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连夜逃婚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得知家里让她联姻,温凝连夜跑路。 联姻对象是谁不好,偏偏是跟她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宋子邺。 宋子邺这人优缺点都很明确。 优点,脑子缺根弦。 缺点,脑子缺根弦。 无奈大人眼里他们是郎才女貌,两小无猜,非要给他们拉郎配。 飞机落地澳岛,温凝推高墨镜看了眼手机——上面显示一串未接,果然被打爆了。 温凝向来八面玲珑,又能屈能伸。 她回拨过去直接一个滑跪:“妈妈我错了!” 对面一肚子话到嘴边瞬间静音。 半晌,何芝无奈道:“错了就回来。” “回来我就得和宋子邺结婚吗?”温凝用可怜巴巴的语气,“我都听到了。” 近两年爷爷身体越发不好,一家子孝子贤孙都在觊觎那笔庞大遗产。 温凝路过客厅,听到她日理万机的爸爸居然有空关心她私事,他说已经和宋家谈妥,安排两家小孩尽快走到一起。 两家联姻早生贵子,老头死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遗产。还说她总归要嫁的,不如嫁得其所。 至于宋家。 宋家有两个儿子,长子宋清柏常年不在国内,说的肯定不是他。次子宋子邺,就是温凝那个缺根弦的青梅竹马。 两人从小见证对方所有糗事。 放在温凝这,就是多年的姐妹长出了男人的东西。 这对吗? “妈妈,我都说了我跟宋子邺不来电。我连他穿开裆裤的样子都记着呢。”温凝抱怨。 “感情可以培养。” “嗯嗯嗯对对对。”温凝点头,“所以这不是想着一起出来度个假。我们一定会好好培养的~” “你去的是澳岛。”何芝说,“我怎么听说宋子邺连夜飞了夏威夷?” “……” 狗东西,就说他要坏事。 温凝深吸一口气:“我就是先飞澳岛买个包,之后再飞夏威夷。” “是吗?”那头何芝没拆台,只说,“我联系了你姑姑,这会儿应该到机场了。你在澳岛听姑姑的话,别乱跑。” 姑姑多半是澳岛的眼线。 但温凝见好就收,只要没让她立马调头飞回去就行。她乖巧点头:“我肯定不乱跑。我发誓!” 发誓管用的话天底下被劈死的渣男多了去了。 她说着三指对天。 天清气朗,老天半点没有要打雷的意思。 这通电话挂断,紧接着又来一通。 温凝看着屏幕默默抿唇,这次是她爸。不出意外,会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父女关系变得水火不容。 温凝记得小时候温正杉也是会抱着她旋转,举着她让她坐头顶的呢。 她恹恹地靠坐在行李箱上,接起电话:“爸。” “你现在立即给我回来!”温正杉强压怒气,声音震得她耳膜发疼。 刚才对着何芝还能迂回婉转,一对上温正杉,温凝突然开始破罐子破摔:“不回,我不嫁。” “胡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家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互相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哪里满足不了你?我只说一句,要是还认我这个爸,今天晚上的飞机,我让秘书给你订票!” 为什么每次生气台词都是认不认他这个爸呢?这事儿也不是她想认就是,想不认就不是的啊。 “我回又怎么样?”温凝道,“宋子邺也不在京城,要是光我一个人回去眼巴巴等着,人家不说您上赶着嫁女儿吗?我们家不要面子啦?”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 温正杉软肋被戳中,语气松了松:“姓宋这小子也是胡闹。” “这样吧。”温凝顺驴下坡,“宋子邺要是回了我马上就回。” 说完这句,她立马给宋子邺发微信。 ——我这搞定,你抗住。回京城你挨打的时候我一定给你求情。 宋子邺人肯定还在飞机上,没回。 温正杉大概要和宋家虚情假意去,利落挂了电话。 温凝提起一口气,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她这张脸是父母年轻时优点的结合,一个息影女明星,一个风度翩翩成功商人,给她的总不会赖到哪去。 可就是这张脸,在家里却讨不到半点好处。 调整好情绪,温凝走出机场。 这机场小得可怜,几步就到门外。 说来接机的姑姑果然已经到了。 温凝老远听见姑姑喊她,声音伴随高跟鞋的踢踏一下拉近到了身前。 “打你电话一直不通,还好我眼睛尖。”姑姑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一下放大在眼前,啧了声,又将人拉远了看,“你爸妈怎么养的?一段时间不见又靓得我眼花。” 温凝墨镜一摘,露出明眸皓齿的笑。 “再靓哪有姑姑靓,姑姑没到澳岛之前,京城哪个富家子弟不对姑姑魂牵梦萦?” “就胡诌。”温心仪一边说着一边开心到眉眼都起飞,“走走走,饿不饿?跟姑姑回家吃饭去。” 从机场到家,总共才五分钟。 这套位于半山的高档住宅独占地利,往下便能俯瞰城市中心。纸醉金迷的夜色此刻刚刚掀起一个角。 温心仪让佣人冲了咖啡,晚餐也送到露台。 海风微湿,春日里潮气温吞。 这个季节澳岛的风和京城能把人刮得天旋地转的妖风截然不同。 温凝终于多了些逃出生天的松弛。 “你妈妈说你不想结婚,所以跑这避难来了?” 不知道姑姑站哪一头。 温凝统一口径:“我就是过来买个包,买完了还得飞夏威夷。” “我看你别飞夏威夷了。”温心仪慢条斯理地说。 “那可不行,宋子邺在那。” “跟姑姑还装?”温心仪压低声,“我不当京城的眼线,你也跟我来句实话,你和宋子邺,真看得对眼?” 说良心话,姑姑挺讲义气的。 小时候温凝受电视里公益广告启发,别人给爸妈端洗脚水,她舀了马槽里的水孝敬亲爹。 姑姑眼睁睁看着,半点没告发她。 这会儿听着也不像套话。 温凝开了条口子:“确实差点意思。” “宋家那小子我听说过,傻憨憨的,我猜他就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倒是他哥……”温心仪说着微顿,果然发觉温凝眉梢跟着轻微动了一下。 于是紧接着说:“宋清柏倒是凑合。” 提到宋清柏,温凝忽得坐不住了,眼皮下垂,去看一桌子的菜。 “宋清柏没消息?” “不知道,他在京城时间不多。”温凝说。 温心仪顺着往下推测:“该不是在外面自己找了,所以宋家才不着急吧。” 温凝维持着表面镇定:“不知道。” “你呢?”温心仪突然转回来,“怎么不自己谈一个?” 想到京城那群纨绔,温凝就头疼。 合着那么多男的,不抽烟不酗酒洁身自好这三项基本条件一列出,就剩宋家那两根独苗了。要知道,这只是最基础条件,真没挑的空间。 至于宋家俩兄弟,宋子邺不行。 宋清柏吧…… 他的确…… 温凝脸色微热,想起误闯宋清柏卧室的那回。胡桃木地板上微湿的脚印,匆忙扯过的灰色浴巾,还有转瞬即逝错愕的眼。男人矜持又孤傲地站在那,像蒙蒙春雨里长出的一段翠竹。 温凝重重拍了下脸。 如果不是事后他用长辈的语气告诫她下次记得敲门就好了。 第2章 人上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心仪看着温凝脸蛋上的多姿多彩,该猜到的也猜得差不多了。 她拍拍对方的手:“你要是打算去夏威夷,姑姑给你订票。要是不想去呢,姑姑还是给你订票。” 温凝眼睛眨了一下。 温心仪道:“明面上总得把京城那边糊弄过去。” 温凝撒娇的声音刚刚开了个口,温心仪拦住:“停,姑姑也有忙请你帮。” 温凝立马乖乖挽住温心仪的手臂:“我肯定为姑姑肝脑涂地。” 这才是贴心小棉袄。 顶着这么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就算往她爸茶杯里加涮马水都不忍心阻拦。 不像自己家那个。 想到亲闺女,温心仪就头大。 “这段时间你在澳岛,就帮姑姑开导开导月皎,劝她趁早断了去美国的念头。” 陈月皎是姑姑独女,平时看得跟个眼珠子似的。 温凝诧异:“月皎要去美国?” “嫌澳岛小,玩腻了,天天嚷着要去自由美利坚。” 话刚落,远远传来大门落锁的声音。 “妈——” “喊什么喊。”温心仪头疼。 “妈咪我那条皮裤你别不是给我扔了吧我那是要演出用的啊!”陈月皎脖子上挂着耳机,探出半头赤橙黄绿青蓝紫彩虹色的头发…… 温凝没忍住,一口芥末呛得眼泪直流。就这样,她还不忘见缝插针竖了根拇指:“好看,时髦。” 陈月皎一下扑了上来:“姐,你怎么来了?我就说好看吧!妈咪半点审美没有非说我把调色盘扣脑袋上了,姐,你眼光绝对是这个!” 说着她竖起拇指,和温凝的手指摁在一起。 温心仪头都胀了:“别惯她。” 陈月皎一来,成功挤到温凝身边。 “姐,你这次待多久?” “看家里什么时候抓我。” 陈月皎给了一个秒懂的表情:“我妈也是,老管我,还给我设门禁。你记得上次来没吃上的糖水不?今晚还早肯定没问题,怎么样?这就走?我带你吃去!” 华灯初上。 璀璨大道贯穿城市中心。 她们要去的那家糖水铺在老城区,跑车向着城市极尽繁华的反方向疾驰而去。 开了两三个路口,陈月皎觉得奇怪:“今天车怎么这么多。” 温凝往窗外看。 红绿灯口同她们一起等待的是一列整肃的黑色车队。路灯一盏接一盏倒映在锃亮的车衣上,反射出金属冷质的光。 头车没有装饰鲜花也没有锦缎,不是婚车,倒像是电影里大人物出行。 在京城能这个排场出行的人多半会提前封路,很少有近距离观瞻的机会。温凝撑着脑袋靠在车窗上,百无聊赖地看着。 风从半开的缝隙里钻进来,温吞吹起她长发。 陈月皎正要和她说话,一扭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中世纪油画。 斜倚窗户的美人,绸缎般柔顺的长发,还有那盏恰到好处给画面镀了一层金边的玉兰灯。 “姐。”陈月皎张了张嘴,“我突然觉得我这辆车有点配不上你。” “知道了。”温凝郑重点头,“回去我哄哄姑妈,让她给你买辆新的。” “……” 陈月皎挠挠鼻尖。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正中下怀。 旁边车队不知不觉中开出大半,她急忙踩着油门追了回来。老城区道路狭窄,很快变成单车道。落在旁边车队眼里,这辆红色跑车就成了冷不防插进车队、七进七出的刺头。 司机狠狠啧了声。 男人轻漫的嗓音从后座传来:“小钟,耐心些。” “屿哥,不是我没耐心,是那人开车实在横。要不是您在车上,我早撞他个扑街仔。” 男人慢慢抬颌,在后视镜里露出略显苍白的皮肤和浓郁的眼。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很难让人转开目光,大概是五官过于和谐,总勾得人多看几秒。但此刻绝不是因为这个,是他过于深重的眼神叫人发怵。 小钟舔了舔唇,耳朵听到那人用慢条斯理的腔调继续告诫他:“在外做事讲究低调。平时怎么说的?” 他飞快坐正:“知道了屿哥。” 后座男人没再说话,视线却飘向窗外。 那辆红色跑车再度与他们并行。 车窗半开,温风拂面。 坐在他另一侧、一直闭眸的人忽然睁眼:“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在自己地界还这么谨慎。” “小心驶得万年船。” “难怪我家老头那么喜欢你,还说你最像年轻时的他。刚和你说的别忘了啊,过几天家里摆宴,家妹生日,你……”见对方没反应,那人将手搭过来。 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身前男人卓绝的侧脸,还有耳骨上一点浅痣。 于是问:“阿屿,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3秒,2秒,1秒。 绿灯。 引擎声卷着热浪将红色跑车推了出去。 “没什么。”谢之屿单手撑颌,不疾不徐地收回目光,“在看风。” 风有什么好看的何氿不知道。 何氿只知道谢之屿这人时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于是落在底下人眼里,他就显得格外难猜。这是美化了的说法,讲难听点,叫阴晴不定。 可他有一点特别好,就是谨慎。 交在他手里的场子从没出过问题。 自家老头偏爱他偏爱得厉害,何氿有时甚至怀疑他才是亲儿子。 想到前几天自己办砸了事情挨骂,何氿心烦。 他重新闭上眼:“你去糖水铺我就不奉陪了,那地方抻直腿都费劲。” 谢之屿倒很客气:“给你打包一份?” “谢了,不用。” …… 路窄,街边又停满了车,跑车只好在距离糖水铺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停下。 这个点,老旧门牌下还排着长队,几乎延伸到街角。 温凝用“这合理吗”的表情看看陈月皎。 “小场面,看我的。” 陈月皎说着努力在人群中寻找,终于找到一个穿机车服的男孩。 她一掌拍下去,男孩抬起玩手机的脑袋:“怎么才来?” “这话该我问你吧!”陈月皎无语,“我让你早点来排队,你就占了个21号?” “21怎么了?21也是我连滚带爬赶过来占着的。”他说着视线往温凝身上一斜,“……我丢,港星姐姐。” “文明点。”陈月皎拎他耳朵。 “你,这就是你姐啊?”男孩打着磕巴问陈月皎,“你姐是不是演过什么香港电影?我觉得好眼熟啊!” 神经。 陈月皎给他一个巨大白眼:“现在怎么办吧!” 前面少说还有20个人,男生忽然充满表现欲,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 “靓仔唔好意思啊,我们赶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发钱,直接排到等候的第一桌。 温凝看了看表,才过去30秒。 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 那不如她给宋子邺再发点辛苦费?让他多坚持坚持? 也不知道现在宋子邺到夏威夷没有,能不能扛住他们家长辈的狂轰滥炸。 他这个人,从小就没什么用…… 什么都没干正在飞机上呼呼大睡的宋少爷忽然惊醒,后脊发凉:“空姐!我要毯子!” “先生,这是您的毛毯。” “再来一份杨枝金捞。” …… “——还有杨枝金捞!” 小小的店面,男生一嗓子就把全店目光吸引了回来。 陈月皎给他脑袋上来了一记暴扣。 “有病啊这么大声!” “我不是怕姐姐饿了嘛?姐姐人呢?电话接这么久?” 这通电话,温凝原本想敷衍几句快速挂掉的。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分两种,一种是青梅竹马,宋子邺勉强能算。另一种呢,则叫做天敌。 温凝和此刻正在电话那头嘴巴叭叭不停的人属于后一种关系。 离开京城不到半天,消息居然已经传遍了朋友圈。导致天敌第一时间跑来“真诚”问候。 无人的小巷,电话里银铃般的笑声传得很远:“关心你啊,听说你真要嫁给宋子邺啦。这么多年好辛苦哦!我打电话呢就是想告诉你,前几天我攒了个局,一不小心把清柏哥给请来了。缘分这个东西,有时候十几年不如十几天!你辛辛苦苦铺路,我随随便便一个电话。” 大概是风冷,温凝搓了搓手臂:“哦。” “那个局本来也想请你的,但你知道,你来的话清柏哥说不定又找借口不在。他是不是在躲你哦?其实我不太明白啦,他那个人明明很讲社交礼仪的。回头我会帮你在他面前多说好话。” “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你啊,唐茵。”温凝对天翻了个白眼。 “不谢不谢!你知道吗那天宴会他还给我带了礼物。我不是喜欢香插嘛,他特意找人订制了一块碧玉远山,说很衬我的……” 巷道的光打在温凝半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把电话挪远了些,上面唐长老三个字显得刺眼。 风有点冷,还有完没完? 到底要拉她讲到什么时候? 在对方详细描述那块香插的空档儿,温凝终于没忍住:“我是你爹吗?这么喜欢事事禀报。” 对方显然被呛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句之后,温凝听到身边传来一声轻笑。 她扭头,昏暗小巷依旧无人。 于是重新对着电话道:“没事我就挂了。” “温二水,你怎么这么粗俗!麻烦你搞搞清楚。你攀上的姓宋不是姓崔。你凭什么敢这么狂?” 京里有固定的圈子,他们这些从商的往日聚在一处莺歌燕舞,可另一些鲜少抛头露面的才是真正的人上人。 崔家就是其一。 尤其是崔家独孙二十九未婚,平时少不了被人当肖想对象。可惜门庭差得远,一般只能过个嘴瘾。 但温凝现在心情不大好。 “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 “认识谁?”唐茵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崔家那个?呵,好好笑,你就编吧!” “我本来不想这么高调的。”温凝叹了口气,“他左边耳骨上有颗小痣。肋下也有一颗,浅棕色。那你猜我跟他熟不熟?” 第3章 话事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照理说温宋两家足够家大业大了,却还是离人上人差了那么一点。 别说平时没机会玩在一起,就是见,谁也没真正见过崔家那位。 对方耳骨上的痣是谜,肋下更是。 见温凝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唐茵抿住唇,心里一下子没了底。 随着电话挂断,包厢里其他声音也同时静了下来。如果没看错,这位大小姐吃瘪了。 几个常在一起玩的富二代纷纷凑过来:“怎么了?没看上热闹?” “早说你别惹温凝,她又不是吃亏的性格。说说吧,她讲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唐茵绞了会儿手指:“崔家那位你们谁见过?” “拜托,可别为难我们几个了!我们哪儿有资格跟人家玩啊。” 是啊,圈子不同。 他们还不够格。 唐茵低着头自言自语:“那就是说没人知道他耳朵上是不是真的有痣了……该不是唬我吧……” “耳朵痣?你想知道这个?” “你有办法?” “下个月崔家不是要办慈善晚会吗?花钱的场合咱们还是能去的,要是运气好,碰上那位出场——” “啊,是哦!”唐茵如梦初醒。 这头温凝挂了电话,心情再度飞扬。 她了解唐家就跟唐家了解她一样,哪条生意线都搭不上姓崔的。 但她运气比唐茵好。 几年前她凑巧碰见过崔家的人。在医院寒得渗人的走廊上,温凝见到院长亲迎,叫着“崔太太”和“少爷”。 她回头,看到了冷白光线下,那人位于耳骨的痣。 倒不是那颗痣有多显眼,而是他碎发及眼,又戴着口罩,视线实在没地方落点,最后只能停在裸露的皮肤上。 那颗痣就是当时仅存的印象。 至于小腹,她编的。 又不会有人跑去亲自验证。 她将手机丢回裤兜,舒畅地伸了个懒腰。余光瞥见巷口有一点猩红晃了过去。 温凝眯眼去看,什么都没捕捉到。 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 刚才是有人在这抽烟? 想了一瞬,她便无所谓地收回目光。澳岛和京城十万八千里远,包不出事的。 这么想着,她步履愈发轻松。 那间小小的糖水店依旧灯火通明,照亮了巷口方寸之地。却不知何时,街边停满了黑色轿车。她慢下脚步,推开那扇老旧玻璃门。 “喂靓仔,(*&%……T*)” “靓女,%^$#*&^(*&()(_*)。” 店内同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门面狭小,人声鼎沸。老板叼着旧报纸卷成的假烟穿梭其中,嘴唇翻动,讲着她听不懂的粤语。看到她回来,老板用下巴点点满墙合照,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大明星,来一张啦。” 哦,差点忘了。 刚出门前老板把她错认成了哪个明星,非要拉她合影。 温凝心里盘算着一会冒充李嘉欣还是谁,一边无奈点头。 余光一落,忽然停在门边。 店内喧嚣不减,靠门这处却异常清冷,仿佛成了人为划出的一片孤岛。她正站在孤岛边缘,近距离观摩一出几步开外的热闹戏码。 温凝扭头。 无论是谁来都得拼桌的店铺规矩被打破了,外边长龙依旧,门口那张长条小桌却只孤孤单单坐了一个人。 几步之隔,保镖背身而立。 她透过肩缝,看到正在桌前安静用一碗绿豆沙的人。 仅一个侧影,温凝便眯起眼。 这人她见过。 大概数月之前,她在温正杉的书房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严格来说,是她单方面见过对方。 当时温正杉正与他说事。 他靠在黄花梨木的椅背上,双腿懒散交叠,手指随着温正杉说话的速度一下一下敲在扶手上。 大概是坐得太久了,温正杉说“如果不够我可以再添”的时候,他收回那只不断敲击的手,搭在后颈处活动起了筋骨。 他没回头,声音却直直朝门外来。 “有人。” 即便温凝以最快速度退出走廊,装作刚出现的样子迈上楼梯,她仍觉得自己已经暴露了。只是那人似乎没将她早就出现在门外这件事告诉温正杉,于是温正杉罕见地没对她动气,只是皱着眉头说:“下次爸爸谈事时,打内线进来。” 她透过门缝,再次看向那个侧影。 而此时,同样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正安静地用着一碗绿豆沙。 随着压肩的动作,头发落了几缕到眼前。黑衬衣,黑西裤,黑皮鞋,整个人浓郁得如同日光下化不开的阴影。 温凝与保镖擦肩而过,坐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如果非要给她找一个来澳岛的理由,那么眼前的男人就是其中之一。 毕竟逃婚逃哪儿不行,和宋子邺去夏威夷还能省掉更多麻烦。 可她偏偏往澳岛。 也偏偏在落地第一天,还一筹莫展的时候,就碰到了最想碰到的人。 温凝不动声色坐下,脑袋往门的地方偏了偏:“他谁?” 陈月皎没说话,倒是她旁边的男生小声开口说:“谢之屿。” “谢之屿又是谁?” 陈月皎继续摇头。 而男生则反问道:“姐姐,你应该知道澳岛最兴旺的产业是什么吧?” “知道。”温凝托起腮,“那些产业是他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 男生摸了摸鼻子,声音压得更低:“他替人办事,所以算明面上的话事人。” “哦,话事人。”温凝想了想,“他在澳岛很厉害?” “是。” “交际圈也很广?” “那肯定。” 温凝托腮的手轻轻敲击脸庞。 “反正据我所知,澳岛没人敢惹他。姐姐你最好别——” 话还没说完,温凝已经起身。 “啊喂,姐姐你要去哪?” 温凝弯起眉眼,朝一脸无措的小男生笑了下:“这么厉害的人脉,当然是去认识一下啊。” …… 桌上绿豆沙已经见了底。 谢之屿搭在匙柄上的手指点了点,很快保镖将单独打包的那份拎了过来朝他示意。 他抻直腿,刚打算起身。 “哎,帅哥。” 谢之屿皱眉,他已经很多年没被这么低级的搭讪方式搭讪过了。何况这是在澳岛,就算不认识他,也应该认识街边那一溜三地牌照。 眉骨下,沉黑的眼缓慢抬起。配合匙柄和瓷碗相撞,很清脆的一声。 一抹风忽然闯进他视野。 大概是为了闪躲保镖,女人略微弯腰,以一个灵巧的姿势从保镖张开的胳膊下探身,手举到脸旁,四指微微弯曲:“嗨!不认识我啦?” 他应该认识吗? 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不是本地人。 谢之屿盯着她看了几秒,起身离开。 “哎不是吧,记性这么差?” 保镖将人隔绝在外,警惕地拉远距离。显然,谢之屿没有攀谈的意思,只留下冷淡的背影。 展开的双肩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挺拔,远比坐在那气势强大。 温凝被拦在数步之外,不由地抬高音量。 “谢之屿!” 这一声落下,店里忽然静了下来,食客们纷纷转头,噤若寒蝉。 第4章 赌博游戏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名字取了是用来给人叫的。 但这些年,谢之屿这三个字极少完完整整出现在别人口中。底下人叫屿哥,何氿和他家的人习惯叫他阿屿。 真正动用名字的时刻,多半是某些局上,同对方握手时淡淡一句“谢之屿”。 这时对方多半会客气地说,以后那就劳烦谢先生多关照了。 阿屿。 屿哥。 谢先生。 谢之屿在诡异的沉默中缓缓转身,嘴角扬起浅显的弧度,如同谦谦君子一般停在她面前。 他俯身:“这位小姐,有何贵干?” 话落,店内食客从当机状态回过神来,宛如进入状态的群演,一切再度变成先前喧闹的模样。 温凝拧了下眉,余光瞥见陈月皎和她的朋友。 这两人还没恢复过来,两张嘴阿巴阿巴张着夸张的弧度。 不怪他们,要不是自己有一套独特的小方法,同样抵不住眼前人的气场。 而这个方法是当你察觉到自己和对方并非旗鼓相当时,只要集中注意盯着对方五官的其中之一,潜意识就会屏蔽掉周遭骇人的气场。譬如现在,她盯着对方的嘴巴,脑子里只剩下——看起来好软,想…… “……想问你。”她凛了凛神,“想问你一件事。” “问我,一件事?” 谢之屿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难理解这句话。温凝歪了下脑袋,这句话有这么难懂吗? 可他嘴唇看起来真的好软,虽然唇色淡了些,没什么气色,但配合这副五官,莫名给人一种病美人的感觉。 ……又跑偏了。 温凝重新思考几秒:“我的意思是,有偿的,你可以开价。” 这句话更好笑了。 谢之屿认真地看了她片刻,眸光下敛:“打听过市场价吗?” 市场价? 温凝摇头。 但只要不是太离谱,她都付得起。 对方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节修长漂亮,和他这张脸一样赏心悦目。 温凝盯着那根手指。 “一万?” 谢之屿没说话。 她又说:“一百?” “……” “一千?” “……” 温凝眨眨眼:“总该不是一条命吧?” 不出意外,保镖眼皮子跳了一下。 而站在她面前的人则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法治社会,小姐。” “我开玩笑的。”她顺势说,“所以价码到底是多少?我猜不到。” “要看你想问什么。” 说完他转身,自顾自提着袋子往外走。塑料袋与西裤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窸窣窸窣,像邀请她同去的讯号。 温凝回身,问一脸呆滞的陈月皎要了个硬币,随后大步追了上去。 “你不想问我是谁吗?”她越过保镖,仰头道。 对方单手抄进西裤兜里:“这位小姐。恐怕我不问,你照样会告诉我。” 说的也是。 温凝朝他伸出手:“我姓温。温正杉的女儿。” “温小姐。” 他点头,却没有跟她一样将手伸过来,反而自顾自继续往前。 温凝定了几秒,甩甩手腕收回。 “几个月前我在家见过你。”温凝说,“当时我爸爸有事找你帮忙,我听到他给了你报酬。” “所以?”谢之屿停在原地。 “他给你多少?” “温小姐感兴趣的话,可以回去问令尊。” “我也不是非要知道。就像你说的,我只是估估市场价。所以价码合适的话,你会接我的生意吗?”风从面庞吹拂而过,温凝忽得闻到身边浅淡的烟草味,她下意识又说:“你刚在巷子口抽烟?” “听起来这像是另一个问题。”谢之屿道。 “Ok,当我没问。”温凝耸了耸肩,“那我们说正事。如果我想知道那天谈话中我爸爸说的人是谁,是什么价?” “客户隐私,温小姐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说的是。 温凝本就没觉得能这么轻易得到答案,闻言只是点点头。 来澳岛除了逃婚,还有件更重要的事——那天在书房门口,听到的几句谈话让她心中隐隐拼出一个猜测。 澳岛有一个人,一个让父女关系越来越易燃易爆,让她不得不早点嫁人退出家庭财产竞争的人。 而那个人在温正杉的委托下,现在正由眼前的男人保护。 温凝原本只是抱着猜测留在澳岛,寄希望于慢慢打听,一步步来。谁知道老天直接把最捷径的路送到了她面前。 这怎么不算一种天命? 如果连老天都帮她,必然不会将门关死。 于是她说:“那天你明明早知道我在门口,却没拆穿。所以我赌一把。” “赌我好人做到底?”谢之屿扬起唇角。 “不行吗?”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不远处停在街边的黑色轿车缓缓滑行而来,保镖小跑着上前开门。 温凝猜测留给她游说的时间不多了。 她举起手:“我这里有一枚硬币,我们来猜正反。要是我猜对你就回答我,报酬我照付。要是猜错我就不缠着你了。” 谢之屿轻笑出声:“温小姐,不觉得这个游戏有失公平吗?” “有吗?” “无论猜对与否,都对我没好处。” 温凝认真地点点头:“啊,原来你喜欢我缠着你。” “……” “那我改一下条件。”她说,“如果猜错我就继续缠着你,直到猜对为止。这样公平了吧?” 有意思。 偷换概念,胡搅蛮缠的一把好手。 谢之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局定胜负?” “成交。” 温凝用拇指抵着硬币一角,向上发力。 很轻微的叮—— 硬币光芒在老旧灯泡下快速翻转抛向天空,留下一道微弱的光弧。 啪得一声手掌相合,温凝将硬币按在掌心。 “我猜……”她思索片刻,“是正。” 话落,掌心挪开一条缝,光亮从指缝中倾泻而出——帆船图案,果然是正。 温凝眸光亮了起来。 正要说话,谢之屿打断她。 “三局两胜。” “……” 毕竟有求于人在先,温凝抿抿嘴。 她重新抵住硬币,又是叮一声,光弧再度凌空翻转。 啪—— “这次,我猜是反。” 说着温凝相合的掌心用力贴在一起,像祈愿一样揉搓数下。手掌缓缓移开,果然是个反。 她心口刚松,对上那双沉郁的眼,不自觉紧张起来:“不准说五局三胜!” 谢之屿没说,露出几分懊恼的情绪。 虽然这种情绪在他脸上显得违和,但看来他没那么玩赖。 “我赢了。” 温凝扬起下巴,得意地看着他。 男人还是那副表情,后背却慢慢舒展开,一派松弛。他笑了下:“可是我也没有答应过,赢了会任你宰割。” 温凝的表情倏然僵在脸上:“是你说一局定胜负的。” “我只是突然想玩猜硬币,仅此而已。” “……” 的确,他没有明确答应过她的条件。 他只是用了暗示。 温凝一口气在胸腔里慢慢泄了,不过无所谓,她也不是全然光明磊落。 看着他坐进车里,她抿住唇。一回生二回熟,知道对方是谁,机会就变多了。 正这么想着,车窗在她面前降了下来。 “对了,温小姐。” 温凝望过去。 “我不是你认为的什么好人。”男人好心提醒,“温小姐还是别太相信陌生人了。” 第5章 光风霁月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车子直行向前。 狭窄拥挤的街道,老旧的防盗栅栏窗,延伸至街心的门头招牌,这些都被甩在身后。 直到落在后视镜里的那道纤细身影远了。 保镖回头说:“屿哥,她出老千。” 后座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知。” 也是,连他都看出来了,谢之屿怎会不知? 保镖默声向前。 没过多久,忍不住再次扭头:“要不要回去——” “不用。” 另一边。 看到温凝全须全尾回来,陈月皎才把一直张着的嘴巴合上。她旁边的男生跟着磕磕巴巴地问:“姐姐,你,你原来和他认识啊?” “不认识。”温凝如实回答。 “那,那……” “你刚说他在澳岛手眼通天,所以呢,我有点事想问他。” 男生咽了下口水:“问到了吗?” 温凝摇头:“嘴巴还挺紧。” “……” 嘴、嘴巴紧?救命,这是对谢之屿的评价吗?她怎么敢的,那可是在澳岛呼风唤雨的谢之屿啊!!! 男生舔舔干燥的唇,后撤一步重新打量温凝。 如今除了漂亮,她脸上还写着另外两个字:勇猛。 这位勇猛的姐低头尝了一勺杨枝金捞,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递给陈月皎。 “对了,还你。” 陈月皎呆愣愣接过,眼神忽然顿住:“姐,你手怎么了?” 男生跟着陈月皎一起看过去,这才发现温凝掌心有一块晕开的红斑,像是用手掌擦拭过血迹。 对啊,那可是谢之屿。 怎么可能什么代价都没有。 可是五根手指都齐全,血是从哪来的? 他这么想着,从身上摸出纸巾,却听到那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啊,没事,口红印子。” “口红?”陈月皎摸不着头脑。 怕陈月皎听不懂,温凝索性拿出口红,当着她的面在硬币反面上抹了个印子,而后问:“猜正猜反?” 陈月皎虽然不懂温凝要做什么,还是张口:“我猜……” “等等,都没抛呢。” 温凝说着将硬币抛向空中,紧接着手掌一合:“现在猜吧。” “反。” 温凝摇摇头:“应该是正。” 手掌打开,答案果然是正。 紧接着又抛丢二次,温凝继续猜正,陈月皎猜反,答案还是正。 陈月皎瞪大眼睛:“不能吧,我运气这么差?” “你还没看出来吗?”男生无奈道,“硬币在半空翻转的时候,你只要注意有口红印的那一面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我看不清啊。”陈月皎嘟哝,“再说,如果开奖是反,岂不是大家都看到那个口红印了。” “所以我会提前擦掉呀。”温凝弯起眼,她将手掌摊在陈月皎眼前,“口红印就是这么来的。” “……” 默了半晌,陈月皎说:“如果第一把就是反呢?” “那我就尽量把游戏控制在一局。” 男生终于忍不住插嘴:“姐姐,你刚出去,不会就是跟他玩了这个游戏吧?” “对啊。” “他……愿意玩?” 温凝抽过纸巾,一边擦拭自己掌心一边说:“深谙赌场规则的人是不会让自己置身赌局的,但同时,平时敢这么跟他玩的人无限趋近于零。” “所以出于好奇他也会跟你玩一局,看你想做什么。”男生推测道。 “真聪明。” “那你赢了?”他问。 “赢是赢了。” 这么说一定会有转折,两人静听其变。 温凝撇了下嘴:“但他赖账。” 话落,男生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是,有人敢和谢之屿赌也就算了。 还说谢之屿赖账??? 有点魔幻,有点看不懂了。 他怀疑昨天熬夜伤了神,现在听到的都是幻觉。 老板好巧不巧这个时候凑过来:“大明星,讲好一起合照的,到时候我把照片贴在当中介个位置,你说好唔好啊?” “OK啊。” “哇,你的字也好靓啊!李——”老板拧起眉头思索那一行龙飞凤舞的签名。 温凝将笔抛了回去:“李嘉欣。” “……” 果然是幻觉。 …… 回去路上,陈月皎犹豫再三,还是在某个红绿灯口说:“姐,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个谢之屿。但是吴开跟我说,他真不是普通人可以惹的。” “吴开?” “我那个朋友。” 温凝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哦,他怎么说?” “你想啊,能当那种地方话事人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吧?他说谢之屿成天和赌徒打交道,手段好狠厉的。” 这一点温凝认可。 她点头:“无所谓,我又不是和他交朋友。” “可是你有什么事想打听不能找妈咪吗?或者我帮你问我爹地?” 说到这,温凝突然正色:“月皎。” 陈月皎被叫的一激灵:“啊?” “今天的事,尤其是我在这打听什么的这件事,你千万别和姑妈讲。更不能告诉姑父。” 陈月皎犹疑道:“为什么?” 说不清,或许是直觉作祟。 温凝扯了个别的理由:“是我家里私事,你就当家丑不可外扬。” 这么说,陈月皎就明白了。 她点点头:“哦。” 刚想再说点什么,余光突然瞥见温凝半个身子越过扶手箱靠了过来。她一副揶揄的表情:“你和吴开什么关系?” “啊?”陈月皎心里一慌,差点踩到油门,“就,就好朋友啊。” “普通朋友?” “非常普通。”陈月皎用力咬字,“再说他马上要去美国了,我跟他能有什么啊。” 温凝捕捉到关键词。 过了半晌,她靠回座椅,而后故意道:“美国有什么好的?” “吴开说很好玩,他还说等我有空一起。他可以带我去好莱坞,奥兰多,还有拉斯维加斯。” “这些地方也就那样。估计是人比地方好玩吧。” “——姐!” 逗陈月皎可比与人博弈好玩多了,一路上她都红着脸。车子停进地库,她还在这个问题上打转。 趁着没上楼,陈月皎抓住温凝:“姐,你不觉得吴开长得挺好看的吗?” 好看吗? 奶油小生而已。 温凝反问:“如果只讲脸的话,你怎么不说今天那个谢之屿?” “话是这么说啦,但,但他看起来就很坏,很危险。”陈月皎义正言辞。说完,她眨巴一下眼,“不是吧?姐,你喜欢bad bOy?” “怎么可能。” 温凝脑海里闪过另一个身影,而后说,“我喜欢的正相反,光风霁月才是我的菜。” 第6章 缘分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啊啊啊啊光风霁月。 温凝在柔软的大床上翻了几百个跟头,翻得自己头晕目眩。 宋清柏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啊! 居然会看上唐茵! 什么碧玉远山,什么香插。 温凝捂住两边太阳穴,怄得要死。 她和宋子邺从小认识,去宋家的次数都快赶上回家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宋清柏对她主动过。 每次她乖巧喊“哥哥”,宋清柏最多就是远远点一下头,叫她玩得尽兴,别客气。 客气什么客气! 要的就是不客气啊!!! 从少女时的情窦初开到现在,她和宋清柏最最最亲密的一回就是坐在同一张长桌的同一边吃饭。 她的餐巾掉了,宋清柏替她去捡。 可能觉得她失礼,这顿饭没吃完宋清柏就告辞了。 温凝捂住脸长叹一声。 她在宋清柏印象里应该是不断冒失,不停失礼。 尤其是后来撞到他从浴室出来那回。 温凝敢对天发誓,她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这几年宋清柏在国内的日子屈指可数,怪宋子邺神经有问题非要住他哥的房间,怪他们兄弟俩不提前讲一声把房间换了回来。 总之她是无辜的。 同时也大饱了眼福。 啊啊啊啊那个根本不光风霁月啊! 想到这,温凝脚下一滑,从床上掉了下去。 她坐在地上稳了稳心神,双手合十。 色即是空。 第二天中午起来,姑姑母女俩朝她嚯了好几声。 “昨晚捉贼去了?” “认床,水土不服。”温凝恹恹道。 陈月皎偷偷凑到她耳边道:“姐,你该不会是昨晚躺床上才后知后觉自己惹了个麻烦人物吧?” 温凝一下没反应过来:“谁?” “谢之屿啊!” 温凝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昨晚她压根连谢这个姓都没想起来,光远程跟唐茵怄气了。 “今天什么打算?”陈月皎又问,“行街吗?” “我要去买个包。”温凝说。 一说买包,陈月皎兴致大起:“猴啊猴啊,我也要去!” 温凝平时不常来澳岛,但店里就算换几拨SaleS也没人忘记她。漂亮是其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和许多在店里挑一下午的客人不同,她每次来都是几分钟内速战速决。至于什么包配什么货,她心里边门清,不扯皮不试探,将军点兵似的一通配齐。 和温小姐这样的客人相处,提成高,省心力。 得知她要来,店里匆匆备好贵宾间。 “今天什么日子,一下来两位贵客。” “什么日子?”店长说,“当然是好日子咯!” 今天来的两位都是超级vip。 原本是要为其单独清场的,可两人都约好下午到店,两边都不能怠慢,只好隆重准备起来。 店长在门外候着,先候来了一辆红色跑车。 驾驶座的陈小姐她认识,是澳岛商人陈先生的独女。在店里消费虽不及温小姐,同样是大客户。 老朋友似的将两人迎进门,店长二话不说先让人把包拿出来过眼。 “温小姐,到货我第一时间就联系你啦!” 这次的SpeCial Order是拉丝金扣,奶昔白拼焦糖。温凝已经见过照片,看到实物也没有多大起伏。 她随手拍了一张,再加上姑姑给她的订票信息,全部发到朋友圈。 配文:包包到手,下一步,飞夏威夷~ 发完没多久,朋友圈不断跳出点赞提醒。 连何芝都迷惑了,评论:真去夏威夷?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温凝认真回复:妈妈你说的对,感情是需要培养的。不行就当度假。 那边没了声音,倒是已经在夏威夷落地的那位打来越洋电话。 宋子邺:“不是吧,你真来?” “看来你很快活啊。”温凝起身,到一旁去接电话,“落地还假装没看到我消息?” “冤枉我了,姐妹。我昨儿个手机没电。刚充上呢!” “怎么说?”温凝问,“你家催你回去没?” “你甭管,这事儿我搞得定。”听起来夏威夷的风很大,吹得听筒里都是呼呼声。宋子邺大概从室外移动到了室内,扭头对旁边的人说了句“别闹”才回过头说,“你呢?真要来啊?” “假的,糊弄我爸妈。”温凝说,“到时候你发点单人照给我,我把自己P上去。” 对方嘶了一声。 “嘶什么,咱俩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我不打扰你谈情说爱,你得为我的自由保驾护航。” 宋子邺想了一瞬:“成交!” 挂掉电话,陈月皎扭头:“姐,谁啊?” “一个恋爱脑。”温凝言简意赅。 她重新坐回沙发上,却见虚掩的贵宾室门外,店长一边整理鬓发一边疾步路过。 “外面有其他客人?” “是吧。”陈月皎点点头,“刚才你打电话,她说出去接个人就回。” 从前温凝过来,店里都会提前控制客流量,很少有这样接待到一半出去的情况发生。 中途换了其他SA进来送下午茶,温凝借那扇时开时闭的门听到外面响起一道抑扬顿挫的声音。 “到底诚不诚心?怎么我妹过生日,还要我硬拉着你来选礼物。要不我直接替你送了咯?” 另一道说:“不是不可以。” 比起先前那道,这个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像是无所谓,语气毫无起伏。 紧接着先前那人又说:“老头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你要装不懂到什么时候?” “嗯?那何先生是什么意思?” “……” 温凝怔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其中一人的声线和谢之屿很像。 她起身,端着咖啡站到门前。 “我说,你跟我有什么好装的?” “这套马鞍不错,你觉得呢?” “我跟你说正事,你跟我讲马鞍。再说,我妹生日你不会就送一套马鞍吧?这可是配货!” “哦,那垃圾桶?” “……” “乒乓球拍?” “…………” 那道抑扬顿挫声音的主人默了又默,终于气急:“姓谢的!” bingO。果然是谢之屿。 温凝转身放下咖啡杯。 澳岛真的好小。 或者是老天又给她送来一次机会。 她正要离开,被陈月皎从后拉住。陈月皎眨巴两下眼睛,用口型道:“姐,你不是吧?” 脑袋往门的方向偏了一下,温凝问:“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什么?” 老天的暗示都这么明显了。 当然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第7章 好生意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看到有人从贵宾室出来,何氿先是一愣。看清对方的脸之后,他一愣又一愣。 “靓啊!” 谢之屿的注意力这才稍稍从球拍上移过来,抬眸。 他今天依然是一身黑,在亮橙色的店铺中格外扎眼。落在温凝眼里,依然是化不开的墨。 这人真奇怪,明明这么好看的五官偏不爱打扮,昨天是黑衣黑裤,今天依然。不过他衬衣的款式换了一款,更贴身,圈出劲瘦的腰和臂膀上的线条。 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弱不禁风。 温凝盯着他看了几秒。 店长在这时迎上来,满脸歉意:“温小姐,不好意思哦,让您久等。是那款包包有什么问题吗?我现在就可以去帮您解决。” “没有。”温凝笑了下,“是听到熟人的声音,我出来看看。” 店里的客人总共就眼前这几位。 店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既然相熟,那我先不打扰各位叙旧,有事随时叫我。” 温凝点点头。 她往谢之屿的方向靠了一步:“谢先生,好巧啊。” 谢之屿置若罔闻,神色淡淡。 倒是何氿先一步开口:“怎么称呼,温小姐?” 温凝的手与他轻轻一握:“温凝。幸会,这位先生。” “我姓何,单名氿。你和阿屿是?” 温凝保持温婉的笑:“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 何氿那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流转,鸟不悄捅了一下谢之屿后腰:“你不说点什么?” “说什么?”谢之屿这才懒懒开口。 温凝趁机走到两人之间,好脾气地问:“何先生,我有几句话想和谢先生单独说。能向你借走他一会儿吗?” 何氿闻言挑了下眉。 却听谢之屿用毫不怜香惜玉的态度说:“温小姐看来记性不好,忘了昨晚和你说过的话。” 昨晚。 昨晚说的哪句? 是不可能出卖客户隐私那句?还是让她别相信他? 显然何氿也在思考“昨晚”这两个字。 温凝顺驴下坡,小小满足了一下旁观者的好奇心,用无比诚恳的语气对谢之屿说:“昨晚是我错了。” 这句话下来,空气都安静了。 何氿露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表情,反观谢之屿,只是长睫不着痕迹动了一下。温凝眼睛尖,捕捉到了。再望向他,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依然没什么情绪,唇边的似笑非笑,渡不到眼底。 几个呼吸过后,何氿主动让出战场。 “我出去趟,你们先聊。” 望着何氿消失在玻璃门后,温凝才往身后让了让:“喝咖啡吗?” 贵宾室里,陈月皎不见踪影。 温凝看她包包还在,只带了个手机,便没有急着去找。她在沙发一端坐下,将桌上那只SpeCial Order的包包推过去:“刚刚看你们好像在挑礼物,不如选这个,女孩子应该会很喜欢。” 眼前的女人自始至终都用着从容的语气,仿佛天不怕地不怕,但她时不时揉搓指腹的动作却出卖了她的内心。她在紧张,也在强装镇定。 这些虚张声势的小手段,还是他刚混迹社会时玩剩下的。 此刻他更想知道对方打算如何收场。 他坐下,双腿随意敞着,松了袖扣的手腕搭在膝盖上,整个人呈一种微微向前的姿势。这样的姿势让原本就贴身的衬衣收得更紧,露出后背凌厉的线条,也同样给了面前人十足的压迫感。 没顺着她的话题,谢之屿反问:“昨晚怎么错了?” 温凝怔了怔,随后用蹩脚的粤语说:“唔好意思啊,跟你玩硬币的时候我出老千了。” 有意思。 这还是第一个敢在他面前出老千、并且大方承认了的。 谢之屿淡淡笑了一声:“你知道这句话,换作别人是什么下场吗?” 温凝不知道,但她从细枝末节里嗅出点旁的东西。于是问:“所以我和别人不一样?” 谢之屿皱眉。 不知道该说她自信,还是嗅觉敏锐。 作为温正杉的女儿,他的确不会对她怎么样。但其他手段他还是有的,譬如让娇滴滴的大小姐对他敬而远之,哭着喊着说要回家。 “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温小姐,我已经对你十分客气了。”男人慢条斯理,“但凡事有个度,你该懂我的意思。” 温凝看着他的眼睛。 她的确不想和这样危险的人打交道,但离答案最近的路摆在眼前,她挡不住直捣黄龙的诱惑。 细思片刻,温凝笃定道:“如果你和我父亲真是什么牢不可破的关系,昨晚你应该已经把我的事告诉给了他,而他也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叫我滚回京城。可事实证明你并没有。” 中间微顿,而后她又说:“那么,你能和他谈生意,为什么不能和我?我说过会给同样、甚至更多酬劳。” “你想谈什么?”谢之屿的语气漫不经心,“如果还是打听昨晚的事,免谈。” “当然不会,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那天你们谈的人是谁我不强求。”她倾身凑近,“我是想让你在澳岛帮我找另一个人。” “找谁?” 温凝捏紧细白的手指:“找温正杉的私生子。” 谢之屿危险地眯起眼:“你应该知道——” “不,我不知道。”温凝飞快打断,仿佛怕他说出后半句,“他的生意是让你尽可能保护某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和我这桩生意有什么关系。所以这是两码事,互不冲突。你也没有违背生意准则,对吗?” 她心里所有的猜测在对方开口说“你应该知道”的那瞬间一锤定音。 那天在书房外听到的对话并不多,她只是善于假设,至于私生子这三个字,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说出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她早该知道,如果一段关系越处越差,势必有另一段填补了上去。 她是被放弃的那一段。 但她不会放弃自己。 既然谢之屿不会告诉她答案,那她就绕开这个话题,创造一个新的、以她的猜测为基准的新话题。他的反应明明白白告诉她,她赌对了。 温凝扬起下巴,宛如高傲的孔雀: “谢先生,你觉得这笔生意怎么样?” 第8章 春宵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两头赚的生意,怎么不算一桩好生意? 何况谢之屿又不是什么好人。 正因为他不是好人,这种关头他仍然垂着冷白的眼皮,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生意不错,可惜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温凝激他:“谢先生这样的人还会怕麻烦?” “我食五谷,自然和普通人一样。”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 温凝不由地咬住唇。她眼里泛着倔强的光,宛如暴雨中不肯低头的幼枝。 她知道让谢之屿答应下来还差最后一步。虽然她巧妙地制造了表面的漏洞,但底层逻辑依然在那——谢之屿要保护的人和她要找的是同一人。 中间多了她这个变数,就会多一些未知的麻烦。 她仰头:“如果我说我不急着要你帮我找呢?” 谢之屿挑眉:“刚才不还很急?” 温凝摇摇头:“我可以等温正杉答应给你的尾款到账,之后再谈我这一笔。” 那还真是两全其美。 “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在你的生意结束之后。”温凝说,“你只赚不亏。”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如果还是谈不成,温凝也不会继续在他身上找突破。 她相信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大马金刀坐在那,单手撑着头。即便不言语,仍然让人感觉到锋利。如果气场可以具象化,温凝早该知道他是一把黑金刀,无形震慑人心。 可是此刻她却没那么怕了。 温凝把这一切归结为该说的她都说了,接下来只需等待答复。 所幸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谢之屿扬起唇:“成交。” 她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道:“不问价码吗?” “我说过我能出得起。” “跟温小姐做生意真是爽快。”谢之屿伸出手,一派君子模样,“合作愉快。” “愉快。” 温凝的手与他轻轻一握,很快抽回。 她触摸到了掌心粗糙的茧,还有男人烫人的温度。 手垂回身侧,那人又问:“温小姐准备在澳岛待多久?” “怎么?”她警惕地望过去。 他似乎不在意她忽然改变的眼神,淡声说:“需要带温小姐好好体验一下澳岛风土人情吗?毕竟我们现在是生意伙伴。” “婉拒了哈。”温凝道。 她拒绝得太快,谢之屿却只是笑了声。 有事求他的时候一派殷勤,死缠烂打。才达成协议不到一分钟,她就避之如履。 可真有意思。 “那就不奉陪了。”他起身。 温凝求之不得,反正目的已经达成,多一秒她都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如陈月皎所说,这人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气的压力就很大。 但在他起身瞬间,温凝还是喊住他。 “喂,包拿走。” “嗯?” “就当定金。”温凝说,“刚才无意间听到你们是来挑礼物的。这个包再怎么说也比马鞍和球拍好。而且你收了我的东西,我会更安心。” “那就多谢。” 谢之屿拎起盒子随意甩在肩后,几步之后忽然回头:“温小姐。” 温凝站在原地不说话,似是怕他反悔。 男人扯了下唇:“你这个爱听墙角的毛病,怎么也得改改了。” “……” …… 陈月皎回来的时候发现温凝的表情不对劲。 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憋着个大亏。 她弯下腰,用仰视的角度凑上去:“姐,你跟那个谢,说上话了?” “嗯。”温凝有点心不在焉,“你去哪了?” “我去洗手间啊!回来的时候看他在这里,我哪里敢进来啊,只好在店里一圈一圈地逛咯。” 温凝揉了揉眉心:“那挑到喜欢的东西了吗?我来买单。” “还好啦,没有什么新货。” 陈月皎滴溜溜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突然眼睛一瞪:“咦,那个kelly呢?!” “送他了。” “送……送他?!” 与此同时,黑色迈巴赫后座。 何氿同样石破天惊:“送你的?!共度春宵还送你一个包?丢啊,你活这么好?” 谢之屿声音徐徐:“低调。” “……” 何氿缓了一会儿没缓过来:“你昨晚不是去糖水铺了吗?” “糖水铺影响我后半程发挥吗?” “……” 这天聊不了一点。 何氿点燃一根烟,抽了半段回过神:“所以你打算用别的女人给你的嫖资拿给我妹当生日礼物?” “你让我拿出诚心。”谢之屿笑了声,“身体换的,够不够?” “阿忠。”何氿朝前面保镖喊道,“一会下车替我卸他一条胳膊。” 阿忠不说话。 他听到另一边,属于谢之屿的声音穿插而来:“你是谁的人,阿忠。” 阿忠目视着前方:“何少爷,我不当二五仔的啦。” “好样的。”何氿隔空比了个拇指。 他扭头朝向谢之屿:“一会我的人来卸。” 车子抵达目的,何氿下车后就像忘记车上说的话一样。他将烟拧灭,一边朝自己喷了几下香氛,一边目不斜视地问:“一会儿你去解决?” 谢之屿从旁经过:“毕竟是大客户。” “别太狠啊。” 谢之屿没理最后那句,径直抬腿迈上台阶。 九层碧玉阶,向北面海,百川入瓮。 这一道赌场的门象征易进难出。 他没走中间旋转门,而是从另一道小门直入,避开人流直抵内梯。电梯停在行政办公区,一出去,房间里已经有人在等。为首几个穿黑西服的保镖纷纷让开一条道。 “人呢?”谢之屿穿行而过。 “人在包房,断了两根手指。” 闻言,谢之屿沉下眸:“谁让你们动的?” “屿哥,这……这不是常规手段吗?” 谢之屿冷笑一声。 他推门而进,一眼就看到了匍匐在长绒地毯上的中年男人。男人弓着背,整个人呈虾米状蜷缩一团。富贵花的地毯花样和狼狈的身形形成强烈对比,却又诡异和谐,就好像这个人已经成了金钱富贵的养料,被吞噬其中。 “吴老板,别来无恙。” 谢之屿单膝落地停在男人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 听到他的声音,男人瑟缩了一下。 许久,他抬头:“谢……之屿。” “是我。” 谢之屿握住他的手,在断指的位置稍一用力,下一秒,对方发出惨叫。 “这么不小心?”谢之屿皱眉,“手是怎么了?” 他嘴上说着关心的话,却没有松开的打算,反倒借着这股力道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安置在沙发上。 “吴老板,那栋房子还不打算拿出来抵债吗?” “我全家老小就这么一处……一处地方了。” “也是,总不能让你的家人没地方住。”谢之屿偏头说,“找个医生来,吴老板看起来不大好。你们就这么怠慢贵客?” 底下立马有人拔腿出去。 谢之屿这才继续:“听说吴老板还瞒着家人。这一点上,我特别佩服你。” “你敢动他们——” “我当然不会。”他打断,“钱是你欠的,当然得一人做事一人当。” 替他叫医生,又答应不碰他的家人,那个被叫作吴老板的中年人只觉得身上更冷,虚汗一阵一阵地流。他护着自己断了的指,忍不住瑟瑟发抖。因为他想不到这些条件交换之下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气氛就这么沉静下来,直到医生的脚步声从远处跑来。 “替吴老板看看。”谢之屿轻描淡写道。 医生立马上前:“接吗?” “接。” 几声惨叫过后,错位的手指恢复原状。 谢之屿将一沓合同放在中年男人面前,用手指点了点:“这是房契。” 吴老板豆大的冷汗落在额前,仍然挣扎道:“除了房子。” “好。” 这声好落在耳朵里,并没有宽慰他几分。吴老板狐疑地看着眼前人,似乎不解对方怎么突然好心。结果下一瞬,一身黑衣黑裤亦正亦邪的男人分别拍了拍保镖和医生的肩,吩咐说: “你继续。” “你留下。” 他蓦然瞪大眼,什么亦正亦邪,分明是地狱罗刹。 第9章 私人宴会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断指,接指。 隔音那么好的房间依然泄出几声惨叫。 谢之屿站在窗边,点了根烟。猩红才退了三分之一,里面有人出来,附在他耳边说:“签了。” “嗯。”谢之屿将烟叼在嘴边,“真浪费,半根都没抽完。” 他眯起眼,在腾起的青烟中望向远处纸醉金迷。谁能想到半小时前他还在人间游历,半小时后就要在阴暗处替人做这些肮脏的事。 还真是讽刺。 他语重心长地对旁边人说:“下次做事前动动脑子,法治社会。” 旁边人低头:“是。” “取一根雪茄,去跟吴老板道个歉。” “知道了,屿哥。” 签好的房契送到谢之屿面前,他瞥了一眼。好好的纸晕着一团团污秽,不知是抹了鼻涕还是眼泪。他像是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地卷起房契敲了几下窗棱。 “走了。” 谢之屿兀自朝着虚空摆了摆手,头也不回。 电梯载着他下行。 门一开,等着他的是个熟悉身影。 何氿笑眯眯招手:“这么快?才九分钟。” 谢之屿将手里卷成一卷的东西丢出去:“让人失望,口口声声为了家人,我还以为他能坚持更久。” “这些赌徒啊,最喜欢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氿说着展开房契,看到上面的脏污后立马化作满脸嫌弃,丢给保镖。 “嘶。”他甩甩手,“你也不嫌脏。” 谢之屿找了个地方洗手:“房子够抵了?” “差那么一点,不过我们总不能赶尽杀绝。这位吴老板连老婆嫁妆都偷来赌了,哪还拿的出剩下的。留得青山在,才有人慢慢还嘛!” 将手指一根根擦净,谢之屿不置可否。 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皮肤苍白,眼底乌青蔓延,头发也长了,几乎遮到眼皮。于是扯了根皮筋将耳后的头发扎起一束:“何先生还交代别的了没?” “没了。” “嗯,那我回去补个觉。” 何氿像想到什么,笑着拱他的肩:“昨晚上真这么累啊?” 谢之屿没说话,偏头点了根烟。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抿着烟,一路抽一路走。周围喧嚣在他身后倒退,给人一种致命的孤独感。 何氿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瘦骨嶙峋,混在一群老烟枪堆里,看他们抖着腿说着脏话算着手里破烂的牌。 有人往下出一张,他就跟着瞥一眼。 或者冷不防地出手,劲瘦的腕子捏住比他壮许多的男人:“老嘢,出千?” 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明明在抖,抓着旁人的那只却死死扣紧,直到把人盯得骂骂咧咧收回牌。那时旁边人就会说“还是这小子眼尖,让他盯场子绝对公平啦”。也是这个时候,他才会露出一点少年人的得意。 何氿过去给他递一根烟,问他要不要换个更大的场子的时候,他不说话,就像这样咬着烟慢慢走。 最后一寸余晖落入海平线。 何氿跟着他穿过破烂的街道,充满鱼腥味的市场,入夜死寂一般的工地。橙黄,靛蓝,墨,天空的色彩在他身上一一渡过。 他在海风中掸干净最后一节灰。 何氿这才注意到,那是张极其漂亮的脸,漂亮到如果不刻意藏着,或许走不出这条烂街。 在何氿以为他会一直不说话,用沉默来婉拒的时候,他终于出声。 很简单的两个字:“好啊。” …… 回到家,温心仪正在打电话。 她远远朝温凝和陈月皎比了个嘘的手势,继续对电话那头说:“票都订好了呀,还是她主动跟我提的呢。大嫂你就放心吧,澳岛有我在呢。是啊,月皎也不省心,等她们好好聚几天,回头我亲自送。” 原来是替她应付京城那边的电话。 温凝踮着脚轻轻从背后飘过。 陈月皎像模像样学着,还摆了个鬼脸,立马收到温心仪一个眼刀。 等晚上吃饭,温心仪才说:“过几天有个宴会,你们俩都别跑,尤其是你,月皎。爸爸不在家,少给我惹麻烦。还有你这头头发,那天怎么着都给我弄回黑的。” “我这叫五彩斑斓的黑!” “还想不想换车了?要不是看在你姐的面子上我都懒得提。” 威胁很到位,陈月皎立马立正敬礼。 温凝用一根手指指指自己:“我也要去?” “是啊。”温心仪一副母亲难为的表情,语气软下来,“姑父不去,姑姑就指望你看着月皎了。” “什么宴会?”温凝又问。 “是一个生日宴。礼物不用准备,姑姑都帮你们备好了。” 京城各式各样的宴会温凝参加得多了,听温心仪的口气,应该不是什么重要场合。接下来几天,她只是趁着挑妆造,偶尔找陈月皎补一下澳岛的人际关系。 陈月皎知道的不多,但以她平日参加宴会的经验来说,只要认识东道主,打个招呼,然后跟平日里玩得好的几个朋友混在一起就能撑到结束了。 这次东道主姓何,宴会则在半山一处私人住宅举办。 听起来一切都很寻常。 直到宴会当天傍晚,半山开始封路,陈家所住的豪华寓所也只供一条路进出时,温凝才察觉宴会的主人来头不小。 车子缓缓驶入宴会场地。 温凝问温心仪:“姑姑说的何是哪个何?” 饶是她远在京城,也知道澳岛有个姓何的巨商之家。但她之前压根没把这件事和姑姑寻常的口吻联结起来。譬如在京城,要是谁收到了崔家的帖子,那还不提前十天半个月开始预备备啊? 温心仪依然是那副不热络的态度:“是你想的那家没错,但对我来说,结婚交朋友都讲求门当户对。人家客气我们应了就是,我可不指望月皎能和那些人玩到一起去。” “但姑父不这么想,对吧?” 和一个聪慧的女儿讲话就是这么省力。 温心仪自嘲一笑:“所以我就成了夹在案板中间的鱼,一边假装自己清高,一边又不得不携家带口赴宴。” 姑姑在温凝心里是典型的风象星座,特立独行,讲义气,我行我素。她很少会在小一辈面前提这些,以至于温凝常常觉得脱离京城的大家庭后,她在澳岛生活得自由又浪漫。 现实抽了温凝一个耳光。 她看到下车后的姑姑挂回笑脸,如同普通的富豪太太穿梭在宾客之间。白色楼墙外壁映着泳池的波光粼粼,旁人夸赞她的首饰,她露出惊喜又羡慕的表情:“哪里有李太太的靓!” 那位李太太则一脸不屑:“是啊,那种小颗的又碎又不值钱,平时我家保姆看上我都是直接送的啦。” 温凝收回视线:“陈月皎。” 陈月皎没注意到前方,正伸直脖子四处找人:“怎么了,姐?” “走了。”温凝说,“去给姑妈找场子。” 第10章 成家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从小到大参加的宴会多,这时候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只要眼睛一拐,温凝基本上能判断出对方的家境和大致性格。 眼前这位李太太,要么从小被娇宠,真当自己是人上人,要么一朝得势飞上枝头所以眼睛里全是比较。 温凝偏向于后者。 因为前者起码会有家教。 她带着陈月皎一出现,几位太太纷纷扭过头:“哇,陈太太,你家还藏着这么一朵娇花呢?” “是我京城兄长家的。”温心仪笑着招招手,“温凝,过来打个招呼。” 温凝今天的行头全是温心仪置办的,法式赫本风礼服,黑手套,缀一副珍珠耳环。她站在那,长发盘起,露着修长的脖颈线条,高贵如天鹅。 而另一边陈月皎则是水白色流光溢彩的缎面裙,不说话时温婉如睡莲。 一黑一白光是站着,就足以吸睛。 陈月皎开口容易说错话,温凝替她说。一圈招呼打完,她同温心仪道:“姑姑,月皎说你这套首饰还差一件忘戴。” 温心仪摸不着头脑:“月皎?” “是啊,最重头戏的一件。” 说着温凝从手包里拿出一串细长的钻石项链。 一旁的李太太侧目,想不通这么普通的项链和重头戏有什么关系。 她刚想嘲笑,就看到女孩子微微踮脚,将项链当做发饰,缠进温心仪盘好的发髻。钻石链子宛若游龙,在发丝里若隐若现,与身上另外几件搭配得相得益彰。温心仪身上顿时多了几分旁的太太不曾拥有的鲜活。 多亏她本就特立独行,不喜欢用奢牌首饰,购置的多半是自己世界各地淘来的。温凝也能够借此机会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就不枉费月皎的孝心啦!那些小钻硌得她手都破了。” 其中一位太太听出意思来,对着陈月皎惊讶道:“宝贝你亲手设计打磨的?” 陈月皎眨眨眼,满脑子只剩温凝交代的“看我颜色行事”。 所以现在的眼色是…… 她重重点头:“是的!” 周围哇声一片:“哇,好孝顺的。” 她们这个年纪的富太太,除了首饰衣服包包,最能放在台面上攀比的就是各自的小孩。从刚才到现在,李太太却从来没提过孩子,这只能说明一点。 ——她拿不出手。 余光瞥过李太太,果然面色尴尬。 这种场合适当反击一下就行,只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并不好欺负则是胜利,毕竟大家都讲求体面。温凝顺势挽住温心仪的手:“姑妈,我们过去那边玩啦~” 说罢她又朝李太太弯起手指,“漂亮的太太们,你们也玩得开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一句话哄得周围太太们都开心。李太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扯了扯嘴巴:“小孩子去那边啦,吵哦。” 欧陆风别墅二层。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男人抿尽杯中酒,转身回到室内。他今天是戗驳领西服,白衬衣,领口没系,露出干净修长的线条。 何氿看到这身,满意地拍拍手:“我还以为你要一身黑出席生日宴呢!这件不错,好笔挺,哪里做的?” 谢之屿慢悠悠理了下袖口:“阿凤裁缝铺啊。” “……能不能有句正经?” “不要那么迷信洋牌。”谢之屿笑了声,“传统手艺很不错的。” 何氿懒得理他。 楼下宾客渐渐聚集,一人高的宝塔蛋糕终于迎来了今晚的寿星。 他扭头:“礼物送了?” “送了。”谢之屿微顿,“你怎么比何先生还上心?” “因为我就是他派来的。” 两人默默无言。 谢之屿朝他举起杯:“我是哪里出来的你最清楚,我的身份配不上何小姐。” “但老头一心想把你发展成自己人,我也没辙啊!” “所以……”谢之屿眯了下眼,“我现在还不是?” “你跟我玩文字游戏?” 看何氿气急,谢之屿又取过一支香槟与他碰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 楼下不知在闹什么,欢呼声一浪接一浪。他在喧闹声中将高脚杯丢进吧台,头偏向一侧,去凑拢烟的手。 薄烟冉冉升起,他慢慢吐出青雾,抛出一根给何氿。 何氿接过点燃。 “不下去?” “你让我送礼,我送了。何先生让我过来参加宴会,我也来了。” 何氿烦躁:“谢之屿你一碰着这事就装算盘?拨一下动一下?就算你不动,底下那些人不照样把你当姑爷?” 谢之屿抽着烟,神情微冷:“我只把自己当你兄弟。” “小子。一边说自己配不上,一边又那么狂。那可是我妹,一般人我还不答应呢!”何氿重重拍了拍对方胸膛:“阿屿,我也是把你当兄弟。” “那就对了。她是你妹妹。所以你想想我是什么人,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 这话说出口,何氿还真没法反驳。 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是谢之屿在处理。他行事诡谲,手段狠,不怕报复,活生生一头独狼。何溪这样的大小姐绝对降不住他。老头执意这么撮合,明显是把何溪当作一枚收买人心的礼物,不是人,更不是他口中宠爱至极的幺女。 “你的意思是……” “多谢关心。”谢之屿扬了下夹着烟卷的指,笑,“我没有成家的打算。” 第11章 亲我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一楼宴会厅衣香鬓影。 中间歪戴公主冠的女孩闭上眼,双手合十。她的手指绞在一起,红唇喃喃。 “我许愿……” 愿望要藏在心里,可是在场宾客都不约而同去猜她的唇形。 唯独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径自穿过人群往楼梯的方向去。 “奇怪,吴开居然没来?” 温凝揶揄:“不是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 “他不接。”说到这个陈月皎忿忿,“我猜他躲在楼上打电动。” “楼上?” “对啊,我刚看露台有个人影挺像吴开的。” 说着,她推温凝往楼上走。 宴会厅的吹蜡烛仪式已经告一段落,宾客三五成群散落开来,也有其他人往楼梯这来,说要去露台看烟火。 想来这个时候上去不会太失礼,温凝点头,拎起裙边往楼上走。 二楼是镂空层,回形走廊连接着几扇木门,目之所及最远则是露台。 此时露台的玻璃门半敞,边上弧形吧台点着暖色调的光。锃亮的玻璃杯,剔透的冰球,银质摇酒器,无一不倒映出昏黄的浪漫色调。 陈月皎一个劲往露台的人影上瞄。 那点猫腻瞎子都看得出来。 温凝不想当电灯泡,在吧台要了杯鸡尾酒:“我在这等你。” “行,我去去就回。” 陈月皎前脚刚走,楼梯那响起一串脚步声。听着像是许多人同时到了楼上。 温凝起身,挪到最边上的座位。 她不混澳岛这个圈,与所有人都不熟。 好在上来的人有着自己的目标,丝毫没注意到灯影下坐了个人,一边朝露台走,一边说:“光送礼物算什么,连吹蜡烛都不来。” “可是那个包包好好看,谢生肯定是费心思的。要知道SO起码得订四个月以上,也就是说半年前他就在准备你的生日礼物了耶!” 听到如此舒心的话,先前那道声音轻轻一哼:“这还差不多。” “今天的烟花不会也是谢生准备的吧?往年可是没有这个环节的~” “几个烟火而已,值什么钱。” 话虽这么说,温凝听到这道声音的主人显然轻松起来,连语调都开始微微上扬。她侧头托腮,看到一顶璀璨的公主冠从人群中飘了过去。 包包,SO,谢生。 再联想到前几天谢之屿在店里为谁挑选生日礼物。 她抿了口酒,总不会这么巧吧? 那群人很快在她眼前消失。 想着谢之屿很有可能也在外面那片露台上,温凝起身,给陈月皎发了条消息,顺着来时路慢慢往回。 那人挺麻烦的。 要是无端遇上,又被旁人看到他们交谈。到时候再传进姑姑耳朵里…… 温凝摇摇头,生意都达成了,之外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楼下宴会厅仍然觥筹交错。 那位生日的小公主只是今晚聚会的一个名头,她的消失并未让人败兴。如同空气里蛋糕的甜香,撤走了依然弥漫开来。 温凝向侍应生问了去花园的路。 原本想着这个时候宴会厅和露台的人都很多,而天未回暖,很少有人会选择去花园吹风。可是事与愿违,没走几步她就撞到一对黏在一起的男女。 脚下刹车调头,长长的甬道后头又来了个更不想见的。 他不是应该在露台吗? 尴尬在温凝脸上凝了两秒。 她开口招呼:“好巧哦,谢先生。” 射灯斜偏在他侧脸,勾勒出面部立影。他今天不像往日那么随便,头发后梳,露出立体的眉骨。作为变数的那件白衬衣没给他增添儒雅,倒是往斯文败类的方向一路疾驰。 不得不说,这种姿色在京城她没见过。 温凝招呼完侧身,示意他先过。 谁料谢之屿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数秒,错身而过的那一秒却突然攥住她腕心。 温凝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一带,整个人如蹁跹的蝴蝶,风一吹,与他同时落入花园。 “哎?” 她甩甩手,没挣脱。 “你拉我干嘛?” 谢之屿不说话,空出的那只手在唇边比了个嘘。温凝下意识噤声。 她扭头,听到甬道那头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是高跟鞋落在地砖上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 他们在这阵脚步声中快速离开石子小路,侧身闪进硕大的芭蕉叶。 身体被人从后圈住,属于男人的手掌覆在她的唇上。 “奇怪?去哪了?”追过来的那人自言自语道。 温凝不疾不徐眨眨眼。 搞什么? 躲人带她进来干嘛?这不是增加目标吗? 她透过缝隙往外望,看到公主冠的光芒一闪而过,停在数十步开外的石子路上。 侍应生的声音适时响起:“小姐。” 那人问:“你看到谢之屿了吗?” “没见到谢先生,倒是有另一位小姐往花园来了。” 麻烦。 要是被东道主知道要找的人此刻和她一起躲在花园的芭蕉叶下,花前月下,孤男寡女…… 靠,麻烦透了! 见外面人的注意力暂时不在这,温凝屈肘捅了捅身后人。他的手掌太宽,以至于她每次呼吸都被封闭在掌心几寸空间。浅淡的烟草味袭来,让她呼吸不畅。 她不知道自己捅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按在唇间的手掌一度收力,差点要将她闷死。 刚要张嘴咬人,他却突然松手。 很低的一声,落在她耳侧:“别出声。” 温凝用气音道:“我本来没想出声的,是你莫名其妙。” 她的手臂包裹在黑丝绒手套下,只露出一截皮肤。脸侧被捂过的地方和那截皮肤一样,微微泛粉。 足以想象到她此刻的愠怒。 谢之屿破天荒地道了声歉:“唔好意思。” 说着他将人翻转,手掌抵上她后颈裸露的皮肤。 温凝用眼睛瞪他:又怎样? 谢之屿恰好接到她的目光。 花园就这么大,躲在这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在看到温凝之前,他只是照常跟何小姐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看到温凝的瞬间,谢之屿改变了想法。 “很少来澳岛?” “关你……” “帮我个忙。”他说。 温凝闭眼,再睁开。 没听错吧?缠了谢之屿那么多次才谈成一笔生意,现在他居然反过来好声好气地求她帮忙? 耳朵出问题了? 温凝微微侧了侧头:“啊?” “你和这里的人几乎没交集,平时又远在京城,他们找不了你的麻烦。所以帮我个忙。” 要是早几天听谢之屿说这种话,她一定二话不说两肋插刀。但现在—— “凭什么?”温凝说。 其实她觉得这句反抗很没必要,也很弱小。 她和谢之屿的生意尚未完成,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反悔。 至于凭什么? 凭他掌握了她想要的信息。 显然谢之屿与她想在一处。 他在这种事上没什么耐心,也懒得玩循循善诱那套,搭在她后颈上的手微微收拢,双目倒映出她的。 “亲我。”他俯身说。 第12章 高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侍应生的声音逐渐远去,只剩一道高跟鞋声仍然徘徊在侧。 它的主人似乎发现了什么,远远“咦”了一声。 温凝低头,看到芭蕉叶遮蔽不住的地方,她的裙摆早就暴露在外。 ……麻烦。 事已至此,她只好踮脚,用黑丝绒包裹着的手捧住对方的脸,身体也跟着缠上去。 树影婆娑,昏暗的光线下,他们鼻尖相抵。 如此唯美的场景,两人心思都不在这个借位吻上。温凝侧耳去听,脚步声停在某处没动,仿佛正在犹豫。 她的手抚上男人高挺的鼻梁,紧接着是眼皮。 很轻微的颤动感透过丝绒手套传递到她指尖,她感受到掌控她后颈的手也随她的抚摸一路下移,停留在蝴蝶骨下几寸的位置。 脚下蓦然一空,她被凌空抱了起来。 垂坠的长裙随着被他托高的臀部慢慢皱起。 这样女高男低的姿势更方便遮掩面容。 温凝用不带情绪的眼睛看他,而他也一样冷静回望。只是他回望的同时,表情明明冷淡,眼睛却深情。 “……” 好演技。 温凝不自觉红了耳朵。 她忽然觉得有些难捱,夹着他的腰轻轻发力。 用口型问:“还要多久?” 谢之屿没说话,只是借由翻面瞥了眼花园里的人——何小姐仍杵在那,公主冠斜得更明显了,正在歪头打量芭蕉叶下的人。 掌根前移,再差几公分,似乎就要碰到禁区。 温凝的手指适时嵌进他皮肤:“你敢。” 她恐吓人的样子像极了炸毛小猫。 “出个声。”谢之屿低声。 男人的手掌停在被应允的范围,没有越界的触碰宛如隔靴搔痒。温凝只好僵硬地泻出一点点轻哼。 这声动静喝退了还欲往前的人。 到底从小受到良好家教,那位何小姐说着“对唔住”停在原处。 温凝就像刚察觉背后有人一样,低低惊叫一声。 于是那位何小姐退得更远了。 这里的动静惊到先前进花园的那对男女,他们在石子路上相遇,互相尴尬点头。 几重脚步声近了又远,众人心照不宣往外退。 直到周围寂静,只剩芭蕉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温凝才用力将人一推。 “谢先生,你欠我好大的人情。” 她双手环胸,语气冷硬得近似刻意。 谢之屿朝她弯眼:“多谢。” “只一句多谢?” “不然温小姐想怎样?”他面露疑惑,“该不是刚才看上我了吧?” “……” “不如我以身相许?” 原本还想借这次讨点好处,看他这副油盐不进又刁钻无赖的样子,温凝彻底放弃。 别讹着讹着把自己讹进去了。 她搓了搓裸露在外的胳膊,自嘲:“我可真是当代东郭先生。” “不至于。狼会吃了东郭先生,可我不会。”谢之屿说,“答应你的事不会赖账。放心。” 温凝想翻白眼:“是不是还要我谢谢你?” “温小姐这个态度,原先还想说这次多亏温小姐,打算给你打个对折的——” 一言未毕,温凝已经调整好情绪,朝他甜甜一笑:“谢谢你呢~” 便宜不赚白不赚,她又不是傻子。 “下次帮忙记得还要找我呢~” 谢之屿深看她数秒,“好说。” …… 一直到宴会快结束,温凝才出现。 陈月皎和温心仪正在等她,远远看到她身影,两人同时迎了上去:“去哪了?” “不知道什么过敏,去了洗手间。” 温心仪听罢赶紧打量起她来,发现她脸侧的确有浅显的红印,手套也摘了,胳膊同样泛红。 温心仪心疼道:“家里有过敏药,兴许是这几天原本就水土不服,这种情况有的。不行叫家庭医生来看一趟。” “不用啦姑姑!”温凝说,“不痛不痒的。” “有事你要讲啊。”温心仪不放心。 温凝点点头:“说不定一会儿到家就褪了。” 那可不么? 都是为了逼真自己抓的。 她后半程失踪,自然不知道宴会厅上发生了什么。 回去路上,陈月皎在后座跟她绘声绘色地描绘:“后来我们在那吃蛋糕,不懂谁惹到了何小姐,她摆了好久脸色,谁跟她说话都不理。有侍应生跑来跟她讲什么,她急得要去追,连那个香槟台都碰翻了。哗啦——宴会厅一顿鸡飞狗跳。” 温凝后半程失踪主要就是为了躲这个何小姐。 这种家庭出身的多半不是蠢人,即便当时被唬住,事后必然会通过蛛丝马迹猜到当时芭蕉叶下的另一个人就是谢之屿。 温凝知道她的裙摆早就暴露了。 只要在宴会厅里挨个找,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她不想惹这个麻烦,于是索性躲着。 就像谢之屿说的,她不混这里的人际圈,回去京城便是高枕无忧,根本不用担心被假情敌找上门。 啧,这么想不就是渣男做派? 生日宴参加了,礼物送了,人家寻他他又故意躲着。玩儿欲擒故纵? 再联想他今晚表现。 两人当时最多最多,就是温凝用手摸了摸他的脸,用腿蹭了蹭腰。无实物表演他都能演那么入戏。情难自禁装得这么好,高手吧? 想到这温凝忍不住哀愁。 当时脑子一定被他的五官欺骗了,以至于三观全无,压根没想到这茬。 好了,现在她成为祸害无知少女的帮凶了。 温凝越想越面如死灰,用力搓搓胳膊。 “姐,你在听吗?”陈月皎不停挥手,“我还看到了那天在店里的那位何先生。” “嗯嗯。” “所以他们在说谢生的时候我第一时间联想到……” 因着温心仪坐在前面,陈月皎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她是爸爸妈妈面前没长大的小朋友,潜意识觉得像谢之屿这样的危险人物出现在口中,会被父母严刑拷打。于是朝温凝眨眨眼:你懂的。 “奇怪。”温心仪听着她们聊天突然转过头,“温凝,你今晚落东西了吗?” “啊?” “群里有人问你是不是穿着黑色丝绒裙。是裙子上落了什么东西吗?” “……” 温凝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怕什么来什么,就说不该和麻烦人物走太近。 第13章 招惹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白日里的椰林山庄如沐圣光。 三重岗哨延伸至山顶,山庄的背面则是断崖。 一辆黑色迈巴赫在无线电的指引下缓缓驶向山上。饶是来过这地方数次,司机仍然打着十二分精神,脊背僵得笔直。 “一会在车里等我。” “是,屿哥。”司机点头。 与此同时,保镖阿忠转过脑袋:“屿哥,我也不用去吗?” “不用。” 可何先生明明说过,谢之屿是可以带人入内的。阿忠再去看谢之屿的脸,见他仍是坚持,只好点点头:“屿哥,那我在门口等你。” 山顶这栋庄园,寻常人等没有进去的资格。每次上山,阿忠只能陪到这里。直到上次何先生见到他等在廊下,便问谢之屿说:“你的人怎么不一起带进去?” “您的地方不需要。” 当时谢之屿是这么回答的。 于是何先生拍拍他的肩,感叹:“你有时候啊,就是太把自己当外人了。” 这次同往常没有区别,阿忠仍然等在廊下。 他知道大约半小时光景,谢之屿就会出来。 下一次再来,又要半个月后。 这处庄园是何先生静修的地方,要不是在谢之屿身边,阿忠在澳岛生活这么多年都不会知道山上还有这么一处藏风聚气的宝地。 阿忠目送谢之屿进入门廊。 谢之屿并没有径直往里,反而如同寻常访客般站在廊下,双手一伸,任由安保搜身检查。 谢之屿常交代,做事要低调谨慎。 可每次见他这样,阿忠都会想,是不是太过谨慎了呢?何先生明明那么信任他。 他还没思考明白这个问题,安保已经检查完放行。谢之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阿忠收回目光,重新站到廊下。 午后三点,斜阳正普照。 谢之屿脱下皮衣外套递给佣人,自己则对着黄铜画框理了理衬衣领口。 待收拾齐整,这才转入餐厅。 整个餐厅面朝大海,落地玻璃将断崖景色尽收眼底。视线所及,穿着POlO衫的矮个老头正立在琉璃台前,不疾不徐地处理一条海鱼。 这条鱼很新鲜,鱼身片了骨,尾巴却还在啪嗒啪嗒跳动。 谢之屿挽起袖口过去。 他接过刀,利落地片下贴骨鱼肉,再将鱼身拉直,下腹两刀开花。鱼头左,鱼尾右,摆出神龙摆尾的姿势。那些片下来的鱼肉一层层堆叠上去,鱼肉白中带粉围绕着鱼骨,又是一出百鸟朝凤。 老头拧开水龙头,示意他洗手。 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这条鱼在你手里,才算死得其所了。” 谢之屿等他洗完,随意冲了两下:“我只会处理这些琐碎的事。” “你总那么谦虚叫底下人怎么服气。”老头拿起毛巾,边擦手边问,“近来都好?” “没出乱子。” “你自己呢?” 谢之屿一怔,随后道:“也好。” 老头笑了笑,让人泡了两杯茶进来:“昨天生日宴你去了?” “去了。” “我怎么听说她发了好大的脾气。”老头说着慢慢掀起眼皮,“你提前跑了?” 谢之屿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如实说:“吴老板打算把儿子偷偷送走。我提前离开去处理的这件事。” “没发生别的?” “没有。” 一时间,室内只剩餐具清脆的碰擦声。 西厨很快有人过来将鱼端走,用厚厚的餐巾包着那把剔骨刀,一同归置进刀架。 “你知道我一向喜欢那把刀。我不迷信什么德国工匠。一把很普通的刀而已,在最普通的街市上买来,它却出人意料的耐用,还锋利。这些年也有人送我不错的,可惜。”老头摇摇头,“没有比它好的。” 谢之屿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他将刀抽出来摆在台面上,目光缓缓下移:“即便不放进刀架。它在您手里用了那么多年,终归是您的。” 老头饮下茶,话锋一转:“有件事——” 嗡嗡嗡。 安静的空间里谁的手机震动起来。 老头瞥过来:“有忙?” 谢之屿当着他的面从裤兜摸出手机,上面显示一串陌生的内陆号码。他按断:“没事,您说。” “何氿搞砸一笔生意,你帮他处理。” “好。” “他那小子——” 嗡嗡嗡。 手机又震起来。 老头放下茶杯:“去接吧,说不定场子里突然有事。底下这些衰仔真是越来越没本事了。” 按常理,谢之屿会再按断一次。但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手机走到门边。 “边个?”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女声。电波将她声音传递得有些失真,倒比平时要显得柔软。 “谢之屿,好极了,你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昨晚生日宴,温凝临走前单方面要了他的联系方式。防的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她此刻坐在商场茶餐厅,周围几双虎视眈眈的眼。 她一副摆烂的语气:“‘情敌’的亲友团找上门来了,你救不救我吧。” “搞不定?”谢之屿问。 “双拳难敌四手啊大哥。况且我对打拳一窍不通。”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开玩笑,说明游刃有余。 谢之屿抬腕看表:“能撑多久?” 温凝反问:“你要多久?” “撑着吧。”他轻描淡写说,“一会打回给你。” 电话被挂,温凝心里有点想骂娘。 早知道这么麻烦昨晚上她就不该帮谢之屿这个忙。现在好了,平白无故替他惹了一堆人。 温凝是想过预案的,但凡这件事引发任何后续,她都会无情推给谢之屿,让他这个始作俑者来解决。可没想过他会推得那么心安理得。 什么叫撑着吧? 他不管了? 温凝双手环胸,目光扫过眼前几位富家子:“各位什么想法?要坐下来拼桌?” “你是京城来的?” 温凝露出假笑:“路过。” 其中一个男生上下打量几眼,说:“昨天宴会上我有见过她,监控也不会出错。就是她,抢了何溪的未婚夫。” 温凝好脾气地打着商量:“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们误会了呢?” “视频为证,你和谢生一起进的后花园。” 有视频。 太好了! 温凝小小地启发了对方一下:“既然有视频,应该不难看出我是被迫的吧?” “开什么玩笑。”那个男生说,“这招我太清楚了,你在玩欲擒故纵。” “……” ……配得感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高? 温凝略显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有件事我想先问一下。” “你说。” “既然你们觉得我和谢之屿有一腿,为什么不去质问谢之屿?”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我猜是因为你们怕他,觉得他不好惹。那么——”她顿了顿,语气倏然变冷,“凭什么觉得能抢到他的我会好惹?” 第14章 玩腻了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欺软怕硬是人的本能。 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讨好何家,代价则是得罪另一人。 谢之屿他们得罪不起,只好把矛头指向从京城来的温凝。 起码他们认为在澳岛,温凝势单力薄。 温凝狠话一撂,有人开始犹疑。 昨晚何小姐闷闷不乐,他们作为圈内好友为她解闷。当得知有人公然在何家宴会上勾搭何家未来姑爷时,这几个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们第一时间只想为何溪出气。 他们无所谓自己被当枪使,只在乎这次之后“友谊”会更上一层楼。 只要与何家友谊长存,家里的生意自然也会在何家的保驾护航下畅通无阻。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同时各自把着一条准则。 为首那个男生,他的准则是——不得罪人。 听着很懦,但在他眼里,能称之为“人”的很少。 谢之屿是一个,何溪仗着何家也是一个。至于其他,他望向周围几个一同跟他出来的富家子,面露嘲讽。 都是狗罢了。 这样的人最识时务。 他挥退身后众人:“现在立马去查一下,这个女人什么来头。” 半小时过去,有人将查到的消息报了上来。 “她是陈月皎的表姐,家里早年是做彩宝生意的。现在她父亲不怎么管实体经济,好像在做大宗贸易居间人。” 大宗贸易居间人? 这可是个复杂的身份,能做得风生水起的多半有强硬的政商背景。 为首那人一下不确定起来。 真能为了何溪得罪眼前这个来路难料的京城大小姐? 更别说这位大小姐收放自如,话语间全然是金钱和地位堆砌出来的气度。现在一群人上门找茬,她明明一个人,却坐在那不慌不忙地用着早茶,期间还给老板提了提建议,说豉油鸡太咸,柠檬茶泛苦。 男生不由地蹙眉深思。 人和人之间只要存在信息差,事情就好办。 温凝也是这么想的。 她慢悠悠用完早茶。远远见那人又过来,用悠然的调子说:“看来是调查过我了。现在还要继续为你的好朋友找场子吗?” 男生眯眼,向后摆了摆手。 “之前是我们误会了……” 他一做出息事宁人的样子,身后某个性子急的女孩立即摆出不满,一边说着“早知道你们这些男的看到靓女就投降”一边推开众人去够桌子上那杯柠檬茶。 她看起来像是何小姐忠实的拥护者。 啪得一声,温凝按住她的手。 “靓女,这招泼水很老土的。”她勾起笑,“我们京城早不这么玩了。” 女生往回抽手,没抽动。 反倒是手背细嫩的皮肤被划出几道尖利的指甲印。 她嘶着倒吸冷气。 温凝心疼地看着:“不好意思哦,我这款美甲有点尖。” “你们怎么回事啊?”见一同来的其他人跟死了似的无人帮腔,女生气得牙痒痒,“回去还要不要和何溪交代了?管她京城干嘛的,我们是在澳岛。山高皇帝远,你们到底要靠哪座山啦?” 一句话点醒众人。 其中几个摇摆不定的又露出凶狠眼神。 温凝在心里叹了口气,就烦这种煽风点火的。 她松开手,好整以暇地问:“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让我吃个瘪,然后敲锣打鼓打道回府?” “……别跟她废话。”女生甩甩手,说。 “请问吃瘪的内容是什么?现在法治社会,不能打架斗殴,不能杀人放火。该不会就在这大眼瞪小眼,用眼神把我恐吓回去吧?”温凝双手环在胸前,像打听八卦似的身子前倾凑了上去:“还是说高中生的玩法?把我骗去没人的地方霸凌一下子?威胁我以后不能勾搭谢之屿?” 所有的台词都被她一个人说了。 见对方无话,温凝微微叹气:“不用那么麻烦的,其实你们今天就不需要来。” “什么?” 看他们几个面露警惕,温凝觉得自己没有白讲这么多话。 人设已经稳了。 “谢之屿啊……”她往后靠,语态松弛地说,“我玩腻了。” “……” 电话里,谢之屿刚刚好听到这句。 他皱着眉头问保镖阿忠:“你到了?” “是,屿哥。” “那句话她讲的?” “没错,屿哥。” “玩腻了……”谢之屿不咸不淡笑了声,“你替我听听,她还要讲什么鬼话。” 原本阿忠还差几步就能阻止这场闹剧,生生刹住了脚。 他转身躲回餐厅立柱。 这家餐厅位于商场二楼,平时人流量就很大,更别提今天正值周末。这里闹了这么久早就有食客注意到了。碍于餐厅老板眼熟那几个闹事的富二代,没胆量上前劝阻,只好尽可能将用餐的其他食客安排到别处去坐。 阿忠往立柱下一站,赫然凶神恶煞的门神。 原本打量的目光在触及到他狠厉的眼神后纷纷收了回去,以至于周围都静了起来。 阿忠将电话朝向里侧。 “玩、玩腻了?” “一个男人而已,无非就是脸好看一些,身体漂亮一些,玩几次都会腻的。”那道婉转的声音钻进听筒,“何况我这人讨厌主动。谢之屿三番五次缠着我,再喜欢都觉得烦了。” 阿忠默默抿紧嘴巴。 他望向仍在通话中的界面,挠挠鼻尖。 又有人问:“我怎么知道你讲的是不是真话?” “视频你们都看到了,是他硬拉着我去的花园咯。谁缠着谁这还不明显?” 同一段视频,现在再看,意思却大有不同。 之前口口声声说“欲擒故纵”的男生也不说话了。 阿忠虽然脑子直,但也知道自己来得好像很多余。这场对峙,人数上是N比1,但气势完全和人数呈反比。他想起决心替屿哥卖命的那次,屿哥一个人从一群赌疯了的亡命之徒手里护下了他的金麒麟。那会儿谢之屿也是这样N对一。 那天阿忠本是拿着祖传金麒麟去金店换钱,却被几个壮汉打劫。 他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附近街区出了名的赌徒。 那群赌徒堵住他去路,两根铁棍哐哐挥下打伤他膝窝,又一闷棍直往脑袋上招呼。 阿忠被打得猝不及防,只觉得剧痛袭来,温热的液体从眼前流过。他强忍晕眩爬起身,人都没站稳,又被身后其他人撂倒。 砰得一下,后脑勺重重落地。 那一瞬间眼前有回马灯闪过,他今日原本想换些钱,给老妈葬一处风水宝地,却没想到老天爷这么不厚道,同一天也要将他收走。 正恍惚,回马灯蓦然暂停,耳边闯入另一道声音。 “老李,你知道我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的。抢来的黑钱我可不收。” “谢、谢先生……您看错了,我们没啊……” 哐啷一声,是铁棍落地的声音。 阿忠费力睁眼,看到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弯腰捡起那根铁棍,他在手心掂了两下,突然发力。入肉的闷声与惨叫交叠在一起,为首壮汉瞬间被打趴在地。 年轻男人用铁棍挑起对方的脸:“你的意思是我眼睛不好?是我看错,你没错?” 阿忠瞧见有人捡起铁棍悄悄从后靠近,试图偷袭。 他想出声提醒,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回头啊,快回头啊! 他在心里呐喊。 下一瞬,棍子挥下的同时,男人忽然向右疾闪,回首一棍! “啊啊啊啊——” 巨大的力道将偷袭那人打得小腿变形。 男人拖着铁棍起身,金属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响声。 “我看你们是胆子太大了。” 画面一转,同样的话出现在商场茶餐厅里。 “我看你们是真的大胆。一没弄清我的身份,二没弄清谢之屿对我的态度,就这么冒冒失失替人出头?”那道女声忽然一转,“喂,那边那个大高个。” 在场无人答话。 背在立柱后的阿忠只听到高跟鞋是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刚要探头,一双纤细的手将他拉了出来。 “该不会不认识他吧?”眼前的女人上下打量他,“谢之屿又叫你来做什么?” “……” 阿忠下意识望向手机,手机还在通话中,但他听不到最新指令。 默了许久,又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 阿忠只好用先前谢之屿交代过的话一板一眼地说:“屿哥说给你们两分钟。两分钟后谁没滚,就是想和他作对。” 第15章 保护你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阿忠顶着一张最凶狠的脸说着最凶狠的话,何况他还是谢之屿的人,在座无人不识。额头那道斜入发缝的可怖疤痕散发出威胁的气息。 不用两分钟,才十五秒,眼前几人刷刷不见。 “你看到了吗?”温凝眨眼,“他们背后装火箭推进器了。” 阿忠没听懂这句玩笑话。 他现在略显茫然。 话带到,人也跑了,照理说任务完成得很圆满,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低头看看手机,通话中的计时一秒秒上涨,那头寂静无声。 直觉告诉他这会儿听电话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他将电话递了出去:“温小姐,你的电话。” 温凝才松气,听到话狐疑地转过头。 “我的电话?” 她看到手机屏幕上亮着两个字:屿哥。 至于通话时间,已经开始了五分多钟了。也就是说在她发觉阿忠之前,谢之屿就在那头偷听了? 要命。 她已经想不起刚才有没有说什么糟糕的话了。唯一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应该没少拿谢之屿开涮。 事到如今只能佯装不知。 温凝清了一声嗓子,接过电话:“喂?” 那边并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劈头盖脸输出,反倒是带上了一扇可能是门的东西。噪音倏然安静许多。 温凝听到他浅淡的呼吸和悠悠然的语调:“撑住了?” 这么闲散的调子,她几乎能想象到对方靠在沙发椅上、翘起二郎腿的模样。比起她在这舌战群儒,绞尽脑汁,浑身冒汗,谢之屿可真是舒服得要死啊! 温凝扯了下嘴角:“托你的福。” “不客气。”那头道。 “……” 拳头硬了。 脾气硬的时候胆子也会变硬,温凝连谢先生都懒得叫了,开口便问:“谢之屿,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听起来温小姐一点没吃亏。反倒是我,现在成了你口中玩腻的人。无非是好看一点的脸,漂亮的身体……” 刚才从温凝嘴里说的话此刻正一个个字从正主嘴巴里吐出来,温凝眼皮开始跳动。 她小声抗议:“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之屿一下一下滑动火机砂轮:“传出去,恐怕我以后不太好在澳岛立足吧?” 来了来了,这人又开始反过来讹她了。 温凝转换攻守之势:“夸你的话传出去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谢先生,你要是不喜欢听的话我给你出个主意。” “洗耳恭听。” “把那些人的嘴统统封上不就好了?” 那头静了一瞬,砂轮滑动的金属声也随之暂停。男人顿了顿:“确实是好主意。” 话到这,温凝看了看身旁保镖。 有他在,周围的人自动退避三舍。 她想起第一次在糖水铺见到谢之屿,他身边就带着这名保镖。如果没猜错,这人是时时刻刻跟着他的。这次能让他来救场,说明谢之屿也没有那么不讲人情。 “我说句认真的。”温凝正色道,“我今天是在商场,这里人多眼杂,他们不敢怎么样。所以想办法说几句狠话还能唬住。那下次呢?谢先生,我不可能永远不落单的。” “你的意思是?” “我得要一些好处。”温凝说,“毕竟高风险高收益。要么你早点告诉我我要找的人是谁,这样我也能早点办完事离开澳岛。要么……” “阿忠留给你。”他突然开口。 “什么?” “没听清?”谢之屿一个一个字慢慢道,“我说阿忠留给你。” “不是,我要阿忠干嘛?” 温凝都懵了。 她抬眼望向一脸凶相的保镖。此刻他大约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跟着望过来。 两道视线相撞,温凝觉得他比自己更懵。 唯有电话那头的人不紧不慢地说:“留下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 就不能直接按照她提出的第一条建议操作,让她早点离开澳岛吗! “我能换一个好处吗?” “不能。”男人果断拒绝。 温凝点点头:“行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再谈下去,说不定连阿忠都要收回去了。 有人保护总比空身一人好。 温凝说:“不如再给我打个折?五折的基础上再打个对折?谢先生人这么好,连贴身保镖都给我了,该不会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 “不如取消。” “——我开玩笑的。”温凝嘟哝,“这都听不出来吗。” 摸完底,温凝确信,这是目前在谢之屿手里能讨到的最大利益了。 她把电话还给阿忠:“不好意思哦,他把你借给我了。” 阿忠皱眉。 他拿着电话走远几步,几步后,他已经接受现状:“是,知道了,屿哥。” 有阿忠在身边,温凝重新思量了一番目前状况。照理她过完明天就应该出现在夏威夷,也就是说明天过后澳岛的刷卡记录应该统统消失。至于夏威夷,太好找借口了,一切消费推在宋子邺身上就行。 温凝从后拍拍阿忠,露出友好的笑:“阿忠,有件事想麻烦你。” 刚才电话里,谢之屿交代他的是跟着温小姐,替她解决麻烦。 阿忠觉得以“麻烦你”开头,应该是在自己工作范围之内。 他点头:“温小姐你讲。” 这是谢之屿的人。 温凝想了一瞬便毫不客气提出了自己的无理要求。 “能不能帮我找个地方兑点现钱?” 第16章 她的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当阿忠知道温凝说的“兑点现钱”中的“点”具体是多少后,生出一种被人狠狠坑了的感觉。 他以为只是随便找个银行,转念一想,要是这么简单,温小姐何必用那样的语气同他说“麻烦你了”。 境外取现有额度,无论找什么正规渠道都一下子拿不到那么多钱。 巧合的是,他是谢之屿的人。 那么办法便多了。 阿忠亲自护着她去兑钱。半小时后,又亲自护着走出来。 只是出来的时候,阿忠手里多了一个小皮箱。 带着这么多钱坐的士自然不便,阿忠左思右想,又在这项工作里赔进了一辆谢之屿平日不常开的车。 这些他本想着通过电话请示。 场子里大概很忙,谢之屿没接,许久后发来一条消息。 屿哥:不用问我,你现在是她的人。 阿忠这下放心了。 他将人平平安安送到家,刚想问皮箱怎么办,一回头,发觉温小姐靠在后座睡着了。车里没打暖气,她斜靠在颈枕上缩成一团,睫毛长长覆下,在白皙的皮肤上凝了一层厚重阴影。 阿忠摸摸鼻子,老实讲,温小姐好靓。五官浓重,像那会儿电视上放的港星。 他小时候家里糊窗的海报好像就是一个女明星。当时外面铺天盖地,都是她的广告。他日日夜夜看那扇窗,以至于对着温凝,阿忠自然而然生出一股亲切感。 他把暖风打开,毫无怨言地等了起来。 大约二十几分钟后。 温凝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糟糕,钱。 昨晚宴会后没睡好,今天白日又那么多事,一坐上车,她就控制不住陷入浅眠。这会困劲儿过去,她一下记起睡前最后一件事是和阿忠去取了钱。 可她毕竟对阿忠不了解,醒来之后本能警惕。 几秒后,刚升起的警惕心在触及到前座高大的身影后又慢慢淡了下去。 阿忠双手环胸,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窝在驾驶座上,暖风吹得他脑门冒汗,他一动不动抱胸而坐,宛如坚定的锡兵。 皮箱就在他手边放着,连位置都没变过。 他长得凶,人却意外靠谱。 温凝出声:“阿忠?” 高大的身影动了动,他身下的皮座椅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满头大汗的壮汉艰难扭头:“温小姐,你醒了!” “你完全可以叫醒我的。”温凝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影响你下班了。” 说完,她忍不住问:“你在谢之屿那一般几点下班?” 阿忠面露迷惑:“没有这个说法。屿哥醒着我醒着,屿哥休息我休息。” “……” 天呢,这是什么黑心资本。 996碰到他都是小巫见大巫。 这不妥妥007吗——0点到0点,一周七天,随时待命。 温凝努力不让自己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他:“那这几天我用不到你的时候,你要回他那继续上班吗?” 阿忠想,屿哥刚才那条的意思应该就是让他全程跟温小姐。 于是摇头:“不用。” 还好不用。 温凝善心大发,决心给打工人阿忠放个假:“我平时很少出门的,有事再联系你。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知道了,温小姐。”他没什么表情。 温凝想,阿忠大概没放过这么长的假,不知道长假的香。 她语塞,只好抱起箱子的同时又腾出一只手拍拍阿忠的肩。默了半晌,坚定道:“我真的很少出门。” …… 温凝说到做到,接下来好几天她都没出门。白天和温心仪在家喝喝茶做做美容,傍晚到露台练个瑜伽,晚上吃点养颜盏,快乐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京城没再给她打过电话,夏威夷也风平浪静,一切都平静得恰到好处。 就是陈月皎总出门,惹得姑姑一通抱怨:“一天天的早出晚归,都不知道她去哪儿疯了。” 温凝记得陈月皎跟她提过一嘴。 “月皎的朋友马上要去美国了,这几天在一起。” “美国,又是美国。”温心仪叹气,“你知道上次宴会上那个李太太吧?李太的大儿子被人做局带去拉斯维加斯,赌红眼,欠了一大屁股债。把家里差点气出好歹来,好在他们家大业大。” “做局做到拉斯维加斯?”温凝疑惑。 “是啊,李家在澳岛有头有脸。谁敢在澳岛动他家大公子呢。”温心仪道,“想办法把人带去境外,那可不就是鞭长莫及了吗?” 原来如此。 温凝安慰姑姑说:“月皎的朋友不会这样啦!上次我见过,挺正派的一个男孩。” “吴家那个?” “姑姑你知道?” “澳岛圈子就这么大。”温心仪说着一顿,“这么讲起来,上次何家的宴会吴家好像没赴宴,许久没见了。” 没来吗? 温凝记得那天晚上陈月皎去露台找吴开。没找到?那她后来怎么一句没提? 也或许提了…… 那天晚上温凝心思都放在和谢之屿的那通假戏上,兴许她没在意。 温凝认真道:“月皎其实很有分寸的,姑姑你别总是小看她。” 温心仪笑着摆摆手:“你是不知道她怎么犯傻,就你把她当个大人。对了,一会儿就拜托你给她打电话,催她早点回。要是我去催,她说不定又要气得哇哇乱叫。” “知道啦~” 目送温心仪回房休息,温凝又玩了会儿手机,看时间差不多才拨通陈月皎的号码。 长时间的等待音后,电话自动接入语音信箱。 几通下来皆是如此。 温凝不由地皱眉。 陈月皎平时爱戴智能表,再怎么热闹听不见铃声,她的手表也会震动提醒。 上哪儿去了? 她开始编辑消息:姑妈休息了,喝酒没?要不要我出去接你? 这条之后,温凝保持几分钟查看一次的频率,可消息同先前的电话一样,石沉大海。 据陈月皎自己说,姑妈会给她设置门禁,她虽然抱怨,却也会在规定时间内准时到家。往前数天温凝住在这深有体会。 怎么偏偏今晚,眼看着都快零点了,陈月皎依然没有回音。 温凝披上外衣,一边拨电话一边搭乘寓所电梯往下。 她大概知道今天聚会的位置,刚打算叫车,忽然看到不远处有辆奔驰朝她闪了闪大灯。 车窗下滑,额头有疤的男人向她颔首。 “阿忠,你怎么在这?”温凝惊讶。 “屿哥交代过。”阿忠一板一眼地说,“要随时保证温小姐的人身安全。” 第17章 筹码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几天没出门,阿忠就守了几天。 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温凝却觉得不可思议:“你没离开过?” 阿忠摇摇头。 他跟谢之屿时,总是观察他门下一盏灯。灯熄了,说明一切安全,接下来可以照常回家。 那盏灯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暗号。 但面对不熟悉的温小姐,阿忠不确定。 他坐在车里仰头看那间豪华寓所的光,住在这里的人身价不菲,屋里的灯火时时彻夜长明。阿忠不知道温小姐睡没睡,更不知道她会不会突发奇想半夜出门,只好尽可能守着。 唯有昨晚趁着灯熄,他回家了一趟。 他庆幸今晚依然在此守夜,不然就会错过温小姐独自出门。 “温小姐要出去?” 虽然讶异于阿忠的尽职,但有他在免去了许多麻烦。温凝飞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麻烦你了,陪我出去接个人。” 阿忠不多问,穿街走巷不到十分钟,就把温凝送达目的地。期间温凝又给陈月皎打了几通电话,仍然没人接听。 赶到聚会地点时聚会已经散场。 餐厅经理说两个多小时前人就走了,其他的一问三不知。 这件事说严重不严重,说不定是小姑娘玩嗨了忘记时间,也说不准周围太吵听不见手机。但没得到确定消息前,温凝总觉得不放心。 回到车上,她问阿忠:“这个点,澳岛还有哪些年轻人爱玩的地方?” 说不定是去了酒吧,livehOUSe,温凝的思路始终在这上面打转儿。没曾想阿忠一句话把她噎了回去。 “赌场。” “哪?”温凝问。 “赌场。”阿忠认真道,“赌场不能带手机,也没有时钟。玩忘了就从人间消失了。” 不可能。 姑姑把女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又是大陆人刻在骨子里的血脉压制,黄赌毒碰都不可能让她碰一下。 温凝刚要否决,脑子里忽得闪过什么。 她拿出手机编辑:谢先生,能不能帮我查…… 输入到一半,她又觉得离谱,把这段话删了干净。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她还不想欠谢之屿人情。 原地踌躇了十分钟,温凝给家里佣人打电话,确认陈月皎还没到家,于是交代对方要是一小时后她和陈月皎都没回家,就叫醒温心仪。 交代完,她回到短信界面。 万一和阿忠说的一样,人真在赌场呢? 以防万一,温凝还是把消息发了出去。 今晚的风有淡淡暖意,却始终吹不暖她的指尖。她握着手机望向窗外,有一瞬迷茫。 万分顺遂的人生前二十几年突然裂开缝隙,家产、私生子、交易、欺骗、赌博、三教九流,人生突然给她带来许多光怪陆离。 一口气尚未叹完,手机倏地响起。 谢之屿:人在我这,三楼。 温凝瞳孔不由放大:“阿忠,走,换地方。” 澳岛盛行博彩,温凝不是第一次来,自然也是熟悉这些地方的。富丽堂皇,纸醉金迷,这里所有的装潢都给人这种感觉,仿佛只要尽情梭哈一把,就能过上皇帝般富贵的日子。 财富对人的诱惑是巨大的。 温凝觉得自己是俗人,免不了俗套,就以她平日只拜财神不拜月老的脾性,赌场这种地方绝对与她相性不合。 往日来,她只当观光客。 今时却不同往日,陈月皎在这,温凝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抓人。 穿过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存手机,过安检。 甫一踏入这的地盘,就有年轻漂亮的工作人员上前,热情引导她办卡换筹码。 她自然知道这里的陷阱。 楼里的消费全靠眼前一张小小的卡,在你办成功的那一刻,它并不是以0开始计数。最初会像大方又好客的远方朋友,无偿赠你一笔小小的入门费。当你看着这笔入门费摇摆不定,想着反正不用自己掏钱,要不就在一楼的机器上随便玩一把的时候,你就踏入了第一重圈套。 紧接着是第二重抽水。 第三重赌徒心理。 第四重源源不断的抽水。 …… 陈月皎在三楼,意味着她不知道踩了多少陷阱,已经进入了以万计数的赌局。 哦对,光她一个人必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温凝猜测,她身边一定有个哄抬氛围的好手。 赌场三楼。 看着筹码流水般往庄家那滚动的时候,陈月皎心理的慌乱达到了顶峰。她下意识抓住吴开的手,声音颤颤:“你说会赢的。” “输输赢赢有来回。你忘了吗?咱们在楼下的时候中间也输了那么一把,后来不都回来了?” 这句话短暂平复了她的心情。 楼下玩庄闲其中一把输了五万,后来不照样接连翻盘,赢了两个Birkin。 她点头:“对对对。” 数秒后又掩藏不住慌乱的眼神:“下一把万一还输呢?我们筹码不够了。” “怕什么。”吴开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像安慰,又像舒心。他朝叠码仔的方向偏了偏,“找他换。” 陈月皎还想再说,吴开拍拍她的手臂:“放心啦,我们一起长大,大事上我还是有分寸的。” “……是哦。” 如果是真金白银堆在桌上,陈月皎说不定还要挣扎一下。可看着那一枚枚小小的筹码,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开用肩拱她:“马上开牌了,从小你许愿最灵。快,你快许一个。” 陈月皎听话地闭上眼,默念:大大大,开大。 筹码台前,温凝等了约莫十分钟。 周围一切如常,人影嘈杂,工作人员用礼貌的笑提醒:“小姐?请问需要换多少呢?” 看来来之前她给谢之屿发的第二条——谢先生,我想去三楼——这句话石沉大海了。 三楼有最低限额,没有足够的筹码迈不上那层阶梯。谢之屿的好人显然只做到为她提供信息的那一步而已。 温凝猜的没错。 从进入这里开始,她已经完成身份转变,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身后忽得有人立定,脚步声埋进长绒地毯里。 温凝回头,从阿忠手里接过皮箱。 这是来这里前她特意回家取的。 啪得一声,皮箱的弹簧扣弹开。 她睨了一眼,如常道:“全换。” 第18章 赌徒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每个人进了这里身份就是赌徒。 温凝也不例外。 她在等待的间隙望向四周,有人春风得意衣冠齐整,有人神情恍惚念念叨叨。以局外人的视角一看便能猜到谁赢了谁又输了。 可惜,她这个局外人的身份并不长久。 换完筹码,立马有眼尖的叠码仔盯上了她。那人穿顶奢西服,手腕上套一只纯金劳力士,再度给初入赌局的人一种错觉——只要置身其中,不愁不发达。 既然用不了谢之屿,用他的人脉也是一样的。 温凝让阿忠把人支走,自己独身上到三楼。 当她在牌桌上找到陈月皎时,陈月皎已经脸色苍白。顶头璀璨的灯也照不出她一丝血色。 她一手握着桌上仅剩的筹码,一手攥紧身边男生,指甲深深嵌入皮肤,看起来很崩溃。 而被她攥住的那人却没有痛苦的表情,反倒像是解脱了,慢慢吐出一口气:“没事的,这点而已。人不可能永远那么背,概率嘛五五开的。你相信我,说不定下一把——” “是啊是啊,继续压大,一把翻盘咯!” 旁边不停有人起哄。 起哄声宛若潮水一波波将赌桌上的人淹没。纸醉金迷,利令智昏,一把成神,一把地狱。 在这样的环境下,陈月皎咬烂唇,手指哆哆嗦嗦刚要上前。 “下一把麻烦你滚远点。” 温凝突然从后出现,将人拽到自己身后。 “姐!”陈月皎仿佛看到救星,眼睛里闪过光亮。下一瞬,她又不由地害怕:“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是不是妈咪已经……” “姑妈不知道。”温凝面无表情地说,“输了多少?” “这、这是最后一枚。” 陈月皎哆嗦着将筹码塞进她手里,“刚才吴、吴开还问那个人借了一部分。所以……” 温凝打断:“他借的?” 陈月皎抿住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我签的。” 见温凝肃着脸不说话,她忍不住辩解。 “我想着没多少钱,提前支一下零花其实……” 越说,陈月皎声音越小。 她知道自己错了,但那点侥幸心理总让她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只要下一把赢回来,没人知道今晚在这里输了这么多钱,她今晚的胡作非为也不会让爹地妈咪失望。只要,只要翻盘一把! 对了,吴开会看牌,吴开会帮她的。 这么想着,她望向被推走的吴开。 吴开嘴角仍挂着安抚的笑,只是眼神,却毫不避讳地落在温凝身上。陈月皎朝他使的眼色,他仿佛没看到。 身边数个高大的男人越过他向她们的方向走来。几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其中一个穿戴尤为讲究的人凑上前:“筹码已经下了,陈小姐还是在我这借吗?” “用不着了。”温凝将一手筹码扔在桌上。 不知道她到之前发生过什么,察言观色的本领温凝还是有的,她只知道这把不结束谁都走不了。 她无所谓输赢。 这些筹码是以防万一给陈月皎兜底的。不管输赢,将人带离现场就好。 至于脑子里闪过的无数想法,什么加倍投注,什么赌台底,普通人压根不要有和庄家较高下的荒唐想法。 一招限注额就把胜率压死了。 温凝神色淡淡看着赌桌,和一旁精神紧绷到快要崩溃的陈月皎来比,她几乎算得上是异类。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头顶闪烁的摄像头正在记录着一切。 阿忠恭恭敬敬站在一侧,目光随着老板椅的转向一同落监控显示屏上。 最中央分屏,显示的正是三楼某赌桌。 由于画面里是熟人,阿忠盯得格外仔细。他看着女人将筹码倒在桌面上,周围的人或多或少生出紧张,侥幸,探究的情绪,他竟像代入其中一般生出一丝紧张感。 脊背不由地挺直,阿忠听到身边问:“你觉得她会输会赢?” 他望过去,看到男人揿灭手中烟,漂亮的指节搭在唇边一副兴味甚浓的样子。 阿忠摇头:“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谢之屿道,“不到50%的概率,输多赢少。她倒是坦然。” 赌场和医院一样,都能见证人生百态。 谢之屿许久没这么关注过生态中的一环了。他用皮鞋抵住桌面,靠在老板椅上的整个身形慢慢后仰。 画面逐帧开始变化,接入最新分析系统的监控画面开始侧写每个人的微表情。从如释重负的吴开,紧张到快要崩溃的陈月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叠码仔和围观群众,无动于衷的荷官,再到那张异常平静的脸。 谢之屿在长久的注视下忽得笑了一声。 阿忠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屿哥。” 他说着再去看屏幕,那张赌桌赫然已经开出结果——大。 再去看屏幕里温小姐的脸。 她八风不动,脸上连半点喜悦都没有。反倒在筹码大量涌来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陈月皎重重抱住她,眼泪一下飚了出来:“姐,你太厉害了!我我、我、我这就把筹码还回去!” 温凝压了好几下才压下心口那股怪异的感觉。 她拍拍陈月皎的背:“嗯,输赢都无所谓,先回去再说。” 这句话放得很轻,听起来像自言自语。 陈月皎刚打算去找那个叠码仔,就被吴开拉住手。 他拉着的是陈月皎,话却是对温凝说。 “姐姐,这把回来一大半了。我们要不要趁运势好乘胜追击?再赢一把别说是还清筹码,今晚肯定大赚!我们刚才试过,运气好的时候城墙都挡不住!没有赢一把的,要赢就是三四五局接着赢!” 那些围观的资深赌客深以为然,一个劲点头:“嗨啊嗨啊!靓女你运势介么好,不如位置让给我咯,你坐过的地方风水肯定好好哦!” 借着头顶璀璨的灯,温凝重新打量起吴开。 奶油小生的样貌,配合那副无害的神情,她第一次见他时居然眼瞎地以为这人很正派。 早该想到的,当初看到谢之屿时,为什么他对谢之屿身份那么清楚,提起他又惧又怕——如果是普通人,就算知道对方身份那又怎样。两个世界的人井水不犯河水,不在赌场混迹的人是不会怕那些狠厉手段的。除非自己见过,又或者亲身经历过。 怕是这位吴公子陷泥潭太深,不得已需要拉新的羔羊入局来抵自己还不清的价码。 他的演技未免太好,即便温凝猜透他心中所想,仍然被他那副无辜相貌给欺骗了。 更何况从小一起长大的陈月皎。 不过也多亏了他,话术太急,一下子把她从刚才那种被巨浪掀翻的刺激感中拔了出来。 输并不可怕,她是做好输了就走的准备来的。 可是当赢的那瞬间,筹码涌流而来时,她内心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不如再来一把。 还好及时清醒。 温凝长长舒了口气:“走吧。” 陈月皎还没从巨大的起伏中缓过神来,愣愣地说:“吴开,走不走?” 先前还对着她们的几个壮汉转头对向吴开,阴恻恻地笑起来:“不好意思,他走不了。” 吴开站在原地,急得眼睛都红了:“姐姐!再、再玩一局吧……就一局。” 或许是从来没见过吴开这样,陈月皎停下脚步。 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哀哀地喊了一声“姐”。 温凝没去看她,冷漠道:“不关你事。也不关我事。” 第19章 青梅竹马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赌场外的空气没有香氛,带着春夜里淡淡的海水潮气,却更让人感到放松。 温凝看了眼时间,过去45分钟。 还算及时。 刚想去路边拦的士,那辆银灰色的奔驰又停在了她面前。阿忠降下车窗:“温小姐,上车吧。” 温凝先把陈月皎推进去,自己坐上副驾。 “你怎么还在?” 咔哒一声,安全带系进卡扣。 阿忠目视前方:“温小姐在我就在。” 温凝靠在车窗上好一会儿没说话。窗外景色不断倒退,光影在她眼前穿插。直到离开那片亮如白昼的奢华地段,温凝才闭上眼。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跳动。 压抑到现在的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她甚至想下车找个无人的地方狠狠尖叫两声。 闭上眼,脑海仍在回放赌桌上的那幕。 太刺激了。 太蛊惑人心了。 没人能抵抗这种一夜暴富的感觉。 除去抽水,她今晚几近血本无归。如果再来一把翻盘局,说不定…… 温凝狠狠掐住自己虎口,直到疼得手指麻木。眼皮缓缓掀开,她转头看向阿忠:“我没玩下去,谢之屿倒没失望?” 阿忠疑惑地歪了下头,似乎不解温凝为什么知道他见过谢之屿,更不知道屿哥为什么要失望。 他只知道临走前,谢之屿让他带话。 “你告诉温小姐,有兴趣的话明晚我想请她看一出戏。” 阿忠将原话转达。 温凝嗯了声,没再说话。 奔驰抵达寓所楼下,她同阿忠道了晚安,说她今晚不会再出门,请他回去休息。 阿忠得到命令,扬长而去。 车尾灯慢慢消失在视野,温凝改了人前的淡定,气急道:“陈月皎,你脑子进水了?!” 陈月皎知道自己活该,被骂也不敢还嘴。 她那头又染回五颜六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扬,阵风吹过,把身上空落落的破洞牛仔裤吹得呼呼作响。 “姐,我错了……” “今晚怎么回事,你给我从头到尾!好好说说!” 两人到了家,一头扎进房间。 陈月皎只觉得眼前除了是她的亲表姐,还是她的救命恩人,一点儿不敢隐瞒全盘托出。 那天何家生日宴,吴开没去。 第二天陈月皎就逮着吴开,从他支支吾吾的说辞里得知他立马要奔赴美国。刚听到这消息,陈月皎挺愣神。她问:“你不是还要好几个月才走吗?” “有事,家里让我先去。” “什么事?” “没什么。”吴开说,“家里的安排。” 知道从小在一起的青梅竹马马上离开澳岛,陈月皎心不在焉。晚上开车走神,不小心开过两个街区,她想着要不就顺路送吴开回家吧,结果吴开提前一个路口就下了车。 陈月皎莫名:“你家不是还没到吗?” “嗯,喝多了我自己走走。”吴开说。 “我陪你?” “不用。” 吴开说着转进身旁小路。 陈月皎也不知怎么,没立马将车开走。 过了小一刻钟,她又看到吴开从里面走了出来。车子停在树影下,吴开大概没注意到她,只顾着抄兜往前。陈月皎下来跟了一段,却看到他路过他家那栋白色洋房,又走了好长的路,往一栋老旧公寓楼去了。 她想着这小子有事瞒她,见面二话不说往他肩上一拍:“吴开,你是不是——” 手心有什么濡湿开来。 陈月皎收回手掌,顿时吓了一跳:“我靠,吴开你肩上怎么了?都出血了?我有这么大力吗???” 吴开蹙着眉拎高衣领:“别乱碰,疼死了。” “怎么搞的?” “摔的。” 什么摔能摔成这样啊?360°托马斯回旋啊? 她还要再问,吴开突然看着她的眼睛:“我长这么大没骗过你吧?” 陈月皎想了想,还真没有。 她说:“怎样?” “不怎样。”吴开偏开脸,过了好久才艰难地转回来,“你身边还有其他朋友吗?” 陈月皎莫名:“什么朋友?” “有钱。”吴开说着烦躁地骂了一声,而后道,“傻一点的。”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和吴开一同进赌场的还是陈月皎。 “他说去了美国太忙,应该没什么机会回来了。所以临走前想尝试一把,试试澳岛最让人迷恋的产业到底迷恋在哪。” 温凝扶着额头:“那怎么是你在赌桌上?” “他输了,说我从小运气好,我就……” “陈月皎。”温凝气得眼皮直跳,“回头他把你卖了你还得给他数钱是吧?” 脑子里那根神经在濒临崩断的界限,陈月皎垂下眼睛:“我跟吴开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小学那会儿我耳朵不太好,戴了一段时间助听器,别人笑我聋子,只有吴开不顾别人的看法总和我一起玩。后来上中学,大家都是青春期,我比别人发育得要早一点,那些男同学就当着面喊我‘大胸妹’,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敢挺胸走路,也是吴开替我出头,虽然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 陈月皎说不下去了,眼泪无声掉落。 她将脸埋进臂弯,强忍着呜咽:“姐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吴开他真不这样!他从来没去过那里的。” 温凝从不自认心肠软。 但她还是在对方的眼泪中把话咽了回去。 她原本想说,他没去过为什么对里面的门道这么清楚?为什么别人不认识谢之屿,唯独他认识?为什么叠码仔都帮着他哄抬气氛?为什么好好的非要提将来去了美国一起去拉斯维加斯? 拉斯维加斯什么地方? 赌徒圣地啊。 温凝没说话,抽了纸巾递过去。 她想陈月皎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或者说永远不会相信,那么早以前,她的小竹马就想着出卖她了。 傻瓜。 她起身去冰箱拿了冰:“哭完记得敷眼睛,不然明天早上姑妈会看出来的。” 闻言,陈月皎哭声一顿,小小抽噎了几下。 “姐,今天晚上你出的钱……” “不用还了。你帮我保守一个秘密,我也帮你保守一个。这很公平。” 陈月皎显然记不起来,眼睛红通通地看着她:“什么秘密?” “我和谢之屿打听事的那个。” “哦哦。” 这两个秘密压根不在对等的量级上。陈月皎想了一下,还是说:“他说明天请你看戏,你……要去吗?” 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总之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温凝没怎么犹豫:“去吧。” 陈月皎闻言默默抿唇,虽然害怕,她还是用力握住了温凝的手:“你去的话我陪你一起。” 第20章 看戏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隔天晚上,阿忠早早等在楼下。 看到陈月皎和温凝一起出门,温心仪放心得很。她摸着陈月皎的头发:“你要是天天跟你姐一起,我就不那么操心了。” 陈月皎强打起精神用力点头。 奔驰载着她们穿城而过。临近港口的路有一段坏了灯,车子一头扎进黑暗时陈月皎紧张 地绷直了身体。直到远处隐隐有光,她才咽下口水。 “姐,谢生有没有说要带我们去哪?” “应该就在前面。”温凝猜测。 昨晚回房后她给谢之屿发过消息。 她问什么好戏?谢之屿没回答。 她又问要准备什么?他说就当参加晚宴。 隔着屏幕,温凝也能想象到他漫不经心的口吻。料想聊不出什么结果,她回了个“好”结束谈话。 从今晚路线看来,晚宴应该在海上。 果然,车子在进入港口后不久,停在一艘豪华游艇旁边。周围灯光亮如白昼,直通游艇甲板。刚从黑暗中穿行而来,没人会想到这里有如此奢华的聚会。 车窗半开,有保镖上前确认身份。 借着流动的空气,温凝闻到了顶级香氛在露天弥漫开来。 甲板上隐隐透出络绎人影。 西装,燕尾服,长裙及地,昂贵衣料上的璀璨星点照亮了浓重的夜。 温凝从一侧下车,立即有侍应生前来引路。 她和陈月皎对视一眼前后上了船。 “认识这里的人吗?”她低声问。 陈月皎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比起自己参加宴会的吊儿郎当劲,今晚她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一圈下来,的确看到几张还算熟悉的脸。 “我在爸爸攒的局里见过几个。” 温凝问:“都是商人?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共通点?” “暂时看不出来。” 陈月皎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偷偷指了指某个方向:“那个叔叔我有印象,有次饭局听到他吹牛,说他最厉害的一次一晚上赢了两千多万。” 看来不需要再找别的共通点了。 这艘游轮上的,都是谢之屿的客人。 陈月皎同样意识到这点:“是赌客?” 温凝就知道她脑瓜子是灵光的,之前轴完全是因为对方是吴开。但凡换个非亲非故的,陈月皎怎么可能这么傻乎乎被当猪杀。 一群赌客的私人宴会,请她来做什么? 温凝自然不会自大地以为昨天那些筹码够让她配得上大客户的身份。或许那些对普通人来说确实一夜千金,但在真正的豪门眼里,不过就是开胃小菜罢了。 比起让她看好戏,在这艘游轮上,她或许只有被人看戏的资格。 果然游轮行至公海,一层撤走了香槟塔,中央场地换上了绿丝绒布的赌台。 这艘游艇是三层结构,楼梯式的甲板延伸向上。从出现在这层的宾客表现来看,他们习以为常,纷纷举着酒杯聚集到场中,显然比起聚会,对接下来的游戏更感兴趣。 至于楼上,隐私等级更高,温凝猜不到。 她举着香槟杯微微后仰,靠在栏杆上的纤细身躯探出舷外。即便是这样的角度,也只够看到二层一角——甲板上人群稀稀落落,在往某个方向聚集。 看来二层也在进行同样的游戏。 正想着,侍应生过来请她们上楼。 温凝带着陈月皎,从一层踏入二层甲板。这里赌台规模比楼下更大,那些往日会在电视上看到的面孔时不时晃过眼前。有明星,有商人,还有政客。 公海上,许多不合规矩的玩法都搬到了明面上,一把下去加注十倍二十倍。玩得疯的,身价随着海浪一个亿一个亿地疯狂波动。 耳边浪声涛涛,所有人只聚精会神盯着场中那盏射灯。 温凝跟着望过去。 灯底下,几个男人正在玩黑杰克,也就是21点。此刻快到开牌阶段,其中一人突然举手加注。那个加注的男人看起来气度儒雅。 他温和地笑着举手:“这块表,再加我老婆。” 温凝瞳孔微震。 被他称作老婆的女人漠然走上前,脸上表情寡淡,仿佛听到的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下一秒,她的晚礼服被撕到腿根,像人偶玩具似的被推上台面。 绿台布衬着白花花的腿,吊带袜箍出一圈腿肉,场面香艳十足。 对家却无动于衷,只朝着那个女人掸了掸烟灰:“开牌。” 温凝停驻的这会儿,侍应生再度催促。 她回过神,这才发现对方引的路直通内侧舷梯,显然是要她再往上一层的意思。 她提步要走,侍应生却说:“陈小姐留步。” “什么意思?”温凝将陈月皎护在身后。 她不觉得把人单独留下是明智的选择,起码目前看起来这层甲板上的人够疯。 侍应生弓身:“我们可以安排陈小姐先去休息,您不用紧张。” “休息?” “是的,这里给每个贵宾都准备了房间。请跟我来。” 温凝先一步去查看了房间,确认这只是一间装修豪华但普通的休息室后,她才点头。 “这里不会有其他人进来?” “谢先生猜到您会这么问,特意传话给您,他做的都是合法生意。” 温凝拍拍陈月皎:“有事给我电话。” “姐,你自己一个人……” “放心。以他在澳岛的手眼通天,要对我做什么没必要绕这么大的圈。” 温凝这句话安抚陈月皎的同时也安抚了自己。 她跟着侍应生上楼,原以为这里会同楼下一样,只不过赌注更大,参加的人更疯。没想到上来后格外安静,没有赌桌,也没有宾客。暖光灯柔和照在身上,耳边不断播放着温柔的轻音乐,就好像一处很普通的露天晚宴现场。 走了一段路温凝逐渐意识到,这可能是东道主私人的休息间。 她被带到转角一处。 推门而入,豪华厚重的中世纪装潢下,已经有人坐在那。立式灯下是个男人的身影,窄腰长腿,包裹在西装裤下的流利线条在双腿交叠时若隐若现。 顶灯忽得亮起,温凝下意识眯眼。 “温小姐来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缓缓起身,他倒了一支香槟,“楼下好玩吗?” “谢之屿。”温凝看清了他的脸。 “变得真快。”男人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昨晚不还叫谢先生。” “有差吗?”温凝说,“我们都这么熟了。” 他将香槟推了过来,扬起唇:“温小姐果然很有趣。” 谢之屿不喜欢兜圈子。 他一手搭在沙发上,以一个邀请的姿势:“不过来吗?看戏时间到了。” 说着,他按下扶手边一枚按钮。 遮光窗帘徐徐向两侧打开,露出一面玻璃。 玻璃那头光线很暗,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里边有什么。温凝只看到有人影闪过,来来回回数次,似乎有在地上拖移什么重物的声音。 她好奇,于是上前几步。 这一看脚步停在当下。玻璃那头露出两张熟悉的脸——先是何氿,再是面色狰狞的吴开。 第21章 嘴巴柔软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啊一声往后跳了一大步。 她见过在糖水铺咋咋呼呼的吴开,见过赌场里神色古怪心思深重的吴开,没见过被血糊了一脸几乎看不出原样的吴开。 再怎么胆子大,她都是文明社会出来的大小姐,从未见过那么惊悚的场景——满地拖拽的血痕,深陷墙体的甲印,还有烂在地上佝偻成一团的人形。 心脏如打鼓般跳了起来。 温凝想退后,不知谢之屿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出现在了她身后。 他按住她的肩,低头:“嘘。” 温凝这才发现,这面玻璃似乎是单向的。 他们看得到对方,也听得到那个房间发出的声音,对方却不行。 毕竟刚才她叫的那一声,没人注意。 大约是身后站了个人没有退路,温凝又大着胆子望过去。 一身白西装的何氿从旁站着,锃亮的皮鞋在地上有节奏地踩。他弯腰,对吴开露出和善的笑。隔着玻璃,温凝居然能听到那声笑里近乎变态的喘息。 “吴公子,业绩不行啊。照你这个速度看来是没办法还清了,要不要考虑下和你老爸做个伴?” 吴开伏在地上断断续续吸气:“再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看上新猎物了?” “一定会有的。”吴开闭着眼,痛苦地哼声,“你们说的,只要拉来足够多的人,就够抵我爸的债了。” “哇,好感人的父子情深。一个偷偷摸摸想送走儿子,一个硬是留下要替老爸还债。可是你知道你爸爸欠了多少吗?这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何氿说着,皮鞋尖不断重踩吴开的手指。 温凝甚至能听到骨骼错位发出的咯咯声。 吴开本就匍匐在地的身姿痛得佝偻起来,他抓住对方的脚,挣扎:“别,真的再让我试一次。” “还骗你那个小青梅?” “……我,试试。” “那个方法太慢了。”何氿嫌弃地看着自己被弄脏了的裤腿,嘴角扬得更深,“这样吧,我给你提供个一劳永逸的。” 听到这,温凝本能抿起了嘴。 吴开骗陈月皎去赌场已经够缺德的了,所谓的一劳永逸岂不是更缺德? 她还想继续往下听,何氿却不说了。 他抬头,视线落在玻璃上的一点。 明知道对方看不到他们,温凝仍然觉得自己正被一双鹰眼盯着,后背倏地激起一层疙瘩。 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谢之屿的声音落在耳侧:“你猜猜一劳永逸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温凝脑海中闪过一个古怪的想法,“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谢之屿不说,下巴点了点那杯香槟。 她没去拿。 “谢之屿,你们把人弄到公海上来到底要做什么?这是犯法的好不好?” “你都说公海了。”谢之屿抬眸,“犯的哪国的法?” “……” 温凝深吸一口气:“你让我看这些,又不说做什么。不怕我上了岸把你举报了吗?” “拜托小姐,我只是在这个房间请你喝一杯香槟。”他坐回沙发上,左腿支在右腿上,“我什么违法的事都没做,你要举报我什么呢?” 温凝无话可说,半晌,指着玻璃的方向:“你们都是一伙的。” “我说过,我做的都是合法生意。其他的我一概不知。今晚这艘游轮上举办了一场富人之间的宴会,合情合理合法。那么温小姐,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眉骨很高,眼窝是一片阴影。 温凝根本看不出他眼里藏了什么情绪,她只知道这场邀请她看的戏才刚刚登场。 她尽量不去看玻璃那一头,双手环胸,闭眼坐进沙发。 耳边响起重物碰撞的声音。 紧接着又有惨叫。 中间一度停止,很快又传来吴开凄厉的求饶声。 她听到对方说要把针一根根扎进吴开的指甲缝,还说有一片海域的鱼特别钟爱人类,只要活生生的人掉进去,皮肤很快就会被一点点剥蚀。 见过血人吗?就像剥掉动物的皮毛一样,完完整整卸下来一整张,留着五官的窟窿。 温凝闭紧眼,大脑却不断随着那些话语填补了画面。她看到吴开被剥成一张皮,血红色身体在地上蠕动,明明是认不出人形的一团,她却看到那一团东西每个指甲上都插着一根银针。 “够了!” 温凝大叫一声。 她睁开眼,忽然压不住胃里汹涌,抱着就近的垃圾桶吐了出来。 太恶心太丧心病狂了。 这群人简直就是疯子! 吐到最后胃袋空空,出来的只剩酸水。 温凝抱着垃圾桶缓了许久,等她抬起脸才发现玻璃前的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上了,连那个房间的声音也不再听到一丝。 她扭头,看到男人递来一张纸。 他用两指夹着,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擦擦?” 温凝扯过纸用力揉了几下嘴角。 口红糊在唇边,氤氲一片。 “擦你妈。”她毫不保留骂道。 谢之屿意外抬眉,手在半空僵了一瞬,慢慢握拳收回。 “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温凝用香槟漱了漱口。看到吴开被折磨成这样,现在别说是赌,和这些所有扯上关系的东西她都觉得万分厌恶。于是下意识躲开男人递过来的第二张纸。 “我自己会拿。”她凶狠道,“你今天如果是让我来看这场戏的,我已经看完了。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现在谢谢你。” 说着谢谢的她依然没给好脸色。 “托你的福,昨天赌桌上赢钱的快乐已经消失殆尽了。我原本害怕控制不了自己,但今晚之后,我这辈子,绝对,绝对不会踏入赌场一步。也绝对绝对不想再和你们任何人产生任何关系!” “是吗?”谢之屿对她的坚定不置可否。 他低头拨弄着手腕上那枚表,“生意不谈了?” “我可以找别的办法。” “在澳岛,你打听什么事都绕不开我。”谢之屿说。 温凝现在宁愿破罐子破摔。她将晕在唇周的口红擦干净,纸团狠狠丢进垃圾桶:“大不了我就直接回京摊牌,谁爱要面子谁要,不就是一个私生子么?总有办法揪出来。” 谢之屿看着她。 “我比较好奇,温小姐找到这个人之后打算做什么?”他用手背在脖颈前横了一下,“杀人灭口?” “你以为我是你?”温凝道。 “那你——”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足够了解他,才能抢回原本该是我的东西。” 说了一圈她只是找人,后续手段未免太过软弱。 谢之屿垂下眼:“太善良可成不了大事。” “善良?”温凝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吴开就在玻璃那面,我跟他好歹算认识,可从来没有哪一刻生出过要救他的心。即便没有玻璃隔着,就像昨晚在赌场,我也没有想过要停下来帮他。” 温凝冷笑道:“谢先生,我没有你那么坏,但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人。” “那是因为你知道救不了。”谢之屿淡声说。 空气倏地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温凝才说:“你好像对我评价很高。” “和你对我的评价正相反。” “……” 还挺有自知之明。 “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谢之屿说。 温凝半个字儿都不想听,冷硬拒绝:“不需要。” “那好。”他笑了声,“什么时候你需要帮忙处理你父亲的那位私生子,可以再谈。” 温凝用冷淡的语气:“那还是算了。犯错的是我爸,我对他流落在外的儿子没有任何想法。” “你不恨他?” 恨? 为什么? 温凝问:“你被生下来的时候有人让你选择yeS Or nO吗?” 她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谢之屿停下手里动作,长久地注视着她。 头顶那盏灯太亮,把她苍白的唇色照出了浅淡纹路,嘴巴要比说出来的话柔软。 谢之屿静默半晌,仰靠回沙发。 “温小姐,朋友一场给你提个醒。” 他微微笑:“小心身边人。” 第22章 巴掌印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海上的夜很漫长。 从房间的露台出去可以听见一重又一重的浪。夜空繁星漫布,游艇孤独地飘在海面上。 温凝望向右侧舷窗。 那里应该就是吴开被关押的房间。 窗户望进去黑洞洞一片,就像这艘吃人的游艇。 她收回目光重新迈入房间。 这间休息室目前只有她一个人。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谢之屿交代她今晚不能离开,也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他离开过这间房。等明早靠岸,自然会送她和陈月皎安然无恙地回去。否则就要让她们和吴开作伴。 谢之屿不在,空气中隐隐流动的压迫感也随之不见了。 温凝坐在桌沿,思绪依旧一团乱麻。 什么叫小心身边人? 她身边有谁? 最应该当心的不就是以谢之屿为首的这批人吗? 还有,既然不能透露他离开过这。以他谨慎的个性,不应该直接告诉她,而是得想办法让她相信他确实一直在房间没有离开。 他去做什么? 他在防着谁? 今晚让她上船带她看的这出戏到底什么目的? 那么多问题,温凝一个都想不通。 换做平时她肯定会慢慢想,细细想,直到把每个关节都想通。可是今晚,当她真正见过那些人的手段后思绪一直处于紊乱的状态,整个人濒临暴走阶段。 她深吸一口气,在房间里踱了起来。 大约凌晨三点多,谢之屿回来了。 温凝很警醒,一听到开门声立马睁眼。她脑子乱,身体却累。明明以憋屈的姿势坐在地板上防止自己睡着,仍然不知不觉眯了过去。 只不过这觉很浅。 等她听到声音的同时本能已经望向大门。 奇怪的是门依然紧闭。 正当她到处找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就看到谢之屿悄无声息从阳台走了进来。 咔哒一声,是他落锁的声音。 他将腕表摘了丢在桌上,间隙觑她一眼:“什么造型?” 水晶吊灯下,女人蜷起双膝坐在地上,长裙裙摆被打了个结,挽至膝窝,直勾勾露出一截纤细小腿。明明有沙发不坐,有榻也不靠,非要坐在茶几与沙发之间那一点点狭窄的空地上。眼睛睡意朦胧望过来,还带着点红。 谢之屿摘完手表开始脱外套,丢进沙发的一瞬又问她:“没离开过?” 温凝动了动发麻的腿,皱眉。 “哑巴了?” 连续三个问题,温凝都置之不理。 等她腿上的麻筋过去,才扶着沙发起身:“你当贼去了?” 有来必有回,谢之屿也不理她。 他径直对着镜面开始解最里边那件衬衣的扣。一颗,两颗,从下颌到脖颈,再从脖颈到锁骨,温凝几乎一览无余。向下,是微微起伏的肌肉线条。 谢之屿往日看着清瘦,人又病恹恹的,没想到衣服底下该有的都有。 他没有脱完,敞开几颗扣向她走来。 离得近了,温凝突然发现他袖口似乎沾了什么。 她本能后退:“你干吗?” 谢之屿那双浓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在她退无可退摔进沙发时倏地欺身而上,他的手撑在她脑侧,唇抿出一道上扬的弧线。 “你觉得我干吗?办完了事精神压力很大啊小姐,当然是找个女人爽一下。” 温凝直觉哪里不对,鼻子却比脑子更敏锐地闻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谢之屿的衬衣上沾的是血。 她强装镇定:“你说过明早会安然无恙送我们下船。” “安然无恙?”男人似乎想了一瞬,很快,撑在她脑侧的手移上她脸颊,很轻地蹭了蹭,“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好像就有说过,不要太相信陌生人。” 话落,属于男人的腿已经强硬地抵开了她膝盖。隔着单薄布料,温凝感受到绷紧的肌肉。 他在看她,眼里波涛汹涌。 有别于上回在花园,这次温凝心跳得很快,她用力去推对方胸膛,但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力量的确不在一个量级上。谢之屿纹丝不动,反倒在她的抵抗中擒住她腕心,反剪到了身后。 “谢之屿,你应该有别的女人吧?”温凝强忍住慌乱,与他做最后的谈判。 “继续说。” “你想爽找你自己的女人,你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温凝咬住牙,“……跟我做,爽完了你会很麻烦。” “来不及了。”谢之屿道。 什么来不及? 男人就他妈那么管不住自己的东西? 她还要开口,谢之屿突然下压,用极低的嗓音在她耳边说:“扇我。” 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连挣扎都忘了。 “不是不想么?”谢之屿朝她弯了下眼,“那就扇我,把我扇醒。” 话音刚落,反剪着她手腕的力气同时消失。 温凝活动了下自己的右手,确认脱离桎梏,而后抬眼犹疑地看着他。 “你……” “不动手我就默认为你对我的姿色非常认可,迫不及待想和我共度——” 啪。 很轻微的一声。 女人的手掌试探性抚过他脸颊,比起扇,更像安抚。 谢之屿对这一掌不置可否,继续欺身往下。 察觉到他的手在裙摆摸索,有往里探的趋势,温凝鼓足力气再度抬手。 啪—— 她这次使了八九成力,直至把人脸扇偏了过去。鲜红的巴掌印印在他脸侧,手指根根分明。 “那,那个。”温凝没想到这巴掌他能挨这么实,一时词不达意,“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有点不太熟练。” 她缓缓抬起手,发觉自己指根连着掌心火辣辣一片。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谢之屿转过脸,身形往后稍稍退开:“嗯,扇醒了。适可而止。” “……”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话里的真实性,下一秒他从她身上毫不留恋地离开,取过一支香槟仰头喝下。 什么意思? 他的目的是挨一巴掌? 有受虐倾向? 小众性癖? 无数问号在温凝脑海里打转,半晌,她开口:“谢之屿。” “在。” 温凝清了清嗓子:“一巴掌可能不太够,要不我附赠你一点别的服务吧。” …… 午前游艇成功靠岸。 陈月皎一看到温凝就抱了上来:“姐,你没事?” “你呢?”温凝反问。 “没事。但是很奇怪……”陈月皎沉吟,“上了游艇我们什么都没干,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来,一直到今天早上,服务生送来早餐,告诉我准备靠岸下船。你怎么样?谢生说的好戏到底是什么?” 想到昨晚上吴开的境遇,温凝摇摇头,决心隐瞒:“没什么,就是看那些富豪赌钱而已。” 估计陈月皎也以为三层是更大码的博弈。 她满脸紧张:“他想拉你去赌博?” “可能吧。”温凝点点头,“还好我意志力超强。” 正相反。 她意志力没那么强,谢之屿也并非要拉她进泥潭。那一巴掌之后温凝细细复盘他的所作所为,得出一个诡异的猜测——谢之屿在帮她。 第23章 欢爱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那天在赌桌上,温凝有过一瞬动摇。 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人看透,却低估了在幕后的谢之屿。 请她上游艇、让她近距离观摩吴开的下场,说是恐吓也好委婉提醒也好,如果真有目的,那就是让她收心。 可这个猜测太不合理了,以至于温凝想到这里仍然不敢相信。 这件事明明与谢之屿的立场完全相反。 如果她是谢之屿,自然是希望赌客越多越好,有资本的赌客更是多多益善。只要一日还有人想做梦飞上黄金台,那么赌场生意就一日不会衰。 所以让她看到吴开的下场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 威胁?激起她同情心? 对象统统错了,这招用在陈月皎身上还有点用处。谢之屿不会不知道。 于是剩下最不可能的那个答案摆在了台面上。 谢之屿身上看不透的地方太多了。 温凝看他犹如隔雾看花,理解他的动机更是摸着石头过河。哪有人上一秒耍流氓下一秒讨巴掌的? 他回来后那些不合理的举动…… 温凝猜,他或许是在演戏。 …… 偌大的休息室,到处残留着欢爱过后的气息。 何氿站在门边环视一圈。 床铺凌乱,椅榻上也好不到哪去。 他用脚踢翻最近的那枚垃圾桶,一堆纸团骨碌碌滚了出来,混杂着两三个用过的橡胶玩意儿。里面乱七八糟,足见昨夜激烈。 他记得凌晨路过时,甚至能听到女人的尖叫。 等何氿差不多把这间屋子翻腾过来,浴室的水声才停。移门半敞,男人冒着一身水气站在那。浴巾松松垮垮挂在他腰间,有几分美人出浴的意思。 见到何氿,他只是稍稍抬了抬眉:“来了?” 何氿坏笑着看过去:“忙了一夜?” 像配合他说的话似的,谢之屿懒懒打着哈欠,五指插进黑发里用力揉了几下:“一会我补个觉。” 他的皮肤很白,走动间室内的灯打在他身上,将滚落的水珠照得干净剔透。何氿轻而易举看到了他肋下一处伤疤,手掌长度,已经结出粉色新肉。而另一侧肋下,则是一颗芝麻大小的浅痣。好看的人长颗痣都像在给人抛媚眼。 何氿收回目光:“别补了,吴开那小子跑了。” “跑了?”谢之屿蹙眉,从衣柜里扯了件衬衣披上,“他那副样子能跑得掉?不好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 见他说得认真,谢之屿终于回过身来正视他。 “你认真的?” 何氿没回答,在墙边找到一个按钮按下——窗帘缓缓向两边移开,露出玻璃那头黑黢黢的房间。 他用力扣了两下玻璃:“那你说人呢?” 那头没灯光,地上残留的血迹映衬在昏暗里,变成了干涸的黑,仔细看才能看出那是一条条被拖拽过的痕迹。但此刻整间屋子除了这些痕迹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没有再多的东西。 谢之屿默了两秒,神情严肃起来。 “我过去看看。” 说着他不管自己身上只披了件衬衣,大步往门外去。何氿追上去:“你昨晚没听到动静?” 不说还好,说了谢之屿脸色更黑:“影响办事,关了。” “……” 门一开,阳光照在两人身上。何氿借着这阵光线才发现,谢之屿一直侧对他的另一边脸颊上赫然顶着五个手指印。 比起吴开不见了,他更像发现了新大陆。 “哟,这怎么了?” 谢之屿侧过脸:“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何氿绕着圈打量他,又在他脖子上找到了其他证据。新鲜又尖利的一道道抓痕,从喉结一直到后颈。 谢之屿不说,但昨夜的情况在何氿脑子里拼凑出七七八八:费尽心思请人家温小姐上船,结果人家不领情,中间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两人一个反抗一个强上,弄得这一夜兵荒马乱。显然最后人是被他身体力行哄好了,底下人告诉何氿,温小姐今早下船时挺正常的,就是看着好累。 何氿边回味,边亦步亦趋跟着:“你真看上那位京城来的大小姐了?” “没有。” 谢之屿推开隔壁的门,俯身在房间里检查起来。 “连兄弟都骗?我可告诉你啊,虽然老头没再说什么,但我妹的心思还没收。作为她亲哥,我是得骂你几句。但作为兄弟,你玩玩可以,等人走了——” 谢之屿打断:“昨晚你的人呢?” “没情趣。”何氿啧了一声,“楼下有人闹事,我当然叫下去帮忙了。” 这一晚听起来大小事不断。 谢之屿推开舷窗往下看了一眼:“楼下又什么事?” “几个老板赌上头,就那点事呗!” “整艘船都搜过了?”谢之屿话锋一转,回到最初的话题上。 “搜了,确认人跑了才找你来的。” 砰得一声舷窗阖上,谢之屿说:“你把我当猎犬用了?人跑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想想回去怎么交代吧。” “你不觉得奇怪吗?” 何氿这么一说,谢之屿就知道后面要接什么。 怎么不奇怪? 游艇就那么大的地方,上上下下搜一遍却搜不到人。且消失的地方又在公海,周围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不可能存在帮手。总不能是那小子自己受不了折磨强撑着爬起来,从那扇狗洞大小的舷窗投出去跳海了吧? 谢之屿敲敲那扇窗,意思不言而喻。 何氿摸了下鼻梁,显然也想到这一层。他不好意思道:“那个,兄弟。这次又得麻烦你帮我擦屁股了啊。” “习惯了。” 谢之屿边擦手边往外走。 行至一半,他停在原地:“对了,今早下船的客人里有不少携带箱子的。那些箱子有多大你心里有数,我建议你挨个去查一查。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就算消失了,面子上的补救工作你总得做一下。” 这话一说,何氿明白过来,手一拍:“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说着快步掠过:“那我先去办这事。” 人来人去风风火火,没一会儿何氿就消失在这一层。 谢之屿站在三层甲板往下望去。 几十秒后,何氿再度出现,身后跟着一大票人。 “喂。” 谢之屿在甲板上喊他。 何氿仰头:“咩事啊?” 多年前刚认识他时他就这副样子。 谢之屿顿了顿,半晌才朝他挥挥手:“冇嘢,小心啲啊。” 第24章 那种关系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白日的港口繁忙起来。 不远处有渔船往入港的方向驶来。 谢之屿转身回去,他从衣柜里挑出干净的衣服换上。镜子里的他显得不修边幅,他倏然凑近,五指抓进发缝往后梳了梳。 头发的确太长,该修剪了。 余光瞥过洗手台,那里落了一枚女士发圈。他捡起来,随手在脑后绑住。 弄好这些,他打开阳台的门往外。 这间休息室面朝大海。比起昨夜这里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有角落多了一个厚重的黑箱子。 谢之屿走过去敲了敲箱顶。 里面窸窣窸窣,有东西在活动。 “忍着点。”谢之屿说。 呜—— 渔船汽笛声长啸着与游艇擦肩而过。在这声绵长的鸣叫里隐隐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再仔细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耳边依然是滔滔不绝的海浪,汽笛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渔船渐远。 谢之屿活动着筋骨回到房间。 外面阳台空落落的,海风吹过,仿佛从没有东西在那存在过。 …… 温凝和陈月皎回到家,发现家里没人。 佣人说温心仪出去和别的太太喝茶了,听得陈月皎一脸无语。 平时出去玩温心仪给她设置门禁。一和温凝出去,连夜不归宿都不问一声了。 不过也好,这样省去许多解释的麻烦。 陈月皎拉着温凝回房间,刚才在车里有阿忠在,她觉得不好开口。这会儿到了私人领域,很多话顺势问了出来。 “姐,你说吴开会没事?” “我没说过。”温凝累得趴在床上,声音闷闷的,“我是猜测。而且不管他有没有事,以后你都不会跟他有任何交集。知道没?” “你昨晚见到他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会没事?” “结合上下文,猜的。”温凝说着打了个哈欠,“我从小阅读理解就好,从别人话里听三分,自己再猜七分。” “如果不是为了帮他爸爸,他不会做那些事的。”陈月皎的声音沉寂下来,“我起初是怪过他,想以后再也不会和他做朋友。但现在……他安全就好。” 陈月皎说着叹气:“姐,他不回澳岛了吗?” 温凝反问:“你是他你回不回?” 陈月皎想了两秒,摇头:“……不。” 想到那天晚上陈月皎的眼泪,温凝感同身受。青梅竹马的感情她在宋子邺身上能找到一些归属感,于是翻身坐起,忍着困劲儿认真说:“现在两种情况。” 她伸出一根手指:“吴开要是没事,以后不会回澳岛,也没脸见你。” 伸出第二根手指:“如果有事,更不可能见到。” 陈月皎点点头。 “所以明白了吗?”温凝说,“明白睡觉。” 陈月皎还想再问,目光触及到温凝倦怠的脸,还是忍了下来。昨晚上别说是温凝,就算是她,一个人在房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紧张得肚子一阵阵疼,最后硬生生在沙发上坐了一宿。 ……哦,虽然最后还是不小心睡着了。 陈月皎抿抿嘴,把话咽回肚子里。 …… 傍晚时分,温凝先醒。 她睁开眼,发现身边躺了个人。 陈月皎没挪窝,在她身边蜷成一团睡了过去。她把身上的毯子搭过去,抱膝坐了起来。 这个时间家里很安静,斜阳透过窗帘缝铺在地上,整个室内呈现出一种偏暗的色调。 地上那抹橙黄和周围的靛蓝交织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这个点醒来,心中都会有股深深的空旷感,仿佛被世界抛弃。 这和小时候不一样。 小时睡午觉,醒来床边不是妈妈的脸就是爸爸的身影。往后大了,不知道从哪天起,她醒来再不会看到有人候着她。 每个人都很忙,从她小小的世界里走了出去。 孤独和无助突然爬上心头,温凝用力抱住双膝。 嗡嗡。 手机震动起来。 温凝从毯子下翻找到它。亮起的屏幕一瞬把她从无边空旷中拉回到了现实。 谢之屿:睡醒了? 温凝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环视四周,确认自己正在半山寓所,这里也不可能有谢之屿的眼线,这才重新拿起手机再看这句话。 他们是这种可以闲聊的关系吗? 温凝想到昨晚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和他们那些人产生联系,于是熄屏丢到一边。 嗡嗡。 信息又来了。 温凝盯着手机壳不动。半晌,她叹了口气,还是把它捡回手里。 谢之屿:[图片] 她和那条快捷信息对峙五秒,点了进去。 照片是随手拍的,有点糊,但不难看出上面是一个草绿色的发圈。男人的手托起发圈,好像在问:还要不要? 一个发圈而已。 温凝回复:扔了吧。 谢之屿:好。 手指在屏幕上一圈圈游离,温凝忍不住问:你昨天说的那句小心身边人是什么意思? 谢之屿:温小姐这么聪明还需要翻译? 温凝:我身边最危险的就是你。 这句话过后,对方短暂没了回应。 温凝想是不是自己说得太不礼貌了,毕竟自她第一次见谢之屿以来,他给她的感觉虽然危险,却从没真正做过伤害她的事。即便一次次拉她进泥潭,也是他一次次再把她给拉回来。 温凝心中谢之屿的形象变得复杂起来。 连带着对他的评价也模棱两可。 她想了想:你后来怎么样? 信息编辑到这,她居然开始不好意思。 谢之屿凌晨把自己关在浴室的那两个小时,她不难猜出他在干嘛。即便水流声已经开到最大,她仍能从一两声泄出的喘息里察觉到异常。 在他开门的一瞬,她背过身,佯装不知。 这条消息那边回了。 他说:关心我? 看来谢之屿打算已读乱回,温凝毫不犹豫关掉对话框。 他后来怎么样关她什么事?就算被人发现破绽又与她何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谢之屿的秘密她一点都不关心。 ……才怪。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屏幕。 嗒,嗒,嗒,嗒。 她的敲击声似乎把陈月皎吵醒了。睡意朦胧的嗓音从昏暗中传来:“姐?” “醒了?”温凝把一脑袋思绪丢到身后,面色如常,“起床吃饭。” “唔……你在和谁发消息呢?” “没谁。”温凝默了数秒。 在陈月皎以为她不会再说时,温凝忽然补充:“一个朋友。” 第25章 少女心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晚餐点温心仪准时到家。 她在餐桌上简单问起昨晚的情况。 温凝说玩得很开心,陈月皎立马从旁点头。 她一点,温心仪便嫌弃地躲开:“你这头调色盘闪到我了。” 陈月皎立马说:“我这是演出需要!” “你那个破乐队都多久没去了。”温心仪转头跟温凝吐槽,“你是不知道这个妹妹,小时候说爱画画,我给她请了国画大师。学两节课她说喜欢音乐了不肯再画。光音乐里的门道,她从吉他学到萨克斯,再从萨克斯到敲鼓,现在玩上贝斯还组了个破乐队天天说在演出。” 温心仪两手一摊:“反正钱花出去了,我一毛都没见到。” “是你自己说我演出的地方上不了台面不愿意去的。”陈月皎撇撇嘴,“UndergrOUnd也很酷好嘛!” “不得不打击你,你的水平跟UndergrOUnd还差了一截。” “妈咪!!!” 温凝在一旁托腮看着,觉得生动。 怎么说呢? 她和何芝之间远远比不上姑姑母女俩,她们的相处更像传统意义上的母女,爱讲大道理的母亲和有点叛逆却偏要装乖的女儿。外人看起来母慈女孝,可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 往近了说人生大事,何芝没问过她一句喜不喜欢宋子邺,而是一个劲用“合适”、“应该”、“培养”来游说她。 往远点说,温凝人生的第一件胸衣,第一包卫生棉都与何芝无关。她原以为这是母亲的职责,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保姆委婉提醒,说小姐好像对某些牌子过敏,皮肤起红疹了,何芝这才知道她已经长大。 少女时候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有种淡淡的羞耻,温凝不说,保姆不讲,何芝便没发现。 这是种差了一味火候的关系。 因此温凝很羡慕温心仪和陈月皎这样的无话不说。 姑姑把月皎养的很好。 比她善良,比她直白,也比她热烈。 察觉到温凝这没有声音,温心仪望过来:“怎么了?哪里不开心?” 温凝笑着说:“姑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开心了。” 温心仪把带回来的千层蛋糕分出两块一模一样的,递给两人:“你俩,在妈咪和姑姑面前有事就说。知道没?” 温凝是藏得住的性格,陈月皎不是。 她张了张嘴,看看温凝,再看看温心仪,最后从嘴巴里说出的话变成:“妈咪,我不想去美国了。” “嗯?”温心仪一脸惊喜。 “我觉得我那个破乐队挺好的,我走了他们肯定找不到我这么厉害的贝斯手。而且美国没什么好的,又危险,又不好玩,还人生地不熟……” 愁了那么久的事没想到和温凝在一起玩几天就掰了回来,温心仪满心欢喜:“这么想就对了,还得是跟你姐姐多玩。” “啊对了。”温心仪说着回头跟温凝道,“今天出去喝茶,我听别人说宋清柏在澳岛。” 温凝一下没反应过来:“谁?” “宋清柏啊。”温心仪意味深长地对她挤眼睛,“在澳岛待几天就把人家忘啦?” “……” 温凝仪态端方,低头去吃盘子里那块蛋糕。 温心仪又说:“姑姑我打听过了,宋清柏一直是单身。这么多年身边一个女孩都没有。” 哐啷一声,叉子掉在桌面上。 温凝抬头:“姑姑,这你都知道?” 手机有新信息进来,温心仪朝她晃晃手机:“他住这,地址给你发过去了。姑姑做事向来周全,既然他来澳岛,又都是世交。姑姑怎么可能不去尽地主之谊。” “……” 好一个地主之谊。 温心仪眨眨眼:“你放心。单身这个消息啊,是姑姑亲口打探出来的,不会有假。” “……” …… 澳岛这个地方,豪华套房都设置在赌场楼上。 温心仪给她的地址好巧不巧,就是上回把陈月皎拎出来的那家。温凝对那个地方感观不好,连带着想去见宋清柏的心也摇摇摆摆。 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就和多年前躺在家里的大床上,默念宋清柏的名字一样。 那时候她还青涩。 约好跟宋子邺一起去他家看矮脚小马,车子抵达宋宅,她下车后第一感觉是哪里不对,下意识叫住司机。 “走啊,发什么呆?”宋子邺拉着她往前拽。 温凝定在原地:“等等,我今天……要不还是别去看小马了。突然想到我有别的事。” “搞什么?都到这里了,看了再走啊!我跟你说那匹马贼漂亮,通体雪白,鬃毛顺得跟打了飘柔似的。今儿个天气这么好,阳光一晒还发光呢!” 身下温热的感觉更甚。 温凝扒住车门:“真不行,改天改天。” “温二水,你又耍我。”宋子邺眉头紧锁,“我爸说过几天把马送去马场养,你再来就看不到了!” 温凝脾气也上来了,啪一记打在他手背上:“我说了有事就有事,你烦不烦!” 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司机见怪不怪,熄了火停在原地。 正僵持,宋清柏突然出现:“宋子邺,别强人所难。” “我哪里强迫她了?是她自己要来看小马的,到了又突然说不看。哥你多少有点胳膊肘往外拐了啊!” 宋清柏视线落在温凝身上,顿了几秒。 “宋子邺,把手放开。” “哥,温二水真要溜。”宋子邺说。 宋清柏没理,只重复道:“我让你把手放开。” 大概是语气太过严厉,宋子邺只好悻悻松手。趁着松手的空档儿,温凝一骨碌钻回到车里。 她两手板正地放在膝盖上,坐得又僵又直。 这样的姿势好歹比站着舒服多了。或许是车子四面铜墙铁壁给她的安全感,飞快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稳下来。 “李叔,你送我回家。” “好,小姐。” 车子刚要发动,外边有人叩窗。 温凝望出去,发现宋子邺不知什么时候被赶出了十几米远,车前只剩宋清柏一人。 她按下车窗。 听到宋清柏问她:“介意再等一分钟吗?” 温凝来宋家次数不少,和宋清柏接触的次数却不多。她只是觉得这个哥哥让人感觉很舒服,仿佛从竹林里吹出来的春风,干净又纯粹。 她下意识点头。 于是一分钟后,她等来的不是宋清柏,而是宋家的女佣。那个佣人带来一件黑色风衣,从窗户里递给她时示意她去摸风衣口袋。 一摸,温凝摸到了一片柔软的方块。 她抿了下唇,瞬间明白那是什么。 “李叔,你不用送我了。” 温凝套上风衣,慢吞吞下了车。 被迫停在数十米远的宋子邺看到她下来,疯狂摇手:“我靠你冷就早说啊,别扭个屁啊!我哥的衣服那么大,下次我的借你穿呗!” 风衣上有很淡的洗衣液味道。 温凝双手抄进兜里,在触到那片方块时,脸再度烧起来。被不熟的哥哥发现人生第一次糗事,这在她未来很多年内或许都会变成一桩半夜想起来也无法释怀的事。 她当时并不知道,无法释怀的事想得越多,与它相关的人也会在梦里出现得越多。 第26章 不熟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少女时期的爱慕是疯长的野草。 不经意间回头,身后已是漫山遍野。 温凝一直搞不清自己对宋清柏是什么感情,每次远远见一回,都会暗自雀跃好久。 他弹的钢琴曲,她回家偷偷加入歌单,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一遍遍循环。 他喜欢的球队,她认真去找对她来说极其枯燥的一场场比赛。看到睡着,再把自己掐醒,忍着困意继续看。就为下次遇上共同话题,她能多说一句。 还有他考上的学校,她借着旅游散心去过无数次。哪里新植了一棵树,哪栋楼在进行修建,附近哪些餐厅最好吃,她如数家珍。 温凝惯于伪装自己。 只要到了人前,她就是最普通的妹妹。 或许连妹妹都算不上,她是宋清柏弟弟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哦对,她还是误闯了他房间的冒失鬼。 于是在那之后,她发现宋清柏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少到温凝再没跟他单独说上过一句话。 所以至今,她都没为自己的冒失道过歉。 手机在掌心翻来覆去,那行地址不用背就烙在心里。 宋清柏在澳岛。 宋清柏一直单身。 温凝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下午,她准时坐在酒店二层咖啡厅。 倒不是因为和谁约好了,而是她知道宋清柏习惯在这个点来一杯咖啡。如果碰上说明缘分使然,如果没见到…… 嗯,那就明天再来。 温凝小口抿着慕斯蛋糕,入口即化的糕体在口腔里坚持不了几秒。她动作迟缓地进行着一切,表情淡然。在这块蛋糕快要见底时,余光突然瞥见有新的客人迈进咖啡厅。 澳岛是旅游城市,很少有人西装革履穿着正式。幸运的是,宋清柏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接手宋家的生意,世界各地到处跑,永远给人温柔且正式的一面。有这样的兄长在,宋子邺胡天海地自然没人管了。 匆忙一瞥,温凝确定新来的客人是黑色西裤。 布料垂坠,有着昂贵的质感。 温凝端端正正坐好,在茶匙的反光面上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唇妆——唇没花,是自然又细腻的豆沙色。很温柔,大概是对方会喜欢的类型。 她瞥见那双穿着西裤笔直的腿在掠过她时停顿了一瞬,正如此刻她微微停滞的心跳。 很好,接下来她只要装作偶遇,然后…… “温小姐。” 温凝倏地抬眸:“怎么是你?!” 谢之屿单手抄在兜里,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他刚应酬完大陆来的富商,那一身正装在他身上穿出了与众不同的不羁。不知是眼里微醺的酒意,还是随手扯开的领带和捋到脑后的碎发,都给他添了几分随意感。 他似乎对她的表情很感兴趣,于是撑着膝盖弓身,视线与她相平。 “看起来见到我你好像很失望。” “是意外。”温凝纠正。 “在我的地方,见到我,很意外?” “……” 温凝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偏移开视线:“毕竟这地方挺大的。” “多谢夸奖。” 他直起身,朝远处打了个响指。很快有侍应生端来另一份蛋糕,新鲜的糕体与她手下那块快要被戳烂了的形成鲜明对比。 温凝刚要推拒,就听他道:“在我的地方,请温小姐吃块蛋糕还是可以的。” 他压低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谢礼。” 谢礼? 那天晚上替他遮掩的谢礼? 温凝扯了下嘴角:“那你未免太小气了。” 谢之屿很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来,笑意扩大:“那么温小姐想要什么?” 他的手臂就那么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往下说,似乎心情很好,好到无论她提什么都会答应的样子。 温凝凑上去:“问你个事儿。” “燕国的地图未免也太短了吧?” “……” 温凝收起笑:“不问了。” “那就祝你午安。”谢之屿起身,用一副漫不经心的倜傥腔调,“有机会下次——” “温凝?” 身后突然响起另一道男声。 听到这道声音温凝像被打开了某个开关,倏地起身,甚至连膝盖磕到了桌沿都不知道。 “……清,清柏哥。”心中乱了一瞬,她很快找回自己的声音,用提前演练好的语气说,“好巧,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清柏站在几步开外,视线在两人身上一一落停。在这里碰到温凝原本就足够他意外的了,更意外的是她身边的男人。 男人眉骨高,眼窝深,看不透他眼睛的同时也看不清他的底。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危险,本能地,宋清柏觉得温凝不应该和这样的人站在一起。 “朋友?”宋清柏朝男人伸出手。 “不……” “不”字刚出口,温凝便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灼热的视线。在同一张咖啡桌上说不认识未免太离谱,于是她临时改变措辞,摇了摇头:“不熟。” “原来不熟。”谢之屿品咂出话里的意思,伸手,“幸会。我倒是对温小姐挺熟。” “……” 要不是宋清柏在场,温凝真的会去捂他的嘴。 故意拆她台是吧? 宋清柏与他握在一起:“宋清柏。” “谢之屿。” 宋清柏显然听过他的名字,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原来是谢先生,幸会。” 好端端的偶遇偏被搅和成商务会晤。 温凝默不作声坐了回去,闷头狂干谢之屿送的蛋糕。再抬头,两人对话渐入尾声。 谢之屿冲她颔首:“先走了。” “……” 走就走呗,非要和她打什么招呼。 应证前面那句“挺熟的”是吗? 温凝又一勺蛋糕塞嘴巴里,假装耳聋。黑色西裤在她余光里稍作停滞,随后离开。 温凝抬眼,看到谢之屿大步离开的背影。 视线在他脑后停留一秒,她忽然愣住。 那不是她说丢掉的发圈吗? 他居然堂而皇之绑在头上?! 第27章 喜欢他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宋清柏叫了杯咖啡,一回头,就看到温凝面色复杂地看着谢之屿离开的方向。 他坐下:“怎么跑澳岛来了?” 糟糕! 温凝心中暗道。 她只想着来偶遇,忘记自己现在人应该在夏威夷了。也不知道宋子邺有没有跟他哥说过这件事。 温凝悄悄观察了一眼宋清柏的神色。他来澳岛谈生意大概很忙,这会儿正垂眼看手机,修长的指节快速敲击屏幕。 “清柏哥。”温凝犹豫着开口,“你知道宋子邺现在人在夏威夷吗?” “知道。” 那头短暂停顿了一瞬,抬眸:“你没去。” 他用的是肯定句,那就是说他知道她和宋子邺的事。具体知道到什么程度呢…… 温凝在心中揣测。 下唇被牙齿咬出一圈小小的贝壳印儿,她的手搭在银匙上,紧张地扣了起来。 “我……其实……” 她没想好怎么说,原本对朋友的哥哥产生爱慕这件事就是挺让她觉得尴尬的。更何况现在朋友变成了准未婚夫,起码是双方家庭认可的那种。 她在心中重重叹气。 “有什么困难的地方,不妨和我说说。”宋清柏放下手机,“旁人的事我没法打包票,宋子邺要是哪做的不好,我还是可以说上两句的。” “他还好,我和他也没吵架。”温凝不知道怎么说,碰上宋清柏,她的嘴就笨得可以。 在对方平和的注视下,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破罐子破摔道:“清柏哥,我不喜欢宋子邺!” “不喜欢?” “我和他就是朋友,纯友谊,一点都发展不出其他的东西。而且他——” 温凝倏地捂住嘴。 差点,差点就把宋子邺那小子的秘密给说出去了。 “而且他也不喜欢我这样的。”最终她补救道。 “原来是这件事。”宋清柏颔首。 他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件事的解决方式,眉头微蹙,手指握住咖啡勺一圈圈地匀缓搅拌。 “所以你喜欢刚才那位谢先生?” 一声银匙落盘的磕碰声。 突兀的一句,把温凝吓得站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他压根不是我的菜。” 但是下一瞬,她又有点理解宋清柏的脑回路了。首先她和宋子邺互不喜欢,两人都从京城逃了出来。其次以宋清柏的细致入微,不会没发现宋子邺在夏威夷的消费完全是两个人的份儿。他能去找自己喜欢的人,那温凝出现在澳岛同样有这个可能。再联想到刚才他来之前看到她和谢之屿坐在同一张咖啡桌上…… 噔,逻辑完美闭环。 “我都说了跟他不熟,我和他是来澳岛之后才认识的,一共见了没几面。” 虽然次次都惊心动魄吧。 解释完,温凝挺直脊背,好像一个等待老师评判的小学生。 “没喜欢就好。”宋清柏温和地说,“谢先生的生意和各路人马纠葛很深,跟他在一起会很麻烦。” 温凝垂下眼:“嗯。” “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你的长辈。”宋清柏下意识放轻声音。 弟弟的小女朋友。 这个念头倏地闪过脑海,宋清柏有些懊悔。刚才的嗓音是不是太过柔和,像是越了界。 即便她和宋子邺双方都不想发展下去,但在两家人眼里,还是登对的青梅竹马。 他理应把握分寸。 于是下一句,宋清柏又恢复先前平和的调子:“这几天我会留在澳岛,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联系。” “我知道了。”温凝想到别的,“清柏哥,我在澳岛的事你能不能别告诉旁人。特别是京城那边。” 宋清柏深看她一眼:“好。” “那就……”温凝站起身。 今天费尽心思的见面什么都没推进。 宋清柏还是宋清柏,她还是她。 温凝不甘心,站了片刻,鼓足勇气道:“唐茵说你给她送了一个香插摆件,清柏哥你跟她关系这么好吗?” “你是说唐小姐?” 那枚摆件是让秘书挑的,有什么问题吗? 宋清柏见温凝始终抿紧双唇,鬼使神差解释说:“出席唐家宴席,送点小礼物是正常的。” “不是专门送给她一个人的?”温凝问。 “唐伯父和伯母都有。” 啊,原来如此。 温凝终于松气,一边在心里骂唐茵故意说得那么暧昧,一边扬高两边唇角:“那没事了,清柏哥,我先走啦。” 宋清柏将人送到门口,嘱咐:“自己注意安全。” 几步之后温凝突然折返。 她在宋清柏不解的眼神中站定:“清柏哥。” “怎么了?” “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像雨夜落地的松针,又快又安静地混进周围嘈杂里。回过神,宋清柏只看到消失在长廊拐角的蹁跹裙摆。 他当然知道那天是指哪天。 一为避嫌,二怕对方不自在,自那以后他始终有意无意躲着她。没想到反倒叫人记挂。 不过是匆忙一眼而已。 宋清柏垂眸,是他太刻意了。 …… 走廊尽头,温凝用力按住自己胸口。 心脏飞速又雀跃地在胸腔里蹦跶,她用两只手死死按住,仍然不能平复下来。 吸气、吸气、吸气—— 干。 温凝你太牛逼了。 她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几次之后,心跳终于平缓下来。 刚要迈步离开,几米开外响起鼓掌声。 温凝循声望去,在看到谢之屿那张难以挑剔的脸时嘴角一下垮了下来:“怎么又是你?” 谢之屿将手抄回兜里:“这次是真的失望,我看出来了。” 温凝点点头:“那我就不装了。” “果然是不熟的人。”谢之屿靠在墙上,笑得意味不明。 “你很闲吗?”温凝绕开他,她现在情绪还处于和宋清柏短暂相处后的高峰,并不想让无关的人扰乱这份心情,“但我很忙要先走,恕不奉陪啦。” “不想问问吴开的事?” 脚下短暂一顿,温凝努力控制住自己想停下的心:“我跟他也不熟,不感兴趣。” “你就不怕我离开的那段时间,是去把他解决了?你那位小妹妹不伤心吗?” 唬别人可以,唬她难。 温凝面无表情:“那你完全可以堂而皇之从正门出,正门进。” 那晚回来时他袖口沾了血,足够证明他去见过吴开。去的目的要么是害他,要么是救他。 至于害他,需要从阳台进出吗? 他的目的必然与游艇上其他人相反。 之前温凝不说不代表不知道,现在点破,他们之间的谈话进行到了下一阶段。 她保证:“刚才那秒开始我已经忘了,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我甚至可以没上过船。” 聪明,胆大,与众不同。 这么有趣的人是怎么喜欢上咖啡厅那位普通先生的? 谢之屿这么想,便直白地问了出来。 温凝一怔:“你说谁普通?不是,你说谁喜欢?” 男人耸肩,用不打自招的表情看着她。 温凝咬牙:“谢之屿。” 谢之屿高她一截,自上而下的注视让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睥睨的味道。他弯着唇,轻扬下巴:“叫我做什么?” 第28章 好人卡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如果不是见过他们那帮人狠厉的作风,温凝真会以为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散漫倜傥的公子哥。 正如她自己所说,最开始敢和谢之屿谈生意完全是仗着无知者无畏。 至于现在,谈得拢则谈,谈不拢拉倒。她一点不想就此在他面前争论。 理清情绪,温凝转头就走。 她甚至开始后悔今天不该为了来见宋清柏穿这么一双有碍行动的高跟鞋。细细的跟踩进长绒地毯里,让她既走不快,也落不到实处。 她能察觉到,有道身影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大约两三米的样子。 也不知道谢之屿发什么疯,今天非要缠着她。 温凝蓦地停下脚步,侧身:“不如你先走?” 谢之屿与她一起停下。 他看了眼表,很欠地说:“我不赶时间。” “……” 这个点恰巧是人最少的时候,整条走廊空寂得只剩他们二人。在此僵持再久,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她更不可能带着后面那条尾巴回咖啡厅找宋清柏求助。 温凝败下阵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问你个问题。”谢之屿闲庭信步走到她旁边,“既然喜欢那位普通先生,又是逃的宋家的婚来澳岛,那你和崔家那位是什么关系?” 崔家?谁啊? 该不会是京城那个崔吧? 谢之屿也认识? 他什么意思?他和崔家是什么关系? 问题太多,以至于温凝都忘了吐槽“普通先生”这几个字。 等等。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你偷听?” 偷听犯不上,是她自己当初在小巷里打电话的声音太大,旁人想避也避不了。至于今天,哦,那是回避的脚步有点慢,耳朵又太好使,不小心听到了。 谢之屿懒得解释:“回答我。” “想知道啊?”温凝故意不去看他乌沉得看不到底的眼,“偏不告诉你。” “是吗。”谢之屿笑了声,仿佛真的不在意,“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 可恶,拿捏不了一点。 温凝从鼻腔发出哼声,快走几步,按下离她最近的那部电梯。 奇怪的是,这次谢之屿没再跟上来。 她回头,看到他云淡风轻地抄兜站在那,头发散了几缕到额前。 温凝伸手:“发圈。” “刚才不是有人发誓已经把那天晚上的事都忘了吗?”他微微歪头,“原来这是温小姐的发圈,那是怎么落在我手上的?” “……” 温凝收回手,随便吧。 他都不嫌娘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电梯抵达,温凝一言不发扎进去。隔着数步距离,门在他们之间缓缓闭合,将她所有情绪包裹进了四面墙壁。她舒了口气,在金属门的倒影里看到自己。 为了摘掉宋清柏印象里“妹妹”这个标签,她今天有意选了偏成熟的打扮。 方领针织衫露出大片锁骨,包裹着平直的肩。只是因她无意识绷紧,肩线显得僵硬。 原来每次和谢之屿说话,她都会这么紧张吗?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一楼。 温凝收拾好情绪迈出脚步。等她回到车上,发现阿忠正尽职尽责地等她。 她突发奇想:“阿忠,你跟谢之屿多久了?” “五六年吧。”阿忠努力回忆后放弃,“记不清了。” 车辆缓缓启动。 “温小姐,你是要向我打听屿哥吗?”阿忠摇摇头,“我不会说的。” “我还没问。”温凝无语道。 那道木讷的声音认真地说:“我知道。但做我们这行,最怕二五仔啦。” “……” 果然别想指望从谢之屿的人身上问到有价值的事。 能派到她身边的,嘴肯定严得要死。 温凝将脸靠在头枕上,泄气地望向窗外。井然有序的停车场,此刻正有另一队车徐徐驶出,一辆接一辆,气势磅礴,颇有当初谢之屿出行的派头。 “那又是谁啊?” 只是很随便的一句,阿忠却认真说:“看车牌是何小姐。” 何氿的妹妹,谢之屿在生日宴上一直躲着的小公主? 她也刚刚从这里出去啊? 阿忠像是能听到她心声:“还好温小姐你出来的晚,要不然碰上或许会有点麻烦。屿哥交代过,要特别当心何小姐身边的人。” 温凝脸上闪过一丝微妙。 刚刚在走廊,难不成谢之屿是在故意浪费她时间? 不不不,他已经把阿忠借给了她,应该不会再那么滥好心。就算她和何小姐正面碰上,谢之屿也应该知道,以她的个性是不会吃亏的。 那么他是在那躲人? 应该就是了。 温凝盘算完,开口:“阿忠,你觉得谢之屿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忠不说话。 温凝补充:“我没有打听,你也可以不回答。” 这次阿忠倒没有太坚持,默了半晌才说:“屿哥是好人。” 温凝眉梢一挑,耐心等他继续往下。可是这句之后阿忠又哑巴了,一时间车内只有空调暖风流动的声音。 “就……没了?”温凝不可思议地问。 阿忠木木地握住方向盘:“还要讲什么?” “比如你判断他是好人的依据,总得有个例子吧?譬如他对你特别大方。” 说到这个温凝自己先摇了摇头,都007了还大方个鬼。 “或者说他心地善良,他与人为善。” ……这也好像也不太对。 温凝搜肠刮肚找了一堆真善美的形容词,发觉没一个能套上谢之屿的。 她举手投降:“当我没说。” 阿忠却像没听到似的:“屿哥的确对我很大方。” 温凝:“啊?” “我现在的住处是屿哥花钱买下的。” 温凝:“……呃。” 如果说007的终极奖励是上司给你买房,那在阿忠眼里谢之屿的确是实打实的好人了。 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阿忠又说:“每个月屿哥还会让我定期汇一大笔款给福利院。” 还没等温凝听懂这句简单中文表达的实际含义,阿忠已经扭过头,一脸认真地问她:“做善事,应该算好人了吧?” 他好像那种明星的狂热粉,进行到安利正主环节,连自己正在开车都忘了。 温凝扶住椅背:“你看路。” 阿忠回过去,又用背影问:“算好人了吗?” 算算算。 温凝忍不住吐槽。 谢之屿做什么赌场啊,不如去干传销。凭他这个洗脑的技术,整个东南亚都会为之震颤。 第29章 喜欢自己买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连轴转办了几天事,一刻都没停的何氿从椰林山庄出来,丧着一张脸。 他一路飙车漂进谢之屿住处。 两声门铃后,谢之屿出来开门。他在家时穿得休闲——简单的黑t配牛仔裤。看起来随便,却又能随时拎起钥匙出门的打扮。 何氿大咧咧躺进去,赖在沙发上。 “有酒吗?” 谢之屿瞥他一眼,从冰箱里拎出两听啤酒:“不嫌弃就有。” “刚被骂完一身火气,正好。”何氿说着去翻他的抽屉,“再来根烟。” 谢之屿从里面取了雪茄出来,发现何氿已经懒在沙发上抽起了他的三五。烟圈一个接一个吁在空气中,把他这间小小的客厅弄得青烟萦绕。 谢之屿从旁掠过:“下次记得开窗。” 何氿没好气道:“让你腾个大点的地方你不腾。” 这间位于老城区的房四周紧挨其他居民楼,窗外便是市井烟火。偏岭南风的装修和小块密匝匝的花瓷砖,让不到百平的空间更显窄小。窗户推大一点,人再往外探,就能够到隔壁楼的防盗栅栏。 何氿想不明白,都如今这地位了,谢之屿偏还爱住在这。 抽了半根,何氿将烟屁股拧灭:“那批箱子里只有钱,没找到人。” “就算有人,你去找的时候也已经转移走了。” “是这个道理。”何氿说,“不过面子上过得去了,老头没骂太狠,只让我留心。” 谢之屿正用隔夜茶给窗台上一盆吊兰浇水。水流短暂细了一瞬,他将水缸一倒:“留心什么?” “留心……” 何氿走过来,惊讶道:“这盆草怎么还没被你浇死?” 谢之屿不痛不痒地回答:“喜欢赖活着。” “又讲怪话了。” 何氿将脑袋从窗户缝里伸出去,四处打量。 这一层每家每户都装了防盗栅栏,只有谢之屿家,空荡荡两扇格子窗。窗户稍推大一点,就能容得下成年人快速通过。 何氿扬了扬下巴:“你也不怕被人偷?” “谁敢偷到我家?” 有道理。 转了一圈,这点地方的布局全被何氿看到眼里了。标准单身男人的住所,什么都是单独一份的。沙发上一张毛毯,证明主人经常在这凑合一晚。厨房簇新,只有煎蛋锅有使用的痕迹。洗漱台上剃须刀,发蜡,牙刷,牙膏,视线一顿,居然还有一个草绿色的发圈,看起来像女人用的。 何氿走过去:“你的?” “你今天来查房的?”谢之屿听起来像是介意他碰,转眼间,发圈已经回到他手里。他五指一张,将发圈戴到腕上,“喜欢自己去买。” “……?” 何氿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一个发绳你就把兄弟情意给抛后面了?该不会是谁送你的吧?谁啊,这么不值钱的玩意怎么好意思……”说着他突然一顿,“那位温小姐?” 谢之屿没说话。 他俯身打开啤酒。 刺啦—— 绵密的泡沫随着空气介入浮动起来。 谢之屿仰头咽下,喉结缓慢动了几下:“和她无关。” 如果说刚才只是猜测,那现在就是确信了。 和谢之屿认识的时间那么长,何氿对他可谓说相当了解,真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是这副死鸭子嘴硬藏着掖着的样子。 就像当初他问谢之屿要阿忠,谢之屿嘴上说着随便,还不是借走两天就找了无数个理由把人要回去。 到现在,何氿都差使不动阿忠。 他抱怨:“你的人借我用用怎么了?” 谢之屿用那副不着调的样子,笑:“我都听你差遣,还嫌不够?”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何氿回过神来,见他已经将袖口捋下,遮住了那枚发圈。他轻嗤一声:“我不和你计较,家妹就不一定了。” 谢之屿懒洋洋的:“多谢厚爱。” “你今天没什么事吧?” 料他没好事,谢之屿沉默一阵:“要看你接下来说点什么。” “还不是她给我打电话哭,说你总是躲她。早上刚被老头骂完,我这会头还疼着,一会儿又来一个。给个面子吧兄弟!” “真不行。”谢之屿为难道,“车子在下面等我,我预备去福利院的。” 何氿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横眉竖眼:“喂,你是不是演好人演上瘾了?每个月捐钱不说,还动不动亲自去唱‘香蕉变出香蕉船,船上一排欢笑面’。你疯啦?” “不做好人下地狱啊。走了。”谢之屿拎起外套朝他摆手,“你拜你的关二爷,我供我的福利院。这不都是在消业障?” “……” 何氿语塞,骂了一句“什么毛病”。 …… 来澳岛这么多天,温凝把能转的地方都转遍了。起先每次出门都是陈月皎陪她,最近变成了阿忠。 有阿忠在,好处就是在澳岛她畅通无阻。 餐厅不需要提前预约,想去的地方也是打个招呼就能进去看看。转来转去都转无聊了,温凝想到前几天提到的福利院。 她一说,阿忠出去打了通电话。 回来告诉她:“院长今天在,如果温小姐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参观。” 当然感兴趣了。 因为她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车子抵达福利院是二十分钟后。福利院在老城区边缘,离大陆最近的地方。 一栋旧教堂建筑,就是福利院的全部。 温凝下了车,便看到院长模样的人候在门口等她。大概是因为阿忠带她来,院长话里话外都是感谢谢先生的意思。 离阿忠远了,温凝才问:“他真捐了好多钱啊?” “的确很多。”院长说,“即便没有政府补贴,也够我们开支了。” 居然不是洗钱? 温凝边走边往四周观察,花园里有许多儿童游乐设施,墙壁和窗户也贴了满当当的趣味窗纸。 比起福利院,这里看着更像托儿所。时不时有小朋友撒欢的笑声从窗户里跑出来,夹杂一两声她没听过的儿歌。 她问:“这里会照顾小朋友到多大?” “只要没人领养,原则上是可以一直待在这的。” “谢之屿经常会来吗?” 院长奇怪地看她一眼。 难道这位小姐不知道谢先生一会就会到吗? 她想了想,回答:“是的,谢先生一有空就来。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他。” 喜欢谢之屿? 温凝把脑子里生出的奇妙画面晃了出去,好诡异。 他明明看起来就像小孩杀手。 几句过后,温凝逐渐找到和院长聊天的模式。金主的力量无穷大,只要搬出谢之屿,没有问不到的事。 于是温凝费劲地夸了一圈谢之屿,终于回归正题:“对了,院长。” 院长笑眯眯的:“温小姐还有什么事?” “这间福利院,有姓温的小孩吗?”温凝问。 第30章 姓谢的孩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听阿忠说到谢之屿和福利院,温凝第一反应是洗钱。 可惜细想,这么麻烦地操作一通,不如去炒艺术品。 她在京城参加过不少拍卖会,里面门道很深。很多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突然炒出一件天价作品,很难和洗钱逃脱干系。 一些没什么深厚背景却富裕的商人紧接着会被掮客盯上,一通操作成为接盘侠。最后真金白银出去,东西却砸在手里。 这种玩法听起来更适合谢之屿。 毕竟他人脉广阔。 至于福利院…… 温凝想,他频繁和这里发生联系,会不会是这里有他需要照看的人?至于那些钱,有没有可能是从温正杉手里转了几道出来的。 毕竟温正杉这人好面子,向外界演了这么多年好丈夫好父亲,又借何芝曾经的热度炒过一世一双人,曝出私生子风波对他很不利。 把人藏在福利院实在是个高明手段。 温凝为这个目的而来。 兜着圈子问出这个问题后,她细细观察院长的神情。院长表情讶异,但还是摇摇头:“没有。” 没有吗? 温凝又说:“是一直没有,还是现在没有?” “我们福利院的小朋友不多,每个人被送到这里时都是被遗弃的。他们大多没有名字,所以基本上都跟着我姓张。” “或许我很冒昧,但我是在找一个亲人,会比较直接一点。”温凝改变措辞,“张院长,这里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任何一个姓温吗?或是你认识的什么熟人?” 范围已经扩得很大了。 即便这样,院长仍然摇头:“对不住啊温小姐,真没有这样的人。” 难不成她猜错了? 温凝改换母姓:“姓何呢?” “没有。” 她肯定昏了头了,又不是何芝生的,怎么可能跟她姓何? 那还有什么可能? 温正杉养在外面的儿子到底在哪? 大脑飞快思索,多种可能性不断徘徊。 温凝突然灵光一现,谢之屿安排进来的人,总不会姓谢吧? 她刚要开口,发觉院长逐渐愁苦的神情松了一瞬,整个人朝她斜后方颔首:“谢先生,你来啦。” 温凝只觉得后脊一麻。 身后果然传来她熟悉的散漫嗓音:“怎么不问问姓不姓谢呢?” “……” 你都抢我的台词,我还怎么说? 温凝一卡一顿转过身,露出标准微笑:“怎么哪都有你。” “小姐,我早你之前就该到了。”谢之屿要笑不笑,“路上堵着呢。” 温凝冷声:“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谢之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该不会觉得我特意问了阿忠,专程等着跟你偶遇吧?” “……” 也不是没可能。 温凝撇了撇嘴,就听他下一句道:“莫非是温小姐在这等我?通常急着倒打一耙的人心里都是虚的。是这样吗?” “……” 谢之屿侧头:“阿忠,你把我的行程告诉温小姐了?” 阿忠立正站好,在他心里谢之屿说什么都是对。于是点头:“是的。” 好一个毫无理智,全是感情的回答。 温凝面无表情掠过他俩:“阿忠,你跟他回去吧。反正身在曹营心在汉。” 阿忠嘴唇嗫嚅两下,小声问谢之屿:“温小姐是在骂我二五仔吗?” “是吧。”谢之屿笑,“还不跟上?” 虽然不懂这两人之间气氛为什么时好时坏,阿忠还是大步跟了上去:“温小姐,我不当二五仔。” “嗯嗯嗯,你最棒啦。”温凝敷衍道。 “温小姐,我说得很认真。” “我也嗯的很认真呀。” 阿忠替她拉开车门:“我们要回去了吗?” 温凝没进去,反而拿出手机叫车:“是我回去了,你呢,还是陪你的老板吧。” “屿哥让我跟着你。” 温凝回头望向谢之屿的方向,他正站在教堂的拱门下和院长讲话。阳光从彩绘穹顶透过,落在他半边身躯上。庄严肃穆的背景,丁达尔效应下的光柱,悬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都给他添了几分圣洁的味道。而隐在昏暗中的那一半,又浓郁宛如教父。 温凝脚下停了一瞬,继而转身往回走。 “温小姐,不走了吗?”阿忠跟了上来。 “不走了。”温凝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得把答案挖出来再走。” 好像知道她会去而复返。 谢之屿看到她过来丝毫没表现出意外。 他和院长去活动室,还顺手拉了张椅子给她。是张鹅黄色、矮矮的小马扎。和她今天柔软的针织外套很配。 小孩子们瞬间围了过来,一会问“谢叔叔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一会又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学会了好多新游戏”。 谢之屿安静听着,凌厉的五官透出一丝柔和。他没有小马扎,被一群大点的孩子围着坐在地板上,长腿憋屈地盘在一起:“什么好玩的游戏?” “我们教你,你要陪我们玩哦!” “行,玩一次。” 说是一次的,温凝在旁边看他玩了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一直玩到晚饭时间,小朋友们不得不排队去吃饭,才挨个跟他挥手告别。 整个下午,温凝就像放在角落的观赏品。因为所有小孩眼里只看得到谢之屿。 她抻了下僵硬的四肢,缓缓起身:“没想到你还挺招小孩喜欢的。” 谢之屿没接她的话,随手翻开被遗落在地板上的画册。 上面红红绿绿,笔力稚嫩。 他懒得抬眼:“观察了一下午,看出我对谁最特别了吗?” “……” 至此,温凝不得不叹服,她的那点小小心思全在对方把控之中。 她留在这的确是想从细枝末节中找到端倪,可是这一下午,她毫无收获。 谢之屿能叫出每个小孩的名字,也知道每个人的性格。对胆小一点的他会更耐心,对大大咧咧说着“谢叔叔长大以后我要跟你混啦”的小孩,脑袋上就是一个爆栗。 看起来他没有对谁特别,因为他对每个人都一样温柔。 好奇怪啊。 温凝怀疑自己真的脑子出问题了,她居然会用温柔这个词来形容谢之屿。她可是亲眼看到过他沾血时的样子的。 “算了。”温凝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反正时间到了你总会告诉我的。” “恐怕不行了。”谢之屿淡声道。 温凝蹙眉望过去:“为什么?” “前几天你父亲突然给这笔生意多加了一个条件。”在温凝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谢之屿徐徐开口,“在那个人回京接手你家产业之前,他要我绝对保密。” 说着,他近似怜悯地看她一眼:“温小姐,你好像被放弃了。” 第31章 拈酸吃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前几天的事你到今天才跟我说?!”温凝觉得不可思议,“他跟你说的时候还提到别的了没?他知道我留在澳岛找人?” 谢之屿把手里的画纸理成一沓,放在旁边的矮书架上:“多余的我不知情。” 他的确像个旁观者,云淡风轻围观这场父女间的博弈。窗外,是被彩色玻璃割裂成诡谲色块的黄昏。 谢之屿捻了捻指腹沾到的颜料:“不早了,还不回去?” 温凝抓住他的手:“谢之屿,我可以给你加钱。” 男人指腹粗糙,粗粝的纹路慢慢磨着她掌心。他反握住她的,动作却是推开。 “生意有先来后到。” 温凝偏不放手:“那你怎么不说前些天你答应过我,现在反悔又算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我先来的吗?” “温小姐,你要知道,你现在处于劣势地位。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怀疑,即便我们的生意达成,你也有付不出酬劳的可能。” 他一改先前轻佻的态度,浓黑的眸子看着她,一副在商言商的冷淡模样。 温凝承认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没有温家的产业在背后做后盾,凭她自己的确显得单薄。可是她又不能将这件事捅到何芝那里去。以她对何芝的了解,她会闹会吵,但最后不了了之的可能性极大。因为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放弃事业,放弃自己,全心全意扮演全职太太,这就是何芝的全部。 在她身上,温凝最不愿意学的一点就是妥协。 家里想让她安安分分跟宋家联姻,她不愿意。珠宝公司的股份捏在手里留着给私生子,她也不愿意。 她问谢之屿:“你想要什么保证?” 和聪明人对话一点即通。 谢之屿懒于游说的习惯落在温凝身上堪称榫对卯。他任由对方扣紧他的手,垂眸:“温小姐现在身上最好用的,是你的身份。” 如果是以前,温凝一定会甩开他,但现在她改变了主意:“你既然早就在这等着我妥协了,不如说说你的目的。” “还是上次那个忙。”谢之屿欺身,鼻尖几乎与她擦在一起,“委屈你演得久一点。” …… 阿忠在车里等到傍晚,才看到两人从拱门里走出来。温小姐脚步很疾,似乎在甩一块狗皮膏药。而那块狗皮膏药——哦不是,谢之屿从容不迫地走在她身侧,步子不急,却意外跟得上每个步伐。 他没朝自己的车子去,反而将人送进奔驰后座。上车的那瞬,谢之屿甚至贴心地替女人扶了下车框。那只搭在车框上的手并没立即收回,他借势弓身:“真想好了?” “你给我选的余地了吗。” 温凝双手环胸,脸色冷淡地坐在那:“从一开始你就想让我帮你到底,绕那么大圈子目的你都达成了。还不满意?” 谢之屿眸光沉沉:“满意。” “为什么是我?” 谢之屿俯得更低,替她系好安全带,声音落在她耳边:“我想你应该猜到一些了。” 谢之屿执意让她帮忙挡桃花,无非就是用得顺手了些。还能是什么? 温凝心中揣测。 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那就是温正杉交际那么广,为什么偏偏让谢之屿保护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是因为同在澳岛吗?还是因为双方生意往来频繁,找谢之屿是省时省力的顺手之举? 谢之屿背后有何家。 等同于温正杉的大宗贸易都是在跟何家做。 有这重身份在这,拉她来挡何家的桃花再好不过了。 “因为安全。”温凝断定,“就算何家有什么意见,碍着生意,不会对我做什么,更不会对你做什么。说不定他们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见其成。手里养的阿猫阿狗会去偷别人家了,听起来的确不亏。” 谢之屿不在意她话里贬低的味道,反倒扬起唇:“现在懂了?” “何家不做什么又不代表何小姐不会找我麻烦,总归我是吹亏的。”温凝偏开头,小巧一颗珍珠在耳垂上泛出柔和的光,和她的倔强全然相反。 谢之屿盯着那一处:“想讨好处?” “在你身上我哪儿讨得到好处。”温凝没好气道,“帮你挡桃花可以,但你总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当驸马爷吧?” 她用阴阳怪气的语调:“人家那么喜欢你。” 如果有第三个聪明人在场,或许会听出气氛的微妙。什么讨价还价,听起来更像情人间拈酸吃醋。 可惜阿忠迟钝,阿忠什么都听不出来。 他笔直坐着,一双耳朵置若罔闻。真要让他做一做阅读理解,他只会觉得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势均力敌。 温小姐那句之后,又是屿哥的回合。 谢之屿轻描淡写笑了声:“都说驸马爷了,你听说哪个驸马有好下场?我现在办事拿钱的,小姐。当了驸马爷就是免费打工。” 好似不信,温凝转过来看他。 漂亮的五官微微拧起,好像在说:你看我听不听你的鬼话。 何家一定会许给他其他好处,说不定就是放手把赌场生意都交到他手里。要么就是谢之屿看不上这点好处,要么就是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吗? 这人好矛盾啊。 温凝思虑的神情被谢之屿看在眼里。 “总之何家不会对你做什么。”他直起身,扶着车门,“至于我们的生意,照谈。酬劳我一分不取。” 温凝挑眉:这么好心?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那点表情谢之屿已然全看得懂。眉梢细微一动,他便知道她心里在骂什么。 总归同他在一起时,骂人占比很高。 谢之屿笑笑,并不在意。 他亲自为她关门:“温小姐,期待和你的合作。” 第32章 哄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回去路上,阿忠频频从后视镜里观察温凝的表情。她闭着眼,纤长睫毛的覆盖下,眼下淡淡一层阴翳。 她好像不舒服,因为眉心自车辆启动后一直没再舒展。 “温小姐,你晕车吗?” 听到阿忠的声音,温凝薄薄的眼皮掀开一点,又懒洋洋闭上:“没有。” “那你是不开心?” “还好。” “温小姐,你和屿哥在里面吵架了?” 没有吵架,只是单方面被人挖坑还不得不跳的感觉会让她有一点点不爽。 虽然她已经努力把结局谈判得对自己有利,可…… 温凝将唇线抿直。 就是不爽! 阿忠挠挠头:“温小姐,我们回去路上会路过老城区。” 温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嗯。” “那个。”阿忠不自然道,“要不要买糖水?” 跟屿哥这么多年,阿忠从来没干过这么伤神的事。临出发前,屿哥单独敲开窗户同他说话。他声音很低,阿忠还以为是什么要事。怕温小姐听见,他甚至费力地将半个身子凑到窗外。 屿哥问,会说漂亮话吗? 阿忠头上冒出一个问号:“啊?” 男人不动声色往车后座瞥了一眼。这么多年的默契阿忠不至于什么都悟不出。 他面色复杂沉默着。 怎么神仙吵架,凡人要遭殃。 半晌,他低低地问:“怎么哄啊?” 怎么哄?谢之屿也不知道。 他说:“要不吃点糖水?” 于是回去的路上,阿忠努力往老城区那家糖水铺的方向拐了拐。 下车五分钟,回来时还带了隔壁新出炉的鸡蛋糕。门一关,香甜的蛋糕气味一下充满了狭小的空间。 温凝鼻尖动了动,睁眼。 和谢之屿耗了一下午,又到晚饭点, 温凝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空气中香甜的气息迫使她睁开眼,忍了几秒,才问:“这也是给我买的?” “刚好出炉。”阿忠不好意思道,“糖水铺杨枝金捞卖光了。” 不知道阿忠为什么执着于要买杨枝金捞,温凝只哦了一声。几秒后像是想起什么,又说:“谢谢。” 鸡蛋糕从前座传递到后座。 窸窸窣窣,是塑料袋拆开的响动。 阿忠等她吃了一口才说:“温小姐,这是屿哥交代我买的。” “……” 后座唔得一声,很快传来一串剧烈的咳嗽。阿忠回过去,看到温小姐捂着嘴,露在外面的鼻尖和眼睛咳得泛红。 看来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要是早说是屿哥交代的,说不定温小姐连吃都不想吃一口。 神仙吵架就是这样的。 阿忠想起小时候趴在窗户边听街坊邻居吵架。隔壁那一家吵起来锅碗瓢盆乱飞,噼里啪啦哐哐哐,跟放炮似的。过几天,男人女人和好如初。男人买点小礼物去哄,女人明明心里高兴得很,非要故意往外一扔,“呸,谁要你的东西。” 还有常在矮墙上散步的猫,公猫叼了战利品回来放在母猫面前。母猫舔着前爪,脑袋高傲撇向一边:“喵。” 切,谁要你的东西。 世间一切都有异曲同工之趣。 阿忠悟了。 “屿哥说,温小姐要是不喜欢吃这家。下次换别家。” 这句话是阿忠自己加的。 话落,后面果然传来温凝又低又软的咒骂,“他又发什么疯。” 不再闭着眼坐在那生闷气,能骂出声,这应该就是哄好了吧? 阿忠完成任务,紧绷的双肩也在后半程路上松弛了下来。 到楼下,阿忠破天荒喊住她。 “温小姐,明天你要出门的话联系这个号码。” 温凝一手提着装鸡蛋糕的塑料袋,一手接过阿忠递来的便签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你呢?”温凝问。 “明天我老妈祭日。”阿忠挠挠鼻尖,“屿哥知道的。” 没想到随口一问问到他人伤处,温凝面色怔了下:“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 “哈哈我都忘了几年了,没事。” 阿忠说着朝她摇摇手:“温小姐,那就再见。” 拎着那袋鸡蛋糕回到寓所,温心仪很新奇地望过来:“怎么晚上想到吃这些高热量的东西了?” “路过太香,随手买了点。”温凝把袋子放在桌上。 几步之后她又原路返回,两指捏着一块叼进嘴里。 谢之屿交代买的又怎样? 亏谁不能亏自己。 一个小小的鸡蛋糕同纸杯蛋糕一般大小,只需要四五口。温凝吃完又踱回来,捏起第二块。 温心仪挑眉:“要不你都带回房间慢慢吃?” “给月皎留点儿。” 说是这么说,可当她第三次折回时,温心仪都看不下去了。她拎起袋子往温凝手指上一挂:“行了,回你的房。” 这一晚上,温凝自己一个人把一袋鸡蛋糕吃得七七八八。 中间陈月皎回家,顺走了两个。 陈月皎同她说,他们的小破乐队终于找到一家能驻场的酒吧,明晚是第一场。 温凝是捧场王,对敌人重拳出击,对自己人那叫一个情绪价值拉满。 陈月皎前脚刚走,她就悄悄订了一大束花。 花在第二天傍晚送到。 温凝跟温心仪打过招呼后抱着鲜花出门。 她联系了阿忠给她的那个号码。 于是下到楼下时,等她的还是那辆银色奔驰。 司机座位上换了张更年轻的脸。比起阿忠的凶相,这位司机更柔和,只是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点在社会上混迹的痞气。 “温小姐,叫我小钟。” 温凝将花放进后座,同他打了个招呼:“你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忠哥不在有事找我。” 他笑得很夸张,有种刻意的味道。 温凝不太擅长应付这一类,寒暄几句便闭上眼,假装在后座休息起来。 几秒后,她睁眼:“你之前也在谢之屿身边工作吗?” “嘿啊温小姐,我给屿哥开车。” 后视镜里,男人眼睛微微弯起。比起阿忠,他是要健谈许多,也更有表现欲。 温凝扬起一抹笑,真诚夸赞道:“那你一定很厉害咯,能一直在他身边做事肯定有过人之处。” “还好啦,是屿哥照顾我们。” “可是当司机会不会挺无聊?澳岛开来开去就这么点地方。他的话……”温凝做出思考状,“应该更无聊吧,平时不是在家就是在赌场。两点一线,好枯燥。” “屿哥哪有这么轻松啦,何先生好多生意现在都是他在跑。澳岛各大酒店,各种餐饮场所,还有一些别的服务场所啦。”小钟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温凝的脸色,继续说,“这些都经常要去的。” “是很辛苦。”温凝认可,“昨天我们还一起去了福利院。” 昨天给谢之屿开车的并不是这位小钟,所以她稍稍改变措辞,故意说成一起去也不会怎样。 这句话过后,小钟果然诧异地扬了下眉。 温凝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唇线漂亮地扬起:“挺意外的,他居然会去那种地方。” “那有什么。”小钟说,“澳岛几所学校,屿哥也经常跑呢。” “澳大吗?”温凝随便一诌。 “是科大啦!好像哪个老板家小孩在那念书,他去帮忙照看一下啦!” 第33章 烟雾弹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科大。 温凝慢慢抿住表情。 比起答应谢之屿的条件被动地等他公布答案,她更偏向于把机会抓在自己手里。 万一他哪天又不高兴,说反悔就反悔呢? 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对温凝来说实在不好受。 车子抵达目的地,她从小钟嘴里问到想要的,心情飞扬抱着花下了车。 昏暗车厢里,小钟熄了火停在一旁。 他拨通电话。 那边问:“都告诉她了?” “屿哥,按照你说的一字不漏。”小钟说。 “知道了。”谢之屿玩着手里一张扑克牌,目光未抬,“守好嘴巴。” “是。” 那张扑克在谢之屿手里颠来倒去,指腹磨过尖角,又顺着边缘徐徐下滑。他知道温凝不是坐以待毙的个性,要是她自己找到门路,就不愿意跳他的坑了。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她这么聪明又合适的来帮忙挡住何溪。 纸牌咔嚓一声在他手中折断。 谢之屿意兴阑珊地丢到一边,闭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抗拒温凝的接近。甚至一想到她完成任务就会视他如敝履,心底便泛起烦躁。摸过一根烟,他叼在唇边点燃。 科大是他扔出去的烟雾弹。 不为别的,只为弥补前几日他一时心软,丢出了正确的秘钥——小心身边人。 她要找的人,会出现在她身边。 …… 今晚隔壁体育馆在开演唱会。 散场后,酒吧里密匝匝全是人。 温凝抱着好大一束花,好不容易从过道挤了进去。她平时出入会员制的ClUb居多,从没想过一间酒吧能不顾死活容纳这么多人。 空气里弥漫着厚重的气息,不同的人不同的香水全闷在小小的空间里,让她控制不住地蹙眉。 吧台和卡座都没有空位,舞池里同样满满当当。 这对温凝来说这很要命。 但对一会儿即将上场表演的陈月皎来说,济济一堂总比稀稀疏疏两三个人来得有劲儿。 温凝抱着花躲去角落。 大概是离安全出口近,门缝底下钻进来的凉风让她觉得好受许多,于是停在门边。 显然也有其他人这么想,几个年轻人推推搡搡一起挤了过来。他们从体育馆来,兜里插着荧光绿的应援棒。挤在最前面的那个说:“早知道是拼盘就不去了,有这个时间我就多复习功课好了!要不然下期挂科真的会很惨。” “学生会给的票你还想怎样?免费的啦!” “是啊,我朋友还羡慕我们科大学生会有赠票,她可是自己花钱买的。” 听到科大,温凝慢慢从花束后面探出脸。 “你们也是科大的?” 也字用得很妙,三个年轻人同时望过来:“校友?” 虽然很不要脸,但温凝今天出门穿得很休闲。短毛衣,阔腿牛仔裤,装一下大学生不是不可以。 她毫不犹豫点了下头:“你们什么系啊?” “我俩医学。” “我法学啦!” 温凝挑了个没人涉及的,莞尔:“我商学。” 应该没有哪个大学不设商科吧? 她观察对方的反应,三人齐齐点头:“哦,好巧哦~” 果然大学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 在乐队开始前,温凝花了十分钟打入内部。鼓点从音箱里蹦出来的那刻,她已经和三个大学生“生死之交”了。 等有空桌,四人凑了张角落的台子。 温凝给新朋友点喝的,新朋友则闷着头在各自的群里替她找温姓远房亲戚。 一通忙活下来,收获颇丰。 居然找到两个符合条件的。 要知道温这个姓并不常见,温凝当下记了这两人联系方式。 刚把手机揣回兜里,舞台上灯光骤暗,伴随架子鼓重重一声击打,舞池里有人沸腾起来。台上的乐队名不见经传,但架不住今晚氛围浓厚,起哄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温凝看到陈月皎扛着贝斯出现在聚光灯下。 “我朋友。”她笑着说。 三个大学生肃然起敬:“猴赛雷啊!” “一会儿我去送花,给你们一人要一个签名?” “猴啊猴啊!” 讲实话,陈月皎这支小破乐队台风还挺狂暴,跟她那头五颜六色的头发有的一拼。光线在她身上打得昏一阵,炫一阵,和急促的鼓点融合在一起,有种误入蜘蛛精盘丝洞的感觉。在乐声最大的瞬间,漫天金粉泉涌般喷洒而下,造势居然和演唱会有得一拼。 谦虚了,这哪是小破乐队? 分明是富二代袭击摇滚圈。 一曲完毕,温凝抱着巨大的花束出现在台上。刚才底下人太多,陈月皎一时没找到温凝,一看到那束比她人还大的花,视线立马追了过来。 “姐!我表现怎么样!” 温凝在震耳欲聋的背景乐中以手作筒,覆在她耳边:“超棒的!一会给我朋友签个名!” “我草签名?真的假的?你朋友在哪???” “在那!” 温凝手指过去,台下目光追随的三人立即在人群中用力挥起手来。 那一片引起小范围骚动。 另侧卡座的人注意到,用肩拱了下身边人:“你看台上?” “看什么看。”何溪被今晚无聊的音乐搞得脾气不好,“下次再喊我出来浪费时间,我真会找你们算账。” 嘴上拒绝,她眼睛还是很诚实地瞥过去。 台上有陈月皎何溪是知道的。 平时她们往来不多,一年的几次见面基本都在聚会上。两人玩的圈子不同,充其量点头之交。 可人的视线会习惯性最先落定在认识的人身上,她这一看,眼睛不由地眯起来。 “陈月皎她姐也来了?” 先前叫她的那人点头:“所以才叫你看啊。” 舞台上,温凝送完花准备往下。第六感使然,她抬眼往舞池里扫了一圈,里面群魔乱舞,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又环视四周,卡座被大片大片装饰玻璃挡着,只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形。 从小和何芝出门总被狗仔抓拍,温凝对镜头和视线有着天然的敏感。 刚才一瞬,她感觉有人在看她。 正想着,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搭在她肩上的手。 温凝快速回头,看到陈月皎疑惑的脸:“姐,怎么啦?” “没事。” 温凝摇摇头,舞台上视线繁杂,一定是她太敏感了。 第34章 男女朋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乐队要演出到晚上十点半。 科大的新朋友十点就离开了,温凝独自一人坐了会儿,期间回绝掉四个想跟她喝一杯的邀请,三个加联系方式的。 临近结束,她独自出去透气。 天气预报说澳岛今夜有雨。走到门外,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这里的天气温吞,即便下雨也没有萧瑟感,反倒闷沉沉的。 这样的天气再配酒,人不免发晕。 温凝没走太远,在士多店买了薄荷糖。 今晚对她来说收获很多。 沿路回去的时候她的脑子开始盘算,怎么才能掩人耳目拿到通讯录里那两位科大温同学的家庭信息。 薄荷糖在牙齿下嘎达一声爆开。 就着凉意带给她的清醒,她的手指一路下滑,滑到通讯录W的地方。W往下,紧挨着是X。 目光不可避免触及到谢之屿三字。 滑动的手指微顿,她很小心地往上移了一点点。明知这样的行为很幼稚,她还是向上轻滑,直到屏幕下方谢之屿那三个字消失。 “烦人。”她轻轻舒了口气。 结果下一秒,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烦人的三个字随着铃声响起再度回到屏幕上。温凝那口气没舒完,硬生生噎在嗓子眼。 这人是在她身上装摄像头了吧? 响过三十秒后,温凝不情不愿接起:“干嘛?” “响这么久才接。”谢之屿散漫的语调通过电磁波传了过来,“在心里骂够我了?” “还不太够,要不我挂了你重新再打?” 那头很轻地笑了声,“也行。” 说着他的声音远了一点,好似真的要挂。 温凝叫住他:“喂,有事快说。” 这句过后,谢之屿声音又近了。他问:“周末什么安排?” 今晚她和科大的新朋友们约好,周末要去参加他们的拓展活动。无论要打探什么消息,打入内部总归是没错的。 时间恰好重合。 温凝警惕地问:“你要干嘛?” “陪我去个地方。” 温凝摇摇头,拒绝:“我有事。” 谢之屿不紧不慢:“什么事?” “……” 这下轮到她中顿了。她又不能直接告诉谢之屿自己要去科大。凭谢之屿那么狡猾,一定会猜到什么。 “我的私事为什么要和你汇报?” “温小姐答应我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说只要合作能继续,在澳岛有的是空闲帮我。”说到这,谢之屿的声音低沉下来,“玩我啊?” 温凝将薄荷糖咬得粉碎:“你先说陪你去哪,做什么?” 那头理直气壮:“有套衣服做好了,陪我去拿。” 她气噎:“这种事用得上我?!” “这位小姐,麻烦看看周末是什么日子。” 温凝将手机挪远了切进日历。 一眼2月14让她整个人无语到了极点。 她停下脚步,整个人侧靠在绿化带的园艺栅栏上,支起胳膊重新将手机贴回耳边:“你确定那位何小姐2月14要来找你?” “不确定。” “那你还——” “男女朋友情人节不在一起过。”谢之屿慢条斯理地说,“合理吗?” “……” 好,这么使唤她是吧。 温凝嘴硬:“你想演得真你怎么不说男女朋友还要同居啊?” 对面顿了一秒,而后说:“原来你这么觊觎我。” “……” 咔嚓,咔嚓,火机砂轮轻轻滑动。 谢之屿把玩着手里那枚金属物件,在对方的沉默中生出些许烦躁。 “不说话?”他问。 温凝其实挺想装死的,可是通话时间还在一分一秒上涨。她懒洋洋靠在栅栏上,伸出一根手指玩滴落的雨:“说什么?真说我觊觎你啊?我这人特别诚实,谎话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谢之屿将火机扔到一边,忽觉意兴阑珊。 “周日。我派人接你。” “下次有事麻烦谢先生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时间地点和要求,就免了那些寒暄了哈。”马路上有机车轰鸣而过,有些吵。她侧过身,堵住另一侧耳朵,“既然答应了你,我肯定——” 机车呼啸而过,伴随车手的嬉笑。 温凝下意识往路的内侧躲了躲,握着手机的手忽然一空,强大的拉扯感将她整个人拽着往前飞了几步。 啪得一下,手机在她面前直线落地,人也紧跟着摔了出去。呼吸微顿,膝盖以及手腕传来尖锐的痛。 温凝半跪在地上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什么? 她轻轻抽气,薄荷的凉意和潮闷的雨一同往肺管里钻。这一瞬的清醒让她每根神经都细细密密地抽疼起来。 她听见机车的轰鸣停在数十米开外。 前轮扬起,仿佛得意的马驹。 车手掀开头盔上的挡风罩,朝她吹了声响亮的流氓哨。 温凝骂了一声,伸手去捡手机。 又一辆机车从她身边掠过,咔哒咔哒两下,前后轮擦着她的手指碾了过去,恰好压在屏幕上。 原本还有希望拯救的手机彻底报废。 碎玻璃落了一地。 那人趴在车座上,态度揶揄:“想报警啊?” 隔着头盔温凝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知道声音很年轻。 她忍痛抬头。 眼前是个年轻男人,鞋子穿当季奢款,机车也改装过,价值不菲。她能很轻易从对方的气质上判断来人养尊处优。 背后一定有人兜底,他们做事嚣张跋扈,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在四通八达的路上把她堵了下来。 温凝都不需要动脑子,就判断出是谁的人了。 这些天她时刻小心,又有阿忠陪在身边,因此每天都过得平安无事。 难得一天阿忠告假就碰上这伙人。 不知道算不算命不好。 她不说话,轻轻动了下手腕和脚腕。虽然疼,但起码都能动得了,应该不是骨折。 至于膝盖,多半也是皮外伤。 比起谢之屿的手段,这些富二代欺负人的方式可谓小巫见大巫。温凝用吴开的遭遇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破个皮而已。 她撑着地面一点点起来,咬住牙关:“就这么相信何小姐保得住你们?” 头盔下那人陷入沉默。 数秒后,他闷在头盔后的声音变得古怪:“你猜到就有点麻烦了。” “……” 这很难猜吗? 是她太聪明,还是对方太蠢了? 温凝一时懊恼,暗骂自己嘴快。 刚才只顾着判断眼前的情况没想过对方到底想不想暴露身份。这下把局玩死了,很有可能将麻烦变大。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伤口牵扯的疼让她额头沁汗:“……其实我也可以当没事发生的。” “小姐,你以为我傻啊。”那人说着朝另一辆机车的方向吹哨。 引擎轰鸣几声,很快疾停在她身侧。 温凝被一前一后包围。 她这个位置实在不妙,绿化带树荫正盛,恰逢雨幕连绵。树荫遮蔽下,整段路的视野都要比往日差上许多。除非刚好有行人路过,否则很难发现到她。 更何况此刻路上空无一人。 雨水从树梢滴落,冰凉凉滑过她身体,让她浑身发冷。 那两人当着她的面旁若无人交流起来。 “总得得罪一个,姓谢的说到底是何家一条狗。你选谁?” “我也不想被狗咬着不放啊,不如办了她。她不敢告状,谢之屿就不会知道。” “你办?” “这么靓,办起来肯定带劲咯。” “别把正事爽忘记了。留底片,还有啊,事后记得给钱。” 温凝能听懂的粤语不超过五句,可她能听出语气。善意和恶意,这些藏在背后的目的都会从语气里冒出端倪。 她不知道对方要做到什么地步,但比起等在这见招拆招,她的原则是先发制人。 温凝边想,边捂住受伤的膝盖缓缓下蹲。她此刻的模样好像一头受伤的小鹿,眼睛被雨水浸得湿润,让人生不出半点防备。 这就对了。 再起身时,温凝在掌心藏了一手碎玻璃。 第35章 没凶你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接到谢之屿电话,小钟正在吃宵夜。他囫囵扒了两口云吞:“屿哥?” “温凝在哪?” “温小姐去看她表妹的演出了,还没回来。”听着对方语气不对,小钟吐掉最后一口,“屿哥,是有什么事吗?” “地址。” “我们在——” “发到我手机。你现在立即去找她,见没见到人十分钟内都给我电话。” 小钟刚要答应,嘴一张,发现电话已经挂了。如果没听错,挂断前他最后听到的是巨大的引擎音浪——谢之屿在往这里赶。 察觉到事情不对,小钟立马丢下筷子往外跑。 十分钟的时间,只够小钟围着酒吧跑一个来回。但足够一辆疾驰中的跑车利刃破鞘,划开雨夜。 越临近目的,烦躁的情绪越甚。 最后一个转弯口,谢之屿猛然瞥见绿化带白影一闪,有什么东西滚了出来。 他眼尖,一下认出那是款女式包。 大脑做出判断之前,他已经一个滑停将车尾甩进路边。 后轮因巨大摩擦冒出丝丝青烟。 他大步下车,连几步路都懒得绕,单手撑住横栏一跃而过。落脚处溅起水花,眼前的场景让他眸光深暗。 的确是温凝。 谢之屿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狼狈,头发被雨淋透了,裤子沾满泥,整个人如同被狩猎的鹿。瞥过来的那瞬她呈现出极度防备的姿态,脖颈僵硬,眼睛里都是不屈的光。在看清是他后,她绷到极致的肩线缓缓放松下来,护着自己的手臂也随之垂到两边。 谢之屿这才发现,她手心全是血,淅淅沥沥顺着指尖往下滴。 一丝又一丝的鲜红,与她苍白肤色对比强烈。 心脏不由紧缩。 他大步过去,将人罩进怀里:“没事了。” 怀里的人迟迟没有反应,直到谢之屿收拢手臂,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嗯。”温凝从嗓子眼发出很低的一声。 缓过来了。 谢之屿将她脑袋按向自己胸口,安抚住她轻微颤抖的身体。 视线缓缓抬起,刚才被他忽略的另一侧场景铺陈在眼前。两台机车横卧在地,车手一站一跪,跪着的弓成一团,痛苦地直哼。站着的则要好上许多,只是右手始终捂着自己的左臂,同样也受了伤。 对方头盔遮面,谢之屿还是一眼辨出了身份。 “李公子。”他的语气情绪不明,“不解释一下?” 身份被识破,站着的人索性揭开头盔。养尊处优的个性让他心里一边发怵,一边还要扬起下巴,用他特有的傲慢说:“解释乜?” 谢之屿笑了声。 他的笑并未达到眼底,甚至连嘴角都未扬起太大弧度。视线如鹰一般落在两人身上,语气缓慢:“李公子不想解释也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说。” 谢之屿懒得费口舌,拨出去一通电话。 很快,小钟带着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保镖赶到,二话不说将人拖着往车后厢押。 “谢之屿,你他妈带我去哪?”姓李的边挣扎边喊,“你敢动我就等死吧!” “请你做客而已。”谢之屿徐徐道。 另一个更好解决,本就瘫在地上跟条死狗似的,保镖抄他腋下往车里一装了事。 车子扬长而去。 小钟回过头:“屿哥,还有什么事?” “请李先生一家吃饭。”谢之屿目光下垂,落在温凝湿透的长发上,“还有水,干净的毛巾。” 雨淅淅沥沥不停,她身体在发抖。 谢之屿回身将自己的车空调打开,暖风调到最大,又把外套脱下兜在温凝头上。 车门拉直,他示意她坐进去,自己则在她坐进去后半蹲在门边。 “手呢?伸出来。” 温凝脸色不好看,唇抿得很紧。她看起来仍然紧张,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险中走出来。 片刻后,她才沉默着将手伸给他。 手腕被握住,和从前差不多的动作,力道却轻得说小心也不为过。 谢之屿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接过小钟拧开的水。水流自上而下冲刷,冲到第二瓶,她手心的血污才被洗净,露出伤口的原本面目。 斑斑驳驳七八处,都是被尖锐东西割裂的伤,有一两处深的还留了玻璃渣。她纤细的手指呈自然蜷缩状,大概是疼的,正小幅度颤抖。 “我帮你处理,还是上医院?”谢之屿问。 说实话,这伤如果在他身上,他连处理都觉得浪费时间,只会随便找个趁手的东西包扎一下。 但在温凝身上,他不得不区别对待。 沉吟片刻,他又添了一项:“或者我把医生叫过来。你怎么方便?” 给出的三个选项均未得到回应。 谢之屿仰头,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的睫毛安静覆下,像被一场雨打蔫儿了的娇花,颜色苍白却倔强。自刚才起,她就没怎么说过话,表现得心不在焉。 现在他询问她的意见,她也是这副神游的模样。 谢之屿示意小钟去开车。 自己找了条干净领带缠住温凝手掌,再将毛巾摊开,兜在她头发上慢条斯理地擦。 从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谢之屿干得很生疏。好几次他察觉到自己扯到她,他都及时停手,可是温凝居然一点没吭声,只有眉心很轻地蹙一下。 谢之屿只好放慢动作,慎之又慎,间或观察她的表情。 这就是他不爱养花的原因,漂亮的东西狼狈起来让人心生怜悯。 他养不活,也不敢养。 等他把头发上的水珠都吸干,车子已经开出好长一段。因为没有明确说去哪儿,小钟正漫无目的地兜圈。 这会儿刚好兜到新老城区交界。 谢之屿望一眼窗外:“停车。” 街边还有一家24小时药店在营业,小钟心领神会。 似乎是怕温凝不放心,谢之屿破天荒解释:“我从小摸爬滚打长大,这种皮外伤处理起来不会比医生差。你还是不说话的话我当你默认。” 温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蜷缩了一下。 谢之屿无法理解这场默剧,一边压住自己烦躁得想去摸烟的动作,一边按住她的手指:“别乱动。” 他的声音太沉。 话落,不想说话的人终于抬眼。 捕捉到她的动作,谢之屿不自然地补充:“不是凶你。” 不知道是那句恶劣的语气起了作用,还是这句解释抚慰人心。温凝从神游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一点,语气和神情依然低落:“刚才那个人,没事吧?” 她嗓音带着浓浓鼻音,听起来好可怜。 谢之屿看着蜷成团的手,都快气笑了:“你还有空关心别人?” “挺多血的。”温凝垂着眼。 她的尾音里藏着很细微的恐惧,不仔细听压根听不出来。可谢之屿离她太近,她身上的不自然通通落入眼底。 或许在这之前,这位大小姐见过最血腥的场面是港片里的打架斗殴。也可能是那天游轮上吴开的境遇。 假和真,见过和做过。 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玻璃划开皮肤,捅进血肉的手感迟钝地停留在她的感官系统里。手一握,仿佛就能找到当时的感觉。还有温热的血,黏在皮肤上和雨水滑过的触感截然不同。一想到这些,她的五指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谢之屿一把握住她。 “放心,你那点力气连鱼都杀不死。” 第36章 会痛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要听我的故事吗?”谢之屿问。 谢之屿这个人太矛盾,总是颠覆温凝对他的印象。如果说对他一点都不好奇,那一定是骗人的。 闻言,温凝短暂顿了一下:“什么故事?” “我第一次伤了人也是这样。”暗沉的阅读灯下,他的脸半明半灭,显得有几分落拓,“整个晚上睡不着,闭不上眼,于是找了张摇滚CD一直放一直放。放到邻居来敲门,骂我家里是不是死了人。” 说到这,他笑了声,“你能想象吗?那个时候我怕安静,怕黑,也怕没人说话。被人这么一骂,魂落在实处了。” “你伤的那个人呢?”温凝牵出一丝好奇,心替他捏紧,“ta死了吗?” “想什么呢。”谢之屿笑,“割断两根手指而已。” 两根手指。 他怎么能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好像刚才话里那个睡不着、闭不上眼的不是他一样。 温凝又问:“你跟ta有仇?” “没有吧。”他的气息顿了一下。 她用不解的目光看过去。 什么叫没有……吧? 有就是有。 如果没有,为什么要动手? 知道她的情绪已经从害怕中慢慢游离出来,谢之屿不想再深聊,敷衍解释:“她是一个赌徒。” 赌徒…… 温凝居然在这两个字后觉得合情合理起来。 下一秒,她打断自己的想法,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轻嘲:“所以后来你越来越轻车熟路,越来越不把人命当回事,是吧。” “随你怎么理解。”谢之屿自始至终没什么所谓。只是在触碰到她的目光后,突然一转,“我要是说只有那一次的话,你信吗?” 不信。 温凝反问:“我信不信对你有任何影响?” 他忽然笑起来:“也对。” …… 小钟买了药回来,发现温小姐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她垂着头,鹌鹑似的坐在座椅边缘,手交叠在一旁,也不抖了。 “屿哥。” 小钟把药从窗户递进去,转头找了个地方去抽烟。 狭小的车内空间慢慢被细碎的声音填满。谢之屿将毛巾垫在她手下,不再说话。他处理伤口的动作干净利落,如他自己所说,不比医生差。 这些伤看着严重,出血量却不至于那么大。谢之屿一看便知,他刚到的那会儿,温凝手上沾的是别人的血。 那个痛苦倒地的男人,被她划破了颈侧皮肤。只不过下手不够狠,运气也不好,避开了动脉…… 不,应该说运气太好。 脖子的位置那么敏感,她本意是不想伤人的。 让一个不想伤人的人动了手,可想而知对方到底带给她多大威胁。 谢之屿眯起眼。 那双纤细的手不着痕迹动了动。 谢之屿收起心念:“怎么想到用玻璃扎他们的?” “手边没别的。”温凝声音淡淡的,“哦对了,你电话借我。月皎应该会找我。” 谢之屿两只手都被占着,闻言抬起身体向她靠了靠:“自己拿。” 这个时候谁都生不出旖旎想法。 温凝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伸进去掏了会儿。 “密码。”她说。 谢之屿毫不顾忌:“六个零。” 换作平时,她一定会吐槽他的密码和没设差不多。但现在没心情,温凝解锁点进去。 他的手机界面停留在通话记录上,最近的是小钟,往前是她。 温凝握着手机停顿半晌,发出很轻的抽气声。 “疼?”谢之屿抬头。 温凝点点头:“有点。” 这句之后,谢之屿的动作再度放轻,棉球按压伤口的几下,甚至像羽毛扫过。他弓低身,头颈低垂,白衬衫裹出背肌,最终窄成一束扎进裤腰。 温凝盯着看了两秒,向后微仰。 她以极快的动作点进通讯录,移到W。 温…… 温老板、温小公主。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人。 手指滑动,温凝再次扫向最近通话记录。没存名字的有三个,她快速记住尾号末四位。 “手抖什么?”谢之屿突然抬头。 温凝嘶得一声后撤:“会痛。” 他眯眼:“痛得电话都按不了了?” 温凝的心脏怦怦直跳,嘴唇却绷紧了。她将手机转过去朝向他,一串号码只按到一半。 “要不你来?” 天知道她现在掌心有多湿。 谢之屿只是看了眼,提醒:“一个手不行就放在那慢慢按。” 温凝听话地换了个动作,将手机摆在大腿上。一个个数字按下去,拨出,刻意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表演。 那头陈月皎半天没找到她,正着急:“谁啊晚点再说,没空——” “月皎。”温凝出声。 “姐?”陈月皎声音忽然变大,“你哪去了?我这结束都找你半天了!” “有点事,你结束了先回家。” “你呢?这手机号谁的?” “谢之屿的。”温凝说,“一会回去说。” 一听谢之屿,陈月皎立马蔫儿了。 她确认了几遍温凝现在没事,一会的确会回家后,飞快挂断电话。 一通电话的时间,足够谢之屿把她掌心的伤口处理完。 他像是没听到电话里对他的避如蛇蝎,叮嘱:这两处最深,回去记得不要碰水。” 温凝点头。 他又抬高她手腕,指着内侧破了一层皮的地方:“这摔的?” “嗯。” “还有哪里?” 温凝下意识往后缩腿:“没有。” 这个动作实在太此地无垠,谢之屿懒得拆穿,径直捞起她腿架到自己腿上。牛仔裤上的泥蹭得他西裤上到处都是。 温凝往后躲,又被他拉了回去。 裤腿一掀,脚腕上的红暴露眼前。 谢之屿盯着看了几秒,掀眸:“这位小姐,你还真能忍。” 他不说还好,一说,积攒了一晚上的委屈顺着这句看似阴阳怪气的语句里全然爆发。温凝用力拍开他的手:“算了吧谢先生,我答应了你就会演到底,不用你假惺惺在这搞伤后关怀。我真受不起。” 她脾气来得很突然,不小心打翻他手里的碘伏。消毒水气味瞬间充斥车厢,凶猛地刺激着鼻腔。那些泼洒在真皮沙发上的深棕色液体蜿蜒落下,滴答,滴答。 温凝抿了下唇:“剩下的我自己回去处理。你的车,我会赔你。” 谢之屿自认不是好脾气的人,却在看到她倔强情绪的时候败下阵来。他扯过毛巾,覆在她腿上:“车子而已。” 顿了顿,他又说:“今天晚上的事是我疏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用了。”温凝拒绝,“有没有这个交代对我来说都没现实意义。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说着,她径直从他身上把自己的腿抽了回来。开门,下车,一气呵成。 直到落定,疼痛才后知后觉袭来。 细密的雨扑了一面。 不远处在屋檐下抽烟的小钟望过来:“温小姐,你好了?” 温凝就近拦下一辆的士:“送你老板走吧,我自己回。” 话落,属于男人的手快她一步搭上车门。谢之屿掌心的温度短暂落在她手背,很快挪开。 他将西装兜在她头顶:“你一个人没手机没钱怎么走?小钟送你。” 第37章 寸步不离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将温凝送走,谢之屿才上了的士。 他说去赌场,司机见怪不怪:“这个点去,要玩通宵啊?” 谢之屿懒懒闭眼:“是啊,打发时间。” “你女朋友不拦?”司机感慨,“我家里的可不行。上次进去玩两把百家乐,被骂了五天,还说要离婚。” “她啊。” 谢之屿望向后视镜里远去的车尾灯,笑笑,没再说话。 的士没停在正门,而是听谢之屿的吩咐进了停车场小门。 他付钱下车,径直从小门上楼。 一听说今晚出事,阿忠已经提前收假。此刻正在电梯口等他。 “屿哥,一个是李家小儿子,另一个是他跟班,姓王。都是常和何小姐玩在一起的。” “知道了。” 谢之屿偏头,很快有人以手挡风,点了烟送上来。他叼在唇边,一说话,烟嘴随着嘴唇上下轻动,一派懒散模样。 “招呼过两位少爷了吗?” 阿忠点头:“人一会就来。” “不急。”谢之屿摆摆手。 他吁了口烟走进办公室,两条长腿散漫地往桌上一架。 “阿忠,明天你还是去跟她。” “知道了,屿哥。” 那根烟徐徐后燃,快燃到手指时,谢之屿又补充了一句:“寸步不离。” 想当初谢之屿还没站在现在的地位时,何家有另一个心腹在管理场子。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那人视谢之屿为眼中钉,时不时暗中给他使绊子。 阿忠记得斗得最凶的时候,谢之屿人身安全时常受到威胁。即便那会儿,他也没要求过“寸步不离”。 阿忠说要守在他家门口,谢之屿回绝了。他当时说的是:“死不了,没必要。” 一直以来,阿忠都觉得谢之屿对生死有点太过淡漠,仿佛人生下来就是升级打怪,不小心被哪个怪KO也没关系。下条命继续干。 这种淡漠在刚才那瞬短暂消失,显得很有人味。就像当初救下他,把他带在身边一样。 阿忠唯命是从。 谢之屿说寸步不离,他就寸步不离。 但是在此之前,阿忠不放心地问:“屿哥,今晚这么招待两家少爷,李家不会找上门来吗?” 谢之屿的面容被青烟笼罩,他将最后一口吸进肺里,揿灭:“本来就是要请他们吃饭的。怕什么?” “那何小姐呢?何小姐会不会想保他们告到何先生那里去?” 谢之屿凉凉道:“我倒是怕她不告。” 几句话的功夫,走廊响起脚步声。 纷乱的几重混杂在一起,显得阵势嘈杂。门一开,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出现在眼前。打头那个李家小少爷仍有不服,张嘴:“谢之——” 一道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噔一声。 李少爷回头,看到闪着银光的飞镖在距离自己眼睛不到两公分的地方扎了过去,钉入门板。 他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谢之屿仰靠在老板椅上,两条腿仍然很欠地搭在一起。另一枚飞镖在他手上一抛一接:“李公子不为我的准头鼓掌吗?” “草你妈的谢——” 噔。 门板嗡嗡震了两下。 李少爷低头,看到第二支飞镖从他裆下扎了过去。这次准心缺失,钉住了他的牛仔裤。再偏一点,哪怕是一毫米,他蛋就穿了。 “还草吗?”谢之屿慢条斯理地问。 两人被保镖架到沙发上,一人一边按住。 谢之屿终于收了腿。他站起身,一边挽袖口一边往沙发方向走。 “脸是怎么了?” 两个猪头实在有碍观瞻。 李少爷不说话,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旁边的保镖说:“两位少爷的车不太好,我们好心替他溜车。他不放心,非要跟着车跑两圈。” “然后呢?”谢之屿关心道。 保镖义正言辞:“摔了。” “摔得不轻。”谢之屿说着理了下西裤裤腿,在茶几旁坐下,“刚才在外面匆忙,来不及说话。两位少爷现在有谁想通了,打算和我解释今晚的事?” 李少爷仗着背后有人,头颈很硬。 另一个姓王的富家子扛不住了,哭哭嚷嚷地说:“今天是跟何小姐在外面玩,也是何小姐说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我只是想讨好讨好何家,我没想干嘛,真的!” “哦,讨好。”谢之屿点点头,“所以只好得罪我。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不是,谢先生。我没想得罪你!” “不想得罪那你动我女人是什么意思?”谢之屿眯眼,“耍我啊?” 那人哭得鼻涕眼泪一脸,声音颤抖:“我是被迫的。” “那你说说看,你们今晚做了哪些事。”谢之屿伸手拍拍他的脸,“但凡少说一个字,我不介意亲自带你们去溜个车。” 这些富家子仗着自己有钱,又会借势,在澳岛时常目中无人。但不代表他们没听过谢之屿的手段。 刚才在外面,那些人一边踩油门一边用狗绳扯着他跑,起步就是一个狗吃屎。他整个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哪里还敢让谢之屿亲自下场。 说不定……不,谢之屿一定更疯。 他顾不上抹鼻涕,把今晚在酒吧看到温凝起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谢之屿听完,意味不明笑了声:“就这些?” “没了,真没了!” “逻辑不对啊。”谢之屿道,“她认出你们的身份,然后用玻璃扎了你。我怎么觉得中间是少了一段。” “阿忠。”谢之屿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把我的车开过来。” 一听到谢之屿要去热车,那人吓疯了。 他原本抱着侥幸心理,特意漏说掉一段。那段非同小可,他哪有胆子在谢之屿面前说他们商量过要玩他的女人。可谢之屿发现了,不说,不说的话…… “给你次机会。”谢之屿逐渐失去耐心,“谁说完,谁可以立马滚。” “我我我我说!”那人飞快打量了李少爷一眼,“是他,他说让我办了温小姐,这样温小姐就不敢告状了。他还说要留底片,事后再给钱,这样到时候东窗事发可以倒打一耙说她是自愿的,钱货两讫。” 谢之屿眼神暗下来:“说完了?” “完了完了,真没有别的了。” 谢之屿冷笑着直起身:“那你还真不冤。” 对方尚未明白是什么意思,忽然裤裆一痛,他下意识弓身:“啊啊啊啊——” 皮鞋重重下碾,谢之屿问他:“现在还想办吗?” “——啊啊啊啊。” 惨叫声震颤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甚至有人捂着自己幻痛的裤裆,往旁边挪了两步。 谢之屿碾完,拍拍他的脸:“我说话算话,现在,可以滚了。” 第38章 谢之屿的女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有些消息在圈子里的传播速度是插了翅膀的。王家独子连夜进医院拆蛋的故事被传了十几个版本。 每个版本众说纷纭,唯有一点不变的是,这件事和谢之屿脱不了干系。 李家听到消息原本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发觉自家小儿子一夜未归,顿时毛骨悚然。 要知道前一天他出门,说的就是和王家那位一起。 李太太有个不争气的长子,全家便把所有期望放在这个小儿子身上。大概是宠得太过,小儿子性格越养越乖张。从小到大不是跟在他后面擦屁股,就是擦屁股。 若不是家大业大,早就摆不平事儿了。 刚想着派人出去找,谢之屿的邀请函就发到了家里——他说和李少爷相谈甚欢,没打招呼就留了人。不如晚上一起吃顿便饭,顺便把儿子给领回去。 李太太听完,差点晕过去。 大的那个儿子就是因为被人做局烂赌,整个人废了。如今家里的产业都避着这个败家子儿,唯恐他拿去押赌台。至于小的这个,平时和何家虽然往来盛,但李家有了前车之鉴盯得紧。 李何两家生意上有往来,其他可是泾渭分明。 乍一听小儿子在谢之屿那,李太太差点栽倒在地。 佣人将她搀起来,她第一句话便是:“他去赌了?!” “听来传话人的意思,好像不是。” 李太太这才稍稍定心。 她吞了两粒高血压药:“快,叫先生回来。” …… 赶到饭局地点时,李家心里还没个底儿。 他们今天给何先生打了三通电话,打出第一通时理直气壮,何先生没接,佣人说他在休息。 第二通电话过去,仍然是佣人应答。 李先生忽然琢磨出点味道来。 这段时间他们两家的生意稍有龃龉。为了东南亚一块地,两边僵持了许久。李家拿地拿得早,但事前讲好要和何家共同开发,因此后续资金何家早早参股。 现在地皮批下来了,何家突然发现李家和当地豪绅还有另一重协议。同一块肉两个人和三个人分,区别说大不大,但要看吃肉的人愿不愿意。 很明显,何家现在不乐意。 第三通电话过去,李先生态度多少有了点讨好的意思。 可惜接待他的依然是佣人客气但疏离的声音。 “不好意思,李先生。何先生这里正在会客,晚一些我会替您转达。” 这是摆明了不会帮他过问谢之屿的意思。 甚至,还是在默许谢之屿的行为。 谢之屿什么手段,他们都知道。想到一夜未归的小儿子,李先生黑着一张脸走进包房。 今晚谢之屿做东。 因此进到包房时,谢之屿已经在了。他没坐在主座上,反倒在一旁沙发边翘着脚,玩一根雪茄。 不得不承认这人长相身材万里挑一,一副懒散无形的样子偏偏被他做出十分倜傥。他骨子里并非公子哥的贵气,而散发着来自市井的痞,就好像一头喂不熟的狼,在他身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小心。 见他进来,谢之屿慢慢放下腿。 “好久没聚了,李先生。” 他笑起来比没有表情更让人发汗,李先生眼皮一跳,身旁李太已经不管不顾迎上去:“李铎呢?” “李太急什么?”谢之屿语气似笑非笑,“我还能吃了李公子不成?” 他转头:“去接李公子过来。” 听到这句话,李太忙不迭去望门口。 谢之屿不动声色挡住她的视线:“别着急,这顿饭我们还得慢慢吃。” 为了配合“慢”,晚上安排的居然是法餐。 冗长的流程,从前菜到点心,吃得人心急火燎。期间李太望了十七八次大门,焦急得要死。李先生比她沉得住气,拍拍她的手:“别急。” 整顿饭从头到尾只有谢之屿认真在用。 他刀叉使得随心所欲,想取哪一把就取哪一把。可就是这么随性的用法,挑不出难堪来。 几双耳朵都在静默中等他发话。 直到最后一道甜品用完,他啪嗒一声放下餐具,李先生李太太的眼睛立马跟着望过去。只看见男人拿起餐巾轻拭嘴角,露出嫌弃的表情:“太甜了。” 李先生给了侍应生一个眼神,立马有人跑去买单。 谢之屿看在眼里,拿起香槟漱了漱口:“我做东,怎么好意思让李先生破费。” “应该的。”李先生深吸一口气,“现在饭也吃了,谢先生还不叫李铎出来吗?” 谢之屿闻言转过头,皱眉问向底下人:“怎么弄的?请李公子要这么久?” “不是啊屿哥,李公子不让我们进。” “想想办法啊!”谢之屿用力戳几下脑壳,随后用歉意的语气朝向李家两位,“不好意思啊见笑,底下人不懂事。” 侍应生拿了单子过来,附在李先生耳边说了两句。 李先生脸色微变:“不如我们自己去接。” “那怎么好意思?” 谢之屿嘴上这么说,倒是毫不犹豫起身。 他一起来,李家两位立马跟着也起。 听到动静的谢之屿漫不经心回头:“我是去洗手间,两位一起?” 进入这个包间之后,两人一直被牵着鼻子走。李太太不知道底下那么多生意的弯弯绕绕,等谢之屿一走,立马露出不满:“不能直接让何先生教训他一顿吗?这是什么意思,在我们面前摆谱?” “住嘴。”李先生喝住。 “我说错什么了?他不就是何家的一条——” “我让你住嘴!” 空气静了一瞬,李太太委屈地撇嘴:“要不是李铎在这,我才不来受这个气。” “你还好意思提他。被你惯得无法无天。”李先生压低声,“我刚才派人打听了一下,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能做什么。”李太太哼气。 “他和王家那小子差点弄了谢之屿的女人!” “他、他……” “你还不明白这顿饭是什么意思?”李先生呵斥道,“要么我们开出的条件让他满意,要么割肉让何家满意,两头得要有一个愿意轻轻放下这事才算成。” 李太太一听脸都白了:“你可不能不管李铎。” “我不管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李先生烦躁地踱了几步,回头,“你给我听好,你现在去趟陈家。无论如何把那位温小姐,或者他们家任何人请过来。只要她们愿意松口,也是一条法子。” 第39章 我家小孩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一整天都兴致恹恹。 这一天除了闷在房间,就是去电梯间取了一趟新买的手机。电话卡塞进新手机,导好数据,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两个温同学的电话。 0659、2187。 这两个尾号和谢之屿通话记录里的号码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线索到此中断。 要不就是这两位温同学都不是她要找的人,要不就是谢之屿从来没用那台手机和对方联系过。 事情于她来说半点没推进,卡死在原处。 她疲倦地闭上眼。 恍惚间,外面有人敲门。 温凝慢吞吞爬起来,打起精神:“谁啊?” 温心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温凝,有人找。” 在澳岛相熟的只有姑妈一家,温凝一时想不到谁会来找她。难道是谢之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她否决。 谢之屿找她直接打电话不就行了? 她确认了下手机,没有未接,也没有新消息。 换好一套衣服到客厅,沙发上等她的人已经同温心仪寒暄了起来,声音听起来并不熟悉。 温凝绕过去:“姑姑。” 温心仪虽然不解,却还是道:“李太今天有空,说过来找你说话。” 李太太? 温凝看着沙发上那位贵妇打扮的客人,她真不觉得她们是能聊上天的关系。 李太热情地过来拉她的手:“温小姐,上次见面我就觉得跟你很投缘。不介意单独陪我聊聊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温凝不动声色脱开手:“我不太懂澳岛的规矩,要不还是让姑姑在这一起吧。” 生怕温凝吃亏,温心仪一屁股坐下来:“正好,一起喝点我新买的茶啊~” 她们姑侄二人不急不慢,李太太可等不起。 往日她在圈子里都是压温心仪一头的,现在让她矮下身段来求人,实在是难堪。她估摸着照温心仪的脾气怎么也会捧着她,于是摆出平时的谱:“陈太,你知道你家这位温小姐在澳岛有多厉害吗?” 温心仪微微挑眉:“你说温凝?” “是啊,昨天不知怎么回事。温小姐同我家李铎闹了点不愉快。小孩子之间的事嘛,就是一时脾气来咯。可是温小姐咬着不放,闹得现在那位谢先生都不肯为她放人。”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 一时间客厅寂静无声。 温凝在想原来昨天的头盔男、被谢之屿称为李公子的就是这位李太太家的。 温心仪脑子则在另两件事上飞快运转。 温凝,李铎?温凝,谢之屿??? 所以温凝昨天回来身上的伤不是所谓的雨天路滑自己摔的? 温心仪一边纷乱地想,一边不动声色抿了口茶。 “李太太今天来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是世交,我想呢还是简单点。”李太颐指气使地说,“不如让温小姐同谢先生说一声,早点把误会解开就好。” 要是早知是这件事,就把姑姑支开了。 温凝在一旁听得头大。 她一点都不想让家里知道她和谢之屿的关系,这里面麻烦事太多,解释起来要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 她烦恼地闭了下眼。 澳岛贵妇之间的生态圈如此,李太开口,姑姑多半要审时度势往她那边倒。即便她觉得李铎活该被谢之屿整,还是得迫于现实不得不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不就是妥协么,这种事她在京城经历得多了。 早习惯了。 何况现在人在澳岛,她不应该给姑姑惹麻烦。 温凝叹了口气:“如果是这件事的话——” “如果是这件事,哪能这么简单?” 温凝倏地睁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温心仪。 温心仪将茶杯往桌上一磕:“我家小孩昨天回家胳膊腿都破了,你说一句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就完了?想这么简单带过啊?还要我家小孩亲自去同那个谢什么说情?我们家看起来有这么好欺负吗?!” 等等,温凝一下没反应过来。 姑姑不先问下她和李铎之间是怎么回事吗?也不问她和谢之屿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吗? 可温心仪压根没管她,劈头盖脸又对着李太说了一顿。大概是她从来没表现出过如此大的杀伤力,噼里啪啦讲得李太插不上嘴。 左一句我家小孩,右一句怎么着也是你家先道歉。 李太气焰被压了下来,心有不爽,但想到被扣押在谢之屿那的亲儿子,只好忍气吞声。 “陈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也理解理解我好唔好?你们要是愿意大事化小跟谢先生说一声,我一定叫李铎上门道歉。” 温心仪悄悄翻了个白眼:“愿不愿意得苦主说话。” 她拍拍温凝的手,走到一边。 温凝见势跟上。 移门一关,茶室成了一块密闭空间。 温心仪双手环胸:“昨天被人欺负怎么不说?” 不问她和谢之屿吗? 温凝迟疑了一下,抿唇:“姑姑,我也把对方弄伤了。” “那是他活该。放心,这件事我给你撑腰。弄伤人家咱们就赔医药费。”温心仪说着摸摸温凝的胳膊,又去摸她的腰:“其他地方都没事?” “没事。” “确定没事?”温心仪不放心道。 温凝重重点头,露出今天第一个笑:“真没事儿。” 温心仪舒了口气,这才眉眼一横:“那位谢先生又是怎么回事?” 该来的总会来,其实温凝还没想好怎么编。 临场编造后患无穷,总有露出端倪的时候。 她拧着手指想,双眼在茶室温柔的灯光下难得露出迷茫。 在姑姑面前都要装吗? 姑姑对她这么好,她该不该把实情说出来? 犹豫间,温心仪过来拍拍温凝的手:“你的事我其实不该管,但在姑姑的立场上,宋清柏更适合。” 温凝抬头。 她知道温心仪彻底误会了。编造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被当成少女心事难以启齿。温凝张了张嘴,最后只顺着她的话说出一句:“知道了,姑姑。” 想到外边的李太太,温凝低了声:“我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真以为姑姑愿意拍着她马屁?”温心仪双肩一松,像是受够了,“老娘今儿个不伺候了!” 第40章 那我呢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硬的不行来软的。 李太来之前就这么想。 可她没想到那两人从茶室出来,直接对她下了逐客令。 李太一时转不开脑子:“陈太,你这就失礼了吧?我们两家平日里还是要交往的。我给足了你面子,你这点忙都不愿意帮的话以后我们两家……” “面什么面,我在京城没嫁到你们澳岛前都是别人看我面子。”温心仪一放下那些条条框框,气势立马压了过去,“别说今天晚上,你说破天说到明早,我家也不会帮你去向那位谢先生求这个情。” “你!” “李太请自便。”温心仪转过身,自顾自跟佣人聊起天来,“Marry啊,上次你说漂亮的那串钻石手链我送你啊。” 佣人惊喜地捂住嘴。 一旁李太的脸则黑得快滴墨了。 没想到多日前的话,会在此情此景下Call baCk。 “你等着。” 撂下话,李太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姑姑,真没事?”温凝看着那道门,不放心地问。 温心仪捏了下眉心:“她其实在家没什么地位,得罪她也不会怎么样。之前是照顾两家面子上过得去,没事的。” 真没事的话她两条细长的眉就不会这么紧蹙了。 温凝想,到底还是给姑姑惹了麻烦。 她回自己房间,干坐了一会儿,还是拿出手机。 「在忙吗」 删掉。 「谢之屿,李铎还在你那?」 ……删掉。 「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手指在回车上停顿片刻,她最后还是选择发出去。 这条消息之后,温凝便握着手机坐到窗边。高层视野很好,城市的川流不息展现在眼前。璀璨大道的那头就是谢之屿手底下的赌场。 不知道他今晚是否在那,温凝盘腿坐在飘窗上,百无聊赖地等。 包房里。 李先生早就不耐烦了。 条件谈不拢,他舍不得东南亚那块地,也舍不得虽然混账但能传递他们李家血脉的儿子。李太那边迟迟没有声音,看样子是没戏了。 上好的雪茄在嘴里也失去了味道。 李先生瞥了眼坐在对面的谢之屿,摆出极其为难的态度:“谢生,你也是干这个的你应该懂。没有当地帮派保驾护航,很难把生意做下去。他们要吃肉,我们不可能不给。” 谢之屿油盐不进:“道理当然懂,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得拿当初讲好的那份红利。” “如果我把原本答应何先生的红利从我这单独补出来,你现在就能让李铎走?” “那倒不是。” 李先生只差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平复下心绪,他问:“你还要怎样?” “我得问一下我家苦主,她要是不愿意呢——”谢之屿拖长调子,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别看我这样,我很怕老婆的。” 李先生深吸一口气:“好,你问。” 末了,他又不得不补一句:“替我向那位小姐致歉。” 谢之屿徐徐掏出手机。 看了眼屏幕,刚巧有新消息进来: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手指在空白处敲了两下。 谢之屿挺好奇。 这个时候找他难不成要替李铎求情? 他没回,拿起手机走到一侧。这里的窗户正对澳岛最璀璨的大道,道路延伸的尽头便是半山寓所。那栋闪着高空警示灯的大楼在灯红酒绿的夜里安静伫立,仿佛在凝视他。 谢之屿拨下电话。 嘟——嘟——嘟—— 几声过后,温凝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谢之屿。” “在。” “……李铎还在你那吗?” 她语气听起来有些犹豫,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谢之屿的视线从半山大楼上收回,落向不远处的李先生,意味不明:“有人威胁你了?” 那头温凝被戳破,不自然地抿了下嘴:“不算。” “腿上好点没?” 他话题转得太快,温凝差点没跟上。 片刻,她才点头:“回家敷了冰块,已经消肿了。” “手呢?” 破皮的地方总要时间养。 温凝便说:“托你的福,没发炎。” 昨晚在灯下,她又冷又怕瑟瑟发抖的模样还在脑海徘徊。这会儿刚好上一点,就对着他开始用柔软的嘴说生硬的话。 一句“没事”有那么难吗? 非要加上“托你的福”,把整个氛围破坏掉。 谢之屿沉沉出声:“所以这通电话单单是为了问一句李铎?” 他放慢语气,望一眼旁处:“你这么好心,别人可不会领你的情。” “我只是怕我姑姑难做。”温凝说。 “这件事我有分寸。”谢之屿点头,“真想知道的话晚点再给你电话。” “等、等等。” 温凝紧急喊停:“他们不会为难我姑姑,对吧?” “不会。” 得到确定答案,温凝松了口气。 她刚要说谢谢,那头突然问:“那我呢?” “什么?”温凝反应不及。 刚才掠过的那句仿佛是她的幻觉,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她怀疑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由直起脊背:“你刚才说什么?” 视线透过玻璃窗,停留在城市的纸醉金迷处。 谢之屿仿佛感应到了来自虚空的凝视,眼皮倦怠地抬了抬。半晌,又下垂:“我说忙完给你电话。挂了。” 没给她任何反应时间,谢之屿切断。 回到沙发,他依然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李先生,你运气不错。” 李先生刚才那通电话听得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反悔,赶紧道:“多谢那位小姐好心。” “那就签合同吧。”谢之屿淡声道。 东南亚的地如约拿下。 他把合同副本发到椰林山庄,手机立马收到了那边的回复:阿屿,做得不错。 谢之屿是懂怎么利益最大化的。 李铎落到他手里的那刻起,他就计划好了要利用他做哪些事。现在正事办完,该徇私仇了。 也不知道李公子扛没扛住。 谢之屿将合同卷起,在手心敲了敲:“走吧,去见见李公子。” 第41章 变态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距离李铎被关进这个房间,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整24小时,有人送餐有人送水,甚至他想要一根烟,都有人送到门边。 他的待遇根本不像被关在了这。 李铎拼命稳住自己瑟瑟发抖的手,数秒后,身体再度颤抖起来。 他妈的,疼。 谢之屿这个变态! 在李铎常玩的圈子里,一些玩得花又胆大的找私人医生给自己做点改造这事并不稀奇。比如王家的那个称自己是龙戏珠。 李铎屡见不鲜。他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体验到。 谢之屿这个杀千刀的不知道找人对他做了什么,一他妈有感觉就痛得要命,像是埋在皮肤下的针狠狠刺中要害,扎得他说是万箭穿叽也不为过。 他强撑起上半身。 一个很简单的动作此刻却做得气喘吁吁。身下一阵一阵刺疼,弄得他冷汗涔涔,暴躁到了极点。 “草!” 李铎用力捶向床面。 柔软的席梦思把他的愤怒无声包裹了进去,这一拳打得无声无息,只让人感觉更加愤怒。 那台75寸大电视仍在孜孜不倦播放,两具身体交叠,喘得他头皮发麻。 他妈的,又有感觉了。 草,好几把痛,萎了。 两个念头在他脑子和身体里不断交替,就像被挂在跳楼机上,一秒上一秒下,极具癫狂。 冷汗顺着额头一颗颗往下滑,李铎痛得满床打滚。好不容感觉下去一点,电视机里愈演愈烈,他的感觉第不知道多少次再度袭来。 尖锐的针一根根扎在最脆弱的地方。 李铎大叫一声:“啊啊啊啊啊!!!” 极具穿透力的叫声直直传到走廊那头。 李先生加快脚步:“你在对李铎做什么?!” 谢之屿同样听到了那一声。他惊奇地抬了下眉,倒是没想到,过去十几个小时了,那位李少爷居然还管不住自己的玩意儿。 该不会是让他爽到了吧? 想到这,谢之屿面色复杂地牵了下唇。 走在他身旁的李先生早就没了从容步伐,最后几步飞奔到门口,咚咚咚,用力砸了起来:“李铎?” 里面静了一瞬。 “爸?”李铎哀叫道,“操他妈的谢之屿,爸你这次一定要帮我弄死他,我要弄死他!” 谢之屿双手环胸:“啧,当着我的面。不太好吧?” 李先生被弄得火冒,猛踹一脚大门。 “败家玩意,还不给我闭嘴!” 保镖小跑着过来,向谢之屿请示。 谢之屿牵动唇角,朝门扬了扬下巴。 咔哒一声,门一开,李铎从缝里滚了出来。他捂着幻痛处:“爸你帮我找医生,快找医生!” 李先生扶住他上下扫了一眼。 除了鼻子眼睛有淤青,上下正常。 再打算往下看,李铎已经抓住了他胳膊:“爸,快点啊!我们老李家要断后了啊!” 谢之屿气定神闲:“李少爷真喜欢说玩笑话,这不是好好的在这么。” 到底是怕儿子出事,李先生急匆匆叫人。 “快,快去医院!” ……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后,第二天风平浪静。 一直到第三天、第四天。 陈月皎听到圈子里的风吹草动,立马跑过来找温凝:“姐,大新闻!” 这两天谢之屿都没有再联系她。 温凝期间问过一次阿忠,阿忠说请她放心,既然谢之屿明说了,那后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波及到温陈两家。 这话说得温凝心里奇奇怪怪的。 就像有什么悬浮在空中,找不到落点。 她默了默,破天荒问:那谢之屿呢? 阿忠怔愣,随即道:“屿哥做事有分寸,不会落把柄。” 这是把柄不把柄的问题吗?得罪了人以后总有他还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自己将来势微? 不过一瞬,温凝便把话压回肚子里。 她还没这个资格替谢之屿操心。 于是这两日浑浑噩噩地过,直到这一刻陈月皎突然喊着大新闻冲进房间。温凝吓了一跳。 她关掉和科大同学的聊天框,回头:“什么新闻?” “虽然这两个人你可能不认识,但是百年难得一闻,我当乐子讲给你听。”陈月皎双腿一盘,开启八卦模式,“我们圈里有两个男的,平时特别贱,喜欢玩女生。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俩男的不知道这次怎么得罪到了谢之屿。” 说到谢之屿的名字,陈月皎还特地看温凝一眼,重点重复:“谢之屿!” “是是是。”温凝点头,“我知道我认识。” 那天的伤温凝说自己是雨天路滑,在家门口摔了。陈月皎深信不疑,她压根没把这件事与谢之屿联系起来。 于是继续侃侃而谈:“其中一个姓王的,听说爆了一颗蛋,当晚就去医院紧急摘除了。我问别人怎么爆的,他们都说不知道,只知道人从赌场拉出来就去了医院。” “嗯。”温凝点头。 陈月皎嘶了一声,捂住自己根本不存在的部位:“还有一个姓李的更离谱。好像也是从谢之屿那出来,下面不舒服送去了医院,然后噼里啪啦一通检查,居然啥事没有,但就是硬不起来了。” 温凝不小心被呛到,咳了一声。 陈月皎以为自己用词太粗鲁:“哦哦哦我重新说。那个谁,他嗯不起来,看到啥都没反应。我听说好像是什么东西刺激过度,导致心理上出了点问题。软趴趴一条,没用啦!” “……” 怕温凝不信,陈月皎特地翻出她的八卦聊天群。她指着其中一条“唔掂”解释:“这是说他治了几天一点用都没有,起不来的意思。” 随后指着下一条“麻甩佬”说:“这是在骂他活该。这男的之前仗自己有钱有势玩过很多女孩。我呸!” 手指移到下面那条“*腊肠”,陈月皎一时没说话,温凝尾音上扬:“嗯?” “这条算了。”陈月皎说,“反正是骂人的话。” 聊天记录往下翻了许多。 温凝抱膝听着,忽然问:“没有关于谢之屿的?” “谢之屿?”陈月皎停顿,“姓王的那个一直没敢出来说话。倒是姓李的,每天都喊着要弄死谢之屿,在各个群里面发疯,恨不得要跟他同归于尽呢!” 陈月皎嘀嘀咕咕地说着。 把她的这些信息串到一起,温凝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谢之屿之所以打包票说祸及不到她和姑姑,是因为他自己一个人把仇恨都包揽了。 那天电话里,他同她说“那么好心,不会有人领你的情”完全是说给别人听的,以此将她彻底摘除。 李家就算要恨,也会念及她曾经为他们说过软话而放置一旁。 泼天恨意只会汹汹朝着谢之屿去。 也是那天之后,谢之屿再也没同她联系过。 温凝倏地从飘窗上坐起。 陈月皎吓了一跳:“怎么了?地震了?” “想到一件急事。”温凝握着手机闪进洗手间,“我去打个电话。” 第42章 想想想,想你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真决定要给谢之屿打电话,温凝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可是电话已经拨出,没了反悔的余地。 她握着手机踌躇。 洗手间三十六块大方砖,被她来回踱了个遍。 在等待音临近结束的那一刻,电话终于被接起。谢之屿冷质的嗓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想我了?” “……” 一句话杀死比赛。 温凝现在有了充足挂电话的理由。 手指移动到挂断键上,那头声音挪远了些,嘈杂的背景音瞬间涌了进来。他应该是捂了下话筒,偏头和旁边人说:“别吵,女朋友打我电话呢。” 他身边有人,还是需要她配合演戏的人。 温凝把手指挪回来。 她思索着这种情景下女朋友一般会说什么。思索半天无果,最后蹦出一句干巴巴的:“在干嘛?” “不公平吧。”谢之屿仿佛笑了声,随后道,“我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怎么又是你的回合了?” 他问什么了? 温凝仔细往前倒了倒。 ——女朋友打我电话。 ——想我了? 哦,原来是这句。 真无聊。 温凝不确定对面的人会不会听到她说话,于是僵硬地扯扯嘴角:“想想想,想死了。” 电话那头有人发出夸张的吁声。 谢之屿握着手机走远了些,确定不被人扰到。他倚在窗口摸出一盒烟,单手磕出最后一根:“找我什么事?” 恋爱双方给对方打电话一定要有事吗?难道不是因为一句“想”便可以无意义煲一整天电话粥吗? 他问得好奇怪。 温凝听到打火机砂轮一下一下的摩擦声,周围的喧嚣好像离他远了。 她仍不确定那头是什么情况,只好找了个安全话题:“你说那天给我打电话的,后来没打。” 谢之屿叼烟的动作一顿:“就因为这个?” 温凝想,这也太糟糕了。 他们之间没有一点默契,根本对不上颗粒度。视线胡乱地转,她忽然注意到洗手镜液晶屏上显示的日期,灵光一现。 “你的衣服还拿不拿?” “什么衣服?”谢之屿问。 “你不是说要我陪你去取做好的衣服吗?”温凝重重道,“2月14。你居然忘光了?” 谢之屿在这句之后回了下头:“今天什么日子?” 这句话显然不是在问她。 因为他那里有人用揶揄的语调大声回:“情人节啊老大!” 谢之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随后取下嘴边的烟夹在指尖,笑:“难怪我会被骂。” 这句话刻意坐实了他们的电话内容,温凝只知道哄笑声更大了。 他那边果然不方便讲话。 她刚想说要不算了,谢之屿忽然重新掌握主动权:“我现在过去接你。” “啊?” 温凝没反应过来。 “待着别动。”谢之屿重申道,“我过去接你,就现在。” …… 一边挂电话,谢之屿一边去捞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外套先一步被人按住。 何氿笑着看他:“真要走?” “走啊。”谢之屿拂开他的手,“不然跟你们过情人节?我口味还没这么独特。” 何氿收起笑,视线看向另一侧:“阿屿,别太过分。” 角落里,何溪正安安静静坐着。 她心情低落,连鼻尖都是红的。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那通电话的原因,还是这几日去椰林山庄告状反被训斥了一顿。无论哪一点,都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小姐感到委屈又难堪。 借着向兄长诉苦的机会见着谢之屿,还被迫听了他一通情意绵绵的电话。何溪心里像堵了一块吸满水的海绵,沉闷得说不出话。 这里的咖啡一点都不好喝,她的注意力也不在咖啡。余光悄悄抬起,全落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不过就是身高腿长了点,宽肩窄腰了点,五官漂亮了点,上哪找不到同款……何溪心里这样念着,眼神却移不开一点。 他穿黑衬衣真的好看,肩线平直,腰线收窄成一束,动起来身上线条又有一种利落的流畅。更招人的是,他的五官结合气质,有她这个年纪女孩子无法抗拒的痞坏。自他当初第一次出现在何氿身边,何溪就注意到了。 这么多年他一步步爬到现在的地位,家里也默认了将来会让他来陪她。 何溪暗自捏紧手指,委屈一阵阵涌上心头。 这次告到椰林山庄,她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安抚,反倒是被单独叫进书房。 一向宠爱她的爸爸当头便问:“王李两家的事,是你撺掇的?” 何溪不明所以:“他们做什么了?” “做什么?他们差点把我手底下用得最顺的一把刀给挑拨了。” 等得知前因后果,何溪一脸震惊:“不是的爸爸,我没让他们做这些。我就是单纯不太喜欢那位温小姐,想叫她瞧瞧颜色。我说的是给她个下马威就好。” “下马威。”何先生呵呵冷笑两声。 但凡那位温小姐真在澳岛出点什么事,何家还在航线上的几宗大额贸易可都毁了。好在谢之屿做事缜密,不但没因此与他们何家产生嫌隙,还借机把东南亚的地给拿下了。 有谢之屿在身边,的确叫人高枕无忧。正是如此,先前何先生才想着要将谢之屿变成自家人,免得日后夜长梦多。 只可惜何溪驾驭不住他。 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至于谢之屿和那位温小姐是不是玩真的,何家不会干涉。总之无论好坏,何家都能在这里面找到相应的益处。 立于不败之地才是生意人该做的。 何溪的那点儿女情长,被斥责还是轻的。 何溪当然不会明白这些。 她只知道从小她在家里就徒有一个被宠爱的虚名,但实质上所有的生意她沾不到分毫。许多家族都盯着她长大,想要将来借她与何家联姻。 她知道自己是棋子。可是棋子,就不能选最好的棋手吗? 第43章 口红印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在家等了一个多小时。 澳岛这么点地方,车子绕城一圈不过三四十分钟。久等不来,她甚至开始怀疑谢之屿是不是在耍她。 她在窗口趴着,直到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驶进小区。 下一秒,手机嗡嗡震动。 谢之屿:下来。 温凝刷一下从窗口缩了回去。明知道这间寓所采用了单向隐私玻璃,她还是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就好像她的眼巴巴和望眼欲穿被人一下戳破,明明她靠在这,只是为了欣赏澳岛风情。 她从房间出来,一下撞到了同要出门的陈月皎。 陈月皎嘿了一声:“姐,你也出去?” “嗯,你去乐队?” “嘿啊,要不要一起?” 那显然是一起不了的。 她替陈月皎按了地库的按钮,自己则按到一层。谁知陈月皎伸手把地库的取消了:“那边不好停车,我的士去啦!” “……” 没辙,该碰上的都会碰上。 电梯抵达一楼。 陈月皎边迈着轻松的步伐边问她:“姐,你是去逛街?” “算是吧。”温凝说。 “逛街我也可以陪你啊!你该不会一个人吧?其实我乐队下次去也是——” “不是一个人。”温凝朝廊下那辆黑色轿车扬了扬下巴,“谢之屿。” “……” 陈月皎默了默,左脚绊右脚差点把自己绊一个跟头。她一字一顿:“你,和谢之屿,逛街。” 每个字都很熟悉,组合在一起却很诡异。陈月皎很小声:“我没听错吧?” 话落,谢之屿从后门下车。 他今天依然黑衣黑裤,领口松垮垮敞开,像是被人拽过。随性往那一站,反倒多了种落拓美。 再怎么震惊她姐怎么会跟谢之屿一起逛街,陈月皎还是被这人的五官震慑了一下,三观顺势倾斜。 这么帅,咱也不吃亏是吧? 她目送温凝上车,表情无比精彩。 你是说那个人见人怕的谢之屿会给她姐姐开车门?还贴心地扶住门框生怕她撞着头?你说那个刚生理和心理阉割了两个渣男的谢之屿不仅亲自来接人还全程甘之如饴如沐春风顺便问了她需不需要顺路将她捎去目的地? 哈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我陈月皎又不是傻的。这他妈我能信? 迈巴赫甩了一脸尾气。 陈月皎揉揉鼻子眼睛。 对不起,我信了。 …… “真的不用带陈小姐一程?”谢之屿扭头看温凝。 她今天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袖口和胸前露出里边的松石绿内搭,显得皮肤白皙如玉。 红唇点绛,黑发似墨。 谢之屿多停留了几秒,收回。 “她哪里敢上你的车。”温凝闻着空气里陌生的香氛气味,徐徐道,“你现在在她眼里可是坏人的代名词。” “有这么夸张?”谢之屿笑,“我记得应该没在她面前做过什么吧?” “消息会长脚自己走的。” 温凝说着看了眼车前,司机是小钟,副驾有阿忠,都是自己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把李铎怎么样了?” “消息不是长脚自己走了吗?”谢之屿原封不动还回去,“还要问我?” 这人就不会好好说话。 温凝认清这一点,抱胸:“传出来的东西谁知道真假。” 幽沉沉的氛围里,谢之屿轻笑:“大差不差。” 不仅不会好好说话,还很吊儿郎当,毫无危机意识!温凝抿唇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他们不找你麻烦?” “没这个胆。”谢之屿说。 温凝冷飕飕的语调扎过去:“现在不敢以后也不敢吗?你能保证一辈子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被踢下来,还是能保证何家昌盛一世永远当你靠山?” 这句之后,阿忠默默按上了车内挡板。 谢之屿懒懒靠在椅背上,斜睨她一眼:“这么大胆的话在澳岛也就你敢说了。” 温凝不想理他。 片刻后,谢之屿多说一句:“多谢关心。” 她回过头:“我没关心。” “嘴硬。” 气氛一时沉静下来,只有空调风还在徐徐流动,吹得她落在耳边的碎发也跟着轻动。她头发浓密,长长的,海藻似的铺了一背。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洗发水,空气中隐隐弥漫出热带果木的香气,让人难以静心。 有一缕就垂在他手边,中央扶手上方。 谢之屿食指一勾,将那缕头发缠在指尖上:“喂,不说话?” 那张明艳的脸摆出刻意疏离,从侧面看唇线都是紧绷的:“这里又没别人,演什么?” 谢之屿的手顺着头发上移,落在她后颈处重重一箍:“还是刚才给我打电话时候嘴甜。” 下车时,谁都注意到谢之屿手背上多了个鲜红的巴掌印。 看新鲜程度,刚挨不久。 阿忠和小钟对视一眼,神似地下党接头。 “看什么?”谢之屿从旁掠过,“眼睛给你们挖了。” 两人不敢说话,替他推开阿凤裁缝铺的门。 这里谢之屿是常客,温凝倒是第一次。 她一进去就四处打量这间不到五十平的铺面。四面墙挂满了做好的西服和衬衫,用塑料防尘罩罩着,下边拖着一条条标签——几月几日,姓甚名谁。 中间几张工作台,横七竖八堆了布料、珠针、软尺和画粉,是很老派的一家裁缝铺。 温凝不解:“你说的拿衣服,是在这里?” “怎么了?”谢之屿用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看她,“没见过私人订制?” 见过私人订制。 没见过这种。 这些年各行各业日新月异,京城的老巷子也很难再找见这样朴素的裁缝铺。就算挂着老门头,一进去全是新的,多半还有一个带英文标的工作室名字。 一问价,都贵得离谱。 温凝反复打量,不就是一间老裁缝店吗? 正想着,有人抱着一摞纸箱从小门挤进来。纸箱摞得太高,看不见脸,只传来一道上了年纪的嗓音:“来了?你的衣服在东墙最上一排第三件,我没手,自己叉。” 谢之屿说了声行转身把叉子递给温凝。 温凝愣在当下:? 谢之屿朝那摞箱子偏了下头:“不然你帮忙去搬?” “……” 你还挺好心,温凝心道。 她接过叉子去找第一排第三件——一件黑色暗竖纹平驳领西装,做了收腰设计,领口挺括,走线工整。硬要挑点毛病的话是布料配不上这等手艺,少了些光泽感。 温凝确定底下布条上写着“谢”,踮脚去取。身后窸窸窣窣捣鼓纸箱的声音在这间不大的店面里传进耳朵。 “凤叔,眼睛花了就别做了。这些保健品派不上用场的。” “别做你养我啊?”老一点的声音说,“你现在发达了我不和你讲。讲了也讲不懂。” “行,我不懂。” 谢之屿一向懒得废话,拍拍手上的灰。 箱子摞下,叫凤叔的男人这才看到店里除了他俩还有个女孩儿。他低头,视线从老花镜上方飞出来:“哟,谈女朋友了?” 温凝不说话,也不知道在这间店铺里需不需要演,只等着谢之屿介绍。 她见机行事惯了,谁知谢之屿像是没听见那句话似的,似笑非笑地看她,仿佛在等她自己说。 温凝才不惯他的臭毛病,就像在车里他的手扶住她后颈时她下意识挣开,回身甩了一巴掌一样。 “不是。”温凝道,“朋友都算不上。” 谢之屿挑了下眉。 一旁的凤叔倒是认同般点点头:“既然连朋友都不是那我就放心大胆说了。” 他说着推高眼镜指指谢之屿衬衣衣襟上的一处:“小子,下次出门前记得把口红印擦擦。光彩啊?” 谢之屿皱眉往下。 凤叔视线往两人之间一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呵呵,我眼睛好使着呢。” 第44章 美人在怀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出了阿凤裁缝铺,温凝走在前面,谢之屿与她几步之隔。 或许是今日气温回升,他察觉到一些烦躁。就算是演的,也一声不问吗? 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他含在嘴边,点烟的那刻手又忽然收回,变成虚空划了两下砂轮。 谢之屿取下烟,快走几步与她并行。 “刚才何小姐在我那。” 似是诧异他会说这个,温凝侧眸:“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有些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来。”温凝视线若有似无飘过他胸口,难怪身上还沾着口红和女士香。 她奚落:“有这种美人在怀的好事,怎么不多享受享受?” 还真是该死的开头。 说什么不好,非说何小姐在他那。 谢之屿手指夹着烟,一时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眉宇间显出不耐。 要不是出门前被何溪缠住,他不至于拖这么久时间。原本仗着几分大小姐的骄矜,何溪对他还算控制在社交距离外。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眼泪刷刷流,一个劲拖他拽他不让他走。 衣服被她攥得满是褶皱。 他闻到属于女人特有的浓郁甜香,香得他头疼,眼泪也掉得他烦躁。 这种世间最无用的手段看多少次依然让人生烦。 哭什么。 谢之屿双手向两旁抻开,一副绅士模样:“何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何溪兔子眼通红:“你今天不准走!” “我走不走你哥都管不了。” 谢之屿垂眼看人的时候眼尾拉成一条又窄又深的细褶,给人凌厉之感。加之声音发沉,连何溪都觉得后脊发凉。 她望向何氿:“哥。” “我真管不了。”何氿头疼道,“而且老头说了随阿屿,这种事……” 他叹了口气:“你可以争取,但你别强来啊。回头把大家搞得都收不了场。” “阿屿,你也是。”何氿劝完这边劝那边,“今天陪谁不是陪?” 谢之屿没搭理他,用冷硬的语调:“松不松?” “谢之屿!” 被点名的人眼底露出一丝戾气,像在用最后的耐心:“何小姐,我是帮你们何家做事不错。但你也不能真的把我当条狗吧?” 话说这么严重,显然是动怒了。 谢之屿这把利刃不能从何家手里脱落,何氿权衡利弊上前解围:“兄弟,不是这个意思。小溪,放手!” “……哥。” “放开!” 何溪眼泪掉得更凶了,整个人一抽一抽的:“阿屿哥哥,我在这等你。不管你今天回不回来,我都在这等你。” 她边哭边重重往他身上一扑,恐怕就是这个时候把口红蹭在了衣襟。 在阿凤裁缝铺已经处理过,谢之屿还是皱着眉抬手掸了一下。他将刚取的西装扔给阿忠,自己则越过温凝。 手快她一步搭在车把上。 谢之屿说:“什么叫美人在怀?” “字面意思咯。” 他压着脾气:“那我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同你演戏。” 温凝朝他无辜地眨眨眼:“谢先生还知道是演戏呀,那你跟我解释什么?好奇怪。” 说罢,她拂开他的手准备上车,谢之屿却不动如山。 他看着她的眼睛,字字重音:“你的语气很难让我认为不是拈酸吃醋。” “天呢,你怎么会这么想?”温凝做了个夸大的表情,“我只是最讨厌等人。讨厌,非常讨厌,无比讨厌。仅此而已。” 表情管理课是温凝从小的必修。 她从何芝那学会了许多。 说完,温凝露出标准笑容:“说清楚了,现在我可以上车了吗?还是你心情不好,需要我另打一辆车。当然没问题,毕竟演情侣也是要演到吵架这一part的。” 她转身,一步未迈,被人握住腕心。 谢之屿:“上车。” 去了一趟裁缝铺,前后车上的氛围大相径庭。 阿忠这么迟钝都察觉出来了。 他向小钟使眼色,小钟无声耸耸肩:唔好问我啦,我都唔知。 为了不被波及,两人英雄所见略同关上了挡板。 后车厢里,温凝上了车便闭眼假寐。 倒不是真与谢之屿吵架,他们俩本身就没什么可吵的。她只是觉得胸闷,大约是今天气温上升太快,羊绒大衣又厚重,压得她难受。 ——要是SaleS知道这件轻薄的100%纯小山羊绒大衣被她嫌弃厚重,大概晚上都会睡不着觉。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是衣服的问题,温凝脱下大衣放在腿边。 “衣服陪你拿完了。后面该送我回家了吧?” 刚才何小姐在,温凝猜谢之屿是把她当做脱身的借口才得以甩手出门。 借口用完,该回归原处了。 她等着车头调转,往来时的方向开。车子直直穿过第一个灯,继续向前,丝毫没有回转的意思。 温凝望向谢之屿。 他坐得大马金刀,气场是冷的,语气却从容和缓:“还有个私人饭局。” “我要去?”温凝问。 男人没抬眼,用意味深长的语气:“我觉得你应该会想去。” 澳岛圈子里的破事温凝是一点不想参与。 她想去,难不成和私生子有什么关系? 不然还有什么去的理由? 一顿饭而已。知道谢之屿不会清清楚楚说明白,她也懒得问,整理了下妆容,继续假寐。 车子在二十分钟后抵达目的。 阿忠率先下车。 谢之屿今天只带了阿忠一个保镖,阿忠的站位倒显得奇怪。无论是下车开门还是一路进酒店,他始终站在温凝这侧,前后不超过五步的距离。 想来是那晚的事以后,阿忠对她的保护升级了。受谁的指示一想便知。 酒店的空调风一吹,沉闷闷压在胸口的感觉居然减轻不少。温凝脚下变得轻快起来,于是快走几步,将手包从容塞到谢之屿手里:“有点绅士风度。” “吵架那part过了?”谢之屿斜眼看她。 “有吵吗?”温凝耸肩,“我不知道呢。” 女人的脾气来去如风。 谢之屿哂笑一声推开包间的门。 一张二十四座的大圆桌出现在眼前。今晚饭局来宾就位得差不多了,听到响动纷纷朝大门望过来。 温凝快速扫过一眼。 这一眼,她直接看到了主宾席位的宋清柏。 “……” 好一个她应该会想去。 第45章 私密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今晚饭局是替何先生宴请一些大陆富商。 宋清柏为首,自然坐在主宾席上。而谢之屿的座位,显然是特意空出来最中间、正对大门的主陪。两张座位挨在一起,是今晚的重中之重。 做东的人理应最早出席,但迎着所有人目光姗姗来迟的人是谢之屿,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尤其是宋清柏那一双。温凝脚下生根,有点迈不动步子。 “怎么?”谢之屿扭头看她。 “……突然有点不舒服。” 谢之屿真心实意:“一会安排你坐主座,和你的清柏哥坐在一起就不会不舒服了。” “…………” 温凝努力稳了稳表情,想骂人。 这场饭局因为多了一个她,临时在主座旁加一张副宾的座位。她是谢之屿带来的,就算场上有人不知道她身份,也会尽量给足面子。 没人会那么傻直白地来问她和谢之屿是什么关系,因为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温凝坐下,旁人立马叫侍应生开来一支起泡酒。 这支酒是从谁酒庄上带来的。果味馥郁,口感顺滑,且度数偏低,很适合女士。 温凝道了声谢,板板正正坐好,眼神也只落在自己桌前一小片天地。 并非不敢动,是怕一动就不小心和宋清柏对上视线。 今晚出现在这,她和谢之屿同进同出,再加上咖啡店碰到的那次。 她好像到了没有解释余地的地步。 ……救命。 只希望别有人在她身上找话题。 温凝想当隐形人,偏偏有不长眼的听出她口音:“温小姐说话,好像是京城人士。正巧,今晚坐在这的宋先生也是从京城来的。两位之前不认识吧?” 宋清柏闻言只是朝她轻轻颔首。 他没先开口,似乎在等温凝说认识亦或是不认识,他再见机配合。 温凝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皮,正要开口。 “认识。”谢之屿一手托腮,用格外平和的语气看着她说,“之前还是老朋友。对吗?” 这下换其他人看不懂了。 既然是老朋友,进场连寒暄都没有,甚至避开了所有眼神交汇。 有聪明的琢磨着琢磨着明白过来。 哦~老朋友。 温凝如芒在背,恨不得在桌下踢死谢之屿这个多嘴的。他拉她来参加有宋清柏的饭局就算了,还看热闹。 看看看,看你大爷。 她深吸一口气,堆起无可挑剔的笑容:“对的,清柏哥家里和我家是世交。从小常走动,不是那种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关系。” 她把“一般人”几个字咬得很重,像在特地说给谁听。可是一番话圆回来,众人只听懂原来二人是世交,并非他们猜测的那种关系。 至于话里其他意思,一时半会儿没人参透。 她挑眉去看谢之屿。 男人神情淡淡,眼皮些微下敛。那只搭在桌布上的手无声翻弄着指尖一根烟。 手指哒一下哒一下落向桌面。 没有声音的一幕到温凝心里却是重重一下又一下。 她感受到了微不可察的低气压。 “一般人”生气了,但她为什么没有得逞的快意?反倒因为这股低气压心有惴惴。视线越过他,看向宋清柏。宋清柏依然清雅随和,朝她点了下头。 还是清柏哥好相处。 温凝自顾自收回目光,坐正。 她虽被坑来饭局,契约精神还是有的。答应过陪谢之屿演戏便不会露馅。反正都这样了,与其一件事都没做好,不如先干好眼前,回头再找机会慢慢解释。 宋清柏看起来就是可靠又讲道理的人。 一定会理解她苦衷的吧? 饭桌上,温凝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享受美食,顺带品一品酒。有不方便入口的菜,她就顺势推到谢之屿那边。 先是一只蟹钳,再是鱼虾海螺。 谢之屿瞥了眼自己餐盘里逐渐堆高的食物,挽一道袖口。热毛巾过了手,他慢条斯理地剥。蟹钳要用小锤敲,鱼虾去壳,海螺挑螺肉,再浸满蘸水。整个过程他做得从容自然。 众人讲着讲着生意经,视线却不约而同往主座上偷瞥,好像在等那一口的不是温凝,而是他们一样——然后他们看见一双芊芊素手将自己的餐盘推过去一点。男人瞥一眼,淡声拒绝:“自己剥。” 众人吃瓜的心淡了下去,刚想说这才符合人设嘛。结果下一秒,谢之屿又把餐盘装满了推回去,低声一句:“下不为例。” 在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前,他已经用热毛巾擦净手,讲起下一个话题:“货柜到港我会派人去接。放心,出不了问题。” 夹在正式谈话中这句“下不为例”一瞬即逝,几乎捕捉不到,却让人心脏漏拍。 温凝接过,鼻腔发出轻哼。 顺势收回的手被男人捉住,拖到了桌底。他匀称修长的五指按住她的,让她动弹不得。 报复心可真重。 温凝抽了两下没抽走,干脆改换左手用刀叉。 她这里时不时发出一声金属与瓷器的磕碰声故意示威,谢之屿就跟没听见似的死不放手。两人手掌交叠,潮湿的海岛春夜,不知是谁汗湿得多一点。 温凝放下刀叉不吃了。 她扭头听他们讲生意,听着听着听到谢之屿上一秒还不疾不徐同宋清柏说着货柜,下一秒话锋一转,他问:“宋先生平日惯用哪个牌子的香水?” 香水二字让温凝瞬间僵在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谢之屿。她平日香水用得极淡,连宋子邺都没发觉她的香氛和宋清柏很相似。 谢之屿怎么会…… 而那头宋清柏不明所以:“谢先生对这个感兴趣?” “恰好闻到,突然觉得还不错。” “是私人调制。谢先生喜欢的话,一会我让人带给你。” 某种意义上香氛是很私密的东西,很少有人会乐意与其他人撞香,更何况特调。像这样的客套话多半会用“那怎么好意思,还是不麻烦了”作为结束语。 可挑起话题的是谢之屿,他的作风显然不会符合常态。 他道了一句:“那就多谢。” 温凝确定,现在交握在一起的潮湿,是她的更多。 她在桌下捏了他一下。 谢之屿回眸,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同他整个人一样兜过来,将她网住。 他低头拿手机。 数秒后。 温凝的手机亮了一下,界面出现一行字。 谢之屿:世交,从小常走动,怎么不敢问他用什么香? 第46章 玩玩而已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那件罩在温凝青春上的大衣有淡淡的竹香。她穿在身上,闭眼看到了一片翠绿的林。以至于后来梦中有回响,都会听到竹林簌簌被风吹过的声音。 衣服送交干洗之后又回到了宋清柏手里。 在此之前,温凝跑了许多家店,一个个地让SaleS帮她找相似的气味。 可惜找出的结果总有偏差。 她这么多年习惯了,挑香水时习惯了去挑木质香。有的前调带柑橘偏甜,有的是莲与茶叶微苦。这些相似的味道在她身上一一出现。 始终没找到完美替代品。 原来是特调,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不知是多年谜题得以纾解,还是这个执念其实对她来说并没那么重要,只因为存在时间过长,让她耿耿于怀。温凝不知道偏向于哪种,只知道自己在得知谜底的瞬间心静了下来。 下一刻,风喧嚣而至。 她潮热的手心贴紧了另一个人的。 被人看破心事的尴尬让她无所适从。 明明用得很淡很淡了,甚至会被其他气味遮掩,居然会被谢之屿一下探破。 偷偷和喜欢的人用同一款香。 且那个人还是如今谈婚论嫁的人的哥哥。 羞耻感从漫长的岁月那头奔袭而来席卷向她,摊在谢之屿面前的,并非如今从容的温凝,而是少女时期懵懂、紧张、会面红耳赤的那个她。 手机上那行字更是提醒,她在谢之屿面前,早就没了秘密。 她的所有一切都是敞开的——来澳岛的目的,她的家世,她的过去,和她扎根在深处的少女心事。 上次在咖啡厅她尚且抵死耍赖。 可这次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她赖不了。 心里这么想,温凝还是提起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手机上回:不懂你在讲什么。 谢之屿恢复了之前对她的称呼。 在手机上轻慢地敲:原来温小姐这么长情。 温凝闭了下眼,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她懒得听他奚落。 这顿饭持续到最后,谢之屿也没放开她的手。他像把玩一件玉器,将她每个指节都捏了过来。温凝则坐得笔挺,除非必要,她绝不主动回应。 饭局结束,宋清柏过来同她说话。 他这个人太讲分寸,等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找机会上前。 可谢之屿这尊大佛还在。 宋清柏先同他寒暄两句,继而问温凝:“方便吗?” 怎么可能不方便? 她巴不得跟宋清柏待在一起。 刚刚一直挣脱不得的手幸运地从谢之屿掌心挣了出来,温凝重重点头:“嗯!” 这声迫不及待的“嗯”换来一声哂笑。 是来自谢之屿的。 他五指虚握,目光落在她唇边:“那我就不打扰了。” 很少有人带给温凝那么强的压迫感,人不在,走廊上的空气却还因他凝滞。 她不自然地抿了下唇,好在宋清柏同样也提出,说去花园走走。 换了一处地方,温风微抚,气氛变得没那么压抑。比她高一截的宋清柏的影子,在树丛中时隐时现。 他将手抄在兜里,很绅士的姿态。 “要在澳岛待多久?” “……还不确定。” “什么时候和那位谢先生在一起的?” 上次咖啡店碰面温凝才说过不熟,一时觉得话烫嘴巴。她盘算了一下是否要跟宋清柏和盘托出缘由。乱如麻的头绪到嘴边又被她咽回去。 她说:“那天之后吧。” 宋清柏沉默片刻,仍是同一句话:“和谢先生在一起会很麻烦。” “清柏哥,我知道。”温凝乖乖说,“所以我没想那么远。” 没想那么远…… 宋清柏眉头拧了又松。 首先,他不支持以随意的态度投入一场恋爱。其次…… 没有其次。 听温凝说没想那么远,他居然下意识松了口气。下一瞬,他为自己的反常找到借口,这口气是为宋子邺松的。 “京城那边已经张罗着给你和宋子邺订婚。如果是不满意这桩婚事,也不要用自己开玩笑。” 他说的每句话都是为她好,可温凝莫名不喜欢听这样拉大辈分的口吻。 他是宋子邺的哥哥,又不是她的。 干嘛处处要用长兄的姿态教导? 温凝因为这句想起这么多年的桩桩件件,心口泛滥起一股又一股酸水。她握紧五指,艰涩地说:“我没用自己开玩笑。清柏哥,你是不是太古板了。现在年轻人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跟你一样什么都要想好一二三四对不对合不合适可不可以,这样活着很累的好不好。” 宋清柏微微愣神:“你……” “我的意思是至少现在我挺喜欢他的,玩一玩有什么不可以?” 和未来弟妹探讨感情问题越过了宋清柏的红线,他眸光敛起:“我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到这一刻温凝才发现,他们之间能聊的话题匮乏到可怜。 好像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他们就衔接不了任何只关于他和她的。 也是。 宋清柏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留着妹妹头,苦恼每天的作业要怎么编。 温凝不想永远以这样的印象留在宋清柏心里,更不想以弟妹的身份。 她抬着脸,月光将她的眼睛照得水波摇曳:“清柏哥,我上次说过我和宋子邺互相不来电。如果你可以帮忙让两家取消联姻的话,我会很感谢你。” 会很感谢他。 然后呢?和宋家一拍两散? 宋清柏喉结动了动,想问现如今是否是因为那位谢先生。囫囵滚了一圈,他还是点头:“知道了。” “那么多谢。”温凝露出宋清柏这种男人大概率会喜欢的甜美的笑。 下一刻,她低垂下去的脸又陷入阴影。只有纤长的睫毛在风里颤动了几下。 “清柏哥要和我说的话都说完了吗?”她问。 大概是说完了吧。 想告诉她谢之屿这样的人并不适合,想教她洁身自好,不要赌气做伤害自己的事。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又会惹她厌烦。 宋清柏不是看不出情绪。 他点头:“联姻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 一片树叶落下,恰好从两人之间徘徊到了温凝肩头。宋清柏条件反射想替她抚去,就像上学那会儿她和宋子邺在马场里玩疯了溅了一裤腿的泥,他如同长辈一般帮他们擦去一样。 温凝反应很大,飞快退开一步。 她双手反剪在身后:“清柏哥,谢之屿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宋清柏点头:“好,自己小心。” 第47章 滑稽暗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迈巴赫停在酒店门下。 青烟从车窗里袅袅飘出。 谢之屿没有烟瘾,大多数时候抽烟只是为了提神醒脑。 他很少在这样放空的时刻点上一根。 确切地说,两分钟前旧的那包已经抽完了。阿忠才替他买了一包新的回来,跑得满脑门汗。 没有抽惯了的三五,是万宝路,水蜜桃爆珠。 看在那头汗的份上,谢之屿才忍住没捏碎了砸他头上。 他坐在车后座,指尖夹着烟,长长的烟灰聚成一截,仿佛一抖动就会落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 空气中弥漫着水蜜桃的甜香。 让人异常烦躁。 阿忠大着胆子回头:“屿哥,要不我还是去给你买一包新的吧。” 谢之屿眼眸半眯,烦躁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冚家铲。”他骂了一句。 阿忠默默回过头,对小钟耸肩:反正不是在骂我。 小钟更无语。 今晚他连车都没下,更没可能骂他好吧? 也不知道这个死痴线是在得意什么。 车辆停了那么久,仿佛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其他车在看到车牌后纷纷让道一边,不知不觉形成了一道疏密有致的风景线。 小钟最先坐不住,心里想着平日里常被耳提面命做事要低调,现在大张旗鼓堵在正门前,神似等人却又等不到的样子实在招人耳目。 他犹豫再三:“屿哥,还等温小姐吗?” 后座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谁说我在等她?” “……” 小钟摸了下鼻子,觉得自己活该多嘴。 他悄无声息将车窗降下一点,祈求今晚的徐徐晚风能够让后面的人平心静气。 …… 今晚。 谢之屿揿灭最后一根烟,仍阴沉着脸。 他要是知道自己此刻在烦什么或许就没那么烦了。所有不耐的情绪在饭局上闻到那位宋先生的男士香水后抵达了巅峰。 他有一瞬以为自己闻错了。 以为是温凝身上的味道不小心飘散到了他身边。 于是他拉住她的手不放。 在漫长的僵持下他浅浅嗅到一点属于她手腕上的青竹气息。她的香用得很淡,以至于谢之屿一度以为她是不爱用香,洗发水的热带果木才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气味。 可是某个相错的擦肩,他又确实会嗅到浅淡的木质香调。像刻意藏进风里,隐隐流动在空气里,一吹便散,不愿被人发现的秘密。 这种猜测在与宋清柏身上气味重合的那一刻突然落定。 的确是隐在暗处、悄无声息、埋藏心底、不愿被人发现的…… 只是问一句宋清柏用了什么香水,她便紧张得手心冒汗。 幼稚,藏不住一点。 谢之屿心底冷笑。 他真是惊奇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温小姐也会有这么小女生的一面——却独独对着宋清柏。 在他面前不是很能吗? 敢使唤,敢讽刺,敢对他甩脸子。 想到这,手指因用力而经络勃发,他扯开领扣丢到一边:“不用等了。” 话落,前排两人像得到特赦动了起来。 小钟发动引擎,阿忠从椅子上弹起来下车。 小钟喊住他:“你他妈去哪?” 阿忠摸不着头脑:“当然是去保护温小姐了。” “……” 哦,忘了。他现在是温小姐的人。 小钟无语地摆摆手:“滚滚滚滚滚。” 这么一耽搁,阿忠一下注意到酒店门口出现的纤细人影,嗓门沉闷又大力地喊道:“温小姐,这里!” 这下小钟搭在油门上的脚都不知道该不该踩了。他从后视镜悄悄打量后排。男人情绪未明,领口嫌闷似的敞了一片,在他看过去时喉结刚好一滚,发出烦躁的“啧”声。 哎,好难。 小钟察言观色挪开踩油门的脚。 数秒后,车门轻轻响了一声。热带果木的香气在后车厢弥漫开来。 阿忠把人送上车,自己回到副驾。 “走啊。” 他撞了一下小钟的肩。 后者揉了把脸,终于换挡向前,顺带将挡板升了上去。 …… 车里有浓郁的水蜜桃味,中间丝丝缕缕飘散的烟气当然也不会被温凝敏感的鼻腔错过。 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双手捂鼻。 “你怎么没走?” 她的声音在手掌底下显得沉闷,带着一点绵长的混响。 谢之屿压低自己这一侧的窗。 窗外的风与车内做了几次置换,潮湿气息布满车厢。温凝黑发被吹得凌乱,好几缕贴在脸上。 谢之屿回眸,视线在她脸侧停了一下:“没在等你。” 话落,他又将车窗关回去。 风声渐息,车内随之安静下来。 温凝放下手:“那你在等谁?” 敞开的领口并没有让谢之屿觉得烦闷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挑开手边一个礼品袋扔过去,语气不耐:“等这个。” 袋子被他一摔,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玻璃瓶轻磕出声。 温凝嗅到淡淡的青竹气息流淌开来,一点点充斥着车内空白。这是宋清柏身上的味道,无声渡到两人之间。 就好像此刻宋清柏也坐在车上,云淡风轻看她这场滑稽的暗恋。 被人看破的羞耻顿时将温凝包裹。 她慢慢吸气,声音冷了下来。 “今晚戏好看吗?” “一般。”谢之屿轻笑出声,“怎么样,该谢我吧?” “别觉得你很了解我。”温凝面无表情。 谢之屿锁住她的眼,靠近:“那你还有哪些是我不了解的?” 他的手就撑在她肩膀两侧,指骨泛着青白。 温凝看到他领口一大片白得病态的皮肤,喉结突出,锁骨平直。他越过中控时沾到了那瓶特调的香,此刻伏在她身上恍若变了个人。 温凝扭开头:“谢之屿,你今晚真的无聊透顶!” 他哼笑:“自然没有你的清柏哥有趣。” 他的每句话都将她推入更深的胡同。 温凝蓦然提高声音:“有完没完?” 她因羞愤因难堪因许多不知名的情绪气急,回过来正视他时眼睛如一江春水,潺潺泛出涟漪。 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 谢之屿眸色暗了下来:“连说都说不得。胆子这么小,不如我帮你告诉他?” “你敢!”她大声。 她鼻尖红红的,在瓷白的皮肤上显得可怜,就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谢之屿沉着脸慢慢从她身上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摸烟,摸了个空白。 真好笑,居然为了个木头男人流眼泪。 烟盒被他揉皱了扔进地毯,他冷笑一声:“呵。” 第48章 嘴硬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车辆在道路上急速前行。 隔绝在窗外的巨大风声变成一小束,轻轻划过耳膜。 气氛安静到让人窒息。 倏地一声窸窣作响,一包纸巾从旁侧飞了过来。有人冷心冷肺地讥讽:“擦擦眼泪。” “我没哭。”温凝说。 她今晚觉得烦闷,没做好在这种情况下见宋清柏的准备,也一如既往在他面前口舌不利,弄巧成拙。 她不敢在宋清柏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思。 木头,古板男,臭石头。温凝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咒骂过他。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定会边在心中默背礼义廉耻,一边对她避如蛇蝎。 如同她误闯他卧室的那回。 她明明藏得那么好,好到宋清柏没发现,宋子邺没发现,偏偏让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混球谢之屿发现了。 他奚落她。 温凝暗自握紧双拳,鼻腔涌出酸涩。也是在这一秒,身边飞来一包纸。 那个混球叫她不要哭。 她没有哭,一点都没有。 温凝吸了吸鼻子:“你再胡说八道,我要告你诽谤。” 行,是他诽谤。 谢之屿懒得跟她计较。计较为什么没哭的人声音听起来这么绵,为什么不敢抬头正视他眼睛。 他听着一声接一声抽纸巾的声音,情绪如同沙漏般慢慢堆积。 他向来讨厌眼泪。 除了让人看出背后的脆弱,这种东西一无是处。 眼泪这种东西在任何人身上都显得无用又可憎。 如同下午何溪在他面前哭,他全靠秉持着对何家的那点尊重,才没有用力推开她。 而这会儿,同样的郁气包裹向他。可他分明意识到他的烦躁不是因为眼泪。 那是因为什么? 谢之屿拇指抵着眉心揉了又揉,终于忍不住:“哭没停了?” 话音刚落,那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他抬眸,看到温凝同时将三五张纸巾掩住口鼻,眼巴巴地望过来。她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因为这个喷嚏而微微泛红,眼底闪过一丝惊惶和尴尬。 “都说我没哭。”温凝闷着声音说,“我是鼻子过敏。” “……” 草。谢之屿骂了一声。 “我对烟味过敏。”温凝重新说。 疾驰的车辆开到一半忽然降速,慢慢悠悠滑行在路边。车窗半开,对流风涌进了狭小的空间。 持续有新鲜空气灌入,温凝才觉得好受许多。嗓子眼紧涩的感觉逐渐消退,她用力呼了几口空气。 谢之屿从旁冷眼看着:“下次早说。” 温凝摇摇头:“一般不碍事。” “逞强。”他道。 “谁知道你抽这么多。”温凝顿了顿,忽然问,“你烟瘾很重吗?” “没有。” 同样的话此刻有了原封不动还回去的机会。温凝看着他的眼:“嘴硬。” “……” 路灯高悬在车顶,一盏接一盏照亮车厢。明灭间,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时而静谧时而温柔地交缠。 谢之屿鬼使神差开口:“喝不喝酒?” “啊?” 他觉得自己昏了头,自嘲:“爱喝不喝。” 换任何时候温凝都不会答应,可今晚情绪所致,刚才若不是一个喷嚏替她解了围,或许她真会为自己的暗恋无果流几滴眼泪。眼前这个人,是唯一深知她秘密的人。她忽然想有一个倾诉对象。 她抿着唇看他。 倏然高傲地说:“免费的我就喝。” 车子莫名其妙减速,又莫名其妙调转车头,一路往老城区开去。 这是温凝第一次进入居民区。 她下车前压根没想到谢之屿会住这种地方。 这里街巷狭窄,抬头高楼林立,一间间装了防盗窗的屋子宛如鸽子笼。她身处其间像置身一线天。 上行一段小小的坡,拐进长巷,再到一处爬满爬山虎的墙。 离他们最近的门洞挂着一盏孤灯。 灯泡被风吹得左右摇曳,落在地上的光也跟着晃动起来。 谢之屿先一步进去,推开栅栏。他回身看她,眼神仿佛在说:来不来? 都到这里了。 温凝拢紧大衣跟上去:不来是狗。 也不知道对方看懂她的意思没,轻笑一声转身没入黑暗。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全靠门洞那盏可怜的灯泡照明。 二楼往上,几乎是摸黑前行。 好在楼梯不多,又走了一层,前面的脚步停下来。紧接着是钥匙细细碎碎的响声。咔哒一声,门锁打开。 男人摁亮一盏灯,骤亮的灯光将他颀长身形倒映在楼道口。 温凝抬脸,看到他站的那扇绿色漆皮铁门前还很接地气地贴了个福。 还真是……一点都不谢之屿。 她打量着跟进去,里边是老式的南洋风。墙上贴着密匝匝的小瓷砖,地板也是花砖,复古灯,棕皮沙发,连接洗浴台的满洲窗。比起单身男人的住所,这里装修品味倒是更像一个有腔调的女人设计的。 温凝明知故问:“你家?” 谢之屿看她一眼:“卖给你就是你家了。” “……” 神经。 她又问:“你一个人住?” 谢之屿这次答得言简意赅:“是。” 温凝站在门口没动,又打量了一会儿。谢之屿瞥过来一眼,揶揄:“小地方,不用脱鞋。” 可他自己,分明换了双舒适的男士拖鞋。似乎是发觉她在看什么,谢之屿哼笑:“小姐,这么晚我上哪儿去给你买拖鞋?” “你家就没有多的。”温凝问,“哪怕一双?” “没有。” 她点头,表示理解:“看来你人缘不太好。” 谢之屿用似笑非笑的语气:“不然你觉得呢?” 他将她晾在门边,自己则拖着懒散的步伐拐进厨房,从冰箱里拎出一打啤酒。再回头,温凝已经端端正正在沙发上坐好了。她大衣下是裙子,坐下时双腿斜斜支向一边,一副大小姐的优雅做派。 谢之屿莫名觉得烦闷。 他把啤酒重重撂下:“只有便宜货。” 温凝那句“就请我喝这个?”被他先发制人给堵了回去。 红唇抿了抿,她接受:“行。” 第49章 她的回合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处于闹市的家出乎意料安静。 周围邻居仿佛早早入睡,除了零星几盏灯,窗外白墙隐入靛青。 刺啦一声,是有人拉开了啤酒罐。 手心被凉意侵袭,带着气泡嘶嘶涌出的绵密声音。 两人一人拎一罐,碰杯。 温凝一声不吭仰头喝完。砰一下,她捏扁易拉罐敲在桌面上。 谢之屿无声挑眉,悠哉悠哉喝了口自己的。 “你养鱼啊?”温凝皱眉问。 他的语调和他的动作一样散漫:“谁规定碰了杯就要干完的?” 温凝一时语塞。 谢之屿却气定神闲:“我这没这个规矩。” “那我岂不是亏了?”温凝向来不是吃亏的性格,在酒桌上亦是。她倏然按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别耍赖。” 女人掌心细腻,与他这样覆着薄茧的手不同。明明没什么力气,谢之屿还是顺着她的动作提起易拉罐,送到嘴边。 他仰头喝尽,喉结长长地滚了一下。 第一杯干完,某种意义上两人成了打发漫漫长夜的酒友。不知是不是刚才喝下的啤酒开始生效,温凝安静坐了一会儿,升起倾诉欲。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问。 谢之屿去起第二罐的手微顿:“没有。” 温凝抬起屁股凑过去,盯住他眼睛:“怎么可能?我不信。” 刺拉—— 泡沫溅到了手背上。 谢之屿不动声色从她的审视里逃脱出来,欺身去抽茶几上的纸:“不信还问?” “那我换个问法。”温凝说,“有感觉的人,有吗?” “不知道。” 他的答案太敷衍。 温凝一屁股坐回去,像失去了兴趣:“酒不喝完,话也不好好说。谢之屿,你可真没意思。” “那什么样的人有意思?”谢之屿擦了擦手背话锋一转,“老古板?” “……” 被人抓住死穴果然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事。他可以随时都拿出来戳她一下,而她没有防备手段。 温凝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像你这种没喜欢过别人的人是不会懂的。” 的确不懂。 谢之屿搭着沙发,半是讽刺半是妥协:“小姐,我忙着活命啊。没有时间学你风花雪月。” 温凝猛地抬眼:“别阴阳怪气。” 他笑,而后做了个投降姿势。 第二罐啤酒入喉,冰凉又苦涩的小麦味挤满胸腔。温凝将脸埋入臂弯,声音闷闷的:“我今天不开心。” 不开心像一个魔咒,一旦有人说出,就会让所有波及到的人一起沉闷。 谢之屿敛起笑,明知道答案,还是故意道:“因为讨厌等人?” “不是。” “因为浪费了你一下午的时间。” “不是。” “那就是因为菜不合胃口。” 埋在臂弯里的脑袋动了动,长发从肩上铺泄下来,她没有嫌弃他鸡同鸭讲,而是自顾自往下小声说:“因为每次在他面前我都不会好好讲话。” 她搬起那块压在自己心口的石头砸了过来,一下砸进另一人的胸腔。 谢之屿面无表情:“说来听听,你讲什么了?” 她抬头,眼眶润得像在历经回南天:“讲了你也不懂呀……” 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她讲话拖了个尾音,又绵又长,柳絮吹进风里,芦花落进池塘,春雨也消融了雪地。 谢之屿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他说:“我可以懂。” “你不懂。” “我懂。” “你……”温凝顿了下,“你就是想看我笑话。下次可以继续嘲笑我。” 谢之屿气笑:“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 “不是。”温凝摇摇头,一脸认真地说,“你比这还要恶劣。” “……” 这次是真的想笑。 他将啤酒罐搁在桌面上,两手往敞开的膝盖上一搭,倾身:“请问我对你做什么了?小姐。” 她用湿润的眼睛注视他,毫不逃避:“你威胁利用奚落嘲笑……” 语气突然坚定道:“反正,无恶不作。” 酒意漫上眉梢,她坚定的语气被逐渐游离的眼神击垮,伏低揉了揉脸,又热得将长发拢去脑后,拢好回到身前虚空捞了一把,是干杯的姿势:“CheerS!” 看来就两瓶啤酒的量。 谢之屿用空瓶子跟她碰碰:“干。” “你又耍赖。” 人醉了眼睛倒是没醉。 谢之屿无奈地拎起另一瓶满的:“行了?” “喝完。” 她往前一凑,瀑布似的头发落了一些在他手背上,果木香摄人心神。 谢之屿举起杯子,喉结滚了又滚。 一瓶、两瓶、三瓶、四瓶…… 低度数酒一样醉人。 茶几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啤酒罐,佐酒不需要下酒菜,一句接一句漫无目的地聊,她总有办法在合适的时候拎起酒杯同他碰一下。 她讲她小时候跟温正杉出去玩。 温正杉把她举过头顶。她坐在爸爸的脖子上,一下就能摘到树上的石榴。 石榴剥得满手是汁,流到爸爸脖子里,爸爸没骂她,跟她说石榴多籽儿,代表多子多福,这是福气。 温凝笑了下:“然后他就在外面给我生其他兄弟姐妹了。” 她用朦胧的眼睛看他:“你呢?你是独子吗?” 谢之屿仰头靠在沙发上,拉长的脖颈线条上喉结突兀一颗。他没说话,手指懒懒动了一下。 “摇手指是什么意思?”温凝凑过去,下巴支在沙发靠背,与他咫尺之隔,“你喝醉啦?不会嗦话啦?” 男人眼眸微阖,没动。 “反正我是喝醉了。” 说完,她打了个酒嗝。仿佛被自己的嗝吓到,又飞快捂住嘴,眼睛忽闪。 谢之屿居然没嘲笑她。 温凝缓了一阵儿自顾自闭眼,脑袋借力靠在他肩上。贴那么近,她能听到他胸腔里平稳又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烫到了她的耳朵,让她整个人都变得热起来。 她的心跳开始不对劲。 以一种不规则的律动紧张着。 十分钟后,她绵着嗓子喊了一声“谢之屿”。 谢之屿不吱声。 温凝努力抬脸,看到他一手搭在眼皮上,鼻息平缓又均匀,似乎睡着了。 “谢之屿,你酒量不怎么……” 她摇摇晃晃地碰了一下他的手,他没反应。手指顺着他山根滑动,滑到鼻梁,再到嘴唇,下颌。 一路下去,他只是在她碰到痒的地方时短暂蹙一下眉。 温凝似乎玩上瘾了。几次三番,对方终于无视掉所有干扰,彻底陷入深眠。 那双摇曳涟漪的眼睛在安静中一点点褪去醉态,变得清明起来。 温凝倏然坐起身,熟练地从他裤兜里翻出手机。 密码000000。 又到她的回合了。 第50章 豌豆公主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开玩笑,之前在京城温凝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怎么可能被几瓶啤酒干倒。 倒是来这里的路上,下了车,她偷偷问阿忠。 “阿忠,你老板酒量怎么样?” 阿忠伸出一根手指。 温凝问:“一斤白酒?” 阿忠摇摇头:“一瓶红的最多了。” 一瓶红的。 在看到谢之屿家里只有啤酒后,她更确信这人酒量的确一般。一瓶红酒折合下来差不多是六到七瓶啤酒的量。 她完全有把握搞得定。 心情不好归心情不好,有机会送到眼前不用那是要遭天谴的。 温凝轻松解开他手机。 里面有好多通未接电话,温凝瞥了眼,上面清一色显示着何小姐三个字。 她没理会,径直打开拨号键盘,开始一个个号码地输。 6815****。 手机没反应。 她又输入6638****。 这次,通讯录自动跳出匹配的名字——111。 温凝瞳孔微缩。 这两个号码分别是科大两位温同学的。她实在没办法确认谁的可能性更大,只好回归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调查谢之屿在跟谁联系。 没想到他存的是“111”,难怪上次翻找温姓无果。 一颗高悬的心倏然落地。 她找到了。 …… 早上六点多,楼道开始有人走动。 临街那扇窗缝隐隐飘进早餐的香气。楼下是家粥铺,粥煮沸了牛肉进去一滚,再洒上香菜和葱,鲜香嫩滑得让人驻足。 还有刚刚烘烤好的蛋挞,金黄酥脆,奶香四溢。 温凝先是肚子咕噜了一下,然后才醒。手胡乱一伸,身下是冰凉的沙发皮,陌生的触感让她陡然坐了起来。 睁眼。 她在一间南洋风的房子里。 缓了数秒,温凝想起来。昨晚她来这里和谢之屿喝酒。 对,喝酒。 顺便干了点偷鸡摸狗的事情。 之所以留着没走,是她怕谢之屿发觉她查到什么而提前做出安排。既然她先装的醉,就不能没事人似的自己离开。 于是在那之后她悄无声息将手机塞回谢之屿裤兜,又把人往沙发那头推了推。 无果,他像座山一样。 温凝只好用大衣搭住自己的腿,蜷起来,靠在另一边闭眼。 一觉醒来,这间并不大的客厅再次呈现在眼前——花纹繁复的铺地瓷砖,矮木茶几,棕皮沙发,复古门框,满洲窗。 唯独昨天先她喝醉的人不在。 她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酒精味。抻着发麻的腿从沙发上下来,温凝环视一圈。 空了的易拉罐还横七竖八堆在矮几上,她绕过,走到窗边。 手刚碰上窗棱,身后的门响了一声。 她回头,看到谢之屿站在洗漱台那侧门边,手扶着门把。白衬衣和黑西裤被水汽熨得没那么板正,宽宽松松套在身上,落魄不羁。身后的水雾越过他,一下晕湿了洗手台墙面。光透过满洲窗落在他身上,多彩得好像日出海面的一抹晨曦。 “别开窗。” 谢之屿用毛巾随意擦了擦头,说道。 温凝疑惑。 他又说:“回南天。” 宿醉过后他声线微哑,配合这副刚出浴的样子,温凝竟然真听话地垂下手。 她问:“没有恒温恒湿系统吗?” 经过昨晚,他们关系似乎在无知无觉中拉近。谢之屿用很随意的口吻:“你以为这是什么豪宅?” 也对。 昨晚进来的时候就对这间大隐隐于市的房子有了大概的了解。 普通民房,很普通! 温凝慢吞吞窝回沙发上:“谢之屿。” “嗯?” “给我拿套洗漱用品。” 挺好,使唤上人了。 大约几分钟后,阿忠上来敲门,带来一袋子洗漱用品,包括一双崭新的36尺码的女士拖鞋。 睡觉的时候还好,一落地,温凝就踩在高跟鞋里,脚踝累得不像话。 她伸脚进去。 很普通的亚麻布面居然让她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眯了下眼。 谢之屿立即揶揄:“怎么了?豌豆公主。” “……” 温凝懒得理他,抱着一堆洗漱用品甩他一个背影。 浴室谢之屿刚用过,还有很淡的沐浴露气味。墙面水珠未干,滴答滴答地落水,宛如湿地沼泽。温凝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只好速战速决。 她再出来时矮几上的啤酒罐已经被收走,此刻桌上摆着几个外卖盒。 那股把她从睡梦中叫醒的香味在小小的客厅里盘桓,近在鼻尖。 谢之屿挽着袖坐在那,摆上筷,头都没抬:“葱,香菜,忌不忌口?” 怎么那么居家呢? 温凝怔了怔,回神:“不忌。” 她素着一张脸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谢之屿望过来时望到的就是这么一张出水芙蓉似的脸。 不化妆时她的美少了攻击性,唇是淡粉色的,鼻尖和唇珠都很小巧。不是小家碧玉,像覆了晨露的野玫瑰,嫩归嫩,也会扎人。 她凑近时,身上飘来同他一样的薄荷气味。 谢之屿觉得嗓子莫名发痒。 想抽烟。 他起身倒了杯冰水一饮而下,又找了个话题来过渡这种烦闷。 “昨晚没回去,你家里怎么不找?” 温凝咬住一口流沙包摇头。 食不言寝不语。 等咀嚼完咽下去,她才说:“月皎会帮我打掩护。” 他不知是讥笑还是嘲讽:“胆子还真大。随便跟一个陌生男人回家喝酒。平时也是这么打掩护的?” “陌生吗?”温凝找错了重点,用夸张的语气道,“你这样我好伤心。” 又开始胡搅蛮缠了。 谢之屿捏了捏眉心。他听见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于是瞥了眼屏幕。看到那三个字,眉心一下皱得更深了。 数秒后,他起身:“你自己吃吧。” 温凝头也不抬:“你呢?” “今天有事,差不多走了。” 说得像有正事似的,温凝腹诽,多半又是何小姐的电话。 她撇撇嘴。 昨晚她都看到了。 谢之屿自然不知道她所想,拿起手机转身回房。 几分钟后,他拿了外套出来。外套就搭在臂弯上,另一只手拿了个黄铜色金属样的玩意儿。路过她时,谢之屿俯身将那枚黄铜金属片推到桌面上,居然是把钥匙。 “走的时候锁门,叫上阿忠,他就在附近。” 温凝没想到他现在就走。 更没想到他还会给她家门钥匙。 “你不怕我偷你东西啊?” 谢之屿没什么所谓,径直走向门口,单手撑在门框上换鞋:“家徒四壁,能偷什么?” …… 从三楼下去,只消几十层阶梯。 谢之屿很快消失在门洞。 小钟将车开过来,疑惑地望一眼他身后:“温小姐还没下来?” 昨晚是他把人送到这的,期间也没收到吩咐要将人送回去。况且温小姐的专属保镖阿忠一早就在楼下买早餐。 他想,人应该是还在楼上的吧。 他一问,谢之屿便意味不明睨过来:“这么关心?” 小钟很有眼力见儿地摇头,片刻,还是忍不住:“屿哥。放温小姐一个人在你家行吗?” 谢之屿坐进车,没说话,黑色手机在掌心一圈一圈地把玩。 这么私密的东西都随她看了。 还有什么不行? 第51章 陷阱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生滚粥做得鲜嫩,温凝喝了两大碗。 期间她不时地打量这间房。 除了装修风格,房间处处都显示出单身男人居住的痕迹。谢之屿应该没理由骗她——他的确是一个人住在这间闹市区的居民房。 往里还有一扇门,大概率通往卧室。 温凝刚偷看过他手机,没好意思再去翻人家卧室。 反正她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吃完早饭,温凝好心替他收掉外卖盒。去厨房翻了个垃圾袋一拎,悠哉悠哉地锁门下楼。 阿忠见到她,态度比先前更恭敬。 他表情单一的脸上只剩忠诚,先是抢了垃圾袋去扔,又从后备箱拿出一个满当当的购物袋。 温凝看了看,里面是休闲款的衣裤。 再看自己,大衣尚且垂坠看不出褶皱,里边那件松石绿的内搭已经没法看了。 没想到阿忠还挺细心。 “阿忠,谢谢你啊。”她露出标准的笑,“还有早上的拖鞋很舒服,尺码也刚好合适。” 阿忠不揽功:“都是屿哥交代的。” “……” 虽然早有猜测,但被阿忠说破后又是另一种感觉。 温凝双手抄进兜里,手碰到那枚钥匙。 “阿忠,钥匙麻烦帮我还给你老板。” 阿忠看一眼她手心的钥匙,果断摇头:“不行。屿哥给的我不能拿。” “……” 温凝叹了口气,又觉得奇怪。 谢之屿这么谨慎的人为什么独独对她不设防?放心大胆地喝醉,放心大胆地把钥匙给她…… 温凝皱眉想了一会儿,没想通。 不过这些对她都不重要了。 她拿到自己要的东西,以后两人桥归桥路归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她留在他家的痕迹,她用过的洗漱用品,包括那双新拖鞋,都在走的时候一齐塞进了垃圾袋。 所有一切泾渭分明。 澳岛这些破事儿仿佛都随着痕迹的消失离她远去。 温凝心情愉悦地坐进车。 车辆缓缓前行。 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 她回头望了眼那条小巷,居民楼在逐渐升起的烟火气里变得越来越小,那间有着格子窗的房间已经找不见了。 再回身坐好时,愉悦感莫名其妙消失。 像泥泞雨天一脚踩进烂泥,松软的土地塌了一块。 下陷,下陷…… …… 回到家,陈月皎直奔进她房间。 “老实交代!昨天为什么夜不归宿!”她边说边凑上来一个劲地嗅,“什么味道啊,怎么这么谢之屿?” “有吗?” 温凝抬起胳膊努力闻了闻。 大概是人对自己身上的味道都会选择性忽视,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姐,我可替你打掩护了。你讲不讲义气?” 温凝揉着酸痛的脖子和肩:“跟谢之屿在一起喝酒。所以——” “喝什么玩意儿?!” “嘘。” 温凝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 于是陈月皎放低声音,用气音问:“喝……什么……玩意儿……啊?” 温凝也用气音:“酒……” 陈月皎:“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是……我对他……做了……什么。” 瞳孔慢慢放大,陈月皎忍不住:“这么说话太难受了!主要是你这个,你这个信息量让我有点儿……” 她抬高手,做了个暂停姿势:“等我缓缓先。” 几分钟后。 陈月皎缓过神来:“他不会追杀你吧?” “不至于。”温凝笑了下,“又不是什么大事。” 啊? 你都那个他了,还不是大事啊? 陈月皎大为震撼。 但温凝今天似乎很忙,回来后一直在打电话同京城那边联络。 陈月皎一时插不上话。 看到她又抱着笔电去书房连打印机,陈月皎一头雾水:“姐,这是干嘛?” “一会儿我去趟科大。”温凝问,“你去吗?” 今日闲来无事,又实在好奇。 “去!”陈月皎点头。 温凝勾勾手指:“借你的车给我躲一下。” 虽然不懂为什么,但陈月皎眼睁睁看着温凝把副驾座椅放到最低,躲着出了小区大门才坐起来。 开车直奔科大校园。 来接她们的是前些天在酒吧见到的新朋友。 他们正筹备校园音乐节,看到陈月皎眼睛放光。 趁这机会,温凝把法学系的姑娘叫到身边,塞她一沓纸:“喏,就是这个。” 来的路上温凝提前跟她联系过。 姑娘扫了一眼,惊喜:“学姐,这次交流真是免费的?” “大概有好心人赞助吧。麻烦你帮我在系里发一发啦。”说到这,温凝微顿,做了个你懂的表情,“记得那个谁,啊。” 姑娘一脸认真:“温同学嘛,那肯定的!” 他们科大法学院研修国际法,将来大多数人是要去欧洲深造的,但也有一部分想去大陆发展。这部分人吃不到学校红利,也没人替他们安排同大陆高等院校交换学习的机会。 因此温凝这次带过来的申请表弥足珍贵——京城双一流大学,费用全免。 姑娘将表格捋一捋,塞进书包:“学姐,资格审核结果什么时候能下来?” “表格先填,填完了你发我一份电子的。”温凝想了想,“具体通知学院应该很快就会下来。” 今天一上午,温凝忙的就是这件事。 她从小在京城,人脉自然不差。找到高校政务处,再转接外事办公室压根花不了什么工夫。更何况她手头还算余裕,出个赞助费,再指定要和科大合作,剩下的就靠学校那些部门自己对接了。 这些全是因为昨晚她确定,留存在谢之屿手机的6638****指向科大法学院,温存知。 想调查这位温同学的全部履历有很多种办法。但正如谢之屿所说,在澳岛调查一个人,特别是调查一个受他保护的人,想直接绕开他的难度非常大。 说不定她这边一有风吹草动,谢之屿就知晓了。 于是温凝宁愿花多点钱制造一个甜蜜陷阱。 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等对方心甘情愿往里一蹦。 果然到了第二天傍晚,法学院的姑娘联系她发来申请表的电子版。 这张表她特别设计过,所有想要的信息一目了然。身份、履历、才能、偏好……甚至一个人缺陷,都能在行文中看出来。 温凝直奔目的挑出姓温的那份。 温存知,男,电话6638****。 现居地址:澳岛葡区圣玛丽亚路**-*号 家庭成员信息:父、母…… 等等。 温凝鼠标快速移动过去。 父? 第52章 有烟味吗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存知的申请表,温凝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 问题都出在这个“父”身上。 她之前一直陷在对这件事的刻板印象里,认为对方是单亲。因此从未想过温存知有个圆满的三口之家。 表格上写了明确的信息,温存知的父亲温健在港口上班,管理进出港货运。 反复思忖,温凝都觉得应该先调查一下他。 …… 将近三十多个小时。 谢之屿都在赌场三楼贵宾包间。 从闲庭信步到眉头深锁,他完美见证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变化——一个大陆来的巨星,何先生特地交代他要亲自接待。 接待的过程就是整整一天半,眼睛没阖,吃喝玩全送进包房,人也在赌台上没下来。 谢之屿不疾不徐剪了根雪茄递过去。 那人接过,皱着眉头狠狠地抽。 谢之屿还记得这位大明星来时只带了两个私人助理,都戴着帽子和口罩,全副武装脚步轻松。他们在他的陪同下避开一干人等直接进入三楼。 口罩取下,是一张家喻户晓的脸。 大明星温文尔雅地同他握手:“又麻烦你了,谢先生。” 这位并不是第一次来玩。 前几次玩的不大,纯属新奇。 这次过来他直接说要去楼上包房,谢之屿还诧异了一下:“汤先生是带着目的来了?”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他笑着说,“我这点不算什么。” 上三楼的资本对这些明星来说自然不算多。 谢之屿笑笑:“那就提前祝汤先生好运。” 好运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汤先生对他的恭维不甚在意。他的助理换好筹码上来,小山似的一堆。 这堆小山应该就是汤先生此次来玩的底儿,不过谁知道呢。 人一旦疯起来,会自掘坟墓的。 玩到第一天半夜,汤先生就把桌上所有筹码输光了。他的语气依然从容,可是牌桌上无用的小动作多了起来,譬如捻手指,譬如对着牌吹气,再譬如停下赌局看一看方位风水。 谢之屿冷眼看他又去换了一次筹码。 第二次筹码上桌,他半个身子趴在赌台上赢了把大的,几乎翻本。再后面每一局,汤先生都要在保持这个姿势的前提下才允许荷官开牌。 输输赢再输赢。 赌场灯火通明没有时间,三十几个小时一晃而过。 在高强度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刺激下,今天这个点进来,明天这个点出去,许多人看看天色一样都会以为时间压根没往前流动。 唯一来去的是口袋里的资产。 谢之屿熬过更长的,不觉得这两天一夜有什么。 最后一把双倍下注。 汤先生按住自己颤动的左手:“开。” 他打理得宜的头发落了几缕在眼前,视线从碎发中锋锐地射出来,死死锁着场中央那副牌。 荷官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开牌。 庄家手里20点,几乎是必赢局。汤先生啪一声甩出自己底牌——4、7、J。 恰好21点! 筹码如山一般向他倒来。 汤先生一改先前斯文,边跺脚边大喊几声“操他妈的”,猛地转身抓起一把筹码筹码塞进助理胸口。 “你的,小王。这是你的!” 又抓一大把:“见者有份哈哈哈哈哈见者都有份!” 他癫狂地挥洒筹码,捡起落在一旁被遗忘的雪茄又是狠狠一口,猛地想起谢之屿来。 理智恢复几分,他过来搭着谢之屿的肩:“谢先生,你的雪茄果然有好运。我来之前就听说,能抽一口谢先生的雪茄绝对有福。小小谢礼——” 满兜的筹码推往谢之屿的方向。 谢之屿没接,反而问:“汤先生还玩吗?” “今天到此为止。” 谢之屿不置可否,转头让人去楼上房间帮汤先生开夜床。 刚吩咐完。 汤先生又凑到他耳边:“明天我有几个朋友一起,我们换种玩法,玩桥牌!” “当然可以。”谢之屿看着男人脸上藏不住的兴奋与癫狂,“祝汤先生今晚睡个好觉,好好养精蓄锐。” 大明星又戴上帽子和口罩,步履轻快地从包间走了出去。两天一晚来来去去,净赚七千万。 人一走,谢之屿嘴角的笑淡下来。 他对包间里其他人说:“都去休息吧。” “屿哥,熬很久了,你也直接在这休息吧?” 好字吐到嘴边,谢之屿像想到什么,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不用,叫小钟送我回家。” 接待大客户的时候,谢之屿几天不出来是常有的事。就算中途休息,他也不会离开赌场。 楼上酒店有他的常年包房。 所以听到客人还没走他却回家的时候,小钟一下没反应过来。 等到切切实实看到谢之屿披着西装从里边出来,他才忙不迭下车开门:“屿哥。” “嗯。这两天怎么样?” 怎么样? 他吗? 小钟迟疑着回答:“……呃,我挺好。” 谢之屿又问:“阿忠怎么说?” 阿忠? 哦~原来问的是温小姐啊! 小钟仔细捋了捋这两天发生的事,果断摇头:“阿忠说温小姐一直没出门。” 谢之屿闭眼靠在座椅上休息了一会儿。 忽然道:“去半山寓所。” 车子骤然改道。在空旷道路上疾驰的这段时间,谢之屿掏出手机。 手指在聊天框上迟疑许久。 “小钟。” 正在开车的小钟一个激灵:“是!” “我身上有烟味吗?” “?” 小钟紧靠座椅后背,鼻子吸了又吸:“老实说屿哥,我鼻子不太灵,可能闻不大出来。” “那就算了。”谢之屿锁屏手机,略显冷淡地说,“回家。” 车子改道又改道。 这次中途没再生什么波折,一直开到老城区那栋逼仄的居民楼下。 谢之屿披上衣服上楼。 短短的几十层阶梯,他居然幻听了好几次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清脆的,灵巧的,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 门打开,明知道这里不可能出现第二个人,他还是仔细环视一圈。屋里很整洁,那天早上的外卖盒都整理干净扔掉了。沙发上的抱枕归在原处,水杯沥干了水摆在杯架上,窗门紧锁。 这里和他平时回来没什么两样。 那天晚上仿佛成了他的错觉,无人登门。 谢之屿视线下瞥,最后落在玄关。 玄关处只有一双孤零零的男士拖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第53章 好幸福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洗完澡出来,谢之屿没回房间。 他坐在沙发上没什么表情。 双手环在胸前,长腿就那么散漫地交叠在一起。此时此刻他或许该来根烟,但烟盒在几分钟前已经被他揉烂,丢进了垃圾桶。 所以是没有烟的缘故,才会迫使他拿起手机——毕竟没有其他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解锁,点进聊天框。 退出聊天框,锁屏。 来来回回循环了数次,他浑身冒出低气压,直接一通电话拨了过去。 嘟——嘟—— 电话的提示音比往常更磨人,他闭眼,刚要深吸气平缓自己的烦闷。 ——嘟嘟嘟嘟嘟。 连续的快节奏的提示暗示他,他被人挂了。 “呵。” 谢之屿终于冷笑出声。 这一次,他彻底将手机锁屏丢进沙发,转身关上房门。 …… 和谢之屿在一起时间长了,温凝挂他电话已经不需要提前做心理建设了。 反正当时她正和温心仪聊美容话题。 两人脸上贴着面膜,又刷了精华。这种时候的电话只能免提,于是一看到是谢之屿三字,温凝第一反应就是挂掉。 挂完看他没来第二通,也没有微信。 那就说明没急事。 不过在回房睡觉前,温凝还是打开聊天框犹豫了一下,想给他发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词不达意。 说我知道答案了所以不想跟你周旋啦,说唔好意思啊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说谢之屿你坑我这么多次我玩你一次不过分吧? 想了半天,温凝还是什么都没发。 他是聪明人,他应该懂。 温凝锁了屏躺在床上,片刻后爬起来,对着黢黑的屏幕喃喃自语:“总之呢我人还在澳岛,你要是真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求求我也不是不可以。” 大不了她大发善心破例一次。 对,就一次。 说完这些温凝才倒头钻进被子里,双手搭在肚子上,安详:“晚安。” 事实告诉温凝,她的操心很多余。 谢之屿之后并没有再来电话。 也对,他在澳岛手眼通天,能有什么难事?即便是要借她身份喝止身边人,也是因为她当时正好凑上前,被捡了个便宜。 如果没有她,谢之屿自然还有其他办法。 温凝才不是会自找麻烦的人。 她睡醒了得去港口。 …… 港口人员嘈杂,一大早温凝就用同样的办法躲过阿忠,去了温健的工作场所。 温健人如其名,长得非常健硕。 好心人替她指出温健时,他正带着安全帽,在港口货柜之间快步走动。 “你这船货物和装箱单对不上!你自己好好看看,搞清楚了再来找我!喂,那边,A区有货船进港啊!人呢!人都跑哪去了?!” 上一句话还没讲完,下一句已经是对着电话,“我说了等我回办公室再协调。不行,明天是满负荷没法给你安排。我知道是何老板的货,但港口就这么大还能怎么办?” 温凝不好上前打搅,于是问好心人。 “温科长每天都这么忙吗?” 介于温凝人长得好看,又没什么架子,对方有问必答:“没办法,这几天办公室病倒几个,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嘛!” “啊,这么说还好。要是一直很忙,挺难顾及到家庭的。” “是啊是啊。”那人点点头,突然想到,“你跟温科长是……” “我是科大教务处的老师。”温凝脸不红心不跳,“我来聊一下温存知的事。” 对方摆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温科长儿子啊,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前年考上科大,我们还一人封了一包利是给温科长呢!他家那小子隔天全给我们退回来了。一口一个心领,特别懂事。” 从小……看着长大。 温凝不着痕迹思考着这句话,又说:“好的教育肯定离不开家庭,温家氛围一定还不错吧。” “可不是。温科长脾气急,他老婆耐心,两人刚好互补。从小对孩子的这个教育啊,都是他老婆抓的。严父慈母嘛,我们羡慕得很。” 那人说着朝远处招手:“喂,有人找你!” 温健闻言望过来,两条粗黑的眉毛挤到一起:“不行不行,来了人我也是这句话。明天何老板的货没法——” “你仔嘅老师!” 听到这句,温健才松开眉,飞快打量一眼。 安排好手头的事他立马跑过来,用狐疑的语气:“您是,哪一位老师?” “科大教务处的。您没见过我很正常。”温凝边跟着他往办公室走,边拿出表格,“因为今天有其他走访任务,刚好在这附近,没提前打招呼就过来了。不好意思啊。” 一看到表格,温健疑惑的心落回胸腔:“哦,这个。我昨天看那小子在填来着。” “是的,他的条件呢我们初审已经过了,所以今天主要是来了解下家庭意向。毕竟要交换学习的话,会在大陆待一年左右。您是他的亲生父亲对吧?” 这句话虽然突兀,但夹在一堆前提里,温健没觉得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他点点头:“是。” 温凝扫了眼申请表上的照片,开玩笑道:“那他应该同他母亲更像。” 说起老婆孩子温健乐呵呵的:“眼睛嘴巴都随他妈,就一副浓眉随了我。” 温凝对比一眼,还真是。 “他母亲对他去交换学习支持吗?” “支持,肯定支持。”温健忙不迭,“我俩生了这个儿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他开开心心。就算不是公费的,只要他想,我们也能凑凑。” “是公费的,您不用担心。”温凝堆出标准笑容,“后面学校统一帮学生办回乡证的时候需要一些资料……” 温凝同温健一起走进办公室,视线在办公桌前落定:“这是温同学小时候照片?” 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是一个木头相框——里边父子俩一大一小,小的坐在大的脖子上,满手的泥,在指远处大海。 “嘿啊,他小时候我们还住在靠海那一面,每天都要去沙滩上挖贝壳,就是那时候拍的咯。” 他说着翻出手机里其他照片,“您看。” 从圆滚滚的小奶包,到蹒跚学步,再到牙牙学语,眉眼越长越开,越来越清晰。温健的相册全与儿子有关。第一张奖状,第一枚运动会金牌,第一张辩论赛荣誉书,温凝在男人粗粝手指的划动下花了几分钟见证完一个男孩成长的全过程。最后落定的是张自拍,男生阳光肆意地笑着去搂他爸爸的脖子,另一只沾满蛋糕奶油的手抹在妈妈鼻尖上。 她在这张照片上停留太久。 久到温健都转过头:“老师,你怎么了?” 原来这就是全心全意地被爱。 不含杂质,纯粹的,让她几乎嫉妒的爱。 她弯了下眼。 以往轻而易举就能展现的标准笑容在这一刻花了许久她才牵高唇角,笑着说:“哇,好幸福啊。” 第54章 不怕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从港口出来,温凝心口很闷。 大概真像谢之屿说的,回南天来了,连带着整个人都透着腐朽的潮气,再难抒怀。 她望向青灰色的天,同她一样雾霭沉沉。 不用做再多的验证,她在心里已经确定,这位温同学的原生家庭很圆满,很幸福。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串号码会出现在谢之屿手机里,但她确定,温存知是来自这个家庭的小孩。 爱与不爱,是与不是。 在说起一个人时做不得假。 她捏着眉心靠在路边,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在路边等陈月皎的时间,她收到了温健发来的照片。这是他刚才答应她,会尽快提交的温存知的证明材料。 这位父亲生怕耽误了儿子的交换申请,在她离开后立马联系到家里,紧急翻找出来从小到大温存知所有的证书,甚至为了证明亲缘关系还有出生证。 这下真相大白。 温凝并不意外,因为这一切在她见过温健之后心里早有了判断。 她太过心不在焉,以至于与旁人错肩而过时并未注意到对方的脸。 那伙人在她身后几步驻停,回头。 想了片刻拿起手机,小声汇报:“对,我们到港口了。不过很奇怪,温小姐在这。”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 领头的人点头:“知道了,那你记得转告屿哥。” 电话那头是小钟。 小钟先给阿忠拨了一通电话。 一分钟后,他匆匆上楼。 三楼贵宾包间已经开始了第二轮桥牌,小钟怕打扰贵客,托了服务生进去。 没多久,谢之屿出现在门边:“急事?” “港口那边来电话,说去安排货柜的时候看到了温小姐。但是我问过阿忠,阿忠并不知道她出门。他一直在半山寓所楼下。” “没看错?”谢之屿抬眸。 “屿哥,咱们的人又不瞎。温小姐的脸能认错吗?” 小钟心里说,长得都跟别人不在一个图层似的,人堆里都能一眼辨出来,别说擦肩而过了。 他紧张地站在那,等着下一步发号施令。 可是站了许久。 小钟自认为是许久,因为自他跟着谢之屿起,就很难在他沉抑的眼神中挨上几秒。 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度日如年。 舔舔干燥的唇,小钟站得人都麻了,才听对方用没什么语气的声音说:“知道了。” 知道……了? 没啦? “那个,温小姐特地避开阿忠,会不会……” 谢之屿打断:“里面很忙,以后这种事不用特地来告诉我。” “……” 好难懂啊…… 小钟苦着脸点头:“知道了,屿哥。” …… 从港口回家,温凝没再避着阿忠。 她正大光明坐在车里回去。 回来路上她想过,这件事如果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从源头就错了——她在谢之屿那挖到的消息是假的。 为什么独独对她不设防? 为什么放心大胆喝醉? 这下全说得通了。 看似她占到便宜,可这条路却是早就铺好了等她去走的。 谢之屿压根不怕她调查下去。 反正最后她都会无功而返,继续指望他松一松手指缝,将消息卖给她。 这才是缜密的,玩弄人心的谢之屿。 他摸透了她的个性,于是很顺便地给她做了一次局。 温凝忽然有些泄气,是的,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是泄气,因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发怒的理由。 手机是她偷看的,消息是她追踪的,什么都是她自以为是去做的。 哪有怪别人的理由? 这么想着,车子已经抵达楼下。温凝看到阿忠在等她,先一步下车。 “阿忠?” “温小姐,你出去怎么没叫我?” 温凝如释重负笑了一下:“你知道啦?” “小钟给我打电话,说你去了港口,害我吓一跳。我要是没保护好你,屿哥一定会生气的。” 原来是小钟说的。 那谢之屿应该也知道了。 他那么聪明,会猜到前因后果的吧? 温凝想,如果真要给今天所有失落找一个乐观的角度,那便是她还算有几分先见之明,没迫不及待地跟谢之屿撕破脸。 “他说什么了吗?”温凝问。 阿忠摇摇头:“唔知。” 阿忠是老实人,没他们这么多弯弯绕绕。温凝朝他安慰地笑:“好啦,我会跟他说的,不怪你。” 阿忠却追上来:“温小姐,你不开心?” “没有啊。”温凝回过头,“怎么会?” “港口有人欺负你吗?” 温凝刻意用上扬的语气:“当然没有。” 阿忠立在原地,没再说话。 他在人际方面不太聪明,总是感知错别人的情绪。 从前谢之屿生气,旁人都害怕得不敢说话,就他傻乎乎往前凑。现在温小姐明明语气松弛,他却以为人家在不开心。 他立着不动,倒是温凝走出几步后折返回来:“阿忠,谢谢你。” “……” “我现在没有不开心了。” 回到楼上,最外边一间大客厅人影穿梭。佣人来来回回,正忙着布置鲜花。 温凝脱了大衣交给佣人:“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先生出差回来了。”佣人说,“现在在书房跟太太说话呢!” 话音刚落,陈月皎也搭了电梯上来,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我爸回来了???” 温凝到澳岛这么久,还没见姑父。 想了想,便留在客厅。 毕竟到人家做客,再怎么亲的亲缘关系,她都要有客人的自觉。 她在这头坐着,陈月皎鹌鹑似的挨着她。偌大的沙发,两人挤作一堆。 温凝揶揄:“做什么坏事了,这么怕你爸?” “什么都没做,但我怕我爸是刻在基因里的。”陈月皎瑟瑟,“姐,你就不怕你爸吗?” ……还好。 以前是敬,现在没太大感觉。 甚至有时候会想,温正杉那么在乎他的私生子,那将来躺病床上等人养老送终的时候,不如也指望指望外边那位。 她帮不上忙。 不知道怎么跟陈月皎说,想了片刻,温凝释怀一笑:“长大了就不怕了。” 对,她不怕了。 也不爱了。 第55章 同居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晚餐是一家三口,再加温凝这半个外人。姑姑姑父都尽量照顾她。 特别是姑父陈康泰,听说她在澳岛,硬是把从新加坡给陈月皎带的礼物拆成了两份。 温凝想推辞,陈月皎揽过来,大气地全替她收了。 “这两天正好同你爸爸通过电话。要是我知道你在——” “哎哎哎。”姑姑打断姑父的话,“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就当不知道。我哥的脾气我了解,他现在以为温凝在夏威夷呢!你说漏了嘴屋顶都要掀翻。” 陈康泰长长叹了一声:“啊,这样。” 温凝看他面色似乎为难。 “姑父,怎么了?” “先前我不知情,还在电话里邀请了你爸过来,他当时答应来着。” “哎呀,你!”温心仪飞快打了他一记,“他真要来?” “我看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面面相觑。 温凝倒是没太在意:“到时候他过来,我可以出去住酒店。他不知道就不会怪姑姑你啦!” 温心仪:“我是不怕他怪我。” 温凝赶紧作求饶状:“但我怕他念我。他现在真的话很多。” 她这么一说,桌上几人都不约而同笑出声。事情也顺道敲定了。 这顿饭吃完,陈月皎怕被她爸单独叫去书房,一直赖在温凝身边。 她进房间,陈月皎也跟着进,一副要跟她同睡的样子。 温凝把枕头抛给她:“不管你啦,我今天好困,要先睡。” “姐,你行行好……”陈月皎眨巴眨巴眼,“我认枕头。” 温凝叹气:“你该不会要我帮你去拿枕头吧?” “求你了求你了,好姐姐~” 温凝败给她。 她从床上起来,披上针织外套:“还有什么要拿的,一次性说完。” 陈月皎睁着一双无辜狗狗眼:“没啦,我亲爱的姐姐~” 她的房间在最东,隔壁便是主卧和主卧起居室。 温凝过去时起居室的门虚掩着。 门边闪过绰约人影。 她原本想跟姑姑打个招呼,脚步靠近,忽然听到里边在说: “温凝住去酒店也好,过两天原锦程会来,也住我们家。” 这是姑父的声音。 她脚下停了停,一时进退两难。 “他来?”那边温心仪小声说,“这次又得住十天半个月吧?” 陈康泰笑:“温凝在这的时候你可没嫌人家住得时间长。” “我亲侄女儿,能一样吗?” 陈康泰的声音沉了沉:“也不知道你对那小子有什么偏见,次次来澳岛玩都见你不高兴。” “我能有什么偏见?你的亲戚我可说不得。” 里边声音渐大,像是拌了嘴。 温凝脚步放轻,闪进房间拿了枕头就走。 “你放心,他来好好住我自然不会摆脸色。你的面子我肯定会给。但他要是还跟小时候那样讨厌,总欺负月皎,别怪我摆出长辈的谱儿。” “小时候淘气不懂事,你一个做长辈的跟孩子计较那么多……” “我能不计较吗?月皎要是脸上留道疤我都要怄死了!你说我为什么总偏爱温凝,那还不是温凝眼疾手快给了那小子一巴掌吗!她处处帮月皎,我也跟疼女儿似的疼她!人心是相互的!” 温凝抱着枕头默默往前。 脑海中随着争吵想起小时的事。 那会儿她初升高,暑期来澳岛小住。同来过暑假的还有姑父定居在新加坡的外甥,原锦程。 她,陈月皎,原锦程。 他们仨年龄相仿,玩却玩不到一起。 原本青春期性别意识萌动,他一个男孩儿跟着她们就不方便。尤其是陈月皎还莽莽撞撞地看到了他手机里的劲爆照。 他恼羞成怒,怕陈月皎告状,随手从抽屉里拿到一把美工刀就怼着陈月皎的脸:“你说你没看到。” 先是照片,又是美工刀。 陈月皎被吓傻了:“我,我,你,你有黄色照片!” 原锦程被她一说,脸一阵白一阵红,最后怒道:“不准告诉舅舅舅妈。” 哦对,做坏事的是原锦程又不是她。 陈月皎脑子清醒过来,横眉:“凭什么?!” “我说了不准!!!” 就是这一声低吼把温凝喊了过来。 她推开门,看到原锦程把陈月皎压在书桌上,一只胳膊横在她胸前,另一手拿着美工刀,正对着陈月皎嫩生生的脸。 陈月皎那傻子,脸上有红痕了还在硬犟。 温凝不动声色走过去,冷眼看着:“姑姑说她不在的时候不能打架。” “姐,这小子他手机里有——” “陈月皎,你敢!” 美工刀深了一寸,在沁出血珠的瞬间,温凝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啪—— 这才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甩人巴掌。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的一巴掌把原锦程半边脸打得直抽搐。 “原锦程。”温凝甩着手对他说,“下次再用刀子对别人,你舅舅会抽你更狠的。” 撂下这句话,她直接将陈月皎带走。 还好只是一浅条伤口,佣人一告诉温心仪,温心仪丢下一切连忙往回赶。 两个小孩,一个脸上有血痕,另一个脸蛋高高肿起。 温心仪坚决站在了温凝这边。 当着面原锦程嘴上不说,等陈康泰回来好一顿委屈。委屈完,还处处跟温凝不对付。 以至于后来每次见面,两人之间火药味儿都很足。 温凝拿了枕头回去,开口便告诉陈月皎:“刚才偷听到一个秘密。” “秘密”两字都没落完,陈月皎就凑了上来:“什么?什么?” 温凝做了个无奈表情:“原锦程又要来了。” “……” 忍下骂人的话,陈月皎问:“现在搬家还来得及吗?” 温凝做了个请的手势:“要不你去问下姑姑?” “姐,我觉得我还是跟你一起去住酒店吧。”陈月皎语气坚定。 温凝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温正杉一来,问月皎怎么没在家怎么跑去住酒店了呢?你怎么说?” 陈月皎继续挣扎:“我就说我住腻了!豪横,就想花钱!” 太妙了。 温凝替她鼓鼓掌,话锋一转:“但我不住酒店。” “啊?” “房间你记得帮我开一个,让姑姑姑父放心。”她道,“我有别的地方住。” 整个澳岛不就陈家一家亲戚在吗? 除了酒店,还能住哪? 陈月皎有点想不明白:“哪儿啊?” 温凝托着腮重重叹气。 挂人家电话的现世报来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去求人家和好了。 “谢之屿家。”她说。 第56章 冚家铲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黑杰克,桥牌,百家乐,梭哈,谢之屿陪这行人玩了个遍。 今早九点刚闭眼,他就被手机吵醒了。 掀开眼皮,屏幕上亮着四个大字——豌豆公主。 连冷笑都懒得,谢之屿把电话扔到一边,继续闭眼。 不知道是脑子太久没休息发疯了,还是什么。眼睛一闭,他居然能看到一张五官精致的脸,眉如黛眼如星,醉态酣然的时候小巧的鼻尖泛着一点红。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巴巴看着他,似乎在说:谢之屿,你不接电话。 谢之屿烦躁地翻过身。 【谢之屿,你威胁利用奚落嘲笑我。】 继续翻身。 【无恶不作,耍赖。】 他一身低气压地猛然坐起。 有完没完? 【……你不接电话。】 他骂了一句,捞起手机。 这通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画面显示未接。 呵,看来也没有多坚持。 再一次锁屏前,跳进来一条新信息。 豌豆公主:谢先生,你在家吗? 谢先生? 又演什么戏码? 谢之屿不耐烦地敲着手指,眉心拧成一道川。连一个问号都没打完,她那边又说。 豌豆公主:我还有十五分钟到你家。 这次是真的问号了。 谢之屿发过去:? 豌豆公主:阿忠说你好几天没休息了,没关系不用管我。我保证轻轻的~ 诡异,太诡异了。 这个波浪号的出现更显得整件事透露出不对劲。 谢之屿沉默许久,给阿忠打去电话。 于是当温凝循着几天前的记忆回到这栋逼仄的居民楼三楼时,一眼就看到了双手环胸靠在门板上的谢之屿。他黑发凌乱,眼底青灰,面无表情。 绿漆门上的大红福字在他身后,莫名有点像菩萨脑袋后面的头光。 错了,是恶菩萨。 温凝把手举到脸旁,曲了曲:“好几天没见呀,谢先生。” 谢之屿一动不动:“有何贵干?” 她半蜷的手心藏着一把黄铜色钥匙,打完招呼不动声色把钥匙揣回口袋,又从随身的托特包里拿出一双亚麻布拖鞋——虽然是新的,连标签都没拆,但和上一双万分相似。 她弯腰把拖鞋放下,朝他笑笑。 谢之屿作势去关门。 温凝立即“哎哎哎”喊着伸腿卡门:“干嘛那么小气嘛。” “……” 谢之屿黑了脸:“好好说话。” 再抬头,温凝已经换上了讨巧又可怜的表情,眨眨眼:“我流落街头没地方住了,谢先生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收留我的。对吧?” 对吧? 谢之屿冷眼上下扫她。 一身轻便的装束——针织衫,阔腿高腰牛仔裤,运动鞋。有没有lOgO都能从布料上看出昂贵来,和流落街头有半毛钱关系吗? 他哂笑。 十分钟前他在给阿忠的那通电话里听说,一大早温小姐搬着巨大行李箱寄存到了酒店前台,剩下一个小的她随身带着,正往老城区这边赶。 “半山容不下她了?”谢之屿问。 阿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怕说的话引温小姐伤心。于是一边切换成粤语讲电话,一边透过后视镜打量:“好像是陈家那边要她搬去酒店住,我看温小姐好伤心。一上车就问我你老板在哪?她平时很少问你的。屿哥,这次问题很严重吧?” 谢之屿又想骂人了。 敲出一根烟叼在嘴边,没抽,咬了几下。 冚家铲。 她那有钥匙,想拦都拦不住。 什么轻轻的,不打扰他。那么一个大活人在他家晃悠,能睡得着才有鬼。 谢之屿沉着脸套上衣服,双手一环,门神似的凶神恶煞等了起来。 至于现在用这副卖乖的表情问他“对吧”? 他谢之屿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地方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手指点点门外那块瓷砖地,他示意:“站在那。” 温凝虽然莫名,但还是站过去。 “干吗?” 下一秒,砰—— 大门在她面前甩了个严实。 “……” 甩上门,谢之屿活动着手腕往房间里走。几秒后,门锁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耳朵动了动,他没管。 又过几秒,咔哒一声,门开了。 有个贼头贼脑的声音轻轻说“我进来了哦”,然后又是咔哒一下,她把门关上。 室内的空旷被穿着拖鞋踢踏走路的声音填满。 莫名的,烦躁了几天的情绪平稳下来。 谢之屿闭上眼。 白天,各式各样的嘈杂从临街窗户飘进屋里,客厅还有时不时冒出的响动。他居然在这样的环境中睡着了。且这一觉睡得很沉,再睁眼天色已经擦黑。 楼宇间的缝隙被过渡成青蓝。 整个屋子昏沉沉的。 谢之屿起来洗了把冷水脸,再听门外。门外没再有响动,仿佛同窗外天色一起陷入了傍晚沉静。 他打开卧室房门。 客厅亮了一盏复古落地灯,玻璃罩将光线折射成斑斓的光,一束打在墙面上。坐在沙发上看书的人听到响动抬起脸,一副久等了的样子。 “你醒啦?” 谢之屿抬腕看表,淡声道:“九个小时,够把我家翻完了吗?” “你说这个?”温凝晃晃手里的书,“我在那边架子上找到的。《金雀花王朝》,没想到你兴趣爱好挺广泛的啊。” 谢之屿一点未被奉承到。 他揭穿:“没发现上面一层灰?” “说不定是很久之前看的呢。”温凝弹钢琴似的用手指轮流敲击书脊,发出轻重不一的咚咚声,“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谢之屿尚在思考。 她便解开谜底:“是我肚子的声音。” “……” “饿了。”她重复道。 阿忠送餐到楼上的这段时间,谢之屿已经打量完了自己的房子。最大的变化是沙发边立了一个皮质行李箱。他相信一位豌豆公主的生活用品绝不是这么一个16寸小皮箱能装下的。 这个箱子多半是她用来装模作样的工具。 他赶人,她便拎着小箱子装模作样,最后可怜巴巴离开。 他不赶,那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箱子到场,直到把他家塞满,让他头疼,让他厌恶,最终又回到第一条结果上去——他赶人。 说到底,这位小姐放下身段来他家,并不是真的想住下,不过就是装腔作势修复一下前几天两人心照不宣的破裂。 放身段没有放身段的样子,只字不提挂他电话的事,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都说了他不是好人了。 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谢之屿拎着外卖袋往她面前的矮几上一放:“洗漱用品放洗手台,沙发和小床你二选一,外面卫生间你用,我房间不能进,其他随便。” 温凝张张嘴,突然发不出声音。 “听懂说话。”谢之屿平静地注视她。 第57章 咱俩的关系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赶鸭子上架。 下不来了。 温凝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扯扯嘴角。 她发现笑不出来。 偏偏谢之屿还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她。他嘴角扬出好看的弧度:“哦,该不是又玩我来了吧。” “……” 万万不敢。 温凝说:“你这话讲得我很无辜。我是真没地方住了。你知道吧?温正杉要来澳岛。” 说完她眨了下眼睛。 “是吗?”谢之屿直起身,“我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温凝赶紧跟上,“所以我不能住在半山,温正杉会发现。可是住在酒店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害怕,想来想去还是你这里最安全呢~” 谢之屿笑了,一字一顿:“我这里,最安全?” 这种鬼话阎王听了都要笑。 但温凝可以用无比郑重的态度,朝他重重点头。 谢之屿信了。 “还不去收拾行李?” 他翘起腿坐在沙发上,语气却散漫。 温凝被弄得进退两难,索性耍赖坐在那不动:“一天没吃饭,哪儿有力气收拾。” “行,吃好了慢慢收。”谢之屿道。 还是楼下那家粥铺。 咸香入味的皮蛋瘦肉粥,萝卜糕,鲜虾肠粉,沙爹鱼丸还有炸云吞。 比起上次在一起吃早餐,温凝这次从容许多,还知道给自己找个马扎。 她将头发扎起来,认认真真吃到结束。 豌豆公主倒是不挑食。 谢之屿瞥了眼:“够了?” 何止是够,温凝视线落在自己小腹上,紧身牛仔裤撑出了小小的饱满的弧度。 美女也是有小肚子的。 她吸了一下:“够够够。” 谢之屿佯装没发现,自顾自回到最先的话题:“去收拾?” “……” 并非温凝不愿意,刚才吃饭的时间,她已经在心里分析出了利弊。 回酒店去住,舒坦。 但赖在谢之屿这有个她先前未想过的好处。 温正杉不是要来澳岛吗? 她不信温正杉来了不去见一见他的好儿子。在酒店掌控不了温正杉的行踪,但在谢之屿这,她只要盯住谢之屿就行了。 他们俩一定会碰头。 解开谜团的线就摆在她眼前,她很难忍住去抽丝剥茧的冲动。 至于为什么迟迟赖在沙发上不动,她是真的吃撑了,懒得动。 她喊:“谢之屿。” 谢之屿睨过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可以帮我……” “做梦。” 这种时候,他还真是果决。 温凝遗憾地想,住不了酒店的另一个弊端出来了。她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需要自己伺候自己了。 她给阿忠打电话,拜托他去拿寄存在酒店的行李。 讲完电话,视线在屋里巡视一圈。 她问谢之屿:“你说的床在哪?” 谢之屿靠在墙边,隐晦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真赖在这不走了?” “钥匙可是你先给我的。” 言外之意,默认她可以进出的自由是他给的。 谢之屿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毕竟孤男寡女。” 温凝微怔,片刻后大脑清明起来。 她弯了下眼:“如果我没猜错,谢先生应该比我更怕麻烦。” 毕竟好几次接触,皮肤贴皮肤,鼻碰鼻,眼神对眼神。再怎么箭在弦上,他都收放自如。 他这样的人,不能简单用“男人”来定义。 比起那点风花雪月,他脑子里筹划得更多。知道碰她很麻烦,他便不会去做。 什么孤男寡女? 大约是他也猜到她非要赖在这的理由了。吓别人还差不多,想吓她? 温凝撇撇嘴。 谁怕谁还不一定。 她把谢之屿的威胁当耳旁风,顺着他的指示去看她今晚的栖息地。 柜门一拉开。嚯,一张行军床。 温凝黑着脸转头:“谢之屿!” “这点苦就受不了了?”他笑,“豌豆公主。” 这是她能不能吃苦的道理吗? 要是知道里面是一张行军床,她都懒得打开这个柜,睡沙发都比这个强! 想回酒店的念头在心里疯狂冒尖儿。 在她咬咬牙准备霸占沙发时,谢之屿朝她“喂”了一声。 温凝已经没什么脾气了,摆摆手:“不好听的话免开尊口。” “哦,那就算了。”谢之屿云淡风轻道,“本来想告诉你那边还有个小房间的。” “……” 真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跟谢之屿搅和在一起。 温凝深吸一口气:“哇,谢先生,你好喜欢给人惊喜呢!” 他给的惊喜就是一间很小的次卧。 真的很小。 小到温凝这种住惯了大房子的人十分怀疑成年人走进去怎么在那张单人床和L型书桌之间转身。 也正是因为小,路灯从木百叶窗的缝隙里一行一行投进来,足够铺满整个房间。 温凝能够想象到天气好的时候日光斜照、光影交错的唯美画面。像一场南洋老电影,晒得人又慢又适宜。 看来设计这里的人使尽了巧思,才能把这么小的空间改造得还算漂亮。 要不是谢之屿带她过来,她一直以为阳台的这扇马赛克玻璃门后面是储物间。 “你小时候住这里吗?” 不怪温凝问,她真想不出其他可能。 这栋房子在当时应该算装得讲究了,但经不住时光洗礼,磨平了的棱角和斑驳的漆面都在彰显岁月痕迹。 儿童房绝不是近些年才存在的。 它一直都在,为它曾经的小主人。 谢之屿没回答她,他眉眼倦懒地靠在门边,看不出情绪:“要不然还是睡沙发?” 漂浮在时空里的尘埃因他一句话破散。 温凝没好气地扭过头:“但凡有第二个选择我都不会选你那张破沙发。” “我的破沙发怎么你了?”他轻笑,“那天不是睡很好?” 他倦懒的语气近在耳边。 温凝莫名觉得这句话被他说得添了几分暧昧。她用鼻腔哼气:“这可不兴在外边胡说。” 谢之屿学她,语调里带了点京腔:“那不成,在外边咱俩是什么关系你不记得了?” 这话突然带给温凝一点紧迫感。 她定在原地。 “谢之屿。” “讲。” “温正杉要来,你可别把我卖了。”她忍不住提醒,“他现在还以为我人在夏威夷的。” 谢之屿在她的提醒中半生不熟地笑了下:“你不说我还真有可能忘。” “……” “毕竟澳岛一个清柏哥,夏威夷一个宋什么少爷。”他眉眼隐在灯光晦涩处,语气凉薄,“太多了,记不清。” 第58章 酒旗风暖少年狂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觉得自己够会阴阳怪气了。 没想到谢之屿阴阳的功夫更胜一筹。她一时竟没听出他这几句凉飕飕的话后面还想表达什么意思。 她故意:“你怎么没把自己算进去呢?” 谢之屿云淡风轻:“哦,原来我也算。” “……” 什么跟什么啊。 温凝追不上他七歪八拐的脑回路,推着自己的行李箱来来回回进出。滚轮在地砖上发出顺滑的滚动声,轱辘轱辘,填补了两人之间不说话的空白。 等全部收拾好已经半夜了。 温凝这才觉得自己的东西实在多。光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必带品,都占了他半个家。 现在他的棕皮沙发上出现了她的小毛毯,她平时喜欢用来盖腿。源自极细支的美丽诺羊毛,轻轻一层又柔软又保暖。毛毯流苏坠地,给这张充满男性气息的软皮沙发沾上了几分柔软。 房间太小,睡觉前温凝就坐在这张沙发上,盖着腿,专心致志P宋子邺给她发来的照片。 跟她不同,宋子邺玩得是真爽。 蓝天,奶油云,碧海,白沙滩。 每张照片他都能笑出褶子。 温凝本着不能厚此薄彼原则,一张张耐心给他修。 于是第二天上午。 等着那位大明星周转资金的无聊空档,谢之屿打开朋友圈,看到的就是温凝在夏威夷和某位男性相亲相爱,脸贴脸的照片。也不知道她哪里找来的。 笑得真丑。 谢之屿反扣手机。 “她出门没?” 小钟缓了两秒才知道他在问什么,立马瞄一眼和阿忠的对话框。这几天他学聪明了,动态要实时掌握。老板不问归不问,问了不知道那就是他的错。 这才是顶级打工人的防gank意识。 “报告屿哥,温小姐今天上午一直在家。” 谢之屿叼着烟,望一眼不远处焦头烂额的大明星,一副事外人的姿态:“嗯。” 照片P到那么晚,能起来才有鬼。 “薄荷糖。”他说。 小钟立马翻出铁皮盒:“屿哥,你戒烟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谢之屿倒出几粒用舌尖抵着,“少联想有的没的。” 哦,对。 早上他还和陪客人抽了雪茄呢。小钟想。 虽然烟丝里掺了沉香,闻起来不冲,反倒有股温醇的厚重感。听说有钱人喜欢这样的做派,但屿哥懒得搞这种虚无精致。应该说,他能随便的地方都很随便,吃喝全跟他们在一处,连住…… 阿忠都住上新楼盘了,屿哥还在老民房里待着。 所以今天他要沉香条的时候,小钟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偷瞥谢之屿的脸。 想了又想,最后把装薄荷糖的铁皮盒全放在桌面上。 屿哥好些天没去糖水铺。 估计是想吃甜的了。 陪完这次来的大明星,估摸着能闲上一阵。 这么想着,小钟又朝那位大明星望过去。 来时小钟接送过几次,大明星风度翩翩,讲话没什么架子,还会用现学的粤语开两句玩笑。在包间玩了这么几天,输输赢赢起起伏伏,这会儿看起来面容沧桑许多。 今日全素,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眼袋浮肿,头发也不像最开始那样梳得一丝不苟。 他在电话里调度着资金,偶尔用急速的语气说“回去多接几部戏”,“你只管转,别的少管”。 好在终究是公众人物,比起小钟见过的许多在赌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到账单甚至吓得失禁了的普通人,还是要得体许多。 那通电话打完不久,流动资金终于到账。 底下人把账单给谢之屿看。 他瞥了眼,架在茶几上的双腿这才散漫收回,起身同大明星握了握手:“钱入账了。汤先生,欢迎下次再来。” 大明星苦笑:“怕是没下次了。” 这么多年演艺生涯攒下的资本,折了大半。连最值钱的两套房产都紧急挂了出去。 其中一套,还是用来抵利息的。 江湖传言的九出十三归,同那些地下钱庄比不过尔尔。 他叹息:“打完黑杰克那天,我应该收手的。” 谢之屿拍拍他的肩:“汤先生,实话说每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会讲这样的话。” “是吗?”汤先生揉了把脸,扣上帽子,“那还是希望我们今后不见吧。” 谢之屿像是想到了什么,呼吸沉缓下来:“这句话我也听过很多次。” “看来我已经是个标准赌徒了。”两个助理迎上来,汤先生又同他重重握了握,“再会。” 谢之屿没说再会。 因为他知道汤先生将来的某一天一定还会来。 他漠然站在原处,这样迎来送往的场景在他眼里已经多得麻木了。 不知为何,今天这一幕却让他想起多年前,他住在阳台小房间时的事情。 彼时他同现在一样风光无两。 不过不是何家的谢之屿,而是校园里光风霁月的谢之屿。 他占据年级榜第一,篮球打入校队,手里还握着一些叫得上名号的竞赛奖。 他的课桌时常有礼物,课本里夹进情书。有次不小心碰翻课桌,洋洋洒洒带着香味的信纸从里边飘出来,像下了一场雪。 直到他的人生真的开始落雪。 他退学了。 那个女人离开前一次又一次说过同样的话。 “我那天要是管住自己,没去玩那台老虎机就好了。” “楼上比老虎机刺激得多。你知道吗?我今天一晚上赚了两千万,以后我带着你,不用看京城那些人的眼色,我够养活你了!阿屿。” “阿屿,要是妈妈说现在我们没钱了。你会讨厌妈妈吗?” “没关系,有人会借我东山再起的资本。我不信会一直这么背。” “换房子!半山刚开了一处新楼盘,我们换那里的大房子!好不好?对,我们今晚还要出去吃大餐!你想吃什么?” “我们想要的生活都有了,我以后不会去了。你相信我,真的。” “阿屿,阿屿,你救救妈妈!啊啊啊啊啊,他们要砍妈妈的手指。妈妈不能没有手的,你帮妈妈求求那个叔叔。求他再给妈妈一次机会,真的最后一次!” “阿屿,我想去看看之前住的老房子。” 故事的最后一幕。 满是蔷薇和爬墙虎的季节,女人从天台一跃而下。最鲜红的那朵绽放在他眼前。 他木在原地。 忽然想起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女人对他说的仍是,阿屿,以后好好过吧。 妈妈不赌了。 第59章 你不对劲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底下人怕谢之屿,最初都以为是因为他背后有何家撑腰。后来才知道,谢之屿烂命一条,他是何家握着的最锋利的刀。明明是何家仰仗他。 可是在他手下,他们并没有过上想象中刀尖舔血的日子。 他们像在做一份最普通的工作。 无论保镖,司机,叠码仔,荷官,还是大耳窿,他们都是这条产业链上默默无闻的螺丝钉。 谁都知道这份奢侈的安宁前提是有谢之屿。 他们虽怕他,也敬他。 因此当小钟意识到对方气息变得阴鸷又冰冷时,他内心虽发怵,还是硬着头皮:“屿哥,汤先生走远了。” 谢之屿眸色收敛,忽然觉得疲惫。 “你去送吧。” 终于没忍住去点叼在嘴边的烟,他的手莫名发抖,拢了几次火都没点着。 嚓——擦—— 砂轮一次又一次滑动,火苗终于升了起来。 青烟自唇边慢慢吁开。 耳边那些乱七八糟的幻听在烟雾中飘散开来,变得缥缈。他手指夹烟,用力抵了几下眉心。 幻听终于消失了。 额心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层冷汗,潮热的风一吹,浑身沁凉。谢之屿猛吸几口,猩红在他唇边退得飞快,长明不灭。最后一口抽完,他用手指夹住烟嘴揿灭,又用皮鞋重重碾了几下。 那股烦躁的感觉被尼古丁短暂地压了下去。 “糖。”他说。 身后没有声音。 谢之屿这才想到,小钟被他谴去送人了。 回身坐在桌前,那盒薄荷糖却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 谢之屿含了一粒,咬成碎渣。 他仰头。 清凉的感觉从嗓子眼过渡到鼻腔。 不知是不是昨晚开了小房间的门,才让他想起这么多事情来。今天的状态不适合他继续待在这了。 谢之屿蓦然起身,捞起外套离开。 楼下小钟刚替他送完汤先生一行上车,回头发现谢之屿脚步匆匆往这里来。 他立马跑上前:“屿哥,你要出去?” “回家。”谢之屿言简意赅。 “啊?” 还不到中午。 小钟把后面的话按回肚子里。场子里没贵客的时候,谢之屿在不在都无所谓。 他小跑着去开车,路过糖水铺,又听谢之屿吩咐下车买了份绿豆沙和杨枝金捞。 回到家刚刚好中午饭点。 谢之屿提着袋,很快消失在巷口。 此时此刻,他家里。 温凝正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跟陈月皎讲电话。 “下周四?你打听到了?” “是啊,我妈去接。航班号我都知道了。”陈月皎在那头信誓旦旦,“大舅是下午三点四十抵达,然后入住利宫。” 有点麻烦。 如果是入住利宫,就在谢之屿的地盘上。 他俩单独在酒店里见过谁,这她怎么知道? 温凝皱着眉:“他待几天?” “一周。”陈月皎道。 一周…… 既然不是匆匆一面,那除了酒店,很有可能还会同去别的地方。温凝稍稍放心,她捻好腿上的薄毯,交代陈月皎:“他在澳岛姑父一定会尽地主之谊,你要是知道他们出门,提前跟我说一声。” 陈月皎以为温凝要避开温正杉,连连点头:“放心吧姐,这点事包在我身上。倒是你,你不会真住谢之屿家里去了吧?” 温凝从没睡过那么逼仄的房间。 昨晚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闻言遗憾地点点头:“在呢。” “啊?那,那你……你跟他……” 温凝打断她满脑子废料:“良好的革命友谊。” 都这样了还良好,还革命友谊。 陈月皎自小长在澳岛,闻言忍不住赞叹一声:“你们大陆人可太正了。” “不然?” “事已至此,我只有一句话。”陈月皎说,“谢之屿可比宋清柏帅多了。姐,这波不吃亏。” “……” “纯血赚。” 咔哒一声,门锁在温凝面前打开。 她下意识坐直:“不说了。” “Why?!” 免提的听筒里传来陈月皎不加收敛的嗓门,“我一说谢之屿你就挂,真的,他真比宋清柏靓仔多了,要是换我——” 温凝和那双无可挑剔的眼睛对上,嘴唇微动:“他回来了。” “……我挂了。” 嘟嘟嘟嘟。 快速的切断声鼓点似的敲击耳膜。 温凝不动声色收起手机:“吃饭了吗?” 奇怪。 反复压抑的郁气在这句平淡的问候下如泄气的气球,一下全瘪了。 家里有人等候他的感觉很奇怪。 谢之屿扬了扬手里的袋子,没说话。 袋子里的甜品是两份,他放在桌上,温凝一眼就看出那是她第一次见他那天。他喝绿豆沙,而陈月皎替她要了招牌的杨枝金捞。 很显然,是她和他一人一份。 温凝将毛毯对折搭在沙发扶手上:“正好我提前买了午餐,还挺多的。这会儿该到了吧。” 她买的应该不止是午餐。 谢之屿环视四周,一早上过去,家里属于她的东西更多了。她的咖啡杯,她的白瓷茶壶,她的香薰,她的玻璃花瓶,沙发上甚至还有一个猫猫头玩偶发箍。 凌乱又安稳的这一刻,谢之屿忘了自己匆匆回家是为了同她说一句“你不如住回酒店”。 算了。 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应该是昨夜没睡好才容易胡思乱想,和她那间房没关系。 他坐下,余光瞥见温凝从门口拿着外卖袋回来——lOgO来自五星酒店。 这时候他该揶揄的。 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趣,咽了回去。 安静的一顿餐食,让温凝察觉到不对。 就算不吐槽她是豌豆公主,也不对刚才那通明明已经听到的电话发表意见吗? 她察言观色:“谢之屿,你不对劲。” 谢之屿放下筷子,黑沉的眼眸望过来:“哪里不对?” 温凝把自己这边的菜推过去:“你不吃胡萝卜。” “……” 气氛被她一打岔,和缓起来。 谢之屿问她:“本来想说什么?” “说了也白说。”温凝打开他带回来的那份甜品,兀自道,“你要是愿意,会在刚才那顿饭的任何时候开口。但你没有,说明你不需要别人同情。我不知道你发生什么,可我能嗅到你的情绪。” 她的视线不知怎么落在未开封的另一碗上: “我能尝一口你的绿豆沙吗?不开心的人。” 第60章 阿屿哥哥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刚才一路回来,小钟对他十二分敬畏。 那些所有怕他的怵他的加起来,不如现在一针见血的一句——不开心的人。 只有温凝嗅到了他真实的情绪。 有那么一瞬,连周围空气都柔软了。 谢之屿把整份绿豆沙推给她。 “我最中意的一家。” 温凝对着外卖盒双手合十:“既然是澳岛大恶人推荐的,肯定不会难吃。” “点解?”谢之屿问。 她理直气壮:“难吃你还不让他关门啊?” 谢之屿垂下眼,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出声。他忽然觉得“收留”这位温小姐是件极其正确的事。因为一个人住久了难免无聊,多一个人,像养猫似的,多了不少乐趣。 此时这只猫,因为低头搅弄绿豆沙,而没注意自己过于垂顺的长发已经先她一步品尝到了盒盖上的味道。 他伸手,将那缕头发挑起。 猫抬起脸,用蹩脚的粤语说:“做乜?” 谢之屿从腕上褪下一根草绿色发圈,递过去:“头发,自己扎起来。” 视线落在那根发圈上,温凝一怔:“我的?!” 话落,男人伸出的手在半道收回。腕表松开一节,往里扣了扣,正好把发绳遮住。 居然就这样当着她的面玩毁尸灭迹? 温凝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你是不是觉得我瞎?” 不仅瞎,还觉得她傻。 因为下一秒这位姓谢的先生脸不红心不跳地吐出两个字:“我的。” “……” 这日子没法过了。 温凝忍住骂人的冲动,吸气,再吸气:“你一个大男人要发绳做什么?” 谢之屿反问:“还能用来做什么?” 他立挺的喉结在衬衣领下轻轻滑动,整个人慵懒又随性地靠在沙发上。男人身形颀长,仰靠时头颈向后折出一个角,那头略有些凌乱的黑发也随之倒垂下去。 他用那副理所应当的表情看着温凝时,温凝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行吧,算你头发长。 她随手薅来发箍给自己戴上。 “不跟你一般计较。” 整份绿豆沙全倒进她碗里,她一低头,发箍上的猫猫头也低头。她往左转,猫猫跟着往左,生机盎然。 谢之屿看着那一处,唇角轻扬。 饭后两人在这间并不宽裕的客厅里各持一处。空间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 温凝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盖上小毯子。 不出门的时候她本来可以做许多事,比如和温心仪大谈美容经,比如和京城那联系,时刻掌握家里珠宝公司的内部动向,再比如联络联络圈内人脉和感情。 但谢之屿在这,诸多不便。 温凝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沙发上刷手机。 她早上发的朋友圈点赞量极大,随意看了眼,在众多回复中最突兀的就是唐茵的一个白眼表情。 温凝切去聊天框,果然看到淹没的消息里有唐茵给她发的紧箍咒。 唐长老:不是看不上宋家吗?又贴上去啦? 唐长老:你的滤镜和美颜用得也太厚了吧。后面海都变色了。温二水,你的脸看起来也有点奇怪,该不是去动刀子了吧? 唐长老:哦对下个月我要参加崔家办的慈善晚会,到时候自见分晓。 后面还有七八条无关紧要的。 温凝统一回了三个字。 温凝:略略略。 回完这个,她切进其他聊天框。有个八卦群消息最可怕,已经999+。 温凝粗略翻了翻,是一个做房产置业的富家子爆料说某位大明星紧急出售二环内大平层,要平澳门的债。 消息一出,底下吃瓜群众都在涛哪位明星。 首先排除糊咖,因为糊咖买不起二环内的房。其次筛选在京城落户的,近日不在片场且没有通告的。 吃瓜时每个人都会变成福尔摩斯,中间讨论直接刷屏。澳岛的威力温凝是感受过的,她直接翻到最底下。 结果讨论半天,这个群还没确定目标。 符合以上那些条件的明星居然剩五六个。 温凝意犹未尽。 眼皮懒懒一掀,忽然福至心灵。 “谢之屿。” 沙发那头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捡了被她撂在茶几上的《金雀花王朝》,正随手翻阅,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说。” “赌场最近来了什么大明星吗?” 翻书的手指一顿,他抬起头:“消息这么灵通?” “输了赢了?” 他淡淡道:“十赌九输。” 每个问题,温凝都恨不得往前凑一点。 “谁?”她万分好奇。 谢之屿曲起食指,抵着她的脑门推开距离:“无可奉告。” 哎。 答案之门永远离她这么近,又离她那么远。 温凝恨不得能有一把打开谢之屿的钥匙。 “算了。”她恹恹地往后靠,“其实我也不是很感兴趣。就是无聊随便问问。你既然不想说,我肯定不会勉强的。毕竟我们之间只是很普通的合作伙伴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互通款曲。” “互通款曲这么用的?”谢之屿冷言。 温凝摆烂说:“你管呢,我的意思就是想表达咱俩关系普普通——” “姓汤。” “——通。” 她怔愣片刻,脑细胞极速重组:“你刚说什么?我刚刚耳朵好像不在线,能不能等我重连一下重新说?” 电话突然响了。 温凝看到他的手机屏倏然亮起来。他看一眼来电显示,起身,去一旁接电话。 高大的背影以舒展的姿势站在窗口,时不时拨弄着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低声道一句“别急”。 温凝盯着他的背影沉默下来。 ……答案之门的钥匙好像没那么难搞。 等到这通电话结束回来,温凝露出数分钟前一样的表情,用着别无二致的语气:“刚才我反思了一下自己,是我太迟钝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不是用‘合伙’二字可以概述的。先不管合作,我帮你是发自肺腑的,我相信你对我也是一样。是吗?阿屿哥哥。不如你也小小给我透露一下温正杉的好儿子姓什么怎么样?只要姓,凭咱俩的关系,一点都不为难。对不对?” 谢之屿面无表情却沉稳:“小姐,你该不会觉得我傻吧?” “……” 偶尔钥匙也挺难的。温凝想。 她有点为自己刚才那句“阿屿哥哥”感到可惜,连带着脸开始发烫。于是起身:“我去午觉了。” “回来。”谢之屿说。 温凝坚持用背影:“不回,我们关系不好了。” 她大跨步迈出几步,直到被谢之屿扣住手腕。 脚下迈不动了。 谢之屿道:“陪我出去找个人。” 第61章 内心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这不又有戏了吗? 温凝同谢之屿出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突然让她陪他出去找人,怎么想都与她问出的前一个问题有关。 无可奉告的事儿都告诉她一半了。 还有什么不能的? 群里那些疯狂跳动的信息对温凝来说已经索然无味。她吃到了最保真的瓜,意味着再看那些猜测多少有种局内人看耍猴的心态了。 手机静音,她靠在车窗边,安安静静欣赏澳岛繁杂又有序的午后时光。 直到车子在她不曾来过的老城区一角停下。 温凝环视四周。 车停在一处斜坡上,四周矮楼林立,电线纵横交错而过。逼仄的小巷口,头顶唯一一线蓝天也被远处繁华的利宫穹顶遮挡住了,老城新城在这一刻融合到一起,有种时空割裂的怪诞感。 谢之屿提醒她:“下车。” “人在这里?” “想什么呢。”谢之屿睨她一眼,“我说的找人不是带你找人。” “……” 是是是,她误解了。 温凝看了看冗长阴暗的巷子,无语:“所以这里也有你要演戏的人?” “没有。”他干脆利落。 “那你带我来——” “看你无聊。”谢之屿说。 “……” 他含了颗薄荷糖,在她想骂人却骂不出的眼神中干脆手腕一翻递给她:“来一颗?” 温凝没用手接,牙齿一叼,咬得嘎嘣响。 蓦然变空的指尖带着些微潮湿感,谢之屿瞥一眼指腹,不动声色地垂下手抄进兜里。 五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握成拳。 “你不带阿忠和小钟?”温凝含着糖,声音模糊。她的余光跟随他的手停在西裤侧缝边。 他看起来无动于衷。 果然不吃这套。 温凝自讨没趣,于是去看被她点到名的另外两人。他们下车后听了谢之屿的吩咐正各自往另一条小巷里走。 她看不到的地方,谢之屿同样在看她,尤其是被薄荷糖顶起的腮边弧度。 他顿了顿:“人他们会去找,你不想进去就找个地方喝茶。” 要喝茶哪里不行? 温凝态度自然:“我跟你一起。” 她倒是想知道谢之屿每天都在接触些什么人。 两人顺着斜坡往下。 这里巷口太窄,车辆难行。每次来只好徒步穿行。 皮鞋和高跟鞋错落的声音落在巷子里,一前一后。与路人错身时停一停,缓一缓,好似情人游街,与巷子里放慢的时光一样的不疾不徐。 几分钟的路程花了许久。 直到一处尼龙遮阳棚下,谢之屿叩响一扇铁皮门。斑驳墙面因他的叩动而扑簌簌落下墙灰。 里边传来飞快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缝里探出一张稚嫩的脸。 “阿屿叔叔!”来开门的小女孩好像刚哭过,抹了下红着的眼睛,边咳嗽边回头朝屋里喊,“阿嬷,是阿屿叔叔来了!” 听过谢之屿那么多称呼,唯独没听过谁叫他阿屿叔叔的。 “阿屿叔叔?”温凝若有所思。 谢之屿笑:“倒不用这么客气。” “……” 忍住想掐死他的冲动,温凝压了压声:“所以这是哪?” “一个不太熟的朋友家。” 这不说了等于没说? 温凝又问:“我们来干嘛?” 她这个疑问不需要谢之屿来答,因为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小女孩之后,另一重蹒跚脚步趋近,伴随门缝里伸出的一双布满老茧的手。 谢之屿从容接住:“人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天上午出的门,到夜里也没回来。今早上我让小卓去附近问了,都说没看到他。”那双苍老的手握着他,一再用力,“阿屿啊,你说他会不会又去赌?” 旁边的小姑娘听后一个劲摇头,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爸爸不会去的。阿屿叔叔,爸爸说话算话。” 好割裂的一幕。 温凝从简单的几句对话猜测身份。 ——赌徒的家人,消失的赌徒,和谢之屿? 所以,谢之屿今天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一位曾经是赌徒且不太熟的朋友消失了。他的家人没办法只能找他帮忙。 温凝满肚子狐疑,只好跟上谢之屿进屋。 比起谢之屿,她的脚步声太过陌生。 走在前面的老太偏头听了片刻:“阿屿,你带了朋友?” “是。” 高跟鞋清脆明快的声音,落在水泥地上很轻的一下又一下。 老太太点头:“是个女仔。” 她判断着大致方向,朝虚空招了招手:“阿屿的朋友也来坐。” 温凝道了声谢便坐下,开始打量眼前这两个陌生人。 小姑娘十三四的年纪,瘦瘦小小,眼睛却澄澈。此刻她正用同样好奇的眼神打量她。目光相对,小姑娘转开头,尴尬地咳嗽起来。小脸随着咳嗽瞬间变得通红。 那位老太赶忙去摸孙女的背:“轻点轻点,药在身上吗?” 温凝这才注意,老太太看向所有东西时眼神混浊而空,似乎没有焦点。 她朝谢之屿的方向望过去,指了下眼睛。 谢之屿颔首。 一位看不见的老人,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她们不知道谢之屿的身份情有可原。 这么想就想得通了。 等到咳嗽声停,谢之屿拎过一张马扎放到小女孩旁边,随意问道:“多少年了?” “快十二年了。”老太长长叹息,“小卓这病落地就有,她有多大,卓刚就有多久没赌。我以为他早戒干净了。” “别那么想。刚才来的路上我打听过,卓哥没在赌场。” 老太摇摇头:“阿屿,谢谢你这些年总关照我们。今天也是没办法了,我才会打电话给你。” “算不上。”他淡淡说。 原来家里那通电话是这位老太打的。 温凝记得,当时谢之屿还在那儿用沉缓的语气安慰着对方“别急”。 听起来关系匪浅,并不像他所说的什么不太熟的朋友。 在屋里小坐的这片刻,小钟和阿忠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他们都朝谢之屿摇头:“附近棋牌室和地下赌场全找过了,没见人。” 小卓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这么说我爸爸真的没去?” “最后一通电话在哪打的?”谢之屿问。 小钟想了想:“口岸附近。” 既然他的地盘找不到人,温凝忍不住提醒:“要不去查一下海关进出记录?” 对普通人来说或许做不到,对谢之屿却是举手之劳。 小钟看一眼老板。 老板没反对,那便是默认顺着温小姐的思路去查。他立马点头:“我这就去。” 小钟一走,谢之屿便看向她:“这么确定人过了口岸?” “反正不是动用我的人脉,查一查又不吃亏。”温凝下巴扬起,示意他去看玻璃柜里翻得七零八落的药盒,“看到了吗?都空了。” 谢之屿进来时一样注意到了这个药柜,那里面通常都是放小卓的哮喘药。 他知道,温凝却不知。 她仅仅从进来后的细枝末节便能摸出那么多线索。也不知道那位温老板到底哪根筋不对,非要把家产给个草包。 谢之屿不免嗤笑。 温凝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视线在他沉默的侧颜上停留片刻,凑近:“你们澳岛开个药费劲得要命,私人诊所又贵。说不定人家就是过口岸买药去了呢。手机找不到人也不能代表什么,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充电。这些都有可能。” 她的气息很轻地从他身边掠过。 让谢之屿握之不及。 片刻后,他回神,用刻意压着的略显冷淡的声音说:“别觉得自己能揣测一个赌徒的心。” “是,我不该揣测的。”温凝笃定地看着他,“可是你不也这么想吗?” 她同中午一样一针见血道破他的内心。 “谢之屿,最相信那位卓哥不会再犯的人明明是你。” 第62章 信念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谢之屿不相信卓刚。 他不信任何赌徒。 任何舌灿莲花都会在侥幸堆起的那一刻变成一片虚无。 可是他没办法。 他好像只能试图去相信,来拯救自己岌岌可危、即将崩塌了的世界。 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碰到卓刚,是在他曾经住过的老旧居民楼下。 那天警笛呼啸,灯光闪烁,他被围在嘈杂的人声中间,任由耳鸣不断袭击着他。 他听到人群中有人用看热闹的口吻问:“小孩,刚跳楼的是你妈妈?” “死没死啊?” “丢啊!去哪跳不好在这里,这下惨咯,这栋楼都要变凶宅。” “嘿啊,倒了血霉才摊上这样的邻居。有点公德心去跳海不行吗?” “听说人都搬走好久了还特地回来跳,真的晦气死了!我要是邻居我咒她死了也不好投胎哦。” 谢之屿麻木听完,转身。 他看到人群中有张比他更惨白的脸。 他朝那人瞥去一眼,那人脸色瞬间变得更白,混在红蓝白闪烁的灯里,宛如鬼魅。 那个人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走近了,又像被捏住了喉咙,只发出呜呜的吞咽声。 那是他对卓刚的第一印象。 后来谢之屿才知道,卓刚也是赌徒。他以前玩儿得不大,常出没在一些小赌场,每次输光口袋里的钱就作罢。那天遇见,是卓刚人生中赢的最大的一把。 卓刚自觉当天运气极佳,于是一时头昏脑热,急匆匆回家取了存折,打算趁着运气没消赶紧梭哈一把。 牌友在电话里不断催,他说着“叼你”一路小跑加疾行。满脑子想的都是赚来的钱要先添置一张婴儿床,全新的,不要二手,用漂亮的枫木色。还要重新装修家里的房,弄出儿童间,粉色的,有城堡和蓬蓬纱。 思绪过半,耳边突然听到嘭得一声重击。 卓刚扬着一张大笑脸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水泥地上溅开的脑花。一个女人以扭曲的姿势趴在地面上,四肢仿佛脱了线的破布娃娃。红色液体正从破布娃娃断裂处潺潺流出。 笑瞬间僵在了脸上,嘴角抽搐几下。 他怕极了,可越是怕,越挪不开眼。 他在逐渐睁圆的瞳孔里看到女人残缺的两根手指,一秒,两秒,三秒……身体更强烈地颤抖起来。 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 一些老赖和赌徒,赌到最后都走上了缺胳膊断腿的路。他在地下赌场见过好几个类似的。赢的时候,断指甚至是他们的勋章。 他们会得意地说:“看到没,当年连这个都输过,你大佬我什么场面没见过?” 视线死死定在那处断指,卓刚腿软得几乎跪倒在地。 仿佛走在万里晴空下突然被一场冰雨浇透。 人傻了,却也清醒了。 “啊啊啊啊啊!” 周围传来后知后觉的尖叫声。 尖利的嗓音喊着“有人跳楼啦”把卓刚的魂魄彻底拉回。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个一跃而下的女人,或许将来某一天站上天台的会是他自己。 口袋里的存折被他捏得又湿又皱,冷意爬上心头,他突然抬手给了自己重重一巴掌。 啪—— 耳边轰隆轰隆,像开过一辆火车。 许久后,卓刚终于褪去耳鸣。 他听到街坊邻居正在谈论人群中一位少年。 卓刚这才注意到,离女人不远的地方,话题中的少年站在那,宛如一棵孤松。 他安静,挺拔,麻木,脸上沾着妖冶的红。 警车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他们把少年请到车上,给他倒一杯热水。 女警低声温柔地跟他说着话,他脸上始终冰冷,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那些邻居说,死的是他妈妈。 有人讲他妈妈晦气,也有人说他可怜。 卓刚倏然想起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冷汗一身接着一身。 衣衫湿透,他软着腿坐在原地想,一定是上天用一个陌生人的命换了他这一条。 赌友又打来电话,揶揄他取钱取到利宫去了。 他颤着手挂断,一下拉黑了所有狐朋狗友。 那天以后整整十二年,卓刚再也没踏进赌场一步。 他跑了的老婆不信他改好,没能回来。可是家还是被他零零落落撑了起来。 为了老母和幼女,他做过很多行当,路过无数次赌场,全靠当年眼中的画面撑到现在。 卓刚有时候会想,当时那个少年最后怎么样了? 这个想法在某次路过利宫、他与那双冷淡的眼睛对上时变成一道闪电,直直劈入内心。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影跟着其他几个人进去。 走在前面嬉笑着的人回头,拍拍少年的肩:“阿屿,这地方不错吧?以后就跟我了。” 后来再听说,就是利宫的谢之屿。 再后来,旁人都叫他谢先生。 他们的距离从窄窄一条街变成天地之别。 他和他好像从来没认识,又好像认识了许多年,互相见证着对方的来时路。 卓刚那间狭窄的小吃店里,总会出现利宫来的人。他们和普通客人不一样,穿得西装革履,手腕上金表钻表。 他们会在店里要一份简单餐食,时不时盯得他发毛,而后酣然一笑,揶揄说:“搞不懂屿哥干嘛老让我们关照这家店,好吃吗?我怎么觉得前门那家更好?” “让你吃就吃咯,废话那么多。我觉得都差不多,无所谓啦!” “喂,老板,你和屿哥认识啊?” 卓刚更勤快地擦着桌子,身子佝偻得很低:“不认识,怎么会认识这种大人物。” 他说谎了。 他还记得有一次那位昔日的少年,如今的谢先生亲临小店。他一身淡漠的气质坐在那,安静喝一碗猪肝粥。 卓刚诚惶诚恐。 那顿便饭他死活没肯收钱,谢先生也没多勉强,说了句“多谢”便离开。 等到收拾碗筷,卓刚才发现瓷碗底下压着一张便签条,上面有一串电话。 卓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将来有一天有困难时联系他吗? 为什么? 那位谢先生为什么总要帮他? 这个秘密在他心里藏了很久,直到一次酒后他无意向家人透露。 家人惊讶地望着他。 互相一对账,他忽然发现老妈常去的老年活动中心,女儿上的福利幼儿园,都有这位谢先生的手笔。 他又想起多年前在警灯鸣啸声中的那张脸。 少年苍白又锋利的眼神望过来,像一把利刃,瞬间击溃了他的心。 卓刚明白,他知道他是赌徒。 却也似乎在相信他会从此走回正途。 第63章 嘴巴用来接吻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无论什么时候,被人窥探到内心都不会爽快。谢之屿冷笑:“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相信赌徒——” “谢之屿。”温凝情急之下用掌根按住他的唇。 他的气息短暂静了一瞬。 温凝在这份沉静里挪开手,放轻声音:“小卓还在这。” 算了,何必在这种问题上争论。 信与不信又能怎样? 谢之屿垂首,双手支在敞开的膝盖上抵住眉心。过去的一幕又一幕闪回在眼前。 他不会相信任何赌徒。 …… 查了口岸记录回来,小钟满身轻松,一看到谢之屿便高声:“屿哥,人是昨天中午过的口岸。果然不在澳岛。” 澳岛才是赌狗的天堂。 有些事没必要去蹚内陆的风险。 知道这个结果,一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 温凝最甚。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谢之屿不对。她甚至想过那位卓哥万一真的又犯了赌瘾,谢之屿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的气息太沉,以至于让温凝觉得危险。 可是在这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再把“危险”两字同谢之屿联系起来了。 走出卓家的大门。 温凝快步追上谢之屿。 他那件白衬衫在短时间内长出好几道褶皱,被闷湿的空气熨着,松垮又落魄。 莫名的,温凝觉得他此刻心情与衬衫很像。 “你跟那位卓大哥是什么关系?”她问。 谢之屿脚步微顿,依然是那副说辞:“不熟的朋友。” “骗鬼还差不多。”温凝说。 她慢条斯理地跟了几步,突然伸手,两指捏住他衬衣袖口,轻轻一拖。 微不足道的力气却把男人截停了。 他回眸,寡淡的表情落在她眼里。 温凝弯起眼:“反正我觉得他以后不会再赌。” “理由?” “他都十二年没赌了。”温凝一点点将心中猜测托盘而出,“我听说哮喘儿控制不好容易发育不良。你看卓哥他女儿,虽然瘦了点,但养得很好。灰扑扑的家,只有女儿穿得嫩色鲜亮。她眼睛很漂亮,也很干净,说起爸爸时全是信任。卓哥过口岸说不定就是为他女儿买药。你知道吗?人有盼头的时候是不会做傻事的。” 人有盼头的时候…… 是不会做傻事的。 谢之屿反复咀嚼这句话。 他敛下眸光:“随你怎么说。” “干嘛这副表情啊?”温凝松开拽他衣袖的手,侧身转到他身后,两只手掌覆在他后腰上轻轻推着他走了几步。 “谢之屿,我们来聊聊你吧。”温凝说,“你呢?那么厌恶赌徒,一开始为什么要替赌场做事?” 他并非脚步沉重,却并不抗拒身后推他的这股气力。 即便力量很小,几乎像在同他开玩笑一样。 他懒懒迈动步伐,一边迁就,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没为什么,生活所迫。” “那现在呢?” 现在? 他说:“习惯了。” 背后的力气松了一瞬,恼人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谢之屿,我发现你这人嘴里一句实话没有!” “过奖。”他笑。 “真无趣。” 女人忍了又忍,骂道。 到晚上,小钟打电话来给谢之屿汇报:“屿哥,卓刚回来了,刚过口岸。” 这通电话来的时候谢之屿正在弄一台布满灰尘的唱片机,他随手按下免提。 于是温凝免不了听到几句墙角。 他问:“耽搁这么久?” “卓刚说过了口岸才发现手机掉了,先前联系的诊所地址和电话都在手机里,所以在那折腾了很久。” “嗯。” “之前那药小卓的咳嗽病控制得挺好,这次听说有新药,但数量不多,卓刚联系好急慌慌就去了,没来得及跟家里说。再加上手机又掉了,他身上只有一些葡币和回乡证。”小钟边说边听动静,没再听到谢之屿讲什么,于是又道,“卓刚还说谢谢谢先生关心。” 谢之屿把黑胶碟放上去,侧耳听了听唱片机的音。抽了空才对电话那头讲:“人到家你也回吧。” “好,屿哥。” 等电话挂断,谢之屿一抬头,看到的就是咫尺之外、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扬着高傲的下巴。 她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就说吧。 “嘚瑟。”他评价。 这通电话后,他心情浅淡地回转过来。不至于那么冰冷,像阳春三月刚化的雪,也像被春风抚开的坚冰。 温凝生出奚落的胆子:“谢之屿,嘴巴不用可以捐掉。” 他哦了声,似笑非笑:“除了说话,嘴巴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用途。” 谁都知道最大的正途是吃饭。 可是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知是脑子不清醒,还是唱片机在播的歌曲太过婉转。婉转的唱腔下,温凝抿了抿愈发干燥的唇:“接吻?” 【温暖我心 想挽你手】 【恋爱发生得 多么特殊】 充满故事感的嗓音钻进耳朵,黑胶碟一圈圈匀缓转动。 温凝在几句之后回过神。 她清清嗓子:“这首什么歌?” 先前轻飘飘的两个字被轻描淡写带过,仿佛谁都没听到。 谢之屿喉结滚动:“太拥挤。” 【感情回忆 涌入人海】 【跌跌撞撞流泪不止 多别致】 是她听不懂的粤语。 温凝默默输入太拥挤三个字,起身:“太晚了,我回去睡觉了。” “嗯。” 九点五十,那句太晚在各怀鬼胎的心思中不值一提。 温凝躺回床上。 耳机的质感和留声机才有的故事感全然不同。她在耳机里听到同客厅一样的旋律。 卧室里的人仰靠在软枕上,看着天花板。而客厅里的则独自把玩已经空了的唱片盒。 隔着一扇单薄的门,同样的嗓音铺陈开来。 【恐怕有天跟你擦肩 再次】 【仍令我痛到心酸】 【那样讽刺】 百叶纹一片一片映在眼前,好像故事的序曲。路灯协同月光照进橙黄的一束。 今晚夜色好美。 城市璀璨也将为之黯淡。 第64章 他的过去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趁着谢之屿不在,温凝又去了一趟卓刚家。 这次来开门的是卓刚。 温凝第一次见他。 “你好,我是谢之屿的朋友。” 听到谢之屿的名字,再加之昨天的事儿家里人都告诉过他,他局促地点点头,把门敞开更大:“请进。” 客厅昏暗,采光被紧邻着的另一栋居民楼遮了大半。但屋里唯一晒到太阳的一角,都放了女孩的玩具娃娃。 那个被翻得七零八落的药柜也整理好了。 新买的药整整齐齐码成两行,上边分别用圆珠笔认真写着药名,日期和用法。 见温凝在看,卓刚解释说:“笔力重一点盒子上就有痕迹,这样我不在家,我妈也能给小卓找到药。” 她环视一圈:“小卓呢?” “绘画课还没回来。”卓刚沏了茶,拘谨地递过来。 温凝放下手中购物袋,去接茶。 “那我等小卓回来吧。” 她手边的袋子是今早刚去商场买的,里面是几件纯棉小背心。小姑娘差不多到了年纪,有些事眼盲的奶奶不知道,单身的爸爸又没经验。 她昨天来,看到小卓瘦小的身体已经有了抽条的迹象。 卓刚大约也意识到,用力搓手:“谢太太,你的礼物我们不能收。” 温凝迟疑了一下。 谢太太? 这已经是卓刚想了半天唯一觉得合适的称呼了。 见面前这位漂亮的小姐表情怔愣,他搓搓手,又摸摸头:“那,那我……” “我姓温。” 他立马改口:“温小姐,你的礼物我们还是不能收。昨天本来就是你跟谢先生来帮了忙,之前谢先生又一直照顾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 温凝这次来,其实是抱着打探的心的。 她找到切入点,很自然地顺着话题说:“有些事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你认得太重反而对两个人来说都是负担。” “不。”卓刚坚持,“一条命的事怎么都不会太重。” “他救过你?”温凝双手拢在一起。 这件事或许连谢之屿本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卓刚慢慢思考着摇头:“我对谢先生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可有可无就不会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你家了。” 这话要怎么讲才讲得清? 卓刚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过。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谢先生一直被困在十二年前的过去。 而他,则是那根过去的线头。 谢先生一定会期待有人把线头解开的吧? 卓刚忽然望向眼前人,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出现在谢之屿身边、能同他一起来这间老房子的人。 他突兀开口:“温小姐,你会帮他吗?” “会。” 温凝快要摸到那把钥匙了。 是属于谢之屿最坚硬铠甲的第一层。 “我会帮他的。”她认真道。 卓刚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温小姐,你听谢先生提过他母亲吗?” 谢之屿的母亲不是秘密。 在澳岛时间够长,听说过够多新闻,都会隐约记得多年前的那一桩。他母亲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会打扮,又讲情调。她是土生土长的澳岛人,讲一口流利的粤语,说话时明快又利落,顾盼生辉。 卓刚在见到那具尸体之后才开始了解话题中心的人。 那位谢小姐长得太美,一度是澳岛上层圈子的宠儿。 她虽自己出身普通,却凭借本事在各个社交圈游刃有余。 最后名花有主,她怀孕了。 有一段时间她没在澳岛生活,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有人说她是找了个极有势力和背景的男人,跟着男人去了内地。也有人说她是小三上位,所以被藏了起来。 世间对漂亮女人的评价往往单薄得几句话就能说清。 人离开得太久,就像节目散了场,慢慢人走茶凉。 后来谢小姐再回澳岛,身边多了个眉眼相似的小男孩。她不避讳,人家问,她便说这是跟男人一拍两散的遗物。 以她的美色,就算带着孩子还是有不少人觊觎。 那些曾经圈子里的太太们视她为公敌。 她们邀她喝茶,看剧,跑马,在无聊的茶余饭后聊一聊新买的宝石和包包,不经意透露透露自己优越得让人嫉恨的生活。 仿佛只有这一刻,她们才赢了那位出身普通的谢小姐。 或许谢小姐在内地也过过几年好日子。 人是由奢入俭难的动物。 卓刚一打听便知,谢小姐成了赌场常客。她与他们这些小赌客不同,起步便是利宫。 那些掮客看到她,犹如看到了香油的老鼠——孤儿寡母,每个月手里又会到账一笔不菲的抚养费。 这样的客人谁都爱。 谢小姐从一楼赌到三楼,多的时候每个晚上上千万的进出。那时刚过千禧年,几千万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价码。 听说最开始她输了钱内地都会来人替她摆平。 时间一长,次数一多,那边便没声儿了。 再后来,孩子越长越大不需要操心,谢小姐玩得就更大。她整宿整宿不着家,精神恍惚。 好的时候逢人打两句招呼,满身珠光宝气。不好的时候常在阳台上哭,哭着哭着又开始放声大笑。 邻居时常以为这间房住了个疯女人。 岁月终于在她姣美的脸上留下痕迹,她也终于变得不像常人。 卓刚说:“那位谢小姐跳楼时好像才四十不到。” 如果二十出头就跟了别人,她离开时谢之屿大概还是个少年。 温凝在心里算了算年头。 有些艰涩:“出事后谢之屿的爸爸也没来找?” “不清楚。”卓刚想了想,“我印象里谢先生一直是自己一个人。” 温凝深吸一口气。 如果是她,没疯已经是好的。 她断不会再和赌场那种地方产生任何联系。 鬼知道要把一个人逼到什么境地,才会去自己最厌恶的地方做自己最厌恶的事。 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默了许久只说:“我今天来的事,能别告诉谢之屿吗?” 卓刚点点头:“好。” 她仓皇起身,中途记起手边的购物袋:“哦这个,记得给小卓。” “温小姐,你要走了吗?” “我……”她捂住心口用力呼吸几次,那里仿佛被堵住了,呼吸间四肢百骸酸胀得疼,“我出去买杯咖啡。” 咖啡没买。 她却莫名其妙拨通了谢之屿的电话。 在老旧斑驳的绿漆栏杆旁,像一株幼草般蹲在那,一开口,便没头没脑地问:“谢之屿。” “又怎么了,公主。” “你要不要吃那家绿豆沙?” 第65章 脏活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谢之屿按住话筒,侧身问小钟:“她今天去哪了?” 小钟又问阿忠。 阿忠不假思索:“商场啊!” 温凝是从商场出来自己叫的的士来卓刚家,阿忠压根不知情,这会儿他还在商场楼下候着呢。 谢之屿听到答案挑了下眉,重新对着电话:“去的哪家商场?” 电话那头的声音扬起来,一扫阴霾。 “谢之屿,你监视我有瘾啊?!” 这下对味了。 谢之屿牵起唇角:“你自己想吃别拿我当借口。” “我吃个——” 温凝觉得后面的字不优雅,屏住,“对,我想吃。怎么了?!” “那就顺便给我带一份。”谢之屿用气定神闲的语气,“多谢了。” “……” 真是欠了他的。 那份买给谢之屿的绿豆沙一直用保温盒装着,夹层加了碎冰,到家仍旧冰镇爽口。 想了想,温凝又把它封好放进冷藏。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沙发上慢慢复盘今天知道的故事。她突然从昨天的疑虑里明白过来,谢之屿不是相信卓刚,而是他不得不把这份信念加在卓刚身上。 他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代入了小卓。 他有残缺但还算美满的家。 他的父亲成功戒了赌,虽然辛苦却靠自己养活一家人。 整个卓家,在谢之屿身上是倒映,是把他从过去困境中救出来的一根丝线。 这条线很细,岌岌可危,随时有坍塌之险。 可是怎么办呢? 它的另一头系在谢之屿的命上。 如果卓刚没能做到,恐怕谢之屿的世界也会随之崩塌。他有无穷坚硬的铠甲,也有无比柔软的血肉之躯。 温凝忽然后悔,之前对他的偏见太多。 …… 那份保存完好的绿豆沙没等到谢之屿。 温凝第二天打开冰箱,发现外卖盒包装完好无损。她关上冰箱,转头去看卧室房门。 房门紧闭,也不知道这人是没起,还是昨晚压根没回来。 总之她到凌晨睡着时,家里仍只有她一个人。 她轻手轻脚过去,敲了三声。 “谢之屿。” 里边没回音。 隔了半分钟她又敲三下:“你在家吗?” 仍旧没回音。 才同居没几天,温凝对他的作息不算了解,敲完之后作罢。 可是一想到冰箱里浪费了的绿豆沙。 她还是打开聊天框。 思考许久,她一条未发,而是打了阿忠的电话。 她问得开门见山:“阿忠,你老板呢?” 阿忠牢记自己是温小姐的人,一点没觉得出卖老板的行程有什么问题:“屿哥有事处理,昨天就和何少爷离开澳岛了。这两天应该都不在。” 不在澳岛? 他居然一声未吭? 好吧,温凝想了一圈,谢之屿的确没有必须要和她打招呼的理由——他们不过是短期室友,一碗绿豆沙关系的普通室友。 即便如此安慰自己,温凝还是捏了下拳头。 可恶。 就算没必要跟她讲,看在绿豆沙的情面上说一声会怎样? 果然昨天从卓刚家回来就不该心疼他的。 心疼男人是这辈子倒霉的开始。 温凝气鼓鼓挂了电话,弄得阿忠一头雾水。 他怀疑自己感知情绪的功能又出错了,温小姐这么平和的人怎么好像在生气? 还没等他告知自己老板,又接到温凝第二通电话。 “阿忠。” 阿忠挺直脊背:“yeS madam,什么吩咐?” 电话里女人被他逗得笑出声:“走啦!去逛街。” …… 昨晚一下飞机,通讯设备全被收走。 底下人拿着保险箱示意谢之屿将手机往里放时,他只是挑了下眉:“什么意思?” 何氿笑着将自己的手机先丢进去:“别紧张,兄弟。这儿的规矩。” 这次出发太匆忙,周围都是何氿的人。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 应该说至今为止,他身边也没几个自己人。谢之屿见怪不怪。 他将手机往里一丢,双手摊开:“还有什么?” “做个样子啦!”何氿勾上他肩,“都自家兄弟,明面上把样子做足不就好了?有我在,谁敢动你?” 现在的架势根本不像是来看地的。 谢之屿不动声色:“李家那块地,不去了?” “当然去。不过我们得顺路看看别的生意。” 来之前何氿刚去过椰林山庄。 他们家的生意遍布澳岛内外,绝大多数合法,也有一些游离在灰色地带。 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需要慎之又慎。 老实说,何氿觉得自己的性子不适合干这个。当然最初也不是丢给他的,从前都是二哥在管。 可惜二哥命短。 二哥不在后,这些生意陆陆续续交到何氿手里。 他本以为是什么香饽饽,是被老头偏爱的证明。可时间越久,他越觉得棘手。 凭什么其他兄弟姐妹手里都是正经生意,他却握着一堆见不得人的。老头说偏爱他,却给他最大的危险。老头说宠何溪,却时刻把她当联络感情的礼物。 这份喜欢实在让人背负不起。 何氿也想过撂挑子不干,老头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来。 老头说:“他们赚多少都要给家族分红,你是做无本买卖,进的全是你自己口袋。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何氿既要这份利润,又要把风险抛出去。 用老头的话说,为什么当初会把这桩生意交给他?因为他某些特质和二哥相似,该狠的时候狠得下心。 何氿在漫长的试探中终于挑中身边一人。 那人替他接手了不少脏活。 眼看着生意越做越大,接触到的层面越来越广,将近力不从心。他又有了新人选。 “爸爸,你觉得阿屿怎么样?” 老头擦着手里的厨刀,不说话。 看来他不算太认同。 何氿心里不屑地想,老头可真是谨慎过了头。谢之屿都在他们何家干这么多年了,还不松口。 原本他以为再等等,等谢之屿当了自己妹夫就能正式成为自己人,他也能顺势彻底脱手。 没想到现在这事儿看着要黄。 何氿有点烦,不知道老头在忌讳什么。 他记得上次他主动提出下一单生意交给阿屿时被老头冷斥一声,末了意味深长地说:“你多留心阿屿。” 留心什么? 除了不想当他妹夫,谢之屿绝对好兄弟。 于是这次离岛并非事出突然,而是何氿自作主张叫上的谢之屿。到了地方,照理也没有收缴通讯工具这一步。脑子里闪过那句留心,何氿临时长出一个心眼,演了这么一出。 现在他可谓无后顾之忧了。 谢之屿是他的人,就跟他一起干。 谢之屿不想,就当此行失败。 何氿吩咐人上车,先跟谢之屿一起转了转李家那块地,紧接着车辆在黑暗中一路疾行,直到一处四方围墙。透过围墙,隐隐可以看出仓库棚顶在黑夜里的轮廓。 何氿说一声:“到了。” 谢之屿望向窗外,看到一束手电光照过来。光束先照过车牌,又隔着玻璃照照车里的人。 车窗降低。 举着手电筒的人一手按住后腰,另一手用光晃过车里所有角落。他叽里咕噜和司机说着话。 何氿翘起二郎腿,扭头跟谢之屿说:“这里子公司的人,跟我们打招呼呢。” 一个要收缴通讯设备、开在三国边境的子公司。 谢之屿笑了笑。 要不是提前有准备,他还真信了。 那个举手电的兔崽子分明在说,“坤哥说了,新来的不管谁带进来,都要吃一粒枪子儿验验忠心。” 第66章 一劳永逸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车子驶入厂区不到几百米,就被勒令停下。 有人来敲车门,以一口不标准的国语:“何少爷,后面的路麻烦自己走。” 何氿阴下脸。 刚要开口说话,谢之屿按住他的手:“强龙不压地头蛇。” 何氿看不清谢之屿隐在黑暗中的那张脸。他不知道谢之屿猜到了哪些,只知道从他平静的声线中听出叫他隐忍的意思。 何氿骂了一声:“陆坤条扑街,迟早要他好看。” 听到陆坤的名字,谢之屿并不意外。 外人只知道当年澳岛两虎相争,谢之屿斗败了陆坤,于是接手赌场所有的生意。 但实际上并不如此。 谢之屿胜一筹没错,可是陆坤不是被他赶走的。而是何家派他来了东南亚,接管更棘手的生意。 换句话讲,在何家心里,他们对陆坤的信任程度要比他更高。 这些年养在外面的老虎有了自己的势力,掌控住自己的地盘,变得跋扈起来。 就算现在给何氿一个下马威。 看在大局面子上,何氿也只能忍气吞声。 谢之屿给了他台阶,下车。 他兜里揣着一把便携匕首,刚才在车上当着何氿的面揣的。 那会儿刚提完陆坤。 谢之屿不动声色折起刀:“坤哥在啊,那我可得小心点了。” 他们俩不对付,这谁都知道。 这片区域生意特殊,内斗起来弄出动静很麻烦。但何氿吃了一个下马威心里正不爽,想着谢之屿是自己人,带点防身的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他便默许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 引路的人看他们下来便兀自走在前面,腰后那块明显鼓鼓囊囊。 谢之屿忽然伸手拍那人的肩。 那人立马警觉地一跳,连带着手去摸后腰。 “兄弟。”谢之屿用眼神示意,“私人武装啊?” 那人能听懂,警惕地按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放开。” 谢之屿手一摊,露出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笑:“自己人,紧张什么?” 不止带路人,连何氿都吓了一跳。 他勾着谢之屿肩膀把人拉回来,低声:“这不是在我们地盘上,你做什么?” “仿54,军用的。”谢之屿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看来坤哥在这里跟部队关系也不错。” 这句话让何氿彻底沉下脸。 他知道陆坤在这里山高皇帝远抽了不少油水,也知道他经常打点当地关系。但要是像谢之屿说的牵扯那么复杂,或许很快何家就真的管不了他了。 这块生意迟早得彻底割给陆坤。 老头在不在意他不知道,总之他在意得要死。 何氿拍拍谢之屿的肩:“兄弟,多谢。” 走了几步,他突然问:“你一直在澳岛,怎么懂这些?” “坤哥以前老想着要我命。”谢之屿说着眸光微敛,“不多懂一些,还活不活了?” 所以这次带谢之屿来很正确。 何氿想,老头到底还是保守了。 引路人一路把他们领进最里面的厂房。铁皮门拉开,里面数人齐齐转过脸来。一盏刺眼的白炽灯,几个货箱拼凑的桌子椅子,还有满地烟头,这就是肉眼能看到的全部。 坐在中间一脸阴郁的男人忽然抬起头,看到他们夸张地笑着张开手臂:“原来是阿氿来了。” 才没几年。 以前陆坤可是恭恭敬敬喊他一声何少爷。 何氿心里骂了几百遍娘,脸上笑嘻嘻地抱上去:“最近怎么样啊,坤。” “眼睛多,盯得紧,生意难啊!” 陆坤说着眉眼一斜:“带了新人来?” 何氿道:“什么新人——” 话才出口,忽然咔哒咔哒几声上膛,数管黑洞洞的枪口齐齐对了过来。 陆坤从手下人手里接过一把,在虎口甩了一圈直直朝谢之屿的方向:“这不是阿屿么?你也有到我地盘的时候?” 何氿头皮一麻,立马伸手去拦:“陆坤,你干吗?” “别急啊,何少爷。”他恢复了先前的称呼,枪口抵着谢之屿太阳穴,“我和阿屿打招呼呢。” “你别太过分!”何氿道。 陆坤笑着收了枪。 下一秒。 砰—— 何氿腿一软望向枪口方向。 黑漆漆的洞口冒着烟,而谢之屿站着的地方,离他皮鞋不到五厘米处赫然一条黢黑弹道。但凡偏一点,或是被弹开的金属片擦到,都不是小伤。 何氿看一眼陆坤,再看一眼谢之屿。 后者几乎没动过,比起跟子弹擦身而过,他似乎更嫌弃染上硝烟味的西裤,手轻轻抚了一下裤缝,另一只手寒光闪烁。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架在陆坤动脉处。 他抬眼:“坤哥枪法好像没有以前准了。” 这种时候还开得了玩笑。 何氿真想骂娘。 他的人后知后觉赶到,手里也拿着武器。 陆坤瞥一眼,把枪扔给底下人:“这么多年我还是牢记何先生那一句,谈生意嘛,何必动刀动枪。” 谢之屿转了一圈匕首回到手上:“那就听坤哥的。” 两边各自冷笑着撤掉威胁。 陆坤拖过其中一个货柜坐下,阴恻恻的:“阿氿,这回的货不算太好啊。” 说着他示意手底下的人去抬其中一个货柜。 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板材一开,露出一具活生生的人的身体。那人蓬头垢面,浑身破烂得衣不蔽体,残破的布料底下是更惨不忍睹,几乎让人看不出原本皮肤的颜色。唯一彰显他曾经优越过的象征大概就是还没完全瘪下去的肚腩,皱巴巴的破布似的,垂在身前。 陆坤嫌弃地啧了又啧:“卖了几道了,又回到我手里。” 他说着手伸进木箱,拽着头发把人提起来。 谢之屿这才看清脸。 很熟悉。 是吴老板。 不用再去看旁人,谢之屿已然确定。许多在赌场债没还清人却消失了的,都到过这里。他们被关在一个个木箱里,成了这些人口中的“货物”。 曾经他只有假设,没有确切证据。 甚至在游轮,何氿折磨吴开的时候,他问过温凝。 “你猜猜一劳永逸是什么?” 温凝答不上来。 当然,彼时谢之屿也并不能完全确定。直到此刻,心中猜测落地为实。所谓的一劳永逸—— 陆坤用力拍着吴老板脏污不堪的脸:“脂肪肝,肾结石,眼睛还他妈有老年青光眼。你说说,整个的卖不出去,拆开也不好卖。这生意难不难?” 难。 确实难。 谢之屿低笑出声。 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这群蝗虫,才会变得这么难。 第67章 冒险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从谈话一开始,何氿就在暗自观察谢之屿的表情。 厌恶陆坤归厌恶陆坤,他更不想自己腹背受敌。 听到他笑,何氿紧绷神经。 “阿屿,你怎么了?” 谢之屿摸出一根烟,咬在嘴边:“我刚在想,吴老板之前多风光,现在居然卖不出猪肉价。” “哈哈哈哈哈哈。”周围哄笑起来。 何氿松了眉:“哪来的幽默感。” 谢之屿咬着烟眼眸低垂,拢了风给自己点火。含糊的声音慢慢吐出:“那是你对我了解太少。” 陆坤跟着点上一根,眉头轻蹙靠在货箱上:“老吴不是有个儿子吗?” “怪我。”何氿道,“给他跑了。” “跑了?” 何氿想起那晚的事:“晚上没人守,从窗子里跳了海。早知道那天应该和阿屿说一声,叫他看着。” 陆坤吁出烟:“阿屿也在?” “怎么?”谢之屿出声,“坤哥怀疑我啊?” 他都这么说了,眼皮微抬,一副嘲讽的样子。 陆坤反倒把疑虑打消回去。 他又拍了拍那坨听到“儿子”两字微微挣扎起来的躯体,用惋惜的口气:“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你仔不厚道啊。怎么还跑了? 最好别让我抓到。” 吴老板已经没力气讲任何一句话,只能从鼻腔发出低微的喘息。他像一把破了的风箱,呼啦啦呼啦啦四面漏风。 陆坤听着嫌烦,踹了一脚:“赔钱货。” 又招来底下人:“拖走,送去矿里。” 很快有人来拖木箱,连人带箱百八十斤的东西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痕迹。谢之屿回头,盯着那道痕迹许久。他面无表情咬住烟嘴深吸一口,烟气过肺,强烈地刺激着胸腔。他忍不住重重咳嗽一声,踩烂。 对赌徒来说最绝望的不是身体的死亡,而是社会死亡。所谓社会死亡,就是身边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生怕同他扯上关系就会连带着沾上巨额赌债。 他被所有亲人、朋友排挤。 即便某天失踪,众人只会在心里暗暗舒一口气,心想终于沾不上我了。 于是没人找,没人在意,时间一长便真的在文明社会消失了。他被登记为失踪人口,再由失踪改为死亡。 属于他的这桩案卷终于落定,画上了休止符。 没人会知道他曾经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日复一日做黑工,享受不到人的权利,更没有任何和外界求助的机会。等到力竭了没有剩余价值了,拆一拆零件或许能卖,也或许连零件都不剩什么,直接刨个土坑一埋、灌了水泥海里一丢。 听起来不可思议。 可这就是他们决定孤注一掷时定下的路。 就像地上这条长长的拖拽痕迹,有去无回。 而坐在这里的人,却在轻描淡写地谈下一批货什么时候到,到时候如何分账。 陆坤提出五五,何氿不同意。 两边各自打着小算盘。 陆坤有了脱离何家的资本,何氿想着用谢之屿替代陆坤,两人皮笑肉不笑谈到凌晨,不欢而散。 “陆坤这个狗东西。” 何氿想到这事就忍不住骂上两句。 彼时距离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估计澳岛那边来了电话,问他这次办事怎么花了那么久。 话里有敦促的意思,何氿不会不知道。 这次谢之屿同他一起出的境,椰林山庄那边一定掌握到了风声。何氿做好了回去挨骂的准备,但在此之前,他想要先确定谢之屿的立场。 如果立场确定,那他这通骂不白挨。 至于陆坤那里,且让他再嚣张几天。有谢之屿在,不愁没人替他坐那把交椅。 再一次去找陆坤的路上,何氿问谢之屿:“他一口咬死平分。阿屿,你怎么想?” 谢之屿一针见血:“你可以不给他提供货源。” 他说的的确是个办法。 可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打通各层关系,现在叫何氿另起炉灶,他实在不甘心。 毕竟器官市场极度紧缺,在合法途径上等待捐献和匹配或许五年十年都等不来一个。而在这里,只需要钱,很多的钱,总有办法为你找到合适的。 那些活生生的,在社会最底层发不出声音的人,都有可能变为鲜血淋漓的“捐献者”。 他们的一部分最终出现在社会上层某个病入膏肓却手握金钱与权力的人身上。那些人因此得以续命,继续挥霍继续肆意享受。还有惧怕衰老的,器官在即将衰竭前,他们极度渴望找到年轻的、鲜活的新鲜商品。 富豪们不怕没有钱。 他们只怕时间不够多。 这条打通上下关节的流水线已经形成,比起吃亏,何氿认为从头再来损失更大,风险更甚。 见他沉默,谢之屿的视线慢慢从后视镜上收回。他双腿交叠靠进皮质座椅:“这种生意你交到谁手里,都是一样的结果。坤哥赚的是卖命钱,他自然不想吃亏。” “我已经给他够多了。”何氿阴下脸。 谢之屿笑笑:“人要是没那么多贪念,你这生意也做不成了。” 这话让何氿的脸色缓和几分。 他说:“阿屿,当初来东南亚的要是你……” “我肯定比坤哥还贪。”谢之屿打断。 “哈哈哈哈哈哈。”何氿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起来,末了拍拍谢之屿,“兄弟。” 他说:“我对你未必会像对陆坤那么小气。” 谢之屿抛给他一根烟,没说话。 何氿接住:“我那还有一批货,匹配上客源就能来。到时候我不一定有空,阿屿,你——” 说到这,他故意拖长调子,像在等对方回应。 只听到几下砂轮缓缓划动的声音。 良久,谢之屿反问:“这么信我?” 这次带他来是何氿的私心,也是第一次直接让谢之屿知道这些生意的内容。这么快将下一次的主动权交到他手里会不会太过冒险? 何氿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毕竟这和赌场不一样,一旦出事,不仅关系到货物,还会牵扯出一连串上层人物。那些达官显贵断然不会希望这些肮脏交易被败露。 所谓陆坤赚卖命钱,就是他作为中间商,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比提供货源的何家还要遭人记恨。 尚在交易池里的希望从他那得到有用的商品。 跳出交易池的则想要他的命。 这件事非同小可。 何氿思考再三,还是觉得自己太仓促,刚打算收回。 “小心!” 谢之屿猛得将何氿按倒在座椅。 嘭一声巨响,车子宛如断线的风筝径直从主干道上飞了出去。 第68章 房东小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从他们出来,就有一辆黑色面包车尾随。起初谢之屿以为是自己多心,直到车子驶出城区,周围车辆开始稀疏起来。 面包车在一众三轮摩托里足够显眼。 何氿没注意到是因为他的心思放在另一件事情上。至于司机…… 谢之屿在车辆短暂翻滚了一圈后,眉心蹙起。司机应该被买通了。 驾驶座那一侧受挤压并不严重,奋力踹几脚车门,门就散了。司机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连头都没回。 后座情况更严重。 被撞出去的一瞬,谢之屿做了保护措施,起码头颅没受损。但护住何氿的那条胳膊,被两张变形的座椅夹到了一起。 上半段发麻,小臂也使不上力。 谢之屿咬牙动了两下,冷汗涔涔。 他骂了一声,用尚能活动的手给何氿一击:“死了没?” 何氿倒吸几口凉气:“操。”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 面包车上有人下来,光从变形的窗户往外,只能看到一双接近四十码的脚。 皮鞋锃亮,上面扑簌簌落了一段烟灰。 谢之屿紧盯着那处,从兜里摸出匕首。快速几下割断安全带和气囊。 他用气音:“能动?” 何氿也意识到了危险,咬着牙:“能。” “我数一二三,直接跑。” “他妈的,灭口啊。” “少废话。”谢之屿冷声道。 何氿难得听话,咽了口唾沫:“好。” 两人同时吸气。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味,车子已经开始漏油,车外那根尚未抽完的烟就是随时取他们命的利器。 或许等他抽完,或许下一秒—— “三,跑!” 砰一声,谢之屿那侧车门被猛力踹飞,男人如矫健的猎豹凌空留下一道残影,跃入路边矮草,翻滚几圈骤停。 下一瞬。 巨大的爆燃声掩住何氿的吼叫。 他滚落在谢之屿身旁,龇牙咧嘴:“他妈的兄弟你连一二都不喊的吗?!” 谢之屿扭动一侧胳膊。 咔哒一声,复位。 他忍痛活动着胳膊,轻描淡写道:“没来得及。” “……” 神他妈来不及。 何氿仰起脖子去看已经陷入熊熊大火的车子,火光中只剩框架还在噼啪燃烧。 那双黑皮鞋已经不见了,连带着面包车也在他们面前快速驰离。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他问:“哪个王八蛋的人?” 刚才那点时间,足够谢之屿理清思绪。他得罪的人太多,原本是难推断的,但那双意大利手工皮鞋足够让他往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身上想。 这样的人物,最近得罪过的只有一个。 ——李铎。 哭着喊着说要弄死他这才没多久就动手了。不过单凭李铎,只有贼心没贼胆。 这里还有另一个想让他消失的。 那就是陆坤。 先不管他们俩是不是合作,电光火石间,谢之屿打算都推到同一个人头上。 “陆坤的人。”他用笃定的语气,“从酒店出来就跟着我们。司机应该也被他收买了。” “操。” 能动人动到自己头上的这片土地只有陆坤。何氿深信不疑。 不过还有一点奇怪。 “他不要命了?居然敢动我?” “要是真想动你,那根烟早弹过来了,还等你跑?”谢之屿说着话锋一转,“不过这次是侥幸,下次可不一定了。” 除掉陆坤。 这里的生意交给谢之屿。 这个念头在何氿心里愈发强烈。 他看向身旁的男人:“阿屿,我现在就你这么一个信任的兄弟。” 他们俩一个比一个狼狈,软塌塌又潮湿的衬衫上血污混着泥。 何氿忽然想到刚才在车里谢之屿护他的一下,莫名生出几分口舌之外的真兄弟情。 他伸手,没像平日那样搭他的肩。 手指在半空蜷起,是碰拳的姿势。 谢之屿深看他一眼,抬起手,随意碰了碰:“少他妈煽情。” …… 再次见到谢之屿是三天后。 温凝听到门锁咔哒一声响,她下意识扭头,一眼便看到了一手扶着门把的颀长身影。他难得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兜帽衫,休闲裤,白皙皮肤隐在衣衫下,线条清晰,倒是有几分男大的味道。 “你找谁?”温凝一边翻书,一边阴阳怪气道,“这栋房子的主人失踪了,你找错地方了。” 谢之屿低头笑笑。 换上拖鞋,他把包扔在沙发上,配合着她的表演:“那你就是现在的房东小姐?” 温凝手一摊:“先过户给我。” 如玉的五指摊在他面前,勾起的指尖尖端还做了渐变色粉,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手指一动上面的弧光还会随之变幻。 连根手指头都招人。 谢之屿盯着那处看了几秒,突然问:“我的绿豆沙呢?” “长毛了。”温凝收起手,那道弧光消失了。 她没好气道。 谢之屿没往下接。他转身去冰箱拿水,仰头喝尽刚打算去扔,余光忽然瞥见角落一份外卖盒。透明盒子里暗沉沉的绿,就这么止住了他即将挪动的步伐。 他将盒子打开,放在茶几上。 声音找了几次都没找到正确的情绪落点,最后变成硬邦邦的一句:“不是说长毛了吗?” 三四天的时间不长毛才怪。 这是今天下午新买的。 温凝懒得说:“可能你的冰箱比较能保鲜。牌子推荐给我,回家我也弄一台。” “行。”谢之屿道,“今天杨枝金捞又卖光了?” “两点多就没了,我都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爱吃的食客——”温凝说到这突然卡住。 她瞪大眼:“你套路我?” 散布在眸底的阴霾渐渐散去,谢之屿闻到了这栋房子里久违的烟火气。这么多天紧绷的情绪一下安定进尘土里。她是文明世界里长大的大小姐,而他是阴暗夹缝里拼了命才能长出一寸的荆棘。 他笑,笑里却有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艰涩。 “小姐。你自己往里跳,我有什么办法?” 第69章 春潮深重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绿豆沙做得很细腻,比任何一次都让谢之屿记忆深刻。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吃这家糖水。他在五花八门的菜单里单单只点一份绿豆沙。 女人笑他:“绿豆沙哪里不能吃?” 她想替他换一份鲜奶炖椰皇。 谢之屿摇头:“绿豆沙就很好。” “行,你想吃就吃吧。”女人边吃边翻看桌上的黄历本,“财神正西?那不就是我们家的方位?我现在刚巧坐在西首,今天——” 谢之屿盯着女人,眼里执拗又认真:“你说过今天只陪我出来吃糖水的。” 女人犹豫半晌,终于道:“好吧。” 那是母子俩第一次一起出来吃糖水,也是唯一一次完整吃到结束。 后来每一次,她不是被人叫走,就是自己琢磨着方位对了,运气到了,时辰刚好,撂下他急匆匆地一个人走。 这碗绿豆沙早就和记忆里的味道不同。 谢之屿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 可是今晚这一份,像蒙尘的记忆再次被冲刷,早就丢失的画面蓦然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他记忆里的绿豆沙将在这个晚上更新迭代。往后再想起,不再是完整吃到结束的那一份,而是一份即便他消失数天,却还是每日不厌其烦换上的,最新鲜的绿豆沙。 看他放下勺子,温凝也顺势放下托腮的手。 “味道不对啊?”她问。 谢之屿垂眸,目光凝视在她脸上:“没有不对。” “那你怎么不吃了?”温凝嘴巴一撇,像载入了十万个为什么,“而且你为什么用左手?” 谢之屿一怔,随即笑出声。 哪里来的火眼金睛?这么点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要抓着不放。 他挑眉:“谁规定左手不能用来吃东西?” 没人规定。 温凝手心朝上,摊在他面前:“左手借我用一下。” 不懂她要玩什么花样,谢之屿迟疑着伸出手,搭上她手心。她五指一握将他抓住,继而身体前倾,一副老学究的样子研究起来。 “这几天你不在澳岛,我跟路边瞎子学了很厉害的一招。” “过肩摔?”谢之屿问。 “瞎子可不教这个。”温凝想翻白眼,“男左女右。来,我帮你看看你的生命线。哟,挺长寿啊。事业线嘛有点曲折,不过总体呈上升趋势。三十来岁有个转折,往后蒸蒸日上。至于爱情线——” 温凝眯眼。 视线落在她忽然凝重的表情上,谢之屿被她握着的手心居然沁出一层薄汗。 他面上不动声色:“编不出了?” “看不清。”温凝说完朝他摊出另一只手,“看看右手。” 谢之屿笑了:“不是男左女右?” “老瞎子说看不清的时候换一只也无可厚非。” 男人坐着的身体微微后仰,垂在身侧的另一条手臂却没动。 安静的几秒对峙后。 温凝笑眯眯开口:“谢之屿,你右手受伤了吧?” 这次燕国的地图很长。 长到几乎把他绕了进去。 谢之屿不着痕迹将袖口掖好:“你这副表情,加上这句话,我会觉得你想趁我病要我命。” “这都被你发现了?”温凝起身,先是无头苍蝇似的漫无目的转了一圈,又接着问,“你家跌打损伤药都放哪了?” 喉结轻轻一滚。 该拒绝的。 可鬼使神差,他居然说:“你旁边那个柜子,第三层。” 温凝哦了声开始低头翻找。 她蹲在那,长长的头发瀑布似的铺满背。身上那条修身针织裙勾出盈盈一握的腰和腰下饱满的起伏。没受过君子教育,谢之屿不必受非礼勿视的约束。可几秒之后他仍然转开脸。 春潮甚重,夜露更深。 嗓子眼发痒。 烦躁地,想要扯领口。 “喂,是不是这个?” 回神时,温凝正扭过头,用嗔怒的表情看着他:“谢之屿,我问你好多遍了!” 他恢复镇定:“随便,都可以。” “什么随便都可以,你这个上面写的是繁体字,看的我眼睛累。”她直起身,把说明书丢他身上,“你读,我来动手。” 那瓶活络油握在她手里,纤纤玉指,谢之屿少见地神思不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为了方便才穿的套头卫衣,这会儿倒是尴尬。伤在上臂,袖口拉不到那么高的位置,胸前又不像衬衣,没有扣子可解。 “不用了,一会我自己来。”他说。 温凝才挽起袖子坐下,闻言一愣:“你该不会是……” 迟疑了半天,仿佛不可置信:“不好意思吧?” “……”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温凝好奇又认真地打量他,几乎用出了毕生最夸张之语气:“哇,没想到你这么保守。” 谢之屿冷声:“听起来你像是经验丰富。” “我可太丰富了!”温凝说。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清的碎发底下,男人眸光黯淡,危险的气息一敛再敛。 如果可以,谢之屿真想堵住她这张漂亮的嘴。 下一秒,却听她道: “你都不知道现在网上有多少男菩萨,想看腹肌看腹肌,想看胸肌看胸肌。每天变着花样玩儿狐狸精的招数。对于这种男人,我真是……” 谢之屿气息微顿:“怎样?” “反手一个赞。”温凝认真道,“菩萨不一定事事保佑,但大数据一定会回馈我的努力。” 唇角扯了扯,这次是真的气笑了。 他起身。 温凝拦住:“又干嘛去?” 男人咬着牙一字一顿:“换,衣,服。” 再从房间出来,谢之屿身上换了件白色短袖。没了布料遮挡,温凝一下就能看到他右上臂肿了一片,淤血深得骇人。 她没怎么处理过伤口,也不会判断伤势,只是单纯和旁边白皙的肤色比,她觉得很严重非常严重无比严重。 “真不用去医院吗?”她问。 “小伤。”谢之屿说,“不小心撞了一下,不处理两三天也能好。” “还是处理一下吧。”温凝认真说。 趁着他去换衣服,她已经耐着性子研究过这堆繁体字。此刻按部就班,先将手搓热,再把气味难闻的活络油倒几滴在手心。 他坐她站。 十指并用覆在他手臂上,小心翼翼地顺着经络一推。 谢之屿被她挠痒似的手劲儿弄得脊背僵直,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你是准备练隔山打牛?” “少啰嗦。” 温凝找不着他的痛点,正无语。 这人跟铁打似的,揉了一圈了,也不见眉头皱一下。说明书明明讲要在痛点按压,她当时想这不是公报私仇的机会来了么?可是真让她按,使出的力道比谁都轻。 她握着那瓶油翻来覆去看说明,几乎看出花来。 并不好闻的气味流过手心,指缝,浸入细嫩的皮肤。 以至于谢之屿当晚入梦也是这副场景。 她说他的手还没好全,她可以帮忙。纤纤玉指张开又握紧,握得并非是那瓶活络油。 第70章 脾气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凌晨四点多,谢之屿把床单丢进洗衣机。 他单手抄着兜,停在老旧洗衣机前冥想。 多久没跟毛头小子似的控制不了自己了? ……太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了人是有欲望的。 以他的地位,不会愁没女人。可就是因为多年前陆坤的一招美人计,还没近身便被他发现暗藏杀机,以至于在这种环境下,旁人说起他不近女色都觉得情有可原。 没人会主动往他身边送女人。 除了何氿。 至于何氿送的那些,谢之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评价何氿眼光太差,何氿直呼放屁。 后来何溪替他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温凝又替他挡了何溪。一环接一环,所有环节理应是一样的。 他固执地这么认为。 也或许连他都不敢承认,某些环节已经变了质。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的梦多了许多不可控。她握得他喉咙发紧,他的自制力犹如马奇诺防线,太阳穴疯狂跳动,在梦境颠覆的前一秒,忽然醒了过来。熟悉的天花板,窗外熟悉的拥挤夜色。 一身湿凉。 他慢慢起身,胸腔里狂乱跳动的心脏因为这份现实趋于平缓。极力控制的欲和念在听到阳台玻璃门轻轻一声响动后忽然山崩海啸来临。 凌晨三点的冷水澡,凌晨四点的换洗。 这些体验堪称奇妙。 以至于早上坐在餐桌前,温凝用睡不醒的朦胧调子问他“谢之屿,你夜里是不是去做贼”时,他动作一怔,筷子上的东西滑了出去。 “大半夜不睡觉,我真的服了你。你知不知道这间房子隔音很差!” 温凝咬一口蛋挞,咀嚼,咀嚼,咀嚼。 没听到他有反应,她抬眼。 他正坐在餐桌另一头,薄薄的眼皮垂敛,专心致志用左手夹一筷肠粉。 肠粉嫩滑,昨晚还使得好好的餐具,今天偏不听话。 夹起,掉下。 她忍住想替他去夹的冲动,忍了一秒、两秒、三秒……算了,忍不下去。 温凝夹起一筷子递过去:“啊。” “……” “吃不吃啊?”她眨眼。 并不是很想。 喉结不着痕迹动了动,谢之屿后仰:“放下。” 呵,男人的面子。 温凝腹诽。 她可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好标兵,被拒绝一次绝不会提出第二次。于是这顿早餐顺利到结束,直到吃完起身。 余光一瞥,她又看到一颗错乱的扣。 所以说人没了惯用手真的不行。 她提醒:“谢之屿,系错了。” 大概因为今天要出门,谢之屿恢复了先前的打扮。白衬衣每颗扣都顺着,在他不曾注意的位置,错位了一颗。他闻言用左手去捋,一路往下:“这颗?” “下一颗。” 温凝说着凑近,帮一次是帮,帮两次也是帮。她很自然地替代了他没有章法的左手,随口道:“你们赌场该不会有什么不穿衬衫要扣着装分的奇怪要求吧?” “赌场没有。” 赌场没有,那是哪里有呢? 温凝脑子胡乱地转。她忘了自己总是在他穿衬衣的时候习惯性关注他的领口。一截漂亮又修长的线条,让人口干舌燥。 于是今早起来原本是要拿套头衫的,手指在柜子里滑动一圈,最后还是鬼使神差选了衬衫。这件衬衣暗纹打底,有垂坠的光感。如果没记错,连何氿那样的挑剔男都夸过这个牌子的版型挺括又修身。 去赌场,这么穿很正常。 谢之屿说服自己。 “扣好了没?”他低头。 这样的姿势,他能看到温凝发顶很小的旋儿,几乎被浓密长发遮蔽。她用惯了的果木香源源不断钻进他鼻腔。像在懒洋洋的午后,躺在松软草地上闻到一片果树林。 睁眼,却是现实里逼仄的四方地。 温凝几下扣好他的扣,拍一拍:“这件衬衣好像是我常买的那个牌子。” 眼睛真毒。 谢之屿面不改色:“嗯,今天要见的人重要。” …… 十点不到,他出门,她也出门。 小钟和阿忠同在巷口等着。 谢之屿放慢脚步:“你去哪?” “你管呢!” 温凝说着摸出手包里正在震的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喂,清柏哥。” 是那种面对他时不曾有的雀跃语气。 谢之屿眸色深暗,自嘲地扯了下唇。 “嗯,我出门了。现在过来。” “一会见,拜拜。” 电话挂断,他的情绪也断在那截。于是再开口,声音变冷了许多:“原来是去见普通先生,难怪。” 普通先生这个梗还没过去呢? 难怪什么难怪? 温凝想气气不出,想笑又笑不了,对着他的冷脸摆半天表情只剩下一个对着任何人都一样的标准笑容:“是是是,我就是去见清柏哥。谢先生,你这副拈酸吃醋的表情会让我很误会的。” 被她敷衍的笑刺到。 谢之屿转开脸:“想得真多。” 到底想没想多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温凝说:“那你老是管着我做什么?” “随口一问。”他道,“你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听见。” “可是我已经听见了。”温凝抓着不放,“你自己消失可以一声不吭,我就在澳岛见见朋友还得告诉你行程?谢之屿,你这人好没意思。” 好没意思的人停下去拉车门的手。 “我没意思?” “不然?” “你的清柏哥就这么有意思,是吗?”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在说你。”温凝抿了下唇,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你就不能就事论事?扯旁人做什么?” 如果不是来了脾气,温凝一定会发现,她的脱口而出里,将宋清柏划作了旁人。 眼下,她只记得得不到消息的那四个白天,三个夜晚,她问了无数遍阿忠。 “阿忠,你老板到底去哪了?” 阿忠说不出所以然。 她又问小钟。 小钟的回答反反复复也是一句:“唔好意思啊温小姐。屿哥出去做什么,几时回,我们都不知情。” 好一个不知情。 活该她白白担心,活该每天一次糖水铺,去到老板都揶揄她:“哇,大明星。我家糖水这么好吃,天天看你来,想来是我要发达了哦!” 是啊是啊,都是她活该。 第71章 婚约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拌了嘴不欢而散。 两人同一个目的地,却坐了两辆不同的车。阿忠缓缓开车跟在那辆迈巴赫后面:“温小姐,你明明也是要去赌场,为什么不和屿哥坐同一辆车。” “说错了。”温凝义正言辞,“我不去赌场,我是去楼上咖啡厅。” 可是车子还是往同一个方向,停同一片停车场。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忠说不出。 他挠挠头上那道疤,眼睛盯着前车尾的尾气管,试图从那辆车上看出答案。 前一辆车里。 小钟也莫名:“屿哥,温小姐和阿忠是不是和我们去一个地方?” 谢之屿态度冷淡:“同你有关?” 小钟脑瓜子比阿忠灵光许多,刚才那番对话虽然没听全,但大概能猜到一些。 他思索再三:“屿哥,有没有可能刚才温小姐是想关心你。” 车后静了一瞬。 谢之屿掀起始终闭着的眼皮:“有吗?” “当然有!”小钟觉得自己找到关口了,连忙说,“屿哥你一定是当局者迷,光被其他东西迷惑了!我听温小姐的意思,明明是在埋怨你前几天出去没跟她说,害她好担心。” 她担心? 谢之屿皱起眉。 “屿哥你不在的那几天温小姐特地打电话给我问了好多次。我说不知道你的行程,温小姐挂完电话下次还问。这不是关心是什么?总不是你欠她钱了吧?” 前面可以当人话听,后面纯属胡言乱语。 上车前的对话一句句从谢之屿脑海中滤过。好像是从提到宋清柏开始,他的理智有了偏离。 以至于完全错开最初的话题。 宋清柏…… 谢之屿深深吐息,烦躁地敲出烟。一支可怜的烟,在他指尖被揉皱,揉碎,最后一口没入,直接进了垃圾桶。 下车的时候,谢之屿特意缓下脚步。 一直落在他们后面的银灰色奔驰停驻数秒。阿忠小跑着下来开门。 后座那扇车门打开,先落地的是一双杏色浅口高跟鞋,平地而起的跟衬得那截小腿匀称又修长。起身的瞬间裙摆摇曳,垂顺地贴着腿滑了下来。 那双高跟鞋的主人目不斜视,像是没注意到停在半路的他,径直从身旁掠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谢之屿攥住她腕心。 她不说话,他就先放低身段:“还生气?” 温凝板着脸:“人来人往,谢先生这样拉拉扯扯不好看。” “我拉我女朋友,怎么不好看了?” 怔愣半晌,温凝才想起。 对,他们在外面是这层关系。 她快速环视一圈周围,压下声:“放手。” “刚才是我错了。”谢之屿不放,拇指停在她剧烈跳动的脉搏上,“我下次一定就事论事。” 手指不由地回缩,慢慢成拳。 脸上表情却未变,温凝仰着高傲的下巴:“就哪件?论哪件?” 旁边刚巧有人路过,朝他颔首叫一声“屿哥”。 他在这声“屿哥”声中妥协道:“你说哪件就哪件。” 一定是有外人在。 一定是有外人在。 一定是有外人在。 他说:“下次出去会跟你报备。” 温凝猛地缩回手。差一点,他就要探到她失律的心跳了。 她的右手扣住自己尚有他温度的左手手腕,面色镇定:“这还差不多。” “不气了?”他问。 “本来就没生气。” 总是这样,骄傲敏感,嘴巴硬,心肠软,大小姐心性。所有特征好像都与他相反…… 想到这,他唇边的笑不自觉变淡。 “还不上去吗?” “明明是你抓着我不放。”温凝说着迈步,“还有三分钟,我赴约从不迟到。” 走了几步她发觉没人跟上,于是停下,转身:“你不走?” 谢之屿指尖夹了根烟:“我走另一边。” 温凝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默了默,朝他道:“那我先走了?” 他抬手,夹着烟的两指微扬:“好。” 坐进咖啡厅,刚刚好一分不差。 温凝要了杯卡布奇诺。 对面的宋清柏一身白色西装,视线在她身上微停,一如既往庄重:“怎么心不在焉?” “没有啊。”温凝扬起唇,“清柏哥,你今天找我是?” “我在澳岛的事处理好了,这几天离开。”宋清柏同她道,“之前你说的那件事,我已经同家里提过。想着离开前要当面告诉你一声。” 之前的……那件事? 温凝福至心灵:“我不用订婚了?” 她脸上的惊喜做不了假。 宋清柏怔神,手指默默攥紧咖啡杯:“如果你和宋子邺都没有这个意思,强凑到一起结局对谁都不好。我提过之后,我父亲不反对。不过我母亲——” 他中顿,“你能否告诉我其中真实原因。” 真实原因? 温凝不解。 “我对宋子邺没兴趣,他对我也没有。这还不算吗?” “我母亲非常担心我弟弟,这段时间我也做过一些调查。”宋清柏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是他的原因,我希望能给到你补偿。” 宋子邺人在夏威夷。 如果真要查,宋清柏绝对有这个本事。 一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另一边是少女时代就暗藏情愫的哥哥,温凝忽然觉得为难。 她的为难被宋清柏看在眼里。 宋清柏本意并不是叫她难做,于是出声:“不想说没关系。我只是想在这里得到一个定论。不过现在有没有这个结论于整件事来说区别不大了。” 这番话意图明确。 温凝不需要深入思考便知道,宋清柏手里已经有证据了。宋家不要脸一点,就会直接绑住她订婚,让明面上两家、尤其是宋家过得去。可是宋清柏坐在这跟她说这件事,就表明了他没有这个意思。 温凝问:“阿姨还在考虑,是吗?” 在得知弟弟在夏威夷的对象是同性之后,宋清柏有过震惊。他即刻打了一通电话到内地,两个多小时,他同父母一条一条罗列清楚当下的利弊。 他是长子,他的意见举足轻重。 他说取消婚约,父亲赞同,母亲却想着既然两边都不在意,不如做一桩假的婚姻好掩盖过去。 宋清柏从未听过这么荒谬的提议。 他放下君子之态,几乎冷声:“您的意思是为了遮掩就要害人家女孩一辈子?” “你说温凝知道这件事。她既然没提,那——” “我劝您不要这么想。”宋清柏打断,“家族的责任我能够承担,其他的您就不要说了。” “好。”母亲问,“那你身为长子。你的事什么时候定?” 宋清柏突然哑声:“我……” 宋子邺已经足够荒唐了,眼下他实在无法把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无法说出在澳岛的这几天,他曾有一瞬想过,如果宋子邺不行,若是婚约对象换作是他。 可以吗? 第72章 家里管得严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无数荒唐的念头在宋清柏脑中闪过。 可他是端重自持的长子,他说不出口。 他可以同任何一家门当户对的小姐结成连理,但那个人不会是弟弟曾经的未婚妻。无论她和宋子邺之间是多么纯粹的友谊,都不可以。 流言让人抽筋剥皮。 它很狡猾,它不管事实,也没有逻辑。它只知道众口铄金,最后落定在故事里的都会是兄弟反目,弟媳变长嫂。 不用深想,宋清柏就能想到世人怎么去评判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在这种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里。 美丽是原罪。 性别也是。 更何况温凝占了两条。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卡在了这个地方,母亲让他摆出态度。他却觉得自己的心思恬不知耻,难以宣之于口。 后面该如何去办?两家的事情怎样才能完美落下帷幕?宋清柏心里尚无定论。 对着温凝,他只能如实相告其中一部分:“总之你不用担心。无论宋子邺还是谁,我们宋家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情。等到尘埃落定,我父亲会亲自上门。” “宋子邺他……” 温凝还想说点什么,但一想到这是人家家事,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谢谢你,清柏哥。”她笑了下,眼睛里只剩纯粹。 她是真的感激宋清柏。 他这人一向如此,面面俱到,大公无私。 无愧于她偷偷喜欢这么久。 可奇怪的是,这次面对面坐在一起喝咖啡,放在原来的她身上该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今天这杯卡布奇诺咽下去,她居然觉得平平无奇。如同任何一个约上几个普通朋友的闲暇午后,并无特别。 她悄悄将掌根压向心口。 心跳得很正常,少女时的悸动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湮没了。 咖啡喝完,该谈的事情也谈完。 两人相顾无言。 温凝甚至有了坐立不安的趋势,仿佛此刻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可是细细地想,今天日程一片空白。 她不该这么心急离开。 放下杯子,温凝还是开口:“清柏哥,既然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似是诧异她这么快要走。 宋清柏动作微顿:“我原本点了一份伯爵千层。” 上次在这间咖啡厅,他看到过她桌上有,便自作聪明点了一份。没想到这句之后,温凝更坐立不安。 伯爵千层。 温凝一下想到了那天同样在这间咖啡厅,有人用混不吝的声音说“在我的地方,请温小姐吃块蛋糕还是可以的”。 于是侍应生端来餐厅的招牌千层。 “谢谢你清柏哥,但我今天早上吃得很饱。”她顿了下,“或者,我可以打包带走吗?” 她拎着那份伯爵千层走出咖啡厅。 长长的回廊上人影流动。 温凝下意识望向拐角、上次被谢之屿拦住的地方。明明要去坐电梯的,她管不住自己的腿往那绕路一周。 绕过罗马柱,走近拐角。 角落空无一人。 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因此她不知道为什么去摁电梯时金属墙会倒映出自己不开心的脸。 左思右想反正无事,她问阿忠:“谢之屿呢?” 阿忠接到她,如实回答:“屿哥还在楼上。” 温凝拎起手里的蛋糕盒朝他示意:“多了一份蛋糕,我能上去找他吗?” 好像从没说过温小姐不能去行政层。 今天也没听说有什么重要的客人。 阿忠想了想,点头:“温小姐,那我带你上去吧。” 有一部专用电梯直通行政层。 阿忠带着她从小门进去,一路上行。 路上遇到几张陌生面孔,一边对着她颔首,一边扬手朝阿忠:“忠哥,吃了没?” “没。” “有空一起去那家豉油鸡啊!” “那家好贵。” “哇,忠哥你不是吧?” 这种稀疏平常的画面让温凝在某一瞬产生了这不是在赌场,而是一个很普通工作场所的错觉。这些人同外面的人没什么区别,拿一份薪资,做份内之事。 余光瞥向阿忠,他额头那道狠厉的疤又把她的错觉打破。 到底与普通人还是有差异的。 温凝忽然醒神。 “阿忠,要不我还是不去了。” “温小姐,前面就到。是……”他挠挠头,不解地问,“是我走太快了吗?还是突然有别的事?要不要跟屿哥说一声再——” 话未说完,前面房间突然传出一声娇喝:“你先出去!” 没几秒,虚掩的房门打开。 五大三粗的保镖苦着一张脸从里面出来,一抬头,看到阿忠宛如获救:“忠哥!” “什么事?”阿忠问。 保镖朝那扇门努努嘴,声音压得很低:“是何小姐。 这些跟在谢之屿身边的人,阿忠最一根筋。他不怕得罪何家,因此只有他才能制得住何小姐。 只要没经谢之屿的允许,他断不会放何小姐近身一步。吃过几次冷脸,何小姐骂他是最不怜香惜玉,也是最不解风情的一个。 听到何小姐的名字,阿忠第一反应是去看温凝。 可他又是个笨拙的人,不懂温小姐这副云淡风轻的情绪下到底藏没藏其他。他只好静立原地等她指示。 谁想片刻后温小姐只是道:“我们走吧。” 就……这么走了? 阿忠以为她没听清:“里面是何小姐。” 是。 温凝听到了。 她那么好的记忆力顺道让她想起了早上出门前谢之屿穿着那身昂贵的衬衣,说“今天要见的人重要”。 这不就重要上了吗? 她转身提步,小羊皮鞋底刚刚没入长绒地毯。 “孤男寡女,我家里那位管很严,何小姐还是别害我回去挨一顿骂了。”懒散的语调微停,似乎是察觉到走廊上的场景,谢之屿注意力被那道纤细的背影吸引。他话锋一转:“你怎么来了?” 上一句还漫不经心,下一句即刻郑重起来。 笨拙如阿忠,都听出了里边的区别。 他快步挡住温小姐的路,无比大声:“屿哥,温小姐说给你送中午茶。” “……” 温凝抿了抿唇,不得不提气转身。 包金边的雕花门边,谢之屿单手抄兜靠在那,而那位被他赶出来的何小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色不佳。 温凝视线在她身上一停,即刻转开。 这是她第一次同何小姐打正式照面。 果然是受家族宠爱的大小姐,一身高定,妆容精致,看向她的目光带着连藏都不藏的锐气。 敌不动我不动。 温凝去看谢之屿,谢之屿也接到她的目光径直过来:“东西没送到,人怎么要走?” “不知道你正在忙。”温凝阴阳怪气。 她的表情和语气无可挑剔。 换谁来,都会觉得这是正经女朋友来探望男友,碰见对方办公室有其他女人的态度。 谢之屿扬了下唇:“已经忙完了。”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压,拇指缱绻地蹭过掌心纹路。 或许是默契,也或许是其他。 温凝鼓着腮张口就来:“谢之屿,你知道我这人脾气很大。要是不给我好好解释,晚上就别想进门了!” 第73章 重要的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一两分钟前。 刚进谢之屿的办公室,何溪就被男人无情往外请。他双腿往桌上一架,下巴朝向门外: “何小姐,自重。” 何溪不爽地回敬:“这是我何家的地盘。我想进便进,与自不自重有什么关系?” “这是办公室。如果有正事要谈,我自然不会赶人。”谢之屿漫不经心地说,“可是何小姐有吗?” “我听说你跟我哥出去受伤了。” “你哥伤得比我还重,这个时候你应该先去关心你兄长。”谢之屿朝身侧保镖打了个响指,“阿浩,送客。” 阿浩刚要上前,就被何小姐喝住:“你敢动我?” “何小姐,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底下人。” “你先出去!”何溪不耐烦道。 阿浩看一眼谢之屿,表情无辜。 谢之屿慢慢收起腿,朝他扬了下两指:“算了,我自己来。” 他这会儿心情很一般。 坐在办公室十五分钟看了四次表,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期间阿浩问他是否有别的安排。 他唇线抿得平直,脸色沉沉:“去,买杯咖啡。” 可他平时是中式胃,喝咖啡的次数少之又少。底下人一听必然觉得奇怪。 阿浩就是如此。 他试探着问:“是要买哪一种?加不加糖?冰还是热?” 换作平时也就顺嘴说了,可这会儿有人气不顺,脑子里只想又苦又涩的洋人玩意儿有什么必要搞这么复杂。 什么酸中回甘,细腻醇厚。 什么果香花香莓果酸味。 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 他忽然意兴阑珊:“不用买了。” 双腿压在桌上深深叹息,那张老板椅被他压得向后斜仰。 何溪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恰恰撞在他最懒得应付人的时候。当然,如果是平时心情好,他也就是多应付一两句,称谓上客气地再加两次“何小姐”。 对何家,他怎么也算得上仁至义尽。 可惜何小姐仿佛受过资深挫折教育,这么几次下来仍然越挫越勇。 亲自将人请出门,也多亏了他亲自送人。不然回去真说不清了。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谢之屿有一瞬怔愣。 为什么会说不清? 假戏做不得真,换句话说,就算他不解释也不会有人追着问。 会有人问吗? 谢之屿拧眉望过去,语气里有了自己也不曾发现的郑重。脚下明明稳健,内里却远不如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 谢之屿握住她的手,轻按掌心。 在听到那句“给我好好解释”时,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在这一瞬安定下来。 假便假吧。 没什么所谓。 太郑重,太认真才会一败涂地。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五指穿插进指缝:“来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晚上回不去家门,你让我住哪儿?” 温凝被他握得掌心汗湿:“住……” “也不是不能露宿街头。”他垂着眼,用认真的语气,“就是哪天等你脾气消了,我还得再解释不住家的这几晚去了哪里,没完没了了。” 演员与观众打破了第四道墙。 一时间谁也分不清戏的界限在哪。 温凝张了张嘴,没接住。 手心涔涔出着汗,心跳愈演愈烈,她努力放平声音:“总之我在生气。” “阿浩,你去调监控。”谢之屿转头,上一秒是吩咐的语气,下一秒又恢复哄人的姿态,“前后最多两分钟。两分钟能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么?” 话被他说得如此模棱两可,走廊里但凡长耳朵的都明了。 温凝没好意思去看何小姐的脸色。 严格来说,她没好意思看任何人。 耳朵好像红了。 她只觉得他挨着她说话的地方正在发烫。 以她作为女人的直觉,今天这出戏落幕,何小姐大概会神伤许久。她虽然没有济世之心,也不免觉得对方可怜。 可是错误的东西就该扼杀在摇篮。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不明白何小姐这样世家长大的大小姐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飞蛾扑火。 “谢之屿,你真要这么对我?”何小姐红着眼睛问。 “早说了我不是什么绅士。”谢之屿一副没良心的样子,“我是替你们何家做事,但不卖身。何小姐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本人心有所属,至死不渝,唔好意思啊。” 说着他握着温凝的手举起,特地在她眼前晃了晃。 温凝只好顺势挽住他胳膊,恶女一般:“阿浩调了监控来我才能原谅你。但是你早上吃很少,原谅你之前可以允许你先吃一份小蛋糕。伯爵千层,要不要?” 她的姿态始终高调。 在关上办公室的门、只剩两人的瞬间,脸又垮了下来。 一开口,便是老阴阳人。 “残了一只手还要穿这么费劲的衣服,原来真是有重要的人。善意提醒啊。”温凝摆起谱,“你这种欲拒还迎的手段多几次就不管用了,多少给人家留点面子。” 看她抽了纸巾擦两人交握过的地方,谢之屿眯起眼:“我要是欲拒还迎找你帮忙岂不是多此一举?” 谁都知道是这个道理。 但温凝还是挑蛮不讲理的地方说:“那我哪知道你?” 静悄悄的会议室,谢之屿眉心轻跳。 他不知道他这样随性散漫的人也有无声叹气的时刻。他把沙发上的凌乱收走,给她腾出地方。自己则两腿一搭闲散地坐在扶手边:“重要的客人已经见过了。” “这么快?”温凝狐疑。 她手里的蛋糕盒放下,谢之屿看一眼包装lOgO,冷不丁道:“你和你的清柏哥聊得也挺快。” “……” 他又问:“他找你聊什么?” 温凝不甘示弱:“何小姐找你又是做什么?” 针锋相对的对峙中,有人轻笑出声。 谢之屿向前压低上半身,一边拆蛋糕包装,一边琢磨用词:“我们现在算是……互相挖对方的底?” “不,是我吃不了亏。”温凝义正言辞,“一个问题换另一个,这样才公平。”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公平,不过既然你想知道。”谢之屿笑,“她听说我受伤,跑来关心,就这么简单。” 说完他眉梢微挑,拆包装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她公平交易。 温凝想了两秒,开口:“他说跟家里谈过了,可以帮我取消婚约。” 两人互相交底,又同时望向对方。 视线无形触碰,两秒后异口同声。 谢之屿:“他对你倒是真心。” 温凝:“你倒是齐人之福。” 第74章 窗户纸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笑的。 原本就不是多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旦有人破功,自然是全面崩塌。 温凝懒得再理他。 把他不灵活的左手打到一边,自己接过包装盒一层层向里拆。 男人似乎不满自己被嫌弃,动作微顿,又覆了上来。 他五指修长,掌心覆在她手背上的瞬间,明显察觉到自己包裹下的纤纤素手顿了一下。 她没挣扎,只是扯松了蝴蝶结。 一个简单的包装盒,哪里用得着两双手。 可就是这样,从外到里。 他的手包着她的,她再去折腾那个可怜的盒子。 最后盒子拆完,男人顺其自然握住她的手,五指强硬地挤进她指缝,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她小巧的关节。 “宋清柏买的?” 温凝垂着眼睛:“怎么不能是我?” 他的手很热,烫得她骨头都要酥了。 他还要低头,用那样招人的姿态将下巴搁在她肩窝上,貌似委屈:“上一句是猜测,听你这么回答,那我确定自己猜对了。” 温凝将脊背挺得僵直:“他买的你就不吃?好有骨气。” 男人轻轻吁了一声:“不是给我的,我怕吃了不消化。” “那太好了。”她一本正经地说,“本来也不太舍得给你。” “再说一遍?” 落在耳根的气息骤冷。 温凝像感知不到似的,故意偏过一点脸,他鼻尖几乎擦着她脸颊而过。 她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就贴着自己,却仍字字重音:“不舍得。再说两遍三遍都行。不——舍——” 手被重重握了一下。 谢之屿直起身,大爷似的靠回沙发背,手依然不松:“给我的东西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一直压在她身上的威势弱化不少。 “那么松手。”温凝很微弱地挣了一下,“这里没人看你演戏。” “你怎么知道就没人?”他反问。 这句话惹得她环视一圈。 环视完,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多余。 谢之屿这样的人,应该是不允许自己的私人环境被监视的。何况如果真有人在观察他们,一进房间说的那些话就已经暴露了。 他这句反问毫无道理。 可这句话又是林中薄雾,月下轻纱。它是揭开心照不宣最后一层随时可破的,纸糊的窗。 …… 从谢之屿那里出来是半个小时后。 阿忠早就给她留言,说在车里等她。 温凝回一句“好,这就下来”从来时的路原路返回。 气温日日转暖,比起京城,这里的春日潮气甚重。从窗户口吹来的风仿佛夹着雾和雨,总是干爽不了。她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天气,如同不习惯牵手时呼之欲出的心跳,和总是潮热的掌心。 指节被他一根根玩过,好似对待价值连城的珠玉。 所以那份小小的千层切片吃了很久。 两个人,四只手,最后勉强只凑出一只能用的。 他吃了一口非说太甜,问是不是宋清柏下了毒。 温凝狐疑着尝一口,骂他胡说。 于是就这么不经意,两人共用起一把勺。 等反应过来时,他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的唇。 长绒地毯淹没了温凝匆匆忙忙骤停的脚步声。她双手撑在窗前用力吸气。 风从海湾徐徐吹拂到脸上,带着潮与热。开始发烫的皮肤并没有因此好受,她继续闭上眼,可是闭眼的瞬间又会错误地把吹拂在脸上的微风当做同样湿热的,抵着她脸颊的气息。 最后还是有人经过,问一句:“温小姐,你怎么了?” 温凝倏然睁眼,看到调完监控回来的阿浩。 “没事。”她说完,此地无银三百两指指谢之屿的办公室大门,“里边太热了,我待不住,先走。” 阿浩一头雾水。 明明今天早上屿哥嫌室内热得烦躁,叫他把行政层的中央空调都改了冷风。 天气虽然是在回暖,但架不住接连几场春雨落得人骨头发凉。 一个两个的,都有这么热吗? “那监控——”他又问。 “不看不看。”温凝欲盖弥彰,“我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说完,她加快脚步快速离开。 直到一阵风似的跑进电梯。 电梯下到一楼,从里边出来,温凝调整好了心情。她轻快地穿过走廊,快走到底时忽然被一双手拉住。那双手死死拽着她,力气大到嵌进了皮肤。 温凝转头,看到一身高定。 “何小姐?”她皱起眉。 何溪居然没走,看起来是在等她。 这位大小姐半小时前甩了脸色走人,这会儿又像是调整好了,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气势不减。 尤其是面对情敌。 “我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何溪问。 温凝发挥自己匮乏的想象力:“该不会是要给我一笔钱,让我离开谢之屿吧?” 显然没料到温凝是这种性格,何溪脸色微变:“这种招数对你有用?” “当然了。”温凝说,“谁不爱钱啊?” 打好的一肚子腹稿全部作废。 像是怕她反悔,何溪快速道:“你要多少?” “嗯……”温凝考虑一番如实相告,“还没想好。” 何溪松了手,双手环胸冷冷地说:“他居然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她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 温凝坦然接受,并且认真点着头:“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谁都会喜欢的。” 何溪皱眉:“你和谢之屿一样,没有一句正经话。” 对情敌该是什么态度? 温凝此刻无师自通。她甜甜笑了下:“何小姐这么说我会觉得你在夸我们天生一对,锁死。” 他们锁没锁不知道,何溪一对秀丽的眉毛倒是锁死在一起了。 她默了片刻突然改换话题:“算了,之前李铎的事我先同你道歉。我承认我的确不喜欢你,但还没有到要背地里找人弄你的地步。” 这倒真是让温凝诧异。 有些事不适合放上台面说,她不知道何溪是为了让这场谈话显得真诚而特地提起,还是因为别的其他。 “何小姐今天拦我在这里,只是想道歉?” “不,我还想说别的。” “三分钟,够说完吗?”温凝善意提醒,“说得太慢我怕阿忠过来看到你堵我,又要发挥助人为乐的精神。” 何溪压下不耐,直截了当问:“你以后会留在澳岛吗?” 这算什么问题? 温凝摇头:“当然不会。” “那你和他呢?”何溪又说,“等你离开澳岛,这段关系就会结束吗?” 结束? 这个必然会到来的结局让温凝从虚幻的梦里突然醒神。 虽然何溪说的未来不曾到来;虽然如她所说一旦离开澳岛,也或许等不到离开这段关系就会宣告结束;虽然所有一切正在朝既定轨迹飞速向前不曾脱离。但莫名的,温凝开始排斥。 她不是有强烈占有欲的人。 却还是会因为联想到将来某天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发生——她在两千多公里外,听说澳岛有一位谢先生同何家小姐喜结连理。他们的照片登报,婚礼盛大而浪漫,每个人都说新郎新娘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看一眼报。 不,她绝对不会想看的。 察觉到自己不对劲,温凝缓缓蹲下身。 她的游刃有余在还未来得及发生的假定中——仅仅是假定——就失效了。 第75章 他只是谢之屿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发觉她异常,何小姐停下满篇“你离开后我会给你想要的数目,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澳岛”,“我不介意他跟谁谈恋爱,只要最后结婚对象是我”,“我们都是大家族出来的,我想温小姐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婚姻自己做不了主,我只是在替自己找一个对我来说更稳妥的人生选项”诸如此类的劝说。 何溪俯身:“你怎么了?” 无法贴切形容这种感觉,就像被重物拖拽着一点点一点点沉入大海。每个毛孔都变成了吸满水的海绵。 身体很重,情绪也很重。 温凝察觉到,她在何小姐说的每个事实里不断下沉。 “喂,你到底怎么了?”何溪紧张地看一眼周围,“你,你别碰瓷啊!” 花了一些时间,温凝才将自己整理妥帖。 她慢慢仰起脸,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你到底要做什么?”何溪一脸防备。 数秒后,她看到温凝朝她伸手。 于是惊慌失措:“做乜?!” “拉一下。”温凝用无辜的语气,“腿麻了。” “……”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小姐到底在想什么。前几分钟表情还悲伤得要死,这会儿已经没事人似的朝她撒娇了。 她们可是情敌! 能不能尊重一下彼此的身份啊! 何溪麻木地伸出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和你说的话?” “听了。” 温凝借她力气起身,抚平裙摆上的细褶,朝她很淡地笑了下:“更稳妥的人生选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私事,本可以不用全盘托出。但何溪在对方寡淡的笑意中没看出敌意。 她开口:“在澳岛,我有很多可以联姻的潜在对象。如果你听过我大姐的故事,你应该会明白我想说什么。” 大约是温凝脸上闪过迷茫,何溪耐着性子解释起来。 她在家中是幺女,也是唯一没出嫁的一个。最上面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姐,大姐与她二十七岁年龄差,这辈子总共嫁过三次人,每一次都出于利益交换。 二十多岁第一次出嫁,丈夫与她相敬如宾,是豪门联姻的典范。 可是不到六年夫家没落,爸爸逼迫大姐离婚。大姐百般恳求无果,最终是姐夫含泪签了协议。 第二段婚姻与东南亚船王。 她二婚,他续弦。 婚后每次见大姐,她都长衫长袖。无意间的一次,何溪发现大姐身上满是被虐打的伤痕。她替大姐告到爸爸那去,爸爸说一句“知道了”,可知道之后什么都没发生。 大姐日渐一日憔悴。 直到后来与船王生意断了,大姐才从地狱爬了回来。 本以为将近四十,人生过半,接下来不必再像物件似的被人送来送去。 没曾想不到半年,爸爸又做主,将大姐嫁作了政要夫人。政商联姻,互相看中的不是人,而是对方的背景。 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持续到现在。 大姐婚后一直独居在山上某栋空房子里,日日见的人不过两三个。 前段时间得知大姐近况,她的心理医生说,她又自杀了。 佣人发现得还算及时,命在,但脑子缺氧预后一般,四十多岁人已然呆滞。至此以后的人生都要在疗养院度日。 “我不想和大姐一样。”何溪说这些时语气极为坚定,“我要替自己选一个最稳妥的选项。” 温凝听懂了她的意思:“谢之屿是你的最佳人选。” “对,他替我们何家做许多事,我们本来就绑在一块了。只要他不倒台,我就不会同大姐那样嫁两次嫁三次,次次做不得自己的主。” “所以你之前缠着他都是因为这些?” “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软的硬的低声下气的死缠烂打的高冷的,可他什么都不喜欢。”何溪说着愤懑道,“所以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 这,不好说。 可能因为是假的。 温凝猜,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很复杂。她一边还没彻底从假想中抽身,一边又无缝感同身受上了何溪。 像一个被丢满了各种情绪的玻璃瓶,鼓鼓囊囊,太满太乱太爆炸,以至于她只能把自己抽出来,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替谢之屿问一问: “那你真的喜欢他吗?” “当然。”何溪坚定道。 “如果他不是谢之屿,你也会喜欢?” “什么意思?”何溪不明白,“他就是他,他就是谢之屿啊!” 温凝替她慢慢捋顺:“不,你听我说。假设他不曾替你们何家做事,他也没有如今足够让你稳妥渡日的地位。他是一个普通人,赚一份普通的工资,或许会在回家后跟你说今天市场上菜都涨了价,开玩笑说公主想吃的鱼改天再买。也或许会躺在床上时抱怨水费电费又涨,这个月工资扣了全勤,他拥有谢之屿的脸和谢之屿的性格,可他没有如今谢之屿的地位,你还喜欢吗?” 何溪有一瞬犹疑。 温凝又说:“或者换一种说法,现在能给你庇护的是阿忠,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也是阿忠。至于谢之屿,一个普通的叠码仔而已。你选谁?你会喜欢谁?” “我……”何溪微顿,忽得话锋一转,“我凭什么回答你?!况且你说的这些假设又不存在。” 对啊,不存在。 他已经成了谢之屿。 注定留在澳岛的谢之屿,和注定要回京城的她。 温凝摇摇头,道一句算了。 她绕开何溪提步要走。 何溪侧身喊住:“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只是谢之屿,你会喜欢吗?” 温凝没想过问题被抛回来。 这个问题在她身上比何溪要更复杂。除了那些假设,还要多加一个条件。 ——假定他们此刻正在相爱。 爱他的身份,地位,还是爱他的灵魂。 谁知道呢? 温凝想,她不会回答这么傻的问题。 第76章 你躲我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看到谢之屿去而复返,阿浩摸不着头脑。 “屿哥,你不是说你走了吗?” 谢之屿把玩着手里一枚珍珠耳坠坐回沙发,懒懒掀一下眼皮:“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多管闲事。” 珍珠在灯光下泛出润泽的光。 看得出品相极佳。 他拇指覆在圆润的弧度上有一下没一下摩挲,耳边响起刚刚在楼下不小心听到的对话。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只是谢之屿,你喜欢吗?” 何溪还真是反问了个好问题。 如果他只是谢之屿…… 谢之屿仰倒,手背搭在眼皮上轻哂。没钱没势没地位,她那样的公主会喜欢才怪。 公主会因为新奇对阴沟里的老鼠产生兴趣,却不会爱。不回答就是给他最好的答案。 很浅显的道理,何必庸人自扰。 现在他只需等。 等新鲜感过去,一切才会回归正轨。 …… 回到家,温凝才发现自己的耳坠少了一枚。 这是拍卖会上难得喜欢的孤品。 她顺着原路回去找,从楼道一直找到巷口。这里人流量大,构成又复杂,她没抱太大的希望。 折返再折返,回到三楼,她又发消息给阿忠。 温凝:阿忠,车里有我的耳坠吗? 阿忠应该是仔细找了一圈,约莫十几分钟后才回。 阿忠:温小姐,没找到。 温凝:没关系,可能是掉在别的地方了。 今天从咖啡厅出来时左右两支耳坠还是全的,她在电梯倒影里打量过自己。至于这中间,她只去过一趟谢之屿那里。 会是那时候掉的吗? 她想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幕,是他们共用一把勺,回过神来发觉他正盯着她的嘴唇,如伺机出动的野兽,他的眼里有浓重晦色,锋锐,又充满攻击性。 完好无损的那条左臂撑在她身侧,沙发因他的重量而下陷。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他们此刻离得太近。 同先前每一次逢场作戏不同。 没有旁观者,以至于不需要分神去思考如何应对,身体的每个动作都是无意识的,最本真的。 她为什么没有回答何小姐的问题。 因为在谢之屿靠近的那一刻,身体已经替她作了答。 脑子里想的那些应该、不应该全被抛到九霄云外,留下的是毫无抗拒的本真。长睫缓慢覆下,手倒撑在身后死死嵌入沙发。如果这时候有其他人在,一定会发觉沙发黑色的皮面上多了两个潮湿的手掌印。 不知道是谁先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一不小心撞在走廊立柱上发出巨大一声“咚”。 她慌不择路。 耳坠或许是那个时候丢的也未可知。 可是刚才分开有多仓促,现在她就有多尴尬。以至于一想到要找谢之屿问有没有看到她的耳坠,在她心里就等同于蓄意勾引:要不要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事情? 温凝懊恼地呜咽一声,将自己滚进沙发。 算了,一个耳坠而已。 独自纠结的这个午后过去,温凝在洗完澡出来路过洗手镜时忽然看到了她一直在找的那枚耳坠。珠色圆润,筒灯直射下它的光泽依然柔和。此刻它就静静躺在那,仿佛是被谁珍重地放了上去。 她下意识去看卧室房门。 门紧闭。 再看家里大门,玄关处多了一双男士皮鞋。 谢之屿回来了? 耳坠是他找到的?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拾起耳坠在右耳比了比,是她那枚无疑。所以,真是掉在办公室了? 明明答案那么明显,她还是把东西握在手心,往房门的方向走了几步。 手抬起,是要敲门的姿势。 隔着薄薄一片门板,里面忽然传来急促水声。 她准备敲门的手微微一顿,又垂了下去。 其实真敲开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问“是你找到的吗”多此一举,问“在哪找到的”又徒生尴尬。至于要不要说一句感谢的话,又不急于这一时。 温凝静思半刻,到底还是没敲。 这一晚没见上面,第二天起来,他又早早不见了。 连续两三天剧情重复,温凝忽然意识到,他是在避嫌。照理说要避嫌的一方也该是她才对。 于是明确告知阿忠自己晚上有饭局,且的的确确由阿忠送着出了门之后。她又从饭店后门出来,打一辆的士,在夜里九点多正灯红酒绿的时候突袭回家。 长长的巷口足够看到里面挂着孤灯的门洞。 她仰起脸,如愿看到三楼亮起的灯光。 谢之屿在家。 三两步迈上台阶,为了不发出声音,温凝索性踹了高跟鞋勾在指尖,轻盈又无声地溜上三楼。 咔哒一声门锁打开。 她与停滞在客厅的身影,以及一双略显惊愕的眼对了个正着。 “谢之屿,你躲我。”温凝挺直身板审判道。 那双眼里的错愕很快平和下来,再望过来时换上了无奈,妥协和投降。 “真躲你我就不会在澳岛了。”他弯腰将手里刚拎起的那瓶啤酒放在矮几上,“总是骗阿忠,阿忠知道了会伤心的。” 明明是来审判他。 这句话之后,温凝却觉得做了坏事的人变成了她。 她带上门,脚下不动,就站在门边看他。 听不到她的动静,谢之屿瞥过来一眼。这一眼,瞥到了她自然垂落的手里拎着的高跟鞋,也瞥见了她沾了灰尘、又被小石头勾破的丝袜。 他抿唇,随后走近。 “光脚上来的?” 温凝下意识吞咽:“怕你听见脚步声。” 丝袜划破一条缝,从脚底到小腿绷开一指宽的距离。她的鱼尾裙恰恰到裂缝收拢的位置,仿佛没入裙底的高开叉,引得人不由地看一眼,再看一眼。 谢之屿视线在那落定。 他蹲下,握着她脚踝给她套上拖鞋。末了又把她手里还拎着的高跟鞋卸下来,放到一边。 整个过程温凝就这么放松上半身靠在门框上任他作为,冷不丁问上一句:“躲我做什么?” 他拍拍手上的灰抬眼,沉静的眸光隐入额发。 下一瞬,他忽得欺身而上,那条完好的手臂托着她的臀将她困在门板之间。鱼尾裙在极致的压迫下堆向腿根。可怜的丝袜已经一裂到底,肉感呼之欲出。 啪嗒啪嗒两声,是刚穿上的拖鞋落地的声音。 谢之屿抵住她,喉结动了动。 “我以为你懂。”他说。 第77章 意乱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怎么可能不懂? 温凝低垂着眸去找他的眼睛。她从来没哪一刻觉得谢之屿的情绪如此容易辨析。 眼底满满当当,浩如烟海的都叫做欲望。 如同箍在她身后的手,越收越紧,几乎将她的骨头折断。 被触碰过的所有地方都像过了电流,轻微发麻。她塌腰迎合,表情却纯然:“另一只手也好了?” “关心我?”谢之屿的嗓音不似往日云淡风轻。 温凝放慢语速,很轻地说:“是怕你不行。” 两人鼻尖相抵,几乎就要吻到一起。 但他在即将触碰的前一秒故意向后,温沉沉地问:“哪方面不行?” 她故意:“不知道。” 谢之屿危险地眯起眼,滚烫的身体与她严丝缝合。 身前是他,身后是冰凉的金属门。 温凝无处可躲。 她偏开脸:“你别蹭我,痒。” 腰肢被掐得更紧,他抬眼:“所以那天白天也是怕痒?” 温凝知道他在讲哪天,呼吸一吸一顿。 “……那里不好。”她艰难地说。 “怎么不好?” “全是眼睛。” 有人轻笑一声,而后说:“不是在有眼睛的地方才跟我演么?” 眼神在这句话下微颤,她的语气轻得让人发紧。 “谁说这里没有?” 是,这里有。 天上的月看得见,楼宇上闪烁的灯看得见,撞在玻璃上的飞蛾看得见,空气里的尘埃它们都看得见。 那么多眼睛盯着,没理由不好好出演。 他凶狠地抵上去,为了天地明月,不为自己。 …… 唇只短暂贴了一秒。 温凝倏然睁眼。 她眼里尚有氤氲水汽,嘴唇上也残留着柔软冰凉的触感,抬眼看他时我见犹怜。而眼前的男人却已经冷静下来。他的手仍托着她的身体,滚烫热度不曾散去,但眼睛里残存的欲望正在一点点流失。 黑沉的眼底此刻布满了清明。 原来意乱情迷的只有自己。 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攥紧,每一次呼吸都有酸痛从嗓子眼涌入鼻腔,她即将管不住自己下塌的嘴角。 忽然,楼道传来奇怪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谢之屿略显沙哑的嗓音钻入耳膜。 “有人。”他说。 不知为什么,温凝在这句话之后好受许多。 不算安慰人的话,却让她觉得自己有了台阶可下,不至于那么难堪。 她尽量不去理会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贴着冰凉铁门的脊背在刚才沁出了汗。 她问:“有人不正常吗?” 脚步声渐近,谢之屿的拇指抵在她唇上,阻止了她进一步开口的机会。 他用极低的声音:“阿忠还在饭店?” 温凝点点头。 “我这里不是百分百安全。一会无论我说什么,照做。”他深看她一眼,“听懂点头。” 她不喜欢这样被迫听命,却还是在他不容置喙的眼神下第二次点头。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禁锢她的力量消失,谢之屿松手将她放下。身体一分开,属于春夜的温凉一下挤进温凝空洞的胸腔。 她回头,看到谢之屿再次朝房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温凝知道这是叫她进去的意思。 于是用口型:你呢? 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目光郑重看她一步步往房间里去。 外面起码有三个人的脚步声,与常人落脚的声音不同,每一步都训练有素。 他们应该是在商量破门对策。 两重近一些,另一重稍远。 谢之屿听了一会儿,扯过鞋柜挡在门后,又拆了晾衣杆的钢管抵住柜心。他动作熟稔,仿佛早就做过无数次,这么一套流程下来外面的人居然没发觉动静。 几秒后,锁眼发出细细碎碎的触碰声。 有人在试图破锁。 他翻身跃过沙发,以极快的速度打开外卫淋浴头,锁门。又飞快进入房间。 房间门被关上的同时,破锁的细碎响动被砰砰砰连续撞门的动静代替。 温凝紧张地望过来:“是谁?” “结的仇太多,不清楚。” 他大步走到窗口,探头往下观察了几秒。 温凝下意识跟紧他的脚步:“我们躲吗?” 这间主卧她进来时就已经打量过了,四四方方一张床,剩下一扇通往内卫的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的房间简单得像是临时拼凑,除非有暗室,不然压根没有可躲的地方。 说话间,谢之屿已经将窗户敞直。 温凝这才注意到他家和这栋居民楼其他楼层格格不入的地方了。他没有装防盗窗,因此将窗户推到极致,就足够一个成年人随意进出。 她张了张嘴,不可置信:“不会是从这里出去吧?” 谢之屿回头:“敢吗?” 他敢,她就敢。 虽然给自己如此鼓劲儿,温凝脑子里还是闪过不少社会新闻片段——三楼下去搞不好是会跳死人的。 撞门声愈发激烈,老旧的墙壁在撞击下簌簌颤抖。 温凝深吸一口气:“谢之屿,你能不能过点好日子!!!” 话毕,她已经一脚迈上窗台。 二楼的防盗窗给了她余裕的活动空间,但这是没跨上来之前她想的。真的站在窗台外,她的腿不受控制开始狂抖。 谢之屿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根麻绳。 一端套在她腰间,另一端则系在自己身上。 “别看地。”他扶住窗框,“踩实了再往下,不急。” 两栋居民楼之间逼仄得简直可以摸到对面墙壁。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下,每一道防盗栅栏都成了攀岩利器。加之腰间有绳子做保险,温凝下了两步后摸到关窍。 她停在二楼抬头:“你怎么不下?” “你先。” “他们进来没?” 房门在几秒前破开,三名壮汉听到浴室水声都以为人在外卫。这会儿正在破外卫的门。 门上半片马赛克玻璃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 谢之屿一边注意房门,一边安慰:“还没。” 这栋居民楼九几年便存在了,没人能保证脚下这些防盗窗的承重。他没法冒险,只能将自己当做安全桩,一头系住她,另一头牢牢定在窗框上。 扶在窗框上的五指用力得发白,他听到玻璃碎裂,外面有人骂了一声转头往主卧的方向来。 砰一下,是撞主卧门的声音。 这次温凝也听清了。 她满肚子“谢之屿你他妈骗子”,脚下不由加快步伐。 最后一层的高度,她索性闭上眼一跃而下。 嘭—— 落地的同时房门裂开缝隙。 “谢之屿,快!” 第78章 情不知所起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几乎是房门破开的瞬间,谢之屿才撑住窗框跳出。 黑色残影在窗口一闪而过。 三个闯门的人拔腿追到窗边,往下一探。几片碎瓦倏地朝他们脑门飞来,三人大骂一声矮倒。 “他妈的,人在楼下!” 谢之屿两个跃身便到一层:“没事?” 温凝还没从迅速分泌的肾上腺素刺激下缓和过来,兴奋又紧张地问:“砸中没?” 男人瞥一眼她看似纤弱的胳膊:“不去掷手榴弹真是可惜。” 那当然。 温凝道:“我小时候练过射箭!” 什么射箭不射箭的。 谢之屿拉住她的手:“先跑再说。” 楼道被急促的脚步声淹没,有睡得早的邻居开了门破口大骂:“香蕉你个苹果,咁夜啦仲唔瞓觉!” 壮汉用一口蹩脚的粤语:“老东西,我顶你个肺啊!” 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前面是长长看不到头的暗巷,头顶电线交错,身后脚步声紧追不舍。他们好像陌路狂徒,有今天无明日。 温凝被拉着横冲直撞闯进一条又一条长巷。 巷尾有车驶过,灯光在逼仄的巷子口一晃而过,她忽然发觉巷尾处的阴影是一辆重型机车。谢之屿长腿一迈跨坐而上,将唯一一个头盔扔给她。 她气喘吁吁抱住:“就一个?” “有就不错了。” 谢之屿空拧几下油门,回头:“好了没?” 脚步声已经越过拐弯,借着居民房昏暗的光,温凝看见三个比双开门还壮的大汉。跑在最前面的用手一指:“在那!” 她手忙脚乱扣紧,双手牢牢抱住他的腰。 “走!” 耳边风声愈演愈烈,长长的巷道被他们甩在身后。温凝听到巨大引擎声中耳膜一下又一下的鼓胀。 她的脸被困在头盔狭小的空间里,长发张牙舞爪随风飞扬。 那么大的风吹不散体内一蓬蓬热意。 鼻息带着温热与潮气困在头盔小小一方空间,她在耳膜鼓胀间隙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或许是听到了隔着单薄衣衫,紧紧贴在一起另一重。 今晚跑了很远。 分不清谁的跳动,激烈宛若打鼓。 衬衣被风鼓出弧度,他们风一般驶向城市繁华,又在浮光跃金中驶入崎岖小道,最后车轮陷进一片安静的白沙。 温凝察觉到自己失去平衡。 她卸力,随机车一起倒进柔软的细沙。 这里是海边沙滩。 夜晚无人的大海犹如猛兽,黑色水面浪潮迭起,哗啦哗啦席卷着奔向岸边。 她在沙滩上闭眼躺了一会儿,扯掉头盔。碎发汗湿地贴在脸上,黏黏糊糊宛若春潮来袭。 温凝懒得管,头偏向另一侧。 “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男人闭着眼。 他松弛地躺在细沙上,胸膛微微起伏。 海风咸涩吹在身上,温凝直勾勾盯着他:“你就是过的这种日子?” “安稳很久了,小姐。”他拖着懒散的调子,忽然睁眼。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他笑了下,“所以我差点忘了,你在我这里并不安全。” “什么意思?”温凝说。 他用平静的语调:“不然你还是住回酒店。” 温凝在他平和的目光里点点头。 “我今天就搬走。” “好。”他的声音更哑了。 一个巨大浪头拍向岸边碎石,远处汽笛声长长划过黑暗。温凝在这声汽笛收尾的间隙突然问:“有扎头发的东西吗?” “有。” 他拨动左腕上一枚腕表,露出一截草绿。 那是她曾经遗落的发绳。 今晚在血液里流淌的躁动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或许是肾上腺素狂飙产生了什么后遗症,温凝接过那枚发绳的同时五指微张,拉住他的手。 男人指节比她宽大许多,握满了也只到指根。 她握紧不放。 “谢之屿。” 风吹乱她的长发,连带嗓音里破碎的语调。 短短三个字被她喊得让人心口发紧。 沉默的一秒。 激烈挣扎的一秒。 他突然翻身坐起,手反握住她的,直直插进指缝。 规则在这一刻失序。 他凶悍地吻住她。 舌面摩擦舌面,没有循序渐进也没有由浅至深,只有强烈掠夺和凶狠入侵。 所有呜咽与响声都被堵了回去。 海水浪潮涌动,迷失在夜空下的海鸥嘶哑鸣叫着低空掠过。它仿佛听到了比海浪更清晰的水泽涌动。 翅膀大张,迷惑地滑入黑夜。 周围又安静下来。 于是夜色下剧烈的喘息变得清晰可闻,男人大手下移,终于放松一直卡在她下颌处的虎口。 她唇边一片水色。 是被他亲的。 这个认知在脑海中一闪即逝,想要再吻下去的念头却因此疯狂膨胀。 他那双充满危险的黑色眼睛锁住了猎物,就像猎豹看到了初生的羔羊。香甜,柔软,湿润,无论哪个感触都让他体内暴虐因子横冲直撞。 于是伏低。 这一次他选择细细品尝,将一块香甜软烂的蛋糕从外剥到里,有耐心地,循序渐进地。 夜晚的风失去了白日温度。 单薄衣衫下全是潮热,手指却是冰的。 温凝在不知道多少次喘不上气时推开他,眉眼氤氲:“谢之屿,你真的过分。” 他嗓音暗哑:“我在你眼里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她的手指从他指缝中抽了出来,故意不让他碰,而后用委屈的语气:“今晚都打上照面了,你觉得我住酒店会安全到哪去?” 原来还在替刚才那个话题委屈。 谢之屿低眉笑了下:“阿忠会保护你。” 温凝抿唇,嘴角细密的疼。 “阿忠被我甩开不是一次两次了。” 谢之屿从容断定:“原来是嫌他笨。” “没有。” 他笑,视线在她抿紧的唇上一再逗留,忽然伸手:“这里破了。” “别扯开话题。” 温凝偏开脸,不想一再被他带着走。 “那些人到底是谁?”她问。 还没回答,电话不合时宜响了。 谢之屿朝她做了个稍等的姿势。他从裤兜摸出手机,在屏幕上看到了何氿的名字,于是接起: “什么事?” 电话里,何氿急慌慌地告诉他陆坤的人来了澳岛。 谢之屿毫不意外。 刚才穿越城市的那一路,全靠猜测那三个是谁的人才让他忽视身后的温香软玉。 他早就在众多可能里想到陆坤。 回澳岛后一定是何氿有所动作,惹得陆坤不得不反击。陆坤要么嗅到了何氿想另起炉灶的意图,要么是在怀疑他从中挑拨。 无论哪一种从他这里下手,都是一次试探。 “我知道。”谢之屿说。 “你知道?你已经碰到了?”何氿紧张起来,“他对你怎么样没?” 谢之屿看一眼身边:“没什么。晚点再和你说。” “现在不行?” 不行。 这通电话来得的确不合时宜。 但凡早个十几分钟,他都不会如此昏了头。 谢之屿按了下眉心:“还有点麻烦事。” 第79章 月下一抹白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嘴角细密地疼。 或许是刚才亲得太用力,被他咬破了。 如果有面镜子,温凝就会发现不止是咬破那么简单,现在的她整个唇色艳丽,被吮得润泽又肿胀。旁人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用指腹抵住唇角,不怎么开心地说:“刚才发疯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麻烦?” 发疯? 谢之屿觉得她的用词莫名可爱。 他面不改色:“我是说他麻烦。” 温凝才不信。她屈腿坐在细沙上,捡了枚贝壳在手上把玩:“所以你知道那三个是谁的人了?” 话题还是绕不过去。 谢之屿妥协:“一个以前的死对头。” “他想杀你?” 男人望过来,胸腔溢出控制不住的笑声:“这位小姐,脑子里少装点打打杀杀。” 温凝无语。 是她想吗? 还不是他过的什么破日子把她往这上面引。 随手把贝壳一扔,温凝起身。腿刚刚触到地面,针扎般的触感瞬间席卷而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 刚才又是爬楼又是飙车,差点忘了,自己就是这么光着脚出来的。丝袜在长时间跑动后彻底磨烂,滑稽地裹在皮肤上。不甚清晰的月光下,腿上肉一块白一块。 脚底大概还被什么碎石头划破了,一动就疼。 谢之屿沉下脸:“乱跑什么?” “我没跑。”温凝一身反骨没处使,“我这是要去找酒店办入住。反正今晚没地儿睡,有人赶我。”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如此。 谢之屿气笑了。 “有的时候记性不必这么好。” 温凝还要张嘴反驳,脚踝一轻,被他握着扣在了手里。她抿起唇,再次坐下。 这次不着痕迹地挪了个位置。 谁知他格外敏锐。 “又动什么?” 温凝哼气:“美女的事你少管。” 还不是那条破手臂,怕动来动去没恢复好,她专门伸腿给他凑凑。可是黑灯瞎火,他握着她脚踝也什么都看不清吧? 看不清的是温凝。 她不知道谢之屿在这样晦暗的光线下仍然能清楚地看见她白皙小巧的脚心被划破的痕迹,也能看到破损的丝袜下凝脂般的皮肤,更能看清这样姿势下一路延伸进裙底的漂亮线条。 鱼尾裙裹着修长紧致的双腿,到根部变得浑圆。 此时此刻若是海面游来一条美人鱼也不过如此。 有些暧昧距离一旦被打破,更叫人心猿意马。 他咽部干涩。 摸手机的动作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可他总得找点什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次拨了阿忠的电话。 阿忠还傻憨憨地等在饭店外,一接电话便是:“屿哥,温小姐在吃饭呢!” “吃你个头,人跟我在海边。” 谢之屿开始认同那句“嫌他笨”。 他一边歪头用肩膀抵住手机,一边替她把碎石子挑出来。手下动作很轻,比刚才接吻时不知道要好多少。 “不用来很多人,多带双鞋。” 电话那头的阿忠一怔,又一怔。比起温小姐不在饭店这个事实,仿佛带上鞋的指令更奇怪。 一时间他以为这是暗号。 “屿哥,不方便说话你就嗯两声。” 谢之屿语塞:“嗯你老——” “啊?”阿忠问,“这算嗯了还是没嗯啊?” “36码女士软底鞋,十五分钟。再问这个月别来见我了。” 说完挂断,他开始后悔这通电话不该打。 阿忠有时候的确不够灵光。 可换句话说,刚才脑子里那些食髓知味的确被这么一搅和冲淡许多。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察觉到什么抬眸,果然对上一双水光熠熠的眼。 “看我做什么?” “36码女士软底鞋。”温凝拖腔带调,“谢之屿,你还蛮会打一巴掌给一颗枣。” 什么时候打她巴掌了? 谢之屿皱眉:“别胡言乱语。” 他简单处理了一遍脚底砂石。有些地方碍着丝袜没法弄,刚想说算了回去再说,她忽然把脚缩了回去。 当着他面,女人跪坐起身,手滑进裙摆下沿。 谢之屿眼皮一跳:“又做什么?” 温凝反倒狐疑看他:“不是不好弄吗?反正都破了,脱了不就好了?” 她汗湿的碎发还贴在脸侧,肩膀从宽领针织衫下露出单薄一片,裙摆还这样高高堆起。 漂亮又狼狈。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很难在男人手里全须全尾地回去?! 谢之屿太阳穴一阵阵胀痛。 刚才那通电话算是白打了。 他偏过身体,肩线僵硬,连带着语气也生冷起来:“下次做这种事前麻烦打个招呼。” 亲她的时候恨不得要她吞下全部的是他。 现在装正人君子的又是他。 温凝眯眼看了他一会儿。 呵,男人。 抽身这么快。 她撇撇嘴,弯腰去褪丝袜。有些地方因为出汗而黏在皮肤上,窸窸窣窣的响声淹没在一潮又一潮的海浪里,该听不见的动静却在海边春夜意外清晰。 谢之屿再回头,就被一双蓦然挣脱束缚的腿晃了眼。 月下一抹白。 以至于丢在一旁的丝袜,特意用脱下的针织衫盖着,他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找遍全身只找到一条随手放裤兜里的领带。于是扯开,铺平整,替她垫在脚下。 呼吸随着海浪的一起一伏缓慢调整。 他沉下气息:“先这么包着,回去有灯的地方我再帮你重新处理。” “回哪?”温凝双手倒撑在身后,“家里安全了?” 谢之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也可以一起住酒店。” “……” 一时还真分不清到底是阴阳怪气她刚才的话,还是别有含义。 温凝把脸转向风来的方向。 身上很烫,脚腕被他握着的地方也是。 第80章 水痕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阿忠在十五分钟后准时抵达。 来的时候果然带了一双女士软底鞋。 他把鞋给温凝,趁机偷偷地问:“温小姐,你不是在饭局吗?怎么和屿哥来海边了?” 温凝能屈能伸,真诚致歉:“对不起阿忠,我以后再也不躲你了。” 阿忠:“?” 数秒后,阿忠很受伤:“温小姐,你躲我?!” “都说了以后不了……” 温凝气息渐弱。 她将脚掌踩进鞋里,绸质领带包裹下,软底鞋更显舒适。刚要起身走两步试试,一旁打电话的男人忽然回首,朝她伸出手。 “干嘛?”温凝不解。 他捂了下电话:“脚能走?” 跑都跑了一路了,这时候再说不能走未免显得太矫情吧? 阿忠听到对话聪明起来。 他一拍脑门:“哦,温小姐,还是我来背你吧。”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谢之屿不耐烦地说了两声好,再回头时已经对着阿忠:“滚去开车。” 哎,一定是今天没保护好温小姐。 阿忠摸摸鼻梁:“对不住,屿哥。” 高大的背影浸入夜色。 温凝心口一软,转头换上凶巴巴的语气:“你对他这么凶干吗?” “……” 行,就他有病。 谢之屿拎了下裤腿蹲下,懒得解释:“上来。” “车不就停在那么?我走两步——” 他一点不客气:“那你自己走。” 说着作势起身。 温凝一把扯住他散在裤腰外的衬衣一角:“阿屿哥哥,还是你背我吧。” “……” 从车里拿来的西装披在她肩上,衣摆很长,一直没到腿根。即便把鱼尾裙拉高也不至于不雅。 这一点,谢之屿还是贴心的。 温凝捡起一旁的丝袜,团紧,避人耳目塞进衣兜。 这番动作引得谢之屿回眸:“磨蹭什么?” 她两手一背:“你怎么什么都要问?” 搭着他的肩伏上去。 “好了?”他明知故问。 这句话很废,贴在背后的触感昭然显示着一切。做过比这更亲密的事,所以她一接近谢之屿便记起沙滩上,手掌推高时碰到的触感。 看似纤弱的骨架上,该有的都有。 记得有次陪内陆来的客人玩牌。客人问他:“谢先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牌桌上说话向来荤素不忌。 他游刃有余地回:“喜欢靓的。” “脸蛋靓没用。”客人拍拍身边的小明星,意味深长,“身材靓才是真的靓。” 其他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瞥过去。 小明星投其所好,特地穿掐腰的衣服,包臀的裙,话落还像得到褒奖似的扭两下。 谢之屿逢场作戏应付说“的确靓”,心里却没有起伏。 当时他只觉得无趣,没想过将来某天他不需要更多,因为一点点短暂触碰、一个缠绵的吻就爽得头皮发麻,食髓知味。 他笑,笑自己当时年轻。 脚下步伐变慢,引得身后女人疑惑一句:“谢之屿?” 他嗯了声:“怎么?” 生理和心理上双重刺激平缓后,温凝有点倦。她再三想过,还是打算问出口。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替何家做事吗?” 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个。 谢之屿一怔,随即用与平时无异的语气:“有什么问题?”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 他已经摸清了这里的生存法则,只有他站在这,才能维持赌场内外微妙的平衡。 温凝大约也是这么想,一边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一边又控制不住心神。 默了许久只说出一句:“可是挺危险的。” 这样的姿势看不到他的表情,她想耐心等他回答。可是一路到车里谢之屿也没再说什么。 他是没听清吗? 将她放倒在后座时温凝下意识拉住他手臂,眼睛直勾勾看向他,像在执着等一个答案。 “我说挺危险的。” 男人面容隐在背光处,许久才轻轻一笑,用无所谓的语气:“放心,死不了。” 这一路回去,谢之屿电话似乎特别多。温凝想再找机会跟他说话都没找到空隙。 她安静坐在那,双手环胸抿紧唇。 等下车时他再朝她伸手,她反而拍开:“不痛了,我自己走。” 谢之屿颔首:“好。” 家里以小钟为首的几个自己人刚检查完。 见到他们回来,小钟前来告知:“屿哥,打碎了点东西,里面还有翻过的痕迹,其他没什么。” “知道了。” 折腾到现在已经午夜。 温凝绕开谢之屿,问小钟:“意思是安全了?” 小钟去看自己老板。 却见老板的目光停在温小姐脸上。 不懂为什么,两人之间的气场好奇怪。说在冷脸对峙吧,却都下意识关注对方。说黏糊吧,远不到那种地步。 这是什么尴尬的三人场? 小钟支吾着开口:“呃……应该吧。反正我们的人都在附近,出不了乱子。那个……要不温小姐你先休息?” 扫一眼她倦怠的眉眼,谢之屿终于开口:“困了先去睡。” 桌子椅子乱七八糟歪在一边,满洲窗震破了角,外卫的马赛克玻璃门更是碎渣一地。 这个家好像暂时也没有能睡的地方。 小钟一激灵:“刚才主卧收拾出来了!” 两个各自冷着脸的人同时望过来。 小钟不懂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丢……当我没说。” 最终温凝还是进了主卧,外面洗手间不能用,除非现在转头去酒店,要不然只能凑合一晚。 她关上门,进了主卧洗手间,再关上一重。 镜子里倒映出她情绪紧绷的脸。 视线下移,落在仍然红肿的嘴唇上。她用力抿了一下,低骂:“王八蛋。” 镜子里的人同她一起骂王八蛋。 同一个人,同样的表情。 她却好像被冒犯,一边嘀嘀咕咕“谁准你骂了”一边将水龙头拧到最大。 冷水扑面几次,紊乱的情绪慢慢被抚平。 那根草绿色的发绳将长发低低挽了个髻,男人过于宽大的外套衬得她骨头纤细。她脱下挂到一边,忽然想起在衣兜里塞的东西,脸皮一红,急慌慌去摸。 手上未干的水珠沾在西服面料上,留下几个浅淡印迹。 她从内衬口袋翻出被团作一团的破丝袜。沾了细沙的袜子弄得他的西服狼狈。 温凝在这间小小的洗手间转了好几圈,一再犹疑,最后看向垃圾桶。 不等她想好,卧室门猝不及防咯吱一响。 仿佛被手上的东西烫到,她一下不管不顾丢进垃圾桶。 进来的人停在门边。 “枕头给你拿进来了,还要什么?” “……没。” 她嗓音紧涩地回答,继而回头。 刚才丢的不准,那条破丝袜正挂在壁沿上,中间有一抹干涸了的水痕。 第81章 釜底抽薪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小钟在这里待到很晚。 只知道客厅里窸窣动静一直没停,中间谢之屿进来一趟,去内卫取了东西。 路过时温凝叫住他。 “喂。” 他驻足,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澳岛没那么冷,同居这么久,谢之屿才发现她在家睡觉穿的是件v领睡裙。月白的绸质布料泛着清冷的光,显得那两根平直锁骨既精致又小巧。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被能工巧匠细细打磨过,挑不出缺陷。 此刻她坐在他睡过的地方,薄被拉到腰际,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的房间,他的床。 还有丢在他洗手间的东西。 谢之屿声音沙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温凝心不在焉,没听出来。 她做足了思想工作:“你今天睡哪?” 看来在沙滩上错怪了她。 这位小姐是真对他太过放心。她难道不知道一个女人坐在男人的床上问男人晚上睡哪很致命吗?还是说今晚到底太克制,没让她生出戒备心,以至于还在故意勾他的心。 谢之屿危险地眯眼:“你希望我睡哪?” 一枚枕头迎面砸了过来。 软绵绵一下,宛若调情。 他挪开,听到她半嗔半怒地说:“谢之屿我再关心你一下我绝对是狗!” 这样活色生香的多好看。 为他这种人发什么脾气。 他笑起来:“我还有事,你不用管。” 临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他又回头,这次用稍显郑重的语气:“外面有人,想拿什么东西直接叫我。” 温凝刷一下扯高被子将自己盖起来,没好气道:“不拿,睡了!” …… 从房间出来,小钟机灵地问:“嫂子睡了?” 谢之屿横过来一眼:“别乱叫。” 总是温小姐温小姐的喊多生疏啊,小钟委屈。 算起来谢之屿身边,除了一根筋的阿忠,也就小钟能时时刻刻伴君左右。因此很多时候底下人找不到谢之屿,都会拜托小钟转达。 刚才小钟接到电话,说派出去的人排查许久,发现三个壮汉最后出现的地方在葡区。 葡区地方不大,谢之屿一下联想到李家。 在陆坤的地盘能联合陆坤弄他,到了澳岛,陆坤的人找上李铎也不稀奇。 只可惜这个李家二公子没什么真本事。 找他庇护还是嫩了点。 谢之屿丢一包烟给小钟,自己倒一颗薄荷糖在手心:“现在还有多少生意在和李家做?” 小钟委婉道:“何先生和李家可是老朋友。” 哪有什么老朋友真朋友,都是利益驱使。 不过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 与其得罪整个李家,不如釜底抽薪。 “替我约李铎的大哥。”谢之屿道。 小钟点点头:“什么时候?” “尽快。” 小钟办事很利索,他说尽快,当天凌晨三点多,就找到了李铎的大哥李铭。 李铭虽然被人做局才去的拉斯维加斯,本质上却是资深老赌徒。 找到他时,他正在赌场愁眉苦脸。 自从被家里断了经济来源,眼前这些小把戏一场都入不了李铭的眼。奈何口袋空虚,只能解解馋。 听到谢之屿约他,李铭二话不说答应。 两人就在赌场包间见面。 谢之屿以一桌筹码为见面礼,没怎么费事便把李铭这边打通了。他不是至善好人,三分真情七分诓骗,临走时李铭差点跟他拜把子。 果然是能被人诓到拉斯维加斯的大公子。 要不是谢之屿在赌场坐镇,不允许掮客做杀猪盘的局,李公子这样的人哪用得着骗去拉斯维加斯。 “兄弟。”李铭找他确认,“李铎这次要是出岔子,家里果真我说了算?” “他都没那个能力了,怎么替你们李家传宗接代。”谢之屿反问,“还是说李先生在外面有别的儿子?” “那不会。”李铭一口咬定。 “放心。以后你坐镇李家,来我这自然不是一般的待遇。” 李铭眼露精光:“葡区那套房子我有数,交给我。” 外人再怎么干预都不如兄弟内斗。 有李铭下去搅混水,李家暂时就不需要谢之屿分心了。他只需要好好注意陆坤的暗招。 处理好事情到家已经是早晨。 路过粥铺,他脚步慢下,买了份早餐。 这一晚实在是乏人,事情一件接一件。等真正坐在沙发上,谢之屿才开始察觉到疲倦。 习惯了替人收拾烂摊子,清晨万物苏醒的这一刻,他居然开始感到厌烦。 邻居的嗓门穿透墙壁,小孩委屈巴巴喊着不去学校。他曾经想象不到的早上出门上班、在工位忙一天、回家有人数落的生活在这一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下意识望向主卧房门。 房门还关着。 那股对未来的不确定涨潮般袭来。 “谢之屿,你就打算这么一直替何家做事吗?” 这句话一遍遍冲击着他。 忽然,敲门声响。 他骂了一声起身开门——何氿大咧咧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盒蛋挞。 冚家铲。 他让到一边,警告:“声音轻点。” 何氿不明所以:“我他妈连话都没说一句。” 谢之屿皱眉,大有把他堵在门外的架势。 “都说了轻点。” 何氿满脑子昨天的事,一早人还困着就跑来他这探望,没想对方这么不给面子。他把蛋挞盒往谢之屿怀里一扔:“口口声声说兄弟,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坤哥派了人来给我下马威。”他回身到卧室门边,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这才允许何氿坐到沙发,“如你所见,把我家砸了一通。” “狗东西。”何氿骂。 谢之屿一针见血:“你动他了?” “只允许他跟当地军方有关系?”何氿脸阴下来,“敢动到我头上,我找人砍了他的左膀右臂。” “何先生知情?” “老头子还不知道,不过瞒不了太久。我想在老头知道之前,咱俩直接把他给弄了。” 谢之屿咬一根烟在嘴边:“随你。” 这句随你不够让何氿放心。 他借了火:“兄弟,你确定站我这边?” 青烟从嘴边缓缓吁出。 搅混水,内斗,釜底抽薪,这些词一遍遍在脑中过渡。 谢之屿扬了扬下夹着烟的两指:“比起何先生,我是你捡回来的。你还不相信我么?” 第82章 怀柔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能将何家最锋利的刀握在手里,何氿突然有了底气。 要弄陆坤的想法在回澳岛后与日俱增。 不能透露给老头,意味着得不到全力支持。他一一排查可以用得上的人,左思右想仍是谢之屿最合适。 可到底不是一家人,偶尔他也会想到老头说的那句“留意谢之屿”。 留意什么呢? 何氿观察到今天,仍没有头绪。 或许只是老头谨慎的个性使然,他对所有人,包括他这个小儿子,都没有十成十放心。这么想来谢之屿对老头来说,的确算得上一个要留意的对象。 毕竟尖刀嘛,可以对着敌人,也可以对着自己。 老头最大的优点是谨慎,可是让何氿来说,那是缺点。 三国都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到底老头心胸太狭隘。 阿屿是兄弟,这么久以来哪次不是他帮忙擦屁股? 更何况谢之屿这句话一出,何氿越想越舒心。先弄了陆坤再说,总之生意在他手上,老头再不满能不满到哪去? 最多不过几句斥责。 何氿道:“下回送货我提前通知你。” 嘎达,主卧房门突然响了一下。 何氿刚来得及往那望,就见谢之屿已经大步停在门边。门打开细缝,一抹亮色一闪而过。 谢之屿用掌根抵住门,很低地朝里说了一句“在谈事,等会再出来。” 里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又轻巧闭合。 何氿心里草了一声。 难怪这小子反复叫他轻点别弄出动静,难怪他时刻在注意主卧方向。 “你他妈真把那位大小姐弄家里来了?!” 谢之屿连看都懒得看他,径直打开客厅对流窗,淡声嘲讽:“你消息也太滞后了。哦对了。” 他说:“把烟揿了。” “……?” 十几分钟后,温凝穿戴整齐出来。 她看一眼客厅里多出的人,又去看谢之屿:“你早上几点回的?” “刚回。” “在外面睡的?” “没。出去办事。” “我一会约了月皎。” “知道了,我让阿忠送你。” 两人你来我往,完全忽视了客厅里第三人的存在。 何氿几次想张嘴,都找不到插进去的契机。他内心比弹幕还精彩,全是带星号被和谐的内容。 “那个,阿屿……你不介绍一下?” 谢之屿散漫地说:“不是都认识吗?” “……” 行,还是插不进去。 又坐了几分钟,何氿自讨没趣,慢慢摸索着起身:“要不我先走,蛋挞你们慢吃。” 他转头对温凝:“温小姐,回见。” 温凝朝他公式化地笑:“拜拜。” 大门关上,谢之屿淡着一张脸转过来:“笑那么好看做什么?” 温凝拆早餐盒的手一顿:“我乐意。” 虽然谢之屿什么都没说,她就是知道桌上这份还温着的生滚粥是给她准备的。 她用家里的瓷碗盛出两份:“他来干嘛?” “等我给他擦屁股。” 屋里烟味散去,谢之屿把两侧窗户拉上,这才到她对面坐下:“给我盛的?” 温凝不答,反而冷不丁说:“今天周四了。” 周四? 谢之屿反应过来,笑:“难怪无事献殷勤。” 按道理今天下午三点多,温正杉会抵达澳岛。 他问:“想做什么?” “你出门吗?”温凝直白地问。 “不出。” “明天呢?” “看情况。” 看情况是什么意思?温正杉还没约他? 温凝抿着勺尖想了想,忽然改用柔软的态度:“阿屿哥哥,要不然你去哪儿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吧。” 她卖起乖来有模有样,谢之屿被这声阿屿哥哥叫得头皮险些发麻。 他坐直,语调淡漠:“理由呢?” 还真是遛狗的好手。 也不知道她对几个人这么做过。 就这么面不改色地对他说:“因为我关心你呀。” 刚抽过一根烟,这个时候不该瘾大的。谢之屿摸遍裤兜,惊觉那是最后一根,眼下只剩一盒薄荷糖。 含进一粒,理智在薄荷的清凉中越来越明晰。可他还是说:“后天晚上七点,我会上游轮。” 温凝眨眨眼:“带我去吗?” 他轻哂:“那上面有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做什么?” 去干吗? 当然是以防该见面的人在上面见完面,下船后让她找不到契机。 温凝用勺子拨弄碗里的粥,声音听起来有恃无恐:“不让我去干吗告诉我这么明确的时间?” “不小心说漏了。”谢之屿云淡风轻。 她弯唇,对着他露出比刚才对何氿还要漂亮的笑容:“所以你会带我上船对吗?” 谢之屿免不了冷嗤:“小姐,昨晚上的事还不足够让你一而再再而三指挥我做事。大家都是成年人——” 那句“玩不起”在看到她瞬间黯淡下去的表情时陡然变得难以出口。 一晚上过去她嘴唇几乎恢复如初,不至于肿胀,可淡色唇纹上仍残留几处被啃咬的暗红。 昨天的激烈仿佛在眼前回放。 她在这片响动极大的慢镜头里意兴阑珊开口:“不想带我就算了,何必用这件事。” 陆坤的人还没控制住。 所以这间屋子并不是十分安全。 如果他不在…… 对,如果他不在那伙人再来骚扰怎么办? 凭阿忠那几个制得住吗? 他终于在一万个不可以里找到唯一一个“可以”,沉沉开口:“丑话说前头,到时候我没那么多时间顾你。” …… 从陈月皎那里得知温正杉入住利宫,温凝便打起十二分精神。 原本她会担心谢之屿这边是否牢靠,是否会出卖她,可是某一刻开始,她能感觉到天平已经偏向了自己。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比无穷宇宙还要玄妙。 明明谢之屿说的那句“都是成年人”是事实,也是她用来为自己、为那晚找的借口。 可她在这句话之后反而变得坚定。 碍着冠冕堂皇的生意准则,谁都没明说周六晚上温正杉会不会登船,也没有人说藏着的私生子会不会同来。 在谢之屿用温存知诓过她一回后,这一次,温凝的第六感仍然让她选择相信。 于是周六夜晚到来,谢之屿提前让人安排她上船时她毫不犹豫。 果然二十分钟后,陈月皎发来消息。 陈月皎:姐,刚刚听我爸的司机说,他和大舅要出门了。 第83章 溃败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正杉和陈康泰一起出门? 这个讯息是什么含义? 如果温正杉在谢之屿的地界上和私生子碰面的话,姑父陈康泰出现不奇怪吗? 毕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姑父在姑姑那说漏嘴,姑姑又不小心告知她…… 等等。 温凝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她凭什么觉得姑姑一家必须站在她这边? 她是亲侄女没错,可温正杉和温心仪还是一母同胞呢! 温凝焦灼地踱了一圈。 不知为何,谢之屿很早之前同她说过的那句“小心身边人”就这么冒了出来。 没办法那么快下结论。 在得到确凿证据之前,所有的猜测都不能作为定论。 温凝深深呼吸。 没有哪一刻这么被动过,也没有哪一刻让她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立场有多孤单。 温正杉有自己的算盘,何芝只在乎温太太的地位。好不容易在澳岛姑姑真的关心她,她却无法确定在这件事上自己是否被支持。 算了,反正靠自己。 温凝翻出提前准备在房间的衣服。 一件黑丝绒挂脖旗袍,后背镂空,几乎开叉到臀线。还有一副蕾丝半面具。 她扫了一眼。 游艇上的富豪品味还真是恶俗。 谢之屿说替她准备服务生的衣物,可没说服务生穿这样。 温凝咬咬牙穿上,对着镜子挽高长发。 一头微卷长发被她养得很漂亮,丝绸般顺滑。平日她很少挽高,一是为改变形象,二是配合这套衣服,与游艇上其他服务生更接近。 察觉到开船,她才戴上面具,提着一口气推开房门。 这艘游轮有别于上次那艘。 比起上回,这回规模约莫有三五倍大。顶层甲板的泳池滑道直通底层。她所处的房间在最上层右舷一侧,几步之后便能听到泳池里男男女女的戏水声。 有人叫住路过的她。 “喂,拿香槟怎么那么久?” 温凝环视一圈,周围没发现什么熟悉的面孔。 她提起笑:“麻烦您稍等,马上就来。” “搞什么,那么久!” 旁边同行的男人循声望过来,视线在她身上凝了几秒,拍拍自己好友:“那么凶做什么。靓女,香槟我们不急,不如过来一起玩会?” 一听对方猥琐的语调温凝就知道没憋什么好屁。 她努力保持微笑:“老板,我们这里有规矩的。被领班发现会很惨。” “不就是扣钱吗?哥哥一会给你好多。” 温凝在心里骂一句死胖子。 嘴上温柔:“不是的哥哥,我这样坏规矩下次就不允许上船了呢。哥哥,我还是先给你去拿香槟吧~不急这么一会儿。” 被她哥哥哥哥叫个不停,男人很爽,摆摆手:“快去快回,等你。” 温凝收起笑,转身。 路过走廊正巧碰到其他服务生端着香槟过来,她叫停,取过一杯呸一口,然后指指泳池:“给那个穿花裤衩的死胖子。” 服务生怔愣地看着这串行为。 明明该出手阻止,碰上同样制服下让人招架不住的气场最后只有点头的份儿。 “是那,那位客人?” 温凝点头,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把那杯香槟单独拿出来递给另一旁的男服务生:“你去。” 男服务生:“啊?我?哦哦哦。” 几个人莫名听着她摆布。等送完酒回来,男服务生一脸懵:“刚才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哪个领班?” 目睹这一切的不远处有人重重放下酒杯,脸色黑沉。 旁人问:“怎么了?谢生。” 谢之屿道一句没事,转头喊来手下人。 “谁给她穿的这套?” 他嗓音明明听不出情绪,甚至在衣香鬓影的场合有几分斯文,却让人脊背倏然一凉。底下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才有人说:“您不是说要一套服务生的衣服吗?这次都是这样的……” 没入腰际的高开叉毫无保留展露出女人漂亮的脊背,腰盈盈一握,走动间臀线若隐若现。 谢之屿只觉得头疼。 他向那位何先生特意交代要他作陪的富商道一声“失陪”,一边脱西服一边大步离开。 这边温凝才走了几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扯进怀里。下一秒,带着男人温度的西服外套兜头而下。 她怔愣,缓慢抬眼:“啊?” “啊什么?”谢之屿黑着一张脸。 温凝指指自己:“戴了面具你还认得出我啊?” “废话。” 蕾丝半面具欲遮还羞,小巧的鼻尖和红唇已经足够让他认出,更何况他实在想不出在场有哪个服务生能把这套衣服穿出高贵不可方物的气场来。 “回房间待着。”他道。 “不回。”温凝东看看西看看,“还没找到我要找的人呢。” 将她拉到僻静角落。 谢之屿说:“不到时间。”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戏。 温凝双手拢在他这件西装衣襟上,思忖片刻:“可没人告诉我什么时候才到时间呀。” 两人好似打哑谜。 以往所有的准则在悄无声息中溃不成军。 他最终无可奈何:“我会让人通知你。” 温凝微微瞪大眼:“……你,你不是不能说吗?” “我告诉你什么了?”男人烦躁地踱了几步,“去换回你自己的衣服。” 温凝以为最多最多,他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她上船,之后的事情得靠她自己。 没想过在这桩生意的紧要关头谢之屿选择投诚。 唯一一个站在她立场上的。 最后居然是……谢之屿。 是的。 他什么都没说,可他又什么都告诉了她。 时间,地点,包括最终温正杉父子两人见面,他都在帮她用这双眼睛去见证。 她快要被碾烂了,从里到外,从这颗心到这具身体。 想到他这桩还没来得及完成的生意。 温凝急切:“他的钱,你不打算收了?” 谢之屿尚未明白过来她要说什么,只是在她这副表情下不自觉松下语气:“一桩生意谈不拢也不会怎样。” “不,谈得拢。”温凝认真道,“我不会被他发现,所以你要谈下去,要拿到报酬。” “为什么?” “钱进了口袋才是自己的。谢生,你总要想想以后过什么生活。” 第84章 错位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好笑的是,人生至今,从没一个人替他想过以后要过什么生活。 至亲血脉,谁都没有。 谢之屿在这句话里短暂失了神。 耳朵仿佛听见隔着一重墙壁抱怨物价,抱怨孩子上学不努力,抱怨上司又发瘟的牢骚话。这些好平常好平常的日子,被嫌弃的日子,却是他不敢想的未来。 或许将来他有这么一个家,他会在早起第一束阳光照耀地板时,将睡了一晚的床铺抱去阳台。阳光松软洒下,尘埃在空气中静悄悄浮动。 他装束齐整,亲一亲替他系领结的太太的耳朵,跟她说今晚约了她一直想去的餐厅。 孩子已经提前送去外祖家,小猫小狗上蹿下跳,吊兰在窗口垂坠着碧绿的枝叶。 他想过。 他也不敢再想。 因为这些远不可及的画面这些时日在他脑海中变得清晰,甚至连女主人也有了确切面孔。 太近了。 离未来尚有一百步的时候他可以梦,只剩一步却叫人逃避。 当回普通人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望,怎么敢去肖想公主。 谢之屿沉默,而后说:“我送你回去。” 温凝像是确认:“你会跟他把生意做完,对吗?” 谢之屿喉结滚动,替她拢衣襟的手泛着青白:“他的钱用不完也是进你口袋。” 谁知道呢。 便宜了别人也未可知。 温凝放低声音:“反正我乐意。” …… 回房间待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人敲门。 温凝提起裙子快速跑去开门。 外面是张陌生面孔,朝她微微颔首:“是温小姐?” “我是。” “请跟我来。” 温凝说一声稍等,揣好早就准备好的录音笔,这才若无其事跟着往外走。 他们避人耳目走了很长一段路。 温凝环视四周,这里已经抵达船尾。 这个时间大多数人不是在赌台就是在派对和泳池,很少有人会逛到这里。 替她带路的人指指旁边一扇门:“就在这。” 温凝看着这扇紧闭的铁皮门,觉得古怪。 “里边现在没人?”她问。 那人摇头:“谢先生说您可以先给自己找个观赏位。演戏的人一会儿就到。” 事已至此,只好顺着大道走到底。 温凝将门推开一条缝,透过门缝,她可以看清里面的布局。 这是一间与游轮上其他富丽堂皇的房间相比,稍显简陋的四方会客室。房里唯一高造价的应该是镶嵌在墙壁内的环形鱼缸。 未开灯的房间,只有鱼缸散发出诡异的幽幽蓝光。 观察完,她觉得唯一能让她躲的只有鱼缸底下一排矮柜。 “我知道了。”温凝点点头。 在她即将迈入房间时,谢之屿的人又喊住她:“温小姐。” “什么?” “谢先生说手机不能带进去。” 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她既然明说希望他能将生意做下去,就不会在这暴露。难不成他还怕她录像? 远远的,有脚步声往这走。 那人急急说一声:“好像来了。” 来不及深想,她将手机抛出去:“拿着。” 一转身,人已经消失在门边。 矮柜底下很窄,温凝贴边躺在里面缓缓呼出一口气。她不太喜欢狭窄幽暗的环境,一时搞不清是心底诡异的感觉驱使,还是因为即将得到答案,她的心脏跳得呼之欲出。 外面纷乱的脚步声仿佛已经停到门边。 有人摁亮壁灯,一丝光线从柜门底下透进,落在她手边。 借着这丝光亮,她摸到录音笔的开关。 红灯微弱地闪烁,预示着拉开序幕。 有人开口说话: “人到了?” 温凝心中一怔,这个声音…… 怎么是何氿?! …… 船舷对侧休息室。 谢之屿派去的人急匆匆迈入房间:“屿哥。” “她来了?” “不是,屿哥。”那人说,“我去房间叫温小姐,可是她没在啊!” 谢之屿手里动作一顿:“你确定?” “确定。我敲了很久的门,还让服务生用万能钥匙刷了卡。房间里的确没人。” 说过派人去叫她。 她不应该会单独行动。 还是说,她对他仍然不够信任?比起听别人的摆布,她宁愿相信自己。 思索间,有人前来敲门。 谢之屿起身,同身边的人说一句“你去找”,而后亲自迎了出去。 门外不是别人,正是京城来的温正杉。 与他同来的还有温凝的姑父,陈康泰。 谢之屿朝他们伸出手:“温老板,陈老板。” “谢先生,一段时间没见了。别来无恙啊!”温正杉握住他的手,顺道拍在他肩上,“我的事真是麻烦谢先生了。” 谢之屿回敬:“怎么会。” 而后望一眼温正杉身后:“令郎还没到吗?” “今天傍晚的飞机。”陈康泰同样与他握手,解释说,“这会儿应该在快艇上,马上上船。” 温正杉看起来心情不错,还会开玩笑:“说不定下一秒就到了。” 两个中年男人边说边笑在会客厅落座。 “谢先生最近生意红火啊。” 谢之屿让人送上香槟,而后开口:“糊口罢了。” 温正杉道:“连我这种不爱看娱乐新闻的人都知道,前段时间哪个大明星来你这潇洒了几把。” “温老板感兴趣的话我让人来摆一桌?” 温正杉指尖夹一根雪茄,缓缓摇头:“赌博激发人本性,我看我还是算了。” 谢之屿意味深长:“有儿有女的人的确不一样。” “说起来儿女我就头疼。”温正杉说着假意捏捏眉心,“我家这个女儿啊,怎么据说好像也来了澳岛?” 看陈康泰和温正杉坐在一起就知道,温凝在澳岛的消息瞒不过去。只是好像他俩并不知晓温小姐此刻正在这艘船上,更不知道离开陈家后她是住到了他的家里。 他们之间的信息差还落在温凝留在澳岛只是单纯为了躲避逃婚这件事上。 要不然现在绝不是这种试探的语气。 澳岛绝大多数事情都逃不开谢之屿的眼睛,于是他轻描淡写:“的确有所耳闻。” 得到谢之屿的准信儿,温正杉无奈:“我就说吧,越长大越叛逆。” 此时此刻最该做的事是敷衍话题。 话在嘴边囫囵一圈,谢之屿忽然生出一些想要替她驳回一句的念头。烟灰落下,他的眉眼多了几分冷峻:“温老板这句话有失偏颇,我倒是觉得温小姐可爱得很。” 第85章 地狱天堂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话音落下。 比起温正杉,谢之屿更快蹙起眉。 这么不讲道理的话很不像出自他之口。 既然他这么说,接下来温正杉必然要疑惑他与温凝的交集。说到交集,免不了要编出一大堆谎言。 多说多错。 无论如何,这都是愚蠢的做法。 可是他偏偏犯了蠢,就为了争一时的口舌之快。 果然,温正杉皱眉望过来:“谢先生同她见过?” “机缘巧合,在同一家店喝过糖水。”这件事就算说出来也不影响大局,谢之屿徐徐道,“我记得那会儿陪在温小姐身边的好像就是陈老板家千金。不难认。” 这么说倒是合情合理。 温正杉虽然不明白一碗糖水的交集和可爱有什么关系,但眼下他并不是来料理温凝的事的。 他摆摆手,敷衍道:“她那脾气,被惯得太娇气。” “或许是温老板对令爱关心太少。” 温正杉诧异地停下手里动作。 与谢之屿有过几次交集,他不认为这位谢先生是喜欢与人针锋相对的人。相反,谢之屿绝大多数时候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同人说话做生意妥帖又缜密。他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得失,筹谋规划,所以这样说一句呛一句的事情显得离奇。 温正杉望一眼陈康泰,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陈康泰显然也不知缘由。 两人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大半生,如今在澳岛都要看一个毛头小子的脸色,都觉得难以下台。 尴尬地咳了几声,温正杉问:“谢先生是不是觉得之前谈妥的报酬太少了?” 他的重音落在“谈妥”二字上。 谢之屿不会听不出言外之意。 他长腿搭着,做了个干杯的姿势:“关系到将来信用,谈妥的事当然不会出尔反尔。刚才只是有感而发,温老板不要见怪。” 他感什么发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互相给了台阶。温正杉脸色好看起来:“我挺爱和你们澳岛人聊天的,思维方式不同,思想碰撞嘛。” 谢之屿笑着回敬:“我也喜欢和温老板做生意。” 虚伪应对是他最擅长的事。 不过数分钟,先前的服务生过来敲门。 谢之屿道一声:“稍等。” 他揿了烟走到门边,压低声:“有消息了?” “客房的服务生都不知情,不过有人说看到人往船尾来了。” “她一个人?”谢之屿问。 “带她的人也穿着服务生的衣服,看起来好像是何少爷身边的人。这就是远远一眼,不一定真看清楚了。” 何氿…… 谢之屿快速整理思绪,忽然身形一僵。 “这里先交给你。一会还有位客人来,随他们聊什么不用管,你服务好就行。” “是,屿哥。” 短短几秒,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 没有任何一种能让他再安心待下去的。 见他要离开,温正杉想拦:“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场子里突然有急事。”谢之屿表情冷肃,“在我地界上不用担心你们父子聚不成。自便。” 话落,他不等对方回应大步离开。 走廊上远远迎来两道身影,一个专心在前引路,另一个东西左右到处环视。 走在后面的那个说:“舅舅真在这艘游轮上等我?” “是的,少爷。” “喂,刚看楼下好多赌台。我听说公海上的玩法不同,你给我说说怎么个不同法?” 擦肩而过,谢之屿连眼神都懒得给。 草包。 怎么配和她比? …… 在听到何氿声音后,温凝脑子里想了很多可能性。 但是怎么也没办法把何氿同温正杉联系起来。 他们各自的轨迹太平行,何况家庭成分也根本不容许这里面有私情。 想了半天,她只好压下疑虑仔细去听。 录音笔微光一闪一烁,与她的耳朵同时记录着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先是没有营养的几句对白,紧接着传来拖动物体的声音。听起来他们在拖的东西很沉,还是个软物,因为拖行发出的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像沉在了棉花里。 “这位少爷,醒醒了。” 何氿蹲在地上,用手背拍拍地上那坨物体的脸。 清脆的几声,全落入温凝耳朵。 片刻后,房间里多出一重原先一直没出现过的声音,厚重的,带着喘息的,又颤抖惧怕的。 “你,你要,要干嘛?” “哎——”何氿长叹一声,“这个问题我总在回答,回答得都快腻了。阿武,你来说。” 被叫到的阿武接替开口。 “少爷,欠那么多钱还到处跑,我们追得累你跑的也累,所以我老板大发慈悲想跟你谈一笔一劳永逸的生意。谈成了,以后你就不用还债。谈不成……” 阿武微微停顿,仿佛在思考。 “老板,我们至今有没谈成的生意吗?” 阿武的问题似乎很得何氿的心,他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没有,怎么可能会有?” 本能地,温凝觉得何氿笑得很刺耳。 她在这段对话中察觉到几个字——一劳永逸。 好像在谢之屿那听到过。 是什么时候来着? 对,也是在公海上,何氿处理吴开的时候说过! 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好似这样就能捂住震耳欲聋的跳动声。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笑过之后,阿武往下说:“这位少爷,我们替你做过全面体检。在这里先恭喜你,你虽然有些肥胖基础病,但你确实幸运,因为你的心脏是上等货。” 上等货?什么意思? 无论是躲在矮柜里的温凝,还是躺在外面的可怜虫,都在这句话里像被盯紧的猎物般察觉到了危险。 “什么上等货?你们要,对我的心脏,做,做什么?” “为你做一件功德圆满的大好事。”何氿忍不住开口,“你这么一个烂赌的废物,你好好想想,你的家庭需要你吗?社会需要你吗?有人需要你吗?你已经没用了呀!” “不……不不。” 何氿突然用癫狂的语气:“你把它捐给更需要它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下辈子会上天堂的!” “我不要上天堂,我可以还钱,你,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借,我肯定能借到!” 癫狂的声音慢慢恢复平静:“来不及了,该出货了。” “什么出货?你们有病!脑子有病!人没有心脏会死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声音突然暴起,“你们怎么可以随便处置我的心脏?我没有签同意书,我不会做器官捐献!放开我!我要下船!” 器官捐献? 何氿仿佛听到一个很可笑的词。 他不由地鼓掌:“哇哦,你该不会以为这里是法治社会吧?” 第86章 软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躲在柜子里的温凝睁大眼。 捂在自己嘴边的手死死扣紧,几乎将自己皮肤刺破。 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外面正在上演什么。 那些曾经出现在公海上、那些忽然从人间蒸发的,他们最终居然就这么四分五裂地流向世界各处。 那么吴开呢? 吴开是真的安全离开了?还是已经…… 温凝不敢往下想。 她的牙齿开始剧烈颤抖,如果不是外面的人更疯狂,声音几乎吼叫,一定会让人发现此时此刻,柜子里还有一双耳朵。 赌场之下,何氿做的生意让人遍体生寒。 现在完完全全占据她大脑的只剩一个想法——不能发出声音,被人发现是会死的。 是真的会死。 谢之屿,谢之屿,谢之屿…… 一定是惧怕让她短暂出现了幻听,她居然真的在慌乱无助精神快要崩断的前一秒,听到了谢之屿的声音。 “动静弄这么大,不要命了?” 谢之屿? 刚刚潜意识明明在向他求救,听到他声音的这一刻脑子里想的却是:他怎么可以在这? 温凝极力捂住自己的嘴,认真去听。 中间微微空白,紧接着又是何氿的声音:“兄弟,你来得刚好。” 真的是他来了。 这个念头在身体里一闪而过,不知为何,温凝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控制不住颤动的幅度。 谢之屿在,是不是说明这桩生意他也有份? 她以为自己胆大包天,却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只是往下深想她都不敢。 薄薄一扇柜门之外,谢之屿面色如霜:“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何氿啧一声,嫌弃地望着地上发疯的那坨。 他招手喊来阿武:“先让他安静一会。” 阿武得令,拖着那人便往矮柜走。 温凝几乎以为自己暴露,察觉到脚步声趋近,冷汗瞬间沁满全身。那根即将崩断的神经却反其道而行突然固若金汤。此时此刻,她背后没有依靠,如果连谢之屿也掺和其中,这间房里没人能保她。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为了活命,她要保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被发现。 好在被阿武制住的人一直在挣扎,即便嘴巴被堵,愤怒呜咽的声音从未间断。 直到哗啦啦水声传来,怒吼消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踢打声掩盖。柜门被踢得疯狂抖动,踢在上面的每一脚都像一道催命符,快将她的命门催断。 柜门外。 谢之屿望一眼被按在鱼缸里的赌徒,眼里淡漠如冰:“人呢?” “什么人?”何氿笑嘻嘻地问。 “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温凝上船的消息瞒得了别人瞒不过何氿。 船上说到底都是他的心腹。 如果是何氿把她带走,谢之屿想过最坏的结果,那就是让她在这间房里目睹这一切,处于漩涡中心。 只要她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何氿则多一重保障。 恐怕那天在他家遇见,何氿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何先生骨子里的谨慎多少也传进了这个小儿子骨血里。 何氿大大咧咧状似无脑的外表下,仍然藏着一把暗刃。即便那天谢之屿答应会站在他同一边,他依然疑心,以这样的手段来逼迫他将来不倒戈。 谢之屿插在裤兜里的手掌握紧,青筋尽显。 这件事是他失策。 他确信何先生权衡利弊后不会对她做什么,他也确信何溪没能力对她做什么,可他唯一没算到的是最后下手的是何氿。 哪有那么多追悔莫及,明明早该想到和他这样见不得光的人走太近会害了她。 可是眼下,他只能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何氿:“万一她没那么重要呢?” 何氿满不在乎:“赌一把咯。” 谢之屿忽然笑了。 这才是真赌徒。 他问:“怎么算输,怎么又算赢?” “我们是兄弟,哪有什么输赢?”何氿道,“咱俩齐心把事情办好,只有双赢的份儿。你的人我肯定不会动。但如果她没那么重要的话,动了也没关系,你说是吧?” 是啊。 他疏忽得太厉害,被一时烟火迷乱了神志。 何家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谢之屿敲出一根烟,点上。他急需尼古丁让自己冷静,因为再多一秒,何氿就能看出他因为不安而颤抖的手。 火苗在他手里短暂颤了颤。 他咬住烟,仰头吸进鼻腔。 冰凉的血液遍布全身,他恢复镇定:“最多十分钟,把你的人带走。” 何氿给阿武递了个眼色:“没问题,兄弟。” 今晚何氿赢得彻底,不废一兵一卒将最锋利的刀真真正正握进手心。他想,要不是这件事不能外泄,他一定会去椰林山庄给老头好好讲讲,他是怎么大获全胜的。 也让偏心的老头切切实实夸他一回。 他不是那么没用,和二哥比,并非一无是处。 何氿挥挥手,阿武立即拖着人往外。 那张被浸泡在鱼缸里的脸破烂了皮,无数细密的伤口正往外淌血。 仔细看,几分钟前还完好无损的人此刻眼球暴露在外,鼻腔出现半段森森软骨。奋力挣扎过后,那人又烂回一坨泥,在地上拖出长长痕迹。 忽然静下来的房间,鱼缸依然泛着诡异的幽幽蓝光。血迹在池子里扩散开来,像是往蔚蓝大海洒了一把红粉,不过几个浪潮,便被稀释得看不见了。 食人鱼飞速摆动尾巴消失进黑暗处。 充氧机咕噜咕噜往上冒出气泡,仿佛有张血盆大口在暗处打了个饱嗝。 “出来吧。”谢之屿说。 他的声音融进昏暗光线里,让柜门内温凝的心重重一沉。她甚至怀疑此刻拿市面上任何一台心率仪来测她的脉搏,都会当场爆炸。 手不住地颤抖。 终于,在第二声“出来”后,脚步声朝她的方向而来。 咯吱一声。 柜门被拉开的瞬间,她几乎是滚落而出。纤薄的后背对着来人,两片漂亮的蝴蝶骨因为惧怕而轻轻颤动。 汗湿的长发贴在颈侧,仿佛刚才被按进鱼缸的是她一样。她没有抬头,宛若惊惧到不能自已的羔羊,视线直勾勾怔在那双锃亮的正装皮鞋上。 皮鞋后撤一只,前脚掌抵地。 这是单膝跪地的姿势。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落进她视野,将她贴在脸颊上潮湿的长发别去耳后。 他丢了所有的不着调,面色容肃,就为了用此生最郑重的语气同她说一句。 “对不起。” 第87章 有我在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一个呼吸是两秒。 温凝在这两秒间一直在试图理解“对不起”所包含的含义。 是保不了她推她入悬崖前的忏悔,还是为今时今日让她窥见到罪恶而悔恨。 无论哪一种都表明,谢之屿对这桩肮脏的生意是知情的。 有多早呢? 是之前在游艇上问她“一劳永逸是什么”的那次,还是更早?或者从一开始他就知晓所有内情? 不,不对。 这件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 如果是她猜想的那样,那谢之屿为什么要安排今晚让她进这个房间?这对他明明没有任何好处,她又不是同路人。 逻辑完全不通。 就像是两个人的手笔…… 两个人?! 温凝身形一僵。难道那个引路的服务生不是谢之屿的人?那会是谁? 这艘游艇上她认识的人不多,根本不需要排除。 下一秒,她忽然抬头。 也正是这一抬,她看到谢之屿比在唇边的手势——这是个噤声的姿势。 她紧张地不由吞咽,所有想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是用那双眼睛布满水汽的眼睛看他。 她从未见过谢之屿如此陌生的模样。 像黑暗里披着晨雾而来的教父,眉眼间全是整肃与悲凉。以至于让她联想到先前那句“对不起”,仿佛因他过错打碎了悉心照料的娇花,面对一地碎片和残枝烂叶,他出于本心地觉得痛。 他痛,于是眼尾下垂,那道狭长的褶没入她从未见过的红。 他朝她伸手。 温凝在犹豫一秒后仍旧伸出。 她能感受到对方像浸透寒冰般布满冷意的手,也能感受到冰冷之下粗粝又温柔的掌纹。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她说。 脚下没什么力气,也许是在柜子里关久了,也或许是惊吓过度还未恢复。她在对方搀扶下努力站起。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想起过去在京城的那么多日子里,从蹒跚学步跌倒,到后来若干次摔倒爬起、摔倒再爬起。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拍拍尘土而后若无其事地起身,同旁人说一句:“摔跤而已,没事儿~” 旁人会笑着说:“你还真是一如既往不服输。” 她的所向披靡,在外人看来死不吃亏的个性,都是将自己坚实包裹的武器。 这把武器明明已经握得很好了,几近与她化作一体。 为什么…… 温凝握紧他的手。 她的内心呐喊别在这时候搀扶她,这会让她变得懦弱。可是身体却不可控制地靠近。 啪嗒一下,眼泪滴落在手背上,像晕开的水莲。 温凝说:“没关系,我没怕。” 可是搀扶她的人仍旧毫不犹豫把她抱起,带着他气息的西服将她整个颤抖的身躯兜在底下,坚固好似堡垒。 “怕也没关系。”谢之屿垂首,抱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有我在这。” 外面去而复返的耳朵终于离开门板。 何氿朝阿武做了个走的手势,脚步轻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赌对了! 何氿畅快地想:他才是今晚最大的赢家!!! …… 回到客房,谢之屿踹上房门,又矮身用肩抵开墙面上的开关。 房间里所有设施都被他检查一遍。 确认无疑。 他不嫌麻烦,只嫌浸在他胸口的濡湿干得不够快,嫌自己到关键时刻安慰人的话语格外匮乏。 低头,埋在他胸口的脑袋依旧没动。 她仿佛睡着了,长发落在他手臂上,安静得让他阵阵心慌。 一直到他将人放到床沿,那颗脑袋才无力地动了动。她靠上颈枕,抬脸,露出过分寡淡的神情。 心被重重揪了一下。 谢之屿情不自禁伸出手,掌根贴近她腮边:“怎么这么看我?” 眼眶好酸涩,温凝索性闭上眼:“谢之屿,你是好人吗?” 她的声音微哑,与胸口那片濡湿一样,是在他怀里安静流眼泪的证据。 他似乎被烫到,垂下手,默默握紧成拳:“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不知道。” 今晚的事让温凝彻底乱了。 她飞着飞着撞进一张大网,包裹她的除了阴谋就是危险。理智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感情却一再背叛理智。 她闭着眼。 眼泪不听话地从眼角滑落。 “你们会杀我灭口吗?” 谢之屿握拳的手几乎将掌心刺破,颈侧青筋因为忍耐而暴起。他不敢去碰她的眼泪,怕灼伤自己,可是内心更恐惧的大概是怕她会偏开脸回避。 默了许久,他才调整好呼吸:“有我在,不会。” 这句不会让温凝忽然睁眼。 视线死死落定在他脸上,眼泪却仿佛断了线一个劲往外涌:“可要是有一天你不在这个位置上了呢?” 所以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谢之屿万分笃定:“那只能说明我爬得更高了。” “王八蛋!” 温凝忽然愤怒,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牙齿没入血肉,她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少力气,只知道淡淡的血腥气混合他身上的薄荷味一点点涌进口腔。 她被他的气息淹没。 那些迷茫不安,那些惧怕和惶恐,还有居无定所的感情突然有了爆发地。 直到牙关阵阵酸涩。 咬够了,温凝松了下颌,抬脸蹭蹭他的颈侧,用气音又骂一句:“王八蛋。” 这次松软许多,好似扒开他心口的匕首,让他烂在她的气息里。 察觉到她呼吸渐渐平顺,谢之屿动了动已经僵硬的后背。手只敢虚扶住她的胳膊,偏头问一句:“发泄够了?” “不够。” 温凝闷声吸吸鼻子。 他稍稍蹙起眉,似乎在思考:“那就换一个肩给你咬?” 咬了又怎样? 温凝推开他。 她大概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妆一定花了,眼睛更肿得没法看。短暂对视过后,她抬手蒙上他的眼。 男人的睫毛在她掌心轻微颤动了一下。 在这片颤动中,她忽然跨坐上他的腿。 或许这样的突如其来吓到了他,她明显感觉到男人是僵硬的,丢了往日的从容与痞气,仿佛一尊石膏像,连大腿的肌肉都绷成了石头。 盯着他外露的浅淡唇色看了几秒,她终于忍不住低身咬了下去。 第88章 长命百岁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没主动做过这种事。 温凝很生疏。 牙齿数次磕碰后,她收起劲儿,用舌头小心翼翼地探索。从不熟到熟稔,唇舌交缠的声音若有似无,一点点一点点刺激着耳膜。 她想放下手专心去捧他的脸。 可是这个王八蛋接吻居然不闭眼。不止一次地,温凝察觉到他的睫毛在她掌心剐蹭。 于是她不敢放,怕一放就会让自己的狼狈不堪暴露无遗。 或疾或慢,今晚无论她如何,谢之屿都任她玩乐。可同时,他几乎没怎么回应。温凝往前咬的时候他不躲,她勾他舌面的时候他也不追击。唇舌缓慢厮磨,比起上次沙滩上的凶,他简直像换了个人。 一个人的吻没什么意思。 温凝在这个一厢情愿的吻里发泄不出不满,最后丧气推开,人也从他腿上滑了下来。 “这次够了。” 她拉高被子,用背对着他。 床边坐着的人沉默许久,嗓音暗哑地说一声:“好。” 她不回应。 他又说:“我去给你拿毛巾。” 被子里传出不咸不淡的声音:“拿毛巾做什么?” “擦脸。” 脚步声渐远,而后响起的是洗手间水声。水龙头哗啦啦落着水,持续了很久,久到温凝几乎在这片规律的白噪音里睡着。 再一个晃神,声音出现在床边:“起来擦一把。” 她不想动。 人越是困倦,脑子越是会在短时间内效用大涨。她刚刚一边神游一边同时思考了好几件事,这会儿想清楚一件,手指探出薄被,朝他晃了晃。 男人没靠近。 刚平复下身体的欲望,此刻他并不想离她太近。可是她手指一勾再勾,他就像训好的狗似的身体由不得理智。 “什么?”他弓下身。 “录音笔。”温凝说。 ……录音笔? 胸口像被一个大潮拍中,以至于连谢之屿这样的人都免不了愣神:“你刚才身上带着录音笔?” “进门前他们把我手机收了。”温凝翻了个身,薄被拉到鼻尖,只用一双眼睛对着他,“录音笔不是什么常用的东西,一般人身上不会有。况且他们又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准备了这个去录温正杉的出轨证据。我身上就一件礼服,有什么一目了然。” “所以他们只拿走你的手机,至于这只录音笔你……” “我藏在衣服内衬里。” 言外之意,是何氿的人太不严谨。 她拇指按住播放键,空白过后,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衣料摩擦。 又是一段空白,何氿的声音传出:“人到了?” 明知这间房绝对安全,谢之屿听见声音还是条件反射握住她的手:“为什么告诉我?” 无论何氿骗她去的目的是什么,一旦有人知道这只录音笔的存在,就会变成她切切实实的催命符。 如若他们俩立场并非一致,此刻谢之屿已经握住她的命门。 录音笔里,何氿的声音还在继续。 时而癫狂时而平静。 他像个疯子在唱独角戏。 而谢之屿却在这片被他忽略的声音中固执地想,为什么告诉他?为什么把命交到他手里? 他掌心潮湿,不知是沾了毛巾上的水还是因为其他。手下纤细的五指被他一再紧握:“我有没有说过不要这么相信别人?” 被他这么紧地包裹着,终于让温凝将眼前的人与数天前沙滩上凶到难以克制的身影重叠起来。 她看着他:“因为我上了这条船,命就不是自己的。告不告诉你没什么本质区别。而且我猜……” 她刻意放慢语气来观察他的表情。 “何氿防着你,所以你手里没有切实证据。” 男人沉暗的眼底闪过危险气息,他的手指因用力而青白。片刻后,他忽然垂首,手也跟着松了。 他哑着嗓音:“你用这个来试探我,胆大包天。” 温凝倏然翻身坐起,郑重地问:“所以你没参与何氿的生意。对不对?” 谢之屿无言。 她又说:“或者说是你还没来得及。对不对?” 她的眼睛已经哭肿,此刻却恢复了神采,几乎让谢之屿不敢直视。他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可温凝仍旧想知道。 并非因为她的好奇心太重,而是她迫切地、不顾一切地想知道谢之屿的立场。 如他所说,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黑与白,也没有绝对的善与恶。 她之前的问题太过幼稚。 什么好人坏人,界定的标准在哪里?而标准又由谁来决定? 这破烂的规则! 眼下她只想问他一个问题。 “吴开还活着吗?” 静默被打破,谢之屿苦笑一声:“活着。” 心中大石轰然落定,温凝忽然掀开被子跳到他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船舱里无风,她却觉得有十级大风刮过心口,呼呼回旋在耳边。 被压抑的,被克制的感情宛若决堤。 同时决堤的还有她的眼泪。 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一定是今晚命悬一线大起大落,眼睛像蓄满水的春池,一眨便是一串,扑簌簌落进他颈窝。 明天这双眼睛没法要了。 好不容易被体温烘干的衬衣又被打湿。 他终于将始终悬在身侧的手搭上她抽搐的双肩,轻轻握一握,问:“怎么哭这么厉害?” “我他妈今晚差点没命。”温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痛快又悲伤地咬他脖颈,“哭一下怎么了?用你家水了?” 安抚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她后背,好似无奈。 他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我怎么不知道你和吴开关系这么好?” 温凝不理他的揶揄。 谁都知道这句话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将她从把控不住的情绪里拉出来。 过了许久,温凝才停住抽噎,闷闷地喊: “谢之屿。” 谢之屿放低声:“我在。” 她将脸埋进他颈窝,声音哭得好哑:“我的命现在归你管。所以……” “嗯。” “你要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几乎将牙咬碎,他才控制住自己忽然泛滥的情绪。 嗓子仿佛过了一遍沙。 长命百岁吗? “好。”谢之屿红着眼答应。 第89章 要吻我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分不清是谁主动。 两片唇急切地碰到一起。 那天无人的沙滩,浪潮声一下又一下拍在耳边。隔着露台的玻璃移门,海上浪潮同样烙进耳膜。 不只是一厢情愿,这一次谢之屿回敬得很用力,恨不能将她拆之入腹,将她折断。 对,这才是谢之屿。 哭花了的脸,被情绪压垮了的嗓音,还有狼狈的情绪。这一晚那么多突发那么多混乱,绷紧的弦早已断裂。他们的命仿佛要留在今晚。 他的手按她入怀,他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笨拙。 像拆不开包装盒的笨蛋,手里握紧丝带,却找不到那根抽散的线头。 “谢之屿,要吻我。” 温凝提醒他。 他是训练有素最听话的乖狗,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窗外仿佛暴雨密集,噼里啪啦敲在船舷上,敲进两颗空落落的心里。 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雨吓到,甲板上脚步纷乱。 男人女人嬉笑着尖叫着各自奔回房间。 在混乱的响动声中,他的眼睛如这片暴雨下的大海一样暗无日色,郑重的语气却一反常态: “想好了?”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像欲拒还迎。 “要是没想好,你放手吗?”温凝反问。 那层欲盖拟彰的玻璃纸终于被撕破,犹如那天见到遗弃在垃圾桶里的丝袜,他是在那一刻明白她并非无动于衷的。于是在那之后,他在无人知道的角落起了无数个恶劣的念头。 他的卑劣被雨水冲刷,露出不可藏匿的一角。 更遑论现在是她在挑衅。 “不放。”谢之屿道。 他五官实在漂亮,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仅仅眼眸低垂落定地看她一眼,或是克制不住喉结滚动,温凝都觉得自己被这样的氛围给扼死了。 她扬起脖颈,想要索吻。 哭了一晚的干涩嘴唇犹如找到清泉的沙漠旅人,也终将带来不顾一切的孤勇。 …… 从小生长在澳岛的谢之屿还是没能喜欢起澳岛的亚热带气候。 过了立春,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四季中还算适宜的春天先是要经历最后一波寒潮,而后迎来回南天,紧接着空气里的湿度一天高于一天。 充沛的雨水,潮湿的气候。 这些让人觉得充满地域特色的气候他都算不上喜欢。 连带着他讨厌晒不干的衣服,软趴趴的衬衣,凝满水珠的冰凉墙壁,还有任何闷湿的感觉。这里的气候干让爽的时日所剩无几。 可是当他自己漆黑的眼睛暗含水色,他又不觉得讨厌了。反而得寸进尺,想把这种感觉刻进骨血。 谢之屿最后一遍问她:“不拒绝的话,我会当真。” 这种时刻他居然会想起。 每年他在福利院都会有一笔巨大开支。 还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院长用对无数人说过的话敬告他:“谢先生,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这里的孩子,是不能得到拥抱的。” 他不解。 院长并非真的冷脸,只是用见怪不怪的语气:“很多人会突发奇想来关心关心这里的孩子,可是你们转头就忘了,孩子们却记在心里。他今天被人拥抱,被人爱,明天就会渴望更多的拥抱,更多的爱。拥有过再失去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可是你看我们这里,每天吃喝拉撒一堆问题要解决,哪里有人闲出空暇。” “如果我能维持住这些呢?” 他说到做到。 他的开支花在了保育费,聘用很多老师,阿姨,甚至心理咨询师。自己也隔三差五抽空去上一趟。 何止是福利院的孩子,人心越大越贪婪。 他也是如此。 要维持住那些笑容很难,他也深知拥有过再失去才最残忍的道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拥有到什么时候,也不想给自己的人生再增加难度。那么多理性的条条框框摆在眼前,可是今夜海上无风,他心口却有狂风巨浪。 他太明白错过一次便是一生。 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他的余生如果没有这些足够撑下去的回忆要怎么惶惶终日。 或许是突然来了大浪,那些犹豫终于被撞破。 温凝将十根手指拢进他黑发,指尖用力没入。 她要死了。 她居然能看到虚幻的光,那片光里有虚幻的人影。 “谢之屿……” 比起先前让人心疼的无声落泪,这点眼泪丝毫激不起男人同情。 他没接收过绅士教育,更不懂怜香惜玉。凶得让她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喊“谢”,他就说“我在”。 她说“滚蛋”,他就哄得她收回成命。 不管不顾,完全混蛋的样子。 等到晨光微熹,海面终于平息下来。 温凝睁开眼后脑子有一瞬空白。 她花了一些时间,才将脑子里断了片的记忆连起来。失去意识之前,耳朵里是谢之屿又哄又骗的话语。 死骗子。 醒来后眼睛干巴巴地眨了两下。 大概是身体缺水到了极致,眼泪终于空了。那种忽上忽下的不安也在悄无声息中被填满。 她吸了吸鼻子。 这么小的动静,男人居然能发现。搭在她腰上的手臂无声收拢,他在身后问:“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 好怪,她的嗓子不像她。 温凝轻轻地咳嗽一声。 搭在她身上的重量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斜后方递过来的一杯水。她就着他的手喝下去大半杯,快要冒烟的嗓子终于好受许多。 喝完水,她立即仰倒,将自己埋了回去。 几秒后,她难以忍受。 “谢之屿。” “嗯。” 她说不出口。 这个混蛋睡前说的话真诚得不带一丝作假,居然就真的这么抱着她睡着。她不知道怎么在这种头脑清醒的情况下自若相处。 闭上眼,屈肘撞了他一下。 安静的空间里传来一瞬紊乱的呼吸,谢之屿凑过来,鼻息停她耳后。 他的落点不算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怎么一醒就翻脸?”他善于检讨自己,一番思索之后不太开心地问,“有那么差劲吗?” 第90章 耳朵痣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一盏骤亮的床头灯下,温凝从耳朵红到了后颈。 纤薄的后背像弓似的绷着,不痛不痒地骂他一句,而后起身。 “去哪?” 男人语气里难掩餍足。 她随手扯了他被淋湿的乱糟糟的衣服披在身上,嗔怒:“洗澡。” 今天好昏头。 她曾少女怀春想过将来要与自己喜欢的人做这种事——选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布置好房间,点燃香薰蜡烛,穿上垂坠又丝滑的睡衣,做好护肤,还要在手腕上点几滴香氛。总之的总之,真的这一天到来,她发现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是一腔冲动。 冲动到她忘了所有为这一天安置的幻想。 冲动到冷汗热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已经狼狈不堪还要紧紧相拥。 现在冷静下来再想,的确生出一丝后悔。 后悔将来时过境迁,在某个微风暖阳的午后,她回忆起年轻时的事情,与她的丈夫、孩子不小心说到曾经澳岛的一位故人。或许那时会想起这一晚,想起这晚的不完美,也同时后悔没将最漂亮的自己交给他。 他将来回想起她来是什么样子呢? 温凝不知道。 鼻腔忽然一酸,她下床时绊到了自己。 所以抬头时眼睛红了也没有关系,她解释说:“这个床柱很碍事。” “的确碍事。”谢之屿眼眸深沉地看着她,“不然我找人把它锯了。” 温凝用力提高唇角:“小题大做。” 洗手间的门被轻轻带上。 谢之屿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唇线平直。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只有一门之隔,他的心却一阵紧过一阵,就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天南海北此生不复相见。 片刻后他起身,披上衣服旋开那扇门。 里面温凝惊慌失措地扯过浴巾:“谢之屿,你干嘛?!” 心定了一瞬,他轻描淡写地说:“一起。” 浴室的大理石墙很凉,脊背抵上去的一瞬让人忍不住瑟缩。她抖得太厉害,水流顺着湿漉漉的黑发一股股往下,黑与白交错,让她美得宛若塞壬海妖。 “刚才为什么哭?” 谢之屿将她抵高,由下而上地吻她的脸。 温凝被他亲得忍不住仰头,露出修长的脖颈。 “撞痛了。”她说。 水流溅得她睁不开眼,滑过面庞的每一滴都好像眼泪。她的气息变得不那么均匀,上一秒绵长下一秒急促。 最重的一下,他吻住她的眼睛: “你想玩多久,我就陪你玩多久。” …… 这个澡洗太久,手指都被水泡得发白。 进去的时候脚下有多虚浮无力,出来的时候更甚。累极之后脑子就没工夫胡思乱想。 温凝窝在他怀里,随他给她拿了件什么衣服一套。 抱着她回床上。 她忽然仰起脸:“你刚刚戴了吗?” 将她放下的动作一怔,谢之屿严肃抿唇。 水流太热太急,他们那么迫不及待,心急得都忘了要做措施。她想要他的真实,他何尝不是。 谢之屿声音微哑:“明天下船——” “我自己买就好了。” 某一刻,温凝甚至摆烂地想有就有。 她又不是没钱,刚好可以以此为借口把将来要联姻的人堵在门外,也省了去精库千挑万选的麻烦。起码这是她和谢之屿的…… 想到这,她忽然笑了。 笑自己天方夜谭。 “我忽然不困了。”温凝说。 谢之屿停下动作看她:“肚子饿?” “也不算饿。” 不算饿就是有一点饿,怕麻烦所以不说。 谢之屿拨通床头电话,叫餐饮部送一份夜宵,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凌晨四点多的早餐。 海上日出得早,未拉实的窗帘缝隙里透进了晨光。隔着一扇玻璃移门,她仿佛能感受到风从海面吹来,带着浓重水意。 “我们要不出去吹吹风吧?” 她想一出是一出,谢之屿找来一件厚衣服替她拢上。最后还是他抱着她,坐在阳台的月亮椅上。 海鸥低鸣着飞过,风是凉的,她背后却发烫。 “谢之屿。” 身后的人问她:“还想要什么?” 她摇头:“要不你给我讲讲你的事情吧。” 对一个人的好奇意味着沦陷的开始。 若不是对他探究过深,也不会跟他走到现在这一步。 温凝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想讲吗?不想讲我不勉强。” “你想听什么?” 他的声音透过骨传导,有轻微的震颤感,弄得她耳朵有些痒:“什么都想听。” “我十七岁跟了何家。”谢之屿敲出一根烟咬上,怕她闻得难受便没点,只靠嘴边那一点咬烂了的烟丝吊起精神,“最开始年龄小,跟着何氿上了两年学。他学他的MBA,我学我的人际管理。何家算是培养过我。” “所以你就替他们做事了?” “看你怎么定义。”谢之屿低眉,“我觉得我是在替自己做事。” 温凝不懂。 “大概是我太好奇,太想知道这个地方勾人致命的地方在哪。何家产业那么多,当初何先生让我选做什么,是我主动选的赌场。”烟丝已经被他咬烂,他自嘲,“后来见的人多了就发现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就像用胡萝卜钓着驴,驴到哪都一样上当,不单单是胡萝卜的问题。” 温凝觉得他的说法很有意思。 可是转念一想,她不满:“你的意思是我也是驴。” 谢之屿缓缓抬眉。 温凝道:“毕竟我也差点掉进坑里。” “那不一样。”谢之屿松了眉笑,“赌场空气里充了氧,人容易在一时亢奋下做出平时不会做的决定。所以我才说不单单是胡萝卜的问题,而不是胡萝卜没问题。” “那现在呢?你既然已经参透,为什么不走?” “走不了了小姐。” 他取下烟,用那只夹着烟的手顺势摸了摸她的头发。 如果不是今晚带她上船,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下发现了何氿的生意,或许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至于现在—— 他想,能退到哪就是哪吧。 可是说完之后,他又怕自己的话影响到她,转而用轻松的语气补充:“那么多人都指着我吃饭呢,我走了阿忠和小钟第一个不放过我。” 她很敏锐,不顺着他的话往下,反而另辟蹊径:“那在你之前,坐在你现在位置上的人呢?” 是陆坤。 被流放去了东南亚,接管更棘手的生意,过着真正意义上刀尖舔血的日子。 “年纪大了。”谢之屿说,“企业能裁员,赌场为什么不能?” 温凝用力抿了下唇:“你就骗我吧。” “聊点别的。”谢之屿说。 他的视线落在她白皙的耳垂上,心猿意马。恰好她也回头,视线在他身上停了停。 他们心照不宣停下话题。 她的手从宽大的衣袖里钻出来,碰他的耳朵。 那头凌乱的黑发因为潮湿被拢到耳后,他在出来前甚至没来得及吹干。 海风一吹,添了几分少年感。 温凝忽然顿住,手指搭上他的耳骨:“你这里为什么有颗痣?” 第91章 另一颗痣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谢之屿耳骨上有一颗小痣。 如若不是海风恰好吹乱他的头发,温凝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身上有痣不是稀奇事,可是温凝总觉得自己见过一颗差不多的。 位于同样的位置,是同样的浅棕色。 她回想。终于想起在京城,私立医院长廊上,她与那位传说中的崔太太和崔少爷擦身而过。 如果她记得不错,那位崔家少爷也有谢之屿差不多的身量,碎发及眼。 口罩下面容不清,但他耳骨这个位置的确有一颗痣。她之所以记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是第一次见到总在话题中出现的人,再加之那天他好像病了,皮肤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于是那颗痣被衬托得格外明显。 可是相距两千多公里外两个不同的人,就算拥有一颗差不多的痣又怎么样? 即便在小小澳岛,说不定就能找出一堆有差不多特质的人来。 温凝为自己奇怪的联想感到荒谬。 片刻后,她半开玩笑地说:“你该不会肋下也有一颗吧?” 谢之屿静静地看着她:“也?” 他问:“你还见过谁的?” 这话把温凝问愣了。 温凝:“嗯?” 半晌,她反应过来:“等等,你真有?” “我有没有你不清楚?”他讲完,食指曲起扣了扣桌沿,“先回答刚才的问题。” 温凝梗着脖子,用同样的话回敬:“我见没见过你不清楚?” 将她的五指攥进掌心,他意有所指:“实操生疏不一定眼睛没见过。” “……” 她的手被包裹在他手掌下,隔绝了海风的湿与凉。 默了默,她说:“我刚刚没注意看。” 心思全用在别的地方,哪里注意得到他身上有没有痣,有几颗,是什么颜色? 她只记得被他折在枕头上时,他的腰带叮叮当当,金属的那一块贴在她腿根,凉得她止不住瑟缩。 还有因为汗湿而软到没形的衬衣,她的手探进去,碰到充满爆发力的薄肌。 原来最初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错的。 什么病恹恹的大漂亮。 明明就是韬光养晦的豹。 “在想什么?”男人突然欺身,鼻尖与她相擦而过。 这是想接吻的姿势。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掌住了她后脑勺。 反正逃不掉,温凝主动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刚刚退开,他立马追上来,好像在玩一场角逐游戏。他的手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吻里拉住她往下,最终落在肋下的位置。 “想知道自己看。” 下一秒,他松开手。 没等温凝往下,他那只刚刚松开的手又改换阵地卡住她下颌。吻越来越深,她下巴高高仰着被迫承受,哪里还有闲暇低头去找他肋下的痣。 她想说不公平,可是念头在恍然间一转,她又发现了对方刻意给她留下的漏洞。 对啊,眼睛看不见,手可以动。 腰间系带被她轻松挑开,她稍带凉意的指尖从拢不起的缝隙里一钻而入。像冰凉的小蛇找到了潮湿洞穴,漫无目的又适宜地游走。 终于在肋下两指的位置,她摸到一颗很细小的凸起。 指甲不轻不重划过。 引得他几乎被呛到,与她唇舌缠绵的同时发出重重吞咽。 温凝忽然想到他是不喜欢闭眼的。 于是偷偷掀开一侧眼皮,果然撞进了一汪幽深的黑。哪怕只是一眼,她都能察觉到里面危险的气息。 她那么识时务,又是能屈能伸的一把好手。指甲收了劲儿,换成指腹轻轻安抚——真的是一颗痣。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神奇的事吗? 她曾经随口瞎掰的一句话、两颗痣,都在真实的一具身体上出现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上帝创造亚当,亚当的肋骨创造夏娃也不过是如此,一个念头一颗心。 她的手还想往别的地方划,被他凌空捉住。 他在呼吸间隙警告:“接吻要专心。” 这分明就是钓鱼执法。 温凝缩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挠他掌心,把他挠得痒得受不了,终于掰过她坐直。 唇短暂分开,温凝喘着气伏在他肩上。 “谢之屿,我见过有个人耳朵上有颗痣和你很像。” “在哪?” “京城。”她报出那家医院的名字。 谢之屿眯了下眼:“没去过。” 她也没说是他,只是像而已。 等呼吸慢慢平稳,也等他的剧烈反应下去一些。谢之屿又凑上来吻她。他好像在这件事里得到了趣味,一分开就在找下一次进入的契机。 海风让她清醒,身前的人却让她陷入恍惚。 直到门铃声响,餐饮部送来早餐。 谢之屿拍拍她的臀:“下来。” 温凝陡然回神,嘴唇润得犹如被晨露灌溉的花瓣。她不痛不痒横他一眼:“你这样怎么去拿?” 他笑了声。 睡袍松垮垮覆在他身上,宽肩窄腰,身材好到让人只够注意上半身的风光。更何况这艘船上服务生都知道这间是他的房,门开一条缝,餐车从门缝里悄然无声滑进来,连个人影儿都没出现。 到现在是真的饿了。 两个人一起坐餐桌边吃早餐的场景并非第一次,这一次却尤为不同。 “五红茶。”谢之屿替她倒上。 “喝什么的?”温凝问。 他若有似无飘过来一眼:“补气血。” “……” 该补气血的某人把茶盏推开:“不喝。” “随你。”他不勉强。 看他靠在椅背上,一手随意搭着。 温凝问:“你不吃?” 谢之屿看着她:“在想怎么和你开口。” 听到这句话温凝眉眼一挑:“该不会要问我借钱吧?” 这才是他的大小姐。 谢之屿胸腔震颤,低低地笑出声。 他搭在椅背上的手懒懒一抬,像在投降:“舍得借多少?” 温凝一副思考的样子:“肯定要先看你表现。” “好。” 等她喝完一碗粥,他才欺身向前,双手交握在桌面上认真道:“昨晚为了以防万一,我在温正杉父子俩碰头的房间装了监控。” 温凝含在嗓子眼的一口差点呛到。 她抬脸。 谢之屿屈指敲着自己的手背:“录音换监控。公主,我们的交易公平合理。” 第92章 私生子身份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以防她没有录到一手证据,所以他提前安了监控? 可以这么理解吗? 温凝大脑飞快运转,终于迎来混乱夜晚后的第一缕晨光。 她坐直:“录像在哪?” “想要的话回去就给你。” 温凝追问:“有声音吗?” “有。” “谢之屿。”她哑声,沉默许久化作一句,“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她不知道。 谢之屿说会给她调来监控一点都没含糊。还没下船,他就将U盘放进她手心。 “现在看还是回去看?” 温凝想了想:“回去吧。” 他透过穿衣镜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除了眼下有些青黛,她依旧唇红齿白,漂亮得一再晃他的眼。或许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是对的,怎么看,谢之屿都觉得挑不出瑕疵。 他慢条斯理地系着扣,间或看一眼她思考的表情:“还是说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算是吧。” 说到这件事温凝还是恹恹。 从陈月皎给她发的短信里就可以看出端倪,姑父的司机接了温正杉一起。如果此行就是来见私生子的,那陈家是同伙无疑。 如果这个同伙是姑姑,她尚且可以用血缘关系来为这件事找到借口。 可是陈康泰…… 温凝一再思之。有没有可能陈康泰与那位私生子的关系比她还近,所以愿意帮忙。 这只是一种猜测。 温凝在心里挨个排除,忽得想到了那天说要来澳岛小住的陈康泰的亲外甥——原锦程。 她之所以没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人,是因为两人是隔了又隔的远房亲戚。 亲戚,这两个字给她的感觉无异于吃着吃着苹果突然发现苹果里有半条在蠕动的虫。 恶心的感觉从头到尾,几乎让她吐出来。 她一边忍住呕吐的欲望,一边回想。 她和原锦程相识在澳岛,知道他是陈康泰的亲外甥,也见过他家人。他母亲在新加坡当小提琴老师,人如白花温柔细腻。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们全家在澳岛度假,恰好碰到原锦程一家在。 加上陈家,三家人还在一张桌上吃过饭。 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何芝那会儿还跟她说,“你原阿姨温柔又漂亮,还会拉小提琴。将来你要想学,可以多多向人家请教。” 为此,何芝替她出了拜师费——一个在当时都算得上是名贵的稀有皮Birkin。 虽然温凝对乐器不感兴趣,也没有麻烦到这位原阿姨。但她记得这件事,还记得后来原阿姨托人给何芝带了一套月桂花首饰,小小的鹅黄点缀在宝石间,精致得让人爱不释手。 月桂花语是守护,也是蛊惑。 温凝如梦初醒。 真要说起来,她好像从没听人讲过原锦程的父亲。只有在大人闲谈间一语带过,说是原阿姨离异单身,孩子由她抚养。 至于那个消失的父亲…… 温凝深吸一口气,不仅是在苹果里吃到了虫。归根结底,还是枚烂苹果。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个人。”温凝绽开一丝笑,“我不会让他们拿到一分钱。” …… 两天一夜游轮终于到岸。 霞飞满天的傍晚,温凝静静驻足顶层甲板。 有钱人也是人,玩乐够了离去的背影在晚霞中多少显得疲惫。码头豪车云集,各自的管家和佣人前来迎接。 温凝视线在有条不紊的人群中来回搜索。 终于落定一点。 当了这么多年父女,她还是能一眼看出温正杉的身形的。他走在人群中央,左手边是姑父陈康泰,再左边跟着陈康泰的是个年轻背影。 和原锦程好几年没见,她无法确定是不是他。不过没关系,有监控在手,确认不过是时间问题。 唯一疑惑的是,他们需要这么谨慎吗? 在外面两人甚至不敢走在一端。 见她面色凝重,谢之屿抄在兜里的手翻出一颗薄荷糖,递过去:“这下亲眼见到了?” 温凝偏头,就他的手把糖卷进口腔:“没意思。” 谢之屿垂眸,看了眼被濡湿的指尖。 手指轻轻捻了一下,问:“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你呢?”温凝反问,“你下一步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插科打诨混日子。”他压了下嗓音,若有所思,“这算是关心我?” 温凝不满地撇撇嘴:“你每天的插科打诨就用在我身上了吧。” 一层甲板上的人逐渐稀疏,阿忠开来的那辆银色奔驰也在众多豪车中展露出来。 温凝摆摆手:“我先回家了。” “好。” 她迈出几步看似潇洒,几步之后一个急刹匆匆返回,像棵松似的定在他面前。 “谢之屿,你真不想说的话我就问一个问题。” 男人稍稍抬眉。昨晚的落拓衬衣换成了一件黑色修身款,配着底下的黑西裤,腰是腰腿是腿的。 她凑上来轻轻环了一下,踮脚。 声音贴着他耳根而过:“昨晚何氿想处理的那个人,你会救他吗?” 怪她太会讨巧,这样的姿势怎么让人拒绝? 虽然他的回答会过于冷淡,可能会吓到她。但谢之屿还是遵从本心漠然摇头:“我又不是菩萨。” 他低头,企图在温凝的眼睛里看到失望。 谁知她只是缓缓眨了一下,像是猜到了这个回答。 她太过淡定。 惹得男人平白多问一句:“不说点什么?” 温凝疑惑地偏头看他一眼:“要说什么?” 霞光慢慢下沉,天空只剩橘红和蓝。一重冷色一重暖,看似不搭的两种色彩居然在无穷无极的天边平分秋色,和谐地融合到一起。 温凝静静看着他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被黯淡光线遮掩,笑了下:“你不是菩萨,我也不是烂好心的人。” 食指勾着他衬衣第四颗扣,她坦然说: “我不知道那个人赌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欠多少钱。可是我知道连菩萨都不是有求必应的,如果要把每条活生生的人命都压在自己身上,未免背负得太重了吧。” “我很自私。能拉人时拉一把,拉不到的话不勉强。唯一最最最希望的是……” 说到这她刻意停顿,认真看他在不甚明亮光线下阴郁的眼睛。 “谢之屿,我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安全。” “仅此而已。” 第93章 一箭双雕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每一次游艇聚会,谢之屿都会比其他人晚一天下船。他谨慎心细,做事面面俱到,这么些年是给何氿收尾收得多了,才慢慢得到信任。 不过信任这东西,也没什么实际价值。 谢之屿自嘲地理了理身上的黑衬衣,推门而进。 房间里何氿正在沙发上抽烟。 见了面,稍一抬手,往他的方向抛来一根。 谢之屿轻巧接住,衔在嘴边。 “火呢?”他问。 何氿用下巴点点茶几:“自己拿。” 捡起火机,砂轮在手中徐徐滑动。谢之屿一边侧头点火,一边往何氿的方向走了两步。青烟缓缓吐出,他突然俯身,拽起何氿领口的同时一记重拳。 嘭—— 拳声到肉,伴随牙关节嘎达一声错位。 “我他妈——” 何氿一口骂还含在嘴里,下半句直接被打飞。烟从他嘴角掉落,将皮沙发烫了个洞。难闻的蛋白味一点点铺陈开来。 “草你妈的疯了?!” 下颌脱臼,何氿骂娘时大着舌头说不清,反倒是涎水顺着嘴缝哗啦淌出。 他一脸阴狠起身,一把掐住谢之屿脖颈。没想那只手却被谢之屿擒住一扭。 何氿表情瞬间狰狞了几分。 刚要反手去摸裤兜,谢之屿松开,淡漠地说一句:“玩刀子就过分了。” 何氿怒极,大着舌头:“你他妈这不过分?!” 咔哒一声,下颌复位。 谢之屿甩甩手腕。 这么大一段动作,叼在嘴边的烟已经攒了一节灰。谢之屿懒得去抖,就这么咬在唇边。烟灰随着说话的幅度,摇摇欲坠。 “彼此彼此,比起你昨天干的事儿,这算轻的。” 哦,原来是昨天。 何氿摸了一圈下巴,确认自己能正常说话,这才阴恻恻笑一声:“真感情啊?” “你赢了。”谢之屿唇角勾起嘲讽,“我赌不起。” 上一秒还要你死我活,下一秒何氿立马恢复平常的样子。他搭上谢之屿的肩:“兄弟,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让大家都放心嘛!反正是你女人,大家同坐一条船,谁也不敢偷偷往船底凿洞。你说是吧?” 谢之屿神情淡漠:“下次再敢牵扯她,就不是一拳的事了。” “怎么?”何氿问,“昨天因为这个吵架了?” “没有。” “哦哦哦我懂,是吓到弟妹了。”他连忙拍拍手,“这样,下次我做东给弟妹赔个不是。总行了吧?” 谢之屿懒得理他。 顺手揿灭烟,他坐下:“货呢?” 说到这个何氿就烦,啧了一声:“货还得养着。买主现在没法做移植,得等身体指数达标。反正我交代下去了,人呢适当恐吓恐吓,但得给我全须全尾,保证送出去之前都没事。” 谢之屿哦了声:“养在境内安全吗?” “安全。”何氿道,“我的地方肯定安全。到时候出货就麻烦兄弟你了。” 谢之屿眯眼看向他,用开玩笑的语气:“不需要我帮你养?” 何氿摆摆手:“这种小事。” “随你。”谢之屿说着起身,“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船上其他地方还得检查。” “再来根?” “不了,你这的烟太贵。抽得我浑身难受。” 扬了扬两指,谢之屿告辞。 阿武恰好进来,看到何氿阴着脸:“老板,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何氿似笑非笑,“挨了他一拳我倒是放心了。看来他的确对那位大小姐上心,不至于倒戈。” “温小姐那边,需不需要派人盯着?” “不用。”何氿道,“在澳岛谁都翻不出花来。” …… 翻不出花的温某人下了船第一件事不是回家确认录像,而是约了何小姐。 起初何小姐以为是鸿门宴,再三确认后才带着三个保镖赴宴。 人来人往的茶餐厅,温凝瞥一眼她身后:“哇,好多人啊!” 何溪抬着下巴高傲地坐下:“要干嘛?” “聊天,喝茶。”温凝替她倒了杯柠檬水,“你那三个护花使者喝不喝?” “……” 何溪在她的不着调里一再坐直。 好像这样就能找回气场似的。 她红唇一抿:“到底找我干嘛?不说我走了。” 温凝笑眯眯地看着她:“上次的问题想明白没?” 何溪目光落在对面的女人身上。她一件简单的牛油果绿衬衣,牛仔裤,长发慵懒地散着,看起来简约又随性。再看自己,为了见情敌可谓是全副武装,光是全套首饰就足够吓退一众路人。可分明,这些物质上的东西都比不过一套随意的穿搭。 她不太爽地将手藏在桌子底下,撸掉闪瞎人眼的戒指:“我还是那句话,凭什么回答你?” 温凝好脾气地说:“那换我回答你。” “……” “如果他不是你们何家的谢先生,只是谢之屿。一个普通的叠码仔,一个领着普通薪资的上班族,什么都好,我一定会更容易爱上他。” 不知为什么,何溪心底一恸。 她往后仰了仰身子,视线忽得凝住,在女人敞开的领口停顿几秒。 如果没看错,锁骨下是一串深浅不一的吻痕。她几乎可以想象到男人是怎么深陷其中,怎么用手将她按压住,怎么又凶又怜惜地吻出每一处痕迹。 那段漂亮的脖颈线条真是让人嫉恨。 “……你。”何溪张嘴,“该不会是来炫耀的吧?” “你把这个管炫耀?”温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何小姐,你能不能思考一下我这么说的内在含义!” 何溪皱眉:“什么内在含义?” “为什么他是普通人我还这么喜欢!” 这不是炫耀是什么? 何溪忍住想骂人的冲动:“我怎么知道你!你要不就是口味奇特要不就——” “是因为我不在乎。”温凝打断。 何溪直直地望过来,好像在思考她话里的含义。 “我们俩目前境遇很像,你要找一个牢靠的结婚对象,你要依附何家。我呢上面有个不太灵光也想出卖我的爸爸,但是。”温凝顿了顿,“你有没有试着努力一下,把东西握在自己手里。这样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何溪警惕道:“你在挑拨离间?” “我挑拨你和谁了?”温凝反问,“是你和你爸爸,是你哥哥,还是何家任何一个人?” 对啊,她说的是自己掌握主动权。 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何溪凝眸:“可我从小就是个吉祥物。” “拜托你是吉祥物诶!肯定很多人喜欢你,你就不能动用这些喜欢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 怎么回事?为什么被夸还有点小小的开心。 何溪抿住嘴角:“那你说,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想要稳定的不受控制的人生。”温凝认真道,“这个靠别人真不行。” 十八岁喜欢的东西和二十八岁完全不同。 倚靠谁都没有依靠自己来得牢靠,这个道理很浅显,却有太多人明知故犯。 “你会在谢之屿的问题上犹豫,是因为你更在乎他现在能带给你的保障。如果保障在你自己手里呢?你可以找王之屿宋之屿陈之屿,你还在乎他是谁吗?” “在你掌握主动权之前,你所有为自己寻找的对象都是带有目的性的。这不是喜欢,这是利用。”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婚姻不能讲求利益至上。我的意思只是……何小姐,试着为自己拼一下。如果你有本事拿到何家一亩三分地的生意,后面怎么做,我会教你。” 回去路上,何溪反复咀嚼这些话的意思。 她不是没有疑虑。 当时她问对方:“你为什么帮我?” “这么说就见外了。”那个女人弯起眼,“因为我以后肯定会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呀。” 何溪从没见过哪个人把自己有目的说得这么坦坦荡荡。可她的话又有几分道理。 金丝雀还是女王,几乎没人会选前者。 放眼何家所有的生意板块,她能拿下什么呢? …… “她能拿到珠宝生意。” 温凝在车里这么跟阿忠说。 阿忠完全听不懂,只好挠挠自己的脑门:“何小姐拿到珠宝生意,对咱们有啥好处?” 温凝一边翻最近京里的消息一边分心回答阿忠:“你不知道我们温家是做珠宝起家的吗?” “嘿嘿。”阿忠笑,“我还真不知道。” “那我说点儿你知道的。”温凝放下手机。 “我知道的?” 温凝提点他:“你想想你老板每天都跟什么人打交道。” 阿忠思考:“有钱人?” “对啊。”她赞许地点头,“那么买珠宝的又是什么人?” 阿忠同她一问一答:“也是有钱人!” “这不就对了么!”温凝道,“何溪要是能拿下,少不了和人家打交道。99%的财富掌握在1%的人手里,圈子就那么大,帮你老板套点消息这还不简单么。” 阿忠恍然大悟。 半晌,他由衷佩服说:“温小姐,我完全明了!所以这叫一箭双雕,何小姐拿下生意能帮上你,也能帮上我老板。” “嗯嗯,聪明!” 跟这个大聪明只能说到这,更多的不适合透露。 譬如…… 温凝眯眼。 到底是谁的心脏不好,需要移植呢? 第94章 废物点心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回到家,拉上窗帘。 温凝终于有时间来看手里的那枚U盘。 最初因为这件事来到澳岛,现在证据握在手里,她反倒没有太大波动。 找出笔记本电脑插上去。 几秒的跳转后,画面开始播放。 她甚至在这段时间内给自己倒了杯水,以全然放松的姿态坐进沙发。 画面正在一分一秒推进,这是间普通的会客室。 到一分零几秒,房间才有人走进。 最先进来的是谢之屿,他径直往机位的方向走过来,垂眸对着摄像头看了几秒,似乎在确认它在正常工作。随后他将原本斜在一旁的沙发挪进拍摄范围。 做完这一切,服务生匆匆进来。 “屿哥!” “她来了?” “不是,屿哥。我去房间叫温小姐,可是她没在啊!” 声音从设备清晰地外放传出。 温凝下意识去看镜头里谢之屿的脸,他虽然只有侧面,却很明显可以看到眉心蹙了一下,面色凝重。 手指隔着屏幕在他脸上落了落。 温凝弯唇:“这么关心我啊?” 她的好心情没持续太久,因为很快门口出现温正杉和陈康泰的影子。他俩果然是同来的,那么她在澳岛的消息绝对已经暴露。 温凝没慌。 既然早知道她在澳岛,前几天不联系意味着后面几天同样也不会与她联系。 温正杉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好,她也是同理。 人没到齐,会客厅聊的都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 只是温凝没想到,听着听着会听见温正杉提到她,再听着听着还会听见谢之屿维护她。 又不是小学生吵架,非要同温正杉争什么对错? 还说她可爱…… 痴线,当着面干嘛不讲? 温凝心里吐槽一句胜过一句,手却舍不得往后拉进度条。干巴巴地听着他们念台词,直到谢之屿离开,再到门又打开一次,一道身影进来。 “舅舅。”那人喊。 摄像头照到的范围先进来一双鞋,紧接着才慢慢录到正脸。温凝在那张年轻面孔上停留俩秒,心中释然。 原锦程。 果然是他。 他看起来只是比前几年褪去几分青涩,棱角分明的脸与记忆中相差无几。只不过脑袋转过去对上温正杉,他喊的却是:“温伯伯。” ……伯伯? 温正杉的脸难得慈祥:“小原,你先坐。” 什么意思? 原锦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温凝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她拿起杯子将冰水一饮而尽,随后又倒了一杯,手指搭在杯壁上一下一下地敲。 笔记本电脑里,声音源源不断传出。 “路上都还好?” “还好,飞机一落地就碰到司机了。他把我送到码头,又有快艇在岸边等。对了舅舅,为什么不先回家来这?” “来之前你妈妈没跟你交代什么?” “交代什么?”原锦程想了一会儿,“就说让我听你话呗!” “你也这么大了,毕业有没有自己的打算?” 原锦程很是爽快:“没有。” “……” 两个中年男人对视一眼,还是陈康泰先说:“想不想去京城发展?” “那不是温伯伯的地儿嘛!挺好啊,京城我都没怎么去玩过呢!温伯伯要邀请我去京城?” 温正杉这才开口:“去吗?” “去啊,我都可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温凝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隔着一道液晶屏幕,听温正杉如何为另一个人铺路。 他让原锦程先在陈家住着,等到通行证下来,那边安排好,就派人来接他过去。至于到了京城就住在温家,温家房子大,住得下。 适应适应京城的天气,周边到处逛逛玩玩。 等新加坡学业一结束,进公司占个实习位,后面找到机会就给他晋升。 “那多不好意思啊!”原锦程说。 温正杉一副儒雅的面孔因为笑容而泛起褶皱:“温伯伯这么多年都对你不错吧?” “当然!”原锦程数着桩桩件件,“伯伯你每次来新加坡都来看我。就那小跑车,还是你说了我妈才同意我买的。这不比舅舅还亲?” 他说着斜一眼陈康泰,露出得意神色。 陈康泰哈哈一笑,给温正杉递眼色:“别跟孩子绕弯子了,你就说吧。” 屏幕外,温凝冷嗤一声。 不知道原锦程是真傻还是装傻。她要是从小有个对她格外好、时不时就出现刷存在感的伯伯,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对方别有目的。 偏偏这个原锦程在温正杉试探着说要不给他养在膝下当干儿子时还一脸懵。 “啊?我?” 装货。温凝在心里骂。 心里有些烦闷,温凝下意识拿起手机。 可是手指落在通讯录上时,她突然发现手机里五百多个好友,只有一个号码能听她讲这些破烂事儿。 想着那人应该还在忙,她放下。 几秒后实在难忍。 温凝:什么时候回? 嗡——那头秒回。 谢之屿:这么快就想我? 温凝:想找人聊天。 谢之屿:你说,我听着。 她将手机挪到嘴边,眉眼恹恹地垂着:“温正杉怎么想到让你来保护这个废物点心的?” 废物点心? 还真是个生动的词。 听到她这么说,谢之屿屏退左右:“因为废物点心的妈找到温老板,告诉他,他的宝贝儿子最近喜欢找刺激,尤其喜欢小赌怡情。” 温凝瞳孔微震:“他也赌?” 谢之屿没什么情绪地笑了声:“孤儿寡母又有钱,这种条件是任何一家赌场眼里的大肥羊。就算他不去,一样会有人引诱他去。据我所知这种事很多。” 温凝长久没回。 谢之屿又发来一条语音:“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突然想到在卓刚嘴里听到的关于谢之屿的故事。温凝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努力调整为他倾斜的情绪。 等到声音听不出异样,她才说:“所以温正杉用陈康泰的关系找到在澳岛的你,让你在背后护他。有你在,无论澳岛还是新加坡,都不敢有人打他的主意。我之前一直想错了,以为他是碰到什么人身危险才会找人保护。” 谢之屿点头:“现在都明了?” “明了。”温凝回。 他看了眼手机,上面仍旧显示“对方正在讲话”。看来她还有话想讲。 薄荷糖的铁皮上盖在他手里一下一下弹开,又关上。 孤儿寡母,和他曾经同样的境遇。 等待竟然让他如此心安。 这么多年了,这是从年少时光走出来的谢之屿第一次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到这个话题。他看着那行小小的正在讲话消失,最后跳出来变成一个气泡。 点开,里面传来风鼓过耳膜的声音。 给他发来语音的人显然在跑步,呼吸中带着喘。 她说:“谢之屿,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我觉得你也不好。所以我要去买两份糖水。快说!除了绿豆沙你还想吃什么?” 第95章 柔软的蚌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花了三个小时处理完游轮上剩下事务,谢之屿当晚下船。何氿原本还想再找他喝两杯,听说人走了,一脸惊讶:“已经走了?!” “对。”留在船上的工作人员苦苦回想,终于想到谢先生离开前的只言片语,“谢先生说再不回要坏了。” 何氿如临大敌:“坏什么事了?” “绿豆沙要坏了。”那人说。 “……” 何氿忽然想骂人。 早知道他这么恋爱脑,连试都不用试。 何溪输得真不冤,那么些年了跟谢之屿屁股后面都没讨到半点好处。那位温小姐一来,这才多久? 魂都没了! 漫漫长夜,他独自在游轮上潇洒。 至于那位恋爱脑兄弟——十一点差几分钟,谢之屿打开家门。 一眼扫过去客厅没人。 上次外卫的玻璃门还没换上新的。空着一块窗的位置,洗澡和用洗手间都很不方便。继那之后温凝都是住在主卧,他凑合凑合用沙发。 但那是前几天。 这晚到家,他脱了外套搭沙发上,堂而皇之推开主卧的门。 里边温凝正在讲电话,看到他一怔。 她朝电话那边说:“那我晚点再跟你讲。” 随后朝他望过来,用口型:你怎么回来了? 他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黑衬衣将他衬得有几分凛冽和风尘仆仆,尤其是不说话光这么看着她。 温凝快速跟电话那头说了bye,这才转过来,跟他说了分别几个小时后的第一句:“跑着回来的?” “码头跑到这,这么快就嫌腻了,想累死我?” 温凝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起身。 她身上那件杏色睡裙因她起身而垂到大腿,凝脂般的皮肤上指痕明显,全靠两根细细的肩带支撑住所有风月。 谢之屿在她走过来的几步闻到他沐浴液的清香,还有她自己长发上的热带果木味道。 就像一种香同时拥有了前后调。 也像他忽然一下密不透风地拥住她。 鼻尖在她发顶蹭了蹭,他问:“在和哪个野男人打电话?” 温凝被他箍得胸口闷沉。 他力气好大,折了她的腰恨不得将她抵进身体里。 温凝闷闷地说:“宋子邺。” “哦。”有人语气发酸,“那个未婚夫。” “我是跟他讲温正杉知道我在澳岛了,不用装了。” “他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遗憾?”温凝微顿,随后品出味来,“要不要给你下碟饺子?” 谢之屿将她环得更紧,语气却不咸不淡:“难怪这么不想我回来。” 想推他的手绕到身后,最终改为轻轻拍两下他的背。温凝无奈道:“我听出来了,是你自己很想回。” 手指继续攀着脊骨上升,揉了揉他被夜风吹乱的头发。 温凝仰起脸:“要不要承认?你就是跑着回来的。” 有人撒谎如饮水:“嗯,我是怕绿豆沙坏掉。” 绿豆沙才不会知道自己终有一日沦为情趣的产物。 她笑着用下巴磕磕他伏低的肩窝:“在冰箱。” “那坏不了了。” 这间房里所有一切都让谢之屿心安。 刚刚跨上三楼的每一层阶梯上他都在想,家里亮着的灯会不会是他看错?语音里说的绿豆沙又会不会是他的虚妄? 或许虚妄会在打开这扇门的同时破碎。 迎接他的仍然是一间漆黑又空旷的屋子。 无灯,无人。 他被这种真实感席卷全身,心口惶惶然,以至于最后几层他三步并两步,甚至摔了一跤才跨上来。 好在屋子里灯是亮的。 他能看到斜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还有剩了一半水的玻璃杯。杯沿浅浅一个口红印,是她回家后不需要万事讲究留下的松弛。 谢之屿收紧手臂,以确认怀里的真实性。 “真的给我买糖水了?” 温凝将脸贴在他身上:“一碗糖水,我至于诓你?”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存在感强得贯穿她灵魂。 她安心闭了一会儿眼睛。 “谢之屿。” “嗯。” “没事,随便喊喊。” 绿豆沙因此在冰箱多等了二十分钟。 等到终于有人想起它来,它才得以重见天日。 温凝托着腮看他吃:“没坏吧?” “没。” “为什么心情不好?”他问。 那会儿心情的确不爽,不过她向来会调整,在去糖水店的路上就给自己顺得差不多了。这时再说显得自己格外矫情。温凝摇摇头:“现在没有不好。” 谢之屿抬眸,深望她数秒:“之前的不开心也可以说。” 她微怔,忽得在这句话里败下阵来。 托腮的手弹钢琴似的敲击脸庞,温凝笑了下:“我还挺不习惯的。” “不习惯什么?” 她扬起尾音:“跟别人分享烦恼呀~” 谢之屿嘴角微抬:“安慰人的时候倒是很行。” 紧密又严实的蚌壳被他撬开一丝缝,柔软就这么艰涩地展露出来。温凝缓缓眨着眼睛,说:“其实我挺不明白,我表现那么好,为什么爸爸不喜欢我?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吗?” 谢之屿放下勺。 “你看,我拼尽了全力,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最好,即便这样我到达的居然是同等条件下男生的起点。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搞笑吗?” 温凝打开话匣,“我和你说过没?每次过年我们要去爷爷家拜年。我爷爷住的四合院第二进是客房,第三进才是主人房。过年大家住在一起,因为我的关系,连带我爸妈都住第二进,另一个堂弟家却挨着爷爷奶奶的院子,住在西厢。每次那个时候温正杉就会阴着脸,明里暗里说爷爷从小只偏疼他,没想到临了被别人占到坑。” 说这些时温凝语速很快,好像一带而过就能让自己少难受一些。 她骨子里要强,其实压根受不住这些偏见。 毕竟性别并非人之可选。 如果是自己努力不够,那也就认了。 她深深吸气:“人就是很贱,告诉自己不在意偏偏就最在意。我刚知道温正杉外面可能有私生子的时候,心都不会跳了。那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下我做到百分之两百优秀,也不会再被爱。” “现在呢?”谢之屿终于开口。 “虽然还是挺在乎的。”她仰头,用手背遮住眼睛,“但是我已经学会说服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廉价的爱。人应该向上追求。不好的,让自己难受的,得学会抛弃。” 她感觉到手背上覆了另一只手。 粗糙的指腹蹭过她眼角湿润。 “借你吉言。”谢之屿说,“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抛下那些早该舍弃的东西。” 第96章 宝贝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看似顺遂的大小姐命并非那么顺。 她自己发现这个事实大概是理智开蒙之际。宠爱她的爸爸,温柔没脾气的妈妈,这些美丽的表象下原来一直需要庞大的利益来支撑。 何芝隐退后,仍然是珠宝生意的活招牌。 一年又一年,暴露在镜头下的出街照,还有一生只一颗婚戒的浪漫广告誓言,这就是他们婚姻长久经营下去的秘诀。 至于给何芝的回馈。 那就是源源不断的流水,还有在京城贵妇圈不会低下的脖颈。 圈子里那么多对夫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对方玩乐,可是在何芝这里,她永远是成功经营婚姻的代言人。 她过得太顺遂,早就没了抵抗浪潮的勇气。 温凝不用想就知道,但凡哪天曝出丑闻,何芝第一时间想的绝对是掩耳盗铃。 每个人都有自己执着的点。 温正杉想要长盛不衰,后继有人。 何芝想要的则是长久维持这种表面平静。 “你猜我想要什么?”温凝突然问。 手搭在眼皮上,眼前的一切都被遮住,她不知道谢之屿此刻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的语气格外认真:“你想要自己做主的人生。” 温凝夸张地扬起唇角:“哇,阿屿哥哥你好聪明啊!” 他默了默:“没那么开心就不要笑。” 四肢百骸的酸意瞬间涌进鼻腔。 她的唇角慢慢持平:“被你发现了。” 指缝里透过一丝光,紧接着眼前一片大亮,她的五指被他扣紧拽离了眼睛。 突然想吻他。 她睁眼,直勾勾的眼神毫不避讳:“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他没回答,直接用行动代替。 并非带有情欲的吻,而是像哄小孩,从眼皮开始,一点点一点点春风化雨地蹭她。鼻息轻轻扫在她脸颊上,温凝被弄得很痒。 她终于笑出声:“谢之屿,你现在好像乖狗狗。” “敢骂我,胆子真大。” 即便这么说,他动作也没停。 很难想象,做起来那么凶的人哄起人来那么温柔。不轻易对外人展现的另一面只对着她,这一点更让温凝觉得满足,满足到手脚都软了,就想每天这么荒唐度日。 爱情果然让人颓废。 思及此,她突然一愣。 爱情吗? 晚上躲在洗手间,温凝偷偷给宋子邺发消息。 温凝:问你个正事。 宋子邺:Say! 温凝:爱情是什么? 宋子邺:? 几秒后,宋子邺宛如吃瓜的猹迫不及待打来电话。 温凝当机立断挂掉。 温凝:不方便,打字说。 宋子邺:你也有今天??? 宋子邺:好,小爷今天就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爱情他妈的就是摒除一切外在阻碍,看到他就他妈想上他! 温凝思考:会不会太简单粗暴了?你要这么讲的话网上的男菩萨我见一个爱一个。 宋子邺:宝贝你看前提啊,前提是摒除一切外在阻碍!你他妈网上看的那些男菩萨,你会厚着脸皮去要人家联系方式打飞的去睡吗? 好有道理。 温凝:那有没有可能,人会把一些危机情况下的吊桥效应误认为是爱情? 宋子邺:会啊! 温凝敲屏幕的手有一瞬犹疑。 那边立马跟进一条。 宋子邺:我说会的那一秒,你在想什么?如果你在心里反驳了我起码一次,那就已经排除吊桥效应。 温凝:…… 宋子邺:怎么样,我高手吧? 果然在高手面前,她就是一张白纸。 温凝远程发过去大拇指:大师,我悟了。 宋子邺:所以你现在是要去睡他了?有没有照片,给我来一张,我替你把把关。 温凝果断拒绝:不行的。 宋子邺:这么小气? 温凝:我怕我发了以后咱俩变成潜在情敌。 宋子邺:? 宋子邺:温二水,你他妈! 宋子邺:好,very gOOd! 远在夏威夷的宋子邺想了一整个白天,在临近傍晚的时刻又给温凝发一条。 宋子邺:宝贝,别睡啊,再起来聊聊。 很恰巧的是,放在床头的手机亮起的那一刻,被刚起床的男人看到了。 昨晚谢之屿堂而皇之入住主卧没遭到拒绝。 于是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留了下来。 一张不算阔的床睡两个人,免不了碰在一起。何况他心思本就不纯,刚开了荤怎么可能素得了,更别说温香软玉在怀。脖颈上一星半点的红,月光下白得细腻的皮肤,都是直钩钓鱼,愿者自然上钩。 他凶了几回,有心扳回在她心里的形象。 这次慢条斯理地磨。 最后还是自己没受得了。 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怎么就对这种事那么食髓知味? 谢之屿搞不懂。 折腾到天快明他才餍足,把人往怀里一捞,还是同样哄骗的招数:“真的最后一次。” 说完他觉着这种话未免晦气,再改口:“今天的最后一次。” 男人在这种事上的无师自通总是那么快。 生物钟唤醒他时,他一坐起,看到的就是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亮起这条消息。 内容先不管。 宝贝? 再看一眼发消息的人,眸光就这么沉了下来。 好,宝贝。 …… 梦里温凝还在跟温家那群废物斗法,忽得画面一转,她被一头猎豹扑倒在地。豹子巨大的前爪正按在她颈口,眼神凶狠,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甚至在她思考怎么逃脱时,对方还有闲情逸致慢悠悠舔一舔空余的另一只前爪。 幽绿色的眼眸扫过她,它的尾巴钟摆似的摇曳起来,一下一下扫过她腿缝。 听说过棕熊会折磨猎物,没想到豹子也会。 温凝紧张地吞咽。 一定是画面太真实,她居然能在梦里听到自己紧锣密鼓的心跳。热汗涔涔发满了后背,她从嗓子眼发出细小呜咽。 身体一颤,温凝猛然醒来。 如她梦中所见,属于男人的手掌控在她颈侧,拇指正按着她跳动最剧烈的主脉搏。 他上身伏低,黑发隔着睡裙蹭过她因放松而柔软的小腹。 感受到她的凝滞,他抬起头。 一抬就是凶狠的一眼。 猎豹般的眼神危险眯起,谢之屿嗓音微哑:“睡着还那么热情,是在想哪个宝贝?” 温凝:? 不是。一大早玩什么play? 她想后撤,被他掌住腰往下一拖。 压在身下的床单和被子如水浪般滑开。 男人阴着脸,凶巴巴地说:“叫我。” 猜到他大概不是想听这个,温凝还是试探着叫:“谢……之屿?” “换一个。” “……” 有些称呼在情到浓处她胡乱叫过。 但眼下…… 温凝耳根通红,她用脚踢他胸口:“有病吧,不叫!” 他欺身而上,一反常态的执拗:“叫一次,就叫宝贝。” 第97章 众口铄金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起床后看到宋子邺的消息,温凝才知道宝贝什么宝贝。 神经病! 她花了二十分钟把宋子邺骂得狗血喷头。然后气鼓鼓坐在餐桌边,每个字都咬牙切齿:“你今天什么安排,宝,贝。” 谢之屿懒懒抬了下眼:“没安排,宝贝。” “……” 不该让他爽到的。 温凝抿住唇:“你偷看我手机。” 谢之屿两腿一搭,一身痞气地坐在那:“没偷看,正大光明。” 温凝无语地睁大眼:“合着是手机的错?” “的确是这样。”他点头。 行。 看来还不到她发脾气的时候。 这里有个刺头得先哄一下。 她按下脾气,耐心解释:“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那就一普通称呼。” 谢之屿言语间轻描淡写:“行。” 就……这样? 算哄好了? 这也太简单了吧? 从船上到现在浑身上下的酸劲儿还没过去,早上又被他磨蹭了很久时间。温凝有心再多哄两句,可是手机响了。 陈月皎问她怎么还没出门。 她和陈月皎几天一约,随时打探敌情。听到电话匆匆回身:“我得出门了。”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没动:“阿忠在楼下。” “嗯,我有跟阿忠讲过。” 她扶着门框低头找鞋,刚踩进高跟鞋的其中一只,听到脚步声往门口走来。 谢之屿臂弯上搭一件外套,边走边将扯松了的领口系紧,一副同要出门的样子。 温凝转脸问他:“你不是……没安排吗?” 男人眼皮微阖:“随便走走,吹风。” 这一走陪她走到车前。 阿忠下来开门,一凑近,就听他老板用古怪的腔调对他说:“阿忠,送一下你的宝贝温小姐。” 阿忠:? 正要上车的身形一顿,温凝像被什么字眼儿刺到似的忽然僵直肩线:“谢之屿,你没完啦?” “不是一个普通称呼吗?”男人单手抄在兜里,隔着几步之遥轻哂,“反应这么大。” 宋子邺的秘密别人不知道,温凝作为好友,还不想替他宣扬得人尽皆知。她想半天措辞:“宋子邺是我好朋友。” “我知。”谢之屿颔首。 温凝觉得他不知:“就像你和——” 话到这里她彻底顿住,因为温凝突然发现谢之屿身边能称得上朋友的一个都没有。话锋一转,她说:“就像你和阿忠一样简单又单纯的关系!” 旁边阿忠扭过头来:?? 没想到他老板今天吃错了药,表情认真,语气却混不吝:“懂了,从今天开始阿忠就是我的宝贝。” 阿忠:??? 温凝忍无可忍。 她在心里给宋子邺磕了个头,而后凶巴巴揪住谢之屿衣领一拽。 没多大力气,男人却被拽得弓身。 她用气音说:“他对你比对我兴趣大,这么说懂了?” “……” 谢之屿瞬间面色复杂。 这么聪明的脑子想不懂都难。 “他……”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温凝松开,拍拍被她扯皱了的领口,“我现在可以去找月皎了?” 一大早的无名火顷刻就散了。 谢之屿一时没话说。 半晌,他挥挥手让阿忠先去车里,而后才用低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你会不会嫌我麻烦?” “什么?” 温凝是真的没听清。 可是落进对方自然下垂的视线里,她像拥有动物本能似的感觉到了低气压。 她差点忘了,他是一座孤岛,他是需要环抱的。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月皎?”她突然问。 闻言谢之屿稍愣,抄在兜里的手无措地蜷了一下:“方便?” “我觉得月皎应该不会介意。”温凝挽住他胳膊把他往车里推,“但你不要太凶,她好像有点怕你。” 因为这句“太凶”,谢之屿连外套都没穿,身上一件白衬衣,袖口挽几道到小臂,很极力制造出平易近人的松弛的气场。 可在茶餐厅看到陈月皎的那一秒,陈月皎两边嘴角还是瞬间诚实地拉平。 “谢、谢谢谢谢——” 谢之屿拉开靠背椅:“不客气。” “……” 陈月皎努力恢复表情,转向温凝:“他是在跟我讲冷笑话吗?” “可能是的。”温凝顺势坐在谢之屿拉开的那张椅子上,“不介意我带他一起吧?” 自己这个牛逼的姐带来的,陈月皎敢说什么。 应该说这张桌子对面并肩落座的两人,一个是她靠山,一个是她靠山的靠山。 好一个群山环绕啊!她都得罪不起。 “姐,你想知道的事我打听到了。” 她说着望一眼谢之屿的方向。 温凝点头:“没关系,可以讲。” 前天一收到温凝的消息,陈月皎立马借故在家转了一圈。家里只有她和温心仪,她蹭到妈妈身边。 “妈咪~” “又有坏主意?”温心仪问。 陈月皎摆出不情愿的面孔:“原锦程真要住我们家啊?” “是啊。”温心仪也叹气,“你爸同意的。” “可是我不太喜欢他,姐不在,我跟他吵架又吵不赢。回头爸爸还会偏帮原锦程,说他从小只有妈妈比较辛苦。”陈月皎说着情绪上头,忘了自己在演,真的逼出几滴眼泪,“他辛苦又不是我害的,干嘛我一定要让他?” “不用理你爸。”温心仪心疼道,“他就是脑子一根筋,眼里全是他们那一支的亲戚。” 陈月皎添油加醋:“原家跟我们家还只是表亲!” “对啊,只是表亲!”陈月皎说着说着像想到什么,“妈咪,那么多支亲戚,为什么我们就跟他们来往这么多?” 温心仪心烦:“是你爸来往多,和咱俩可没关系。” 陈月皎嘟哝着嘴:“原锦程他妈妈也真是的,老把人往澳岛送。那么有时间干嘛不去他亲爸那里住。” “你忘了?你原姑妈早离婚了。” “离婚怎么了?离婚就跟儿子老死不相往来了?” 说到这,温心仪微微蹙眉:“确实没怎么听说他去他爸爸那。” “他爸爸是干嘛的?”陈月皎问,“商人?政要?律师?医生?” 越往下说,温心仪眉心愈发蹙紧。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往事。 离婚这事儿是个幌子。 她隐隐记得很多年前刚听说这件事时陈康泰说了一句他表妹未婚先孕,碍着名声不好,后来对外统一说是离异。二十几年过去,同样的话说得次数多了,众口铄金,现在讲起来脑子里的记忆居然被那番说辞给替代了。 本身温心仪就不那么关注原家,只有每次原锦程来,她这个当舅妈的才尽量摆出好脸色招待。 真细细想下去,原锦程他爸爸到底是谁,做什么的?温心仪还真没关心过。 “你怎么突然问这件事了?”她问月皎。 月皎虽然也不明白温凝信息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一字不漏地反馈给她妈。 “妈咪,你说原锦程是给你当外甥好,还是当侄子好?” 第98章 千金小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心仪料定陈月皎不会无缘无故讲这种话。 要她这个脑子里没二两东西的女儿这么讲,背后一定有所缘由。 侄子? “这话不是你要说的吧?”温心仪道。 “嘿嘿,我也没明白。”陈月皎挠挠头,“姐让我问这么一句。虽然我不懂,但我姐做事向来有她的道理。她说什么我都站她。妈咪,你呢?” 十几小时后的现在。 陈月皎腰背挺得笔直:“姐,我妈说她知道了。” 温凝下意识重复:“知道了?” 下一秒,她便明白温心仪的意思。 内心想法和陈月皎笃定的话语同时到来:“我妈说了,无论如何她和你立场相通。” 立场相通。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概括了温心仪的大半生。 她也是温家那辈唯一一个女孩儿。人人都说温心仪是一众小伙堆里出来的金疙瘩,因此是实至名归的温家千金。 可嘴上的宠爱是最虚无的。 每个人都说着保护妹妹,让着妹妹,男孩挨打长大没关系,女孩得娇养。可实际却是一人一句“最宠爱”,最后因她如何嫁吵得天翻地覆。 大哥温正杉要联络生意替她相看一家。 二哥温卫民想打入政界又用她牵线搭桥。 她说:“我也不比你们差,凭什么不能进公司做自己想做的事?爸爸不是讲我设计图画得好,让我争一争首席的位置么?” 那个时候的她或许已经意识到这只是父亲的随口一言,却仍像抓紧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死不放。 她去求父亲。 父亲说:“公司的事也没有那么急。” 她去问母亲。 母亲说:“你过了这个年纪就掉价了。” 价? 还真是一个冰冷又现实的字眼。 绝望之际又逢大哥。 大哥语重心长:“进了公司赚三瓜俩枣有什么用?不如嫁得好。嫁得好才能给公司带来更大收益。这么多年呼风唤雨地长大,你也该为温家做点贡献。对吧?” 温心仪当年的执拗不输温凝。 她在家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跑到澳岛负气嫁人。 那会儿陈康泰籍籍无名,只是她旅途中恰巧邂逅的无名小卒。两人婚后,陈康泰带温心仪回京城,受了好一番冷落。 后来生意逐渐成型,两边才渐渐又联络了起来。 京城温家是什么德行,温心仪清楚得很。 可这个世界在哪都是一张大网,她在澳岛的这些年并没有如愿逃脱,反而随着一层层往上爬,又回到了当初的牢笼。 温水煮青蛙,这些年温心仪妥协了许多事情,也试着去忘记曾经的龃龉。 可在温凝身上,她又看到当年不妥协的自己。 如果当年自己不是那么的孤立无援,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温心仪想着想着便笑了。 都快年过半百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想了一夜。在等到陈康泰回来后,温心仪直截了当地问:“和我哥去哪了?” 陈康泰揉揉眉心疲惫:“玩了几把。” “他可不是会玩庄闲的人。”温心仪视线往房门一瞥,压低声,“又这么巧,碰上小原一起回来的?” “是啊。他不是昨天的飞机么,正巧接了就带在身边。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这不带着给你和月皎一个缓冲的时间?” 温心仪笑笑:“还是你有心,我现在缓过来了。” 是啊,她缓过来了。 所以想通的第一时间叫来月皎。 告诉她——立场相通。 这四个字成了温凝的定心丸。 好在,整个温家还有姑姑站在她身后。 她蜷紧手指,尖锐的指甲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下一瞬,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手肘支着她的椅背,掌心却覆在她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像是感知到外界的触碰,温凝手指一松。 她怔怔回头:“怎么了?” “发什么愣?”谢之屿轻描淡写地问她,“月皎刚问你喝什么?” 月皎,月皎,月皎…… 陈月皎在对面恨不得堵死自己的耳朵。 她一个劲眨眼。 这可是澳岛呼风唤雨的谢先生,连她爸生气的时候都连名带姓喊她陈月皎。 她配吗??? “我随便喝一点吧。”温凝回过神,“替我谢谢姑姑。” “我妈还说,姐,你要不住回家吧?叫那个原锦程到酒店住去。” 谢之屿安静挑了下眉,没说话。 温凝却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让姑姑暂时保守住秘密。” “什么秘密?”陈月皎听得一头雾水,“我这个传话的怎么听不懂?” “秘密就是原锦程敢欺负你,你尽管跟我说。” 顿了顿,温凝又提醒:“记得别硬碰硬。你吃亏。” 就说她有靠山嘛! 陈月皎笑眯眯:“知道啦!” 笑容在触到对面男人的时候一瞬间收回。 不行,还是有点怕。 眼皮赶紧下垂,陈月皎喝了一口刚送上来的丝袜奶茶。耳边温凝还在问:“温正杉什么时候回去?” “应该就这周末。”陈月皎赶紧咽下,嘟哝说,“大舅好忙,来了也没待两天,像见什么人似的来一趟就走。” “那原锦程住多久?” “他啊,得一段时间呢吧。” 陈月皎努力回想在家听到的对话:“他好像要去办回乡证,这次可能要顺便去大陆玩一圈。具体什么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也得等回乡证办下来吧?好烦,在这之前他一直住在我家。” “知道了。”温凝眼神微暗,“有消息再联络。” 温正杉还在澳岛,温凝特意减少和陈月皎见面的时间。喝完一杯奶茶两边就告辞。 陈月皎从这里出来立马开着跑车往家走。 估计家里温心仪还在等。 于是一开门,她就大喊:“妈咪!” 一路从玄关喊到卧室,找了半天书房的门打开一条缝。 陈月皎循声望过去,表情惊讶:“爸?你不是不在家吗?” 陈康泰一边打领带一边从里边出来:“大呼小叫找你妈做什么?” 不知怎么,温凝那句保守秘密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亲爹也保守吗? 陈月皎挪开视线:“母女聊天呗!” 陈康泰扫她一眼,问:“一大早去哪儿了?” “随便逛逛……” 陈康泰不动声色掠过。 “去见你姐了吧?”他忽然驻足,和顺地说,“陈月皎。讲讲看,都聊什么了?” 第99章 心甘情愿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被叫全名绝对没好事。 几乎是同一瞬间,陈月皎脑门就冒了汗。 不是,她也没干什么,为什么心里这么慌? “一大早跑去找你姐,以前怎么没见你跑这么快?”陈康泰不疾不徐地说,“你俩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不需要爸爸帮忙吗?” 这可真是软硬兼施。 陈月皎思绪一再动摇。 温凝问的是温正杉和原锦程,那些她听不懂的话也全是围绕他们进行。可原锦程又是陈康泰的外甥,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她爸爸的事啊? 侄子,外甥? 陈月皎像在迷雾中被一丝光晃中。 外甥?侄子??? 如果原锦程从外甥变侄子,那就肯定跟京城两个舅舅有关。大舅恰好来澳岛…… 大舅…… 我草。 迷雾忽得拨开。 陈月皎啊了一声。 陈康泰皱眉:“一惊一乍做什么?” “不是,爸,那个——” “你们聊什么呢?”温心仪不知从哪儿出现,打断父女俩的对话。她转过头,用嫌弃的目光看着陈康泰,“你又骂女儿了?” “好端端的我说她做什么?”陈康泰套上西装,“我问她一早出去做什么,她支吾半天。” “去替我退一个包啊。”温心仪烦心地摆摆手,“SA搞错了,弄了个嫩粉色。你说我这年纪能背得出去吗?” 退包? 陈月皎那句“不是,爸”又好像能圆回来。 陈康泰原本只是眼皮跳,第六感作祟。这会儿觉得自己多心,他嗯了声:“不喜欢就换。” 母女俩眼见陈康泰出了门。 陈月皎软泥似的瘫下来,下一秒又倏地弹起:“妈咪,出大事了!” 温心仪瞥一眼门口:“过来阳台说。” 风从海面吹来,混着半山椰林的清香气息。 陈月皎脑子被吹醒不少:“妈,你知道原锦程和大舅是什么关系吗?” 温心仪还没回答。 陈月皎自己一拍大腿:“你肯定知道。要不然不会跟姐一来一去加密对话了!” 温心仪暗生欣慰:“你什么时候长出脑子来了?” “……” 陈月皎一时不知道该先吐槽亲妈,还是说正事。缓了缓,她问:“妈咪,所以这就是你不喜欢原锦程的原因?” 温心仪摇头:“和这件事无关。”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也就这两天。” 静默片刻,陈月皎摸了摸鼻尖:“……还让他住咱们家吗?” “来都来了,这时候赶人岂不是太明显?”温心仪手扶栏杆,望着楼下那辆缓缓驶出的轿车,“你就是没你姐沉得住气。” 那当然。 谁能比得过她姐? 陈月皎姐控属性爆发,边在心里给温凝吹彩虹屁边疑惑:“可我又想不通了。你们两个聪明人干嘛还要我这个蠢人在中间传话?你们自己对话不就行了?万一我嘴巴漏,你知道刚才我差一点就跟爸爸讲——” “你爸的态度我也没摸懂。”温心仪打断,“先压着。” “哦。” 待陈月皎看起来已经接受事实,温心仪才说:“至于让你做中间人,你姐姐估计是怕我不站在她那边。” 她不免叹气:“温凝自小敏锐,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坚强。她最开始应该只是想通过你探探口风。” “那现在呢?”陈月皎问,“你都站她这边了。” “所以更需要你知道。”温心仪转过身,郑重说起旧事,“我从京城离开的时候手里有一点公司股份,你还记得在你成年的那年,我转了一些到你手里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陈月皎想起来。 “这都是我当年自己争来的,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吧。”她努力提点这个看起来还冒着傻气的女儿,“现在知道你姐为什么要你当中间人了没?” 好在陈月皎脑子是灵光的,只是偶尔犯傻。 她点头:“所以我姐要利用我们手里的股份——” “说错了,你不知情被人当枪使,那叫利用。但是你心甘情愿,是叫做帮忙。” 哦对对对。 陈月皎一拍胸脯:“那还用说吗?用得上我,我肯定帮忙!” …… 从茶餐厅出来,谢之屿顺势拉住温凝的手。 温凝还在烦乱的思绪中没及时拔出。 感受到手掌一热,她低头:“嗯?” 谢之屿眸光深重,五指顺势插进她指缝,反过来扣住:“最近换了几个保镖,演一下。” 温凝往后,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现在讲瞎话都不需要编了是吗? 而且,他们现在有必要演吗? 演不演不都是这个关系吗? 问题很多,但是答案只指向一个——那就是别看这位谢先生那么混蛋,连牵个手都要找说服自己的理由。 温凝顺着他装下去:“那几个谁啊?什么时候换的新人?” “最前面那个叫阿忠。”谢之屿面不改色地说,“人有点傻,但很听话,人生座右铭是不当二五仔。后面还有阿浩,斌仔,你随便记。” 温凝弯了下唇,故意说:“我怎么看那个叫阿忠的有点眼熟?” “人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谢之屿回得不动如山,“你看我应该也眼熟。” 温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谢之屿,你要不要回头看看阿忠脑袋上问号有多大?” 谢之屿听话地回身瞥一眼:“有吗?” 阿忠顶着一头问号说:“屿哥,我没有。” 谢之屿声音懒散:“他说了,没有。” “……” 好一个资本家和他的贴心007。 温凝彻底没话说。 “你打这么多岔儿想说什么?” 谢之屿垂眸:“看出来了?” 温凝心里嘀咕着“我还不知道你”,嘴上却说:“那么可以请阿屿哥哥告诉我,绕这么大的弯想说什么吗?” 谢之屿很钟意,于是毫不避讳:“你表妹看起来性子直,不怕她回去不小心说漏嘴捅到陈康泰面前?” 温凝想过这个。 但捅出去只是早晚的问题,无非就是本就站在悬崖边上的她有没有准备好。 她摇头:“有姑姑在,应该没事。” 走到车边,谢之屿替她拉开车门,又用手背扶了下门框:“有件事忘记和你说了。” “什么?”温凝坐稳。 谢之屿沉下气:“陈康泰这些年爬这么快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还是得多注意他。” 第100章 钓鱼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关于陈康泰的发家史,温凝不甚了了。 她只知道刚记事的时候家里很少和澳岛的姑姑走动。后来慢慢的,才有了逢年过节的问候。 听到谢之屿特地提醒,她不免警惕:“你还知道什么?” “早些年听过一些传闻。” 除开他们俩,车里还有小钟和阿忠。谢之屿刚要说话,阿忠握着手机从副驾转过头来:“屿哥,你电话。” 这通电话是李铭打来的。 谢之屿在游艇上的这几天,他一刻没闲着,刚找到机会拿下李铎。 位于葡区的房子前后只有两道门。 门一堵,就跟瓮中捉鳖似的把人堵在了房子里。 除了当时闯入谢之屿家的三个壮汉在里边,他还顺道把李铎也给堵了进去。 兄弟相争果然比外人更狠。 李铭说:“警察进去的时候里面三个都吸嗨了,本来我想着他们没做什么的话我就塞点证据进去。没想到老天都帮我,这不就不用了嘛!一撞撞在枪口上,李铎虽然没干,但那是他的房子,一锅端!” 谢之屿嘴角微挑:“你还找了警官?” “我这人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一击必中。”李铭心痒难耐,“兄弟,不瞒你说,我对李铎早就不满了。他一出生就抢走我许多东西,要不是他,我现在还潇洒着。” 谢之屿看热闹不嫌事大。 听电话那头洋洋洒洒地说,他嘴边始终有个上扬的弧度。 “现在我爸妈都在忙着保释他,不过我看这件事很悬。毕竟人赃并获,他就算尿检没事,也担个提供场地的罪名。”李铭说着笑起来,“怎么样,这次稳了?” 谢之屿沉吟道:“如果找何先生帮忙疏通关系……” “不会。”李铭笃定道,“据我所知,之前地皮的事两边闹得不太愉快。找了何先生,何先生也不见得会帮。所以麻烦不到你头上,兄弟。” “这几天你太辛苦。”谢之屿说着把电话从耳边挪开,“小钟,安排人去接李家大公子,去场子里玩一玩。”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电话那头的李铭听见。 李铭早就痒死了。 再接回电话连连称兄道弟:“以后有事我们哥俩再商量!” 放眼澳岛,敢和谢之屿称兄道弟的一只手能数过来。李铭倒是自信。 谢之屿笑笑:“冇事。” 挂了电话,他一侧头,就看到温凝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处理一个人。”谢之屿如实,“吓到了?” 她纤长的睫毛宛若鸦羽,作势颤动两下:“这才是吓到的样子。刚才你在说李家?” “嗯,是李铎兄弟俩。” “我听说李家和何家关系挺近的。” 她的话只说一半,可谢之屿却懂。 “不会有事,我有数。”他说,“不过我现在得去一趟何家,以免夜长梦多。” 碍着车里还有其他人,温凝没再说其他。 她点点头:“好。” 车子先把温凝送到家,阿忠跟着一起下车。再由小钟独自送谢之屿到椰林山庄。 这次上山少了一个人,小钟更紧张。 越靠近山门保卫处,脊背挺得越直。 谢之屿瞥他一眼:“怕什么?” “屿哥,我是普通人。”小钟苦笑着说,“这种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地方普通人都会有敬畏心的。” 谢之屿笑一声:“懂了,你在阴阳我没有敬畏心。” “……” 小钟内心哀嚎我哪句话这么讲了。 但是又觉得这个场景很稀奇。 屿哥居然会在去椰林山庄的路上跟他讲玩笑话。明明之前每次来,最严肃最恭谨的就是他。 “屿哥,你好像有点不一样。”小钟灵敏的嗅觉作祟,“是因为刚刚温小姐讲了让你开心的话?” 这句问句得到的回复多半是“多管闲事”。 但今天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一天。 谢之屿偏冷的声线从嗓子里传出,带着几分连聋子都能听得出的飞扬:“你谈过恋爱么,就瞎猜。” 小钟想说他还真谈过。 谁没个青春?谁青春不谈场恋爱? 他小钟想当年可是澳岛一枝花,不要太受欢迎哦。 但是话到嘴边,他只能干巴巴地说:“没谈过。” “没谈过就别多管闲事。” “……” 行,不算OOC,还是以多管闲事结尾。 小钟直愣愣看着眼前的山道,一时间忘了要敬畏。 车停到上次的停车坪。 谢之屿从后备箱拎出钓箱,招门口几个安保过来检查。等他们反复看完,他才拎着继续往里。 佣人说何先生在湖边。 谢之屿拎着钓箱出现时,老头刚巧在收网。 “阿屿来了。”他和蔼地说。 谢之屿放下箱子,三步并两步走到跟前。比起何氿和其他几个兄弟,他实在太懂老头的心。 这片依山开凿的人工湖养了许多凶猛大鱼,老头闲来无事就来钓几条消磨时间。可年纪大了,有时候收网会力不从心。 谢之屿替他把鱼网到岸边。 鱼尾扑腾,溅了他一身水花。 身上落了星星点点的冰凉,他没管,俯身将钓箱充好氧,将他带来的一尾鱼与这一条同时安置进去。 老头瞥一眼:“巧了,今天都是翘嘴。” “原本还想着这条翘嘴漂亮,想着让您开心。到底还是我见识短浅,湖里随意一条都比我带来的这条更……” “别说这种话。”何先生温醇地笑起来,“阿屿啊,你可比我那几个儿子省心多了。” 这话谢之屿听过很多次,没有一次敢当真。 他目光下垂:“我今天过来是听说李家俩兄弟内斗,斗进了警局。李先生已经给我打过电话,您看?” 老头如他想的一样冷淡:“他们家内斗,我可管不了。” 谢之屿面不改色点了点头:“我说我只管场子里的生意,顾头不顾尾的。” “做得好。” 得到这句话,谢之屿云淡风轻里夹杂了笃定:“往后李家的生意会落在大公子手上,这会儿我叫了人安排他在场子里玩。我想的是先联络起来,往后不至于太生疏。” “那是个赌虫,好拿捏。”老头沉吟几秒,“看来李家生意做不长久了。找个机会,吃他一点。” 老头说一点,基本就是只剩一口。 谢之屿答应:“知道了。” 他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要老头想吃李家的生意,他便不会插手去管。 这样李铎的事就不再有回旋余地。 先解决一个李家,再用那三条被拘起来的鱼把陆坤给钓出来。 谢之屿猜,陆坤留在何先生这里的线大概率已经被何氿断了。里应不了外合,连带着解决陆坤都简单许多。 一切未免进行得太顺。 “何氿那小子最近在做什么?”老头支着一根钓竿坐在那,冷不防问,“我听说前段时间你们一起去东南亚了。” 第101章 试探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春分一过,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谢之屿背上不知不觉沁出一层薄汗。他挽高袖口,脑子却在这声试探性的质问中愈发清晰。 他和何氿去东南亚的事根本瞒不了。 老头这时候问不过就是对个口风,看他和何氿说的一不一样。 听何氿的意思,无论是带他一起去东南亚还是打算弄陆坤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老头绝对不会同意。所以就算挨骂,何氿在老头面前也不会说漏一个字。 他大概率会说。 “去看李家那块地。” 听到和何氿如出一辙的回答,何先生转过脸来:“这么点地皮,你们俩一起去?” 当初看地皮只是顺道的事,何氿坐在车里压根没下去。谢之屿面不改色地说:“是我去看,他有其他事办,没同我一起。” 解释合情合理,何先生缓和下声音:“我听说你回来的时候手还受伤了。那小子也在家养了几天,碰到什么事了?” 这件事同样瞒不过。 谢之屿对答如流:“坤哥的人做的。” 鱼竿微微一沉,在水面触出涟漪。 何先生面颊抽了抽:“你们还见过陆坤?” 要是全然相信何氿的话,老头就不会在这里继续试探他了。谢之屿深知钓鱼无空军的道理。 他颔首:“坤哥看起来过得不错,只是还在计较当年的事,见到我不太高兴。” 闻言,老头情绪不明笑了声:“心眼还是那么小。他最近生意怎么样?” “应该是不错,坤哥私底下问我要不要跟他做。” 那张布满褶皱的脸敛起表情:“你怎么说?” “坤哥见到我已经不高兴了,我想他叫我跟着他,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回绝了。” 跟何家这么久,真假掺半的说话技巧他实在用得熟稔。与其让何家父子博弈,不如再把水搅浑一点,把陆坤也搅和进来。 三个人谁也不信任谁,那就谁也没法跟谁合作。 怀疑的种子种下去,不用浇灌就会发芽。就算面谈,也是一样。 这些何先生早年教他的道理,他都一字不差地记着。 半晌,老头逻辑自洽地说:“陆坤这人气性大,你的胳膊伤的不是没道理。” “我没有怪坤哥的意思,毕竟要是动真格,不是一条胳膊的事。” 谢之屿蹲下,用手拨了下钓箱里的水。 两条鱼立马扑腾起来缠斗在一起。 他淡声道:“坤哥的私人武装不比军方差。” 老头将钓竿扔到一边,冷哼:“他倒是胆子大。” 话落不过瞬息,老头又恢复和蔼的态度。他用下巴点点湖与远处的林子:“这几天山上空气好,你忙了这么久,就在庄里休息休息。我让人替你准备房间,过几天再下山。” 谢之屿知道这是在确认他的话之前软禁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点头:“好。” 脚步刚要离开,老头又喊住他。 “和那位温小姐相处得还好?” 谢之屿是边要离开边敲烟盒的姿势,闻言脚下一滞。聪明的做法是说两人好得难舍难分,这样老头即便对他的话有更多疑虑,也会仗着他还有用不会动他。可他在悄无声息间变成了不那么聪明的谢之屿。 他笑:“您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压力大,玩玩而已。” 老头没说什么,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去吧。” 一根烟咬到嘴边,他还没翻出火机,旁边立马有佣人跑着上来点燃。 “谢先生,这边请。” 谢之屿仰头吁了一口:“是我之前住的那间?” 佣人道一声是。 谢之屿两指扬了扬:“我认得路,自己走走。” 指尖衔一根烟,他一副散漫从容的腔调。佣人不好忤逆,走得远些了再回头,看到他斜倚在一根立柱旁,烟还咬在嘴里,眉目却专心地停在手机上。 谢之屿:这几天不回家。 过了几分钟,温凝回一个问号。 他故作轻松:舍不得啊? 温凝:你不是去何家了吗?有事绊住了? 谢之屿:是啊,能者多劳。 温凝:拍个照看看。 数十秒后,温凝收到一张类似于风景照的照片。度假风檐廊,波光粼粼的湖,还有椰林和小鹿,最边上入镜的还有一截快燃到指尖的烟。 她放大看了一会儿,回:多劳到躲在一旁抽烟? 谢之屿:一根。 过几秒,又来一条。 谢之屿:灭了。 她回了个哦,切窗口出去问阿忠。 温凝:阿忠,你老板以前也会留宿在何家吗? 阿忠一五一十发来语音:“会啊,但是次数不多啦!偶尔何先生叫他住几天他就会住下。” 温凝:中间不出来? 阿忠回想半天:“好像是哦,都是要下山的时候才会叫我和小钟去接。” 温凝说了句“知道了”关上界面。 这哪里像请人留宿,说是拘留观察还差不多。 她把这个奇怪的想法甩出去。 片刻后又找到何溪。 她在电话里开门见山:“谢之屿在你家。” 何溪一头雾水:“啊?” “你要不要去确认一下他安全不安全?” “什么啊?”何溪正因为珠宝生意的事焦头烂额,声音不免提高,“这位小姐你是不是搞错定位了?我和你可是情敌!” “是啊,所以你去确认他的安全我最放心。”温凝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毕竟他要是有什么事,你的潜在靠山就倒了。” “不是你叫我去抢生意的吗?现在他又可以是我靠山了?” “多条路多条命。这还用我教?” “……” 她是怎么把每句话讲得那么理直气壮又无法反驳的? 何溪气噎:“行。” “确认完拜托给我来条信息。” 何溪缓缓吸气:“姓温的,别太过分。” 温凝双手一合,隔着电话:“拜托拜托,吉祥物宝宝。人情下次一定还你啦~” “……” …… 椰林山庄。 谢之屿刚离开不久,何先生朝隐秘处招了招手,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手里的鱼竿轻轻点着水面,何先生问:“你觉得阿屿讲的话有几分真?” 管家摇摇头:“还不好说。” “陆坤的人多久没来联系了?” “说起来是有一段时间了。”那人想了一会儿,“好像自从何少爷他们去过东南亚,陆坤的人就再没联系到。” 一条大鱼忽得翻上来,搅动起湖底泥水。 何先生眸色深暗:“这么说他的确有二心?” “我不敢这么讲。不如先请少爷过来问问。” “好,你去叫他。”何先生颔首。 第102章 命脉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何氿到椰林山庄一眼便看到了谢之屿的车。 他问底下人:“阿屿也在?” “是的,屿哥中午就来了。” 他琢磨到了什么:“到现在还没走?” “说是要住几天。” 这下何氿心念一动:“知道了。” 什么住不住的,别人不懂,他何氿还不清楚吗? 他看了眼手机,谢之屿没给他发消息,也没打电话。要么就是没法跟他提前串供,要么就是避嫌。若是避嫌,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老头没问到什么关键消息。 想通这一层,何氿大咧咧跨进门槛。 他在餐厅见到老头,桌上摆着两道清蒸翘嘴。 他扫一眼:“今天是什么,全鱼宴?” “我钓了一条,阿屿送来一条。”老头亲手用刀叉剔出鱼肉,朝何氿示意:“趁着新鲜。” “阿屿呢?”何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老头语气和缓:“在静音室。” 眉心在听到这句话时跳了一下,何氿抿了抿干涩的唇:“他怎么了?” “这话要问你。” 父子俩坐在长条餐桌的对面。 老头意味深长道:“六个儿子,老二不算,剩下的只有你最叫我操心。” 提到这个何氿就不服,一脸藏不住的桀骜:“爸爸,我又怎么了?!” 老头早猜到他这副反应,手指敲敲桌沿:“那次带阿屿去东南亚,是见了陆坤?” 握在手里的刀叉差点滑出去,何氿心里骂娘,气焰顿时矮了下来:“啊,是。” “阿屿知道你和陆坤在做什么生意了?” 何氿大脑飞速运转。 说不知道未免太假,但如果直接承认他私底下要和谢之屿一起弄陆坤,又把自己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思忖再三:“我其实是想试探下阿屿,没有明着来。不过他那么聪明估计能猜到大概。好消息是他见过之后什么都没说,我觉得这就是好事,以后——” “愚蠢!”何先生怒拍桌面。 何氿立马站了起来:“爸爸。” “我让你管着这点生意,你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是为什么?” 何氿诺诺道:“……为什么?” “那点钱进你的口袋的确鼓鼓囊囊,但对我们整个家族来说不过是冰山一角。”老头压下脾气,重新给儿子夹了一块剃过的鱼肉,“你坐。” 何氿坐下来。 老头又说:“冒着这么大风险干这件事,是为了钱?” “我懂。”何氿声音小了下来,“是为了人脉。” “人脉,也是我们要掌握的那些人的命脉。”老头气息沉下来,“这种事你交给别人做,你放心?” 何氿忽得反问:“陆坤不是别人?” “陆坤跟我们家多久了?” “十七八年。” 老头意味深长地说:“十七八年的狗还会咬人,那你是怎么放心阿屿的?” 这话听着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何氿又分明觉得无论如何,谢之屿都会站在他这一头。目下谢之屿的软肋已经被他握在手里,至于将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何氿破罐子破摔:“阿屿是我领回来的,我放心他。” “你领回来的。”老头默念着几个字,话锋一转,“你知道他什么身份?” “爸爸,你这话什么意思?” 何氿联想到其他,心下一震:“你是说阿屿是卧底?” 老头冷笑一声:“要是卧底倒好,起码我们动得了。” 不是? 那他…… “先说说陆坤。”老头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他留不留得,都在你接下来的话里。” 何氿当然是一心想弄陆坤。 他决计不提在中间断了陆坤和何家联络的事,反其道而行:“我脑子没爸爸你聪明,陆坤不是会定期和你汇报生意吗?他能不能留我觉得爸爸你比我更清楚。” 问题就出在这。 陆坤断联了。 想到谢之屿的话,老头问:“他在当地有自己的武装?” 何氿点头:“是,军方提供的。” 老头眯眼思索片刻:“留着始终是祸患,那就照你的意思去做。” “是。” “还有,生意接回来之后捏在自己手里,听明白没?” “明了,爸爸。” 何氿走出几步又回头:“那阿屿?” 老头摆摆手:“难得修身养性,让他再待会儿。” 话音刚落,角落响起一道娇俏的声音。 “爸爸!你疯啦?静音室待久了会出问题的!”何溪迈着怒气冲冲的步伐,“我不管,我要去给阿屿哥哥开门。” 两人同时望过去,何氿头疼地看看老头。 老头一张脸阴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何溪语气咄咄逼人,“刚来就听到你叫阿屿哥哥修身养性,我能不急吗?小时候我们不乖都在里边待过,那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发疯。我们几个最多最多就关过十分钟。阿屿哥哥待多久了?” 何氿朝她耸肩:“起码一下午。” “疯了,真的疯了。” 何溪不管不顾往门外跑。 她曾经见过实验数据,人类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最高的挑战记录不超过一个小时。因为绝对安静会让人止不住地焦虑,心里的恐惧感随着时间流逝越沉淀越多,而偏偏,你在里面无法确切计算时间。 除了心跳和血流淙淙,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包裹。即便你敲出响动,也会在瞬息被吸收。 你能感觉到自己活着,却仿佛身处真空。 每根神经紧紧绷起。孤独,无助,恐惧,所有情绪纷至沓来,每一种都在崩溃边缘。 摧毁一个人的理智并不需要太复杂的手段,只需要让他处于绝对安静下的真空。 何溪越想,脚下步伐越快。 忽得有道身影更快越过她。 何氿的声音风一样飞过:“爸爸生气你来哄,这个好人我做定了!我得去给我兄弟开门。” 甩开后面跟着的佣人,何氿嘭一下踹开静音室的大门。 一片漆黑的环境中,谢之屿缓缓抬起苍白的脸。 他的头发被汗打湿贴在额面上,一睁眼,双眼布满血丝。 见何氿身后没人,被咬出血的唇干涩地动了动,谢之屿的声音哑在了嗓子眼。 他用口型问:阿氿,没露馅吧? 第103章 绝望之际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如果此生必有亲兄弟的话,绝不是往上五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而是他捡回来的谢之屿。 何氿如是想。 他骂了声操,连滚带爬跑进去把人扶起。 “你没问题吧?” 谢之屿偏脸朝着他,虚弱地笑:“冇啊。” “冇你个大头鬼。”何氿扶着他走到门口,这才看到姗姗来迟的何溪,“去把医疗团队找来,我兄弟快不行了!” 听到“快不行”,何溪吓得差点跪在地上。 脚下一软,还是佣人眼疾手快扶住:“小姐,当心!” “阿屿哥哥,你,你你你振作一点。那个温小姐——” 她只是情急下提了一嘴温凝,却发现谢之屿接近涣散的眼神忽得亮了一下。他努力抬手,盘虬青筋的手指用力按住眉心抵着。头脑发昏,或许是重心不稳,这一下点头谢之屿点得特别重。 何氿比他矮上半个头,费力地撑起他:“别在这阿屿哥哥了,再阿屿哥哥你亲哥都没了!” 何溪这才满头冷汗跑去喊医生。 等把人扶进房间,何氿瘫在床尾凳上忽得泄力:“我说兄弟,你真在里面待了一下午啊?” 静音室谢之屿不是第一次去。 年少轻狂时办错事,也进去面壁思过过。 当时他气盛,并不知道这间房的厉害。没想过进去不到五分钟,内心倏地焦躁起来。 周围一片漆黑,连同声音淹没在虚无里。 他烦躁地踱步,脚下地面仿佛连通了虚空,甚至连脚步声都传不到耳边。 在无边无际的安静中,他开始怀疑自己短暂失聪。可是如此安静的环境下,分明又能听到耳膜鼓噪,宛如一列列火车驶进又驶出。烦躁过后是焦虑,焦虑之后又是突然腾起的恐惧。 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 在一个不被人知的角落,任他自生自灭。 所有情绪走过一遭,最后留在血液里的只剩绝望。那种绝望如同把他包裹住的黑暗,无边无际,源源不断。 原来何家对人的操控不屑于肢体,而是要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精神。让他从今往后像条听话的狗。 门从外面打开的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精神错乱。 旁人说距离他进去过去了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吗? 可他明明感觉自己死过好几次,像活了两个世纪。 这次呢? 这次待了多久? 他望向床头时钟,眼前分秒针走出了重影。 “几点了?”他开口,声音全是裂痕。 何氿替他看一眼:“六点十分。” 距离他进去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难怪他现在精神不太对劲,明明在和何氿说话,脑子里却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不是去何家了吗?有事绊住了?” “躲在一旁抽烟啊?” “我要去买糖水了,快说!除了绿豆沙你还想要什么?” “我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安全。” “你总要想想以后过什么生活吧。” “那些不好的,让自己的难受的,得学会抛弃。” “谢之屿,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他念出这四个字。 何氿在一旁本就觉得他状态不好,这下听得眼皮直跳:“阿屿,你不会真出问题了吧?喂,清醒点!” 何家的医疗团队适时赶到。 查看了病人的状态,把何氿叫到一边:“问题不是很大,就是情绪波动太大产生意识紊乱。让谢先生好好休息几天就是。还有,这段时间他可能会持续有耳鸣头晕的症状,也可能出现幻觉。多观察,有事及时叫心理咨询师。” 何氿偏头看了看兀自喃喃自语的男人。 叹气:“吊个镇静剂吧。” …… 两兄妹走出客房。 何溪握着手机踌躇不定。 刚刚出来前,谢之屿突然说了一句“别跟她说”。虽然没指名道姓,何溪瞬间明了。 说的话阿屿哥哥会生气,不说的话又是那位温小姐叫她来的。如果不是温小姐提醒,她立马赶来,阿屿哥哥还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 何溪烦躁极了。 何氿也烦,嘴边叼一根烟,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何溪皱成一团的脸:“你这什么表情?” “跟你一样的表情!” 何氿啧了一声:“听说你这几天很闹腾啊?” “我和妈咪讲过,妈咪同意的。”何溪道,“凭什么哥哥姐姐都有自己的生意我只能当吉祥物?妈咪也支持我把三姐手里的珠宝生意抢过来。” “三姐是吃斋不是出家。”何氿问,“你吃得下?” 何溪双手环胸:“这就不用你管了。” 她反问:“你又在烦什么?” “大人的事你少管。” “……” 何溪气噎,半晌,她又说:“你就让阿屿哥哥休息几天吧,你有没有哪次不让他帮你擦屁股的?” 何氿眉毛一横:“胳膊肘往外拐?” “我这是实在看不过去说几句公道话。”何溪忿忿。 “我之前的确对阿屿有所顾忌,但现在,我敢说我真把他当兄弟。” 何溪朝他翻白眼:“信你才有鬼。” 两边互相看不顺眼,走了几步分道扬镳。 两人离开不久,客卧房门打开。 谢之屿靠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 长廊空无一人。 他折身回去,检查了一遍房内设施,确认没问题后才靠上床头。输液管拔了扔到一边,他拿出手机。 眼前的重影还没完全消失。 谢之屿闭上眼,反复吐纳数次,晕眩的感觉终于下去不少。他重新点开聊天框,一个一个字慢慢输入:在家有事找阿忠。 手机在掌心震了一下,对方秒回。 温凝:方便接电话? 视线在这几个字上停顿数秒,谢之屿干咳一声,察觉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厉害,他回:不太方便。 温凝:那视频吗?我就看看,不说话。 她到底是感知到了什么? 谢之屿皱起眉:明天。 他今天状态实在不对劲,不仅眼前有重影,耳鸣也严重。此时此刻如果照镜子,一定是一张苍白狼狈的脸。 起初他借着静音室的绝对安静思考了许多事情,思考的越多,情绪越泛滥。在那样近似真空无物的环境下,人的本能最终又一次把他压垮。 所有制造出来的响动在那间房里都转瞬即逝。 他只好不断发出声音让自己保持理智。 嗓子很哑,说不了话。她会听出异样。 那头又发来信息:阿屿哥哥,我就看看。 谢之屿冷淡地回:不行。 “那我来找你。”她发来语音,态度万分强硬,“反正何溪都跟我讲过了。” 第104章 混蛋骗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谢之屿不可能让她来。 他无奈地揉了下太阳穴,发去语音:“好,可以视频。” 没一会儿,温凝的视频打进来。 她的确是要出门的样子,外套披在肩上。视频接通时她一手还举着手机支在门框上,另一手正俯身拿鞋,绸缎般的长发从肩头散落。 听到等待音中断,她仰起脸望一眼屏幕,眼睛弯了弯:“接这么快?” 谢之屿看着画面里的她。 玄关那盏灯将她笼罩在其中,连边缘都渡上了柔和的颜色。他安静看着,舍不得开口打断这种平淡。 听不到他回答,温凝视线落定在他这边昏暗的光线上。 她狐疑着开口:“干嘛不开灯?” “太晚了。”谢之屿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过来,略显沙哑,“我过两天就回,你不用过来。也给阿忠一点休息的时间。” 温凝倏地严肃起来:“谢之屿,摄像头对准你的脸。” “……” 看来蒙混不了。 他只好无奈转动手腕。 镜头里出现他半张脸。 一头黑发柔软地贴在脸侧,比起凌乱,黯淡光线下,他更像一只受伤的可怜小动物。他的视线没有光,隔着屏幕直勾勾地看向她:“这样行了吗?” 温凝被这一眼看得心底一抽。 才几个小时不见,意气风发的人变得好憔悴。他眼里有退不去的红血丝,胡茬青灰一层,衬衣更是软烂地敞在领前,像被汗浸透了,是再怎么遮掩也掩盖不了的疲惫。 她凝滞在原地,举着手机的动作僵住:“你怎么了?何家对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谢之屿用嘶哑的声音徐徐缓缓安慰她。大脑在万分迟钝下这才察觉到端倪,他表情忽得微微一怔,“所以你刚才是在诈我?” 什么何溪告诉她了。 她明明不知道,只是诈了他那么一下。 而他,在这样的状态下确实没能再多想一层。 果然和太聪明的人交往就是有这么一点不好。他低头,碎发遮蔽了眼眸,无奈的笑凝在嘴边。 “我诈你怎么了?”温凝语速因为情绪激动而逐渐加快,“是你总不讲实话,心眼都用在对付我身上。如果我不诈,你是不是打算什么都不说?过几天没事儿人似的回来,继续当澳岛呼风唤雨的谢先生!” “你想过替人卖命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吗?说白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多赌徒和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离了你就维持不了平衡?又凭什么你要替手底下那么多人操心?” “就算维持不了全毁了与你有何关系?谢之屿,你但凡想过以后你没有利用价值,你废了之后要怎么过,你就不至于这么难抽身。” “一天到晚过的到底是什么狗屁日子?” 她说着蹲在地上,脸缓缓埋进臂弯。 纤瘦的双肩很轻微颤动了一下,声音闷去另一个空间,变得格外艰涩:“谢之屿……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她已经很努力了,尾音还是压不住颤。 谢之屿安静看了她好久,因为耳鸣,他差点没听清最后说的那句话。 可是她的反应又说明了一切。 他笑着问:“怎么最近好爱哭?” “我没有。”闷在臂弯下的嗓音倔强地说。 “不信。”谢之屿低声,“给我看看。” 温凝深吸一口气,脸胡乱地在衣袖上蹭了蹭。她仰起脸,眼下却依然有潮湿的痕迹。 雨落下草木怎么会不知?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谢之屿拇指压在屏幕上,隔空替她擦着眼泪。屏幕一角因他用力而出现色彩斑块。 那句“要是你不走”死死压在了胸口,他没有办法说。 他心底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牙关咬得很紧。 好半晌,谢之屿才转开脸,极力用正常的声音道:“我会想办法抽身。你也不要随便替不值得的人掉眼泪。” 温凝被他这句不值得说得肝肠寸断。 她死死咬住呜咽,愤愤然:“混,蛋。” “还是骂人的样子有精神。”谢之屿再度扬起唇,半张憔悴的脸在黯淡光线中恢复了些许神采,“这几天你就找月皎喝喝茶,逛逛街。多玩玩,玩够了我就回来了。” 温凝吸了下鼻子:“我还信你我脑子一定有病。” “我真没什么。”他徐徐安慰,“你就当是他们给我洗脑,我顶住了。” 她努力控制住,让自己不眨眼。生怕一不小心会有眼泪掉下来。 她问:“那你是怎么顶住的?” 谢之屿直言不讳:“在想你。” 短暂的静默中话渡到嘴边,最后温凝只剩很轻的一句:“……骗子。” 屏幕里的人被骂得很舒心,懒散地笑了下:“现在回去洗把脸,早点睡?” 她抿住唇角:“你真的回不来?” 谢之屿没正面回答,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安静地看了许久。 “听话。” 听话或许对别人有用,唯独对一身反骨的温凝没有作用。 她挂掉视频的第一件事是拍自己已经躺下的照片发给他。 第二件事是打给何溪。 同样的方法连诈都不用诈,何溪已经倒豆子似的把今天在椰林山庄的事儿说了一遍。 她说谢之屿白得跟死人似的脸,说何氿大喊“我兄弟快不行了”,说他脑子一片混沌还惦记着别告诉她。 说得越多,温凝心口越重。 听到后来呼吸快要阻断。 整个晚上她彻夜难眠,人坐在床头,翻了一夜相关的实验文献——感官剥夺,血管膨胀,心跳加速,情绪崩溃。每个报告上的字眼都像一把插入她胸口的利器。 她无法想象谢之屿在里面那么长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她只知道何家的确不在乎他,他们在用他挑战人类极限。将来也一定会像处理垃圾一样处理掉他。 她没有办法接受这种结局。 早晨八点多,温凝安静地坐在晨光下给京城那边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宋清柏,听到她声音,他好像很惊奇。 “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清柏哥。”温凝手指拨弄着那片百叶窗,表情很平静,“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发小在公安部外事局。” “是。的确有这么个朋友。” “可靠吗?可以把他的联络方式给我吗?”温凝说,“我有点事,想要咨询。” 第105章 行动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在椰林山庄的这几天,谢之屿基本都在客房度过。 耳鸣症状缓解了许多,只是头脑还不够清楚,好像被蒙了一层纱。这大概是情绪濒临崩溃的后遗症,他总觉得最近的自己对外界反应迟缓。 迟缓到这几日白天,想到那天晚上温凝跟他说的话,才会后知后觉地痛。 他站在客房窗口,看到何氿的车驶入停车坪,前前后后七八辆轿车的车队,显眼得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何氿远远扬了下手,指指后花园。 ——老头在后花园等他。 谢之屿无声点头。 那边何氿看到了,又比了个一会过去找他的手势,这才大步往花园方向去。 给了他几天时间,老头见到何氿第一句话就是:“办妥了?” 陆坤在澳岛的三个人失联,再加上与椰林山庄这里的联系也断了,他疑心出事,一边派人再过来打听,一边转移仓库。 事急从权,身边没那么多人够安排,陆坤底下大多数人都被派去看管货物。 没了军方护着,也没人贴身保护,充其量陆坤也就是个双拳难敌四手的普通人。 何氿趁这个空档儿动用自己在当地的关系,给了陆坤背后一刀。 “妥了。”何氿道,“他身边最得力的两条手臂早前我就下过手。这次单独处理他不是难事。爸爸,生意我都接回来了,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老头很是可惜地说:“陆坤到底跟了我们这么多年。” “是啊!”何氿万分好心地说,“所以给他留了全尸,也算待他不薄。” “那边群龙无首,你有时间还是要多去走动。” “是,我知道。” 老头修完手里这盆花,不疾不徐地说:“这几天我想了想,你一个人确实力不从心。趁这次机会,你带阿屿过去熟悉熟悉路子。” 何氿一阵惊喜:“爸爸,你同意让阿屿来了?” 老头反过来瞥他一眼:“除了阿屿,你身边还能有谁?” 处理陆坤这么顺利,谢之屿功不可没。要不是和谢之屿配合得当,老头一定会发现他在中间做的手脚。 何氿替兄弟打包票:“阿屿绝对没问题!” 手里的园艺剪咔嚓一下,老头颔首:“没问题明天你就和阿屿一起去送货。” “明天?” 怎么如此匆忙? 老头见他立着不动,轻描淡写地问:“是有什么问题?” “不是说客户指标还没达到接受移植的标准吗?”何氿不解。 “这些不用你管。”他摆了摆手,“你只管和阿屿把货送到。” “那要不要等阿屿再缓几天?”想到谢之屿的状态,何氿免不了操心,“他从静音室出来状态一直不怎么好,万一出岔子——” 严厉的一瞥打断他的话。 老头问:“是等他,还是让客户等?” 这件事显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何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爸爸。” “你去安排吧。” “好。” 何氿虽有疑虑,但还是只能听从指示。 他顺着花园小路慢慢往客房的方向走。 这一单生意交给阿屿是最合适的,只要他知道“受捐赠人”是谁,一定会不遗余力把这件事办好。 大约是应了这一点,老头才抛开阿屿状态并未恢复的事实,非要叫他去试试。 也好,总有第一次。 何氿想着刚巧这次活儿轻松,这件事就算阿屿只混个出面不干实事,也出不了岔子。 思及此,他加快脚步。 客房里。 谢之屿果然在等他。 “来了?” 见到他,谢之屿淡淡掀了下眸。 何氿快步过去:“怎么样,兄弟?好点没有?” “借你吉言。”谢之屿道,“死不了。” “什么话,何家整个医疗团队都供你用的,你想死都难。就是这个耳朵,你还嗡嗡响吗?” 谢之屿拢了额前碎发到脑后,随口:“总听到血液在耳边流。” “我就说你状态不好。”何氿懊恼道,“老头非要你跟这一单生意。” 谢之屿并不意外。 他懒懒应了一声,问:“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 这倒是出乎他意料。 谢之屿问:“货都安排好了?” “你放心,这次你就出个面混下脸熟,事情我来干。”何氿拍拍他的肩,“咱可是兄弟,不计较。” “那我也享受一回。”他笑了笑。 手指手机屏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何氿看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忍不住反问:“具体情况你不再问问?” “不都说了事情你来干吗?我问那么清楚做什么。”谢之屿闭上眼,仰靠在颈枕上养神,“还是说你又要干什么先斩后奏的事儿?” 何氿啧一声:“行行行,看你病的份上,让你得意几天。” 嘴上这么讲,何氿还是把第二天要去的地方交代了一声。至于“受捐赠人”,目前看来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 何氿暂且按在了心里。 “你今晚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谢之屿闭着眼:“行。” 走到房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有些事情我怕说了老头念我,就不告诉你了。不是我不信你的意思,阿屿,我们都并肩这么多年了——” 谢之屿拧了下眉:“耳朵疼呢。” 何氿无语道:“行,你现在是我大佬。” 他摆手告辞。 空落落的房间里恢复安静,谢之屿忽然睁眼。他一点一点捋清脑海中的线索,好半晌,拿出手机。 手指不断往下滑动。 有个很少联系的聊天框淹没在人海里,他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点进去。 谢之屿:阿忠说衣服做好了? 对面一盆凤仙花头像的人说:早好了,赶紧来取。店里就这么点地方,你小子别占茅坑。 谢之屿:这两天不行,出门呢。 凤仙花:又上哪? 谢之屿:曼谷。 凤仙花:还是你小子发达,一天到晚不见人影。随你咯,得空来拿。 谢之屿:没我这个大客户,你就做点别的生意得了。 这次那边隔了很久才回。 一个很简单的字。 凤仙花:好。 第106章 直觉危险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第二天一早,从椰林山庄出发。 澳岛潮热,曼谷更是。 何氿看一眼谢之屿身上整肃的黑衬衣就觉得浑身冒汗:“兄弟,你也太虚了吧。” 谢之屿靠在汽车后座,敞了敞领口:“见客户总不能那么随便。” “也不一定见的上。”何氿说,“有时候送货到地方就行,除非客户有特别要求。这种生意两边其实都不是很想见面。ta要的是货,我们要的是人脉。” 微顿,他补充:“当然还有钱。” “又不是大批量出货。”谢之屿轻轻嘲讽,“能赚多少?” “分给整个家族当然僧多肉少,还不够他们打牙祭的。这些都落咱们自己口袋,不分成,多多益善啦!”何氿说着让前面阿武把空调风口打到最大,继续道,“我接手之前也不知道私底下还有这种生意,从前都是二哥管的。” 谢之屿知道何氿说的二哥。 报纸上讲他被仇人绑架撕票,也有说救回来了,只是成了残废,后来又英年早逝。 那时他刚进何家,只听过一些相关的小道消息。总归不是善终。 也是,做这种生意折阳寿,能善终才怪。 “你做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他突然问。 何氿一怔,随即道:“风险肯定是有,但大家都不想闹到明面上,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再说背后不是还有我老豆?” “行。”谢之屿双手环在胸前闭目养神,“我背后有你,你背后有何先生。总之是稳赚不赔。” “所以这次放轻松,走个过场而已。” 何氿满脸轻松。 或许是从小没过过太顺畅的日子,事情明明进展那么顺利,谢之屿眼皮却开始跳。 打游戏一般都会从新手任务开始教学,第一次带他做这种生意也从最简单的开始,这么想逻辑很通,找不出破绽。 可是老天什么时候给他下放过循序渐进的任务?哪个不是一开始就是地狱级的? 他想起刚开始在赌场崭露头角,陆坤就视他为敌。几次三番生命受威胁,都是他自己警醒,连半夜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 还有接手场子不到半年,碰到赌疯了的客人。客人在场地见人就泼硫酸。这件事闹很大,大到一路追责,他从椰林山庄出来那天差点丢了半条命。 老天何曾对他好过? 谢之屿点了一根烟,烟雾慢慢模糊他的眉眼。 “货已经过去了吗?”他问。 何氿转过脸来:“说到这个,老头很早就安排好货物出发了。这件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应该会和我们差不多时间抵达。” 大概真是这次静音室后遗症。 谢之屿脑子很乱。 尼古丁对他短暂失效了,他找不到那根混乱的线头。 凭直觉,谢之屿问:“货在你手里养着,被何先生送走你都不知道?” 何氿忽然烦躁,捏了捏眉心:“你倒是想想,底下人是更听我还是更听老头。” 谢之屿轻轻一哂:“那边不会出问题?” “不会。之前每次我亲自安排都没出过事,别说老头自己出马了。我说你就是太谨慎,这里边每一环节都重复过好多次,底下人只要脑子警醒一点,不会有问题的。” 如谢之屿所料,货只能走公海。 曼谷几个大港口手续繁杂,一般不会往那。只有从公海抵达附近的小港口,或者直接不过港口,在公海上完成交易再转内河,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货物差不多与他们同时到达,意味着他们去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接应。 接到货物,这件事就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他闭着眼睛反复盘算每一个环节。 太顺了…… 还是说这桩生意本就没有想的那么艰难? 也就是因为没那么难,缺的只是胆子,所以像何氿这样莽撞的人也做得成? 这两天大脑不断产生幻觉。 谢之屿用力抵了下眉心,告诉自己,或许这些不适的感觉只是其中的某种副作用。 他已经提前踩中每一步,不会出事的。 …… 几个小时后,飞机抵达曼谷。 何氿像上次那样收缴了所有通讯设备。除了何氿,所有人、包括底下保镖身上都只有一台100米内可联系的对讲机。 上次见陆坤是突发奇想这么干,这次真正碰上生意,何氿不会那么不小心。 他用唯一的一台手机联系到司机。 司机径直将他们送到市外距离入海口不远的一处轮渡码头。 这里滩浅,只停泊内河船只。 风从水面上吹来,带着难闻的水腥味。谢之屿双手撑在围栏上:“就这里?” 这个点周围人不多,稀稀落落几个。 不远处的水面上陆陆续续有轮船进出渡口,有一辆鸣着汽笛的船正缓缓从水面滑来。 何氿又打了一通电话,电话说完,才对他点点头:“马上到。” 谢之屿扯了下唇角:“亏你们找得到这样的地方。” 以轮渡做掩饰,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包括这一处码头,也是他在脑海中反复揣摩后选定的。如果他是何先生,如果他是何氿,那么他就选这里。 事实证明他没错。 谢之屿望向周围。 马上要进入雨季,天阴着,乌云积压。潮热的空气让人觉得每一次呼吸都闷在胸腔。 他本能厌恶这样的气候。 袖口一道一道挽至小臂,余光瞥向身后。保镖正在张罗换另一辆面包车,何氿时不时望一眼水面,顺便和手机里的人说上几句,所有人都在忙碌。 这么清闲的他宛若另类。 不动声色的面具底下,谢之屿心脏跳得极快。如果不出意外,他的人就在附近。 可是离交易时间越近,他越是觉得不安。 第六感是种玄妙的东西。 人从动物进化而来,或多或少保留了趋利避害的本性。 再次抬眼望向四周,随着远处轮船越驶越近,何氿抬头张望的次数也越频繁。空气里的水气和风从河面带来的湿气融到一起,几乎要凝出水珠。 鸣笛声划破长空。 谢之屿心口忽得一震。 他在这一刻忽然相信自己的直觉。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没有任何联络手段在身上,烦乱的心跳几乎堵住嗓子眼,他一遍遍向周围望去,寄希望于藏在暗处的人能懂他的指示。 察觉到衣角被人扯了一下,谢之屿恍然回神。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抱着满怀鲜花的小女孩,她用明澈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先生,要买花吗?” 她讲的是当地话。 谢之屿怔了片刻,佯装没有听懂摇摇头。 那头何氿注意到,走过来:“这小孩问你买不买花。” 或许是与手机那头谈妥,何氿心情不错,这么点空暇的闲余他还起了开玩笑的心思。 “这次来就当你观光,要不我给你买一支?” 谢之屿垂眸看了那束花许久,里面有一只凤仙。 夏秋季的花却盛放在春末。 他摇头,拒绝得不容置喙:“不了,我对这种花过敏。” 第107章 第六感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几个小时前,澳岛机场。 谢之屿靠在贵宾室的沙发椅上,有一下没一下转着手里的手机。 他眼眸半阖,目光沉静。 因为一切都太顺,且这种顺利是掌握在别人手里,他流淌在血液里不信任他人的基因不断作祟,时不时跳出来给他一个警醒。 货是何先生亲自安排的。 为什么? 往常这种事不是应该何氿去做吗? 时间紧,从澳岛到曼谷,船运要走上几天。也就是说几天之前何先生就安排下了。 原因? 客户催得急? 不对,何氿说过,客户身体指数还不达标,要养一段时间才能接受移植。 既然不是催得急,那为何一定要选在他状态还没恢复的情况下,且非要叫上他一起? 仅仅是因为刚好赶上,叫他提前熟悉生意流程? 手机忽得一滑,从掌心落到地毯上。他弯腰捡起,屏幕因他的动作而唤醒。 何氿举着咖啡从他身边路过:“给谁打电话呢?” 他垂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打开了通讯录。 是第六感在提醒他吗? 谢之屿不动声色将通讯录滑到顶端,特别备注的那一个。 想到上次一下飞机被收缴了通讯工具,他思索数秒,当着何氿的面打通。 等待音很短。 短到何氿只来得及瞥一眼屏幕上是豌豆公主四个字。 他大大咧咧捧着咖啡在兄弟旁边坐下,一副听墙角的模样。 谢之屿也不赶他,接通后第一句:“今天有闲?” 电话那头,温凝微微怔愣。 这几天她过得心烦意乱,乍一看到谢之屿电话心口重重一跳,没想到接起来会是云淡风轻的这么一句。 问她有没有空闲做什么? 她凝神思考的几秒,谢之屿仿佛移开了电话,在对旁人说:“我不喝咖啡,挪远点。” 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进来:“就你娇贵,这两天显着你了是吧?” 谢之屿要笑不笑地嗤了声:“难闻。” 再回过头讲电话,温凝已经知道他那边有人。 听声音,应该是何氿。 她掌心微微冒汗:“有闲你也不回来见我,我要那么空干嘛?” 贵宾室很静,何氿在旁边很轻的吁声也被传入话筒。 温凝立马说:“我好烦他,你叫他走远点。” 声音用不着通过谢之屿中转,何氿自然而然听到。他啧一声,往旁边挪了个位置:“行,弟妹烦我。” 谢之屿低头笑了声,继续对电话那头讲:“过两天就回来。” “真两天?你上次就这么说。” “嗯,出去办事。” 上一次和何氿出去胳膊受了伤,温凝一听到“出去”下意识紧张起来:“是很重要的事?” “对。” “和他的生意?” “不聊这个。”谢之屿轻描淡写带过,“我这两天不在,有套衣服应该做好了,有空帮我拿一下。” 衣服? 温凝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何氿在他旁边,又是临出去办事,他怎么会惦记一套成衣?回来再拿也不会怎么样吧? 心里疑惑,她还是乖乖应声:“好,上次那家店?” “是,叫阿忠送你。” 温凝静默片刻:“我要和老板怎么说?” 谢之屿懒散地将手撑在扶手上,肩抵着电话抬腕看了眼表。 “随便,报我名字就行。” “对了。”他像临时想起,“拿衣服的单子在我柜里,你找找。” “知道了。”温凝道。 差不多到登机时间,何氿隔着一张座位催促他。谢之屿颔首,继而轻声对电话说:“那我先挂了。” “谢之屿!” “嗯?” 何氿从他身旁掠过,刚好听到手机里传出一句艰涩的“想你”。 他挑眉,看到他兄弟半垂着的眼睫下全是温柔。 “一样。”他缱绻地说。 那通电话过后,温凝立马翻箱倒柜找谢之屿说的单子。直到一张写着阿凤裁缝铺的纸条从某件西装外套里飘出来。她捡起,十万火急喊来阿忠。 往裁缝铺去的路上,她不知缘由地心急。 “阿忠,再开快点儿。” 阿忠疑惑:“温小姐,是有什么急事吗?这一路上你催了好几次。” 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和什么争分夺秒。 温凝看一眼表,胡乱解释:“约好了时间去的,我只是不喜欢迟到。” 车子到地方还没停稳,她就急匆匆下车。 一进门大喊:“凤叔!” 小小的店面只有她的声音。 好半天,侧门走进一个人影。上次在店里见到的那位凤叔一边进来一边推高眼镜:“係边个,唔咁劳气啦!” “听不懂听不懂。”温凝快速摆手,“我来拿谢之屿的衣服!” “谢之屿的衣服?” 凤叔摘了老花镜重新打量眼前人。 他记忆力还算不错,想起这是前段时间谢之屿带来的,算是他身边人吧。 凤叔改用普通话,说着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手去翻抽屉边上一沓单子:“拿哪件啦?” “有好几件吗?”温凝慢慢思忖着这句话,“可是他只说做好了,让我来拿,你看这是单子。” 那张轻飘飘的纸递到凤叔面前。 凤叔再看一眼她,随后踱到店门口,透过半扇玻璃门打量门口停的那辆车——阿忠正端端正正坐在车里。 额头有疤,也是谢之屿的人。 凤叔哦了一声:“他还跟你讲什么了?” 电话里的细节在来的路上温凝已经反复想过无数遍,她略有些迷茫地摇摇头:“没别的了。” “知道了。”凤叔道。 “就……没了?”温凝觉得不可思议,“我真的只是来拿件衣服?” “不然你以为?”凤叔好笑地看着她,“我这店看起来除了会做衣服,还会做什么?哎对,最近新进的布料不错,你要不要做一身?凤叔我的手艺在整条街都是出了名的。那小子知道的啦!你在我这做,还能记他的账,好平噶!” 店面那么小,一眼便可以环顾所有。 温凝反复看了又看,始终不相信谢之屿真的只是叫她来拿件衣服。 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他那套戗驳领衣服在墙上挂了许久,肩胛甚至落了点灰。 由此可见,他从不这么着急来拿。 而且上次来,他也没拿什么单子。 这么小的店来来往往几个客人一只手数得清,要什么单据? 怀着满肚子疑虑从店里出去,温凝坐上车,指挥阿忠开车离开。车至转角,她忽得叫停:“阿忠,等一下。” “怎么了?温小姐。” “东西忘店里了。这里不好掉头,你靠边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她说着下车,没去阿凤裁缝铺,而是在斜对面随便找了家店进去。 大约五分钟后,凤叔探头出来看了眼车道。 再回身,他在正午其他店铺生意最兴隆的时刻拉起了门口的栅栏谢客。 门一关,温凝缓缓吐出一口气。 直觉告诉她,谢之屿交代她的事情做好了。 第108章 命运的硬币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离开裁缝铺后,凤叔径直回家。 他如今独居,一间四四方方的单身公寓简单得一眼能看清全部。和老婆离婚得早,还有个儿子在大陆当差,这么一间小屋就够他自己一个人生活的了。 “在忙啊?” 他坐在床边,打通儿子的电话。 儿子的确在忙,仓促一句:“怎么这个时间?” 凤叔说:“衣服拿走了,不是他自己来的。” 那边问:“是他的人?” “对。”凤叔点头,“单子也带来了。” 那头沉吟数秒:“确定没错是吗?” “不会有错。” “好,我知道了。” 简单几句电话挂断。 凤叔的儿子李宽挺直身板站在办公桌前,一身警服利落板正,衬得此刻面色容肃:“我的线人出问题了,行动取消。” 底下有人喊:“老大,昨晚得到消息我们的人就派出去了!先不说来不来得及撤回,就说这次机会有多难得。追踪这么久,这次离成功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李宽的话不容置喙:“这个线人很难得,首先要保证线人安全。” “有我们的人在,能保住!” “不,我们不能冒风险。机会错过这次还有下次。” “可是老大!线人的命是命,货物的命也是命!我们完全有能力保下全部啊!” 李宽静思片刻,沉缓道:“万一,没有货呢?” “……” 以他对线人的了解,那是个极其缜密的人。从第一次潜入赌场认识他到现在,过去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李宽始终捉摸不透他的态度。 李宽相信他一定是掌握了交易时间、地点和货物的每一个节点,才会往外递消息。 短短一夜,线人临时倒戈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曾约定好暗号。 如无意外,所有寄放在裁缝铺的衣服他都会亲自来取。如果来的并非本人,并且手上有裁缝铺给的留存单,两道保险一重压一重,纷纷指向一个可能——出事了。 无论当下准备做什么,都要立即取消。 可是昨晚人已经派出,上头也破天荒批准。 李宽一夜未眠,他甚至看见了沉积多年的案子破了一丝曙光。 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想出动。 可为什么在行动开始前突然要取消? 难道是他们掌握的信息还不够? 不可能。 码头的暗哨已经传来讯息,猎物已经出现。 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如今唯一还没到现场的,是货物。 货出问题了? 还是说压根就没出货?眼前的一切是诱人深入的饵? 李宽越往下想,越是冷汗淋漓。背心的汗湿透了警服。 要用一条命去赌万一吗? “告诉我们的人先不动,我去向领导请示。” 半小时后,请示下来的结果同他判断的一样——按兵不动。 如果有可能,最好当面试探一下线人。 他们需要更确切的信息。 …… 运河的水腥味扑了一脸,这样燥热难耐的午后,小女孩捧着花一路问一路走都没有人停下买花。 一直到道路尽头,她拐进一间小餐馆。 “叔叔,刚才那个叔叔说不买哦!” “知道了。”正在吃饭的某个食客拎出打包好的食物,“这是你要买的饭,谢谢你了小朋友。” “叔叔,你的花还你。” 食客将藏在花束里唯一那朵凤仙抽出,在指尖碾烂。凋零的花落入尘埃,他拿出手机,快速输入几个字:天要落雨。 落雨,是收队的意思。 散布在码头边的行人步履匆匆,一边望着天空,一边抱怨着天气离开。 那艘缓缓驶向岸边的轮船终于靠岸。 谢之屿双手搭在栏杆上,面是冷的,血液却流得很快。卖花小女孩出现的那一刻他已经确信,离开澳岛前的电话,温凝理解对了他的意思。 当时何氿在旁边,他说得太隐晦,且那会儿的他还没有把握取消行动到底对不对。 一瞬间的直觉作祟。 他像在巨大的分岔路口为自己的人生抛了一枚硬币,那枚硬币正反未知,通往的路也未知。 可是接硬币的人把她的好运分给了他。 他们都选对了。 这是人生第一次,谢之屿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 事实证明命运送到他面前的路是不错,只是下一步,他仍然没有十足把握。 万一交易如常,那么他此番行动搭进去的是铺垫了许久的心血和一条人命。即便心里唾弃那样烂赌的人死不足惜,但让他亲自将人推进地狱,将来的某个夜里他一定会被负罪感惊醒。 从某种程度上说,何氿还真是做这种事的好手。 大大咧咧,精神状态不稳。 他大概不知道负罪感是什么东西吧? 谢之屿想着伸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那边有人叫他。 “阿屿!” 他回头:“乜啊?” “接货了。”何氿道。 轮渡靠岸,这一趟船上的人很多。大大小小的行李袋肩上扛手里拖,人群里有个扛蛇皮袋的粗壮男人混在其中,看不出一点异样。 路过他们时,他与何氿对上一眼。 “老板,刚下树的榴莲。” 何氿歪头打量一眼:“多钱?” “你看着办咯。”那人说。 “收了。”何氿朝身后几个保镖招手,立马有人接手扛过蛇皮袋。 再怎么大的蛇皮袋也不可能装下一个成年男人。 谢之屿一言不发听着他们用当地话交流。 果然还有下文。 那个男人说:“船上我还有个货仓,更新鲜。老板要不要去看看?” 两边达成一致。 粗壮男人四下望一圈,朝他们招手:“跟我来。” 一行人随他上船,直至底层货仓门口站定。 那人拦住他们:“老板,先结款。” 他这么一说何氿不耐地啧一声:“看了货再说,万一碰坏了你吃不了兜着走,还想要尾款?” “肯定没问题的。老板。生意诚信才做得长,这个道理我懂。我知道这次的货重要,特地多转了好几道。这里面上下打点——” “阿武。”何氿挥挥手,“给他。” 阿武听令丢过去厚厚一个信封。 那人接住,随后趴在舷窗口往岸上望了又望,这才去开门。 门一开,闷在空气里的臭味顿时冲破门槛直抵鼻腔。 何氿两眼一白差点吐出来。 他捏住鼻子:“什么玩意儿?” “榴莲啊老板。”男人说,“刚下树的,你闻闻,味道正得不得了。” 后面几个保镖没忍住,干呕了几声。 这么热的天把榴莲闷在货仓,不知道哪个神人想出来的。 何氿忍住恶心探头进去看了眼。 除了一货仓榴莲,里面什么都没有。 “人呢?!”他咆哮。 直到这一刻,谢之屿始终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地。他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拍拍一旁正干呕的阿武,同情地安慰:“是有点臭。” 阿武张了张嘴:“yUe——” 何氿气急败坏:“阿武,给我抓住他。” 阿武一边挪动脚步一边又呕了一下。 还没逮住人,电话先响了。 何氿一看是澳岛的号码,立马接起。 那边何先生气定神闲地品了口茶:“接到货了?” “爸爸,出事了!”何氿飞速说,“根本没货,我们都被骗——” “阿氿啊,怎么还是那么急躁。能成功接到头,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何先生道,“你说的货还在澳岛。” “什么???” 何先生又问:“这一路都没出问题?” 何氿好像想通什么,往谢之屿的方向看一眼:“……没有。” “那就好。”何先生淡声道,“我这关,阿屿算是过了。” 第109章 心如刀绞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把电话给阿屿。” 何氿静默几秒,将电话递给谢之屿。 用眼神示意:老头。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觉得自己没什么颜面对待兄弟,于是转开脸。 谢之屿倒没什么,面色恭谨接起:“何先生。” “阿屿,还适应?” 谢之屿适时黑色幽默道:“除了货物不那么好闻,还算适应。” 那头笑了声:“辛苦你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谨慎,何氿那小子刚做的时候也被我诈过几回。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这次白跑吧?” “何先生哪里话,这些都是我应该的。” “我知道你比阿氿拎得清,往后还是你多费心。”老头恨铁不成钢似地叹气,“那小子还是太浮躁了些。” 谢之屿颔首:“我会的,何先生。” 电话重新回到何氿手里。 上一刻的和蔼到了这一刻又变成严肃,老头冷不丁又问:“这一趟你觉得阿屿紧张吗?” 何氿一怔,慢慢往谢之屿的方向偷瞄。 阿武是真忍不住,到旁边吐了,谢之屿靠在桅杆旁,有一下没一下散漫拍着阿武的背。 他背后湿了一片,黑色衬衣渲出一块更深的痕迹,像是被汗浸湿的。 大概是该死的潮热天气吧。 何氿对着电话道:“和平常一样。” “他手机还在你那?” “在我这。” “找个机会查查有没有问题。”老头不疾不徐地说,“要是没问题,这次多安抚安抚他。” 电话终于挂断。 整通电话结束,到这个时候何氿才彻底反应过来。什么货物已经提前安排出去,什么客户在等,整个这一趟就是幌子,是老头设下的一张巨网。 他就是要趁着谢之屿从静音室出来不那么清醒的契机,把天罗地网布下去,以此试探对方是否可靠。 但凡这一趟出什么岔子,老头都会归咎到谢之屿头上。 虽然动不了他,但老头一定会有其他手段。 谢之屿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知道自己刚在生死线上走过一回,还那么淡定,甚至有心情给阿武派了根烟。 那两人靠着船桅抽了起来。 “阿屿!”何氿在这头喊。 谢之屿转过脸,表情有一瞬没反应过来的迷茫。片刻后他扬了扬夹着烟的手指,问:“来一根?” 来个屁。 一想到还要查兄弟的手机,他就烦。 何氿三步并两步跑过去:“你想要什么,我让老头好好赔给你。” 谢之屿咬着烟,没什么所谓。 在何氿一再要求下,他才轻描淡写地说:“那就放两天假吧,老板。” …… 从手套箱翻出手机,何氿手心莫名冒出了汗。 他知道谢之屿去了洗手间,这会儿是查他的好时机。 他关上车门,让阿武在外面守着。 大概是为了表明问心无愧,谢之屿的密码很简单——000000。 何氿好几次看他这么输过。 果然,这六个数字一输入,谢之屿的手机便解锁了。 通话记录和消息都可以删,所以澳岛那里何氿提前知会了运营商。那里打出一份谢之屿最近的通话记录。 他翻出谢之屿手机里的记录,与上面的电话一通通比对。 从上到下,最近几天的每一通都对得上。 这说明谢之屿没有删除记录。 有了这个判断,何氿放心许多。他不由地吁出一口气,将潮热的掌心在裤腿上蹭了蹭,继续翻进消息记录。 谢之屿的社交网很庞大,但常联系的却简单。 何氿一条一条往下翻。 和阿忠的,和温小姐的,和裁缝铺的,和大陆几个最近想来澳岛玩的富商的。 那几个富商何氿认识,没什么问题。 同阿忠的记录是交代阿忠,温小姐要是心情不好,给她买糖水。 至于和温小姐的记录,近期全是视频通讯,看不到内容。想也知道是黏黏糊糊的恋爱脑日常。 最后一个裁缝铺。 铺子何氿知道,一个地道老裁缝开的。 用谢之屿的话说价格实惠童叟无欺。谢之屿经常在那家做衣服,还给他推荐过。 只是何氿嫌破旧,懒得去。 翻着翻着何氿想起今早在机场,他还听到谢之屿让温小姐替他去取衣服。 和聊天内容全都对得上。 揉了揉发涩的眼眶,何氿无端对老头冒出一股无名火。叫他查什么不好,查他兄弟的记录。 上次他都暗自立过誓,此后把阿屿当真兄弟。 以后在关二爷面前,他怎么好意思上香? 骂了一句死老头,何氿把手机原封不动放回去,招来阿武:“去,门口去候着你屿哥。” …… 男厕隔间,谢之屿将水龙头拧到最大。 冰凉的水冲刷过面庞,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领。衬衣湿了干干了又湿贴在皮肤上,堆出皱巴巴的褶。他在这些冰凉刺骨的感官刺激下,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一点。 快要痊愈的耳鸣剧烈地响起来。 好像有一台钻机在他脑子里磅磅磅地凿,连带着太阳穴剧痛。 如果不是那一刻的直觉。 他现在或许已经同陆坤一样,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周围都是何氿的人,甚至暗处还有何先生的其他安排。他没有可能突破重围逃出去。 所有人都在等他露出马脚。 他仰头,淋漓的水珠顺着脸庞滑落。 镜子里是一张惨白的脸。 墨色深重的眼睛盯着里面的自己,他忽得笑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是因为老天对他太好,事情进展太顺,才察觉出不对。 这何尝不是老天跟他开的玩笑。 就像这段时间命运把最好的最珍贵的送到他面前,他连拥有都不敢。 每一次靠近,他都抱着飞蛾扑火的决心。 或许这辈子的好运都用在这上了吧。 想到这,谢之屿解开领口仔仔细细地看向每一寸皮肤。 这次没有伤,大概她就不会伤心了。 笑容越扩越大,笑得他眼睛发烫。 他在微小的可能性里想到,如果这次没能回去公主会是什么表情。 她哭起来好漂亮,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梨花带雨。 在她之前,谢之屿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会流下珍珠。他也不知道最没用的哭能化为最锋利的武器,把他割得支离破碎。 一想到她或许会在他墓碑前留几滴眼泪。 他就心如刀绞。 怎么舍得。 第110章 想要他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离开澳岛一天半。 距离上次亲眼见她已经过去128个小时40分钟。 站在熟悉的巷口,看着门洞下孤独的风灯,谢之屿有一瞬感觉恍惚。 他今早起来特地刮过胡子,那些憔悴的青灰被他藏了起来,飞机上也强迫自己睡了两个小时,此刻应该不算特别糟糕。 不知为何,临到家门口,情绪反倒浓烈起来。 近乡情更怯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才离开没多久。 三层的楼梯一反常态走了许久,每一步都在思索见了面要怎么说? 全盘托出还是谎话隐瞒? 她那么聪明,谎话说到什么地步才会被相信? 在何家面前真假掺半的那份游刃有余忽得消失殆尽。 门锁发出轻轻一声响动。 谢之屿拧开。 午后的阳光下空气里浮动着细小尘埃。 复古灯,棕皮沙发,修好了的玻璃门和满洲窗,还有最近因为天热而被她改搭在沙发背上的羊毛毯。 在这一声开门的响动里,他看到站在窗前细心浇灌吊兰的身影回过来。 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她身上穿着很居家的大号T恤,鲨鱼裤。过分宽松的衣服下摆在腰间系了个结,有种他说不出的玲珑感。 视线相对,她不动声色放下手里的壶,眼睛微微一弯:“吃过了吗?飞机餐应该很一般吧?” 拿回手机后,他们有过几句简短交流。 当时温凝问:都还好? 他回:顺利。 谢之屿以为她什么都不问是要等着当面好好说,可是见了面她却只顾着阳台上那盆被他潦草养着的草。 问完过后又转过身去认真浇水。 鬓发散了几缕,柔软地贴着她颈侧。 她的背影安静又温柔,这样的场景谢之屿梦见过。一瞬间,梦境与现实重叠。 因为太虚幻,他倏地心慌。 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任何一点响动就会让脆弱的梦消失。 三两步出现在她身后,谢之屿将人用力拥住,手臂跟着不断收紧。 感觉到怀里的真实,他才如释重负地闭眼。 “干吗不理我?” 他低头,用鼻尖蹭她的耳骨。 “我都跟你打过招呼了,你就这么明晃晃的冤枉人?”温凝没好气道。 被他抱得骨骼僵硬,可他身上的气息又叫她心安,于是她心甘情愿就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一动不动。 壶放到一边,温凝说:“我找阿忠换了盆土,它都快被你养死了。” “嗯。”谢之屿随她讲,“之前浇的都是隔夜水。” “……” 温凝气噎:“你还挺理直气壮?” “很顽强。”谢之屿将脸也埋下来,一下一下蜻蜓点水亲她侧脸,含糊道,“反正死不了。” 温凝现在听不得任何“死不了”这样的话,往反方向躲了躲。 因为她的躲闪,谢之屿动作一僵。 她索性趁此机会费力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腰微微后折,垫着他手掌靠在窗沿上。 视线从上而下认真地看,看过每一寸皮肤。 一个男人长那么漂亮干什么。 虽然气色总不那么好,可他五官实在优越,掩盖了所有瑕疵。 人看起来有点倦,倒是没明显伤处。 温凝又抬起手,手掌贴着他两侧肩胛慢慢往下滑,胳膊没事。再往下…… 谢之屿忽得扬起唇。 “这样多麻烦。”他哄她,“有没有受伤我脱了给你看?” 温凝手下微顿,反手用力拍他:“不要脸。” 他眉心一蹙,还没说话,温凝已经变了表情:“我拍痛你了?” 她紧张地摸着那一处:“是这里?” 手指往下滑半寸:“还是这?” 箍在她腰后的力量忽然加重,谢之屿拦腰把她抱起。 “喂,你别用力啊!” 温凝想拍又不敢下手,最后变成两只手在空中乱舞。 “没受伤。”他大步往卧室的方向,“演你的。” “谢之屿你有病吧!” 骂声还没结束,她被扔在卧室大床上。床垫柔软到将她弹起数下,张开的唇一下被人咬住,甚至连牙齿都磕了一声。 他的舌头伸进来,粗暴地抵住她所有声音。 “唔——” 过分宽松的T恤成了最好的帮凶,他粗粝的掌纹贴着她的腰线往上,一握。 他对自己也一样粗暴。 衬衣扯坏了两颗扣,散落在地板她的那件T恤之上。最难剥的是鲨鱼裤,只褪到一半。 温凝被他弄得“什么冷落他,什么除非他坦白从宽不然她决不主动”全都抛到了脑后。 脑子里有一万个政策,面对时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她想要他。 午后的窗帘被风吹开,属于男人的手青筋横亘用力一扯,又回到一室昏暗。 房门再开时,傍晚斜阳刚好晒到沙发。 屋子里闷着潮热的气息。 谢之屿打开窗,将刚才碰歪的那盆吊兰扶正,而后取一只空玻璃杯。 烧水壶咕嘟咕嘟疯狂冒泡,他拧开矿泉水兑了半杯进去,再接上热水。 手指隔着杯壁试了试温度,刚刚好。 男人缓步回到卧室。 窗帘透开一条缝,在地板上照出了晨昏分割线。 那些凌乱暴露在光线之下。 他顺路捡起,自己的衣服随便一扔,她的倒是好好搭了起来。 豌豆公主贴身只穿最柔软最丝滑的。 细腻的质感在他掌间摩挲,与她给他的感觉差不多。 最终他停在床头,俯身问床上的人:“喝点水?” 被子里伸出一只芊芊素手:“要温的。” “是温的。”他好有耐心地哄,“坐起来喝?” 躺着的确不好喝水。 温凝听话地探出一点点脑袋,声音又倦又不服:“谢之屿,你现在装什么温柔?” 是啊,床上床下区别那么明显。 谢之屿笑了笑,从善如流:“我的错。” 他的头发因为垂首的动作而遮到眼前,看起来像眼巴巴认错的小狗。 好柔软。 无论是看起来,还是触碰起来。 越过水杯,掌根在碰到他头发的那一瞬,温凝想起这些头发蹭她大腿时的感觉,像羽毛似的,带来细细密密骨头发麻的触感。 胡子刮得没那么干净,新冒出茬儿的,硬挺的,与头发完全不一样,扎得她又痛又痒。 脸皮蓦然发烫。 温凝把自己往被子里沉了沉。 “算了,不想喝了。” 男人眼眸下垂,用半是认真的语气劝诱:“要补水。” 温凝语急,反驳:“你怎么不喝?” 晦涩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他定了定,面不改色地说:“我补够了。” 第111章 你条女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谢之屿被一只拖鞋砸出卧室。 他不急,嘴角带着浅淡笑意,穿好衣服,随后拎着钥匙下楼买粥。 楼下粥店的老板看到他:“哇,谢生,心情好好啊!” 他弯唇:“系啊。” “嗰日睇到你条女,好靓噶~” 他看一眼楼上那间没装防盗的格子窗,丢过去一包烟:“冇讲笑啦。” 熟人加急,这份粥很快装好。 谢之屿拎着上楼。 生滚粥的香气顺着窄窄的门缝飘进卧室,没多久,有人板着脸出来坐在餐桌边上。 “我饿了。”刚被楼下老板夸的靓女毫不客气地说。 属于她的那一碗已经盛好。 海鲜的鲜甜做了粥底,剔好肉的蟹,鲜香的干贝,还有剥了壳的斑节虾,把那只碗装得满满当当。 诱人的香气充斥鼻腔。 温凝忍不住拿起勺子。 这几天担惊受怕,食难下咽。好不容易看到人好端端回到她面前,忽得胃口大开。 当然,也有运动过度,肚子疯狂打鼓的原因。 该说不说,谢之屿慢条斯理剥壳的样子还是挺人夫的。白玉似的手指熟稔地剔开壳,甲缘那一点粉和虾肉相得益彰。 他垂眸,专注这一件事。 到底是长期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没什么表情时他浑身上下写满生人勿近。 面色微冷,看着确实不那么温柔。 温凝低头吃一口,随后用空出的那只手撑着脑袋继续观察他。她突然有点想不起第一次见他时,她是怎么鼓足勇气的。 居然胆子还那么大,敢在他面前出老千。 想到这,温凝自己低头笑出声。 谢之屿懒懒一眼:“笑什么?” 她的反骨仔基因启动,脸皮也算被谢之屿锻炼出来了。不动声色地呛回去:“欲求很满,笑一下怎么样?” “看起来精神不错。”谢之屿手下不停,“吃完了还可以再运动一会。” 温凝把手指放在唇边:“嘘。” 随后一本正经:“不利于团结的话少说。” 什么跟什么? 谢之屿没听懂,但不妨碍他凑过去吻她的脸。 两只手都被虾占着,没办法截断她退路,被温凝轻巧一闪,蹭了个空。 谢之屿也不恼,抽过纸一根根擦拭手指,锲而不舍地问:“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这句话他在床上其实问过,只不过眼下更想听她不受干扰地再回答一次——是出于真心的,而非感官刺激。 “没想。”温凝说。 这次他欺身而上,趁她不备重重在她唇上吮了一下。 他没说话,行为和表情却很危险。 温凝看在眼里,两个手推着他的肩膀:“想了啊,肯定想了。谢之屿,我真不运动了。” 她绵长的调子里有求饶的成分。 谢之屿言简意赅:“不算。” 说着又要凑过来。 温凝立马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说:“真想了,你刚才……没感觉到?” “……” 他倏地一顿,眯着眼后撤。 刚才的确好想好想他,甚至不容许他退后一点。那么露骨的话,配上她那么纯的表情。 谢之屿喉结重重一滚。 眼前忽然暗下来,他的眼睛被遮住。 “你别这么看我。”温凝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我有点害怕。” 胆子那么大,什么话都敢说。 这会儿倒说害怕? 谢之屿轻哂:“怕什么?” “当然是怕被你吃得骨头都不剩。” 这个狗算是被她遛明白了。 谢之屿明知她是故意的,仍旧甘之如饴。他反握住她的手,拉低,露出自己的眼睛。 “说吧,想知道什么?” 温凝故意:“我可没答应你坦白的话就再多运动一次。” 他语气很稳:“我也不是那么急色的人。” 是吗? 温凝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信:“这么直的饵你都上钩了。”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不说你也有办法从我嘴里撬出来,不如为自己换点好处。” 哪有人这个时候还耍心眼的! 温凝瞪他。 瞪着瞪着自己先败下阵来。 “真没受伤?” “你都用过了。”他道。 “……” 她决定三十秒内不再与他说话。 三十秒倒计时归零。 温凝把混着蟹、虾和干贝的粥咽进去:“我那天帮到你了吗?” “帮到了。”谢之屿如实回答。 她回来后仔细琢磨过,这会儿说出的话不再是疑问,反倒带着笃定的语气:“所以是你们提前约定好,只要有人拿着单子去取衣服,就代表某件事开始?或者结束?” 谢之屿言简意赅:“是。” 和聪明人的交谈省心省力。 温凝又说:“你原本想做什么?那通电话打得那么突然,我猜是改变计划的意思。” 现在叫她好好吃饭,恐怕她也会因为好奇心三心二意。谢之屿又剥了一个虾放在打开的餐盒盖上,不疾不徐地问:“记得那天游轮上的货?” 温凝神色一凛:“嗯。” “何先生安排我和何氿去送货,不过到了地方只有接头人,没有货物。” “是幌子?”温凝立马反应过来,“那老头怎么连亲儿子都坑?” 这句话说完温凝自己想通了。 既然是幌子,就代表没有风险。 她低低地说:“你原计划是破坏这件事。而给我的那通电话,是取消破坏的行动。” “聪明。”谢之屿又剥完一个,由衷夸奖。 两个虾的工夫,她居然理清了大致。 温凝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谢之屿,你真是那个啊……” 他掀眸:“哪个?” 从一开始坚决地认定他并非好人,到犹疑、猜测,或者说潜意识已经认为他没有那么的坏,再到怀疑自己的判断,试探他的真实身份。 温凝走过太长太长的路。 卧底两个字她不敢说出口,大概是这两个字的分量太重,会随时触碰到他生命红线,她说不出。 几次张唇之后,谢之屿摇头:“不是。” “可是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和伟大。”谢之屿说,“在此之前我只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心脏重重跳动,温凝迫不及待问:“在此之后呢?” 他停下手,无比郑重:“我想做个普通人。” 第112章 身份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很久没有过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了。 谢之屿从后将人捞进怀里。 昨晚说到做到,他又缠着她消磨了一次。 精神猛地松弛下来,人开始有些倦,连带着想起床的心被一压再压,只想这么温香软玉地睡下去。 又赖了十几分钟。 怀里的人嫌热,推开他。 “你不是说要出门吗?” “嗯。”谢之屿声音倦懒,“不急。” 温凝闭着眼,困倦地说:“可你说的是十点。” “约会随心,几点都没关系。” 两个人就这么睡到中午,出门的时候也没叫阿忠,谢之屿自己开车。 车子停在一处天然海浴场。 这里远离市区,月牙形的海湾成为一道自然风景线。春末的午后,海水温凉,已经有了不少闻名而来的游客。 温凝戴着宽檐遮阳帽下车。 已经初见夏日端倪的天气里,她穿戴齐整,最外面还套一件男友风衬衣。衣襟一拢,熨烫妥帖的束领连脖子里的皮肤都遮得严严实实。 其实出门前并不是这么一身。 她选的那身露肩露背,谢之屿路过时深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莫名,对着镜子再去看,这才发现自己颈下痕迹明显。更过分的是腰肌镂空的那一块,居然能看到被掐出的指痕。 可她明明没觉得他有多用力。 凶是凶的,他也会观察她的表情收着力道。 于是她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么多的不可见人。 现在再想,她自己也有错。一碰上谢之屿,沉浸得只剩天灵盖发麻的感觉,其他一概不知。 裹了下衬衣,温凝回头去找谢之屿:“十点的艺术节好像结束了呢。” 他们好像真的是一对来游玩的小情侣。 谢之屿下巴往另一个方向扬了扬:“那边人多,看看在做什么?” 那里是下午闲来无事在沙滩上烧烤的人。 香气大老远飘散开来,裹着咸涩的海风,别有风味。 温凝看得眼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烧烤水平很绝。” “没说过。”谢之屿从善如流,“但现在知道了。” 他往那一站就是压迫人的气场。 问人家借支架和炭,人家二话不说,顺带送了他很多刚弄上来的小海鲜。空手套来的红色塑料桶窸窣窸窣,里边是横行霸道挠着桶壁的螃蟹。 “哇,谢之屿,你人格魅力很强啊!”温凝边夸边蹲下身,“这个螃蟹还挺活的。但我没烤过螃蟹,这东西能烤吗?还是得找锡纸包一下?” 谢之屿听出言外之意:“我去借锡纸。” 这一趟借完东西回来,温凝已经同旁边其他游客聊了起来。 她落落大方,又会察言观色。 等到谢之屿重新出现,她已经找到了为他们生炭火的好心人。 “这位大哥超厉害,生的火一点烟都不冒。” 大哥憨然一笑。 谢之屿不动声色:“那麻烦你了。” “这里有点晒,我去那边买冰淇淋。”温凝说着从谢之屿旁边路过,手很不听话地握了他一下,笑,“五分钟,够不够?” “够。”谢之屿低声。 他们支架子的地方离人群有几十步距离,在三三两两聚散着游客的沙滩上并不显眼。 大哥低头拨弄炭火,忽得一句:“为什么取消?” 谢之屿用另根铁签拨了拨边上那堆没燃着的炭:“猜到了还问我?” “人已经派出去了,当时很紧急。要是再晚一些,估计都得暴露。” 李宽肃下脸,憨厚瞬间变成了板正。 他的气质变化很快。 得益于此,几年前初入赌场,一向识人的谢之屿都以为他是个大陆来的老实商人。 老实商人闷着头在牌桌上玩,从小把戏玩到大额,脸窘迫得有几分可怜。 谢之屿就是那会儿跟李宽说上话的。 “第一次来啊?” 李宽擦擦满头汗:“是啊是啊,这个好难玩。” 几年的时间,李宽在他眼里的形象越来越板正,越来越不可靠近。 就连现在这样站在沙滩上为他的烤架生火,谢之屿都觉得他身上有不容亵渎的光。 那不是他能触碰的世界。 听到李宽说“暴露”,谢之屿才勉强回神。 那时是他不够清醒,没及时意识到后面的大网。 “是我失误。”他承认。 李宽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继续说:“我在这待不了太久,这次见面我想亲自确认一点事。” “你说。”谢之屿点点头。 李宽问:“之前游说你那么久,你始终没给我正面回复。这次为什么突然同意了?” 同意还需要理由吗? “阿Sir。”他笑起来,将心中所想复述而出。 李宽面色郑重:“事关重大,我要确保我们的合作能继续顺利进行。” 握着铁签的指节泛出青白,谢之屿忽然抬眸:“那你答应给我的身份,能做到吗?” “我会向上面申请。”李宽道。 “不。”谢之屿拒绝,“我要百分百可以的结果。” 这件事在没有确定之前,李宽不敢擅自答应。 “我只能用我个人的名义向你承诺,我会尽力。” 尽力…… 谢之屿忽得笑起来,笑里充满自嘲:“不是吧,还跟我开白条?你知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可你能相信的人也只有我。”李宽坚定地看着他。 嘴角笑意在坚定的眼神里慢慢变淡,最后唇线拉成平直的一条线。谢之屿没接话,抱怨着“火怎么不旺了”弯腰去看。 李宽知道,这并非是他不配合,而是在谈条件。 “好。”他终于点头,虚空摸着警徽的位置,“我保证。” 至此,谢之屿才直起身。 他笑了笑,散漫道:“下次再通知你。” “下次行动我想多一重保险。”李宽同样加着条件,“买家,你知道是谁吗?” 谢之屿将铁签扔到一边:“还不知道。” 李宽认真注视他,想从他的表情判断他是不是真的不知情。可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很难让人看出破绽。 最终李宽点头道:“如果有新线索,我们再联络。” 火生得极旺。 李宽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他低头看一眼,说着“好了”抬腿要走。 “凤叔。”谢之屿突然在他背后出声。 这一声,让李宽不得不停下脚步:“什么?” “你准备让他做到什么时候?”谢之屿轻描淡写地说,“他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裁缝铺开不了太久。” “我知道。” 谢之屿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么大年纪,该接去大陆享天伦之乐了吧。” 李宽沉默着。 半晌:“我知道了。” 谢之屿派过去一根烟,就像感谢替他生了炭火的陌生人那样:“对了,机会难得,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 第113章 别回去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回来的时候烧烤架上的牛肉正滋滋冒着油。 牛油从缝隙滴落,燃起更旺的火。 谢之屿低头研究着烧烤架,听到动静朝她的方向伸出手。 温凝一眼就懂,两个冰淇淋盒丢去他手心,自己用力搓着手指:“哇,好冷!” “能不冷吗?”谢之屿道,“买到北极去了?” 温凝撇嘴,低低一声:“我怕你聊不完。” 所以来回用了十分钟。 谢之屿把冰淇淋盒放到一边,替她搓了一会儿手,好笑道:“跟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聊的。” 温凝不接,像是被烤架吸引。 “大哥燃的炭的确不错。”她夸奖。 闻言,谢之屿不咸不淡地嗤声:“也就那样吧。” 他们来得晚,周围烧烤的人群已经稀稀落落,晒日光浴的倒是多了起来。 风把海浪声送到他们耳边。 谢之屿忽得道:“刚才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生火技巧啊?”温凝故意。 若是第一次见面谢之屿尚且能被她骗过,可是这么久,他早就知道她每个细微表情下的全部。 他问李宽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这次行动会这么快? 要知道异地办案会存在时间差,更别说异国。 虽然他并不知道李宽的具体职级,但想也知道,除非重要级非常高的案子,没人能这么快走完内部流程并成功在异国布下暗哨。 这里面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存在。 提及此,李宽也有疑虑。 不过他还是如实相告:“上面批复的。” 谢之屿问:“哪个上面?” 李宽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无可奉告。” 行。 无可奉告也是一种答案。 既然能动用到这四个字,想必背后不简单。 他能联想到所有能在一天之内安排完所有节点的势力,只有在京城。 就那么巧,在京城。 本来只是随口一探,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谢之屿已经懂了。 他面冷下来:“你拜托了谁?” 习惯了他的温言软语,温凝一下没从他冷淡的态度中反应过来。她忍着流淌在四肢百骸下的不适,努力将两边唇角扬高:“你在说什么?” 男人前所未有的冷峻:“告诉我。” 温凝抿住唇,终于笑不出来:“你不喜欢这个味道的冰淇淋没关系啊。一个冰淇淋而已,我去换。” 她转身,蓦地被他扯住手腕。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和握着她的力气一样紧涩。 “温凝,跟我说实话。” 她闭了闭眼:“清柏哥的发小,我跟他联系过。” “我是答应过以后做普通人。”谢之屿静静地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可那是因为我原本就腻了,我早就想这么做,早就想脱离,而不是因为你。” 他忍痛道:“你对我没那么重要。” “所以呢?”温凝扭过头,眼睛里盛满水气。 “你不需要这么做。”他平静道。 “如果你觉得我做的这些是自作多情。”她控制不住声线里的颤抖,吸气,深吸气,最后将眼泪逼回去,“为什么最开始要把我牵扯进来。现在假装宽容,是不是太晚了?” 他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陌生。 他说的“及时止损”也是。 什么是及时止损? 温凝用力甩开他的手:“谢之屿,你好自私。” 她不为别的伤心,她知道这些故意伤人的话是他不想让她纠葛太深。他怕一旦和这个案子扯上关系,或许连她也会变成线人的一环。 她活在安全的,文明的摇篮。 她不会知道线人需要面对哪些威胁。 这些风险都是谢之屿无法承受的。 温凝知道,她都知道。 可她伤心的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们还是没办法站在一起。她可以陪他演戏,替他遮掩,关心他,爱他,唯独无法与他共同面对。 即便他们灵魂共鸣…… 温凝甩开他的手,大步往前走。 风吹飞了她宽得几乎遮住眼睛的遮阳帽,一头长发凌乱飞扬。她不想理会,怕被他看到廉价的眼泪,只顾闷头往前走。 从沙滩到柏油路,她用力抹着脸,双手环胸,等一辆的士。 可真的有一辆停下,她还是犹豫了。 犹豫的空档,终于有双手越过她,搭在门把上:“不好意思,在和女朋友吵架。” 司机透过窗,看来两张格外登对的脸。 他表示理解:“下次哄快点啦,差点就被我载走。” 谢之屿道一声“多谢”,反手将温凝扣进怀里。 声音落在她耳边。 “对不起,我刚才太凶。” 的士亮着灯离开。 啪嗒一下,有眼泪落在他手背上。他似乎被烫到,环抱她的力气变得更紧。 他改换方式,用更温柔的,更让人无法拒绝的:“以后不要随便插手这件事,好吗?” “你凭什么管我?”温凝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叹气,为她低下了笔挺的脊梁骨:“我没有办法拿你冒险。” “可我对你没那么重要。”温凝咬着牙。 她太知道怎么戳他的痛处。 谢之屿体会到被自己拿出的刀扎进血脉的感觉:“我刚才是一时气急,说错了话。” 温凝努力睁圆眼睛,不让第二滴眼泪落下。 她倔强着:“也可能是一时气急,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 谢之屿生出无力。 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垂下眼,声音温柔,手却一丝不肯松:“你明知道我不是。” “我要回家了。”温凝轻轻挣扎。 她说的是回那条窄坡小巷的破旧民居,可听在他耳朵里却成了回京城,回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家。 仿佛被人扼住了嗓子眼,他说不出话来。 胸腔剧烈震颤。 这段日子的虚幻终于被一盆冷水浇下,他差点就忘了,他注定要失去。 那么在此之前,能不能让他再拥有得更久一点。 哪怕多一秒。 他垂首,抱着她的手微微颤抖。 那些滚烫的,无法言说的感情像遇到了越不过的高墙,一点点冷却着退回最深处。 “别回去。” 他只敢借着这样的机会,才能求她别离开。 第114章 无用的眼泪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谢之屿突然变得很粘人。 这是温凝最直观的感受。 回去路上他甚至要分一只手越过中控台握住她的。完全想象不出数十分钟前,与她冷言相对的也是他。 她顺着心中思路,慢慢开口:“这件事,我做之前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有分寸。” “只此一次。”谢之屿目视前方,“听我的话,不要再牵扯进来。” 温凝扭头去看窗外,身体是抗拒的,话却变得柔软起来:“可是有清柏哥的朋友帮忙,你们行动会更顺。” “我知道。”驾驶座的人说。 他的车开得四平八稳,一路虽疾驰,却并不颠簸。连路口遇到红灯,刹车都带有提前量。 他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做一步想十步。 很累,却稳。 “我跟了何家十年有余,不是想出来就出来的。”谢之屿在路口停下车,看着眼前跳转成了红灯,“十七岁刚去的时候年轻气盛,心里有很多不平。只想着自己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烂了,想看更多跟我一样挣扎的人,也想知道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弄得我家破人亡。” 中间顿了几秒,他忽然问:“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我的家人?” 他没讲过。 可温凝已经从卓刚那听到了一部分。 她的掌心与他相贴:“你愿意讲的话,我会听。” 这次的红灯很长。 那么漫长的等待时间他却始终安静,浓黑的眼睫覆下,给原本就深不可测的眸子投下一片阴翳。 倒计时3秒、2秒、1秒。 在轰鸣的引擎声里,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我母亲,是个赌徒。” 听别人讲,和听他亲口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温凝在这片随之而来的沉寂里感觉到心像被狠狠掐住,呼吸滞涩。 一个漂亮女人,形容她一生的概括词可以很多。 可是落下帷幕时仅剩“赌徒”两个字依然让人唏嘘。 她问:“在成为赌徒之前,她又是谁?” 谢之屿微怔。 他居然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那些早就被遗忘在角落的画面支离破碎地出现在眼前。 她也可以是一个母亲。 第一次当母亲,不那么熟练,会在他上学之前煎好两面都焦透了的蛋。会叫工人把他房间厚重的布窗帘改成百叶帘,说男孩子多晒太阳多补钙才会长高高。会听闻圈子里别的太太说气质得从小培养而花很大的价钱逼他去上马术,高尔夫和礼仪。 这些在他脑海里沉淀太久。 也许是要刻意遗忘,才会显得如今踽踽独行的他没那么孤单。 “她很漂亮,笑起来这里有颗酒窝。”谢之屿说着拉过温凝的手点了下嘴角的位置,“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凶,譬如我觉得她受欺负想替她讨公道的时候。” 说这些时,谢之屿始终目视前方。 温凝无法从他眼睛里看到什么。 她安静地听,而后顺着他的话:“阿姨凶起来你会怕吗?” “不会。”他否认,“不过我怕她掉眼泪。” 掉的最凶的那次是被债主捉住。 那时已经玩儿的很大了,大陆的那位不再管她。她被讨债的人逼着打电话给那边,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听到她哭诉,那边烦透了,只丢给她四个字。 “自生自灭。” 对啊,再漂亮的女人一味只靠男人扶持,能走多远呢? 自生自灭四个字一出,她的天都塌了。 眼泪一串串地掉,把她那张漂亮的脸哭花。 催债人怜香惜玉,给她开出优厚的条件。 “谢小姐,陪我们一次减一万,这么划算的生意你应该不会觉得吃亏吧?顶多也就是五六七千次,说不定玩得爽我们还能给你多一点。债嘛,你长得这么漂亮,很好还的。” 这些话毫不避讳,甚至懒得避讳被关在小房间的他。 谢之屿奋力捶门。 玻璃发出的哐哐响动被男人的嬉笑声淹没。 “你们不可以碰我,碰了我,我就真的不值钱了。”客厅里,女人抽噎着求饶,“我还可以试试,我真的能让那边替我还钱。” “空口无凭。谢小姐,你现在可没什么信用。” 她光鲜亮丽的时候仿佛全世界都爱她,一旦跌落尘泥也不过就是卑微的一株草:“你们说,你们说的我都答应。” “拿不出钱,也不让碰。谢小姐啊,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回去交差。” 旁边有其他人不耐烦:“不如就按老规矩办事,喂,来两个人压住她。” 那人说着突然好心:“左手不是你的惯用手吧?” 手…… 女人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崩溃:“不要!我不能没有手!求你们了我马上还!求求你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他妈难搞。” 男人骂骂咧咧,视线忽得往小房间的方向瞥过来。 有人想到一个好有意思的玩法。 “我的人动手五根手指打底。换个有意思的,不如让你儿子来,我能留你三根。” 女人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不不不不不不可以。” 那人才不管,转身踹开小卧室的门,笑着对里面的人说:“喂,小子,你想给你老母留三根还是全砍?” 五根和两根,不会有人做不清这样的算术题。 谢之屿以为自己冷静得可怕,可拿起刀子时颤抖的幅度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小子,不敢啊?那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好的。”他强迫自己镇定,“你们说话算话。” 那时的他没有跟人谈条件的资本。 他知道这个晚上一定不会平安度过。两根手指,或许已经是眼下最优解。 他更期待这样惨痛的教训下,她这次可以真的戒赌。 刀握在手里,可他毕竟没有动过手。 家里曾经有佣人帮工。 辞退帮工后,谢之屿也没干过厨房的活儿。 他不知道刀划开血肉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人的手指,看似脆弱的筋骨联结处会那么强韧。 钝刀磨肉,一下又一下。 女人的嘴被堵住,连呜咽都发不出。 她翻着白眼几乎要痛死过去。 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剧烈挣扎,直至完全失去力气。两根涂着艳丽丹蔻的断指终于落向一边。 血淋漓着,盛满了他的眼眶。 那时候谢之屿便知道,要往上爬,要爬到他们头上,这样这个世界才会赋予他话语权。 于是他赢了陆坤,换走了所有他手底下的人。 他以为自己获得了胜利。 却没想到这条长长的、不断往上的阶梯,他才刚刚迈上第一步。 第115章 毕生所爱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第一次伤了人吗?”谢之屿眼眸沉静。 温凝一怔。 她扭过僵硬的脖子。 他们上一秒在说的话题明明是关于他的母亲。 他曾经说过的话和卓刚的自述,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宛如电影旁白,瞬间充满她脑袋。 ——我第一次伤了人也这样。晚上睡不着,闭不上眼,怕安静,怕黑。 ——割断两根手指而已。 ——没有仇吧。 ——她是一个赌徒。 ——那位谢小姐跳楼的时候好像还不到四十岁。 ——我看到她躺在那,残缺着两根手指。 她脑中蒙着迷雾的部分像被人强行连接到了一起,如同雨过雾散,一切清明起来。 “谢之屿。” 温凝张嘴,话到了嘴边都显得苍白。 “我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谢之屿转过头,视线与她交汇。他笑起来,“我有不得不掺和进来的理由,而你不是。” “我……” “所以听我的话,不要再管。” 红灯即将切换成绿灯,空旷的郊外道路上停下了其他等候的车。后车短促一声鸣笛,提醒他们向前。 温凝静默片刻:“我知道了。” 可数秒后,她仍然不安地问:“那你答应过我的事。” “我会做到。”谢之屿斩钉截铁。 …… 说了给他一些假期,这些时日谢之屿便堂而皇之躲懒。曾经是阿忠陪温凝逛完了澳岛,现在闲下来,谢之屿也带着她随便逛。 他虽然从小长在这里,却没有多少游玩的时间。 用他的话说是疲于奔命。 所以哪个地方看落日最美,哪个地方出片,哪个地方夜晚亮了灯很有氛围感,他甚至没有温凝熟悉。 温凝让路人帮忙拍照的时候,挽住他的手,露出的笑里多少有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心疼。 快门按下的那一刻,旁边正好有几个小孩追逐而过。 跑得最慢、也最矮的小孩差点摔跤。 谢之屿下意识扶了一把。 于是照片里打着灯光的绿窗门下,只拍到谢之屿一半身影。而她却在整盏明亮的灯光中。 路人哎呀一声,连连道歉:“拍得不好。重来一张吧?” 不远处小钟东张西望,好像有事在找他。 谢之屿附在她耳边说:“去去就回。” 温凝点头,而后朝游客致了谢。 大概是最近太感性,这张不成功的照片让她生出些许不好的感觉。并非某种直觉,而是谢之屿没站在光下,她就是觉得不好。 听起来有些胡搅蛮缠,但她的本心如此。 等谢之屿回来时问她:“照片呢?” 她随意找了个借口:“把我拍糊了,我包袱好重,不想给你。” 谢之屿笑:“行,那就找其他人再拍。” 她将手机揣进口袋,当下并不关心照片,反而问:“小钟找你什么事?”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谢之屿道:“说何溪想找我镇场子。” “何溪?” 难不成她动作这么快? 已经拿到该拿的东西了? 她心里想的是一回事,面上却会用十足阴阳怪气的手段:“阿屿哥哥,你真的好受欢迎哦。” 谢之屿语塞。 半晌:“这欢迎是你替我找的吧?”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之前的事还像扎在皮肤里没拔出的刺,温凝弯在嘴角的笑意忽然凝住,用开玩笑的语气:“你该不会又要说我多管闲事了吧?” “没有。” 谢之屿眸色暗下来。 他没想到那一推会把她推得这么敏感。 他停顿须臾,呼吸在温热的晚风中紧涩到了嗓子眼。 到底还是伤到了她。 那些八点档烂俗的故事写得都不对,言不由衷推不开相爱的人,却会一次又一次将对方扎透。而扎向彼此的每一刀最后都会回到自己身上。 痛是双重的。 他此后不会再用这样的手段。 即便这段关系注定走向终点,他们也要笑着说再见。 “谢之屿!” 忽然有人将他从扼痛的边缘唤回来。 他抬眼。 温凝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几步开外,她举着手机,脸从手机后探出一半:“笑一下。” 被驯化的反应胜过其他。 他还没想清为什么要笑,肌肉已经先于大脑做了反射。 绿漆门下,光线正中的位置,终于将他定格。 温凝朝他扬了扬手机,这次心情已经被成功的照片挽回。她笑着自夸:“我拍得真不错!” “你自己呢?”他不由弯唇。 “没关系啊~” 两个人都在灯下就没关系。 温凝道:“我可以把自己P上去。” 她这句话突然触发了谢之屿某些记忆。他从容不迫,表情却没语气那么宽容:“原来我是跟你的宝贝一样的待遇。” “哪个宝贝?” 温凝说完几秒,自己反应过来。 哦…… 他说宋子邺。 在阴阳怪气她朋友圈跟宋子邺P在一起的合照。 醋还真是吃得无孔不入。 温凝笑出声,重新举起手机:“重拍,行了吧!” 不需要路人,这次温凝自己执手机。她嫌弃这条老街灯光晦暗,完全忘了半小时前说这里氛围感好的人是她自己。一路拉着他的手来到灯光最亮的许愿池喷泉。 俊男靓女登对又亮眼。 这里拍照的游客很多,他们似乎完美融入了周围的环境,又好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我有点紧张。”温凝说。 男人松弛地站在她身旁,笑着问:“紧张什么?”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张合照。” 她调整光线,到处找角度,嘴里念叨着“这个光不行会把我拍成油脸”,“谢之屿你要不换个位置垃圾桶都入框了”,“拿手机会显得我脸比你大这不公平”。 碎碎念不停,谢之屿忽得伸手,将她的快门按下——定格的照片上有她略显迷茫的表情,还有他不自觉勾起的笑。 “谢之屿,我还没调整好!” “没关系。”他认真观赏,“我觉得拍得很漂亮。” 可不可以别那么一本正经说漂亮…… 旁边这么多人呢。 温凝举起手机还想再拍,他按住她的手:“就这张,传给我吧。” 她把他的脸放大,挑不出刺儿。 “我承认你这张确实有点帅,但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合照人的心情呢?” 男人俯身,借着看照片的姿势将下巴垫在她肩上,声音近在耳侧:“合照人的心情不好吗?” 禁止美色诱人。 好吧,美色确实管用。 温凝把按在删除键上的手挪开。 “为什么非要这张?” “因为按快门的时候后面的喷泉刚好打开。”谢之屿正色道,“我许了愿。” “什么愿?” 许愿她找到毕生所爱,而后平安顺遂。 第116章 配合出演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从老街出来,车子径直开往城市繁华处。 刚才何溪就是在那打来的电话求助。 今晚她去新到手的珠宝店巡视,碰到三房那的刺头。珠宝的生意给了她,三姐没说话,但三房其他人不满,找机会就弄她的不痛快。 何溪在家当惯了吉祥物,谁都知道她手里没实权,也知道她背后两个能撑腰的人物——一个何氿善于在老头面前自保,另一个谢之屿不会多管闲事。 那些找茬的人丝毫不惧。 今晚到总店,何溪说要看上季度业绩,店长受了三房的指示百般推诿。一会儿说报表还没做出来,一会儿又说底下的分店群龙无首账还乱着,没办法出账。 反正事事往下面推,推完又没一个能解决的方案。 何溪原本想大刀阔斧整改里边的员工,但自古以来大家族派系斗争都盘根错节。 她动了其中一两家店,底下已经叫苦不迭告去了椰林山庄。 她摸不懂爸爸的意思,因此不敢做得太强硬。 僵持了大半个晚上无果。 她就这么想到了谢之屿。 要是换平时谢之屿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会来,可是何溪觉得她最近没去烦他,表现良好。 说不定…… 谢之屿开眼呢? 想归想,何溪心里依然没有底。 她在店里骄横的态度全是撑出来的纸老虎,连自己都不一定唬得了。 这只纸老虎穷途末路之际,玻璃门忽得被推开。 有个靓丽的声音传了进来。 “这家店位置还挺不错的,之前怎么都没注意?” 见有客人来,店长终于有了可以无视何小姐的正经理由,假笑着迎上去。 推门进来的顾客有着一张不输明星般靓丽的脸。 笑不到两秒,后面又出现一道男人的身影,黑衬衣黑西裤,锃亮的皮鞋和阴郁的脸,看得人既惊叹他的五官又不自觉后背森森然。 在何家做事那么久,虽然几房之间各做各的生意,但大名鼎鼎的谢先生他当然认得出来。 店长不由地站成一根电线杆。 “谢先生。” 谢之屿神态自若地迈进门槛:“位置好不一定货好,去挑挑吧。” “我眼光很高的。”温凝说着切换成诧异的表情,“何小姐,这么巧啊!” 何溪心里吐槽着“戏过了啊”,硬着头皮配合:“好巧啊,的确好巧。” “你在这做什么?” “这家店是我的。”何溪往谢之屿的方向偷偷一瞄,“来查账。” “这么晚还没查完,该不会是有什么困难吧?”温凝大大方方挽住她的手,“你有事情跟阿屿讲呀,我们关系这么好,他肯定照顾你的。” 谢之屿演过的戏也不少。 他往贵宾区沙发上一坐,左腿懒散地搭着右腿,闻言抬眸望过来:“有事就说。” 何溪这辈子哪里有过这种待遇。 吃谢之屿的冷脸吃习惯了,一下子真有点没转过来。 被温凝一掐,她嘶的一声回过神。 于是抬腕看表,努力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账到底什么时候来?” “快点呀~”温凝在旁边添油加醋,“事情办好我们一起宵夜,反正今天没事,我在这等你。” 说着她松开何溪的手,漫无目的在店里转了起来。 两尊大佛,一尊在贵宾区坐着,另一尊不知来由,可是看在场所有人的态度,何小姐跟她关系好,谢先生好像什么都听她。 不简单。 店长在心里做了判断,偷偷去库房打电话。 其实今晚光是来一个谢之屿,就够糟糕的了。 三房那边一听说谢之屿在,沉默半天。 “不是说他不会管何溪的闲事吗?” “可是人现在就在店里坐着,这账不拿来恐怕今晚不会走……” “你再拖拖,大不了就提前打烊。”电话那头说,“我不信他能天天来。” 难事都是底下的人做。 店长苦着一张脸推门而出,在见到外面的客人时又瞬间切换回满面春风。 “谢先生,喝茶。” 谢之屿闭着眼,一脸不耐烦地双手环胸,手指不断敲击上臂:“不用。” 店长又转向另一边:“女士,需要为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明星产品吗?” “好啊~”温凝饶有兴致,“随便。” 她看起来很好说话,可就是一圈圈转,似乎这间店面里没有她看得上的珠宝。可她又很有教养,无论店长怎么介绍,她都好耐心地听着。 偶尔说一句“还不错”,“很漂亮”。 又是大半个小时逛下来,店长口干舌燥。 他实在无奈:“不好意思,女士。我们的营业时间就到十点……” 女士露出惋惜的表情:“啊,这样。” 但坐在贵宾区的男人不近人情,眉头一蹙:“我听说上个星期你们为了服务一位大陆来的富商太太,营业到十二点往后。” 他冷嗤一声:“原来是我面子小了。” 做三房的狗腿太苦了。 店长瞬间起了想倒戈的心。 “谢先生您说笑了,这位女士什么时候挑完,我们什么时候再下班。” “可是我不太愿意为难人。”温凝苦恼地望向另一边,“何溪,你什么时候好?我就不挑了,在这专心等你吧!” 事情回到起点,一个等一个的陷入了死局。 今晚的账册有种不得不来的预感。 店长在倒戈与不倒戈之间反复横跳,万分纠结之际,坐在贵宾区的男人冷着脸起身。 他不容置疑的语气朝着何溪:“你的人动作太慢,要取什么东西我让阿忠跑一趟就是。” 这一出分明就是指桑骂槐。 “阿忠。”谢之屿喊道。 门外立马进来一个高大壮汉,额头一条疤,凶巴巴地望着店里的人。 “屿哥,什么事?” “替何小姐的人——” 话未说完,店长连忙道:“马上来了马上来了,不麻烦谢先生您。我保证,五分钟之内全都送到。” 几家店的营业额报表其实都在手里捏着。 五分钟不过是个体面之词。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匆匆送来何溪苦等一晚上都没等到的账册。 她迅速对了一下数据,确认手里的是真东西。 “拿到了。”何溪说。 温凝打了个不那么体面却娇憨的哈欠。 “好困啊~”她松着倦懒的眉眼,“吉祥物宝宝,下次记得赔我宵夜。” 第117章 身于沟渠难望明月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三个人同时出了店门。 谢之屿的人却留在店里,给店长、分店长做员工培训。 鬼知道员工培训是个什么玩意儿。 阿忠面色板肃地坐在那,脑子空空如也。 店长巴结道:“忠哥,要不你还是说两句吧。” 看来今天不讲点什么是结束不了了。 阿忠不得不搬出圣经:“在屿哥手底下做事,最重要的只有一点。” 几个店长纷纷拿出小本子。 阿忠认真道:“那就是不当二五仔。” “……” 见众人没反应,他环视一周:“记住了?” 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记住了。” 阿忠横眉冷对,倏地露出一脸凶相:“大声点,没吃饭啊?都记住没?!” 这次声音整齐划一。 “忠哥,我们记住了!” 洪亮的声音穿透玻璃门,温凝倏地一愣,回头:“搞什么?传销啊?” 隔着玻璃门,谢之屿望一眼:“嗯,加入组织第一课。” 温凝寒得搓起胳膊。 “谢之屿,你的冷笑话真的很无聊。” 他眉眼低垂,笑:“这位小姐,说这句话之前,麻烦把你的嘴角收一收。” “……” 有笑吗? 她的手指抚上嘴角,果然有个不自知的弧度。 用力瞪他一眼,温凝挽住何溪拉到一边:“收队了,传销头子!我们女孩子去讲两句悄悄话。” 谢之屿手掌朝上一摊,是请便的姿势。 拉着何溪走到数十步外,温凝才停下。 她回望,谢之屿正站在店内灯光刚好笼罩到的地方,他朝里面招招手,阿忠立马会意跟了出来。 两人并肩。 何溪一脸懵:“你又要干嘛?” “就知道你厉害,动作这么快。”温凝收回视线,夸赞的话张嘴就来,“你该不会是天生的商业奇才吧?我还以为要更久,你才能拿到生意。” 何溪情不自禁扬起尾音:“我也不是那么不学无术,好吧?以前那是没机会施展。” “现在谢之屿都给你当靠山,你再去换自己的人就更不难了。”温凝说着眨眨眼,“那我可以求你帮忙了吗?” “……” 倒也不用那么直接。 何溪忍住吐槽的冲动:“……你说。” “我想知道你们何家的人脉圈里,哪位有先天性心脏病,或者最近谁身体不那么好的,尤其是心脏这块。” “你要做什么?”何溪警惕地问。 “拜托,问问和你利益又不冲突。” 想也是。 何溪道:“我只能尽量打听。” “我很有求人帮忙的自知的。”温凝无辜道,“有结果最好,没有也没关系。不要有压力!” 何溪思忖片刻:“这件事要保密吗?” “是。”温凝压低声,格外郑重,“有没有结果不重要,不被别人发现你在打听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她用力握了下何溪的手:“安全第一。” 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凶险在哪,何溪还是在这句话里感受到一份郑重。 她忽得认真起来。 “我知道了。” 瞥见温凝眼眸月牙儿似的弯起,她赶紧警告:“停,不准喊我吉祥物宝宝了!” 温凝遗憾地哦一声:“好吧,何小姐。” “……” 狡猾的女人,会演的女人。 何溪太阳穴一阵狂跳。 难怪谢之屿都被吃得死死的。 这种类型真的很难搞。 她摆摆手:“还有别的事吗?” “没啦~”温凝黏糊糊地回答。 “那我先回去看账了。” 温凝边点着头边打了第二个哈欠:“我也要回去睡觉了,拜拜。” 回到车上,她脑袋很自然地歪在谢之屿肩上。 后视镜清晰地倒映出后排,小钟很有眼力见儿地升高挡板。 “困了。”温凝闭着眼说。 她柔软的长发散在肩头,头一歪,便挡住了半边脸。谢之屿侧头,唇压在她发顶蜻蜓点水亲过,掌住她纤细脖颈的手又替她去拢头发。 动作稍显笨拙,长发别到耳后一次,过一会儿又有不听话的滑到眼前。他再拢。 指尖一再擦过她脸颊,弄得温凝都嫌烦。 她懒得睁眼:“谢之屿,你是不是有强迫症?” 强迫症倒是没有。 只是他习惯将她的头发拢在一起。 因为有一晚睡觉不小心压到她头发,她眼睛不睁,只从鼻腔里发出哼声,往后他就格外小心。 以至于现在总是喜欢替她拢一拢。 褪下手腕上的发绳替她箍住,他才终于满意。 不知为何,温凝明明闭着眼却能想象到他在摆弄那簇头发时所有表情。甚至更远一些,她能想象到谢之屿将来要是有女儿,说不定也会像这样忍着无奈,憋着满肚子牢骚,冷脸在那扎辫子的模样。 她唇角弯了弯,又在越来越深的想象中垂了下去。 最后鼻腔一酸。 “刚刚在店里。”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你在一个柜台前转的时间特别久。” 闭着的睫毛一颤,温凝收回想象。 “哪个?”她问。 “都是差不多的珠宝首饰,我区分得不是特别清楚。”他慢慢回忆,“应该是一个不热门的主题款,单独放在角落。” 在店里别的没干成,店长的介绍倒是听了一箩筐。 温凝低声:“这不是分得很清楚吗?” 他的声音染上一些笑意。 “我是怕记错。” 怕记错? 怎么,看她看的时间久还想送她一套啊? 不过就是一套平平无奇的首饰而已。 没什么新鲜的。 或许当时她停留那么久只是因为店长说的一段话。 “这是我们独立设计师的作品,从外面看只是一个普通素圈,可是它的内圈却隐藏了一颗钻。很适合喜欢低调的顾客,当然更出众的是它的标语——I Can't lOve U in the dark。” 温凝用她难得会用的粤语问。 “点解?” “设计师是外国人,他想表达的意思可能就是爱意难言,不过我听过一句更贴切的中文解读。” “讲讲看。” “是身于沟渠,难望明月。” 温凝心下震撼,嘴边却笑着说:“听起来不是很吉利,它卖得出去吗?” “或许吧。”店长说,“每一件首饰都会等到它的有缘人。” 第118章 命运的先知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比起难言的爱,温凝更想要光明正大的爱。 她甩开脑子里那些不好的想法。 打消谢之屿的念头:“我不喜欢那套,你可别想着送我。” 她始终闭着眼,因此看不到落在自己身上过于温柔的眼神。只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揉捏她的耳垂,声音也是笑着的。 “这么会替我精打细算。” “珠宝首饰是身外之物。”温凝碾了一下他的肩膀,换到更舒服的姿势,“困了,一会叫我。” 后车厢的冷风被他调到最低。 去按那个开关的时候谢之屿甚至觉得恍惚,日子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就像沙漏的阀门突然被加大,窸窸窣窣的一条变成了倾洪的瀑布。 记得她刚到澳岛那会儿,空调打得还是暖风。 想了一会儿,他无声扬起唇。 伤春悲秋,庸人自扰。 …… 车子只能停在巷口,阿忠下车开门,一眼就看到靠在自己老板肩上睡得很沉的温小姐。 他好奇地打量一眼。 并非好奇温小姐,而是好奇自己的老板。 要知道他从没见过老板僵着整个身体,只为了让人家睡得更舒服点而委屈自己的时候。在赌场一个通宵连着一个通宵,偶尔底下人犯困眼皮直打架,他都是说死了有的是时间睡,滚起来干活。 双标得可怕。 眼前这一个简直像被人穿了魂。 在自家老板没什么情绪的一眼中,阿忠扭过头,尴尬地摸摸鼻梁。 而后他听到老板用很耐心的语气问怀里人。 “到家了,要不要回去再睡?” 阿忠不敢往后看。 身体不能动,脑子就会越发活跃。 但他的脑子局限性很强,像一台存储功能不太好的电脑,反反复复只有几个单调的画面。 譬如这时候想起的是小时隔壁那家经常吵架的男女。他们偶尔也有腻歪的时候,腻歪起来男的会喊女的BB猪,用那种恶心死人不偿命的语调。 隔着薄薄的窗户纸,阿忠鸡皮疙瘩总是要爬一身。 还不如吵架。 他在心里吐槽。 脑子里的画面很及时刹车。 怎么会突然想那么远? 阿忠双手环胸不理解地思考。 这两件事明明毫无联系,最多就是……嗯,是屿哥有点温柔过头了。 甚至,阿忠居然还听到他在问:“太困的话,不然我抱你?” 这对吗? 阿忠想了想自己的年龄,要不然他也找个恋爱谈谈,结婚生小孩得了。有对象就可以更好地理解老板的行为了。 把老板和老板娘送回家。 阿忠双手环胸坐回车里。 小钟莫名:“你这什么表情?苦大仇深的。” 阿忠绷着脸认真道:“我要结婚了。” “……” 痴线,小钟暗骂。 …… 不远处的三层民居亮了灯。 刚刚到家,温凝懒在沙发上不肯动。谢之屿绞了热毛巾过来替她擦手,一根一根从指节到指腹。 他擦得慢条斯理,温凝更昏昏欲睡。 “有这么困吗?”谢之屿好笑。 “今天走了那么多路。”温凝闷着鼻音,“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他无奈。 早让她先回家休息的话不是没说过。 她不肯,非要去帮何溪。 又用热毛巾替她敷了一会儿关节,谢之屿抬眸:“你和她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我跟每个人关系都很好啊。”温凝眼眸半阖,理直气也壮。 谢之屿似笑非笑地轻哂一声。 “大度。” “她又不是真的喜欢你。”温凝哼声,“我很拎得清。” “点解?” “她喜欢你的光环,喜欢你可以做她靠山。” 谢之屿听了不恼,冷不丁一句:“那你呢?” 温凝睁眼。 视线交汇在一起。 他眉骨高,沙发边那盏复古灯的光照下来,显得他眉眼轮廓更深,藏在阴影下的眼神变得不那么清晰。 温凝只知道是有攻击性的。 她双手捧上去,指腹带着热毛巾刚敷过的温度贴上他脸颊。 温热的触感远比不上她滚烫的血液。 “我喜欢呀。”温凝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柔软,只是一味地盯着他的眼睛,凑近,“我就没那么功利。我单纯喜欢这张脸,也喜欢身体。” 男人捉住她得寸进尺的手:“换一个长得更好看的,也一样喜欢?” 温凝笑了下,神叨叨地说:“食色性也。” 可是她的内心明明在呐喊,再好看也不行,只是眼前这个人。 她很挑剔。 上学时那么多追她的男生,其中不乏长得好看的。 她看一眼,因为不喜欢对方穿蓝色外套而全盘否定。也有因为对方某个字普通话咬音不是很好听而断然拒绝。还有因为对方喜欢爬行动物,而她天然厌恶,于是十万火急把人拉入黑名单。 她那么的吹毛求疵。 给自己择偶选定一个标准范围,要一米八以上,要好看,要有漂亮的肌肉线条,要仪态端方,要君子之态,要温柔,要贴心,要光风霁月…… 一万个要。 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三条不要:不抽烟,不酗酒,不乱搞。 可是她见谢之屿第一次,他就在抽烟。 他也不懂君子端方,他在她的最初印象里是随性又狠厉的澳岛话事人,自然不会与温柔妥帖搭边。 设定那么多条件又如何。 欲望是命运的先知。 她就是要爱他。 温凝仰起脸去吻他的嘴角。浅尝辄止的试探,而后忽得深入。 按在他颈中要害的手察觉到他重重吞咽。 他用含糊不清的话问她:“开始爱身体了?” “嗯。” 大脑又困又倦,灵魂却极度亢奋。 她膝行靠近,腿一软顺势坐在他身上,将自己的腰给他握着。 那种被灵魂牵引的迫不及待像小虫一样爬满了全身。她体会到了谢之屿剥她那条鲨鱼裤时的不耐烦了,她同样很烦,恨他动作不能再快点,恨他这件男士衬衣有七颗扣,还恨他过于复杂的腰带扣。 “不想解了。” 她开始摆烂,嘴巴一下一下碰他的唇。 就像困极了的小鸡啄米。 看来她的耐心就到这里。 谢之屿松弛地靠在沙发上,如果不去看反应剧烈的身体,的确可以用“松弛”来形容。毕竟他的动作慢到近乎优雅。 他按灭最亮堂的顶光,留下一盏复古落地灯。 昏黄的光照在她皮肤肌理上,像上等的羊脂玉。 谢之屿捞起她而后松手,重重一坐。 她眼泪瞬间被激了满面。 第119章 伤疤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凌晨三点,整栋居民楼只有一间窗户仍然透出光。 谢之屿靠在灶台边,认真地看着那枚小小的鸡蛋在锅里凝固。鸡蛋边缘卷翘起金黄的边,被油激得小幅度颤动起来。 香气在厨房扩散开来。 他将煎锅一颠,流畅地翻了个面,身体微微后仰,问外面的人:“焦一点还是溏心?” “要焦的~” 温凝边擦头发边从房间出来,用力嗅了嗅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你放什么了,这么香?” “连盐都没放。”谢之屿掀眸,“这么捧杀我?” 她凑过去,脸贴在他身后。 背肌在不发力的时候没那么紧绷,她能感受到肩胛骨坚硬的弧度:“可能是你比较香。” 谢之屿哼笑,笑声透过骨骼传递给她。 震得她耳膜都痒。 “这位小姐,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就是很香啊……” 温凝含糊地说。 听到他的心脏正稳定跳动,她感觉很安心。于是双手环过去,从后抱住了他的腰。 手不听话地向前,忽然按住他肋下某处。 “谢之屿,你这里有道疤。” 他那么警惕的人,早在察觉到那双手往前滑行时就已经预判到了她的落点。 太紧绷反倒显得刻意。 他嗯了声:“是有。” 温凝微微偏头,去看他的侧脸。他仍然认真地看着锅里的煎蛋,表情稀疏平常。 要不是因为今晚在客厅,且亮着一盏落地灯,她也不会发现这道藏得很好的疤。 “怎么弄的?”温凝问。 谢之屿往煎锅里洒了几粒盐,平静地说:“一看你就没割过阑尾。” 这么小众的事温凝还真没经历过。 她从小爱惜自己,听保姆说吃饱饭乱跑要开刀割阑尾,吓得她长这么大就连喝杯下午茶都要慢慢走路。 她隔着衣服摸那处肉粉色的疤:“确实没割过,阑尾割在这里啊?” “嗯。”谢之屿淡淡道,“一个煎蛋够了?” 她脸皮微烫:“够了。” 怪不争气的肚子,在运动后响了一下,把旖旎的氛围全打散了。 谢之屿抽过纸巾胡乱擦完自己,而后起身去给她拿湿巾,眼睛落在她被掐出痕迹的大腿上,他定力十足才努力偏移开视线。 “想吃什么宵夜?”餍足后谢之屿的嗓音有点哑。 温凝一个劲摇头:“不吃,吃多了明天水肿。” “冰箱里应该有鸡蛋。”他哄着,“稍微垫垫?” 算着她洗澡出来的时间,谢之屿才开始煎蛋。 在此之前,他先收拾了那张棕皮沙发。当初买皮沙发的好处全在今晚体现,皮质好打理,湿巾轻轻一擦便没有了痕迹。麻烦的是她最喜欢的小毛毯。 谢之屿拧眉坐在那搜了半天。 ——纯羊绒怎么洗? ——羊绒会不会缩水? ——羊绒专业洗涤剂。 现在那张美丽诺羊毛毯就安静地躺在阳台池子里,流苏坠在池子外。 30°以下水温,中性洗衣液,轻柔手搓。 谢之屿疲于奔命的人生第一次为一张精致的羊绒毯发愁。 好在贵的东西除了贵,也有一些其他微不足道的优点,譬如没被他笨拙的手法洗坏。 端着煎蛋回到客厅,温凝果然在空荡荡的沙发上想起她那张毯子:“毯子呢?” 谢之屿面不红心不跳:“湿了。” 他说的很贴实际,的确泡了水就是湿的。但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一下让温凝想到别处。 她僵硬地绷直身体:“谢之屿!” 那道纤细身影局促地停在原地,脸颊爆红。 谢之屿好心提醒她手里倾斜的餐盘:“鸡蛋要掉了。” 被这么一打岔,温凝停止了不断上升的温度。 别扭地盘腿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间隙,她一边在心里骂这个人说话荤素不忌,一边又凑着上半身过去咬一口他做的煎蛋。 “煎透了?”谢之屿问。 是她爱吃的带焦圈的鸡蛋。 暂且不与他一般见识。 温凝垂着脑袋滑了几下手机,忽得回头:“百度上说阑尾不是割在这的。” 手机屏在她手里亮着,上面是两张创口还未愈合的照片。显然她还没过去这一茬,正在百度。 想到她上一秒正津津有味吃着煎蛋,谢之屿脸色一黑:“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 “还好啊,这个不是很恶心。” 大约是澳岛的桩桩件件的确增加人的胆气。 以前点开都要眯眼的图片,温凝现在毫无波澜,甚至还能放大一下。 她比对了一下:“这个位置靠下,你的不是。” 谢之屿语塞。 半晌,伸手替她锁了手机屏:“在百度上求医,不如直接给我买墓——” 啪得一声,温凝眼疾手快捂住他嘴。 她丢了大小姐的骄矜,执着的眼神盯着他:“谢之屿,快说呸。” “我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他扬唇。 这是什么幼稚把戏。 “不吉利。”温凝异常坚持,“要呸。” 在她坚定的视线里谢之屿败下阵来,嘴唇微动。 忘了多久以前,有一回在糖水铺。 在他旁边不远处坐着一对母子。 儿子很小,大概上幼儿园的年纪,吃了一口刚端出来冰凉凉的糖水“哇”的一声:“妈咪,好冰!我冰得好像快要死掉了!” 童言无忌。 可是他的母亲还是认真纠正:“不要随便说死啊,快呸掉。” “呸~” 儿子听话地执行完命令,又用好奇的语调问:“死掉很可怕吗?爹地说每个人都会死的,所以我不怕。” “爹地说得对啊。”母亲点头,“可是我们都希望你可以活很久很久。” “多久才是很久呢?” 母亲张开手臂:“这——么这——么久。” “哇,好久~” 当时听完全程的谢之屿只觉得好笑。 ……嗯。 还有温馨。 这种幼稚的把戏好像只存在于人生的头几年,而偏偏头几年的记忆并不长久。他早就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否有过这样的偏爱,也不记得有没有人会对他的童言无忌那么在意。 他在赌场说过无数次生死,甚至亲身经历过死亡边缘的徘徊。 由此显得这样的把戏更加幼稚。 如果有言灵,他早该不在这个世界了。 谢之屿不信神神鬼鬼,可还是乖乖听她的话。 他说:“呸。” 在他说出口的一瞬间,好像那个曾经将羡慕暗藏心底,脸上却假装不在意的他又回到如今成年的他身边。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对峙。 那些缺失在生命里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闭环。 第120章 老婆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怎么办? 舍不得她离开了。 这个念头在心里反反复复磋磨。 谢之屿俯身,下巴压在她平直的肩线上。她耸肩,企图把他顶走。 这么一耸,锁骨处出现两个漂亮的肩窝。 谢之屿又抓着她的手亲过去。 温凝抱怨着撇开脸:“天热了,穿高领会热死的。” 他嗯一声:“我没留痕迹。” “你每次都这么说。”温凝小声嘟囔。 可是她没有第二次闪躲,随他埋在颈窝里像小狗似的又嗅又亲。头发蹭着她的下颌,她随口问:“你要不要剪头发?” 谢之屿扬着尾音“嗯”了一声。 抬头,他眼里有一瞬迷茫。 “剪头发?”他问,“你喜欢短一点?” “我以前是喜欢……”话没说完,温凝立马改口,“还好,都可以。” 谢之屿定定地望着她:“喜欢你清柏哥那样的?” “……” 拜托,她刚才都没说完就这么大醋? 宋清柏那人和他压根是两种类型,真要剪成宋清柏那样的,温凝在脑海里描绘了一下,赶紧打住。 “你现在这样就挺好。”她诚恳地点头,“真的!我从不说谎。” 呵。 谢之屿冷笑:“那么普通的发型有什么好的。” 是是是。 你的最佳,你的最飒,你是全澳岛最靓的仔。 温凝给他竖了大拇指:“他普通,你最棒!” 这话稍稍安抚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谢之屿直起身靠回到沙发上:“赶紧吃完睡觉。” “还不是你打搅我。”温凝小声抱怨。 一个小小的煎蛋下肚,温凝又折回洗手间刷牙漱口。出来的时候谢之屿已经半躺在他固定睡的那侧,双眼闭着在养神。 床头点一盏小灯,温柔的光落下,她甩了拖鞋从这侧爬过去。 动作窸窸窣窣,她扑过去抱紧他。 明明自己是主动的那一个,嘴巴却说:“谢之屿,你抱着我睡吧。” 天气已经热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免不了粘腻。 可是谁都没推开谁。 谁都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不了太久。 数天后一早醒来,温凝发觉枕边没有人,她便知道谢之屿的假期结束了。 她如常起来刷牙洗脸,路过客厅时看到摆在茶几上还在冒着热气的粥。 坐在桌前,她给谢之屿发消息。 温凝:你自己吃了吗? 谢之屿刚上车没多久。在他下楼之前,小钟被阿忠烦得够呛。 阿忠:“你觉得我找温小姐那样的老婆怎么样?” 小钟想骂人:“首先你得找得到。” 阿忠:“不要那么漂亮,性格差不多的也行。” 小钟想翻白眼:“其次你得找得到。” 阿忠:“那不然跟温小姐一样善解人意的——” 小钟终于忍不住:“收爹啦!” 现在小钟两耳不闻窗外事,甚至听到温小姐三个字都会应激。忽得听到老板讲这三个字,差点没骂出口。 还好收得快。 小钟偷偷给了自己嘴巴子一下。 听到老板说:“下次温小姐问我有没有用早餐,你记得说——” “我知道了屿哥,我说你没用,每天忙到死哪有那个美国时间用。温小姐一定会心疼的!” “……” 谢之屿冷笑一声:“你很懂。” 那当然了,想当年澳岛一枝花不是白当的。 小钟还想自夸两下,被谢之屿一句骂了回去。 “说我用过,笨蛋。” “……” 收到谢之屿说用过的消息,温凝才放心。过了一会儿她想到什么似的,又给小钟发消息。 温凝:你老板早上吃饭了吗? 小钟这会儿刚把人送到地方,一看消息头皮就麻。 立马回:吃过了! 温凝:吃的什么? 小钟看着屏幕陷入深思。 这一点老板好像没交代,他想了想澳岛人早餐桌上经常出现的餐品,回复:肠粉,萝卜糕。 几秒后,温凝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小钟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抬头想找老板的身影。老板刚下车不久,此刻正路过旋转门往旁边行政楼的拐角。 刚要开口喊老板对口供。 那边又来一条。 温凝:他吃肠粉萝卜糕,给我买白粥是吧。 温凝:别编了,给你老板送早饭去。 温凝:[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应验。 很完蛋,被拆穿了。 小钟没敢领那个红包,附近找了家早茶店买好早餐,给温小姐拍去照片,这才灰溜溜到楼上找老板。 门一敲,男人正坐在老板椅里听电话。 他眉眼疏懒,很放松地垂着,看到他上来一点都不意外,两指一屈在黄花梨木的桌面上敲了敲。 旁边保镖站得笔挺,一个个望过来眼观鼻鼻观心。 小钟小心翼翼穿过。 走得近了,才听到电话那头漏出熟悉的声音。 “谢之屿你要是这么会诓人,你下次别跟我说了。我又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不吃就不吃,饿死算了,饿出胃病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全都没人管你。我好闲才一个个问你身边人。” 行。 原来一办公室的人都在听着他们呼风唤雨的老大被骂。 小钟眼睛都不敢抬,放下早餐。 他听到一声冷哼,头皮发紧。 没想到骂还没落下,电话那头的人先暴走:“你还敢哼气?该哼的人是我好吧!” 男人眉眼无奈地松弛下来:“我没对你。” “对谁都不行!” 小钟表情复杂地站着。 没收到让他走的讯息,只好一直站在旁边听着。脑子里无端想起早上阿忠羡慕地话语——“温小姐那样的性格,跟温小姐一样善解人意。” 嗯,可太对了。 好不容易电话讲完,小钟已经准备好挨一顿骂。 谁知道站了数十秒一句没落身上。 反倒是谢之屿觑他一眼,嫌弃道:“还站着干吗?” “啊?”小钟聪明的脑瓜莫名。 不骂他办事不力吗? 他抬头,一脸懵的表情与老板对上。 老板摆摆手,不耐烦地说:“看什么,没见过被老婆管?” 第121章 京城崔家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他们干的是澳岛人眼中很普通的职业。 有家室的回家被老婆管,没组建自己小家庭的回家被爹妈管,都是差不多的普通人,都是一样的爱自由。 没见过被管还这么得意的。 小钟摸摸鼻子,想说没见过屿哥你这样的。 但他审时度势,不敢。 灰溜溜地来,灰溜溜地出去。 在门口,温小姐的信息又来了:麻烦你了,小钟。 小钟哪里敢要这待遇,要知道在温小姐面前,他老板都是被骂的份儿。 绞尽脑汁回了一串恭维话,小钟顺便偷师阿忠,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跟定温小姐,不当二五仔。 看到消息时温凝已经下楼。 阿忠就在身边,她忍不住问:“你们跟谢之屿,该不会真有什么洗脑大会吧?” 阿忠没听懂:“啊?” “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不当二五仔挂在嘴边。”温凝好笑地说,“加入组织第一课?” “那倒没有。”阿忠老实交代,“但屿哥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他的。” 温凝没听过这里面的故事,闻言一怔:“他怎么救的你?” 阿忠指指脑门:“这道疤,害我脑袋差点开瓢。屿哥来的及时,抡起棍子给了对方一下,这才救的我。” 阿忠说得非常简洁。 这么简短的两句描述,温凝依然从中听出了凶险。她忽得想到谢之屿肋下那道,又问:“那他呢?他受过什么伤没?” 虽说他做的事风险很大,但真要物理意义上从生死边缘爬回来,好像又没有。 屿哥那么审慎的一个人,很少会让自己陷入绝对危险之中。 即便当年与陆坤相争,也没出过什么流血大事件。 反复想了好几回,阿忠摇头:“好像没。别人碰上屿哥只有挨打的资格。” 这是什么迷弟发言? 走到车边,阿忠已经替她开好车门。 她忽然指了指自己肋下的位置:“那你知道他这里有道疤吗?” 阿忠眨眨眼:“……啊?” 看来他不知道。 温凝摇头:“没事。” 谢之屿的秘密太多,洋葱剥开了还能见到芯儿,他的每一层外壳剥下,却只够让她流眼泪的。 她坐进车里,在隐私玻璃的倒影里看到自己。 冬天早就过去,春日也接近尾声。 为什么最近这么多感怀?是她变脆弱了吗? …… 一段时间没来逛街,店里已经换了季度新品。 温凝这才想到SA一直在给她发信息,是她最近没心思,而忽略了这么多曾经迷恋的东西。 今天过来也不是因为突然想购物,而是何溪约她在这里见面。 店里已经提前限流。 温凝到的时候只有她一个贵宾。 店长热络地迎上来,说着许久不见的寒暄话。温凝大方地替她完成业绩,随后来到贵宾室。 何溪果然已经到了,正坐在那喝茶。 “不太准时哦!”她用漂亮的手指点点表盘。 挑完货再进来也就是慢了一分钟。 温凝理直气壮地过去坐下,给自己倒一杯红茶:“是你太准时啦,宝贝。” 何溪嘴角微抽:“你就没有正常的称呼?” 温凝用手指指门外:“今天不是闺蜜mOrning tea吗?不这么叫多惹人怀疑。” “……” 何溪拜服她的逻辑,放下杯子:“你上次说的那件事……” “嘘。” 温凝一根手指摆在嘴边,随后起身走回门口。 店内三名店员正在帮她打包礼物。 温凝说着自己嘴巴刁让另一名闲着的SA替她去买对面另一家蛋糕佐茶,等人全部支走她才回来坐下。 看着她一系列作为,何溪不免紧张,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这么重要?” 温凝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警惕心太低,替你打个样而已。” “……” 见她不到三分钟,何溪已经语塞两次。 温凝好脾气地哄哄她:“好啦宝贝,你要跟我说什么?” 何溪摆出自认为最冷酷的面孔:“不说。” 谁知下一秒,这个漂亮又会演的女人用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眼巴巴一句:“我错了。” “……” 何溪第三次语塞。 她用手掌额,眼皮直跳:“你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如果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打死不说。” 温凝一秒收回,坐直:“洗耳恭听。” 这样才对…… 何溪松一口气:“你跟我说是心脏不好的,我打听出来的结果虽然有点差异,但我觉得说不定也符合,所以先来讲给你听听。你自己判断。” 温凝点头:“好。” “有个京城的崔家,你知道吗?” 温凝还真知道。 她皱起眉:“他们家谁?” “他们家就一根独苗啊。”何溪说,“反正我听到的消息是这根独苗从小身体就不好,病恹恹的。别说心脏了,全身上下哪都是毛病。” 手指覆在白瓷茶碗上一下一下摩挲。 温凝认真思考她说的每句话。 她印象里,见到的崔家少爷真人的确像个药罐子,皮肤又白又没血色。况且他们巧遇的那次是在医院。 和何溪说的话完全对得上。 京城那么多活动,那位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没人谈起他近况。 那时圈子里的人只觉得他神秘。 如果说是因为身体太差,不方便出来见人,倒也是一个理由。 温凝忽然想到一件事,找出手机。 温凝:你说的慈善晚会,去参加了吗? 何溪耐不住好奇,把头凑过来:“你在问谁?” 温凝把备注“唐长老”三个字拿给何溪看:“一个嘴强王者。” “……” 她怎么有那么多梗? 何溪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备注我的,该不会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称号吧?” 令人失望的是,何溪的号码在她手机里真的是简单的两个字——何溪。 不知道为什么,看完备注何溪竟然有点失落。 她清了清嗓子,别扭着说:“算你识趣。” 下一秒,识趣的某人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改成了“吉祥物宝宝”。 何溪:…… 第122章 狗男女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嘴强王者唐长老过了十来分钟才回消息。 上来就是一大串攻击。 唐长老:哎呀这是谁啊?夏威夷的风还没把你吹腻呢?也是,不好好抓着宋家这条鱼,就很难找到下一家合适的咯~ 温凝眯眼看了会儿,茶杯一放,直接攻击死穴。 温凝:懂了,你没去成慈善晚会。 这次只花了十秒,消息就回过来了。 唐长老:怎么可能?我肯定去了啊!我还拍了两件孤品,你等着,这就拍给你看。 唐长老:[图片][图片] 温凝:孤品算什么,我又不是没有。 温凝:上次好像有人信誓旦旦说去了慈善晚会要我好看,怎么?没碰上那位崔家少爷啊?好可惜~又被我装到了~ 说到这个唐茵气急败坏。 两件孤品还不足够让她坐到最前排。那位神秘的崔家少爷的确现身在慈善晚会现场,只不过才短短数分钟,他就离开了。 距离太远,场内又禁止拍照摄像。 她卯足了劲儿只看到对方清朗的眉眼,至于耳朵上有没有痣,她只恨自己没带望远镜。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假装偶遇,十几步外,她就被保镖死死拦住。 那群保镖一个赛一个冷漠,坚决不让她靠近一步。 唐茵越想越气。 连带着发给温凝的消息全是当天的火气。 唐长老:温二水你故意的吧?明知道那位大少爷身边全是保镖根本没人近身,就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把戏来玩我?他就露了下脸,鬼看得清。管他有没有痣,你攀得上吗?人家说不定就是跟你玩玩而已,等你回来还不是要嫁给宋子邺。 唐长老:哦对,说到宋子邺,我可听说宋家的私人飞机飞了夏威夷。难道他没告诉你他要回来了? 唐长老:不是吧,你俩天天在一起他都不跟你讲啊?你品品,这里面是什么意思?该不会和宋家的事也要黄吧?天呐,温二水,你连着被两家耍了? 密密麻麻小作文一般的字,看得温凝眼花。 她挪远一点手机,察觉到一旁的何溪控制不住地往她手机上瞟。 “这也好奇啊?”温凝问。 何溪诚实地点头:“一般情况下,除了收到小作文的本人,没人能抗拒小作文的魅力。你这个——” 何溪指她的手机:“是你对家?” “天敌。”温凝无奈道,“从小互相看不顺眼的那种。不过自从我来了澳岛之后,突然觉得有这种天敌也挺好的。” “为什么?”何溪不解。 “有人处处跟你作对,说明你过得很好。”温凝反问,“你觉得人什么时候会吵架?” 何溪摇头:“生气的时候?” “不。”温凝说,“吃饱了闲的时候。” 好有道理。 何溪醍醐灌顶。 之前闲得每天吃喝玩乐的时候,她身边都是狐朋狗友拌嘴。现在跟一堆珠宝大眼瞪小眼,还要担心三房的员工有没有在背后捅刀子,再加上千头万绪理不清的账单,她好忙,居然已经很久没和狐朋狗友聚会了。 恍然间,她看到温凝已经锁上手机。 她诧异:“你怎么不骂回去?” “她很闲我可不闲。”温凝给自己续上最后一杯茶,饮尽,“反正我得到有用的消息了,被奚落两句不吃亏。” 那么大一段话,给出的消息很明显。 慈善晚会上,那位崔少爷出现了。 他出现的时间极短,短到一心想看她出糗的唐茵都没验证到他耳朵上是否有痣。 他出现,是因为这是崔家办的晚会。作为独子,他不太可能全程不现身。 现身时间那么短,身边还都是保镖,会不会是因为身体太差?不足够支撑他长时间在外呢? 温凝反复思考其中关联。 移植的对象会是他吗? 这个问题在她脑海反复打转,直到门被敲响,店长笑靥如花地告诉她,礼物都打包好了。 温凝没什么自己想要的,挑出其中几件男士衬衣,剩下的往何溪的方向一推:“谢礼。” 何溪眨眨眼:“给我的?” 温凝揶揄:“看不上啊?” 旁边店长很有眼力见儿地为二人友谊鼓掌:“何小姐,虽然这些没有温小姐送你的那个SO珍贵,但这些都是当季新款,友谊万岁啦!” 何溪捕捉到其中几个字眼。 “我的……SO?” 她说着提起手边拉丝金扣的奶昔焦糖拼色包包:“你是说这个?” “对啊~”店长夸赞道,“这个颜色真的很配你呢,不枉温小姐在这订了四个半月。” 何溪面色复杂放下。 脑子里某根神经被打通,她一下明白为什么从来不怎么搭理她的谢之屿会在生日那天送她一只预订四个月以上的包包。 呵呵。 狗男女。 她犀利地望过去,看到温凝已经摸着鼻子移开了视线。 何溪提高嗓音:“温小姐!” 也管不着店长在不在了,温凝双手合十:“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真不能怪我。” “怪谁?”何溪哼哼。 怪谢之屿。 话已经出口一半,连谢字都出来了,温凝还是及时收回:“还是怪我,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 呵。 何溪给自己顺了会儿气,看在前几天他们俩帮忙的份儿上,她大人有大量,她宰相肚里能撑船,她不计前嫌,她有容乃大,她…… 好气哦。 安抚何溪花了一整个白天。 晚上温凝到家,三楼已经亮着灯。 阿忠替她把一后备箱的购物袋一趟又一趟往上搬。门开数次,谢之屿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去抢劫了?” 温凝累得两条腿都发酸。 她半个身子歪在沙发上,用一根细长的小银锤捶着腿肚:“你得问何溪,她怎么这么能买。” 谢之屿接过她的小锤,弯腰:“今天是跟她在一起?” 他掌心温热,一下一下的揉搓让肌肉瞬间松弛下来。温凝舒服得眯眼,忍不住用脚尖蹬他:“要不要看看给你买的东西?” 男人把小锤扔到一旁,意有所指:“太贵的我用不惯。” 温凝手指一伸,点在他唇边。 “那你有种别笑啊~” 哦。 笑了吗? 谢之屿直起身,慢条斯理地说:“我去看看,买了哪些好东西。” 第123章 为她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有谢之屿尺码的男装,温凝买了个遍。 她一件件拿出来,在他身上比划。 她眼光好,他天生窄腰长腿的衣架子,无论哪套在他身上都是模特般的效果。 谢之屿垂着眼眸认真地看她,冷不丁道:“澳岛没那么冷。” 他看到那些衣服里还有这里用不上的大衣。 闻言,温凝表情如常,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她将大衣在他身上比划了一番,很随意地说:“那你可以在别的地方穿啊。” “别的地方?”他思索她话里的含义。 “比如去冷一点的地方旅游的时候。”温凝说着俯身,去拆下一个包装盒。眉眼因她低头而掩埋在长发下,“比如京城。” 谢之屿笑了笑,没说话。 她抽开包装盒上的蝴蝶丝带,又取出一件衬衣。 再抬头,唇边笑意盎然:“再试试这件?” 好像刚才提到京城的不是她一样。 他们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需要抽丝剥茧地说。试探过后,知道没有可能就够了。 跟他一起收拾完新买的东西,温凝回房间洗澡。 热水冲刷下来的那一刻,她闭眼,被突如其来的失落所包裹。 她想到今天在唐茵消息里传达出来的第二个讯息。 宋子邺马上要回京城了。 意味着她在澳岛停留的时间同样所剩无几。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她能想到的东西都已经搬回了家,把这间原本就并不宽敞的居民房填得像地砖上的繁复花纹,挤挤攘攘。 她这么反常,谢之屿应该明白的吧? 可他即便明白也没有松口。 他的沉默就是给她最好的答案——他们没有未来。 这个答案温凝一早便知道了。 她以为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揭开谜题的那一刻就不会失望。可是设定好的情感不会随着已知条件的发生而按部就班产生。 最后,她还是在理智之下成了感情动物。 一场三十分钟的自我拉扯。 出来时,谢之屿正站在窗口,视线沉沉地望向高楼上的明月,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她走近,他回眸。 视线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静了一瞬,谢之屿问:“怎么不吹头发?” “有点热。”温凝说。 她嫌热,于是谢之屿转身,去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找到干毛巾,下巴点点床沿,是让她坐上去的意思。 温凝听话坐下,感受到身后的人将毛巾搭在她头发上,一缕一缕耐心地擦。 “谢之屿。” 男人声音疏懒地落在耳边:“想说什么?” 她有很多正事想说,话到嘴边,变成了:“你以前给别人这么擦过头发吗?” 换作平时他不会正面回答,说不定就用什么插科打诨的话混过去。但今天,他很认真:“你第一个。” “那以后呢?”温凝又问。 擦拭头发的动作微怔。 温凝仰起头,眉眼弯了起来:“我随便问的。” 他垂眸,视线与她相对。 忽然开口:“以后你也是唯一一个。” 她的嘴角耷拉下来,又哭又笑的表情。 谢之屿替她扶正脑袋,混不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也是随便答的。” 他很坏,这样的回答让人分不出真假。 温凝安静地坐在那好久。 月上高楼,清辉被城市灯光掩盖。她终于明白小时背的那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是在什么心境下写的了。 谢之屿抬头看的那盏明月,也是将来她在京城看的那一盏。 眼眶一热,她止住。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脑子里的杂念被她硬生生甩开,她听到一丝不苟替她擦着湿发的人在身后毫不犹豫地说“好”。 她小心翼翼:“可是你要答应我,听了不能生气。” 拿着毛巾的手指骨青白,谢之屿在克制某种情绪,却仍然想着手下动作要轻:“我什么时候对你生过气?” “上次。”温凝道。 那一次言不由衷,她记得好深。 谢之屿投降:“我的错,这次不会再生气。” 得到他保证,温凝才把今天在何溪那打听来的事情转述给他。 言末,她问:“你觉得会是京城那个崔少爷吗?” “不会。”谢之屿态度笃定。 “为什么?” 问这话的时候温凝已经转过身,手握在他腕上,感受他皮肤下有力的脉搏跳动。 一下又一下,脉搏跳得很稳,且有规律。 她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你好像对他很了解。” “有些生意往来,了解很正常。” 他五指插入她半湿半干的黑发,捋顺。热带果木的香在小小的房间弥漫开来。他近乎贪恋地嗅进脑海,“谢谢你替我打听这些,不过应该不是他。” 不是吗? 温凝失望地松手。 “这样的生意没法敲锣打鼓地做,如果不是他……”温凝安抚道,更多的是安抚自己,“一定是何家其他牢靠的人脉关系里的某一个,所以范围并没有很大,说不定何溪很快能找到其他条件匹配的人。” 可是不对啊,崔家那个明明完美符合每个条件。 温凝没办法说服自己。 “谢之屿,凭什么你那么笃定?”她语急,“还有,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京城我家书房,再加上你和崔家也有生意往来,你一年就算去几次京城都不为过……” 后面的话她很难说出口。 为什么她都那么放下身段邀请了,他却置若罔闻。 可以为了生意去京城,不可以为她,是吗? 她不想被他的回答伤到,也不想再被他看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软弱。 扯开毛巾,温凝用被子卷住自己。 “我要睡了。”她闷声埋入枕头。 “别带着脾气睡。”男人俯身,近似无奈地看着她假装紧闭而扑簌的睫毛,“不是不想为你去。” 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缝中流出。 谢之屿替她揩去:“是你值得更好的。” 第124章 仁至义尽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或许是接二连三提到崔家。 谢之屿罕见地做了关于京城的梦。 儿时的记忆很模糊,他在梦里只看到一重又一重高门大院。 灰瓦,红漆柱,还有落雪天那厚厚一层白。 房子很大,院落就有好几处。 可那里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面色容肃,步履匆匆。在小小的他眼里,一双双腿从面前仓促经过,同冬天里凛冽的风一样,显得冷漠且没有人情。 记忆逐渐成型的那一年,他跟随母亲来到澳岛。 澳岛气候潮湿,最冷的季节也见不到一片雪花,与京城冬日里漫天飞霜简直天壤之别。 可是太潮湿了,在这里走得快一些,就会满头闷汗。 他同样不喜欢澳岛的夏。 或许自己天生不该属于这个地方。 那时候谢之屿常常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北方那个大大的院子?有个老管家答应下次冬天给他堆的雪人还没有实现呢。 如果回去,他要用青金石的纽扣做雪人的眼睛,再用母亲梳妆台上的口红给雪人画一个大大的笑脸。 北方的冬天那么冷,应该不会化吧? 会伫立一整个冬天的吧? 幻想持续到上学年纪。 母亲接到京城打来的电话,而后问他:“你想回那边上学吗?” “你呢?”谢之屿问。 母亲笑笑:“我去不了。” 那时他尚未理解“去不了”是因为什么。在心里两相比较,他还是放弃了雪人。 “那里太冷,我更喜欢在这里出汗。” 他就这么继续留了下来,过得还算舒适。 住在繁华的城区,楼下就是充满烟火气的长街。一日三餐有帮工在做,不想在家吃,就去楼下随便找一家干净的店坐着。 那些粥铺,茶餐厅,蛋糕房,他混得比谁都熟。 老板同他开玩笑:“你妈咪呢?” 他老气横秋地回:“在忙啊。” 至于忙什么,他不知道。 只知道她每天不是出门,就是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煲电话粥。 成年人的世界很繁忙,有很多事要做。 有时候他问,母亲就会说,小孩子懂什么。 对,他不懂,不理解。 后来长到懂事,长到成年,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谢之屿才知道,原来他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在澳岛,是因为他母亲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世人唾弃的小三。 她怀孕后跟着男人回到京城,过了几年好日子,才后知后觉发现对方早有家室。 她那样明快的脾气一定会闹。 那时谢之屿尚在襁褓,他不知道是怎样达成的和平协议。他只知道小时候住过的四合院,来来去去那么多佣人,还有到了澳岛之后每个月不断的流水,都是那个男人的手笔。 他的身份注定没法拥有像别人那样的正常家庭。 他没觉得有多抬不起头,毕竟如果只是在澳岛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起码自由。 可是偏偏,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身上的血一天不流尽,就一天不能与那里彻底划清关系。 二十六岁,他刚刚在破烂的人生里稳定下来。 何先生让他去京城谈一笔生意。 他去了。 那笔生意就在他曾经住过的四合院。 依然是灰瓦红漆柱,年复一年地翻新,让这栋房子与他记忆里所差无几。 气场极强的中年男人坐在那。 岁月几乎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只沉淀下深不可测的气度。 谢之屿一眼便认出他来。 记忆里,他也曾温声同他说过话。 “去,哄哄你妈咪,叫她不要生气。” “不要。”他摸着男人衬衣袖扣上那枚青金石,摇头,“不去,爸爸去。” 后来在电话里,男人也曾问过他学习,问他兴趣爱好,问他将来想做什么。 这些都不再重要。 谢之屿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母亲在跳楼前一天跟他通过电话。那通电话里,男人异常冷漠:“我帮你够多了,没有办法一而再再而三填补你的无底洞。” 那一天,他很懂事,抢过电话喊他“爸爸”。 他说:“爸爸,求你了,我可以回京城。” 男人微微叹息:“阿屿,你不懂。” 每个大人都喜欢说“你不懂”来逃避繁杂的解释。 谢之屿沉默。 他知道那是拒绝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叫他爸。 包括后来为母亲料理后事、窘迫到在街上讨生活,他都没有再麻烦过对方一次。 他的脊梁骨很软,可以为了求情而放低,也可以一寸寸接起,从此不可撼动。 这么多年过去,谢之屿以为自己再也不用面对京城的这些人,这些事。 这些都是他以为。 这间点着线香的会客厅很沉重,做工繁复的红木太师椅也硌得他骨头疼,他还是一派轻松的模样,笑着说:“这位老板,是要谈什么生意?” 或许是诧异他的轻慢。 男人沉默着喝了一盏茶,才说:“阿屿,这次找你是有事要求你帮忙。” 太稀奇了。 钟鸣鼎食的京城崔家,居然会有事找他这种无名小卒帮忙。 在澳岛的日子里,谢之屿不止一次听过远在千里之外的崔家。 他们有权有势,只手遮天。 找他帮忙? 谢之屿食指抵着盖碗抿了一口,茶很好,但他觉得不如楼下小街十五蚊一杯的港奶。 “求我?”他放下茶盏,笑,“崔老板这么会开玩笑啊?” 他懒散的姿态的确不像出身世家,双腿松弛地搭着,浑身上下冒着崔家所不喜的市井气。 座首,男人正色道:“阿屿,这么多年我给你们母子不少。在金钱上,我想我已经问之无愧。” 问之无愧? 谢之屿好像听到什么笑话,嘴角扬了起来:“是吗?那你晚上有没有做过梦,梦到她来找你借钱?” 那人眉心短促一拧:“这些年你在何家做,还没明白过来当初我为什么没答应吗?” 谢之屿的笑凝在嘴边倏然回落。 他默默咬紧牙。 看过那么多赌客的生死,他太明白了。 他曾经试着干涉过一些赌客的人生,前后六十几人,输的时候再怎么惨一觉醒来他们依然蠢蠢欲动。 那么多人,只剩卓刚撑着他最后一丝即将崩溃的神经。 那是种陷入沼泽无可生还的状态,无论往里投多少钱,都会随着一时侥幸而淹没不见。 而当初他的母亲早就疯魔了。 他很明白那种无法回头的状态。 深吸一口气,谢之屿道:“如果你知道她会寻死——” 男人打断:“我给过她很多次回头的机会。” 谢之屿微怔,而后笑起来:“是吗?” “那些年你母亲在我手上陆陆续续拿过去两个多亿。阿屿,你说我算不算仁至义尽?” 第125章 私生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如果找他来是谈钱的。 他自己尚且活得乱七八糟,两个多亿,的确在他能力范畴之外。 赚到手里的钱给了福利院给了社会慈善机构给了手底下的人买房安家,唯独没给自己留。 谢之屿垂下眸,指骨青白地搭在扶手上:“看来这笔生意我是非谈不可了。” 崔家愿意找到他,不会是小事。 谢之屿都明白。 可是当他知道崔家想让他和另一个被光明正大养大的孩子做肾源匹配的时候,他还是笑了。 崔家那个孩子他知道。 谢之屿在那栋四合院的老管家嘴里听过几句关于他的故事——身体单薄,用药灌着长大,别人骑马射箭上体能课,他两点一线不是在家就是在医院。 可他偏偏命好,生在崔家。 再怎么体弱多病都能用最好的医疗资源吊着。 这一吊,吊到二十好几。 谢之屿答应去看他。 隔着玻璃,他望着病床上同他样貌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所以,我当年能出生,是因为你们早就想好了让我当他的器官库?” 他在何家当差的这些年,听过许多奇闻轶事。 譬如国外有些富豪在身边养了一堆器官配型成功的人,那些人拿着比命还金贵的薪资,在服役期间老板没出问题,那么钱就是白赚的。运气不好碰上老板出事,需要器官移植,那么也会心甘情愿献出一切。 这和赌博一样,风险收益正相比。 他当时只当笑话听,没想到将来某天,他也成了其中一员。 怕他临时反悔,男人向他保证:“我们有最好的医疗团队,能将预后问题降到最低。” “比如呢?”谢之屿低头,把玩着指尖一根烟。 男人同样看着那根被他揉烂了的烟丝:“比如,你的寿命不会受此影响。” 寿命啊…… 谢之屿无所谓地想,这是他最不关心的问题。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他只是觉得胸口发闷。 小时候困扰他的事再一次困扰着成年的他。同样喊一声爸,躺在里面的那个能得到这个阶层最好的资源,而站在外面的他却要心甘情愿奉献一切。 为什么呢?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将被汗浸得皱巴巴的烟卷塞到嘴边,去裤兜里摸火机。 手忽然被止住,那个男人劝诫他:“你马上要做移植,抽烟不好。” 如果这句话去掉前置条件,听起来还更动听一些。 谢之屿没管,甩开他的手。 砂轮在他指尖划了数次,火依然没点燃。 他垂眸,仔细看着自己的手。 这时候才发觉,拇指在抖。 他骂了自己一声废物,将烟彻底揉烂,扔进一旁垃圾桶。 “我有一个问题。”他说。 男人颔首:“你讲。” “我听说就算移植成功了,也只有十几年的命。下一次呢?”他开玩笑说,“你们该不会又要问我借另一片肾了吧?” “尽人事听天命。”男人说。 听起来还真是伟大的父爱。 谢之屿甚至想替他鼓掌。 他懒懒笑了一声:“那我再提一个条件。” 男人很爽快:“好,我都答应。” 谢之屿收起笑,将手抄进裤兜,握紧:“一个肾,我要换我的绝对自由。” 他要绝对自由。 他不想将来某天在家囫囵睡着觉又被一通电话叫到京城,告诉他,那位少爷又不行了,该给他换另一片肾了,哦,或者,这次该换心脏了。 这种痛要承受两次的话,也太倒霉了吧。 他自嘲地想。 好在男人最终答应他。 躺在手术床上,看着同时被推进去的那一侧围满了为那位少爷担心的人,谢之屿很坦然地笑。 他闭上眼,在呼吸里感觉到了自己的落寂。 热闹与孤独,一步之隔。 医院的空调好冷啊…… 是想冻死谁吗? 灯也太亮了吧。 为什么眼前有光圈? 该不会是死老头骗他,要了他的肾还想要他的眼角膜吧? 不对劲,浑身都不对劲。 麻药起效了吗? 怎么那么困…… 滴——滴——滴—— 机器的声音好吵。 听说麻醉的时候会睡很深,在澳岛睡不了的长觉,居然在这个时候报答给他。 算了。 谢之屿想,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 醒来时,意识逐渐回笼,身体却动不了。他费力低头,想看一眼自己的刀口。 听到动静,护工紧张地跑过来:“崔少爷,您想要什么我来弄,您可别乱动啊!” 崔少爷? 神经啊,他姓谢好不好。 谢之屿扯了下干涩的唇角:“看看刀口。” “刀口非常好,缝得很漂亮,不过现在上面还有敷料,不能拆开。” 哦,是吗? 缝得很漂亮? 他都这样了会在乎漂不漂亮? 他躺在床上看着那一盏白炽灯,忽然道:“那个谁呢?” “谁?”护工回头,“啊……您是说另一位崔少爷,他还在监护室,应该过几天就能出来了吧!” 那就是手术成功的意思。 谢之屿闭上眼:“嗯。” 在医院待了几天,他被安排在那间四合院休养。 老管家早就不在了。 六月的天,蝉鸣鸟叫,更不会有答应堆给他的雪人。 独自养病期间,那位深居简出的崔太太来探望过他一次,或许是出于某种愧疚的情绪,她甚至还亲自陪他去做术后复检。 医院空旷渗人的长廊上,迎面走来的人恭敬地叫着“崔太太”和“崔少爷”,这种感觉让他万分不适。 刀口隐隐作疼,口罩下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崔少爷。 这个对他来说异常讽刺的称呼。 他漠然注视着眼前一切。 直到崔太太同他说:“无论立场,我都要感谢你救我儿子的命。” 他想笑,笑到嘴边成了坦然的一句:“就当是替我妈还债吧。” 崔太太将检查报告递给他,叮嘱:“这几年是最紧要的,每年我都替你安排了全面体检。如果预后良好,是和正常人无异的。所以每次体检你一定要来,有问题才能及时发现。” “这些话,你说着不别扭吗?”谢之屿忽然道。 “作为母亲我只想我儿子活,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崔太太平静道,“可是我也说了,我是母亲,我懂母亲的立场。” 她看着他:“你为你母亲还债,那就当我为我儿子积德。好吗?” 第一年体检没问题。 第二年也是。 第三年如此往复。 “现在你放心了?”他对崔太太说,“你儿子不会因此折寿。” “明年你不来了?” “不了。”谢之屿说,“我讨厌这个地方很久了。” 如果有可能,这次走,一辈子不会再来。 离开京城前的最后一天,他顺道去见了另一桩生意的对象。那个老板请他上二楼书房,用丰厚的报酬请求他: “谢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保护一个人?” “谁?” 那个老板尴尬地撇开眼:“是……我的私生子。” 第126章 护短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谢之屿,你做噩梦了。” 谢之屿忽然睁眼。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路灯余晖从格子窗透进来。遮光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只剩一层月光似的轻纱在轻轻飘摇。 他将手搭在眼皮上缓了一会儿,声音从嗓子眼沉沉泄出:“我做梦了吗?” “嗯。”女人掌心细腻的皮肤贴近他脸,按压了一会儿。 她放心道:“还好不烫。” 谢之屿的手垂下来,视线停留在她担心的脸上。 “我刚才说梦话了?” “那倒没有。”温凝摇头,“是你出了很多汗,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噩梦吗?” 算是吧。 他之前的人生和噩梦也没什么区别。 谢之屿撑着上半身坐起,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粘腻得很。 澳岛的天气向来如此。 还没正式入夏,已经闷热得让人心烦了。 他将空调遥控器抛给她:“我去洗个澡。” 温凝在后思索着看他:“阿屿哥哥。” 他脚下一停。 “怎么了?” “你有不开心,记得要说。” 都过去的事了,他没什么优点,容易释怀是其中一个。凉水冲刷下来时,谢之屿仰起脸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之所以那么笃定要换心脏的不是崔家那位,是因为他从心底仍信不过崔家的人。 即便换来自由,但倘若情势所逼,崔家还是会找到他。退一万步说,崔家就算有良心,也不可能把消息捂得那么死。他没听到风声,就证明那个急需心脏的人不会是那根独苗。 那会是谁呢? 冲完冷水澡出来,床头多了杯凉白开。 凌晨的时光万籁俱寂。 从光怪陆离的梦里醒来,他在这一刻感受到安宁。饮完水,他将床上闭着眼睛假睡的人拥进怀里,下巴在她颈侧垫着:“把你折腾醒了?” “你身上好凉。” 她一边嫌弃,一边随他拥抱。 “睡不着了。”谢之屿拨开她长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跟我讲讲话?” “好啊。”温凝闭着眼,鼻息轻盈,“那你跟我讲讲刚才做了什么梦?” 他低头,这次没再隐瞒。 “梦到我家人了。” 谢之屿是个很会藏秘密的人。 对他的家人,温凝知之甚少。 有些人不提,是觉得无所谓所以懒得提。但谢之屿绝对不是,他是讳莫如深。 听到那几个字,温凝在他怀里僵了一瞬。 她委婉试探:“所以是不好的梦?” “嗯。” 在他怀里翻过身,她安静地仰头去吻他。 对他有好奇心是一码事,但让他挖出烂疮给她看,她还是不舍。 吻了一阵,在呼吸变调之前,温凝恋恋不舍收回。 “这样会好一点吗?”温凝问。 男人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她殷红带着水色的唇边:“好多了。” 她扬起唇:“可我也没办法一直这么安慰你。” 话里的艰涩两个人都懂。 谢之屿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再度低头,额头抵在她额头上,轻轻用手抚她的后背。她最近好像瘦了,能轻易摸到肩胛下突出的蝴蝶骨。薄薄两片,在她纤秾合度的身体里显得那么突兀。和他在一起到底过不了什么好日子。 “讲讲你吧。”谢之屿忽然道。 临分别,他发觉自己还有很多想了解她的地方。 怀里的人乖巧点头:“你想听什么?” 不知道。 什么都觉得不够,什么都想知道。 谢之屿收紧怀抱:“随你讲,都想听。” 随便是个很难的话题,可是温凝知道他想听的是那些发生在她身上,他还不知道的事。 说得越多,留给将来的回忆也就越多。 “我的人生很无聊的。”她笑着说,“我出生头几年,家里都很开心,因为用我爷爷的话说是一窝小子里生了个闺女,金枝玉叶。你知道我们家上一个金枝玉叶是谁吗?” 谢之屿顺着她的话:“谁?” “是我姑姑。”温凝闭上眼,“我比我姑姑懂得早,更早知道这些口头上的喜欢很虚幻。可是谁说不能拿虚幻做文章呢?” 她微顿,而后继续道: “每个人都说喜欢我,于是我就靠着这份大家都想要表现的喜欢,拿到了进出爷爷书房的机会。我在他身边待得久了,知道的事情多了,甚至有时候可以左右爷爷的决定,那些把我当花瓶的眼睛就变得不得不更尊重我。” 谢之屿扬起唇,毫不吝啬对她的夸奖:“你很聪明。” “我聪明的不止这些。”好像被夸了很高兴,她声音飞起弧度,“爷爷年轻时候更重视两个儿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和姑姑联系倒变多了。甚至我听过他和律师说,等他百年之后要改变遗产分配比例。他或许是愧疚,想到膝下唯一一个女儿远嫁到澳岛,人到老了反而心软起来。” 这份心软来之不易,温凝不想错过,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利用,讨要到了进入公司的权利。 要知道在爷爷发话之前,温正杉是把她当吉祥物的。如同何芝在温家的地位,是一面免费的广告牌。 仅此而已。 温凝说:“这一点还要感谢我爷爷。他习惯把我当男孩养。小时候跑马,我怕摔,脑子里也记得温正杉跟我说的女孩要斯文要注意举止,于是远远被堂弟甩开一圈。爷爷就骂我说,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摔了都是一样的疼,他不怕你怕什么?” 说到这,温凝笑起来:“后来再大一点,碰到任何事情他都是这样教育我。我就潜意识觉得,对啊,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比不过人家。我不能比别人差的。” 谢之屿垂下眸:“听起来你很敬重他。” “只是敬重而已。”温凝说,“因为我知道他骨子里仍旧重男轻女,要不然也不会让温正杉抱怨我们家住外院客房,二叔家住里边。” 随着年岁增长,会让人对年轻时做下的事产生些许愧疚而心软,但并不会改变他骨子里的本质。 与其因为一点小善而去爱他,不如更爱自己。 温凝笑着问:“我很自私吧?” 如果这是自私,谢之屿倒希望她往后的人生自私到底。 忽得想到其他,谢之屿替她担心。 “原锦程跟你爸回去的话——” “没关系。温正杉的缺点是重男轻女,但爷爷,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特点。” 不为别的,只为她此刻眼睛里的笃定,谢之屿就知道她一定会顺遂。 他温柔道:“点解?” 这时候从小会卖乖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温凝笑:“他跟你一样,护短。” 第127章 春天结束了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她的故事讲到晨光爬满高楼。 阳光从密匝匝的居民楼缝隙里透进玻璃窗,照得世界发亮。 拥了她一夜,心口又满又胀。 为她过去人生的不容易,为她每一步卖乖讨巧,也为她的步步为营。 晨起时分,温凝的手机就在响。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去阳台那边接通。窸窣的水声里,谢之屿听到她对着电话时不时“嗯”一声。 很长一段空白,她又说:“我知道,我有分寸。” 水声骤停。 谢之屿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心脏跳动很快,在她没有任何指向性的话里没来由地慌张。 那是一种明知树叶要落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在这之后,她又打了一通电话出去,是给陈月皎。他能猜到是因为她和自己人说话时声音总是偏软。 她在电话里问原锦程的行程。 不知陈月皎说了什么,她点头:“麻烦你一直盯着他。” 听到她讲完这通电话重新往卧室方向走,谢之屿终于俯身,重新将脸浸泡在哗啦啦打开的水流中。 冷水冲得他神经发疼,太阳穴一跳一跳地鼓胀。 旁边递过来一条毛巾,她问:“早餐想吃什么?” 这句话通常是他来问的。 谢之屿抬起头,水珠顺着脸庞滑落,他微微眯眼,这才在模糊的视线中看清她稍稍扬起的唇角。 “凤叔店铺附近有家还不错的肠粉,你想试试的话——” “好。”她毫不犹豫答应。 可是他想带她去的远远不止这家肠粉店。 去完这家,他又会适时想起其他,譬如小时候爱吃的蛋糕,饼店,还有她或许会感兴趣的中古铺子。 今天一家,明天一家。 谢之屿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去赌场。 何氿的电话频繁过来,他懒得接,乱七八糟的事全丢给底下人去管。 电话又打到阿忠那里。 阿忠说:“何少爷,我打工仔,管不了老板的啦!” 这样的日子拖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他被何氿堵在家门口的楼道。 何氿焦头烂额:“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再给我几天。”谢之屿嗓音干涩地说。 他能预感到,她要走了。 这种感觉让每一秒待在一起的时光都弥足珍贵,白日厮混,夜晚不知疲倦地将自己送进她身体。 这样不被打扰的时光不剩几日。 大概是他眼眶太红,何氿居然心软了:“……你自己有点分寸。” “嗯。” 他什么时候没有过分寸了? 越过何氿上楼,推开门的那一刻谢之屿看到温凝蹲在柜子前,正一盒一盒确认柜子里久置的药。 他走过去,陪她一起蹲下:“谁生病了?” “没有啊。”她笑笑,“随便看看。” 哪来的什么随便。 这几天家里的东西都快被她翻遍了。 过期的,临期的,对他身体不好的,连抽屉里的三五都被她藏了起来。其实她应该有感觉,这段时间他烟已经抽得很少了。 谢之屿蹲在一旁托腮看她:“别整理了吧。” 她拂开他作乱的手:“马上弄完了,别打扰我。” “弄这堆没用的东西不如多看看我。”他不管,蛮不讲理地把她拦腰抱起放在沙发上,膝盖抵住她身体两侧,“抱我。” 温凝缓缓眨眼,在眼睛红起来之前抱过去。 “你怎么这么粘人?” 谢之屿嗯了声:“现在嫌我烦了?” “还好。”她眼睛弯起来,眼睛悄无声息模糊了一片,“我喜欢粘人的。” 如果能再粘人一点,愿意跟她回京就好了。 手机在兜里震了两下。 温凝不用看也能猜到,是航班确认信息。 早在几天前,家里就打来电话,当初她说的那句宋子邺回去她就回去仿佛还萦绕在耳边。那头问她要在外面待到什么时候?她只顾着敷衍,却不回答。 她想着拖过一日是一日。 而后陈月皎又告诉她,原锦程的证件办下来了,他已经订了去大陆的机票。 理智一点,她会在原锦程去之前,先他一步回去铺垫。可感情上,她明知如此还是在拖延。 她从来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一次次告诫自己,人生除了谈情说爱还有很多其他。 她是瞻头顾尾,懂得大局的人。 他亦是。 或许是嫌她迟迟不归,也或许是真的,今天早上温正杉发来简讯,言简意赅的几个字——爷爷病重,速归。 温凝知道拖不下去了。 她订了今天晚上的机票,出票信息现在就在她口袋里,可她连行李都没整理。房子里能带走的一切她都不想带走,而唯一想带走的,却深深扎根于此。 除了用力抱紧他,温凝不知道还要做什么。 她紧闭上眼,满心茫然。 “晚上要不要去港口?”谢之屿下巴抵着她发顶,“阿忠说有烟火。” 烟火吗? 温凝遗憾地颤动着睫毛,连带着嘴边刻意扬起的笑也凝涩了几分:“我可能来不及。” 是什么来不及。 没人说,也没人问。 谢之屿喉咙发紧,嗯了一声。 “那就下次。” “好。” 她在心里说,下次。 谢之屿,我们下次吧。 澳岛那么小,可也是因为小,去机场不需要太长时间。她可以待得更久一点,哪怕多一分钟也好。 她感觉到抱着她的手臂不断收拢,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如果她再细心一些,一定能发现他倏然红了的眼眶。 仿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颈侧滴落。 她想扭头去看,却被属于男人的手扼住。 谢之屿牢牢将她按在胸口,剧烈的心跳声掩盖了周围一切。他低声请求:“别动……再抱一会。” 除了听话,她已经不知道再做什么。 于是反手环住他的腰。 “谢之屿,柜子里的跌打损伤药快过期了。你记得让阿忠买新的。” “好。” “房间里那扇窗太老旧,要换。” “知道。” “少抽烟。” “嗯。”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好。” “如果有机会,你想去哪个城市?” 这个问题他曾经不会去想,如今却反复思考。她问完,他便脱口而出:“去一个没那么冷,也没那么热的地方。有海,有一间朝着大海的房子,最好四季如春。”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温凝忍住情绪:“你看,你对未来也不是完全没想法。” 他想有未来,那就够了。 逼仄的老房子里有人把电视开得很大声,里面的悲欢离合隔着墙送到耳边,走道里忽然奔跑而过拍着皮球的小孩,还有破烂隔音下,水管咕噜噜送着水。 阳台上那盆吊兰坠着绿枝儿垂到窗外,爬山虎迎风而上,两重绿缠在一起。 春天是个很重要的季节,会有新生。 温凝终于松开抱他的手。 “谢之屿。” 她用尽全力地笑着说:“我的春天结束了。” 在即将迈入炽热的澳岛。 第128章 戒指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绿漆门上的福字卷了边。 一扇窄窄的门,她在外,他在里。 温凝像平常出门那样说:“我该走了。” “好。”谢之屿抬手,掌心粗粝的纹路最后一次抚过她面颊。 他知道阿忠就等在楼下。 澳岛的最后这段路,他可能没办法平静地陪她走到句点。 他们都在刻意忽视对方红了的眼眶。 温凝嘴角几次提起,就有几次回落。最后落了一个不像笑又不像哭的表情:“谢之屿,你要好好过。” 除了“好”他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 甚至多说任何一个字,都会控制不住嗓音里的颤抖。 可他还是坚持让她放心。 “我会。” 听到他回答,温凝忽得笑起来,这次眼睛都是弯的:“你站在这我可能没法走。” 他也陪她扬起唇:“那我不送了。” “嗯。” 他们像老朋友那样分别。 温凝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转身。 他靠在门边,抄在兜里的手握紧成拳,青筋盘亘。如果她回头,就会知道他的下颌线因为咬牙而绷紧,眼睛红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她不会回头。 谢之屿知道。 就像留在这间房子里的东西,她什么都没带走。 来的时候两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装不下,走的时候却孑然一身。 她这样才好。 不会被任何人绊倒。 谢之屿在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中无声笑了。 他的公主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一直往前,所向披靡。 脚步声最后停在门洞那盏孤灯下。 温凝深深吸气。 她抬手触碰脸颊,摸到一手湿凉。 身体很空,下楼的每一步都有眼泪夺眶而出。她回望空无一人的楼道,闷热的风吹过。 她好像把胸腔里最重要的东西落在这了。 心口传来扼痛,伴随每一次呼吸。 温凝终于没了力气,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喘气。眼泪砸向灰色的水泥地。 一片模糊中,阿忠远远向她跑来。 她飞快偏开脸,再转回来时脸上的湿痕已经擦去。弯起眼睛,鼻腔还是塞的。 她喊:“阿忠。” 阿忠停在她面前:“温小姐,你要去——” “我不去哪。”她说,“去给你老板买份绿豆沙吧。” 阿忠莫名:“现在?” 几分钟前明明是老板叫他送一下温小姐。 他不知道温小姐要去哪,只知道低气压顺着电磁波爬到他耳边,让他迟钝的感官陡然一凛。 温小姐好像要去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总不会是要离开澳岛吧? 视线疑惑地从她身上转向身后。 可温小姐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像平时出门那样,只有一个随身小包。 他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温小姐,你不去哪?” “嗯。”温凝点头,“买好了记得送上去给他。” 阿忠总觉得不对,可是又想不出。他半信半疑转身,一再确认:“温小姐,你真的不用去哪?” “不用。”温凝展开笑,又叫住他,“阿忠。” “啊?” 她小幅度地摇摇手:“拜拜。” 需要这么正式吗? 阿忠摸了下鼻子:“那……再见。” 他终于离开,去买一份绿豆沙。 温凝回身,最后望一眼这栋居民楼的三楼,而后坐上计程车反方向离开。 她可以擅长很多事情,唯独不擅长告别。 比起送她走,她更希望像平时出门那样道一句再见。 那时大家心里都对下一次见面保留幻想,觉得或许会在某个街角的转弯再次相遇,于是离别也在无知无觉中变得不那么难了。 街景在眼前飞速后退。 她忽然想起,好像答应过阿忠以后不再躲他。 对不起啊,又食言了。 温凝在心里说。 视线掠过后视镜那条越来越远的街。 被拉远的居民楼,落在身后的喧嚣,所有都在提醒她,她要和这里说再见了。眼泪忽得模糊视线,将视野里的一切扭曲成支离破碎。 车辆驶过减速带,很轻微的幅度,她蓄满了眼眶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原来真正的离开不是下陷。 而是崩塌。 …… 或许今晚澳岛有烟花,整个城市弥漫着躁动的气息。刚来澳岛的游客兴奋地凑在一起,说着自己很好运,第一天就能看到城市烟火。 计程车司机拉着客人,一个劲地讲:“这个时间去港口会很堵啊。” 半人高的小孩推着行李箱滑轮乐此不疲地跑动:“妈咪妈咪,我下次还要来玩呀!” 情侣在安检口一再拥抱,互相安慰对方下次再见。 一路进来,人生百态。 温凝安静地坐在候机室。 她鼻梁上架着墨镜,因此没人知道墨镜底下是过分红肿的眼。 旁边伸过来一只肉手。 “姐姐,你为什么要哭?” 温凝一怔,透过墨镜,视线落在一个扎着歪歪扭扭麻花辫的小姑娘脸上。一条麻花辫而已,眼前却是谢之屿给她拢头发的样子。 很努力提起唇角,她摇摇头:“姐姐没有哭。” “你有哦!”小姑娘不信,“我刚刚听到你吸鼻子了。” “是因为感冒。”她说。 “才不是呢,你们大人喜欢偷偷哭。可是妈妈告诉我哭要大声,要惊天动地,偷偷掉眼泪是没用的哦!” 是啊,偷偷哭是没用的。 可她是大人了,这么多年她学的最好的就是察言观色和控制情绪。 她早就不会在人前放肆哭了。 她笑着说谢谢,而后转开脸。 交通管制,航班延误,离开澳岛的时间一推再推。终于坐上飞机的那一刻,窗外无风无月,只有跑道上规律跳闪的警示灯。 温凝想自己的眼泪终于已经干了。 因为问空姐要水的时候,一开口,嗓间干哑难耐。 引擎在耳边加速轰鸣,双腿离地的无力感让人心慌,耳鸣严重到连吞咽都无法缓解。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片杂乱中听到了后座的惊呼。 “看!烟火。” 她顺着呼声望过去。 逐渐拉高的视角下,璀璨灯带勾勒出城市的轮廓。明与暗的交界,城市与大海的边缘,天空绽开绚烂花火。 那是今晚他们本来要去看的烟花。 呼吸钝痛,她突然无法呼吸,掌根抵着空落落的心口,几乎让她直不起腰。 空姐看出她的不对劲,上来询问是否有事。 温凝摇头,手颤抖着去拿包里最后一包纸巾。 胡乱的翻找带出一大堆东西,手指碰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她忽然呼吸凝滞。 那是个首饰盒。 她见过。 ——那个无人问津的作品,I Can't lOve U in the dark。它用玫瑰金项链串着,沉默又安静地待在她的包包不被注意的角落。 好像在随时等待她发现。 那么远,明明听不到的,可她切切实实听到了烟火在耳边绽开的声音。 在那片绚烂中,她终于忍不住,捂嘴痛哭起来。 第129章 他的未来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这座城市不对劲。 阿忠在路上堵了许久后得出结论。 原先来回二十分钟的路程,他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这还不算,买完绿豆沙上车,他发现好好停靠在路边的车被人撞掉半个尾灯。 骑机车的男孩怯生生等在路边:“哥,我不小心把你车碰了。” 这也不是我的车啊。 阿忠想。 他凶着一张脸:“你说怎么办吧?” “能私了吗?”男孩不好意思地说,“我这车刚上路,要是让我爸知道第一天就撞了,以后肯定不允许我出来玩了。” “我在路边停着你都撞,叉烧。”阿忠听得气噎,“你这水平还是告别机车吧。” 耐不住对方苦苦请求。 他最后还是心软同意私了。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城市华灯初上。阿忠一边算着时间一边尽量避开拥堵往回开。 车子一停,他立马提着绿豆沙跳下车。 时间来得及,现在抓紧一点,还赶得上港口的烟花。阿忠想,温小姐交代的事他还没有办砸过。 脚步愈发加快。 三层楼梯他一口气直上。 还没敲门,手刚刚伸到半空,那扇绿漆门突然被拉开了。他老板站在门内,黑色的眸子淡淡扫他一眼,没说话。 屋内没开灯,在暮色沉重的楼道里,他整个人笼在黑暗中,身上的气息比这片暮色还要晦涩。 “屿哥。”阿忠伸手,装着绿豆沙的袋子在他手里犹疑,不知道该不该递出去。 他想问温小姐呢? 想问现在要不要出发?再不出发该赶不上港口的烟火了。 可是话到嘴边,触及到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眶,他咽回去:“这是温小姐说给你买的糖水。” 视线下垂,落在阿忠伸出的手上。 谢之屿一动未动,似乎在这句话里出了神。 天知道数十秒前他听到楼道的响动,天真地以为她不走了,她回来了。 可是换作任何时候的谢之屿,他都能一秒分辨出脚步声。是男是女,是轻盈还是沉重。 他要怎样不清醒,才会混淆得这么离谱。 “屿哥。”阿忠担心地喊他。 他从短暂的出神里回到现实。 似乎察觉到了气氛,阿忠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还去港口吗?” “不了。”谢之屿终于开口。 这才发现嗓音已经沙得不像自己。 他接过绿豆沙,摆摆手:“明天开始,不用跟着温小姐了。” 阿忠的眼睛在这句话里逐渐瞪圆。 视线绕过谢之屿,望向这间房子。光线昏暗,可是阿忠视力那么好,他能看到房子里到处都有温小姐的东西。她的毯子,她的茶壶,她的发箍,她的玻璃花瓶,都好好放在原处没动。 她就像出了一趟门还没回家。 可是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又在提醒他,温小姐不在澳岛了。 她今天出门前,很认真地跟他道了别。 阿忠张着干涩的嘴:“温小姐会回来的吧?” 男人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眼。 这一眼里,阿忠看到自嘲。不是对着他,而是像透过笨拙的他,在嘲笑更笨拙的自己。 他低头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阿忠,她总要走的。”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这个道理谁都懂。 谢之屿拎着绿豆沙关上门。身体无力地靠在门板上,他仰头,湿热从眼眶无声滑落。 他居然错误地以为,自己是不会流泪的怪物。 可是今天一天,不,是短短几个小时内,情绪崩溃了数次。咬紧牙,痛到剜心,呼吸不能。 他撑住自己,在黑暗中一步步慢慢挪回沙发。 那里有她喜欢的羊毛毯,上面沾了她身上的味道。他枕在上面闭眼,能想象到她还躺在沙发上的样子。 她说:“谢之屿,天热了,毯子要不收起来吧?” 他点头,却偏要呛她一句:“自己收。” 很奇怪,今晚的街道过分安静。 楼下熙熙攘攘的烟火气去哪了? 为什么这片空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她为什么不呛回来? 路灯从百叶窗透进来,照着他过分安静的脸。下一秒,他忽然笑了,好像接收到了指令,开始认认真真将毯子上的流苏掖好,叠成四四方方一张。 咔哒一声,是外卖盒打开的声音。 他学着她平时松弛的模样,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那双长腿在逼仄的空间里委屈地盘在一起,他没管,倾身向前,闷头大口大口吃着这份绿豆沙。 时间太长,冰镇的糖水成了常温。 水珠顺着碗壁湿哒哒地往下滴。 谢之屿无所谓。 他本来就不是活得有多精致的人。 可是今晚的绿豆沙做得实在敷衍,糖加得太少,舌头甚至能尝到苦味。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不是挑剔的人,绝对会吃不下去。 老板为了早早闭店去看烟火而敷衍了事吧? 下次去一定要嘲笑他手艺退步,不思进取。 思绪乱七八糟。 从绿豆沙,烟火,逐渐闷热的天,到下个月要上涨的油费,越来越拥挤的交通,巷子里跳闪不定的声控灯,谢之屿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那么关心琐碎小事的人。 他控制着自己的思绪,想遍万事,唯独不敢想她。 直到这碗绿豆沙见底。 谢之屿起身。 站在这间房子中央,他看到了冰箱上的便签贴,上面写“要吃饭”。茶几下的抽屉,她写“少抽烟”。柜子上的药盒,不管他平时用不用得到,她都像跟菩萨请求似的,每一盒都念叨“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他走进卧室,床头有一枚她忘记收拾的珍珠耳坠。 转道卫生间,那根他们共用的发绳落在洗手台上。 他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啦啦直下。 这间屋子的空白终于被填满,凉水冲刷过他的脸,打湿衣服前襟。 他好像听到了来自港口的烟花绽放,也想到了临走前她问的关于未来的问题。 她如何能不知道。 他想的每一个未来里,都有她的身影。 第130章 京城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下了飞机,司机在外等候。 已经很晚了。 寻常人家这个点接完机只有往家走,疾驰在机场高速的这辆保姆车却没有过问她的意见,径直往医院方向去。 温凝闭着眼靠在头枕上,脑子里思绪万千。 相隔两千多公里,京城还没正式入夏。干燥的风从窗缝吹在脸上,宛若处刑。 她关掉窗户,问司机:“医院有谁在?” “除了您母亲,这会儿应该都在。” 两句话说完,司机将空调风口调小:“您是不是感冒了?” 她嗓音一听就能听出不对劲来。 温凝嗯了声:“过两天就好。” 好在鼻梁上还有一副墨镜,要不然谁都能看出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眼睛彻底没法看了吧,光是睁眼闭眼这么简单的动作,她都觉得肿得困难。 她自诩善于整理情绪,却堪堪在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结束之前,才勉强收住眼泪。 身体里的水份几乎随着眼泪一起流干了。 嘴唇干涩,嗓音沙哑。 现在的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更遑论闷在胸口的痛还未散去,她没法去想关于澳岛的一切。 其实忙一点也好。温凝想。 车子停在医院楼下。 这个点已经过了访客时间,她从另一侧VIP电梯上去,还没到病房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吵架。 说吵架可能严重了点。 她知道温正杉语气严厉时说话便是这个样子。 他说:“老爷子的人脉你该用够了吧?” “大哥,我们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对方是什么人互相都清楚。”另一个声音说,“这里没别人,道貌岸然那套对我没用。这件事能成,是你的首肯。” 显然,和他说话的是温卫民,温凝的二叔。 “我道貌岸然?”温正杉冷笑。 温卫民阴阳怪气道:“我做儿子的希望爸爸活一百岁怎么也不为过吧?” 一门之隔,里边剑拔弩张。 温凝的脑子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另一重轻漫的声音。 “你这个爱听墙角的毛病,怎么也得改改。” 她敲门出声:“爸,二叔。” 这声爸喊得很别扭,自她种下怀疑种子之后,每一次这么叫他浑身都蚂蚁爬过似的难受。尤其是不当着面,她已经习惯了用“温正杉”三个字来称呼。 可是她是温正杉的好女儿,她虚与委蛇的本事不比他差。 “凝凝?”二叔率先反应过来,他咳嗽一声,恢复往常随和的模样,“好久没见到你,最近是上哪了?” 温正杉也顺势望过来。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变得平和,他的严厉转嫁到温凝身上:“还知道回来?” 温凝弯起眼。 忽得想到自己还架着墨镜,于是改为提高唇角:“家还是要回的。爷爷呢?” “爷爷看到你会高兴的。”温正杉不耐道,“一会打个招呼再回家。” 老头这段时间时不时进重症监护室,病情反复。 在医院的日子白天是睡,晚上也是睡,有时候半夜醒了非要见到自家人,不然就动怒。 今早见病床边只有保姆,一生气,差点又送去抢救。 温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叫回来的。 以这个大家族的理念,此刻孝子贤孙都必须在病床前待着。 全家折腾一天,这会儿老爷子刚刚回到普通病房。 来的路上,温凝已经问过司机情况。 听到温正杉这么说,她异常乖巧地点头:“我好久没在,今天就不回去了,在这陪爷爷吧。” 温正杉没拒绝,话语间也多了些耐心:“好。有心了。” 待到凌晨两点。 老爷子中途没醒,温正杉便先行离开。 病房外偌大的会客室,只剩温凝和温卫民。温卫民有要事,第二天的早班机离京,只叫了司机回去取行李,今晚不打算走。 叔侄俩各坐一头。 温卫民关心道:“怎么大晚上一直戴着墨镜?” “京城这个季节柳絮实在烦人。”温凝皱起鼻子,“一落地就过敏了。” 温卫民点头:“难怪声音听着也不对。” 真神奇。 除了司机,居然是温卫民第一个来关心她。 虽然这句关心多半出于不走心的寒暄。 温凝微微仰靠在沙发上,很不经意地一提:“刚刚来的时候,我听您和我爸在吵架。是因为爷爷吗?” “老爷子时好时坏,不是为他。”温卫民说,“是我看不惯你爸的脾气。” 当大哥的多少喜欢摆大哥的谱儿,温凝明白。 不过这位二叔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向来看不惯温正杉自诩兄长,事事时时想占一头。自古钱不压权,大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便一心钻研另一条路。 不过对着小辈,两兄弟尚且算一心。 人前和睦人后争锋,刚才温凝已经见识过了。 她现在要把这一心挑破。 墨镜下,她的眉眼慢慢垂下来:“二叔,不过您刚刚说的道貌岸然我倒是挺赞同。” 温卫民诧异抬眸:“这么说你爸爸……” “您知道我这趟出去知道了一个什么秘密吗?”温凝故作神秘。 “秘密?” 她点头:“过几天我家应该会来一位小客人,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她讲得模棱两可,可温卫民不是蠢人,沉吟数秒:“有这种事?” 温凝笑笑:“看来二叔还不知情。” 那么很适合她从中铺垫。 她指了指里边病房:“爸爸这时候把人接回来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 趁老爷子还在,抓紧落定身份。先不说遗产会不会多一分,就是以后掰扯起公司股份也能有名有份。 温卫民不会想不到。 他眯起眼:“你确定是真的?” “真不真等过几天人来了就知道了。据我所知,他一点都没打算藏着掖着,想直接安排到家里来住。”温凝说,“二叔你知道的,我从小没什么心眼。但这件事我肯定要为了自己和我妈考虑。” “你说的对。”温卫民稍有出神。 温凝的视线透过墨镜落在对方身上,双手紧握:“二叔,我应该怎么做?” 在温卫民这样的人面前,放低姿态是最正确的选择。他头上有兄长压着,太想当个一语动万军的将军了。 她的故意示弱一下将两人立场拉近。 温卫民食指点在手背上:“这件事先容我想想。” “好。”温凝乖巧道,“谢谢二叔。” 二叔起身踱了一圈:“我们是自家人,不用这么生分道谢。” 温凝面上柔顺,心中却冷笑。 那就狗咬狗吧。 第131章 掀桌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懂得凡事慢慢来的道理。 她说话点到即止。 后半夜到清晨,她和温卫民各自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直到司机过来接人。 这间会客厅从三人变两人,再变成她独身一人。 晨光被冰冷矗立的高楼分割开,散落几缕珍贵的阳光到窗口。她进卫生间洗了把脸,也顺便看到了自己很没有气色的一张脸。颈口,是一条玫瑰金项链。 她抬手摸了摸,心无端定了下来。 门外忽然有人喊她。 她将项链藏在衣领下,过去开门。 外面是一直照顾爷爷的保姆,看到她,保姆如释重负:“老爷子醒了,在找人。” 温凝说一声好,转身进去病房。 昨晚她只隔着玻璃看过一眼,此刻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老头瘦得脱形,身上数根管子维系生命。手一动,皮肤下虬起的经脉沟壑起伏。 他动动手指,仿佛在说:来啦。 温凝对这个爷爷感情很复杂,可是归根结底,她的许多本事都是从他身上学的。 她在病床边坐下,素着一张脸:“爷爷,现在还好?” 老爷子抬手摸摸自己眼下。 温凝知道,这是在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她说:“马上入夏,满大街的柳絮。这是过敏啦!” 老爷子缓缓摇头。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信。 保姆在一旁察言观色地说:“老爷子清醒的时候老在问你,说有段时间没见着了。” 这种客套话真真假假。 温凝笑了下:“我去了澳岛。” 她没提温心仪,但是听到澳岛两个字,老爷子混浊的眼睛忽得亮起来。他苍老的手拍打床沿。 温凝问:“爷爷是想姑姑了吗?” 老头又拍一下。 “姑姑还不知道您身体不好。我爸和二叔怕她担心,都没敢告诉。” 她的话说得有理有据,好像在为兄弟俩开脱,可听在叱咤风云一生的老爷子耳朵里却是:两个儿子怕唯一一个女儿回来占家产,连他要死的消息都不愿透露。 他眼睛黯淡下来,手却更用力拍打。 保姆连忙上来安抚,偷偷在她耳边说:“一提这个老爷子就激动。” 温凝疑惑:“所以爷爷是想姑姑了?” 保姆还没出声,老爷子忽然伸手,囚住温凝的手腕。 他力气不大,却让温凝感觉到某种强烈的欲望。 干涩苍老的纹路划过她年轻、尚且细腻的皮肤。 她忽然为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惋惜。 不去看保姆,温凝盯着他的眼睛,问:“爷爷,你是想我叫姑姑回来看你吗?” 老爷子点头。 温凝又问:“现在?” 老爷子继续点。 “好。”她当着他的面掏出手机,“我现在给姑姑打电话,您就在这边听着,成吗?” 囚住她的力道松了。 温凝拿出手机,听到那边保姆犹豫着说:“可是你父亲说……” “说什么了?”温凝笑着问,“说怕姑姑担心所以不要讲。可现在是爷爷想找她回来,这没错吧?” 她虽然是笑着的,可话里透出的威压与老头年轻时一模一样。保姆一时无言。 等不到她去通风报信,温凝的电话已经打通。 “姑姑。”她开门见山,“爷爷想你,方便回一趟京城吗?” 那头温心仪一听便明了。 “爸,你在?” 老爷子忽得挣扎起来,从喉间发出难听的呻吟。 这一声传到澳岛。 温心仪站起身:“我这就订机票。” 京城的戏已经拉开帷幕,只等着唱戏的角儿各自就位。 如果说去澳岛之前温凝还想着当一个好戏子,那么此时此刻站在病房里的她,已经丢掉了曾经拙劣的梦想。 她如今,更想好好地用自己的手导这一场戏。 …… 中午时分,二叔家的人来换班。 温凝离开医院径直回家。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家变得既熟悉又陌生。花园里的花儿换了一茬新的,天气入夏,一花园争奇斗艳。 到家的时候园丁正在翻土植新树。 园子里的花草何芝非常宝贝,家里整修花园时她必然在一旁盯着,要不然就在二楼露台边喝茶边看。 温凝第一时间找二楼,没看到人影,于是逮着一名园丁:“我妈呢?” 园丁指指锦鲤池的方向:“太太在后面。” 温凝抄小路过去,果然看到正撑伞指挥工人的何芝。讽刺的是,一株新的石榴幼苗正在她的指挥下栽种在锦鲤池边。 石榴,多子多福。 锦程,前程似锦。 温凝在热烈的日头下浑身发寒。 或许是站得太久,何芝发现了她。她撑着伞过来,用心疼的语气:“这趟出去怎么瘦了?” 温凝表情掩藏在宽大墨镜下,不答反问:“换季而已,这么大动干戈?” 何芝叹息:“还不是你爸爸,说过几天有重要的客人住到我们家。” “多重要的客人,不仅住到家,还要这么收拾。”温凝看着她眼睛,“您不知道吗?” 明明隔着一重墨镜,何芝却能感受到落在她身上毫不掩饰的视线。 她如芒在背。 温凝又说:“您就一点不往下深想?” 或许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但温太太的身份摆在那。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在贵妇人圈时刻被人钦羡,何芝已经习惯了掩耳盗铃。 她和温正杉夫妻多年其实并非一帆风顺。 靠的是一方不在明面上过分,另一方善于隐忍。 于是露出来给别人看的部分都是光鲜亮丽的。 温凝问得太直白,让她不由恍惚。她的脸色在日头下逐渐发白,连精致妆容都掩盖不了其下失意:“你爸爸不会做得太过分的。他还需要我替他撑着场面。” “场面?”温凝笑着说,“我忘了,你们俩都在乎这个。” 那他背着家人和陈康泰表妹搞在一起的时候在乎过将来哪天东窗事发吗? 这个时候维持和平倒显得重要了? “您还不知道是谁吧?”温凝平静地看着她,“还记得很早之前我们一家去澳岛时碰到的原阿姨吗?” 何芝猛然震颤。 “原阿姨至今单身,那您猜猜她儿子是哪里来的?我们一家三口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席间关系融洽。您还说要我跟着原阿姨学琴。可背地里我们都是他们眼里的傻子,妈妈,您说呢?” 言尽于此。 温凝留下这枚重磅炸弹径直上楼。 困了。 她想好好休息。 第132章 倒打一耙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从中午到晚上,温凝睡得并不踏实。 眼前光怪陆离,一会澳岛一会京城,场景不断穿插。醒来的结果就是精神更疲。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核桃眼没那么肿了。 她洗了把脸下楼。 未开灯的一楼客厅,她被枯坐在那的人影吓了一跳。 点亮灯,她微微眯眼。 “妈,您怎么在这?” 何芝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唤回神志,恍惚了几秒:“对,该用晚餐了,我去看看厨房备好没。” 温凝看她慌里慌张起身,还落了一只拖鞋在后,有一瞬后悔中午砸出去的炸弹太大。 她这位被养成金丝雀的妈妈比她想象中还要孱弱。 “别管晚餐了。”温凝拉住她,“人这两天就到我们家,您怎么想?” 她话里强调了“我们家”。 何芝缓过一些精神气:“你爸爸还没把事情摊开——” “我懂了。”温凝没有失望,平静地点了点头,“那我自己处理。” 她说完提步往外。 何芝在后面喊:“你要去哪?” 温凝没回头。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说话多了点漫不经心的味道:“您别操心,算时间姑姑快到了,我是去接她。” 偌大的京城,站她身后的一个都没有。 可是澳岛那么小,这样的人却能数出两个。不,算上月皎,是三个。 在机场看到温心仪带着陈月皎,温凝终于露出回到京城后第一个真心的笑。 陈月皎一把抱住她:“姐,干!” “姑姑,你管管她。”温凝扬起唇角,“讲得什么乱七八糟。” “姐,我是说咱们干一票大的!” 温心仪没搭理这个脑子时好时坏的女儿,反而细细看一眼温凝。 “眼睛怎么回事?” 核桃眼已经下去许多,最多就是眼尾那条漂亮的褶痕因为还没完全消肿而被撑平。 刚刚出门前在何芝面前一晃,连她都没看出。 “哭了。”温凝老实道。 温心仪十分老道:“是真哭还是演戏?” 温凝笑着说:“好惨啊,当然是真哭了!” 温心仪手掌抚着她的脸,以为是因为京城的破事儿,便没有深问:“姑姑帮你讨回公道。” 待温心仪走出几步,陈月皎立马凑上来:“姐,还有我!” 温凝推着行李箱:“还有你什么?” “我想过了,我这次来就跟你住。”她拍拍胸,“我要做你坚实的后盾!” 原本这一趟陈月皎是不来的,因为原锦程还在他们家住着。若是母女俩一下都离开澳岛,少不了被陈康泰念叨待客不周。 温心仪也是这么想。 现在还没到完全撕破脸的时候。 她把她的意思传达给陈月皎,陈月皎却一反常态:“不,我也要去京城。” “急什么?”温心仪企图用陈月皎必然信服的一套来说服她,“战将通常都是要最后上场的,这叫压轴。” 陈月皎管他什么压轴呢。 她只知道昨天出门,碰到了谢先生身边的阿忠。阿忠似乎知道她会停下,专程在半山寓所门口等着。 陈月皎果然一脚刹车,脑袋探出窗外:“你不是那谁身边很厉害的保镖吗?找我姐啊?我姐不在澳岛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或许是因为人长得高大,阿忠看起来有些木讷,“陈小姐,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阿忠是老实人,不会说谎。 所以阿忠说温小姐在京城温家很孤单,或许身边很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陈月皎丝毫没怀疑话里的真实性。 当然,她连这番话的来源都没怀疑。 她说服自己自有一套。 譬如温凝在澳岛时,阿忠总跟着她,知道一些她在京城的事情很正常。 陈月皎认真点头:“你说的对,我姐帮我那么多,她需要的时候我去陪她,这很对。” “那就麻烦你了,陈小姐。”阿忠恭敬颔首。 麻烦什么? 这不都是自己人吗? 于是一听说温心仪要到京城,陈月皎死活不肯落下,管他什么狗屁原锦程。 家里那么多佣人,他又不会在陈家饿死。 为了避免被陈康泰批评,她连手机都关了。 到这会儿都没开机。 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陈康泰其实压根没找她。 此时此刻,陈康泰正在澳岛焦头烂额。 讲好今晚到港口的货柜半路出了问题。这笔生意不大,但因为对接是何家,他没法置之不理。 好不容易联系上运输公司,运输公司又说还没收到入港的指令。 港口那边明明早打过招呼,怎么非要拖延他的货物? 陈康泰二话不说带着人往港口赶。 港口的调度办公室里。 温健挂断电话,又起身给眼前的男人沏了壶茶。闷热的夜晚,男人还穿着黑衬衣黑西裤,说他太过郑重,但他举手投足间又透出几分散漫。 他好像病了,声音倦哑,脸色在白炽灯下显得苍白。 温健把茶递给这个自称是温老师丈夫的男人:“温老师最近还好?” 男人道一声谢:“她很好。” “托温老师的福,我仔马上要去大陆进修了。” “应该的。”男人咳嗽一声,“他很优秀。” 两个大男人,除了干巴巴的寒暄似乎不知道再说什么。温健不算善谈,显然眼前的男人也是。 货轮长鸣着汽笛慢慢进港。 温健听着窗外的声音,忍不住问:“陈老板的那几个货柜为什么要安排在最后?” 男人低头啜了口茶:“本来就是不合规矩的事。” 进出港货物都要经温健的手,底下人收了好处提前排一些货进来是常有的事。这种事屡禁不止,只要不是太过分惹得别家众怒,一般是不会有人出面管的。 温健虽然心中不喜,可他拿着供一家三口开支的薪水,不能事事当出头鸟。 这个男人今晚出现,是替他整顿规矩的。 可他实在不明,温老师这么一个科大教务处的老师,找的居然是个三教九流的丈夫。 刚刚进来时他分明看到了,跟在男人身边的,是之前总来货港盯货物的何家的人。 凶神恶煞的一群,他们港口都认识。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说话做事慢条斯理,斯文又有礼。 或许是与那群人不一样的。 温健想。 直到这间办公室被第三个人闯入,那个一晚上不停往这里打电话的陈老板心急如焚地出现。 温健明显感觉到坐在那喝茶的男人温和了一晚上的气质忽然变得冷锐。 他不疾不徐掀眸:“陈老板,说好的货物对接不上。我这边可是很难跟何家交代啊。” 好一招倒打一耙。 第133章 一锅乱粥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陈月皎提心吊胆了几天,发现没被她爸骂,逐渐放心下来。她跟在温凝身边,跟个炮仗似的指哪打哪。 温心仪则天天待在医院。 保姆被她随便找了个由头支走。 现在无论温正杉还是温卫民,哪家的人都近不得老头的身。 毕竟温心仪是同辈,又是正正经经温家养大的闺女,一般人插不上话。 陈康泰那边,忙得成了陀螺。 澳岛京城,哪哪都是一锅乱粥。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温家迎来新的客人。这位客人一下飞机就被温正杉的车接到家。园里的花草没有何芝布置的这几日,总是差了点意思。开得芬芳,却没有灵气。 原锦程初来乍到,只看到繁花似锦的园子里有棵石榴幼苗歪在锦鲤池边,松垮垮地用木条支着,勉强撑住不倒。 比起花园里精心照料的其他,这株幼苗实在潦草得突兀。 哦不对,还有个突兀的地方。 二层靠东的阳台,顺着藤蔓往上妖娆的蔷薇花墙上,不知谁放了一盆不起眼的吊兰。 玻璃窗忽得一响,窗户后探出一只素手。那只手将吊兰花盆摆正,又细心地在叶子上喷上水雾。 原锦程不由多看了几眼。 直到管家提醒。 他进门,看到富丽堂皇的家。还有端着标准笑容问他一路是否辛苦的何阿姨。他说一句还好,不辛苦,又去看那道旋转楼梯。 楼梯尽头传来脚步声,先是一重欢快的,后面跟着的平稳又轻盈。 来之前原锦程已经知道陈月皎母女先他来了京城,看到陈月皎从楼上下来他毫不意外,不过下一刻,他又看到另一张意料之中却总是漂亮得让他吃惊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淡淡扫他一眼,招呼都没打,径直从他身旁掠过。 空气中带过沁人心脾的热烈香气。 原锦程视线定在那,脑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挨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一巴掌。 每次见面,他都心有余悸。 刚想开口,那道身影同陈月皎一起已经走到门口。 “妈,我出门了。” 不等何芝有反应,陈月皎已经推着温凝走到门外。 她回头偷偷望一眼:“哇,这小子还真好意思来。” “我还不知道他什么态度。”温凝淡声说,“这几天帮我试试他。” “包我身上。”陈月皎拍胸保证,“那我们现在是去哪?” “去一趟宋家。” …… 得知温凝要来,宋子邺提前在微信里给她磕了一串头。 他被包机抓回去之后还没能出过宋家大门,好在他哥保他,腿暂时没断。 在家无所事事的每一天,他只能通过手机和外界联系。京城的几个朋友都见腻了,一圈下来,只有温二水没出现过。 他发消息过去骂没良心。 宋子邺:说好的我扛住回来替我求情,人呢?!装聋作哑了啊好妹妹! 温凝回一个Ok。 宋子邺:Ok是什么意思?Ok怎么不见人?快点儿的,再不来我腿没了以后没法给你磕了。 几分钟后,温凝发来两个字。 温凝:开门。 宋子邺滚下床,连滚带爬一拉自己房门。 “嚯,你丫——” 门外空空,连个影子都没。 他气噎,再度举起手机,直接开启语音:“好你个温二水,不仅不讲义气还他妈诓我。枉我对你掏心掏肺撸个串都恨不得分你半口,你就是这样对我的?我可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宋子邺就没你这个白眼狼发小,咱们恩——断——义——绝——” 懒洋洋的声音从楼梯口响起:“吵什么?” 宋子邺一愣。 而后听到温凝说:“五分钟。” 五分钟? 都走到楼梯口了为什么还要五分钟? 他探头往下,在楼梯缝隙里看到他大哥瞥上来若有似无的一眼。 “……” 哦,大哥在啊。 宋子邺摸摸鼻子,乖乖回去自闭。 比起宋子邺,宋清柏正得简直像别人家的孩子。他处处周到,先安排陈月皎去用下午茶,这才站在这同温凝说上几句。 周围无人,阳光透过窗户落了一束在他们脚边。 “上次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妥了。” 宋清柏长身直立,声线玉质般温柔。 这样不疾不徐的说话方式温凝总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听到,可那人话里偏偏带几分痞和漫不经心。 尤其是磨着她耳朵时。 他说过很多话,可是混在一起都停留在脑海时,她突然什么都听不清。 离开澳岛还没多久,为什么有点记不清他的声音了? 温凝下意识去摸领口。 那份心慌在触摸到戒指圆润的弧度时暂且定了下来。她闭眼,深深呼吸。 “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吗?”宋清柏低声问。 温凝这才发觉自己又走神了。 她垂下手:“谢谢你,清柏哥。” “不用。我朋友原本就是好强的性子。有立功的机会他反倒是要谢谢你。” 温凝努力提起唇角:“所以那份录音能派上用处?” “可以。”宋清柏深看她一眼,“这是你拿到的?” “嗯。” 说好录音换监控的,可她偷藏了一份。 这份录音在谢之屿那里,或许只能当投名状。但是在她这,她可以打通关系,一来让他的行动更畅通无阻,二来将来若是有万一,会多一方人保他安全。 其他温凝都不在乎。 她只要他安全。 这两个字是她心里拔不去的刺,只要提到,就会忍不住鼻腔泛酸。 她疾行几步走到窗前,双手撑在窗棱上用力吸气。 有佣人从远处过来,宋清柏远远将人挥退。他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替她挡下一片清净。 她以前总是灵动,很少神思不定。尤其是同他说话,总是熠熠生辉地看着他,让他偶尔也有接不住她眼神的时候。 可刚才,她眼里分明盛着他,却又不是他。 这些异常宋清柏看在眼里,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待她情绪好转,他才出声:“是刚回京太累了吗?” 宋清柏太懂分寸,这样关心的话他从前很少会说。心脏一瞬失重,话却已经脱了口。 显然,有人比他更心不在焉。 温凝没发觉这句话放在往日有多稀奇,闻言只是摇头:“可能最近家里事多。” “我知道了。”宋清柏颔首,“现在你回京了,什么时间方便?我父亲会带着宋子邺上门同你们家道歉。你们俩的婚约结束,你就不用这么不自由了。” “可以先不吗?” 温凝这次来最大的目的是这件事。 她坦言道:“清柏哥,或许这么说很自私,可是现在我更想让其他人知道宋家还站在我身后。” 第134章 宋家俩儿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不止五分钟。 宋子邺在房间里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他没良心的好朋友。 听到开门声,他都懒得回头。 “下次找我直接烧纸吧。” 温凝站在门口:“那我走。” 这句话过后,脚步声真的渐远。宋子邺骂了声操,赶紧回头来追。结果刚追到门口,就看到温凝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靠在楼梯边看他。 她眉眼带笑,可看起来又不那么快乐。 宋子邺不由地皱眉:“你丫一天不诓我就会死?” “别老说死不死的。”温凝垂下手,“不吉利。” “哎哟老天爷,你居然还信这个!” 宋子邺说着去拉她胳膊,手刚伸出去,她就避嫌着自己躲了一步。宋子邺愣神:“怎么个意思?” 温凝拍拍小臂上不存在的指印:“男女授受不亲。” “……” 好家伙。 他们一起光屁股长大,这会儿男女授受不亲了? 他想骂人,但嘴上说:“宝贝,你变心了。” 温凝对这两个字显然抵触,闻言脚下停滞:“你下次再敢这么喊我,我真的会弄死你。” 这话该是多凶巴巴啊,可是宋子邺盯着她的眼睛,只看到了悲伤。 她好像不是几个月前的温凝。 宋子邺正色:“你这趟在澳岛到底干嘛去了?” 温凝坐上飘窗,风从敞开的窗缝里鼓进来,将她长发吹起。 她一言不发,却好像在经历沧海桑田。 宋子邺问:“你被男人欺负了?” 她的背影对着他,纤细双肩紧绷出平直的弧度,一如既往地倔强,也一如既往坚强。 “怎么可能?”她笑着说。 可两人毕竟是青梅竹马。 宋子邺从她带笑的声音里听出不应该属于快乐的情绪,他走过去,喂了一声:“温二水,你上次问我的那件事。” “啊。”温凝懒懒应答。 “睡到没有?” “……”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转180°弯问这个,温凝语塞数秒:“睡了。” 宋子邺自后拍拍她的肩:“那就不亏。” “……” 什么神他妈逻辑。 温凝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你种马啊?脑子里只有睡和不睡?” 宋子邺一副过来人模样,坐下跟她认真掰扯。 “这么说吧,茫茫人海喜欢上一个完全对你脾气的人几率是1%,恰好对方也喜欢你,几率减半。再恰恰好你俩都单身可以发展一腿,几率继续减半。发展着一帆风顺到睡到对方,对方居然不痿,身体灵魂双契合,你想想看,这得什么几率。” 掰扯完,他总结:“现在再回过来想我最初的议题,睡到了就不亏。你说,有没有道理?” “……” 很好,脑子在这一大段歪理里彻底不伤春悲秋了。 “谢谢你。”温凝真挚道,“种马文男主。” “你丫好赖不分。”宋子邺骂。 骂完视线往下一捋,忽然发现她脖子里戴着的玫瑰金项链,项链最底端,好像还坠着个什么东西。 他记得温二水平时是不喜欢戴项链的,嫌勾头发。 “这什么?”宋子邺好奇凑近。 “别乱碰。”温凝紧张地拍走他的手,半晌,才垂着眼,“这是我的身体灵魂双契合。” 这下宋子邺真的吃惊了。 他大声:“不是……你一副失恋的样子,你俩没分?!” 怎么算分呢? 他们甚至没正式在一起过。 在澳岛的每一天都在心照不宣计算离别,有今朝无明日。即便可以用命去爱,却不能宣之于口。 他们的身份和立场,注定这场游戏会无疾而终。 如今结局提前到来,她早该接受的。 至于脖子里这枚戒指,温凝想,就当是留给她的念想吧。 她将项链藏到衣领下,起身,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刚才我跟清柏哥说了,婚约暂时不取消。所以你不用上我家磕头了。” “什么玩意儿?”宋子邺吃惊着从后跟上,“不取消?” 温凝冷冷回眸:“还挺不乐意?我配不上你啊?” “不是。” 宋子邺花了几秒理清思绪。 他怔然:“我哥没给你说吗?我他妈一回来就当着全家,你听清楚,是当着整个宋家我爸我妈叔叔阿姨姑姑婶婶舅舅舅妈的面儿,出柜了。” “…………” 温凝同样在这番话里怔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先佩服眼前这王八蛋的勇气,还是理一理目前更混乱的状况。 “你疯了?”她问。 宋子邺在这句话质疑中稍显得意:“那不是人总要为爱疯狂一次吗?” “……” 漂亮,太疯狂了。 温凝忍不住深深吸气:“刚清柏哥没跟我提。” 她坐回窗口,手指不断揉捏疯狂跳动的太阳穴。京城局势因为宋子邺这个二缺变得更加混乱,如同楼下花园里被风卷起的树叶,贴地卷成旋涡。 宋子邺这种缺心眼的行为直接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如果温宋两家继续联姻,先不说温家同不同意,只说宋子邺爸妈这边,他们都没脸谈下去。 所以刚才她和宋清柏提出,她想让宋家继续站在她身后的时候。 宋清柏为什么没说? 温凝拧着眉在这思考,宋子邺就跟猴子似的绕着她转。 人影来回晃悠,弄得温凝心烦。 她抬眼,骂人的话还没到嘴边。 宋子邺问:“为什么又不取消?你看上我了?” “滚吧你。” 更烦了。 宋子邺愁眉苦脸:“我都干这么大一件事了,你可不能给我添乱。” 现在该愁的是她,怎么会有这么不按路数出牌的朋友? 温凝终于伸手,将他满屋子乱转的影子抓住。 “我问你,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两家的事因为你要黄了。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刚才你哥还答应不取消?你爸妈到底怎么想的?” “现在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我哥做主。”宋子邺脑子转了一圈,聪慧地替她点明,“有没有可能我们宋家有两个儿子?我不行,还有另一个。” “……” 是。 他这个猪脑子能想到,温凝一定早想到了。或许是心里某根弦颤动,她潜意识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她烦躁地徘徊起来,如同刚才在这个房间里转圈的宋子邺:“我可以跟你订婚,但我不能跟清柏哥。” “为什么?”宋子邺莫名,“我哥能吃了你?” 第135章 忘记他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跟笨蛋讲不明白。 温凝转身下楼去找宋清柏。 花园露台上传来陈月皎笑得咯咯咯动听的声音,她一边享用下午茶,一边看着午后唯一一片绿荫下搭起的白幕布,上面正在放好笑的综艺。 佣人在数十米之外,偶尔上前添茶。 这种千人千面的待客之道,的确是宋清柏这样周到的人才会想到。 毕竟要找人陪着陈月皎聊天,不如给她放点逗乐的东西更得人心。 他明明那么妥帖,凡事都想得细致入微,为什么刚才不拒绝她? 温凝走过去,不经意向四周一眼。 “清柏哥没在吗?” “哦,他好像去后面马场了。”陈月皎把精致的点心推过去,“姐,给你吃。” 她摇头:“我先去找一下清柏哥。” 宋家她来过千万遍,跟在自家一样熟悉。 去马场的那一小段林荫路,她想了很多种开场白。可是这些开场白到真正看到宋清柏的那一刻,只化作一句:“清柏哥,宋子邺刚和我说他在全家面前出柜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 不再是少女时惴惴不安的悸动,而是像在寻求一个未解之谜。 认真,专注,更多的是迷惑。 这一刻,她眼睛里没有再透过他看向别人。 宋清柏直起身,拧上水龙头,又将握在手里的软水管一道道盘成圈。他原计划是过来替新来的小马刷一刷鬃毛的。 这种活儿他宁愿自己来做,耳边只剩蝉鸣鸟叫和小马偶尔一下喷鼻,会让他总是绷紧的精神得到一瞬放松。 这种时候他通常不允许佣人靠近,却唯独不排斥此刻在身边的人。 “这件事暂时还只有宋家自己人知道。”宋清柏低声安抚。 “但你也知道瞒不了多久。”温凝说,“这种家族里的秘密,流窜起来比长了翅膀还快。” 被马蹄踏平的蕨类植物在贴地而过的风里颤巍巍点头,好像在认同她说的话。 周围安静得让人心跳失律。 宋清柏望向她,忽而认真道:“他不行的话,或许可以是我。” “不行。”温凝脱口而出。 宋清柏脸上除了温和没有第二种表情。 半晌,风悄无声息停了,植物也不再簌簌飘摇。他才说:“不行?” 如果是曾经的她,不用追溯到很久远,就算是几个月前的她,听到自己的联姻对象要换成宋清柏,她都会原地打滚尖叫。然后第二件事,是打电话给唐茵,听她在电话那头痛苦嚎叫。 可是刚才,她说的是“不行”。 毫不犹豫。 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行?她不知道。 脑子里不断响起某个人状似云淡风轻的奚落。 ——和你清柏哥坐一起就不会不舒服了。 ——哦,普通先生。 她眼眶微涨。 啊,知道了。 是因为那个人喜欢吃醋,尤其是吃宋清柏的。 “你需要宋家站在你身后,这一点上我比子邺更合适。”男人再度开口,用极其温醇的嗓音,“还是说即便是幌子,我也没有这个资格?” 怎么会? 温凝摇头。 她刚才一时情绪上头,没能辨清眼前利弊。 宋子邺的秘密迟早会传出去,这种情况下联姻对象变成宋清柏,不会有人从她头上做文章,也不会有人在背后猜疑宋家兄弟间是否出嫌隙。 联姻对象换得水到渠成。 对她来说,掌握宋家生意的宋清柏送上门简直是最大利好。 她太清楚理智的自己会做什么决定了。 “清柏哥。”温凝问,“那你想要什么?” …… 宋家这段日子人口齐整。 因为总是闷声干大事的小儿子,全家都坐在桌边,安静地吃一顿并不融洽的晚餐。 宋母精致的眉眼间全是愁苦,宋父也是。 那个罪魁祸首倒是吃得没心没肺,用完了还朝佣人:“阿姨,再来一碗。” 佣人下去添饭。 没外人的这会儿,宋清柏放下碗筷:“和温家的婚事不用退了。”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望过来。 宋母面上露出一丝惊喜:“温家同意?” 她去看小儿子,小儿子的视线却停留在大儿子身上。他说:“哥,你和温二水讲好了?” 宋清柏微微颔首:“宋子邺不行,还有我。” 在这之前,对于大儿子的婚事,父母都在犹豫。 温宋两家虽然交好,但从生意上讲,这些年温正杉的心思不在实业上。 宋子邺这个不着调的跟温家千金在一起属于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但对于已经扛起宋家家业的宋清柏来说,他往上的选择更多。 既然成不了,不如作罢。 父母都没想过宋清柏居然想要替代弟弟,去和温家走在一起。 宋父拧起眉:“之前给你介绍的那些,你回绝得倒是快。” “嗯,因为不合适。”宋清柏平静道。 宋父意有所指:“可你和你弟弟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做人得信守承诺。既然两家已经讲好了,就不便拆伙。”宋清柏说完起身,“你们慢用,我吃好了。” “清柏。”母亲在后面叫住,犹豫着开口,“你是不是……” 宋清柏脚下微顿,很快制止母亲继续往下讲:“没有,您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结果对两家来说都能接受,没别的原因。”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餐厅。 宋子邺琢磨两秒,快速追上去。 新来的小马还在适应期,宋清柏循着小径往马场方向走,脑子里却不断出现白日里与弟弟未婚妻说话时的场景。 “清柏哥,你想要什么?” 与其说她很聪明,不如说她洞悉人心。 她直白的视线几乎将他心里不愿透露的秘密拆穿。晃眼的日头落在两人之间,如同打在他心底一束无法直视的光。 他撇开视线:“我相信你能做好你家的生意。” “股份我没法答应你。”温凝缓缓眨了一下眼,“分红,分红可以吗?我可以从我的那一份里面单独匀出来。你不放心的话,我们私下签协议。” 如果是别人,宋清柏或许会觉得自己隐藏太好,以至于对方只谈利益。 可是是她,他心口闪过一丝自己都抓不住的失落。 她那么聪明那么灵动那么蕙质兰心,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在故意装作懵懂。 给不了的感情,她用金钱填补。 可明眼人都知道,宋家不缺这一份收入。 今天做出的决定已经让过去的他感到惊世骇俗,他已经很努力踏破那条边界。 还能怎么办? 宋清柏无声笑了,最终妥协:“好,我让律师去拟。” 这句之后,他明显发觉她放松了肩线,还有不着痕迹吁出的一口长气。 她在日头下扬唇,手抚摸着他那匹心爱的小马。 这样美好的画面让他沉溺。 或许是那根弹簧已经被他压到最低,反弹时的惊人力道让人震动。 他突然不讲道理地开口:“你已经从澳岛回来了。那里的人,你该忘一忘。” 她动作微怔,而后回眸。 他在她眼里看到的是京城见不到的潮湿。 “清柏哥,我不想那么快忘记。” 她笑着抵住自己心口:“我可能没办法再和别人度过一生,这里很满,满得连我自己都快装不下了。” 第136章 绿豆沙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你有没有觉得温二水不对劲?” 白天那会儿,宋子邺去花园露台的帷幕旁,问正在边吃小蛋糕边看综艺的陈月皎。 “你挡着我电视了。”陈月皎说。 “……” 宋子邺换了个姿势:“我真觉得温二水不对劲。” “怎么不对?”陈月皎嫌烦。 “有点不像她自己。”宋子邺分析说,“我觉得她身上好像有点别人的味道。” 陈月皎停下咀嚼的动作,一眼横过去:“讲这么抽象?” “她以前可要强了。虽说现在也是吧,但是好像多了点那种……不着调的味道。”宋子邺说着在脑海中描绘起来。 和他一起长大的温二水又明媚又娇,她好胜心很强,一点不肯输别人。 她这个人只要出现在哪,总是夺人眼球。 以至于在京城这么多年,圈子里的人总挂在嘴边说别惹她,她不是吃亏的性子。 可是今天见她,宋子邺觉得她身上那股子争强好胜的劲儿被很好地敛了起来。她依然要强,依然倔强,但她好像在扮演另一个人——一个散漫的,云淡风轻的,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那么一个人。 骨子里的气场和她表现出来的特质正在疯狂博弈,仿佛赢的那方能抢占她人格似的。 不对劲,处处透露出不对劲。 他问陈月皎:“你知道温二水看上你们澳岛的谁了吗?” “不告诉你。”陈月皎说。 嘶…… 一个两个的,秘密还挺多。 白天没能得到答案,到了晚上这会儿,宋子邺一路从餐厅追出去,顺着小径来到马场。 他哥高挽袖口,正在给新来的小马刷毛。 夜色柔和地落在一人一马身上,小马率先听见动静,朝着他来的方向打了个响鼻。 “哥。”宋子邺出声,“你是不是喜欢温二水?” 小马不满地原地踏步,甩甩头。 宋清柏低声道一句“对不起,弄疼你了”,手上收了力气,把那缕缠在毛刷上的鬃毛解下来。 他抬头,面容在月色下愈发平静:“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外面,这种事不能乱说。” “就是因为只有我们俩。”宋子邺回头看一眼原地踏步的小马,“它不算。” 小马低头拱草料,懒得听人废话。 宋子邺道:“所以你就不能跟我说句实话?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和温二水跑什么跑,说不定她也喜欢你,这事儿就这么顺顺利利成了。哪儿有这么多破事儿。” 大概受了什么蛊惑,空旷的夜色下,宋清柏敛眸:“她喜欢的不是我这种类型。” “谁说的?”宋子邺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就喜欢君子端方,喜欢光风霁月,还喜欢邻家哥哥!” 宋清柏视线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宋子邺啧一声:“算了我不是来说这个的。我是想问,之前你不是也去澳岛了吗?你见过温二水没?她在那做什么了?怎么回来像丢了魂?” 她在那喜欢了一个跟上述条件完全不符的男人。 宋清柏在心里回答道。 他缓声:“如果她没同你讲,证明她不想说。那么我也不会替她传扬。” “她怎么没跟我讲?她还跟我讨要恋爱心得了呢!” 宋清柏宁静地看着他,他的沉默仿佛在说:所以你还来问我做什么? “她喜欢的那个人,有那么难吗?”宋子邺问,“就算隔得远,大不了就异地恋,可她一副失魂落魄这辈子再也见不了的样子,是怎么个事儿?总不见得比我这个还难吧?” 突破世俗偏见的,他宋子邺都勇敢一回了,温二水碰上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脑子里各种猜想乱飞。 直到宋清柏纠正他:“你的事顶多断条腿,她的,会要她的命。” 他哥说话不会夸大其词。 宋子邺在这句“会要命”里一整个夜晚辗转反侧。 好歹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他想着要做点什么,可是每次去温家找温二水,她都很忙。 忙着去医院看她爷爷,忙着和公司的中高层骨干打交道,回家还要忙着斗那个原锦程。 姓原的小子的事儿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 据说一来京城,温正杉就省了干儿子那一步,直接拿着亲子鉴定报告想让他认祖归宗。当天晚上温家二叔带着远亲近邻上门讨教一番,温凝冷着脸坐在旁边没说话,何芝声泪俱下,陈月皎煽风点火,愣是把温正杉一心要办的事儿给压了下去。 现在情况很尴尬。 谁都知道姓原的是温正杉在外面养的儿子,住也在温家住着,就是改不了温姓,也过不了在医院的老爷子那一关。 两边陷入僵局。 宋子邺不在其中,不知道温家的事儿还要闹多久,只知道最近他哥,的确是和温二水走近了许多。 且他哥要替代他和温家订婚,这件事也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有时候晚上看他哥独自一个人去马场和小马说话,宋子邺又觉得,说不定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不管温二水在澳岛发生什么,回了京城,跟他哥在一起,这条命就在。 他相信他哥会对温二水特别好。 至于他哥,以后不用那么孤单。起码夜深人静,除了小马,还能多一个人听他说话。 多好。 或许自己这个柜出晚了,要不然谁都不至于这么折腾。 他在某次见到温二水的时候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你说当初我要是早挨这顿打,是不是咱都不用那么各奔东西地飞?” 温二水正忙着看手里的文件,眼皮都没抬:“哪有那么多想当初?” “我这不是想让你少吃点苦么。”宋子邺不满道,“我这么诚心,你听不出?” “多谢你。” 温二水看完手头的文件双手一合,把东西放在桌边。她一侧身,脖子里那条玫瑰金项链在颈口散出细碎的光,衬得她锁骨更精致,好像也更瘦了。 宋子邺问:“你最近减肥?” “没有啊。”她莫名,“每天事儿那么多,可能有时候忘记吃饭了吧。没关系,下顿补回来。” “温二水,你饿出胃溃疡慢性胃炎可是你自己的啊!痛的时候乱叫,没人搭理你,你就作吧!” 温凝在这番话里微微失神。 宋子邺啧一声:“行了,想吃什么?小爷我今天得空,给你买去。” 那头静了片刻,长睫覆下。 “想吃绿豆沙。” 第137章 崔家那位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他们这个圈子里什么精致的茶点吃不到,非要吃什么绿豆沙? 宋子邺觉得她朴素坏了。 自作主张出门,高价叫了个米其林西厨回来,专门给她做了一桌子各式各样的甜点。 满满一大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她爱的那道。 温凝看了眼,便失去兴致。 这段时间好忙,她往窗外望去。擦得透亮的法式对开窗下,那盆她回京之后才购置的吊兰拖着长长的绿尾,生机盎然。 风里吹来燥热的气息,好像烘热了的窑炉。 到稍晚一些,夕阳斜落,又夹杂着几丝凉爽。 不知不觉夏日居然接近尾声。 她仔细回想,丝毫想不起这个夏天到底做了什么。脑子里很空,好像被人剜去了记忆,除了每日忙忙碌碌早出晚归,她停留在了春天的末尾。 只要闭上眼,迎面而来的是澳岛湿热的风。 那里的海没有咸腥,新城高楼矗立,繁花似锦。她却更喜欢待在老街,鳞次栉比的居民楼,交缠在头顶的电线,还有烟火气十足、门洞挂一盏孤灯的巷口。 可是睁眼,林荫路上那一整排笔直的悬铃木提醒她,她身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宋子邺送来的甜品,她都用来招待了陈月皎。 这段时间总和宋清柏一起出席各种宴会,她看着这些精致的点心,就想起了迎来送往的累。 今晚仍是。 有很多珠宝公司下游客户会出席的场合,她一个都不想错过。 宋家的司机很早就在楼下等她。 她约了妆发和护理。 司机先送她去做造型,而后才往宴会场地赶。 电话里宋清柏已经提前跟她说过,今晚其他人都不重要,只看崔家那位是否出席。 温凝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只见过对方一次,搭上宋清柏这根线后,机会倒是频繁了起来。 可惜那位矜贵的公子哥神出鬼没。 往往有消息说他会出现在哪儿,实际上影儿都不见。 假消息多了温凝变得没那么执着。 虽然更稳固的客户群能够保证她在公司的地位,但她不是喜欢做无用功的人。 今晚抵达宴会现场,她没像其他人那样趋之若鹜,反倒安心地坐在车里等宋清柏一起。 他公司事多,在她到达后十五分钟才姗姗来迟。 衬衣是临时换的,板正得看不出穿过一天之后留下的褶痕。可是停留在她记忆里白衬衣都是闷着潮气,落拓又不羁的模样。 “清柏哥。”她笑着同他打招呼。 她今天穿一件很低调的黑色挂脖礼服,领口璀璨的设计挡住了她总是戴在脖子里的那条不起眼的项链。 有一瞬间,宋清柏觉得她在不同的场合只展现出适合这个场合该有的,而最能体现真心的那一部分,同那条项链一样被她藏了起来。 “抱歉,我来晚了。”他说。 她很善解人意:“没关系啊,反正还没开始。” 这样的场合有同伴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社交。 温凝从容地将手搭在他臂弯,很清浅的一下,几乎只擦到衣服布料。 宋清柏垂首:“打听到了,人会来。” “嗯。”她提起笑,同他一起进场。 宋清柏的圈子和她稍有不同,没有那么多凭借性子乱耍脾气的少爷小姐。可是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本领更强,温凝融入其中,笑得脸几乎发僵。 晚宴后半程,她察觉到宴会厅稍有躁动。 时不时有人往通道的方向望去。 没多久,保镖开路,那扇厚重的厅门后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 原先在厅里被恭维着的几人纷纷迎了上去。 温凝只从那堆殷切的身影里远远一瞥,见到了本尊。 宋清柏提醒她:“要不要去敬一杯?” “那当然。”温凝笑着说。 走得足够近,温凝才发现本尊与她记忆里不太一样。那会儿在医院,她看到的那位虽然皮肤苍白,眉宇间却仍带着不服的英气。眼前这位身形没什么变化,皮肤也没什么血色,眉眼却是柔软的,望向宴会场里的眼神寡淡又无力,好像一株长在温室里被精心照顾、早就失去对自然渴望的名贵花草。 可是晃神间,她因为过度思念,又觉得对方居然有一瞬长得像澳岛故人。 宴会厅璀璨灯光下,男人一举一动都是高不可攀的矜贵。举杯,浅酌,所有的动作像提前设计好似的恰如其分,宛如一个调好设定参数的假人。 这一点又将他与记忆里中的人拉向了背道而驰。 一股微妙的奇异感在温凝心头掠过。 她本能觉得,眼前这个,不是她见过的那个。 于是下意识去看他耳骨。 他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清晰地露出耳旁的发际线。如玉的耳骨上一片白净,哪儿有痣存在过的痕迹。 温凝微怔。 “他真是崔家那位?” 宋清柏疑惑地扬起尾音:“怎么了?哪里不像?” “不知道。”温凝拨不开迷雾,摇摇头,“可能是时间太久,我记差了。” 没有那颗痣,温凝显得心不在焉。 这样难得的机会她只是按部就班同对方说了两句寒暄话,而后抿一口香槟。 那些提前准备好的,想要让对方看一看自己公司珠宝线的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前后不过十分钟。 代表崔家出场之后,那位少爷便先行离场。 温凝借口去外面露台透气。 不经意一瞥,看到了已经由保镖护送着的那位少爷停在楼下门廊口。 周围闲杂人员都肃清了,有人推来轮椅。那位少爷坐下,在还带着夏日余温的风里披上一件风衣。 他低头拢紧,苍白的面孔被树荫遮去大半。 露台上忽然来了旁人。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楼下的场景,举起酒杯朝她做出隔空干杯的姿势。 两人靠在栏杆边各自饮了一口杯中酒。 那是个闲不住的嘴巴。 见她仍往下瞥,感叹说:“那位少爷身体不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第138章 谢之屿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进去宋清柏的圈子后,温凝是听过不少这样的话。 当下她越发好奇。 因为在那些谢之屿吐露的只言片语里,她觉得谢之屿是与这位崔少爷相熟的。 不知为何,他认识的人,对她都有致命吸引力。好像与他交际圈重叠得越多,她就越能抓住那些缥缈到近似虚无的希望。 她问:“身体怎么不好了?” 来人与她在宴会厅聊过几句,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将来说不定是要触碰宋家生意的。于是话语间松弛起来,多了份自来熟。 “这么说吧,崔家都把最好的医疗团队从私人医院迁到家里了。可想而知他这身体啊是每况愈下。”那人话里有着惋惜,“都这样了还要出来露脸,金贵的命看来也不好过。” 温凝轻描淡写:“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谁说不是呢。”那人笑着。 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来露台。 自崔家那位出现后,话题总是围绕他打转。 温凝这里听一句,那里听一句,已经足够拼凑出那位少爷温室花朵般无趣的人生。 与她所想没什么差别。 他只是一个权力符号,做的都是崔家为他设定好的事。所以这样的人,同远在澳岛的他,能做什么生意呢? 温凝思索着慢慢往回走。 忽然,耳边传来几句闲谈。 “真的假的?”其中一人声音略高,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停下。 听到闲谈中的某人信誓旦旦:“寻常人换了肾又有崔家那样的专业团队护理,活个十几年不是问题,可他底子太差了啊。白瞎那个换来的肾。” “你哪儿知道那么多?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认识一个人在他医疗团队里做护理,保真。他肋下一道疤,就是几年前换肾留下的。” 肋下,疤。 温凝忽然想到谢之屿肋下那道巴掌长度、还泛着粉色新肉的疤。一口气卡在肺管,她几乎吸不上来。 抵着胸口弯腰,好不容易等气儿顺了,她却察觉到这一口呼吸里有刀割般尖锐的痛。 潜意识告诉她,谢之屿那道疤绝对有问题。 她尚且不知道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却快速走向说话那人,手指用力嵌住对方的腕:“你知不知道他的肾源是哪里来的?” 对方被她握得生疼,不耐烦地甩开。 “这我怎么知道?” “拜托你,能不能帮我打听这件事。”她坚定地说,“多少钱都可以。” 像见到怪人似的,那群人瞥她一眼。 大概是她面色惨白,看起来太过可怜,那人将语气改得稍缓:“肾源肯定有正规的医疗途径啊,你有本事去医院调查,问我没用。” 是啊,可以去医院调查。 温凝忽得松手,薄薄的眼皮不断下敛。 蕴藏在体内的一往直前的勇气像被封印了起来,她居然不敢。 两个人身上同样的疤。 如果,她是说万一。万一他与京城崔家做的是这种生意,要她怎么接受? 她的疼从四肢百骸,从骨头缝里同时迸发。 好像高热病人症状刚刚开始时那样的酸痛,鼻息是烫的,血液也是,只有处于神经末梢的指尖,宛如浸泡在三九寒冬的冰水里,凉得失去了知觉。 弯腰,手掌抵在肋下同一处。 她一俯身,那一刀仿佛穿越时空割在了她的身上。 鲜血淋漓。 …… 瞥了一眼身上的疤,谢之屿用毛巾擦干身上水珠,随即趿拉着拖鞋从浴室走出来。 客厅角落散着几罐空啤酒瓶,他走过去,一罐一罐捡进垃圾桶,用力一扎。 铝制易拉罐发出碰撞的声音。 他系紧,丢到门口。 回卧房路上又顺道给自己套了件T恤。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他潮湿的头发吹乱。 他随意捋了一下,躺回床上,闭眼。 几秒后他重新坐起,从关了灯的房间穿出去,翻找出吹风机来。 “长命百岁。” 他念叨着这几个字,在温吞的热风里一点点把自己的头发吹干。上个月剪过一次,头发看起来爽利了许多,那枚套在左手手腕上的发绳没了用武之地。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垂下手。 镜子里的自己一如既往没什么血色,告别了春日,脸上的情绪仿佛也定格在了那天。 最近连阿忠都壮着胆子跟他说:“屿哥,我家隔壁八十岁的面瘫老嘢表情都要比你丰富。” 是这样吗? 他对着镜子扯扯唇角。 镜子里的他展露出一个生涩到难看的笑容。 看来阿忠说得有道理。 “阿忠。”他坐回沙发,一边拨弄着那条羊毛毯的流苏,一边打电话问,“还没走?” 阿忠接到电话立马放下筷子坐直:“没!屿哥,我在楼下买车仔面。你吃吗?” 再怎么迟钝,他也感知到了这段时间屿哥状况糟糕。即便他尽力在人前表现得不输往常,可每次到家,抬头看一眼三楼黑着的窗户,他常常恍惚。 这些阿忠都看在眼里。 他嘴笨,又不会安慰人,除了更加听命行事,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 要是放以前还好,他去求温小姐就够了。 可是现在恐怕提及温小姐,屿哥会更不好。 阿忠用自己的办法:“不然加几颗鱼蛋?我现在送上去。” “好啊。” 电话里传来云淡风轻的笑。 默了数秒,电话那头又说:“先陪我去个地方。” 谢之屿要去的地方是糖水铺。 自阿忠跟在谢之屿身边起,这个地方常来,熟得不得了。 上次来,好像要追溯到几个月前了。 是温小姐走的那天,她骗他说屿哥要吃糖水,以此躲避离别。 在那之后,他没来过,屿哥也一次没提。 好久没来,那个自来熟的老板一派惊喜模样。因为店铺里不允抽烟,他又是个老烟枪,时常嘴里叼一截报纸卷的假烟过过瘾。 这样夸张的表情,嘴边叼着的烟卷差点滚下来。 他一边说着“好久没来”,一边招呼后厨去端冰镇绿豆沙。 店里一如既往的好生意,小小的店铺人声鼎沸。见个别食客好奇地打量过来,阿忠背身而立,冷漠的脸上写满凶相。 老板习惯了,摆摆手对食客讲:“吃你们的啦!” 那份热闹因为店里气场特殊的男人短暂冷却下来。 他身边孤岛一般的静。 那片独立于人群外的寂静中,他忽得抬眼,视线定在满当当的照片墙上——正中心一张,是老板数月前换上的新照片。 照片里的人端着漂亮的笑,眼眸明亮地看向镜头。 他太懂她表情里的细枝末节,于是知道拍下这张照片时,她或许正想着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噙了几分揶揄。 也许她揶揄的是即将签在照片上的李嘉欣三字。 谢之屿笑着低下头,握在勺柄上的手指因用力而经脉突兀,指尖逐渐发白。 好像在笑之下,他正忍耐另一种情绪。 半晌,他抬手,将裤兜里那包一根未抽的烟盒扔给老板。 老板夸张接过:“哇,这么大方!” 谢之屿扬起下巴点点照片墙的方向,径直取下中间那张。 指腹一再温柔地触碰照片上的笑靥。 他扬唇:“她要是知道我用一包烟换她的照片,该说我小气了。” 第139章 展信佳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从宴会回去的几天,温凝都在想办法调查那桩悬在心上的心事。 如果崔家刻意遮掩,其实是很难查到蛛丝马迹的。可是与她想的不一样,崔家那一次移植走的都是正规程序,一切都有留档。 她甚至能抽丝剥茧,找到当时在医院做护理的那位护工。 护工五十多岁,虽然已经没在医院做,却还依稀记得这件事。 温凝找上门时,他正闲在家里带孙儿。 在温凝替他解决了孙儿的上学问题后,他的记忆变得愈发明晰起来。 “我记得那位崔少爷话很少,每天躺在病床上不是看窗外的梧桐叶,就是盯着天花板发呆。他很要强,能自己下床绝不叫我,他好像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那样。” 在他的叙述中,温凝想象到空旷却豪华的病房里,他一个人捂着伤口下床慢慢挪动的模样。 他很高,因此撑着半边身子走路时显得有些佝偻,也让病号服下清瘦的骨骼更加突出。苍白的皮肤下,浮着青灰色的经脉。 “拔了留置针,他会趁着护士不注意下楼。我远远跟过一次,他就站在楼道口,吹一会儿外面的风,还抽过一次烟。” 那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抽烟。 温凝心口闷涩的同时狠狠记了他一笔。 “那位崔少爷长得太漂亮,我在医院做过好多年护工,都说人病了精气神都要丑三分,我愣是没能从他身上看出来。而且讲不好他那个气质,有点忧郁,像那个什么明星来着,叫——” 温凝打住他的发散性思维:“他的伤。后来恢复得怎么样?” “出院时是恢复得很好的。”像是在褒奖自己的护理能力,他说得底气十足,“除了他是疤痕增生体质可能会留道儿难看点的疤,其他真没什么。医生都说看报告和正常人没区别呢!不过疤痕嘛,现在医美那么厉害,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温凝不在乎那道疤。 她只关心:“就没人来看过他?” “崔太太和崔先生来过一次,他好像不大高兴,后来就没来了。” 温凝闭了闭眼。 窗外明亮的日头晃着她的眼,一定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干涩得难以睁开。 其实问到这里,她已经得到了全部答案。可是最重要的那一件,她始终在回避。 直到她坐在这的时间过长,或许会影响到旁边昏昏欲睡的小孩儿的午睡时间。 她终于做足心理准备,拿出手机。 她递过去,锁屏是一张照片,拍在一扇绿漆门下。光线正中,男人回眸的瞬间脸上尚且带着几分茫然,不过唇角倒是听话地扬了起来,在对着她笑。 她递过去:“刚才说了那么久,是他吗?” 护工看一眼,肯定道:“是。” 那一瞬间,风都不走了。 世间响动在她剧烈的耳鸣声中变成被拉长的慢镜头,平缓又迟钝地划过。她在恍惚中看到了医院空旷的病房,刺目的手术灯,持着手术刀绿色晃动的人影。 世界很安静,又很吵闹。 短短几秒她已经将他的经历痛彻心扉地走了一遭。 起身时,温凝几乎站不稳。 护工吓得连忙扶住她:“姑娘,你没事吧?” 好不容易耳朵又听见平凡的声音。 她木着脸点了点头:“嗯,没事。是低血糖。” 一步之外,眼泪大颗滚落。 砸烫了她的手背。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为什么那么迟钝,为什么没有死缠烂打问到底? 很多为什么。 到最后只后悔为什么当时没再多给他一个拥抱。 …… 京城的秋来得很早。 一场夜雨,就能浸透夏末最后的余温。 早上起来悬铃木落了一地的叶,园子里窸窸窣窣,是园丁一大早就在清扫落叶。在京城的每一年,入秋都是这副模样,今年家里多一口人,却显得萧瑟。 温凝依然没下楼一起用早。 这段时间她的早饭都是司机顺路给她带的,在车里简单吃两口,目的地不是公司就是医院。 今早先到公司。 这些天她来得勤,加之爷爷清醒时在温心仪的鼓动下对她愈发看重,倒显得被温正杉安插进来的原锦程更加不堪重用。 温家的这点事在公司里早传遍了。 得益于温正杉这几年不怎么关心内部事务,事情都交给了执行总裁。两边相争起来,作为父亲的他并没有讨要到多少好处。更不用说温家二叔明牌站在温凝身后。 老爷子也是。 高管去医院探望老头,老头只言片语里只提温家唯一一个孙女,丝毫没说到姓原的那位。 底下都是会见风使舵的,风向一个劲地往她身上偏。 风向归风向,握在手里的股份她还是输一大截。 这一点上,温凝万分清醒。 她在公司待了半天,转道又到医院。 这次她避开了人。 心理科的大夫如约在等她,见到她抬眼认真打量:“最近是很忙吗?怎么状态不好?” 温凝在对面坐下,望一眼窗外:“秋天换季吧。” 医生温和地责怪道:“上次你说夏天天热没胃口,这次变成秋天换季?来吧,我们聊聊其他。” 第一次来是因为晚上睡不着,吃东西没胃口。 一套评估做下来医生诊断她为焦虑。 好在不严重,给她的建议是多做放松训练,多出去和朋友走动,亲近大自然。 可她事情实在太多,于是退而求其次变成了自我倾诉。 打开自己的方式有很多。 睡不着的时候温凝去书房,展开一页纸。 等到回过神来,纸上已经落下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名字起头,后面跟着:展信佳。 这三个字很滑稽。 已经过了寄信的年代,她也知道这是封寄不出去的信,可是写下的那一刻心口仍然触动。 「展信佳。 最近很忙。 我努力了很久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二叔暂且站在了我身边,因为我给出的条件是将来珠宝公司拿到手里,我要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结交人脉的流水。 比起温正杉,二叔当然觉得我更好糊弄。 这一笔我赌得很大,也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 但我一个人真的很累。 有时候想要不就算了,公司在不在我手里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姓温吗? 可是某天早上起来,看到我妈忙前忙后一边隐忍一边拼凑她想要的生活时,我又觉得好可怜。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 因为掌握不了自己的人生,所以我暂时没有任性的资格。我每天需要做很多很多事情,见不同的人。 讨巧卖乖,胡搅蛮缠。 这些都是你曾经对我的评价。 这么想来我好像一直都没怎么变。 自私,功利性很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那会儿缠着你的时候,你有烦过我吗? 现在问会不会有点太迟? 对不起啊,我在你面前是最任性的自己。 多谢你一直包容。 仔细想来你看上去不像个好脾气的人,但是我居然想不起你对我发火的样子,一次都没有。 写这些的时候我又开始想,如果我没有回京城,不顾一切留在澳岛会怎么样。 可是写完这句话,我的大脑已经先于情感反应了过来。 我不会因为一段更深刻、更爱彼此的回忆而丢掉我经营二十几年的人生。 听起来很自私是吧? 我甚至自私到去试探你,想让你跟我一起回来。我当时的确不知道你还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也不知道你对这个地方深恶痛绝。 对不起啊。 突然很想笑,在你面前总是倔强,见不到面了却全是道歉的话。 你知道的话会不会笑话我? 现在是凌晨四点半,我听到外面有环卫车开过。 我站在书房看到院子里的墙。 四四方方的院墙跟这座城市一样,我出不去,你进不来。 我不是个善于告别的人。 走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很洒脱,做好了这辈子不会再相见的准备。可是回来的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祈祷下一次见面。 我不知道要多久。 或许十天半个月,或许很多年。 倘若等我拿下这个家的主动权,我真正自由的那一刻,你也放下了你的身不由己,做回了你最想要成为的普通人。 我们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城市,找一片静谧的海。 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我要是菩萨都会忍不住谴责,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意加在一个人头上。 你看不如意倒是十之八九,就像澳岛的绿豆沙很好,京城却没有。 我总要习惯没有的呀。 因为我是自私,任性,过不了只有爱情没有面包那种苦日子的豌豆公主。 即便如此,还是祝你平安,健康,少抽烟,记得每年做体检。没事和阿忠他们多往来,他简单,和他待着会开心一些。 还有答应过我的,长命百岁。」 第140章 心脏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如果还是不能缓解,我会给你开一些抗焦虑的药物。”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温凝脑子里时不时闪过这句叮嘱。 她侧头从电梯倒影里看自己的脸。 只是瘦一些,没什么变化。 有那么严重吗? 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 从门诊大楼下去,再到住院部上楼。到她常去的那一层,护士小姐远远认出她,很高兴地说:“老爷子今天状态很好,还去花园里散步了呢!” 正说着,护工和温心仪推着老爷子出现在走廊另一头。 老头精神矍铄,比起她刚回京城那会儿已经好多了。他坐在轮椅上,板肃的面容因为亲情而多出几分柔软。 温凝笑笑,迎上去。 “爷爷,这两天都还好?” 老爷子拍拍她的手,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已经从公司过来了?”温心仪挥退护工,接过老爷子的轮椅,一边推着他往病房走,一边同温凝道,“每天这么跑辛不辛苦啊?” 这些话多半都是说给老爷子听的。 温凝很识得眼色地说:“爷爷年轻时候可比我辛苦多了。月皎呢?怎么没见她?” “说外公手冷,非要去买暖手宝。”温心仪说着,别有所指道,“还是女孩儿贴心。” 这么一讲,阴阳了温正杉和温卫民俩兄弟。 给人上眼药温凝要是第二名,第一名非温心仪莫属。 姑侄俩的配合打得天衣无缝。 她们从不多说,只等老爷子自己慢慢回味。 尤其是这段时间温心仪把控了医院,谁来探视都要经过她同意。那俩兄弟来得少,家里人出现的次数更少,老爷子难免不多想。 把人送到房间,温凝坐在床边一脸乖巧:“爷爷,今天去公司,底下人跟我说爸爸要把南非一处矿权交给小原。” 她说得很平静,话里更没有贬低的意思。 但老爷子听得直皱眉:“谁同意的?” 这几个嘶哑的字眼从他喉咙里出来宛如破风箱,呼哧呼哧带着喘儿。 温凝起身替他顺气:“总要让他做做才知道行不行。” 宝石矿很重要,向来只拿在自己人手里。 老头愈发板肃:“叫他来。” “爸爸不在京城。”温凝说,“和二叔一起出远门了。等他回来我会跟他讲,让他来见您。” 老头嘶哑地问:“去的哪里?” 温凝摇头。 这件事她并不知情。只是从何芝嘴里听到一声是俩兄弟一起去的机场。 他俩同去,应该是去办什么重要的事。 她把话传达给老爷子,老爷子手段比她厉害,只要一个电话就能得知去向。 果然,老爷子将自己的电话递给温心仪。 温心仪了然,拨通上面给出的号码,几句过后兄弟俩的行程就出现在短信里。 两人昨夜出发,去的居然是澳岛。 澳岛…… 温凝在心里默默念白。 她怎么也算待过一段时间,知道那里没什么生意值得两人同去的,心下正疑惑。 碰巧医生来查房,陈月皎也买了暖手宝回来。 思路暂时被打断。 病房里,医生说老爷子最近状态不错,各项指标都有回升的趋势。陈月皎插科打诨地夸赞道,外公你的手还很有力气跟年轻人一样呢! 温凝回身望一眼其乐融融的假象,抿平了嘴角。 等到方便时,她才偷偷问温心仪。 “姑姑,爷爷还能撑多久?” “现在的状态保持得好,三五个月不是问题。”温心仪拧起眉,“不过他这两天突然话很多,总是拉着我讲以前的事。我怕不是……” 她想说回光返照,话到嘴边仍觉得残忍。 温凝轻轻握住她的手:“知道了。” “你现在在公司里很大的人望是靠老爷子撑着的,你有没有想过后招?万一。”温心仪叮嘱她,“我和月皎那点股份加上你,离话语权还有一段距离。” 温凝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想要不放开手让原锦程试一次,只要不是装得太好,凭他的脑子矿在他手里迟早出事。” “会不会太伤筋动骨?” “往好处讲是不破不立。”温凝道。 温心仪缓缓点头:“要是你爷爷能撑到那时候就好了。我这次回来才知道,他前几年做过心脏搭桥,身体一直没太缓过来。所以这次发病很急。医生说毕竟年纪大了,心脏不像年轻人……” 温凝忽得在某个字眼里怔住:“什么?” “我说你爷爷年纪大了,恢复起来不像年轻人。” 脑子里劈过一道惊雷。 心脏……心脏……何家的人脉圈…… 温正杉和温卫民同去澳岛…… 温凝忽入冰窖。 很多细碎的线索像被一根引线穿了起来,连结着拼凑出完整的图画。 “如果……”她声音发抖,“如果能找到配型的心脏,爷爷也有条件接受移植……” 温心仪笃定:“那就能续命。” 第141章 裁缝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这一趟澳岛行不算顺利。 温正杉甚至怀疑温卫民喊他一起是为了让京城局势更乱,好让温凝得心应手。 他儒雅的面孔下多了一丝烦躁:“我早说过我同何家那点生意给不了这么大的面子,你想把人弄到京城去做移植?我看你是疯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温卫民说,“大哥,什么叫我想?难道爸的命就压我一个人头上?人总归要死的,遗产就在那不会动。你想要爸晚点死,好让你儿子进温家,我也有需要爸疏通关系的地方。我们都想让他活一百岁。在这件事上,谁也不用说谁。” 温正杉冷笑:“你还知道我想做什么。你现在不是站在我女儿背后吗?” “不都姓温?”温卫民笑,“你这重男轻女的思想可得好好治治。” 没有外人,两人都知道如何戳对方痛处。 不用演兄友弟恭时,个个都是拿刀捅人的好手。 温正杉反手叩桌:“现在你怎么想?把人弄去京城风险太大,刚才那个姓何的也说了不可能。” 十几分钟前,两人刚见过何氿。 货物他们验过,除了人看起来像被吓傻,对外界毫无反应,生命体征算是平稳。 他们要的是心脏,无所谓脑子好不好。 照温卫民的意思,老爷子身体虚弱,好不容易达到移植标准,最好不要去折腾他。 于是他们打起货物的主意。 这桩生意是温正杉牵的头,温卫民理所应当喊了温正杉一起。 两边围绕在哪交货的问题谈了一整晚,没谈拢。 毕竟风险太高。 一个大活人很难通过大陆层层关卡不被怀疑地运送到京城。如果只运送一颗心脏,在最佳保存条件下也只有四个多小时的活性。 只算澳岛到京城的直线距离,稍有环节错漏,就会功亏一篑。 那个姓何的小子翘着二郎腿摆出惋惜的面孔:“生意是有缘才做,老爷子要是实在不方便挪动,看来还是缘分不够。” “我们再回去想想。”温正杉道。 何氿笑笑:“温老板的孝心让人感动。” 这一趟属于白用功。 摆出再优厚的条件,愿意冒这个险的人还是少。 何况何家不缺他们这一笔。 温卫民尝试过后无果,也不再钻牛角尖,思忖了片刻:“爸不是最近还算硬朗么,要不照他们的意思,飞一趟曼谷。” 温正杉妥协:“只能这样了。” 几秒后他抬眼:“谁陪爸走这一趟?” “大哥,这种时候推脱就没意思了吧?”温卫民笑起来,“或者不然这样,让心仪去。老爷子最近可离不了她。” 温正杉闻言微微眯起眼:“好。” …… 这通没谈拢的生意之后,何氿并未回家,反而绕路去了赌场。 夜半时分,赌场没日没夜地纸醉金迷。 他优哉游哉地上到三楼,在包间找到刚陪客人玩了两把的好兄弟。 “怎么样,今晚?” 客人玩得正起兴,谢之屿懒懒靠在一边:“老样子,没什么特别的。” “你猜我刚才见了谁?”何氿兴奋道。 谢之屿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声问:“谁?” “那个货不是一直没卖出去么。”何氿压低声,“买家今晚来见我,打算出货了。” 谢之屿不动声色地哦一声。 看他表情寡淡,何氿倒不乐意了:“你再往下问问呢!” “问不问该干的活一样不少,懒得问。” 自打上次用假出货试探过谢之屿之后,何氿每次见这位兄弟都隐隐有些愧疚。反正如今板上钉钉的自己人,他也不藏着掖着了,抬起手背拍拍对方胸膛:“这次你可得上点心。” 话里似乎有猫腻。 谢之屿抬眸:“怎么说?” “这笔生意做成是双赢。”何氿凑他耳边,“你别老想着是在替我做事,这笔成了,你那位心上人也会高兴的。” 闻言,谢之屿眼皮重重一跳。 他望过去:“什么意思?” “总算上心了,你小子。”何氿勾他的肩,“所以还是回到刚才问的第一个问题,你猜我今晚见了谁?” 只言片语框定了范围。 电光石火间,谢之屿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温凝最初来澳岛是因为逃婚。 而家里非要她那么快完成婚事的原因是因为她爷爷身体在走下坡路,她的父亲需要她与宋家联姻来巩固地位。 他在这一瞬间似乎触碰到了真相。 “你今晚见的是温家的人。” 何氿打了个响指:“这一单好好干。如果不出问题的话,他们会再联系我。他们可舍不得老头的命。” 一锤定音。 谢之屿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那个需要心脏的会是温凝的爷爷。 也或许曾有那么一瞬猜到过,只是潜意识不愿意相信,于是这个猜想在他脑海中一带而过,没有落点。 此刻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顺着这一点往下想。 脑中适时出现她的声音。 “用爷爷的话说是一窝小子里生了个闺女,金枝玉叶。” “我就利用他的喜欢拿到了进出书房的机会。那些把我当花瓶的眼睛变得不得不尊重我。” “他把我当男孩儿养,他说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他不怕你怕什么?” “谢之屿,他跟你一样,护短。” 那些话里没有明说,但谢之屿听出了掩藏在底下的敬重。而握在他手里的那颗心脏,关联了她敬重的爷爷的命。 老天还真是公平。 给了他一段最好的时光,紧接着又毫不怜惜地摧毁。他还以为碰见她,是所有厄运的转折,原来啊,什么都没变。 摧毁这一切的开关就躺在他手心,是他一直在刻意忽视罢了。 谢之屿笑笑:“我知道了。” “赌场的事暂时交给底下人,你这两天准备准备。”何氿放心道。 他嗯了声,没再说话。 天快破晓时,赌客终于累了,决定上楼休息。谢之屿将人送到楼上,又把接下来几天的事情安排下去。 或许是一直充氧的环境吊着精神,从赌场出来的那刻,疲倦席卷而来。 阿忠问他去哪时,他脑子里想的是回家,脱口而出的却是裁缝铺。 凤叔说自己年纪大了,在澳岛待了一辈子不想跟着回大陆。于是那间铺子仍在照常营业,他的眼睛每个月只能做几单生意,根本赚不到钱。 谢之屿三不五时去一趟。 太明目张胆,以至于连阿忠和小钟都只是以为他偏爱这样的老手艺。他推开店铺的门,悬在把手上的风铃轻轻一响。 凤叔推高眼镜抬头:“哦,来了?” “再做身新的吧。”他笑着说。 “做什么样的?” “你做的不都那样?” 卷尺从他腋下穿过,凤叔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谴责:“嫌弃我手艺就不要来。怎么这个时候来,有新消息?” 后半句压得很低,几乎卡在嗓子眼。 谢之屿视线越过他望向橱窗外。 悬铃木居然开始落叶了。 他怔了半晌,缓缓摇头:“没有。” 第142章 线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一夜没睡着,到天光破晓时分,温凝才进入浅眠。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觉至少会睡到中午,没想到八点出头,一个噩梦将她唤醒。 她坐在床上,真丝睡裙被冷汗濡湿,冰凉地贴上后脊。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她突然犯轴,非要想一想梦里到底有什么。 可是随着一分一秒流逝,梦里见到的东西离她越来越远。 她只是干坐着,毫无收获。 惊醒时那股心悸的感觉还没完全下去。 她捂着胸口。即便不知道梦里是什么,她也清楚。能带给她这种感觉的,一定是又梦到谢之屿了。 真不公平。 梦到他的次数已经随着她回京的时日越变越少,这么珍贵的几次,醒来却想不起内容。 要是能在梦里再好好见一见他就好了。 她没有续梦的能力,也不想再睡了,起床,如平时一样洗漱下楼。 楼下原锦程正在用早,眼神躲闪地跟她打招呼,叫一声:“姐。” 她淡淡一眼:“我是独生女。” 想来他也没做错什么,就是碰上了她心情不好。 温凝为自己的刻薄道歉。 “我有起床气,以后看到我不用打招呼。” 难得她对他多说了两句,原锦程受宠若惊:“啊,哦。我知道了。” 天知道他有多怕她。 记忆里的那一巴掌打得他至今都没缓过神来。 温凝掠过他往外走。 手机适时亮起来,锁屏上是温心仪发来的信息,告诉她温正杉和温卫民下午回。 上午去公司,下午算着时间,温凝到医院病房。 她到的时候温家两兄弟刚进来不久。 温心仪给她使了个眼色,她走到门边,听到里面正在说:“那边医疗条件更好,您这个病肯定能有起色。” 温心仪朝里面努努嘴:“一回来就劝老爷子去国外治病,我说太折腾人,他俩这次倒是一条心,正劝着呢!” “哪个国外?”温凝明知故问。 温心仪皱着眉:“说去泰国。搞不明白,现在还有什么病京城看不明白要去泰国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果然如此。 心口重重跳动起来,她脸色却愈发平静:“爷爷怎么想?” “老爷子还没发话。不过我看他是心动的。还记得我刚回来那阵子吗?”温心仪说,“他躺在那,全靠那些设备维系生命。有一次半夜醒过来,他用手艰难地比划给我看,想要我替他把管子拔了。” 温凝没听过这里面的故事,抬眸。 “我哪儿能做这种事。我跟他说这是杀人,犯法的。他白一眼,又睡过去。后来身体慢慢好一点,管子撤了一根又一根,他又觉得活着有意思了。前两天还跟我说,要去看秋天的枫叶。” “枫叶?”温凝心不在焉,“医院楼下就有。” 里面的劝说也接近了尾声。 温家两兄弟出来时面上各自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轻松。做大哥的冠冕堂皇地感谢小妹,并且释放出这次出国不如就她陪着一起去的讯号。 温卫民在旁应声:“是啊,老爷子现在眼里只有你。我们这段时间都忙,你不跟着,我们倒是不放心。” 温心仪眉心微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她原本就想着老爷子要是真出国去治病,她也是要跟的,于是没怎么犹豫。 刚要开口答应,温凝忽得撞过来,不小心把温心仪手里的瓷杯撞翻一身。 温吞吞的茶水顺着衣角滴答落下。 温凝夸张地甩着手臂:“啊,好烫!” “怎么这么不小心?”温正杉有要发脾气的预兆。 好在温心仪挡着,她赶紧抽了一堆纸盖在温凝还没开始发红的皮肤上:“走走走,先去用凉水冲冲,我去问护士台有没有烫伤膏。” “姑姑,你衣服都湿了。” “我没事,先管你。” 两人顺理成章从房间里出去。 一到外面,温心仪手里的力气松下来,望一眼身后:“怎么回事?” 那杯撞翻了的水压根不烫,温凝这副反应显然是有些话当着那俩兄弟的面不好说。 温心仪在她说着烫的一瞬间就回过味来。 两人找到能说话的地儿。 温凝认真道:“姑姑,你不能去。” “为什么?”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原因。”她无比郑重,“但是你一定要找个借口拒绝。” 公司大事上温凝都没用过这么严肃的态度,温心仪心中计较再三:“好。” 数秒后,她又问:“如果我不能去的话,谁代替我去?” 这个问题温凝还没来得及思考。 她只是在温正杉和温卫民说出这个计划的同时,想到了更深远的东西——如果交易失败,同去的人必然会受到牵连。 正是如此,那两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才推脱得干干净净。 明明自己最想要利用老头的命,却把自己摘得最清。 可老头就是百分百干净的吗? 未必。 或许是他曾经哪一句透露出只有他活得够久,温家的利益便能长久,才会让两个唯利主义替他打通繁杂的关系,找到续命的办法。 她跟着爷爷长大,怎么会不了解他? 可同时,她如何不想让他活得长久。 她也有她的目的要追求。 何其讽刺,温家的每一个人都完美地贯彻了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一秉性。 “实在找不到人的话,不然还是我……”善良的姑姑轻声说。 “不。”温凝果断摇头,“我去。” 这一圈数下来,她才是最合适的。 她知道所有内情。 她是最好的线人。 第143章 活够了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心仪在温家俩兄弟忙着办手续的日子里起夜不小心摔断了腿。 骨挫伤,医生诊断起码休息三个月以上。 诊断结果每个人都看过,温卫民抽着烟:“大哥,这件事看来还得你或者我去做。” “下一句你该不会是说我和何家更熟,我更合适吧?”温正杉冷笑。 台词被他提前抢了,温卫民也懒得再装:“不然你看整个家里还有谁适合?我们安排心仪去只是提前将风险降到最低,但是你想,何家这种生意从来没出过岔子。本身就没多大风险,我们何必杞人忧天?” “说得好。”温正杉认同,“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你!” 两人之间烟蒂越积越多。 呛鼻的青烟中,有人敲门。 温正杉将烟按在灭烟器里,顺手打开窗:“进来。” 过了几秒,门外的人才推开。 温凝站在门口,在嗅到满屋子烟气时屏了下呼吸:“爸,二叔。我想问爷爷要出国治疗这件事,还没找到陪同的人吗?” 温正杉莫名:“我和你二叔都忙,你有什么想法?” 温凝看着他:“要不我去吧?” “你?” “嗯,爷爷身边没有自己人。”温凝说,“我觉得不放心。” 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是一码事,把自己女儿推出去是另一码事。温正杉动了恻隐之心:“你还是算了,你一个小姑娘要力气没力气,陪在旁边也没用。” 温凝坚持说:“不是还有护工吗?我从旁照看一下就行。” 温正杉还在犹豫,温卫民已经拍板:“凝凝说得对,不如就这么定了。这一趟你多辛苦些。” 漆黑的眼眸看着会客室里人模狗样的男人,温凝弯唇:“好,二叔。我回去准备。” 这一趟如果不是她去,她还真不放心。 什么温家的利益,争来抢去的股份,一件接一件的肮脏事。当你发现有一处烂疮时,身上早就爬满了蛆。 她突然开始厌烦导这出虚情假意的戏。 几天前,她再度联系宋清柏那位发小。 与他见面是在他们单位楼下,正午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变得没那么犹豫了。 “哥。之前你们一直在找的买家,我知道是谁了。” 那人惊异:“你知道?” “嗯。”她深深吸了口气,“我愿意当你的线人,提供所有信息。” …… 老爷子状态不错,定在月底动身。 讽刺的是这段时间温正杉对她特别有耐心,几乎与小时候那段短暂的记忆贴合。 他甚至还问她,公司的事有没有难处? 当然有难处了。 温凝想,难处还不都是你设置的。 她说还好,想了几秒又说:“我觉得南非的矿权放给小原挺好的。” 温正杉深看她一眼,神色复杂。 “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等这次陪完你爷爷回来,你也多为公司出出力。” 哇,这个时候打亲情牌啦? 温凝扬起唇:“我会的。” 温正杉终于起身,用一张空饼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对话:“温家这些,以后都归你们姐弟俩。” 温凝在他走到门边时突然喊住他:“爸。” 温正杉停下,微微侧身。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也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皱纹,几根白发斜飞入鬓。 温凝端详片刻。 她其实想问是不是男孩真的很重要的吗?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自己天真。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 答案对她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没事。”她笑着说,“早点休息。” 消散的亲情仿佛在这句关心的话语里稍稍回温,在温正杉踏出门的那一刻,温凝脸上情绪迅速冷却下来。 她闭上眼。 这是最后一次陪他演父女情深了。 隔日动身去曼谷。 为了老爷子的身体着想,这趟出行是包机。临行前,温凝反复推敲了各种状况。她以为自己会紧张,可真到登机那一刻,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宋清柏的发小叫赵承。 如果一切顺利,他和他的人此刻已经先一步抵达曼谷与当地协调沟通。 有赵承在,温正杉兄弟俩担心的情况绝对会发生。 他们是买家,可她是买家中藏得最深的线人。 恐怕温正杉和温卫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从头到尾知晓内情,且坚定地站在他们对立面。 “爷爷。”听到老爷子咳嗽,温凝让空姐调低空调温度,自己则过去顺他的背,“困的话您先休息,还有一半路程才到。这里有我。” 老爷子又咳了几声:“好。” 等到老爷子躺下,呼吸趋近平稳。 一旁的护工才感慨地说:“您这一家子是我做这么多年遇见的最有孝心的一家。” “是吗?”温凝怔然。 “是啊,您不知道。人老了躺病床上没子女照顾的老人太多了,就算有些愿意出钱请护工的,也很难得上医院探望一回。说难听点,那些老人基本就是躺着等死。像您家这样的,这把年纪还四处带着去求医的实属少见。” “是啊,这把年纪了。”温凝淡淡瞥一眼老爷子的方向,在护工惊诧的眼神中自言自语道,“差不多是该活够了。” 五个小时后,飞机落地曼谷。 这里刚结束漫长的雨季,空气里不再有潮湿的水汽。阳光充沛,河面上吹来的风带着凉爽的气息。 轮渡鸣着笛悠长而过。 何氿路过时特地撞了一下谢之屿的肩:“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这么慢。”谢之屿抬腕看表,“比预计的晚了半小时。” 何氿不可置信:“这破地方的轮渡你还给它算时间表?前后相差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别急,刚电话过了,一切顺利。” “好。”他抛出一根烟。 何氿接住:“你自己怎么不抽?” 谢之屿说得理所当然:“戒烟啊。” “……” 何氿拢了火深吸一口,刺激的气体过了肺,他才觉得爽一些,嘴巴终于闲出来:“好端端的戒什么烟?” “就是好端端的才戒烟。”谢之屿望着江面纹丝不动,“烂命一条的时候只想着随便过。” 何氿又吁出一口:“不理解,但尊重。” 不远处保镖等得百无聊赖开始闲扯淡。 等何氿抽完一根,谢之屿又递过去第二根。 “干嘛?”何氿受宠若惊,“今天对我这么好?” 谢之屿懒懒一声:“不是说了戒烟?我的那根匀给你了。” 何氿笑嘻嘻地拍他的肩:“好兄弟。这趟做完,多熟悉熟悉流程,后面就交给你了啊!” 谢之屿舒展开筋骨:“嗯,放心。” 第144章 吊兰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长途飞行对于老爷子来说还是太累人。 舟车劳顿,他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更多。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他这副躯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找来别人的心脏又如何?鲜活的一条命,换来垂暮之年多几个月的苟延残喘。 可这样的生意确实有人在做。 温凝知道,这不是第一桩,也不会是最后一桩。 如约将老爷子送到病房。 她站在窗口,在这间居高临下的病房玻璃窗前,摆下一株吊兰。 吊兰的暗号是她和赵承提前商量好的,意味着她这里一切妥当。 当时赵承问她:“为什么是吊兰?” 她惯于伪装的面孔闪过一丝空白:“因为吊兰很好啊,生命力顽强,随便养就能活上好久。” 她说:“我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鲜嫩的枝条伸出窗外,末端生出浅淡的芽儿。绿油油一团,在风里轻轻摇曳。 的确如她所说,它看起来生命力很顽强。 距离约好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了。 赵承的人由买家这条线已经延伸到了医院的产业链。这间医院楼下单独开辟出一间地下室。病房,实验室,手术间,里面一应俱全。主刀医生此刻已经被他们临时羁押,万事俱备,只等卖家送货上门。 一切铺排妥当。 赵承在楼下抬眼,确认窗口的吊兰还在。 他与地方行动组的李宽连上信号。 “你那边怎么样?” “顺利。”李宽言简意赅,“人和货都已经上车,我们的人在附近跟着,预计四十分钟抵达医院。” “你的线人呢?” “也在车上。” 上一回行动线人临时叫停还历历在目。 赵承重申道:“得到审批不容易,这次不会再有问题吧?” 做他们这行的都知道,线人身份是绝密。 李宽虽然不知道赵承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这个案件新的线人的,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但两边维度重合,给出的信息也高度一致。 在他从老爸的裁缝铺得到消息说又要出发曼谷没多久,京城就来了指令,需要他们配合一起行动。 李宽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次不会有问题。 他说:“为了确保行动一定成功,我的线人会发讯号。领导,我希望你们的人看到讯号之后再行动。” 这一点赵承没被提前知会。 他皱眉:“什么讯号?” 李宽:“银色火机代表行动。红色是取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境地,对方居然还多设置了一道关卡。赵承突然佩服起这个线人凡事留一手的缜密来。 他表示知情。 随后又道:“不过具体行动,我会按自己判断的来。” 等待会无限放大人的焦虑感。 从下午到傍晚,太阳的每一寸移动轨迹都在眼里变得格外漫长。无论是钓鱼的那方,还是在混在鱼池里冷眼观察这一切的谢之屿。 他靠在面包车后座闭着眼,看似在休息,脑子却飞速运转。 那天离开凤叔裁缝铺没几分钟,他又折了回去,告诉凤叔自己要到曼谷做生意。 凤叔惊讶:“不是没有新消息吗?” “刚来的。”他闭了闭眼,“凤叔,你说我会选错吗?” 面包车载着他往前。 或许是这种生意做多了司空见惯。 何氿身边的人甚至有闲心讨论昨晚上临睡前的那副牌是凑炸弹留单牌,还是先跟顺子,再伺机出牌。 何氿被烦得够可以,骂了一声:“办正事呢,皮都给我收紧点。” 阿武嘿嘿笑着:“知道了,老板。” “都学着点我兄弟。”何氿骂骂咧咧,“稳重点。” “我们哪儿敢和屿哥比啊!” 几个人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收敛起来。 车子从拥挤的城区转道私家医院。 这一片绿荫成林,要僻静许多。 司机随口道:“今天这路上车可真多。” 何氿望一眼前后,笔直的林荫路上只有偶尔一两辆车经过。 “哪多了?”他问。 “老板,我们以前来,这一路连一辆都碰不到。今天几分钟的路都交错好几辆了,这还不算多啊?” 何氿眯着眼思索。 不想他兄弟突然开口:“换我就先跟顺子,有一张走一张。” 阿武乐得直拍手:“还是我屿哥懂我,他们非要我拆了顺子去凑炸弹。留一手单牌我还想不想赢了?屿哥,今晚你来不?” 谢之屿睁眼:“你们玩得太大了,没钱。” “老板你听听,屿哥又哭穷!” 话题被这么岔了过去。 何氿笑着骂一声:“丢啊,攒着钱娶老婆啊?这么抠。” 后视镜又一辆车与他们趋近。 何氿看了眼,是辆救护车,便收回视线。 毕竟去的是家私人医院,就算平时人少也不一定次次都这样。 医院嘛,哪儿有什么忙季淡季。 他知会一声:“行了,一会儿阿武跟我们进去交货,其他人盯紧前后门,有事无线电联络。” 后面齐齐应声:“知道了,老板。” 与上回一样,与外界的联络设备只有何氿一人持有。但有心让谢之屿接手,何氿所有电话都没有避着他。 面包车拐进医院大门,停在某栋小楼的安全出入口处。 那里有一扇铁门,不知通向哪里。 谢之屿瞥一眼窗外:“这?” “看到那处安全出口的灯了没?”何氿交代,“亮着绿灯就说明安全。” “要是哪天跳闸了呢?”谢之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何氿很无语地抽动嘴角:“你的幽默细胞能不能放点在别的地方?” 又等了两三分钟,确认灯没有任何变化。阿武先行下车,从后车厢扛出一个巨大麻袋。 “我们的人每次把货送到地下一层,左手第一个房间。如果客户没有特殊要求,做到这就行了。” “有特殊要求呢?”谢之屿又问。 “那就看具体什么要求了。有要求验了货再走的,那就等等。有要求见面谈其他的,确认安全的情况下也不是不可以。” 谢之屿淡淡一句:“今天的客户怎么讲?” “货前段时间验了。没别的要求。”何氿说着揶揄地一顿:“还是说你想见一面?” “饶了我吧。”谢之屿抄在兜里的手时不时摸着一枚火机,“什么时候见不行,非要脖子上架刀的时候见。” 闻言,何氿笑:“要不说你谨慎呢。” 他望一眼周围,刚才跟在他们后面的救护车停在百米开外,急诊正门口。 除此之外一眼望去不再有其他。 “行了。”何氿道,“下车。” 第145章 背叛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阿武已经先行进入小门。 谢之屿下车后观察一眼周围。李宽的人隐藏得很好,他视线停在那辆救护车上数秒,而后收回。 火机在他掌心被汗浸湿。 计划归计划,真正行动起来,他按不住指尖颤抖。因为握在他手里的不是一枚火机,而是一条命。 银色是她爷爷,红色则是另一个无辜的人。 他很想笑。 是近乎无奈,近乎歇斯底里的笑。 他看到过面包店因为控卡路里而纠结选哪片蛋糕解馋的都市丽人,也见过在快餐店一边补作业一边抓耳挠腮问选A还是选C的学生,他们愁眉苦脸,好像下一秒天要塌。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当下纠结的选择是漫漫人生路上最无足轻重的那一种。 而他的天平上则不公平地摆着一生,一死。 在何氿快要迈进那扇门前,谢之屿忽然问道:“要不要抽根烟?” “这时候抽什么烟?”何氿警惕地侧耳听了会儿。 阿武下去后没传来任何动静。 “他怎么没声音?你的对讲机响了没?” “忘在车上了。”谢之屿表情很淡,“第一次有点紧张。抽一根吗?” 那枚已经被握得潮湿的火机即将现身,谢之屿缓解紧张似的活动了一下脖颈,无意识抬高的视线忽然一顿——西面小楼最顶层,一扇透亮的玻璃窗外,摆着一盆吊兰。 叶芽儿被风吹得蹁跹。 谢之屿双腿被定在原地,胸口剧烈跳动起来。 他看到了顽强的生命力。 手心的汗蓦然多沁了一层。 “那栋楼是做什么的?”他问。 何氿心思不在这上面,随意一瞥:“住院部吧。” 住院部。 谢之屿心口震荡。 温家来的人很有可能就在那栋楼里。那盆吊兰几乎是在明示他,来的到底是谁。 他死死盯着那扇窗,距离好远,他不知道窗户后是不是有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 他知道她来了。 说好不要参与,她却食言。 他低下头,忽然笑了,即将崩塌的心却在这一刻坚如磐石。 ——没有选错,这条路并非孤身一人。 银质火机几乎从他手掌挣出,即将高举的前一秒,他突然意识到,倘若她真的在那,定然会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枚火机代表行动。 可是行动意味着周围暗线一拥而上,他和何氿无差别地进入警察包围圈。即便是假的,即便他只是做出配合,他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双手反剪被压在地上的模样。 一瞬间都不行。 她眼泪那么珍贵,在他身上已经不知流了几次。 …… 控制住阿武已经将近两分钟。 现在出动足够人赃并获。 赵承的人焦躁起来:“你的线人为什么还不发讯号?” 李宽同样不知,他只是本能觉得对方从不做多余的事。 他选择相信:“再等等。” “两分钟了,再等下去嫌疑人一定会察觉到异常。”赵承不赞同,“我的意见是立即收网。” “之前一路他都及时给出了讯号。临门一脚,他不会在这时候倒戈。我信他。” “信?你了解他吗?”赵承一针见血。 说实话,了解还谈不上。 因为线人太会隐藏自己。 可当了这么多年刑警,李宽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或许有自己的顾虑,再等一分钟。” 赵承勉强妥协:“一分钟后如果没有讯号,我会按自己的判断行动。” 漫长的倒计时无声流淌。 在看到楼下出现他身影的那一刻,温凝觉得时间都暂停了。他还是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散漫样子,衬衣从不板正地系好,总是敞着领口的扣,袖口也像往常那样挽起几道。他抄兜站在车旁,剪短了的头发更显利落,那么偏头和何氿说话的时候还是落了几缕在眼前。 他像在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骨子里散发漫不经心的劲儿。 好像瘦了些,掖进裤腰衬衣的窄窄一束。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那些越来越少、与澳岛相关的梦里再见不到这样的身影。 他似乎抬眼往她的方向望过来。 温凝凝住呼吸,身体僵硬得不受控制。她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才一秒,眼眶就湿了。 理智,清醒,她不断提醒自己。 在反复深呼吸中终于压下自己喷薄的情绪。 看到那盆吊兰了吗?你一定要选对自己的路。 她在心里祈祷。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祈祷,谢之屿再次抬头,往吊兰的方向深深一眼。下一秒他突然动作,猛力将何氿往楼道用力一撞,一个滚摔,两人顷刻消失在铁门后。 温凝往前一步扒紧窗口。 他刚站过的地方,明晃晃落下一枚银质火机。 “行动!” 耳麦里,赵承迫不及待喊道。 一瞬间,救护车、一楼窗口、还有提前埋伏在医院外的便衣齐齐启动。 幽暗的楼道里,何氿被突如其来的撞击撞得头晕目眩。耳朵磕在铁栅栏上,划破一道,温热的液体贴着脸颊滑下。他来不及抹,转头去看撞他的人。 不看还好,一看一个肘击迎面而来。 何氿条件反射抱头。 鲜血糊了一面,他脑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老头一再让他注意谢之屿,所以他真有问题?! 可是上一次,谢之屿撞他是为了救他。 那一次汽车撞击,阿屿明明将他护在了身后。 只是迟疑一瞬,又一拳落在脸侧。 脸颊痛到麻木,他用舌头一舔,舔到一颗断牙。操他妈的谢之屿。 何氿啐掉血沫,突然发狠抱住对方的腰。 “兄弟你他妈背叛我。”他一字一顿地说。 行动受限,谢之屿懒得跟他多话,直接提腿用膝盖一顶。这一下顶在何氿胃部,何氿痉挛数下,这些年刻在身体里的反应让他反手抱住那条腿往后一摔。 好在楼道狭窄,力气使不出十成十。 谢之屿被摔出去时借势撑了下墙,脑袋没事,后背却实打实撞上了楼梯边沿。 他撑着栏杆起身,抬头望一眼楼道方向。 “怎么算背叛?”谢之屿咧开嘴角,“我从来没站在你那边啊,兄弟。” 这声兄弟叫得讽刺。 何氿狰狞的表情在黑暗中愈发扭曲。 他从腰后抽出一把尖刀。 “阿屿。”他疯狂笑着,“我是真的信过你。” 第146章 审讯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就听到了楼道里传来的打斗声。 声音很闷,淹没在昏暗里。 有人闷哼出声,紧接着惨烈的一声。 “别动!再动我开枪了!” 第一个赶到的便衣打亮手电,光线明晃晃照出一地斑驳。浓稠的血集中在楼梯最下层,就像下雨天泥泞的泥水,顺着边缘滴滴答答地落。 失去挣扎力气的男人平躺在地,肩胛插着一把尖刀。而另一边,屈腿靠坐在墙边的人抬手挡了挡刺目的光,他脸偏着,脖颈苍白的皮肤同样被血染红。 “不许动!双手抱头!” 那人艰难地抬起手,掏出一枚红色火机扔在地上,而后听从指挥地双手高高举起。 这个动作于他来说还真是挺屈辱的。 谢之屿无声地笑了下。 还好,还好她看不见。 他脱力般靠在墙上,听着蜂拥而至的脚步声落在身边,有人压住他的手反剪在后。 有人在检查何氿的伤势。 “嫌疑人肩部中刀,出血量大,叫医生。” 也有人在耳麦里向上报告。 “还有一个,应该是线人。在他身上搜出了另一枚红色火机。” 电流声刺啦刺啦划破黑暗。 那头问:“线人怎么样?” 反剪在他身后的力气松了一瞬,有人汇报:“线人没大碍,手臂被刀子划了。” 落日彻底沉入楼宇之下。 从楼道出来,天际已经一片靛蓝。 谢之屿没想过迎接自己的是这么盛大的场景,警灯闪烁连成一片,远处有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匆匆而来。 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狼狈的衬衣。 血透湿了一片,黏在皮肤上。 这些都是何氿的血。 何氿握着刀子冲过来时,他后背还没从痛劲儿中缓过来,全靠本能躲了过去。第二刀,他卡住何氿的手腕反手一推,刀子撞在墙上震落在地。 虎口阵阵发麻。 他踩住刀鞘往后一滑,另一只手飞速捞起。 在何氿第三次扑将而来时,刀尖猛然偏移,正中肩胛。 血喷泉似的迸溅出来。 这把刀好锋利,同他记忆里磨断指节韧带的感觉完全不同。先是刺破柔软的血肉,而后力气被卡阻,坚硬的骨骼顽强地抵挡住利器继续突进。 那种感觉…… 谢之屿蜷缩起手指。 他不想回忆。 “方便借一件衣服吗?”他侧头,问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的便衣。 因为上头交代,对方对他的态度还算友好。 两个便衣互相对视一眼:“可能不太合身。” “没关系。”谢之屿很有耐心地说,“血太多了,看着吓人。” 他是孤身一人藏匿敌窝当线人的人,说出吓人二字未免违和。可他态度认真,以至于两名便衣不得不当回事。 最终借来一件黑色外套。 对谢之屿来说的确不合身,他随意披在身上。将染红半边的衬衣遮得七七八八,这才走出楼道。 住院部顶楼的灯光已经打开。 他看到吊兰在夜风里招扬。 而窗框后却空荡荡的,没有人。 医护人员之后,又有另一队脚步声趋近。谢之屿收回目光望过去,领头的他面熟,是李宽。 李宽上下扫了他一眼:“辛苦了。” “答应我的事呢?”谢之屿直白地问。 “我正要和你讲这件事。”李宽说,“方便移步吗?” 李宽用词太客气。 方不方便他都得移步。 谢之屿垂下眉眼,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他太清楚其中的意思了。 太客气并非好事。 只有在对方做不到答应你的事,有愧于你的时候,才会在明明可以强硬的立场下展露出反常的态度。 “好。” 可是他无能为力。 等待他的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房间,一张桌,一张椅子,和刺目的照明灯。 这种规格,像极了审讯室。 谢之屿笑笑,自然地坐在唯一那张椅子上。 “抱歉,因为你身份特殊。我们还是会对你展开详细调查。”李宽歉意地说,“不过你放心,只要调查清楚你与这些事的确无关,法律会还你——” “我能不能向你请求一件事?”谢之屿摇摇头,打断。 李宽怔了一下。 请求。 就算在跟他谈条件说要一个身份的时候,对方也没用过请求这样的字眼。以至于让李宽觉得眼前这个人只适合和平谈交易,他不可能有求于人。 于是听到请求二字,李宽下意识绷直双肩。 他以为接下来是件极难做到的事。 可是他的线人却只是问:“她来了,对吗?” 刚才和赵承的短暂交涉里,李宽得知买家来的是受捐赠人的孙女。京城方所有信息都由她提供。 李宽想到曾经在沙滩上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儿。 如今他的线人问起,他第一时间联系起这些事。 “对,是她。” “能不能不要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男人抬眼,平静的眼神直击内心,“我答应她要做一个普通人的。” 李宽看着这间简陋的审讯室,瞬间明了。 普通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点头:“我知道了。” 招来手下其他刑警看守,他转身出去。 就那么巧,在走廊的拐弯处,李宽听到两道声音。一道是那个女孩儿的,另一道属于赵承。 “我只想看看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应该只有胳膊被划伤,一会儿会有医生做详细的检查,结果我当然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赵承说。 “那我隔着玻璃看一眼。”她请求,“就一眼。” 赵承露出无奈的表情:“照理这是不允许的。不过看在清柏的面子上……” “领导。”李宽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那边不太方便。” “他怎么了吗?”在赵承之前,女方紧张地问。 “他……” 李宽张了张嘴。 话到嘴边,他最终还是用公事公办的态度:“现在他的身份还在调查,按照程序不能见任何人。” “可赵承哥答应——” 李宽望向赵承:“领导,这个案子是我直属。很感谢你们上级的协调,不过我想现阶段未免纰漏,我们还是得按规矩办事。” 赵承无奈耸肩:“他说得有理。” 还有几步的距离了,他们之间却仍有未跨越的鸿沟。 温凝下意识抿住唇。 “小姐,他有一句话带给你。”李宽突然道。 她恍然:“什么?” “谢先生说他很好。”李宽顿了顿,“他还说,春天结束还会有下一个春天。” 第147章 饶了我吧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因为这句春天结束还会有下一个春天。 温凝加快脚步回到病房。 长途飞行消耗人的精力,病房外刑警看守,病房里老爷子仍在休息。她查看了老爷子的状态,又让护工打点好剩下的事情,打算第二天直接返程。 护工听到她的打算很惊讶:“温老先生不是过来接受治疗吗?怎么又要回去?这么连续飞,我怕他身体吃不消。” 温凝想了几秒:“我有事自己先回。” 刑警包围的这个阵仗护工就没见过,再迟钝也意识到了这趟出行并非是“出国疗养”这么简单。 她不安地望向门口:“那些警察……” “没关系,你不用管。”温凝安慰道,“这趟回去后我给你加两倍工资。” “老爷子问起,我该怎么说?” “我会跟他讲清再走。” 定好第二天的机票,温凝先和赵承说了一声。 她作为检举人兼赵承的线人,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已经全盘提交过证据,暂时不需要留下配合调查。 至于留在京城避嫌的温正杉和温卫民,会有警方上门协查。 这件事温凝提前问过赵承。 买方在法律上很难定罪。 温正杉和温卫民两兄弟只要咬定自己无辜,不知道器官来源,警方便无可奈何。 不过对温凝来说,让他们陷入风波就够了,她需要快速回去,利用这场风波的余韵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的确很急。 终于看见一线希望,没人能按捺住迫不及待想要抓住的心。 在知会赵承之后,她强迫自己静下来,坐在病床边慢慢梳理后面的计划。 一直到老爷子清醒,从嗓子眼发出艰难的喘气声。 温凝替他调大氧气阀。 “爷爷,感觉怎么样?” 老爷子闭着眼缓了片刻,嘶哑地问:“手术。” “爷爷,手术做不了了。”温凝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您年纪太大,身体支撑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手术。如果要换心脏,您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或许是她用的词太尖锐,老头瞳仁微震。 他张着嘴:“换不了。” “是的,换不了。”温凝毫不委婉,“爸和二叔给您找的器官是非法的,现在外面都是警察,我们被举报了。” 她镇定地站起身,声音压低:“爷爷,我怀疑举报的是自己人。” 明确知道来曼谷做心脏移植的只有温家俩兄弟。老爷子苍劲的手青筋迭起,慢慢闭上眼。他的喉咙口发出一声怪异的哼气。 温凝知道,这是在冷笑。 她太懂得什么时候伏低做小,待老爷子想通其中关窍,才继续开口:“爷爷,您休息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们温家近期一直在内斗。我想要不还是放权给小原吧。我看爸爸在这件事上态度很坚持,再这么斗下去……” 老爷子陡然睁眼,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加重:“还不够狠。” 温凝露出茫然的神色:“什么?” 老爷子用嘶哑的嗓音说:“想想杜鹃。” 杜鹃。 她倏然记起爷爷住的四合院有一棵香樟,枝繁叶茂的樟树时常有鸟儿来筑窝。 有一回来了一窝麻雀。 那窝麻雀衔草筑巢,而后交配下蛋。在小麻雀快要破壳而出之际,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杜鹃,趁着大麻雀不在径直将自己的蛋产在麻雀窝里,而后翅膀一扑扇,将原先就在这儿的鸟蛋推出巢穴。 啪嗒啪嗒几声。 温凝听到声音去看,只看到青石砖上破碎的几枚蛋壳,尚未完全孵化的麻雀鸟已经有了雏形,混在一滩液体里安详地躺着。 它们还没睁眼,就提前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气急,倒举起扫把要去打树上的鸟儿。 还没打两下,爷爷拉住她的手。 “那是杜鹃。”老爷子说,“鸠占鹊巢是它们的天性。省下筑巢孵蛋的精力,就能进行更好的繁殖。” “可是这几只小麻雀死了。”温凝不服气地说。 “够狠,才能抢夺更多资源。这在自然界无可厚非。”老爷子拍拍她的手,“善良成不了大事。” 善良成不了大事,要狠。 这些都是爷爷教她的。 过去这么多年,温凝终于学会如何去用。 她有预感,这是爷爷教她的最深刻、也是最后的一课。 …… “姓名。” “谢之屿。” “年龄。” “二十九……”他顿了顿,“再过两个月,就三十了。” 刺目的灯光下,男人脸色被照得苍白。 他左手小臂包了厚厚一层白纱,此刻搁在木桌边缘,整个人微微后仰,以一种娴熟的姿势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甚至于嘴边还有笑意。 他忽得想到什么,说:“之前有个很厉害的大师说我过了三十事业会有转折,此后蒸蒸日上。阿Sir,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头谢谢那位大师?” 李宽板肃着脸:“这是例行公事,我知道你心里不满,不过现在还不适合开玩笑。” 男人往后仰靠,拉长的颈线上喉结微微动了动。 而后坐直:“警官,都问了好几遍了。我还有哪里没配合调查的?” “你提供的证据我们已经确认过,基本可以敲定何氿贩卖器官的罪。除此之外,你说的另外几人我们还在排查中。”李宽敲了敲桌子,“特别是那个陆坤,陆坤的情况和你所说不符。” 谢之屿蹙眉:“什么意思?” 过了几秒他忽然笑:“该不会是答应我的身份做不到,随便找个由头来打发我吧?” “这个问题我已经讲过了。” 李宽还欲再说,门突然从外面被拉开。 赵承走进来,朝李宽的方向轻轻颔首。 而后接过话题:“上级同意了你的申请,但这件事结束之前你暂且只能继续待在澳岛,协助我们调查。” 谢之屿垂下眼:“总得给我一个期限吧?” “最关键的点还是刚才李警官说的关于陆坤的问题。”赵承说,“据我们调查,陆坤的死亡记录是假的。” 这句话终于让谢之屿始终寡淡的面色肃了下来。 他蹙眉:“假的?” “我们留在澳岛的人在搜查令批下之后立即去了椰林山庄。”赵承敏锐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现在的情况是何先生不见了,同时还有陆坤出现的痕迹。” 李宽适时道:“你应该知道,即便抓了何氿,只要何家还在你就不可能安稳。比起将来担惊受怕,有没有兴趣一挖到底?” 谢之屿握紧的手无力地松开。 他垂在一旁,仰头:“饶了我吧,警官。” 第148章 权力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陆坤没死这件事连何氿都不知情。 肩胛的伤口刚止住血,他躺在病床上,面对三名面色严肃的警官审讯,想笑,伤口却牵扯得他不得不龇牙咧嘴起来。 “陆坤?”他抽搐着,“阿Sir,你们死人的底也挖啊?” “我们调查到了陆坤的踪迹,你最好老实交代他在澳岛有哪些落点。” “我都说他死了啊!你们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的人亲手——” 说到这何氿突然顿住。 他的人…… 他的人当初一大部分都是从老头子身边的来的,唯一他亲自培养到现在的只有谢之屿一人。 偏偏,背叛他的是唯一的这一个。 想到这,何氿被肩处的伤口痛得吸气都滞涩。他缓了一会儿,才得以继续思考。 他的人亲手做了陆坤。 可他又没亲眼看见,只从他们嘴里听到说陆坤处理好了。至于他动用的当地关系,说白了是何家的关系,不是他何氿一个人的。 在那之后,他和老头说到陆坤时,老头丝毫不讶异,只淡淡说了一句“陆坤到底跟了我们这么多年”。 得到陆坤没死的假设再往前想,老头答应处理陆坤到处理结束那段时间,表现得太过淡定了。 如果是老头保下的陆坤,让他从明面上转移到地下,的确不是没可能。 就像当初从澳岛转移到东南亚一样。 那么老头保下陆坤最大的理由是老头在给他自己留一条别人看不见的后路。 恨就恨在老头着实可恶,连他这个亲儿子都骗。 一想到自己又被老头坑,又被唯一的兄弟背叛,何氿四肢百骸都痛起来。 “草他妈的。” 他骂完,近乎自嘲地说:“警官,你知道我家老头子对我最正确的评价是什么吗?” 几名刑警漠然看着他,不说话。 何氿继续自言自语:“他说我够狠。” 太对了,他够狠。 可他的狠和二哥又不一样。二哥对外人狠,他呢,何氿阴恻恻地想,他是自爆的炸弹,六亲不认。 做这种生意的,哪能没几个仇人。 想当年二哥对何家兢兢业业鞠躬尽瘁,被仇家绑架了老头还不是顾虑自身,没及时出手。 什么英年早逝。 二哥明明是被仇家撕了票。 这桩生意交到何氿手里开始,他就想过自己或许会有的结局,这才一再想把烫手山芋给甩出去。 老东西居然给自己铺后路不给他留。 好啊。 何氿眯起眼:“老嘢,我叫你不得好死。” …… 回到京城,冷空气让温凝不适应。 她大张旗鼓地出去,孤身一人地回。 飞机落地第一件事直接赶去公司。 风吹在身上,冻得她浑身瑟缩。也是这股吹在骨子里的寒风,让她格外清醒。 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温正杉正因为被警方传唤的事安抚股东。 温凝进门第二秒,眼睛就红了。 她扶着门框,跑得气喘吁吁:“爸,出事了。” “你怎么——” 温正杉没听说温凝提前回来,当下一怔。 趁着他怔愣,她语速飞快地哭诉说:“爸你为什么要和二叔一起做这种事?爷爷本来年纪就那么大了经不起折腾,你想害死他吗?” 话音刚落,会议室哄然喧哗起来。 “爸你不知道吗?你和二叔给爷爷找的器官是非法的,我们一落地就被警察围了起来。警察怀疑我们在做非法的器官交易,爸,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这次去曼谷,是不是你为了让我给小原腾位置故意让我去的?要不是清柏哥托了关系,我现在就回不来了!” 会议室二十几个股东在喧哗中再次静默。 室内落针可闻。 温正杉厉声:“你胡说什么?” “爷爷现在还在曼谷。这是他给我的。” 说着,温凝丢出去一枚扳指。 那是老爷子一直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温正杉见了面色一变:“他把这个给你了?” “实话说不是给我的。”温凝眼眶还湿着,脸上却没了哭诉的情绪,“是让我转交给姑姑的。” 众人看着那枚玉扳指,心里各自计较起来。 近期公司里争端繁多,谁都知道权力移交时期稍有站错立场,就会逐渐沦为边缘人。 当初老爷子在公司淡出,把权力给了温正杉,当年那些站队温卫民的此刻都不知道在哪里养老。 而目前,公司持股最多的温正杉有意培养原锦程。 但姓原的来得晚,能力又平庸,很难服众。 至于温凝,她目前为止没有任何错漏,只可惜持股太少,话语权还不够。 现在老爷子的玉扳指给了温心仪。 双方角逐之下突然掺入第三方。 这个会议室里的股东都是老狐狸,有人觉得是三足鼎立,也有人觉得局势偏向了温凝,因为温心仪和温凝姑侄俩立场相近。 一时半会儿谁也不说话,只看着场内斗法。 “爸,无论这枚戒指代表什么,现在你最应该关心的不是公司的事,而是爷爷的移植手术。”温凝把话题圆了回来,“爷爷还在曼谷等着,我希望您不要走错路,好好跟警方交代器官来源。” 听起来关心的话解读起来却奇怪。 好像已经咬定了犯罪,口口声声说“交代清楚”。 结合昨天下午,警方突然来公司要求协查,温正杉和温卫民到底在做什么已经在公司内部沸腾了。 一下午多了几十个小群,都在叭叭老板的事。 这种事最容易被捕风捉影。 温正杉今天刚安抚下众人,又被这么一招打破,心下恼怒。 他对底下众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你给我过来。去办公室说。” 温凝一脸无辜:“有什么不能在大家面前讲的?爸,我相信你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对吧?” “啊不对。”她转念一想,“有私生子好像也不太符合婚姻法。刚才那句话我要不要重说?” 她卸下伪装,顷刻从梨花带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楼下警笛声响,似乎在印证她话里的真实性。 这一出戏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知道警方会再找温正杉协查,算好时间来会议室大闹一场。经过这一场,公司估计会更热闹。 不破不立。 在废墟上重建高楼,这才是她想做的。 “我看你不是想把小原赶走。”温正杉儒雅的外表被气得扭曲。 “对啊,小原做错了什么呢?”温凝扯扯唇,“我想赶走的是您呀。” 第149章 照片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正杉前脚被带走调查,温凝后脚就去了他的办公室。因为她在会议室闹的那一场,现在内部人员都猜测温正杉这回真要栽,于是谁也不敢拦她。 甚至他的私人秘书还审时度势地替她磨了一杯咖啡。 这么高频率被带走协查,温凝就算什么都不说,时间长了依然会军心不定。 她只是提前来浇了把油。 料定短时间内温正杉回不来,温凝仔仔细细把他的办公室都翻了一遍。 警方不能搜寻证据,她可以。 只是这一通翻找下来无果。 她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又开车赶回家。 温正杉的书房她平时很少会去,行至三楼,何芝忽然出现。 她一脸讶异:“不是陪你爷爷去国外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您还真是什么都不知情。”温凝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去开书房的门。 何芝提醒说:“你爸爸书房不让别人进。” “我是别人吗?”温凝反问,“您是他老婆,我是他女儿。这里有谁是别人吗?” 何芝不明白她今天怎么这么冲,立在楼道口一时不知进退。半晌,才问:“你怎么了?” 温凝从鼻腔发出哼声:“差点回不来。” 三言两语把温正杉和温卫民做的好事抖出去。 何芝连表情都忘了做。 “……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我觉得也是。”温凝点头,“所以这话最好去跟警察说,说不定他们会信。” 说话间,她已经翻了两个抽屉。 拉到第三个抽屉,她又抬头:“妈,我劝您早点想清楚。现在警察三天两头来找他,您想要的这个稳固靠山看起来不稳固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次没事。您怎么知道小原地位坐稳后,他会不会把原阿姨也接来?” 温凝句句踩在何芝的痛处。 早年息影嫁给温正杉,她也是幻想过完美爱情的人。可是哪有什么完美,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就是得过且过。 如今她年近五十,这种时候再爆出离婚丑闻,别说圈子里的富太太,就是昔日影视圈那些拜高踩低的人也会来讽刺她一回。 在外的风光早就把她养成了吃不起挫折的性子。 可女儿说得不差。 原锦程的母亲毕竟比她年轻许多,万一地位坐稳,真把人接来京城怎么办? 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了。 在太太圈子里被背后嘲讽也算了。 万一她人老珠黄被扫地出门…… 这几天太操劳,眼角细纹越发遮不住。 何芝光是想,就觉得窒息。 那是她做梦都害怕的局面。 她不想将来人们讨论起她,回忆起来印象里只剩下——哦,那个好不容易嫁入豪门最后被一脚踹了的影星啊。 回顾和她同时期的其他影视人,他们有的如今还在荧幕上活跃。而她,留给世人的印象只剩下嫁了个好老公。 这已经是她最后的筹码了。 她紧张地攥紧手指:“他和你说过要把原阿姨接来?” “说不定和小原承诺过。”温凝心不在焉,只顾着翻手里的东西,“小原在我们家住得一点不像客人,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是啊是啊,女儿说得对。 何芝在书房徘徊起来。 浅色枫木地板留下一串串沉重又拖沓的脚步声。 忽然,温凝的方向传来疑惑的一声。 “这是谁?”温凝问。 她一手捧着一本厚重的书,另一手从书册里抽出一张照片。何芝快步过去,一把夺过。 照片上是原锦程的母亲,二十几岁还年轻时的模样。 他居然…… 何芝死死攥着照片一角,心口剧烈绞痛起来。 温正杉居然一直好好珍藏着她的照片。 可是放眼望去,整个书房,乃至整个家,他哪里摆出过一张他们的合照? 何芝几乎要将照片撕碎。 照片下一瞬又回到温凝手里,她对着光仔细辨别着,最终确认:“不是原阿姨。” 什么? 何芝看着那张分明就是原锦程母亲的脸。 “我怎么可能记错?”她不相信。 “妈,麻烦您理智一点。” 这是张用胶卷拍的老照片,右下角清晰地印着拍摄的日期——1990年6月。 “原阿姨几岁?”温凝用手指点了点日期,“90年她应该还在上小学或者初中吧?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多岁,是个成年女人。怎么可能是原阿姨?” 何芝只顾着情绪上头,这么细节的东西还真没注意到。 她情绪冷了数秒:“那会是谁?” “您也不知道?”温凝反问。 她缓缓摇了摇头。 当年她是在某场电影的答谢宴上认识的温正杉,那时他风度翩翩,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 她与对方很快坠入爱河,结婚生子。 至于温正杉之前的经历,她当时觉得两人有缘相逢便是真爱,从未仔细深究。 一度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是开明。 温正杉也喜欢她这点,总是夸她大度。 是啊……她如今已经大度到了能接受他在外面的私生子。 好讽刺。 何芝仔细辨别照片上的人,最终仍是摇头。 “我不认识。” 温凝也没指望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她将照片揣进兜里,继续翻找书房。 书房整个翻遍,唯一收获便是口袋里的照片。 两个长相格外相似的女人,其中一个还是温正杉如今的情妇,这种事很难让人不在意。 温凝知会何芝一声,去找温心仪。 腿受伤后,温心仪暂且住在爷爷的四合院,完全把控了进进出出所有消息。 温凝找到她时,她正语重心长地教月皎要稳重。 “姑姑,我回来了。” 要不是腿不方便,温心仪早就抱上来了。她视线毫不避讳地上上下下扫视:“事情我都听说了,你没事?” 温凝笑笑:“没事。” “那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温心仪责怪,“我听说后都快吓死了,温正杉和温卫民真不是个东西!为了自己撇干净,先让我,再让你,都要我们进火坑!” “没事儿,我这不回来了么,清者自清。”温凝说着替温心仪倒上一盏茶,又跟月皎说:“愣着干嘛,哄哄你妈。” 陈月皎刚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姐,你真的太牛逼了!要是我妈去,这趟绝对没那么轻易回来。” 温心仪白她一眼:“你妈也不是好欺负的。再说,你这是哄你姐,还是哄我呢?” 陈月皎嘿嘿一笑,挽着温凝坐下。 温凝顺势拿出兜里的照片:“姑姑,你帮我看下,这个人你认识吗?” 两个脑袋凑过来。 陈月皎说:“原姑妈啊!” 温心仪仔细看了会儿,摇头:“不是,眼睛不太一样。你原姑妈年轻时右眼角磕过一次严重的伤,眼尾这儿做过几次整形都没遮得住,这个人没有。” 温心仪这么一说,温凝也慢慢记起来。 原锦程的母亲常常戴墨镜,即便不戴,她右眼眼尾总是用刘海遮着。 果然找温心仪是问对人了。 现在的问题是,照片上到底是谁? 第150章 杀猪盘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一般碰到长相极其相似的人,会往双胞胎的方向去想。可照片上的人年龄和原锦程母亲对不上。 旁边陈月皎一拍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是原姑妈的亲妈!” 温心仪这次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首先,你和你妈妈我,长得也没那么像。其次,你原姑妈的亲妈还在呢!过了今年七十一,你觉得是吗?” 陈月皎讷讷一声:“哦……” 即便对照片上的人身份都有怀疑,但始终找不到那个切入点。 这张照片只是偶然落在了温凝手里。 她没有真当一件事去做,讨论半天没结果于是放弃:“算了,也没那么重要。” “我总觉得哪里奇怪。”温心仪按着太阳穴想了又想,“有件事我想去趟新加坡确认一下。” 温凝诧异:“现在?” “对,现在。” “可您的腿还没好。” 温心仪摇摇头:“等不了三个月那么久,看了这张照片之后我总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让月皎陪我去,推轮椅就行了。” 温心仪很少有这么坚持的事。 她理解姑姑,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她得知温正杉有私生子,即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不知对方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年龄几何,都要去一趟澳岛一样。 温心仪不仅这一点和她一样,连行动力也是。 说去新加坡,下午就看了机票出门。 这几天温凝索性就住回了四合院。 反正和温正杉撕破脸,她懒得回去看他脸色。 想必他被协查弄得焦头烂额,没空来找她的麻烦。 想到这,温凝顺手给二叔打了通电话。 二叔起先气急败坏,说她怎么能去股东会讲那样的话。 温凝在电话这头乖乖受训。 末了她诚恳地说:“二叔,我这几天想清楚了。这件事您应该不知情,都是我爸做的主。下次警察叔叔问我,我一定会帮您说清楚的。” 温卫民被她说得莫名心虚。 “呃,我的确是不知情。” “那就对了。”温凝重重点头,“是我错怪您了,二叔。” 都到这一步了,她可不能把温卫民踢走。 二叔家在公司多少也持了股。 挤走温正杉是还不够,但是东一点西一点,她迟早能得到绝大部分人的支持。 挂了电话,温凝躺在床上,四肢沉重地陷进大床。 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安静的四合院里,她听见香樟叶在风里簌簌颤抖。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于是披着衣服起身。 那棵老香樟已经长得那么粗壮了,叶子由绿转红,在灯光昏暗的院子里安静地与她对望。 她坐到树下。 青石砖的冰凉透过衣料传到她身上,她拢紧自己,而后仰头。 香樟大概也想不到会在深更半夜,听到人类孤独的自述。 “你也算看着我长大了。”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六亲不认?” 一片红色的叶子在风中坠落,掉在她肩膀上。 树底下的人捻起那枚树叶,细白的手指轻轻抚摸叶片上一字舒展的经络。 她浅淡地笑了声:“哦,你在安慰我。” “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哭得很惨,也有人这么安慰过我。他拍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我当时觉得好温柔啊,眼泪都不想掉了。可是不掉又很可惜,我就是想让他多拍一会。所以那天我哭了很久。” “不止那天,后来每一次眼泪都是因为那个人掉。不过没关系啦,我现在觉得一切在往好的方向走。” “大树,你说我们会相见的。” “对不对?” 她仰头,一眨不眨盯着风中飘曳的树冠。 直到下一片落叶掉下。 她用手接住:“嗯,我听到了。你说对。” …… 温心仪从新加坡回来,带回来一个大消息。 她坐在轮椅上,上来就给温凝两枚大炸弹——一张原阿姨十几岁时的照片,还一张二十岁以后pO在inS上的照片。 温心仪指着第一张说:“你认得出来吗?” 温凝摇头。 照片上的人过分陌生,吊梢眼,单眼皮,薄唇。而她记忆里的原阿姨是标准的杏眼,双眼皮。 如果不是有前提,她会误以为照片上是一个陌生人。 “再看这张。”温心仪说着给她看第二张。 这张照片是inS上的截图,还能看到底下第一条评论,应该是哪个朋友回复的,说:原眉,你怎么大变样啦? 这条inS已经被删除。 温心仪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 她把两张照片合在一起,问温凝:“现在你怎么想?” 温凝还没开口,陈月皎就自信地抢断说:“原姑妈整容了!从这个吊梢眼整成了现在的样子。哇……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她说着搓搓自己的胳膊:“姐,好精彩啊!” 温凝思绪翻转,不由地去看温心仪。 温心仪让陈月皎去泡茶,自己则在月皎消失的那段空档对温凝说:“我之前和原家来往并不频繁,结婚前只见过原眉一次,远远的一眼倒是真没记清她的长相。后来来往频繁的时候,她就是现在的模样。我当时也想过,怎么记忆里平平无奇的人变化那么大,你那张照片一拿出来,我立马想到了这件事。” “所以您去新加坡是调查这个?” “对。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温心仪说,“你姑父年轻时候干过医美,我怀疑这两件事有关联。” 难怪要把陈月皎支走。 ——陈康泰这些年爬这么快不是没道理的。 ——你得小心他。 ——早些年听过一些他的传闻。 脑子里忽然想起谢之屿曾经跟她说过的话,只是后续被一通电话打断。 到底要小心他什么? 温凝一边思索一边问:“那您和姑父认识的时候,他是做什么的?” 陈康泰年轻时候仗着一张好脸,在他们医美行业堪称销冠。那些富太太万分信任他,脸上哪里要调整,做什么项目,都要过问他一声。 他由此积攒了许多人脉和资源。 那是他发家之前。 所以一想到整容,温心仪最先联系到的就是陈康泰。 可是为什么要让原眉整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另一个人显然在温正杉心里有非凡的地位,照片始终被他好好珍藏在书房。 光这一点就让温心仪觉得不简单。 这几天她思来想去,想起一桩容易被遗忘的往事。那就是陈康泰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同她说起过行业内有一起轰动一时的八卦。 某位曾经在他们机构做过整形的女士,用一张酷似富豪白月光的脸坑骗了对方数亿家产,而后逃之夭夭。警方介入调查,才得知原来这是一起蓄谋已久的杀猪盘。 原眉的脸,和温正杉珍藏的照片。 同一张面孔,特意塑造的人设,牵线搭桥为温正杉生儿育女。 两边一对比,温心仪浑身发寒。 ——一场针对温正杉的杀猪盘。 她记得最初她刚和陈康泰在一起时,温家极力反对,甚至于当年给了他不少难堪。 他或许怀恨在心,也或许真的对温家的家产有想法。 温心仪脑海中猛然出现陈康泰的声音。 那是年轻时某个夜晚温存过后。 他用慢条斯理的调子对她说: “心仪,你在温家拿不到的,我会帮你拿回来。” 第151章 鱼饵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陈康泰这个人年轻时传闻很多。 温心仪不是没听过。 可爱情会蒙蔽人的主观想法,尤其是相识之后陈康泰一直对她不错。包括婚后,他不像那些富太太们抱怨的丈夫一样。 陈康泰不当甩手掌柜,家里大事小事他几乎件件操心。 一定要说的话,温心仪觉得自己与他不合的地方是她是个随性自由的人,而陈康泰不是。 他野心旺盛,不仅推他自己,还推着她一起硬着头皮出去社交,混迹在京城澳岛各个圈子里。 有时候温心仪觉得累,可是看他更累,她的话只好咽回去。 人的野心总有一条既定轨迹。 像铁路的轨道,沿着一路向前,总能找到它的终点站。 温心仪一直以为终点是为了他们的家。 可是近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她越发看透了大家族之间的人情冷暖。 若是年少个二十年,她或许会相信陈康泰做的一切是为了当年那个委屈的她。可是她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温心仪了,她如今年过半百,如果不是刻意保养,能在镜子里找到自己藏在黑发下的乌白。 她不再是少女。 也不会再信这些骗人的鬼话。 如同她的长兄,说着为家族延绵血脉,其实只是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假君子。她二哥,口口声声要老爷子松鹤延年,只不过是为了自己人脉不断。她丈夫呢,说为她夺一夺温家的家产,想必更深层的内因,是他欲壑难填,想要独吞。 要不然这么多年的枕边人,他如何能瞒得如此严实? 温心仪全不信。 趁陈月皎还没回来,她握住温凝的手:“我们姑侄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如果我说原眉是针对你父亲的杀猪盘,你信不信?” 在她说之前,温凝已经隐约猜测到了一些。 她怔愣数秒,点头:“信。” “所以我们不要轻举妄动。”温心仪说,“要等年底股东大会,等底下分公司的高管都从各地来京。你知道怎么做?” 温凝很快静下心来,“我知道,姑姑。” 距离股东大会不剩多少天了。 她要提前掌握证据。 …… 京城风云变幻,澳岛也一直在变天。 何家老爷子一夜失踪,椰林山庄人去楼空。权力转移到了始终低调的大房手里。最先接受调查的是何氿一支,连带着何溪也反复出入警署。 如果不是提前把一部分正当生意拿在手里,恐怕这个时候她已经是两手空空任人宰割的状态。 在得知自己哥哥在做什么生意后,她背后一次次寒凉。 那些倚靠别人想法彻底从她脑海消失。 她托人去打听,只知道何氿这次人赃并获,牵出许多过去的交易,性质极其恶劣。 老头提前得到消息玩失踪,此后销声匿迹。 警方在椰林山庄搜查数次无果。 她回家,面对同她一样还未从旋涡中醒神的母亲。 “妈咪,你真的一点都不知?” “我要是知道怎么会看着阿氿这么做下去。”女人以泪洗面几日,慢慢恢复过来,“你哥的事没了转圜余地。这次是大陆施压,澳岛没法出力。现在要紧的是我们母女俩不能再受牵连。” “我听说阿屿哥哥是一起出去的。他没事,这几天已经回澳岛了。” “你还没明白吗?他是警察。” …… “我怎么可能是警察?” 赌场行政层的办公室里,谢之屿翘着腿靠在沙发上,指尖的烟燃着一点猩红。他在几根手指间来回翻转着烟,一口没抽,就这么把玩着,随后面色冷淡地看一眼对方:“我十七岁就在何家了,我这条件能当上警察,说明国家真的很缺人。” 老头和何氿出事后,赌场生意连带受到影响,家里其他人暂时不敢碰。 唯有长子何诚接手。 眼下还有一堆乱账等着理。 得知谢之屿回澳岛,何诚第一时间找到他。 “谢生,你是什么身份对我来说并非那么重要,你怎么全身而退的我也不感兴趣。”何诚循循善诱,“我不会做那些违法生意,只是这间赌场头绪很多,我暂时没法全盘接下来,只能找到你。我想既然你还在澳岛,不如帮我过渡过渡。” 谢之屿玩着手里的烟,随口:“开价吧。” 何诚毫不犹豫:“我手里有一些我父亲违法的证据。” 闻言,谢之屿眼皮一跳。 他起身,走到窗口:“这不还是把我当警察吗?” 一大截烟灰被风抖落在地。 他这趟同意回来就是为了把何家那些藏在水面下的生意连根拔起。只有这样他才没有后顾之忧,才能真真正正做一个不用时刻为自己性命担心的普通人。 “有证据交给警察,与我无关。至于你这里。”谢之屿揿了烟,“我可以帮你坐镇一段时间。” 从办公室出去,赌场眼熟的面孔都在走廊里待着。他们紧张地望着他,好像下一刻台子要垮,工作都保不住了的样子。 他一路过去,拍拍众人的肩:“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屿哥,你……” “我没事。”他轻描淡写地说。 “屿哥,以后这里还归你管吗?” “暂时吧。” “屿哥,什么叫暂时?”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不耐地摆摆手,“还不滚去上班?再问扣你们工资啊。” 他在众目睽睽下上了警方的车。 李宽坐在后座,与他并排:“还是没什么发现?” “没。不过何诚说可以给你们提供证据,记得找他。” 谢之屿闭上眼,懒散地往后仰倒。 脖子发出骨骼轻微的嘎达声。 他活动了一会儿,忽然道:“何氿都交代了?” “他说的那几个藏身地除了公海我们都搜过。”李宽蹙着眉,“如果人真的在公海,搜索范围实在太广。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来找你。” “何先生不一定,陆坤这个人报复心倒是很重。”谢之屿不咸不淡笑了下,“抓到他,算是洗清我自己了?” 李宽点头:“目前证据和证词都对你利好。” “那等着吧。”谢之屿望一眼窗外,“陆坤会来找我的。” 第152章 引蛇出洞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无论白天黑夜,那栋逼仄的居民楼前后都布满了便衣。 这样的阵仗太严密。 陆坤反侦察意识那么强,一定不会上钩。 坚持几日后,李宽撤走一部分人,而谢之屿则开始像往常一样去赌场上班。 他左手被刀划得深,还没完全恢复,单手站在镜子前扣衬衣扣的时候很容易想到从前的场景。 那人说:“谢之屿,系错了。” 而后伸手,很自然地替他理好。 头发上的香气飘到他鼻尖,他不动声色地嗅着,想以后大不了换和她一样的洗发水。 脑子里杂念太多,等反应过来时果真又系错了一颗。 谢之屿看着镜子里的那颗扣,淙淙而流的血液里泛起细密刺痛。 他安慰自己,好在这次受伤的是左手。 他的右手尚且灵活。 可是到最后他也没解开那颗扣重系,就这么错位了一颗掖进裤腰。 一路上阿忠小钟都看见了。 谁也没敢提。 他们总觉得这趟回澳岛,老板阴沉了许多。 等人下了车,小钟才小声讲:“我听说屿哥是跟差佬合作才扳倒了何少爷。虽然我觉得何少爷罪有应得啦,但真的让我背叛一下兄弟,还是有点那什么的。屿哥跟何少爷认识了……好像得有十二三年了。” 阿忠木木地挠了下脑门上的疤:“哦。” “你就一个‘哦’字啊?” “不然说什么?”阿忠道,“我不讲老板坏话的。” “行,坏人我一个人做。”小钟把着方向盘坐了一阵儿,“我就觉得认识那么久,突然说要背叛一下,心里多少有点过不去。你别看屿哥什么都没说,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挣扎。” 阿忠无语:“你想太多。” “我想太多?”小钟不服,“让你背叛一下屿哥,你干不干啊?” 这话说完立誓不当二五仔的阿忠彻底抿平嘴角。 “屿哥又没干坏事。” “我就是打个比方,你干不干?” “……” 阿忠宽大的肩折转过去,一副懒得理人的样子。 小钟嗤一声:“我就说了吧,违法犯罪良心过不去,背叛兄弟良心一样过不去。” 两人聊着闲天,没发觉有人去而复返。 车门咔哒一声。 谢之屿已经坐进来,面色容肃地说:“走,去卓刚家。” 他表情不对,小钟搭在油门上的脚没敢迟疑,立马踩到底飚了出去。 咆哮的引擎声里,谢之屿打通李宽的电话。 “凤叔那没事?” 自打他们行动起,裁缝铺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 李宽确定:“没事。怎么了?” “是我疏忽。”谢之屿语速很快,“我有个很少联系的朋友,今天联系我说回家没见到他的母亲和女儿。他母亲眼瞎不会随便出门,女儿也在绘画班被人接走。具体情况还不知,我现在在过去的路上。” 李宽立马严肃起来:“地址。” “发你了。” 一路上谢之屿始终眉心紧蹙。 他知道何先生的缜密和陆坤的报复心,因此尤其提醒要安排人保护凤叔。连跟在他身边的小钟和阿忠,他都提过要特别照看。 唯独遗漏了卓刚一家。 除了暗中关照,他和卓家几乎没有其他联系。 这家人在他的交际圈透明得像是不存在,真要说的话,楼下粥铺的老板都比他们要近。 是他的错,疏漏了这一家。 而偏偏这一家是最容易被突破的,只要卓刚不在,家里只剩眼瞎的母亲和年幼的少女。 谢之屿握紧成拳,指骨一片青白。 车子如常停在路口。 谢之屿一下车,阿忠立马跟上。 徒步斜坡往下,一直走到狭窄巷子的尼龙遮阳棚下,卓刚已经等在那里:“谢先生,求你帮帮我。” 谢之屿从敞开的门缝里往里望。 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有挣扎的痕迹。 “消失多久了?”他问。 “邻居说早上还看到了我妈。小卓是刚去绘画班没多久,十点半被接走的。” 那就是还没多久。 谢之屿带着阿忠进门,一点点查看被翻找的痕迹。 视线在杂乱无序中突然找到一个支点。 玻璃药柜里,唯有一瓶哮喘药好好地立着没倒。 他走过去,拿起那瓶药。 药盒下居然有一行字:来找我。 他蹙眉,快速翻转到后面,底下还有另一行:看到警察,我会撕票。 手指慢慢收拢,他不动声色将药盒揉进手心。 阿忠从他身边路过:“屿哥,发现什么了?” “没有。” 安抚好卓刚出去,刚好碰到赶来的李宽。 李宽问他有什么发现,他同样说没有。 脑子在这一刻飞速运转,谢之屿在想,陆坤说的去找他,到底是去哪? 货港的进出口记录温健都有。 谢之屿找机会去看了一趟,没发觉异常。 他隐隐觉得人就在公海上。 以他对何先生的了解,他最终目的应该是去东南亚某个地方,而现在漂泊在公海上不定是因为还没跟要去的地方谈拢。 谈拢地头蛇,他才会安心落地。 既然不是货港的船,那么也有可能是租用了周围的小渔船。 警方这几天也在加班加点排查。 两边是在和时间赛跑。 到晚上,谢之屿甩开李宽的人独身前往海边。他租了一条渔船,打算出海碰碰运气。要是陆坤确实要见他,一定会自己出现。 船夫在指定的地方等他。 刚上船,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之屿回头,看到阿忠从树影下窜了出来。 “屿哥!”他喊。 眉心再度蹙起,谢之屿冷淡的眉眼下藏着微妙的情绪:“你跟踪我?” “我白天看到了。”阿忠说,“你藏了一张纸。” “和你没关系,回去吧。” “不!”阿忠坚持,“要么带我一起,要么谁也去不了!” 印象里阿忠从没有反抗他命令的时候。 月下海水深得像一张黑色幕布,无声将他们包围。这片海很静,如同男人安静又深沉的眉眼。 两人无声对峙。 阿忠在这片沉默中一再上前,双手把着甲板前一片围杆,是要翻身而上的姿势。 他在发凉的夜风中跑出了汗。 谢之屿看他许久,终于再度开口:“你放心。我的命很珍贵,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你也放心。”阿忠说,“我对你肯定有用。” 第153章 以身入局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渔船在夜晚的大海平静驾驶。 今晚月儿高照,海上无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之屿站在甲板上仰头,天与海在混沌的光线中连成一片,像巨大的网,将这艘逐渐离岸的小船死死包裹。 船头一盏探照灯,漫无目的地射向海面。 离光越远,越没有风景可看。 何况谢之屿此刻并没有心情。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没回头:“阿忠,你到底是谁的人?” 脚步声微怔,阿忠木讷的声音响起。 “屿哥,我听你的。” 谢之屿抬眼看那轮明月,同一轮月亮,在京城一定也是一样的风景。他淡声说:“我让你回,你不听。” 阿忠在他身后抿了下嘴:“除了这件事。” “你跟我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 “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 身后静默半晌,阿忠说:“六年半。” 谢之屿颔首,没对他突然的好记性感到意外,抛过去一根烟:“都这么久了。” 阿忠衔起。 这是第一次在老板面前抽烟。 海风把烟的气味吹得很淡,这一根烟他像在回味跟在老板身边的那么多年,一口一口抽得极慢。 可再慢烟也会抽完。 猩红的一点不断后退,一直退到阿忠指尖。 他被烫到,才惊惶拧灭。 “屿哥。”他搓着被烫到的指腹碰碰脑门上的疤,“不管怎样,这个情我会还。” …… 渔船不断往前开,开到城市灯火终于消失在视野,天与海的交汇越发模糊。 如果不是警惕心极高,很容易在这样风平浪静的甲板上随着渔船轻微晃动而陷入睡眠。 远处黢黑的海面忽然闪过一道光。 谢之屿下意识绷紧后背。 他回舱,交代渔民无论发生什么,等他下船径直往回开,不用回头。 渔民从小混迹在海上,天不怕地不怕。 刚想说收了他的钱就要在这等他,话没出口,就被男人格外严厉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男人没再多说,路过甲板时拍拍另一个大高个的肩。 透过那块饱经风霜的挡风玻璃,两个模糊却笔直的影子站上船舷。 渔民擤了下鼻腔,不知为何,总觉得酸疼。 有一艘更大的船在黑夜中驶近。 还剩十几米的距离,两艘船默然对峙。 平静的海面忽然起了风,船头晃动起来。在这阵晃动中,男人双手高抬,是向对方示意自己没带武器的姿势。另一边,那个大高个也同样效仿。 前后不过几分钟,两艘船错身而过之后,甲板上那两个身影便不见了。 另一艘船上。 陆坤将一盏风灯立在甲板中央,他斜眼看向刚上船的两人,握枪的那只手往上微抬,对准对方颅心。 “又见面了啊,阿屿。” “坤哥。”谢之屿笑着抬高手臂,“没有武器,你搜过的。” 陆坤狞笑着:“你好像对我没死一点都不意外。” “当然,我在差佬那听说了。” “差佬。” 陆坤念着这两个字突然发狠,枪口狠狠凿在谢之屿眉角:“你他妈背叛我们还这么嚣张?正好,何先生请你来是想听你讲讲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好好说说,最好一个字都别漏,你是怎么把何氿送进去的。” 阿忠想上前,被枪一抵,又回到原位。 他喊了声屿哥。 谢之屿朝他摆手:“没事,坤哥脾气急。” 额头有湿热的液体渗了出来,陆坤那两下凿得够狠,他抬手,随意抹开:“何先生呢?我想亲自跟他说。” “上了我这艘船就别想花招了。”陆坤用握把指指里面,“滚进去。” 船舱里不仅有何老,还有卓刚失踪的母亲和女儿。 一老一小蜷缩着抱在角落里。 谢之屿看一眼,没多停留,径直朝着这样环境下还兀自喝茶的老头走过去。 他没坐,同往常每次去椰林山庄一样。 “何先生。” “阿屿啊。”老头抬眼,看到他被血糊开的额头,“好狼狈。” “是,这次生意的确狼狈。” 老头抿一口茶:“你把我儿子弄进去了,就没个说法?” 谢之屿复杂地看着他:“何先生,我以为您不会中计。” “中计?阿屿,事到如今你还要糊弄我?” “抓一个,放一个。这种常规手段不就是想让你们记恨我,然后用我引蛇出洞。”谢之屿平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段时间我一直被警方控制,包括这次上船,都是他们提前布置的。我现在暂时自由只是因为我是饵。何先生,听我一句劝,趁现在没被包围,走还来得及。” 又有血从额头渗出,滴落在睫毛上。 谢之屿一眨眼,血水顺着眼睛滑落,让他苍白的脸显出几分可怖。 老头竟在这几秒生出疑惑。 难不成真是警方的手段? 他朝外喊:“阿坤!” 陆坤立马押着阿忠进来,将人一脚踹在地板上:“怎么了?要解决他?” “别那么急。”老头说,“你也来听阿屿说说,他是怎么做的这一趟生意。” 谢之屿不慌不忙,将事情详细讲了一遍。 在他把何氿撞进楼道之前,所有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没人看破他的立场。甚至连何氿,都是到最后关头才参透。 谢之屿所说的每个环节都没问题。 老何眯眼思索起来:“那你常去的裁缝铺怎么解释?” “不止裁缝铺,我身边所有常接触的人都被保护了起来。”谢之屿淡淡瞥一眼角落,“警方在钓鱼。” 时间一分一秒往前。 老头忽得笑出声:“阿屿,我真要被你给骗了。如果不是真的在乎这两条人命,你不会来。” 他说着朝陆坤点头。 陆坤三两下将阿忠绑在凳腿边,径直朝角落里走去。 谢之屿面无表情地看着。 忽然道:“有没有这两条人命,我都会来。” “哦?” 谢之屿坐下来:“何先生,我十七岁之前在哪你很清楚,十七岁之后跟着何家的经历您更清楚。凭什么这么认定是我和警方合作?” 他笑了下:“没道理吧。” “你第一次做就出事了,叫我怎么不怀疑?” 谢之屿摇摇头:“小时候看警匪片,看到卧底一旦参加行动就出问题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不多等几次?为什么不埋深一点?何先生,我好像不会做这种蠢事。” 老头脸上的褶子微微颤抖:“那你说还有谁?” “这就是我必须上船的目的。”谢之屿一字一句,“何先生,我们身边不安全。” 第154章 亡命之徒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听到这话,陆坤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 那根绑阿忠的绳子散了一个线头在外。 他没察觉,露出夸张的表情:“阿屿,你该不会现在还要挑拨离间吧?我和何先生之间,不是你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老头敛下眼皮,镇定自若地喝了口茶。 那头,陆坤撩起衣服下摆,腹腔上赫然一条狰狞的疤。 “看到没?”他挑眉,“这是救命之恩。” 谢之屿盯住那处伤疤:“你是受移植者。” 陆坤狰狞道:“我本来就是濒死的人,何先生给我的第二条命。怎么样?还挑拨得动吗?” 如果是这样,确实麻烦了一些。 亡命之徒的救命之恩。 谢之屿垂下眼皮:“那我无话可说。” “阿屿,你今天来我就没打算放你走。”那头何先生替他倒了杯茶,“只是没想到,你还带了你的人一起。可惜了,本来阿坤说只想要你一个人的命的。” 谢之屿玩着手里的茶杯,默了半晌:“我不是什么惜命的人。唯一遗憾的是,最后的下场是被当成了二五仔。” 他看一眼腕表:“我的提醒已经送到了,后面该怎么办我悉听尊便。” 冰凉的枪口在悄无声息间对准了他的头颅。 谢之屿知道。 他闭上眼,默数。 3…… 2…… 子弹咔哒一声上膛。 在默数到1的那一刻。 “等等。”何先生按住陆坤,“阿屿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他只有一个人,构不成威胁。” 如他所料,老头疑心病本就重。 在这种环境下更会滋生强烈的怀疑心。 毕竟参与这一桩生意的人已经全被抓了起来,被单独释放的他理应被怀疑,这也不等于说老头不会怀疑别人。 想必陆坤也是知情的。 他一样有可能用老头去当投名状。 至于为什么现在还没把人交出去,要么是在权衡将老头卖给警察好,还是卖给东南亚的地头蛇。 即便是仓皇出逃,老头身上值钱的东西必然不少。 换地位换财富,换什么都行。 现在陆坤手里有枪,老头一旦觉得陆坤有二心,就一定会留下他来制衡。 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谢之屿受益匪浅。 听到老头喊停,陆坤不满地发出啧声:“何先生,如果不处决他,我们也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把他弄上船了。他后面的确有可能跟着差佬。” 公海一片平静。 自他们上船起,风就息了。 方圆数海里的动静全在掌握之中。 何先生摆摆手:“那边还没谈妥?既然阿屿来了,大不了跟我们一起走。” 说得很好听,但谢之屿知道。 这句话不代表信任,而是留着他直到下船。 在船上他可以和陆坤互相制衡。到了船下,等老头确定和当地谈拢,没有后患之后,还是会把他像垃圾一样处理掉。 他的坟墓不在公海,而在东南亚。 余光瞥向腕表。 他那条受伤的左臂慢慢下垂,没人知道他在深得几乎见骨的伤口下埋了一枚小型定位器。 “阿忠是我的人。”他见老头望过来,转移话题,“能不能把他放了。” 陆坤还没开口,何先生便敲敲桌面:“阿屿,要求不能太多。” “阿忠,那就辛苦你了。” 谢之屿说着长腿一搭,借着调整姿势将座椅推出去半米,刚好遮住阿忠的动静。 船舱里一时间只剩陆坤在用卫星电话的声音。 谢之屿能听懂一大半。 他在和对方协商怎么在海上接应。对方要价太高,陆坤骂骂咧咧说狮子大开口。但现在的状况是他们已经回不去澳岛,即便对面坐地起价也无可奈何。 最后谈了个折中的价格。 陆坤汇报给何老。 老头脸上皱纹抽搐,哼了一声:“先这么办。” 接应的地方在公海靠近越南的海域,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陆坤却没有径直朝目的地出发,而是在海上绕行,他有极强的方向感,一直到第二天夜晚,几乎空油,船才驶进目的附近海域。 这期间,阿忠始终被绑在舱里。 那两个人质也没人去管。 谢之屿并未多此一举,他知道,连他和阿忠的命陆坤都没打算留,更不可能好心放了人质。 他佯装不知,像往常那样陪在老头身边。 甚至还心平气和对弈一局。 从前他赢不了老头,或许是除了命他已经没什么可赌,在看清前路后,他居然在这局赢了一子。 反倒是老头,越接近谈好的时间,心思越乱。 最后他放下手里的棋子,招呼陆坤到舱外。 “还有多久?” “快了。”陆坤从船头回来,“不出意外二十分钟能接上头。” 老头不再说话。 陆坤忍不住又问:“何先生,真不处理他们?” “不急,等尘埃落定。”何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隐隐感觉到不安。 “阿屿绝对有问题。”陆坤避开人,“或者先把人质和阿忠处理掉,反正留着没用。” 老头眯眼思索数秒:“也好。” 就等老头这句话。 陆坤将船头风灯拨亮,而后提着枪转身回去船舱。那里谢之屿正慢条斯理地收拾棋局,一老一小以昨晚的姿势抱在一起,看到陆坤朝他们径直过去,小的那个哆嗦着缩进老的怀里,用微弱到淹没在嗓子里的声音喊阿嬷。 老人茫然睁着眼,双手死死抱住怀里孙女。 谢之屿起身:“坤哥,做什么?” 听到声音,陆坤忽然驻足:“阿屿,何先生要处理掉这俩人。为了表忠心,不如你来?” 谢之屿静静地站在那。 半晌,他伸出手:“好啊。” 那把枪隔空递过去,递到一半,陆坤一个急转收回:“哈哈哈哈你以为我傻啊,枪怎么可能给你。” 谢之屿牵动唇角:“坤哥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一般一般。” 陆坤说着拉开保险栓,清脆的一声。 谢之屿握在桌角的手用力得发白,脑子飞速运转,他还在想其他拖延的办法。陆坤抬手的动作在他眼里宛如慢镜头拉长,每一寸高抬,他呼吸就紧一分。 “老嘢,先送你上路。” 陆坤说着食指一扣。 砰—— 嘭—— 两重声音重叠着响起。 冒着白烟的枪口落在船舱空心地板上,重重一声。 同时落地的还有陆坤。 第155章 赌赢了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离陆坤最近的是阿忠。 被阿忠撞飞,陆坤只花了一秒就反应过来。他一个翻滚取到枪,又对着来时的方向。 砰砰—— 这次连放两弹。 阿忠闷哼一声,捂住肩膀。 鲜血顷刻间从指缝里渗透而出。 但他还是蛮牛似的往前一撞,用尽全力顶在陆坤肺部。陆坤被顶得一阵痉挛,手里的枪几乎滑脱。 “草你妈。”陆坤骂道,“你的人果然有问题。” 他屈肘,全力击打在阿忠背上。 闷声到肉的声音里仿佛还有骨骼错位的响动。他的枪口再度往下,扣动扳机的那一秒,一枚刀片划破空气直逼面门。刀片是阿忠藏在鞋袜里给他的,塞给他时已经把脚磨出血红烂疮。 陆坤感受到风声,条件反射去挡。 锋利的刀刃直入腕背。 “啊——” 陆坤一声大喊,伴随空枪射入舱顶。 谢之屿终于抢到时间将人质推进更深一层船舱,他回身喊阿忠,阿忠吃力地回:“没……没事。” 听到错乱的枪声,甲板上的老头已经反应过来。 他留谢之屿是为了制衡陆坤。 他们这个时候斗起来也好,两败俱伤对他来说是最安全的。 老头套上救生衣,下放原本就备在那的救生艇。临到危难,动作迅速得几乎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反应。 远处海平面出现一条渔船,那是接应他的人。 只要船到,一切好说。 “死阿坤,再拖久一点。” 他不断回头,嘴里念念有词。 船舱打斗声越来越响。 老头一边焦灼地望向海面,一边频繁往回看。陆坤一对二渐入下风。他一个翻滚抵到门边,朝外大喊:“船舵下有枪!” 话音刚落,身后一条缠着白纱布的手臂勒在颈圈,狠厉一拳把陆坤的声音打了回去。 “阿忠!”谢之屿喊。 阿忠会意,捂肩向外跑来。 接应的船不知在做什么,居然停在那不动了。 老头内心不安,一瞬间又改变想法。 现在还不能抛弃陆坤。他权衡利弊立马转身往驾驶舱跑,果真在船舵下找到另一把手枪。 上膛,拉栓。 动作一气呵成。 有了枪,明哲保身的原则就甩到身后。 一回头,同时追入驾驶舱的阿忠近在眼前。 老头冷嗤一声对着阿忠就是一枪。 砰—— 一墙之隔,谢之屿呼吸几乎停滞。 “阿忠……” 他口中默念着阿忠的名字死死反剪住陆坤双手,皮鞋踩住落在地上的枪弯腰去取。 陆坤奋力挣扎,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缰开来。 谢之屿那条本就受伤的手臂因为太过使力,伤口有崩开的趋势,刀割一般的疼。 他脸色惨白,豆大的汗从额头滴落。 陆坤在僵持中用力向后一撞。 后脑勺坚硬,正好撞到谢之屿还没处理的眼角。 旧伤绷裂,带着头晕目眩的剧痛。 手刚松,陆坤就翻身滚了出去。 眼角糊满血,眼前的世界被红色浸透,谢之屿用力甩着头,身形微微趔趄,似乎想努力找回平衡。 “阿屿,认命吧。”陆坤吐掉一口血沫,狰狞地说,“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他一步步走来,弯腰捡枪。 枪在谢之屿脚下死死踩着,陆坤喘着粗气,抽了一下未果。第二下,他抱住谢之屿的腿企图抱摔。 不知谢之屿哪来的力气,明明没阿忠那么壮,却固若金汤。 他突然曲膝,好像就在等陆坤抱摔的动作,好让自己一下顶裂他的下颌。 陆坤吃痛松手。 两人攻守之势逆转。 “你也认命吧!坤哥。” 那把枪最终回到谢之屿手里,冰冷的器械在手心的感觉很陌生。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碰枪械。 他没办法做到像陆坤那样轻易开枪。 于是握住握把,稍稍退后两步。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对方眉心,而后偏移,瞄点落在了大臂。 陆坤忽然狞笑起来:“我赌你不敢杀人。” 他下颌裂了,说话时卷着大舌头,口水滴滴答答。一口又一口的血从嘴边溢出。 谢之屿本能再后退一步,声音肃穆:“坤哥,凡事都有第一次。” “是吗,那你开啊!” 陆坤拖着残破的身躯往前,用力拍着自己胸膛:“来!往这开。” 枪口一退再退。 谢之屿耳边除了血液奔腾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他眼睁睁看着陆坤一步步靠近,丑陋地张着已经合不上的嘴。他嘴唇在动,表情疯狂,不知道在说什么。 冷静…… 谢之屿逼迫自己冷静。 打四肢不会出什么问题,陆坤不会死于他的枪下,他不会杀人的。 这个心理暗示不断在脑海出现。 可是搭在扳机上的手依然紧绷。 手腕一重,陆坤已经近到跟前,在他恍然的那一秒用手握住枪口。 “我就说吧。”陆坤粗重地喘息着,慢慢咧嘴,“阿屿,你还嫩了点。” 平静的海面上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风声。 风声旋转着越逼越近,几乎就在他们渔船上空盘旋。陆坤下意识去看,视线透过船舷玻璃,一眼便看到了悬停在空中的数架警用直升机。 “草。” 陆坤怒骂。 再回头眼底瞬间变得一片猩红。 “阿屿,你的手居然能伸到东南亚。” 他的手当然伸不到。 这么短时间内拿到许可并带着武装进入邻国海域连赵承都做不到,或许赵承可以,但需要更高一级的加急处理。 恰好姓崔的有这个能力。 更恰好谢之屿早就听说,医疗团队开进私宅,家里的那根独苗用最好的团队吊着依然快保不住了。 他赌。 赌何老不敢动他,也赌崔家会在暗中使力。 所幸他都赌赢了。 悬停的直升机上甩下云梯。 陆坤颓然地笑出声,下一秒,他顶上来,胸口抵在黑洞洞的枪口上,双手握住扳机上谢之屿的手。 “我不怕死啊阿屿,但是我知道你怕什么。”他大肆笑着,“阿屿,你以后闭上眼都会是杀掉我的场景哈哈哈哈哈……” 说着,陆坤用力按下扳机。 谢之屿料到他要做什么,提前将拇指垫在扳机下。 他用尽全力,手指肉眼可见地发抖。 陆坤的力气却越来越大。 他好像死到临头非要把自己所有能量用光,那根垫在扳机下的拇指快要被他压烂。 额上青筋凸起,在谢之屿快要筋疲力尽之时。 砰—— 陆坤忽得瞳孔放大,说了声“你”。 他膝盖处渗出源源不断的血,腿一软,顿时矮身跪了下去。 被挡住的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谢之屿胸膛用力起伏,在逐渐清朗的视野里看到一手扶着门框的阿忠。 阿忠朝他咧了下嘴,苍白的唇嗫嚅几下。 “老子……敢开枪。” 第156章 阿忠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我是陈忠义。 他们都叫我阿忠。 我混迹在澳岛街头巷尾,平时的工作就是游街,然后找个地方混日子。 没人知道我有一段上警校的经历。 哦不对,我妈知道。 但她死得早,死前还不断抓着我的手念叨:忠义啊,要是你没有在学校聚众赌博斗殴多好,你看你现在…… 她说着慢慢说不下去。 可能是力竭了,也可能是想象不到我再度风光的样子。 我年少的时候除了文科笨一点,其实还是挺风光的。就连上警校,也是因为身体素质过硬被特招。 那时候我妈走路都带风。 可惜了。 她没法再见到。 她老说忠义忠义,这个名字就是当警察的料。为信仰忠,为战友义。 这些都是过去了。 我从警校出来,唯一能联系上的警官也在那年升了职。他淡出一线前对我最后一个指令是想办法得到赌场的信任。 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 毕竟赌场在澳岛是合法场所,没必要专门安排卧底进去。 可是忠于命令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基因。 我想办法接近了赌场新来的那位,他们都喊他谢先生。我刚跟在他身边时也这么喊,后来他嫌太正式,让我改口。 我想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要喊什么。 于是学着跟他亲近的人,一口一个老板,或者也喊他屿哥。 他看起来就是个很漫不经心的漂亮人。 漫不经心是我对他行为的评价,漂亮是我对他五官的定位。他长得实在不太像坏人,也可能是我这个人太以貌取人。 我想这是个坏毛病,以后要改。 跟在他身边时我一直在观察他。 他跟我一样,对赌场的各个赌台非常感兴趣,没事的时候不仅坐在那观察每天每张台子的流水,更喜欢研究概率,技法。 他也会和一些赌客说话。 聊的内容很日常,像唠家常那样打听对方几口人,家里做什么,怎么接触的这个行业。 他这个做法在赌场更高一级的管理人,另一位叫陆坤的人眼里非常不爽。 我不明陆坤在不爽什么,总之他处处找茬。 我跟着屿哥,同样被视为陆坤的眼中钉。 和他对着干的日子里,有过几次险象环生。 不过屿哥跟赌场少爷的关系好像不错,那个何少爷替我们解过几次围,虽然总体解围手段偏向于捣糨糊。 哎,聊胜于无吧。 好在最后陆坤不见了。 我听说是因为内斗,被何家流放了。现在赌场里里外外都归我老板管,意味着我同时鸡犬升天。 这么想来我一路走来还算顺利,这不就已经混到了赌场管理层的位置了吗? 我试着去联系之前的警官。 但他已经面临退休,一线的事情都交接给了另一位警官去做。 我等着他来联系我,这么一等,等了许久许久。 这期间,我也试着主动探查赌场到底有什么值得卧底进来。 结果一无所获。 跟着屿哥不知不觉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日子很平静。 平静到让我越发疑惑。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正当我迷茫,那位新上任的领导终于在某一天联系到我,他问我,以我对赌场那么多人的了解,谁可以当突破口。 这么多年我都没调查到任何,突破口当然不会是我。 我想了又想,把难题扔了出去。 “我觉得我老板应该算吧。” 于是那位姓李的新领导突然某天出现在我们赌场,以一个赌客的身份开始试着接近老板。 我看着他表演的样子感慨万千。 谁能知道在警校被选为卧底时,我的老领导对我评价是,虽然你不是最机灵的,但你的伪装可以骗过所有人。 大概是我长得实在太老实了吧。 领导那进行得怎么样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跟着屿哥的第六年,事情有了转机。 一次屿哥从何少爷办公室出来,神情很古怪。 我记得那次是何少爷让屿哥帮他去取一趟赌客的债务书,东西一般就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屿哥去拿的时候我就在门口发呆。 隐约间好像听到他抱怨了一句何少爷脑筋不好,又忘关保险箱。 我扭头,看到屿哥顺手去带保险箱的门。 腰一弯,他居然在那站了好久。 我听到纸张簌簌翻页的声音。 走廊尽头来了人,是何少爷身边的阿武。 我大声和阿武打招呼。 阿武被我吓了一跳,骂我:“你係大声公噶!” 我摸摸头。 还好吧?我嗓门不一直这样吗? 两句话说完,屿哥已经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何少爷让他拿的东西。他习惯卷成一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掌心。 “哦,阿武来了啊。” 阿武见到我老板,态度恭敬许多,叫了声屿哥才走。 我跟着老板往外走,总觉得他哪里不对。 说神色凝重吧,算不上。 更像在思考一件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突然,他停下脚步问我:“阿忠,每年的福利体检你去做吗?” 体检啊? 我当然做了。 赌场员工最好的福利之一,那就是每年全身体检,要多详细有多详细。 说出去别人都不信的程度。 哦,我去年体检,好像还有点轻度脂肪肝。 看来是这几年过得太好了。 我跟屿哥说完,他顿了顿,缓缓点头:“这样。” 这样是哪样? 我不太明白。 那段时间他好像一直很忙,比平时要忙很多。 我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周围所有人都说我是屿哥找的最忠心的保镖,对他的保护可谓是24小时无孔不入。 听到这种夸赞,我有点心虚。 毕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保护勉强算吧,更深一层,是我在监视他。 我想知道赌场到底有什么秘密,需要我这么多年卧底在此。 我的疑惑在第六年的春天慢慢得到解答。 屿哥突然跟一位姓温的小姐走得很近。 她比海报上的女明星还漂亮。 让我重新刷新了对漂亮这个词的定义。 甚至在温小姐出现后不久,我就被派到了温小姐身边当保镖。 跟着温小姐也行,反正跟谁都是跟,换个人说不定能更多地打听到赌场的秘密。 我抱着这样的心态继续当我的保镖。 温小姐人很好,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上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她跟我一样,也想从屿哥身上打听到什么。 有一次她问我谢之屿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好人啊。” 说完这句我自己都愣了,我登时毛骨悚然。 可是回去后反思许久,我仍旧找不到一个他不好的点。我一个当卧底的人,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混淆了立场。 这很危险。 可是后来我又说服自己。 对啊,我是卧底。 我现在的身份就是屿哥的保镖。 所以我代入进去,把他当成好人有什么不对的? 我说我要给我母亲扫墓,难得请了假。 坐在坟前,我反复给自己洗脑。 我是陈忠义,忠在前,义在后,我忠于信仰,而后才有兄弟义气。 这句话反复在我脑海徘徊。 重新回到温小姐身边后,我也一直这么提醒自己。 我陪温小姐出入许多地方,慢慢得知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屿哥好像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温小姐总是担心。 譬如温小姐想在何溪小姐身上打开突破口,背着屿哥。 他们俩有各自的小秘密,也共同分享一个巨大的。 我以为日子会这么不咸不淡地持续下去。 突然有一天,温小姐从澳岛离开了。 我觉得很突然是因为我以为她会为了屿哥留下,或是屿哥跟着她离开,我总觉得他们俩那么契合,不像是会分开的样子。 可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温小姐离开后,我看到屿哥偶尔站在窗口落寞的背影。 我都会想,喜欢为什么不去追? 他不像是会犹豫的人。 可是随着秘密越挖越深,我突然发现,不仅是屿哥,连我好像都走不了了。 何家在做一件大生意。 惊天动地的大生意。 我终于知道我卧底进赌场到底要做什么了。 我找到机会和我领导联系。 我问他如果警方早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 他笑了笑:“阿忠,你不太藏得住秘密。” 对,我的天赋是伪装,而不是隐藏。 我点头:“所以这个案子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领导苦涩地笑着说,的确很多年了。最初是因为一次队内战友聚会,大家发现有一名同时服役的战友消失了。据他家人说,消失前他曾经迷上过赌博。 他的家人没有报案,因为对他们来说是在万般挣扎之后,家庭少了个累赘。 但警队里的人心眼都轴,非要寻个究竟。 多年明察暗访,警方拿到一些蛛丝马迹,一路往人口买卖这条线上去查。 一些并不明晰的证据都指向澳岛。 反复研讨,多次申请。 终于有上级批准行动。 我问:屿哥呢?他已经是你们的线人了? 领导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无论是不是,陈忠义,你的任务是做好你该做的,隐藏好你的身份。 对啊,我的任务是做我该做的,并且隐藏自己。 我是陈忠义。 忠在前,我忠于信仰…… 我默念着这些话,却还是在屿哥上船前拦住了他。 屿哥让我回去。 我不愿意。 因为我是陈忠义,即便忠在前,我一样有义。 第157章 有海的地方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一枪精准命中陆坤膝窝。 阿忠垂下手,指尖在颤抖。 他咧了下嘴:“屿哥,我在警校射击考过第一的。” 谢之屿在这句话里反而没露出太意外的神情,他牵动唇角,因为头太痛,最后变成一个艰涩的表情。 大口大口喘着气靠在墙面上,伴随直升机悬停的巨大噪音。 谢之屿缓了数秒:“你在流血。” 阿忠终于力竭,摔在地板上。 血顺着木地板的缝隙渗进去,滴滴答答落在底层货仓。他平躺在地面上,眯眼望向热闹的天。 今夜一样无风无雨,月亮高悬。 直升机上的探照灯照得他眼睛不得不眯起。 很快他受伤的肩胛和腹部被人捂住,用领带快速缠紧,狠狠一系。源源不断向外透支的感觉竟然在这一刻随着血液的缓渗透停了下来。 阿忠张嘴,嘴角一样溢出鲜血。 “我……我没背叛你啊,屿哥。” 谢之屿双手按在他伤口处,视线被血模糊了一片。两个人一样狼狈,鲜红仿佛是他们的底色。 谢之屿无暇顾及自己,冷声:“别说话。” 阿忠看向他的眼睛。 可能是因为身份转换,平日里作为保镖,他很少这么直视老板。这次他却认认真真看着,嘴巴却听话地抿起,没有再说一个字。 探照灯终于落在他们身上。 先落地的武警一边确认身份一边抬高枪口:“嫌疑人呢?” 阿忠咳一声。 还没开口,谢之屿先行接过:“陆坤在船舱,昏迷。老头应该在驾驶舱。还有两个人质锁在最里面的房间。先敲门——” 他微顿,“孩子胆小。” 紧接着第二名、第三名武警跳下云梯。 一船的人快速运转起来。 不远处那条来跟他们接头的渔船也停在了旁边,探照灯一扫,甲板上全是警察。 果然是崔家。 好大的手笔。 隔壁渔船上下来几名随队医生。 谢之屿挪动沉重的身躯靠到一边:“他中弹了,先顾他。” 助手忙中带乱地问他:“你受伤没?” “还死不了。”他摇头,忍着头晕目眩的剧痛,“不用管我。” 看他实在平静,几个人赶忙去看中弹的阿忠。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阿忠在看到自己人之后,瞳孔开始微微涣散。 “喂!别睡!” 几个人轮流试图同他交谈,语速越来越快。 谢之屿缓了数秒强撑起身,拨开面前的人。 他实在没什么力气,这几步路的最后几乎是跪倒在地。 “阿忠。”他的手颤抖着按在阿忠肩上,“我这人很记仇。” 下一句眼前一片雪花。 “我还没原谅你。” 嘭得一声,他突然眼睛发黑歪倒在地。 耳边全是踩踏在甲板上繁忙的脚步声,还有好多人在说话,话很多,很密集,他什么都听不到。 震耳欲聋的喘气声覆盖了一切。 …… 醒来时周围很安静。 这样的场景谢之屿经历过,四面白墙的病房,均匀的液体一滴一滴从冰凉导管里输入进他的静脉。 不过这次安静没持续太久。 他才睁眼不到一分钟,外面有人进来,看到他一怔,随后赶紧退出去半个身子:“宽哥,你线人醒了。” 走廊上另一重脚步声渐近。 李宽出现在门后。 他一向严肃的脸上难得有几分释然的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阿忠呢?”谢之屿开口,发觉自己嗓音干涩异常。 李宽也听出来了,叫人送了保温壶进来。 一小杯温水倒在他面前。 李宽说:“肩胛和腹腔各中一颗弹,已经做完手术了。不幸中的万幸,碎片没遗留在体内,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察觉到谢之屿定定地看着他,他疑惑:“怎么了?不相信我说的话?” “没。”谢之屿缓缓收回视线,落在自己纱布包裹的拇指上,静看了半晌才说,“确认一下是梦还是真的。” 李宽难得有心思开玩笑:“怎么确认的?你没打我也没掐我。” “看那么久,如果是做梦,你应该已经消失了。” 这话说得奇怪。 李宽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分辨梦境和现实的。 他比起常人来更加敏锐,数秒后恍然道:“所以你经常在梦里碰到这种情景?如果是梦的话,盯着人看太久,对方就会消失?” 是。 所以他每次梦到一个人,都不敢看她太久。 后来他学会了在梦里闭眼,用耳朵去听,用鼻子去感受她的味道。 但是效果并不好。 在意识到那是梦之后,她仍旧会消失。 他不想说这个话题,转移话题道:“人都抓到没?” 说起正事,李宽瞬间变得严肃。 “都抓到了。老头应该是缠斗中被扭断一只手,我们找到的时候被五花大绑绑在船舵上。陆坤断了一条腿,再加上之前几处挫伤,失血过多休克了。现在人都在我们控制下,没什么问题。” 谢之屿点头,淡淡一声:“好。” “这两人原本打算落地越南,和当地军方做了交易,获取保护。等隐姓埋名安稳下来,再转道其他国家。多亏京城有力量在暗中帮助我们,我们才能这么快介入阻断。”李宽说着稍稍中顿,“也多亏你的定位。” 谢之屿下意识望向左臂。 “哦,那枚定位器趁你昏迷时已经拆了。”李宽说,“伤口重新缝了五针,大概会留疤。” 谢之屿听完笑笑:“我是那么在乎疤的人么。” 这句话仿佛在暗示。 李宽琢磨了一下其中深意。 “你在意的事也有定论了。这次案件处理结束……”李宽说着拍拍床沿,老朋友似的问起,“你想好要去大陆哪里生活了没?说不定我能帮你谋划谋划。” 眼前男人漫不经心的态度忽然敛了起来。 李宽等着他认真想了会儿,以为会有定论,结果片刻之后他还是无所谓地笑:“再说吧。” 有些事情太过美好,如同做梦。 他怕梦醒了会消失。 更怕空欢喜一场。 等切切实实的消息下来再想不迟。 他要找一个有海,风不像京城那么干燥,也不像澳岛那么潮湿的地方。 他答应过的,往后要过点好日子。 只是不知道那些未知的日子里会不会有她。 第158章 股东会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不知道多少次,温凝从赵承那里得到的消息都是:他很好,在配合调查。 什么调查要调查那么久? 再往下问,赵承便以机密为由拒绝回答。 他的联系方式就躺在她通讯录的最顶端。 这么久了,置顶始终存在。 温凝也想过发个消息去亲自问问他,可每次点开窗口,想了无数次开头,最后都被删除键覆盖。 她不想因为她的一条没有后续的信息,去影响他的判断和决定。 他们谁也没承诺对方。 却都互相知道,对方在努力往前走。 股东大会来得很早,比起往年在元旦过后举办,今年在年末的最后一天就召开了。 一切都如常。 执行总裁总结一年的得失,到后半段,则交给实际控股的温正杉来把控。 如果说一定要说出什么不一样,可能就是今年底下坐着的高管心里都在嘀咕。这段时间频繁出入总公司的警察,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知内情的还好,那些外地赶来的高层满心惊愕。 他们在京里或多或少有一些关系。 听到的风言风语比实际传开的还要夸张。 有人说温总要倒台了,接手的是他在外面养的、还没被温家认可的儿子。也有人说虽然温家的家业从头到尾没有女人做主的先例,但目前形势来看,温家长大的唯一那个千金小姐更有能力。 这些话只能当作谈资,真正要靠向哪边,还得在股东会上仔细辨别形势。 不怪大家都想当墙头草。 温凝出门前特意跟温心仪说:“如果月皎不便就不要让她去了,我能解决。” “这个时候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温心仪说,“其实早些年我就想过要不要离婚,总觉得现在过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这下好了,人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有多轻松。” 温凝摸着脖颈里那枚戒指,回眸:“那说好了,到时候您和月皎住在京城不走。” 温心仪晃晃指尖的玉扳指:“哪儿还走得了,责任重大啊!” 爷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前几天终于从曼谷回到京城,只不过人在ICU待着,恐怕熬不了太久了。 温心仪大概是全家最心软最善良的一个。 她放心不下。 寄到澳岛的离婚协议被月皎看到,在这一点上月皎同温心仪并非一致立场。她虽然骨子里惧她父亲,但到底来说,陈康泰在父亲这个身份上做得还算可以——小时候堆满房间的玩偶、公主裙,长大后说喜欢学什么就去学什么的底气,还有从来没犯过大愁的无忧无虑人生。 陈月皎一时没想明白。 所以这几天总心不在焉。 温凝临出门前又接了一个宋清柏的电话。 他说顺路经过门口,问她有没有在家,刚好能带她一起去公司。 温凝说了声好,回头跟温心仪告别。 温心仪靠在门边,双手环胸揶揄地看她:“宋清柏又来接你?” “嗯。” 温心仪看她眼睛里没光,语气微顿:“不喜欢他了?” 温凝笃定道:“不喜欢了。” 换做是何芝肯定要摆出一番大道理,说对方背景身份年龄各方面都合适,错过这村没这店,人不可能永远在挑挑拣拣的路上占据优势。 就像陪同何芝逛街,何芝替她看中一双高跟鞋,她穿上后表示后脚跟不舒服。 何芝看着多一层柔软皮革内衬的设计一再摇头:“这个料子不会不舒服,你再多穿穿就好了。” 可结果就是买回家,穿到脚跟磨红破皮,最后一再掉痂再磨合,她也没和那双昂贵的鞋子适配。 合适这个词难道不是只有本人才能体会到的吗? 什么时候变成了他人强加在身的理由? 温凝不明白。 但在温心仪这里,半个字没提宋清柏与她如何合适,温心仪只说:“虽然姑姑追求的自由婚姻也失败了,但谁知道呢。或许是我运气不好,总有人会成功。” 温凝忍不住停下脚步,又回去抱了一下温心仪。 “那我努力一下。” …… 往年股东会温凝没资格参加。 今年她代表自己和温心仪,有了二番的席位。 这期间温正杉始终注意她的方向,生怕多事之秋又弄出什么乱子。 温凝坐得很安稳,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 一直到会议快要结束,大家在言语间多了几分松弛,温凝才忽然起身:“各位讲完正事了吧?” 她这句话刚落,温正杉眼皮子就跳。 温正杉随她一起立起,格外严肃地申斥:“这是股东会,注意场合。” 说完,他朝门口抬手。 门口保安左右环顾,他们犹豫了一下,没敢跨进来。 股东会之前温正杉特意交代,如果有人扰乱滋事,要第一时间请出会议室。可现在这副送客的姿态是对着温大小姐。他们虽然听命行事,却不敢轻易得罪。 犹豫的这么几秒,温凝已经迈上首座。 她双手撑在桌沿上,身体微微前倾。 垂坠感极佳的真丝衬衣妥帖地束在腰下,身上能看见的配饰只有一对黑珍珠耳钉,却显得整个人气场格外强大。 她镇定自作地弯了下唇:“不好意思各位,耽误大家一点时间。因为今年是我爸爸最后一年主持大会,所以我尽可能多了点耐心,让他把话说完。” 她偏头,望向温正杉:“您说完了,对吗?” 话里处处是刺,让温正杉一下找不到反击的点。 但“最后一次”这几个字着实让底下所有人吓了一跳。 “温小姐,这什么意思?” 也有眼力见儿的说:“小温总,您有话就说。” “是这样的各位。”温凝直起身,“大家都知道这次股东会我代表我和姑姑温心仪出席,我现在手里有个罢黜你们温总的提案,不知道大家对今天会议的最后这项议程有什么看法?” 话音落下,底下一片哗然。 温正杉简直被气笑了。 这段时间焦头烂额,又要应对警方,又要平息内部谣言。不曾想有一天他能被自己女儿玩成这样。 温正杉在菜市场似的喧闹中软硬兼施:“你对爸爸有意见我们可以私下去说,这里不是开玩笑的地方。况且凭你和姑姑那点股份,还奈何不了我。” “是啊,这个公司您掌权太久,要连根拔起确实挺难。”温凝实事求是地讲,“恐怕我这个提案真要让大家投票,输的几率依然很高。” “那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公司是我们温家的,动了军心对大家都没好处。” 温凝就等这句话。 “您说得对,前提是公司还姓温。” 第159章 碾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说完,双手朝下做了个安静的姿势:“各位,讨论得怎么样了?对我刚才的提议有什么看法吗?” 各种不同的声音不断往外冒。 “温总虽然这段时间陷入舆论风波,但我觉得现在一切正在好转,温小姐,你的想法太激进了。我觉得没必要!” “我们到现在不清楚温总被警方传唤到底是为什么,温总,要不趁这个机会你跟大家说清楚。这样不明不白下去,大家心里没有底啊。” “如果只是捕风捉影,我认为没必要动温总的位子。毕竟这么多年,外界都习惯了公司是温总坐镇。” “你要这么说的话,温总淡出管理层很久了。这些年都是执行总裁出席各种活动,我倒是觉得是谁都无所谓,只要不再闹出乱子。这段时间公司股价受波动很大,大家三思。” “小温总。我们理解你是为公司考虑,不过这么做是不是太偏向个人情感了?” 父女俩不和的消息已经板上钉钉。 大家虽然当谈资,但都不想因此影响公司效益。毕竟拿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的。 一片声讨中没几个字眼是向着温凝的。 温凝早料到这一点,内心并无波动。 这些人当墙头草,是因为还没触及到核心利益。 反观温正杉,在温凝即将舌战群儒的架势里安下心来。人习惯了舒适区很难有突破的勇气,眼皮子底下这些股东也是,这些年习惯他坐镇,轻易不愿意换人。 “行了。”他大度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爸爸也知道这段时间忽略你太多。回去后——” “您先别急。”温凝弯了下唇,“有件事我也想趁此机会跟您讲讲。” 温正杉蹙眉:“还有什么?” 本能的,温正杉觉得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大事。 他企图怀柔:“再怎么说我们是父女。”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忍心您被骗!” 温凝说着从原先坐的位置上取出一沓纸,手一挥,纸张雪花似的洒了出去。那些飘散在空中的纸片被一双又一双杂乱无秩序的手接过。 她回眸:“爸爸,您有没有想过原阿姨这么多年不求金钱也不求地位,默默无闻待在您身后到底为了什么?您这么会打算,该不会相信她会因为爱你,所以甘愿做一个不被世俗认可的小三,毕生所求是为您生儿育女吧?这真的很好笑。” 她回头望向所有人:“在座的各位信吗?” 那些已经拿到纸的已经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原眉曾经的照片和整容后的对比,两人相遇相爱最终苟且的节点,还有这些年鞠躬尽瘁又是替温正杉处理麻烦事儿又是替他照顾儿子的陈康泰。 这些爆炸性消息全部浓缩在一张小小的A4纸上。 “各位,温总一心想安排进公司继承家业的儿子,不过是专门为他设下的杀猪盘产物。”温凝两指夹起其中一张纸,一扬,“真这么下去,公司最后姓温还是姓陈,那可不一定。” 同样一张纸,温正杉也是第一次看。 越往下,他面色越深,看到最后几乎变脸。 “这怎么可能?!” “那您觉得有多巧合,两个几乎长得一样的人会一前一后出现在您生命里。”她用惋惜的语气,“我问过爷爷,您书房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是您初恋对吧?当时因为家世,爷爷棒打鸳鸯。我真是没想过原来您是这么长情的人。” 的确因为家世不匹配。 那个女孩儿即便优秀,也没能入得了爷爷的眼。 年轻时的求而不得一直烙在温正杉心里。 或许是某次酒后不小心透露,给了陈康泰布局的机会。 陈康泰在服务业待那么久,隐忍和耐心超出常人。即便是现在回过头去想,温正杉依然心惊。 居然有人会愿意布一个长达二十几年的局。 而他的表妹原眉,一定是被许诺过将来财产有她一份,才会配合着隐忍至今。 所以当初的偶遇,还有浓情蜜意都是假的。 他的惊鸿一瞥都在他人算计之下。 不。 温正杉不愿相信:“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你没有证据。” “我当然有了。” 能等到今天,她当然是已经从新加坡那里得到了足够的证据,其中包括原眉的整形记录,还有早年多次来回欧洲的机票。 温正杉那么耿耿于怀,一定知道他那位初恋后来定居欧洲。 为了模仿得十成像,原眉早年不辞辛苦,埋伏在那位初恋身边学习她的一颦一笑。 如果打通电话过去问,说不定对方记性好,还能记得当初刚到欧洲时,身边有位关系颇好最后却不辞而别的闺蜜。 温凝不做假设的事。 她手里当然也有两个女人的合照,能证明她所言非虚。 可是不需要更多了。 温正杉脸色显出几分颓色。 温凝讥讽道:“不幸中的万幸,儿子是您的没错。” 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倒是在伤口上撒盐。她是懂如何刺人的。 温正杉感情深的并非是原眉和原锦程,而是那位求而不得。 既然一切都是假的,是骗局,不生出怨恨已经难得。他一心托举的热情倏地冷却下来。 “居然是这样……”温正杉仰倒在座椅上。 底下众人在这一颗重磅炸弹之下逐渐缓过神来。 这一场父女对峙打到最后,输家是谁不言而喻。 “温总,我们原本就觉得让一个中途出现的人来接手矿权不太合理。” “近几年您本来也不太过问公司的事,我看小温总思路清晰得很,让小温总试着接手事务理应不是问题。” “玩权术是一回事,能不能正经管理公司又是另一回事。现在公司股价掉得这么厉害,没点真本事恐怕还是……” 温凝轻描淡写丢出一份协议:“这是我刚签下的合同,足够覆盖公司第一季度销售额。” 落款双方已经签字。 分别写着温凝和何溪的名字。 那个还想替温正杉说话的人把话咽了回去,片刻后,他继续质疑: “小温总,即便我们信你有能力,可是外界呢?外面知道公司内部架构变动这么大,都会和温总这段时间的舆论联系起来,万一真觉得我们变动是因为管理层违法乱纪,我怕一时间股价会崩。” “不会。”温凝道,“宋家在我身后。” 第160章 她的消息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未来三年温凝个人的分红,交换宋家暂时当她的靠山。这个暂时需要多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公司改朝换代必定会经历阵痛,宋家做她的底牌,股价维稳不会太难。 她这么想,股东也都这么想。 尤其是一想到温大小姐的联姻对象从没什么实权的宋家次子换成了宋家长子,底气就更足了。 那天董事会的最后一项议程在警方掌握切实证据,证明温正杉和温卫民俩兄弟在已知器官非法的情况下还坚持交易中落下帷幕。 协查和直接被调查,里面的差异很大。就算温正杉只手遮天能疏通关系,这次出来也得掉一层皮。 红蓝光闪烁着消失在公司楼下。 会议室里众人噤若寒蝉。 温凝没管那些墙头草,径直下楼。 公司拐角处,宋清柏的车还没走。 距离股东会结束已经过去一个多钟头,她过去,弯腰敲了敲窗:“清柏哥。” 车窗下滑,露出宋清柏俊逸的脸。 “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 因为弯腰,她领口那枚戒指晃了出来,在锁骨间泛着金属的冷质光芒。 宋清柏看一眼:“要去医院吗?” 这个时间温凝的确想顺道去看一眼爷爷的状况,但她并没觉得宋清柏等在这只是问这么一句。 她看向对方的眼睛:“清柏哥,是有别的话想跟我讲吗?” “听说你爷爷状况不太好。”宋清柏缓缓开口,“我是想问,订婚需不需要提前?” 温凝知道宋清柏的好意。 比起老爷子的事儿,她更没想到警方动作那么快,已经掌握了确切证据。 今天把温正杉带走实属意外。 看来赵承说得没错,澳岛的调查进展顺利。 或许要不了多久了…… 她思索。 等温正杉被带走的消息开始发酵,老爷子再过世,她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局面。 她太需要借宋家的势。 片刻后,温凝冷静道:“好,我可以。” “年前吧。”宋清柏没怎么犹豫,“刚巧逢过年,宋家的亲戚大多都在京。” 只是一桩协议而已,没必要做那么真的。 可是转念想,宋清柏就是那种无论做什么都面面俱到的人。 这一点在他身上并不奇怪。 在提出婚约不取消、由他来替代的那会儿,他就说出过详细计划。 订婚后他正好有重要的生意需要在国外久居。 这段期间两边只需要背着名分正常生活。 等时间一久,两人可以以异地分居、工作繁忙、感情不顺等等各种借口搪塞众人,再顺其自然解除婚约。 宋清柏已经在能力范围之内将不利舆论降到了最低。 温凝无话可说。 毕竟这件事她是最大获利者。 她个人的三年分红对普通家庭来说是天上掉馅饼,对宋清柏这样的人却是九牛一毛。 “温二水,你真不喜欢我哥啊?”宋子邺曾在几日前这么直白地问过她。 当时的回答很坦然。 她笑着说:“清柏哥很好,可我不是年少时的我了。” …… 一年临近尾声。 对谢之屿这样骨子里传统的人来说,农历年才有气氛。尤其是居民区的街头巷尾,舞狮队早早开始训练。一路穿街而上,许多店铺都摆出日历和对联。 到处充满了过年的氛围。 路过粥铺,老板说着好久没见你条女,他停下买了份粥拎在手里:“佢唔得闲。” 和她不一样,这段时间除了偶尔替何诚照看一下赌场,他拥有了大把自己的时间。 今早也是。 从医院看完阿忠…… 哦,不对。 他扬了下唇,是看完陈警官之后,他便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这种感觉不坏,没东西在后面追,日子清闲起来。 粥铺老板转头又给他塞了一盒热乎的蛋挞,问他额头怎么受伤了? 他笑着捋了下碎发:“冇事,行路唔带眼。” 伤还没好透,旁人见着就问。他可以轻描淡写撒谎骗过别人,却骗不过最聪明的那个。 拎着白粥往楼上走。 刚到楼上,电话便响了。 谢之屿接起,听到何诚说有个之前他接待的大客户来了赌场,正找他。 他放下粥,说了声好。 人已经走到门口,他做好出门的准备还是在拧开把手的那刻折了回去。 说过要好好生活的,不能这么胡乱将就。 长腿屈在沙发和茶几间,谢之屿坐下,安安静静喝完那份粥。 于是到赌场的时候,客人已经等他很久。 推开包厢大门,谢之屿看到一张还算熟悉的脸。 来赌场的人多半会成为回头客。 这种事谢之屿已经见过太多,他并不意外,朝那人伸出手:“汤先生,好久不见。” “忍了快一年。”那位曾经在赌场输了两套值钱房产的大明星苦笑着说,“还是来找你了。” 谢之屿不安慰也不恭维,笑了笑:“这次想怎么玩?” “我记得玩庄闲那次运气很好,就庄闲吧。” 荷官在开桌。 谢之屿剪一根雪茄递过去:“近来还好?” 汤先生摆摆手:“就那样吧。上次说再会我就想过以后不玩了,到底没忍住。这一年浑浑噩噩,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总想着赌台上一秒几千万的刺激。” “我知道自己是明知故犯,可你不懂每天晚上睡不着浑身像蚂蚁爬的痛苦。”他接过雪茄,“借你的运,上次的雪茄带给我好运了。” “汤先生喜欢的话,我多备一盒。”谢之屿道。 都是人精。 汤先生在话里听出聚散的味道。 他摆摆手:“谢生说这话,让我觉得我没有下次,这不吉利。” “是我的原因。”谢之屿气定神闲坐在那,话语里丝毫没有隐退的惋惜,“往后这里还会有别人坐镇。” 汤先生闻言诧异。 “你不做了?打算去哪高就?” “还没想好。” 这就更奇怪了。 眼前人在澳岛几乎是呼风唤雨的地位,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联系到近来赌场背后换人的消息,汤先生思索几秒,原来是这样。 一朝君主一朝臣。 他摸了一张牌,像老朋友似的安慰说:“理解。说起来我近来也听到一桩发生在身边的小八卦。” 谢之屿没兴趣,还是客套地接了话题。 汤先生边看牌边说:“我有个昔日同行,很早就选择息影嫁了人。近日她家里有变,圈子里的人都在嚼舌根,我听了几句。大概是她丈夫呢在外面有情人,又想把情人生的孩子弄回家,女儿不乐意。两边抢夺财产抢到丈夫进警局,如今大权落在女儿手里,公司也在经历大换血。” 坐在那玩雪茄的人手下一顿。 包间里只关注牌桌的人自然不会注意到他眼里飞快闪过的晦涩。 汤先生没见对方有反应,只以为他在认真听,于是接着道:“她女儿倒是有做大事的潜质,三下五除二把她丈夫留在公司的人清理了个遍。内乱是平了,可惜这种事传出来总归有影响。前段时间我见那位老友,以为她会愁容满面,没想到她倒是比以前丈夫在的时候还滋润。” “哦对了。”汤先生说到一半用力将牌往桌上一甩,“大!我赢了!” 他哈哈笑着回头:“谢生,你的雪茄果然有好运。” 没想的对方对牌桌似乎失去了兴趣,浓郁的眉眼只盯着他,平声静气地问:“然后呢?” “然后?”汤先生莫名,“什么然后?” “我是说刚才那件八卦。” 比起牌局,对方竟然对一件八卦更感兴趣。 汤先生觉得奇妙。 不过无所谓,本来就是牌局上的谈资。 他想了会儿刚才的断点,这才说:“哦,刚说到我那位旧友。那天见面,她给我发了请柬,请我去参加她女儿的订婚宴,对方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掌控家里所有生意。两家又是世交,男方的弟弟与她女儿还是好友。要不是我早就定好要来你这玩,说不定真去参加……” 后面再说什么谢之屿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在这些串联起的故事里听到让他挫骨的消息。 她要订婚…… 对方不是宋子邺…… 雪茄不知何时在他手里断作两节,他死死盯着自己泛白的指骨,呼吸顿挫。 第161章 订婚宴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没有明确指向性的话里,谢之屿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他不知道自己失神已久。 旁人喊他谢生,一声大过一声。 他恍惚间立起来。 那位大明星跟着一同紧张地起身:“谢生,你怎么了?你脸色不对劲。” 有吗?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碰到今早未完全刮干净的胡茬。手指蜷缩成拳,他说着这里太闷,出去透气。 不管身后人多么惊异的眼神,他径自离开。 玻璃窗被他推到最大。 他双手撑在窗棱上,闭眼。 胸膛一再起伏,顿挫在胸口的呼吸连接细细密密的疼。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对宋清柏曾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但凡与她订婚的换作其他,他都不会这么大反应。 他或许会轻描淡写说着是假的,我知道。 也或许以轻笑带过。 可是那个人是宋清柏,他不敢断定这里面有没有真意,哪怕只有一丝。 他们在春日的尾声分开,如今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几个月的爱意怎么能敌过时间。 他怀疑起来。 怀疑记忆里那些嬉笑怒骂全是昔日烟火。 灿烂过一瞬,等待他的仍旧是漫漫长夜。 下颌一再咬紧,皮肤下青灰色的经络在彰显他的隐忍和不安。 她要和宋清柏订婚…… 要订婚…… 脑海里不断徘徊,终于,重重一声。 嘭—— 他关上窗,大步往外。 最后几级台阶他一步而下,衣角带风。 路上碰到刚来巡场的何诚,何诚招手问他去哪。他扯松领带一扔,大有全天下关我屁事的架势:“场子给你了,我没空。” “喂,到底去哪?什么叫场子给我了?” 这句没得到回音,那人已经消失在视野。 几通电话过去统统挂断。 小钟还在跟人插科打诨,吹牛说自己曾经和一个很厉害的警官当同事。肩上一重,他回头,看到老板冷得没什么情绪的脸,他胸膛起伏,气息不匀,头发也被吹得凌乱,显然丢了平日里的闲庭信步。 “老板,要,要去哪?” “回家。”谢之屿重重握住他的肩,“然后马上机场。” ……啊? …… 最近太累,中午二十分钟小憩是看着文件睡着的。 醒来,心跳异常猛烈。 温凝慢慢直起身,这才发觉自己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靠在病床边不小心睡了过去,手边文件散了一地。 她俯身,一张张捡起,拢到一起。 病床上,老爷子已经开始陷入长时间昏迷。 他每日清醒时候很少,今日尤其。 她喊护工进来,告诉她如果老爷子醒了,记得告诉他家里都好,她晚上有事没法过来看他了。 护工连连点头。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护工从各方交谈中得知,今晚是大小姐的订婚宴。 所以中午这会儿还看到大小姐出现,护工都吓了一跳。 普通人家订婚结婚当天都忙得要命,更别说温家这样的大家族。可是当事人却没事人似的一如既往公司、医院两头跑。现在快午后两点,她仍然这么不慌不忙。 护工都替她着急:“您去忙吧,这里有我呢!” “好,麻烦你了。” 温凝捡起一旁的手机,睡着那么一会儿,上面有很多未读。 执行总裁问她南非的矿是不是决定和宋家共同开发。 何芝问礼服已经送到,她几点回。 温心仪说已经让月皎帮她去确认现场了。 宋子邺大呼小叫:都几点了!温二水你他妈人呢?! 最后还有宋清柏一条。 宋清柏:司机在地库等你,不急。 她挑最后那条回一个鞠躬的表情。 司机接到她,做完妆造再到酒店,几近宴会开始的点。 不知为何,今天总是心悸。 她搭上宋清柏臂弯的时候,宋清柏也察觉到,垂眸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她避人耳目用手掩唇打了个很小的哈欠,“可能是这几天睡眠不足。” “今晚结束先歇一歇。”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她,“公司的事永远没有尽头,这件事我有发言权。” 温凝扬起唇道谢。 要是几年前的自己看到眼前的场景,一定会因为肾上腺素狂飙而彻夜彻夜难眠。可现在的她,的确是因为公司事情太忙才不断挤压了私人时间。 即便同宋清柏一路过来,不断有人夸他们金童玉女,她都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嘴角是扬的,礼仪也很到位。 可就是太标准了,反而失去了遇到人生大事才有的紧张和羞涩。 宴会厅璀璨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她居然有了想要临阵脱逃的心。她感受到宋清柏搭在她手背上的力道稍稍加重,似在提醒,才回过神。 宋清柏与年少时她喜欢的模样没有变化,变的是她。 高山雪不必再为她融化。 她自有人声鼎沸里那抹寻常。 “清柏哥。”她忽然驻足。 宋清柏身形微僵:“怎么了?” “头发好像松了,我想去趟化妆室。” 她海藻般的长发服帖地挽在脑后,宋清柏却什么都没说:“好。” 她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宋子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哥:“哥,你跟温二水玩什么?这都几点了。” 宋清柏将手按在宋子邺肩上:“不急,给她点时间。” 宴会厅觥筹交错。 温凝快步带上化妆室的门,双手撑在窗边大口呼吸。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胸口跳得又闷又急。 她回眸,在镜子里看到身着香槟色缎面礼服的自己。肩线裸露在外,颈口的戒指换成了一条更闪耀的钻石链。 她盯着看了半晌,忽然从手包中将那条换下的项链取出来贴近心口。 心悸的感觉在这一刻下去不少。 原来是少了它。 戒指圈在玫瑰金的细链子上慢慢滑动,她指尖探入,摸着内圈那枚过分低调的钻石,右手拇指微微用力,轻易把素圈推了进去。 她今天这身礼服被何芝念叨了无数次太低调。 可是随着这枚素戒推到指根,却和这一身异常契合。 今晚没有繁缛的流程,该删的流程都被她和宋清柏删了个干净。 没有交换戒指。 所以她戴着这一枚也不会怎么样。 胡思乱想着说服自己,她重新转过脸去呼吸窗外的空气。 视线在窗外一顿。 好像知道今日是订婚宴,他很讲道理地没穿一身黑,脚下仓促地闯进视野又消失。 她抬手,再次摩挲着指根素戒。 又出幻觉了。 上次医生怎么说来着? 哦,总看到幻觉要开始吃药,不能任焦虑发展下去。 等明天有空吧。 温凝这么想着转身,坐在化妆镜前闭眼。 再给她一点时间——五分钟,五分钟就好,她会调整好自己,完成这场订婚宴。 她闭着眼,当然不知道虚掩的门已经被悄无声息推开。 脚步声吸进长绒地毯里。 来人绷得僵硬的脊背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放松些许,他俯身,额发几乎遮住浓郁的眼。 2260公里。 见到了爱的人。 第162章 想嫁谁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平复下心跳,温凝睁眼。 因为深吸气,锁骨向内凹陷出很深的弧度。她双手撑在化妆桌边缓缓起身,视线微抬。 抬高的视线倏然在某一点顿住。 镜子里有个她熟悉的身影。 她怔怔地看着,连眼睛都忘了眨。 镜子里的人同样没动,幽深的视线落在她脸庞。他比记忆里要瘦,头发虽然剪短了,额发仍旧凌乱地落下,像是跑得太急,胸膛仍在微微起伏。 好真实。 真实到她几乎能看清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茬,还有颈侧剧烈跳动的脉搏。 在她构建的幻想里,他甚至穿着那件她怀着别样目的买下、在澳岛根本用不上的大衣。 他们就这么安静对峙。 直到站着的那个仿佛受不了这种对视,率先转开视线,喉结微微滚动,像在忍耐什么。 温凝终于从怔愣中缓过神。 她转身,闭眼站了几秒,随后绕开他,捏着眉心艰涩道:“搞什么……好不容易调整好状态。” 她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也像给自己洗脑。 “今天是我订婚,你突然出现做什么。” 她的手去摸窗户把手,企图用冷风将自己混乱的脑子吹清醒。推出去的那瞬间手忽然被另一只手覆住,温热的触感让她顿时全身僵硬。 属于男人的气息将她牢牢拢住,背部裸露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大衣上细腻的短绒触感。 什么幻觉会如此真实? 真实到连触感都能具象化。 她倏然回头,这次,带着万分不可置信。 “谢之屿?!” 化妆室的门外脚步声凌乱。 有安保说着:“刚才那位没有请柬的客人就是往这里来了。奇怪,人呢?” 另一个人喊:“不对啊,这里除了新娘化妆间没有别的房间,总不能是进去了吧?” “新娘在里面吗?敲门问问!” 砰砰砰。 敲门声一响再响。 她在这片杂乱无序的声音中小心抽动手指。回缩的动作被察觉,属于男人的手扣了过来,蛮横地卡进她指间,死死扣住,扣紧,像是要封锁她所有后路。 他眼眸低垂,带着攻城掠地的决意。 是滚烫的,野蛮的。 是不讲道理的。 ……是他。 眼皮一眨,几乎湿了眼眶。 她屏住,怕眼眶被泪模糊人就会不见,也怕突然说话梦会消失。 吸气,再吸气,可是每一次都让胸腔更酸涩。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那么久没见面。 她以为自己好厉害,好洒脱,可是过去的一年间她无数次觉得时间漫长。明明白天一晃而过,夜晚静下来只剩一个人时,又像把白日里那些走得飞快的时光补了回来,不得不渡过加倍的时间。 月亮看腻了,香樟也听烦了她的自语。 她总是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可以。 她甚至不敢去想他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京城这个地方,他该是深恶痛绝的吧? 可是此时此刻,他粗粝的指腹正揩过她眼角,弄得她皮肤被剐蹭得疼。 这一切居然是真实的。 指腹湿了,是她的眼泪。 谢之屿轻轻捻了捻手指,垂眸。 她今天很漂亮,可是瘦了。 在得到她要订婚的消息到走进这扇门之前,离得越近,他越怀疑澳岛的春日是不是真的来过,也在万米高空的颠簸中嫉恨宋清柏可以轻易得到他的不敢触碰。 那么多情绪交织。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无一例外湮灭。 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宋清柏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她。 让她瘦好多。 她吸气,锁骨的凹陷硌在他心口。 被何氿的尖刀划伤,和陆坤搏斗,那时的痛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 宋清柏这样粗心,怎么能让他放心把人交出去。 他喉结一滚再滚,终于艰难起唇,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是我。” 是他的声音。 即便尾音沙哑,温凝一样辨得清。 她想笑,提到嘴边却是个下弯的弧度。 她还想问他怎么会来。 可是被他抢先。 “他们说新娘,是什么意思?” 他的气息很沉,指节发白,贴在她脸侧的力气却没加重。 心脏倏然发紧,温凝刚想说不是的,下巴忽然被抬起。 来不及说一句话。 他凶狠地吻下来。 舌面辗转不停,让她除了喘气什么都做不到。 五指插入黑发,这个吻温凝无路可退。 她闭上眼,脑子一片混乱。 但这并不妨碍身体本能想要靠近,她感觉到眼角湿热的泪滑过,可是胸腔好满,思念溢出身体。 她含糊不清地叫他名字。 他无暇回应,按在她身后的手却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 两个人的世界,外面敲门声没停。 安保久久没见回音,好像说着去请宋先生。 她听不清,耳朵里是眼前男人的呼吸,他的心跳。 还有唇舌间不堪的水声。 那么多问题堵在身体里,她也试过使力将人推开,可是她越推,他拢得越紧。 最后是她身体发软,后腰硌到了窗棱,发出很轻的吸气声。 他才松开力气。 卡在她下颌的手托着她的脸,拇指揩过被暴虐吮过的唇。 唇妆糊了一片。 他低头,再度抬高她的脸细密啄吻。 一直到吻到耳后,终于给了她说话的机会。 “谢之屿。”她气息不平。 “嗯。” “你来做什么?” 视线贪婪地落在他侧脸上,即便知道眼前的不是错觉,她还是患得患失,追逐他每个动作。 于是她轻而易举看到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他直起身,情绪寡淡地看向她。 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不再是安保。 隔着薄薄一片门板,宋清柏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透了进来:“整理好了吗?需不需要找人帮忙?” 或许是羞耻感作祟,在这种情况下听到旁人的声音让她下意识拉直肩线,声音紧张得有些发抖。 “马上好,清柏哥,不用帮忙。” “没事吗?”宋清柏又问。 她想从男人包围的手臂间逃出来,可是他纹丝不动。她只好扬起声,说“没事”。 她的紧张落全在谢之屿眼里。 他轻哂。 指腹下,她脉搏正剧烈跳动,甚至比刚才接吻时还甚。 就这么怕宋清柏知道吗? 他动作强硬,手重新插入她指缝,视线若有似无落下。 那枚戴在她无名指的素圈正在他手下泛着冷质的光。 他一圈圈摩挲。 “做什么?”他看到她惊惧如小鹿般的眼睛,眸光暗沉,“戴着我送的戒指,想嫁谁?” 第163章 大道坦途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仿佛听到有人说话。 宋清柏又敲了下门:“需要我进来吗?” “不用!”温凝急急地说。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目光仓促瞥向门口。 只一秒,脸又被转了回来。 男人俯身,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与她对峙。他丝毫不怕被外面知道似的,用寡淡又平常的嗓音问向她:“真不用吗?妆花了,头发也乱了,不用他进来帮你弄?” 他的气息太近,弄得她很痒。 可是比起这些,那些言外之意更弄得她浑身皮肤都烫起来。 她偏开脸,戴着素戒的手飞速抽回背在身后。 “谢之屿,你发什么疯!” 他直起身:“那你又嫁什么人。” 怎么会有人这么不讲道理? 见了面二话不说先把她亲得满脑子混乱。 现在又阴阳怪气。 那些想问的话化作忿忿,温凝眼眶一红:“谁说我要嫁人了?” 在热烈吻她时都没松懈的心终于松下一瞬。 他无比认真:“不嫁?” 下巴偏向门的方向,他又胡搅蛮缠:“为什么是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认识的谢之屿不会问这种问题。 鼻腔里的酸涩收了回去,她骂一声:“幼稚。” 不管幼不幼稚,人都已经闯进来了。 见她要走,谢之屿伸手,扣住她的腕心。他什么都没说,可是眼神明白无误地在问她:是不是要抛下他去找宋清柏了。 他眼神太直白,太失魂落魄。 以至于她招架不住。 耐着性子跟他解释:“外面很多客人,我不能让宋家没有面子。” 他的力气一紧再紧,最后还是放松。 手松开她垂到一边。 他从嗓子眼发出低沉的“好”,而后撇开脸,像是不想被她看到自己外露的情绪。 长绒地毯吸走了脚步声。 他不知道她离开多远,被水光浸透的唇色一再发白。 恍然间好像门开了。 咔哒一声是解锁的声音。 他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 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门依然没开,宋清柏也没有将她带走。她的背影似在犹豫,片刻后快步折了回来。脚步太快,几乎是撞在他胸膛上,耳坠的流苏因剧烈动作而晃动。 “谢之屿。”她环住他的腰。 他早就被她驯服了啊。 这个时候除了“我在”,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用力抱了一下:“你要等我。” 嗓间干涩,他还是说:“好。” 这一次转身,她终于走到门口,成功拉开了门。透过门缝那一丝光,两个男人视线不期然相对。 很短暂的一瞥。 谢之屿淡漠地转开眼。 他还没那么大度,看她和对方成双成对离开。 因此他看不到对方晦涩的眼神。 那份失落,比他更甚。 …… 刚才造型妥帖的长发因为凌乱散了几缕在鬓边,鲜艳的唇色也淡得只剩下粉。 不需要很好的想象力,宋清柏仍能猜到那间化妆室里发生了什么。 他无声握紧手指:“处理好了?” 温凝不敢回头看,怕一回头脚步又被黏在地上。她用歉意的语气一再道歉:“对不起清柏哥,让你等这么久。” “口红。”宋清柏提醒,“要补吗?” 肉眼可见的,她皮肤倏然滚烫起来。 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根。 她显然是想回化妆间,可是脚下犹豫,最终还是对着墙面金属的倒影小心翼翼擦了两下。 唇瓣微抿,她说:“这样就好了。” 宋清柏依她:“好。” …… 她离开后,化妆室安静下来。 这份安静让坐在那里始终沉默的男人无声蹙起了眉。因为太静,他甚至能隔着几重门,听到宴会厅传来的音乐声。 想象力太好并非好事。 他仰头,头发微微倒垂。 脖颈的线条因吞咽而动态。 好像只有靠刚才那个仓促的拥抱才能渡过这段难捱的、安静的时光。 于是他开始一再想念她身上的味道和温度。 她大概是个长情的人,身上的气味都是他熟悉的。浓烈香气的造型喷雾下,长发依然有果木香。插入她黑发的指尖依然残留着同样的气味,就像澳岛的时日还近在昨日,一个晃神就能触摸到。 可是她又是个很长情的人。 会不会长情到仍旧还在意宋清柏。 谁知道呢。 谢之屿撑着自己起身,忽然烦躁地踱起步来。 京城这个时候已经供暖,室内很热,很燥。他不习惯,于是扯松领口,烦乱的情绪一股一股涌向胸腔。他甚至想以手扇风。 最终只是闭眼,手撑着额头用力按压眉心。 有电话进来。 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按灭。 过一会,又来一通。 落地京城不到两个小时,崔家手眼通天,已经察觉到他的动向。 第三通电话响他终于接起。 电话那头安静数秒,缓缓开口:“阿屿。” 还没几年,对方的声音居然显得苍老。 他不说话。 对方又说:“我听说你回京了,方便的话来家里坐坐吧。” “不了。”他断然拒绝,“我回来不是为你们。” 那头叹了口气:“这些年的亏欠我们都在尽力弥补。” 如果不是崔家打通上下关系,在海域上等来的或许真是来接应陆坤的人。 谢之屿知道,却依然打断。 他冷淡地说:“多谢你弥补。” “你兄长身体不好,如今已经强弩之末。只要你愿意回来,托举他的资源一样会托举你。”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谢之屿忽得低声笑了:“可我不需要。” 好不容易做回自己,他如今不想再当谁的附属品。 那头再度叹息,像是还要讲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他像他母亲一样倔。 门忽得被人撞开,谢之屿在迟缓的情绪里突然抬眼,注意力落在门边跑得气喘的人身上。她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撑住门框,唇形微张。 “谢之屿。” 声音哑在嗓子眼,他还是从口型上分辨出这几个字。 按断电话,他快速过去:“慢慢说。” 比起数分钟前出去,这时的她更显失措:“我现在要去医院。爷爷状况不太好,我怕你等不到我,所以先跟你——” “我陪你去。”他握住她冰凉的手。 温凝倏然抬眼。 片刻后,她杂乱无章的心绪居然安定下来。 订婚宴的主角缺失,宴会还在奇妙地继续。 她的香槟色裙尾拖拽了草皮上的泥,狼狈又蹁跹地穿过夜色。耳坠落了一缕钻石流苏,男人眼疾手快接住,顺势包着她的手一起抄进大衣口袋。 很多时候言语显得累赘。 他们如同回到了澳岛夜色下没命奔跑的那天。 那时是有今朝无明日。 可这次,分明大道坦途。 第164章 遗嘱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夜里十一点零七。 温凝等来爷爷抢救无效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居然没有太大触动。 路过医院冗长的走廊,她听到二叔一家在商讨要借老爷子的葬礼拉拢他生前哪条人脉,才能把温卫民给洗出来。 何芝拢着电话,在走廊另一头和今晚参加宴席的宾客一一致电道歉。 只有温心仪眼眶红着,跟嚎啕大哭的月皎说生死有命。 叱咤一生的人死后只剩一两个真心为他掉眼泪的人,想想还真是唏嘘。 可那些不真心的人聚在这并不走。 他们言谈间时不时望向电梯,似乎在等谁的出现。 老爷子突然过世,他的律师自然成了最关键的人。 这一等从夜里等到凌晨。 这段日子陪在老爷子身边的不是温凝就是温心仪,她们对遗嘱内容都清楚。 精神尚佳的那日,老爷子叫来律师。 原本遗嘱没那么细化,只是笼统说了哪些资产给大儿子一家,哪些给二儿子。具体到下一代,都是温正杉和温卫民说了算。 也就是说如果没发生那么多事,温凝作为孙辈的确占了一个名额。只不过这个名额很空,要听温正杉支配。 那天当着她和温心仪的面,老爷子重新立下遗嘱。 骨子里重男轻女的想法仍旧左右他的决定,尤其是弥留之际,许多根深蒂固无限被放大。 那些本打算给温正杉和温卫民的财产跳过儿辈,直接落在孙辈头上。 月皎一份,温凝两份,堂弟三份。 至于四合院和其他房产,是单独留给温心仪的。 律师宣读完遗嘱。 气氛奇妙地融洽起来。 二叔一家,尤其是二婶听到自己儿子在孙辈中拥有最多后,自己一分没捞到的不满顿时一扫而空。原本还想跟温心仪闹一闹房产的,眼下也没了闹的借口。 她提起笑,玲珑地和温心仪说:“我们还是得先把老爷子的葬礼操办好。” 或许立下这份遗嘱的时候,老爷子同样算计过人心,把每个人听到这份遗嘱后的表现都算得明明白白。 温凝恍然,原来这才是最后一课。 这一课叫做制衡。 她最后去看了看老爷子。 他躺在那,很安静,白布下皮肤已经发青。 这间房冷得她胳膊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她以为自己会惧怕尸体,可是这种时刻心里居然毫无退缩的想法,甚至碰了碰他的手。 他的手指开始僵化,以一个半握的姿势垂在身旁,像是还在挣扎。干巴巴的皮肤下,经络已经停止了跳动。 原来人死之后凉得那么快。 她触到一手冰冷。 温凝沉默着收回手,很多话随着人死去的那一刻已经失去意义。她讨厌过眼前这位老人,也敬重过,依靠过,利用过。 最后只是站在他床前,替他回顾这一生。 大富大贵,够了。 白布重新蒙上,她从里边出来。 二婶正拉着温心仪的手说葬礼上打算请的宾客,温心仪被缠得走不了,一一敷衍应过。 温凝一路往前,走到走廊尽头洗了把脸,而后折转,从楼道口一路阶梯往下。 拐角处,有人靠在墙边,垂头玩着手里的火机。 砂轮一下一下滑过,发出轻微响动。 她站在几阶之上叫他。 “谢之屿。” 砂轮滑动声骤停,他大概率在出神,所以并未发觉有人从楼上下来。在她喊他名字的那瞬,两条长腿仍然闲散地一前一后,上半身却下意识挺直起来。 火机随手扔回大衣口袋,他问:“准备走了?” 她在楼上忙了一夜,他就在这等了一夜。 楼道不那么灵敏的感应灯悄无声息暗了下去。黑暗让他的面容并非冷峻,而是别样的温柔。 她迈下最后几步,一下撞进他怀里。 “你住哪?” 她的脸埋入衣襟,声音也跟着闷起来。 男人抬手,按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 “酒店吧。”他若无其事地说。 她在怀里嗯了声,突然问:“要不要住我那?” 他的理智尚且在线。未来几天她家进出的人会很多,这种时候他光明正大出入,会带给她不少麻烦。 今晚订婚宴虽然没有完美落幕,但在外人眼里,她和宋清柏的关系已经板上钉钉。 谢之屿摇头,难得拒绝:“你不方便。” 闷在他怀里的人没说话,只有环在他腰后的手一紧再紧,她肩线似乎在抖,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她的确不擅长离别。 尤其是和从小在一起的亲人永别。 她在外人面前的坚强,到他这里,才终于找到闸口。如果连这道闸口都不在了该怎么办。 谢之屿垂着眼睛想,为自己曾经的冒险而感到心惊。 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握紧成拳。 他用力回抱过去,想说没关系,他可以住的近一点,只要她想见面,他随时—— 怀里的人忽然推开他:“谢之屿,我要跟你一起住酒店。” …… 酒店灯光敞亮。 城市在脚下被唤醒。 纷乱了一夜,到了这会儿,温凝终于有时间喘息。 她困急,但还是靠在床边努力撑开眼皮。 谢之屿挂完衣服外套回来,看到的就是她这么疲倦又一丝不苟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看我?”他问。 “想看你是不是好好的。”她没什么力气地抬了下手,落在自己的额头上,“你这里怎么回事?” 在他要开口之前,她先一步打断:“别跟我说是自己撞的。” 脚下微怔,而后他展眉。 果然骗不过最聪明的这个。 原本他也不打算骗,是想等伤口好一点了,没那么可怕了再见她。于是省略对方有枪的那段:“陆坤弄的。还好,只是一点挫伤,已经快好了。要不要看看?” “不要。”温凝负气说,“别的地方呢?” “都没事。” 他举手投足间一切正常,没有受伤的痕迹。特别是此刻,左手搭在衬衣领口向她示意:“不然脱了给你检查?” 她的手覆上来,没去碰领口,而是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额发一再观察。 脸与脸靠得很近,鼻息轻微。气息落在他正在长好的伤口上,弄得他发痒。 他刚偏了下头,就被人抓住手。 是左边受伤的那一条。 瞳孔倏地一震。 谢之屿明白过来,这是声东击西。 果然,她抿住唇一脸肃色的看着他:“谢之屿,你一直在故意用左手。” 第165章 为爱落魄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上一回右手受伤,见他避着惯用手,她立马察觉到异常。 这次谢之屿提前有准备。 他一声不吭忍着痛在她面前使用左手,却被抓到了另一个漏洞——当一个右撇子故意去用另一条手臂,那叫做欲盖弥彰。 连叹气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临时找补。 他只好垂着眼皮认错:“别生气了?” “你嘴里有没有实话?”温凝语气急厉,手里的动作却轻。 将他袖扣解开,一道一道向上挽,直到露出小臂全貌。 一道狰狞的伤落入她视野。 边缘殷红,疤痕利落,像是被刀伤的。她一个一个线头数过去,缝了总共五针。眼睛闭起,她几乎可以凭着这道疤想象到当时血肉翻飞的模样。 连吞咽都忘了,温凝心口一阵惶惶然。 再多一秒,眼眶就要湿了。 他低头,用鼻尖蹭蹭她气得紧绷的侧脸:“过段时间就会痊愈,你看这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她深吸气,把那股劲儿憋回嗓子眼。 “什么时候弄的?” “抓何氿那天。”谢之屿喉结上下一滚,没再敢糊弄她,“他带了刀。” “赵承哥的人都在附近,不用你冒这个险!” 谢之屿哑然,片刻后挫败地垂下眼:“我不想让你看见。” “看见什么?看见警察亲手将何氿——”说到这,温凝突然顿住,她意识到当时的状况一拥而上,按住的不会只有何氿一个。 她声音缓下来。 半晌,咬了下牙关:“谢之屿,你真的是个笨蛋。” “下次不冒险了。”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我保证。” “下次?”她眼睛里显然有了湿意。 谢之屿即刻从善如流:“没有下次。” 任谁都不会想到澳岛大名鼎鼎的谢先生有这副乖顺的姿态。他手指攀上她指尖,一再确认:“所以不生我气了?” 实在架不住他的眼神,可是心口分明有一团火在烧。最后弄得好大的脾气没地方出。 温凝憋出一句“我可没说”,转身就走。 “去哪?”谢之屿在身后喊。 “给你放洗澡水。”她头都不回,“你顶着一条破手臂怎么洗淋浴?” 这个澡洗完出来外面已经大亮。 酒店高层的落地玻璃被光晃得眼晕。他视线掠过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的人,微微叹气。把遮光帘拉上,这才俯过身去:“到床上去睡。” 趴着的人没动静。 明明是个不舒服的姿势,她好像习惯了似的,呼吸绵长又均匀。 看起来这一年她过得并不好。 那么娇气的一个人,嫌他的小房子没有恒温恒湿,嫌他总不好好过,自己却学会了他的那套得过且过。 那股持续一整晚的抽痛再度猛烈袭来。 他将人抱起,轻轻放到床上。 手掌一再抚过她发顶。 哦对,她睡觉不喜欢压着头发。于是他耐着性子一点点把被肩膀压住的长发抽出来,挽到一边。 手还没落下,电话突然响起。 睡梦中的人无声蹙起了眉。 谢之屿望过去,看到她放在床头柜的手机亮起屏幕。他瞥一眼来电显示,幽深的眼睛静了一瞬。 下一秒,手指已经不讲道理地划开通话。 听筒里传来男人清晰的声线。 “节哀。昨晚怕你忙,没给你电话。” 谢之屿握着电话站在黑暗中,身形笔直。片刻后,他起步往外走,带上套房的门,声音从唇边冷静泄出:“她刚睡。” 电话那头静了许久。 而后很轻的一声笑:“谢生?” “宋先生别来无恙?”他礼貌回敬。 “还不错。”那头,宋清柏从早餐桌上离席。 不小心打翻的咖啡杯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褐色液体,佣人前来收拾,他握着手机走到窗边。 “她还好吗?” 无论回答好与不好,他们之间谈论这种话题都是两败俱伤。面上装得再冷静,心里大概都不会好受。 都是聪明人。 互相知道对方的意图,可即便自己不舒服,也想狠狠往对方心口上扎一刀。 “宋先生以什么立场关心?” “那么你呢?你是什么立场?” 电话双方都在这句对峙里沉默下来。 天光大亮的房间里,谢之屿情绪发沉。在澳岛,她对他有所求,所以愿意和他逢场作戏。到了京城能给她提供帮助的成了宋清柏。他的底气正被悄无声息地瓦解。 可他毕竟擅长隐忍。 闭了闭眼,他握着手机的手青筋突起:“宋先生要是觉得自己的立场名正言顺,也就不会在这同我争高下了。” 宋清柏很会举一反三。 “看来谢生也是。” 谢之屿轻哂:“可人在我这里。” “那么麻烦在她睡醒后替我转达好意。”宋清柏恢复了温文尔雅的腔调,“你可以理解为朋友之间的关心。” 真是朋友之间,刚才就不会那么疾言令色了。 谢之屿冷冷挂断。 他已经戒烟一段时间,可是戒断一样东西实在难捱,于是他总是揣着曾经的火机,在心烦想要点一根烟的时候把玩一会儿,权当过瘾。 那枚火机此刻被他握在指尖,拇指抵着砂轮,一下又一下。 安静的空间因此多了些微响动。 那些烦乱并没有因此压下,反而愈演愈烈。 他记得从前并没有那么大的瘾。 打内线电话到前台,在服务生问他需要什么时,他又强忍着压回去,声音沙哑地说:“没什么,打错了。” “好的,先生。如果您需要其他服务——” “麻烦送一份早餐。”或许她睡醒会饿,想到这,他望着房门突然改口。可是这个时候叫了早餐,她要是睡很久,又容易凉。犹豫再犹豫,谢之屿抵着自己眉心,“算了,我晚一点再叫。” 碰见纠结犹豫的客人是常态。 前台微笑着挂断。 她当然不知道这位客人往日的果决利落,让他犹豫不决的事这个世界上少得可怜。可是今早,他只是平凡男人中的一个,会吃醋,会在情敌的声讨中自我怀疑,会脑补一系列根本不存在的事,也会为爱落魄不堪。 于是到下午睁眼,温凝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边下巴冒出一层青灰、疲倦又狼狈的男人。 她莫名:“你——” “睡不着。”他声音沙得令人心疼,语气却急切得仿佛要确认什么,“从昨晚到现在,你还没说过想我。” 第166章 记得你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他们灵魂太契合,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什么。 所以突然要她换成嘴巴说,还是在这种情境下,温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抬手,摸摸他的头:“你怎么回事?” 掌心温度正常,没发烧。 她又问:“我要是不想你,我跟你住酒店做什么?家里的床不好,还是家里的饭不香?” 男人执着地看着她:“你没说。” 行。 败给他。 刚睡醒,疲惫感消弭不少,连带着昨夜里压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像捋小狗头一样捋了下他的额发,直到揉乱,声音跟着软下来:“谢之屿,我好想你啊……” 好长一个尾音,不是撒娇胜似撒娇。 “多想?”他纠缠不休。 温凝缓缓眨眼,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眉骨立挺,山根凹陷,衬得他眼眸黑沉,偏偏认真看她的时候总是不经意泄出藏在底下的深情。 温凝受不了。 “很想。”她万分笃定,“想到不敢做梦,怕醒了人不见。可是真的不梦了,心里又很慌。” 但凡早晨挂断电话后他认真看一眼她的手机屏保,就不必这么焦躁地度秒如年了。 可她的回答依然取悦到了他。 眉心终于舒展,谢之屿不动声色嗯了声,起身。 温凝迷惑,顺势拽住他的手:“干嘛去?” 他的从容回来些许,用下巴示意床的另一侧。 “现在困了,补觉。” “……” 他眉眼间倦意实在明显。 温凝一边语塞想骂人,一边咽回去起床洗漱。 等她再从洗手间出来时,他已经睡着了。睡容很安静,黑发蓬松。 温凝蹑手蹑脚过去,蹲在床边。 视线一再描绘他的脸,他的伤口,想触碰又怕惊醒他。 昨晚他突然出现真是吓了她好大一跳。 总不是来抢婚的吧? 她低头,唇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要是清醒理智的谢之屿,才不会做这种脑袋一热的事。他应该知道的啊,四方大院下哪有什么真情实意。那么明显的权宜之计,他居然—— 但事实上他已经来了,此刻就在眼前。 血液里那点因他而来的亢奋逐渐被另一种沉闷的情绪替代。 温凝开始心疼。 怎么就把他逼来了不愿踏足的地方。 那些关于他的过去,她还来不及跟他探讨。甚至她在刻意装作不知,因为怕残存于记忆里的伤痛再次穿过时间长河伤害到他。 他都那么辛苦了。 沸腾的血液沉寂下去。 她想了许多能为他做的,眼下也只有安安静静,等他睡一个安稳的觉。 …… 谢之屿觉很浅。 长达十数年刻在骨子里的警醒是一时半会儿散不去的。才两个小时,他就在光怪陆离的梦里转醒。 梦做得太乱,一会是相聚,一会是分别。 于是睁眼第一件事,便是确认她在不在。 房间里的遮光帘始终没拉开,昏暗的光线下,只有床尾亮着一抹白光。 白光朦朦胧胧勾出熟悉的身影。 她盘腿坐在那儿,长发从肩上柔顺地滑到胸口,头颈低垂,两指正快速点着屏幕,像在回谁的消息。 他刚起身,她就望过来。 瓷白的皮肤被手机光照得晃眼。 许是视线一时没适应黑暗,她望过来的眼神起先是迷茫的,随后找到一个支点,忽得璀璨起来。 “这么快醒?”她丢了手机扑过来,“你要不要再睡一会?我不走。” 刚睡醒的嗓音有点哑,他摇头:“你家里应该很忙,有事不用管我。” 柔软的长发落了几缕在他手背上。 显然她现在的姿势和钻进被子里没什么区别了,头歪枕在他肩胛骨上,认真地说:“可是不行啊,我一肚子问号。想等你睡饱了一一拷问呢。” 被她语气里的认真触动,也被“拷问”二字说得后背一凛。 谢之屿听到自己干巴巴地问:“什么?” 她长驱直入:“你偷接我电话了?” 她枕在底下的肩线稍稍僵硬,温凝从鼻腔发出哼声:“你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你。” 男人喉结滚动:“我怕他有急事,不想吵到你。”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上次看到她和宋子邺的聊天记录,他阴阳怪气宝贝了半天。 这个人醋起来整个京城都能闻到味儿。 所以她得更理直气壮,于是趾高气昂地说:“那你和人家说了什么?说我在睡觉?还是说我在洗澡?” 枕在脸下的肩线更僵,再度出卖它的主人。 “谢之屿,你好幼稚。”她道。 光线太黑,看不清她的表情。 谢之屿只好带着一点猜测和一点试探:“你生气了?” “我又不是气筒转世。”她缓缓闭了下眼,静听他的心跳,“怎么一见面总是问我有没有生气?不像你。” 在澳岛,他散漫又松弛。 可是来了京城,他似乎记起了脊骨一寸寸被打碎的过去,也似乎是因为爱而患得患失,言行间变得不那么像自己。 心跳声稳健有力。 她听着他存在的证据,突然道:“我不会在这待很久。” 片刻后,谢之屿意识到她在说京城。 “为什么?” “不喜欢这。” 沉默的几个呼吸后。 他低声:“不用为了我离开。” “你也不用为了我接受。” 她反驳得太快,不知不觉出卖了自己。 谢之屿在这句话之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嗓音干涩:“你知道了?” 垂在他腰侧的手从上衣下摆钻进去,轻柔地贴在他肋下疤痕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用单字节的“嗯”代替。 他在昏暗中皱眉:“他们找过你?” “谁?”数秒后,温凝反应过来,“没有,是我听到一些道听途说,自己猜的。” 她抿唇:“你知道吗?我很早以前,去澳岛之前就见过你。” 谢之屿自然想不起医院长廊的那一眼。 那时他心思全然不在外界。 “什么时候?”他问。 温凝仰起脖颈吻他耳侧,黑暗中的触碰让感官更加清晰。蜻蜓点水的一下,他却能感觉到她心痛的气息。 “我记得这颗痣。”她轻声,“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所以我不要你困在这里。” 第167章 交换条件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趁他睡着,温凝已经在赵承那问到这次行动所有细节。 事情尘埃落定,不再需要保密,赵承这才捡出那些不为人知的部分告诉她。 他就那么孤身一人,仗着身上有定位,也赌京城崔家会保他一条命,义无反顾地上了船。 这里面但凡有个差错,此刻在她面前的都不会是完整的谢之屿。 他怎么敢? 要不是因为事后诸葛没用,她现在一定好好发一通火,然后晾他三五个月。 不,三五天。 ……算了,三五分钟吧。 他醒之前,温凝都已经把自己安慰好了。 这会儿再躺在他怀里,闻到熟悉的味道,她灵魂都是满的。 不敢奢求更多。 她仰着头,贪恋他的温度,又不得不把自己从沉溺里拔出来。 “晚上我要回一趟家,你自己行吗?” 谢之屿垂了下眼:“我三十而立,不是三岁。” 在他怀里闷笑了一会儿,温凝点头:“知道了,幼稚鬼。” 如她所说,这个时候的确不能不在家。老爷子刚过世,进出宾客极多,温心仪一个人很难顾得上来。 至于说得好听的二婶,她只在乎那几个对温卫民有帮助的人脉。 前后忙得脚不沾地的除了温心仪,只剩一个兢兢业业跟了老爷子一辈子的老管家。 温凝原本想帮完忙还是回酒店住,到底被许多事绊住脚。 她只好忙里偷闲发一两条短信。 温凝: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几秒后,对方回:后面的复制黏贴显得诚意不足。 温凝:? 谢之屿:??? 温凝:我手打的。 谢之屿:我道歉。 温凝:你今天做什么了? 谢之屿:补觉。 过了一会儿,第二条跳进聊天框。 谢之屿:还有想你。 温凝:有迟疑,诚意不足。 谢之屿:? 他微微失真的嗓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带着点他惯有的倦懒:“还有想你,特别想。” 她那里大概去忙了,暂时没有下文。 恰好他这里也在见一个不得不见的人。 谢之屿面色平静地望了眼对面的男人,锁上手机,丝毫没有在他人面前表达爱欲的羞耻。 视线淡淡落下,他问:“崔老板还有别的话要讲吗?没有的话我先告辞。” 在温凝离开后不久,崔家的人就找上门来。 他以为来的会是管家,没想到是他父亲本人。 刻意避开京城消息的这几年,谢之屿仍能在新闻上偶然看到他的身影。西装革履,温文尔雅,看起来远没有如今眼前的这个人这么老态。 看来除去光鲜亮丽的包装,谁都是跑不过时间的普通人。 好多年没喊过爸,如今自然说不出口。 他拿之前的称呼叫他崔老板,用漫不经心包裹起浑身的刺。 对方似乎也觉得称谓不要紧,仔仔细细将他从头打量到尾:“我听说你伤了,伤在哪?我带了医生一起过来。” “多谢好意。”谢之屿拒绝,“已经好了。” 男人叹气:“我知道了所有的事。如果你是想要安稳的日子,大可以跟我说,崔家什么身份给不了你,要你这样去冒险。” “你给我一个身份,然后呢?”谢之屿扬起唇,“我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对方默然。 他不痛不痒,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靠得住。想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就要拿出自己的来置换。我不是赌徒,我不信天上会掉馅饼。” “我们是父子,不是别人。” 谢之屿笑一声,拿起桌边的烟在指尖把玩:“在我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才是。” “不,你母亲没染上赌瘾之前,我对你们很真心。年轻时我没有说不的权利,要娶谁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可是这辈子,我真的爱过的只有你母亲一人。” “这话你不如等有机会亲自告诉她。”谢之屿打断。 他实在对这些故事没有兴趣。 什么身不由己什么命运弄人,不过就是给自己找了个犯错的借口。 用糖来包装罪,他在赌场见过太多。 一根烟被他揉得皱皱巴巴,他丢在桌角:“你这么怕后继无人,怎么不把说服我的力气花在再生一个上。” 要是能生,或许早就生了。 可事实就是崔家子孙缘浅,再没有第三个孩子落地。 “阿屿,我这个年纪——” “你这个年纪还是有可能有医学奇迹的。”谢之屿不正经的腔调溢了出来,“但我这个年纪,说实话已经没兴趣给别人当儿子了。” 崔父一再退让:“这次真不需要你做什么,回来就好。” 谢之屿起身:“受制于人的日子我过够了。” “那位温小姐。”身后在他离席时突然说。 “你用她威胁我?” 谢之屿回头,声音很冷,惯常的散漫消失不见。 崔父一手平摊,请他再度坐下。这才说:“我只是听说她已经和别人订婚。不管订婚是真是假,你如今都是被动的局面。我是想帮你一把。” 他凝眉。 崔父见有所松动,继续道:“如果我替你出面,想必宋家会卖我一个面子。况且有我做背书,温家的生意才会蒸蒸日上。”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动心。 人就是这样,在绝对权力面前再怎么挺直脊骨都会在无声无息中被软化。 反抗,挣扎,妥协,接受,心安理得享受特权,理所应当运用特权——这个过程悄无声息。 他紧攥的指骨逐渐发白。 “所以条件还是我回去?” 崔父志在必得:“是。” 手机在兜里嗡得响了一下,震得腿面同时发麻。 谢之屿贴在耳边点开,她的语音传过来。 “既然那么想我,那我不来找你是不是显得我好冷漠好无情好没有地主之谊?” 背景带风,是车辆急速行驶下灌进车窗的声音。 想起她离开前说的那句“我不要你困在这里”,他在怔忪间忽然醒神。 “如果她知道我这么答应,会失望的。” 因为她理智,清醒,能面不改色利用身边所有资源,却唯独不碰爱的人。 宁愿曲折,宁愿多走弯路,她也不会用在乎的人去当置换条件。 他们往后的日子该是一样自由。 “你在哪?”那边又发来一条消息,伴随着轻微喘息,“我一下车直奔房间,跑得魂儿都在后面追。谢之屿!你人呢!” 他笑笑,不顾对面那人颓败的脸色:“在回来,见了一个不重要的人。” 第168章 傻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回来时温凝已经洗过头,披着浴巾在那等他。 她的坏习惯,从小到大连头发都有专人护理,所以自己洗头总是不吹。任由黑发湿漉漉地滴水。 潮湿的头发更显乌色,贴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宛如海妖。 谢之屿进门后视线在她身上一顿,径直去洗手间取了吹风机过来,长腿往梳妆镜前一立,招手:“过来吹头。” “等等,回完这条消息。” 男人语气凶巴巴的:“可以边吹边回。” 温凝只好捧着手机挪过去,眼皮一掀:“哇,这件大衣真好看,谁买的?” 他道一句明知故问按响吹风机。 温热的风从她发间吹过,一时不知道是风热,还是触碰到她皮肤的手指更热。 隔空处理好家里的事,温凝放下手机。 视线透过镜子落在他身上。 “你左手还没好,我还是自己来吧。”说着她伸手去拿吹风机。 手腕被他按住。 他无奈:“你要是愿意自己来就不会等到现在了。别乱动我吹得还快一点。” 风太响,声音总被吹散。 温凝抿唇,见自己的头发有五六成干赶紧喊停:“好了!吹太干会伤头发。” 谢之屿自己都是用毛巾随意一抹,闻言狐疑道:“是吗?” 她笃定又真诚地看着他:“真的!” 室内有暖气,还不至于着凉。 这股热风吹得谢之屿背后发汗,里边那件衬衣贴在脊骨上,有了潮湿的痕迹,于是顺手停下。 大衣终于找到工夫脱,往臂弯上一搭。 她的手又攀过来。 头发上的湿意好似跑到了眼睛里,望着他时仿佛盛满了夜露:“今晚去见的人是谁?” “崔老板。”他无所隐瞒。 听到这三个字温凝倏然紧张,抓他的力气重了些:“他找你做什么?” 谢之屿望她一眼:“我跟你提过我和他的关系吗?” 温凝摇摇头。 她内心有猜测,不过尚无定论。 听说亲缘间器官匹配度才会很高,况且她向那位护工打听时,对方口口声声称他为崔少爷。 不排除是护工理解错误。 不过她自己也知道这更偏向于自欺欺人,更大的可能,是谢之屿和崔家有着无可分割的关系。 “我妈当年就是跟他来了京城。”他终于说出口,小臂的肌肉在说这些话时有个绷紧的弧度,“我出生在京城,养在京郊一栋四合院里。具体记不大清,有连贯的记忆开始,我和我妈就已经回澳岛了。” 三言两语带过,他的掌根蹭过她脸颊:“要是我说我是婚外情的产物,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手掌被扣住,她反问:“你觉得我对原锦程很差吗?” 好像自来京城之后,就没听过她怎么处置那位私生子。 他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你怎么对他了?” “我什么都没做。”温凝贴着他手掌摇摇头,“如果放在别的家庭,他就是个脑子有点水,扶不上墙,整天闯祸的普通富二代。我讨厌他是因为小时候他对月皎动过手,和他出身无关。” 一口气说完,她抬眼:“所以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知道她怎么想是一回事,听她确切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顺着她的长发抚下去,最后托在后脑。 谢之屿忍不住俯身蹭她。 她被蹭得发痒,还是不忘初心:“我前段时间听说那位身体又不好了。他这次找你是又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是想让你回去接替大任?” 唇压在她的唇角,一点点探入,他说话变得囫囵:“是让我回去。” “你怎么想?” 闷哼一声,温凝张开唇接纳他。 他循序渐进,没往日那么凶,但这种绵长的窒息依然让温凝气喘不匀。她在间歇换气的空档里说:“谢之屿……你别被……他……骗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 能开口提出换肾的人更不用提。 诱惑他回去的时候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最后的结果还不是像那位体弱多病的崔少爷一样。身体都那样了,还要出席这、出席那,当大家族没有灵魂的傀儡。 温凝替他忿忿不平。 也怕他轻信对方的巧言令色。 或者再无耻一点,用他在意的东西作威胁,谢之屿又不是心肠多硬的人。 万一妥协呢? 想到这,连接吻的心思都没了。温凝咬他的舌头,呜呜咽咽表达不满。 “真把我当三岁了?我被骗?”谢之屿想笑,掰回她的脸重重吮了一下唇,“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 温凝大口吸着气,胸口起伏:“那你就当我是在哄谢三岁。” 后一句在细密的啄吻里低缓下来:“可我在这里没找到好吃的绿豆沙。” 心在这句话里泡软,泡烂。 他用另一只手捏了下她的耳垂,按捺住还想亲下去的欲望:“什么时候这么会哄人了,在谁身上实践的?” “你怎么又无事生非。”温凝嘶一声,潋滟的唇色衬得她面如芙蓉,“谢之屿,看不出来啊,我不是气筒转世但你是醋精投胎。” 说完她故意吸吸鼻子:“谁啊,好大的味儿。” 谢之屿闷笑出声:“我先去换衣服。” 她这次过来还带了自己的换洗衣服,衣帽间挂了整整齐齐一排。卫生间洗手台上也摆着惯用的洗漱品,一字排开。 好像回到了曾经同居的日子。 那时在他逼仄的小房子里,这会儿在城市之上豪华的酒店包房。 可这都不是他们的家。 他将大衣缓缓挂上衣架。 在遇到她之前,他的人生没有长远的未来,也没替自己打算。后来他开始有意无意积攒家当,尤其是离开前把在赌场这么多年的红利一兑,身上积蓄还算可观。 她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有篱笆有花园,还是铺上草皮等着小狗小孩去跑,或者大大的落地窗,一眼能看到绵延的海岸线。 天气好的时候坐在家里就能看到海上日落月升。 对了,她娇贵。 恒温恒湿系统得装,新风系统也得装。 还有向阳的主卧,她说喜欢阳光从百叶帘里钻进来,洒在地毯上很有电影感。 这些构想在脑海中逐渐变得越来越具象化。 傻子才会抛开唾手可得的这些,去换虚无的名利。 哦不对,这个世界傻子居多。 可他不是。 第169章 醋精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脚步声趋近,构想里最重要的人靠在门板上双手环胸:“我还以为有人表演时装秀呢,原来弄半天才脱了一件。” “贵的衣服连解扣子都很麻烦。”他轻描淡写。 靠在门上的人伸手,朝他勾勾食指。 潜意识说别过去,有诈。可是另一个声音又说诈怎么了,他心甘情愿。 于是脚下听从大脑指挥,到了她面前身体甚至不需要过问大脑,不由自主微微俯身。 衬衣扣子被她拽住轻轻往下一扯。 他从善如流地凑过去。 她的唇最终停在一公分不到的位置。 互相都没有下一步动作,视线却都落在对方唇上。 女人殷红的唇抿在一起:“……又有点想亲你。” “嗯。”他喉结滑动。 大有你愿意就自己来拿的意思。 “但是我现在有点正事想跟你说。” 她克制力居然变强了,盯着他的唇那么久最后硬生生挪开视线。手指顺着他的纽扣一颗颗解开往下。 谢之屿缓缓眨眼,不动声色地吞咽。 还以为她真会亲上来。 “好。”他说。 说着好的人目光仍然一瞬不瞬,仿佛尚未达到目的万分不甘。 温凝输在他的晦涩下,偏开头:“你这样看着我,我没法说啊。” 尾音拖了一个长长的转弯,谢之屿不免扬唇。 他直起身,从穿衣镜里瞥了眼自己。 领口已经松到第四颗,他自顾自抬手去解第五颗扣,露出锁骨和胸膛:“没看你了。” 眼睛是没看,可是这样宽衣解带对吗? 用这个来考验她? 温凝索性闭上眼:“订婚的事我还没跟你解释过,这会儿你想听吗?” 她不看,他也没了表演的兴致。 身形懒懒一靠:“想。” “公司股价波动太大,尤其是现在爷爷过世。除了执行董事,老的主心骨都换成了我的人。我想借订婚的消息把我们和宋家联合起来,稳住市场。” “嗯。” “清柏哥的意思是只要我们两家把表面功夫做足,他之后大多数时间会在国外,方便将来用聚少离多做借口取消婚约。” 谢之屿不咸不淡:“他这么大公无私?” “我还投进去未来三年分红呢!”温凝说着眼皮掀开一条缝,发觉他已经没在脱衣服了,表情也没有异常,这才眼巴巴地说:“阿屿哥哥,我即将口袋空空,你得养我。” 她是懂什么时候讨巧卖乖的。 谢之屿嗯了声,一脸平淡:“行,我养你,你养你未婚夫。” “……?”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 她作势要凶,又想到自己理亏在先。 要是视角转换,让她眼睁睁看着他和人家订婚,就算是假的她都要呼吸不畅。 于是凶巴巴的话咽回去,她举起左手,无名指一勾:“这是什么?” 戒指在她指根散发着金属光泽。 看到她戴戒指的其他人都默认为这是与宋清柏的订婚戒指。 那天宴会没了主角,仪式没走完也无可厚非。 可亲近的人知道订婚宴压根没有交换戒指这个环节。 温心仪关心过这枚戒指的由来。 温凝的回答得委婉,说:“他送的。” 仗着女人天然对珠宝的敏感,温心仪抬眉:“是你一直戴脖子里的那枚。” 难得有人能讲一讲心事,温凝抬起无名指,语气里有着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骄傲:“漂亮吧~” 一枚素圈,设计得再巧妙,和她首饰柜里争奇斗艳的珠宝比起来,说漂亮还是有点儿携带个人滤镜。 温心仪盯着看了又看:“怕不是送的人漂亮。” 那当然他也是漂亮的。 温凝得意地想着,此刻在漂亮的他面前,用上了可怜的语气:“你看,我每天都戴着的。” 是啊,戴脖子里也是戴,戴手上也是戴,先把人哄顺气儿了再说。 谢之屿轻哂:“你清柏哥怎么就没给你送一枚别的?” 温凝不满:“逢场作戏,花这个冤枉钱干嘛?” “哦。”他调子拖长,“还会给人家省钱。” “……” 不是,这话怎么又怪怪的。 温凝懒得解释了:“谢之屿!” 他懒散的身形微微立直,投降:“我的。” 这还差不多。 温凝撇撇嘴,人往外走,声音却往后飘:“我明天还要早起,睡了啊。今天什么都不干,我真是来单纯陪睡的。” 几秒后,衣帽间响起男人混不吝的嗓音:“你再多说一句就不一定了。” 卧室主控灯悄然按灭,只留梳妆台前一盏小灯。 柔和的光线洒下,摆在桌面上两枚一模一样的珍珠耳环发出温润的光。 一枚是谢之屿从澳岛带来的。 另一枚是今天温凝去而复返,特意从家里翻找而来。 失散两地的耳环又凑回了一对。 谢之屿洗完澡路过,视线停顿数秒。 比起已经蜷缩在那的人,水意让他的皮肤发凉。他掀开被子一角抱过去,下巴贴上她颈窝。 睡意朦胧的人说一句“你好冷”轻微挣扎。 他按住她挣扎的身体,更紧地拢在怀里,就像那对好不容易凑到一起的耳环。 “抱着才不会冷。”他没头没尾地说。 怀里的人长长嗯一声,没有后文。 她困了,他却亢奋。 “喜欢花园吗?”他问。 “……还好。” “到时候想铺草皮还是鹅卵石?” “什么啊……”温凝困倦的大脑已经不支持思考。 可那人跟蚊子似的还在嗡嗡嗡。 “或者养点什么?鱼?乌龟?猫?狗?” 她一掌拍过去:“唔……合同。” 合同? 谢之屿微怔。 看来是睡迷糊了。 不忍心再打扰,可是亢奋的精神一时难以压下。他打算起身做点什么,或者找房产中介问一问澳岛的房子什么时候能售出,这样选择范围更广。 她想在哪定居就在哪定居。 可是时间停留在凌晨,没有哪个中介这个时候起来上班能不骂爹不骂娘的。 澳岛的房子…… 对,澳岛的房子。 他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于是第二天早上,身在澳岛的小钟看着手机上凌晨两点半发给他的消息陷入沉思。 屿哥:去我家,给吊兰浇水。 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诚实地回:老板,我没你家钥匙啊。 两点多都没睡的人,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秒回。 他简单粗暴地说:把门撬了。 第170章 普通人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临近正午。 小钟发消息来说:老板,我找了人开锁。吊兰好着呢,给你看看。 小钟:[图片] 谢之屿点开。 小钟的下一条已经进来:这吊兰养得真不错啊,居然还开了花。 一盆草还能开花? 谢之屿抱着怀疑的心放大仔细去看。 是他家的阳台没错,那盆在他手下略显潦草的绿植倒垂着嫩绿枝叶儿,顶端居然绽开了白色小花。 澳岛今日是个好天气,照片里铝合金窗框反射出耀眼的阳光。吊兰刚好在庇荫处,慵懒地舒展开枝叶。 他回了个好字,而后开始百度。 ——草会开花? 删除。 ——吊兰开花。 百度自从接入ai之后效率很高,一下弹出许多信息。 他第一次知道这盆随便养在那的草居然有那么多品种,银心吊兰,金边吊兰,绿叶吊兰…… 他那盆平平无奇,倒是像绿叶吊兰。 吊兰会开花的本就不多,这一品种更是少之又少。 且上面分明写着花期是春末夏初。 眯眼想了许久,谢之屿姑且把原因归结在了澳岛三九寒冬都不冷的天气上。 他把图发给温凝。 谢之屿:你养过的草。[图片] 温凝发来一个大拇指:哇,好顽强的生命力。 谢之屿一本正经:嗯,象征爱情。 温凝:? 谢之屿:它开花了。 温凝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回了过去:嗯,象征爱情。 见到这几个字,某人终于满意。 …… 这几天她在忙,谢之屿也没闲着,趁有空飞了趟南方,与他同行的还有赵承。 赵承还以为他会有多大反应。 结果见面,这个态度散漫的男人只是笑笑:“怎么麻烦赵Sir亲自跟一趟。” 知道他和温凝的关系,又知道温凝现在已经和他好哥们宋清柏订了婚。 赵承现在心情复杂,派过去一根烟:“案子有人在跟,我这不是顺便出来散散心。” “戒了。”他婉拒。 赵承客气道:“这几天在京城都还好?” “还不错。”谢之屿说,“这里没别人,赵警官不用这么客套。” 他虽然有了可以安居在大陆的身份,可毕竟从烂泥里出来,洗干净也得褪一层皮。 他来大陆之后,活动轨迹都有警方盯着。 起码在观察期,去哪儿都少不了这样的盯梢。 谢之屿习惯了。 比起在何家的被试探,他这个曾经的线人,在警方这已经算是被温柔对待。 “这次去南方做什么?” 出于职责,也出于关心,赵承不得不问。 谢之屿随口:“看一套房子。” 赵承诧异:“我以为你会留在京城。” “先看看,还不一定。” 他们去的地方四季如春,在一片宽广的淡水湖边。远处的山隐在雾色里,与天相连。 倒是个少有的世外桃源。 谢之屿要看的房子就在湖边。 户主装修过,因为全家移民打算二手出售。 那是栋精致的二层小楼,门前有玲珑小院,走几步就到湖边。二楼做了全景玻璃,延伸出去的露台还设计了无边泳池。 整体来说格局不需要大变,都合他意。 往那一坐,赵承感叹:“难怪叫洱海,这不就有海的味道了吗?” 谢之屿靠在二楼玻璃围挡前没说话。 吹了会儿湖面上清新的风,他将手抄在兜里,突兀开口:“你觉得怎么样?” “问我?”赵承哑然。 临近日落,谢之屿微微偏头。波光粼粼的光线反射在他瞳仁里,看着温柔说出来的话却不:“只是想问问像赵警官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是什么意见。” 赵承语塞。 半晌,他抗议:“我是实打实在队里练出来的,不是你想那种富家子。但你要说这个地方的确不错,很难有人会拒绝——”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男人转身。 “——你去哪?” 谢之屿抬高两指,随意扬了扬:“付定金。” “……” 所以上午说来看房子,傍晚就把房子定下了? 这人还真是某种意义上的杀伐果决。 赵承没见过这样的,现在开始认同李宽说的那句:那位谢先生,是个让人很难猜透的人。 在曼谷的那晚他们聊起审讯室的男人。 李宽狠狠抽着烟,说:“光是接近他,我花了两年。但那两年我始终没看透他是什么样的人。说他邪,我没掌握一项对他不利的证据。说他善,他又在那样的环境游刃有余那么多年,实在不像普通人。” 赵承挑眉:“你没看透还敢接近?” “我信陈忠义。”李宽吐着烟圈,“他用命担保对方本性善良,领导你想,有几个人能轻易用自己的命担保旁人?” 赵承拍拍他的肩:“没想到你也赌了一场。好歹,你赌赢了。” 是啊,自己生活得乱七八糟还不忘往福利院汇款的人,总是悄无声息照顾老巷子里旧手艺的人,路过砖缝里昂然生长的野花还会绕道而行的人,总不会太坏吧? 两年的接近,大半年的试探和拉扯。 天知道对方堂而皇之说要谈条件的那一刻,李宽内心有多激昂。 起码证明花在他身上的九百多天没有浪费。 出于这一点,赵承同样对谢之屿好奇。 这趟公派是他自己申请来的。 也顺便看看发小宋清柏说的“很遗憾,我没他身上那股劲儿”是怎么回事。 接待他们的是中介。 房主没想到房子这么快搞定,最快订到第三天过来的机票。 这几天赵承一直同谢之屿待在一起。 他记得对方之前是抽烟的,这次相处超过四十八小时,对方愣是一下没碰。 他们警队里压力大扛不住,只好自顾自在他面前叼起来。火机在风里半晌打不着,侧边伸过来一只手,手掌拢风,替他点燃。 赵承猛抽一口:“你不戒了吗?怎么还随身带火机。” 谢之屿眉眼淡淡:“这不是派上用处了?” “戒烟这事儿,挺难。” 他说话带点儿京片子音,刻在骨子里的。就像许多南方人讲普通话,一开口就会暴露坐标一样。 可谢之屿不一样,官话和白话都讲得地道。 反正赵承跟他说话觉得挺舒服,不自觉讲起自己来:“我戒三回了,都没成。你有什么秘方?” “没。”谢之屿说,“忍着。” 关键自己戒,旁边的人都在吞云吐雾。 在警队这事儿难上加难。 赵承摆摆手,表示不聊这个了,又提到房子:“你以后真打算定居在这?自己一个人?” 谢之屿转过脸:“要和当地警方申报?” “那倒不用,你又不是犯人。” 谢之屿嗯了声,一时没有下文。 湖水平静,不似怒吼的海,卷上岸沿的也不会是滔天白浪。他安静地坐了会儿:“这次案子倒是挺快,前两天联系何诚,听说澳岛的警方已经从他家撤走。” 不止是他,最近何溪也不用再去协助调查。 京城这边更快,温家俩兄弟协助组织器官贩卖的罪名初定,律师正忙着从中奔走。 媒体嗅到味道跃跃欲试。 澳岛那里监管力度小,小道消息满天飞。 舆论快要压不住了。 赵承抽完最后一口,拧灭:“我们抓到的是这一桩,背后已经完成的交易天知道还有多少。” 怕被牵连,背后想要何家死的人太多了。 都是枝繁叶茂的大家庭,无数力量压下来,结案速度不得不快。 他们站在长长阶梯的中段。 往下望不到尾,往上也望不到头。 赵承仰头吹了会儿风,感慨:“谢生,你是聪明人。终其一生,想做普通人才是最难的。” 第171章 知足常乐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飞回京城的那天,温凝正在四合院里收拾爷爷的遗物。 接到电话她很惊喜。 “你回来了?” 谢之屿察觉到她鼻腔沉闷,隔着电话问:“哭过?” “还好,在整理爷爷的东西。” 听她声音,显然不是还好两个字能形容的。 生老病死总要走出这一遭。 其实本来没多大感觉的,在医院见最后一面她没哭,出殡她没哭,送进去焚化她也只是红了眼眶。 这些天下来任旁人真也好假也好,她都始终那副平静的样子。 直到整理书房时,字画里飘出一张宣纸。 纸面早就黄了。温凝拾起来看,墨蘸得多,几乎透到背面。她一下看清上面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几个字。 ——知足常乐。 那是爷爷第一次教她用毛笔。 她写得实在七歪八扭,很不像话。 不过念在是她第一次握毛笔的份儿上,老爷子没念叨她,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的字:“知道这几个字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温凝说,“爷爷我早认字啦!” 老爷子饶有兴致:“什么意思,说说。” 她很得意:“知道满足,就会快乐。” 这么简单的字面意思,傻子都会。 可是老头沉吟片刻却说:“觉得简单,是吗?” 难不成还有更厉害的意思? 温凝不懂。 她疑惑地看着老爷子,老爷子只是摇摇头,叹息:“你觉得最简单的,我这一辈子也没做到。” 当时的她想,这有什么难的? 物质生活充沛,父母都在身边,三两好友陪伴,她已经满足到不行了。 或许是小小的她,心脏只有那么大,很容易填满。 随着长大,心也变大。 一块糖,一条漂亮裙子,一辆跑车,无法再刺激多巴胺分泌。 能填满心口的东西越来越少。 再次看到这四个字,她忽然懂了彼时彼境——知足常乐果然是看似最简单,却最难做到的事。 跟在老爷子身边学会那么多尔虞我诈的生存之道,没想到最重要的早在她还不懂的时候就已经教过她了。 这是他一辈子没做到的事。 回忆宛若漫长连绵的春雨,等她意识过来时,眼泪在宣纸上晕开了花。 这间沉闷的书房,窗外安静的香樟,还有再也不会走进这道门槛的老人。 她泪如雨下。 …… 收拾好东西往外走,温心仪刚好进门。 她喊等等。 温凝停下脚步。 温心仪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转身进房,过了会儿拿出用手帕包着的冰袋:“眼睛不敷一敷怎么见人?” 温凝下意识摸自己的脸:“有这么明显吗?” “你这几天都没掉眼泪,我还担心。”温心仪握着冰袋往她眼下一贴,刺激得温凝嘶一声后仰。她笑,“好了,现在我放心了。情绪有出口就是好事。” 温凝不好意思地吸了下鼻腔:“收拾东西时候突然伤感了一下。” “正常。”温心仪说,“月皎早上跟我说眼睛睁不开,我过去一看,好大两颗核桃。” 被温心仪一说,两人忍不住笑出声。 温凝问:“核桃呢?我看看她去。” “把自己关房里呢,有包袱了。” 两个眼睛敷完,温凝左右转转脸给她看:“好点没?” “好多了。”温心仪又给她补了一下,“见谁去?” 她纤细的无名指一晃而过:“见这个。” 温心仪嘴巴动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过一会儿还是没憋住:“你自己记得隐蔽点,现在外面都觉得你和宋清柏是一对儿呢。” 要和醋缸子搞地下恋情,还挺委屈他的。 温凝说:“知道啦!” 今天要见面的那家餐厅是会员制,她提前数天就预约好的。原本想着要是今天谢之屿赶不回来就要取消。 没想到刚好卡在这会儿。 她把地址发过去,自己驱车前往。 这会儿城里正堵,两边过去的时间差不太多。 她估摸着对方要到了,就在门口等。 车辆熄了火,门童来望过几次,问她要不要帮忙泊车,她都拒了。 一直到停车场拐进来一辆SUv。 她看一眼,觉得眼熟。再看,分明是赵承的车。 不知道今晚怎么这么巧,还能遇见赵承。 温凝刚打算下车去打个招呼,就看到赵承的车停下。车在入口处好像没打算进来。 没几秒,车上下来一个她万分熟悉的身影。 今日风小,他外套搭在臂弯上,衬衣下摆妥帖地束到腰下。一躬身,后背延长出漂亮的线条。 谢之屿怎么和赵承在一起? 她正想着,放在中控台的手机响了。 温凝接起。 对方问:“刚到,在哪?” 她说站着别动,挂了电话一溜烟儿从背后接近,手指比枪在他后腰处顶了一下:“不许动。” 谢之屿丝毫不意外,一味地双手投降。 她转到正面,手指也贴着腰线挪到腹部:“为什么跟赵承哥在一起?” 男人垂着眼皮打量她。 眼睛的确有点红,电话里没听错。 他故意:“还以为你第一句话会说想我。” 这句话有用,短暂转移了她的话题。 她敷衍着点头说着“想想想”,下一秒又绕回来:“别想糊弄我。” 想说恰好在机场碰见,顺路。 话到嘴边未免觉得这个谎言太拙劣,连识破都没有成就感,何况是对一个无比了解他的人来说。 谢之屿托一下她的后腰,推着她避开风口往里走。 “赵警官和我聊聊案子。顺便——” “顺便监督你吧?”温凝接过话,“你这趟出去赵承哥一直跟你在一起?” 他无奈:“是。” 温凝撇撇嘴。 她知道这是负责,也知道线人难做。 这种身份注定在尘埃落定过后还是要遭人反复揣测。直到真的面临,她依然管不住心里的不舒服。 可面前的男人云淡风轻。 他是个惯于隐忍的人,只会痛在内里。 可她不一样,温心仪说得对,情绪要有宣泄口。 她蓦地转身,拽着人往车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疑惑的声音:“去哪?” “不吃了。”温凝一字一顿,“带你回家。” 第172章 初雪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回家的计划被突如其来的雪打断。 气象台预测了数次初雪,没有一场如约到来。 今天明明晴朗,却猝不及防飘起了雪花。 城市上空纷纷扬扬,雪越落越大。 那些赶在晚高峰的车因为这场没有预告的雪变得更拥堵。 挡风玻璃开了加温,落一片化一片。 交通台主持人靓丽的声音从广播里钻出:“有车友说外面开始下雪,我们演播厅虽然看不到,还是祝大家初雪快乐,平安到家。” “还到家呢。”温凝懊恼地趴在方向盘上,“彻底堵死了。” 二环路整片飘红。 就近的两公里出口都要开十几分钟。 副驾上的男人倒是好心情,手掌朝着窗外托起,好像在隔空接飞扬的雪花。 哦对,他在澳岛长大。 因拥堵而烦躁的心顿时平和下来,温凝这样每年都要见数次雪景的人居然也跟着沉下心来欣赏窗外。 她还记得以前讨厌下雪。 因为雪化时院子里路会变滑,有一次她一跤从门口摔出去两米远,被温正杉斥责不稳重。 可是谁能关心一下她更不稳重的屁股呢? 当时她还在意爸爸的看法,于是不开心好久。 还有一回是在宋家,宋子邺趁她不留神将冰凉刺骨的雪球塞在她脖颈里。皮肤的温度瞬间融化雪球,又湿又凉的感觉沿着颈线灌了一身。 佣人赶紧送来毛巾,又张罗着去找干净衣衫。 不出意外,宋子邺被刚从马术课回来的宋清柏训斥好大一通。 那天本该开心的,因为清柏哥态度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可是印象里的那天她又好狼狈,保暖内衣湿漉漉贴在身上,冻得嘴唇发紫,像雪天被欺负的丑小鸭。 现在想来,讨厌雪天的理由微不足道。 从她真正爱自己的那天开始,旁人便无足轻重了。 如今对雪天的感受,只是因为身体里还残留着过去的记忆,属于没有道理的不喜欢。 可是在偏头看向副驾的那一刻,她又觉得,下雪多好啊。 雪天很浪漫,还可以顺道哄一哄南方人。 “谢之屿,要不要开窗?”她兴奋地说。 “太冷了。”南方人毫不留情婉拒。 她撇嘴,刚要再说,对方指指她身上的针织衫:“也不怕冻死自己。” 哦!原来是怕她冷。 反正堵着车,她挂了P档,从两张座椅缝隙往后探身,去捞扔在后座上的外套。 安全带骤然收紧,哒一下弹在她身上。 另一条手臂越过她去,轻轻松松取了过来。 他动作优雅地替她抖开,右边袖子对着右手:“要穿?” 手只要稍稍往前一伸,就能套进他给准备好的外套。这和缺觉了正好有人送来枕头有什么区别? 她松开安全扣,两手一伸,套了进去。 前后不过几秒,但她的衣服上好像沾染了他的气息。举手投足间,她能闻到浅淡的薄荷味。 谢之屿和她圈子里的男人都不一样,他不用香,气味干净又凌冽。 多数时候闻到的都是沐浴露或者洗衣液的气味。 但他很长情。 这个味道是从澳岛到京城,一贯而来的。 她侧头嗅了一会儿,第一次问:“你为什么只买这个味道的香皂?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那人沉吟片刻,懒散的语调缓解了这句话本身的不解风情:“没什么原因,超市货架上这个牌子最多,拿起来顺手。” 温凝语塞。 半晌,更不解风情地问:“你怎么不试试红石榴味樱花味薰衣草味柠檬味?” 似乎是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正思考。 温凝赶紧打断:“你那个薄荷味就挺好。” 尤其是在澳岛时,潮热的风里闻到唯一一缕清新,她觉得万分惬意。 谢之屿笑笑,没再接话。 他目光总是放向窗外,仿佛真的在认真赏雪。 到二环路最近的路口温凝赶紧打方向下去,而后在普通道路上继续拥堵。堵到家的时候非常完美,错过晚饭点、还不到夜宵点。 整一个青黄不接。 她回的是四合院这边,里边如今只住了温心仪母女俩。 老房子巷窄,她的车停在墙根。 温心仪听到声音就披着皮草出来了,这一看,愣在门廊下。视线迷茫穿过雪幕,一下落她身上,一下又落正掸雪的男人身上。 他套上大衣便是一身黑,锃亮的皮鞋踩在已经积了雪的巷道上,咯吱咯吱作响。 即便光线不够敞亮,仍能看出极致身材比。 等人转过来打上照面,温心仪更惊:“谢生?!” 她知道温凝心里藏了个人,也猜到她和宋清柏订婚是为了稳住公司内外而逢场作戏。 可她心里藏的那个到底是谁,温心仪没把握。 至于在澳岛时得知的她和大名鼎鼎的谢先生关系匪浅,回了京城温心仪便自动忘在脑后。 她直觉里,所谓的关系匪浅也是假的。 慢吞吞跟在后面出来的陈月皎一边喊着“妈,谁来了”一边百分百复刻温心仪的表情僵立:“谢、谢谢谢——” “姑姑。”谢之屿微微颔首,随即心平气和地对上月皎,“表妹总是这么客气。” 月皎:“……” 她手动关上下巴,眼睛巴巴直眨。 温心仪最先反应过来:“外面冷,先进来说。” 一行人穿过三进的院子。 原本是要在客厅见客的,路上温凝冷不丁地说:“家里还有饭吗?饿。” 于是一行人转道去餐厅。 这个点温心仪不想打扰底下人,于是自己下厨做两碗面,各煎一枚有焦圈的鸡蛋。小青菜最后下,水一烫摆盘在旁。看起来倒是很像澳岛风味。 她说:“不知道谢生吃不吃得惯,汤底重,北方口。” 谢之屿骨子里没有矜贵的少爷气,可是坐在敞亮的灯下依然有种自洽的悠闲气度。 他吃东西快,却不鲁莽。 反倒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尤其是亲自下厨的温心仪,哪个厨子看到自己做的东西被大快朵颐都会开心的。 吃完温心仪再去添一把面,直到她第三次起身,谢之屿替她一起收拾了碗筷:“姑姑,受累了。” 第一声姑姑温心仪没反应过来。 第二声逐渐习惯。 要是在澳岛那会儿她跟别人说谢先生将来会叫我姑姑,估计人家都会以为她精神错乱,发疯。 可是现在她淡定地坐在餐桌边,眼神来回在两人身上打转,最后说一句:“我让月皎去叫人准备客房了。东厢那间。” 中间微顿,她又说:“你们……” 温凝抬眼,连带着那位谢生也望过来。 算了。 温心仪起身离开:“雪大了,早点休息。” 在屋檐下立着仍有雪花往身上飞。 回廊那头有人小跑着停在她身边:“妈咪,客房准备好了。就姐旁边那屋子,对吧?” “嗯。” 看温心仪实在淡然,月皎忍不住问:“妈咪你早知道了?” “刚知道。”温心仪说。 “那你——” 温心仪比了个嘘的手势,拢着身上的皮草往前。 她不知道的事有很多,比如眼前这桩,比如温家两兄弟是怎么被推出去的,再比如谁在背后铺的这一手棋。 她知道的同样很多。 譬如过去那一年,温凝过得实在辛苦。 无数想问的话都化作了那句,苦尽甘来。 第173章 平安顺遂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东厢两间房由中间的起居室相连。 起居室的门一关,便是一处独立空间。 温凝关上门,插上插销。 这栋四合院水电都是重新走过线的,明面上的这些却依照爷爷的意思,全是旧把式。一根磨得光润的梨花木,扎扎实实插在栓销之间。 她靠在门边,懒懒抬眼:“睡我这,还是睡你那?” 走在前面的男人驻足,而后回头:“胆子这么大?” “那怎么了?”温凝天不怕地不怕地说,“姑姑安排这间房当客房,就是默认我们拴在一起的意思。” 他笑笑:“我第一次上门,没带礼物也就算了。只能嘴巴装乖巧一点,做事再机灵一点。” 温凝双手环胸,等着他的下一句——多半是什么“哪儿能这么出格?” 等半天,后半句没来。 反倒是无奈一声暗叹。 她视线追过去,碰到他深沉的眼。 “睡你那。”他低声。 主城区高楼限高,入了夜不似澳岛的纸醉金迷,也不会透过窗,看到满眼光污染。 一落灯,只剩下汽车通过巷子时一闪而过的橘光。光从墙头蔓延进来,给雪夜小院一两秒的光明。 香樟树簌簌作响。 偶尔啪嗒一声,是雪积得太厚,从枝丫上整块落下的声音。 或许是屋子里暖气过剩,男人气息滚烫。 隔着绸质睡衣,温凝都能感受到让她心跳加速的烫人温度。他从后面抱着她,脸安静枕在她肩窝,呼吸匀缓。 说睡她这里还真是单纯的睡。 温凝在这种单纯里反倒睡不着觉。 她开始怀疑是否如同网上所说,男人到了三十就会没有欲望。可是距离谢之屿的三十还有数十分钟,只要时间没到十二点,他还是二十九的谢之屿。 二十九刚开始的谢之屿分明那么凶,总不至于短短一年就失了兴致了吧? 她愁苦地想,身体里的热气却不听话地一蓬蓬往外冒。最后背脊出汗,贴在身上的睡裙被热汗熏得贴在单薄的脊骨上。 鹅绒被下空气闷潮,沾满了热烈的香。 他大概是感受到了,懒散开口:“还不睡?” 她不太高兴,语气彰显情绪。 “你不想我?” “想。”他收紧胳膊,让她在怀里待得更无法动弹。 凭感觉摸到她腕心,他牵着她往下。 那么点力气,明明随时可以挣脱逃走,她却没有,而是乖乖顺着他的力道。 手心倏地被烫到,她吓了一跳。 察觉到她开始逃避,按在手腕上的力气骤然加大,他依旧闭着眼,面色平静。 仿佛底下亢奋的不是他一样。 奇怪的割裂感让人觉得格外心痒,温凝重重抿唇,忍不住又触碰一下:“好烫。” “所以别勾我。”他说。 以往每次最凶的就是他,温凝鲜少那么主动。 脸皮很热,她还是用极低的声音:“不要吗?” 黑暗中那双眼蓦然睁开。 他眼底的幽深几乎与夜融为一体。 喉结不可避免地动了一下,他说:“今天不行。” “为什么不行?” “明早打算怎么跟姑姑解释?”男人看着她,努力克制声线里的沙哑,“说起夜喝水弄湿了一床?” 脸皮要烧起来了。 她嗔怒:“哪有那么夸张!” “有的。”他面不改色。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是正面相对的姿势,她双膝并行,跨在他腰腹上:“可是我想你。” 防线正在不断溃败,某个瞬间他简直就要被海妖迷惑。窗外雪落成声,枯枝被压断了一根。 嘎达—— 脑内闪过一丝清明。 压在她腰上的手掌潮湿得快要出卖他的内心,他闭眼静了半晌:“没准备。” 胸膛不断起伏,她咬着声音压在他克制隐忍的胸口处。 “可是我有。” 鬼使神差的,备在床头抽屉里的不为人知。 …… 窗外传来清脆鸟叫。 谢之屿揉着眉心睁眼。 房间布置很陌生,甚至不是昨晚入睡的那间。梨花木屏风上的翠鸟展着翅膀停在芙蓉花上,栩栩如生。 好似刚才听见的鸟叫是从画儿上出来的一般。 床侧已经空了,她今天倒是早。 谢之屿看一眼时间,昨天睡下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三个小时。 昨晚他神经已经崩到极致。 那一声撕开包装的撕拉声挑战着他最后的防线。 她仗着天色黑,房里又没开灯,话语露骨。 那声“阿屿哥哥”只是她胡言乱语里最没有杀伤力的一句。 他极力克制,还是克制不住骨缝里因她主动而喧嚣的颤抖。空白了一年的时光都在她柔软又难忍的动作里变得充盈。 他喟叹出声,汗顺着颈侧暴烈的静脉滑落。 后来她低头亲他的伤疤,说够了。 开弓哪有回头箭。 谢之屿说不行,又把人折腾回去。 被打湿的床单怕是已经无法用起夜喝水这样蹩脚的理由圆过去了。天光近亮,只好折转到客卧睡下。 睡前不是还喊着说再没下次了吗? 怎么起这么早? 他洗漱好往外走,起居室的门虚掩一条缝,证明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先出了这间屋子。 推开大门,阳光灿烈地落在满世界雪白上。 院墙上厚厚一层,香樟也覆上了新衣。落入抄手游廊的雪被埋在青砖下的地暖化开了,廊内廊外划出泾渭分明的线。 再次见到京城的雪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差不多的四合院,却完全不同的心境。 这一声开门的响动惊动了香樟下的人。 她难得穿得厚重,毛绒帽,雪地靴,只有一双手是裸露在外的,冻得指节都红。 红得可怜的手指正捏着一根胡萝卜往一坨白球上一怼。 怼完,她回头:“看!送你的礼物!” 一个脑袋瓜圆圆,肚子也圆圆的傻瓜雪人顶着胡萝卜鼻子在她身后闪亮登场。 不知道为什么,心在这刻静下来。 和悄无声息停下的雪一样安静。 “给我的?”他在廊下懒散地笑。 明明是笑的,眼眶怎么红了。 “漂亮吧!”她扬着嗓子问。 当然。 他说“多谢”。 雪人会化,所以他认真看过每个细节。鼻子是胡萝卜做的,可是眼睛是她珍贵的黑珍珠,嘴巴用口红涂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没有手的傻瓜雪人还有一副挂脖手套。 她示意他去摘手套。 手刚触碰到,眼前忽得一闪,有什么落进雪地。 温凝喊着糟糕,一个劲低头去找。 “啊啊啊啊糟糕,在哪在哪,排水沟积点德啊啊啊,这个真不能掉。” 她忙乱的身影被止住。 谢之屿将手心那枚显然是男款的戒指递过去,面色平静到异常:“在找这个?” 温凝迟缓地眨了眨眼。 这枚戒指是她邮件了那位设计师,重金请对方再设计一枚。 没有人跟钱过不去,对方问她具体需求。 她把戴在脖颈里的那枚发过去,要求很简洁:对戒,男款的。 设计,出稿,在巴黎加工。 前几日在她即将忘记这件事时,忽然收到成品。 一切来得那么巧。 巧到这枚戒指有了最合适的契机送出。 他们不需要多灿烂的誓言。 她看着他的眼睛:“谢之屿,生日快乐。” “嗯。” “还有平安顺遂。”她笑起来,“我们都是。” 第174章 完结·上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这一年春节在京城过。 温宅冷冷清清。 节前何芝就借着去欧洲看展的名义离开。温凝知道她,就算现在生活滋润,也不愿意在这种节日成为亲戚朋友的话题中心。 她脆弱又要面子,是一株漂亮却无生命力的花。 她这一走,还住在宅子里的原锦程处境愈发尴尬。 温凝回去过一次。 听到园丁在背后议论。 “那位少爷还不走呢?难不成还想赖着打秋风?” “换谁都不想走吧,温家那么有钱,虽说温先生折进去了,但好歹是亲生的。我看太太和大小姐都做不出赶客的事儿来。” “太太是好面子,大小姐吧,太善。” 她咳嗽一声,园子里即刻噤若寒蝉。 “快过节了,今年就早点休了吧。”温凝看一眼花园,“反正家里没什么人,这些花等开了春再来料理。” 她表情平淡,仿佛刚才一声咳嗽只是站在风里被吹着了,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园丁们松了口气。 抬腿要走,身后又传来大小姐的声音。 “那株歪脖子石榴看来是种不好了,来年拔了吧。” 那是温先生指定要种下的。 可如今家里谁做主不言而喻。 几个园丁你望我我望你,最后点点头:“知道了,大小姐。原先的坑要不就种棵柑橘树?开花的时候香甜。” 无所谓种什么。 温凝点头:“好。” 她上楼亲手照料了自己的吊兰,再下楼,看到佣人将准备的一人餐端上餐桌。 她路过看一眼,很家常的三菜一汤。 在温家算是朴素的活法了。 看来她不在,何芝也出门,底下人都是惯会看眼色的。 她故意问:“这是给小原的?” “是的,原少爷这几天没胃口,做得清淡点。” 她这里没改姓,温家没人敢乱喊。 没一会儿有脚步声从弧形楼梯上下来,温凝没走,一抬眼便看到原锦程苦闷的脸在撞见她的那刻变得五彩缤纷。 骨子里,原锦程还是怕她的。 不管是原来的身份还是现在,他都要叫声姐姐。 这声姐姐卡在喉咙里,他居然堵住了。 “在京城过年?”温凝先发制人。 他尴尬地两手搭着裤缝:“还……不知道吧。” 温凝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优雅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取另一个空杯,请他坐下:“怎么不回新加坡?” 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有言外之意。 原锦程不得不猜测。 “这是在赶我吗?”他问。 茶杯口冒出热雾,香气袅袅。 温凝抿一口,放下:“随你住,一间卧室一口饭而已。” “姐。”原锦程观察她的神色,故意用疏远的称呼,“温……伯伯是出不来了吗?” 她玩着茶杯:“这事儿又不归我管。” 没有温正杉看顾,原锦程在京城浮萍无依。 可就算温正杉还在这个家,最后那次见面时他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再像从前,好似带着几分怨气。 “我其实没想来京城讨你厌烦。”原锦程搓着双手,“我妈让我听舅舅的话,舅舅又让我听温伯伯。我……” “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是身不由己?”温凝打断。 他重重点头。 “那我给你一个自由的选择。”温凝说,“留在这混日子,或者去做你想做的事。” 原锦程面上露出犹疑,很快又说:“我妈和舅舅不让我走。” 温凝平静地看着他的眼:“这是你给我的答案。” “如果。”他偷偷咽了下唾沫,“如果去做我想做的事,姐,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一点启动资金。” “一点是多少?”他着急地问。 温凝在他耳边说了个数。 他微微睁大瞳孔。 “我想想。”他焦灼许久,最后说。 温凝以为他会纠结很久,结果刚过完年,原锦程就找到她,说京城不好玩。 温凝把早就准备好的协议扔他面前。 “签了吧。” 放弃继承温家一切财产,动笔的那一刻原锦程觉得自己很傻,可是真金白银放在面前,他想,若是留在这里不过就是当个没人搭理的私生子而已。 连家里的佣人都在背后嚼舌根,苛待他的吃穿。 与其寄人篱下看脸色,不如趁早拿了钱跑路。 更何况他没打算回新加坡。 这笔钱自己一个人用足够他潇洒的了。 签完协议,他小心翼翼地问:“姐,你能帮我遮掩行程吗?我怕舅舅来找我。” 温凝收起协议第一时间拍给律师,抬眼:“他现在自顾不暇。” 温心仪打定主意要离婚后,陈康泰多次想要进京城纠缠。 可他的通行证被取消了。 原因在于何家的那桩案子里,他也被牵连到一角——卓刚女儿的哮喘药盒上,字迹是陈康泰的。 一老一小,也是由陈康泰的人带去了港口。 他停在港口的其中一个货柜,落了卓刚女儿的画笔。 警方顺藤摸瓜,查到陆坤以陈康泰的货柜为中转,将一老一小押到了公海上。 陈康泰愿意为何家做这些,自然是何老头许诺了他不小的好处。毕竟他这人最本质的特点是贪。 “现在没人管你了。”温凝对原锦程说,“你自由了。” 原锦程确认落袋为安,终于露出欣喜。 他怕温凝。 这种怕是察觉到自己怪异后的怕。 知道自己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时,他内心惊愕,而后被巨大失落淹没。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澳岛同住陈月皎家时,连她走过掀起的香风他都要回忆许久。 落在脸上的那巴掌,打得他又痛又爽。 在那之后,他时常梦见,醒来后又陷入深深自我怀疑。 有时候想接近她,有时候又刻意想避。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原锦程陡然振奋。他从母亲和舅舅的高压管理下逃脱,成了完全自由的人。 口袋里还这么有钱。 什么女人找不到? 他哼着小曲从办公室出去,满脑子未来的美好画卷。他要环游世界,烟酒,香车,美女,哦对,还要找个门路试试他们说的公海上很刺激的豪赌。 人生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他彼时并不知道,画卷的终点通向地狱。 第175章 完结·下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这一年过完,温宅从冷清变得沉寂。 欢声笑语留在了贴着福字和春联的四合院。 出了正月,宋清柏要去常驻海外分公司。 航班号是宋子邺发过来的。 他说:我哥又得待好久,你怎么说?不送送? 以他们俩对外的关系来说,不送说不过去。 她打算送机,又想顺便试探宋子邺的态度。 宋子邺胡搅蛮缠惯了,偶尔聪明偶尔笨的,温凝不清楚他到底明不明白她和他哥是逢场作戏。 她问:那你说我要去吗? 宋子邺回:这话说的,你俩结婚我还得坐主桌呗?我管这么宽啊? 下一秒,他又来一条。 宋子邺:哦不好意思,我好像真坐主桌。 试不试探都是气她自己。 温凝摆烂:行了行了,懒得问你。 真到宋清柏离京那天,温凝还是去了。 只不过有人说他太闲,愿意给她当免费司机。 车就停在T2航站楼门口即停即走的位置。 她下车,跟“司机”说一会儿到停车场见面。“司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懒懒抬了下,指节玉骨扇似的漂亮:“知道了,等你。” 好在宋子邺消息靠谱,她到机场没多久就在安检附近找到了宋清柏。 他和助理两人,正要通过贵宾通道。 温凝远远喊一声清柏哥,那人脚步中顿,回头。 他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你怎么来了?” “宋子邺说的。”温凝站定,气息仍在喘,“清柏哥,你去多久?” 他抿唇,而后问:“大半年够不够?” 他永远像个讲道理的大哥哥,说什么都是温文尔雅先去在意旁人的意见。温凝自觉被他照顾太多,垂下眼:“对不起,我总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这么想?”宋清柏说,“我本来就是要去巡视分公司的。过去几年,我在京城待的时间一样不多。” 话虽如此。 温凝还是说:“我找到一匹不错的塞拉法兰西马。过海关还需要一些时间,等你下次回来我带你看吧。” 塞拉法兰西马,欧洲贵族的代名词。 宋清柏小时候有过一匹。 骑乘时动态要优雅,身体要板正,如同做人。这么多年他一如既往。 人各有活法。 他循规蹈矩惯了。 “好。”他张开手臂,“临走前拥抱一下吧。” 或许是怕她拒绝,在她开口前宋清柏补充说:“拥抱礼。” 蜻蜓点水的一下落在他怀里。 很标准的拥抱礼,他却觉得好快。 反应过来时空气里只剩她身上淡淡的发香,像是水果的甜,又像薄荷的凛冽。 宋清柏长身直立:“那就下次见。” 下次再见应该就是取消婚约了吧。 温凝乘坐电梯下行,在地下找到停靠在附近的车。 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正用手指拍打着中控台。车里没放音乐,自然不是在配合鼓点。 她落座:“在给我掐时间啊?” “没有。”他淡定道。 温凝越过扶手中控凑过去,指指他领口:“这里皱了。” 她爱看他穿衬衣,他就总穿。 可惜熨得再笔挺,布料再昂贵,也容易留褶子。手烦躁地扯一扯,就留下了证据。 谢之屿去拨空调:“可能是风打得太热。” 温凝望他几秒,忽然道:“我大概去了十分钟左右,这十分钟,你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 沉默的车厢里足够听到很轻的吞咽声。 喉结不着痕迹地动了下,他在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在想你还回不回来。” “拜托!”温凝笑出声,“我护照没带行李没带,我要去哪?” 残留在记忆里的痛太明显。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跳了一下:“你离开澳岛时也什么都没带。” 啊,这样。 她垂下眼,声音柔和下来:“可是我人就在这。” “心呢?”他问。 纤细的手指探过去,摸在他心口的位置。 砰砰、砰砰—— 剧烈又沉稳的跳动下,她起唇:“谢之屿,我的心在这。” “一直?” “嗯,一直。” …… 京城的春天比澳岛要晚许多。 生日过后仿佛应了大师的箴言。 谢之屿通过洱海边那套房子的前房主,接手了一个年轻团队。团队是搞文创设计的,才华横溢,只是少了个整合资源的投资人。 刚好他在这一块有点触类旁通的经验。 等到项目开始盈利,已是柳絮漫天的季节,他装作无意告诉温凝。 温凝正吃着早餐:“所以你那个团队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一脸淡定:“盲盒,扭蛋。” 啪嗒一声筷子落在桌上。 温凝惊异:“谢之屿,你居然来大陆搞合法博彩!!!” 她记得自己少女时代也喜欢集卡,集手办,为了收集完整的一套不断投入金钱。 大一点后欲望变大,收集的东西变成包包和首饰。 有的品牌和高定需要层层解锁基础款才有资格向上购买,有的品牌喜欢搞回馈活动,用稍低于平常的价格买到未知的款式。 还有圈子里其他人,就说宋子邺,他收集跑车。 即便单独拎出最光风霁月的宋清柏,他也有自己喜欢收藏的东西,譬如血统名贵的马。 收集癖加赌性,人性中难以剜去的部分。 整个世界都是如此运转,区别在于合法与不合法。 每日上蹿下跳的股市,总是霸占热搜的黄金,还有人生重要分支路的抉择,说好听点叫投资,平庸的说法是投机,难听点何尝不是赌。 合法博彩是句玩笑话。 她只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规划好人生。 “所以你这段时间总不在京城是在忙这个?” 他把带焦圈的荷包蛋夹给她:“也不全是。” “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她呜咽一声,控诉,“谢生,你秘密好多!” 初见时,他就是个神秘又危险的人。 这一切仿佛回到澳岛初遇。 人声鼎沸的狭窄店铺里,旁人不敢逾越。 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 “000000。”谢之屿突然说。 “这不是你解锁密码吗?” “嗯。”他掀眸,忽而变得郑重,“现在还是门锁密码。所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我们的家。” 温凝心口一跳:“在哪?” “洱海。” 四季如春的地方。 永远春天,所以永远热恋。 (正文完) 第176章 番外·信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半年的时间足够温凝稳住公司。 前些时日温家两兄弟终于归家。 一审判决不服,二审换了律师继续上诉。如温凝所想,法律对于买方的定罪果然太难。 温正杉这次胜诉非常低调,当然不排除二叔家确实动了些人脉关系。 对于温正杉回来,温凝没太大想法。 他这半年老了许多,两鬓霜白。 好似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回来后他对什么都显得兴致恹恹,说要去京郊养身体。 何芝没忍住,告诉他小原已经走了。 他摆摆手,仿佛不再关心。 何芝保养得宜的面孔与他的突然苍老形成突兀对比,好像一下差了辈,两人坐在一起竟有些许割裂感。 父女俩见面更是无话可说。 温凝只留下一句“公司都好,您不用操心”便从家里离开。 她这次回来是收拾自己的东西。 洱海的房子一直是谢之屿在打理,她还没完全从公司的繁杂事务中抽身,只有时不时整理一批自己的东西寄过去。 那里有管家收件,而后谢之屿会每隔十天半个月飞一趟,亲自去整理。 寄过去的东西有她常穿的衣物,也有她用习惯的零散物件,还有一些书,笔记,诸如此类。 温心仪打电话说公司下季度要推出的珠宝图纸出来了,叫她去过过眼。 她匆忙整理好一批,麻烦佣人帮忙寄出。 这段时间温心仪也回归了年轻时想做的事儿,在设计部忙得风生水起。 温凝原本想把一些执行总裁要做的事情分摊给她,她不愿,只爱跟图纸打交道。 于是执行总裁职务不变。 温凝自己,除了一些重要合同需要经她的手,已经不像最初那么脚不沾地了。再差一点,她便能抽身。 原本没那么着急的,可在得知洱海有等着她入住的家之后,她的未来规划变得格外清晰。 知足常乐,她铭记在心。 那些过她手寄出去的物件在半个多月后由谢之屿亲手拆封。 他们不需要太多交流。 他看一眼,便知道她那些东西想放在哪儿。起居室是香薰蜡烛,衣帽间则是晶石香氛。她午后喜欢坐在落地窗前,给自己泡一壶雨前龙井,所以她那些漂亮的茶罐子要放在有落地窗的二楼,且避开阳光直射。 最后落地窗附近被他改成休闲区。 放一张雪茄椅,椅背上搭着她最喜欢的羊毛毯。流苏慵懒地下垂,地上再放一张精致的圆形短绒地毯。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阳光充沛时,她光脚踩在地毯上惬意的样子。 同批寄来的还有一摞书。 谢之屿仔细拆了包裹,搬去书房。 他是个闲散人,离开学校的这些年早就没了阅读的习惯。书对于他来说就是睡不着时用来加速催眠的东西。 一本本塑封好放进柜子。 其中有本异常眼熟的书封,《金雀花王朝》。书翻得旧了,有些书页开始卷边,看起来她也很喜欢这段绚烂的欧洲中世纪历史。 权力与争斗,最后都归于湮灭。 随意翻了几页,忽然从某页掉出来一张信纸,字迹潦草,好似半夜睡不着的人胡乱涂鸦。 「展信佳。 最近很忙…… 我一个人真的很累。 对不起啊…… 多谢你一直包容。 走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很洒脱,做好了这辈子不会再相见的准备。可是回来的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祈祷下一次见面…… 我总要习惯没有的呀。 祝你平安,健康,少抽烟,记得每年做体检…… 还有答应过我的,长命百岁。」 攥着信纸边缘的手指逐渐青白,视线落在最后那四个字上。他立在午后阳光下,僵硬得宛如假人。忽然某一刻,他低头,开始飞速翻阅其他书籍。 一张又一张。 有些信从别的书页里掉出来,有些在之前已经整理进书架的书页里。 她在睡不着的夜晚里写了很多。 忙乱的数分钟,任他平时再怎么八风不动,还是在剧烈的心悸中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 一地狼狈。 洋洋洒洒数十张,每张纸的最后都是长命百岁。 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的,等意识过来,信纸上晕开一滴水花。他用拇指摩挲着,闭眼吸气。 胸膛狠狠起伏。 情绪并非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中缓下来,反而愈演愈烈。 如果不是看到这些信,他大概会以为分开的那段时间她被琐事忙得分身乏术。即便偶尔想到他,下一秒又会是洒脱的模样。 如同离开时一样潇洒。 可是那么多凌晨睡不着的思念都在这一刻穿过时间猛烈击穿了他。 身体仿佛漏风,来自湖面的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吹得纸张哗啦,吹得他不得不弓身,血液里淙淙流过刺痛与冰凉。 他攥着信纸,将脸埋入手掌。 手机在桌角震动,他听不见,耳朵里充斥着自己难以控制的呼吸声。 许久,直到电话断了,手机又恢复黑屏。 他缓缓抬头,眼尾还挂着一抹掩不住的红。 有张信纸被风吹远了,他起身去拿。同时拿起的还有一团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皱巴巴的纸。 展开,翻面,纸张上特殊的字体映入眼帘。 这是张医嘱,多亏现代化医疗系统的接入,纸上都是一眼了然的打印体。 最上面是她的名字。 而后记录了病人症状:失眠,连续多日无食欲,伴随胃痉挛,耳鸣,心悸,手抖…… 一目十行往下。 谢之屿视线最终停留在末尾一行——经心理评估,判定为焦虑症。焦虑加重可服用舍曲林。随访。 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山崩而来。 他大步往外。 阳光灿烈普照,他撑着栏杆的双手用力得青白。再仔细些,必定能看到剧烈跳动的脉搏和指节上的颤抖。 他五指用力,握拳。 嘭得一声重重锤在墙面上。 这一下是心痛到极致,痛恨他自己。 如果早点解决那堆破事,如果能再快一点认清内心来找她,如果他们不曾分开—— 不,他们走来的这一路都是必经。 除非能管住自己不曾动心。 可是,怎么可能? 无论多少次不同的开局,他都会无可遏制地爱上同一个人。即便给不出承诺,他也做不到离她好远。 他这条命,生来就是注定要爱她。 第177章 番外·惩罚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往常离开,谢之屿都要待个三五天才回来。 这次不到三十六个小时。 温凝开完会出来,秘书上来告诉她:“小温总,有客人在办公室等您。” 普通的客人会安排在会客室见面,能进到她办公室的必然身份特殊。 这个时候在京城的…… 宋子邺? 宋子邺前几天刚来蹭过下午茶,被她嫌弃之后很有骨气地说接下来死都不来吃她一口。 月皎? 月皎正忙着在京城组自己的乐队,应该没时间。 不用再往下深想,温凝大概猜到是谁。 脚步加快,临到门口的那几步见走廊无人,她轻盈得宛如蝴蝶。 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 搞惊喜啊? 高跟鞋轻巧落地,她说一声“这么快回来”推门而进。 办公室的静谧被打破。 往常他来,总是懒洋洋躺在窗口那张他专属的美人榻上,长腿一搭,拿份报纸或是杂志百无聊赖地翻。还有更过分的时候,杂志盖脸,就在那张扬地午睡。 于是进门的同时温凝已经望过去。 可是美人榻上没美人。 打发时间的杂志也好好收在边几上。 她正疑惑,陡然撞进一个拥抱。 他幼稚地躲在门边,好像小朋友想吓别人一跳那样悄无声息。可是幼稚的男人抱她却很紧,一下让她想到那次分别,他就是这么凶狠地想要将她嵌入骨血。 以至于到现在,被这么拼命拥抱时她还是会感觉到隐隐心闷。 “透不过气了。” 任他抱了许久,她趴在怀里乖乖地说。 怀抱松开一秒,也只是一秒。 男人气息落下,手掌按着她后颈叹息:“焦虑症是怎么回事?” 焦虑……症? 他怎么知道的? 温凝身体微僵,话语迟疑地冒出:“啊?我……我没有啊。” 捂在她颈后的手微微颤抖,胸膛也跟着急促起伏:“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说你。心虚?” “……” 聪敏如她,居然被钓鱼执法了。 温凝抿起唇,有点儿心虚地说:“我现在已经好了,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晚上没有睡不着。每天沾床就着,雷打不醒。” “可还是瘦了。”他说。 “瘦是因为太忙,老忘记吃饭。”她狡辩说,“我最近长没长肉你是知道的!” 她最近的确长了些肉。 没在脸颊上,而是抱怨长在了最不想长的腰上。 尤其是前几天,家里用完了,大半夜巷口便利店又没有他的号。 不那么尽兴地做完。 他用热毛巾仔仔细细替她擦拭皮肤,温热的触感一圈圈在她小腹停留。 他垂着眼:“下次这里会有BB吗?” “你又没——” 原本刚平息的欲和想在他露骨的表述下再度袭来,像盛满了水的碗汨汨溢出。她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话语骤然中断。 感知到滚烫视线落下,她扯过薄被将自己裹紧。 被子把柔软腰肢遮得严严实实。 温凝耳朵发烫地回避,他却低笑着说“长点肉了”。 怎么?笑她最近珠圆玉润啊? 温凝一脚蹬在他腿侧,而后稀里糊涂骂上一句。 于是说到长肉,记忆自然定格在那一幕。 耳朵又发烫,她的脸皮在碰到这种事时总是厚不起来。 温凝硬着头皮说:“总之我现在真的没事。” “胃还痛吗?” “没有。” “心悸?” “没有没有。” 他噤声,抱够了,把人放开,用力深看一眼:“我陪你去做复查。什么时候有空?” 某些事情上,谢之屿是个万分执着的人。一天不去复查,他就一天都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她。 温凝一点都受不了。 她立即放下工作,约好号。 等从医院出来,确认她现在的确没什么问题,某人始终平直的嘴角才稍稍放松。 坐到车里,温凝得意地看他:“我就说没事吧!”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自然下垂,没有去点燃引擎,反倒用寡淡的侧脸对着她:“如果我没发现,你就不打算说?” 啊?还要哄啊? “人总会感冒生病,又不是什么大事,今天睡不着明天说不定就……”她双手无意识绞在一起,越说声音越低。 顺毛捋的办法她已经精通。 于是闭上嘴,用身体去做,手越过中控去摸他的手。刚搭上手腕,他反手一握,用力拉近。 安全带还未落扣,她的上半身因为这股力道被牵扯到扶手中控的上方,就像送上门的猎物,眼底茫茫然。 他倏地侧头,在跑车逼仄的车厢里密不透风封住她的唇。 这个吻很凶,是忍耐过后情绪的爆发。 又急得毫无章法。 被他吻得脑子缺氧,温凝膝行跨过中央扶手,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是横跨在他身上的坐姿。 跑车驾驶座太窄。 她后仰,脊背磕在方向盘上。 滴—— 无人经过的地下停车场角落,传来一声急促的喇叭响。 车内热气氤氲,吐息间全是对方的气息。 混乱中,她拉开一点距离,手从衬衣纽扣之间探进去几根指节,挠痒痒似的安抚。 “我那时候很想你。”她喘着气,“可是又怕告诉你。” “为什么?” “怕干扰你的决定。我以为我等得起。” 她以为。 可事实是她同他一样遍体鳞伤。 谢之屿仰首,复又去吻她。 这次不等她气喘吁吁他便停下,手指难耐地抚摸她满是水色的红唇:“如果不是我突然来京城,你会来找我吗?” “会。”她笃定。 “什么时候?” “撑不住的时候。” 这个回答太真实,她的确是这样倔强的脾气。 握住她作乱的手,谢之屿低声警告:“别试图蒙混过关。” “我哪儿有蒙混。”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我要是没那么倔,没那么要强,你喜欢的也不会是我了。” 的确如此。 对彼此的致命吸引力烙印在骨骼里。 不是她,也不会如此令人上瘾。 谢之屿情绪很闷,在她沁出薄汗的颈侧贴了一会儿。闻到她的味道,他才找得到落点,才会安心。 他想象不出所谓的撑不住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只是现在这样,他就足够心痛的了。 “口口声声要我长命百岁,你自己呢?” 这次使软招也不行了。 温凝乖乖趴伏下来,声音柔软:“算了,你罚我吧。” 第178章 番外·取消婚约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要罚她比罚自己还难。 最后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飞快赶回京城的这天,还意外听说了宋清柏从国外回来的消息。这个消息很快被另一个覆盖。 没几天圈子里传遍,都知道了宋温两家要取消婚约的事儿。 提出这件事后,宋清柏父母一万个不同意。 先是和宋子邺青梅竹马,临时改换宋清柏订婚,半年之后又要取消,这在哪家都是大新闻。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宋母在家反复劝说。 宋清柏只淡淡一句:“我原本就没太大兴趣。” “那你当时怎么要替你弟弟?我看你明明就乐意得很。你说,是不是这半年发生了什么?” “是。”宋清柏点头,“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不婚主义。” “什么?” “不婚主义。”他郑重回答。 大儿子不婚,二儿子又那样。 天简直要塌。 坏就坏在这些年家里的生意宋清柏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旁系叔伯都要看他几分脸色,以至于这种时刻家里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一个长辈敢来劝说。 他们都指望着他的脸色吃饭。 没办法,宋父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罗曼尼康帝。一晚上父子对酌,讲了生意讲了天文地理讲了诗歌讲了远方,没一件能打动儿子的心。 “貌合神离也不愿意继续这桩婚约吗?” 宋清柏握着酒杯的手微顿。 如果要继续,他会卑劣地暗生欢喜,貌合神离的是她。 可他又觉得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看着她笑和闹,实在不忍心自私地强迫,让她在与他度过的每一天里都心猿意马。 他早就不是正确的那个人了。 宋清柏闭眼,酒意上头,他决然地说:“或者等合适的时机,你们帮我相看别家吧。” 从不婚到妥协,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该是放鞭炮的程度。 于是取消婚约的事板上钉钉。 这件事在圈子里掀起不小的风浪。 自订婚之后,一直沉寂、父辈关系那么好都没来参加宴会的唐茵唐小姐突然复活了。 她先给温凝发来道贺消息。 唐茵:亲爱的温二水,见字如面。好久没见你,该不会在哪里偷偷躲着哭吧?没事儿,不就是没嫁成吗,你随便挑个没那么高攀的一样嫁得出去。 唐茵:总的来说你没亏,积了一份大德。毕竟清柏哥跟你结婚,我想想都暴殄天物。他上学的时候是高山雪谁都不敢接近,照片一直挂在荣誉榜上,过几年你的照片也往上一挂,不过是隔壁黑榜。 唐茵:那你说一红一黑能般配吗? 唐茵:前段时间你俩订婚我就说了,这事儿成不了。你看不是我嘴巴坏,是真的不配。 温凝隔了好久才看到。 通常唐茵的消息她都一目十行,还要看心情选择性拉黑。唐茵是她黑名单里七进七出的勇士。 这会儿碰上她运气好,才被放出来没几天。 她在这里回消息,谢之屿在旁边给那个合法博彩团队打电话远程沟通。 电话打完,他过来,瞥一眼满满当当的屏幕。 “现在流行聊小作文?” “她比较喜欢。”温凝边回边说,“如果是60秒语音她知道我不会听,所以每次都发文字,想不看到都难。” 刚没注意聊天内容。 谢之屿笑:“谁?” “我的天敌。”温凝哀哀叹了口气,“天然跟她气场不和,可惜我们还偏偏有缘,从幼儿园到高中,都逃不开她。” 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谢之屿只知道一个宋子邺。 但对宋子邺,她不会用天敌这个词来形容。 听她说起自己,谢之屿饶有兴致,于是扫一眼密密麻麻的字:“你上学时候还挂过黑榜?” “忘了,记不清。”温凝眯眼思考数秒,“我挂过吗?我记得我上学时候挺乖的呀。” “那就是你这位天敌朋友记错了。” “不不不唐茵记别的可能会错,但我的黑历史她能倒背如流。” 温凝撑着脑袋想了许久,一拍大腿。 “啊,我知道了!” 谢之屿好整以暇地看向她:“真上过榜?” 话到嘴边难以启齿,她尴尬地放低声音:“……上过一次。” “因为?” “我把学校的雪特兰矮马放生了。” 谢之屿诧异扬眉:“放野外?” “没……是放宋子邺家。” 宋子邺家等于宋清柏家,再加之知道宋清柏对马儿情有独钟。 谢之屿摸到关窍。 他皮笑肉不笑地轻哂:“原来是借花献佛。” 温凝摸摸鼻子:“你非要问的。” 某人给她一个背影,整个背影显得冷冷淡淡。她往前一伸,双手环住他的劲腰。 “那我不是也经常哄你开心的吗?” “哄他是名贵的马,哄我一碗绿豆沙。”他淡声道,“嗯,很合理。” “那我还把自己哄出去了呢!” 说着,她跟小猫似的一个劲用脸颊蹭他的背。 “阿屿哥哥你身上好香啊。” 谢之屿冷笑一声:“这招没用。” 是谁说着没用,身体倒诚实地立在这不动了? 温凝不说破。 反正办公室没别人,她也不用在这端着架子,变着法儿叫了几次阿屿哥哥,叫得他耳根发软。 谢之屿在她松垮垮的怀抱里轻松转身,抬手揉她的发旋:“不回你那位天敌朋友的消息了?” “回完了呀。” 温凝说着捞过桌上的手机给他看。 她的回复言简意赅,几个字:你说的对,不想活了。 可她这副表情,和不想活有任何沾边的地方吗? 数秒后,谢之屿了然:“你诓她?” “那当然。” 唐茵了解她就跟她了解唐茵一样。 从小一起长大,唐茵要真是什么坏心思的人祖辈世世代代世交也没用,早被温凝剔出交际圈了。 在温凝眼里,她就是个没受过挫折,总是攀比,嘴皮子尖锐,喜欢戳人痛处,但也只有这点小坏水的大小姐。 自去澳岛起,温凝碰到的场面一个比一个乱。 以至于现在再回想,唐茵那几个心眼子少得可怜,甚至到了单纯的地步。 她猜唐茵一定不会有下文。 果然,画面还停留在她发出去的那句“不想活”上。 就让这个没受过挫折的大小姐好好去做自我拉扯吧。 夜里两点四十五。 唐茵从床上惊坐起,一脸懊恼地狂抓头发,而后第一万次骂自己。 该死,这张破嘴。 温二水不会真他妈不想活了吧? 第179章 番外·制衡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唐茵的愧疚一直持续到内心实在挣扎,佯装买咖啡从温家公司底下路过。 她的车前面停一辆红旗,只有司机在里边。 唐茵是来等温二水的,不,确切来说,只是偷偷看一眼她状态怎么样。 毕竟这几天她食难下咽,觉也睡不好。 好几次打开聊天框想跟她道个歉吧,又删了干净。 死对头做这么多年,她这头一道歉,文字记录就被对方留下了。 往后不管再做什么,唐茵都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她断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出这么一招——远远偷看一眼,温二水若是没事,那就天下太平。 等半天没看到温凝,倒是看到前面那辆红旗轿车要接的人。 男人长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身形优越,属于随便扔在人堆里都会被注意到的程度。何况他还穿着正式的衬衣西裤。那种把白衬衣穿出随意从容、而不是板正气场的人,唐茵见得不多。 即便把脑海里所有这个类型的人都召集到一起,她也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稳居首位。 “那人谁啊?”唐茵随口问。 唐家司机同样不认识那人,但他识得车。 “车是崔家的。” “哦,崔家。” 几秒后唐茵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哪个崔???” 司机又不好说京城能有哪个崔,正想着措辞,唐茵已经一副震惊到极点的表情:“我没听说温二水什么时候跟那个崔家搭上过关系啊?!” 她脑瓜子疯狂运转,突然停在一点。 不是吧? 温二水跟她说的和崔家少爷相熟是真? 她管不了了即刻下车,莽莽撞撞走到那人跟前,又想自己师出无名。于是捧着咖啡的手故意一晃:“哎呀,我的咖啡!” 男人眼疾手快退开数步。 溅出的咖啡渍刚刚好擦着他裤腿而过,没沾到一分。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唐茵连连道歉。 男人道一声无事越过她上车。 唐茵趁机斜眼去看。 这一看愣在原地。 完球了,那人耳骨上果然有颗痣。 所以温二水跟宋家取消了婚姻是还有更好的去处? 她跟崔家果然很熟?? 可是这人跟上次拍卖会上远远一眼看到的崔少爷怎么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唐茵脑子都不转了,懵里懵懂回到车上。 手掌抵着额头,她静了一会儿:“你……确定那是崔家的车?” “确定。”司机点头。 脑子很乱。 她缓了许久:“我怎么听说那位崔少爷身体不好,已经闭门不出了……” 刚才那人皮肤偏白,垂眼看人的时候长睫覆下,显得有几分阴郁。他身上的气质很难讲,说是久病缠身吧好像不至于,但是有多阳光吧,绝对不是。 五官长得过于合衬,让不算好的气色也在烧到天边的晚霞加持下被人忘却。 唐茵在一肚子烦躁中恢复活力。 “温二水这狗东西,到底又是什么手段!!!” …… 晚上温凝先回四合院,换了身衣服再出门。 她去崔家门口接人,自然不能落下风。 没想到车子还没停下,她就看到那人闲散地靠在门口看手机。旁边威武凶悍的石狮子被他当做背靠,狮头凶猛的神色也被他的从容遮了个七七八八。 她一脚刹停,降下车窗。 “崔家这么小气啊?都不留你喝杯茶。” 在人家正门口讲人家的小话,这份胆子是跟谢之屿待一起久了,变混了。 当然不排除温凝本身就厌屋及乌,对这家有偏见。 男人将手机往兜里一丢,站直:“算了,我怕噎死自己。” 温凝脑袋往车里一偏,示意他上来。 他迈动长腿,从车头绕过去打开副驾的门。这才看清她不一样的装扮。 白天是真丝衬衣搭杏色的裙,温婉有余。 这会儿她换了身收腰的套装,西装外套搭在扶手边,一派干净利落又不可亵渎的模样。 见他视线落下,温凝大大方方说:“给你找场子的,看来派不上用场。” 谢之屿笑笑,坐下。 “你是怕我在他们家吃亏?” “能让你心甘情愿吃亏的全天下都没几个。”温凝没好气地点燃引擎,一边往巷子外倒,一边说,“我怕他们拿谢阿姨的人情来要挟你。” 今天听到崔家的人来请谢之屿,温凝立即如临大敌。她不让他去,他轻描淡写地安抚:“我不去他们总来请,有些烦。” “反正我们以后不住京城,管他呢。” 她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是幼稚的耍脾气,毕竟崔家手能伸到东南亚,何愁伸不到洱海。 谢之屿说着没事,又答应晚上等她来接。 温凝这才心思不定地办完半天工,一结束马不停蹄赶来找他。 这会儿提到他母亲,他眉宇间微微松动。 “我这次才知道,当年我能平安出生,是因为崔家请大师算过一卦,说将来门楣很有可能依靠第二个孩子。当时他们只一个独子,想着要怀二胎,偏偏那时候他来澳岛谈事情,和我妈不那么凑巧地相爱了。” 或许觉得相爱这个词有些讽刺。 他笑了声:“他们家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让我妈先迁居到京城,瞒着她,等她生下孩子。” 车不知不觉在巷子里停下来,温凝在他讲述下忘了自己还在倒车。 她漂亮的眉毛蹙起。 又听他道:“所以现在再想我妈并不亏欠他们什么,她是受害者。断断续续拿的那几个亿,怎么不算是她应得?” “那你的应得呢?”温凝问。 “我的应得。”谢之屿垂眸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我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吧。” 他握住她垂在方向盘一侧的手。 “我人是自由的,但我的身份无法割断。所以往好处想,现在都是崔家看我脸色。我想往东他们就要替我砌出往东的路——” “你接管的那个团队。”温凝灵光一闪,忽然想到。 半年不到的时间他的团队从籍籍无名到行业战绩可查,随便走进哪家商场都能看到相关的铺子,一夜之间春笋般遍布全国的商铺,这里面就一定没崔家的手笔吗? 她急切:“他们没问你要什么对等交换吗?” 谢之屿淡淡望一眼不远处朱门红漆:“我们从没谈过生意,哪来的条件置换。” 温凝恍然。 这是场互相心知肚明的示好。 大家族后继无人是件很糟糕的事,现在的崔家只好寄希望在他身上。权落旁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多谢你爷爷。”谢之屿再度开口,语气带着安慰人的轻松揶揄,“之前我都是野路子,自己摸生存法则。不过他教会你的那招我同样受教。” 温凝反应过来:“是制衡。” 谢之屿点头:“用我割不断的身份来制衡。” 第180章 番外·阿忠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温凝从来不知道人生能有这么自由的时刻。 倘若她不去争,如今的自由便是时刻受人牵制的自由。随时一通电话或是长辈的一个决定便能改变她的人生方向。而真正的自由是有了那些被清高之人唾弃的物质基础,她才可以任性妄为。 公司有执行经理和温心仪。 家里也没了她需要虚伪应对的地方。 奇妙的是,自从她顶替温正杉后,何芝开始事事站在她这一头。 譬如说取消婚约,何芝居然没用她习惯的说辞来劝诱。再譬如她打算搬去洱海常住,何芝也只是说一句“那边昼夜温差大,别贪玩着凉”。 看吧。 当你站在高处,全世界都是善良的。 温凝接受她的好意。 在她去之前,谢之屿已经比她先一周抵达。他是上海开完会直接过去的,提前请人打扫一遍卫生,又把空运过去的吊兰植好。 照片拍给她看。 潦草的一株草如今过上了好日子,从逼仄的居民区阳台活到了面朝“大海”。 还有他那栋澳岛的小房子,虽然未来很少会去,最终还是因为舍不得回忆而放弃了把它卖出去的想法。 那里不仅有他们的开始,还有他年少时的曲折时光。 不完美和不纯粹也可以是人生的一部分。 钥匙暂交给小钟。 小钟每隔一周就去开开窗扫扫灰。 楼下粥铺的老板说好久没见那位后生了。 小钟屁颠颠地答:“我老板在大陆讨老婆呢。下次再见老婆孩子一起咯!” 他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失落。 屿哥不在澳岛,他被调去给来赌场玩的富商开车。嘴巴上安慰自己给谁开不是开呢,可是那种植根心中的安稳感觉不见了。 现在想起来,偶尔被屿哥骂一两句冚家铲也比现在舒服得多。 他给屿哥发消息:老板,大陆好吗? 屿哥回:好。 一个平平淡淡的好字,连华丽的辞藻都没有,搞得他内心动摇许多天。 可是拖家带口都在澳岛,不像屿哥那么潇洒。 小钟摇摆数次还是安稳下来:“算啦,哪里都能过好啦!” 旁人问:“钟哥,你在嘀嘀咕咕讲什么?” “干活去,很闲啊你!” 小钟凶巴巴地想,没了屿哥赌场到底还是少了点什么。要不然换份工作试试吧。 好的车手到哪都会发光。 就像好的保镖…… 大脑忽得卡顿,小钟望向窗外,不知道陈警官最近在做什么? 被心心念念牵挂的陈忠义此刻正在洱海,循着地址上门,远远看到湖边那栋漂亮的二层小楼。 阳台敞开,湖风吹动白纱帘。 风里传来自由的气息。 他在门口停下,院门像是迎接客人似的没锁,虚掩的篱笆门在风里吱呀呀的响。走近了,能闻到一整面墙的蔷薇花散发出天然香气,味道浅淡,落在风里时有时无。 花墙下还有两盆吊兰,都是很普通的品种。 阿忠觉得眼熟。 他对植物毫无研究,只知道像澳岛常用隔夜水浇灌的那株。 可是草长得大同小异,不像人那么有区别。 阿忠挠挠头,转身去敲篱笆门。 “门开着。”里边传来男人懒散的声音。 阿忠哦一声,望过去。 一段时间未见,屿哥状态比之前好许多,眼下总是覆着的青灰眼圈不见了,嘴角微微勾着,穿一件白T和版型松弛的运动裤,少年感扑面而来。 要不是知道他曾经是做什么的,阿忠还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男大学生。 他愣了几秒才开口:“屿哥。” 那人单手抄在兜里,混不吝道:“陈警官,叫我阿屿就行了。” 阿忠又想挠头了。 在警校才一年多,跟着屿哥倒是六年有余。 阿忠改不过来。 他憨厚笑笑:“温小姐呢?” “出去买花了。” 说到温小姐,屿哥语气更显柔和。 外面花园的草皮好像刚用割草机推过,短短一茬,坐在敞开式的客厅里能闻到一些草腥味。吹在脸上的风混着草混着花,不由让人心生向往。 “身体都好全了?”谢之屿在他对面坐下,闲聊道,“我前几天还听李警官说你都已经恢复训练了。” 阿忠干巴巴地饮一口茶:“反正没什么感觉,该练还是得练。” 他说着放下茶杯,环视一周。 谢之屿大大方方等他看完,才说:“不然带你参观一圈?” “啊?”阿忠尴尬道,“不用不用。” 谢之屿用无所谓的语气:“我知道你来还带着任务。商量个事儿。” “屿哥,你说。” “下次要不就别让其他民警来附近闲逛了,她看到又要心里添堵。你来不一样,她会当朋友来拜访。” 几句话说得阿忠一张脸酱红。 他都说他干不来这个事了。 线人和卧底一样,身份高度敏感。不管是出于保护还是其他因素,总有三不五时的回访。 这次阿忠来的确带着任务,回去还得写报告。 他那几年保镖生涯用身体多于用脑,搞得自己听见报告两字都害怕。 这下还被对方拆穿。 更痛苦了。 “屿哥……”阿忠欲言又止。 谢之屿摆摆手:“都说了别这么叫。” 男人向后仰靠在沙发上,看起来真像对眼前这些毫无感觉。就像他所说,唯一担心的是给温小姐添堵。 可是人非草木。 阿忠想起他们在公海的那晚。 那晚屿哥眉眼冷厉地叫他回去,可是一同踏上陆坤那条船时,阿忠还是看到他手臂突兀的青筋,还有落在自己肩上重重的一下。 他并不是天生的独来独往。 那天他说:阿忠,认识一场,我很高兴。 第181章 番外·结婚证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阿忠是第一个到的。 后面还有陆陆续续好几个朋友。 家里没那么多客房,谢之屿问隔壁开民宿的邻居订了几间房,就近安排了出去。 温凝听到这个安排,和月皎一个反应。 温凝:“我和月皎睡也行啊。” 陈月皎:“姐,要不我跟你睡呗!” 谢之屿在异口同声的这一句里默默抿了下唇,视线瞥过去。 月皎似乎感觉到一股凉意直逼面门。 “……要不我还是,住民宿吧。” 她姐夫闻言俯身,不置可否的样子,但动作是在给她添茶。 陈月皎看一眼。 ——雨前龙井,特级品。 看来自己死里逃生。 晚上一到睡觉点,陈月皎第一个喊着困出门,顺便拎了一把还想在院子里蹭茶的宋子邺。 她低声:“能不能长点眼力见!” 宋子邺无语:“丫的差我这一杯茶吗?” “再待下去给你下鹤顶红!”陈月皎龇牙咧嘴,“这你都看不出?” 他俩一同回头,看到院门口正傻憨憨跟人家道晚安的阿忠,不约而同一起叹气:“哎,一个比一个直愣。” 院子里烧烤架刚熄,柑橘树开花,瓜果飘香。 把人送出小院,温凝打着哈欠往回走。 “困了还在那硬撑。”谢之屿说着抬手,两指捻起她头发上的落花,语气一转,“还是晚上真想和月皎睡?” 他说话不疾不徐,外人看好似端着架子。 但温凝知道,这是故意在点她。 她从鼻腔发出哼声:“那怎么了,天天和你睡也会腻的。” 他哦一声,人淡如菊。 就是夜里关了灯发狠,把她撑得满满当当。 然后问她:“还腻吗?” 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尤显暗哑,她呜呜出声,叫一些平时不好意思叫的称呼。最初是存了要哄他的心,后来是真的难以割舍,想让他再重一点。 二层卧室窗帘透了一条缝,路灯照着湖,湖光又粼粼泛滥在玻璃墙壁上。 弄得她好似真在坐一艘摇曳的小船。 念着第二天有事,他大发慈悲,一次就放她去睡觉。 睡前温凝难得偷懒,不想动弹。 他就拿了温毛巾和水,替她仔细地擦。 擦完放回洗手间,亮堂的光线一照,他皱得发白的手指一目了然。 并非故意。 而是他细心,每一寸都不放过。 这种细心当然不能拿到她面前去显摆,因为她脸皮子薄,睡意没完全袭来时,绷直的腿踹了他好几下。踹在肩胛骨上,被他握住脚踝。 “这里不致命。” 她呼吸明显不均匀:“谁要致……你的命……了。” 她无心致命,甚至特意避开他身上所有受过伤的地方。可谁说这样就不足够致命了? 他身上的破绽全数露给了她。 曲起她的腿压到胸口,他顺势俯身吻她。 有侵略感的,温柔的,所有都在一个吻里体现。 多好啊。 在澳岛时哪敢想今天。 “明天还要我准备什么别的吗?” “不用。”温凝闭着眼,在他随性的啄吻里勉力说道,“别打扰我睡觉就好了。” 一声轻笑蔓延。 谢之屿嗯了声:“好,睡。” …… 隔天快到中午,他们才出门。 不过短短一个小时又回来了。 院门特意留着,回来的时候家里几个不省心的正在院子里研究新到的烤盘。 宋子邺刷一层油,阿忠说太多,会冒火。 前者不听,后者又是个嘴巴木的。 于是回来的时候谢之屿和温凝眼睁睁看着一大簇火嘭得一下蹿起,差点燎了宋子邺的头发。 宋子邺喊着我靠满院子跑。 陈月皎在旁边狂笑。 好吵。 谢之屿勾了下嘴角,听到温凝骂骂咧咧地喊宋子邺:“你是不是想把我家院子烧了!!!” “我头发还着了呢!”宋子邺终于停步,看一眼他俩,“你俩干嘛去了?” 比起昨天,两人今天穿得稍显正式。 尤其是谢之屿,白衬衣黑领带,头发也往后捋得干干净净。 一众人等终于发觉不对。 视线在他们身上停住,最后都落定在手里红色的小本上。 “我靠!!!”宋子邺大喊。 陈月皎扯着嗓子陪喊:“啊啊啊啊啊是结婚证!” 阿忠也跟着笑:“哇,屿哥猴赛雷。” 异地领证花了点工夫,不过最后结果是好的。 温凝大大方方给他们欣赏热乎的结婚证:“拍得漂亮吧?” “绝美!”陈月皎丝毫不吝啬夸奖,“搞得我也想结婚了,但是我的八块腹肌大猛男到底在哪里啊!” “在梦里。”宋子邺当头一盆冷水。 陈月皎不服,扭头:“我是没人领,你是领不到,笑什么笑?” “……” 院子又吵起来,你追我赶。 温凝在一旁握拳:“月皎加油!” 宋子邺跑着还有空扭头:“喂,谢大帅哥,你给我加一个呗!” 要知道宋子邺第一次见谢之屿真人,是在温凝公司楼下。 谢之屿出来,他进去。 两双眼睛对视数秒。 宋子邺一进门就开始咋呼:“刚才那帅哥是谁?!有没有搞错人间还有这种极品?我活这么多年怎么就没碰见过???他来你这干嘛的?” 彼时温宋两家已经取消婚姻。 宋子邺虽然替自己大哥觉得惋惜,但看到宽肩窄腰这么极品一个男人,还是默默认下这份委屈。 ——大哥,不是我不帮你,是真的无法抵抗。 温凝知道他的脑回路,批着合同眼皮都没抬:“我的,想都别想。” “……” “多想一下我就把你这副德行告诉你真爱。” “…………” 谁说青梅竹马是最般配的。 宋子邺只觉得最致命。 但是他同样习惯挑衅温二水,这会儿人在院子里被陈月皎追,不忘了特地Call一下谢之屿。 谢之屿懒懒抄兜站着,耸肩:“爱莫能助。” “……” 妈的。 宋子邺在心里骂,妻管严。 吵吵闹闹到傍晚才结束,今天领证的两人被奉为上宾,不用干动手的活儿。 烤盘铺了一桌,这次油没刷多,一切安全。 月皎去里面拿了瓶冰可乐,回来时坐在温凝旁边。 “姐,你请我们过来玩原来是有这么大一件事啊。早说我就给你准备大礼。” 温凝笑着和她碰杯:“懒得宴请别人才特地没说的。” 她说着转头,垂着的另一只手钻进身旁男人的指缝,回扣:“我不喜欢麻烦,他也是。” 被她扣住的手指回勾,紧了紧她的,好像在认同她的话。 陈月皎歪头想了会儿,还是没太理解:“那也不办仪式吗?我从小就想结婚的那天要穿最漂亮的礼服,戴最闪亮的冠。” 温凝小时候也这么梦过。 不过现在再想,身外之物单薄得可怜。 爱的人,三五好友,分享自己最近的故事就够了。 她和他足够洒脱,不需要被繁文缛节束缚。 或许将来他们连仪式都不会办,也或许就在这片草坪上,还是这些人,吃顿好的打打闹闹。 ……好像再多一个人也不错。 她回头,撞进始终注视着她的眼睛里。 “谢之屿。” “嗯。” “你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像我,或者像你的BB?” 想过吗? 想过。 很早很早在澳岛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过了。 (全文完结) 第182章 完结 - 京澳春潮 - 仲夏雨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这本书从春天开始,到春天结束。 故事还在继续,只要你想,他们就在。 之前有看到读者朋友想看IF线,因为我个人觉得IF线人设会和主人设不同,放在末尾会影响前面的阅读体验。 所以后续我会写一些放在微博上。 @仲夏不下雨。 和番茄是同一个头像,应该很好认。 我不是个会写很长番外的选手,因为我信奉故事不必说得太圆满这一观点。写得越满,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就越少。 IF线应该和番外一样,浅尝辄止。 除了IF线,微博还会不定时掉落小剧场或者节日特辑。 然后再回答几个大家一直在问的问题。 实体书目前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希望,一般都是看出版公司的意愿啦!如果有消息我会通知。 后面写什么题材我还没开始想。 灵感是很随性的东西。 就像当初写这本,也是突发奇想,想要写一个大小姐和三教九流的故事,定了调才慢慢开始磨出现在的人设。 起初只是想写一个有正义感的小混混,在街巷里展开的人生应该会很接地气。后来又觉得这样的人设很难和大小姐进入交集。即便有交集,他们都是不匹配的。 门当户对在我眼里更重要的是三观对等,所以这么设定显得有点像公主落入凡尘,我个人是不满意的。 公主就要当公主。 于是阿屿的人设反复修整,成为三教九流里能说得上话的那一种。所以你们看到的阿屿身上会有很生活气的内里,也会有位高权重的表象。 他是一座孤独的岛屿,岛屿也总与水为伴。 温二水就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们灵魂契合,爱的时候如同隔雾看花,分开却刻骨铭心。 谁也不敢给对方承诺,可是又像得到承诺一样为有对方的未来而拼命。 动笔前我觉得澳岛线和京城线在篇幅上是分庭抗礼的。但是真的写到那,我其实觉得前面铺垫够多了,京城的抢夺家产展开太多反而显得无聊。 因为权力是他们的武器,并不是最终目的。 还有偷偷地说一点,我定位我自己是感情流写手,感情已经在这里到达我想要书写的点了,剧情太长反而消耗感情。 也可能将来写某一本是剧情为重,那么我会更顾虑剧情展开的问题。 主要还是因为侧重点不同啦! 至于下本,可能是之前说想写的金主和女明星,可能是寄养梗同一个屋檐下,也可能是伪骨(番茄好像不能写),脑洞文或者其他。 像上本书末尾我说的,作者性癖很复杂,先婚后爱破镜重圆相爱相杀男强女弱双强姐弟恋姐狗文学疯批伪骨雄竞修罗场……我口味很杂。 差不多兴趣可以关注一下。 啊,还有个问题。 很多读者喜欢问是否双洁,我本身是不大回答这种问题的,因为我觉得都女频了,女频不让女主爽让谁爽。就算写浪子回头花花公子我都要让男人洁。 至于女主,无所谓啊,她C不C我都爱她。 最后愿大家和大女主一样。 拒绝内耗,拒绝PUA,做自由的自己。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