钱,还怕没处花去?” 老板又问:“公公,我能问问,您是哪个大人下面的么?咱们上头是哪位大人?” 李公公起身,边往外走边说:“这能告诉你么?告诉你就不合逻辑了!” 老板娘问:“那位三爷,让他知道么?” 李公公摇摇头,说:“算了,让他先找着吧。” 十三、 错认百宝箱 1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这个夏天,百望山过得不容易。一是病人太多,大夫们不得休息;二是人多喘出来的气儿太多,医馆里就像个大蒸笼,甚是憋闷。 伯驾一边给病人检查,一边对美玉说:“往年不觉得热啊。” 美玉扶着病人的头,说:“往年哪儿有这么多病人,这楼体又厚实,太阳晒不透,比地窖也凉快呢。” 伯驾:“是得执行新规了,以后家属不能都跟进来。这可好,一个病人,五个家属。” 伯驾手里的病人听了,开口道:“大夫,我就带了一个家属来。没给您添乱吧。” 美玉赶紧笑呵呵地说:“哎呦,您别多想。不是说您。” 病人怯生生地说:“那就好。就怕您大夫不高兴。” 伯驾用英语对美玉说:“你看,病人都怕大夫,也不信任。他们觉得,大夫会对自己不喜欢的病人,下黑手。你说咱们会么?” 美玉也用英语回复他:“那倒不会,不过不喜欢的病人,咱干脆就不给他看。” 伯驾赶紧纠正:“您这话要是传出去,咱医馆就歇业吧。” 美玉咯咯笑着说:“我知道你 是医者父母心,没有谁比你 更关心病人了。” 伯驾请病人起身,自己转身写病历,下笔前,他认真地对美玉说:“你比我更关心病人。”然后,一边书写病历,一边用干净的白毛巾擦汗。 写好后,美玉帮病人翻译说:“您就是普通的白内障,等着下周的周四手术吧。” 病人是从河北来的农民,听不懂什么是“周四”。他问:“那到底是哪天?” 美玉翻看日历,说:“这个月的十五。” 病人抹着头上的汗往外走,边走边回头盯着美玉,因为天太热,美玉没带口罩,那病人顾不上看路,只想多看美玉几眼,一头撞在门框上。 伯驾头也不抬地轻声对美玉说:“你应该带个口罩。” 美玉没搭理伯驾,对那位病人说:“您小心看路。外面凉快,快去吧。” 伯驾说:“你带上口罩,就可以减低病人在医馆出外伤的几率。” 美玉不想跟伯驾臭贫,走出去叫下一个。幸好,下一个是个老大娘,美玉搀扶着她进来坐下,老大妈开口第一句,不是大夫我哪儿哪儿不好,而是“这姑娘真俊。” 伯驾笑着看美玉,只见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口罩带上,然后用一副月牙样的眼睛,笑着跟大妈点头。 今日,无风。所以不止是楼里热,院子里也不凉快。有阴凉的地方有限,很多人挤不进阴凉里,就只能在太阳底下烤着。 医馆最初开设眼科门诊时,没想到会有一天,得来解决排队患者和家属的纳凉问题。起初也想着让大伙儿忍忍就过去了,可后来排队人群里频繁出现中暑的病症,正经的病还没看上,就得先入内科治中暑了。 巴斯德不喜欢中暑,上次嘉略的中暑,他被请到东交民巷去做笔录,说是怕以后被拿出来翻旧账,得把时间节点前因后果都记录好,那段日子,弄得巴斯德心烦意乱。 所以眼下,他得把预防工作做到前面,别日后又得被拉去做什么记录,更何况中暑不是小事儿,真是在医馆外出了人命官司,那就得不偿失。巴斯德时常被这些看似无关紧要,实在千丝万缕的琐碎事务弄得焦头烂额,他不得不承认为医的不易,但也时时刻刻沉醉在给病人问诊的过程里。他对自己说:“谁让你做医生做上了瘾,那就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吧。” 预防中暑的事儿必须尽早实施,巴斯德请三爷想办法。 “您看看,怎么能让山里凉快些。”巴斯德问三爷。 “您可真抬举我。”三爷笑起来。 “虽说再过一个月天就凉快了,但入了秋,又会冷起来。倒不如弄个简易的帐篷,冬暖夏凉。”巴斯德说。 “院长想的真周到。” “都是大老远来的,又带着病,为医者,可不就得体会病人么?”巴斯德说。 “那就盖个简易的帐篷,夏天遮阳,冬天挡风。我再请什刹海店家,弄点冰品,冬天弄点姜汤。”三爷说。 巴斯德起身拱手:“三爷想的更周到。” 三爷赶忙回礼:“您别客气,让他们有利可图,也省了帐篷的搭建和维护费用不是。” 巴斯德和三爷一起呵呵地笑起来。 山脚的简易铺子很快搭好,虽并不能把所有等候的人都罩进来纳凉,但也能大伙轮换着,躲躲太阳。没病的家属开心地吃着冰品,给自己心理降火。 午休时,三爷对嘉略说:“你不去来一碗?” 嘉略摇摇头,说:“算了。不是那破玩儿,容川也不会被狗咬了。” 三爷说:“还记着呐?” 容川举着碗跑过来,说:“表哥,给你。”容川早就释怀了,冰品对医护人员又是免费,他每天都要吃上两碗。 嘉略推开手,说:“容川,你别吃坏了肚子。” 容川傻乎乎地笑,低头继续吃。 三爷接过话,问:“怎么都不见美玉出来?饭也不吃了?” 嘉略瞥了三爷一眼:“三叔,她和伯驾早就吃单独的小灶儿了。院长见他们根本不得休息,就让人送饭进去。美玉姐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别说您,我都好久不见她出来溜达了。那天我去手术室见她,天天也不见太阳,脸都比以前更白了。” 三爷听着嘉略的描述,百感交集。他已经不介意美玉和伯驾的亲密相处了,听得耳朵都生出茧子,况且,即使有人告诉他,美玉跟了伯驾,三爷也不介意。此时此刻,他想见上她一眼。 “她现在干嘛呢?”三爷问,他不敢直接闯进去,这是三爷从未有过的胆怯。 “应该在吃饭,我才瞧见食堂送饭进去。”容川一边吃着冰品,一边说。 三爷拔腿进了医馆,大厅左转,最里面是眼科手术室。三爷走过每一间眼科门诊,都空着。他越走越发紧张,走到手术室门口时,顿了顿,然后鼓足勇气,站到开着的门中间。 美玉已经吃完,正收拾食盒。伯驾在扒拉最后一口饭。美玉发现有人站在门口,头也没抬地说:“您先等会儿,马上就好。”说罢回身去洗手台洗手,她背对着门口,没发现那是三爷。 伯驾顺着美玉的话往外看,这一眼,让他没法再把最后一口饭放进嘴里。伯驾放下餐具,快速收拾好自己的食盒,又去拎美玉的食盒,然后对美玉说:“我出去溜达一圈儿,你们聊。” 美玉被这话弄糊涂了,她刚要开口说什么,扭头间发现门口的三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伯驾和三爷擦肩而过,还客气的说了一句:“请进。”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虽然天很热,三爷还是顺手关上了门。 美玉把湿了的手在自己腋下的衣服上擦干,越发紧张地不能呼吸。三爷走向她,美玉赶紧往窗口移动,她想离三爷远一点。 二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彼此都快窒息。 还是三爷先开了口:“忙么?” 美玉立即说:“还好。” 又是沉默。 “您呢?”美玉的心防开始松懈,关心地问起来。 “乱七八糟的事儿,非常忙。”三爷说。 “还是满京城跑来跑去的?”美玉问。 “对,通州,百望山,大后仓,几个地方跑。”三爷说。 “那可千万别中了暑,逮着机会,多喝水,绿豆汤,解暑。”美玉管不住自己的嘴和心,她下意识地嘱咐起来。 “美玉,我,我很想你。”三爷终于说出他想说的。 美玉抬眼看着三爷,她真想扑过去抱住他,但脚步太沉重,她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三爷快步走到窗前,与美玉一拳之隔,他们终于在许久的分别后,走近了彼此。 美玉泪已满面,心里的苦也决堤,她缓缓地把自己放到三爷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跟我走吧,大后仓有你的地方。”三爷紧紧地拥着美玉说。 美玉哭着说:“三爷能再来看我,我已经知足了。我知道三爷心里有我,就够了。别埋怨我不肯随你去,只是我害怕日后不受待见,心里没底。” “你怕什么?”三爷把她拥地更紧了。 “哪个侧室,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啊。”美玉也紧紧拥着三爷。 “你若担心这,那我立个字据,绝不再娶。”三爷推开美玉,看着她的眼睛说。 “何至于此,我也是离不开医馆的啊。”美玉强忍着悲伤,给看着他的三爷,一张带着泪的笑脸。 三爷不知如何回答。 美玉接着说:“您林家,总不能允许一个侧室,继续抛头露面吧。” 这要求的确很难满足了。三爷放开美玉,低着头问:“我只问姑娘一句话,你心里是否有我?” 美玉上前一步抱住三爷,说:“我心里全是你。” “那个伯驾呢?” “是我不好,他是我的安慰,罢了。”美玉又哭出来。 三爷长叹几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美玉轻声问:“三爷,日后还能再见么?” 三爷苦笑着说:“医馆我还得常来。只是姑娘若不想再见我,我就不来打扰。” 美玉浑身抖动着,说:“好,只要别一去不返,就好。” 三爷不敢回头看,直接打开门。门外已经等了几位患者,伯驾也在那里候着。美玉见门开后不少人在外面,赶紧转身抹干泪,扬起嘴角,投入工作。 伯驾见三爷垂头丧气,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 三爷不能自抑,他回到自己宿舍,整理思绪,准备晚上到地下室探一探。 去宿舍的路上,艾克曼和容川正商量着什么,也没顾上跟三爷招呼。 艾克曼对容川说:“冰品只能短时解暑,候诊人群得分流,分场上午号,下午号,不要都堆在外面等一天,病人累,医馆也乱。” 容川说:“医生目前午休半个时辰,” 艾克曼打断他:“是一个小时。” 容川赶紧说:“对一个小时。是否考虑让医生轮岗,这样能多出一个小时问诊。” 艾克曼说:“如果有足够多的医生,自然可以。可是我们现在根本没有人手。” 容川顺着艾克曼的话说:“艾克曼先生,您看,我也是一心求医,可已经负责挂号很久了。我并非不耐烦这在露天挂号的工作,只是**我能转回去学医,那不正好能多些人手,来给人看病嘛。” 艾克曼瞧着容川,若有所思。 “艾克曼先生,嘉略已经开始手术了,我不能一直在这里挂号呀。嘿嘿,您说是不是。”容川脸上堆着笑,问。 艾克曼想了想,突然给容川鞠了一躬,说:“我得跟您道个歉,忘记您是付了学费的。”艾克曼喜欢算账,契约范围内从不占对方便宜。“我们只顾着医馆的工作,忘了这里还是一所医学院,总不能让医学院的学生,不学医,只挂号!这是我的疏忽,等会我就去和巴斯德院长提一下,请他尽快安排别人来挂号。” 容川高兴地搓着手。 艾克曼继续说:“你把这摸枯燥的工作干的很不错,挂号的活儿医馆里没人爱干,但你每日都很仔细地完成工作。知道么,你的一口温柔杭州腔深得患者信赖,上次我亲眼所见,因为排队打起来的病人家属,在你柔声细语的劝解下也很快释怀。” 容川睁大眼睛,看着艾克曼,说:“是嘛?我这么 厉害!” 艾克曼说:“我看在眼里,院长也一定是看在眼里的。” 果然,身在高处的巴斯德院长将一切看得清楚。当艾克曼向巴斯德院长提出容川的工作安排时,巴院长当即决定:“让他随我去城里出诊。” 艾克曼笑着说:“院长可真是惜才如金,我都没等上能跟您一起出诊。” 巴斯德也笑着说:“能把挂号干得那么仔细认真,说明他心里有病人。这样的人,一定能成为好医生,不是么?” 艾克曼打趣地问:“院长,那您看 ,我是好医生么?” 巴斯德笑着说:“艾克曼不仅是好医生,还是好会计。” 艾克曼耸耸肩,说:“医疗行为和商业行为,的确是一对矛盾体。如果东交民巷肯多给一些钱,我也不用这么算计。” 巴斯德摆楞着手里的药罐: “好了艾克曼,荷兰人喜欢算计,这没什么大不了。” 艾克曼恭敬地看着巴斯德:“对,伟大的院长,荷兰人喜欢算计,就像法国永远都那么伟大!”然后他给巴斯德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走了。 巴斯德愣了很久,他分不清艾克曼刚才那话,是对自己的嘲讽,还是恭敬。如果是嘲讽,那么他不应该那么认真地给自己鞠躬;如果是恭敬,可这话总听起来有点别扭。巴斯德站在那里,思考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直到他觉得自己为这样的细节浪费时间有些可笑,便收拾好药罐,去病房里看病人们。 所以说风水轮流转,这么好的差事从天而降,别说艾克曼羡慕,容川更不敢相信。如今,他走路都更有了力气,下巴自然地往上抬着。每日巡诊,也甚是自然地站到巴斯德院长身边。 大巡诊是九国医馆的每日日常,巡诊分为内科大巡诊和外科大巡诊。容川偏重内科,便随着巴斯德院长做内科巡视。之前医馆人少,巴斯德手表的指针上转不了三十分钟便能巡完。现在医馆的病人多了几倍,巡诊最少得一个时辰。巡诊的大夫们,也从最初的几个人,增加到现在的小二十个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在医馆的病房、走廊里时隐时现。 巴斯德院长总会在前一日,让每个大夫重点选出最有最后代表性的病例,作为重点巡查:“所选的病例得是较为复杂或是疑难的,最好是罕见的,或在诊断和治疗中有不易解决的问题,或是有某种新的经验教训值得学习和重视的。简单说,就是疑难重症,诊断不明,治疗无效,需要多科会诊,夸学科思维才能解决的病例。” 巡诊时,每个病人由主治医生进行病例汇报。容川总是把自己分管病人的病例准备的妥帖,这都是在挂好处训练出来的。巴斯德每次都会要求其他人向容川学习。巴斯德说:“就像容川这样,你们要特别熟悉病人的病例,诊断和治疗过程的纤细情况,并准备提出尚待解决掉问题。你们需要仔细思考,阅读文献,为病例诊断与治疗提出重组的一句,征求本专科资深专家的意见。” 每个周日,巴斯德会组织大家进行一次有特别挑选出来的病例汇报。主管医生完整扼要地汇报完那个人病史后,那位病人会被带到教堂里,其他科室的医生对病人进行体检和病史询问,然后主治医生进行中心发言。 主治医生发言后,进行自由讨论。这是大伙最期待的环节。各科室之间相互提问和解释,包括鉴别诊断,治疗意见。虽然市场会出现各抒己见难以统一的学术分歧,但教堂内洋溢着的学术探索氛围,是巴斯德最喜欢的场面。 自由讨论后,是巴斯德的总结发言。容川会将巴斯德的发言整理成书,帖到医生办公室的墙上。 除了大巡诊的贴身助理,随着巴斯德出诊更是让容川荣耀无比。顺风顺水的时候,难免会得意忘形。巴斯德瞧出容川的浮躁,特意在一日巡诊时,难为了他。 “容川,这位病人是斑疹伤寒?”巴斯德问。 “对。”容川底气十足的说。 “传播斑疹伤感的虱子的学名是什么?”巴斯德瞥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记录本。 容川瞬间冒出一头汗,他知道回答不出巴斯德在巡诊时的提问,就意味着自己工作的失误。众目睽睽下,容川无言以对,“嗯、嗯”的老半天。 “别嗯了。叫什么?”巴斯德严厉地问。 “不,不知道。” “错,那种虱子不叫“不知道”。” 众人哄堂大笑。 巴斯德转向众人,说:“你们就满足于做一个能给开处方的医生么?难道我们不应该具备流行病学的基础知识么?你们是内科大夫,对么?如果连发病原因的重要因素:传播媒介,都搞不清,那怎么能说你懂“斑疹伤寒”?” 容川使劲低下头,一动不敢动。 “有谁可以清晰地背诵出斑疹伤寒的定义?”巴斯德面向大家问。 众人一起低下头。巴斯德摇摇头,很是不满 。 容川怯怯地举起手,说:“院长,我可以试试。” 巴斯德还是很看重容川的,他语气缓和了不少:“那你试试看。” “是由斑疹伤寒立克次体(Rickettsiatsutsugamushi)引起的一种急性传染病。鼠类是主要的传染源,以,以,以某种虱子为媒介将斑疹伤寒传播给人。其临床特点为急性起病、发热、皮疹、淋巴结肿大、肝脾肿大和被恙螨幼虫叮咬处出现焦痂(escha )等。” 巴斯德禁不住笑了一下,补充道:“很好,某种虱子的名字叫恙螨幼虫(chigge )。下一个病人是谁的?” 巴斯德带着大伙出了容川管理的病房,他总算松了口气,自此也做回了往日那个低调的容川。 这一整天,容川都倍感紧张,他习惯了在人前表现自己和院长的亲密关系,今日被当中指点批评,让容川觉得抬不起头来。他坐在宿舍的床上,对着正在用冷水擦身的表哥嘉略说:“表哥,今天真是丢人。” 嘉略并不参加内科巡诊,也不知道发生是很么。他好奇地问:“呦呵,您这么谨小慎微天天夹着尾巴做人,都快把屁股夹碎了的人,还能做出什么丢人的事儿?” 容川不解地问:“不是吧,我听说医馆都传开了?” 嘉略瞥了他一眼:“什么传开了?别忒把自己当回事儿?” “哎呦,那就好那就好。我以为大家都在看我笑话。”容川把内科巡诊的事儿跟嘉略简单描述了一下。 嘉略耸耸肩,觉得着根本不必在意:“我们外科什么都没听说。” “幸好巴斯德院长还是让我去随诊的。明天一早,还叫上我一起去东交民巷。”容川念叨着。 “老天有眼,我是佩服你,能天天坐那儿挂号。对了,你天天那么坐着,腰不疼么?”嘉略说话办事儿,已然一副爷们儿的调调,有些刻意,但也是他的追求。 “其实呀,挂号也能学到东西,有些患者不会主诉,说的乱七八糟,问什么只会说“难受”。为了写好病历给你们一眼就看明白,我真是没少下功夫呀。我倒没觉得腰疼。”容川谦虚地总结起来。 “哎呦大夫我难受!”嘉略演起来。 “哎呀您哪里难受呀?”容川接台词。 “哎呦大夫我哪里都难受哇!”嘉略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哎呀到底是哪里呀!是肚子疼?还是恶心?还是胸闷?还是头痛?”容川继续演。 “对对,您说的我都有。”嘉略说完这句话,哈哈笑得倒在床上。 容川使劲憋着笑,用力地倒着气儿,说:“嗨,您啊,您这是来月事了。不能用冷水擦身子。” “嘿,我说你小子,越来越贫了你。”嘉略大喊大笑着从床上跳起来,压到容川身上。 “我这都是跟你学的呀表哥。”容川已经笑得说不出话。这几个月的挂号经历,为他日后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全科医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俩人打了一会儿,嘉略问:“你说,她们都来了月事没有?” “谁?”容川还是憋着笑,故意问。 “你说谁?还有谁?”嘉略双拳左右出击打容川的大腿。 “哎呦哎呦,表哥下手轻一点啊。你是说那些女护士呗。”容川嚷嚷着。 嘉略觉得很不好意思,在床上翻了个跟头。然后跪在床上,把头埋进双腿里,说:“哎呀!” 容川接着笑:“表哥你是害羞么?” 嘉略猛地抬起头:“你笑什么?你敢说你没想过?” “想过,想过。”容川笑着点头。 嘉略清了清喉咙,严肃下来,说:“田容川大夫,我是从医学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容川也收起笑脸:“沈嘉略大夫,的确,我们应该多多关心女性患者,和为患病的女性。”说罢,容川被自己逗得倒在床上。 玩笑间,院子里传来玫瑰颂的歌声。嘉略和容川爬到窗台上,看着医生们脱下白大褂,换上黑袍子,站在玫瑰山下,手拉手唱着歌。 ”今天什么日子?”嘉略问。 “西历6月15。”容川看着站在医馆门口和病人家属说话的伯驾。 “表哥你看,伯驾在那门口儿呢,不知他是没空参与,还是没被邀请。” “为什么他们总是不带伯驾玩儿。这些欧洲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是和城里教堂一样的神父么?那伯驾又是什么人,他算是隐士么?”嘉略自言自语。 容川说:“我听说,所有欧洲来的都不能娶亲,所以他们一个个对美玉姐都视而不见的。但是美国的伯驾可以娶亲,所以他才对美玉姐那么好。” 嘉略说:“怪不得。我说除了伯驾之外的大夫们,都跟瞎了似的。” 容川听了这话,又嬉笑起来,问:“表哥,那,你瞎么?” 嘉略抿嘴笑着看向容川:“你呢?你瞎么?” 容川哈哈笑起来,捂着肚子说:“没有三叔,我就不瞎;有三叔在,我只能瞎!” 嘉略甩着手,使劲拍着床铺,笑得抽了筋,说:“哎呀,你这是选择性失明!” 容川也笑得抽筋,“哎呀不是,表哥,这叫突发性失明。是一想起三叔,便不得不“突发性失明”。” “我也是!我也是!”嘉略已经给笑瘫在床上,“是一遇到三叔,便产生短暂性的视网膜分支动脉阻塞,导致失明。这是我们眼科的毛病。伯驾能治。”嘉略提到伯驾,小哥俩更是笑不可支了。 “三叔的毛病,伯驾治愈。这个安排,合情合理,实在是妙。” “那病人姓名那里,应该写:美玉。” 小哥俩又是一次笑做一团。 “我听打扫的大娘说,伯驾在他们的道义上,和这些欧洲大陆的大夫们,虽说同宗同源,但也格格不入。”容川喘了口气,接着刚才的话题。 嘉略补充道:“幸亏伯驾在医术上是所有人看齐的模范。巴斯德院长已经让他管理和辅导几名医生助理,跟着他学眼科手术。看病的人太多,要尽快培养出可以主刀的大夫,以便每日看满一百人。” 容川羡慕地说道:“那表哥你就是那快培养出来的主刀大夫吧。” 嘉略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嘿嘿,应该是。” 二人闲聊着,天黑下来,他们准备睡下,却听艾克曼来敲门。 “孩子们,还得起来一趟。” 嘉略听出是艾克曼的声音,赶忙去开门。 “怎么了艾克曼先生?”嘉略问。 “哎,得麻烦你们到医馆外,还有点工作,得做。” 新的挂号规矩公布后,晚上十点开始,山脚下便开始排队,用不了多久就排满一百人。这一百人都是为了后天的号来排队的,他们摇着蒲扇,打着地铺,当是在山里纳凉。来晚了没排上的人只好回去再等一天。 艾克曼指着人群说:“得有人守夜。” 嘉略和容川咧着嘴说:“为什么又是我们?我们明天还得看诊呢。” 艾克曼赶忙摆摆手,说:“不,不,今天是特例。没想到我们发布了每日一百号的规矩,他们夜里就来了。明天我就安排护工来守夜。今天得难为你们来,明天你们可以睡上一整天。” 嘉略对艾克曼说:“我不想睡觉,我想给人看病。” 容川靠着嘉略说:“我不想挂号,我想给人看病。” 艾克曼抱着双臂,不知如何处理,三爷走了过来。 三爷说:“让孩子们回去,我来看着。” 艾克曼赶紧说:“那怎么行,您是贵客。” 三爷说:“无碍。我也没什么事儿,正好院子里凉快。” 嘉略和容川已经抱着三爷的胳膊连声道谢。艾克曼也只好点头默认。 三爷赶着他们几个回去安歇,“赶紧回去睡吧,明天你们还得忙上一整天。” 瞧着几个人走进宿舍,三爷才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假装如厕,进入医馆,然后,到地下室去,好好溜达双一圈儿。 几天前,三爷让嘉略套出了标本间钥匙的模子,然后到海淀县城的铁铺,配了一把。今晚,这把钥匙能不能打开那把锁,就在此一举了。 子夜时分,等号的人都已昏昏入睡,醒着的几个,也眯着眼低着头。三爷见时机一到,径直往医馆去。因为太热,医馆大门敞开着,是为了让医馆里能有些穿堂风,稍微凉快点。 三爷先右拐进到厕所,假装如厕。一边尿,一边侧耳听医馆内有无什么动静。等了好一会儿,确认此刻的病人们都已睡熟,三爷穿好裤子,放轻脚步,往地下室去。 医馆里自然是漆黑一片,只有几丈间隔的油灯照亮。三爷抹黑下到地下室,奔着地下室走廊里小桌子上的油灯而去。他举起油灯,朝标本间走去。 站在标本间门口,三爷一手举着灯,一手拿着钥匙,老半天也捅不进去。他突然想起嘉略,那小子怎么就记一下子捅开了呢?真是后生可畏。 折腾半晌,总算捅了进去,兴许是铁匠的手艺不佳,怎么也打不开。三爷急的满头汗。他干脆放下油灯,摸着黑使劲捅咕。还好,总算弄开了。 三爷抹了一把汗,他蹲下去拿起油灯,轻轻地打开门,开门声不大,但还是让他担心会惊醒了谁。三爷把门打开到可以让他侧身而进的程度,然后钻了进去。 那满屋子的福尔马林气味,扑面而来。三爷用胳膊肘捂住口鼻,举着油灯把标本间环视一圈。的确,房间四周各种泡在液体里的动物标本让人不寒而栗,他又一次佩服嘉略的后生可畏。 房间的正中,是嘉略所说的停尸床。今天床上只盖着白布,平平的,并没有尸体在上面。 三爷盯着那张床,走过去。将床移开,蹲下去敲打地砖。 过于明显的空洞声,让三爷觉得一切来的太容易。他搬开那两块松动的地砖,又把油灯拿过来照亮,幽暗的灯光下,一个大号的铁箱展现在眼前。 抑制着激动的心,三爷尝试着把铁箱搬出来,铁箱分毫不动。他想,龙首是铜制的,就算自己现在能搬动,也挪不出这座医馆。 三爷将一切恢复原状,迅速回到地面上,回到守夜的地方。 没挂上号的患者得留宿,附近村民倒有了额外的收入。但也有人觉得,引来这么多病患,会把病过给本地人。村长和海淀官衙找到巴斯德,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尽快增加医馆的人手。 于是,巴斯德向上级汇报,希望从上海和山西,调配几名成熟的医生,药剂师和助手过来,支援百望山九国医馆。幸好各方都极为配合,医馆慢慢适应了人满为患的日子。 就在大家认为一切都趋向稳妥时,意想不到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谁也没想到,人满为患没有让医馆停转;但那些不听使唤的器械,却让医馆停转了。 这个闷热的夏天,白天黑夜楼里都是人,湿气过大,透不过气,医疗器械因此生锈服饰,皮革物发霉。医生们都忙于手术和接待新的病人,顾不上妥善管理器材,无奈只好让阿贵不停地从广州调货上来。这不是长久之计,巴斯德只好宣布停诊,整顿。 近处的患者和家属到无妨,外地求医的病人无处落脚,只好滞留在黑山扈村里。村子的接待能力有限,村民从最初的喜出望外到眼前的不胜其扰,纷纷找村长抱怨。 村长责骂他们赚钱的时候挺美,医馆有困难了怎么就不能担待点。没办法,村长只好请三爷帮忙紧急盖了几栋茅草房大通铺,给病人落脚。 这边安顿好滞留的患者,那边就有人告到了海淀官衙,说是医馆停诊就是草菅人命。 官员不得不找巴斯德协商,请他早点复诊。 巴斯德带着官员把医馆的混乱场面看了一遍,官员摇着头说:“是得停诊整顿。” “从没想过,一家医馆会因为接待能力不足而停诊。”巴斯德说。 “你们西洋没见过这阵仗吧。”官员问。 “巴黎最好的医院,也没这样过。”巴斯德说。 官员笑起来:“这就是你们的文件里经常提及的:人口众多。所以病人也多啊。” 巴斯德接过话头儿,说:“人口众多,病人多,大夫也多啊。您看,是否能麻烦您,帮忙协调天津医学堂的学生,他们正值暑假,可以过来做暑期实习生。一举两得。” 官员眯着眼想,这不是简单的一举两得,这倒是一件左右都得利的政绩。“马上全力操办。”官员爽快地答应。 三天后,从天津拉过来二十名医学生。拉学生的车马,是三爷提供的。 医馆的大夫越来越多,宿舍楼住不下,年轻的大夫就两个人一间,护工四个人一间。食堂也不够用,只能轮着吃饭。 最火爆的场面是每周巴斯德的公开课。他总是会选择几个疑难杂症,请病人到讲台上站着或躺着,现身说法试地给大夫们和学生们讲解。公开课设在小教堂里,根本坐不下,大家就都站着听。有时,一节公开课会讲到半夜,大家也跟着站到半夜。就为了多听巴斯德说两句点睛之笔。他的课,的确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功效。 “我看山顶倒是不着急,山脚的相关设施得尽快扩建。您看看这些人,没地方放。”巴斯德对三爷说。 “我总算是知道为官者的难处了。医馆还是那个医馆,活儿还是那些活儿,可人一多,全变了。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些应付不来。”三爷点着头说。 “这些事儿倒还是其次,关键很多大夫我已经叫不上名字,管理不到位,出了医疗事故就麻烦了。”巴斯德说。 “您不是一直想按照法国的医疗研究所和德国的实验室,在中国弄一家医院和医学院?” “准确的说,是一家医学院,配建一所附属医院。医疗活动和教学互为基础,互相补充。”巴斯德扬起嘴角,心情大好。这是他一直梦想的,在中国,建一所一流的医学院。 很快,管理大会在玫瑰山旁召开。 主席台上,坐着九国医馆的先有成员,他们分别是: 法国医生路易· 巴斯德,法国医生吉恩· 马丁夏科,德国医生马克斯·桑格,德国医生罗伯特·科赫,荷兰医生艾克曼·克里斯丁,英国医生爱德华·  詹纳,比利时医生安德烈· 维萨里,奥地利医生安德雷亚斯· 维萨里,匈牙利医生伊格纳兹· 塞梅尔魏斯,美国医生彼得· 伯驾。 其他几个国家的医生属于小字辈,医术尚未成熟,坐在台下。 巴斯德宣布了医馆新的人事任用: 巴斯德人院长兼大内科主任,主管人事。 艾克曼任副院长,主管财务。 美国人伯驾任大外科主任,主管眼科,骨科,肿瘤科。 德国人马克斯任妇产科兼设备室主任。 比利时人安德烈任解破学教授,兼教导主任,管理助理、实习生和预科生教学,制定教学计划。 科赫任大呼吸科主任,主管伤寒等传染类疾病。 女校校长兼任护士长。 酿酒师里格拉任后勤主任,主管葡萄园、葡萄酒厂、医馆区域卫生和设施检修、食堂管理、宿舍楼管理等后勤事务。 林三爷,被授予医馆名誉院长,以顾问身份协助医馆应付当地官府事物。 其余的大夫们,论资排辈,分为主任医师,主治医师,住院总医师,第一主力助理住院医师,助理住院医师,实习医师六级。 嘉略和容川都在第六级:实习医师。他们要等上若干年,才能一步步熬上去。 简单的任命仪式过后,巴斯德宣布医馆从明日起重新营业。众人鼓掌庆贺。 巴斯德叫三爷私下说话,“哎,东交民巷又来人催我建疗养院。真是一群讨厌的家伙!” 三爷看着巴斯德,半晌才开口说,“院长,那您是怎么打算的?” 巴斯德叹了口气,耸耸肩,说:“我没什么主意,我能有什么主意,除了看病,我对这些事儿,都没注意,也不想有注意!我只能说拿不到山顶的地契。”巴斯德越说越生气。 听到地契一词,三爷只好装作没听懂,说:“院长,您有什么顾虑?” 巴斯德看了一眼三爷,说:“还记得前段日子,咱们说的那位瀛台的病人。” 三爷想了想,说:“嗯,那位病人尚且安好。” 巴斯德说:“所以,你我都是医生,我们只看病救人。可总有人假你我之手,要做点别的。” 三爷听出巴斯德话里有话。他不再言语,等着巴斯德继续往下说。 巴斯德说:“三爷,那日,我在窗口琢磨事儿,见一黑影儿,大半夜了,在院子里转。” 三爷心中一惊,但故作镇定地看着远处,说:“前阵子我上山顶去过一趟。” 巴斯德也听出三爷话里有话,他没想好如何接茬儿,便瞪大了眼睛说:“我竟然还没上去过。失职失职。” “您忙,顾不上。”三爷笑着说。 “您这么一说,我是得上去看看。”巴斯德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就抬手捋胡子,边捋边点头。 “今天这是忙着筹备明天的复业不是,要是您得空,干脆现在就去看看。”三爷笑着建议道。 巴斯德明白三爷是有话要说的,便伸出手,示意三爷前面带路。 山路不好走,三爷忘了巴斯德岁数不小,平日又忙于看诊,缺少锻炼,爬起山来是真费劲。这次登顶比以往那次都更累,三爷说:“您比那些姑娘还费劲啊。” 巴斯德不爱听这话,说:“要不是我睁一眼闭一眼,您哪儿能跟美玉来往的这么密?” 三爷嘿嘿笑起来:“可不嘛,这事儿是得感谢您院长大人开恩。” 巴斯德接着说:“不过看您二位最近不怎么走动了。到是伯驾,几次跟我说,要带美玉回美国。” 这话让三爷吓了一跳,他松开巴斯德的手,差点把巴斯德摔下去,幸好他抓住了旁边一根横生的树枝。 三爷把巴斯德拉上一处平稳地,问:“什么去美国。” 巴斯德说:“我知道你们中国可以娶几个媳妇,只要养得起,随便几个都行。但是在我们那里,只能一夫一妻。美玉可是我们的孤儿院养起来的孩子,自然是随着西方的规矩。三爷您应该早就有所准备才对啊。您跟美玉这么久也没个说法,我和护士长也不好做。我看您还是尽快把她娶了,大家都省心。你要是不行,那伯驾站出来,您也别埋怨。” 三爷说:“妈的,伯驾这小子!我就知道他一直惦记着。” 巴斯德皱着眉头说:“他惦记着也没错啊。美玉是个好姑娘。若不是我们欧洲大陆的大夫发了誓不可婚娶,那就不止伯驾一个。” 三爷急切地说:“嘿,您这话!真好听!” 巴斯德说:“得了,咱接着上吧,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儿,我这辈子是没福气消受了。” 三爷嬉笑着问:“那您还真想得开。怎么做到的?要说那些宫里的太监能做到那是他们不得以,您几位是怎么做到的,我还真是佩服?” 巴斯德一脸严肃:“别跟我们开这种玩笑。” 三爷说:“我就特想知道。” 巴斯德说:“不能说。天机不可泄露。”说罢,爽朗地笑起来。 二人就这么沿着那些粗糙的小路,你一句我一句逗着闷子往山顶去。夏日午后自然是很热,幸好一路的槐树遮了阴凉。 巴斯德年近五十,气喘吁吁爬上来,一屁股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休息,他喘着粗气,说:“哎呀,忘了随身带点水上来。” “那边儿有个小坑,蓄了些雨水,”三爷带着巴斯德来到山顶的天然蓄水池,解渴。 “我还算年轻力壮吧,但上来一趟也挺费劲的。”三爷也是呼哧乱喘地。 “这百望山旱,没有现成水源,要修一条水系才是正事儿,饮水,饮马,种菜,浇花都方便许多。修条路,也是对的。那疗养院真是没什么用。”巴斯德说。 “修也不会是平坦大道,不过是些小路。所以即使有路,也不好上。”三爷说。 “您说的不错,那些老弱病残要想弄上来不容易。上来后再想下去,也不容易。”巴斯德说。 三爷径自在山顶绕圈儿,东南西北的,望着北京。 “不过三爷,山顶的地怎么样了?拿到了么?”巴斯德问。 “嗨,这几天忙着婚事,没顾上。不过,我会尽快的院长。”三爷敷衍道。 “哦,大喜啊。”巴斯德笑起来。 “是嘉略的姐姐吧?恭喜恭喜?” “还早,明年冬至。”三爷说。 “那我还来得及备一份大礼。” “这话我可记住了。”三爷嘿嘿笑起来。 “大礼不日送到府上。”巴斯德叹了口气。 三爷看着他不解地皱起眉头,然后笑起来:“我明年冬天才成婚呢。” “我未必能熬到那时候,哎,打算到朝鲜去,不想再掺和这些破事儿了。” 三爷紧接着问:“什么破事儿?” 巴斯德说:“我也想问,那个黑影儿在找什么。” 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树荫的影子更长了。三爷和巴斯德各自站在一棵树的影子里,互相看着。不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三爷开口说:“您听到什么。” 巴斯德说:“我们听到,有人在找龙首。” 三爷问:“什么龙首。” 巴斯德说:“没什么,我想这事儿与您无关。” 三爷明白巴斯德并不打算拆穿自己。 巴斯德接着说:“我不希望那个人有什么危险。” 三爷的内心触动了一下。 “他们不会让他得逞的。”巴斯德说。 三爷并不想和巴斯德争辩什么,只想说事实:“那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 巴斯德低下头,说:“所以,我不愿意掺和这些破事儿。” 三爷说:“院长,可否让我拿走?” 巴斯德不解地看着他。 三爷继续说:“我也是怕您担不起,才没强行盗取。” 巴斯德点点头,笑起来:“总算是没白交您这个朋友。” “我拿走行么?”三爷继续追问。 巴斯德语噎,老半天才说:“那物件,我做不了主。” 三爷见巴斯德甚是为难,便转换话题,问:“院长,一定要去朝鲜么?” “哎,有些事就不说了吧。咱们下山吧。”巴斯德站起来,站到那块石头上,朝着山下的北京望了望,低下头叹息。 三爷看着山下美丽的北京,自言自语地说:“这里要建的,是疗养院么?” 巴斯德当做没听见,看着远方。 三爷绕过巴斯德,打算下山去。 巴斯德拦住他,“那龙首真有那么重要么?” “我本想用这块地,换我的龙首,可如今,您也知道这地的用处。我敬您是长兄,才跟您打个招呼。”三爷和盘托出。 “我一点都不想掺和这些破事儿。”巴斯德拍着大腿说。 “院长,这地是拿来建烽火台的。既然如此,那龙首,我也就拿走了。您受累给东交民巷一个合适的交代吧。”三爷准备起身下山。 刚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问站在高台上的巴斯德:“您自己下的来么?” 巴斯德哭笑不得,说:“下不来。您得扶我一把。” 三爷扶着巴斯德下了高台,本想不管他,自己下山去,却脱口而出:“您自己也下不了山。走吧,我扶着您。” 巴斯德笑得留下眼泪来,说:“是的,没您我确实下不去。” 又是摸爬滚打,二人赶在日落前下了山。三爷朝马厩去。 巴斯德问:“您去做什么?饭点儿,进来用晚餐。我得感谢你把我送下来。” 三爷说:“嗨,您甭跟我客气。我日后还且得来蹭饭呢。今儿就不吃了,回城里去看看。” 巴斯德欲言又止。他估摸着三爷会有所行动,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也是他完全不能阻止的。他看着三爷的背影,心中默念着“兄弟,保重。” 送走三爷,巴斯德进了食堂。他对比利时大夫安德烈说:“你的玫瑰山扩建,打算什么时候动工。” 安德烈放下刀叉,手舞足蹈地说:“我当然希望尽快。现在是夏天,适合大兴土木。” 巴斯德说:“先吃饭,吃完饭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安德烈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虽然他对上级一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这么严肃的对话,还是令人不安的。安德烈问:“我没做错什么吧。” 巴斯德说:“没有,你干嘛那么紧张。” 安德烈说:“我知道您不喜欢我自己闷头干,可我也确实不善言辞。中文的解剖学教材我正在仔细编纂,很多翻译校对工作,护士们也很帮忙。绝不会耽误秋天开班的新生教学工作。”安德烈这种业务高手,总是会用无可挑剔的工作态度和成绩,让上级说不出话来。 巴斯德说:“用不着解释这么多。我是想跟你聊聊玫瑰山扩建的事儿。” 安德烈放下刀叉,说:“好,吃完了。” 巴斯德说:“您慢慢吃,不着急。况且,我还没吃。” 安德烈又拿起刀叉,对经过的厨娘说:“再给我来一份牛排。” 二人边吃边扯了点别的,巴斯德起身,带着安德烈到医馆办公室。医馆楼道昏暗,巴斯德和安德烈每人托一盏油灯爬上四楼。巴斯德摸着黑打开办公室的门,进去后点亮房间的两盏油灯。加上他们二人手里的两盏,房间里瞬间明亮起来。 安德烈说:“啊,我最近学了一句成语,灯火通明。大概就是这意思吧。” 巴斯德说:“你跟谁学的?” 安德烈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美玉。” 巴斯德愣了一下,看着年近四十的安德烈说:“美玉今年有十六岁了,是得给她想个出路。这么待下去,我怕你们这些从小就发了誓的人,顶不住。” 安德烈耸耸肩,说:“我还好,其他人不好说。” 巴斯德说:“明年,明年准了伯驾的申请,让他们回美国去。不说这些,我找你是聊聊玫瑰山的事。” 安德烈兴高采烈地拍起了巴掌,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工,院长。” 巴斯德说:“开工之前,”话说了一半,他停下了。 安德烈等了半晌,都不见院长说下半句,急得他起身,走到巴斯德的办公桌前,盯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伸手去翻他的眼皮。 巴斯德哎呦一声:“干嘛?我还活着!” 安德烈笑起来,说:“那您为什么不说话。” 巴斯德说:“下个月开工。” 安德烈诧异地问:“您折腾这么半天,就是想告诉我下个月开工?” 巴斯德说:“嗯,是,是的。先修玫瑰山,然后修水系。”巴斯德烦躁极了。他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请安德烈帮着自己一起,把玫瑰山下的铁箱,和停尸房里的铁箱,来个乾坤大挪移。 安德烈不满地说:“院长,”他笑起来,接着说:“您大晚上叫我单独来办公室,不怕我误会?” 巴斯德又哎呦一声:“我们都相识五年多了,若我对你有意,也不会等到今天。” 安德烈嬉笑着:“那幸好我没误会,希望他们也不要误会。” 巴斯德嬉笑着甩着手说:“那就赶紧回去吧。”巴斯德心不在焉地打发了安德烈。 医馆的医生们,平日里没什么玩笑,也就拿着龙阳之好的事儿,互相逗逗闷子。 月光明亮极了,照着巴斯德办公室的窗,他站在窗前,看着安德烈走回宿舍。巴斯德在最后一刻,也没敢将百望山的秘密告诉第二个人。虽然那铁箱很重,但还是一个人办,稳妥。 百望山的秘密,正是:玫瑰山下埋着易氏留下的那箱珠宝,医馆停尸房下,藏着龙首。今晚,巴斯德需要将他们调换个位置。 自从发现了三爷的行踪,巴斯德就嘱咐自己的生活助手,也就是那位燕子湖的伙计,严密监视三爷行踪。那晚三爷替嘉略和容川守夜,巴斯德就在燕子湖伙计的通报下,守在宿舍窗前,盯着对面医馆的动静。他眼瞧着三爷进了医馆,就匆匆出了宿舍,来到医馆门口查看究竟。果然,三爷从厕所出来,直接下了地下室,又等了一会儿,三爷从地下室上来。所有这些,都被巴斯德看了清楚。 次日一早,巴斯德进入标本间。明显被移动过的停尸床和地砖,让巴斯德推测出某些因果。 从那以后,巴斯德日日都在筹划,如何能让三爷交差,自己交差,又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他知道龙首万不能遗失,那也只有如此下策了。 整顿后重新开业的医馆,有了充足的人手,每日可看满100个病人。这样一来,大部分人都可以在当日看上病,所以医馆外,也就没有长队等候了。医馆外的简易帐篷也被拆除,晚上更没人在那里过夜了。 夜深后,巴斯德叫上燕子湖的伙计,到玫瑰山下,挖出那个铁箱。他们轻手轻脚地将铁箱装上推车,运到医馆。然后抬着进入地下室。将地下室标本间的地砖下的铁箱,抬出来。把玫瑰山下的铁箱放倒停尸床下。然后,又把停尸床下的铁箱运到玫瑰山下。二人累出一身汗,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这场乾坤大挪移。 巴斯德对燕子湖的伙计说:“若不想节外生枝,若不想某些人为此丢了性命,那今晚的事儿,谁都不能说。” 燕子湖伙计操一口昌平口音,说:“您放心吧。” 三爷陪着巴斯德从下山后,就径自离开了医馆,直奔圆明园东北门的客栈。 老板娘笑嘻嘻地,拉着长音儿说:“三爷!” 老板一把拽住正要起身去迎的老板娘,小声说:“他一来你就格外兴奋。”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到:“他就一小屁孩儿,入不了老娘的眼。” 老板有点气急败坏地说:“别瞎扯,你没他大。” 老板娘说:“就兴你们男的见着小姑娘迈不开腿儿,不许我们娘儿们喜欢个小奶狗儿啊。” 老板急扯白脸地说:“不说了嘛,你没他大,他不是你的小奶狗儿。” 老板娘笑着说:“哎呦,他经过多少风雨,我经过多少风雨,他再大也是没开过眼的小奶狗儿。哎,不对啊,你着什么急?” 老板说:“我没着急,我知道我自己个是谁。”老板是喜欢老板娘,但他知道老板娘心里还有那个老相好,尚未对自己敞开心扉。他道也不着急,慢慢磨呗。虽然自己没有下面,但只要真心实意地为她点灯作伴儿,迟早是会被她纳入眼里的。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别扭着,三爷已经走近,低沉着声音,稳稳地说:“哥哥嫂子,这是打情骂俏呢?” 老板娘噗嗤笑出来:“哎呦,咱们三爷开起玩笑来,都那么道貌岸然。” 三爷笑起来,说:“姐姐读书少,就别乱讲成语了吧。” 老板娘啧啧地说:“不都说过了么,谁是你姐姐?我没你大。” 老板也一旁帮腔:“她就是打扮的老,她真没你大。” 老板娘被二人怼地起了急,甩了一下手里的帕子,往里面客房去。 三爷和老板一起跟着往里屋去,老板让伙计在柜上帮忙盯着。 老板娘坐在里屋的炕沿儿生闷气,老板端着茶杯哄她。 三爷说:“嫂子,我来,十万火急。” 老板娘说:“没读过书,听不懂成语。什么叫十万火急,给解释解释。” 老板边笑边说:“三爷的意思,就是特着急。”他笑得手抖,茶水洒到老板娘的衣裙上。 老板娘看出自己男人是真疼自己,就笑着接过茶,清了清喉咙,说:“我又不是头儿,你们爷们儿有话就说。我一阶女流,听着吩咐就是了。” 三爷也清了清喉咙,说:“近日,我像是寻到龙首了。” 老板和老板娘一起惊讶地看着三爷。 三爷接着说:“哥哥嫂嫂,那就择一日,到医馆拿吧。” 老板说:“我去请示一下李公公,三日后您再来店里,我们商定细节。” 三日后的一早,三爷到店里,老板娘还是一声长音儿的“三爷!” “哥嫂,李公公怎么说。”三爷上来就问。 “行动!”老板说。 “那就明日午后,稍晚些,您和嫂子进医馆瞧病。我得帮二位留在医馆里。等入了夜,再潜入地下室。”三爷建议说。 “要住一宿么?何不夜里跳窗进去。”老板问。 “不行,动静太大,夜里有值守的医生护士,他们都是半睡半醒。如果从窗户或者正门进,那必然被人发现。只能先住进去,一个当个病人,一个当家属陪护。”三爷说。 “那怎么出去?”老板问。 “医馆不好进,但好出。若有人问,就说家里有急事儿,要回去一趟。安排你们住进朝北的病房,那里隐蔽,大哥你出医馆绕到北边儿,我们从里头把东西递给你。北面紧挨着一处树林,进树林便不见踪影。” 夫妻二人点点头。但三爷此刻还没想出来,如何能将两个大活人,留在医馆直到天黑。 思来想去,唯一能帮自己的,只有美玉了。 想到这儿,三爷说:“别明日了,我先去安排一下。等安顿好,我再来告知哥嫂,具体是哪一日行事。” 老板说:“也对,在医馆待到天黑,是得妥善安排一下。” 三爷硬着头皮回到百望山。 这个午后,美玉在护士站整理病案。自从 医馆多了人手,她不用整日辅助伯驾看病了。 三爷趁着医馆午休,来到护士站。熟识的老护士们赶紧躲闪开,新来的护士不知轻重,问:“您是谁的家属,我们正午休,到大厅等吧。” 美玉头也不抬地翻阅病案,只见她合上手里的那一册案卷,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准备起身往护士站里面,她自己的单间去。 三爷想叫住美玉,正要开口,另一位不长眼的年岁稍大的护士问:“问您呢,您是谁的家属?” 三爷这类人,在大多数女人眼里,是玉树临风的。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有一部分女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这部分女性认为,如此这般颜值的男人容易伤着自己,便在第一眼就给自己种了免疫疫苗,然后甚至带着几许不屑和轻视地看他,说白了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我是她的家属。”三爷声音低沉,用眼神示意跟前的两位小护士,那人就是你们身后的美玉。 护士们扭头看了一眼正关门的美玉,然后不解地回头看向三爷。 三爷真想直接走进去,但也怕被许久未见的美玉撅了,便又一次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美玉的,家属。”这一次,他把音量控制在美玉能听到的范围内。 果然,正在回身关门的美玉,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安慰自己不要幻听,那不可能是三爷的声音。犹豫间,美玉探身出来看,瞧见了三爷。 美玉思量片刻,走到护士站,对两位小护士说:“这是咱们医馆的名誉院长。” 小护士说:“美玉姐,这是您的家人。” 美玉不说话,只摆手示意三爷跟自己进屋去。 两位护士瞧着他俩进了屋,立即窃窃私语,说:“怪不得美玉可以自己占一间屋,原来有这么大靠山。” 年长的护士说:“我刚从河北调过来的时候,头一天就听说美玉来头不小。还说那人是这医馆的金主。” 小护士问:“这么相好,怎么不娶了走?” 年长的护士说:“我听说那人是个大户人家,不能娶门不当户不对的孤儿为妻。” 小护士低下头:“姐姐别说这个,我也是孤儿。” 美玉关门时,看到她们在私语,她能想到她们在说什么。美玉已习惯流言蜚语,早就不往心里去了。何况三爷来访,美玉的喜悦油然而生,虽然,她认为这种喜悦,不应该。 三爷终于和美玉独处一室,他迈步向前,想抱抱她。 美玉快速绕开,开口说:“三爷辛苦。” 三爷把这句“辛苦”,翻译成“有话快说。”他无奈地低下头,想了 想,说:“我是无颜来找您帮忙。” “三爷请讲。您有什么直接说,不用您来您去的,至于这么生分么?”美玉也执拗起来。 三爷有些气,他走到书桌前,一屁股坐下,说:“美玉,咱做不成夫妻,知己总是有的吧。你用得着跟我这么见外么?我对你一片心,你不懂?” 美玉脱口而出:“这么快就定了?咱就做不成夫妻了?” “不是,您到底几个意思?我好说歹说请您跟我走,您不肯;今儿又说这话。我是巴不得,那咱们现在就走。”三爷一着急,话就特利落,还特多。 美玉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了,赶紧解释:“您别跟我逗闷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我都不是那个意思。您非要在字面儿上理解,就是诚心难为我。” “不是,我是诚心请姑娘跟我走,只要您松口儿,我只有接着的份儿。”三爷抢白到。 美玉也纳闷,怎么又和三爷扯到这个话题上,她埋怨自己的不死心,今儿,三爷又一次没有任何诚意的不给实质性答复,他还是像以往一样,绝口不提给自己名分的事儿。 “咱也别次次都为那点儿事儿翻来覆去说。您今儿找我来是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何苦绕这么大圈子。”美玉说道。 三爷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给美玉的这些没有实质意义的答复,不会说动她。但该办的事儿还得办,他起身走到美玉身边,张开双臂。 美玉用手推注他的双臂,说:“不行。三爷有话快说,等会下午就开诊了。” 三爷悻悻地放下胳膊,心里倒也埋怨自己,正事儿归正事儿,别没个正形儿。 “美玉,我真是得请你帮忙了。过几日,有一对夫妇回来看诊,他们得在医馆里,留到天黑,还得过夜。我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留下,只有来求你了。” 美玉好奇地看着三爷,问:“为何要留到天黑,还要过夜?” 三爷挠挠头,说:“能不问么?” 美玉诧异道:“为何不能问?” 三爷说:“美玉,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找你,但也不想你知道太多。” 美玉看着他,想:“你总算还把我当自己人。” 三爷说:“我确实有要务在身,他们留下,也不是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只是要拿走本来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美玉扬起嘴角,说:“看不出,三爷还有此等格局。” 三爷见美玉默认,松了一口气,不解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一直就是小瞧我。”说着,他拿起美玉桌上的茶杯,喝起来。 一切像是回到从前,美玉坐在床沿儿上,甚是亲切地说:“茶凉了,喝了胃疼。”说罢从从三爷手里夺走茶杯,泼到花盆里,倒满一杯新的热茶,说:“我哪敢小瞧您,您是高门大户。” 三爷接过茶,他们的手指相碰,他瞄了她一眼,说:“您又是护士长,又是做手术的,还懂几国的洋文,您心里,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吃家里的。”三爷知道美玉早就看透了他,他也并不避讳,自己的确不敢,或者说不愿,为了儿女之事,与他那高门大户的大栅栏本草堂,闹了别扭。 美玉站在三爷跟前,听他说话,看他的脸。 三爷抬头见美玉深情地盯着自己,顺手搂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腰间,紧紧地抱着,说:“对不住你。我一时真没办法妥妥地安排了姑娘。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要不然,也早就不来您这没脸没皮地耗着了。” 美玉是脆弱的,也是坚强的,她的脆弱和坚强,都来自三爷对她从不掩饰的爱。她拍拍三爷的肩膀,缓缓地说:“放开,咱好好说话。” 三爷也觉得此时再和美玉有肌肤之亲,不再适宜,那样,他的美玉,就变成了如月了。他放开美玉,说:“那就麻烦你,帮我把他们留到天黑吧。” 美玉说:“这不难,就让他们说,闪了腰,我找张床,给他们做“急诊留院观察”。我给他们安排嘉略的急诊。” 三爷即刻起身抱拳:“大恩大德。” 美玉打断他:“行了。不至于的。” 三爷又想上前抱她,美玉推开他,说:“病人进来了,我得去忙了。” “成。对了,得是北边儿的病房。”三爷叹着气说,往后退了两步,绕开美玉往外走。 美玉叫住他,说:“三爷,万事小心。” 三爷听美玉说了这暖心的话,觉得时机已到,快步上前,展开双臂。美玉低头笑笑,从他的臂弯下,逃了出去。 十四、 错认百宝箱 2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月光洒下来,照着山顶也照着医馆。 乔装成病人和家属夫妇俩,在美玉的安排下,住进医馆急诊室的北侧留观病房里,等着三爷招呼。为了腾出这间房,美玉把特意把已经在里面的病人挪到了二楼,那病人家属好一顿埋怨,说上来下去的不方便。美玉解释二楼通风好,也安静。那病人和家属才不情愿地腾了地方。 美玉时不时进北侧留观病房查看病人的情况,一板正经地询问两句。她一是要进行正常的工作,二是想偶遇三爷。 直到后半夜,医馆上下的医生和病患们全都睡下,三爷才从宿舍楼出来,进入医馆。谁知刚刚踩进医馆的第一步,一层大厅左侧急诊室的灯就亮了。三爷未作迟疑,过大厅右转,到留观室找夫妇俩。 急诊室传出急促的对话声,因为是夜里,走廊又空旷,什么动静都能传得很远,三爷在留观室听得一清二楚。 嘉略说:“怎么附近的大夫不给看么?” 嘉柔说:“看了,都说没办法。祖母疼得厉害,也只能折腾过来了。” “疼了几天了?”嘉略的声音很是急促。 “三天。”嘉柔慌张地说。 “怎么才送过来?”嘉略问。 “先是忍了一日,又在城里的各处医馆折腾了一日,这是第三日,我们是午后出发的。一路颠簸也不敢走快了,走得慢,现在才到。”嘉柔说。 三爷心里哎呦一声:嘉柔来访,还带着祖母,这可如何是好,虽知老祖母一向多病,但也别在这个裉节上出事儿啊。他真是不顾上想老人家的病情,只烦恼着今晚的行动莫不是要取消了。 三爷小声对夫妇俩说:“麻烦了。” 老板问:“怎么了兄弟?” “急诊有病人。”三爷说。 “那不是正好,他们看病,咱们拿龙首。互不耽误。”老板说。 “大哥,那应该是我们家的病人。”三爷皱起眉说。 老板一惊,怎么自己家人病了还这么稳坐泰山,老板张口便说:“那就别渗着了,赶紧去看看。” “我要是没听错,那是我通州媳妇儿的声音。病的是媳妇儿的祖母。”三爷说。 “哦,是亲家的人病了,那也得赶紧去看看。大半夜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老板说 。 老板娘也插话道:“通州跑过来啊,那么远,你快去看看吧。” 老板说:“对,人命为大,我俩可以再留一天,明日夜里行事。” 三爷无奈地点点头,说:“只好如此。我先出去看看。” 急诊室门口,三爷瞧见穿着白大褂的嘉略正在给躺在病床上的老祖母按压腹部做 检查,嘴里问着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祖母病痛,脾气也差,埋怨着孙子:“孙子,别按了,哪儿都疼。” “老太太,沈大夫得问清楚,才能诊断出毛病不是。”说这话的是病床一侧白衣女护士,只见她温柔地握着病人的手,轻声安慰道。这个女护士,是三爷的美玉。 病床的另一侧,着亮蓝色旗袍的姑娘应和着美玉的劝慰,“对,祖母,嘉略给您检查检查,忍着点啊。”边说边拉着病人的手,轻轻拍着。这个姑娘,是三爷的嘉柔。她们一左一右站在祖母的床边,各有姿色,美不胜收。三爷脑子里飘过一句不该在这时飘过的话:“真的,都挺好。” 嘉略对美玉说:“美玉姐,去请马克斯吧。我怕是腹水。” 美玉急忙放开病人的手,答应道:“好。”说罢转身往外走。一出门就瞧见了三爷,她楞了一下,不打算停留,便径直与他擦肩而过时,三爷跟着她走了两步,到大厅无人处,三爷在她耳边说:“老太太病重,我不能不管,那事儿得明天办,那二人也得再待一天了。” 美玉抬眼看着三爷,说:“放心,那房间我单独留出来,明日若有新的病人,安排到其他屋。”说罢小跑着去医馆宿舍楼,叫马克斯出急诊手术。 三爷感激不尽,心里想着,真是没白相好一场。 美玉疾步去找马克斯,三爷也回身进了急诊室。开口问:“祖母怎么了这是。” 嘉柔和嘉略同时抬头看向门口,齐声叫了一声:“三叔。” 嘉略面露难色,但故作镇静,很平稳地说:“三叔,祖母的肚子里涨了水。到无大碍。”嘉略边说边看着祖母,安慰她。“祖母,没事儿啊,没事儿。” 嘉柔此时已不顾上三叔,只俯身帮祖母擦汗。 “哎呦,他三叔,你在就好,你在就好。”老太太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 三爷赶紧俯下身,拉着老太太的手,哄着说:“祖母,这儿可是全京城最好的医馆,什么病都能治好。容川都在这儿治好了。您放宽心,等会儿大夫就来了。” “他们是不是要给我动刀啊,那得多疼啊。”老太太一股哭腔。 “不疼不疼,有麻药。”嘉略赶忙插话解释。 马克斯急匆匆赶过来,美玉跟在马克斯身后。马克斯见到众人围着病患,开口问嘉略:“主诉如何?” 嘉略刚要回答,马克斯又说:“家属外面等。” 美玉见嘉柔和三爷站在原地没动,觉得他们可能没听懂,便重复道:“妹妹,三爷,家属外面等。这里马上要手术。您先出去吧。” 嘉柔和 三爷同步点头,同步往外走,美玉回头看他们二人同行离开的背影,不免哀伤,她迅速调整情绪,忘记那些感慨,专心辅助马上要开始的手术。 急诊室外,嘉柔抹着泪对三爷说:“祖母近来腹痛难忍,爹在大营值守,娘近日又犯了头风病,起不来床,父母亲都顾不上祖母,只好我带着她,在附近看了几个郎中都不见效。今日午间实在忍不了,便驾车来百望山看洋大夫。” 三爷安慰她说:“你今日辛苦。祖母应无大碍。” 过了一会儿,马克斯走到急诊室外,对嘉柔说:“您是家属,我们现在就要手术。” 美玉也走出来,拿着手术知情单,正面是英文,反面是中文。美玉正要解释,嘉柔接过来看着那些洋文,说:“姐姐,这么多严重后果啊。” 美玉惊讶她竟是懂洋文的,却不好意思问什么,只说:“这是惯例,若要手术,家属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美玉说着,心中升起几许惭愧,她一向骄傲自己的才学,没想到嘉柔竟是深藏不露的,竟映衬得自己浅薄浮躁。 “哦,好,那我签。” 三爷到不惊讶,他知道嘉柔是看得懂洋文的。两年前在沈家留宿时,便常听嘉柔在那里读洋文。 马克斯对嘉柔说:“嘉柔小姐懂洋文,那最好,您尽快签字。我们准备手术。” 嘉柔一边签字一边抹泪,美玉看了一眼三爷,拍着嘉柔的背,说:“没事儿,这不是什么大手术,况且我们这不都在这儿呢,三爷不也在呢嘛。怕什么。” 三爷听出美玉在编排她,悻悻地不说话。 半个时辰后,马克斯出来和家属交代手术情况:“穿刺放水顺利,三加仑差三品脱咖啡色脓液。”马克斯脱下白色手术衣,“不过,考虑肝部肿瘤。明天请伯驾和巴斯德院长会诊。” 三爷几个听完马克斯一连串的医学术语,都没说话。虽然没听懂,但知道情况不好。三爷给马克斯拱手作揖道,说:“有劳您大半夜的加班给病人手术。” 马克斯耸耸肩,笑笑说:“这是正常的急诊,三爷别客气。” 三爷说:“病人常年吃肺痨的药,怕是伤了肝了。” “那就对了,肝损伤不可避免。肺结核合并肝肿瘤,并不意外。”马克斯边说边往外走。此时已至子时,他饿得发慌,对嘉略说,“咱们去食堂吃点,你饿不饿。” 嘉略说:“我饿,但是我没心情吃。我还是留下看着祖母吧。” 马克斯不好意思地说:“哎呦,对不住,忘了这病人是您的家属。那你留下陪着吧。” 嘉柔在一旁贴墙站着,听完马克斯的话,她拉着美玉的手臂问:“姐姐,什么是肝肿瘤。” 美玉甚是慌张,只摩挲着嘉柔的背,说:“妹妹别急,老人家有些病症,也是自然。” 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着,嘉柔用帕子擦干脸,跟着美玉回急诊室照顾祖母。 三爷看着美玉和嘉柔如此亲密友好,心说日后姐妹俩共处一室,不成问题。他又一次想了这种时候不该想的事儿:他要继续说服美玉,跟自己走。 天已微亮,三爷被二位姑娘晾在了急诊室门口。正好,他挂心着隔壁的那对夫妇,便回留观室去。 老板娘打着哈欠对走进来的三爷说:“天都亮了。怎么样,老太太还好么?” 三爷也满脸疲惫,说:“嗯,做了个手术,应该无大碍,对了嫂子,那位叫美玉的护士,会帮我们再留一天。” 老板娘问:“那美玉可真是漂亮。她就是那天你哭天喊地的那位姑娘吧。” 老板插话道:“哪天,三爷哭天喊地了?哪位姑娘?” 老板娘不搭理老板,接着问三爷:“是不是?” 三爷点点头,不说话。 老板问:“我们的事儿,那姑娘知道?” 三爷摇摇头,说:“不知道,她从不问为何,只是按我说的做。” 老板笑着说:“这姑娘可真好,三爷有福气。美玉护士就是那通州的媳妇儿?” 老板娘嬉笑起来:“你可真能打岔。美玉是美玉,通州是通州。对了三爷,通州叫什么名字?” 三爷叹了口气:“您二位都够能打岔的。叫嘉柔。”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说:“三爷好福气,好福气。” 老板嘿嘿笑起来,问:“哦,合着是俩人?那三爷可真是好福气,好福气。”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得了,快让三爷回去补一觉,这一宿折腾的。” 三爷被他们二人惹得也禁不住笑了会儿,随后回宿舍补觉。和夫妇二人的交谈,总会让他觉得很温暖,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亲情。当年大哥对自己是真好,但嫂子一般,所以他从未如此和一位嫂子身份的女性相处过。那老板娘,像姐姐,也像嫂子,还有点像母亲。虽然她并不比自己大,但言谈中,总是有一种母性的慈爱关怀。 足足睡了大半天的三爷,午后起床,用餐后到医馆看祖母,不多时,便到了晚上,月亮挂上山头,医馆上下先是点起灯,又过了一会儿,又都熄了灯。 三爷走进北边儿的留观室,向那对夫妇使了眼色,夫妇二人循着三爷的身影往地下室走,也说奇怪,一切都很顺畅,甚至铁栅栏门的锁,都没有碰触半点声响。 进了标本间,挪开停尸床,打开地砖,三个人把铁箱抬出来。 “真沉。”老板说着,拿出那把****,捅咕了两下,锁开了。 三人被着一气呵成的简单容易,弄得有点不知所措。筹谋了许久的大计,真的就实现在眼前了? “大哥,打开看看。”三爷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总觉得有些蹊跷,却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 老板双臂用力向上掀开铁皮箱,三人都屏住呼吸,准备一睹那龙首的真容。 老板娘在一旁举着油灯,光亮很微弱,却依旧使得铁箱里的金银珠宝,闪出耀眼的光。 三爷使劲眨了眨眼,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镇定后,三爷告诉自己,没看错!他眉头紧蹙,手扶着铁皮箱盖愣了一会,转头对夫妇二人说,“这是什么?!” “三爷,找到了啊!”老板兴奋地抓着三爷胳膊。 “什么?!”三爷纳闷又谨慎地问,他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 “就是这宝物啊!”老板娘也跟着小声应和,“天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富可敌国吧,这足足可以买下一座城池啊。我的老天爷,原来金银珠宝真的可以闪瞎眼啊。”老板娘乐得合不拢嘴。 二人推开三爷,开始往口袋里装。三爷看着他们欣喜的样子,问:“这是李公公让我们找的东西么?!” 夫妇俩只顾着装东西,没人搭理三爷,只是老板念叨了一句:“这得顶多少个百望山啊!” 三爷愣在一边,他半蹲着,看着夫妇二人忙活。 老板娘说:“三爷您也别意外,这种事儿,知道多了没啥好。” 三爷运气,沉下脸,小声埋怨着:“合着就我自己不知道?!” 老板娘说:“回头到店里说。你近几日就来。我跟您解释。” 三爷说:“明儿我就去!你们等我,必须解释清楚喽。” 老板娘说:“您甭不自在,这也是怕您心里搁不住,您说您操心费力的,为了龙首把不想娶的媳妇儿都娶了,还能让您再为这事儿犯愁么?我们也是心疼您,才不跟您说。现在找着了,回头咱店里仔细跟您解释。” 三爷气得扭过头,又扭回来继续问:“不是,那咱找的到底是什么?” 老板娘说:“自然是龙首。不都说了嘛,咱回头店里仔细说。” 三爷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也不想干看着,就伸手帮着二人把铁箱里的宝贝装进大口袋里。三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弄完。然后他们轻手轻脚上到一层。 “怎么天都亮了?”老板娘问,“哎呦天亮的太早了。” “要是早点告诉我是这些东西,还得费劲打包,那就应该早点下去。”三爷说。 三爷让夫妇俩回留观室等,他去叫醒美玉,请美玉把医馆的推车拿出来。 每日清早,医馆都有一辆装满昨日床单和病号服的推车,送到山下老乡家里清洗。 三爷敲开护士站的门,美玉松散着头发,睡眼雄松,衣服凌乱地搭在肩上,露出细嫩的肌肤。美玉一直半睡半醒着,恐怕下面出什么事儿。此时天已经微亮,她刚要入眠,就被三爷惊醒。 三爷推开门,钻进屋里说:“还得帮个忙。” 美玉拉拽着肩膀上的衣服,问:“怎么了?” 三爷瞥了一眼她的肩头,心说这样勾魂摄魄,便忍不住上前亲了一口美玉的唇。然后退后几步,说:“大意了,只记得如何进来,忘了如何出去。” 美玉噗嗤笑起来,摇着头说:“哎呦,您可真行!” 三爷不知如何解释,他心说谁想到是那么大一箱宝贝,本以为可以从病房的小窗出去。龙首的尺寸他估摸过,刚好可以挤过小窗。 “那个推车,用一下。就你们每日送衣服那个。”三爷焦急地说。 美玉已经穿好衣服,说:“这个好说,不过我还得想想怎么跟别人解释,万一别人问起来,我是不是得说,今日起来得早,闲得。” 三爷说:“得嘞,我日后给您赔不是。天快亮了,咱得快点。” 几个人麻利儿地把口袋装到推车上,美玉说:“嫂子留下,您还病着,等白天正经办了出院再走。俩大活人没了,他们会找我要人。哥哥跟我走,就说您着急回家看孩子,正好帮我推车。” 三爷讨好地问:“那我呢?” 美玉瞪了他一眼,说:“您随便。” 老板娘看着三爷被美玉姑娘挤兑,咯咯地笑,但也不敢出声,用手使劲捂住嘴。 等到了山脚下,老板把口袋倒腾进自己栓在树边的马车里。美玉自己推着车到老乡家。这么一大早,老乡还没起来,美玉费了半天劲,把那一大堆床单衣服堆在门口,然后一个人推着空车回医馆。 幸好这一日无人早起,美玉心惊胆战地完成了三爷交给她的不明所以的任务。她走回护士站,一身的汗。三爷在护士站等她,说:“辛苦你。” 美玉边说边往自己房间去:“辛苦您。赶紧回去睡吧,这一天一夜的。” 三爷拦住她,紧贴着她,问:“我在你这儿睡行么?” 美玉尚未回答,嘉柔从护士站走出来啊,她像是听到了三爷的话,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姐姐,祖母疼的厉害,我来找您。见门开着,就进来了。” 嘉柔也是蓬头垢面的,她没去看三爷,只盯着美玉。 美玉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说:“走,去看看祖母。”说着拉起嘉柔往二楼的住院部去。 嘉柔低着头从三爷身边走过时,稍做停顿,抬头瞪了三爷一眼。 对刚才的事儿,三爷并非心安理得,但也毫无歉意。再深一层的意思,他也懒得去想了。疲惫后仅存的那点力气,还得去想那更大的事儿。 三爷经过大厅,很想过去找老板娘,质问她为何龙首变成了金银。但想着反正事已至此,也不再这一时,还是先回去休息,明日到店里说。三爷收回往留观室去的脚步,打算回宿舍去,又一想嘉柔的祖母还在楼上,病情不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去看看。 一声哀叹从心里飘过,原本孑然一身的他,怎么突然间多出来众多牵绊,掂量掂量,哪一头儿都很不轻,都不能说放就放。无奈,他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上路,到祖母病床前嘘寒问暖。 祖母是术后引起的正常疼痛,美玉安慰了两句,嘱咐嘉柔只安抚病人情绪就好。嘉柔送美玉出病房,俩人在门口小声嘀咕着,嘉柔问:“祖母的肿瘤,可如何是好。” 美玉问:“祖母年事已高,就别折腾了。我倒是不建议再行手术切除。大夫也说了,预后并不会很好。就别让老人家遭罪了。” 嘉柔说:“不手术,那日后,会很疼么?” 美玉说:“可以用些止疼的药,我想不会那么疼。” 嘉柔问:“那个什么X光机,准么?”X光机是东交民巷官员答应巴斯德的物件,倒是很快兑现了承诺。嘉柔祖母是第一位使用X光机的病人。 美玉说:“肿瘤大,看得很清晰,是中心型肺肿瘤。” 这么确定专业的话,让嘉柔难受极了。她知道这事儿跑不了了。 三爷从楼梯上走上来,二位姑娘同时扭头看向他,然后都住了口。 三爷说:“祖母怎么样了?” 嘉柔和美玉都不好意思开口回答,三爷突然意识到,这句问话,把自己带进了坑了。三个人就那样互相看着,三爷不敢表态他是要问谁,二位姑娘也都不敢开口回复。 “得,我自己去看一眼。”三爷自言自语着,走进病房。 祖母已经昏睡下,三爷看了两眼,又走出来。 见着二位姑娘,他依旧不知应该跟谁先打招呼,只好硬着头皮下楼去。二位姑娘瞧着他尴尬又狼狈的样子,竟一起笑出来。嘉柔抹去泪痕,说:“姐姐,日后祖母的止疼药,还得麻烦您。” 美玉说:“妹妹放心,一来三爷守着药材库,二来很多西药是您家车夫阿贵从南边儿弄过来。里外都是您自己的人,咱祖母,受不了太大罪。” 嘉柔听到这句“里外都是您自己的人,”害羞地低下头。 美玉瞧出她的扭捏,也感应到自己的心痛。她拍了拍嘉柔的肩膀,也下楼去。 护士站,老板娘正等着办出院手续,她对美玉说:“护士,我好了。我出院。” 美玉笑着,拿出一些单据让她签字,又拿出一张费用清单说:“这是费用。” 老板娘看了一眼,半晌没憋出一句话来。 美玉说:“怎么了?” 老板娘说:“哎呦,我说姑娘,您这是抢钱呢?” 美玉侧着头说:“姐姐,您住的可是单间儿!” 老板娘说:“行,行,姐姐有钱。”说罢掏出银子,边付钱边念叨:“给我开张单据,给我们当家的报账。”老板娘想着回头得跟李公公把钱要回来。 美玉帮老板娘办好手续,送她出去,说:“姐姐慢走。” 老板娘笑着说:“我有两句话给你,一,你漂亮又能干,怪不得三爷喜欢;二,你们这医馆也忒贵了!” 美玉笑着说:“姐姐也漂亮;我们这可都是洋大夫,养他们费钱,就这,还亏空呢。” 老板娘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不对,你们这儿不少乡下病人,他们哪付得起这钱?” 美玉呵呵笑,不作答。 老板娘说:“妹妹笑什么,有何蹊跷?” 美玉说:“我们这儿的费用灵活,那些穷人,有折扣。” 老板娘起了急,刚要抱怨,美玉抢白说:“瞧着您和姐夫都是富贵打扮,就按照原价收费了。” 其实,那些所谓的折扣,最后也都是三爷以各种形式,填补了。三爷填补着穷人的亏空,自己的烦恼却无处释放。他躺在床上,反复思量为什么开箱后看到的是满满的金银珠宝。如果不是亲眼见着夫妇俩把那些宝贝一把一把抓紧袋子里,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所见即事实。 让三爷更加不解的是,为什么夫妇俩对那满箱金银毫不诧异!他们像是早就知道所寻之物,就是这箱珠宝。过了一会儿,三爷停住了思绪,他不愿再往深里想了。 次日,他一早到客店里,找老板夫妇问话。 老板娘说:“三爷有何不解?” 三爷皱着眉头,问:“怎么是一箱子钱呢?” 老板娘说:“为何不可?!” 三爷听到老板娘底子十足的话,便软了些说:“我一直误以为是圆明园遗失的龙首。” 老板娘见三爷服了软,笑着说:“你没误会,我们是要找龙首。只是,百望山下还有这么一箱金银,李公公没敢想您能碰上,也就没多说。您要知道,这金银,可不比龙首轻。” 三爷说:“我要知道是一箱钱,就不费这么大劲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老板插话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要那么多钱干嘛?您这话可真气人。有钱还怕没处花去,拿来买点兵器,军舰什么的。” 三爷问:“这是李公公的话?” 老板说:“自然,我一个跑腿儿的,怎么能想到什么兵器、军舰的。李公公怕您知道了心乱,就没说。况且,咱也没冲着金银去,咱找的是龙首。只是碰巧,拿到了金银。” 三爷说:“听这意思,李公公是早就知道这箱金银了?” 老板娘拉住自己男人,抢白说:“这段儿话长,我来说。是这么回事儿,李公公也是听他的上一辈念叨,百望山是和珅的管家易氏,买下来埋藏这些积蓄的。和珅家败,没来得及处理这些宝物,一直就这么埋着。至于那些洋人,为何一直没动,就不明白了。” 听完这些描述,像是解开了疑问,却又出来新的不解。“为什么洋人一直留着这箱宝贝?”三爷琢磨起来。但他很快打断自己的思路,心说不能这么想下去,他林老三不是来一个接一个的破题的。 “那,龙首还找么?”三爷问。 老板娘看看老板,转头对三爷说:“没说不找了。” 三爷低头看着地板,不言语。 老板上前一步说:“等我去找李公公,看看下一步如何行事。正是饭点儿,三爷留下,咱们还没好好喝过一顿。对了,你们上次在医馆的留观室说什么来着,什么哭天喊地,你们说的是哪位姑娘啊?” 老板娘想起前日自己男人确实问起,她口中所说的三爷曾哭天喊地是什么意思。当时她无心打理,现在便赶忙解释:“那日你去找李公公,我就陪着三爷喝了几杯。喝大了,三爷想起那女护士,就哭天喊地的。对吧三爷?”老板娘看着三爷问。 “我现在哪一壶都不开,谁也别搭理我。”恼羞成怒的三爷起身离开,回医馆去。他想弄清楚为什么龙首变成了珠宝,这是事儿,巴斯德最清楚。 老板看着三爷愤愤而去,问:“他这是怎么了?” 老板娘说:“你没看出来,那日早上,那女护士对他爱答不理的。活该,瞧他那长相,就不像是会疼人的人。” 老板问:“你最近说话越发深奥。” 老板娘说:“就是说,一副好皮囊,大多配不上有趣的灵魂。” 老板说:“你说美玉么?我倒觉得那姑娘好看,也机灵,心肠还好。你没见她一个人推着那车,挺费劲的,但一点不怕苦。” 老板娘横着眼看他,说:“有完没完?” 老板嘻嘻笑起来:“有完,有完。她再漂亮也没你好。” 老板娘跺着脚说:“她不是没我好,她是没我好看!” 老板赶忙哄劝:“对对对,她没你好看。我也没有三爷好看,我皮囊不好,但我有一颗有趣的灵魂,是不是。”老板嘿嘿笑着。 “谁说你皮囊不好?”老板娘下意识脱口而出,然后害羞地出了门。 老板留在原地,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他笑着想:功夫不负有心人,看来自己快把这块冰冷的石头,捂热乎了。 几日后,祖母病情急速恶化,并非肿瘤,而是穿刺手术失败,感染了腹腔。沈宗福和沈易氏赶来医馆,他们没对巴斯德做任何追究,万分感谢后,带着祖母的遗体,回通州去。 嘉柔无心和三爷说什么,只强打精神跟美玉告了别。沈宗福到是拉着三爷,在山脚下说了许久。再后来,他们同在百望山下,商量对策,也是在山脚的这个位置上。 送走沈宗福一家,三爷头更大了。沈宗福跟他讲的,是有关八国军队蠢蠢欲动的事儿。若不是近日和李公公等人走动起来,这些家国大事,三爷是不往心里走的。但如今,他猜想着那些蠢蠢欲动之后,将会是这样的景象。 三爷爬上医馆四楼,坐在巴斯德的办公室里等他。 巴斯德午间到办公室休息,见三爷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若无其事地问:“三爷近来可好?” 三爷起身关上门,说:“院长,您就别跟我绕圈子了。” 巴斯德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然后扬起嘴角,缓缓地说:“三爷,惊喜么?” “惊喜?到现在我都不敢信!那是不是您在地下室放了什么迷魂药,让我们看到了幻象。”三爷半认真半讽刺地问。 巴斯德说:“幻象?!您可真是抬举我!” 三爷说:“所以您什么都知道。” 巴斯德生气地说:“我可是这百望山的一家之主,你做什么,我都知道。” 三爷不甘示弱,但他没有起身,而是压着火儿,刻意拿着他那独有的低沉声音说:“这百望山是我们大清的。您是不是当错了家,做错了主。” 巴斯德被三爷噎得说不出话,他扬了一下眉毛,缓了缓情绪,说:“反正我也快走了。你也埋怨不上我。我能帮的,全都帮了。” 三爷紧接着问:“您说您都知道,那您都知道什么?” 巴斯德冷笑道:“三爷,真的要我拆穿您么?您上蹿下跳地,我的宿舍您也来过了。” 三爷白了他一眼,说:“好好说话,谁上蹿下跳?再者说,我找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包括这箱金银,也是我们的。”三爷自然不允许任何人,用“上蹿下跳”这样的词形容他,他非常在意个人形象。 巴斯德说:“所以我才让你如此轻巧地拿回去。我想着你们的人,兴许会看在你找到了如此一大箱子金银珠宝的份儿上,放过您,不再逼您找龙首。这样,你我都好过。”” 三爷问:“院长,那箱金银到底怎么回事儿?” 巴斯德说:“再说一次,我是大夫,我不是你,我不是商人!那箱金银,九国医馆的第一代院长,就发现了。他要求继任院长,绝不可动用半分。” 三爷辩白道:“我是商人,但我不爱钱。” 巴斯德愤愤地说:“那是你的钱太多,你才不爱。你得像我一样穷,再说不爱,才是真的不爱!” 三爷岔开话题:“我说不过您,可为何那箱金银,不可动用半分?” 巴斯德也白了他一眼:“你不也说,那是你们的东西。我们,是来做医馆,治病救人的。不是来偷盗你们的东西。” 三爷点着头:“您承认那是我们的东西就好。” 巴斯德急了:“不承认能让你拿走么?” 三爷说:“所以您都看见了?” 巴斯德说:“我没看见,我只是给那晚值班的看守,都放了假。” 三爷想怪不得一整夜,院子里一个人巡视的人都没有。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三爷问:“龙首在哪儿?” 巴斯德气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金银让你拿走,别太贪。” 三爷也站起来一语双关地说:“我贪?你们占了那么多地方不还是要动山顶么?好意思说我贪?” 巴斯德说:“我总不能为了成就您的大义,就把自己的命和医馆上下十几口子的前途,都搭进去。以后,也别让美玉掺和你们的事儿。你到是真舍得。” 三爷说:“什么叫我的大义?这是我们的地盘儿,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但听的巴斯德心疼美玉,倒是很三爷欣慰。 巴斯德说:“您别想了,山顶和龙首,最后都是他们的,一个都不会少!” 三爷愣住,不再言语,片刻后,转身下楼去。 十五、 李公公丧命三爷慌 1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三爷气鼓鼓地下楼,到了一层,他还是到护士站转了一圈。他气得不能自抑,抓着正在护士站值班的美玉进到她的房间里。他一把抱住她,紧紧地,然后又松开。美玉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绝不能跟那个伯驾走?听见没有!”三爷抓着美玉的肩膀,一句一字地说。自家的地和东西都被洋人占了,那自己的女人就不能再随了去。 美玉摘下护士帽,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您是来跟我赔不是。“ “我又怎么了?”三爷被美玉的话噎着了。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往外拿那些东西的时候,您说改日来给我赔不是。”美玉盯着三爷的眼睛说。 “哦,对,我突然惊扰了姑娘,是得赔不是。还得谢谢您随叫随到。” “三爷的话我总记得真切,您还会认为我要去美国。大后仓我都嫌远,别说美国了。”美玉诧异三爷少有的激动,也埋怨他到如今都不懂她的心。伯驾再好,她也不会跟他走的。 “行,行。您有这话就行。”三爷点着头,推开美玉。 “您这是怎么了?”美玉关切地问。 “心烦,我也纳了闷儿了,怎么四周都是水壶,哪一壶都不开!”三爷一屁股坐在美玉的床上。 “要么拿走几个水壶,专心开一个;要么就都照应着,水多火少,慢慢等着一个接一个的开。您就别心急着要一起开了。”美玉说。 这话闪着智慧的光芒,三爷像是想通了什么。他看着美玉,说:“你怎么那么聪明?” 美玉笑笑,“我这不是聪明,我这是磨出来的。” “我怎么磨不出来。”三爷打趣道,他慢慢走向美玉。 “您是大户人家没受过罪,自然不用费心思去磨什么。算了,不说了。又扯到这个上。”美玉绕开三爷。 三爷追着她,试探着问:“我在你这儿休息会行么?” 美玉无奈地看着三爷,说:“那您不又多了一个不开的水壶?。” 三爷说:“就想把这壶水烧开了,偏偏这壶就是不肯开。” 美玉重新戴好护士帽,说:“嘉柔真是个好姑娘,她。” 美玉的话说到一半,三爷就打断说:“我娶她,是因为。” 美玉看着三爷问:“因为什么?” 三爷低下头:“我需要山顶那块地,至于为什么,你就别问了。” 美玉说:“甭管什么缘由,您总是会娶她的。您还是先把她那壶烧开了吧。”说罢,就要走。 三爷追着说:“我看你们俩相处的挺好的。” 美玉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迈步离开。 三爷坐回床上,想不懂为什么两个姑娘都瞪了自己一眼,合着自己两头都没落好。他拍拍大腿,悻悻地抬屁股走人,他想回大后仓去清静几天,但又困意十足,只好先到他自己的宿舍,先睡个午觉。 虽说龙首尚无踪影,但那箱珠宝算是交了半个差。也许这半个差够李公公他们忙活上一阵子,但三爷心里却甚是不爽快。他宁可什么都没找到,也不愿自己图来图去,是一箱金银。这和自己当不顾身毫不犹豫投入组织的初衷,相去甚远。 三爷懒得骑马,找了辆拉脚的马车回西直门大后仓去。 车驶入城内,三爷像是一下子从幻影里跌回人间。看着西直门下,外省客商、本地的小贩、驮着货物的骆驼队和插着皇家黄色小旗的拉水骡车混杂一处,好不热闹。进了新街口儿,当铺和钱庄开着门,满汉菜肴的饭铺小伙计门外大声着拉客,洋货店雇佣了西洋乐队捧个热闹,这一副车水马龙,伴着路边你来我往的寒暄客套话儿,三爷终于放松下来。他想着今晚后厨会做什么,也寻思了一下,要不要去找个如月来。 车停稳于本草堂药材库店铺大门处,朱一河的儿子朱全有出来接。 “三爷好。”全有和嘉略同岁,今年十四。 三爷一下子没想起来这人是谁,疑心地看着他。 全有赶忙解释:“三爷,俺是通州大营沈家大宅的管家,朱一河的儿子,朱全有。”全有的折扣山东口音,提醒了三爷,三爷点着头,说:“对,想起来了。所以你是看着门房儿呢?” 全有学着三爷的口音,使劲地冒着京腔说:“对,看着门房儿。” 蹩脚的儿化音弄得三爷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多天,他头一次会心地笑。 全有俯身随着三爷往里走,边走边问:“三爷嫩晚上吃点什么?” 三爷被他纠结于京腔和山东话的口音,逗得呵呵笑起来:“有什么吃什么。不在意。” 全有点头哈腰地说:“得嘞,俺去厨房吩咐。” 许久未回柜上的三爷,应该停留片刻,跟掌柜们寒暄客套一会儿,但这两天实在浑浑噩噩,柜上的事儿根本无心过问。只和掌柜的交代了句:“明儿跟您说。”就径直进了后院。 洗过手,抹了把脸,三爷想着开饭还早,就朝后院的小门儿去,他要到西堂看看胖副手。 “怎么了三爷,这是。”胖副手正在西堂后院的小储藏间,摆楞一瓶红酒。这储藏间,也是他们二人时常把酒言欢的地方。 “哎,烦得慌。”三爷说。 “有日子没见,去哪儿烦去了?这么好的事儿,也不想着我。”胖副手嘻嘻笑着问。 三爷吸了口气把身子往后靠,然后扭头把那口气重重地吐出去,说:“边儿切!别惹我。” 胖副手说:“得了啊,我想烦都没什么可烦的。每天就是念经,吃饭,再念经,再吃饭。” “是啊,瞧瞧,怎么都瘦成这样儿了。”三爷看着又胖了一圈儿的胖副手说。 “您可真会说话。我还是回去念经吧。”胖副手拍着肚子说。 三爷总算逮着了比自己不如的,笑着拦住他说:“您恼什么?这不就是和尚应该干的么?中外和尚一个样儿。” 胖副手从不和三爷计较自己到底是“和尚”还是“神父”,他挑了挑眉毛说:“胖就胖,念经就念经,至少没人动我?” 三爷也挑了挑眉毛,问:“说来听听,几个意思?” “听说,他们要换了巴斯德。”胖副手耸耸肩,然后哼哼哼地笑起来。 “哎我说你小子,怎么这么幸灾乐祸。对金先生是,对巴斯德也是。要不您就一直在这儿当副手上不去,您就不知道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忧领导所忧,乐领导所乐。您这么瞧着领导笑话,能提拔您么?”三爷把胖副手编排一顿。但他也心中一惊,他一直认为巴斯德离开百望山是自己主动申请的,并非上面赶他走。可胖副手的话听起来更像是被动离开,难道巴斯德的上级,发现了他们拿走珠宝的事儿?三爷急于掩饰内心的慌张,赶忙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接着问:“因为什么?” 胖副手被三爷这段长篇大论吓得说不出话,他缓缓地回应道:“三爷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啊,我确实喜欢跟领导对着干。”说罢,胖副手嘿嘿笑起来。 三爷陪着他嘿嘿乐了一会儿,继续追问,他想从胖副手口里,得到更多消息:“那到底为什么,他们要换了巴斯德?” “疗养院呗,嫌他忒慢,没进展。我就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那么着急,把我们赶到山上去?”胖副手又耸了耸肩,干了手中那杯酒。 “就因为这?”三爷试探着,希望从胖副手这里打听到更多消息。只要不是那些珠宝的事儿泄露,那三爷心里便踏实一些。 “我说也是,疗养院有那么重要么?他们应该努力改善一下我们西堂的伙食,我们是几个堂里最穷的。要不是有您,吃都吃不饱。”胖副手抱怨起来。 三爷站起身背着手左右前后绕圈,胖副手坐着唠叨个没完,后面的话,三爷一句都没听到。 胖副手见三爷绕圈,招呼他坐下,说:“要我看,是这么个逻辑:西堂是块宝地,看看那泉水,哪儿找去?欧洲大陆都没有一口堂里,是有水泉的。他们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就是看中这块地方,借口把我们送上去,他们好接手。” “嘿嘿嘿,停啊,这话我不爱听!这我们的地儿,怎么就在你们之间倒手了 。再者说,弄走你们俩用得着兴师动众的盖一座疗养院,还在那么老远的山上,您也忒觉得自己个重要了。”三爷每次起急之时,就话多,还特利索。 “您急什么?又没让您去住那荒山野岭的养老院。莫非三爷舍不得我?”胖副手满脸坏笑。 三爷溢于言表的焦虑的确事出无因,不合逻辑,论那疗养院也好,胖副手搬离也好,他都犯不上这样气急败坏。他赶快收敛心神,也埋怨自己还是不够老练,平日里被称为沉稳,也不过是不善言辞罢了,距离喜怒不形于色,还差得远。 “我可不就是舍不得您啊,您走了,谁跟我喝酒?”三爷顺着胖副手的坏笑,也笑起来,他努力把话题引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不想谈得过深。 “他们要真的换了巴斯德,那我们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得离开这儿。得,反正这是咱俩谁也使不上劲的事儿,谁听咱的?等着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吃瓜吃瓜。”胖副手递过一块西瓜。 三爷瞥了他一眼,说:“最近学了不少话啊,一套儿一套儿的。”三爷心里想着疗养院的事儿,敷衍着胖副手,也不想就那些话题深究。 胖副手放下酒杯,说:“我发现跟您说话,特费劲。” 三爷歪过头,问:“怎么了我又。” 胖副手说:“我刚刚那段富有深意的论述,您不觉得说的特好?您不想说点什么?” “哪儿段儿?”三爷不解地问。 “嘿,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段。”胖副手一脸不耐烦。 “您不说了么,咱们使不上劲,吃瓜吃瓜。”三爷笑着递给胖副手一块西瓜。 “兄弟,别满腹心事,弄得跟个娘们儿似的。你有多少事儿说不出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龙首没找着么?”胖副手接过西瓜,不满地说。 三爷抿了抿嘴,说:“哎,你!”他本想问“你怎么知道?”,幸好迅速反应过来不能这么说。 胖副手指点着三爷说:“你什么!你要找到了,早就把如月叫来了。” 三爷伸手握住胖副手指点着自己的那根手指头,说:“别指点我。” 胖副手灵机一动,眼睛闪着光,说:“这不叫指点,这叫指指点点。” 兄弟二人开怀大笑,三爷说:“您这中国话学得可真到位。” 胖副手举着酒杯碰了三爷手里的酒杯,说:“喝酒更到位。” 二人喝完那一整瓶红酒,三爷说:“我想到钟楼上看看。” 此时天已暗下来,堂里更黑,胖副手递给他一盏油灯。胖副手看着三爷起身往钟楼去,自言自语说:“就说您满腹心事,这是要上高处解解心宽啊。” 三爷举着油灯爬上钟楼,高处风急,是夏日里最好的纳凉之处。他独自站在钟楼的风里,东南西北四处看着,脑子里一会儿是龙首,一会儿是山顶,还有沈宗福在山脚跟自己说的那些时局,和巴斯德即将离去的消息,三爷突然觉得,自己怎么活着活着,竟活出了“家天下”的滋味。大哥没教过他这些,大哥自己应该也没见识过这些,虽然兹事体大到三爷有些承受不住,但无论如何,自己应该是林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人了,想到这里,他内心很是很欣慰。欣慰之时,自然想起美玉,顺着又想起嘉柔,她们各自瞪了自己一眼,想着想着,三爷美滋滋地笑了。他举高双臂,伸展上身,衣袍随着高举的双臂向上拉,摩擦着腰部以下的某个部位,他机灵了一下,觉得是得找如月过来坐坐了。 正准备下楼,三爷听出门口传来山东口音的对话,便端着油灯下了钟楼。 管家朱一河的儿子朱全有从前院的大门走进来,正跟门房儿说要找三爷。 “怎么了?”三爷见全有有些急,赶忙问。 “一个官员打扮的人,来问药。掌柜的让我赶紧来找您。” 三爷纳闷,怎么是官员打扮的人?难不成又要被瀛台请去问诊?他把油灯交还给门房儿工人,带着全有往后院去。 “三爷,大门在那边儿。”全有说。 “从这儿走,近。”三爷说。起先两步三爷走地很快,但他马上提醒自己,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便刻意放缓了脚步。路过储藏间,见胖副手正在门口啃西瓜,满脸是西瓜汁,三爷看着他滑稽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他边开那过道的小门儿,边对胖副手说:“明日到同和局,吃九转肥肠。” 胖副手满嘴都是西瓜,一时咽不完,就抬手笔画了一个OK,全有不解地问:“三爷,那是什么意思?” 三爷说:“那是“好”的意思。” 全有也学着比划起来,比划了一路。 所谓官员打扮的人,其实是李公公。全有到京不久,分不清官场上的事儿。三爷见来者是李公公,现是松了口气,却又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药材库前厅,李公公正同掌柜的唠家常,见三爷过来,笑嘻嘻招呼道:“哎呦,咱三爷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眼前一亮。”边说边走过来。 “李公公,好久不见啊。您老满面红光,近来还不错吧。”油灯昏暗,黑灯瞎火,二人睁眼瞎一样地互相恭维。 “托您的福。我还满面红光呐?哎,林家大爷上次开的方子用完了,再跟您这里拿一副。”说吧,李公公递出来一副药方。 “这方子我熟儿,您稍等,我亲自去配。”三爷迈出一步,又收住脚说,“得,干脆您直接跟我进来得了。您看着我配。”三爷嘿嘿笑起来。 进入里屋存放上品药材的房间,三爷拿着药方,一边抓药一边说:“出了什么事?您亲自来店里。” “多亏了您,上头很是满意。还有,您别介意,确实是上头不让说,怕队伍里有人起了歹念。您别多想,就连我也不知道竟是那么一大箱真金白银。”李公公解释道。 三爷很想问,怎么夫妇俩是知道的?但又觉得,李公公能如此出言安慰自己,已经不错了。自己也就别不识好歹地不下台阶。既然李公公能这么给自己脸,那还是赶紧兜着。 李公公见三爷不说话,安慰道:“三爷无需委屈,这等事儿,都是提着脑袋,知道的少点,到能多睡些安稳觉。” 三爷说:“公公,您说的对,不过也有些差矣,知道的多还是少,都睡不好安稳觉。上了这船,就下不去了,也不想下去。” 李公公笑笑,说:“三爷的话口儿,越来越上道儿了。 “那是,跟着公公,竟也学了些官场上门道,怎么说,怎么听,还真是学问。”三爷心想,没有那箱宝贝的蹊跷,他是学不会这些里格楞的。 “上瘾了吧。”李公公笑着问。 三爷说:“上瘾了。对了公公,那后面呢?龙首咱还找么?” “哎,说不好。还没给个准信儿。有人怕了,有人退了。想必您也听说了最近的事儿,虽鸿章大人反对废立,但东交民巷还是不表态。东交民巷不表态,咱们爷,就算有了龙首,也,也不好说。头绪太多,我也找不到什么逻辑,推断不出什么结论。” 三爷紧接着问:“那合着,现在到底是谁当家?”此刻三爷想起了巴斯德的话,“他是百望山的一家之主,他说了算。”听公公的意思,是如出一辙啊。 李公公说:“照目前着左右都说不通的事态,我不知道谁当家,但我们自己人肯定没当这个家。这么推,才能合上逻辑。” “哎!我们怕洋人,又要用洋人。后院那芝麻大点的西堂,洋人之间你挣我夺,那可是咱们的地儿,咱们人谁能管?听您的意思,这天下,谁说了算,也得听着洋人的?爷能不能名正言顺,还得听洋人的?”三爷放下手里已经包好的药。 李公公自行拿过药包,说:“稳妥推进吧。若要停,我会给你信儿。” 三爷不解什么是“稳妥推进”,问了一句:“稳妥推进到底是稳妥还是推进?” 李公公说:“三爷这话问得到位!” “您别笑话,我是真不明白。” 李公公说:“我理解着,就是没决定是否停下,能往前推,就往前推,推到哪儿是哪儿,但中途不可惹了麻烦。” 三爷冷笑道:“就是出了什么事儿,先自己担着呗。” 李公公笑道:“就算不是稳妥推进,有了什么事儿,也是自己担着。” 三爷嘿嘿笑起来:“跟公公聊天真是过瘾!也好,正需要些时日去找,他们是把龙首挪到别的地方了。”其实,三爷早就上了瘾,就算上头说停,他也会继续找下去。 李公公回身要走。 “公公,病人身体可好?” “病人?”李公公不解。 “就是瀛台那位病人。”三爷解释着。他是真的关心那位病人可安好。 “哦,无恙!无恙!” 李公公拱手告辞。 “无恙。”百望山医馆里,巴斯德说出同样的话。 “可他确实消瘦,面目苍白无血色,心跳无力,精神不振,”伯驾摇着头念叨。前几日,东交民巷的官员来请巴斯德再入瀛台问诊,巴斯德又带着伯驾同往。他倒不是对自己的医术没有信心,只是带个人同往,可以佐证自己的判断。 “无恙就是无恙!”巴斯德院长很明显地不耐烦,打断了他。 伯驾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说:“对不起院长大人,我不该把真话说出来。” “你!”巴斯德缓了口气,接着说:“好了孩子,有些事情,我们只能配合。就好像那些简单的问诊,我们都用流利的中文完成。但,必须讲洋文,因为必须有一个翻译在场。这才符合程序。谁都得在程序里过日子,不是么?” “好,我同意院长,那,我能否知道,那位病人,你们给那位病人,每次都开了哪些药?”伯驾用尽可能缓和的语言,去接近事实的真相。 “亲爱的伯驾医生,你会给一个没有病的人开药么?如果是,也是一些安慰剂。好了,我们不谈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比百望山还高,不在你我的能力范围内。”巴斯德抓起自己的听诊器,快步离开。 伯驾看着院长的背影,不再说话。他转身过去看嘉略在那里整理的病案。嘉略很想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但他意识到气氛太过严肃,便装着什么都没听到,头也不敢抬,直到侧耳听着巴斯德走出病案室,才抬头问:“院长怎么了这是?这么大气性。” “典型的肾病,为什么说无恙?恼羞成怒,这是说谎后自我防卫的典型症状。”伯驾翻着病案说。 “你们在说谁?”嘉略问。 伯驾愤愤地,用手指着病案,“这是谁写的病历,日期都没有!”说完,他使劲在病案上敲打着,又重重拍了一掌,然后甩手而去。 此刻,嘉略根本不顾上他们口中的病人是谁,是否有病,是否真的是肾病,他只顾着冒出一头冷汗,因为写错病历是医馆大错,嘉略吓得赶紧伸头去看,发现果然是自己的笔体! “哎呀哎呀!惨了惨了!”嘉略自己叨咕着,他如临大敌般,额头瞬间又激出一层汗。 嘉略用手指着那些字体,小声念着:入院前7天无明显诱因解小便时发现尿中有大量泡沫,持续很久不能散去,伴颜面水肿,呈凹陷性水肿,伴尿量减少、发热、腰痛等症状;无肉眼血尿,无胸闷、胸痛,无呼吸困难、紫绀等症状;患着精神较差、睡眠欠佳、大便正常。 “哎呀哎呀,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哪天哪天?”嘉略搓着手,脚下踱着小碎步,他只好又默念几遍病情描述,努力回想是哪天的事儿,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总算把日子补了上去。 容川走进来,看着表哥慌张地样子,问:“怎么了表哥?” 嘉略尚未平复心情,腿还是软的,说:“别提了。并案没写日期。” 容川啊了一声,说:“这么大意。” 嘉略说:“我这毛糙的劲儿,是改不了了。后怕,这要是被人发现了 ,又要面壁一周。那日子不想再来一次。”他松口气靠在椅子上,想起刚刚他们提到的那个有病当没病看的,纳闷巴斯德院长从不会这样。嘉略眼睛直着愣神百思不得其解,容川看了,问:“表哥,你别那么自责,不至于。” 嘉略懒洋洋地说:“我倒不是自责,我是纳闷儿。”说到这儿,嘉略想起自己刚刚补充的病案,正是肾病。他看向容川,愣着神儿。 俩孩子大眼瞪小眼儿,走廊传出匆忙的脚步声,伯驾在门口探了半个身子,一闪而过,大声说:“你们俩,急诊!” 学生们最喜欢的就是急诊,新鲜的病人带来的是新鲜的病例,一场急诊学到的东西,能有效帮助他们理解书本上枯燥无味的内容。 嘉略腰部一使劲,从椅子上窜起来,小跑着伯驾去追。跑了没几步,发现自己的白大褂上蹭了刚刚补日期时的油墨,只好又跑回病案室,换了一件干净的。他知道这样的污损,被女管家看到,不仅自己被通报批评,值班清洁工人也会被罚。 换好了衣服的嘉略,折返到急诊室时,病人已经在抢救了。 “是受撞击后,脑部水肿引起的深度昏迷。去叫巴斯德院长。”伯驾对站在一旁的容川念叨着。容川拔腿往外跑,一回身还跟嘉略撞了个满怀。 巴斯德院长匆匆赶来,他快速地向伯驾询问初诊情况,伯驾嘀咕了几句,然后俯在巴斯德耳边私语几句,巴斯德像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错愕了一下,又马上回到镇定里。 “准备开颅。”巴斯德果断地下了指令,并指定嘉略和另外一位天津来的医学助理,一起进入手术室。 “容川,去找病人家属签字。”伯驾吩咐容川。 容川出去找家属,找了一圈不见人影儿,跑回来说,“送他来的人都走了。” 巴斯德楞了一下,扭头看看头已经肿成两个大的伤者,说:“准备手术。” 手术进行到子夜才结束,巴斯德疲惫地走回办公室,补充手术记录。嘉略和那位医生助理在病人被推走后,直接躺在手术室地上睡觉,他们站了4个时辰,已经完全动弹不得。美玉把病人推到另一侧的急诊留观室,然后回来给嘉略和那位医生助理,盖上一块轻薄的毯子。 这是医馆建立以来的第一台开颅手术,所有人都格外关注。巴斯德关心着病人的病情,也不忘安排人到东交民巷报告此事,毕竟,这位伤者,是一位下身缺失了核心器官的男性。 嘉略全程参与了手术,很多人围过来询问手术细节,嘉略也很开心地和同事们分享。特别是容川,他没能被巴斯德院长指定进入手术室,有些失落,嘉略便把手术过程,完整地画下来,一步一步地给他复述。容川听了几遍都听不够,提出很多问题,也不免抱怨两句:“我随着院长出诊那么久,他还是更喜欢你。” 嘉略说:“我生猛些,他是怕你见不得脑壳打开的样子吧。” 容川怯怯地说:“还真是,我到现在还是怕看那些血呼啦的东西。哎,日后,我做内科吧,做不了外科。” 嘉略拍拍他的肩膀,说:“内科清闲,外科太累,体力活,说实话,我觉得跟我爹给牲口看病,是一个意思。”说完这话,嘉略起身到二楼住院部去。此时病人的情况平稳一些,已经被搬到二楼住院部。 除了吃饭,嘉略对这位伤者是寸步不离,他要全程 参与病人的康复过程。美玉给病人换药时,总是劝嘉略注意休息,嘉略也总是笑笑说:“没事儿,美玉姐,好不容易赶上一个重病号,机会难得。” 美玉拍拍他的头,说:“幸好这病人没有家属,不然你这话被人听了去,还得跟你起急。” 嘉略嘿嘿笑起来:“姐姐说的事。我口无遮拦了。所谓医者父母心,此刻,小弟应该眉头紧锁,痛彻心扉,再默默地留下两滴眼泪。” 美玉往外走,她被嘉略的话逗得笑起来,出门时扭头看着嘉略,说:“嘉柔有你这样的弟弟,多好。” 心中不免感怀的美玉下楼去,楼梯上也不免顺着嘉柔,想起了三爷。正想着,只见三爷从医馆大厅门口处走进来,他老远见着了美玉,挥手招呼她。 “美玉,嘉略呢?”三爷问。 “楼上看着病人呢。”美玉说。 “哦,那我先上去找他,有事儿,等办完了,我来找你。”三爷这是真心话,虽然他急着找嘉略,要跟他商量继续在九国医馆寻找龙首的大计,但一见到美玉,他就只想粘着她。 美玉瞧出三爷的不舍,她怎么忍心让三爷着急,便赶忙说:“嗯,别急,我等着您。” 伯驾正好路过,他向三爷和美玉点头示意。美玉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也黯然神伤起来。三爷看出美玉的失落,又见四下无人,快速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美玉惊慌不已,心说怎么能在医馆大厅做这事儿。她瞪大眼睛看着三爷,说不出话。 三爷贴到她耳畔说:“我就是特想你。”说罢起身往楼上去,他想着赶快跟嘉略交代好事情,便下楼找美玉。他是真的很想她,今日能趁机把这话说出来,心里敞亮极了。 二楼的住院部,三爷挨着个把病房看了个遍,终于在最里面的房间,找到嘉略。他走进去,对嘉略说:“那事儿还得接着弄。” 嘉略没抬眼看三爷,他双手戳着腮帮子,盯着病人,问:“什么事儿啊三叔。” 三爷好奇地走近他,俯下身,问:“什么病人,这么上心?” 嘉略看了一眼三爷,然后用手指着躺在床上的伤者,说:“瞧,开颅手术,我做的。” 三爷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然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嘉略嘿嘿笑着说:“不,其实不是我做的,是巴斯德院长和伯驾一起做的,我是助理,但我是巴斯德钦点的助理,全程参与手术,三叔,这次手术,让我彻底爱上了医学,我一定 能成为一名好大夫!” 三爷已经听不到嘉略在说什么。他直起身,死死盯着床上的病人,呼吸急促,腿发软。好半天,三爷努力平稳心境,低沉着声音问: “这人是谁?” 嘉略的长篇大论被三爷打断,他不得不停止自我夸赞,耸耸肩说:“别提了,送他来的人把他放下就走了,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巴斯德院长是冒着风险给做的手术。” 三爷知道自己的紧张,很可能会让 嘉略会看出些什么。他对耸着肩膀的嘉略说:“跟谁学的?耸什么肩。别学那些没用的。” 嘉略被三爷突如其来的责备弄得不知所措,他急忙站好,不再动。 三爷扭头看回李公公,他躺在白色床单和白色薄被之间,呼吸匀称却微弱,脸色蜡黄,头上抱着白色纱布,整个头肿的有两个大。 深吸一口气,三爷故作轻松地问:“这么重的伤,这人什么时候能醒?你不是要在这儿等他醒过来吧。” “这才几天,早呢。我是想看看他术后这几天的变化,学习学习。”嘉略嘿嘿笑着。 “这是被人袭击么?怎么会伤地这么重?”三爷说。 “三叔,告诉您,您别说出去,他是个阉人。”嘉略偷笑着。 “你确认他是阉人?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三爷仔细辨认他肿胀的面部,但还是足以确认,是李公公没错。为了弄清前因,他低沉着声音向嘉略打探起来。 “确认是阉人,我们第一件事儿就是脱光,检查哪里还有没有别的伤。送进来的日子是七天前,我已经整整七天没离开医馆了。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不管他能熬几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几天。”嘉略一屁股坐下,打起哈欠。 “报了官没?”三爷继续追问。 “这我不知道。”嘉略习惯性地盯着伤者,仔细观察他的微小变化。 “没有。”巴斯德从门口进来,“嘉略,伯驾找你辅助急诊手术。”巴斯德支开嘉略。 嘉略见巴院长亲自吩咐,赶紧起身点头哈腰地下楼去。 巴斯德关上门,还没回过身来,三爷已经忍不住开口:“院长,这是怎么回事?” “他受了严重的外伤,头部受到重击。送他过来的是一对夫妻,把他放下就走了。”巴斯德说。 巴斯德所说的一对夫妻,提醒了三爷。他低头不语,琢磨着立马到圆明园东北门的客栈里,找他们去。三爷起身要走,巴斯德说:“您认识他么?” 三爷说:“不认识。” 巴斯德说:“我都认识,您怎么会不认识。他是那瀛台病人的贴身太监。“ 三爷被巴斯德的话噎得哑口无言,他点头说:“嗯,认识。” “认识不认识都没关系,只是现在,您最好留在这里,以防不测。”巴斯德在门外听到了嘉略和三爷的对话,他察言观色,看出三爷与此人,与此事,必有关联。虽然三爷否认,但巴斯德还是要提醒三爷,要小心行事。 这是三爷一直在想,也一直不愿承认的事。他只觉得李公公伤得这么重,命在旦夕,但无论如何,这和自己都没有关系,伤他的人,也不会来上自己。可巴斯德的话,让三爷不得不面对他不想承认的:此刻,他林老三,应该也在加害者的清单上了。 “没想到你与瀛台,不仅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巴斯德说。 “这事儿,只有您自己知道吧。”三爷低沉着声音问。 “伯驾与我两次进入瀛台,是他先认出来的。”巴斯德说。 “不愧是眼科大夫。”三爷冷笑着。 “三爷放心,伯驾很有分寸。这件事,我们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巴斯德向三爷保证着,不想他因此更为慌张。 “院长,我得赶紧出去一趟。”三爷觉得不尽早找到那对夫妻,怕是就此就再也找不到了。宁可冒险出去,也得问个究竟。 巴斯德看出三爷的紧张,说:“让我的伙计驾车带你去。别自己骑马走了。” 燕子湖伙计载着三爷到了圆明园东北门,三爷坐在车里,远远的见着客店关了门,心里“哎呦”一声!他知道此时不能再露面,便让燕子湖伙直接计折返百望山。 车行至山脚,三爷下车刚刚站稳,只见一块巨石滚过来,他几个并步躲开,巨石还是把车撞翻了。 燕子湖伙计说:“昨日下了雨,山石松动。” 三爷看着那块巨大的时候,不言语。他不认为这是昨日下了雨那么简单。他一边往医馆里走,一边想:算起来,李公公是来大后仓找我那天,受了伤。下手这么狠,这是冲着命去的。夫妇俩送他过来就走了,又关了店门,又是为何呢? 走进医馆,经过大厅,三爷想起来要去找美玉,可眼下这么多破事儿,心乱如麻的,便决定上楼去,去守着李公公。 李公公病房里,巴斯德还在,正与嘉略商量着什么。见三爷回来,巴斯德又一次支开嘉略,然后对面露囧相的三爷说:“其实,自从你们拿走了那一箱东西,我就总担心会有事发生。” 三爷坐在李公公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抹了一把脸,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儿。” 巴斯德没接三爷的话,而是自言自语起来: “起初这儿是一处民房,有几位欧洲来的隐士居住。后来才派我这样的医生过来。那箱宝贝一直被以最高机密传承和掩藏。” “隐士?”三爷问。 “100年前法国大革命,前辈们往东逃难,他们穿越欧亚大陆逃到大清来。在张家口有一处落脚地,后来东交民巷把部分隐士迁来百望山做医馆。首任院长发现了那箱子,从未动用一文,并嘱咐后人:妥善安置,等主人来拿。我知道您是肯定要拿走些什么的,只要把那宝物换出来,帮您有个交代。” 三爷抬起头,看着巴斯德,很想问他龙首在哪儿。但眼前的李公公,又让三爷畏惧。他不知道是金银惹了麻烦,还是龙首惹了麻烦。总之金银也好,龙首也罢,他都不想再提了。 “对了,医馆最近打算修一道水系,引雨水灌溉和饮用。不如您就留在百望山,帮忙监管工程。”巴斯德是希望三爷能留在山里,已保周全。 “疗养院呢?不修了?”三爷问。 “他们知道我一直在故意拖延,便把我挪开,应该是打算让新来的人修吧。”巴斯德说。“您现在不要离开医馆,我刚刚提到的法国大革命,那可是动荡的100年,从1789开始,政客们粉墨登场,没几个有好下场。但凡沾了宫廷的边儿,自然就是在刀剑儿上行走。法兰西如此,中国也一样。李公公已经能割伤自己,您就先忍忍,过了这段日子再说。” 三爷领会了巴斯德的意思,他知道李公公的下场,很有可能也会是自己的下场。若自己依旧要继续去落实什么,还是得找到那对夫妇才行。三爷低头想着。 “三爷。”巴斯德看三爷又走了神,招呼他。 “院长,他什么时候能醒?”三爷问。 “别抱太大希望吧。”巴斯德说。 三爷听了这话,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看向李公公,说“我在这儿守着吧。” 夜里,嘉略来巡房,三爷抓着他,问起来。 “他的伤情,你仔细跟我说。” 嘉略看出这其中有事儿,却不敢问什么,只平静地回复道:“推测着,是从正面直接砸下去的。前头顶肿了一个大包,外部没流血,血都在里头。开了颅把血块取出来。看看能不能醒,醒了看看能不能说话,这都不确定。” “有什么能确定的?”着急上火的三爷,冲着嘉略发脾气。 “三叔,您认识他?”嘉略怯怯地问,他的胳膊被三爷抓得生疼。 “嘉略!”三爷欲言又止,“你,你之前说过啥,还记得么?” 嘉略反应很快,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爷听后,苦笑着叹了口气说:“好。若有一天我也像这样躺在这儿,你能否继续找。” 这话证实了自己的推测,嘉略单膝跪地,拱手作揖道:“三叔,我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告诉我,要找的是什么?”嘉略紧跟着问。 三爷被嘉略的话,引得呵呵笑起来。他说:“哎,你和我一样,也不知道找的到底是什么?”三爷边笑,边拍自己大腿。 嘉略被三叔笑的莫名其妙,他没听懂三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好继续问:“三叔,那我们找的到底是什么?” 三爷看着单膝跪地的嘉略,俯身扶起他,说:“龙首,圆明园海晏堂的那枚龙首。” 嘉略紧紧抓住三爷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重复道:“龙首?” 三爷用力攥住他的肩膀,那肩膀还没长肉,是薄薄的一把瘦骨头。“就在医馆里!” “在医馆里?!”嘉略问。 “对!”三爷点头。 “三叔,龙首怎么会在医馆?!巴斯德院长是好人啊。”嘉略皱起眉头。 “与此无关!”三爷不知如何跟嘉略解释这其中千回百转的来龙去脉。 “嘉略,日后你若发现任何眉目,就。”三爷说到一半,不如如何继续下去。 “就怎么样?我要交给谁呢?”嘉略问。 三爷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嘉略和沉睡不醒的李公公,说:“一定得想办法让他醒过来,不然,找到龙首都都不知道要交给谁!” 嘉略不假思索地回复道:“三叔,让他醒过来,那可比找到龙首还难啊!” 三爷摇头摆手,说:“你们既然可以给病人插根管子,喂水喂食,就再想想办法,叫醒他!” “他现在只能算是还有口气儿,拔了管子,人马上就没。”嘉略没考虑三爷的心情,实话实说着。 手足无措的三爷又一次陷入沉默,后面的任务如何完成?他们会不会对自己下手?自己是被这样打成重伤?还是被痛快地直接干掉?总之,自己还能活多久?他们是否还能找到龙首?找到了龙首交给谁? 他就这样眼都不眨地,坐了一宿。思前想后,他只推断出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人为了拿箱宝贝要灭了几个办差事儿的口;要么是那一头儿的人要阻止他们找到龙首。 “你回去休息吧嘉略,我守着。”三爷边说边躺进为陪护家属准备的小床上。 夏末的百望山夜里有些凉,甚至得披上一层被子。三爷先是出透了一身汗,汗落了,就开始打哆嗦。天蒙蒙亮,美玉来查房,见三爷在那里打哆嗦,从隔壁病房拿来一条被子,披在他肩上。三爷抬眼看是美玉,紧绷的神经瞬松懈下来,他坐起来,一把拉住她,把自己的头埋进她的腰间,把眼泪摸到那白色的护理服上。 美玉说:“昨儿您没来找我,我就知道出事儿了。后半晌我到二楼好几趟,见你和院长,和嘉略一直说着什么,就没进来打扰。” 三爷把头使劲往美玉腰间钻,双臂紧紧抱着美玉。一言不发。 美玉接着说:“就打上回您让我留观那对夫妻,我这心里就一直吊着。” 三爷用了一把劲,把美玉抱得更紧,“我对不住你。”此时,三爷的泪印湿了美玉的白色护理服。他对自己在美玉面前的绷不住感到难为情,也为自己能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地释放感到安慰。此刻,三爷用崩塌的泪腺向自己证明,他是如此地深爱着美玉,这个能让自己放下所有防备的知心人。 美玉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在三爷坚定的拥抱下,不管曾经如何的不满,不管未来是如何的不确定,此刻的美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原谅他。 “三爷,您这是哪儿的话。没有您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您。”美玉心疼地轻轻地说,生怕惊扰了她像孩子一样脆弱的爱人。 “求你别离开我。”这是美玉曾对三爷说过的话,今天从三爷的嘴里说了出来。 “不离开、不离开、不离开。我听到一句话,爱你的人终将不会离开你,即使她有一百个理由要离开,她也会找一个理由坚持下去。”这是伯驾对美玉说过的,美玉从听到的那一刻,便想讲给三爷听。她为今天能有这样的机缘说出来感到欣慰,也为那个更爱她的伯驾神伤。 他们二人就这么搂着好一会儿,天更亮了,阳光渐渐映射进来。三爷也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他接过美玉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把脸,让自己活过来。 “三爷有什么好说不好说的,您随意。我左右都是陪着您的。”美玉由衷地说出这些暖心的话。 三爷站起来,自言自语道:“这人要能醒,我就能活。” 美玉眼含热泪抬头看着三爷,“那我就让他醒!”,她同时在心里对三爷默念:我是那样爱着你! 男女间的真情,才是真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能么?嘉略说他伤的很重。”三爷疑惑地问。 “我给他包扎的,他头骨比别人的厚一倍,挨了至少七下,换别人早就粉碎了,他这也只是裂开伤。内里的淤血散了,就能醒。”美玉很是严肃地解释,像也在说服自己,因为伤者必须得醒过来,只有他好了,自己的三爷才能活。 三爷盯着美玉,瞧着她认真的样子,感谢她为了完成自己的要求,在内心深处立下的决心。 美玉被三爷的目光盯得心乱,便绕过他走到病床前,轻手轻脚地帮李公公换纱布。“您在这儿也没用,回去睡会儿吧。”美玉边干边对三爷说。 三爷不想离开李公公,更舍不得美玉。他站着没动。 美玉说:“怕麻烦,就到我屋里睡去。” 三爷走近美玉,把她拉到跟前,搂着她的腰,把自己的头放在她的肩膀上。美玉含泪而笑,说:“现在不想去,那就夜里去休息。” 善良的美玉,想尽一切办法帮爱人解脱于困顿。她想,若男女之事能让三爷稍作休整,哪怕是做那烟花女子一样的事儿,只要三爷高兴,她也心甘。 这种话美玉以往是从不说的,三爷明白她的刻意言辞,是为了让自己高兴。他感叹美玉为了自己,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与此同时,一丝从未有过的自我反省,油然而生:他淡淡地想,自己对美玉,从未如此深刻。 “对了,他换下来的衣物是我收起来的,内里缝了张字条。”美玉突然想起来。 三爷把头从她肩膀上抬起来,说:“什么?能否把字条拿来看看?” 那张细长纸条上用纤细的小楷写着:“此物转交西什库当家人钱德明,请钱大人酌情送往法兰西易远瀛处。” “易远瀛?”三爷反复念着这似曾相识的名字,“易远瀛?这是那位沈夫人,易杭彩的祖上?” “这名字我见过。”美玉说。 “什么?”三爷迫不及待地问。 “女校,有一本法语的中国诗词册,作者就是易远瀛。这名字和圆明园的远瀛观是一个,我就记得真切。”美玉点着头说。 三爷“嗨”了一下,心说怎么就跟易家干上了。“李公公身上还有其他物件么?”三爷问。 “有一盒黑珍珠,巴斯德院长让我收起来了。字条就是黑珍珠盒子里的。其实黑珍珠和字条,院长都不允许和外人说。”美玉看着三爷,示意他务必保守秘密。 “想必是李公公,让我把这盒珍珠还给易家,作为补偿。黑珍珠是铁箱里的,那天晚上,我瞧见了。”三爷自言自语。“看来他们确实不是冲着钱去的,不然黑珍珠定被拿走了。” “三爷近日哪儿都别去。”美玉听不懂三爷在说什么,她也不想多问,只是担心他的安危,便眉头紧锁地劝慰。 “这事儿也躲不过。”三爷搂着美玉说,把头顶在她的头上。 美玉鼻子一酸,哭出来。 三爷用手帮她擦拭眼泪。“我命大,死不了。”三爷嬉笑起来。 “您到底在找什么,别找了。”美玉抚摸着三爷疲惫的脸,劝他停手。 “停不了了,已经找出感情了。”三爷又一阵苦笑。 “可也不能把命搭上。”美玉往前一步,他们贴得更紧了。 “怎么会?不过是一件铜质的物件,原先摆在圆明园。我找个文物换银子,还能搭上命?”三爷笑着安慰美玉。 “您到底在找什么?是否就在医馆?那我也能帮着找找。”美玉盯着三爷的眼睛说。她太喜欢看他乌黑的瞳孔,没有意思杂质。 三爷舍不得拉美玉下水,赶忙说:“你什么都别管,也别打听。” “我只是担心您,只想多帮您做点什么。”美玉抚摸着三爷的脸说。 “我得找到那对夫妇。”三爷握着美玉的手,拿起来,在她的掌心吻下去。 美玉从未见过三爷如此执拗,眼前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平淡如水不问世事的三爷。他变了,可无论所爱之人变成何等模样,始终是她所爱。只要三爷如意,自己又怎能不随着他的意呢? “那对夫妇我认识,我也留心着。下回去东交民巷出诊,我跟着。他们总叫我去,我懒得动,下回我就跟着。”美玉急忙表态。 三爷打断她说:“你帮我照顾李公公。其他的事儿,不要掺和。” 美玉凝视着三爷的脸,然后往前一步抱住他,埋在他怀里说: “我什么都答应,你也答应我:留下帮着巴斯德院长修水系,哪儿都不要去。” 三爷正要答应,身后李公公一口血喷出来, 紧接着,是急促的咳嗽。 李公公醒了。 美玉赶忙过去查看,李公公使劲倒了几口气,迷迷瞪瞪地说:“水。” 三爷端来水,美玉扶着他饮了一小口。 三爷轻声说:“李公公,是我,林家老三。” 李公公靠在美玉身上,眯着肿胀的眼睛,说:“三爷,辛苦你。” 三爷听出这是要留些话,急忙拉着他的手,说:“公公请讲。” 李公公断断续续地,微弱地挤出话:“我力不从心了。你若还有意,就把龙首找着,然后交给,交给,袁大人,务必要留在咱中国自己人手里。莫不可让洋人带出国。咱们,丢不起那人!”说罢,李公公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三爷甚是惊讶,怎么会是袁大人?难不成自己听错了?三爷正要向李公公核实,却见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李公公用最后的力气,交待了不清不楚的后事,驾鹤西去。医馆将李公公的事儿报给海淀官衙,海淀官衙推到内务府,内务府无人问津,医馆只好草草埋葬了他。 十五、 李公公丧命三爷慌 2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之后,美玉陪着三爷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几天。美玉变着花儿地哄他开心,甚至破天荒和别的护士换了班儿,陪着三爷在百望山四处走动,散心。一日,他们走在去葡萄园的小路上,她努力把三爷的心思引到自己身上,问他,日后若她真的进了府,如何吃住,和嘉柔如何称呼。 三爷问:“你想通了?莫不是哄我。” 美玉摸着三爷的脸说:“您先告诉我日后的安排,我自会考虑清楚。” 三爷说:“我见你与嘉柔甚欢,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美玉把手移到他的耳朵上,仔细看着,把玩着说:“那是嘉柔妹妹的心思,我只管您的心思。” 三爷说:“我的心思,就是你过来,陪着我。你在,我心里就踏实。”说着,三爷在这条浓密的林荫路上,紧紧抱住美玉,他心里是有多慌,都豪不顾忌地展现在美玉面前。美玉是他的情欲,也是他的知己。 美玉捏捏他的下巴,笑着说:“您就总是不给我正经说法。” 三爷说:“我不敢,正经说法惹你生气。” 美玉赶忙转移话题:“过些日子修水系,您也有得忙了。” 三爷叹了口气,说:“也好,趁着动土,我大可把百望山好好翻一番,说不定有什么收获。另外,我还得去找那对夫妻。” 美玉皱着眉,说:“我倒觉得,他们安稳了,会来找您。” 三爷看着美玉,觉得她说的没错。看着看着,三爷被她美艳的面容迷住,又深情地吻下去。这是青天白日,所有人都在医馆忙碌,葡萄园的路上静谧安详,无人经过。三爷将美玉拉进旁边的山坡上的草丛中,云雨一番,二人不敢出声,都使劲忍着,无声的如胶似漆,让三爷忘了一切烦恼。 就这样,美玉回到了三爷身边,伯驾十分失落,却也无可奈何。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等着美玉再次受伤,需要疗伤时,自己才有机会再去接近。 三爷之所以不肯给美玉正经说法,是大栅栏本草堂的大宅门里,对美玉的身世,颇有微词。为这事儿,三爷不敢和病重的爹顶撞,只跟大哥商量过。三爷也是拼了全力,要让美玉进门。 “大哥,美玉入门,做一侧室,总是可以吧。”三爷问。 大哥说:“我见过那孩子,没什么毛病。可是,她。” 三爷追问:“她怎么了?她好看,又聪明,还精通西医,怎么论,都是个好姑娘。” 大哥摆摆手,说:“三弟,有些话我不好说。但你看我这么为难,也应该明白。” 三爷说:“大哥,我不明白,美玉是孤儿,不是来历不明。她老家是张家口的。还有哥哥嫂嫂。派人去找,能找到。” 大哥说:“那都是小事儿。” 三爷急了,问:“那到底为什么不行?” 大哥说:“一个姑娘,跟一群洋人,”大哥起身转了一圈儿,接着说,“倒也不能埋怨她,无父无母的孩子,不用给谁什么交代,自然也无所谓和一群男洋人,厮混在医馆里,日夜不息的。外面怎么说,说那不比烟花之地干净多少。” 三爷气坏了,他侧着头,喘着粗气,说:“那些大夫都是发过誓的,不近女色。”三爷没敢告诉大哥,外面传的,其实是自己和美玉的私处之事。 大哥又摆摆手:“你信,别人信么?” 三爷说:“我信就行了。” 大哥也气急了,说:“你信,那你就把她留在百望山,或者外头置办一处宅子,别往家里接。婚嫁本来也是给别人看的,不是你自己的事儿。” 三爷退了一步,说:“侧室总是可以的吧。” 大爷说:“三弟,不是大哥为难你。一是她身世不详,二是她过于娇艳。她就是一出鲜活的红颜祸水,三弟你玩玩儿就行了,别真往家里引祸水。” 三爷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说:“大哥言重了。” 大哥摇摇头,说:“三弟啊,什么事都得有个适可而止。凡事过犹不及。美玉兴许是上天赐给人间的尤物,所以才活在九国医馆那么奇怪的地方。你把他接来城里,那得多少人惦记?你想想?” 三爷心痛不已,不再和大哥理论下去。 也是因此,三爷根本不能给美玉正经说法。美玉倒也习惯了三爷在这件事情上的支支吾吾,她不做多想,陪好了三爷,便回到护士站忙活起来。 美玉在护士站低头整理住院记录,一个熟悉的声音招呼她:“护士,我又来了。” 美玉抬起头,眼瞧说话的正是那天的嫂子,美玉刚要开口,老板娘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轻声说:“三爷在么?” 走廊里人来人往,但都匆匆忙着自己的事儿,取药的取药,做检查的做检查,谁也不顾上看谁。美玉虽觉不妥,也没别的办法,她低声说:“在,我去找他。” 美玉到宿舍楼请三爷来医馆与那老板娘见面。二人进入护士站后的美玉房间说话。美玉回身关好门,继续在护士站忙碌。 老板娘说:“三爷,哎呦!” 三爷说:“哎呦,嫂子!” 老板娘哭了起来:“我男人,他,重伤!” 三爷问:“嫂子,你们去哪儿了?我可是好一顿找!怎么没留下医治,目前如何了?” 老板娘说:“本以为就是一出刀伤,养养就好了。谁想感染,高热不止。我冒险来找你,就是让你去瞅瞅。” 三爷说:“来医馆吧。伤口化脓,可是要命。” 老板娘说:“哪儿敢露面,你看我穿的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整个一老大娘,就怕露了踪迹。我这一路提心吊胆的。” 三爷说:“也是。那我随嫂子去,人命要紧。” 老板娘说:“入了夜吧。现在走,不是送命?” 三爷请老板娘坐下,问:“嫂子,到底怎么回事。” 老板娘吐了口气,说:“那堆金银珠宝,李公公是过过目的。他点名儿要我么留下那盒黑珍珠。说日后他要用。那日按照李公公吩咐,去给他送那盒黑珍珠。正要分手,几个大汉就扑过来了。招招都冲着李公公的脑袋去。我男人上前护着,直接就给人踢到一边儿去了。他们打完,我男人上前扶李公公,有个人竟折返回来,给了我男人一刀,我男人一躲,扎大腿上了。”老板娘一口一个我男人我男人,她在这次波折中,彻底改变了自己对他们二人关系的定位。 三爷说:“现在知道是什么人了么?大哥现在怎么样?” 老板娘摇摇头:“兄弟,知道是什么人又有何用?反正我们的客店是关了门,不敢回去。我俩现在住到了十三陵的燕子湖。” 三爷说:“大哥在燕子湖?那得赶紧出发,赶过去还得大半天。” 老板娘说:“我把他拉过来了,在山脚下一出破庙里。” 三爷说:“您等着,我去找美玉拿药。” 三爷说罢到护士站找美玉说话。 美玉听后,说:“我没有处方权,那些西药,都在柜子里,得医生开了单子,才能拿。而且药品数目,每日清点。” 三爷想了想,拿起护士站上的一把剪刀,朝自己手心划开,说:“我现在去找大夫拿药。” 美玉和老板娘被三爷的举动惊呆,美玉心想,他心里是有多少的烦闷解不开,要借口祸害自己啊。 其实,三爷到不是要祸害自己,他只是觉得,李公公丧了命,老板也身受重伤,自己却躲在温柔乡里,忍受的不过是心里上的煎熬。这不公平,也拉低了他三爷在队伍里的作用。这一剪子下去,三爷觉得自己总算是和兄弟们,站到一起了。 伤口不浅,值班的马克斯给他开了些上好的西药,嘱咐他如何涂抹和服用。 “三爷何苦那么激动。以后小心点。”马克斯说。 三爷笑着说:“得嘞,多谢您马大夫。” 马克斯说:“动静真大。”说着瞥了一眼三爷。 三爷赶忙解释:“您别乱想,我就是在护士站,没站稳,戳在剪子上了。” 马克斯笑着说:“您别解释。不用解释。” 三爷歪了下头,心想这说法也好,至少不会被怀疑拿药是为了给别人看病。 入夜后,三爷随老板娘到破庙里给老板诊治。 那一刀是扎在大腿上,很深。三爷看后,对老板娘说:“腐烂的肉必须马上切除。” 老板娘盯着三爷,张大嘴,不知说什么。 三爷说:“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回去找个外科大夫来。” 老板娘抓着三爷问:“把牢么?” 三爷说:“嫂子放心,把牢。”说罢,三爷快步跑回医馆找嘉略。 嘉略值夜班,幸好今夜无事,他正埋头读医书。三爷放缓脚步,走到嘉略身边说:“有个伤者,大腿被扎了一刀,有一个中指那么深。四周的肉已经腐烂了,人也高烧不退。我看着得把腐烂的肉切除才行。” 嘉略问:“人在哪儿?” 三爷说:“山脚破庙里,拿家伙儿,赶紧的。” 嘉略不解为何那人不上来诊治,但觉得三爷此举必是事出有因,嘉略不再多言,麻利儿地用消毒好的白布包裹上足够的手术刀、手术剪,缝合针,缝合线。跟着三爷小跑着往破庙去。 老板娘举着油灯,三爷打着下手,几个人在破庙里,完成了一次简易的外科手术。嘉略又嘱咐老板娘说:“大娘,您务必让大爷按时服用乙酰水杨酸,服用后半个时辰,会退热。退下去又会再次高热。热起来就再吃。一天不超过六片,即可。” 老板娘使劲点着头,这种时候,只要她的男人能好,别说大娘,就是叫成老大娘,也无所谓了。 美玉在医馆门口等着,见三爷回来,直接把他拉进护士站,仔细帮三爷换药。美玉笑着说:“没想到咱们林家的三少爷,这么生猛。” 三爷说:“承蒙姑娘夸奖,要知道您这么想,那我应该早点伤一次。” 美玉看了他一眼,继续包扎伤口,说:“不仅生猛,嘴也更会说了。” 三爷说:“整日被姑娘驯化,能不长进么?你猜马克斯怎么说?” 美玉说:“怎么说?” 三爷嬉笑着,贴到美玉耳边说:“他说我动静太大了。” 美玉一听,赶忙推开三爷的手,说:“得了,赶紧回自己宿舍睡去。” 三爷斜眼看着她,说:“开不起玩笑是吧。”然后撅起嘴,求吻。 美玉不想扫了三爷的兴,快速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说:“三爷,这几日确实太累,我都没能好好看护病人。您快回去睡,我也能 眯一会儿。”美玉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三爷站起来,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行,我也想好好睡一宿。” 二人嬉笑成一团。美玉不是无底线的姑娘,她只想看着三爷高兴,所以只能是自己的那条线,往后一退再退罢了。 几日后的傍晚,天已暗下来,嘉略到破庙里探望病人,病人已转危为安,夫妇二人正准备乘车离去。 老板娘说:“多谢沈大夫。” 嘉略说:“还是得养好伤口,按时用药。” 老板娘说:“您放心,谨遵医嘱。您也告诉三爷,我们回燕子湖了。有事儿,到哪儿找我们。” 嘉略回医馆告诉三爷,人走了。 三爷问:“没留下什么话?” 嘉略说:“只说是日后有什么事儿,请您到燕子湖找他们。” 三爷点头说:“知道了。” 嘉略摇头说着“不客气。” 三爷反应过来,笑着说:“还是要多谢你,沈大夫。” 嘉略和三爷为这句庄重的“沈大夫”,面对着面,点头示意。嘉略也满足地笑起来。 又几日后,三爷冒险回了一趟大后仓,他得给家里报个平安。一路上,他刻意多次下车走动,试探是否会有险情。 不知何故,本以为会险象丛生,却闹了个一帆风顺。回到柜上,三爷跟掌柜的交代说:“日后半年,我大多守在百望山。他们要修水系,我监工。” 朱全有进来倒茶。三爷看着全有说:“这孩子,请掌柜的多教点东西,多带他跑跑。” 掌柜的连连点头,说:“三爷放心,这孩子踏实,也够机灵。” 全有听到三爷在说自己,放下托盘,立正站好,说:“三爷放心,全有跟着掌柜的,好好学东西。” 三爷笑起来:“几日不见,这一口的京腔儿了。” 全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三爷低头饮茶,想起嘉柔,但想不起有多久不曾见她了。三爷心中是满满的愧疚,那种愧疚令他自责,也很想逃避。他对着全有说:“抽空回去看看你爹,也请你娘选点好的胭脂水粉,给通州沈家的三小姐带过去。我近日抽不开身。若有什么事儿,请沈家的人到百望山找我。” 全有满口答应,说:“俺,哦不,我,我明日就去办。” 三爷在大后仓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到新街口的早市上吃了早点,他还是在试探是否有人跟踪,是否有人加害于他。毫无风险征兆的热闹街市,甚至让三爷有点失望,他问自己:“难不成 ,我竟这么不重要?怎么说也是队伍里的一员啊?他们为何不来加害我?” 三爷呼噜呼噜地吃完那碗豆腐脑,摊主上前问:“爷,您不来碗豆汁儿?” 三爷回答说:“那东西真好喝?” 摊主摇着头:“反正我不喜欢。” 三爷笑着道:“咱得看破不说破。” 摊主也咧嘴 笑起来,说:“对喽,虽说那玩意儿正经爱的没几个,但老爷们儿都得说爱喝,彰显自己北京人不是!” 三爷掏出银子,放在桌子上,说:“您说的太对了!咱就不知道那些爷们儿图的是到底哪一口儿!反正我不喝!”说罢,二人哈哈笑得痛快! 原道返回的路上,三爷继续问自己:“按李公公的话说,若我很重要,他们却不来加害,就不合逻辑。他们不来碰我,只能理解为我没那么重要。哎,本想当个好汉的!” 三爷的玉树临风里,带着斯文。这种面相的人,的确不太招惹是非。他是别人口中的有福气的人,但这种福气,也让三爷觉得无聊。自从趟进这趟浑水,他就越发向往大起大落的英雄悲歌。 全有在药材库门口帮着装车,有一匹货要发到廊坊去,他见着三爷走过来,迎上前去,说:“爷,您起得早。” 三爷笑着,说:“您也早。帮我把马鞍子套上,我去百望山。” 全有问:“爷,不坐车走?” 三爷突然想起大哥在牢里说的“树大必然招风”那句话,若此时自己高头大马奔了百望山,岂不成了“得意必然忘形”。这会否激怒了那些本想放过自己的人。 踌躇后,三爷对全有说:“我还是别嘚瑟了,老远而的路,有车不坐,干嘛骑马去。也快不了多少。还是坐车走。” 全有点头答应,又说自己今日就到通州去,把三爷交代的事儿半喽。 十六、 人工水系 1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百望山人工水系,水系长度超过四百米,渠深约一米二,渠底宽约一米,全部采用山石垒砌,山上山下共设置七处蓄雨水池,水系将水池进行串联,七个水池的蓄水可以相互连通。蓄水池基本都建在陡峭的岩壁下,四周垒砌山石,形成蓄水的空间,池深大多在二到三米。为方便取水,每一个蓄水池都有石砌的台阶缓缓探到池底。 这样庞大的土木工程,是在半年内完成的。水系是早就被东交民巷审批过的项目,虽然东交民巷略有不满,但也不好否决自己之前的决定。倒是安德烈为此很是不满,因水系的修建,也同样推迟了玫瑰山的扩建。 巴斯德说:“山顶的疗养院我是赶不上了,这水系,我想在走之前,修好。” 安德烈悻悻地说:“您是上级,您说了算。” 巴斯德安慰他说:“水系的工程量比玫瑰山大很多,希望这多少能弥补您的失落。” 安德烈点点头:“不瞒您说 ,的确如此。其实,我更想修筑水系。这可真的是大工程。”安德烈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巴斯德说:“高兴就好。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大家高兴,最重要。” 沉浸在自身世界里,只跟自己的解破学打交道的安德烈,从不觉得日子不好过,他好奇地问:“日子不好过么?您是院长,高高在上,大家都听您的,日子还会不好过?” 巴斯德看着简单幼稚的安德烈,笑着说:“您高兴,我的日子就好过。” 安德烈哈哈笑起来:“原来我这么重要。” 巴斯德接着说:“水系的修筑费用并不多,您得省着点花。” 安德里皱起眉头:“您要这么说,那我就不高兴了 。” 巴斯德说:“别担心,还有三爷。” 安德烈歪着头问:“三爷是出钱还是出力?” 巴斯德感叹了一声,说:“哎呦老弟,三爷不一向都是出钱又出力么?” 安德烈笑笑说:“不仅如此,护士站。” 巴斯德打断他:“好了安德烈,就算没有三爷,您也是发过誓的人。你应该感谢三爷帮你省了那些心思。” 安德烈转移话题说:“有了充足的水源,葡萄园的灌溉、饮马、种菜,就比以前靠马车背水方便很多。” 巴斯德见他识时务,也愉快地说:“蓄水池原本定好了是七处,用来灌溉,东交民巷让我们拿出一座水池,给庆典时洗礼用。” 安德烈站起来,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着:“那就把玫瑰山附近的那座蓄水池,用作庆典时洗礼用吧。如果院长您同意,在修筑玫瑰山附近的水系时,顺手把玫瑰山扩建了。” 巴斯德想了想,说:“这个,咱们到时候再商议。” 安德里和三爷并不熟识,他们配合起来各自谦让着,进展还算顺利。只是安德里不明白三爷为何要亲自参与破土工程,反倒对破土后的修筑,不太上心。 安德烈找到三爷说:“三爷,您辛苦。” 面对这样的开场白,三爷做足了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过于关注破土事项,的确让人起疑心。三爷说:“安大夫,您有何吩咐?” 安德烈笑笑,说:“破土是最辛苦的事儿,您承揽着最繁重的工作,我要感谢您。” 三爷说:“安大夫满意就好。我也是喜欢百望山,破破土,就像给花儿松土一样。而且,越干越喜欢,您瞧,我都多久没回药材库了。” 安德烈问:“是不是咱弄完这水系,就开建山顶的疗养院?” 他不提,三爷都快忘了山顶的事儿。三爷默不作声,像是没听到安德烈的话。 安德烈关于疗养院的询问,是个引子,引来了东交民巷的英国公使。公使找到巴斯德,又一次提起疗养院。 “您至少告诉我,山顶的地到底在谁手里?” 英国公使问。 巴斯德说:“您去问海淀官衙吧。” 英国公使说:“您真会开玩笑,我去问?那也太不尊重对手了吧。” 巴斯德皱着眉头,摊开手:“我根本不想掺和这些破事儿,过了春节我就离开。到时候你们爱怎么修,就怎么修。” 英国公使见巴斯德真的动了气,劝慰道:“您说的也对,入了冬,也不便动工。况且您正在修水系,也没工夫再操持更大的工程。” 巴斯德说:“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顶撞您。可是,我是个大夫。” 英国公使打断他,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您是大夫。所以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将您调离中国。朝鲜是您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您选朝鲜,是觉得有一天,这里平静了,再回来。” 巴斯德说:“没错,公使先生。九国医馆是我的心血,我的确想等日子平静了再回来。不管你们这些人如何折腾,老百姓总是要看病的。” 英国公使说:“先礼后兵,就算拿不到山顶的地,那里也会盖起一座疗养院。我认为,凭借我们的先进武器,有没有烽火台,都不影响进度。” 巴斯德气得哆嗦起来,他不能忍受这**裸的侵略,指着门口说:“好了公使先生,您可以出去了。” 英国公使拿起帽子,戴好,甩起拐杖,摇着步子而去,走到门口,他回身对巴斯德说:“对了医生大人,我的妻子想请您出诊,她最近不太舒服。” 巴斯德挥着手说:“放心吧公使先生,我会去的,您的妻子不是侵略者。” 英国公使笑起来,说:“那如果我生病了,您会为我诊治么?” 巴斯德说:“如果真的打起来,对战的双方,只要是病人,不管是敌是我,我都会管。因为我是大夫!” 英国公使举起帽子致意:“您是个好大夫。” 巴斯德等公使走远,将手里的水杯狠狠砸到地板上。正巧美玉上来请巴斯德到楼下会诊,她目睹了巴斯德失控的一幕。美玉默默地捡起碎在地上的玻璃碴子。 巴斯德说:“吓着你了孩子?” 美玉说:“没有,院长。楼下请您去会诊。” 巴斯德拿起笔记本,到楼下去。 晚上,三爷找美玉来说话,美玉对三爷说:“今日巴斯德和公使吵了一架。从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把杯子都摔了。” 三爷累了一天,躺在美玉床上,望着天花板,说:“巴斯德是个好大夫。你是个好护士。” 美玉顺着话说:“您是个好监工。” 三爷坐起来,“说个正事儿,再过些日子,水系就能完工。” 美玉惊讶地问:“这么快?” 三爷点头:“人手也多,也简单,就是挖个水沟罢了。” 美玉试探着:“修完,您就要走了吧?” 三爷“哎”了一声:“我就要找你说这事儿。跟我走吧这次。” 美玉歪着头问:“去哪儿?” 三爷说:“当然是回家,回家。” 美玉听出他的为难,低下眼睛,轻声地问:“大后仓?” 三爷“嗯”了一声,手里的茶杯快被他捏碎了。 “别逞能了。”美玉看出他的无奈,伸手拿走了他手里的茶杯。 “什么逞能?谁逞能?”三爷问。 不等三爷话音落,美玉紧接着说:“想必是为侧室,都难吧。您所谓大后仓,是大后仓某处的私宅,对么?” 三爷抬头看着美玉,心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这话,他只在心里跟自己说过;他和大哥的话,也没人听到。 美玉笑起来:“还真让我猜着了。” 三爷坐起来,拉着美玉也挨着自己坐下,说:“若我从外面,谋一处私宅,你住着也自在,如何?” 美玉伸手摸着他的脸,含着泪说:“三爷,你可知侧室不能登堂入室,不能出席正式场合,不能与正室及其子女同桌吃饭,侧室的娘家也不被夫家承认为亲家,侧室死后既不入族谱,更不入祖坟。” 三爷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惊呆了。 美玉笑了一下,眼泪也跟着留了下来:“可三爷,若能与你一起,我倒不在意入不入族谱和祖坟。但如今,若连大门都进不去,那我也不能真的不要脸了啊。”美玉说罢,扑进三爷怀里哭起来。 女人的敏感,是连她们自己都讨厌的能力。因为猜测或预感到什么,令女人们不得不提前焦虑:那些倒霉的事情还没发生,她们就开始发愁了。但令美玉没想到的是,事实比她预感的更糟糕。 三爷后悔又开了这话题,自己就应该暂时接受现实,先这么两头儿跑着。等把嘉柔娶了,给家里和沈家交了差,在商量美玉的事儿。 “行了,不哭了。”三爷使劲抱着美玉,安慰道。 美玉也很烦每次一到话口,必然是一顿吵闹,一顿哭泣。她收起眼泪,道:“手好些了么?”说着,拿起三爷的手,仔细查看。 “看看,能不能留个疤。”三爷笑着。 “您还盼着留个疤?”美玉带着泪笑起来。 “那不是留个纪念嘛,以后每次看,就能想起马克斯说咱俩动静儿大,也能想起咱竟然在葡萄园的小树林里。”三爷憋不住,嘿嘿笑起来。 美玉也跟着嬉笑了一阵儿。 三爷抱着她坐在床上,拿起她雪白的手,看着她的掌纹,问:“你说,怎么都快把百望山翻了个遍了,也一点踪迹都不见呢?” “还是三爷要找的东西?”美玉把头放在三爷头上,轻声地问。 “嗯,一点儿踪迹都没有,奇了怪了!”三爷在美玉耳边吃了口气儿。他喜欢和美玉一边聊正事儿,一边调情。 “呦,那我就无从得知了。百望山这么大,你们修水系,也就那么一条线。”美玉说。 “也是,”三爷若有所思,他把美玉的身子转了个方向,“姑奶奶,你再说一遍。” 美玉愣住了,不解地重复自己刚刚的话:“百望山这么大,你们修水系,也就那么一条线。” “对,就是这句,百望山这么大,如果藏得太深,怕是连他们自己都找不到。这么说,那东西还是在好找的地方。”三爷自顾自分析着。 美玉看他想得出神,便起身去倒茶,她想给自己的爱人独处片刻,让他能好好想想。美玉对三爷,也不差那母亲对孩子了。 “美玉,要这么说,藏东西的人不会藏到自己都找不到。所以,还是会在好找,好记的地方。”三爷自顾自说着。 “那肯定。”美玉应和着。 “那还是在医馆附近。不会在山里。”三爷说。 “这差事,就只三爷一个人应付么?”美玉端来一杯茶。 “自然不是。还有好些人。”三爷接过茶杯。 “三爷,我只问你,你来医馆,与我为伍,并不是为了找那东西是吧。”美玉低着头,念叨着。 三爷站起身:“自然不是。这差事是近来才得的。我来医馆是送药,遇到你,才决定日日来送药。你不在这儿,我自然不会天天往这大山里跑。城里日子可比这儿热闹多了。” 美玉见三爷又一股脑蹦出一连串的话,知道他被自己的质问惹恼了,也知道三爷却是在意着自己,便窃笑起来。 三爷从背后抱住美玉,说:“总觉得你不是人。” 美玉扭过身:“啊?” “要么是妖精,要么是仙女。来,脱了衣服让我看看。”三爷嬉笑着把美玉报到床上。“这日子真不错,像是两口子的样儿。” “三爷,您最近劳碌辛苦,可是又黑又壮了,快赶上伯驾了。”话一出口,美玉才发觉有些不合时宜。 “嘿,您这话说得。”三爷抡起胳膊,打在美玉屁股上。 “哎呦,错了错了。您还真舍得。”美玉含情脉脉地白了三爷一眼。 三爷搂过美玉的腰:“那我给你揉揉。” 这样静好又激情的日子,整整半年。美玉日日到三爷宿舍帮他换洗衣物,整理房间。劳作一天后,能有美玉陪着说句话,甚是安慰。 十七、 人工水系 2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还真让我猜着了。没想到,比我预想的更糟。”通州大营那位同样喜欢焦虑的沈易氏,看着朱一河媳妇带来的胭脂水粉,对自己的三女儿,也是三爷的未婚妻沈嘉柔,抱怨道。 嘉柔问:“您猜着什么了?” 沈易氏点着手说:“还能有什么?你没听见啊?三爷要在九国医馆待上大半年。” 嘉柔冷静地说:“听着了,他不也说,有事儿让咱们去百望山找他。”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沈易氏快把手指头,点在嘉柔头上了。 嘉柔轻轻拂去母亲的手指,说:“您别指指点点的。婚姻之事,您指点我欢迎,但您指指点点的,我受不了。” 沈易氏直着眼睛说:“三姑娘,您可真是淡定。” 嘉柔说:“沈夫人,您可真是不淡定。都多大岁数了。” 沈易氏冷笑一声,拿出长辈的姿态,说:“我要是一声让您跪下,您也得乖乖跪下不是。不过,您也大了,跪不跪的不妨事。” 嘉柔起身,向母亲行礼,说:“我还是喜欢母亲这样镇定的样子。” 沈易氏消了消气,说:“闺女,我是担心,这日后,你嫁过去。” 嘉柔说:“日后是我嫁过去,母亲何苦担心?” 沈易氏干脆把话说开了:“你又不是没见过那美玉。她可不是一般人。” 嘉柔说:“不是一般人,也是人。又不是鬼怪,还能吃了我不成?美玉姐姐是好人,她不会兴风作浪。” 沈易氏见女儿主意太正,也不想再争辩什么,只说:“行,闺女,日后哭的时候,沈家大门随时给你开着。” 嘉柔不解地说:“母亲何苦为那尚未发生的事担忧?” 沈易氏并不想说服女儿,只是要证明自己言之有理:“那是万事万物,莫不在通常道理中行进。我担忧那未发生的,因着我见过那些已经发生的,便寻着通常的道理去推测,未来必将发生的。” 这话不无道理,嘉柔听懂个七八,她侧着头问:“母亲如此笃定?” 沈易氏见女儿动了心,又怕她因此犯了愁,过不好日后的日子,只好说:“也有例外,说不定你那美玉姐姐,就是例外。” 嘉柔低下头沉思,沈易氏也在心里说:哪有什么例外,就算有,这男女之事也不会有例外。 母女俩干坐了一会儿,嘉柔说:“母亲,我可否找一日去医馆瞧瞧。” 沈易氏说:“不去。他有心自会来找你。别上赶着。” 嘉柔低头说:“又不是第一天上赶着了,还扭捏什么。我看那美玉姐,就甚是主动。” 沈易氏嗨了一声,说:“无父无母的姑娘,自然没什么伦理道德约束着。她到活得洒脱。有时候啊,我还真羡慕她。不过,你是着大宅子里的姑娘,她再洒脱是她的事儿,她不用给任何人交代。你不一样,你得给我们这一大家子,还有那祠堂交代。没听你爹常说,无颜见列祖列宗。就是说,你活着要考虑祖宗的颜面,死了以后,也得考虑祖宗的颜面。” 嘉柔叹了口气,说:“母亲,您真是看得透彻。” 沈易氏说:“看透有什么好?平添烦恼罢了。不说这些,再有半年你就出阁。是哪天来着?” 嘉柔说:“冬至那天。” 沈易氏说:“行,那咱就等着吧。正好他三爷忙完百望山的事儿,日子也就到了。”沈易氏顿了顿,又说:“若那美玉一同入门,你行么?” 嘉柔说:“不行又怎样?她别难为我就行了。” 沈易氏说:“那姑娘倒是洋气,兴许不懂这些女人争风吃醋的事儿。咱也不用太过担心。” 嘉柔说:“若没有容身之处,我就回通州,请母亲给我一处容身之地。”说完这话,嘉柔哭了起来。 沈易氏赶忙上前安抚,她帮女儿抹去眼泪,说:“见你一直特想得开,怎么说这些丧气话。” 嘉柔说:“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时觉得无碍,有时又觉得活不了。母亲,别人家都是入了门,听天由命,老爷娶几个也都任由他去。咱们家可好,还没过门儿呢,就认识了那日后的姐姐了。” 沈易氏:“论理儿,她要叫你一声姐姐。不过孩子,你刚刚还夸赞了她一番,怎么又担忧起来了?” 嘉柔抹去刚刚掉下来的眼泪,说:“母亲,一阵儿一阵儿的。没事儿!我想得开。再不济,我也是他的正妻。侧室,不可入族谱不可入祖坟,也是可怜的。只要我别生事儿,自然可以安稳度日。若她真的变了面目,那也有大爷和爹在呢不是。” 原本,嘉柔是想开了的。但陪着祖母在九国医馆诊治时,嘉柔几次亲眼目睹三爷和美玉的卿卿我我,令再能想开的人,也会如坐针毡。年纪尚小的嘉柔还不懂算计和记恨,也并不怪罪美玉,只是担忧以后,若那如胶似漆的你侬我侬日日在宅子里晃悠,就算自己无动于衷,恐怕那些家丁下人们,也会见风使舵的。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通州沈家敬候着百望山水系的完工,完工后,便是嘉柔和沈易氏盼着的出阁了。 这几日,三爷正忙着修筑玫瑰山附近的那处蓄水池。安德烈一边监工一边叨叨:“完全可以顺手把玫瑰山扩建了。那玫瑰山也不大,几天就能完成。” 三爷研究着手里的地形图,顾不上搭理他。 安德烈招呼三爷跟自己说话:“三爷,麻烦您来看一看,玫瑰山距离这蓄水池十步的路,咱们顺手就弄了,不是么?” 三爷顺着安德烈的手看过去,说:“嗯,是不远。那巴斯德院长怎么说?”三爷继续看回手里的地形图。 安德烈悻悻地说:“他没有任何理由地,拒绝!” 三爷研究着地形,嘴里“嗯,嗯”了两声。 安德烈走近三爷,小声说:“其实我们动作快一点儿,两天就弄完了,他总不会要求把扩建好的,再缩小回去,不是么?” 三爷继续研究着地形,抬头问:“什么?什么扩大?缩小?” 安德烈见他没心思打理自己,就耸耸肩膀,悻悻地走开了。 晚上收了工,三爷到美玉屋里说话。 三爷说:“安德烈跟我一个毛病,我是死活要找到个东西,他是死活要扩建玫瑰山。” 美玉玩笑道:“说不定你帮他建了玫瑰山,那东西就出来了。” 三爷说:“哎,都不得志啊,百望山都快给翻了个底儿掉,我也没找着什么,他也没扩建成玫瑰山。不得不说,巴斯德院长可是真能藏啊。” 美玉问:“既然相安无事,您何苦还找什么。李公公不在了,那对夫妻也远走燕子湖。现在多好,没人找麻烦,让我说,您可别折腾了。” 三爷问:“说起李公公,那盒珍珠还在么?” 美玉说:“在。巴斯德院长收起来了。” 三爷说:“我应该送还给沈夫人。改日我去找他拿。” 美玉看了三爷一眼,问:“您要去通州沈家?” 三爷说:“等修完水系再说吧。”三爷说着,走向美玉,粘在她身上问:“今晚不走了行么?” 美玉拍拍他的后背,不言语。然后在屋子里绕了一圈。 三爷追着她,等她说话。美玉迟疑许久,才说:“巴黎有一所医学院,招收护理专业的学生。校长和院长计划着送我到法兰西读书。”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三爷说不出话,他拉住美玉,看着她,问:“你说什么?没听懂。” 美玉听出三爷的不满,说:“怎么会听不懂,不瞒您,我确实挺动心的。” 三爷摇摇头,冷笑着说:“什么动心?” 美玉说:“如果成行,我将是中国第一位前往欧洲的护理专业留学生。” 三爷看出美玉不是跟自己逗闷子,却也一时被这些“中国第一位”、“欧洲”、“留学生”等等高级词汇,弄得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一股不满和醋意油然而生,三爷缓缓地点点头,示意他听明白了,然后顶着气儿,半带嘲讽地说:“真厉害。的确,可以名垂史册了。” 美玉歪着头,看着三爷,问:“您在嘲讽我么?” “不敢!”三爷愤愤地回答。 美玉提起一口气,抬起头,伸出她修长又高傲的玉颈,说:“三爷小瞧我,在医馆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嘲讽和讥笑。” 三爷知道美玉语意所指,他也实在应该为自己惹得美玉名声受损担责,便打断美玉说:“别说了。是我不好,本来就是咱俩的事儿,传的沸沸扬扬,害了你的名声。”三爷的确是有些生气,因为他不能接受美玉竟然打算丢下自己,远走他乡。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美玉的一切,这么看来,并不是。情爱的天平倾斜,付出少的那一方,便先察觉到不公平! 美玉安慰三爷:“您心里知道就好。我无父无母,不用给谁交代,也不在乎名声。”但在心里,美玉还是对自己说:谁会不在乎名声呢? 这话和早前大哥的话如出一辙,弄得三爷冒出一身虚汗。他抬头看向美玉,像是一位陌生人。再一想,“法兰西”,“医学院”,这些听起来甚是高贵的字眼,确实令谁也会动心。 三爷低下头,低沉着声音,像个低头认错的孩子:“对,换我,也不会到大后仓,住在外宅里。” 这幅可怜样子,惹得美玉母性大发,她笑起来,也流下泪,说:“我出身轻薄,幸得上天厚待,遇众多贵人。这些年,和三爷您不清不楚的。若不是院长和校长可怜疼惜,早就被撵出去了。眼下,他们是知道,您的大宅门容不下我,才给我一处生路。” 这话,听得三爷痛彻心扉。相比医馆对美玉的厚爱,自己为爱人所做,不仅不足挂齿,甚至,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几件可圈可点之事。 三爷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竟输在这儿了。” 对三爷的这种表态,美玉有点吃惊。她原以为三爷会跳起来留下她自己。但美玉对三爷的爱深信不疑,她知道爱人是真的无奈了。 “只是每日,太阳落山时,便格外低落。所以我喜欢阴天,阴天没有太阳,也不会落山,便不会低落。”美玉淡淡地自言自语。 三爷忍着泪,点着头,说:“我还有翻身的余地么?好日子真是不会长,水系快修好了,好日子也就没了,还没得这么彻底。” 二人各说各话。美玉心生去意,但期盼爱人的挽留;三爷自惭形秽,无能为力,看着爱人高飞,倍感自身渺小。他原本是高高在上的,一下子变成了那裙摆下的低姿态追求者。所有这些,都是三爷一时无法接受的:他和爱人,竟在无意间产生了距离,并且不仅仅是那大后仓和百望山的距离,而是要漂洋过海,到整个大陆的另一边。 三爷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能说服大哥,让你入了门,但那侧室的名分,自然比不上去法兰西留学。”至此,我们的三爷,总算是站在美玉的立场上,替她想了想。 美玉测着头,不说话。 “我还有翻身的余地么?”三爷看着她的侧脸,低沉着声音问。 美玉见三爷失落的样子,很是心痛,她抹去眼泪,转头看着三爷,笑着问:“三爷,您心里有我么?” 三爷走过去抱住她:“我输了。还成天担心那个伯驾,哎!我拿什么让你留下。” “这一去好多年,您能等么?”说完,美玉呵呵地笑起来,“我也没脸了,谁让我死活舍不得您呢?反正也只是个侧室,也就不急着入门不是。”美玉把自己紧紧地嵌入三爷怀里。 三爷说:“那你回来就是有名气的护理学家了,能看得上我么还?”情爱莫不如此,骄傲的一方,总是在另一方真要远走高飞时,低下姿态。 美玉咯咯笑,说:“我现在也是有名气的护士啊,南边多少医馆请我去做护士长,上海,广州,**。我舍不得您,舍不得百望山,才不肯去。” 三爷也笑起来,说:“呦呵,您的意思是,现在也不一定看得上我是吧?”二人笑了起来。 美玉收敛情绪,平静地说:“我知道三爷家里说不过去,您也别非跟家里别扭着。过几年,我留学回来,他们自然会高看我一眼不是么?到时候,您别嫌弃我岁数大就好了。” “那合着,您这无情无义地舍我而去,是为了更好的陪着我。得,都是您的理儿。若真有那一天,我等着,你可不能不回来。”说完,三爷湿了眼眶。 善解人意的美玉,把分离的前奏,调和的无比温暖。她给自己留下希望,也给三爷留下希望。这对恩爱的情侣,谁也接受不了分离,只好用这些暖心的话,先行慰藉。明天总会来,爱人总会走,但若确信某一天必会重逢,那别离也就容易些吧。 美玉送三爷离开护士站,站在医馆门口,头顶着星光和月亮,美玉说:“三爷不问问我什么时候走?” 三爷说:“得了,干脆我跟你去。” 美玉呵呵笑起来:“希望那天是个阴天。没有日出日落,也就不会难过。” 三爷抬头看看月亮,虚着声音问:“哎!那你什么时候走?” 美玉伸手抚摸三爷的脸:“明年夏天。” 三爷深吸一口山里的空气,缓缓吐出去,说:“那天可不能是阴天,我受不了。” “阴天的日子心里踏实,没有日头照着,也就没有阴影;还有那么多人陪着一起哀叹天儿不好,没精神,倒像是有了同党不再孤独。太阳一出来,人人都喜笑颜开,只剩自己一个黯然神伤,更觉得阴暗凄凉了。”美玉依旧自顾自说着。 三爷叹了口气,“你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感慨?” 美玉噗嗤笑出来:“三爷说笑,怎么是突然?这去法兰西的喜讯,就像那太阳,照得我心烦意乱。我倒宁可一直跟您别扭着,看不到希望,却也不会离开您。哎呀!以前总觉得烦恼和悲伤是一回事儿,现在才明白是两回事儿,只是两回事儿冷不丁地,会一同来。所以,就喜欢阴天了。” 同样神伤的三爷回到宿舍,他在想如果没有接下李公公的那张纸条,便不会寻什么龙首,更不会觊觎山顶的地契,自然也没有和嘉柔的婚事。那么,他便能把美玉接回大后仓,若家里不肯她为正妻,便一直不娶妻,只要一直和她厮守着,便知足了。三爷心中不爽,决定去找到巴斯德,希望了解美玉突然要被派往欧洲的来龙去脉。 巴斯德尚未休息,他在自己的宿舍里,接待了三爷的来访。 “水系快完工了,真是辛苦您了。”巴斯德说。 三爷说:“嗯,就差玫瑰山旁的蓄水池了。过几天就能试水。” 巴斯德听到玫瑰山,把头扭向窗外,问:“安德烈是不是缠着你要扩建玫瑰山。” 三爷说:“没错。见天儿叨叨。不过,这事儿还是您决策,您说做,我们就做。” 巴斯德看着三爷,半晌,才说:“回头再议吧。这么晚了,您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三爷想想,不知如何开口,“嗯”了半天,说:“院长,美玉怎么会被派往法兰西去?” 巴斯德笑起来,说:“哦,这事儿是应该跟先三爷打个招呼,是我没想周到。一是她的确优秀,二是,这孩子是我们一手养起来的,像亲生女儿。我们一直想培养一位中国护理学家。而且。” 三爷问:“而且什么?” 巴斯德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好吧三爷,没必要隐瞒您什么。事实的真相是,伯驾接到法国医学院的邀请函,邀请他到法国行医并讲学。伯驾提出,如果他们肯接受一位来自中国的护士,进修护理学,那么他便接受邀请。” 这些描述,让三爷恼羞成怒。刚刚他还觉得是输给了不知所以的形势,到头来,他堂堂的本草堂林家三少,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情敌。 “美玉知道这些么?!”三爷问。 “她知道伯驾也会去,但不知道这个机会是伯驾争取来的,伯驾不想给她什么压力。客观的说,从实力上,她完全应该被选派过去,伯驾只是顺手帮了她一把。而且我相信,美玉将成为杰出的护理学家。这不仅对她自己,对医馆,对京城,甚至对这个国家,都是好事。” 儿女情长在丰功伟绩面前,瞬间没了分量。三爷觉得自己若站出来阻止此事,便失了大丈夫胸怀;他也觉得,怎么伯驾可以暗自做出这些事儿来?弄得自己黯然失色。 “一般,要去多久?”三爷问。 “护理学至少也要三年,第四年到医院实习。但她还要读一年预科,这样算下来,一共是五年。”巴斯德掰着手指头数着说。 三爷心里也算,美玉今年十六岁,毕业后要二十一岁。如果当年回国,也有二十二岁了。自己那时三十岁,也能独立门户了,正好做主娶进门。 “法兰西坐船去,要多久?”三爷回过神,问。 “快了三个月,慢了四个月。”巴斯德说。 “那么远,这一走就得五年,中途也不能回来看看。”三爷自言自语着。 巴斯德冷笑一声。 三爷问:“您笑什么?” 巴斯德说:“三爷,我和校长是商量过的。把美玉交给您,我们也不放心。” 三爷错愕,他不解地看着巴斯德,一脸茫然,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道:“是,我是没做为她做过什么。” “哎呦,我的三爷,您到这时候都想着,她什么时候回来看您,怎么就没想过,您去看看她?我们经常有人到法兰西,您完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看美玉。”说罢,巴斯德哈哈笑起来。 “对,对,我可以过去看她。”三爷又一次自惭形秽,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就想不到这些。 巴斯德见三爷满面愧疚,说:“别担心年轻人,您太过美好和骄傲,习惯了别人的夸赞和爱慕,不懂如何爱别人,也是正常。但糟糕的是,您没机会学习如何关爱别人,甚至,您可能 一生都学不会。” 三爷惊讶地看着巴斯德,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如此论断,片刻后,三爷说:“院长,我还有机会么?” 巴斯德没听懂,疑惑地看着三爷。 三爷说:“怎么样才能学会那些?” 巴斯德说:“看看这次失去美玉,能不能让您学会吧。” 三爷向巴斯德道晚安,自行转身离开。巴斯德对已经打开房门的三爷说:“三爷,被人疼爱是美好的,但更美好的,是去疼爱别人。在这一点上,美玉,嘉柔,伯驾,他们都比您更快乐。” 这番道理,虽有些一知半解,但听起来是对的。三爷往自己屋里走,路过伯驾房间时,很想推门进去理论一番。但他知道,伯驾把事儿做到了实处,自己没什么好去质问的。眼下,他只能先把水系修好,再走一步看一步。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弄得三爷不痛快,但好消息是,一直都没人来找麻烦。也许是他们瞧见三爷一心做苦力,不再折腾龙首之事,便放了他一马。 水系修成之日,医馆举行了简单的庆祝典礼。巴斯德格外感谢了安德烈和三爷。三爷躲在人群后面,把荣耀都让给了安德烈。 庆典后,巴斯德走向三爷,说:“一切都很安稳,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不是么?” 三爷拱手作揖说:“多谢院长这几个月的收留。” 巴斯德说:“您对医馆做了诸多贡献,我应该谢谢您。” 三爷说:“院长,李公公当时留下的那盒黑珍珠还在么?不如我去送还给那字条里的人家。” 巴斯德说:“三爷认得那户人家?” 三爷说:“认得,易远瀛,就是沈嘉略的母亲易杭彩的先人。” 巴斯德惊讶地说:“对,对,嘉略的母亲说过,她的先辈是我的前辈钱德明大人的学生。哎呀!” 三爷说:“如此?还有这层关系?” 巴斯德说:“哎呀,这就是天意吧。不,三爷,这是你们中国人口里的缘分。那钱德明,是我的先辈;那易远瀛,是嘉略的先辈。你看,我们后几辈,竟在百望山相遇。你说,这是不是很奇妙?”巴斯德兴奋极了,他拍着手描绘着。 三爷问:“钱德明是谁?” 巴斯德说:“就是最初计划要在此设立医馆的人。后人是执行了他的想法,才建了这座医馆。” 三爷点点头,说:“您医治了沈嘉略和田荣川。田荣川是沈夫人杭州妹妹的孩子,也是易氏后裔。这么说,这缘分是圆上了。” 巴斯德笑起来:“人间真奇妙。” 巴斯德带三爷回到自己宿舍,从柜子里取出那盒黑珍珠,交换给三爷,“物归原主吧。” 三爷接过盒子,点头说:“改日就送过去。” 坐上燕子湖伙计的马车,三爷往通州区。临走,他和美玉告别,也告诉她,自己要到通州沈家去,会待上几日,也可能会到大后仓看看,也可能来医馆。他清清楚楚交代自己日后的行程,这在以往是没有的,美玉感激地说:“您总算不再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三爷说:“过往是我不懂事儿,这不开始学着做人嘛。” 美玉有些受宠若惊,说:“您大可不必这样,三爷骄傲惯了,冷不丁谦和起来,到让我不习惯。” 三爷纳闷地问:“不是,我不谦和么?我以为自己一直是很随和的人啊。” 美玉整理他的领口,笑着说:“谦和,谦和。” 三爷赶忙追问:“别,您告诉我,哪儿不谦和。” 美玉说:“那我说了,您可别动气。比方说,您从不给人交代什么,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平日里您喜欢吃什么就给我拿什么,也从不问我喜欢什么。您倒没什么不谦和,只是心里就装不进别人。不怪您,都是我们这些仰慕您的人,把您给惯的。” 三爷说:“哎我说,这么重要的话,您早怎么不说。”三爷心里想,这话跟巴斯德的话,是一个意思。 美玉说:“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让您那么周正那么惹人爱的。您发脾气,我都喜欢。” 三爷笑起来说:“打住打住,您这是捧杀,是不是。” 美玉咯咯笑起来:“我就是喜欢您,捧杀您做什么?” 三爷说:“要没这些,我也能对你更好些。你也不会动了去法兰西的念想。得了,走了。后日回来。” 美玉急着问:“还要住两宿?” 三爷解释道:“也得去大营里招呼一下。” 美玉知道自己问多了,宽慰到:“路远,您休息好再回。” 三爷带着美玉的甜言蜜语上了路,他一直观察是否有什么人跟着他,倒未发现什么异样,算是顺利抵达通州。车马停稳在沈家大宅门外,阿贵出来迎,三爷客气地对阿贵说:“您受累。” 以往,三爷是从不言语的。阿贵为这句“您受累”受宠若惊起来,赶忙往前院儿传报:“三爷来访。” 三爷心想,以往可没这么客套,都是他自己一人儿往前院去。看来之前的自己确实少了些谦和。 沈宗福迎出来,后面跟着朱一河。 “沈兄,许久未见。”三爷先开口问候。 “哎呦,三爷,快请快请。”沈宗福纳闷,向来都是等别人开口才开口的三爷,怎么还学会主动跟别人打招呼了。 三爷随着沈宗福往北屋走,边走边喝朱一河打招呼:“朱大哥,全有来过了吧?” 朱一河也没想到三爷会叫自己一声“大哥”,赶忙堆着笑,说:“来过来过。承蒙三爷惦记。” 三爷竟回了他一句:“应该的。”接着三爷又主动向沈宗福交代嘉略的日常,说:“嘉略越发出息了,独自操作眼科手术,甚至有人慕名而来,说是那位年轻的小大夫,手艺好。容川也是,时常跟着巴斯德院长到城里出诊,见了不少世面。” 沈宗福被这些话说得美滋滋的。他引着三爷进了北屋,二人端坐上位。三爷又寒暄客套了几句,便拿出那盒珍珠,说:“此物是要交给夫人的。” 沈宗福接过盒子,打开,拿出纸条,读:“此物转交西什库当家人钱德明,请钱大人酌情送往法兰西易远瀛处。” 正读着,沈易氏从后院来,进了北屋。她听到“易杭彩”几个字,本应即刻过去,跟着夫君一起看起来。但三爷在场,她很有分寸和城府地,端坐于侧位,等着夫君招呼自己。 “夫人,你来看,这是你祖上的遗物。”沈宗福说。 沈易氏这才起身,缓步走过去,接过字条,定睛仔细看着,迟疑许久,说:“正是祖爷爷的笔记。” 沈宗福问:“三爷何来此物。” 三爷说:“受人所托。” 沈易氏看看三爷,又看看夫君,说:“我们几个到书房说吧。” 沈宗福看懂夫人的意思,急忙引着三爷往书房去。 关好书房的门,沈易氏走向三爷,问:“三爷,此物是哪儿来的。” 三爷镇定地说:“的确受人所托,晚辈也不知从何而来,请夫人见谅。” 沈易氏恍惚地走向沈宗福,说:“果真是有一箱宝物的。” 听到这话,三爷坐不住了。他看了一眼沈宗福,希望他能代自己打探个究竟。沈宗福是个坐得住的,自然不会开口问什么。三爷见状,只好顺着沈易氏的话,问下去:“夫人,我也很想知道,这宝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易氏看着三爷说:“都是过去的事儿,我祖上,埋了一箱宝物在百望山,是祖爷爷为了那远去法兰西的姑姑存的私房钱。据说还没来得及交给钱德明,就随着和珅被发配到乌苏雅里台。这字条,兴许是他早一次去留下的。” “法兰西”对三爷是个敏感词,他顾不得询问其他,只问:“法兰西?” 沈易氏说:“法兰西,就是巴斯德的老家。我那姑姑,在巴黎。” 三爷急着问:“后来呢?她回来了么?还是一直留在了巴黎。”三爷追问着过往,也打探着巴黎,巴黎正是美玉的将来。 沈易氏说:“自然是没有。找了几辈人,都没找到。” 这是三爷最不想听到的,虽然这和美玉并无关联,但三爷受不了。 沈易氏接着问:“三爷,这珍珠到底是哪儿来的?” 三爷满脑子都是美玉,没听到沈易氏的问话。 沈易氏走到他跟前,抓着他的胳膊问:“三爷,这珍珠到底是哪儿来的?” 三爷回过神儿,说:“夫人,我确实是受人所托。不过,我也听说,那箱宝物,被宫里人,拿去买了军舰了。” 沈易氏听罢,抿着嘴点着头,走向沈宗福,说:“夫君,这么说,我祖上,还算积了功德了。”说罢,她哭出来。 沈宗福急忙安抚,沈易氏越哭越来劲,好半晌,喘了口气,对着三爷说:“三爷,我们易家,可是八辈儿的老北京。就因为那位祖上的姑姑去了法兰西,我那祖爷爷为了给她在巴黎落脚,才做了不该做的事。百望山都是我家的,山顶也是我家的。您非要拿去!您可知,您是拿了我们易家在北京最后的产业,也断了我们的根!”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痛快了沈易氏,尴尬了三爷。沈宗福急忙圆场,说:“哎呦,嘉柔嫁过去,又是一家人了。嘉略日后也得到本草堂行事,这地啊,还在咱们自己手里。” 三爷被法兰西的悲悯往事触动,他忧虑着,担心这是否预示着美玉也将一去不返。他楞在哪儿,一言不发。 沈易氏误以为他生了内疚,也不再追究,只说:“晚上让厨房准备点好的,咱大伙儿把话说开,日后更好相处。” 三爷应承着,说:“对,也请嘉柔一道用餐吧。” 沈易氏看了一眼三爷,心说你也不是完全没人性。 席间,三爷努力克制对美玉的思念。和嘉柔寒暄着。 “姑娘近日在家,都做些什么?”三爷问。 嘉柔被这样善意的问话感动,所谓善意,是之前和三爷的交谈,极少以问话开场,更是很难持续。三爷不善于发问,嘉柔就得想着,自己的话如何引出下一句。 “无事,读读书,写写字罢了。三爷可好?”嘉柔先答再问。 “修了半年的水系,都是体力活,倒也痛快。天冷了,姑娘注意防寒。”三爷说。 沈易氏一旁听者,纳闷地想:他是会说人话的。这半年不见,长进不少。莫不是那美玉姑娘**的?不对,美玉他们相识多年,要**早**出来了。 沈易氏想着想着,把话说了出来:“三爷这半年的体力活不白干 ,不仅越长越结实,嘴也更会说了。” 三爷说:“嗨,以往不会说人话,以后得多跟姑娘,跟夫人讨教。” 沈宗福被三爷的话逗得喷了一口酒出去。他哈哈大笑着,说:“三爷就是有自知之明。佩服佩服。” 三爷举起酒杯,说:“沈兄您这话真好听!”一家人围坐餐桌,咯咯地笑起来。 席后,沈宗福请三爷到书房说话。 “三爷,近日,我会被安排到前线去?”沈宗福说。 三爷诧异地问:“您到前线去?何故?是要给战马看病还是另有安排。”三爷知道战马早就不上火线了,沈宗福去给战马看病是说不通的。 沈宗福说:“洋人在伺机而动。我不做兽医了,是领了一支队伍,打打游击战。” 三爷问:“哎呀,小弟不知是该恭喜还是叹息,咱们对洋人,总是势单力薄。不过,沈兄此举,是因着山东的事儿?” 沈宗福摇摇手,说:“正是。朱大爷从山东带来的消息,跟我们在大营通报的,不差。” 三爷说:“沈兄这是要带兵打仗了?” 沈宗福说:“伺机而动吧。” 三爷起身往窗口查看,确认四下无人,折返回沈宗福身边,低声说:“沈兄,我有一事要报。” 沈宗福见三爷面色凝重,安慰他说:“不急,您慢慢说。” “沈兄,您可知我为何要那块山顶的地?” “不是要培植草药新品?”沈宗福问。 “沈兄,我受人所托,寻一宝物。那宝物就在医馆,被巴斯德看守着。巴斯德是个好人,我不能,也不想难为他。正巧,他领命于东交民巷,要在山顶建疗养院,要拿那块地。我就筹划着,是否可以用山顶的地,去换那宝物。所以才应了嘉柔的婚事,换那块地。可谁知,那山顶是块制高点,将全北京一览无余。我便生了疑心。果不其然,疗养院是个幌子,实乃烽火台。” 这一大串的因为所以,听得沈宗福泛起了糊涂。他一条一条地拿出来跟三爷过。 “等等,三爷,咱们一条条过啊。我先是听懂了您娶嘉柔,是为了拿地。这可是您的不对。”沈宗福打岔到。 三爷说:“起初是不对,可我早就想通了。日后会加倍照顾三姑娘。这点您放心。我总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况且,我与三姑娘也不是一日的情分。” 沈宗福抿抿嘴,说:“那这条可以过。二来,您说要寻一宝物,什么宝物?要巴斯德亲自看守。甚至要用整座山顶去换?是你们午后所说的,那箱宝贝吗?” 三爷说:“不是那箱宝贝。另有其物。您先问第三条。我最后跟您说那是什么。” 沈宗福说:“好,那第三条,疗养院。三爷说的没错,百望山的确是我京城最近的制高点。这在我们地形图上,都可见。若要在那里将座高楼,即使真的是疗养院,那也完全可以拿来当做烽火台,任谁也说不出什么。那,何时开建?” 三爷说:“巴斯德院长是个好人。他违抗东交民巷的指令,一直拖着。这也是为什么我迟迟未去海淀官衙,与夫人更换地契所有权的缘由。换了名字,我们也就暴露了。” 沈宗福问:“什么暴露?” 三爷说:“就是那宝物。我们寻的,是圆明园海晏堂的遗物。” 沈宗福和三爷齐声说道:“龙首!” 三爷问 :“沈兄怎知?” 沈宗福说:“道儿上早就在传了。还听说那位领头儿的人,已经被灭了口。其余的也都被震慑的不再行事。难不成三爷就是那其余的?” 三爷点头,说:“应该是。沈兄可知,上头到底是何人在谋划此时?” 沈宗福说:“说法不一,说谁的都有。我劝您别再招惹,他们不找您,您就烧高香吧。” 三爷皱起眉头,问:“为何?” 沈宗福说:“眼下,谁也看不清,还是各自安好,相安无事,务必图个稳妥。” 三爷低下头:“若图稳妥,沈兄何不告病在家,推辞了去前线的事儿?” 这话弄得沈宗福无言以对,想了想,“咱家有一个为了天下的稳妥去冒死的就行了。” “那大哥可知,是什么人,灭了那领头儿的口。”三爷并非想问出什么,而是趁机听听沈宗福的分析。 “兄弟,这个事儿,难说。咱们谁也别猜,只低调行事,别招惹他们。”沈宗福甚是严肃,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想也不敢去猜测。 三爷点点头,换了话口,道:“那,您可知,瀛台的那位病人,安好?” 沈宗福说:“他没病,可老太太希望他有病,便有了病;他有病,可东交民巷希望他没病,便四处宣扬他没病。所以,他有没有病,是看您三爷需要,您需要他有病,他就有病;您需要他没病,他就没病。这事儿,您说了算!” 三爷虽感无奈,但还是被折返言论折服,他笑着给沈宗福拱手作揖,沈宗福也笑着回礼。 “那巴斯德日后打算如何?”沈宗福接着问。 “被支走了。去朝鲜。过了春节就走。”三爷说。 “那赶不上您大婚了。”沈宗福说。 三爷笑着说:“对了沈兄,日后你我如何称呼。” 沈宗福说:“您自然要叫我一声岳丈。” 三爷笑:“那我近日就叫起来吧,习惯习惯。岳丈大人。” 沈宗福也笑:“贤婿客气,客气啦。”说罢,二人一起尴尬地笑起来,也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隔了一日,三爷辞别通州沈家,他本想回大后仓看看。但想着跟美玉的承诺,别食了言,燕子湖伙计放下三爷就走了,他只好请阿贵驾车拉他去百望山。近日天冷,三爷不想骑马。往日骑马是图个痛快,也图个风光。如今,他是低调了许多。 十八、 冒险探寻燕子湖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秋高气爽,医馆院子里,安德烈正缠着巴斯德说玫瑰山扩建的事儿。 “院长,您可是答应了,修好水系,就扩建玫瑰山。”安德烈双臂打着节拍说。 “入冬了,天冷。不宜大兴土木啊,这可是您说的,安德烈医生。况且,您刚刚修完水系,还是休息一段时间。等来年开春天儿暖和了,也不迟。”巴斯德笑着说。 安德烈摊开双手,摇着头,说:“我是想今年圣诞节,大家可以有个新地方,热闹热闹。” 巴斯德指着教堂方向说:“那就把小教堂装扮起来,您随意折腾。” 安德烈耸耸肩:“看来您是真的不打算弄了。” 巴斯德还不能将自己即将卸任的消息放出去,只好说:“先生,我是不想让东交民巷觉得,咱们死活都不肯修疗养院。如果修了您的玫瑰山,那东交民巷自然会联想起山顶疗养院的事儿。咱们修水系,东交民巷已经很多微词了。” 安德烈这才明白院长的意思,说:“疗养院的确没必要,京城加上河北周边,没几个年老体弱需要疗养的洋人。再者说,那么高远,老弱病残上不去下不来的。东交民巷也是想一出是一出。” 巴斯德心说,这是明眼人都能看懂的道理。但他打断安德烈说:“好了,咱也别批评什么。” 三爷走过来,插嘴道:“批评什么?” 巴斯德笑笑:“批评那该死的疗养院的计划。” 正说着,三爷的车到了山脚下。他谢过阿贵,还请阿贵到医馆用过午膳再走。阿贵寒暄几句,直接驾车回去了,但心里是念了三爷一百个好儿,这未来的姑老爷,还真是体贴下人。 安德烈见三爷来,主动告辞。 三爷老远儿就听到他们在谈论“疗养院”。 “怎么又提到疗养院了?要动工?”三爷问巴斯德。 “放心吧三爷,我在一天,疗养院的开工就会往后拖一天。”巴斯德带着三爷往医馆去。 三爷笑笑,说:“院长圣明!您要是愿意告诉我龙首在哪儿,就更好了。” 巴斯德歪了一下脑袋,说:“怕是找到了龙首,您的项上人头,也就不保了,何苦呢?” 三爷挑了一下眉毛,说:“伯驾来了。我先回屋休整。您先忙。” 伯驾是奔着三爷来的,他有话跟三爷说。可三爷躲了他,他也只好跟巴斯德闲扯了几句。 “他为什么躲着我?”伯驾看着三爷的背影问。 “您抢了他的心上人,这还用问。”巴斯德翻着白眼儿。 伯驾说:“这可不像他。他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 巴斯德说:“不过你赢了。他输得心服口服。” 伯驾笑笑,说:“什么输赢,美玉高兴就好。” 巴斯德说:“您在美国也是富家子弟,怎么如此通人情?” 伯驾说:“我在美国时,也跟他差不多一个德行。这不是只身漂洋过海来到这儿,被你们欧洲大陆的,”伯驾呵呵笑起来。 巴斯德说:“被我们挤兑?” 伯驾说:“不,不,院长还是待我很好。” 巴斯德说:“如果挤兑让你学会了如何做人,那倒也不错。不是么?” 伯驾说:“非常正确!所以我才能赢了他。”伯驾说罢得意地笑起来。 巴斯德接着说:“过些日子,我离开,你要配合好艾克曼。” 伯驾说:“当然,我明年夏天走,这段日子,会全力支持他。不过院长,您走了,我会很不适应。” 巴斯德说:“我们后会有期。我会回巴黎探亲,您也可以抽空到朝鲜看我。不是么?” 伯驾说:“当然,我会给您书信,您要一直认我这个学生。” 巴斯德说:“你日后是载入史册的医学家,记得在你的自传里,给我留一章节。章节的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叫:我的恩师巴斯德。” 伯驾和巴斯德一起开怀地笑起来。 晚饭后,伯驾还是找到三爷。三爷被伯驾堵在宿舍门口,他也不好意思强硬抵抗,便请伯驾进屋坐。 “我要跟您澄清。按照欧洲贵族的骑士精神,我向您的挑战,应该是正大光明的。”伯驾说。 三爷吸了口气,说:“对不住您,听不太懂您的意思。”三爷故意甩着京腔说。 以胜利者身份出现的伯驾,底气十足,他说:“我和您一样,都十分喜欢美玉。” 三爷有点生气:“您可没资格跟我说这,美玉是我的人 。就算她跟你走了,她也是我的人。以前是,以后也是。我要去法兰西看她,等她毕业后,娶回北京。” 伯驾说:“好主意。既然这么底气十足,为什么现在不娶?” 一针见血的话,让三爷恼羞成怒。他在心里甩了伯驾一句京骂,也很想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住了。 见三爷无话可说,伯驾也不想逼人太甚。他原本也不是来吵架的。 伯驾说:“我只是来向您解释,为什么要引荐美玉去读书。她的确是可塑之才。我也不否认自己对她的爱慕。但我是君子,一切都看她自己的意思。如果在之后的相处中,她决定接受我,我也希望您能理解。” 三爷长出一口气,说:“您可真行,把龌龊之事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请问龌龊是什么意思?”伯驾是真的没听懂。 三爷冷笑着,说:“跟你们洋人说话还得自带翻译,就是品质恶劣,思想不纯正,心胸狭隘。” 伯驾也冷笑道:“如果我对美玉是龌龊,那您对美玉是什么?” 三爷收住了口。 伯驾继续说:“三爷,您还有足够的时间,明年夏天之前,您娶走美玉,我便独自前往法兰西。”说完这些,伯驾转身离开。 三爷是没有能力在夏天之前妥善解决此事的,他不知道应该怪罪谁,便一个人留在长久的思绪里。窗外北风呼啸而过,三爷睡不着,浑身燥热,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不田地,于是便披上外套,走到屋外的风里,清醒清醒。 在院子里绕了两圈,身上的热气耗干,开始感觉到凉意,琢磨着自己在这里这么绕着,倒像是看家护院的家犬。他呵呵地苦笑了几声,便往宿舍走。抬眼间,瞥见远处的玫瑰山,他想起安德烈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扩建玫瑰山,便溜达过去想好好瞧瞧。今夜月朗星稀,倒也能看清楚个轮廓。 三爷在玫瑰山前站了许久,左看右看,心想这不过是一堆高起的石块。要说扩建并不难,不出几日便能完工。巴斯德院长为何不肯顺了安德烈的意?正想着,夜间巡视的燕子湖伙计,提着灯笼走过来。 “谁?”伙计问。 “我,林家老三。”三爷说。 伙计赶忙上前点头哈腰地问候:“呦呵,三爷,这么晚了您还没睡?” 三爷说:“睡不着,热,出来凉快凉快。” 伙计笑着说:“您真是年轻火里壮,夜里多凉啊。不过,黑灯瞎火的,您看这石山,做什么?” 三爷问:“您是这儿的老人儿了,跟您打听,这石山,干什么的?” 燕子湖伙计说:“洋人们喜欢在这儿唱唱歌,读读诗,过年过节,有个热闹的地方。” 三爷说:“我看这石头山也不小了,干嘛还要扩建。” 燕子湖伙计说:“哎呦,这我就不知道了。安德烈喜欢大兴土木,可能也是闲得。他平日也不出诊,就自个研究那些个解剖什么的。可能就想找点事儿干,打发日子吧。” 三爷笑起来:“估计院长也是这么认为吧,不然怎么死活都不同意。” 燕子湖伙计说:“得嘞三爷,多冷啊。我给您照着亮,赶紧回吧。” 三爷跟着燕子湖伙计往回走,边走边问:“他们都什么时候过来唱歌?” 伙计说:“逢初一十五吧,嗨,我也没留意过。我就一打杂的,院长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您说是不是。” 三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听口音,您是本地人?” 伙计说:“我跟您比不了,您是大栅栏的富贵人家,我就一昌平十三陵燕子湖种地的。前些年过来看病,被巴斯德收治,也没钱付诊费,就留下给院长打杂儿了。” “燕子湖”提醒了三爷,他想起那对夫妻,就是在燕子湖。三爷打探起来:“那您平日回家,要走多久的路?” 伙计说:“马车溜达着,也得一整天。” 三爷说:“那可真够远的。”三爷盘算着去找找那对夫妻。 伙计使劲点着头:“可不,车马钱也不老少,我半年才回去一趟,待个两天就回来。也是怕走得久了,这儿找了别人顶这差事。这差事好啊,主家客气,那巴斯德院长是真客气。就图这个舒心,我也得一直在这儿,您说是不是。” 三爷侧头看着他,说:“院长是真客气,这点儿我是得好好学着。对了,我正想去一趟燕子湖,劳烦您给我带个路,过几日吧。” 伙计嘿嘿笑起来,说:“得嘞,那我就蹭您的车了。我跟院长告个假,还真是想我老婆孩子了。” 几日后,三爷跟美玉打了声招呼,便跟燕子湖伙计往燕子湖去。山路崎岖婉转,不是一天,是一天一夜才到。舟车劳顿的三爷对伙计说:“怪不得您天没亮就把我叫起来,这还真是整一天啊。” 伙计说:“三爷受累,”伙计边说边把三爷往小院儿里头请,“我们这儿条件差,您将就将就。我让媳妇儿弄点吃得来。” 三爷赶紧接话:“哪里是我受累,是您受累。天太晚了,别惊动嫂子,明日一早咱们连着早饭一起吃。我就在您这杂物间将就一晚得了。”三爷指着门口的杂物间说。 伙计笑着说:“三爷是没经过乡下冬天的冷。您等着,我让媳妇把里屋收拾一下。” 三爷没拦住伙计,便只好在小院儿里等。不一会儿,伙计和他媳妇迎出来,说:“三爷快请进。屋里暖和点儿。” 即便是生了炉火,屋子里也并不暖和。孩子们已经在地铺上蹦跶,夫妻二人拉着三爷到炕上住,三爷死活不肯。僵持了半天,燕子湖伙计才让孩子们回到炕上,把地铺留给三爷。三爷蜷缩地铺上,哆哆嗦嗦地过了一宿。 次日一早,伙计媳妇准备了热乎乎的小米粥,咸菜和窝头。伙计的两个孩子围着三爷看。屋子虽冷,但空间狭小,人又多,大伙挤在一起,竟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 三爷接过热乎乎的粥,连声道谢。伙计媳妇少见这么风流倜傥的城里小伙,露出姨母般的微笑,说:“这富贵人家的少爷,真是不一样。” 三爷大口喝着粥,吃着窝头,说:“您家这窝头放了糖?” 伙计说:“三爷是昨儿没吃好没睡好,哪儿有什么糖。” 孩子们围着三爷嚷嚷:“三爷,三爷,我们要吃糖。” 三爷笑起来:“得嘞,等会儿咱去买糖。” 伙计说:“去去去,别瞎闹。”说着,把孩子赶跑。 三爷放下碗筷,俯身问伙计:“得麻烦您帮我打听个事儿,您这燕子湖村,是不是新住进来一对夫妻,年轻的夫妻。男的老高,女的也挺漂亮的。” “有么?孩儿他娘?”燕子湖伙计扭头问着自己媳妇儿。 伙计媳妇儿帮三爷又盛满一碗粥,说:“村口儿,杂货铺,卖糖的,就是一对新来的小夫妻,男的老高,女的漂亮着呢!” 孩子们听到他们娘说卖糖的,又跑过来嚷嚷着要买糖。 三爷起身,说:“走,买糖切。” 深秋暖阳明晃晃地,照地人睁不开眼。三爷走近后,正巧店铺里有人走出来,要开张营业。 三爷冲着那人说:“老板,买糖。” 老板抬眼一瞧,“哎呦”一声。他认出身边的两个孩子,是村里的,赶紧把糖给了他们,又哄着他们赶紧回家。 孩子们蹦跳着走后,三爷随老板往里屋去。 老板说:“媳妇儿,你看谁来了?” 老板娘扭搭着走出来,瞧见三爷,喜笑颜开地拉开了长音儿:“哎呦,三爷!” 三爷赶紧给夫妻二人作揖,“哥嫂,近来还好吧。” 老板娘说:“好着呢。快上座。我去倒茶。” 老板说:“三爷救了我一条命,我还没好好谢谢您。” 三爷说:“大哥这话就见外了。咱们兄弟一场。” 老板娘端着茶水过来,说:“三爷为了帮咱们拿药,用剪刀割伤了手。” 三爷摇着头说:“我无颜自己一个人享清闲。话说这半年都没来看您,不应该。” 老板说:“我也想问,您怎么来了。我们这接头儿,怕是又会被盯上。” 三爷说:“大哥,这半年,我也到城里溜达过,没什么动静。我来找您,是想打听李公公的事儿。加害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老板年插话说:“三爷,其实我们也想不明白。如果是敌对的人,那咱们自己人为何迟迟不来找我们,龙首可还没找着呢!如果是我们自己人,那就蹊跷了啊。难不成就为那一箱金银便要灭口?” 三爷问:“确认那金银是去买了军舰?” 老板说:“哪儿能确认,交给李公公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三爷叹了口气,说:“现在什么事儿,都看不清。那您二位日后作何打算?” 老板看了一眼老板娘,说:“师傅给我们留了足够的银子。燕子湖也不错。先住这儿吧。” 三爷说:“也好。我不是在百望山医馆里,就是在大后仓药材库。您二位也随时来找我。” 听到医馆,老板娘想起了美玉,便问:“美玉姑娘怎么样了?” “嗯,还行吧,挺好。”三爷低沉着脸说。 “怎么了这是?怎么一提起你那心上人,垂头丧气的,吵架了?”老板娘看出不妥,关切地问。 三爷摇摇头,说:“唉!没戏了。她要去法兰西留学。” 老板和老板娘听到“法兰西留学”几个字,也不顾三爷的满脸忧伤,异口同声道:“好事儿啊!” 老板娘拍着手笑着说:“我就喜欢那姑娘,漂亮,聪明,能干,人又好。真是老天爷眷顾,让我们女儿家,也能这么有出息。” 老板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老板娘转头看三爷在那儿脸都绿了,赶紧挽回兜:“呦,三爷这是舍不得啊,不怕,那咱就等她留学回来。再者说,您也一直没真把她当回事儿不是。” 三爷急了,说:“嫂子,您是怎么觉得,我不把她当回事儿了?我挺上心的。” 老板娘像是为自己鸣不平一样,说:“上心早接走了。这么墨迹着。天天黏腻一块,也不顾及她的名声。您应该是误以为自己把她当回事儿了,其实真没有。反正我看不出来。” 三爷起身,说:“是家里不同意。” 老板娘反驳道:“对喽,家里的意见,是最好的挡箭牌。” 三爷说:“嗨,一堆烂摊子,不说了。陪着哥嫂吃过午饭,就回城去。” 三爷急着回城,是因着老板对于加害一方的猜测,惊醒了他。他知道自己不能大意,眼下就算发现了龙首,也不能轻举妄动。今日他们几个聚了头儿,说不好就被人盯上。三爷知道燕子湖不宜久留,吃过午饭便步行到集市上,叫了车。临走,三爷给孩子们留下好多糖,也告诉燕子湖伙计他急着回家,回头医馆见了。 十九、 三爷完婚大后仓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三爷一路往南,没在百望山停留。他想直接回大后仓,找胖副手,喝酒解闷儿。 城里的冬天比燕子湖和百望山都暖和很多。这里人多,房子多,家家户户又做饭又生火,便没有北边儿的山里那么冷。药材库的晚餐因三爷回家格外丰盛,三爷让全有到隔壁叫胖副手过来一道进餐。 胖副手见三爷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小心翼翼地问:“我都快半年没见您了。” 三爷举着筷子,不知道往哪儿伸,眼前的大鱼大肉,一口也懒得动,他一边看着眼前的菜一边说:“给百望山修水系,一天也没闲着。您怎么样?” 胖副手嬉笑着:“怪不得您是又黑又壮的!体力活不白干!不过,那疗养院还没动工?这么说我能在城里多住些日子。这是好消息,那咱们得干一杯。” 三爷干了那杯酒,说:“我这儿可没什么好消息。全是烂摊子。” 胖副手问:“说来听听。” 三爷盘算了好半天,他得挑出那些能拿出来说的事儿,也只有美玉这件事儿能说了。 “嗨,我都没脸开口,不是一直想接美玉进大后仓么?被一个美国大夫,给截胡了。”三爷抿了一口酒。 “美玉是谁?不是叫如月么?”胖副手不解地问。 “您别打岔行么?美玉,九国医馆的女护士。我跟您说过啊。”三爷伸着脖子瞪着眼,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都没跟胖副手提过美玉? “哦,好像是说过。”胖副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低头吃肉。 “我没说过么?!”三爷疑惑起来,他问胖副手,也问自己。 胖副手满嘴嚼着东西,说:“您应该是真的没说过。倒是那如月,我记得清楚。” 三爷看着胖副手,眉头紧蹙,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从未和他提起过美玉,他目光空洞地发起呆,想着自己到底把美玉,放在了哪里? 胖副手继续往嘴里塞那些鱼和肉,唔囔着说:“您接着说。截胡了,然后呢?” 三爷闷了一口酒,摇着头叹着气,无奈地笑,说:“然后就是我活该。我他妈就活该被截胡!” 就着这些烦闷和自责,三爷喝大了,他想着巴斯德,伯驾,老板娘和胖副手的话,无一不证实着,自己对美玉的情谊,极为凉薄。难不成,真如他们所说,自己对美玉不过尔尔?可为什么每每面对美玉就难以自控?整日整夜地想着她,也是真心要娶了她。况且,美玉的即将远去,的确让自己如此痛彻心扉啊?!可怎么在旁人眼里,自己对美玉不过尔尔呢?不对,我还是真心喜欢她的,不然,我不会不敢想没有美玉的日子该怎么过,可是,这美玉要的名分,也的确是办不到,总还是不能为她冲撞了家里。 三爷问自己:“林老三,你有个好出身,又遇到一位好姑娘。怎么就好事儿变坏事儿了呢?” 此时的三爷还想不明白,林家是他赖以存活的根基,在口粮和美色之间,任谁也只能选择口粮。他不是一个完全自立的人,自然要受控于他赖以存活的根基。美玉是他安稳生活里的锦上添花,锦缎上没有花还是锦缎,这一点,三爷把得很牢,只是尚未意识到罢了。 喝大了的三爷叫来全有,短着舌头说:“去叫如月。”然后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全有只好转头问胖副手:“先生,您可知道,谁是如月?” 胖副手挥着手往外去,说:“这事儿您可别问我。我是洋和尚。” 全有先把三爷扶到床上,然后出门去找老伙计问如月的事儿。 老伙计进屋瞧着三爷烂醉如泥,咧着嘴苦着脸对全有说:“收拾收拾你也去睡吧。” 全有说:“可是,三爷让找如月来。” 老伙计挥手打断他:“小孩子家,别胡说。赶紧睡觉切。” 全有点头哈腰,随着老伙计出来。边走边问:“到底谁是如月啊?” 老伙计嬉笑着,跟全有耳语道:“烟柳巷里的姑娘,都叫如月。” 全有傻笑起来,挠着头回自己屋,他贴近自己娘说:“娘,没想到三爷是这样的人。” 全有娘纳闷地看着他。 “他竟是要找烟柳巷里的姑娘的。”全有继续傻笑着。 全有娘白了他一眼,心说:那么风流倜傥的公子,不找才是奇怪。 全有自顾自地说:“我还以为三爷是正人君子。”话说一半,全有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全有娘说:“这傻孩子,快睡觉。” 全有就这么嘿嘿地笑了一宿。 次日,全有起得老早,到三爷屋里查看。三爷也起来了,半坐在炕沿儿上。见全有来,说:“倒水。” 全有答应着,忍着笑。 三爷斜眼瞧着他,问:“你笑什么?” 全有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三爷想了想,说:“不对啊,昨儿我不是让你去请如月么?人呢?” 听完这话,全有憋不住了,嘿嘿笑起来,说:“那我现在去找吧。您告诉我,哪个如月?” 三爷愣了愣,说:“大白天的,赶晚上吧。哎呀,哪个如月,不记得了。” 全有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笑得要抽筋。 三爷瞪着他,说:“滚,滚远点儿。” 全有笑弯了身子,退下。 大后仓的日子,惬意安然,有酒有肉,有后身儿的洋神父,也有附近的如月。三爷妥妥美了几天,把那些烂摊子就着酒咽下,然后忘到脑后。 可日子怎么会轻易地放过谁?大婚将至,大哥大嫂派了好多人过来收拾婚房。冬至之日,就要迎娶嘉柔过门儿了。 大红的绸缎挂起,红蜡烛摆上,裁缝过来量体裁衣,下人们脸上喜气洋洋。全有问他娘:“三爷是要娶亲么?” 全有娘点点头。 “是昨日那位如月姑娘?”全有嬉笑着说。 全有娘敲打他的头,说:“小兔崽子,哪有这么编派东家的?” 全有撅着嘴挠着头说:“娘,您下手真狠。不是如月就不是呗,干嘛打我。”说罢,又嘿嘿笑起来。 “全有。”院子里传来三爷的喊声。 “快去,快去。”全有娘推自己儿子出去。 “三爷,我在这儿。”全有原本没有笑,可跑到三爷跟前时,又憋不住笑起来。 “你是点了笑穴是么?备车,我去趟百望山。”三爷要回百望山看看,他惦记着美玉,要在自己大婚之前,再和她见一面。 全有嘿嘿笑,他很想问三爷是不是到百望山找如月,可没好意思开口。 一路上,全有跟三爷说说笑笑,全有来京已有大半年,方方面面也都熟络了。毕竟是年轻孩子,适应起来很快。 “等会儿你放下我,就回吧。我住上几天再走。”三爷对全有说。 全有盯着近在眼前的医馆大楼,说:“三爷,我能进去瞜一眼么?” “走吧。看完赶紧回去。省得你娘担心我把你带坏了。”三爷说。 全有睁大眼睛看着三爷,心想三爷是怎么知道自己和娘的对话。 三爷笑着说:“看你这几天那一脸的坏笑,我又不傻。” 医馆的走廊亮亮堂堂的,每个房间的门都开着,暖阳从门**进来,一道一道均匀地铺在走廊的地板上。三爷瞧见护士站里,美玉正正忙着给病人准备药品,长颈优雅地画出弧线;玉手如舞蹈般在瓶瓶罐罐间穿梭;她完美的侧脸,在光线的投射下,更显娇媚;偶有病人来询问事宜,她便探出身子,微笑着耐心解答。如果美玉没有这样迷人该多好,三爷此刻的心,也就不会呼之欲出。 踩着走廊里光线的瘢痕,三爷一步步走近护士站。见有人过来,美玉下意识地扭身抬头,这一回眸,再次震慑了三爷的心,他甚至有些不情愿地承认,这张看了两年的脸,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惊魂摄魄。 “忙么?”三爷开口问。 “太忙了。”美玉慌张地低下头,“此刻抽不开身,等晚一点儿再和您说话。倒是巴斯德院长正在四楼在收拾东西,您可以去那儿坐坐。” 这句委婉地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拒绝,让三爷把正要往前的脚步,收了回去。“行,那我等会儿来找你。” 全有紧跟着三爷,见他和女护士说话,就站在远处等着。见三爷一脸不高兴地转身上楼去,才敢在走廊里溜达起来。 “你来。”美玉见全有东张西望地,喊他过去说话。 “您叫我?”全有边答应边走向护士站。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大后仓来的?”美玉问。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大后仓来的人。 “我是三爷家的伙计,叫朱全有。如月姐姐好。”全有的确被美玉的容貌惊艳,他没过脑子地自然地叫出如月,片刻后又立即捂住了嘴。 美玉淡淡一笑,问:“如月?” 全有赶紧摆着手,说:“不是不是。”说罢扭身跑开了。 美玉低下头,沉下脸来。围过来的其他病患和家属七嘴八舌地问去哪里检查,去哪里拿药,美玉一个接一个耐心解释,一下子也就忘了这档子事儿。再想起来的时候,她也懒得找三爷去问个究竟了。只是脑子里晃了下嘉柔妹妹的样子,心想以后那妹妹就得想开点了。 这声如月,让美玉下了远去法兰西的决心。 医馆四楼,巴斯德正在书架上寻找自己要带走的书册。 “院长,这么急?!不是过了春节再走么?”三爷皱着眉头问,他已经被美玉的即将离去弄得伤神,巴斯德也要走,更令人低落。 “医馆这么大,要交接的事情太多,至少得一个月。您快进来坐吧,自己倒茶。”巴斯德从梯子上下来,手里捧着基本拉丁语的医学词汇。 “过几日,我得在大后仓成个亲。得有日子来不了百望山了。”三爷说。 巴斯德格格笑起来:“这事儿我知道,嘉略和容川已经请假回通州去帮忙操持,上个礼拜就走了。反倒是三爷把成亲的事儿,说得像是办个简单差事儿。” “本来也是。”三爷拉着脸,他明白了刚刚美玉为何如此冷漠,想必由着嘉略请假,得知了自己要大婚的消息。 巴斯德哈哈地笑着说:“三爷手里是一把的好牌,可就是高兴不起来,对吧?” 三爷摇摇头:“院长,您也别挤兑我。自从接了那档子事儿,就没顺当过。”三爷又一次把所有的不顺,都归结为因龙首而起。 巴斯德说:“应该是,自从您独立为人,就没顺当过。” 三爷起身,噗嗤笑出来你:“院长笑话我。不过,您说什么我都爱听。我早就把您当成师傅了。” 巴斯德说:“您衣食无忧,也不需要自立为人。顺不顺当都是您自找的。您随时可以回到顺当的日子里,老老实实坐会林家那个少爷,什么烦恼都没了。不说这些,朝鲜不远,以后游山玩水,到朝鲜来找我。”巴斯德把那本拉丁语词汇和桌子上的其他书籍,整齐地码放好。 “那是自然,一定会到朝鲜去看您。就是不知道您走后,谁来看管那龙首了。”三爷垂目盯着地板,不敢抬眼看他的好师傅巴斯德。 巴斯德楞了一下,盯着书架,说:“三爷还放不下?不是说了么,只要放下,一切便又都顺当了。” 三爷说:“您说得对,我自立成人就是因着这档子事儿。现在弄得我,要是不把它找着,就好像立不起来一样。”三爷这话,把他自己都逗乐了。 巴斯德也站起来,老半天,憋出来几句话:“这世道,都不由人意。我就是个大夫,只想看病救人。可是东交民巷说的没错,没有他们,我也来不了这百望山行医,更不可能有这么一座庞大的医馆。有时候我也想,我们到底是来行医的,还是如东交民巷所说,不过就是他们布局的一部分。”巴斯德语噎,不想也不敢再说下去。 三爷被巴斯德的后半段话触动,这是他头次意识到,巴斯德本身也是东交民巷的一部分。他自言自语地,重复起巴斯德的话:“您是他们布局的一部分,这话倒没错。” 巴斯德说:“老弟,我走了也好,这样就不有你我二人对峙的一天。” 三爷走到窗前,说:“疗养院还建么?” 巴斯德说:“他们挪走我不就是为了建疗养院么?” 三爷紧接着问:“玫瑰山呢,还扩建么?” 巴斯德紧张地碰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印湿了最下面的书,他慌手慌脚地擦拭起来。“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东交民巷说了算,扩不扩建,就看新来的院长,如何与东交民巷协商了。安德烈又缠着您说扩建的事儿?” 三爷说:“那倒没有,我近日也没见着他。只是突然间起来,百望山的土木工程多,一个接一个,水系,疗养院,玫瑰山。” 巴斯德说:“百望山的故事也多,你我还都是故事的守护人。” 三爷看着巴斯德,欲言又止。十年了,他和巴斯德之间的深情厚谊,在分别之际,水落石出。 “三爷,”巴斯德叫住打算离开的三爷。“我肯定会回来,我想,也许,美玉也会回来。所以,您得多保重,别硬往石头上撞。” “你会回来,美玉肯定会回来,这点我坚信不疑。只是,龙首跟他们谁都没关系,只是我,是我林老三要拿回来。”三爷停住脚步说。 “该放下就放下。”巴斯德说。 “整个中国都放下了。我就不放了。”三爷低沉着声调,说出这句话。 这话并不重,却也底气十足。巴斯德总认为自己不是侵略者的一员,但又觉得三爷这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是,作为兄长和师傅,他还是对三爷说日后万一有什么事儿,朝鲜有个地方可以给三爷容身。 三爷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快步上前,用他从来不屑的西洋之礼,给了巴斯德一个大大的拥抱。 晚饭后,入了夜,三爷找美玉告别,他心里还是想再挽回,但历经太多,他知道自己和美玉都疲了。不过无论如何,自己大婚的事儿,还是得告诉这位相好和知己。 “冬至那天,我就成亲了。”三爷说。 美玉不说话。她不想恭喜,也不想说风凉话。 三爷本想跟美玉说声对不住,可想着她即将丢下自己远走高飞,自己倒是那被丢弃和冷落的,也就没什么好抱歉的了。三爷也坐在那里,不说话。 美玉和三爷是彼此相爱的,谁也不比谁多,谁也不比谁少。只是苦出身的美玉更懂体谅和人情,便开口道:“日后对嘉柔妹妹好着点。” 这话让三爷冒出一股火,说:“难不成您就跟我说这?” 美玉见三爷起了急,也呛了他一句:“护着点嘉柔,别净顾着如月!” 三爷心里这才踏实了,以为美玉的不满,是源于如月。 “谁跟你说的?”三爷问。 “您可真是身强力壮。两个都不够。”美玉还是没忍住,嘲讽起来。 “那就是个玩儿闹!”三爷说。 “谁是玩儿闹?我是玩儿闹么?”美玉红着眼睛,愤愤地问。 “您较这个真儿就没意思了。”三爷扭过身去。 “我就是自打最初,就没较过真儿,才走到今天。”美玉越说越气。 “今天可是您自己决定要去法兰西的。”三爷一句不让。 “您别胡搅蛮缠,若能光明正大地早早嫁过去,也不会有后面这么些事儿。您自己不愿娶我,反过头来怨我的不是。您任性也得差不多了,别欺人太甚!”美玉气得哆嗦起来。 三爷说:“我就是过来跟您告个别,您去法兰西,法兰东,都有伯驾陪着,也用不着我费心。我自己回大后仓过平凡日子。走了。”三爷说罢摔门而去。 美玉听到那声门响,颤抖着闭上眼,泪如雨下。她正要用双手蒙住面痛哭,三爷又折返回来。他快步走到美玉跟前,跪下,紧紧地抱住坐在床上的美玉。 三爷委屈地说:“我是真喜欢你。可我也无能为力。我就是想告诉你,你要是回京,要是还看得上我,我就疼你一辈,你也疼我一辈子。行不行。”三爷把眼泪抹在美玉的衣裙上。 美玉扶起他,同坐在床上,抚摸着他的脸,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三爷一定要记着,我心里没别人,只有您。几年后我就回来,疼着您,您也疼着我。” 情浓之时,二人同入云端。 百望山的冬天极冷,医馆还没统一供暖系统,都是各屋取各屋的暖。美玉早早起床,把暖炉加满炭,让屋子更热乎些,然后梳妆打扮一番,等着送她的情郎。 一夜云雨,让有情人更难分难舍。三爷情不自禁地说,过几日就回来看她。 美玉劝说三爷陪好嘉柔,说:“三爷已经伤了我,就别再伤了嘉柔。” 三爷握着美玉的手,在她的掌心深深地吻下去。 带着对美玉,对巴斯德,对百望山的万般不舍,三爷策马离去。他知道这一走,没有个把月,是不会回来了。三爷几次下马回望百望山,心里堵着一块巨石般,不透气。 正午时分,三爷赶到大后仓,全有跑出来牵马,头也不敢抬。三爷看出他鬼鬼祟祟,叫住问:“回来。” 全有低着身子,站在三爷跟前。 “你怎么嘴那么欠?”三爷说。 全有不敢抬头。 “你跟她提的如月,是不是。”三爷装做很生气的样子。 全有哆哆嗦嗦地说:“三爷,我不是成心的。她那么好看,我就以为是如月。他们说,如月都很好看。” 三爷呵斥道:“打住。以后把“如月”这俩字忘了,别再给我惹麻烦。” 全有认真地答应:“记住了。再也不说了。” 大后仓的宅院已经张灯结彩地等着后日的大婚,红红火火的装饰令谁瞧着也心甜。三爷笑着在院子里左看右看。全有小跑过来说:“三爷,通州沈家老爷来访。” 三爷心里一哆嗦,这种那时候突然造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口干舌燥的沈宗福,喝下一杯茶,说:“海淀官衙来要地契了。” 三爷惊讶地瞪大眼睛,问:“什么?” 沈宗福说:“海淀官衙,找到我们家,要地契。” 三爷伸长了脖子,问:“他们要去做什么?拿着地给洋人?” 沈宗福说:“兄弟,不是,贤婿,嘉柔娘已经告诉他们,要跟杭州祖上商量,过些日子给答复。的确,跟你说的一样,是英国人,要拿去建疗养院。” “海淀官衙说他们要拿去,再卖给英国人建疗养院?”三爷激动地问。 “是这么说的。唉,谁知道他们是真傻,还是装傻。”沈宗福又喝了一杯茶。 三爷自言自语地说:“都他妈上赶着给洋人当差了。” 沈宗福看着年轻气盛的三爷说:“于今,不是不想管,仅靠你和我,想都别想。海淀官衙还会找上门去,到时候我们要是扛不住,三爷您可得想开点,别扣着,不交。”沈宗福把茶盏轻轻地放到桌子上。 三爷气鼓鼓地喘着粗气,说:“岳父大人,咱们怎么竟怂到这份儿上!我倒是想跟他们搏一搏。” 三爷因为美玉的事儿,心里一直窝着一股子火儿。 “三爷,咱不说那丧气话。天要塌,就让它塌,上头还有那么多袁大人,李大人的顶着,咱们不还是一样的喝粥吃干粮。他们非要那块地,就给他们。你看看眼前这可是一大家子,犯不上。”沈宗福又喝了一杯茶。 三爷说:“唉,沈大人,是不是上了岁数的人,把事事都看透了。” “您拖家带口试试,也一样看透。”沈宗福站起身,说:“茶喝多了,我得去尿一泡。” 三爷说:“岳父大人晚上留下吃饭。” 沈宗福说:“不了,不合规矩。两日后嘉略和容川,送嘉柔过来。” 送走沈宗福,三爷从宅院门口往里走。全有冒出来,说:“三爷,我得请个假。” 三爷逗他,说:“您也要回去操持姐姐出阁?” 全有笑起来,说:“不是,三爷。我哪儿有什么姐姐,我们家就我一个。是山东老乡从廊坊过来,找我聚聚。” 三爷听后,拉他进书房,仔细问话。 “什么叫山东老乡,从廊坊过来。到底是山东,还是廊坊。”三爷试探道。 “是山东老乡,一个村子的。他们已经到廊坊了,说是进城逛逛,让我带着。”全有一五一十地说。 三爷有些紧张,问:“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么?你就跟他们一堆儿凑。” 全有低下头说:“跟我们家一样,发了水闹了灾,吃不起饭,卖了地。我有爹在北京,有您收留,才能找到口饭吃。他们可没我这么有福气。” 三爷本想臭骂他一顿,但想了想,说:“去可以,别瞎打听。但若听到什么,就仔细记下来。就这么一次,回来就赶紧断了联系。” 全有说:“三爷放心,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不过,他们也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去盗抢打砸的。我也就与他们见这一会,后面就断了联系,不再往来。” 夜里,三爷在东屋看着他那一屋子的宝贝,想着全有的那些话,背后冒出一股股凉意。他回头看窗户并未破损,是哪儿冒出来的冷风?屋外又传来夜猫解着恨地嚎叫,像是发情,也像是发泄。 两日后,十九世纪的最后一个冬至,本草堂林三爷与通州大营沈嘉柔大婚。 虽是冬日,但人多气氛好,院子里也不觉得冷。男人们喝酒,女人们聊天嗑瓜子儿。大家把这场婚礼,当成难得的相聚,各说各的话,各见各的人。甚至在双方家长做祝酒词时,还有人在唠家常,弄得操办婚事的小厮们,低声维持秩序。 三爷买卖上的朋友和后身西堂的两位洋和尚,悉数到场,他本想请百望山的大夫们也来热闹热闹,一是大哥有些顾虑,二是有美玉在,大夫们若来庆贺三爷和别人的婚礼,说不通,便只好作罢。嘉略和容川倒成了医馆唯一的代表。 几位大娘得知二位小伙儿是西洋医馆的大夫,围着他们问起了病症。无外乎都是些妇科,呼吸科的慢性疾病。 “大夫,我是一身一身的冒虚汗,半夜都能被汗湿透。”一位打扮得体的大娘问。 容川压低声音,问:“您月事还在么?” 大娘一下子羞红了脸,说:“哎呦,哎呦哎呦。” 容川一本正经地说:“中医大夫,也得这么问吧。” 大娘说:“中医大夫岁数大了,您才多大岁数?算了,吃饭吃饭。” 嘉略那头儿是位生不出孩子的中年妇女,她皱着眉,低声耳语道:“沈大夫,我可听说您是百望山的名医。您说我死活都生不出来,可怎么办。” 嘉略不好意思地说:“大姨,我是眼科大夫。不看妇科。您到医馆,找马克斯看看。他做剖腹产手术的。” 中年妇女一听:“剖腹产?拉开肚子?” 嘉略说:“对,难产的时候下不来,就拉开肚子,把孩子拽出来。” 中年妇女听后面部僵硬,立马扭过头去,和另外一侧的人说话。 也就不出一个时辰,凑热闹的人们纷纷离场。嘉略和容川架着大嘴的三爷,送回新房。 一开始,三爷甚是开怀,人多酒多,嘈杂红火的场面让他想不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酒到三旬,三爷眼前开始飘过美玉的影子,再之后,酒浓情更浓,什么李公公,巴斯德,山顶,龙首,就都一股脑冒出来了。就这样,大婚之夜,三爷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而新房里的嘉柔,也就只好在大婚之夜,伺候大醉的三爷一整宿,衣服都没脱,盖头更是自己掀开的。 到了后半夜,三爷被尿憋醒,摇摇晃晃起来。嘉柔正侧靠在床沿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见三爷起来,上前搀扶。三爷眯着眼睛,问:“你是谁?” 嘉柔心事沉重地说:“嘉柔。” 三爷说:“哦,三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嘉柔不想回应,问:“三爷要喝水?” 三爷短着舌头说:“尿尿。” 嘉柔倒也不矜持,从床脚拿出夜壶,递给他。三爷还尚有几分清醒,转过身去,尿完。然后又一头栽进挂着帷帐的床里,呼呼大睡。 嘉柔把夜壶放到门口,脱掉厚重的婚服,把三爷推到床的里侧,帮他盖好被子。自己也盖好被子,睡觉。 次日,快到晌午,二人才醒。他们谁都没敢动,都等着对方说第一句话。三爷觉得自己是爷们儿,就别再耗着非要姑娘家先开口了,便说:“姑娘睡得可好?” 嘉柔偷偷笑了一下,说:“还行。您酒醒了么?” 三爷把手放到头上,使劲敲了两下,说:“就是头疼,其他没什么。也有点渴。”其实三爷此刻非常高渴,但嘉柔躺在外手边,他不好意思让嘉柔让开,更不好意思请嘉柔帮他倒杯茶。 嘉柔是个聪明的,起身去倒茶。三爷赶紧掀开被子,端端正正地在床边儿坐好。嘉柔再回身时,见他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三爷,您紧张什么?”嘉柔说。 “我不紧张。”三爷接过茶杯说。 “倒也好。”嘉柔笑着说。 “怎么好?”三爷喝干那杯茶,嘴角留下茶水的印记。 嘉柔说:“听说大宅门的男人怕女人,日子就过得红火。” 三爷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茶水痕迹,说:“还有这说法?可我并不怕姑娘啊。” 嘉柔读了太多的书,年纪不大,却看明白,她说:“您不怕,干嘛这么正襟危坐的?” 三爷脱口而出:“我是不好意思。”说完这话,三爷心想,又是个厉害角色。美玉已经难拿捏,这位主儿,更不好说了。 嘉柔呵呵笑起来。她接回三爷的茶杯,说:“我叫丫头端洗脸水进来吧。” 二人洗漱一番完,得赶紧去大栅栏给沈老爷和沈家大哥请安。嘉柔坐在梳妆台前捯饬。三爷在院子里等得不耐烦,便进屋催促。他走进嘉柔说:“姑娘,您快着点儿。” 嘉柔举起手里的亮黄色胭脂盒,笑嘻嘻地说:“夫君帮我擦胭脂么?” 三爷低头一看,那不是自己买给美玉的胭脂么?他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嘉柔觉得纳闷儿,紧接着想起这胭脂的来历,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嘉柔才缓缓地说:“这是美玉姐姐给我的见面礼。” 三爷从美玉手里拿过去,说:“这是我送给她的。” 嘉柔泄了气,但又很快恢复士气,笑着说:“三爷莫怪美玉姐姐,是那日我说这胭脂好看,她才顺势给了我。不,是我要的。” 三爷说:“无妨。”三爷心里疼极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被美玉耍了,她能舍得自己去法兰西,根本就是从最初,就没把他三爷当回事儿! 嘉柔看出三爷的委屈和失落,赶忙解释:“三爷千万别多想。我倒是觉得,美玉姐对三爷有情有义,她给我这胭脂,是不想睹物思人。她知道自己的命,不想违抗罢了。” 三爷问:“姑娘,不瞒你,我对她,的确甚是喜爱。不然,”三爷话说一半,嘉柔接过去,说:“不然您也不会拖着我们的婚事。三爷小瞧了我,您可知,这一宿,我倒是几番想起美玉姐,我替她难过。这话我不该跟您说,可我也不想眼瞧着您一个人想不开,还若无其事地跟您过日子。” 三爷慢慢转过脸来,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嘉柔。他俯下身,递过胭脂盒,说:“姑娘你弄,我看着学着,下回我给你擦。” 二人面对着面,极近,嘉柔深情地看着三爷,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和脸庞。他是那么美,让嘉柔移不开目光。嘉柔的眼睛含着情,也含着泪。她接过胭脂盒,淡淡地笑着,泪水也从笑弯了的眼睛里流出来。三爷赶忙抬手帮她擦拭,嘉柔一手拿着胭脂,一手握住三爷的手,呜呜哭起来。 “别哭啊,大喜的日子。”三爷被嘉柔的真情触动,他低沉着声音,温柔地劝慰着。 嘉柔哭了会儿,喘了口气,说:“三叔,鬼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说着,嘉柔抱住三爷的腰,怨念起来:“三叔最初那么喜欢我,后来又不理我,婚事也不提,就那么晾着臊着我。这都不怕,只怕那美若天仙的美玉姐,把您抢走了。您知道么,我都做好您悔婚的准备了。您可知道,我有多喜欢您,我不怕街坊邻居笑话,说我没人要,被退了婚。我是怕再也见不着您,再也见不着您我可怎么活!您每次来,我都怕是来悔婚的。您一日不提,我便踏踏实实地过一日。三叔,今儿这话,您就当我是晚辈,口无遮拦,但我还是要告诉您:鬼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一大段的怨念后,嘉柔紧紧地抱着三爷的腰,怕下人们听到,便憋着劲,默默地留眼泪。 哪个男人能禁得住女子如此真情的怨念。这一声又一声的三叔,让三爷想起自己当初对嘉柔是情从何起,又如何一往而深。不然,也不会催着大哥,去定了婚约。那时候,三爷周边也莺莺燕燕围着诸多富家千金,但嘉柔的清纯和甜美,让三爷魂牵梦绕。若没有美玉,三爷怕是早就娶了嘉柔的。 嘉柔站起身,仰头抚摸着三爷的脸说:“若夫君不怪罪,日后无人处,我还叫您三叔。” 三爷将手缓缓地放到嘉柔的腰间,说:“行。我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三姑娘担待。” 嘉柔看出三爷的紧张,说:“三爷,我跟母亲学过洋文,我也能读书,也可以去学着当护士,您就帮我当成美玉姐吧。您也别着急,早晚您都会重新喜欢上我的。”嘉柔破涕为笑。 这话让三爷疼得不轻,他将嘉柔搂进怀里,连声陪着不是:“这两年,真是对不住姑娘了。” 冬至这天,百望山很冷,美玉请了一天的假,到葡萄园取了一瓶酒,跑到三爷的宿舍,独醉。半醉半醒间,她还担心万一三爷突然回来,在护士站找不到自己怎么办。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从那以后,美玉日日到窗口站着,侧耳听着山脚的马蹄声。她怎么也没想到,三爷竟久久不再来访。 月余,百望山不见三爷。 月余,嘉柔有了身孕。 二十、 逃离百望山1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沈易氏听闻女儿这么快有了身孕,甚是欢喜,急忙赶来大后仓,看望嘉柔。 “母亲,城里热闹,多住几日。”嘉柔给沈易氏倒茶。 “这话说得,像是赶我走。我这还琢磨着照顾你十天半个月的。”沈易氏说。 嘉柔笑起来,说:“我是怕城里地方小,您住得不痛快。” 沈易氏起身,在她们的房里转悠起来,说:“别说,真不如咱通州。怎么这么窄别窄别的。” 嘉柔笑起来:“这可是寸土寸金的京城,哪是通州能比的。您到大栅栏看看,还不如这里宽敞。不过,屋子小些,倒聚人气儿,您要那么大地方干嘛?收拾起起来也麻烦。” 沈易氏瞧着女儿,满眼的爱,说:“是,咱们通州就是傻大傻大的。我看你把这家,操持的整齐干净,也就放心了。” “母亲,后院是教堂,您闲来无事,可去逛逛。那里两个洋人,像是也能说些法语。”嘉柔说。 “我认得他们。他们是意大利人,并不精通法语。”沈易氏说。 “母亲怎么认得?”嘉柔惊讶地问。 “得嘞,我去瞧瞧。让全有陪我去。回头我跟你说我怎么认得他们的。对了,把那鸡鸭鱼肉拿上,快过年了,别空着手去。”沈易氏说罢起身往前院儿去找全有。 三爷嘱咐过,后院直通教堂的小门,少走。不是急切的事儿,都绕路走正门。 全有带着沈易氏,从正门进西堂院子寒暄。 “您是林夫人的母亲?”胖副手说。 “先生贵人多忘事。我是林夫人的母亲,也是那少年的母亲。”沈易氏笑起来。 “哎呦,想起来了,您是沈夫人,先给您道喜啊。”胖副手按着中国的规矩,拱手作揖。 沈易氏赶忙让全有把年货放下,说:“我那小子还多亏了先生出手相救,不仅如此,他在那九国医馆,跟着巴斯德,学了好手艺。这都是托了您的福。” 胖副手说:“沈大夫早就小有名气了。我们这儿主事儿的金先生,就是沈大夫的老师,伯驾给做的白内障摘除术。” 沈易氏刚要笑,又被胖副手的后半年句给憋了回去。但她还是觉得滑稽,便用手帕捂着嘴,忍着笑,说:“哎呦,我们嘉略,已经是外界口中的沈大夫了。这还是托了您的福。我这女婿跟您又是多年好友,您说咱们这是不是缘分!您在这里多少年了?”沈易氏热情地和胖副手唠起了家常,她有着十足的盘问功夫,跟谁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对方的家谱给倒腾出来。 “十二年,一圈儿了。”胖副手说。 “瞧您年纪不大,那得多早就离家了。”沈易氏问。 “十五六吧。”胖副手说。 “怪不得中国话说得这么地道。早就习惯这儿的日子吧。” “习惯,我们在哪儿都一样。”胖副手呵呵笑着,院子里的杂役搬过来一颗圣诞树。沈易氏见了,说:“哎呦,您这边儿也是要过节了。若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您跟我说。我还住些日子,才走呢。” 胖副手说:“您客气,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是差点红蜡烛。” 沈易氏赶忙说:“西什库不是有座洋蜡库么?我去淘换淘换。” 胖副手说:“那怎么好意思麻烦您。不过这几日真是太忙,走不开。杂役们也不懂洋文,怕是跟管着洋蜡库的人,说不明白。” 沈易氏刚要说自己精通洋文,却闭了口,只念叨着:“您给个样品,我拿着笔画,准能找到合适的。” 中年妇女打听事儿那是一绝,沈易氏不出半天就买到了合适的红烛。她拿回给胖副手时,还嘱咐他要小心火烛,大过节的别走了水。 可是有些话不能乱说,就怕一语成谶。西堂就被沈易氏说重,果真走了水。杂役门不小心碰倒了圣诞树下的红烛,圣诞树被烧了一半。也来不及找个替代,只能过了一个没有圣诞树的圣诞节。当然,这一处沈易氏并不知情。只是胖副手和金先生心里头膈应了好一阵子。胖副手对金先生说:“不是好兆头。” 金先生说:“洗洗睡吧。不过,你哪儿弄来这么多红蜡烛,倒是真好看。” 胖副手说:“哎呦,您别埋怨我了。”他不好意思让领导知道自己和女施主攀谈,又托女施主帮忙办事儿,就想隐秘沈易氏的存在。 金先生说:“不是埋怨,是真觉得好看。还有存货么?可以明年接着用。到底是谁哪儿弄来的。” 胖副手见瞒不住了,便说 :“还记得去年夏天,那个喝了泉水晕倒的少年么?他的姐姐嫁到了药材库,这红蜡烛是他们的母亲,沈夫人给淘换来的。” 金先生放下手里的书,说:“那位少年的姐姐嫁给了三爷?” 胖副手说:“对。我也是刚想通,一向不爱管闲事儿的三爷,为什么会帮着他们跟咱们过不去。原来是他媳妇儿的弟弟。”胖副手咯咯笑起来。 金先生说:“这就兑上了。你看,世间万事,都有逻辑。若谁的行事若令人不解,就必有他的逻辑和动机。” 胖副手点点头,说:“还真是!” 金先生看着窗外,说:“可这圣诞树起了火,是什么逻辑呢?” 胖副手说:“是杂役不小心,这是意外。意外没有逻辑,对么金先生。” 金先生说:“我总觉得,谁也不会突然来,谁也不会突然走。但凡到了你身边的,总是要带来什么。” 胖副手不解地问:“先生您在说什么?” 金先生恍惚了一下,说:“没什么,没什么,洗洗睡吧。” 事实上,金先生早就收了东交民巷的公文,他知道山东发生了什么,廊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山顶的疗养院要用来做什么。沈嘉略的晕倒,三爷的围攻,沈易氏的红烛,都只是前奏,交响乐的**,正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往前行进。 春节前夕,沈易氏准备回通州去,她嘱咐嘉柔大年初二一定回门。因为嘉略和容川又不准备回家过年了。 “你说你这弟弟们,一个比一个白眼儿狼,过年也不愿意回家。往年有你在,还红火些。今年你也不在,就我跟你爹,守着谁过啊?”沈易氏抱怨起来。 嘉柔笑着说:“过两年弟弟娶了亲,也热闹。如今,您正好清净些日子,不好么?” “不好。家里没人,心中烦闷。”沈易氏摇头。 “若母亲心中不爽快,就让全有和他娘陪着您回通州。全有那孩子热闹。对了,母亲是如何认得后院的洋人的?”嘉柔问。 “去年你容川弟弟的事儿,嘉略自己跑进城里,进了那院子里喝水。咱误以为是洋人藏了嘉略,三爷还围了人家院子逼他们交人。后来误会解除,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沈易氏言简意赅道。 “三爷竟围了人家的院子?这可不像他所为。”嘉柔自顾自念叨着。 “不仅如此,他后来还帮着解围,宴请了洋人几顿好的,才息事宁人。所以说,他对你还是有情,不然,怎么会这么上心。我见他近日对你甚好。”沈易氏哄着女儿说。 嘉柔笑着不说哈。这段日子,她的确过得很舒心。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同样的日月下,美玉却过得很不舒心。嘉略和容川从大后仓的婚礼现场,连夜赶回百望山。他们挂念着各自的病人。可嘉略每每经过护士站,都不敢做片刻停留,更不敢跟美玉说一句话。虽然他并不能给完全体会美玉的心境,但也可想而知她的哀愁。 “沈大夫,十床的病人明天要出院。”美玉叫住从护士站经过的嘉略,接着说:“您看看这些病案,单据,没问题就签个字。” 嘉略像是犯了什么错,头也不抬地核对着。 美玉还是没忍住,问:“三爷好么?” 嘉略磕磕巴巴地说:“好。好吧。” 美玉已经忍了一个多月,本以为心中的不悦会消散,可竟愈发地憋闷。今日既然开了口,倒不如问个究竟:“婚宴热闹么?” 嘉略没想到美玉会直接问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说:“热闹。不过,没等婚宴结束,我和容川就离开了。赶着来医馆当班。” 美玉紧接着问:“三爷近日可与你书信?” 嘉略摇摇头:“没有没有,美玉姐,三爷从不与我书信。” “那嘉柔呢?可与你书信?”美玉问。 嘉略脱口而出:“那倒是有。” “她说什么?” 嘉略迟疑着,打岔说:“美玉姐,我签好字了。我还有病人,得赶紧过去。” 美玉抓住他的胳膊,说:“告诉我!” 嘉略满面愁容,不知如何开口。 美玉哽咽着问:“有了身孕吧?” 嘉略赶忙摆手,“没有没有。” 美玉问:“那你缠着马克斯问什么保胎,是为谁?” 嘉略沉默着,好半天才言语:“是,是有了身孕了。不是,美玉姐,我知道您难受,才不敢跟您说。夏天能去巴黎医学院,多好。我也想去。” 美玉松开抓着嘉略的手,她目光呆滞地转身回护士站的里屋,嘉略看着她没落的背影,也跟着悲伤不已。 伯驾的眼科手术排到三个月后,他一个人带着十几个医生助理,每次手术都围一圈儿人观摩。因为确定半年后自己将和美玉一起远走高飞,他心里踏实极了,也不再处心积虑地围着美玉转。如果不是近几日美玉的不思茶饭,他也不会特意抽出身,来护士站安慰她。 忙碌了一天的伯驾边走边摘去口罩,敲了几下门,不等里面的美玉回应,就推门而入。美玉见闯入者是伯驾,扭过身去抹眼泪。 “让你失望了对么?”伯驾问。 “您什么意思?”美玉冷漠地问。 “你当然希望推门而入的是三爷。我没说错吧。”伯驾严肃地说。 “您出去吧,我不想跟您争吵。过两天我自己就能好起来,只是这几天吃不下东西,有些思虑罢了。这几天就是很难受,您就让我难受好了。”美玉哽咽着说。 “我能做什么?”伯驾问。 “我早就学会了退而求其次,您不用担心。”美玉说。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伯驾问。 “我委屈。”美玉哭出来。 “委屈?您有什么好委屈的?你真的那么爱他,就不会介意那些所谓侧室或外面的宅子。”伯驾质问道。 “胡说。我就是喜欢他。我只是怕将来不能入族谱,不能入祖坟。变成孤魂野鬼,无处容身,才不肯委曲求全。”美玉捂着胸口说。 “你那么聪明,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连这点信心都不能给你的人。”伯驾盯着美玉说。 “您出去吧,别再说了。我真想日子快点过,快点去巴黎。离开这里。”美玉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伯驾深吸一口气,走近美玉说:“您还记得我在山顶跟你说的话 么?我计划着,到了巴黎的第一个夏天,我们去波士顿,看我的母亲。” “您是要让我内疚么?您不知道我心里爱的是三爷么?您这样,我无地自容。”美玉泪流满面道。 “你会爱上我的。你对三爷只是习惯。等你踏上轮船的船舷,看到无边的大海,还有骄傲和迷人的巴黎,我敢断定,你会立即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巴黎是世界的医学中心,那里有最好的医院和医学院。你会被人们尊称为来自东方的玛利亚。那些荣耀以及我的守护和陪伴,会让你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喜悦。”伯驾满含深情地抒发感怀。 “真有您说的那么好?真的会忘掉所有烦恼么?”美玉不再哭泣,用祈求的眼睛,望着伯驾。 “当然,我并不是要你忘了三爷,但迟早有一天,你会心怀感激的想起他,感谢他带给你的美好。我只希望,等到那一天来到时,陪伴在你身边的,是我。”伯驾所说全是实话,他并非要彰显什么,只是由衷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这样的氛围,让美玉不得不放下所有介怀,她接受了来自伯驾的深情拥抱。美玉轻轻地请求:“给我点时间好么?我会尽快走出来。” “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来给你讲一个中世纪的小故事。你也该学学那边的历史。将来你的同事朋友们开起玩笑,你也能听懂。还有,我真希望母亲能尽快见到你,她一定会感谢我带你回去。我家的城堡很大,有这座医馆那么大。”伯驾拍着美玉的背,他不急着吻她,只是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 “可我曾经摇摆过,我曾经接受了您,又离您而去,您不怪罪我么?”美玉怯怯地问。 “能被美玉姑娘摇摆,已经是我的荣耀了。”伯驾笑起来。“还有,你还记得那句话么?爱你的人终将不会离开你,即使他有一百个理由要离开,他也会找一个理由坚持下去。” 美玉恍惚了,她当然记得这句话,否则也不会将它转述给三爷听。可是此刻,她还是选择笑起来。内心的烦闷虽未一扫而光,但眼前的景物,多少恢复了颜色,不再那样灰白。“那您就日落时分来吧。近来每到日落时分,就格外低落,有点难熬。” “那我就每个日落时分,来给你讲故事。虽然只是讲故事,但你别误会,我也完全可以像他那样跟你,但我舍不得,因为你是我的天使。直到你同意做我的妻子。”伯驾在美玉耳畔倾诉。 这是三爷在任何时刻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也是美玉一直在等的话。美玉替自己遗憾也替三爷遗憾,若他能有伯驾这般笃定和坚毅,那不仅成就了美玉,更成就了他三爷自己。 那一夜,美玉不停地对自己说,再也不可回头。三爷的任性骄纵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若人生遇三爷实属奇缘,那遇伯驾,更是天所赐。辜负了谁,也不能辜负天。 这日之后,伯驾每日日落时分,都来给美玉讲故事。开始是欧洲传说,后来肚子里没货了,就讲西方医学史。但伯驾一直避开那让他心痛的“放血疗法”。直到美玉某日主动问起。 “您为什么不讲讲放血疗法,我听巴斯德院长提过,那是西方医学史上,最大的难堪。”美玉侧着头问。 “今天我们讲埃及艳后的死因,人们说她是让眼镜蛇咬死自己自杀的。但奇怪的是,那条眼镜蛇咬了她和两个侍女,她们都死了。要知道,毒蛇并非每次咬人都能排出毒液,连续咬了三个人,还有足够的毒量让三个人都在十几分钟内死亡,这让人匪夷所思。”伯驾说完,笑着问美玉,“这个故事有意思么?” 美玉听得入了迷,她满是好奇地说:“有意思。可我听说放血疗法,曾是你们西方包治百病的医术。” 伯驾看着美玉,眼睛里渐渐溢满泪。美玉见状,赶忙安抚。 “我说错什么了?”美玉问。 伯驾走到窗前,说:“今天阴天,没有日落,你低落么?” 美玉也走到窗前,说:“您不说,我都没发现今天是阴天。不过您说的对,阴天没有日落,也就自然不觉得低落。” 伯驾欣慰于美玉的话,淡淡地说:“美玉,你和我的姐姐很像。她就是放血疗法去世的,那时,她只有十六岁,她那么美,那么善良,对我宠爱有加。所有的伙伴都羡慕我有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姐姐。她走以后,我励志做一名医生。学医很辛苦,但直到遇到你,我才明白,我选对了路。” 美玉惊讶地看着伯驾,说不出话来。 伯驾轻轻抱住美玉,说:“我已经失去了她,不能再失去你。” 美玉举高双臂,紧紧的搂着伯驾的脖子,留下泪来。 平稳了心绪的美玉,回到简单快乐的日子里,还几次跟伯驾一起爬到山顶,看日出日落。这样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春节降至,病人们忙着出院,本地医生也准备打包回家。嘉略和容川主动申请留下值班,美玉负责给能留下的医生排班。 “美玉姐,三十儿晚上我要放炮,别给我排班儿啊。”嘉略嬉笑着说。 “三十儿的外科急诊肯定不少,你得来。不过,怎么不回通州?嘉柔不在家,你又不回去,家里多冷清。”美玉笑着问。 “也是。美玉姐说得句句在理。”嘉略用手托着下巴,直直地盯着美玉看。 “那怎么着?还给你排么?”美玉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问。 “排,排。估摸着明年我就到大后仓了。值不了医馆的夜班了。”嘉略还是直直地盯着她。 “你也要走?”美玉惊讶地问。 “怎么说是也要走,还有谁要走?”嘉略直起身,好奇地问。 “你还不知道么?巴斯德院长,伯驾,我,都要走了。”美玉轻声说,又摇着一个手指头,示意他不要外传。 嘉略绕进护士站的里侧,正面着美玉问:“啊?” “你走,容川也要走吧。怎么一下子,咱们大伙儿就要散了。”美玉问。 嘉略说:“哎呀,我还说日后常回来看你们。可你们若都不在了,那我,那我可受不了啊!哎呀哎呀。”嘉略无法面对分离,他知道这种离别,是十万八千里,或是此生都不能再见,就不停地哎呀。 “巴斯德院长肯定会回来,我也肯定会回来,”美玉顿了顿,接着说:“我也肯定够会回来看你们。” 嘉略说:“什么叫回来看我们。那不得十年八年才能见一面。你们都是去欧洲么?” 美玉说:“我和伯驾去法兰西,巴斯德院长去朝鲜。所以院长自然会回来,他没走远。” “别人都知道么?”嘉略问。 “过了初五,巴斯德院长就启程了。这个春节会好好欢送他。”美玉说。 嘉略哭出来:“别说了,我不同意。我舍不得他。舍不得伯驾和你。” 美玉见嘉略哭了鼻子,也一阵心酸,掉下泪来说:“弟弟,你可别这样。我们一路艰辛,得带着好心情上路。你,得帮我。”美玉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嘉略问:“我帮您什么?姐姐您说。” 此时,伯驾走过来,他听到二人的这最后几句对话,伯驾笑着,拍着嘉略的后背说:“你得帮忙照顾好三爷。”然后,伯驾看着美玉,眼睛里全是爱。 美玉扭头抹眼泪,然后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伯驾。伯驾紧紧地握住美玉的手,又轻轻拥抱了她。 嘉略冲着伯驾发脾气:“您走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还没走,要到今年夏天。”伯驾笑着安慰他。 “那也不行!一是您就不能走,二是您要走,应该第一个告诉我。您是我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儿有父亲远行,不跟孩子说一声的。”嘉略抹着眼泪,抽泣着说。 伯驾和美玉被嘉略的真诚和单纯感动,美玉咯咯笑着,伯驾赶忙安慰他说:“沈大夫,您这副样子被病人看到了,他们可不敢再找您看病了。” 美玉也说:“就是,别哭了。晚上咱们一起包饺子。包好了过年吃。” 几个人说着,容川也走过来,他抱着一堆红蜡烛,说:“看看,这是西直门那俩意大利人送来的,说是过年,让咱们红火红火。但让我们小心火烛。” 美玉拿着红蜡烛逗嘉略,“看看,将来嘉略娶媳妇,也点这样的红蜡烛。” 嘉略破涕为笑。 夜里,容川问嘉略下午为什么会哭,嘉略嘱咐容川千万别说。容川听后,也是一万个不得意,他比嘉略更脆弱些,趴在床上抽泣,哭着哭着,睡着了。 医馆热热闹闹地过了春节,嘉略也在年三十儿值了一宿的夜班。虽然送过来的病人不多,但也够他忙活了一宿。 初一晚上的聚餐,艾克曼用叉子敲击杯子,请所有人保持安静,然后,极为**又略带诙谐地发表致辞: “亲爱的兄弟们,还有各位美丽的护士小姐。”艾克曼看向餐厅角落里的女校学生和护士,姑娘们被艾克曼并不好笑的举动,引得咯咯笑起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邀请女校的同仁来参加春节庆典。”艾克曼的话,继续引起姑娘们的一阵骚动。 “我想,你们一定猜到什么。”艾克曼顿了顿。 马克斯倾斜着身子,对紧挨着他的同事科赫说:“难道是上级想开了,允许我们破戒,可以娶妻生子?” 科赫也倾斜着身子回复马克斯:“你跟着伯驾走,他们美国的组织,就可以娶妻生子。” 艾克曼看向交头接耳的马克斯和科赫,示意他们停止交谈。艾克曼接着说:“是的,与以往不同的邀请女校到场,自然是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宣布。那就是,可敬可爱的巴斯德院长,将于四天后,也就是农历初五,离开北京。” 餐厅里的人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角落里的姑娘们发出阵阵感叹。“哦不!”女校校长举起双手按住自己的头。 “不过,别担心。院长走得并不远,他要去朝鲜,在那里建一座和百望山九国医馆同等规模的医馆。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高兴,请大家鼓掌。”艾克曼带头鼓掌,可座位上的人们,没一个那样做。大家沉默着,齐齐地看向巴斯德。 巴斯德只好起身跟大伙解释:“孩子们,我走了以后,艾克曼将代管这里一段日子。请大家一定要支持他的工作。这里的病患也请你们悉心照料。还有四天,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就来找我。明天上午,我们在玫瑰山下,合影。现在,让我们开始吃饭,喝酒,庆贺春节。” 人们纷纷从座位上起来,围着巴斯德问东问西。一些不善言辞的,开始闷头儿吃东西。又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热闹起来,大家吃着喝着唱着跳着。 一直到初四,每日都是巴斯德的欢送会。每个人都来表达自己对院长的不舍。玫瑰山合影时,安德烈一直念叨,如果玫瑰山再大一点,那拍出来的照片会更好看。从城里请来的摄影师不长眼地说:“现在已经很大很好看了,和大夫们的黑色衣袍前后呼应。” 众人小声哄笑,安德烈翻起白眼,巴斯德院长装得什么都没听到。 巴斯德的谦卑和友善,让大家都真心的喜欢他,每一个人都拉着院长单独合影。只有安德烈,一直拉着巴斯德说玫瑰山扩建的事儿,直到初五一早,巴斯德即将启程时,安德烈还在叨叨: “您都要走了,就请告诉我,为什么不肯扩建玫瑰山。”安德烈伸着脖子说。 巴斯德自然要在最后一刻,保守住玫瑰山的秘密。他笑着说:“就连摄影师都说了,那玫瑰山已经很大了,您干嘛非要扩建?” “首先,您可是答应过我修完水系就扩建!另外,扩建不好么?我们逢年过节可以围着热闹热闹。”安德烈辩白道。 “现在你们不是就时常围着它热闹么?”巴斯德笑着问回去。 “艾克曼说的不错。”安德烈歪着头说。 巴斯德纳闷起来,心想艾克曼毫不知情,“什么不错?”巴斯德问。 “他在欢送会上说,邀请女校来,与以往不同,自然是有重要的是宣布。那么,您可以修水系,修疗养院,却不肯修玫瑰山,这也很是不同,那么其中自然也有隐情。”安德烈点着头,认同自己的推断。 巴斯德不能允许安德烈顺着这个思路推理下去,因为按照这种推法,安德烈会越来越接近那个隐藏多年,并被自己千辛万苦保守着的秘密。他极速地想了一些说辞,“好吧,那我就告诉您。东交民巷是英国人当家,他们希望我们欧洲大陆全部改信基督新教。您那玫瑰山,虽然没明说,可谁都知道那是您的圣母玛利亚,不是么?英国人怎么可能允许您扩建玫瑰山。他们恨不得能直接拆了它。” “什么!拆了我的玫瑰山!做梦!该死的英国人。”安德烈信以为真,义愤填膺地咒骂起来! “所以,亲爱的安德烈,能保住玫瑰山就不错了。以后别再提扩建的事儿。别给自己找麻烦。好么?”巴斯德劝慰道。 “凭什么?东交民巷凭什么出手管医馆的事!”安德烈气得左右踱步。 “安德烈,别忘了,没有他们,我们也来不了这里。我们是大夫,但也是他们的一部分。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免费给这里的穷苦百姓诊治的原因。所有的洋人们,都亏欠这里很多。以后,你对这里的老百姓好一点,我们医者,尽量弥补侵略和战争给这里的人民带来的创伤吧。”巴斯德动情地说。 安德烈半懂不懂,他没有巴斯德的格局,也不谙世事,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安德烈又一次想到刚刚的逻辑:“院长您这么说一定事出有因。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巴斯德笑着说:“从1840年开始,这里就一直在发生着什么。不是么?” “好吧院长,但是我想问,为什么我们全程用中文交流?难道我们不应该说法语么?”安德烈用中文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我想那是因为,您的中文没什么口音吧。”巴斯德哈哈笑起来,安德烈也习惯了被法国人嘲笑口音,也不自禁地笑起来。 巴斯德和安德烈的对话还未结束,山脚下,三爷的车已经停稳。他来送巴斯德,也来看看美玉。 这一年的冬至(1899年12月21日)到新年初四(1900年2月2日),足足四十五天。这是三年来,三爷离开医馆最长的一次。在这四十五天里,美玉经历了鬼才知道的煎熬,她在伯驾的守护下,一点点恢复元气。但所有这些,三爷并不知情,因为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并不煎熬,虽然偶尔想起美玉,可嘉柔的温情和早早到来的孩子,让三爷接受了为人父的喜悦,于是,他想起美玉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人间的不公平,谁也左右不了;幸好伯驾的存在,让这不公平,变得柔和了许多。 三爷依旧不自控地,先到护士站找美玉。美玉看到三爷,内心也依旧波澜壮阔。但她抑制着胸腔内的汹涌,强颜欢笑,乐呵呵地说:“给三爷道喜。” 三爷被美玉的轻松随意弄得不知说什么好。美玉便接着说:“巴斯德院长在办公室,您快上去吧。等会儿就要启程了。” 三爷“嗯”了一声,点头告辞,然后到巴斯德办公室去。 安德烈见三爷上来,简单寒暄几句后下楼去,留下三爷和巴斯德。三爷趁机最后一次向巴斯德提到龙首。 “若您可以告知我龙首所在,学生不胜感激!”三爷给巴斯德鞠了一躬。 巴斯德扶起他,说:“三爷,你我各有所属,就别难为我了。为了对抗修建疗养院的事儿,我已回避到朝鲜去了。” 三爷明白巴斯德已经牺牲了许多,也的确不应该再步步相逼,便问“可有其他人知晓?” “暂且无人知晓。东交民巷会派来新的院长,他们会委托他继续看护吧。” “那您路上多保重,到了朝鲜,捎封信来。我送您下楼吧。”三爷拎起巴斯德的行李,下楼去。 院子里,燕子湖伙计直接把马车拉到医馆门口,众人围着马车,等着相送。巴斯德和大伙儿一个个拥抱,没说一句话。只到美玉那里,说:“好孩子,你一定要快乐。别担心未来。答应我。” 美玉泪流满面地点头,也使劲把笑脸留给巴斯德。 巴斯德转身上车,一路往北去。 嘉略和伯驾站在人群外侧,嘉略对伯驾说:“下一个欢送的就是您。到时候我不会来,除非您答应我不走。” 伯驾拍拍嘉略的背,不知说什么。然后,伯驾径直朝美玉走过去。他掏出手帕,递给她,美玉自然地接过去,边抹泪边回到医馆里。伯驾紧紧跟着她。 三爷将二人的互动瞧地真切,也意识到这期间发生了什么,甚是失落。 艾克曼走过来对三爷说:“我只是代管,很快就会交给英国人,所以,我也不会烧什么三把火,一切如旧地运行。” 三爷赶忙从低落的情绪里,把自己拎出来,他努力挤出笑,说:“艾院长,失敬失敬,以后您受累。” 艾克曼给三爷鞠了一躬,道:“三爷,日后医馆的上下,还得您帮忙。一当家才知道柴米贵,日后的账期还得请三爷多宽限些日子。” 三爷嬉笑着说:“艾院长的第一把火烧我身上了。” 安德烈凑过来,“那第二把火,就烧在玫瑰山怎么样?我们应该趁着新的院长没来,把玫瑰山扩建了。” 三爷和艾克曼齐声说:“您有完没完?!” “就说是巴斯德走前同意的。”安德烈说。 “您不应该说谎,还把院长搭进来。”艾克曼边说边往医馆里走。 “我是为了玫瑰山,亲爱的代理院长先生。只需要5天,5天就够了。”安德烈追着艾克曼去。 三爷看着安德烈的背影,想那玫瑰山到底有什么好?想着想着,三爷回过头去,远远望向玫瑰山,然后朝着那里走过去。 玫瑰山两人高,在一人高的凹陷里摆放着绢花,深灰色山石和深红色绢花的搭配,倒也别有风格。三爷站在玫瑰山和紧邻玫瑰山的那座蓄水池之间,突然想到李公公时常挂在嘴边的所谓“逻辑”,于是,三爷从头到尾推演起来,他小声嘀咕着:“安德烈非要扩建玫瑰山,巴斯德死活不肯。那么,巴斯德为何不肯?于理:玫瑰山不大,工期短费用低,常理来说没什么不可;于情:安德烈前前后后几次提议,巴斯德一向善解人意,常理来说巴斯德也应该允了提议;那么于理于情,巴斯德都不该这般固执。如此推断,院长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才不肯答应了。” 难言之隐又在何处?三爷不敢随意推测,打算等晚饭时分,找安德烈喝酒。 “嘉略,去酒窖拿两瓶好酒来。我要请安德里喝酒。”三爷对吃过晚饭的嘉略说 。 嘉略答应着,边往外走边问:“您要跟他商量扩建玫瑰山的事儿?” 三爷说:“你也知道他要扩建玫瑰山?” 嘉略说:“天天念叨。没完没了的。” 三爷说:“你可知他为何非要做这事儿?” 嘉略说:“闲得。他又不出诊,每日就是解剖和教学。要非说为什么,安德烈总说建筑工程和解剖学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结构,搭建,互相支撑,嗯,大体就是这意思。对了三叔,姐姐好么?我快做舅舅了。” 三爷说笑起来,说:“我就住这一日,明天就回大后仓。”说完这话,三爷有些许失落,他本不想问,但还是没忍住,说:“我看美玉和伯驾。” 嘉略撇撇嘴,说:“嗯,伯驾每天都去给美玉姐讲故事。” 三爷惊讶地问:“讲故事?” 嘉略不能应付这些男女之事,便说:“三叔,我去拿酒。给您送宿舍里去。您等着,很快。”嘉略不等三爷答话,就跑开了。 三爷拖着那两条已经发软的双腿,回宿舍,心里又堵上一块巨石,透不过气,但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也不能去埋怨美玉,更无法责备伯驾。三爷开门进了屋,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玫瑰山,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的美玉挥走,转身出门请安德烈来自己房间喝酒。 “您找我是商量玫瑰山的事儿么?”安德烈开门见山。 三爷笑了一下,问:“您怎么知道我找您是为了说玫瑰山的事儿?”三爷边说,边给安德烈倒酒。 安德烈也不客气,拿起酒杯尝了一口,说:“这酒不错。您问我怎么知道?难不成三爷找我,是为了学习解剖学?”安德烈哈哈笑起来。 三爷看着安德烈,呵呵笑起来,“您爽快!的确,我就想问您,为什么您非要扩建玫瑰山。” 安德烈比划着,请三爷再倒酒,说:“再来点。这酒真不错。三爷,我想问您,您为什么非要喜欢美玉?” 这话让三爷吃了一惊,他无言地看着安德烈。安德烈摇摇手,说:“就是喜欢。我喜欢玫瑰山就像您喜欢美玉,没有什么为什么。” 三爷点点头,接着问:“那巴斯德院长为何不肯扩建呢?” 安德烈说:“他说是英国人不喜欢。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合理,但总是差强人意。英国人的心思都在疗养院这种大事儿上,怎么会费功夫在一座石头堆成的假山上?不那么符合逻辑。” 三爷仔细记下安德烈所说的每一个字,等他走后,再仔细分析。安德烈不胜酒力,一瓶过后,就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三爷把他送回房间,然后回到自己屋,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安德烈的话。 “英国人的心思都在疗养院、烽火台这种大事儿上,怎么会费功夫在一座石头堆成的假山上?”三爷反复念叨着,“这话是合情理的,那么,如果英国人并没有阻止玫瑰山的事儿,那就是巴斯德不情愿了?巴斯德一向独善其身,他有什么动机阻止此事?巴斯德是法兰西人,难道阻力来自法兰西?龙首,法兰西,龙首,法兰西,德萨马雷!龙首!法兰西!” 这几个元素互相关联着,三爷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白色羽毛笔,沾着墨汁,在一张白纸上,画到:“龙首—德萨马雷—法兰西—巴斯德—玫瑰山。” 三爷抑制着激动快跳出嗓子眼的心,他觉得房间有些昏暗,也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根粗大的红蜡烛,三爷将红蜡烛点燃,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他将画着思路的纸,放到红烛光的跟前,仔细地,读起来:“龙首—德萨马雷—法兰西—巴斯德—玫瑰山。这是唯一能解释,巴斯德死活不肯动土扩建的理由了。” 这注定是无眠的一夜,三爷站在窗前望着玫瑰山,月亮在云里时隐时现,玫瑰山也随着月光的出没,时隐时现。三爷将剩下的那瓶酒起开,举着瓶子,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红酒撒了一身,幸好深蓝色的长袍劲脏。天已经微亮,三爷抹了一把嘴边儿上的红酒印,倒床上睡觉。 不知是早起的鸟叫声还是宿舍里医生们洗漱出门的噪声,三爷睡得不沉,却梦得清晰。他看到自己走向玫瑰山,挖开地基,一个大个铁箱埋得并不深。他一个人费了好半天劲才把铁箱拉上来,正准备开箱验货,玫瑰山的山石翻滚下来,把他死死压在下面。三爷呼救,但无人应答,他挣扎着,就在即将掀开压在身上的山石时,一块更大的山石从山上滚落,直冲自己而来,三爷大喊着,把自己惊醒。 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三爷脱下深蓝色长袍,从衣柜里拿出自己存放于此的米黄色外衫,这件外衫上是一股浓烈的阳光的味道。这是美玉每次洗好后,放到阳光下晒透的效果。三爷将脸埋进外衫里,使劲吸着阳光的味道,也使劲把美玉的样子,挥出视线。 三爷匆匆扒拉了两口早餐,离开食堂,经过院子,他一直扭头看着玫瑰山,也不小心跟伯驾撞了个满怀。 “三爷早。您是要离开么?”伯驾问。 “您好伯大夫。家里还有事,赶着回去。”三爷不想多寒暄,并未停下脚步。 “那您路上小心。”伯驾点头示意。 见伯驾如此坦荡,三爷也觉得自己这般躲躲藏藏真是没必要。他折返回伯驾跟前说:“多谢伯大夫对美玉的关照。不过我没打算放弃,我会一直等着她。”三爷也不知自己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他以洋人的规矩,伸出右手,伯驾也伸出右手,紧紧相握。 全有已经备好了车,嘉略正在和全有说笑。三爷本想告诉嘉略自己的发现,却担心嘉略一旦知悉,会意气用事。三爷看着嘉略说:“最近学得如何?” 嘉略说:“昨儿处理了一个甚是复杂的病患。患者突发腹痛、腹胀三日,伴停止排气排便一日,住院治疗。伯驾和我当日开腹,发现是右半结肠坏死、肠阻梗、肠系膜上动脉栓塞等,接着行开腹探查,右半结肠切除术,胃造瘘术,回肠造瘘术,腹腔引流管置入术,盆腔引流管置入术和肠粘连松懈”。” 三爷和全有伸着脖子听着,甚是惊叹。“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是厉害,沈大夫妙手回春。”三爷伸出大拇指。“那你就继续好好学,早日出师。” 嘉略“嗨”了一声,说“三叔,若不是我们手艺精湛,这病人,很可能出现感染性休克,继发多器官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死亡。” 三爷“哎呦”一声,“那到底死没死?” 嘉略说:“虚惊一场,自然是顺利出院了。但是三叔,每一位病人和家属都要明白,任何病情变化都是“突发的”,处理都是“及时的”,检查都是“到位的”,诊疗过程出现的“遗憾”都是无法避免的。他病情危重,我们完全可以不收治。是城里的西医馆,给推到我们百望山九国医馆的。家属对我们的收留,万分感激,那真是都快给我们跪下了。”嘉略一本正经地解释。 三爷看着嘉略,说:“沈大夫这也是初尝为医者的欣慰了。不过,我们本草堂,没少经历或好或坏的事儿。这个家属不埋怨,不代表下一个家属不埋怨;他现在不埋怨,不代表日后不埋怨。唉,加小心吧。”三爷想起大哥的事儿,感叹道。 医馆窗口处,传来一声召唤:“沈大夫,早会。” 嘉略回头应和了一声,然后对三爷说:“三叔,我得回去了。您慢走。给姐姐带个好儿啊。” 三爷上车后,掀开车帘儿,朝着医馆的一楼窗口凝望了会儿,他希望等到美玉在窗前忙碌的身影,可窗口格外安静,三爷什么也没等到,只好对全有说:“往北,去燕子湖。” 全有不解地问:“燕子湖?” 三爷意识到,不仅全有不认得燕子湖,自己也不认得。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说:“去通州。” 这是天大的事儿,三爷一个人消化不了,必须找个人商量。如果燕子湖那对夫妻一时够不上,那通州大营的沈宗福,是最好不过的商议对象了。 全有年纪轻,话多,他坐在车外,回头问:“三爷,您初五来百望山时,夫人也回大后仓了。您确认是去通州?” 三爷懒得解释,但又怕全有看出什么,便说:“我得去给大营里的将领拜个年。快走吧。” 全有答应着,快马加鞭往东南去。 送走了嘉柔的通州沈家大宅,格外冷清。沈易氏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悠,琢磨着开春修正一下院落,载种几颗枣树,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 “岳母大人。”三爷进了院子,给沈易氏请安。 沈易氏见三爷来访,喜滋滋地说:“哎呦,您来了。我这儿正烦闷呢。正好,咱中午再吃一顿。” 三爷笑着说:“您客气。随便弄点得了,这几天吃得都上火了。” 沈易氏说:“少吃点也对,那就多喝点。” 三爷迟疑着点点头,他昨日那一瓶红酒喝的现在还头疼。但也不好拒绝,只好恭维着答应。 “沈兄呢?不是,岳丈大人呢?”三爷问。 “后院马厩伺候新生的小马。”沈易氏一边往厨房去,一边扭着头嚷嚷。 三爷顺着连廊到后院,见着马厩里的沈宗福,急忙拱手作揖道:“岳丈大人。” “呦呵,三爷。您这是从百望山过来?”沈宗福问。 三爷走近沈宗福,没说话。 沈宗福给马梳着马尾,自顾自接着说:“我过几日要带着队伍到天津小站走一圈儿,观摩新军操练。” 三爷还是没言语,虽然他听出这句“观摩新军操练”,蕴含着不少深意,但此时,他只能先把玫瑰山的事儿放在第一位。 沈宗福见三爷不动窝也不说话,抬头看着他,说:“怎么了?” 三爷这才说话:“沈兄,咱书房说吧。” 沈宗福拍了拍手上的土,撂下家伙什儿,引着三爷到书房去。 “等我洗把手,您慢慢说。”沈宗福念叨着。 虽早已迫不及待,但三爷还是忍着性子,等沈宗福把手洗干净。沈宗福一边擦手,一边走向三爷,问:“出了什么事儿?” 三爷低沉着声音说:“我好像,寻到了龙首。” 沈宗福一惊,问:“当真?” 三爷说:“八九不离十吧。若想实锤,挖开看看便知。” 沈宗福低头思量,说:“上头有人找你么?” 三爷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沈宗福紧接着说:“不可轻举妄动。” 三爷叹了口气,“所以,我来找您。不知如何行事为好?您可有什么其他道儿上的消息?李公公遗言,让把龙首,交给袁大人。” “兄弟,李公公是糊涂了么?怎么会把龙首交给袁大人?”沈宗福探出身子问。 三爷生活:“或许李公公一直信着袁大人,或者,即使不信,也无他人可托。我也跟您一样想不通,可是沈兄,如今这天下,何止一件事想不通,瀛台到底有没有病?袁大人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康某人为什么跑了?我都想不通。” 沈宗福摆摆手,眉头紧锁着,说:“有一事我也想不通。我总觉得洋人,对山东动乱是在故意纵容,才能以此借口出兵。先不说那些,兄弟,以目前的事态,只要龙首一露面,那必然乱成一锅粥。”沈宗福眉头紧锁着。 “何出此言?”三爷不解地问。 “谁不想要?!”沈宗福冷笑着,“而且,令谁在拿到龙首的前一刻和后一刻,都会变了心思。” 三爷不言语,吐了口气。 沈宗福接着说:“您要真是把龙首抬出来,那是您自己个留着,还是交给谁?您要是想明白这个,甭说您自己去,我就帮着您把它抬出来。” 三爷“啧”了一声,说:“沈兄怎么会想是我自个留着?” 沈宗福说:“那可保不齐。我不说了么,令谁在拿到龙首的前一刻和后一刻,都会变了心思。兄弟,你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你把您自己也想得简单了。” “哎,我怎么可能动那心思?!”三爷反驳道。 “外人可不这么认为,得龙首着号令天下,走到哪儿都说的通。兄弟,我倒不是认定你要这么做,只是某些人自然会这样认定,所以得龙首者,也必然性命堪忧。这是我一直奉劝您的原因之一。”沈宗福分析道。 “那眼下如何行事?难不成就放在那儿?”三爷问。 “如果放在那儿稳妥,就不如先放着。咱总得先看清了局面。兄弟,咱们必须明白,李公公的事儿可不算过去,不能龙首没弄明白,先把自己搭进去。”沈宗福摇着手说。 “心有不甘。”三爷说。 “嗨,总之,您找我商量是信我,我是岳丈也好,兄长也罢,都不赞成您继续往前。”沈宗福早已知天命,他的保守有情可原。 三爷听着沈宗福的话,筹划着是否要找个熟识路的,去趟燕子湖。只听沈宗福又说:“你先回大后仓,稳些日子。” 话音未落,阿贵来书房外报:“老爷,海淀官衙来人了。” 三爷和沈宗福同时惊讶地看着对方,沈宗福说:“您留步,我去看看。” 前院北屋,海淀官员坐在侧手座上,脚底下放着大小年货。沈宗福迈着门槛儿进屋,海淀官员赶紧起身:“哎呦,给您拜年啦。” 沈宗福乐呵呵地应承道:“这大老远的,应该是我去给您拜年啊。您快上座。” 沈宗福拉着官员做到正位子上。二人寒暄几句,切入主题。 “哎呀,我不好意思开口啊。”官员面向着沈宗福说。 “嗨,大人客气。还是那山顶的事儿吧。”沈宗福笑着说道。 “杭州来信儿了么?”官员问。 “来了,来了。只是让给我们尽量留下。还请大人海涵。” “哎呦,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愿出面处理此事。只是洋人急于建疗养院,这是上面给的交代。我们若办事不利,也说不过去啊。”官员愁苦着脸说。 “大人,此事可急?”沈宗福试探着问。 “倒也不急,说是夏天能办妥,就行。”官员压低声音跟沈宗福说:“我也是想能拖就拖。百望山多好的地儿,他们拿去山脚够可以了,还惦记着山顶,也忒不把咱们放眼里了。” 沈宗福看了一眼官员,觉得他此话出自真心,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便道:“那我差人回趟杭州,给娘家妹妹多说些好话。争取夏天,帮您把这事儿办妥。” “那就多谢沈爷了!哎呀,我去大营里转转,就不打扰了。”官员起身要走。 沈宗福拉扯着他,嚷嚷到:“您等我把那扇羔羊拿来,年前绥远亲戚捎来的。本想过几日给您送过去。正巧您来,拿上走。” 官员嘿嘿咧嘴笑着,“哎呀,这还不空手回。” 沈易氏出来相送,“这是您的不是,应该留下吃饭。” 官员接过整扇羔羊,转手交给他的跟班,然后喜笑颜开地说:“大营里也得招呼着。我就等杭州的好消息了。” 沈家夫妻俩满脸堆着笑,送走官员,一扭身,沈易氏揉了揉腮帮子,说:“脸都笑僵了。三爷呢?叫他出来,开席吃饭。” 席上,沈宗福又借着引子劝说起来:“您瞧见没,这位官员是里里外外办的滴水不漏。他也不想帮洋人办事儿,可又不能得罪谁,便三十六计,“拖”为上!三爷,许多事儿啊,拖能给它拖成了,拖也能给它拖没了。这是功夫,您渐渐体会吧。” 三爷举起手里的烧酒杯,冲着沈宗福致敬,说:“沈兄,嗯,岳丈大人,小弟,嗯,小婿,敬您一杯。” 沈易氏捂着嘴笑,插嘴道:“咱家这辈分,别让祠堂里头的祖宗听着,非得乐出声儿来。” 沈宗福说:“祖宗乐出声儿,也是因为我沈宗福有这么好的兄弟,嗯,贤婿。” 沈易氏乐不可支,女人总是会为一点点儿并不可笑的事儿,点中了笑穴。她咯咯笑着起身,对席上的夫君和女婿说:“您二位慢用,我去厨房乐一会儿。” 二十一、 逃离百望山 2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三爷再次来访,必然惊动美玉的心。伯驾每日讲的故事,哄得她心情舒悦,无暇再去烦恼什么。但所有的费尽心机,都在三爷出现在美玉眼前的那一刻,消失殆尽。甚至,在她远远瞥见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模糊地走向自己时,便已经消失殆尽。美玉不得不承认,伯驾的好令她喜欢,但也只是喜欢,它始终无法唤起美玉内心深处的汹涌澎湃 。三爷将男女之爱定调的太过激情,让人上了瘾,这使得无论伯驾怎样的情意绵长,都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在伯驾那里,美玉找不到让她痛彻心扉的牵挂,所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爱的,还是那让她伤痛无比的林三爷。 就在三爷掀着车窗的帘子,遥望医馆一楼的窗口时,美玉也几次想走过去,远远地看一眼,看看三爷是否在院子里。她一面着实地期盼着三爷再一次出现在护士站前,一面又害怕恐惧着三爷的再次光临。美玉在深深地不舍和坚定得断离之间,折磨着自己。一整个上午,她都魂不守舍,直到递错了检查用的镊子,伯驾抬头温柔地看着她,说:“午饭后,去山顶看看?” 美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那么冷。” 伯驾一边给病人检查,一边用英文说:“那就一起看看我母亲从波士顿寄来的照片。” 美玉被吸引住,问:“真的么?” 伯驾说:“我们也去城里照一张,给她寄回去。” 美玉说:“那日你们不是和院长合影了么?您可以把那些照片寄给您母亲。” 伯驾说:“我母亲是想看看你。我早就告诉她,这里有一位东方的女神。” 正在接受伯驾检查的大娘插话道:“你们叽里咕噜的说什么?” 伯驾没听懂,侧着头问:“您说什么?叽里咕噜是什么意思?” 大娘和美玉一起笑起来,美玉说:“大娘问我们在说什么。” 伯驾说:“我在以各种方式表达对美玉小姐的,称赞,称赞。” 大娘呵呵笑起来:“对,这姑娘是真俊。伯大夫好眼光。” 就这样,美玉又短暂性地忘记了伤痛,也许在之后的某一时刻,她又会想起来。但至少眼前,她是欢愉的,这就可以了。 三爷也是一样,他被龙首,疗养院,山顶,玫瑰山和燕子湖的夫妻缠绕着,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些烦恼之事,但在每一个喘气的间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美玉。 其实,在过去的四十五天,他已经逐渐从对美玉的牵挂和思念中,一点点解脱。但所有的努力,都在见到美玉的那一刻,前功尽弃。甚至,在他远远望见护士站后站着的那个熟悉的妖娆身影时,便已经前功尽弃。三爷一直努力调整呼吸,时不时深深吐一口气,可心情依旧如连续几日都阴沉的天空,灰暗无比。他又一次努力将美玉从脑子里挥去,使劲思考沈宗福近日的好言相劝,他不是没听进去,但也不是完全认同。三爷他有自己的主意,所以,还是决定去一趟燕子湖。 三爷从通州大营回到大后仓后,嘱咐嘉柔出入当心,“我得去趟昌平,十三陵那边。来去,得三四天。你一人儿在家当心些。” 嘉柔问:“三叔去十三陵做什么?” 三爷回答道:“哦,是十三陵那里的燕子湖。有位老朋友在,我去给他们拜个年。” 嘉柔纳闷,从未听说三叔还有朋友在燕子湖。她不想追问,只说:“十三陵那么远,三爷可认得路?” 三爷说:“让全有去打听了。打听回来我们就走。从这儿到燕子湖,得两天一宿。” 全有在屋外喊了一声:“三爷,我回来了。” 三爷寻声而出,问:“打听好了?” 全有说:“打听倒是打听好了。可是,街市上,遇到上次那几位暂居廊坊的老乡。” 三爷问:“他们又来做什么?” 全有说:“谁知道,只说是过段日子,就进京。” 三爷问:“过段日子,是什么日子?” 全有说:“那没说,我也没敢问。” 全有年纪轻,脑子活,一路往北,边走边打听,抄了许多小路,比上次燕子湖伙计走得路更近些。三爷说:“后生可畏。” 全有没听懂,说:“您是夸我能干么?” 三爷说:“能干。等会到了燕子湖,别声张。只到村口的杂货铺,停留片刻。你不要四处转悠。” 杂货铺已经关了门,三爷摸着黑,敲开门。老板见三爷来,急忙迎了进去。 “哥嫂过年好。”三爷压低着声音说。 “呦喂,三爷这是给咱们拜年来了。”老板娘喜笑颜开,但她也不敢大声嚷嚷,像是怕隔墙有耳。 “哥嫂,我不做久留,长话短说,龙首像是有眉目了。” 老板和老板娘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三爷重复道:“我说,龙首应该是找到了。就在。” 老板娘打断三爷说:“三爷,有人安排您继续找么?” 三爷疑惑地问:“嫂子,没人安排我。您这话的意思是?” 老板娘说:“既然没人安排,您还操那份心作什么?”说罢,她甩着手坐到角落里。 老板见状,解围说:“三爷,您有所不知,近日,我们这店铺,连走了两次火。她心里不爽快,总以为是有人作梗。” 三爷眉头紧蹙,问:“为何走水?” 老板说:“有几根红蜡烛,奇奇怪怪地自燃了。烧了不少货物。也许是我们多心,自己没注意。我倒不觉得是有人使坏。” 三爷琢磨了一会儿,说:“这山沟子里,若真有人使坏,也不用鬼鬼祟祟的。” “我也这么想,真要我们的命,也就直接来了。村子里也不会深究,两个外来人的死活。三爷,您接着说,那龙首是怎么回事儿?”老板问。 “也不是十足确认,但十有八九,在那医馆的玫瑰山下。”三爷低声说。 “玫瑰山?我未曾见过什么玫瑰山啊。”老板不解。 “哦,在医馆院子里侧,半山坡上。是一堆灰色的山石,堆砌成的假山。”三爷描绘起来。 “那三爷打算?”老板伸着脖子问。 “大哥,挖开看看倒不难,可真找到了,放哪儿?大哥可与其他人联络过?”三爷问。 老板摇摇头:“没有。三爷考虑地甚是周全,若无人联络你我,切记莫轻举妄动。” 三爷说:“李公公遗言,说是送去袁大人处。” 老板说:“若袁大人想要,早就派人来找我们了。况且,他远在山东,你我怎么弄那么个大家伙,去山东?再者,李公公是糊涂了么?怎么会给袁大人?” 三爷说:“我也纳闷!袁大人不是老太太那边儿的么?但是李公公糊涂?不应该啊,临终遗言,自然是想清楚了的吧。” 老板娘蹭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三爷和老板,面目十分惊慌。 三爷看着老板娘,然后将目光移到地板上,眉头紧锁,也惊慌起来。 “你们二位这是?”老板不解地问。 三爷起身到窗外和门口打量一圈,回到二人跟前,低沉着声音说:“嫂子,我跟您想的一样么?我都不敢说出来啊。” 老板娘点点头:“一样。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板插嘴:“你们在说什么?别绕圈子了。快告诉我。” 三爷用手打着节拍,没说半句,手就摇晃一下,“李公公是袁大人的人。龙首不是给瀛台的病人,是给袁大人。这是要助他有朝一日!咱找的东西没错,但背后的主子弄错了。这水可是真深啊。” 老板娘摇摇头,“唉!总算是说通了。这是康某人余党暴报复了李公公!” “不过,为何袁大人不来找我们?”三爷疑惑地问。 “袁大人得了宝物,也赚了。他那么贼精贼精的,自然知道这种时局下,有没有龙首,都没那么紧要了。甚至谁拿了龙首,便树大招风惹人耳目,反倒不利。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有自己人来找我们,闹了半天,是咱就没有什么自己人。” 三爷想起沈宗福的话,不禁连连点头。 老板是个粗人,他似懂非懂地听着媳妇儿和三爷的对话。 三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老板娘起身去厨房,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说:“别想了,吃饭最要紧。赶车的伙计也请进来吃碗面。大过年的,别饿着肚子。” 三爷又累又饿,他努力从繁杂的逻辑里跳出来,看着热腾腾的面嘿嘿笑起来:“还是嫂子疼我。” 老板娘头也不回地出门请赶车的伙计一道吃饭。 “赶紧吃,吃完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就赶紧回去。”老板娘说。 “您是知道我媳妇儿等得急啊。”三爷借此告知他们夫妻二人自己已成亲的事儿。 老板娘问:“哎呦,真是大喜。是那位医馆的护士?” 三爷沉下脸,说:“人家看不上我,夏天要去法兰西留学。” 老板娘心中一晃,替那医馆的美玉不平,但见三爷很是失落,不好意思地说:“别管是哪位姑娘,凡是咱三爷看上的,都差不了。” 老板也跟着应和:“对对,错不了,差不了。” “是通州大营沈家的三姑娘,早就定了亲。不娶也不合适了。”三爷呼噜着面条说。 老板娘摇摇头,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只在心里头念:谁摊上你谁倒霉!她狠狠地甩了一个白眼儿给三爷,又去给他们又盛满一碗面端来。 “三爷有福气,娶个亲,像办个差事。穷苦人家,娶个媳妇多费劲 。”老板敲打着手里的烟袋说。 三爷看着老板,心想这话,巴斯德也说过。看来自己的态度的确有问题,最近松懈了,得赶快紧绷回来。 老板娘说:“你这么说,三爷会越发得意了。咱们哥哥嫂子得劝着点兄弟,该收心就得收心,该知足得知足。” 三爷说:“嫂子的话我记着,我也确实有日子没找过如月了。” 听到“如月”,全有嘿嘿笑起来,他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油渍,傻乐着看着三爷。 “别捣乱。”三爷小声呵斥他,然后继续对老板问道:“对了,前几日,可有一位洋人从这里经过?就是医馆的那位院长巴斯德。是这燕子湖村的伙计,载着他去朝鲜,不知是否在村子里落脚。”三爷问。 “我们平日里都不进村,也少跟他们往来。日后留意着问问。”老板说。 “无碍,估摸着也该到朝鲜了。”三爷放下碗筷,两碗面下肚,寒意全无。他美美的站起身,说:“得嘞,哥嫂休息啊,我们俩也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回城。” 日头还没升起,三爷和全有就出发了。老板和老板娘只留在杂货铺门口相送,他们已经习惯了躲躲藏藏,任何时间地点的抛头露面,都觉得不踏实。 殊途同归,沈宗福给出的意见和夫妻俩给出的意见一致,三爷不是执拗的人,他决定“稍安勿躁”,暂时不采取行动。有了这样的主意,三爷心里也敞亮许多,他轻快地吹起口哨,跟全有一路聊起来。 “你们家是山东哪儿的?”三爷问。 “冠县。冠县鸭梨。”全有哈哈笑起来。 “多大了?” “十四。”全有嚷嚷着。 “前天你说,又在街市上碰到老乡?怎么都跑出来了?”三爷问。 “嗨,没饭吃,出来不会饿死。”全有轻描淡写地说。 “山东到底什么样?”三爷追问到。 “三爷,我和娘出来的早,也是听老乡们说,跟洋人闹得厉害。不瞒您说,那几个老乡一直拉我入伙。”全有低声说。 “你爹知道这事儿么?”三爷说。 “是爹嘱咐我别跟着凑热闹,他自然是知道吧。爹让我跟嘉略少爷学,读些书,懂点手艺,日后留在北京城,不回乡下了。”全有说。 “你有什么想学的手艺么?” “三爷,我还大字不识几个,正跟着夫人学呢。”全有说。 “嘉柔?她在教你认字?”三爷好奇地问。 “对,嘉柔姐教我认字。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我娘欢喜的很,我自己也高兴。等着认多些字,再跟您求情,学草药采办的差事儿。您觉得如何?” “臭小子,挺有主意,安排的妥妥当当。”三爷笑着说。 “娘说,我们乡下人,干不了细活儿,帮着搬个砖卸个货可还行。” “草药采办不是卸货。”三爷呵呵笑起来。 “哦,那我说错了,我是想将来就做个专门给草药拉车的,就挺好哦。”全有越说越美,咯咯乐起来。 三爷摇摇头,“还以为你多大出息?” 全有辩白道:“我能从冠县到本草堂拉车,那可是我们村的大出息。将来回去,可以娶村里最好看的姑娘。三爷,您啥都见过吃过,可不见啥都不觉得稀奇了。您说,您这少了多少乐子?” 三爷嚷嚷着:“你岁数不大,还一套一套的。跟谁学的?” “昨儿吃面的时候,那对大哥大嫂不是说,您不知足嘛。我估摸着是这意思。”全有说完,就嘿嘿地笑。 三爷侧耳听着孩子的话,陷入沉思,这话不但是全有说,还有多少人说过,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林老三含着金钥匙出生,又幸得一副好皮囊,城里的千金小姐,凡是见过面的女子,全都上赶着他,捧得他早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好不容易在远郊通州觅得清纯简单的嘉柔,却又被世外桃源里如天仙下凡般的美玉,迷了眼。可到头来,还是不能为美玉突破家族束缚。眼下,虽娶了嘉柔,却不甘于嘉柔,更惦记着美玉,惦记也只是惦记,断不会为美玉脱离那大户的宅门。总之,林三爷是左右不如意,真是一把好牌在手里,也还是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远远不如前面赶车的全有,既没有清晰的目标,也没有简单的快乐。三爷看着全有的后背,那后背都透着股高兴劲儿,三爷羡慕极了。 过百望山时,全有问:“三爷,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三爷想了想,说:“不去了,应该也没什么事儿。回城吧。” 全有答应着,继续赶路。三爷把头伸出窗外,使劲看着医馆。全有瞥见,说:“三爷,这么舍不得,就下车去看看吧。您都快把整个身子伸出去了,小心别掉下去。” 三爷“啧”了一声,“你这孩子真能白话。” 全有停下车,问:“您真不去看看?” 三爷把身子从车窗缩回去,他坐在车里仔细地想,见了美玉说什么?也不能老是那一套,“外宅”,“侧室”,“我等你五年”,自己都臊地张不开口。“得了,回吧。” “得嘞,那就走着。”全有嚷嚷道。 进了西直门,三爷松了一口气,他想自己总算是熬过了百望山,这是他首次过门不入,是难得的胜利。他要战胜自己对美玉的牵挂,为即将到来的分离,做足准备。 全有将车马停稳,三爷下车,瞧见通州沈家阿贵拉着车在门口,全有娘在和他说话。他们见到三爷回来你,赶忙说:“三爷,全有爹伤着了,送了百望山九国医馆。你们没从那儿路过?” 全有快步上前:“娘,您说的是我爹么?怎么伤了?” 全有娘抽泣着说:“是那些老乡要拉他入伙,他不肯,就给打了。你阿贵叔来给报的信儿。” “那你们快随着阿贵的车过去看看。”三爷说。其实,他的第一念头是自己随着去,但又一想,如果也跟着去了百望山,岂不是要见着美玉。他好不容易扛过一次,这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阿贵带着全有和他娘启程,三爷嘱咐他们路上小心,就回了后院休息。嘉柔见着三爷竟没跟去,甚是欢喜。她请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又打发人去隔壁请胖副手,准备晚上好好热闹热闹。这对嘉柔,可是比过年更让她高兴呢。 三人围坐餐桌,嘉柔兴高采烈地给三爷和胖副手斟酒,胖副手乐呵呵地赞叹满桌子的美味,三爷却满脸的索然无趣。嘉柔看出三爷的落寞,火热的心,又一下子凉了。她安慰自己,也不能一下子就掰过来,他能不跟了去百望山,已经不错了。 胖副手也发现了三爷的心不在焉,问:“三爷,想什么呢?喝酒喝酒。” 三爷说:“通州大营的管家,伤了。” 胖副手说:“就是那天围了我们院子的大汉,是不是?” “对,也是我那小伙计朱全有,就是时常给咱们跑腿的小子,他的父亲。”三爷解释道。 “原来都是一家子。什么伤?”胖副手边说边吃着。 三爷看了一眼胖副手,不知如何解释。想了半天,才说:“他们是山东来的,有几个老乡,要拉他入伙,他不肯,就被伤了。” 胖副手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快地说:“哦,山东,德国人占了山东半岛,他们闹,也正常。伤得重么?” “不轻吧,不然也不会大老远送到九国医馆去。想必是要手术的。得,明儿我还得去看看。”三爷喝了一口酒。 嘉柔的脸,刷地沉下来。她不是要给三爷耍性子,也不是不懂外人面前得挺着,可她真的完全不能自控地,把脸沉下来。她不怨三爷,也不怨美玉。只是将自己,一下子跌下深渊。 “三叔,我想回通州住段日子。”入夜,嘉柔躺在床上对三爷说。 “想家了?”三爷不经意地问。 嘉柔原本想借这些话宣泄一下情绪,可三爷简短轻巧地应承,让嘉柔无的放矢。 “全有娘不在,您也不在。我一个人没意思。”嘉柔淡淡地说。 “我就去两天就回来。虽说天暖和不少,但你也别折腾。”三爷 说。 “三叔,您去两天就回来?”嘉柔欣喜于三爷对自己的挽留,好像这句挽留,等同于我喜欢你。 “对,去看看朱大爷就回,我在那儿长住干什么?”三爷听出嘉柔的忧虑,赶忙安慰她。 “那我就不回通州了。”嘉柔说。 “你要想你娘,就回去住些日子。回头我去接你。”三爷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嘉柔被这话气得坐起来哭,三爷也赶紧坐起来劝慰:“怎么哭了?” “三叔就嫌我碍眼,我走了,您那些什么如月,也好过来陪着不是。” “什么如月?”三爷惊讶地问。 “什么如月?这大宅院儿前前后后这么多人,自然是人多嘴杂。您做了还不敢认,还赶我回通州。”嘉柔不敢提美玉,就拿如月出来撒气。 三爷自然不觉得理亏,一来那是成亲前的事儿,二来就算是眼下,只要不把如月接回家,令谁也不能怪罪。三爷笑着,说:“哎呦,夫人是因为这事儿啊。那我给夫人赔罪。不过我可没轰您回通州 ,是您自己个要回去。”说完这话,三爷突然想到,自己也曾和美玉说过:“是您自己要去法兰西。” “那您也没留我啊。您就是心里头惦记着如月。”嘉柔撒娇着说。 三爷搂过嘉柔,拍着她的背,心说你埋怨的不是如月,是美玉。三爷知道委屈了嘉柔,她甚至不敢在自己面前提起美玉。可以拿出来争吵的如月不值一提,不能说出口的美玉,如重千斤。嘉柔不敢提及美玉的样子让他心疼,便道: “我心里头没惦记美玉,你要不信,明儿我不去了。朱大爷有那么多人照顾着,嘉略也在,也不多我一个。”三爷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他是真的想去见美玉,但也是真的想放下。 嘉柔从三爷怀里起来,睁个大眼睛看着他,用手抚摸着他的面颊,说:“三叔想去便去,别为难自己。” 这手法和美玉如出一辙。三爷的心抽搐了一下,他无奈地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不去了。” 嘉柔看出三爷的失落,握起他的手,“三叔,您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我是欢迎美玉姐来的。我去跟大哥说,让她入门,给她侧室的名分。” 三爷抬头深吸一口气,“既然姑娘如此大度,我就跟你说实话,是她看不上我了。” 这话让嘉柔想笑,她克制住,问:“怎么会?” “夏天,要去法兰西留学,是咱们中国派过去的第一个护理学学生。” “天啊,这么好?!”嘉柔脱口而出。 三爷撇撇嘴,“你也觉得好,可不就看不上我了么?!” “她自己一个人去?”嘉柔歪着头,忍着笑,问。 “还有伯驾。”三爷用拳头,使劲凿在床铺上。 “哎呦,我的三叔,怪不得您郁郁寡欢的。”嘉柔笑了出来。 “看我笑话不是。”三爷也笑出来,说出这些心底话,让他觉得甚是轻松。 “三叔,我不是给您解心宽,美玉姐喜欢的还是您。留学也不是一去不复返,您等着她,我陪您一起等着她。” 三爷看着美丽善良的嘉柔,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二十二、 逃离百望山 3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三爷再次来访,必然惊动美玉的心。伯驾每日讲的故事,哄得她心情舒悦,无暇再去烦恼什么。但所有的费尽心机,都在三爷出现在美玉眼前的那一刻,消失殆尽。甚至,在她远远瞥见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模糊地走向自己时,便已经消失殆尽。美玉不得不承认,伯驾的好令她喜欢,但也只是喜欢,它始终无法唤起美玉内心深处的汹涌澎湃 。三爷将男女之爱定调的太过激情,让人上了瘾,这使得无论伯驾怎样的情意绵长,都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在伯驾那里,美玉找不到让她痛彻心扉的牵挂,所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爱的,还是那让她伤痛无比的林三爷。 就在三爷掀着车窗的帘子,遥望医馆一楼的窗口时,美玉也几次想走过去,远远地看一眼,看看三爷是否在院子里。她一面着实地期盼着三爷再一次出现在护士站前,一面又害怕恐惧着三爷的再次光临。美玉在深深地不舍和坚定得断离之间,折磨着自己。一整个上午,她都魂不守舍,直到递错了检查用的镊子,伯驾抬头温柔地看着她,说:“午饭后,去山顶看看?” 美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那么冷。” 伯驾一边给病人检查,一边用英文说:“那就一起看看我母亲从波士顿寄来的照片。” 美玉被吸引住,问:“真的么?” 伯驾说:“我们也去城里照一张,给她寄回去。” 美玉说:“那日你们不是和院长合影了么?您可以把那些照片寄给您母亲。” 伯驾说:“我母亲是想看看你。我早就告诉她,这里有一位东方的女神。” 正在接受伯驾检查的大娘插话道:“你们叽里咕噜的说什么?” 伯驾没听懂,侧着头问:“您说什么?叽里咕噜是什么意思?” 大娘和美玉一起笑起来,美玉说:“大娘问我们在说什么。” 伯驾说:“我在以各种方式表达对美玉小姐的,称赞,称赞。” 大娘呵呵笑起来:“对,这姑娘是真俊。伯大夫好眼光。” 就这样,美玉又短暂性地忘记了伤痛,也许在之后的某一时刻,她又会想起来。但至少眼前,她是欢愉的,这就可以了。 三爷也是一样,他被龙首,疗养院,山顶,玫瑰山和燕子湖的夫妻缠绕着,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些烦恼之事,但在每一个喘气的间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美玉。 其实,在过去的四十五天,他已经逐渐从对美玉的牵挂和思念中,一点点解脱。但所有的努力,都在见到美玉的那一刻,前功尽弃。甚至,在他远远望见护士站后站着的那个熟悉的妖娆身影时,便已经前功尽弃。三爷一直努力调整呼吸,时不时深深吐一口气,可心情依旧如连续几日都阴沉的天空,灰暗无比。他又一次努力将美玉从脑子里挥去,使劲思考沈宗福近日的好言相劝,他不是没听进去,但也不是完全认同。三爷他有自己的主意,所以,还是决定去一趟燕子湖。 三爷从通州大营回到大后仓后,嘱咐嘉柔出入当心,“我得去趟昌平,十三陵那边。来去,得三四天。你一人儿在家当心些。” 嘉柔问:“三叔去十三陵做什么?” 三爷回答道:“哦,是十三陵那里的燕子湖。有位老朋友在,我去给他们拜个年。” 嘉柔纳闷,从未听说三叔还有朋友在燕子湖。她不想追问,只说:“十三陵那么远,三爷可认得路?” 三爷说:“让全有去打听了。打听回来我们就走。从这儿到燕子湖,得两天一宿。” 全有在屋外喊了一声:“三爷,我回来了。” 三爷寻声而出,问:“打听好了?” 全有说:“打听倒是打听好了。可是,街市上,遇到上次那几位暂居廊坊的老乡。” 三爷问:“他们又来做什么?” 全有说:“谁知道,只说是过段日子,就进京。” 三爷问:“过段日子,是什么日子?” 全有说:“那没说,我也没敢问。” 全有年纪轻,脑子活,一路往北,边走边打听,抄了许多小路,比上次燕子湖伙计走得路更近些。三爷说:“后生可畏。” 全有没听懂,说:“您是夸我能干么?” 三爷说:“能干。等会到了燕子湖,别声张。只到村口的杂货铺,停留片刻。你不要四处转悠。” 杂货铺已经关了门,三爷摸着黑,敲开门。老板见三爷来,急忙迎了进去。 “哥嫂过年好。”三爷压低着声音说。 “呦喂,三爷这是给咱们拜年来了。”老板娘喜笑颜开,但她也不敢大声嚷嚷,像是怕隔墙有耳。 “哥嫂,我不做久留,长话短说,龙首像是有眉目了。” 老板和老板娘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三爷重复道:“我说,龙首应该是找到了。就在。” 老板娘打断三爷说:“三爷,有人安排您继续找么?” 三爷疑惑地问:“嫂子,没人安排我。您这话的意思是?” 老板娘说:“既然没人安排,您还操那份心作什么?”说罢,她甩着手坐到角落里。 老板见状,解围说:“三爷,您有所不知,近日,我们这店铺,连走了两次火。她心里不爽快,总以为是有人作梗。” 三爷眉头紧蹙,问:“为何走水?” 老板说:“有几根红蜡烛,奇奇怪怪地自燃了。烧了不少货物。也许是我们多心,自己没注意。我倒不觉得是有人使坏。” 三爷琢磨了一会儿,说:“这山沟子里,若真有人使坏,也不用鬼鬼祟祟的。” “我也这么想,真要我们的命,也就直接来了。村子里也不会深究,两个外来人的死活。三爷,您接着说,那龙首是怎么回事儿?”老板问。 “也不是十足确认,但十有八九,在那医馆的玫瑰山下。”三爷低声说。 “玫瑰山?我未曾见过什么玫瑰山啊。”老板不解。 “哦,在医馆院子里侧,半山坡上。是一堆灰色的山石,堆砌成的假山。”三爷描绘起来。 “那三爷打算?”老板伸着脖子问。 “大哥,挖开看看倒不难,可真找到了,放哪儿?大哥可与其他人联络过?”三爷问。 老板摇摇头:“没有。三爷考虑地甚是周全,若无人联络你我,切记莫轻举妄动。” 三爷说:“李公公遗言,说是送去袁大人处。” 老板说:“若袁大人想要,早就派人来找我们了。况且,他远在山东,你我怎么弄那么个大家伙,去山东?再者,李公公是糊涂了么?怎么会给袁大人?” 三爷说:“我也纳闷!袁大人不是老太太那边儿的么?但是李公公糊涂?不应该啊,临终遗言,自然是想清楚了的吧。” 老板娘蹭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三爷和老板,面目十分惊慌。 三爷看着老板娘,然后将目光移到地板上,眉头紧锁,也惊慌起来。 “你们二位这是?”老板不解地问。 三爷起身到窗外和门口打量一圈,回到二人跟前,低沉着声音说:“嫂子,我跟您想的一样么?我都不敢说出来啊。” 老板娘点点头:“一样。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板插嘴:“你们在说什么?别绕圈子了。快告诉我。” 三爷用手打着节拍,没说半句,手就摇晃一下,“李公公是袁大人的人。龙首不是给瀛台的病人,是给袁大人。这是要助他有朝一日!咱找的东西没错,但背后的主子弄错了。这水可是真深啊。” 老板娘摇摇头,“唉!总算是说通了。这是康某人余党暴报复了李公公!” “不过,为何袁大人不来找我们?”三爷疑惑地问。 “袁大人得了宝物,也赚了。他那么贼精贼精的,自然知道这种时局下,有没有龙首,都没那么紧要了。甚至谁拿了龙首,便树大招风惹人耳目,反倒不利。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有自己人来找我们,闹了半天,是咱就没有什么自己人。” 三爷想起沈宗福的话,不禁连连点头。 老板是个粗人,他似懂非懂地听着媳妇儿和三爷的对话。 三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老板娘起身去厨房,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说:“别想了,吃饭最要紧。赶车的伙计也请进来吃碗面。大过年的,别饿着肚子。” 三爷又累又饿,他努力从繁杂的逻辑里跳出来,看着热腾腾的面嘿嘿笑起来:“还是嫂子疼我。” 老板娘头也不回地出门请赶车的伙计一道吃饭。 “赶紧吃,吃完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就赶紧回去。”老板娘说。 “您是知道我媳妇儿等得急啊。”三爷借此告知他们夫妻二人自己已成亲的事儿。 老板娘问:“哎呦,真是大喜。是那位医馆的护士?” 三爷沉下脸,说:“人家看不上我,夏天要去法兰西留学。” 老板娘心中一晃,替那医馆的美玉不平,但见三爷很是失落,不好意思地说:“别管是哪位姑娘,凡是咱三爷看上的,都差不了。” 老板也跟着应和:“对对,错不了,差不了。” “是通州大营沈家的三姑娘,早就定了亲。不娶也不合适了。”三爷呼噜着面条说。 老板娘摇摇头,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只在心里头念:谁摊上你谁倒霉!她狠狠地甩了一个白眼儿给三爷,又去给他们又盛满一碗面端来。 “三爷有福气,娶个亲,像办个差事。穷苦人家,娶个媳妇多费劲 。”老板敲打着手里的烟袋说。 三爷看着老板,心想这话,巴斯德也说过。看来自己的态度的确有问题,最近松懈了,得赶快紧绷回来。 老板娘说:“你这么说,三爷会越发得意了。咱们哥哥嫂子得劝着点兄弟,该收心就得收心,该知足得知足。” 三爷说:“嫂子的话我记着,我也确实有日子没找过如月了。” 听到“如月”,全有嘿嘿笑起来,他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油渍,傻乐着看着三爷。 “别捣乱。”三爷小声呵斥他,然后继续对老板问道:“对了,前几日,可有一位洋人从这里经过?就是医馆的那位院长巴斯德。是这燕子湖村的伙计,载着他去朝鲜,不知是否在村子里落脚。”三爷问。 “我们平日里都不进村,也少跟他们往来。日后留意着问问。”老板说。 “无碍,估摸着也该到朝鲜了。”三爷放下碗筷,两碗面下肚,寒意全无。他美美的站起身,说:“得嘞,哥嫂休息啊,我们俩也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回城。” 日头还没升起,三爷和全有就出发了。老板和老板娘只留在杂货铺门口相送,他们已经习惯了躲躲藏藏,任何时间地点的抛头露面,都觉得不踏实。 殊途同归,沈宗福给出的意见和夫妻俩给出的意见一致,三爷不是执拗的人,他决定“稍安勿躁”,暂时不采取行动。有了这样的主意,三爷心里也敞亮许多,他轻快地吹起口哨,跟全有一路聊起来。 “你们家是山东哪儿的?”三爷问。 “冠县。冠县鸭梨。”全有哈哈笑起来。 “多大了?” “十四。”全有嚷嚷着。 “前天你说,又在街市上碰到老乡?怎么都跑出来了?”三爷问。 “嗨,没饭吃,出来不会饿死。”全有轻描淡写地说。 “山东到底什么样?”三爷追问到。 “三爷,我和娘出来的早,也是听老乡们说,跟洋人闹得厉害。不瞒您说,那几个老乡一直拉我入伙。”全有低声说。 “你爹知道这事儿么?”三爷说。 “是爹嘱咐我别跟着凑热闹,他自然是知道吧。爹让我跟嘉略少爷学,读些书,懂点手艺,日后留在北京城,不回乡下了。”全有说。 “你有什么想学的手艺么?” “三爷,我还大字不识几个,正跟着夫人学呢。”全有说。 “嘉柔?她在教你认字?”三爷好奇地问。 “对,嘉柔姐教我认字。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我娘欢喜的很,我自己也高兴。等着认多些字,再跟您求情,学草药采办的差事儿。您觉得如何?” “臭小子,挺有主意,安排的妥妥当当。”三爷笑着说。 “娘说,我们乡下人,干不了细活儿,帮着搬个砖卸个货可还行。” “草药采办不是卸货。”三爷呵呵笑起来。 “哦,那我说错了,我是想将来就做个专门给草药拉车的,就挺好哦。”全有越说越美,咯咯乐起来。 三爷摇摇头,“还以为你多大出息?” 全有辩白道:“我能从冠县到本草堂拉车,那可是我们村的大出息。将来回去,可以娶村里最好看的姑娘。三爷,您啥都见过吃过,可不见啥都不觉得稀奇了。您说,您这少了多少乐子?” 三爷嚷嚷着:“你岁数不大,还一套一套的。跟谁学的?” “昨儿吃面的时候,那对大哥大嫂不是说,您不知足嘛。我估摸着是这意思。”全有说完,就嘿嘿地笑。 三爷侧耳听着孩子的话,陷入沉思,这话不但是全有说,还有多少人说过,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林老三含着金钥匙出生,又幸得一副好皮囊,城里的千金小姐,凡是见过面的女子,全都上赶着他,捧得他早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好不容易在远郊通州觅得清纯简单的嘉柔,却又被世外桃源里如天仙下凡般的美玉,迷了眼。可到头来,还是不能为美玉突破家族束缚。眼下,虽娶了嘉柔,却不甘于嘉柔,更惦记着美玉,惦记也只是惦记,断不会为美玉脱离那大户的宅门。总之,林三爷是左右不如意,真是一把好牌在手里,也还是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远远不如前面赶车的全有,既没有清晰的目标,也没有简单的快乐。三爷看着全有的后背,那后背都透着股高兴劲儿,三爷羡慕极了。 过百望山时,全有问:“三爷,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三爷想了想,说:“不去了,应该也没什么事儿。回城吧。” 全有答应着,继续赶路。三爷把头伸出窗外,使劲看着医馆。全有瞥见,说:“三爷,这么舍不得,就下车去看看吧。您都快把整个身子伸出去了,小心别掉下去。” 三爷“啧”了一声,“你这孩子真能白话。” 全有停下车,问:“您真不去看看?” 三爷把身子从车窗缩回去,他坐在车里仔细地想,见了美玉说什么?也不能老是那一套,“外宅”,“侧室”,“我等你五年”,自己都臊地张不开口。“得了,回吧。” “得嘞,那就走着。”全有嚷嚷道。 进了西直门,三爷松了一口气,他想自己总算是熬过了百望山,这是他首次过门不入,是难得的胜利。他要战胜自己对美玉的牵挂,为即将到来的分离,做足准备。 全有将车马停稳,三爷下车,瞧见通州沈家阿贵拉着车在门口,全有娘在和他说话。他们见到三爷回来你,赶忙说:“三爷,全有爹伤着了,送了百望山九国医馆。你们没从那儿路过?” 全有快步上前:“娘,您说的是我爹么?怎么伤了?” 全有娘抽泣着说:“是那些老乡要拉他入伙,他不肯,就给打了。你阿贵叔来给报的信儿。” “那你们快随着阿贵的车过去看看。”三爷说。其实,他的第一念头是自己随着去,但又一想,如果也跟着去了百望山,岂不是要见着美玉。他好不容易扛过一次,这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阿贵带着全有和他娘启程,三爷嘱咐他们路上小心,就回了后院休息。嘉柔见着三爷竟没跟去,甚是欢喜。她请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又打发人去隔壁请胖副手,准备晚上好好热闹热闹。这对嘉柔,可是比过年更让她高兴呢。 三人围坐餐桌,嘉柔兴高采烈地给三爷和胖副手斟酒,胖副手乐呵呵地赞叹满桌子的美味,三爷却满脸的索然无趣。嘉柔看出三爷的落寞,火热的心,又一下子凉了。她安慰自己,也不能一下子就掰过来,他能不跟了去百望山,已经不错了。 胖副手也发现了三爷的心不在焉,问:“三爷,想什么呢?喝酒喝酒。” 三爷说:“通州大营的管家,伤了。” 胖副手说:“就是那天围了我们院子的大汉,是不是?” “对,也是我那小伙计朱全有,就是时常给咱们跑腿的小子,他的父亲。”三爷解释道。 “原来都是一家子。什么伤?”胖副手边说边吃着。 三爷看了一眼胖副手,不知如何解释。想了半天,才说:“他们是山东来的,有几个老乡,要拉他入伙,他不肯,就被伤了。” 胖副手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快地说:“哦,山东,德国人占了山东半岛,他们闹,也正常。伤得重么?” “不轻吧,不然也不会大老远送到九国医馆去。想必是要手术的。得,明儿我还得去看看。”三爷喝了一口酒。 嘉柔的脸,刷地沉下来。她不是要给三爷耍性子,也不是不懂外人面前得挺着,可她真的完全不能自控地,把脸沉下来。她不怨三爷,也不怨美玉。只是将自己,一下子跌下深渊。 “三叔,我想回通州住段日子。”入夜,嘉柔躺在床上对三爷说。 “想家了?”三爷不经意地问。 嘉柔原本想借这些话宣泄一下情绪,可三爷简短轻巧地应承,让嘉柔无的放矢。 “全有娘不在,您也不在。我一个人没意思。”嘉柔淡淡地说。 “我就去两天就回来。虽说天暖和不少,但你也别折腾。”三爷 说。 “三叔,您去两天就回来?”嘉柔欣喜于三爷对自己的挽留,好像这句挽留,等同于我喜欢你。 “对,去看看朱大爷就回,我在那儿长住干什么?”三爷听出嘉柔的忧虑,赶忙安慰她。 “那我就不回通州了。”嘉柔说。 “你要想你娘,就回去住些日子。回头我去接你。”三爷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嘉柔被这话气得坐起来哭,三爷也赶紧坐起来劝慰:“怎么哭了?” “三叔就嫌我碍眼,我走了,您那些什么如月,也好过来陪着不是。” “什么如月?”三爷惊讶地问。 “什么如月?这大宅院儿前前后后这么多人,自然是人多嘴杂。您做了还不敢认,还赶我回通州。”嘉柔不敢提美玉,就拿如月出来撒气。 三爷自然不觉得理亏,一来那是成亲前的事儿,二来就算是眼下,只要不把如月接回家,令谁也不能怪罪。三爷笑着,说:“哎呦,夫人是因为这事儿啊。那我给夫人赔罪。不过我可没轰您回通州 ,是您自己个要回去。”说完这话,三爷突然想到,自己也曾和美玉说过:“是您自己要去法兰西。” “那您也没留我啊。您就是心里头惦记着如月。”嘉柔撒娇着说。 三爷搂过嘉柔,拍着她的背,心说你埋怨的不是如月,是美玉。三爷知道委屈了嘉柔,她甚至不敢在自己面前提起美玉。可以拿出来争吵的如月不值一提,不能说出口的美玉,如重千斤。嘉柔不敢提及美玉的样子让他心疼,便道: “我心里头没惦记美玉,你要不信,明儿我不去了。朱大爷有那么多人照顾着,嘉略也在,也不多我一个。”三爷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他是真的想去见美玉,但也是真的想放下。 嘉柔从三爷怀里起来,睁个大眼睛看着他,用手抚摸着他的面颊,说:“三叔想去便去,别为难自己。” 这手法和美玉如出一辙。三爷的心抽搐了一下,他无奈地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不去了。” 嘉柔看出三爷的失落,握起他的手,“三叔,您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我是欢迎美玉姐来的。我去跟大哥说,让她入门,给她侧室的名分。” 三爷抬头深吸一口气,“既然姑娘如此大度,我就跟你说实话,是她看不上我了。” 这话让嘉柔想笑,她克制住,问:“怎么会?” “夏天,要去法兰西留学,是咱们中国派过去的第一个护理学学生。” “天啊,这么好?!”嘉柔脱口而出。 三爷撇撇嘴,“你也觉得好,可不就看不上我了么?!” “她自己一个人去?”嘉柔歪着头,忍着笑,问。 “还有伯驾。”三爷用拳头,使劲凿在床铺上。 “哎呦,我的三叔,怪不得您郁郁寡欢的。”嘉柔笑了出来。 “看我笑话不是。”三爷也笑出来,说出这些心底话,让他觉得甚是轻松。 “三叔,我不是给您解心宽,美玉姐喜欢的还是您。留学也不是一去不复返,您等着她,我陪您一起等着她。” 三爷看着美丽善良的嘉柔,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二十二、逃离百望山 3 “九国医馆成了京城其他医馆的急救站了。什么弄不好的病人都往这里送。”艾克曼在急诊室外,和马克斯叨咕着。 “这是沈大夫家的管家,就是围了西堂要找嘉略的朱大爷。”马克斯解释道。 “幸好比上次那公公轻。以后重病号,不收治。”艾克曼有点气急败坏,自从担任代理院长,他更把自己视为商人,视为管理者。 马克斯耸耸肩,他体会过被病人家属抓住不放的滋味,所以完全理解艾克曼的初衷。 朱大爷的重伤在右眼,伯驾和嘉略尽全力保住了他的眼球,但这只眼睛的视力受损严重。 “右眼被打伤,病者眼痛、视物不清三个时辰后入院,右眼眼睑肿胀淤血,结膜下大量出血,角膜光滑,前房极浅,眼后部结构窥不清,右眼眶内壁骨折,眼球破裂伤,入院后行右眼球破裂伤清创缝合术。”嘉略端着病历本,对全有和他娘念。 全有看着嘉略,“哥,您说的都是什么?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就问您还能看见么?” 嘉略说:“首先,左眼没问题。这只伤了的右眼,不好说。全有,大娘,还有一只呢,不怕的。咱们要不要报官?这病案可以做呈堂证供。” 全有正要说话,他娘插话道:“都是老乡。报官不合适,也不免他们会报复。倒不如安心养好了病,比什么都强。” 年轻气盛的嘉略和全有,都想去讨个说法,但听了全有娘的话,也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做声。 车夫阿贵赶过来,问:“少爷,要在这里住几天?日子长,我就先回通州,过些日子再来接。” 嘉略说:“明日就可出院。病人要每周换药,你们来往百望山不方便,伯驾会写一封推荐信,你们拿着信,到西什库的法国医院去换药。” “多谢少爷,多谢沈大夫。”全有娘连声道谢。 “多谢大哥。大哥,我爹的右眼以后还能看到么?”全有又一次,怯怯地问。 “得看他恢复的情况。兴许模糊,兴许就看不到了。不过还有左眼,不碍事。朱大爷也无需给谁做手术,没有立体视,不怕的。”嘉略轻松地笑着说。 大家都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方向是抓到了,便都松了口气。 美玉走过来,问:“沈大夫,这位病人只住一夜?那就别去二楼了,在留观室住一宿吧。大娘,您明日要办出院手续,走之前务必来跟我签字。” 全有娘说:“姑娘,我不会写字。” 全有说:“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美玉看着他,“小兄弟以前来过。”美玉突然想起三爷,想起三爷伟岸的身影和俊朗的脸,这一次,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将那身影和脸从脑子里挥去,而是任由那些影像,飘在眼前。 全有点点头。此时太阳正落山,伯驾从手术室出来,直接奔向护士站。他如约给美玉讲故事。 美玉却先开了口,“太阳落山了。” 伯驾惊觉,走到她跟前,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此刻,是烦恼,还是悲伤?” 美玉转过身,正对着他,说:“烦恼和悲伤本是两回事,您可曾体会过,这两回事同时来的感受?”说罢,美玉委屈地哭了起来。 伯驾笑着说:“这是个好问题。一个人既烦恼又悲伤,那!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他拐着玩儿,学着北京话的强调,先把自己逗乐了。 美玉被伯驾的滑稽也逗得咯咯笑起来。她搂着他,说:“您干嘛对我那么好?” 伯驾把头钻进美玉怀里,“我就是喜欢你,怎么着吧!”又是一句京腔。 美玉笑得流下泪来,“您在这样,我就哭了。” 伯驾捧起手,放在美玉的下巴磕下,“我接着,这可是女神的眼泪。” 边哭边笑的美玉轻轻拍打伯驾的肩膀,甚是动情。伯驾站起身,俯视着她,缓缓抬起她的下巴,然后,深情地吻下去。美玉稍作抵抗,便将自己紧紧贴近伯驾的怀里。 许久后,伯驾松开口,他凝视着美玉,又把头伸到她耳边,轻声说:“我早就想吃了你,” 美玉有些惊慌,只听伯驾接着说:“直到你答应嫁给我。” 同样高大帅气的伯驾,什么都不在三爷之下。美玉质问自己,为何迟迟不肯接受他如此深情的求爱。美玉就那样凝视着伯驾,好一会儿,她举起双手,捧着伯驾的脸,然后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在伯驾的唇上吻下去。 伯驾受宠若惊地接受着美玉的热吻,他是那样沉醉,又刻意保持着清醒,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怀里的爱人。 “从今天起,我们开始准备行装。再有三个月,我们就要启程了。我给母亲定了船票,她会到巴黎等我们。天津有更大的洋行,启程前,我们一起去。”伯驾搂着美玉说。 “去洋行做什么?”美玉问。 “东交民巷洋行的钻石戒指不够大。我要去天津买一个大的。”伯驾绘声绘色地描述。 美玉知道钻石戒指的意义,害羞地低下头。 伯驾半蹲着,从下面仰视美玉的小脸,说:“您可不能拒绝我。到时候,一定要答应,不然,我就从船上跳下去。” 美玉笑着说:“小说里,求婚不都是惊喜么?还有您这样提前打招呼的。” 伯驾站起身,抱住她,“忍不住要告诉你。”说罢伯驾害羞地在美玉身上腻歪着。 美玉幸福地依偎在伯驾怀里,听他继续讲那些情话。 从这天起,美玉再也不去主动地想起三爷,三爷也没再来访过医馆,所有差事,交全有负责。相爱的人,在分离时,依旧心有灵犀。他们同步转身,走向各自的远方。 只是生活,不会轻易饶过谁。 春去夏至,一日傍晚,沈易氏慌张地找到大后仓柜上,对正忙碌着的三爷说:“他三叔,把嘉略他俩弄回家吧,那医馆不能再待了。” “怎么了这是?”嘉柔从里屋走出来。 “乱了乱了,全有的那些老乡进京了,洋兵也从天津往京城来。你爹已经带着队伍奔了天津。”沈易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其实这阵子我也在想这事儿,我现在就去。”三爷心里突然想起美玉,他慌张极了。 听到三爷要亲自去百望山,嘉柔心里略有不爽,她忧郁地认为,仙女一样的美玉姐姐,自然是令三爷难忘的。 三爷看着嘉柔,瞧出她的不自在,便说:“这几天家里没人,你也跟娘会通州,那边照应起来方便。” 沈易氏接过话茬,“对,再过些日子就要生了,可得小心。你们一个个都不在我眼前,你爹在天津,你弟弟在百望山,你在城里。就我一人在家,别提我这心有多慌。”沈易氏总是把那些小麻烦看得很大,不过这一次,她看得倒是很准。 “那就明日一早出发吧。”三爷说。 “要我说今天晚上就去,夜长梦多。”沈易氏疑神疑鬼的。 “娘,您这样弄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您别这样。”嘉柔劝说着。 嘉柔话音未落,全有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三爷,本草堂在大栅栏的总店,烧了。家眷们都赶来咱们宅院避难了,在门口等着呢。” “快请进来。”三爷拔腿就往院外去。 “正好咱们走,给他们林家人腾地方住。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得出大事儿。”沈易氏连连摇头叹气。 “三弟,哎呦,亲家。”大哥二哥给沈易氏拱手作揖。 “哎呦,亲家。快请进。”沈易氏客气地迎接。 “三弟,这次又得靠着你了。大栅栏没法儿住了,全烧了。”大哥说。 “大哥这是说的哪儿的客套话。大后仓本就是咱们林家的。爹妈来了么?” “来了,来了。正下车呢。腿脚不利落。”大哥唉声叹气着。 安顿好大哥二哥的家眷,已是半夜。沈易氏没打算让三爷歇着。她端着一杯茶,走到三爷跟前,说:“您受累。百望山那边也得抓紧。您今天晚上去,正好明日一早,带他们回通州。” 三爷接过茶杯,一口气喝下去,抹了一把嘴,说:“岳母,您不说我也得马上过去。那就您受累,明日一早带嘉柔回通州,咱们通州会和。” 嘉柔在里屋听到三爷说马上去百望山,又是一阵心酸。她紧闭着双唇,平复心境。 放下茶杯,三爷叫全有备车,老掌柜和伙计们商量着如何应对,关门的关门,上锁的上锁,往地窖里搬货的搬货。 赶到百望山时,天还没亮,全有把马栓到山脚的大树上。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估摸是听到了三爷和全有的对话声。 “爷,咱们去医馆大厅里坐着?”全有问。 “小瞧我了不是,爷在医馆有常备客房。我带你看看洋人的床,长什么样儿。”三爷说着,带着全有往医馆宿舍区。路径玫瑰山,三爷停住脚步,看了又看。 全有问:“爷,黑了咕咚的,您看什么呢?”的确,黑灰色的假山石,若未曾见过那轮廓,谁也不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什么。 三爷想了想,伸手指着说:“你看好了,记住喽,那就是玫瑰山。” 宿舍的长明灯闪着微弱的光,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三爷在前面走,全有在后面跟着,嘴里念叨着“玫瑰山,玫瑰山。” 软的像棉花一样的床和枕头,让全有兴奋了一阵子。三爷对他说:“你先睡,临走我叫你。” “您不睡会儿?”全有躺在床上,摆出一个大字,问。 “那你一边儿切啊,给我留条缝儿,哎呀困死我了,快眯一会儿。”三爷边说边把全有挤在一边,瞬间,俩人就都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晌午。三爷被灿烂的阳光照醒。他一睁眼,看着日头高挂,拨拉着身边的全有,没好气地说:“起了,起了,起了!这可好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其实,消息早就传到百望山,所以住院的病人都急着出院,问诊的人也不多,还有走到医馆门口就转身离去的。人们知道,那些逃荒的人,冲着的就是洋人的地界儿,所以有事儿的赶紧办,没事儿的赶紧走,谁也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往麻烦上撞。 三爷先是进医馆,直奔急诊室,见嘉略,伯驾和美玉都在,他不好意思地点了个头,然后冲着嘉略招手。 美玉见着三爷突然出现,有点慌,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伯驾。伯驾正满目深情地望着美玉。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就继续低头整理急诊室的病案。因提早获得了消息,医馆上下也都有所准备,先是把病人尽快撤离,二是那些病案。自开馆以来,病案也多大达万份,分为住院部病案,急诊室病案,初诊病案三类。伯驾和美玉负责整理急诊室病案。他们需要装订成册并编列归档。整理完备后,埋进葡萄园的葡萄架下。之所以放在那里,是大家共同的决策。想着任何占领这里的人,都会把目光盯到医馆内和葡萄酒窖,并不会费劲巴力地把葡萄架毁了。而这些病案,是除了医生外,医馆最宝贵的财富。 “你娘让我接你回通州。”三爷说,此刻他心里非常紧张,刚刚望着美玉的那一眼,有让他魂不守舍起来。他一边跟嘉略说话,一边在心里抽自己嘴巴。 “这是治病救人的地方,那些逃荒的人,还得来这里看病呢。”嘉略抓着自己脖子上的听诊器对三叔说。 三爷拎起他的听诊器问:“你不是外科大夫么?怎么挂起这玩意儿来了?” “外科医生随时可能需要用听诊器听病人的心音,呼吸音和血管杂音。我也是才知道。前几天误诊了,就是没用听诊器的过。”嘉略撅着嘴说。 “行,误诊要命,再不走也要命。你去叫容川,你俩赶紧跟我回通州。”三爷懒得跟嘉略理论,语气强硬地命令道。 “大家都不走,我们走不是做了逃兵?”嘉略为难地挠着头说。 “别墨迹,赶紧的。另外,你,你,”三爷支支吾吾地 “三叔,您是想让我把美玉姐也带上是么?”嘉略笑起来。 “你们几个臭小子,在这方面都挺无师自通的。别说是我说的,就说你要带她走。”三爷推嘉略进去,“快去,快去。” 嘉略绕过三爷推他的手,说:“您要把这些大夫都带走,我就去请美玉姐。” 三爷“呦呵”一声,“我说沈家大少爷,这么老多人,都带过去往哪儿搁?” 嘉略说:“我家有个大地窖,别说这十来个大夫,再多也能放下。” “你还当真了,不行不行,这一路上,那些逃荒的就逮着洋人闹,咱拉的就是几车**,把咱们都得搭进去。不行不行。”三爷摇头摆手,甚是坚决。 嘉略一看,眼睛滴流滴流转了几圈,耍起赖来:“那您瞧着办,他们不走,我也不走,我也不去叫美玉姐。” 三爷瞪着眼看着嘉略,老半天,问:“医馆还有几辆车?够坐么?” 嘉略说:“够坐,那些外地的大夫已经回去了,现在医馆就剩下最初那些老人儿。都划拉上,也就十二个洋大夫了。” “正好凑一轮。加上咱们几个,四辆车足够了。你去找美玉,和你认识的大夫们;我去找艾克曼。你们一撤,医馆得关门了。” 三爷散步并两步地上到医馆四楼,巴斯德的办公室,现在里面坐着的是代理院长艾克曼。 “三爷,您怎么来了?”艾克曼笑着起身相迎。 “艾院长,我来接你们去避一避。”三爷心想,他可真是淡定,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稳坐泰山。 艾克曼惊讶地看着三爷,说:“您的善举让我不知说什么感谢的话。这几天,我一直在和东交民巷争取,让我们到合适的地方避一避,他们说,百望山山高路远,非常安全。要知道,这可是京城的胜地,多少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座九国医馆。前些日子,不是村子里的老病人们拦着,他们早就进来一把火烧了。” “那就赶紧走吧,医馆里的车也够。”三爷说。 “去哪儿?”艾克曼问。 “去通州,就是沈大夫,嘉略的家。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地窖,稳保安全。”三爷说着这些自己都不信的话,他想着说不定半路就被人给端了。 “通州很远,这一路上,我们就是几车**包,到了那里,人多眼杂,不是要牵连你们?”艾克曼皱着眉头,他不好意思将个人利益,建立在朋友的危机之上。 “没那么邪乎,走东边儿的小路,两个时辰就到了。咱们趁着夜色走。”三爷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马已经到位。 “我先去把剩余的病人和那些病案安顿好。其实这几天,基本走光了。病案也整理的差不多了。” “那正好儿,留几个本地伙计看家就行了。你们走了,说不定也就没人来闹了。”三爷说。 太阳落山时,嘉略在急诊室里劝说着美玉。 “美玉姐,你们跟我去通州,那里安全。”嘉略对着美玉和伯驾说。 原本是准备过几日就启程去天津的,美玉和伯驾都没想到,变故来的这么突然。 “若我们直接奔天津如何?”美玉问。 “路太远,按这几日的情况看,会非常危险。”伯驾说。 “那,我们倒是可以去育婴堂。”早在一个月前,女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已经转移到西什库育婴堂孤儿院,因美玉即将远去法兰西,便未与同学老师们同行。美玉不想去通州沈家,那是嘉略的家,更是嘉柔的家,她怎么会情愿住进三爷正室夫人的家呢!所以,她试探着问伯驾是否可以去西什库育婴堂孤儿院。 “西什库就得进城了。这趟咱们不进城,从东边儿直奔通州。城里闹哄哄的。不能去。您就跟我回通州吧。”嘉略担心他美玉姐,也怕完成不来三爷的差事,那这些大夫们便没了着落,所以无论如何,嘉略必须带上美玉。 其余的大夫们收拾好行李,忙着上车,三爷见嘉略和美玉几个还在墨迹,直接闯进急诊室,盯着美玉说:“去通州,跟我们一起走。” 美玉见三爷突然闯进来,又用热切的目光盯着自己,又一次慌了神。她扭过头去。 三爷走向伯驾,说:“兄弟,这时候就别介意那么多了。大家一起去通州,军营边儿上,那里稳保安全。” 伯驾看向三爷,读懂了他的真诚,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美玉,二人耳语了几句,美玉便回护士站收拾行囊。她低头和三爷擦肩而过,二人都体会到对方的慌张,也都抑制住那几近崩溃的神经,装作若无其事。 全有已经准备启程,嘉略突然从车里探出身子来,嚷嚷着:“巴斯德院长怎么办?”嘉略使劲挥动着手臂,招呼三爷到跟前说话。 “他不是去了朝鲜么?”三爷从后面的车旁跑过来,问道。 “他过燕子湖,有病人,就留下帮他们看病了。说过了夏天再去朝鲜。”嘉略说。 伯驾小跑过来,对三爷说:“我去燕子湖找巴斯德,那儿只有他一个人,不安全。” 美玉和嘉略坐一辆车,她听出伯驾要独自冒险去燕子湖那么远的地方,急忙把头凑到车窗处,她刚要开口问,却见着伯驾和三爷的脸,紧挨着,摆在眼前。 美玉定了定神,没说话,又回到车里。 “您去燕子湖,那不是半路就被劫了?还是我去吧。”三爷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么英雄气概的话,是真的关心巴斯德,还是要在美玉面前逞能,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但总之是说出了这句话。 果然,美玉再次把头伸到车窗处,她再次看到两张紧挨着的脸,只好又一次,不言语,回到车里去。 嘉略急得跳下车,对三爷说:“三叔,您自己去不行。” “我去,三叔我跟您去。”容川也跳下车,急切地说,巴斯德是他的恩人。 “别添乱,你们把美玉带到通州去。”三爷当着伯驾的面儿,嚷嚷出这句话。 话一出口,俩人都觉得有点不得劲儿。 三爷将嘉略拉到一边,说:“龙首有可能就在那玫瑰山下,不确认,但是有八九。眼前不着急动,日后有机会,我若不再百望山,你做好接应。” “三叔,我记住了,可是,您不带着去通州,就我们俩臭小子,和那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车夫,不更是惹人耳目啊。”嘉略说。 艾克曼走过来应:“您还是先跟我们回通州,巴斯德院长得了风声,自会直奔朝鲜,不会再逗留。” 三爷叫来燕子湖伙计,“那就麻烦您回家一趟,让院长尽快去朝鲜,不要再逗留。” 就这样,医馆的四辆马车,分两路出发,满载着乔装了的洋大夫们,往通州大营驶去。燕子湖伙计赶着一辆毛驴车,往北去。 嘉略说的没错,这一路惊心动魄,几次命悬一线,若没有三爷在,大家也就一起交代了。 他们是太阳落山后才出发的,三爷算计着,就算绕东郊去通州,天亮时也可抵达。夜色凝重,月朗星稀,虽不好走,但月亮照着也能看清。开始的那段路,他们一行人甚是顺利。 为了掩人耳目,怕有人拦车翻看车内,三爷将几个汉人孩子分配到各个车里,嘉略、容川、全有各负责一辆,美玉留在三爷自己架着的车上。 三爷正纳闷怎么如此顺利,嘉略的那辆车就被石头绊住,一只轱辘半掉下去。 艾克曼、三爷和伯驾,下车商量,大家决定把人挤一挤,丢下这辆坏了的车。伯驾谦让着,上了那辆没有美玉的车。他并非要给三爷个面子,而是不想让美玉觉得尴尬。伯驾在车窗处对美玉说,“我去后面那辆车,我个子大,别挤着你。” 美玉嘱咐他:“那您当心。” 三爷看着俩人甜甜蜜蜜的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也只好继续赶车。天微凉,眼瞅着进通州城门,还是被几个逃荒的给拦住了。 “下车,下车。”领头儿的嚷嚷道。 三爷一听,这是本地人的口音,提着的心放松下来。三爷说:“哥儿几个这是几个意思?” “别废话,下车。一大早急着赶路,准没好事儿。”领头儿的很不耐烦。 三爷跳下车,走近那人,“兄弟要买路钱不是?咱都是老乡,您说个数,别惊动我们一家老小。” 领头儿的见三爷一语中的,倒也不含糊:“您哪儿的?口气不小。看样子,是做买卖的吧。” “小本生意,趁着天儿还不太热,去西边儿山里转转。过些日子天一热,就哪儿都不去,老老实实家待着。兄弟几个这是守了一宿?那赶紧找地方睡一觉,睡醒了喝酒。”三爷说着,从衣袖里掏出钱袋子。没打开,全都塞给领头儿的。 那确实是很沉的一袋子钱,领头儿的没怎么动心,周围几个跟班儿的,都看红了眼。 “兄弟客气。”领头儿的扭身对他的伙计说:“兄弟,挨个儿车里瞅瞅,没什么闲杂人等,就放行。” 三爷拦住他们:“我们一车都是老幼妇孺,可是不方便见人,回头再给吓着个好歹,您还得找地方给他们看病。” “别愣着,麻利点儿。这位爷,不让你们下车 ,已经够给面儿的了。”领头儿的跟本不听三爷说什么,他身旁的伙计,赶紧上前挨着个儿地去掀车帘子。 伙计从最后一辆车查起,那辆车里,坐着嘉略和伯驾几个。嘉略一个人,自然是挡不住后面的洋大夫的。他浑身哆嗦着,看着车帘子被掀起来,和车下的那伙计打了个正照面儿。那伙计不是别人,正是早先他们收治的腹痛病人的家属。那病人是走投无路来的百望山,九国医馆仗着胆子收下,嘉略和伯驾精心治疗,才保住命。病人家里不富裕,付不起那么多诊费,伯驾好说歹说哦,才劝服艾克曼给做了义诊。病人出院时,一家老小跪地上磕头谢恩。 那伙计盯着嘉略,又侧头看看他后面的伯驾。他冲着嘉略点点头,放下车帘子,朝下一辆车去。伙计眼不拙心不瞎,他挨着个把三辆车查看一遍,然后走向领头儿的说:“头儿,都是老幼妇孺。” 领头儿的垫着手里的银子,“走吧走吧。日后别大半夜赶路,也不差那么一宿住宿的钱。” 三爷恭维着笑,点头哈腰地给领头儿的道谢。头辆马车启动时,那马拉不动,因着车里的人太多了。那伙计用身体当着领头儿的视线,装作要分钱的样子。领头儿的不耐烦地把他赶开,说:“急什么?少不了你的!” 伙计嘿嘿笑,直到三辆车都走远,他才从领头儿的身边离开。 伯驾对坐在最里面的艾克曼说:“艾克曼,感谢您当日答应给他们免了诊费。您的善良,救了我们。” 艾克曼淡淡地回应:“您是在讽刺我,伯驾。不过我会为此仔细反思的。” 二十三、 白衣女子1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顺利地过了城门,三爷不敢松懈,他以最快的速度往沈家宅院赶去,将车停稳在通州沈家大宅门外。这些洋人如何下车,又成了大问题。 沈家家丁不多,可也不少,里里外外都算上得有十七八位。这十七八位的嘴有严实的,有不严实的,但凡有那个成心或不成心地说了出去,那就大家一起兜着走了。 三爷让嘉略先下车,说:“你先去和你母亲打个招呼。” 嘉略咧着嘴说:“啊?我怎么说?三叔,我母亲可未必同意!” 三爷听了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哎呦我去!医馆那儿怎么那么逞能啊?你那能个劲儿呢?赶紧的,可是一车**,我可没能耐再把他们拉回去。” 嘉略咧着嘴挠着头往院儿里去。他跑到母亲屋门外,敲开门,对着睡眼惺忪的母亲示意不要声张,然后小声说:“母亲,我带回来好些个客人。” “哎呦你们可回来了!这兵荒马乱的。”沈易氏只顾着自己儿子回来高兴,就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嘉略见母亲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再说:“母亲,我带回来好些个客人。” “什么?什么客人?”沈易氏不解地看着嘉略。 “是医馆的大夫们。就在门口马车上等着呢。一共十二个。”嘉略乐着说。 “什么!那些个洋大夫?!这兵荒马乱的,你往家扔**呢?!”沈易氏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娘,已经到门口了,您赶紧把地窖的钥匙给我,别声张,这事儿,谁也不能知道。”嘉略推着母亲,去里屋拿地窖的钥匙。 “你可真行啊你,回头把咱们全家都搭进去。”沈易氏一边递过来钥匙,一边掐他的胳膊。 宅门外,三爷又把容川从车上叫下来:“你去找阿贵,让他把下人们睡觉的屋从外面锁好,一个也不能出来。” 然后,三爷对着车里的人,一个一个的嘱咐,把头发遮起来,脸遮起来。 天越来越亮,幸亏嘉略动作快,他飞跑出来,对三爷说:“三叔,都办妥了。” “得嘞,下车。”三爷小声嘀咕到。 三辆车里的人依次溜进院子,嘉略带着他们直奔后院的地窖。美玉也紧紧跟在最后面。就在美玉要下地窖的那一刻,三爷从后面拉住她,说:“你不用下去。”三爷心里想,你下去也不合适,不能跟一群爷们儿关一起。 美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进是退。伯驾站在地窖口说:“的确不合适,你又不是洋人,就住在院子里吧。” 三爷给伯驾行了拱手礼:“兄弟大度!” 嘉略在一旁说:“别聊了,赶紧盖上,盖上。” 地窖的门关好,所有留在外面和关在里面的人,都松了口气。美玉独站在后院,等着嘉略安排。三爷紧挨着她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说话啊。 嘉略拉着三爷的衣角,说:“三叔,别看了。赶紧请美玉姐进屋吧。” 三爷腿挪不动道儿,嘉略拉开他,自己引着美玉往客房去。沈易氏已经穿好衣服,梳好头,来到后院的院子里,她此时顾不上什么地窖里的诸多洋人,一心想着得把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奶奶,安顿好喽。 沈易氏在客房见到正端坐在客座上的美玉,这是沈易氏第一次正对着面看她。她心里不禁一惊:“还真是一尊美玉,白润温和又娇艳欲滴,一夜舟车劳顿,疲惫中尽显的,竟是楚楚可怜。嘉柔遇到这样的对手,败下阵来也难看。” 美玉见沈夫人来,急忙起身请安。 “沈夫人好。前来打扰,多有不便,请夫人见谅。”美玉行屈膝礼。 沈易氏刚要开口回礼,嘉柔捧着肚子走了进来。她真是喜从心生,欢快地叫着:“姐姐,姐姐来了。” 沈易氏撇见自己女儿笑得如此喜悦,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嘉柔妹妹,给你们添麻烦了。”美玉笑看着嘉柔,看着她已经笨重的身材,战战兢兢地说。 “怎么会麻烦,美玉姐,我盼着这一天,盼了多久呀。今年过节就请您来,您没来,我可没意思了。现在好了,您可以好好住上一阵子。”嘉柔乐呵呵地说道。 沈易氏看自己女儿傻了吧唧的样子,急忙插嘴道:“就说您是杭州来的表亲,是我的表外甥女儿,嘉柔的远房表姐。你们别记错了,不可让下人们知道了缘由。” “母亲想得周到,女儿记下了。”嘉柔满脸堆着笑,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见到美玉的那一刻如此喜悦。 美玉看着嘉柔和母亲的一唱一和,羡慕极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母女情,只在和女校校长的相处中,略微感触过一二。 “若家里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就吩咐我。我闲着也是无聊。”美玉向沈易氏表达自己的心意。 “您是客人,怎么能让您操持家务,美玉姑娘玩笑了。只是,我不把您当外人,这十七八个下人,保不住嘴大,得尽快疏散些,留下几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其他的都得打发了去。”沈易氏皱着眉头说。 “母亲,这么兵荒马乱的,打发了他们,他们去哪儿吃食?莫不如都移到大后仓去,那里人多,需要的帮个手也多。这样,也好有个交代,不被人嫌疑。”嘉柔有理有据地说着。 美玉侧脸看着嘉柔,心想,嘉柔已是一副掌家的大夫人模样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去前院,他们一起床就直接走,谁也别进后院儿了。”沈易氏说罢,朝前院儿去。屋子里只留下美玉和嘉柔两个人。 “朱大爷的眼伤好些了吧?”美玉问嘉柔。 “好多了,多亏了医馆的大夫们。对了,听说姐姐要去法兰西留学?那这样一来,岂不是耽误了你们的行程?”嘉柔问。 “也不碍事,不过是船期晚几日。等消停了,我们就走。”美玉嘴上说着,心里却没什么底,但对北京的留恋也油然而生。 “一定要走么?”嘉柔问。 “嗯,机会难得。” “那位伯驾对姐姐可好?”嘉柔试探着问。 “挺好的。”美玉低下头说。 三爷站在门口,听到了这句“挺好的”。他很是介怀,却也没吱声,静静走进客房,坐在主座上。 美玉赶紧起身,给三爷请安:“一路上承蒙三爷照应,救了我们一众人。三爷大恩大德,医馆上下感恩不尽,没齿不忘。” 三爷见美玉对自己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瞬间烦躁起来。他心说就算在嘉柔跟前,也不用把距离拉得这么远吧,你这么客气,是想说明什么?三爷忍着火儿,不发出来。 大家闺秀自是有大家闺秀的格局,嘉柔察觉到二人的不安,起身说:“我去给三叔和姐姐倒茶。” 美玉起身去拦嘉柔:“妹妹别客气,不渴。”这话没拉住嘉柔,她已迈过门槛儿,转身还把门关上了。 屋内,空气凝固着。美玉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紧张地浑身哆嗦。三爷气鼓鼓地喘着粗气,忍了半天,终于爆发出来。 “您是不是也忒快了,这才几日,就跟那厮好上了?”三爷嚷嚷起来。 美玉本就委屈地想哭,被他这么一闹,顿时泪如雨下。 “三爷把我说的像个破落户,没皮没脸的。”美玉作践自己说。 三爷知道美玉在施苦肉计,但还是中了计,他心如刀绞般地疼,便气急败坏地说:“是我没皮没脸,我是破落户。不然,美玉小姐也不会看不上我,要去什么法兰西,巴黎!” “您是觉得我无处可去,委身在您夫人家,就要听您破口大骂么?”美玉沉下脸,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盯着三爷问。 三爷抬起头直视着美玉,舟车劳顿的美玉,透着疲惫的娇柔美艳,楚楚动人地站在那儿,让人禁不住要上前去抱住她,好让她在自己的臂弯里,睡一会儿。 “你还会回来么?”三爷控制住即将迈向美玉的脚步,低沉着声音问。 美玉也淡淡地说:“您问这些,又是何苦呢?” “正好世道乱,就别走了。”三爷丢下所有尊严,摇尾乞怜道。 美玉冷笑一声,“是三爷不要我的。我活不过了,他来日日陪着,我才倒上一口气儿来。如今,已然如此,三爷何苦再回头呢?” 三爷站起来,走向她,说:“什么叫再回头?我从来也没说断啊,何来回头一说。我一直在等,等你同意。” 美玉说:“可您自成亲后,就整整四十五日未露面,难道这不是断么?鬼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美玉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只要你不离开我。”三爷又往前一步。 美玉紧紧闭上眼,挤出眼里最后的泪水,然后转身直面着三爷,一股脑说出她的埋怨:“您就知道你自己合适!前后都是您自己合适!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时候任性,总之都是您自己合适了就行!您想过我么?我一心跟您好,名声都不要了,我等着您接我走,可您总是意意思思的,有哪次是正经八百地让我跟您走的?你要真的对我称心如意,早就把有的没的婚约毁了,还会等到山顶的事儿?山顶就是个幌子,没有山顶,您也会娶了别人。总之是轮不到我。究其原因,就是我出身卑微,来历不明,配不上您。您爱的,不过是我的脸和身子,您从来就没把我真的当成个人!更从没认真努力过,把我接进你们那宅门儿!您不是在我和谁之间取舍,您是在我和您的宅门之间取舍,而您从未有一刻想过,会放下您的宅门!” 三爷看着说得哆嗦的美玉,心疼地按住她的肩膀。等她说完,三爷低沉着声音问:“我若不把你当人,我会为了你,把这一车洋人,拉倒沈家来?我承认自己任性,只想着自己,也的确脱不开家里,我享受惯了,怕过苦日子。我要是真的喜欢你,应该跟家里断了关系,咱们远走高飞是不是!可问题是,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大哥被关进大牢里的时候,是嘉略父亲帮着运维的。那时候,我就只能顺着完婚了。” 美玉拨开三爷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垂目往外走,边走边说:“三爷歇了吧,累了一晚上。我也累了。” 三爷拉住美玉,想把她搂进怀里。美玉使劲摇着头,挣脱着,她已满面泪痕,哽咽着说:“三爷,您记着,跟您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终生难忘。但我不能辜负伯驾。等日子消停了,我就随他就去法兰西。 我也不会辜负您,几年后,我便自然配得上您的宅门,可那时物是人非,咱还是配不到一块去。”美玉冷笑起来,仰着头,叹息! 骄傲的美玉,在把所有的埋怨说透之后,以这最后的嘲讽,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在三爷脸上。三爷无言以对,因为美玉说得没错,他的确从未有一刻想过,为了这个女人,与自己的宅门脱离。所以,这一巴掌甩下来的时候,三爷觉得疼,但也觉得自己活该! 那天夜里,三爷半睡半醒,他一直在琢磨,为什么自己会爱一个人,却又瞧不上她的出身! 沈家的下人们都打发到大后仓去,只剩下朱大爷,全有,全有娘,阿贵四个知根知底的。这座四进的大宅院儿,人手不足,沈易氏和美玉,都忙活起来。美玉更是主动承担了洗衣烧饭的家务。地窖里的那十二位洋大夫,日日等着吃喝,还要换洗,可是把美玉忙个底儿朝天。 为了让给大夫们有事可做,沈易氏把自己的藏书都移到地窖,她堆积如山的各式洋文书籍,正好派上了用场。 每到子夜,嘉略便打开地窖的门,让大夫们出来放风儿。伯驾总会拉着美玉聊上许久,三爷看着心烦,就躲进屋子不出来。 艾克曼却总是会找三爷跟自己说话解闷儿,三爷一心二用,一边陪着艾克曼聊天,一边用眼睛撇着美玉,烦躁至极,便和艾克曼商量,自己要去趟燕子湖,看看巴斯德。 沈易氏躲在屋子里,看着满院子的金发碧眼,心说这可真能闹腾。她对嘉略说:“沈家大宅,成了避难所了。” 嘉略笑起来:“您是活菩萨。” 沈易氏冷笑着,“哎呦,我可不是,那位是。”她指着东厢房门口处,正在和伯驾聊天的美玉说。 “母亲大度,什么都容得下。可为什么朱大爷不来问我,偏要抓着伯驾先生,我一样能看。他就是太紧张,其实恢复的很好。”嘉略边和母亲对话,边看着朱大爷,在一旁等着伯驾和美玉说完话。他每日都会站在一旁,等伯驾聊完,便上前去诉说自己眼睛当日的感受。 “让我说你什么好,把洋人招家里来,又把那美娇娘弄过来,你是不怕你姐姐动气是吧。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沈易氏边说,边用力地拧嘉略的胳膊。 “不是,那是三爷不好意思,怕美玉姐折了他,不肯跟他来通州避难,就要我去请。我说您要带上所有洋大夫一起,我就受累去请美玉姐。”嘉略揉着自己的胳膊,“娘我是你亲生的么?真下狠手啊!” 沈易氏翻了个白眼儿,心想那林三爷对活菩萨有情,谁也拦不住。“得了,睡去吧。” “娘,三叔跟美玉姐到底是几个意思?”嘉略傻了吧唧地问。 “那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可到如今这俩人这么周折,我看老天爷是没那意思。”沈易氏打了个哈切,挥手让嘉略回自己屋去。 次日一早,三爷果真走单骑往燕子湖去。嘉柔和美玉一起床,发现人已经不在了,阿贵告诉他们,三爷要了匹最温顺的马,去燕子湖了。 走单骑自然是快很多,不到一天,便抵达燕子湖。情况比三爷预计的要差一些,村子里住了好些个逃荒的人。三爷把马拴在杂货铺门口的大树上,然后走进铺子,找老板和老板娘。 “哥嫂,我来了。”三爷拱手作揖。 “三爷?哎呦。”老板娘惊叹道。“这兵荒马乱的。” “出了什么事儿?”老板问道。 三爷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说:“没事儿,过来散散心。可曾见过那位院长在村子里给人看病?” 老板说:“在呢,昨儿还来杂货铺买红蜡烛。” 三爷说:“行, 哥嫂,我先去那医馆伙计家看看。” 老板娘追着他道:“那晚上来家吃饭,在这儿住。” 三爷想了想,“别了,咱三还是别聚头儿。我就搁伙计家住了。” “三爷想的越发周到了。”老板娘看着三爷的背影,跟老板念叨着。 “这码子事儿,咱都无所谓,咱都是草地上的蚂蚱,怎么过都是过。三爷不一样,他一个富家子弟,好端端趟了这么一趟浑水,幸好这是没什么,这要真有什么,可真是不值当的。”老板扒拉着算盘说。 “也未必,没这档子事儿,他还搁家吃奶呢。你看现在多好,也会说人话会办人事儿了。”老板娘说。 “他以前不会说人话么?”老板问。 “你一粗老爷们人,体会不到那么细。反正我以前跟他说话办事儿,就觉得费劲。且得你哄着顺着他说。” “嗨,富家子弟风流倜傥,还不是活人惯的。咱中午吃什么?”老板问。 三爷从杂货铺出来,凭着记忆,往燕子湖伙计家找过去。半路上,瞧见一群带着红头巾的逃荒者,围坐一团,席地而坐位于中间的人,正是巴斯德。三爷心中一惊,又一喜,心说“这可是怎么话儿说得了”。 逃荒者们正在请巴斯德看诊,无外乎是些腰疼屁股疼嗓子疼的小毛病。巴斯德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仔细帮那位有咳嗽症状的听诊。 “您抽了多少年烟袋?”巴斯德问。 “二十年吧。二十岁开始抽,今年四十了。”汉子嘿嘿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慢性阻塞性肺部疾病。没什么好办法,别抽了。”巴斯德说。 众人起着哄地笑起来。三爷站在圈儿外听着看着,心说这些人的笑点可真低,倒也真是快活。 巴斯德抬头瞥见了三爷,急忙起身,“行了,今日就到此,明日再来。” 众人散去,三爷上前拱手作揖道:“院长可好?” “三爷,您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巴斯德热情地和三爷拥抱。二人边说边往伙计家走去。 进了家门,伙计见三爷来访,甚是喜悦,赶忙让自己媳妇儿准备宴席,说今儿他们几个得好好喝一顿。伙计和他媳妇在厨房里忙碌,巴斯德拉着三爷说话。 “三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巴斯德又问。 “院长,医馆暂时关门,大夫们也都撤了。先避一避。”三爷回答道。 巴斯德皱着眉头问:“病人呢?” “都出院了。医馆关门的时候,已经没有病人了。这个您放心。” “病案呢?”巴斯德追问。 “都埋到葡萄架下去了。”三爷道。 “大夫们撤到哪儿去了?东交民巷?” 三爷摇摇头,说:“倒是一直请求东交民巷来接人,可他们说,东交民巷还不如百望山安稳,让大夫们自己想办法。沈大夫,就是嘉略,他家里地方大,有个极大的地窖,我们就把大夫们都接到通州去了。” 巴斯德听后,起身向三爷鞠了一躬:“哎呀,多谢三爷仗义相救,也多谢那位沈家的夫人。唉!没想到百年后,钱德明大人学生的后裔,会成为我们这些洋人的恩人,贵人。” 三爷眨了眨眼睛,琢磨如何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却听巴斯德继续念叨着:“钱德明大人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念这家人的好。” 三爷点点头,插嘴道:“此行通州,一共四辆车,半路还坏了一辆,我们一路从北往南,险象丛生。” “不仅于此,过往这些年,那些麻烦周折,都是三爷帮衬着。我不知如何感谢。”巴斯德听出三爷话里的意思,赶忙笑着拱手致谢。 “院长,那学生就借着您的话,往下说了。您可别埋怨。”三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院长,您为何不肯扩建玫瑰山?”三爷收起笑脸,问。 巴斯德看着三爷,缓了缓,说:“我打算过几日便启程去朝鲜了。” 三爷点点头,继续道:“燕子湖已经远离京城,您也早就卸任了院长一职。我此行来看您,一是请您尽快启程朝鲜,二是想和您确认,玫瑰山的事。” 巴斯德站起身,“三爷,九国医馆一众医生的命,是您救下的。单凭此,”巴斯德顿了顿,“但我只能说,所有蹊跷之事,必有隐情。没想到,终究被三爷抓到了疏漏。” 三爷从椅子上站起来,屏住呼吸,然后清了清喉咙,道:“院长 ,今儿咱好好喝一顿。” “得嘞,兄弟。”巴斯德学着三爷的强调说。 “那这短枪,您拿着防身。”三爷掏出从东交民巷淘换来的短枪。 巴斯德哎了一声,他接过短枪,凝重地说:“三爷,我们对不住您,也对不住这片土地。” “院长,我林老三不白跟您结交一场。”三爷拱手抱拳致敬。 “只是三爷,您何苦再找呢?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巴斯德摇着头说。 “都找到这儿了,换哪个中国人,也不可能停下。”三爷说。 三爷送巴斯德出燕子湖村北口儿,还有不少老乡跟着,其中就有那位剖腹产下大胖小子的人家,他们给巴斯德烙了大饼煮了咸鸡蛋。逃荒者也有几个过来相送的。三爷眼瞧着巴斯德坐着燕子湖伙计的车远走,又想着玫瑰山,心里敞亮不少。 “哥嫂,实锤了。”三爷来到杂货铺,和老板老板娘商量后面的事儿。 “三爷,还想着龙首的事儿?”老板问。 “大哥,您真不再想么?”三爷反问。 老板娘插话道:“三爷,不想是假的。可水太深,咱还没趟进去,就被淹死了 。” “不管李公公到底是哪条线上的,他最后一句话没错,“务必要留在咱中国自己人手里。莫不可让洋人带出国。咱们,丢不起那人。””三爷一字不差地复述着李公公的话。 夫妇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老板敲敲手里的烟袋说:“三爷您说,什么实锤?”老板娘看了她男人一眼,又斜眼看着三爷。 “就在玫瑰山下。”三爷说道。 夫妇二人齐齐地盯着三爷,小小的杂货铺,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三爷打破宁静,道:“哥嫂,洋人眼看着打进京城,他们得了势,便会将龙首运出国。我们得在他们抢走之前,拿到自己手上。” 老板伸着脖子问:“三爷从何得来的消息。” 三爷说:“早先跟东交民巷喝过几顿酒,那时候他们就主张把龙首运到法国去。是有人觉得他们在中国的势力不足,怕被半路中国人截走,才一直留在百望山。若过几日他们进了京,听说,八国军队都在往北京进发,那龙首,自然会被抢走。这次,咱不能再等实锤了,等到实锤就晚了。” 老板看了一眼老板娘,见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地板,也就没再和她商量什么,直接说:“那三爷,下一步我们怎么做?您说,我们跟着。” 三爷起身说:“去百望山,趁医馆无人,把龙首挖出来。” 说完这话,三爷想起美玉几日前对自己的埋怨。他对自己说,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顾着自己合适”的人了。 太阳落山,夫妇俩关好铺子的门窗,驾好平日里拉货的毛驴车,尾随着三爷朝百望山去。 毛驴车跑得慢,次日傍晚才抵达百望山,抵达时,正赶着太阳完全落到山下去,天一下子黑了。三人正准备抹黑进医馆,谁想医馆竟突然火光冲天,他们几个定睛一看,里里外外都是逃荒的,看样子,医馆已经被逃荒者占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村子里瞅瞅。”三爷让夫妇俩留在那座破庙里,就是早前老板养伤的那座破庙。三爷一人小跑着往村长家去。 村长家门外,三爷真切地听到如下对话: “医馆就给兄弟们住宿用,我们就不到村子里打扰了。”山东口音的逃荒者笑着道。 “您随意,村子里有什么能帮忙的,您尽管说 ?”村长讨好地说。 “吃喝兄弟们都能自理,只问村长,可否还有留守的洋大夫?” “哎呦,没有没有,他们早就撤了。”村长慌张地说。 “撤去哪儿了?你可知道?”逃荒者追问。 “嗯,嗯,东交民巷,东交民巷。他们都去了自己国家的使馆。”村长搪塞道。 “有几个伤病的,想找大夫给看看。这几天要是有医馆的人回来,您赶紧带来给我。”逃荒者念叨着。 “哎呦,附近有中医,我明日带他们来伤者瞧病。若近日有九国医馆的人回来,您放心,我立马给您带去。”村长嘿嘿笑着说。 三爷听完这些对话,转身离去。他回到破庙,告知夫妇俩所闻,三人决定暂缓行动。 “哥嫂,正好趁这段日子,你们寻一处龙首的安放之处。”三爷说。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说什么,稍作迟疑,老板娘道:“三爷,哪儿能安放啊?远了路上不安全;近了也没个合适地方。山里可还有什么隐秘指出?只要挪了地方,也让法国人找上个把月,咱们便有机会找到合适的出路。” “嫂子说得是。山里的隐秘地方,倒是玫瑰山前有一处蓄水池,那是他们庆典时用的,轻易不敢抽干。” “多深?”老板问。 “6尺。若水清,就扔下土下去,便看不到底。咱们暂且如此商定。日后见面时,再酌情行事。”三爷辞别夫妻俩,走单骑回通州去;夫妇俩回圆明园东北门的客店,落脚。 通州沈家大宅,嘉柔和美玉处得甚是愉快。嘉柔身子不便,美玉前后照顾的仔细,她偶尔会想,若自己从了三爷,入了林家宅门做小,此时也毕竟是这样的光景。 “姐姐,听阿贵叔说,他前日到大后仓看望三叔的哥哥们,瞧见院子后身的西堂,烧没了?”嘉柔轻声诉说着。 美玉惊慌地洒了手里的茶,她颤抖着手臂,把茶杯放到桌子上,问:“妹妹,您说什么?难不成,他们就这样恨洋人?”美玉想起自己的出身,想起地窖里的伯驾和一众大夫们,慌张极了。 “姐姐别慌,听说,是红蜡烛自燃,才走了水。”嘉柔安慰道。 “那,西堂里头的两位先生呢?”美玉问。 “没了。”嘉柔哀伤起来,她虽与胖副手和金先生来往不多,但少有的几次相见,都甚是欢愉。 “我还给他们注射过针剂。”美玉把双手搭在桌子上,努力扶着,让自己不再颤抖。“怎么好端端,红蜡烛会自燃?” “不是第一次了,过年的时候,就着过一次,火不大。这次,便没控制住。”嘉柔解释道。 “阿贵叔呢?我去问问他。”美玉很是担心伯驾,也担心他们是否还能顺利去往天津,她要多知道些外面的事儿,好多做些打算。 美玉转身去前院门房儿,和阿贵说话。正说着,三爷下马进院儿,跟美玉打了个正照面。三爷正要问美玉好,美玉焦急地看着三爷说:“西堂没了。” 三爷吃了一惊,道:“什么?!” “阿贵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美玉看着阿贵问。 “三爷,前日,三姑娘差我去大后仓,看望您的哥哥们。药材库尚且安稳,就是后院的西堂,说是红蜡烛自燃,全烧了。” “什么叫全烧了?”三爷打断阿贵。 “就是整个楼,都塌了。什么也没剩。”阿贵说道。 “那人呢?”三爷和美玉齐声问。 “人自然是没了。”阿贵摇摇头。 “胖副手和金先生,都没了?”三爷急着问。 “听说是里面的人都没了。”阿贵并不知三爷和胖副手是谁,更不知他们情谊深厚,便爽快地告诉他实情。“据说,有两位洋人一直在奋力扑火,后来被火势围攻,便爬到阁楼上。阁楼连着钟楼,钟楼就是半个烟囱,火势一大,直接就被钟楼上的风拔了上去。俩人那叫一个惨哦。不过,也算是英勇殉职了。” “自燃?没人帮着救火么?”三爷目光呆滞地,自言自语道。 阿贵说:“听说,是什么那个地方曾闹过人命,一个半大小子,喝了那里的水,丧了命。有人想救,也有人嚷嚷着,说他们活该。这么一嚷嚷,也就没人敢去救火了。” 三爷听后,一眼不发。他想起那日和胖副手一起听到的歌谣:“西堂泉水清又清,十三岁的小子分不清,大口喝下西泉水,不出半日丢了命。” “自燃!”美玉半信半疑地小声念叨着,扭身往后院去, 三爷见美玉走,也跟着一同到了后院。嘉柔迎出来,拉着美玉和三爷一起进屋,又给三爷看座,倒茶。 “三叔,您去了这些日子,我们都有点着急了。”嘉柔笑着说。 “哦,跟巴斯德院长住了几日,才往回走。”三爷解释着。 “院长好么?”美玉低着头问。 “他一直给燕子湖的老乡们看病,还有不少逃荒者,也找他看病。前几日,我送他启程去朝鲜,还有不少老乡也送到了村口儿。” “回来路上,可否经过了百望山?医馆如何了?”美玉接着问。 嘉柔一直插不上话,也就只好听着。但她也承认,美玉姐确实有许多事儿,可以跟三爷讲。相比起来,自己时常不知该和三爷说什么,除了家常话,也没有其他。 三爷说:“医馆被逃荒者占了,村子里也一样。我本想进去看看,可火光通天的,就直接回了通州。”三爷说完,看了一眼嘉柔,他也发现自己有些冷落她:“三姑娘,我得去趟大后仓。看看家里人,再给胖副手,送个钟。” “现在就走么?”嘉柔见三爷起身,也站起来问。 “对,得去看一眼,让阿贵拉着我去。不骑马了。确实累得慌。”三爷伸了伸腰,说。 “您二位说话,我回房了。”美玉赶忙出了门。 嘉柔见三爷一直盯着美玉出门,便叫他:“三叔,我这几天身子重,您早去早回。您在家,我踏实。” 三爷这才回头过看向嘉柔,“住一宿就回来。那儿人多,也没地方住。地窖无碍吧?” “无碍,他们吃得也简单,每日就是读书,夜里透透风,倒挺自在。明儿我去祠堂拜拜,请祖宗们保佑院子里的人。”嘉柔走近三爷,拉着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三爷被嘉柔的笑模样触动,也跟着笑起来。他简单抱了抱她,便出门,准备往大后仓去。 路过美玉的客房,三爷沉下脸来,他自己也纳闷,跟美玉不是别扭地争吵就是激情万丈,少有和嘉柔一起的平稳娴静,但让他牵肠挂肚,总还是那个美玉。 美玉更是别扭,她住在三爷夫人的宅院里,跟这样的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不尴尬;地窖里又藏着伯驾和一众洋大夫,美玉是既别扭又担忧。她日日祈盼着日子早点消停了,赶快远渡重洋,眼不见心不烦。可红蜡烛自燃的事儿,又让美玉甚是焦虑。若不能早日离开,又如何能断了对三爷的念想?烦恼和悲伤又一次同时袭来,美玉直奔厨房,帮着沈易氏做完饭,她只能用忙碌让自己短暂地解脱。 “夫人今日做什么?”美玉挽起袖子。 “姑娘别沾手了。今天做豆包儿。我也好久不曾做了,凑活吃吧。姑娘做过豆包儿么?”沈易氏乐呵呵地问。 “我只会打针拿药看病案,这些该会的,都不会。”美玉笑起来。 沈易氏看着她,心说总算找到你的不足了,原来是个正经的花架子。 “姑娘是能耐人,哪有功夫进厨房不是。不像我那三姑娘,什么女孩儿家该会的,都会。孩子也比别人生地快。你说这眼瞅,就生了。” 美玉听出夫人是话里有话,便顺应着说:“嘉柔姑娘好福气,有这么好的爹娘,家世,人也漂亮聪明。哪儿像我,生是个来历不明的,没个姓氏;死无祖坟可入,也是个孤魂野鬼。” 这话说得沈易氏可怜起她来,“哎呦,姑娘,外面都说你是百望山的活菩萨。我第一眼见您,就心说这孩子真是天仙下凡。只一身简单的白衣裙,都赛过那些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我们嘉柔,天天嘴上美玉姐姐长啊,美玉姐姐短的。别提有多羡慕你呢。” “夫人说笑了,我哪儿能和嘉柔妹妹比。”美玉笑起来,给自己解围。 “孩子,麻烦你啊,把馒头送到地窖, 我今天放了豆沙馅儿,给大夫们尝尝。”沈易氏掀开大锅盖,一股热腾腾的气喷出来。美玉看着沈易氏的身影,心想着所谓母慈子孝,就是这意思吧。 美玉端着馒头,敲开地窖的门,阿贵帮忙把馒头递进去。伯驾脸上长满了胡须,他笑脸看着美玉,顺势握了握她的手。美玉轻声问:“还好么?” “除了想你,其他都好。”伯驾说。 “快进去吧,晚上说。”美玉笑着回应。 伯驾不舍地松开美玉的手,回到地窖里。 地窖中大伙儿已经在分食豆包儿,美味消除了多日的烦恼,安德烈满嘴塞着面团儿,唔囔着说:“我看这日子也挺不错,除了上厕所麻烦点儿。” “得了安德烈,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好么?虽然这豆包儿很好吃。”艾克曼举着豆包儿,抱怨着。 入了夜,阿贵开了地窖的门,让大夫们出来透气。能和这些老朋友在一起,阿贵很高兴,但也嘱咐艾克曼说:“艾院长,您得让大伙儿少吃点。我们的面快吃完了。到街上买,也不敢多要,怕被人怀疑什么。还有,您听,枪声不断,咱们日后每隔一天,出来一次。每天折腾,怕隔墙有耳。” 艾克曼唉声叹气地,“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贵说:“得嘞,您几个赶紧下去吧。我真怕有人爬墙头儿。虽然咱们可以从嘴上少吃,但下面的东西不少啊。”阿贵捏着鼻子,他的意思是那些排泄物。“那些拉大粪的,问我怎么家里人少了,屎尿倒是多了。” 朱大爷走过来说,堆着艾克曼拱手作揖道:“艾院长,劳烦各位憋着点。少吃少喝,咱们就能少拉少尿。” 艾克曼只好招呼大伙回到地窖里,说:“各位,有个新规,咱们得执行一下。” 大伙围过来,盯着艾克曼。 艾克曼有点不好意思,他理解大家几天来的无所事事,这所谓“新规”,大伙都很是好奇。“嗯,我们人多,吃的多喝的多,这都没问题,沈家供得起。可是拉的多尿的也多,这个总得有倒夜香的掏走。这个量太大,怕引起嫌疑。大家少吃少喝,我说明白了吧。” 大伙哄堂大笑。笑声尚未止住,便从前院传来朱大爷的吆喝声:“别进来。别进来。” 二十四、 白衣女子2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这声吆喝,让后院的人都慌张起来。阿贵急忙盖好地窖的门;地窖里的大夫们也立刻静下来;美玉也回到客房,落下门窗;阿贵和沈易氏同步往前院去,沈易氏边走边看美玉的屋子是否落好门窗,又盯着角落里的地窖盖子,是否不扎眼。 前院儿,朱大爷和几个逃荒者争执着,沈夫人见进来的是拿着简单家伙什儿的人,倒也没太担心。她觉得对付他们,自己是绰绰有余的。 “兄弟几个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沈易氏提高了嗓门。 “你是当家的么?”站在前面的人问。 “我们当家的,在天津带兵打仗。您几个是一家人不认家人呢?还是跟咱们大营过不去啊?”沈易氏仰着下巴说道着。 “大营怎么了?大营里就更不能藏闲杂人等。听说你们家这几日,屎尿比往日多了很多,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人挥着手里的破刀问。 沈易氏先是一慌,果然是茅厕出了问题。她灵机一动,说:“骂谁呢?有什么话直说,别拐弯抹角地骂人。”于此同时,她努力想对策,到日如何解释突然多出来的屎尿。 “不只是屎尿,他们家买的面也多。面店都说了,买出来十几口子的量。” “那是我们犒劳逃荒老乡,特意蒸的馒头。”沈易氏突然就想到了辙,“还有那些屎尿,那也是逃荒老乡要如厕,我们借自己家茅厕给他们用。您要这么说,那日后我们还就不对外开放了。您以为我们愿意啊!”沈易氏翻着白眼儿,咧着嗓子,这时候,什么都不如坐街大娘那一套好使。 “哪儿的逃荒老乡?”那人问。 “山东,山东冠县。俺就是冠县的,那是俺老乡从这里路过,俺们行个方便。”朱大爷也嚷嚷开,一口地道的山东话。 这几个人小声嘀咕后,决定先行离开,边走边说:“俺们查清楚便罢,查不清楚,还得来。” 沈家大宅的前院北屋,嘉略和容川听着沈易氏低声数落:“这么一大家子,说带人来就带人来,那是人么?那是一地窖的**!本以为把家丁打发了,怕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可还是出了纰漏。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明白了吧。这可如何是好!这要把一家子全搭进去了!” “娘,我的确是冒失了,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受难,不管啊。要不,您去祠堂拜拜。”嘉略愁苦着脸,认着错。 “你三叔什么时候回来?”沈易氏问着身旁的女儿嘉柔,她已经懒得跟嘉略再说什么了。 “三叔说他只待一宿,估摸着,明天白天就能回来。”嘉柔也很是焦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慌张地说。 “哎呀,你爹也不知到哪儿了?你爹回来就好了。”沈易氏的习惯性焦虑又一次涌上来,她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最差的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深吸几口气,对阿贵说:“你去,你去大后仓,把三爷接回来。马上接回来,一刻都别耽误!”沈易氏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就哆嗦起来。 嘉柔见母亲如此惊慌,赶忙上前劝慰:“母亲,没事儿。他们去查,也不会那么快查到什么。再说,咱们可是大营的人,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美玉站起来,走上前去,对沈夫人和嘉柔鞠了一躬,说:“夫人,小姐,不如趁着夜色,我和大夫们自行离开吧。不拖累大家。” 嘉略一听,急了,三两步并过来,急切地说:“那不行,出去就是送死。” “总比拖累大家强。我们往东交民巷去。”美玉颤抖着声音说。 “先不说那些 ,”沈夫人起身道,“阿贵你快走吧,还等什么呢?” 阿贵一溜烟儿跑着,去后院马厩取了匹快马,朝城里去。朱大爷跟沈夫人埋怨自己的眼伤,误事儿。沈易氏安慰他:“有您在家已经踏实多了。您看看这一家除了孩子,就是娘们儿。” 嘉略盯着母亲说:“娘,我是男人啊。” 容川也跟着说:“姨母,还有我。” 沈易氏伸手推开他俩,正眼不瞧一下,说:“滚,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切。” 阿贵是一刻都没敢耽误,本来憋着一泡尿,也没敢去茅厕,直接奔城里去。夜里人少,他策马扬鞭,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大后仓。 西堂的确完全垮塌,废墟里隐隐约约有人形的焦炭。三爷出高价,请人收敛了装进棺材,而后送往海淀正福寺,那里有一块洋和尚的墓地。西堂的藏酒倒是还在,三爷拿走了一部分,剩下的给街坊们分了,大伙喜笑颜开,你一瓶我一瓶地分着。三爷压抑着内心的悲愤一整天,他不能去想和胖副手嬉笑怒骂的过往,只有暂且放下悲愤,才能支撑着自己把尸收好。安顿完灵车,瞧着它远去,三爷拿出一瓶红酒,朝着堂口的方向,洒到地上。正巧一个小贩推着西瓜车经过,他嘴里喊着:“吃瓜吃瓜。特甜的西瓜。吃瓜吃瓜。”三爷眼前猛然呈现出那日和胖副手一起吃瓜的场面,耳边回荡着胖副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吃瓜吃瓜。”三爷胸口涌上一阵酸痛,他使劲喊了一嗓子:“兄弟!走好!”然后低头痛哭。 又累又悲愤的三爷刚刚睡下,就被阿贵叫起来。 “三爷,出事儿了。”阿贵说。 一睁眼见着阿贵,三爷就慌了。他知道这大半夜的,必有要事。“说!”他已经不想多说什么客套话,只是急着知道细情。 “今天有人闯进来了,说咱们家吃得多,拉得多,必是藏了什么人。夫人,哦,嘉略的娘,这就差我来,请您回去。家里没男人,沈夫人已经慌了。” “走!”三爷穿上衣服,往外走。 一路上,二人快马加鞭,前半程谁也没说话。无言地赶路让人更为慌张,三爷便决定和阿贵闲聊几句,舒缓一下情绪。他知道一直这样紧绷着,影响稍后的决策和判断。 “您今年贵庚。”三爷问。 “三十三了。”阿贵说。 “还单着呢?” 阿贵犹豫半晌,说:“嗯。” “哎呦,想得开,想得开。”三爷笑起来。 “不瞒三爷,或许您也听说过,我跟兄弟拜了把子,这拜把子跟结婚是一个道理,头磕在地上,也是一辈子。”阿贵如实交代了自己的底。 三爷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他心里“呦呵”一声,突然想到那所谓“逻辑”还真是有道理:阿贵长得也算体面,也有个不错的差事,迟迟不婚自然有其他的道理。怪不得他平日不善言辞,跟谁都不远不近,闹了半天,是只能跟别人不远不近。走得近了,说得多了,难免会露出马脚。 “兄弟,有个媳妇儿不好么?”三爷还是不敢相信。 “女人都一样吧,只那美玉姑娘的确与众不同。其他的我看着都一样。三爷您真是好福气。”阿贵笑起来。 “那您这是几个意思?”三爷笑着问。 “没什么,您别误会。我是和兄弟拜了把子的。”阿贵也笑起来。 二人说着笑着,不多时抵达了沈家宅门外,此刻天还黑着,一点没有透亮的意思。进了后院儿,只见自己屋里亮着灯,人影攒动,三爷推门而入,见美玉正在床前伺候着。 三爷几个并步走到床前,还未来得及开口,美玉便轻声解释:“有些见红。” 身为个半大夫的三爷,深知这个月份见红意味着什么。他一下子急出了一头汗,俯身握起嘉柔的手问:“疼么?” 脸色苍白的嘉柔见三爷来,便会心地笑,说:“三叔,不疼。” 美玉插话道:“妹妹只卧床,不要走动,西医不善保胎,还请三爷多费心吧。”说罢,她自行退到门口处,转身离开。三爷扭头看了美玉一眼,便回过身子仔细看着嘉柔。 “多亏了美玉姐,要让母亲知道了,这一家子,又得折腾一宿。她准得让嘉略去请郎中来。”嘉柔笑着说。 “天还没亮,我陪你睡一会儿。”三爷搂着嘉柔,努力把脑子里的美玉挥去。 嘉柔咬着牙忍着,等天亮了,推醒三爷说:“三叔,不行。疼。而且 ,像是破水了。” 三爷伸手一摸,床下一片湿,他从床上弹起来,出门叫沈夫人过来照看,然后到美玉屋,喊她出来。 “美玉,嘉柔不行了,破水了。”三爷在屋外,轻声说着。 美玉忙了一宿,刚刚起床,正梳妆。听到三爷叫,急忙赶出去。 “几个月了?”美玉边走边问。 “七八个月吧。”三爷说。 “具体几个月?”美玉催促道。 “具体问嘉柔吧,我也是知道个大概。” 沈易氏已经在窗边伺候,见美玉过来,央求着说:“哎呦,美玉大夫,好孩子,快给你嘉柔妹妹看看,这还不到八个月啊。” “妹妹千万别急,只告诉我,具体几个月?”美玉安抚着嘉柔,问。 “应该是整整八个月。”嘉柔虚弱地说。 “阵痛么?”美玉摸着床下大片的湿,皱紧眉头问。 “疼!一阵儿一阵儿的。而且,觉得一直有水,往外流。” 美玉把手放在肚皮上,甚是紧绷,又伸手下去摸那些液体,拿出手一看,带血。“可能得准备手术。叫马克斯和伯驾上来吧。”美玉急促地吩咐道。 三爷和沈易氏说不出话,愣在那里没动。美玉回身冲着三爷喊:“快点,别愣着!叫马克斯和伯驾上来。” 三爷慌张地去地窖请大夫。 “去把家里的剪刀,小刀,用火烧了,拿热水煮沸。弄得越干净越好。”美玉走到门外,对在那里等着的嘉略说。 “麻药,麻药,去哪儿找麻药?”美玉左右转着圈儿问。 “通州府附近,有西医馆,他们那里兴许有。”沈易氏说。 “那得我去一趟,别人说不清。”美玉念叨着。 “朱大爷,快,您带着美玉大夫去一趟城门口的西医馆。”沈易氏吩咐着。 三爷瞧见美玉往外走,急忙问:“你去哪儿?” “去找麻药。”美玉头也不回地说。 三爷想拉住美玉,但又一想,他自己是走不开的,沈家其他人也的确说不清,但也不可能让地窖的洋大夫出去跑这一趟过,这么看,也就只能美玉去了。三爷甚是担心,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姑娘,准确地说,是一个如此美艳的姑娘,不要被人盯了去。 一袭白色衣裙的美玉,坐上朱大爷的车,往西医馆去。她时不时掀开车窗帘子,偷偷张望通州县城,那不经意的一瞥,成了通州城从未有过的惊艳。不少人侧目看着飞驰而过的马车,小孩子甚至叫起来:“好漂亮的姐姐。” 通州府附近的西医馆早就关了门,也摘下了招牌。朱大爷好半天才敲开紧闭的大门。里面的老大夫只露出一个脑袋,死活不肯开门,说眼下世道乱,不行医。美玉见状,下了车,站到门口和大夫对话。 “大夫,我是百望山九国医馆的护士。此行来请您救命。只给点麻药就好。家里人要生孩子,得剖腹。”美玉请求着。 “哎呦,快请进快请进。我有不少看不了的病人,都给推荐到你们那儿去了。咱是同行。”大夫说。 “您是医者父母心。”美玉恭维着。 “姑娘胆子大,这世道还跑出来。可不敢再跟别人说你是九国医馆的护士,躲都躲不急呢。你拿了药,就躲起来,前往不要抛头露面。这是我这儿所有的麻药,你都拿去。” “老天保佑您。”美玉向大夫行屈膝礼。 “快走吧,路上当心。别人问起,别说是我给的。可不能说啊。”老大夫挥着手,认认真真地嘱咐道。 “您大恩大德我们记得,等消停了,来给您道谢。”美玉笑着说。 不多时,美玉赶回沈家大宅,下车入了宅门。她太过惊艳,只这么来回上下车,便让所有路过瞥见的人留了印象。很快,通州城里便传出,沈家大门里有一位白衣女菩萨。 马克斯和伯驾已经做好手术方案。麻药一到,便开始手术了。美玉一旁辅助着。手术准备工作还算顺利 ,美玉已经完成嘉柔的备皮,大家在等麻药起效。 与此同时,七八个逃荒者拿着刀枪,闯进了沈家的后院儿里。他们对着后院正中站着的沈易氏,嚷嚷道:“那位夫人,你来,俺们有话说。” 此时,三爷正陪着沈易氏站在院子中,后院正房里的几个人,马克斯,伯驾,美玉也都听到了闯入者的叫喊。“专心手术。”伯驾低声说。 院子里,领头儿的逃荒者念叨着:“有人瞧见你们院子有位白衣娘们,去了通州府附近的西医馆,满口洋文。快把她交出来!” “别瞎胡说,没影儿的事儿,出去出去。”三爷走近他们,低沉着声音说。他不想里屋的大夫们听到,就使劲推着几个逃荒者,往外去。 逃荒者挣脱开三爷的手臂,急扯白脸地嚷嚷:“推什么!你以为就俺们几个?大部队在后头,不交咱们就搜。如果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咱们都省事儿。” 屋内,美玉惊慌失措,伯驾和马克斯却都十分震惊,伯驾对惊慌的美玉轻声说:“别怕,你过来,到我里侧。等会儿帮我拉皮。” 其实,大家都听到了那句嚷嚷,也都知道,如果他们真进房间搜,那就全都完了。惊慌的美玉按着伯驾的吩咐,站到最里侧,但她也不停地对自己说:绝不能让他们闯进来。 “这可是大营的地界儿,这里头都是大营将领的家眷,你们闹事儿找错地方了吧。”三爷咬着牙说。 “大营怎么了?大营出了问题,更得抓出来。兄弟们,咱几个先搜起来。”领头儿的说罢就往里闯。 朱大爷、阿贵和全有几个,死命拦着,但抵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有一个人已经踹开了美玉房间的门,拔腿迈过门槛,进去察看一番,出来说:“这里头没人。” “去那几间屋子看看。把是娘们儿的都弄出来。”领头儿的喊着,他被三爷拉车着,动弹不得,只能喊着指挥下头人行事。 嘉略和容川上来抱住那正要闯入正屋的人。正屋里,马克斯正准备划开第一层皮肤,他犹豫着,伯驾在一旁说:“开吧,孩子等不了。” 美玉紧盯着镇静的伯驾,她已经紧张地满头是汗。 嘉略容川和那人执拗着,那人个子大力气大,即使被俩大小伙子按着,也执拗着挪到了门口。门窗被他们用身躯撞击,发出闷响,又听屋外领头儿的使劲喊:“肯定在那屋子里,快进去。不然他们不会死命拦着你。” 美玉看着躺在桌子上已经睡着的嘉柔,又看看她身边举着双手的伯驾,还有已经拉开第一层皮肤的马克斯,她静悄悄地退后几步,在伯驾背后轻轻地抱了一下,然后摘掉帽子和口罩,快步朝门口走去。伯驾发现美玉的异常,想去拦,但他带着手套的双手举在半空,习惯性地不敢放下来。其实,即使他放下手来拦,也来不及了。 美玉迅速地打开门,迈过门开,然后从外面将门带上,说:“是我!” 院子里的争斗嘈杂片刻没了动静,逃荒者齐刷刷看向美玉;三爷、沈易氏、嘉略、容川、朱大爷、全有、阿贵也齐刷刷地看向美玉。 她实在倾国倾城,那一袭白色衣裙,在夏日午前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她的脸,在白灿灿的日光下,明艳无比。逃荒者们看傻了,不知如何动手;沈家的人也都傻了:他们没人想到,美玉会自己走出来。 三爷放开那领头儿的,奔着美玉去,领头的拽住三爷的胳膊,不许他过去。面部已经扭曲的三爷,一口气憋在那儿,倒不上来,他突然失了声,哑着嗓子喊:“回去!” 美玉估算着时间,只有自己往外走,才能尽快把这些逃荒者带出后院,因为孩子出世后的哭声,是不能让他们听到的。 没做片刻停留,美玉下了台阶,快步往前院儿去。领头儿的被美玉的容颜震慑,他心说这是活菩萨啊,得抬一顶轿子,把姑奶奶请到上座,供起来。 领头儿的明显放松了声线,很是恭敬地冲着美玉鞠躬道:“您请,您请。” 美玉没有侧目看那人,只是径直往外走,走到三爷跟前时,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这举动,倒让三爷明白,她是顾及着自己的。三爷上手去拦,美玉见到他的手,便顺着手臂看向他的脸,在那短暂的一瞬,美玉的眼眸里,刻画下三爷的样子,她也把自己最后的含情脉脉,印进三爷的眼睛里。 此刻,三爷身旁的几个逃荒者一拳打过来,把他打倒在地;那领头儿的见美玉迟疑,便推着她往外去。 嘉略几个把三爷扶起来,一起追到前院儿,他们只看到了美玉的半个身子,她的白色衣裙,飘飘荡荡地消失在宅院门口。美玉就这样和三爷道了别,她给三爷留下的最后一眼,是这飘飘荡荡的白色裙尾,迈过大宅门门槛儿时掀起的涟漪。 “朱大爷,带我去找你的老乡。”三爷回身对朱官家说,眼前一阵眩晕,刚刚那一拳,击中他的后脑。 朱大爷半张着口,只听后院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三爷和大伙儿顺着啼哭声往里去,过前后院儿的连廊时,伯驾急促地走出来,他边走边脱去手术衣。 “先生,您去哪儿?”嘉略拦着他,三爷也停下脚步,看着伯驾。 “我去找美玉。放开我。”伯驾使劲挣脱拦着他的嘉略。 “您不能出去,外面。”嘉略话说一半,传来几声急促的枪响。 “这是洋枪的声音,我们的人进城了!”伯驾笑起来。他挣脱开嘉略,跑到宅门外。 八国联军进城了。 一对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从沈家宅门外路过,伯驾见他们金发碧眼的样子,用英语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美国。听口音咱们是老乡。”一个骑兵边说边下马。 伯驾急切地说:“兄弟,我的女人被那些逃荒者抓走了,我要去救她。” 冲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白人用洋文求助。 “我的女人被乱匪抓走了,我需要你们去救她。”伯驾慌张地重复起来。 “兄弟,现在还顾不上救你的女人。你们快点离开这里,通州大营是我们袭击的主要目标,这里的兵器库都要被炸毁。您是大夫?”骑兵上马,准备追赶前面的队伍。 “我是大夫,我可以给你看病,请你帮我去救我的女人。”伯驾哽咽着说。 “好吧兄弟,别啼啼哭哭的。”骑兵说着掏出自己腰间的短枪,“拿着,也许你有用。我得走了。” “你们去哪儿?”伯驾追着问。 “东交民巷!别管我们,你赶紧离开通州,大部队就要杀进来了。”骑兵挥着手远去。 伯驾看了一眼手里的短枪,回身进了沈家宅院。他掀开地窖的门,让大夫们一一出来,告诉他们:“八国联军进城了。” 众人欢呼。 三爷在里屋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满怀喜悦,也十足不安。他和沈家其余人,尚为投入得子的大喜中,便被院子里杨大夫们的欢呼声惊醒。 他们走到屋外,眉头紧锁地看着洋大夫们的兴高采烈。众人察觉到不妥,赶快收敛了兴奋。 伯驾接着说:“通州大营是会被重点袭击,你们得赶快离开。嘉略,跟先生们一起回百望山。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嘉略瞪着眼,说:“您是说他们会对我们烧杀抢掠么?” 艾克曼站出来,高声说:“侵略者自然会对所有的土地和人民,烧杀抢掠!你们救了我们,我们要报答,请三爷,沈夫人和诸位,跟我们回百望山!”说罢,艾克曼拱手单膝跪地,其余的大夫见状,也跟着学起来。这十二位洋人,除了伯驾愣在那里,其余得,都单膝跪地掰向三爷。 此时,正午,太阳升到制高点,三爷被明烈的日光闪得睁不开,刚刚那一拳,让他视线模糊,天旋地转。三爷强忍着往外走,他要去找美玉,但迈开步的一瞬,眼前白茫茫一片,然后出现了龙首的模样。“得赶在八国联军动手前,把龙首移走。”三爷心里想着,却一头栽到在地上。 伯驾快步往外走。嘉略紧跟着他,急切地说:“先生,您不要自己去,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再说。” 伯驾没有暂缓半步,“你带大伙儿回百望山。照顾好新生儿和产妇。我去找美玉。现在只有我能去找她。” “他们会杀了你。”嘉略皱着眉头,快哭出来。 “我有枪!火枪!”伯驾继续往院门口走。 “你一个人不行!”嘉略哭了出来。 “美玉一个人更不行!”伯驾头也不回地出了沈家大宅。 嘉略追着他不肯松手,艾克曼过来劝嘉略:“让他去,应该有人去救美玉,她救了大家,不能不管她。但是你和你的家人,得跟我们回百望山,这里马上就会被占领。” 嘉略放开伯驾,流着泪看着伯驾离去。 众人将晕倒的三爷抬上车,便启程了。启程前,沈易氏特意到祠堂里,快速拜了拜,她小声念叨着:“媳妇儿感念祖宗,保了我们全家。也请祖宗受累,保佑那位美玉姑娘吧。” 后来有人说,沈家大宅里走出了一位白衣娘子,那白衣娘子美若天仙,是沈家祠堂从天上请下来的,才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二十五、 白衣女子 3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京城的东郊地区已经被八国联军攻占,回百望山的马车,便由几个洋人坐在外面赶着。一路上遇到各国骑兵,洋人们之间欢快地互相打招呼,与之映衬的,是中国百姓们逃难的血和泪。 沈易氏陪着嘉柔同在一辆车上,容川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就像早前他和嘉略做第一次剖腹产手术后,怀抱着那个早产的小婴儿。沈易氏对自己的外甥说:“我们有祖宗护佑,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可那些人怎么办?”沿路的叫喊和哭泣,让沈易氏悲痛不已。 容川已经被那些叫喊和哭泣吓得哆嗦,他畏惧极了,轻声说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些百姓没招惹他们。” 沈易氏流下泪来,她恍惚间想起之前也是这样坐在车里,送容川去百望山求诊。“都杀进家门里了,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他们眼里,这里的人,不是人。” “姨夫呢?姨夫能救他们么?”容川怯怯地问。 沈易氏抹了一把泪,道:“只求祖宗保佑你姨夫活着就好了。” 另一辆车里,三爷尚未苏醒,嘉略和安德烈陪护着他。 “三叔的头部会否有淤血。”嘉略对同坐一辆车的安德烈说。 安德烈盯着三爷说:“头痛、眩晕、恶心、呕吐、失眠、记忆力减退、思想不能集中这些症状,一般多在数周至数月逐渐消失,但也有可能会长期持续。他得坚持卧床休息,脑子里的问题,还是靠自愈。” 一路上,嘉略努力固定三爷的头部,尽量减少车马颠簸造成的二次损伤,快到百望山时,三爷渐渐醒了过来。 “哪儿啊这是?”三爷迷迷糊糊地说。 “三叔,快到百望山了。”嘉略说。 三爷捂着头,努力回想之前的事儿,然后半坐起来,慌张地说:“我得去找美玉。”但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恶心,让他一头仰倒在车里。 嘉略对三爷解释:“三叔,您脑部受到撞击,必须静养。” 三爷不敢想美玉可能的遭遇,他闭着眼,紧皱着眉头,恍惚间,记起晕倒前他对自己说的话:“得赶在八国联军动手前,把龙首移走。” 三爷把眼睁开一条缝隙,看到车里只有嘉略和安德烈,问:“怎么这辆车就咱们三个?” “有几个大夫骑着咱家的马走了。坐车的人不多。”嘉略说。 “安德烈,还要扩建玫瑰山么?”三爷问。 “您现在还想着那事儿?那看来脑子伤得不重,这是好消息。”安德烈嘿嘿笑起来。 “不如我们到了医馆,就扩建玫瑰山,如何?兵荒马乱的,没人会管我们。”三爷一边说,一边要作呕。 “三叔,您忍着点,别吐车里。”嘉略想找点什么东西接着。 “臭小子,放心,我肯定吐到外面去。”三爷笑起来。 安德烈纳闷地看着三爷,问:“您为何在逃难受伤的时候,还想着玫瑰山扩建的事儿?” 三爷道:“您不觉得巴斯德死活不肯扩建玫瑰山,是因为下面埋着宝贝么?” 安德烈恍然大悟。“宝贝?什么宝贝?” “那是我们中国的宝贝!被法国人藏在玫瑰山下。若安先生肯看在我们一家,看在美玉的情分上,帮我把玫瑰山下的宝贝挪走,林老三感激不尽。” 三爷躺着给安德烈拱手作揖。 “三爷只管挖,挖开拿走。有人问起,当然是我在私自扩建玫瑰山。”安德烈甚是轻松地说。 “先生不怕被人追究?”三爷问。 “东交民巷那帮人,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他们把我们丢在百望山,不顾我们安危。是您救了我。我自然要报答我的恩人!到了咱们就开挖,一刻都别耽搁。”安德烈很是激动,他知道美玉为了救大伙儿,跟着那些人走了。他难过极了,但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就像,他从未让任何人察觉到,扩建玫瑰山是为了献给他挚爱的美玉。 “嘉略,代我给给安先生磕头。”三爷动不了,一动就天旋地转,便让嘉略带自己行礼。 “得了得了,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宝贝?”安德烈问。 “是中国的图腾,圆明园遗失的铜质龙首。那东西并不值钱,铜质的罢了。只是那龙之首,是我们华夏的象征。”三爷说。 “那法国人要一个铜质的龙首做什么?三爷,法国人总是强调什么文化,什么信仰,他们最喜欢这一类有文化价值的东西。那些该死的骄傲的法国人,知道他们的公路上为什么不需要路灯,因为他们总是把自己当成光明。对,他们把自己当成全世界最伟大的民族,是全人类的救世主!更不能理解的是,他们总是嘲笑我们比利时人的口音。拜托,嘲笑我们的口音,您能理解么?!为什么我不肯在医馆行医,就是因为我讨厌法国人。巴斯德院长很好,但他是法国人。所以,亲爱的三爷,我一定帮着您,把龙首,留在中国!”安德烈致辞一般地宣誓完自己的主张,说完长长地吐了口气。 听了这些话,三爷冲着安德烈伸出大拇指,安德烈耸耸肩,继续说道:“法国人还有什么好骄傲的,他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当今的世界,是英美的天下!” 安德烈肯出手相助,这样的好消息,大大缓解了三爷的痛苦,他的眩晕也一下子减轻许多,也不觉得路途有多颠簸了。 车行至山脚时,路过那座破庙。三爷往破庙里张望了一眼,然后对安德烈说:“安先生,我什么时候能好?” 安德烈说:“休息好,几天;休息不好,十天半个月吧。” 三爷心想:不知哥嫂是否安好,得找到他们,龙首出了玫瑰山,得有人守着。 百望山医馆的逃荒者们已经撤离,走单骑的洋人们早一步抵达百望山,见几辆马车驶来,出来迎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嘉柔和孩子迎进医馆急诊留观室,三爷也在另一个病房躺下。大家看着又脏又乱的医馆,默默地清扫起来。这一天是西历1900年8月14日。 三爷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太阳落山。他想起美玉的话,“每到太阳落山时,便失落”、“烦恼和悲伤一起来”。此时的三爷也体会了这些话的意境,他在巨大的失落、烦恼和悲伤中,沉沉地睡下。 一觉到天明,医馆随着天微亮时的鸡鸣声,一起苏醒。众人起床,继续清扫。三爷也睁开眼,所视十分清晰,他很是安慰。尝试坐起身,下床走了两圈,无碍。他先到嘉柔房间探望,瞧见嘉柔、沈易氏和刚出生的儿子,还在安稳地睡着,便转身到医馆外。他准备交代好玫瑰山的事儿,然后立即进城去营救美玉。 “三叔,您好些了么?这么快下床?”嘉略正在清扫院子,见三爷过来,急忙迎上去问。 “好了,看东西清楚,也不晕了。我们得去找到那对夫妻,不然龙首挖出来也无处安放,还会被人劫走。另外,美玉那儿,我得尽快进城去找她。嘉略,三叔是分身无术了,你得帮我。” 嘉略使劲点头,道:“三叔吩咐,终于可以证明我沈嘉略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的好汉了。” “那对夫妻不在破庙里,就在圆明园东北门旁的“同人客栈”,他们是那家客栈的东家。你去了,就说龙首即刻便被八国联军端了,让他们赶快随你到玫瑰山来。” “嗯,记下了!三叔,是要等您回来,再行挖龙首?还是我们直接行动。”嘉略问。 “安德烈呢?”三爷没。 嘉略抬手指向玫瑰山,说:“他已经在考察地形了。” 三爷望着安德里的背影,说:“他是对玫瑰山和法国,有着多大的喜欢和讨厌,竟比咱们还上心!嘉略,挖开玫瑰山,得先把那些石头搬开。这至少得一整天。你差遣阿贵、朱大爷和全有留下帮他搬石头,你去找那对夫妻。他们若有更好的地方,便把龙首带走;若无,便将其安置在玫瑰山前的蓄水池里。我会尽早赶回来。” “三叔,那蓄水池距离玫瑰山那么近,不会被洋兵们发现了?”嘉略问。 “那是洋人们庆典时用的圣水,想放干,得请洋和尚来做法事才可。”三爷一本正经地说。 “三叔,那叫神父,来念圣经。”嘉略笑道。 “都一个意思。”三爷不屑地说。 三爷拉上嘉略,朝玫瑰山走去。 “早上好,我亲爱的安德烈。”三爷学着他们的强调,向安德烈问好。 安德烈回头看向三爷,笑着说:“早上好,我亲爱的三爷。” 艾克曼走过来,询问道:“你们聚在这里,打算做什么?” 安德烈看了一眼三爷,然后盯着艾克曼,笑嘻嘻地说:“啊,我们在扩建玫瑰山!” 艾克曼摇摇头又点点头,无奈地说:“三爷,我现在出发去东交民巷,请他们出手援助美玉。” “我与你同去。”三爷点着说,然后转身对安德里道:“安先生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这些搬砖的活儿,让沈家那几位家丁来干。您在一旁做监工就行了。”说完和安德里使了眼色。 “艾克曼,您瞧瞧,三爷对我多好,不仅帮忙扩建玫瑰山,还知道心疼我的手。”安德烈摊开双手,给艾克曼显摆。 三爷和艾克曼顾不上搭理安德烈,俩人一起快步往医馆的马厩去,他们准备骑马走,可以快些赶进城里。从马厩出来,迎头见朱大爷跑着嚷嚷道:“三爷,我们家老爷在山脚。” 沈宗福是从大沽口赶往海淀的。清军得了消息,八国联军近日后要攻占百望山顶,便派沈宗福的小分队,先遣登顶,守护百望山。 “大哥,怎么回事儿?”三爷问沈宗福。 沈宗福瞧着艾克曼,不言语。 三爷转身对艾克曼说:“不如,您自行到城里。我过后来追您。” 艾克曼点点头,“我到东交民巷,您来这里找我。”说罢策马而去。 “三爷,快带我们登顶。”沈宗福见艾克曼走远,抓着三爷的胳膊,焦急地说。 “洋人要占了山顶?”三爷问。 “正是!那可是京城最近的制高点,他们占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沈宗福摊开手,咧着嘴说。 “我上去过几次,快了一个时辰,就能登顶。”三爷说完这话,眩晕了一阵,他劝说自己国事为大,美玉自有伯驾和艾克曼相救。 “三爷有恙?”沈宗福关切道。 “无碍,走吧沈兄,岳父。” 沈宗福迟疑着,三爷疑惑地看着他,说:“岳父有何疑虑?” 沈宗福拱手道:“三爷,若我们把这群洋人作为俘虏,那山顶便能保住。” 三爷一愣,他没想到沈宗福会有生了这样的歹念,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凭咱们这队人马,这些破烂兵器,根本抵不过后来的洋兵。三爷。”沈宗福劝说着。 “沈兄,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三爷扭过身去。 “三爷,您跟他们是熟人,你去把他们叫到一块,我们包抄了,轻轻松松俘虏上山,任那些洋兵有再多的先进兵器,咱们也能保住山顶。”沈宗福追着三爷说。 紧紧皱着眉头的三爷,不敢正视沈宗福。他拎得清国家大义的紧要,咬着牙攥起了拳头。三爷朝医馆院子里望去,琢磨着以什么名义叫大伙聚到一处。可抬眼所见,是安德里在玫瑰山忙碌的身影,是救治了嘉柔早产的马克斯从宿舍走向医馆的步伐。 紧握的拳头松开,三爷摇摇头,说:“不行。” 沈宗福“哎呦”一声,“有何不可?他们不过是侵略者的一部分。” “不是,不能这样说。”三爷不断地摇头。 “唉!”沈宗福跺着脚哀叹。 “至少美玉不会这样想。她为了救一众洋大夫,凶多吉少。若我们俘虏了他们,那美玉不是?”三爷反问沈宗福。 “美玉救的是小家,我们现在要救的是百望山,是京城。”沈宗福嚷嚷起来。 “他们救了嘉柔,嘉略和容川的命,救过那么多病人的命,和沈家全家的命!现在通州,恐怕已经被八国联军焚毁了。”三爷辩驳着。 “我不是要他们的命,只是俘虏,会善待他们。”沈宗福劝解道。 三爷低头不语。 沈宗福摇摇手,说 :“行了兄弟,当我没说。咱上山去!” “您添了外孙,嘉柔和岳母尚好。要不要先去看看他们。”三爷边走边说。 “已经听朱大爷说了。等我下山,再去看她们。”沈宗福催着三爷带路上山。 西历1900年8月15日晌午,三爷带着沈宗福的队伍,向百望山山顶进发,他们抄小路,虽陡峭,却可快速登顶。不多时,队伍行至半山腰处,灿烂千阳下,满山槐花飘香,苍翠摇曳。百望山下是硝烟四起的京华大地,还有,一串长长的车马正往西去。 “三爷,你看。”沈宗福指着那串长长的车马说。 三爷顺着沈宗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问:“何人?” “是你那瀛台的病人和他老娘。”沈宗福冷笑一声。 “大爷!”三爷从心底涌出的咒骂脱口而出。 “她去她的西安,咱登咱的山顶!”沈宗福抬头迈步继续往前。 三爷留在原地未动,他盯着那串长长的队伍,这确是一幅凄美长卷,不知不觉,三爷眼前浮现出美玉的脸,和那荡起涟漪的白色裙角。 “沈兄,我把嘉略牵扯进来了。”三爷追上沈宗福说。 “还是你那龙首的事儿?”沈宗福不经意地问。 “我一人儿,分不开身。他只是打下手,有对夫妻会操持。”三爷解释。 “为何那美玉姑娘,为了救大伙儿,竟自行随了那些人去?”沈宗福问。 “当时情势紧急,嘉柔正在手术,若那些人闯进房间,发现了洋人,一是嘉柔命悬一线,二是那一地窖的洋大夫也会暴露。美玉是为了大伙儿,挺身而出。我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刚烈。”三爷说着,也理解了美玉为何不肯以侧室身份随了自己。 “早就听说这姑娘是百望山的女神仙,果不其然,虽然我没有仔细瞧过她,但听嘉略嘉柔他们念叨,是如菩萨一般的。”沈宗福说。 三爷心里应和着沈宗福,他想起大哥的那句话:“她是人间尤物。” “唉!等会儿登了顶,我得赶快进城去找她。”三爷不敢说出口,更不敢想,美玉眼下,会是哪般的遭遇。 “美玉姑娘可是穿了一身白色衣裙?”沈宗福问。 “正是,沈兄如何知晓?”三爷急切地说。 “城里都在传,说通州大宅门儿,出了一位白衣姑娘,是天仙下凡。那些逃荒者,把她供了起来,日夜朝拜。我猜,是不是那位美玉姑娘。” 这话让三爷欣慰不已,“若真如此,那人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三爷边说,边朝山顶望了望,说:“再有几步就到了。山顶有个蓄水池,我告诉您位置,您和兄弟们有个地方喝水。然后我就下山进城去找美玉。沈兄,不瞒您说,我与那姑娘确实相好,嗯,相好过。” “兄弟,这时候还说这些,那姑娘救了我们沈氏一家,你自然要去救她。”沈宗福头也不回地说。 正如沈宗福所说,美玉被他们带走后,被直接请上马车里。幸好,那些人没有难为她,因着她实在美艳,带着一口仙气儿,大伙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一个动了歹念的,被领头儿的呵斥住:“给你几个胆子!要是个普通 姑娘也就算了,她长得就是个活菩萨,你敢动她,不怕老大要了你的小命!哥几个都给我听明白了,这人只能等到了地方,咱们老大说了算。这一路上,都老实点儿,谁也别碰她一根汗毛。听见没有!” 其余的人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这些话也让美玉的紧张有所舒缓,至少眼前的这一路是安稳的。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可突然闯进来的一个小厮又让她慌张起来。 “姑娘 ,给您捆上,您不要往外看。”小厮看也不敢看她,慌乱着手脚绑好了美玉,便退了出去。 这一下,美玉也算明白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这入了虎穴,就别想着还有什么奇迹发生,做足最坏的打算就对了。 就这么晃悠晃悠的,颠簸了有小半天,车马都没有停住,美玉被捆绑着,也不能伸手去掀开车窗帘看看。只感觉越走天越黑,越走越无声响,又过了许久,她才被请下马车。 皮肉之苦她是不怕的,只不要被羞辱了,不然,便一头撞死。这是美玉下车时做的决心。 她被带进一处庭院,有模有样,宽敞的很,只因天黑,看不太清。只有正屋里灯火通明,坐着一众男子。她先是被要求留在正屋门口处,等候吩咐。 屋里的老大远见到美玉,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那抓捕美玉的领头儿的谄媚地说:“老大,您看这姑娘怎么样?” “甚好!甚好!”老大说。 “那就今晚,入洞房。”那领头儿地嬉笑起来。 美玉听到这话,心中一惊,浑身颤栗,然后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一死而已。” 老大一皱眉,说:“你小子就那点能耐?这么好的人,你让我入洞房?” 领头儿地被老大说得糊涂了,他愁苦着脸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老大叹了口气:“就你这水平,要不咱们连连退败。得了,我也懒得话说你。听好喽,这姑娘得留着给咱们菩萨。” “老大,您说得小弟没听懂。”领头儿的伸出脖子问。 “咱们现在需要鼓舞士气,这可是老天爷降下活菩萨,让咱们大伙来供奉朝拜。不仅咱们朝拜,还要请更多人来朝拜!”老大得意地说。 “老大您圣明。小弟现在去请那姑娘,哦不,菩萨,进来朝见老大。” 听到此,美玉安下心来。若真如此,到还有一线生机。 领头儿的走到门口,恭恭敬敬地给美玉鞠了一躬,然后说:“女菩萨里头请。” 美玉瞥了他一眼,别无选择也不再畏惧,跟着那人,抬头垂目走近正屋。 “姑娘上座。”老大站起来,恭敬地说。 美玉抬着下巴,却垂着目,她表情坚毅,不肯坐。 老大说:“快给姑娘把座位擦拭干净。姑娘别怕,您是活菩萨下凡,我们不敢对您不敬。”然后转头对身边的小厮说:“给姑娘上最好的茶。” 这间客厅,除了那位老大,还有七七八八一些人在,都是男的。老大示意领头儿的说话。 领头儿的走到美玉跟前,谄媚地说:“活菩萨,日后好吃好喝供着您,您受累,只坐着接受信众的膜拜就好。您也无需说话。如果需要您说话了,那我们告诉您说些什么。我们给您请了一位老妈子,专门伺候您。” 话音未落,一个老妈子从里屋走出来,搀扶起美玉。 “这是做什么?”美玉字正腔圆的一口地道京腔,音色轻柔 ,似水如歌。 老大和满屋子男人被这悠扬婉转的声音震惊,他们齐齐看向美玉,心想这还真是活菩萨下凡了。 首领自己先看红了眼,又发现大伙儿也都看红了眼,急忙对老妈子说:“快请姑娘到里屋休息。” “对,对,姑娘,里屋备好了茶点,想必一定饿了。”老妈子赶忙拉着美玉进后屋。 美玉脱开老妈子的手,问向首领:“你们打算扣留我多久?” “打败了洋人,就放您回去。”老大起身,给美玉鞠了一躬。 这句“洋人”,让美玉想起地窖里的那些大夫们,不知他们是否安稳,也不知嘉柔的孩子是否顺利出生,更不知三爷是否会来营救自己。不由分说,美玉被老妈子拉走。 见二人进了里屋,首领又一次下令:“兄弟们,只要咱们谁也别打歪心,红颜就不是咱的祸水。这姑娘是帮着咱打仗的。” 大伙收敛心神,点了点头。 屋内, 老妈子看着美玉,笑笑说:“姑娘吃点东西,这东西都没下药儿,我吃给您看。” 这老妈子倒是很和气,美玉放下些防备。她抬眼仔细打量内房,很是宽敞,布置简单干净。 老妈子继续恭维着说:“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您可真的是天仙下凡吧。您快用些茶点,别饿着。不过天仙是不是不用吃饭?” 美玉被老妈子哄得禁不住笑出来。 “姑娘,别愁眉苦脸的。他们不会伤着您。都是穷苦人,闹一闹,不过是为了找口饭吃。”老妈子说。 美玉苦笑着:“我以为您会把我捆了,拿针扎我。” 老妈子笑起来:“姑娘不记得我了?刚刚在前厅我就认出姑娘了。” 美玉惊讶地看着她,摇摇头。 “我就是那日看眼睛的,是一个洋大夫给我做检查,姑娘一直在一旁和他说洋文,我还问:你们叽里咕噜说什么?” “想起来了。原来是您。”美玉放松了许多。 “所以姑娘别怕,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他们不会把您怎么样。”老妈子说。 “听您口音是本地人,怎么会在此处?”美玉接过茶杯,她已经一天滴水未进了。 “我也是讨口饭吃。这儿给的工钱高,我就过来了。对了姑娘,咱关着门说,您是怎么被带进来的?”大娘问。 “家里有人要生产,我去西医馆请了些药,被人看到,他们到家里抓人,我怕连累家里人,就自己跟着他们走了。”美玉把自己的壮举,轻描淡写成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完,她自己都有点震惊,那么惊心动魄的事儿,说起来竟然如此轻巧。 “哎呦,姑娘样貌俊俏,心更好。那可得急坏了你的家人。”老妈子问。 美玉被这话弄得掉下眼泪来。老妈子赶紧哄她。越哄,她就越委屈:“大娘,”她哽咽住,想着此时自己抱怨,是否太没出息。既然已经挺身而出,是否还能心生胆怯。 “姑娘你说。” “大娘,您别嫌我没出息,只是,只是觉得,为何到现在,竟无一人来找我?”美玉低下头,静静地流眼泪。 “定然是在找的。只是哪儿那么容易,我都不知道这是哪儿。姑娘别急,过些日子,咱就都能回家了。”大娘安慰她。 “大娘,我家人,在在京城上上下下,哪儿都是熟人,别说跟咱们 衙门里,就是跟,”美玉放低声音,“就是跟洋人也是能搭上话儿的。怎么到现在,竟无一人来呢?”越是艰难的时候,便越想起那个心底最爱的人。美玉的每一句埋怨,都是她对三爷最深情的呼唤。 美玉问着老妈子,也问着自己。这是又惊又怕的一天,她很是疲惫,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夜里,她做了这样的梦: 阴天,她从禁室逃出去,径直往东边跑,她想着要到通州沈家去她告诉三爷和一众人,自己无碍,请大伙儿放心。跑着跑着就气喘吁吁地挪不动双腿,便拦下一辆马车,请求那人捎自己去通州。马车飞了起来,一眨眼便到了沈家宅门口。她下车进院子,却发现院子空无一人。她到街上打听,街坊说所有人都去了百望山。她便请那赶车的人,带自己去百望山。马车又飞了起来,一眨眼便到了百望山。她跑进 医馆,医馆里依旧无人,只好回到医馆院子里四处张望,突然,听到食堂传出欢声笑语,就顺着那声响走到食堂门口,见着大伙正喜笑颜开地喝酒庆祝。三爷和嘉柔抱着刚出生的娃娃,一家人其乐融融。众人见美玉来,都看向她,但无人说话。美玉怯生生地说:“我回来看看,是想来告诉大伙儿我一切安好,别担心。哦,这是我的魂魄,我,我这就走了。”她很伤心,边往外走边流泪,还没走出几步,医馆里又想起热闹的喧嚣声。 美玉在梦里对自己说:“瞧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人走茶凉,莫不如此。”边说边抽泣。 美玉被自己的抽泣惊醒,她坐起身,看着泛起白光的窗外,抹去眼角的泪,心里念叨着:“你被这身好皮囊骗了,其实从一出生你就输了。你没有父母,被兄嫂抛弃,所谓的爱人也都不见踪影。”说到这儿,她竟笑起来,嘲讽地想:这才是真的烦恼和悲伤一起来啊!以前那些,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正哀叹,窗外发出声响,美玉瞧见,是一袭黑衣的高大男子。美玉赶紧下床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那黑衣男子快速闪进屋内。 她多么希望那是三爷 ,在那人掀开自己头罩的一刻,美玉在心里期盼的,是三爷。 黑衣男子掀开连衣帽,露出面目。美玉先是一愣,然后才激动地抱住他。他是伯驾。 “您怎么才来?”美玉小声哭诉道,十七岁的美玉,委屈极了。 伯驾深情地看着美玉,亲吻着她的手,问:“他们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碰都没碰一下。快带我走吧,我真的很害怕。”美玉紧紧地抱着他。 “委屈你了。送菜的车夫被我买通,等会儿他把菜放下,我们就钻进盖子里,跟他的车出去。”伯驾说。 美玉正要点头,老妈子从屋外敲门,轻声问:“姑娘,跟谁说话呢?”边说边推门而入。 伯驾来不及躲闪,被老妈子撞了个正照面。老妈子一惊,急忙进屋关上门。 “阿弥陀佛,老天爷,您怎么进来了?”老妈子认出伯驾就是治好她眼疾的大夫。 “这是咱们的病人。”美玉赶紧向伯驾介绍。 “大娘,我要带美玉出去。”伯驾恳求着老妈子。 “啊呀,出不去,他们人都来了。”老妈子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人使劲拍打着,他们在外面嚷嚷:“起床起床,请活菩萨到外面接受信众敬拜。” “大夫您先躲到床上去。姑娘您去梳妆。”老妈子吩咐道,然后吆喝着走向门口,打开门,对着外面的人,笑呵呵地说:“姑娘刚起,梳洗打扮一番,立马就出去。” “快着点啊。已经排上队了。”外面的人催促道。 老妈子关上门,拉着美玉到床边儿,说:“您二位有所不知,洋人进来,必死无疑。您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别拉着美玉了。她在这里无碍,您可是要掉脑袋的。” “对,您先回去,看起来我也就是个摆设,他们还指望我做菩萨,不会对我怎么样。”美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让伯驾先行离开。 “快着点啊,别磨蹭。”屋外的人又喊了一嗓子。 老妈子赶紧拉着美玉去梳头。 无奈,伯驾只好随着那送菜的,出了着宅院。虽然未能带走美玉,但得知她安好,心里也就踏实一些。美玉也因伯驾的冒险相救,倍感安慰和温暖。她坐在前厅的高台上,看着那些对她顶礼膜拜的人群,对自己说:“为什么来救你的是伯驾不是三爷,原来伯驾才是一片真情。这段日子,被三爷伤透,也不敢信了伯驾,如今来看,伯驾是真的喜欢自己的。美玉,你怎么还不明白,多年来,三爷不肯娶你,又怎么会来冒死来救你?或许,他被那要找得东西牵绊住?”美玉一边想,一边自责此时还在为三爷开罪,自己应该想着伯驾是否安稳地离开了那密室。 美玉抬头远望,队伍已经排到街上,街角的小树林处,是带着连衣帽的黑衣人。伯驾在那里远远望着她,他要告诉美玉,自己不会走远。美玉盯着那人影,眼含热泪,想起伯驾对自己说过的话:爱你的人终将不会离开你,即使他有一百个理由要离开,他也会找一个理由坚持下去。 不多时,街上传来枪声,排队敬拜的队伍也一哄而散,人们嚷嚷着:“洋鬼子打进来了。” 二十六、 白衣女子 4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百望山顶,三爷带沈宗福找到了他们修建的蓄水池。交代了几句,三爷便要往山下去,哨兵来报: “头儿,洋人打上来了。” “什么?不是几日之后么?”沈宗福问。 哨兵道:“头儿,已经到了半山腰。正从北坡上来。” 三爷一惊,心想:不知嘉略是否找到了哥嫂,那龙首可还安在?他对沈宗福说:“沈兄,我从南边原路下去,龙首得赶紧挪出来。您多保重。” 不由分说,三爷往山下走,他急着去看龙首,也得去找美玉。那条早前自己趟出来的小路,没什么痕迹,但沈宗福的这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却把路踩得实实在在。这样的痕迹,自然被洋人发现,他们分出几个人,从这条小路上山。还没到半山腰,三爷便发现了有人在下面往上爬。他知道,若这几人从南边上去,那沈宗福的队伍,会被偷袭。山下虽然有紧要的事儿等着去办,但三爷 此时也只能先回到山顶报信儿。 那几个洋人,的确是从医馆院子里往山上去的。但这些是英国人,并不知道有关龙首的事儿,也并不关心那几个在玫瑰山折腾的人到底在干啥。他们没有和医馆的任何人打招呼,便开始在山脚巡视。 “先生们,你们要做什么?”安德烈走过去问。 “我们要上山。”矮个子大兵说 。 “山上什么都没有。”安德烈说。 大兵瞥了他一眼,说:“告诉我,这里是否有可以上山的小路?” 安德烈生气地回应:“这里是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山顶什么都没有,疗养院还没有开始建设。” 另一个大兵兴奋地跑过来说:“找到了,那边有一处小路。” 矮个子大兵问安德烈:“那是上山的路么?” 安德烈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好吧,看在您是大夫的份儿,我不跟您计较。也许日后我受了伤,还得请您医治。”矮个子大兵说完,带着其他几个人上了山。 安德烈知道三爷在山顶,便追上去阻拦,但但被其中一人用**打了回来。安德烈捂着肩膀,无奈地退了回了玫瑰山附近。 “兄弟们加把劲儿,我们得尽快把石头都搬下来。”安德烈对阿贵他们说。 “嘉略快回来了吧?”阿贵问道。 安德烈看着山脚下,念叨着:“希望他一切顺利。” 嘉略走单骑到了圆明园东北们,找到“同人客栈”,客栈并未开门,嘉略上前去叫。 “叔,婶儿!”嘉略嘘声喊到。 “谁啊?”老板娘从里面警觉地问。 “我是嘉略,沈嘉略,沈大夫。那日给您在破庙看病的。”嘉略回应道。 “是大兄弟?”老板娘问。 “对,是三爷家的那位兄弟。”嘉略答复着。 听到“三爷”,老板娘和老板相互使了眼色,决定开门。 “哎呦,大兄弟。这兵荒马乱的,你们这是回了百望山了?前几日我们去瞧,医馆还被逃荒的占着。”老板娘把嘉略拉进屋里,然后赶紧关上了门。 “婶子,我们也是刚刚回来。洋人打进来了,通州不保,姐姐刚刚生下孩子,我们大伙儿一起跟着洋大夫们回医馆避难。”嘉略气喘吁吁地说。 “哎呀,那是咱三爷的孩子啊。是儿是女?”老板娘问。 “男孩儿。” “大喜大喜。”老板总算能插上一句话。 “三爷让我来找您二位。”嘉略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茶水,一口喝干,抹了把嘴,继续说:“洋人进城了。三叔让给我请您二位到玫瑰山下,守护龙首 。三叔担心,再晚些时候,怕是洋人占了医馆,龙首就不保了。” “那三爷呢?”老板问。 “这不是八个国家的大兵都进来了么,他们各有各的心思,有想拿龙首的,也有要地盘儿的。那英国人就要占了百望山,三叔带着我爹的队伍登顶了。他们要守住百望山。那里是京城制高点,万不能丢给了洋人。三叔分身无术,就找我来弄龙首的事儿。他还得进城去找美玉姐。”嘉略说。 老板娘探出身子问:“美玉怎么了?” “哎!美玉姐她为了救大伙儿,自己跟这那些逃荒的走了。三叔着带我爹的队伍登了顶后,便会下山去找她。所以,只能我来找您二位帮忙弄龙首了。” “哎呀,可怜的美玉。”老板娘感叹着,她不敢想美玉有可能的遭遇。强忍着泪不流出来。 “小兄弟,咱们现在就走。”老板绕过柜台,边说边往外走。 老板娘也紧紧跟着。 “三爷没打过仗啊?他带着你爹的队伍登了顶?”老板紧接着问。 “叔,现在人尽皆兵了,还管打没打过仗啊。玫瑰山已经在动土了,有我们家几个干活儿的帮忙,下午就能把石头搬完,傍晚就能开挖把龙首拿出来。”嘉略骑上马,小步跑起来。 就这样,百望山里,三爷和沈宗福在山顶备战即将到来的血战,嘉略几个在山脚挖着玫瑰山迎接即将示人的龙首,嘉柔和母亲在医馆内陪护着刚刚出生的新生命。 艾克曼到东交民巷搬救兵,但那些人忙着收拾自己的残局,没人听他讲一个中国姑娘的故事。 “他救了我们九国医馆的所有大夫。”艾克曼嚷嚷起来。 “她是个好姑娘,但是现在八国联军忙着侵占北京,谁会理解要派兵去救一个中国的姑娘?我们的士兵是来这里打击敌人的,不是来这里救敌人的。”一位法国公使毫无表情地冷淡地说。 “她不是敌人,她是恩人。”艾克曼激动地举起双手,挥动着。 “对了,我的夫人这几日非常不舒服,您能帮着看看么?”法国公使问。 “我是大夫,您知道我必须去。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去派人营救那个姑娘。好吧,两天前,是否有一位印度模样的大夫,也来这里求助此事。”艾克曼希望打听到伯驾的消息。 “东交民巷刚刚被解困,两天前这儿谁都进不来。”法国公使摆着手说。 艾克曼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到医生的职业状态,问:“您的夫人是什么毛病?我去看看。” “哦,亲爱的大夫,她耳朵疼了几天。”法国公使书说。 “已经开始发烧了么?”艾克曼问。 “是的,您真是神医,还没看就知道症状。她已经发烧好几天了。您快请,我要好好感谢您,虽然那个姑娘,我依旧是无能为力。下一次,下一次遇到什么儿事儿 ,您尽管吩咐我。”法国公使双手合十,感谢着艾克曼。 艾克曼帮公使夫人做了检查,又嘱咐她后面的用药,然后回百望山去。 伯驾的确是先来了东交民巷,他以往时常到这里出诊,对周围地形倒也熟悉。能从通州找到到东交民巷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是跟着一队德国兵进到城里的。过东便门儿时太阳落山,他们直奔东交民巷。那里正在巷战,伯驾听德国兵说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他不想耽误时间,便自行继续往西去。 “兄弟,东边已经被我们控制,但西边还不是咱们的地方。你最好跟我们在一起,不要乱跑。”德国兵说。 “所以她应该在那里,她一定在那些最混乱的地方。”伯驾坚定地说。 “你是要去送死么?!”德国兵激动地劝阻他。 偌大的北京,要找到一个被藏起来的人有多难,可想而知。伯驾毫无头绪,他对东交民巷之外的地方一无所知。但对爱人的思念和追逐,让他无比勇敢地一路向西去。 也许老天都被他感动了,便赐予他被疲惫和焦急弄得混乱的思绪,几许清晰。伯驾突然想起来,路上听人提起“通州大宅门出来一位女菩萨。”那么,就顺着这条线索摸过去。 但他不能拉着街边的大爷大娘询问什么,不过,菩萨是用来膜拜的,那就去人最多的地方,虽然这样极度危险,可只要能尽快找到美玉,伯驾是不顾自身安危的。 进入西城后,伯驾白天不敢走动,躲到路边的小树林里,渴了就喝点路边地坑里的水。到了晚上,街上人少了再赶路。次日清晨天微凉,躲在路边的伯驾听到两位大娘的对话。 “快着点儿,晚了又得排队。听说那女菩萨可灵验了,求什么给什么。”一个说。 “天仙下凡。一身白衣,那叫一个漂亮啊。”另一个说。 “只要她看一眼啊,什么病都没了。” “说是百望山出来的,是山里的仙女。” “快走吧,排第一个儿。”两位大娘边笑边说边往前赶路。 这些信息足以让伯驾确认,那位白衣女菩萨,就是美玉。伯驾紧随其后,跟着她们进入美玉所在的区域。 “女菩萨就在后院儿,一会儿就出来了。”一位大娘边说边用手指着。 “别指,那可是神灵,不可不敬。”另一位大娘深情严肃地组织。 伯驾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围墙倒是不高,但墙外站着不少守卫,甚是森严。伯驾谋划着如何能进去,幸好急中生了智,他见一位送菜人推着车从自己眼前走过,朝着那宅院的后门儿去了。伯驾几个并步上前,摘下自己手上的洋表,递到那人眼前,低声说:“兄弟,这金表足够买下这处宅院了。” 那人看了一眼金洋表,又侧目看了一眼伯驾的面容,低声问:“您是洋人么?”伯驾的样子的确不像洋人。 “我是印度人。这表你拿着。”为了拉进和那人的关系,伯驾切换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可不行,洋货要不得,会出人命。”那人摇着头,但使劲盯着那表。 “八国联军马上进城,到时候这东西,就不会要命了。你拿着,去换处宅子。”伯驾劝说着。 “无功不受禄,您先说要我干什么?”那人接过金表,揣进怀里。 “我要进去。我的女人在里面,是个中国姑娘。我必须把她就出来。”伯驾指着后门说。 “是那个女菩萨?听说那女菩萨是他们抢来的,原来是从您那儿抢来的。不过,就算您是印度人,也算半个洋人,您进去不是自投罗网。”那人说着就要掏出金表还给伯驾。 “没关系,您带我进去。”伯驾说着,便钻进了菜车的棚子里,然后露出头说:“等会儿我们也这样出来,出来的时候是两个人,不过她很瘦,不占地方。” “那您给我的,这是一进一出的价钱啊。”车夫摸了摸怀里的金表,还是决定走这一趟买卖。 伯驾便是如此进了宅院,见到了他心尖儿上的美玉。与美玉的仓促会面给了他些许心安,但也不敢远离,他一直守在外面的小树林里。直到街上传来枪声,排队敬拜的队伍瞬间散去,人们嚷嚷着:“洋鬼子打进来了。” 仓皇而逃的人群,踩出尘土飞扬。伯驾躲闪着穿梭的人流,一动不动盯着宅院的后门,只见那里有人鱼贯而出。不多时,便等到美玉的身影,她迈过后门的门槛儿,进了一辆宽大的马车。伯驾起身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时躲时藏。 美玉和老妈子坐在车里,听着车外的兵荒马乱。女人和孩子们的叫喊,让人毛骨悚然。老妈子时不时掀起车窗的帘子一条缝隙,瞧外面的动静。 “这里,像是西什库啊。”老妈子放下车窗帘子说 。 西什库是美玉长大的地方,她对这里在熟悉不过。 “让我瞧瞧。”美玉边说边掀开窗帘,“是这里,没错。” 马车停稳,所有人进入有一处密室。美玉下车时,快速地四处张望一圈,但并未辨别出自己的具体方位,也未能瞧见伯驾的身影。她有些慌张但也感觉到,伯驾就在附近。 美玉和老妈子被安排进一个很小的房间,送进来的餐食也很是简单。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老妈子开口道:“姑娘熟识西什库?” 美玉说:“我就是这里长大得。三岁不到就被兄嫂送进西什库的孤儿院。一直长到十岁,去了百望山,才离开这儿。” 老妈子说:“您老家儿哪儿的?” “张家口杨家坪。父母早年过世,兄嫂就把我送了出来。我想他们还在,但一直没再联系过。”美玉低下头。 “老天爷都是公平的,他让你生出这样一副好皮囊,自然会给你点罪受。”老妈子感慨道。“不过,姑娘这番俊俏,怎么没人家上赶着提亲么?按理说,您早该嫁了大户人家才对。” “大娘笑话,好皮囊顶多是给大户人家解个闷儿吧。”美玉想起自己和三爷的过往,又想着三爷多日不来营救,便下了这么个结论。 “那洋大夫可是真心待您。”老妈子见美玉落寞,安慰起来。 “我们本来要一起去法兰西的,被这世道耽误了。”美玉说。 “无碍,说不定今晚就能走了。”老妈子笑着说起来。 “今晚?大娘此话当真?”美玉急切地问。 “姑娘今晚务必保存自身,不要被误伤了。”大娘说。 “您这话什么意思?”美玉问。 “等会儿他们来跟您说。”大娘端着用过的茶盘,退出去。 紧接着,前几日那位首领走近来,满脸堆着笑,对美玉道:“姑娘,哦,女菩萨,您这几日辛苦了。” 美玉看着前方,不言语。 “这几日我们好吃好喝的供着您,可是费了不少银两。您也倒算是帮过我们围了不少人心,鼓了不少士气。”首领说着,站起身来。 “您要我做什么?”美玉严肃地问。 “今天夜里,会把你抬到高处,姑娘不用说什么,只站在上面就行了。” “你们要拿我做什么?”美玉继续追问。 “自然是请您鼓舞士气,夜里您听我们指挥就好。”说罢,首领给美玉行了个礼,转身出去。 首领前脚走,后脚老妈子就端进来一桌的清淡可人的茶点。他们知道美玉吃得秀气,便特意讨她开心。美玉问老妈子:“怎么今天这样隆重?”她紧张极了,心想难道这是要给自己送行么? “说是晚上有一场硬仗,还指望您鼓舞士气。”老妈子说。 “我要到前线去了?”美玉自言自语。 “怕是要的。姑娘,你可得小心啊。”老妈子苦着脸说。 “我从女护士,变成女战士了。”美玉自嘲起来,“大娘,其实,其实我挺害怕的。” “姑娘今年十几?”大娘问。 “十七。” 大娘心头一紧,她在心中哀叹如此花样年华,却不敢说出口,只扭过身去把眼泪咽到肚子里。 入了夜,美玉被台上轿子,晃悠着往前行进。沿路还是烧杀抢掠的声音,只是越走,越多了孩子的哭喊。 “怎么会有如此众多孩子的哭喊声?”美玉很是纳闷,猜测着莫不是孤儿院,她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张望。车外四处是火把晃动,倒也照亮了漆黑的夜。美玉辨识出,这的确就是孤儿院附近的那条小路。 孤儿院里是众多的中国孤儿,他们被德国兵和英国兵挟持,以此要挟逃荒者退出西什库。 “菩萨,您等会上了高台,不用说什么,我们下面会喊:菩萨现身了,弟兄们冲。”首领说道。 “往哪儿冲?”美玉睁大了眼睛问。 “孤儿院啊。我们得把那些洋人赶出孤儿院。” “那些孤儿怎么办?”美玉质问道。 “菩萨,打仗能没有伤亡么?伤了几个能救下更多。”首领说道。 美玉暗自神伤:“没人要的孩子,都是被拿来牺牲的么?就像自己。到眼下也只有伯驾来营救。” 老妈子递过来一件带帽子的红色长袍,给美玉披上。红色长袍的内里,是亮蓝色的,美玉看了一眼,记在心上。 那高台,远远高过孤儿院的围墙。美玉一步步爬上去,直到最高处,她清晰地看到院子内的一众孤儿,他们已经不再哭喊,和嬷嬷们相互依靠着蜷缩而睡。他们那么安静,或许是几日来的疲惫和惊吓,让年幼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那些德国兵英国兵,扛着枪,有几个站着巡视的,也有几个席地而坐,打着瞌睡。院子的角落里,是一片白布,白布下面盖着是什么,看起来应该是大大小小的尸身。 院子里的宁静,对比着院子外的火光冲天,喧嚣鼎沸,更让人心焦。美玉站在高处,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只展翅的大鸟,要用臂膀守护孩子们,不要扰了他们难得的片刻宁静。 美玉已经被下面的火把照亮。只听有人喊:“活菩萨现身了。”西什库聚集的各路人群纷纷抬头望向她,还有不少人,当即跪下。 院子里的大兵也发现了突然出现在头顶的神迹,他们立刻武装起来,把那些孩子叫醒,命令他们低下头,不要乱动。被惊醒的孩子们又一次哭闹起来,大兵们呵斥着,让他们闭嘴。较小的孩子挨不住,趴在孤儿院保姆的身上使劲哭喊,那洋兵边用**朝他的头使劲戳过去,一位老嬷嬷用身子护住孩子,立刻,嬷嬷被打得吐了一口血。美玉认出,那就是看护自己长大的那位嬷嬷。她知道如果没有老嬷嬷的护佑,那孩子已经没命了。 美玉又害怕又气愤,浑身哆嗦着,抓紧自己的红色斗篷。片刻,她想起这斗篷的内里是亮蓝色的。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她脱下斗篷,快速翻了个个儿,将亮蓝色露在外面,配合着自己的白色衣裙,美玉把自己变成了圣母玛利亚。 院子里,院子外的人群见到圣母玛利亚的显圣,一下子鸦雀无声。 伯驾在远处目睹了一切,他意识到美玉要做出激烈行为,想冲过去制止,但拥挤的人群让他根本不能动弹。 下面的首领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位活菩萨是在闹哪一出。 美玉在蓝色外袍的映衬下,格外娴静安宁,她清了清喉咙,以最大的音量,用洋文喊起来:“我亲爱的孩子们,放了这些孤儿院的幼童。快快离去吧,我会保佑你们。” 院子里的大兵惊慌失措,他们抬头看着美玉,丢下手里的枪,仓皇而逃。院子里的孩子和保姆们,都跪在地上,嘴里喊着:“圣母玛利亚,万福玛利亚!” 美玉见孩子们脱险,会心地笑起来。 这句洋文击退了洋兵,也惹怒了逃荒者。他们听不懂美玉在说什么,只知道那是洋人的菩萨,说着洋人的话。他们躁动着,等着首领下令击毙她。首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只见洋兵们从孤儿院往外跑。首领冲着兄弟们嚷道:“兄弟们,一个都别留!全歼了他们。” 人群向洋兵冲去,子弹横飞着,美玉站高台处正准备往下走,一颗**击中了她的腿,她踉跄了一下;又一颗击中了她的心房。美玉不觉得疼,只是站不住,她在高台上,一点点倒下去,那缓慢地摔倒,让她看到了伯驾奔向自己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向外跑,只有伯驾奔向自己。美玉笑着,看向伯驾,伯驾接到了美玉给自己的眼神交汇。伯驾大声叫着美玉的名字,那声呼唤穿越嘈杂的战乱声,被美玉听得真切,那是她听到的人间对她最后的呼唤:“美玉!” 她是尤物,本就不属于世俗。此前,人们只说她好看,有一身好皮囊。此后,人们说她好看,还勇敢善良。美玉用自己的身躯,护佑了孤儿院的一众孤儿,以这样的船期,圆满完成了她在人间的这出过场。她比所有人都提前退去,退回到只属于她的天乡。 美玉从高台上,直接摔进了孤儿院内。孩子们被吓傻了,几个保姆哭喊着围过来,她们不敢用手去触碰,只能默默地看着美玉的秀发下,溢出一股红色的暖流。 伯驾疯了一样穿过人群,推开孤儿院大门,飞奔到保姆们围着的地方。他拨开那些保姆,站到美玉跟前。伯驾颤抖着,不知所措。片刻后,他俯下身,为美玉按压心脏。他无视美玉秀发下的血迹,嘴里念叨不停地念叨着,“不高,摔下来的地方不高,你能活。快点回复心跳!” 伯驾不愿停下来,直到他清晰地听到自己按断了美玉的肋骨,才缓缓地放下双臂,然后把自己埋进美玉的身躯里,痛哭流涕。 保姆们拉开已经散了架的伯驾,将美玉用一块雪白的布盖起来。伯驾请求她们不要把美玉拉到角落里放着其余尸体的地方,他不想看到美玉真的被归为那一类。 “我会安葬她,就把她放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伯驾痛苦地说。 “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美玉是我看大的孩子,她归返天乡,我们应该为此感到欣慰。不是么先生?”那位老嬷嬷说。 伯驾摇摇头,说:“不是,我们过几日就能一起去天津了,然后到法兰西,我的母亲说不定已经启程了,她会到巴黎等我们。她一直盼着见到美玉。然后,我们一起回波士顿完婚。对,我的母亲一直等着我们回去完婚。” 美玉摔下去的一刻,百望山顶的三爷是感应到了的,他的头突然间眩晕起来,心跳剧烈,心脏像要从嘴里蹦出去。三爷眼前闪了一下美玉的容貌,就是那日在通州沈家后院,美玉和三爷擦肩而过时,留下的那一眼含情脉脉。 二十七、 曲终人散 - 九国医馆 - 贞观十九年 三爷突然意识到美玉可能出了事儿,但已经被英军围困的山顶的他,此刻插翅难飞。 战斗是从午后开始打响的,洋兵大举向山顶进发,枪声此起彼伏,沈宗福和三爷被洋枪洋炮团团围住,沈宗福的队伍持有一些冷兵器,敌我力量悬殊,他们只有用掩体躲避子弹的份儿,毫无还手之力。有限的几把长杆儿火枪,很快就耗干了弹药。兄弟们一个个倒下,沈宗福也身受重伤。 “头儿,山顶的石头快被我们扔没了。”一个士兵对沈宗福说。 “去找找其他可以往下砸的东西。”沈宗福说。 话音未落,几个洋兵已经露出脑袋,然后轻松地站到了山顶的平地上。他们摘下背着的长枪,瞄准了沈宗福几个。远处的三爷见状,急忙高声喊起来:“沈兄,小心身后。” 英兵听到三爷的叫喊声,便把枪头冲向他的方位。三爷眼前又一次眩晕,这一次他没能挺住,直接向后仰倒,倒下时听到了一声枪响,他心想,这下算是没命了。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山顶枪声不断,山脚的嘉略焦急万分。他担心爹和三叔是否安稳,也担心他们是否能守住山顶,更担心八国联军,是否会有其他国的兵过来,抢走龙首。 “安德烈先生,差不多了吧。”嘉略一边搬砖一边问。 “可以了,开工。”安德烈拿着铁铲,下了一声号令。 众人手持铁铲,不知该哪儿开始挖掘。玫瑰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长四米,款两米。要把这样大的地方都外开,也是要费些功夫的。 “从正中间开始。”安德烈说, 嘉略也不多问,便下了一铲子。容川倒是问了一句:“先生,为何从正中间开始?” “我也是瞎猜,土木工程和解剖学一样,都讲究个对称。这龙首独一,不成对儿,若放在一侧,那另一次不对称,另哪个懂点常识的,也觉得别扭。”安德烈自圆其说着。 大伙儿听了他的话,觉得不无道理。便都跑到中间挖起来。 果不其然,凡是能自圆其说的总有一些道理。不多时,一座四方铁箱显现在眼前。嘉略扔下铁铲,趴在地上,用手扶去铁箱上的那层渣土。 夫妻俩也聚拢过来,嘉略问夫妇俩说:“就是它吧?” 老板说:“还是先打开看一眼,已保万一。”说着,老板跳进坑里,拿出那把****,就是曾经打开百宝箱的那把****。捅咕了一会儿,铁箱上的锁发出“咔嚓”一声。老板说:“齐活!” 山顶枪声不断,玫瑰山尘土飞扬。众人盯着铁箱,等着老板掀开它的盖子。 铁箱不轻,老板努了把力气,才推开了铁箱盖子。一座铜质龙首,呈现在众人眼前:那铜质龙首,脖颈布满做工精美的鳞片,嘴巴张开,露出它的獠牙。龙首眼睛张开,额头上竖着龙的两只角和耳朵,沿着脖子后面还立着一排背鳍。木制底座上,雕刻有水波纹。只是长年封存,锈迹斑斑。 老板抬头看向围着自己的人,说:“得嘞兄弟们,大事已成,我们只要守住了龙首,便守住了咱们的脸,咱们的根!” 这话说得大伙儿热血沸腾,就连一向冷眼看世道的阿贵,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了先生们,我们得尽快恢复这挖开的地基。你们的龙首是要沉在前面的水池里么?”安德烈在一旁提醒大家加快行动。 此时,山坡上跑下来英国兵,他们举着英国旗,欢呼着胜利。“全歼,全歼。”一个英国兵跑过来抱住安德烈说:“他们全都死了,我们赢了!” 然后兴奋地往山脚跑去。 老板赶紧扣上盖子,问嘉略那洋人在说什么。 嘉略呆望着眼前,不能动弹。容川低下头,告诉大伙:“山顶丢了,我们的人都死了。” 这噩耗让所有人沉默,大家都想起沈宗福和三爷还在山顶。安德烈走向嘉略,拍拍他的肩膀,说:“孩子,现在就听你指挥了。” 嘉略红着眼,盯着安德烈,然后从转头招呼大伙一起把铁箱抬出来,准备沉到前面的水池里。嘉略的话音未落,一对法国士兵,骑着高头大马,扛着洋枪,向玫瑰山快步冲了过来。 法国兵在距离玫瑰山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排人单膝跪地,把枪放到肩头,统一用右眼瞄准玫瑰山下的一众人。 嘉略见这来势汹汹又很像模像样的战斗队伍,不慌不忙地直起身,走向那些举着枪,瞄准着自己的人。 容川见嘉略走出去,急忙小声喊:“表哥,回来。方向错了。” 嘉略停了一步,回头对容川说:“表弟,这次没错!”嘉略想起当初容川被狗咬,自己慌张逃跑的怂样子,今天总算搬回来了。 洋兵扛着法兰西国旗,这正对了嘉略的胃口,他的法语和巴斯德学得地道,便开口用他们的语言说:“兄弟们,要来拿走这东西是么?” 法国公使从队伍后面走过来,笑道:“小兄弟的法语说得真好,看来您是自己人,那我们就不费劲了。收了收了。”公使转身让大伙把枪都收起来,那些单膝跪地的一排人纷纷放下枪站立起来。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东西是我们中国的,谁也拿不走。”嘉略说。 容川在身后翻译嘉略的话给大伙儿听。 法国公使仰着头,使劲地笑了一会儿,说:“小兄弟,您真有拿破仑的风范。”那些法国兵也跟着一起哄笑起来。 “拿破仑是谁?”老板娘小声问。 “别说话。这儿打仗呢!”老板呵止住她。 嘉略伸出手指着法国公使:“别笑了,龙首是我们的!” 法国公使回身对士兵说:“那就开枪吧。” 夫妻俩站在人群最前面,公使一声令下,众人还未做反应,便有两颗子弹,射穿了夫妻俩的胸膛。他们痛苦地倒下去。 “别开枪别开枪。”安德烈喊起来。 这口比利时腔调让那些法国兵又一次哄笑起来。 安德烈被法国兵的嘲**得火冒三丈,他嚷嚷道:“是中国人美玉,为了救下医馆的大夫们,奋不顾身地跟着暴徒走了,现在还不知下落,生死不明。还有这一家人,为了我们这些大夫,他们冒死把我们藏在地窖里,险些被灭门。你们这些该死的法国人,就是图个好玩儿,便要拿了中国的图腾,你们这样做人很不地道。” 安德烈边说便走向法国公使,他冲着他挤了挤眼,低声说:“去年我到东交民巷出诊,某位公使先生患了性病,他恳请给我保密不好外传,给了我一大笔银子。后来我把他治好了,你说他是不是忘了这事儿!” 法国公使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此时,艾克曼闻讯赶来,他对着那法国公使说:“是您 ,公使先生。我前日还在东交民巷给您的夫人看病,不记得了吗?” “哦,对,确实是您。”法国公使面露难色,想起来前日他说过的话:他会在下一次,答谢艾克曼。 “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的。”艾克曼笑着说。 “我也是奉命拿走龙首,前任公使德萨马雷要我帮他一个忙,德萨马雷升了职,如今是我的上级,我不敢不从。龙首必须拿走,当然,我并不希望有人因此伤亡。”法国公使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夫妻俩,装模作样地摇摇头,甚至耸了耸肩。 嘉略气愤之极,特别是法国公使耸肩的样子,让他一步冲上去,抓起他的衣领。后排的士兵举起枪,艾克曼和安德烈急忙上前劝阻。 “强盗!”嘉略用法语咒骂着。 法国公使推开嘉略,拍平被拉皱的衣领,仰着脖子说:“错,是侵略者!” 艾克曼大喊道:“够了!别太欺人太甚!” 法国公使歪着头,看向艾克曼和安德烈:“的确,荷兰和比利时都是小国,并没有参与此次侵略战争。” 艾克曼走近法国公使,很是气愤地说:“公使先生前日还答应我,下一次要满足我的要求。对么?!” “我答应您的一定会办到。”法国公使说。 “那就让他们把龙首带走,这是中国的图腾。”艾克曼挥动着双手说。 “对不起医生,这一点我办不到。因为我也得交差。不如各退一步,我允许你们随龙首一起去法兰西。只要离开天津船舷,我的任务结束,能不能拿回龙首,看你们自己的了。”公使以为自己的主意会难住这些中国人,他们一定不会冒着风险漂泊万里,陪伴一尊铜质的雕像。此时,嘉柔缓缓地走了过来。 “我去,我陪着龙首去法兰西。”她的声音很虚弱 “姐!你怎么来了!”嘉略急忙上前搀扶。 “你们这儿这么热闹,能不来看看么?”嘉柔流着泪笑起来,她冲着嘉略说:“听到那些英国兵喊了么?都没了。都没了。” “听到了!”嘉略哀叹。 “三爷这辈子,净跟那龙首较劲了,咱不把龙首拿回来,就他那脾气,能瞑目么?”嘉柔擦干眼泪。“弟弟,我去法兰西,母亲就交给你了。” “姐,我跟你去!母亲,母亲交给容川。”嘉略说。 容川上前劝:“再想想办法。姨母交给我没问题,可是你们跟着去法兰西,那一路可是凶多吉少。” 安德烈站出来:“我跟你们去。我是大夫,船上多一个大夫,大伙儿都高兴。有我在,你们便安稳。” 大伙齐齐看着安德烈,这个从来不肯出诊,只顾着自己的解剖学的专家。 “别看我,我早就想离开这儿了,这是个多好的机会。” 法国公使撇了撇嘴,说:“那就出发吧。” 医馆门口,沈易氏追着嘉柔和嘉略,哭着说:“你们要丢下我么?” 嘉柔抱着怀里的孩子,说:“母亲,拿回龙首我们就回来。” “那三爷值得你这样么?”沈易氏抹着泪说。 “母亲,我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太上赶着,我也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上赶着,可是,我还是喜欢自己爱他的样子。” 嘉柔笑着说。 “那,把孩子留下,他那么小。”沈易氏哭求。 “他是三爷的血脉,我想跟他在一起。”嘉柔笑着,把孩子交给嘉略,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块精美的怀表。嘉柔把怀表递给沈易氏,说:“母亲,这是三爷给我的。你帮我把它送给美玉姐姐。我拿了她的胭脂盒儿,她身上再没有三爷的东西了。你找到她,就交给她;若她已不测,便让着怀表,随了她去。”嘉柔知道美玉一去必是凶多吉少,边说边哭泣着。 沈易氏接过怀表,使劲点着头,又说:“安德烈,嘉略,拜托你照顾好这娘儿俩。”沈易氏挥挥手,背过身去。 太阳一刻都不差地落到山下去,嘉略、嘉柔、安德烈和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陪着龙首上了马车,朝着天津,启程。留下沈易氏、容川、阿贵、朱一河,以及被子弹击穿了胸膛的夫妻俩。 幸运的是,山顶的那颗子弹的确出了枪膛,但并未击中三爷。他是因昨日的那一拳重击导致的头晕,倒下的。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次日午后,山顶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换晃悠悠地站起来,四周全是弟兄们的身躯,惨不忍睹。三爷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沈宗福,他浑身是血,已经没了气息。 三爷的头又沉又晕,看着尚未干的血迹,他推测这是第二日的午后。山顶除了烈士们的遗体,还有一面飘扬着的外国国旗。三爷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尝试几次想把那面国旗弄下来,却都未成行。他走到蓄水池边,大口喝下几口,便决定往山下去。 离开山顶时,三爷又望了一眼山下的京城,四处浓烟滚滚,一片狼藉。三爷深吸一口气,想着不知安慰的美玉和龙首,强打精神下山去。 一路摸爬滚打,躲着那些巡山的英国兵,三爷总算下了山。但医馆里的平静,却让他甚是慌张。见艾克曼正在玫瑰山前,三爷赶忙奔过去。 “三爷!”艾克曼迎过来 ,扶住他。 “艾院长,他们呢?”三爷抓着艾克曼的衣衫说。 艾院长,低下头,缓缓地道:“先回宿舍去,休息一下,我慢慢告诉您。” “现在就告诉我。”说完这句话,三爷又一次眩晕,赶忙用手去撑住头。 艾克曼把三爷带回宿舍。 “您快说,我准备好了,什么情况您务必如实告诉我,我都能接受。”三爷看出艾克曼的难言之隐,便焦急地催促道。 “三爷,那天一切顺利。嘉略带回了那对夫妻,他们在安德烈的带领下,搬空了玫瑰山。”艾克曼低着头说。 “然后呢?”三爷希望艾克曼能快点讲。 “然后他们挖开玫瑰山的地基,此时,你们山顶已经在交战,枪声传遍整座百望山。” “龙首在么?”三爷紧张地问。 “在,将玫瑰山推到后,安放龙首的铁箱渐渐显露。他们把铁箱抬出来,用铁锤砸烂了锁头,小心翼翼地打开。打开时,我也在一旁看着:那铜质龙首,脖颈布满做工精美的鳞片,嘴巴张开,露出它的獠牙。龙首眼睛张开,额头上竖着龙的两只角和耳朵,沿着脖子后面还立着一排背鳍。木制底座上,雕刻有水波纹。只是长年封存,锈迹斑斑。”艾克曼向三爷仔细描述龙首的样子。 “正是,那是圆明园海晏堂的龙首没错!我听李公公描述过。”三爷坐在床边,用大拇指按着太阳穴,抑制阵阵而来的头痛。 “他们本想将龙首放入玫瑰山前面的蓄水池,但还是晚了一步,法国公使带着十几个配火枪的洋兵,围了过来。”艾克曼说。 “所以,他们还是把龙首带走了?那我们的人呢?也都抓起来了?”三爷质问道。 “那对夫妻被洋兵两枪放到了。” “放到了是什么意思?”三爷紧张地问。 “就是牺牲了。”艾克曼放低了声音说。 三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镇定精神问:“然后呢?” “那法国公使欠我个人情,安德烈好像也有他的把柄。而且,拿走龙首,是德萨马雷的私人行为,并非法国的官方命令。公使就提议说,让我们随着龙首一起去法兰西。嘉柔走过来说,她跟着龙首去法兰西。” “嘉柔?”三爷蹭地站起来,俯身盯着艾克曼。艾克曼也站起来,点着头举起双臂扶着三爷的肩膀,说:“然后,嘉柔、嘉略和安德烈,还有你们刚刚出生的婴儿,便随着龙首一起去了天津,此刻,应该已经启程了。” “启程?去哪儿?”三爷颤抖着双唇问。 “去法兰西!”艾克曼低下头,叹息着。“那时候,山顶已经被他们攻下,从山顶到半山腰,到处都是英国国旗,那些大兵说,中国人被全歼了,一个不剩。嘉略他们,都以为您已经牺牲。便没给自己留后路。他们知道,如果不随着龙首走,就不能完成您的遗愿。” 虽然这并不算噩耗,但家人的远去还是让三爷不能自已。他问:“嘉柔的母亲呢?” “正和容川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先回通州。他们原本是准备到山顶给你们收尸,但总有英国兵来巡山,便放弃了。”艾克曼说。 三爷听后,急忙赶到容川的宿舍,找他和沈易氏。 “夫人。”三爷叫了一声。 沈易氏听到这声招呼,手里的衣物掉到地上,她怯生生地回头,看见三爷很是狼狈地站在门口。 “三叔!”容川先奔了过去,抓着三爷的胳膊。 “她三叔!”沈易氏也奔过来,满面泪痕。“你还活着?他爹呢?老爷呢?” “夫人,沈宗福大人牺牲了。”三爷和沈易氏,容川几个,抱成一团,狠狠地哭了一会儿。 “我捡了条命,可怎么嘉柔嘉略去了法兰西?”三爷问。 沈易氏心想,还不是为了你的龙首!但她没说出口,只是点点头,说:“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他们要去,便去吧。等日子安稳了,三爷到法兰西找他们便是了。” 容川插话道:“三叔,我听安德烈说,他们那些法国人,拿着龙首就是为了好玩儿,图个乐子!我们大可以日后,去买回来。我在家里好好赚钱,咱们攒够了,就买回来!” 三爷拍着容川的肩膀,本想夸赞他,却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三爷转向沈易氏,拱手道:“我这几日便启程去天津,赶上他们。” 沈易氏哽咽地说:“三爷先去城里瞧瞧,咱不能忘了人家美玉姑娘。” 三爷深吸一口气,仰头向上,他预感到美玉可能出了事,这样一想,又是一阵眩晕。 “三叔,伯驾老师回来了。”容川站在留观室的窗口,指着窗外说。 三爷快步来到窗口,见失魂落魄的伯驾拉着一辆马车,马车上,盖着一块雪白的布,布下是一个人形。三爷心头一紧,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他害怕极了,他想躲开即将迎面的伯驾,和他带回来的噩耗。 沈易氏和容川小跑到医馆外,他们和伯驾对视,谁都没说话,伯驾抬手指了指那块蒙着人形东西的白布。就散着架子走进医馆,走向护士站,推开美玉的房间,扑进美玉的床上,放声大哭。 这是美玉的丧钟,三爷听得清晰,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出医馆,走到车前,紧紧盯着那块白布。 容川扶着三爷的胳膊,“三叔,节哀,节哀!” 沈易氏哭泣着:“可怜孩子,可怜孩子!”沈易氏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她哭喊道:“美玉,美玉!今日我收了你做我的女儿,你入我家的族谱,入我家的祖坟。你没有姓氏,就随了我,叫易美玉!我们易家,也算有一个有情有义的姑奶奶。孩子,母亲不会让你做这山里的孤魂野鬼!” 三爷泪目,他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沈易氏。沈易氏愁了三爷一眼,呵斥道:“看什么看!整件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你不对!你好好跟我姑娘说吧。” 沈易氏掏出怀里的那块怀表,推搡给三爷,说:“这是嘉柔临走留下的,她说她拿了美玉的胭脂盒,要把这怀表还给美玉,让她也留一个您三爷的信物。”说罢,沈易氏转身回医馆,劝慰伯驾。 三爷爬上车,跪在尸体旁,轻轻地掀开那块蒙着的白布,美玉的脸也随着白布的掀起,逐渐显现。三爷伸手抚摸那张熟悉的脸,如同以往美玉抚摸自己的脸一般。他看了看那块怀表,将它放进美玉的怀里,忏悔道:“我都没给你留一个正经物件儿。一个金的,银的都没有!”三爷在心里咒骂着自己:我不是人,我他妈就不是人! 三爷将美玉抱起来,把自己手上的大玉扳指摘下来,戴在她雪白纤细的手指上。 “我找了那么久的龙首,早就被你说破了:那日你说,“说不定你帮他建了玫瑰山,那东西就出来了。”美玉,你说的对,我一直苦心寻找的东西,是你一语道破天机。是我傻,我没心没肺。其实咱们早就夫妻同心了。美玉,你总担心入不了我家祖坟,这几天,我倒想了个辙,我搬出来不就行了。你在这百望山,我日后也来这百望山。这儿,就是咱俩的家。”三爷抱着冰冷的美玉,在她的耳畔诉说了许久。 次日午后,美玉下葬。三爷和伯驾,一人一铲将棺椁埋葬。沈易氏、朱大爷、全有、容川和阿贵,在一旁念经送葬。 “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我们一起坐船,穿过半个地球,去见我的妈妈。她一直等着我把你带回去。” 直到棺椁被百望山的土,彻底掩埋,伯驾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和美玉的合影,抚摸着,念叨着。 “伯驾先生,您什么时候去法兰西?”容川走到伯驾跟前,轻声地问。 “不去了。”伯驾面无表情地说。 众人甚是惊讶。 “那您会继续留在医馆行医么?”容川问。 “不,我要去东交民巷。那里需要一位新的外交官。”伯驾看着三爷说。 众人齐齐看向伯驾,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 听到的。 “您要去当官?”容川不解地问。 “对,美国军队占了那么多地方,得有人管。”伯驾冷漠地说。 容川不再说话,三爷拦住打算离开的伯驾问:“您是要做侵略者?” “现在不应该叫侵略者,应该叫殖民地的管理者!”伯驾挑衅着。 “这真的是你的本意么?!”三爷质问。 “这当然就是我的本意。美玉留下,我也得留下。我不能让美玉起死回生,那就要让那些该死的逃荒者,得到应有的报应。是他们杀死了美玉,我要为她报仇。”伯驾面目狰狞地说。 “你疯了?是谁杀了美玉,是八国联军!”三爷拉住他。 “您竟然还能叫出她的名字!她被人抓走的时候你在哪儿?装着头疼是么?你知不知道,她多想看到营救她的是你,不是我!在她看到我的一刻,我看出她眼睛里的失落。对,因为去救她的人不是你!该死的!你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也许你出现了,她就不会死!”伯驾把三爷推倒在地。 走出去几步,伯驾又折返回来,他咬咬牙,狠狠心,说道:“给美玉的墓碑,要么就按沈夫人的意思,立个“易美玉”。或是你林三爷还有点良心,给她一个“林易氏”的名分!” 说罢,伯驾甩着手扬长而去,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医馆,直奔东交民巷的美国使馆,成为那个他并不想成为的,却能助他宣泄内心悲愤的,驻华外交官。 “都是我的女儿,都嫁了你林三爷。三爷有心,就给我这义女,一个名分吧。”沈易氏看着伯驾远去的背影念叨。 三爷羞愧难当。他沉默着,看着美玉的墓,悔恨自己未能给挚爱自己的人,一个圆满。 “我们回通州收拾一下,再回来重建医馆。山顶的地契还在我手上。我们易家,总是没断了北京的魂!” 沈易氏给三爷留下这话,便拉着容川离开。 “三叔,我去上面种满葡萄架,种满了葡萄架,他们就建不了疗养院了。”容川边走边回头,冲着三爷喊。 “夫人,岳母,多谢您对美玉的厚爱。我倒法兰西找嘉柔,等来日,我们就在医馆见吧。”三爷向沈夫人鞠了一躬,看着朱大爷和全有驾车载着沈易氏和容川远去。 三爷临走前,到美玉房间,住了一夜,手里拿着那把美玉的发梳。就是那日三爷给美玉送胭脂盒时,在她的房间随手收起来的那把发梳。三爷在美玉的小床上睡下,梦到了和美玉曾经的美好瞬间,睡梦里,他拿着那把发梳,帮美玉梳头。镜子里,是美玉倾国倾城的脸,美玉身后,是穿着米黄色长袍的自己。 这是一个夏日的阴天,三爷启程前往天津,阿贵和他的马车,就是载着容川和沈易氏来百望山九国医馆求诊的那辆马车,在医馆门口等着三爷。三爷拎着皮箱,里面装着那些美玉亲手换洗过的衣物,上了车。他掀开车帘,将医馆上下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然后低沉着声音说:“走吧。” 人世间有许多悲喜,却无非都在来去之间。正如医馆里走了一大半的大夫,让人悲伤;新来补位的大夫,让人欢喜。藤蔓沿着墙和窗,爬到四层高。容川看着那藤蔓和出出进进的陌生面孔,竟觉得这好像已经不再是巴斯德的那座医馆。 其实,这还是那座医馆,它和百望山一起一动不动地留了下来,它们一起静静地伴着斗转星移,看那岁月变换模样。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