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灭门 地陷东南(一) - 人间 - sandalphon 不知道是哪本旧书上看来的了―― 这时候大略便是春天。 “书法,顾名思义――这些全然的废话,我们不说了吧。”瞿广川忽然想到什么事情上了,冷落的脸上,一双眼睛盯住儿子,仔细地说道,“我要你看《兰亭序》,你看过了?” 瞿闻彦记得他病过好长一个时期。病好后,就蒙教授《兰亭序》了。 “看了,”瞿闻彦蛮有把握地说道,“可是看不懂。” 瞿广川还是那张冷清的脸,没有什么笑的影踪。他起初什么话也没有,可是过了一会,眉毛渐渐地垂下来,瞿闻彦知道,这大抵是他怒气的时候才有的。 瞿闻彦正要分辩什么,父亲向他奔过来,已不及分辩了。他张着嘴,耳朵里好像听到尖细的巴掌声,是打自己的。可是并没有:父亲只是走过自己身旁,他的步子,不似寻常时候的步子。他急促地走到窗格前。 窗格上确乎有些异状,一条影子移动了一下,移动到黑暗中去了。 瞿广川双掌齐出,“呼”地一声窗格豁然而开,却并不见什么人。他在地上的影子剧烈晃动了一下,左足已踏上窗格,右手撑着窗格一按,已借势跃上房顶,一会儿身影便隐没在了青雾里。 瞿闻彦听到父亲唤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出自花园里,他便穿堂过廊,走过一座九曲桥。走到养心阁边时,阁子上仿佛有一条人影横着。这时候正是黄昏,瞿闻彦本想进去看个究竟,那边父亲的声音不停地追过来,他只得奔向花园。 瞿广川的声音来自花园假山那边,这座假山是由两座主峰和一座小山拼成的,不见得怎样大,更不用说气势磅礴了。瞿闻彦在假山临河的一侧找到了父亲。父亲俯身河边,正在察看地下,看到他来,招呼他,却并不抬起头来。 他走至近前,看清了父亲正盯着河边落着些须桃花花瓣的一处足印出神。他看了一会,父亲仍是长久地不说话,他凑上来,想要说什么,却看到父亲煞白的一张脸,仿佛死人的一张脸一样,吓得什么也说不出了。他记得父亲还从没有这样可怕的一张脸。 父亲看到他慌张的神色,并不问他,指着那足印道:“你看出来什么名堂没有?”他这才留意起足印来,可是这寻常足印匍匐在地上,并不能见出什么奇异之处。他于是莫名其妙地看着父亲。 “我寻常教授给你的那些东西,你都丢到哪里去了?”瞿广川的一张脸仍旧是煞白,可是涌上怒气来,“你看到没有?这个足印的足弓陷入地面甚浅,它绝对是武林高手留下的。这个人身负的轻功,只怕当世也鲜有――他来到这里,不知是为什么……” “老爷,老爷,不好了……”张总管从花园那边青灰色的小路上走来,这正是瞿闻彦走来的那条路。瞿闻彦看到了,模模糊糊地想到有什么事情要来了。 瞿闻彦待到看清张总管那张脸,他几乎是从心底里叫了一声:这哪里是人的一张脸啊,这仿佛是又一张死人脸。瞿广川倒清醒了些,脸色渐渐回复过来,他严厉地道:“出了什么事?” 张总管俯着身子,看也不敢看瞿广川的那张脸,舌头仿佛打结,说的话自己也听不清了:“老爷,您吩咐过来的――已经说过,山东大明湖有一个贵客来……” 引子 灭门 地陷东南(二) - 人间 - sandalphon “说下去。” “老爷您生了气是不是?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我太吃惊了――说下去吧――老爷吩咐下来的,要我和林总管这几日加紧打点,因为山东大明湖虚志昆虚长老不久将造访。老爷对石门十三品颇为迷恋,老爷说过石门十三品是汉魏碑中的佳作,《故司隶校尉键为杨君颂》号称汉代摩‘三颂’之首,乃汉隶之作,被誉为‘汉人极作’……方才我在正屋里怎么也找不到林总管,问了几个人,说是看到他往马棚方向去了,我到那一看,林总管已暴死在那……” 瞿广川冷冷地看看他,道:“你带我去看看吧。”那张总管正要直起身子,忽觉后领一紧,“天突穴”上一麻,“扑通”一声趴在地上,行了跪拜大礼,他惊惶道:“老爷,您这是……”瞿广川哈哈大笑,声震林木,两人在旁听到,都觉双耳一聋。瞿广川收起笑容,道:“张总管,你没做那背叛主人的阴着勾当,很好,很好。”说着,拉着瞿闻彦便走。 原来,张总管讲起林总管遇害之事时,瞿广川有意无意间察颜观色,见他始终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安,当讲到“林总管就是不露面”时,脸上似有窃喜之色,然而一现即退。可这一切都没逃过瞿广川的一双锐目,他在心里权衡着这件事,他甚至怀疑那个隔墙有耳者即是林总管。他突施擒拿法,提手翻腕点他天突穴,即是试他功夫。按理说,这天突穴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系在咽喉之上,“璇玑穴”上一寸之处,如是武功高强之辈绝难点中。可出乎意料的是,瞿光川一点之下,张总管却手无缚鸡之力,立时瘫倒在地。“天突穴”一被点中,张总管顿觉似有万千条虫蚁在皮下乱爬乱咬,麻痒难当。 瞿广川拉着瞿闻彦,径往东厢房仆人住所。此时暮色初合,要在往常,应该是最安静的时候,可是林少奶奶的哭声让这地方显出一种古里古怪。仆人们本来围成一圈,见老爷来了,都纷纷避开。瞿广川见林少奶奶扑在林总管身上哭个不停,皱了皱眉,让孙夫人和邱夫人扶他到另一处卧房去休息他又招呼仆人们到中堂等待,没有他的命令不准进来。 人都走光了,屋里空荡荡的,就只剩下瞿广川`瞿闻彦和一个死人。瞿广川不答话,蹲下来用手指将林总管嘴角边的血擦去,凑到鼻边闻了闻,又将手指递到瞿闻彦嘴边,道:“你觉得这血可有毒吗?”瞿闻彦本来和死人在一起就觉得不自在,这实在来得冒失,他毛骨悚然起来,可是他又觉得这分明是意料中的事,支吾着答道:“爹,我不知道……”瞿广川声色俱厉地训道:“男子汉,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又何怕一个死人!似你这等窝囊,如何在江湖上出人头地,如何……” 父亲的话起了点作用,瞿闻彦心里一凛,昂首道:“爹爹,孩儿非您所想的那种人,请爹爹示下,孩儿就是死,也再不皱一皱眉!” 引子 灭门 地陷东南(三) - 人间 - sandalphon 瞿广川拍拍他的肩头,意示鼓励,他接着道:“这血中有毒,但你实在不用惊慌。林总管是怎么死的,还没有弄清,莫非是死于剑伤或掌伤?”当下剥开林总管身上衣裤,刚翻过尸体,两人脊梁骨上都涌出寒气,瞿闻彦更是“啊”地惊叫了一声,原来林总管身上从肩头直到骨盆,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背上刀痕累累。 这刀痕处却并不流血,原来每个着刀处都异常可怖地钉着一排狼牙钉,且被封住了穴道。瞿广川挥袖一拂,林总管背上嵌进肋骨里的一排狼牙钉应声而起,他却并不伸手去接,袖风东袭,笼在袖袍中的狼牙钉滴溜溜转个圈儿,径自落在东首的木箱之上。瞿闻彦偷眼观看,见钉子在灯光下发出蓝色银光,他却不知这钉上喂有剧毒。瞿广川向那钉子凝视许久,道:“来敌好不歹毒,竟使上了喂有剧毒的曼佗罗花,恐怕来者非但要灭我全家,更有着不可告人的……”想到“阴谋”二字,他忽然盯住那排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狼牙钉,凝视了许久,心里一些事情仿佛有了眉目。他怔怔地看着儿子,忽地仰天打个哈哈,道:“我有时候也想,这种念头几乎是忍不住:我总有一天要被人找回去的……我说了什么,我应该忘了这个。要是敌人就在近左怎么办呢?……管他呢,我忍了十几年,今天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杀,杀,杀,撒尽碧血得来的宝啊。十几年前,多少武林同道为了得到它一命呜呼,死得不明不白。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十几年前为了它,今日处心积虑还是为了它。它难道值得这么多人值得为之丧命,它难道承受的了这么多闺里人的眼泪吗?” 瞿闻彦不懂得了,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奇怪,便张了口要问,父亲却摇手道:“闻彦,有些事情做爹的不想跟你透露,这些事情多说无益。你将来也自有知道的一天。”他又淡淡地补上一句:“多说了,只怕会有性命之忧。”说着,径自走出房。瞿闻彦本来和死人在一起就满身心不自在,见到父亲出房,正是求之不得,赶紧跟出去。 两人各自想自己的心思,一时之间都默不作声。瞿广川远远里就听到中堂之中人声喧哗,心下计议道:莫非又出了什么事?脚不停踵,闯进中堂。见人群不无异样,心下有些定。仆人们见林总管暴毙,主人又迟迟不露面,不知何故,便各抒己见,如野鸭般鸣噪纷纷。这时主人突然出现,那些大声说话的人都噤了声,堂上堂下的人都盯着瞿广川,看他说什么话。 瞿广川坐在正中太师椅上,环顾四周,将堂下众人自左向右`又自右向左打量了一番,正要发话,忽地愣住了。 众人见他脸色有异,堂下又小声议论开了。瞿广川脸如白纸,双手在太师椅上一按,已然站起,但双腿却微微发抖。他话语镇定地说道:“各位,家门不行,虽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挂钟馗,钉桃符,贴春联,亦难避其万一!林总管暴病终去,死因不明,想是因近年家政繁忙……” 引子 灭门 地陷东南(四) - 人间 - sandalphon 瞿广川话语镇定地道:“疫病在所难免,想是大限已到,催命无常鬼送他上西天去了。各位不须惊慌,现下各位且回房休息。”众仆闻得此言,将信将疑,径自散去。 子夜时分,瞿闻彦睡得正熟,迷迷糊糊中有人轻拍他的肩头,他猛然惊醒,伸手欲抽枕底长剑,耳畔那人却道:“不用抽剑了,似你这等贪睡,不着了人家道儿才是怪事。”瞿闻彦理会得,但父亲深夜来房,且神不知`鬼不觉地飘然而至,他终究不得其解,道:“爹,怎么了?”瞿闻彦伸手揉揉惺忪的睡眼,抬眼见窗格射进的月光照在父亲苍白的脸上,宛然见到了一张死人脸,他的睡意吓得没有了。 瞿广川只道:“穿上衣服,我们去后花园。”瞿闻彦不敢多言,穿上衣服,和父亲径奔后花园。日间来时,瞿闻彦走的是一条路,今儿走的是另一条。 日间的光景还能反复在他的眼前:那些花儿仿佛画中的一样,树叶子在太阳光下反射出异样的光芒……可是天地间分明回旋着了无生气的寂静,他们在这安静的夜气里走着,树叶子像旗子一样在头顶飘扬得鲜艳。?但这些不久就震动起来,因为马上就看到浣花溪了。溪畔还留存着浅浅的脚印。他的眼睛集中于树上挂下的一具阴森森的干尸,可是那不就是林总管那一具尸体吗?他不是在父亲房里,什么时候移动到这等所在来了?他几乎不能信自己那双眼睛了。 就像那些察看狼的足迹而毛骨悚然的人一样,他只看了一眼,寒气纷纷扬扬地涌进他的骨头里,钻进去,像在噬他的心。他用眼睛找着父亲,找到了,便用和那夜气一样安静的语气道:“……林总管……怎么在这……死了。”痛苦这种最不能忍受的东西袭击了瞿广川,从他的脸上就能够看出来。他的更多的那些兴致还不在这里,应该这样说,它仿佛是勾起了他的一些惨痛的回忆。他脚步沉重地走过去,解下那一具干尸。翻过尸体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一张死人脸,这一来,确定下来是林总管了,他同时看到他睁开的眼里闪烁着的令人难受的`神秘的光芒。 正要说什么话,一阵像要钻进两人心里的笑声响起来,这笑声该发自东首的树丛里。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知觉,“哧哧”的音响同时从树林东首的树丛里发出来,被他听到。他觉得那该是暗器什么的,待那暗器临得近了,两人皆躲过去了。瞿广川弯了腰躲过去,即刻站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正反映他心情的庞杂至不可名状。他箭一样地蹿向那林子里,转眼间便隐没在青雾里。瞿闻彦不自主地跟在父亲后面,可是他马上感到头里一阵眩晕,捉不住脚地往后倒。 瞿闻彦觉得睡死过去很久,醒来身上处处是深深没底的疼痛,所以连动弹一下也不能够。他还发觉自己被点了穴道。他的心底里不知道有多少想法,忽然觉得胸口膻中穴一震,肩头巨骨穴一麻,跟着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一路穴道连连剧痛,一路点将下去,身上穴道已然全解。睁眼一看,却是父亲在为自己解穴。他右臂处鲜血淋漓,竟是受伤不浅。 瞿闻彦伸手除去口中棉花,心中大奇,脱口问道:“爹,我怎会在这儿?是谁点了我的穴道?”瞿广川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不要多说话。敌人就在近左,虎蛇窥饲之地,你还高声说话。” 洞外两个人确实说着话,一人道:“那老东西定然就在附近,我们搜到了那龟老儿和龟儿子,正是莫大的功劳……”另一人在拨洞口茅草,忽奇道:“咦,这里有个洞,当真邪门。”先一人道:“入你的先人板板,莫非那只老龟就躲在这里头?”另一个人道:”师哥,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先一人道:“什么毛病?”后一人道:“师哥,你恁的忘事。”先一人道:“我忘事,忘什么事?”后一人道:“这洞里不只有一只老鳖,还有一只小王八呢。”两人齐声大笑。 瞿闻彦大怒,正要出去拼个你死我活,后一人又道:“师哥,待我去捉了那两只王八,缚缚紧,咱们好去师父处见功,如何?”先一人道:“是极,是极!咱们不仅要捉住这两只兔儿,更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灭门 地陷东南(五) - 人间 - sandalphon 后一人道:“什么事?”先一人哈哈大笑道:“师弟,平生只会量人短,何不回头把自量,你也恁地忘事。捉住了这两只兔儿,先得挑断两人的脚筋手筋,再用师父所传的‘逍遥功’震断两人的琵琶骨,这样好将两人串作一串螃蟹去做鱼的肚中食。”后一人不服气道:“师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确健忘。”先一人奇道:“师哥刚才说‘以逍遥功的掌力震断两人的琵琶骨’,我没说错吧?”先一人道:“是啊。”后一人道:“师哥所言差矣,想师门武功何等厉害,逍遥功乃是本派的镇派之宝,何以区区一个琵琶骨只能震断而不能针碎?师哥也太把师门小觑了,难怪师父不喜欢你。” 两人巧舌如簧,兀自争辩不休。瞿闻彦觉得好笑,可是这种情形下,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道:似这等追捕,便是再大的鱼也漏网了。忽听瞿广川道:“敌人正在口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快走。”说着,一按剑鞘,咣啷一声,长剑出鞘,右手提着剑柄,左手携了瞿闻彦,悄然出洞。 两人初时走路悄无声息,生怕被那两人察觉,直到奔出五里,方才定下心来。遥见前方是一桃林,两人奔到近前,正要进林休息。忽听得林中一人道:“龟儿鳖儿就是爬得慢,瞧瞧都这般时辰了,那老王八和小王八还在路上挨着,迟迟不见影子。”两人一愣,瞿闻彦心里嘀咕:听那声音,竟是先在洞口争论的人。可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赶到了我们的前头?心里不解,眼望瞿广川。可父亲神色凝重,对他的话一答未答,他手握剑柄,连看也未看他一眼。 林中另一人道:“来是来了,可躲在林子外头,龟缩着头,不肯进来呢。”先一人道:“那咱们只好劳驾,请他们来林子里坐坐,吃几个烂桃儿吧。”一言甫毕,只听头顶树叶簌簌声响,瞿闻彦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已有两人从林中跃出。瞿闻彦逃离洞口时,曾见过两人面容,这时对照起来,竟是分毫不差。但弄不清两人轻身功夫何以这样厉害,倏忽之间便赶在了两人前头。 正在差颚不解,只听瞿广川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在下和两位素未谋不知是什么事得罪了诸位师兄弟,以至如此苦苦相逼,甚至意图灭我全家?”先一人道:“格老儿不东你这抛书袋的话,什么叫‘覆巢之下无完卵’?操他奶奶的熊,老儿记不清这许多,你倒是说说你的矮见。”后一人插嘴道:“这糟老头这么大的个儿,同咱们黄山的始信峰怕也差不了多少,何以师兄竟称为矮见?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我看不如改为高见。”先一人道:“高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能有什么高见?”后一人道:“那也不打紧,让这老儿嘴里放个屁出来,咱们一不闻二不嗅,就知道是高见呢还是矮见。”先一人道:“言之有理!糟老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瞿广川边想着什么事,边就听到他俩称自己为“糟老头”,他心里很气愤,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冷冷道:“两位既是武林中人,有些事儿不知道就有些孤陋寡闻了。” “此话怎讲?”两人齐声道。 “**穆当年曾创下岳家散手的独门绝技,两位可曾知道?”瞿广川问道。 那两人齐声道:”那还用说!”瞿广川道:“两位既然知道**穆,那么献刀行刺的曹操……想必……” “废话!那是我们的祖宗,祖宗都不知道,那不是忘本?” 瞿广川道:“原来两位姓曹,不知如何称呼?”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师兄,这格老儿刨根问底,想来他会妖术,等咱们一走,没准他做起妖法来咒咱们!咱们不说,曹无常不说!”另一人面露惊惧之色,道:“这倒不打紧,我就怕他死了,挂穿了肠子,刺破了肚皮,鬼哭狼嚎地找着我们,那岂不是很糟糕?不说,不说,曹催命不说!” 瞿广川道:“原来两位是黄山派的,久仰,久仰。”那两人大惊失色,道:“你怎知道我们是黄山派的?”瞿广川微微一笑,道:“两位一个说叫曹无常,一个叫曹催命,自报姓名,所以我才知道的呀!想黄山派中,曹字辈的多如牛毛,你们师父也是黄山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外号什么‘玉露潇湘手’而逍遥功和雨莲镖也非常有名。”曹无常道:“你这老儿很博闻强识啊,我师父已十多年没出黄山天都峰半步,闭关修行,江湖上知道他老人家名字的,只怕寥寥无几了,唉,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瞿广川愕然不解。 曹催命道:“你虽博闻强识,今日是你毕命之期,也难为我师父神机妙算,知此地是你葬身之所,叫我等好好等候。现下好了,你这几根老骨头也有人收了,不如乖乖地跪下来,老爷要是高兴了,没准能延得你一时半会狗命。”瞿广川沉着嗓子道:“小辈无理!拔兵刃吧。我需要让你三招。”说着,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一双闪电似的冷目凝视着两人兵器,一眨也不眨。”曹催命道:“师弟,这老头儿我来对付,你占个便宜,将那小王八捉住,然后一起宰了。不然到那时碍手碍脚,抓住了大的,跑了小的,惹得师兄弟们说嘴,师父脸上也不好看。” 灭门 地陷东南(六)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因为没有什么武功,不久便为曹无常制住。曹无常张开四指,揪住了他衣裳,将他提在半空,但大拇指仍按着他背心要穴,嘴里兀自说着什么。瞿闻彦想要挣扎,但背心要穴被人制住,全身酸软,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张口要咬他身上,迫他放手,苦于咬不到。曹无常将他拎到林子西首,轻轻放在一个草甸子上。瞿闻彦见曹无常不知怎的右臂鲜血汩汩而流,连动弹一下也不能够,他惶乱中动了动眼珠,道:“我死后若是成了鬼,天天缠着你,你怕不怕?”曹无常天不怕,地不怕,但一听到鬼,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他勉强笑了笑,终于说道:“好兄弟,你做了鬼后,可尽管去向阎罗王诉苦,就是去玉皇大帝那告状也不要紧。只是有一节,你那魂儿不要尽跟我纠缠不清,行不行?” 瞿闻彦道:“好是好,但那么着我不是太吃亏了些?”曹无常惊讶地张了张口,半天才说出话来:“啊呀,你真是……跟我讨价还价……好小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再问你,你是缠我还是不缠我?”瞿闻彦正中下怀道:“真要我不缠你……这样好了,你把那边那块大青石搬来让我歇会儿,我死了,这辈子也不缠你。”曹无常道:“那容易,我这就去搬。”他走出几步,又折回来,道:“哼,小兔崽子,你要是跑,我打折你那两条腿。”他到底不放心,想着什么,竟在原地不动弹了。瞿闻彦心里着急,却只是冷冷地道:“听说阎罗地府有十八层地狱,只不知你进那吊筋狱`冤枉狱`火坑狱`枉死狱呢,还是血鼻狱`阿鼻狱……那些乱七八糟的地狱,我也记不清许多了。到那时,赤发鬼说你佛口舌心堕比门,黑脸鬼说你恃强凌弱无善心,牛头鬼铁简铜锤将你砸个稀八烂……哎呀,你那时什么都稀八烂了,那岂不是很糟糕?”瞿闻彦虽不是佛门弟子,但父亲从小要他背什么《涅磐经》《菩萨经》《虚空藏经》,诸如此类的那么多经,他虽然什么也没有学会,一点粗浅的知识还是懂的,当下越说越离谱,最后一句仿佛是:“嗯,我劝你以后还是少吃大鱼大肉,你想想,那些鱼啊肉啊,不都是丢了性命的生灵吗?善恶到头皆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若是从今日起就持斋吃素,没准上天有眼,延得你几日性命。” 曹无常听他在那里胡言乱语,初时还耐着性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再后来,便受不住他的罗唣,“咄”地一声打断,说道:“要你这许多话有什么用处。”曹无常大踏步向林子东首的大青石走去,那大青石约莫有四五百斤重,看着就有些让人畏惧。曹无常将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蹲下身子,吸一口气,将那石墩只一抱,石头微有移动。曹无常自言自语道:“真他妈的见鬼了,这小兔儿捉弄我就罢了,你这亡人也和我作对,气杀我了!”忽然想起师父所传“逍遥功”第七十五式“移山填海”,暗运内功,臂上劲力陡然生出,他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再运一运胸中余气,石头便渐渐地被他举起,直至举过头顶。忽地他手上劲力猛吐,那石头夹着虎虎风声,在空中划条细线,被他撇到林子另一头。 他渐渐地回来时,脸上现出不大高兴的神气,原来他发现瞿闻彦不见影儿了。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察看他是否在长草里。可是这里的草实在密,他仔细地看了,草里很冷落,他看不到什么。他真是傻了眼,站在那里,嘴里“兔崽子”长`“小王八”短地胡说开了:“哼哼,要是叫我捉到了你,我就拿你的心肝做酒!操他奶奶的熊。”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说着,但手上却不停住,在长草尖捞着,可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林子外头两人已停止了争斗,双双抢进林子。一人道:“师弟,你发什么羊角风,人呢?”听那声音,正是曹催命。待到近前,便看到曹无常拉着一张苦瓜脸,竟捶胸大哭起来。曹催命劝了几句,他却哭得更厉害了。曹催命灵机一动,道:“师父,我们走了吧,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披麻戴孝地哭。他愿意哭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无常,师兄问你问题呢,你怎的只顾哭?到底什么事,说给为师听听。”曹催命本来就和曹无常面和心不和,师父不在旁边,两人便唇枪舌剑地争辩,一众师兄弟都不大瞧得起他们。当下曹催命说道:“师父您老人家还猜不出来?一定是师弟手软,不忍把那孩子杀了,眼睁睁看着他跑了呗!师父您有所不知,前天您去杀林什么总管,他妈的,没有我在旁督战,他拿着兵刃干愣着,仿佛泥木雕塑似的。”他还道:“师弟真该学学我啦!什么狗总管,猫总管,到了我手里,只需一记催心掌,就都了账!那林总管不明不白地在林子里送了命,还不是师父催心丈的造诣!” 那人干笑几声,道:“瞿广川现下已是四面楚歌了,得放手时且放手,咱们不用在他身上费多少神思,他自然会把《逍遥谱》的下落说出来。嘿嘿,那时我练就一身神功,还怕坐不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只是那个小子让他跑了,就有些糟糕。”那人顿了顿,又道:“咱们这步棋也实在是迫不得已。马有漏蹄,人有失脚,前年我让你远赴峨眉山干什么来着?”曹无常战战兢兢道:“师父,您让我去杀那峨眉老尼。” 灭门 地陷东南(七) - 人间 - sandalphon 那人怒道:“什么老尼,是贼尼!”曹无常忙道:“是是是!”那人又问:“后来怎样?”曹无常道:“弟子无功而返,折了黄山派的面子。”只听“咯咯咯”三声,曹无常闷哼一声,接着瞿闻彦听到“扑”的身子落地声。仍是那苍老的声音道:“脸丑怪不得镜子歪,催命,这就是背叛师门的下场。前车之鉴,后车之辙,你需要引以为鉴。”一人道:“是是是。”语气惶恐,咬字不清。曹催命正待再行搜索,那人道:“不用搜了,找了这么多时还不见,那小王八定然已走远了。咱们分路去追,在瞿广川宅上见。”两人渐渐走远。 暮色初合,枝头鸟雀的唱声,渐渐地熄灭了。瞿闻彦从齐胸的长草丛中探出头来,他千方百计引开了曹无常,身上穴道虽然冲解开了,但膻中穴等几处大穴仍然血气翻涌,几欲使他晕倒。他硬撑着站起来走路…… 还是在长草里时,他探头看到一个面目熟悉的人举手向曹无常顶门拍落,他大惊失色,那人不是爹爹吗?他的心咕咚一下跳到喉咙边,张口要呼出声来,却是嗓子嘶哑,没发出一丝声响。 人总算走了,他平静了一会儿。林子里充塞着死的静寂,他几乎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他伏在长草里不止一个时辰了,这时仍一动也不敢动,他怕那两个人再回来,那他就没命了。 过了一会,月亮渐渐从林梢东头那个榆树丫子里升起来了。他似睡非睡,离家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记忆里翻腾跳跃,他像得了热病似的。那些怪诞狂乱的幻像搅得他疲惫不堪,他在簌簌的眼泪中睡着了。 他在昏沉的梦境里,眼前一次次晃过那熟悉面孔的人向曹无常顶门那一击的情境。这样晃过了几次后,他脑子一阵混乱地醒来。他回味着,仿佛醒了一场噩梦。他只觉得昨日曹无常点他穴道的手法,和这一击似乎有触类旁通之理甚至就武功开合之势而言,竟是如出一辙。他想起曹无常的尸首还在,于是折回去看。待到剥开衣裳检查到他的身上,果然没有一处伤痕。他想起当日林总管暴死,身上却无一处刀伤或剑伤,甚至连一处伤痕也没有。即使毒发身亡,那也不至于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啊。父亲说他是因瘟疫而身亡,则更是捕风捉影。瞿家那么多人,何以只有他一人生瘟疫,其他人却是安然无恙呢? “这真是匪夷所思,父亲仿佛什么都知道了,可是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啊呀,那几个人……曹无常和曹催命他们,不是来追杀我们的吗?可父亲怎么一下子和他们化敌为友了呢?曹无常叫我父亲‘师父’?这,这是什么意思?瞿闻彦怎么也想不明白,“啊,我知道了,父亲在外面收了一门弟子――可这仿佛也说不通,这些弟子追杀我们干什么?” 等到瞿闻彦可以走动的时候,太阳已是升得老高老高,照得他的眼睛有些花。他折了根粗树枝做拐杖,蹒跚着慢慢往前挪。他一面走着,一面意识里觉得肚子咕咕叫个不休。他想起来了,他似乎是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走了几步,重新又有累的感觉了,而且这感觉愈加重,几乎使他无可忍受了。于是,他重又躺下,在失望中又仿佛觉得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他沿着父亲走去的方向走,想着父亲说的“在瞿广川宅上见”,又觉得别扭:这是什么意思呢?父亲怎的不说“在我的宅上见我”?他迤逦投西,隐隐见竹林尽头似乎有山谷,加快脚步,入谷即捡小径走。他从未到过这里,路是一条也不认识,他慌不择路,竟尔迷失了方向。 瞿闻彦心中着急,在谷中胡乱地奔闯。顿时之间,原先清楚的四周的景物,混乱起来,后来什么也分辨不清了,因为夜色从各个角落里出来,天地变得可怕的漆黑。这时一天的白天又过去的时候了。他又看见了月亮,可是因为什么,因为心情不好,月亮也不能引起来他的欢乐了,他大约只是觉得痛苦。再走一阵,他心力交瘁,“哇”地吐一口鲜血,便晕倒在地。 他觉得这一觉睡得老长,醒来时很昏昏沉沉。他睁开眼睛,这才发觉自己深处一座草堂之中,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他心里不知道是悲哀呢还是恼火,冲口里说出来:“这种热天气,人们依稀感到凉意了。怎的给我盖这些棉被?谁要热死我,谁要害死我?”外面的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奔来看,道:“醒了,醒了!”瞿闻彦看到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左手持着把大蒲扇,右手提着个枯藤葫芦,边扇风边喝酒地看他。 那老者见他那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嘴儿撇得跟个朝天葫芦似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道:“我只道那小子‘火烧纸马店――迟早要归天’,哪知他是属芭蕉的,叶烂皮干心不死。我说你这娃娃跑到这地方来干嘛?你别说你是来干这个的,我跟你说,我听到有人要这个,我就慌了神,又要搭脉,又要配药,连饭也不知从何下口。” 瞿闻彦听出来他对求医者厌恶透顶,但他又不是求医的,怎能无缘无故地吃下这个哑巴亏?当下不动声色地半讥半讽道:“啊原来这里便是蓬莱三岛洞,只不知你是福星呢,还是寿星或者禄星?”瞿闻彦道:“那一定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卞城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再不就是地藏王。” “都不是,都不是!”那老者把那头摇铃鼓似的摆。 山中日月(一)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假意惊道:“既然不是神,不是鬼,那是什么?”那老者道:“你是什么?”瞿闻彦敲了敲脑袋,对空连连发问:“我是什么?我是什么?”说到第三遍,那老者不耐烦道:“傻瓜!原来自己是人都不知道!我看你上下都有毛病!”说完,拂袖便走。瞿闻彦拉住他衣襟不放,那老者哇哇大叫:“癞蛤蟆跌锅粥――说他混蛋他还一肚子气!就是你老子做官,拉住别人不放也该问罪充军!”他竟然胡言乱语起来。 瞿闻彦道:“你刚才明明说‘这地方不是人住的’,这会儿出尔反尔,是何道理?”那老者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他强辩起来:“我他妈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神,这下行了吧?”瞿闻彦本来经历了这等变故,对武林中人颇有戒心,这时见那老者无中生有地兀自强辩,显得性格天真烂漫`童心未泯,当下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了计较,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是人神鬼倒也罢了,怎的把我也拉扯进来,难道我也不是人?哦,对了,你刚才明明说过我不是人的,这下你赖不掉了吧?”他见那老者前言不搭后语,便即痛下针砭。 那老者被他说得脸儿涨得通红,以拳击掌,在那里来回踱步,不断地道:“我怎的忘了他是人,我怎的忘了他是人?瞿闻彦见他这副德性,“扑哧”一声笑了,道:“咱们只是说笑,你怎的当真了?”那老者猛地站定,脸露喜色,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当下“嘿嘿”傻笑,边笑还边自言自语:“这小子倒挺合我胃口,哪像我那鬼孙女,说错了就说错了呗,还要借此缠着我学什么武艺。不看僧面看佛面啊,待会见到他,看我跟她有的说嘴!” 瞿闻彦听到“武艺”二字,心下一凛:难道这个疯疯癫癫的老者也会武艺?近几日他险象环生,在树林中被曹无常捉住,躲入茅草中藏身,全因武艺不精之缘故。他父亲虽教过他那么一套剑法,但那剑法稀松平常得很,称之为“三脚猫功夫”还夸大其辞,且他觉得这套剑法不易发挥,所以也来懒去钻研。当时听到“武艺”二字,心想:此时不学,更待何时?忙接口道:“你原来会武艺啊,那就教我几招如何?”那老者喃喃自语个不停,听到他这句话,“咕咚”一声坐在地上,连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瞿闻彦被他说得莫名其妙,道:“什么叫做‘欺人太甚’?”那老者捶胸顿足,把个头发乱撕乱抓,弄得跟个大草包似的,道:“你他妈的开口是祸!我跟你说,光是学我一招一式就得半个月,你竟要学什么几招!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初时还当你是机灵鬼,哪知全盘错了,你简直是‘米汤灌头――糊涂到顶了’。”瞿闻彦看他不停地耍心眼,心下暗暗好笑。又听他说“学我一招一式就得半个月云云,他心里一点也不信,嘴上却道:“那好啊,既然一招得学半个月,那就只学一招罢了。” 草堂外一女子脆生生的声音传进来:“爷爷,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在里面吗?”那老者脸上拉拉扯扯地不知有多少东西,他一骨碌爬起来,道:“快,快躲起来。”言语之间竟然甚是惊惶。 瞿闻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老者急了,顺手回抄,曲肘翻腕将他横抱在胸,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叫你躲起来还要我亲自劳驾。”瞿闻彦兀自挣扎,他已与转瞬即逝间连点了他身上五处大穴。瞿闻彦只觉眼前一黑,原来已被那老者扔在了床底下。他破口大骂,但发觉自己被点了“哑穴”,竟发不出一丝声音。当下无可奈何,只有凝神倾听。 只听脚步细碎,一女子已然进屋。老者赶紧迎上去,道:“乖孙女,你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是谁欺负你了,跟爷爷说说,爷爷去帮你打还。”那女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小手像小鼓似的敲爷爷的胸,哭着道:“还有谁敢欺负我?你呀,都是你不好。” 那老者显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仍连连点头,道:“好了,好了,是爷爷欺负你了,这下你打还了,还多打了,这总行了吧?”可转过头来又不禁喃喃自语:“老儿今日可碰上鬼了,也不知什么地方又得罪她了,惹地她来瞎折腾。” 山中日月(二) - 人间 - sandalphon 他怀着一种孤寂的心境想着什么,那陌生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学不会还硬强着我……我问你,你教给我那招‘目无全牛’怎么这么难学啊!”那老者道:“难学,是难学!那是你没有用脑子去悟!你自己用脑子想想。”那女子忽然严肃地道:“……你不如教我‘水’部的‘塞鸿一字’那招吧。”老者问:“你先学会了‘目无全牛’,然后……”女子道:“我不是说了我还没学会,十几天以来,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可没有那份耐心了。”老者道:“那没有法子,只好你自己去练。武艺一途,需要循序渐进,哪有一蹴而成的道理?”那女子软磨硬泡缠着他要学那“塞鸿一字”一招,老者只是道:“那没有法子,只好你自己去练。”可女子缠着他说了几遍后,他脸上回复了狡猾的气象,清了清嗓子,在安静的空气里道:“我再讲一遍那我‘目无全牛’的练功法门,这样你或者能悟出那路子来,容易有进益。” “呃哈,这个……”他在安静的空气里道,“小子,我再说一遍那‘目无全牛’的练功法门,你可要听好了,不要遗漏掉重要内容。” 瞿闻彦听出这话分明乃是对他说,他事先不是求过他教授自己武艺吗?转眼之间他就兑现了他的话,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他仔细听他的话:“我先把练功的口诀说一说:云从龙,风从虎,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那女子不耐烦地道:“你说的我早记住啦!你捡重要的说——或者只说那练功法门吧。”他仰脸观望四周,仿佛在找什么物件,又满意舒服地笑了一声,道:“找到它了。”随即走向屋里的床边,向床底下摸着,想要摸出先时掷在床下的一柄剑,哪知碰到了一条人腿,她吓了一跳,脸上现出经久不停的惊疑神情,即刻站起来,倒退了几步,朝脸向着的方向喝道:“什么人在里面?是什么人?”同时回头盯住老者,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告知老者,那里面有什么人。老者倒要笑出来,过来一边将瞿闻彦从床下拉出来,一边嘴里嘟嘟哝哝地嚷:“你来了添了我那么多麻烦……”那女子冷冷观望拉出来的人,仿佛不明白事实,可是他也没说什么话。老者赶紧替他解了穴道,道:“他是我山里捡来的……”她什么也不说,这天下半天什么话也没有。 晚上她倒多了些话:“他一口‘里城音儿’,不是这里人……” 老者道:“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你问问他。” 女子问他:“你的口音里,表示你不是这里人。”瞿闻彦看看她道:“我是南京人啊。” “京师来的?——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太白山啊。” 瞿闻彦简直不敢信自己那耳朵:“我记得父亲说过太白山,那不是在长安附近的一座山吗?”那女子看着他道:“是啊,是啊,可是那又怎样?”瞿闻彦那晚上再不说话,只是琢磨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怎来到了太白山——不是在南京城里了吗?” 天刚蒙蒙亮,瞿闻彦就窸窣地起了床,借着天光,他摸出门,向着绿意密布的林子走。太阳还没有出,林子浸在一片乳白色的雾气里,打着呼噜呢。野花在草丛间悄悄私语的声音,他也听地很清晰。忽然林子深处的一团火光抓住了他的眼睛,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好奇心,钻进树丛,慢慢地向那团火光靠近。离得近了,他伏在长草里,看清楚林中空地上坐着八个人,他们皆一样装束,身上着白袍。奇异的是,他们所坐的阵势仿佛是八卦形状。 天地间回旋着寂静,以至于听得清他的呼吸。 他脑子里各种念头正晃来晃去,见到树林东首飘飘荡荡地走来一人,那人也同那一群人同样的装束,身穿白袍,只是左袖上袖着朵白莲,这仿佛不同。他大吃一惊,立刻就想到什么,险些失口叫出声来:“白莲教!”父亲处的耳濡目染,使他知道了白莲教的一些底细:据说白莲教是依托佛教宗派白莲宗而得名,它是明教的一支,可十几年来,有传闻说,白莲教已另立门户,与明教无关。白莲教教徒行事鬼祟,有甚于“食菜事魔”的明教。此教耳目众多,禁令颇严,若是办事失败或是叛教而去,株连极广,非但自己性命难保,还会连累到全家。 那白袍怪人足不点地地飘然而至,其形竟似顺水推舟,身不动已在几尺开外站定,他看着心里暗暗吃惊。不用说,身负这等轻功,一瞥便可猜测到来者乃武学高手。他伏在长草里,连动也不敢动一下,悄无声息地吸一口气,确信未被觉察,才慢慢吐出,良久又换一口气。 那白袍怪人立在林中空地上,一双眼睛仿佛兀鹰,阴阴地将来者的脸一一扫过去,他自然没有看到瞿闻彦。可瞿闻彦触到他的目光,只感到一股冷气袭过自己心头。露珠又滴下来,落在他脸上,虽然在夏日,却几乎冰凉彻骨,他不禁微微打起了哆嗦。 山中日月(三) - 人间 - sandalphon 白袍怪人拖着乌鸦调,声音嘶哑异常,可是却很清晰:“玄武坛坛主叶金风在不在?”震位上闪出一人,递过来一纸信函,道:“启禀教主,叶金风不在这儿。自打前年天池一别后,他一直住在蛳子峰。前天飞鸽传书,送来这封信,还带来口信说,信一定要交到教主手中。他还说,他不来此地集会了,不知什么缘故。”这人装束上也没什么奇异,只是手提一根两尺来长的狼牙棒,棒上尖刺锋锐无比,别说那百来斤分量砸在人身上,不定会让人筋断骨折,光是擦一擦怕也皮开肉绽,好了伤口也要结一个大疤。 那白袍人接过信函,捏着吹了吹,“嘿嘿”冷笑两声,道:“总算来啦,叶金风的尾巴藏了这许多时,今日这么露出来,干净利落的,嘿嘿,也大在我意料之外啊。”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比前番不同,众人都觉针扎着耳膜,声音震得耳鼓极不舒服。 白袍人抽出一页信纸,盯着念了几行,冷冷道:“废话`客套话倒很多,喋喋不休地以为能蒙住我的眼睛。可是我真正要的东西,他却一个字也没提。”那人转身对那提狼牙棒的人道:“北山兄,你知道叶金风这时在哪里吗?”那叫王北山的人道:“这……这我不知道。那日他只是叫人带来一封信函,并没有说他在哪啊。” “真的不知道吗?你好像连我也瞒起来了。叶金风胆子越来越大了,竟连这么重要的白莲教大会也不来参与了。” “我真的不知道。” “真不知道吗?那他有没有快马加鞭给你送过来一样东西?你要想清楚了,这可是一样宝贝,整个武林都觊觎这样东西呢。” “你说什么?”王北山显得吃惊,从脸上就能看出来,“阎教主,我……真不知……道。” 那白袍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嘴角边掠过一丝阴沉沉的笑。他眯着眼,似乎期待什么。过了一会,他从衫里缓缓取出一条金光闪闪的带子,颠来倒去地把玩。 林子里冷冷阴阴的,全无些声息,但这万籁俱寂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大的杀机。王北山脸色大变,一张脸全成了死灰,他用轻微的声音道:“我……教主……我……”那白袍人话语倒和气了,只是它仿佛更可怕,在林子里荡来荡去:“我没有什么意思。你们做了的事,我清楚得很。” 两人又说了几句,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什么“白莲教信物”,这印象最深,因为不止说了一遍。他再听一会,眼见那叫王北山的被白袍人问地三句里只答得上半句,越说越是露马脚,心里不禁暗暗为他担心,可是他又觉得那仿佛是什么好事。 白袍人大声说一句什么话,仿佛一块木头猛力地击在桌子上:“你还这么义气,有什么用呢?咱们汤里来,水里去,心照不宣,直说了吧:那个什么叶金风已经死了……”王北山身子一颤,伸手去抓白袍人的衣袖,声音似乎比身子颤得更厉害:“阎九招!你……你说……你说把叶金风怎的了?”瞿闻彦听到“阎九招”这个名字,便仿佛受了雷电击打,脸发白,咬一咬下嘴唇,嘴唇干得发烧。他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动一下,要是被那人觉察了,他这时早没命了。阎九招这人可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张牌,武林中人闻其名无不变色。十多年前湖南五岳群豪聚会时,就已名著天下,“阎氏九招”独辟蹊径,主张以简御繁,名虽为九招,但临敌之际,每招皆可抵得上几十式,每一式又能生出几十种变化,端的是层出不穷。且招招皆是狠辣杀手,出招之际兔起鹘落,便如风卷残云般不可遏抑。因此,“阎氏九招”名噪一时,许多武学高手不服气,跟他比拼较量,都没讨着便宜。 眼看王北山已抓住他衣袖,他却满不在乎,不闪不避,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王北山喉咙嘶哑地响着,说道:“你怎的杀了他的?你……”他急着询问叶金风的下落,哪知手刚触到他衣衫,便一声狂叫,“扑通”一个倒栽葱栽在地上,这也算是退开了。他趴在地上,双眼里布满惊惶。那女子顺眼一望,心里一阵发憷:他右掌掌心赫然横着一只舞着大螯针的蝎子,这蝎子看去便有剧毒。它六个节体一环套一环,犹如滚动着的一团黑珠。鲜明的纹络弯弯曲曲地分布在脊背上,这里可见剧毒的无比了。它屁股末端的钩子原是向下,这会子抬起来,倒转过来,从上往下刺向王北山手指。只一会功夫,他指头上便黑气遍布,臃肿得跟胡萝卜差不多,显是蝎子毒汁已从毒腔末端渗出,缓缓散入两指之间。 山中日月(四) - 人间 - sandalphon 再过一会,王北山的手掌已肿起有半寸来高,瞿闻彦因离得近,瞧去仿佛通体透亮的`满肚子皆是蚕丝的蚕身。王北山那张脸映着月光,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他慌张道:“这……这不是九毒散,蜈蚣`两头蛇`螨蛛`九尾蝎杂交的九毒散?” 王北山眉心已隐隐现出黑气,胸口紧得像叫绳子收住,他忽然间觉得眼皮急跳不止,想着:静下来便好了。可眼皮竟始终不听使唤,越发跳得厉害了。他惶急不安,心知这是“蝰蝮蛇毒”最先发作了。这“蝰蝮蛇毒”乃白莲教上一任教主于逍遥穷数十年之功制成的独门毒物。天下各门各派的暗器各有优劣,但和它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这任教主本就善使毒镖`金钱镖`袖箭之类的暗器,许多名家高手如嵩山少林寺悬空大师`昆仑山回风谷维宵鳌・姑苏寒山寺静虚师太跟他明火持杖地斗,都只能维持个平手。但他若使上毒术,局面顿时改观,往往被连抢数招,甚至躲避不及,伤臂断膀那也不在少数。他隐居中条山后,更是潜心钻研毒术,投毒手段越发诡异莫测,令人防不胜防。一日心血来潮,想要制成一种天下最毒的虫子,于是远斧西域荒山大漠,又时不时地在中原抛头露面,旁人因白莲教行事历来鬼祟,也并不怎的放在心上。 大功告成一载未过,于教主越发深居简出,武林中人素知对白莲教的事务应以少问为佳,所以愈加无人问津了。中条山绵亘数千里,他模仿当年“冯谖凿窟”一事,在乱石间`山崖上`草丛中开凿数十个洞穴,隐居其中,自此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已全不过问。便是白莲教的事,也不过问了。白莲教要是有于逍遥,便诸事停当,什么也不用不安。可是他一旦去了,白莲教便乱了套。十八高贤和白莲纵的矛盾激化,各自另立门户。白莲教总坛蛳子峰也被官军攻破,白莲教临时教主余啸闻中暗箭身亡。 白莲教经此一击,元气大伤。余啸闻身死时一再提及要余教主出山挽回危局,为兄弟们报仇雪恨。教中为这事不知争了多少回,天龙坛坛主阎九招倒是和气,非要请出于教主不可。他跟于教主素日不和睦,这时不知怎的竟同意于教主出来,大家怎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人是去了,可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人不安;找遍中条山九九八十一洞,连人的影子也没有。只有碧玉洞的一个石墩上,发现一张用石匣压着的信纸。信纸早已发黄,显已放在这很久了。信上写明教主由余啸闻担任,但余啸闻已死,这信纸有也等于无。后来,白莲教各大帮派齐聚湖南岳阳,推举新教主,说是推举,其实便是比武论输赢。比经七七四十九天,天龙坛坛主阎九招力压群雄,成为教主。虽然这场比试的结果令白莲教的一些人极为不满,但是他的地位已不可否认地确立下来了,人们有怨言也没用了。自然,人们想知道余教主是否还在人间,但是又谁也不知他的下落。 王北山痛得龇牙咧嘴,在地上一个劲地打滚。此时,“黑血膏”“螨蛛丝”已急攻心肺,再过一会,“斑蛇毒”也相继发作,他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抽搐个不止,牙齿更是咬得咯咯作响。阎九招哈哈大笑道:“解药在我这,不多,你要是抓不住机会,不要怪我没那菩萨心肠。”王北山断断续续道:“这……这果然是九毒散!你是从余教主那……偷……”他还想说什么,但喉头发紧,血气上冲,竟说不下去了。 瞿闻彦心想:请将不如激将,没准那姓阎的沉不住气,会把事情露出个底来。果然,阎九招道:“你想知道那九毒散是什么地方来的?我不说出来,你就死得不快意,是不是?”王北山看着他,没说什么。阎九招道:“我看你不知道这背后的一切,是死也不会安分的。” 王北山点点头,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想道:这真是……你这回神定气闲,分明便是欺负我中了你的好毒药!……他心里裹着团火,牵动内息,丹田之中又是一阵钻到心里的疼痛。他兀自强忍着,听阎九招讲了一十九年前的旧事:“于教主隐居中条山一事,我们白莲教人尽皆知,可是外人就不大清楚了。所以外人那些话都是猜测,不属实也就罢了。可是我们知道的是不是就是实际的呢?我们只道于教主是为炼九毒散之故,其实不然。于教主当年争雄而得白莲教教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精研剑术,剑法本来就炉火纯青的他,为什么定下心来精研起剑术了呢?” “其实,于教主的剑法未必天下无敌,他十九年前在栖霞山摩天岭上,就曾败在一位使剑的老翁手里。只是这次比剑,双方虽分胜负,却都守口如瓶,否则于教主的威名,只能扫扫地了……” 山中日月(五) - 人间 - sandalphon 王北山破口大骂:“放屁,放屁!于教主乃白莲教第一高手,你怎的竟说这话?”阎九招怒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倒说我放屁!”王北山道:“你鬼点子多,谁能担保你不打诳语?必须请阎教主来亲自对质我才相信。”他认定阎九招知道于教主的所在,便小心翼翼地用话来套他。哪知阎九招却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于教主的所在?假如真的知道了,于教主武功高强,我又怎是他的对手啊?”王北山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你要杀……杀了于教主?”阎九招正色道:“不错,我确有此意……” 阎九招气呼呼地道:“你竟然有这样恶毒的心思,可弟兄们怎的全然不知道?这……这是为什么?”阎九招道:“嘿嘿,沙门宗和三际的弟兄们早就看出来了。你再看看,你没看见十八高贤脸色不大好?”王北山脸色大变,呆了一呆,道:“你是说他们……他们都中了毒?”他忽然脸上黑气大盛,原来他刚才运气抵御,想要微减痛苦,真气回逆时,全身诸穴变本加厉地疼痛。尽管这样,他仍勉强抬起手来指了指八卦阵上的六坛坛主。阎九招道:“不错。”王北山这才想起他刚来时见六坛坛主神色紧张,一言不发,似乎颇有大难临头之感,他当时便想询问,但白莲教明文规定坛主在教主不在时,不可随意出声。是以一直忍住了不说,殊不知六坛坛主中毒已颇深。 王北山长叹一声,心下已凉了半截,暗道:“原来我一直蒙在鼓里。王北山啊王北山,假如于教主已撒手西归,你又怎么对得起他的知遇之恩呢?教中已被那姓阎的弄成这样了!真是岂有此理!”愤怒之下,将狼牙棒举过头顶,道:“于教主,我有负为八坛坛主之一,不如死了了断!黄泉路上你等我一等,咱们结个伴儿一起走,就不寂寞了。”说完狼牙棒猛力向自己头上掷去。眼见狼牙棒风声虎虎,便要将王北山的脑袋砸成一团烂泥。 离位上一人闪身出来,说道:“万万不可!”跟着飞来一柄九股叉,方位奇刁,来得又快,竟赶在狼牙棒前头架住了斜砸下来的狼牙棒。王北山全身虚脱,用狼牙棒砸时已费尽了最后一点力,这下出其不意地遭此一击,虎口上一阵酸麻,胸口血气翻涌如长江起巨澜。当啷一声,狼牙棒和九股叉一起落地,只是狼牙棒砸下地去,砸下一个深坑;九股叉斜插在地上,兀自嗡嗡作响。 瞿闻彦全神观战,离位上飞来一柄九股叉,大在他意料之外。他虎口履险,百忙中不暇一一细看,但刚才清清楚楚地看到离位上是空着的。两人说了几句话,他已隐隐猜到来的人是叶金风。 果然那人道:“教主,叶金风有事来迟,还望多多包涵。”言语却是很不客气。阎九招拉着一张脸看他,道:“你亲自来,就好了。”却也不说什么了。叶金风道:“教主这九毒散是……”茅草中唏唏嗦嗦地发着些声息,瞿闻彦心头一凉,莫非是毒蛇,再不就是毒虫`蜈蚣?哎呀,这些毒物可不是好惹的,咬一口,人哪还有命在?算了,算了,不看了。老天爷你拿这东西来吓唬我干什么?我不看它了。 两人聚精会神地对话,但唏唏嗦嗦声越来越大,几乎盖住了两人的话语声。阎九招和叶金风正唇枪舌箭地争辩呢,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两人越说越不投机,局面僵着,眼看就要动手了。听到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分别从左右包抄过来。 瞿闻彦见两人一步步逼近,呆在那里,几乎同时,他觉得手脚发冷,心里这个急啊,简直跟那火烧着眉毛差不多,想道:完了,我这条命实在要丢在这了。瞧他们一个使剑,一个是空手,不知是想将我垛成七块腌了呢,还是准备来个五花大绑,叫我受零碎的苦头?唉,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多管闲事?现在点子虽多,可一个也不管用啊。 那唏唏嗦嗦声仍旧不绝于耳,瞿闻彦已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阎九招和叶金风的面孔,他闭住眼睛,心里一片冰凉。阎九招和叶金风已经走到发出响声的地方的几尺开外。他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说话,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该怎么办。按理说,要是寻常人躲在那里偷听,这时势必悄无声息。可声音越来越大,什么道理呢?两人都想:会不会是什么武林高手躲在里面呢? 这么僵持了半晌,阎九招忽道:“道友隐藏了这么久,可否现身相见?”他一说完,那唏唏嗦嗦声顿然止住,便似琴突然断了弦,没声了。 阎九招淡淡道:“道兄的声价真是非同小可,要不要我发一封请帖,请你出来?”他心里琢磨着:真见了鬼了,这人在这里蹲了这么久,我怎的全不觉察?他身为一教之主,能以这等谦下口气和人说话,平生之中可怕绝无仅有。瞿闻彦心里暗暗发笑:没事跟那毒虫罗嗦个什么,难道要它出来咬你一口你才高兴?也是,你们白莲教蝎子`蜈蚣养了一大堆,这点东西又算什么了? 山中日月(六) - 人间 - sandalphon 那草丛仍毫无些动静,阎九招“哼”了一声,转头向王北山道:“王坛主,你看是我先动手呢,还是你先请?”王北山眼珠一转,淡淡笑着,躬身道:“阎教主神功盖世,又何劳区区动手?这事儿嘛,正好需教主小试牛刀,叫人开开眼界。”心中却道: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得要你来对付。 阎九招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他虽然不是王北山肚里的蛔虫,于他的鬼主意却是一清二楚,想道:你也不想想,你是个什么料子,打的什么算盘,就在我面前耍起把戏来了。当下他不动声色地道:“好啊,那我就跟那位道兄玩玩,瞧瞧他能有多大道行。”说完,右足缓缓向前横跨一步,足弓着地绷紧,顿时之间下半身像拉着千百只箭的弓,隐隐能听得到“铮铮”的弦响。他右手原来垂在身侧,这时便像静夜中受到惊吓的恶枭鸟,忽地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满满的圆弧。说来也怪,左手虽然腾起在后,却赶在前头穿过右手,这样左手先右手后地连使五下,力道便陡然增长。两掌缓缓拍出,掌未至而声先闻,足见劲力非同小可。瞿闻彦躲在草丛中叫苦不迭:这可真正糟糕透顶了。瞧他那掌法,实在了不得,被他掌风边缘带到也必定筋断骨折,弄不好……哎,弄不好一时半会便去见阎君。 正想着,那发出声音的草丛中一人忽然道:“你们真是……这是什么时候呀?早上,早上!你们烦不烦,什么‘九毒散’,又是什么‘阎七八’――不是不是,是‘阎西瓜’……在这里乱嘈乱叫,害得老子不得六根清净。我看看,我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草丛中走出来一个老者,瞿闻彦心里正扑扑跳个不停,待到看清老者的面容,便欢声从草丛里跳出,道:“师父,你这下子害得我三魂六魄都去了,回头我要跟你算账的。”那老者道:“我跟你一直跟到这,对你关心备至,你不谢谢我,倒来跟我算账――你说说,算什么账?”瞿闻彦道:“哼哼,谁要你跟来的?你不跟来,我不也好好的?”那老者显然不服气,道:“你没看见他们人那么多?要是人人在你身上砍一刀,你还有命在吗?” 阎九招听到那老者叫自己为“阎西瓜”,心里说不出的不快,心想既然偷听了本派机密,就该当死罪,一念闪过,掌风袭到老者身侧。老者看他掌风袭到,竟不回避,举手将他掌势一引,借着他前力将衰`后力未至的空隙,忽地一指点向他发掌的左臂。阎九招只觉左臂发麻,诧异之间,他的掌力已被轻轻松松地卸在那老者的身侧,竟似泥牛入海`狂涛还江,空存千般威势,却也奈何不得他了。这一招是险中求生,瞿闻彦固然是闻所未闻,阎九招这等身份,堂堂白莲教教主,纵横江湖几十载,却也从未见过。 瞿闻彦听到几尺开外“咯咯咯”声响不绝,看清了,原来阎九招的余劲竟使几株参天的龙须古松齐根尽折,松针簌簌急落,遍地都是。瞿闻彦觉得一切都模糊了,只有眼前一株碗口粗的老松斜砸下来还很为清晰。接着他听到一个女子的低声呼叫,由声音辨别,是草堂里曾见过的那女子,她躲在那里有些时候了。 那老者“啊“地叫了一声,和身扑上前去。他左手猛拉,女子就像脱了线的纸鹞斜飞出去。他右手先是急托,忽然觉得不对,便大叫道:”不对,不对!我怎的不用掌力来接她?糟……”“糕”字还未出口,他忽然哇哇大喊道:“痛杀吾也!痛杀吾也!不是吹的话,我真要痛到鬼门关里去了。”原来他稍一不慎,被古松砸到了中指,指头肿胀得厉害。他眼里倒没有埋怨的神色,只是眼睛古怪地翻着,所有知道他的人才领会得出那是他生了气。他说道:“这真是岂有此理了……”他还有很多话,可是因为声音低,就听不清了。 那女子被他没头没脑地甩出去,丢在林中空地上。但他要强好胜,只一会儿功夫,又挣扎着站起来。只是膝盖上殷红一片,一条腿几乎不能动,冷霜似的恶劣的痛像恶魔似的包裹着他。他上下牙咬得紧紧的,但心还是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阎九招全没料到自己练了二十余载的“混元功”被他一指点中,就不能伤敌。狂怒之下,脸都红了,道:“阁下是谁?平白无故管这事干什么?”不等他回答,踏步上前,便拍向他顶门。那老者竟自骂呢,忽然看他手掌拍来,着了魔似的一惊一乍道:“不好!”回手反格,“嘭”地一声袭在阎九招袭来的右臂上,“格格格”三声轻响,竟硬生生击碎了他臂上尺骨和桡骨。阎九招本来想这招来得这样快,那老者定然酿成重伤,正喜不自胜呢,全没料到他又出此怪招,他全神应战,全身力道皆贯于右臂,哪知发力处却是空空荡荡地无物可及,一个收势不及,指骨脱臼,荡在那,痛彻心髓。 山中日月(七) - 人间 - sandalphon 阎九招一生遭遇颇多,这等大败还是第一次碰到,他只觉丹田之中火烧火燎,灼痛异常;一团火球上蹿下跳,搅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定。他心中暗叫:“天丧我也!”原来方才两次运功,都是力到中途而陡转,真气回逆,不伤人则反伤己,加之他心浮气躁,竟犯了武学大忌。当下真气遍流体内,急冲脏腑,他盘腿而坐,连运内息,想要压住翻翻滚滚的气血,可事与愿违,连压几次都挡不住恶痛,反徒增苦楚。 王北山觉得好,又觉得不好,他狠狠地朝阎九招白眼,挤眉毛,心里痛痛快快地骂道:“阎九招,阎大教主,你也有今日!” 玄武坛坛主叶金风一直站在旁边冷眼观斗,他见阎九招两次遭败,便看出那老者功夫远胜于阎九招。他当即疾步上前,倒身拜在那里,竟先行了拜师礼。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叶金风不才,想向老前辈讨教一二,自然是关于武学的,不知老前辈可肯赏光?”他不说拜师,乃是存了这样的念头:我先向他讨教一二,若是有点道理,再提拜师不迟;否则弄巧成拙,反为不美。 很多人看着他,他的一张脸“刷"地一下全红了,他觉得有些不高兴。那老者眯着双眼,像看雕塑似的打量着他,口里咕咕哝哝道:“我还当赶杀了一只麻雀就万事大吉`耳根清静了,哪知道想错了!……不知我今日是不是该当遭瘟,老儿明明睡得好好的,从啥地方钻出几十个莫名其妙的人,又是‘九毒散’,又是‘阎西瓜’,把个瞌睡虫都赶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现下青天白日的,该当睡安稳觉了,又有个亡人说什么要‘讨教一二’,趁早像臭鸭蛋似的给我滚远远的,谁要你这等劣根做徒子徒孙?” 叶金风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呆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心里道:“这人脾气怎么这么难捉摸呀?我初始以为美言他几句,就能套近乎谁知这东西干脆拒人于千里之外,丝毫情面也不留!还说我是什么‘劣根‘!"心里兀自犹豫,但身子已然站起。 那老者伸个懒腰,嘴巴里大大地打个呵欠,道:“老儿要睡觉,你们拍拍屁股各走各的,谁再罗嗦我就捏掉谁的骨头!”他飞身跃上就近的一棵大树,使一招“乌龙搅树”,两腿八叉绞住一棵得力的粗枝,两手合抱往身后做枕头,腰一扭,跟着那枝干就“唏唏嗦嗦”落下几片叶子。他说道:“舒服舒服,老儿要好好地做个青天白日梦!”说完,就有了瞌睡声,像唱歌似的,慢慢地在绿叶丛里散去。 叶金风心里很不痛快,可是看那老者蒙头盖脸地睡去,却也正中他怀,他一按剑鞘,“咯嘞嘞”一声长剑出窍,道:“阎九招!你这东西,名为教主,实为教贼!偷九毒散的是你,害教中兄弟的是你,篡夺教主之位的还是你!你且说,你把于教主怎样了?” 阎九招“嘿嘿”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并不作答。 叶金风见他不答,只道他默认了,便道:“阎九招,教中被你所害`受你苦楚的人不可胜数,我今日便杀你为教中兄弟报仇!”说着长剑圈转,作势向阎九招头颈劈落。若论阎九招的功夫,就是十个叶金风也不敌,可此时阎九招双臂骨折,抬手尚艰难,又怎能举手应敌!眼见长剑劈来,想要避在一边,可适才真气回逆,全身力道尽失,刚才虽以三花聚顶功延得一时残喘,终究饮鸩止渴,这时全身虚脱,便如大病方愈之人,应敌更是从何谈起。眼见剑尖斜指,离自己只有几寸之遥,心下一酸,道:“罢了!罢了!没想到纵横天下几十年,到头在这见阎君!” 几丈开外一个少年严肃地说道:“这样的人也杀吗?这样的人杀他,未免污了剑!”叶金风吃了一惊,剑刃停在离阎九招脖子几寸处,回头扫了一眼那少年,那少年正是瞿闻彦。他眼见情势危急,这句话脱口而出。 叶金风见是个少年,也不以为意,只说了声:“少废话,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瞿闻彦却走到那老者睡的树底下,郑重其事道:“偷松子的老爷爷,你睡着了没有啊?”那老者举手挠挠身上痒痒,翻了个身,往里沉沉睡去。他的呼噜声很细微,仿佛夏日里蚊虫的细语。有时候声音高起来,便像是捉住什么东西而兴奋的叫喊声。这些声音无忌惮地钻入王北山等人的耳中后,王北山首先愤怒起来:你这高人高枕而卧,不是要害苦我们下面几位吗?……阎九招死了,我们九毒散解药问谁要去?没有解药,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说道:“叶金风,不要乱来,解药还在那老东西手里呢。你杀了他,我们怎么办?” 山中日月(八) - 人间 - sandalphon 叶金风住了手,可他马上道:“这真是……哎,你想想,若不趁此马上动手,阎九招要是日后恢复了功力,找我们来算账,我们个个都跑不了`都得死!那解药不知是不是在他身上。搜到了给你们吧。要是搜不到,我也没法子了。”他在阎九招身上搜着,只找到一只双簧管,甚为寻常似的。也有几两银子,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想要问他,可是终于住了口,最后悻悻地道:“没有。” 那老者忽然停了打呼噜,将头从树叶里探出来,嘴里嚼着颗松子道:“你说什么?”叶金风见把他惊动了,便道:“小孩子家自各儿说着玩呢,你怎的当真了似的?”心里却道:这小东西留着碍我大事,不如先除了他。踏上一步,正要下手,那老者朝他喝道:“叶金风你这小子拣了条命还不走?是不是嫌我少了你的见面礼?”说着手指急弹,“丁丁丁”三声急响,便有三颗松子分攻他中三路。 叶金风大惊,眼见那三颗松子夹风而至,虽发自一时,可不知怎的竟散作三撮,参参差差袭来,心念电转:这等暗器最是难防,挡得住第一`二颗松子,却万难挡得住第三颗。 他回身连翻三个筋斗,趁着第二颗松子未至之时,反指急弹,“叭”的一声,松子落下地去。叶金风这一惊实在非小,只感食指酸麻异常,心道:这人弹指功夫这样厉害,都说“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怎的连翻三个筋斗,他仍力道未泄?不及细细想了,第二颗松子又至了。他一个“铁板桥”避过,那老儿叫道:“叶金风,真有你的,老儿服你这招。” 叶金风笑笑,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嘿嘿地笑而已。见第三颗松子还未来,他马上回过神来:这人的功夫当真邪门,怎的前两颗松子的劲力这样刚猛霸道,这会反而不及了?叶金风心里盘算着,手脚上却不敢慢,他回身连翻三个筋斗,这次比不得前番,旋风般一个快似一个,便如抱成团的刺猬翻翻滚滚,滚过处,微尘不染,衣裳无泥。百忙之中听到那老者道:“哎,这招可就糟了。” 叶金风心里一沉,他从松子的“咝咝”声中判断出来那松子已贴鬓而过,这就是说,那松子他已躲过了。他有些诧异,弄不清这一招坏在何处。他翻身跃起,双手一抱拳,正待询问。隐隐听到身后疾风忽忽,那松子撞在松树上,一兜又兜回来,划个圆弧打在他背后肋骨上。叶金风站立不稳,向前俯冲出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跟着吐出几口鲜血。 大约并不太久以前――十几年前罢,那老者用过这招,这果然是奇异,几乎是无可抵敌的。他想来,这招再用用吧,果然就见效。于是便非常得意。 老者既然得意,便轻飘飘起来,竟忘记自己实在是在树上。他忘形之中,身子伸得过前,腿挣扎一下,“咕咚”一声掉下地来,便如给猎人打落的鸟。没受伤,却揉了半天骨头,手上忙着,嘴里更忙,叽叽咕咕道:“都是要怪你们这些没事找事的,要打往别处去嘛,你们看看,你们一来我就这样了:指头砸成了木桩一样粗,又摔在地上,成为这样!――你们看看,你们做的孽!今儿早上我见你们穿白衣,我就全身不舒服。没事穿白衣干什么?你们是给谁报丧呢?我吗?”他等了一会,又道:“你们既然呆着也无用,个个都滚蛋,像臭鸭蛋撕的滚远远的。” 那女子吐吐舌头道:“我也滚?”那老者撇撇嘴道:“你不必了。”那女子看着众人的脸上皆是不大高兴的神色,便道:“师父,你瞧瞧他们这副德性,那眼睛怎的都跟个豺狼似的?简直便是一群狼!不如杀光了算了!”那老者接口道:“是吗?那有什么打紧的?他们都中了九毒散,一个又身负重伤,坐在那动都动不了,不用怕他们。”那女子道:“可是我看着仍是害怕,不如杀光了心里舒服呢。”瞿闻彦道:“姑娘,他们现下如肉在俎,可是杀了终究不义……” 那女子道:“我管他益不益的?我要杀哪个人,从来都是说到做到。对了,爷爷,这个人是谁?也是他们白莲教的吗”那老者说道:“他是过路人而已。”那女子又道:“你们难道在这儿看着他们伤好吗?他们伤好了,就要杀了咱们。白莲教的一条规矩便是:偷听他们派别的机密,就要被处死。你不会忘了?”一声清啸,长剑向阎九招身上刺去。 瞿闻彦从地上拾起一柄剑,“铮”地一声挡在阎九招前面,拦住了刺向他的那柄剑。老者在旁说道:“玉锁,你不要胡闹。”却看着两人,并不上前去。 那叫玉锁的女子脸上皆是怒气,连眉毛里也都是,道:“你干什么?小心我把你也杀了算了? 山中日月(九)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道:“我不让开。你杀了他们,我心里觉得不好。”玉锁忽然“哧”地一声笑出来,道:“噢,你觉得不安啊?那好,你要怎样才好?”瞿闻彦道:“你不杀他们,我就觉得安心了。他们虽然杀人那么多,十恶不赦,可也不是都得要死呀。姑娘,你说是不是?”玉锁道:“杀不杀他们,我也不在乎了――我要先杀了你!”长剑一递,指向他胁下,道:“你还不进招?”瞿闻彦手上动也未动,道:“我不想进招。这样你杀我,我杀你,有什么意思呢?”玉锁道:“你是在江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还不进招,我就要杀了你了!”瞿闻彦摇摇头,说道“我不信除了你杀我,我杀你,就没别的法子解决问题……” 他没有说完,玉锁不耐烦地道:“你进招啊,哎呀,”她气呼呼地撤回剑,“你不打就没有对手了,没有对手不就无聊死了?哎,无聊死我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太白山了,这么没意思。天下到处都无聊死了。”那老者有些惶恐地从旁道:“玉锁啊,又无聊啦。你看这里人那么多,杀几个就不无聊了……”玉锁看看他们,忽然想起来什么,道:“我倒忘了――这些人非杀不可……”长剑又递向阎九招胸前。瞿闻彦举剑挡住,玉锁向那老者道:“师父,这人不知什么人,尽是扫我的兴,你杀了他。”老者正要说“不可”,瞿闻彦道:“你但杀我无妨,只是他们正在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吉凶未卜,这时杀他们,岂不就是趁人之危?这,这怕不好吧。”玉锁一跺脚,转身便走,边走边道:“烦死了,烦死了,我杀一个人,竟要你这许多话。”那老者看她走得远了,道:“玉锁,你去哪儿?”玉锁头也不回地道:“我去哪关你什么事?”老者要追去,瞿闻彦着急地道:“老前辈不要走,他们中毒这么深,没有解药,真死了怎么办?”那老者回头看看他,甚是不耐烦地道:“死了就死了呗,还能怎么办?”回头却又不禁喃喃自语:“这小子倒有点侠义心肠,不知是哪家哪户的?” 瞿闻彦道:“您就真不能救救他们?瞧他们的可怜兮兮的脸孔,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动心了。”叶金风等人听了险些岔了气,脸都拉得老长老长,心里没好气地道:“你这小兔崽子说的什么话?怎的把我们当成了讨饭的叫花子了?可怜兮兮?你倒是想得出来!你这毛鬼倒知道损人家呢! 那老者苦着脸,摆手说道:“救不了啊,这阎七八吝啬得紧,哪肯将解药拿出来?刚才叶金风不是问阎七八要解药吗?瞧阎七八那副德性,目不斜视,把人看得比虫子还低,老儿可不愿受这没来由的气。”瞿闻彦心想:不若捧他一捧,到时他一高兴,就出来门路了,便道:“他瞧那叶金风没胃口呀,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配问他。” 叶金风哼了一声。那老者道:“你这孩子有意思,一张嘴怎甜得跟蜜似的?你少来捧我,我可不吃这一套。咱们还是走人吧,耽误了人家练功夫可不好。”瞿闻彦还想再行说服,那老者却转身便走,扔他在后面不管他了。瞿闻彦急着去追,但那老者轻身功夫厉害,转眼之间已在数里之外,再追一会,连老者的影儿也没有了。 瞿闻彦颓唐地坐在浣花溪畔包扎伤口,那伤口儿不是很宽敞,流了许多血,却也无妨,用溪水清洗了一下,再在上面草草敷了点草药就好了。忙完了,他才觉得饿得要命。那溪里很浑浊,影影绰绰地闪着许多鱼影子,这许多鱼,吃个十天八天也不要紧。他扑在水里捉了一阵,忙活了半日,十几条鱼都成了他的阶下囚――还捞到意外之喜呢,是几只耀武扬威不够老实的大龙虾和几把田螺。取下用纸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打火石,燃亮了,捡些柴火烧得旺旺的,拿个叉儿拿了鱼只管烤,当然那龙虾和田螺也要受火刑,不烤红它们不行啊。 别了,玉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吃得饱饱的,左右无事,他便躺在溪边谛听溪流的低语声。在忙碌了一阵,安静下来后,寂寞就渐渐地上来了。他躺着,仰面看天上的星光,星光很明亮,还有流星雨划过,极为干净的,几乎也是极为美丽的。篝火的“劈劈啪啪”声有一种震耳的好听,可是因为好听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在夜色里张着眼睛念道:“一只兔子两只狼,两只兔子三只狼,三只兔子四只狼……”还没数到“一百只狼”,瞌睡虫就来拜访他了。他那鼻翼儿一起一伏地点着星儿“读”着,溪儿静静地流,没奏音乐,只是打着拍儿悠悠地卷了去又回来。 清早,篝火上还浮着一层火星末子,升腾起一阵阵青烟。瞿闻彦悠悠醒来,揉揉眼睛,不禁一愣:那老者就坐在他旁边,四指当顶,头顶冒气,便如蒸笼。左手两指捏个诀,右手一招“五指擎天”,掌势翻飞,一瞬间连变五门内功绝学,门门刚劲轻柔兼而有之。瞿闻彦瞪大了眼睛,只看得眼花缭乱,惊讶收敛不住,一直站在脸上。 他运完功夫,瞿闻彦道:“老爷爷,你这门功夫有个什么名儿没有?”那老者笑眯眯地道:“你是想练功夫是不是?”瞿闻彦点点头道:“是啊是啊,我想练成了这功夫,就不怕那姓阎的了。”那老者摇摇头,满脸的不以为然,道:“那还差得远呢。阎七八可没那么好整治,没那么不禁打,你可把他瞧得小了。” 瞿闻彦噘着嘴,侧着脸想了想,道:“我不信。”那老者脸上彻底地不高兴了,他“哇”地一声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喋喋不休:“你以为我在撒谎?你瞧我是那种口开大言的人吗?我那么愚蠢吗?愚蠢到连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你瞧阎……阎什么呀?忘了,老儿给他改个名,叫阎西瓜得了。” 瞿闻彦插嘴道:“他不是叫阎西瓜,是叫阎九招。”老者怒道:“什么‘阎九招’‘阎七八’,还不一样是姓阎?我让他和阎罗王同姓就算不亏待他了。不客气的话,我直接叫他‘阎老鼠’。”瞿闻彦还能说什么,他只有用鼻子哼哼一声,以示他对这个说法无置可否。 老者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道他是默认了,他连手带比划地道:“阎九招这一招……不,阎西瓜――是阴阳劈空掌中的‘开山丁’。这路劈空掌跟寻常劈空掌略有些不同,不过那是末节问题,大致还是劈空掌的路数。”那老者往下说道:“你昨晚上瞧见没有?他那两只狗爪子干嘛要来来回回地比划五下,还不纯粹是为增加力道?这叫‘卷腕增力’,你可要记好了,这一招有大用处。”说完依言拍出一掌,掌风呼呼,径袭到水面,荡得那溪水直打旋儿,“咕噜噜”转了半天,涟漪儿没头没脑地往岸上撞。 老者气得大呼起来:“怎么搞的?今儿这招用得连点火候也没有?他掌法灵动如风,发掌之际夹有咝咝微响,显是动了真怒。眼见那水波便似受了刺激般极不平静,瞿闻彦一阵心惊。再运得片刻功力,那老者脸如红霞,颔髯大张,眼中却隐隐射出绿光,一声呼喝,掌上冷气袅袅,竟隔数丈将一股水波冲天卷起,稍些时辰后,溪水之上竟凝成一圈水环,透着晨昏的霞光,闪出七色光芒,夺目耀眼。 瞿闻彦拍着手直叫:“哇,好漂亮的彩圈儿!移近一点,让我瞧瞧。”又赞道:“真棒,像是峨眉山佛光。”那老者微微一怔,说道:“这一招真是峨眉绝学‘佛光普照’。小朋友,你原来也知道佛光。”他百忙之中竟有暇说话,且中气平和,音不沉不急,可见武功之高深莫测。 瞿闻彦心口一热,想起那是父亲告诉他的。可是父亲这时生死不明,他心下黯然,呆了一呆,仿佛被什么捏住了嗓子,哽着声说道:“那是爹爹,爹爹跟我说起过。那天雪后初晴,天边落了条彩虹,像架了彩桥,好看得很呢。我那时还小,什么也不懂,看它好看,就吵着像爹爹要。爹爹笑我傻,说什么‘朝虹雨,夕虹晴’‘朝霞主雨,晚霞主晴’,明儿准定是晴。讲了一大堆,后来高兴,就说起‘峨眉佛光’了。据说这佛光即是日晕,光名儿听起来神气罢了。蜀中那一带本就多雾,韩愈《与韦中立记师道书》云:‘蜀中山高雾重,见日时少;每至日出,则群犬疑而吠之’。蜀犬吠日――少见多怪嘛!那里成年裹在雾里,四天里倒有一天要起雾,爹爹曾住过那,养了许多花,看花得在雾里,当真是‘雾里看花――所见不多’呢。那峨眉山偏偏又在四川的腹地里,有雾也是常事了。看佛光最好上金顶,那日光透过云层中的水晶,起了折射,在太阳周围形成彩色光环,内红外紫,可和您那两下子比起来,名头就低多了。” 别了,玉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那老者道:“你不说它,我倒不想去看看。可你一说,我就受不了,非得去看看明白不可。对了,你说‘你爹爹告诉你的’,你爹爹叫什么名字?”瞿闻彦脸上露出犹犹豫豫的神气,心道:只怕有是个找茬的,他问我这些话,该不是别有什么用心?前番从黄山派那些臭道士手里逃出来,究竟也是不容易的事……但又一想: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倘若天意我该当横死,便是躲也躲不过,迟死早死还不是一样一个死?再说了,那人并不像个坏人啊!他跟我相识数日,行事说话像个性情中人,疯疯癫癫,但不过天性如此……”便道:“实话实说吧,我姓瞿,名闻彦。尊父姓名嘛,无可奉告。” 那老儿瞪眼道:“稀罕吗?想来你父亲也姓瞿,叫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叫他‘老瞿’,叫你‘小瞿’,就包错不了。”瞿闻彦想想他说的是,道:“前辈行走江湖,可曾听到过我父亲的名声吗?”老者摇摇头道:“姓李姓王的很多呢,姓瞿的?……没有,没有。”瞿闻彦心里真正不明白:既然我父亲在武林中并无多大名声,何以那些黄山派的人追逼我们,索要什么《逍遥谱》呢?”心中疑窦重重,忍不住将几天来发生的事一股脑全告诉了老者。 老者听他说话时眼皮直打架,昏昏沉沉仿佛睡着了。瞿闻彦说完,推了他几下,他才醒转过来,揉着眼道:“都说完了?就是这么多?”瞿闻彦道:“就这么多。”那老者打个呵欠,自言自语道:“这故事听起来蛮有味道的,一会是小子耍乌龟,一会又是乌龟耍小子,一会儿又成了老子和老子打架,精彩,精彩!你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瞿闻彦急得头上汗都出来了,心里直怪那老儿不知轻重,这等事还有心思说笑,忍不住道:“我,我说的可是真话。”一急,话都说结巴了。 那老者“嗯嗯”地点头道:“黄山派的人挺猖狂,杀几个仆人也使上了催心掌。嘿嘿,花上这种代价。”他沉着脸只顾自己思索,好半天才道:“你说你会一套剑法?”瞿闻彦连忙点头,他从中看出一个求人指教的大好良机。那老者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溪旁的一块大石上,眯了眼睛道:“你演示演示那套剑法,给我瞧瞧。”瞿闻彦大喜,忽地皱一皱眉,欲言又止。那老者似乎看出来他的尴尬,道:“没剑是不是?”瞿闻彦躬身道:“正是。”老者看着他的眼睛道:“没有剑也好,咱们今天就学这套无剑之剑。” “无剑之剑吗?”瞿闻彦平生还是第一回听到这等古怪的――如果能够叫“剑法”的话。 “对,无剑之剑。”老者显然对这套剑法极为得意,“不是吹的话……哎你第一次听说它吧?这套剑法的主旨你知道吗?叫无剑胜有剑。”瞿闻彦道:“我怎会知道?我从没听说过这剑法的名头。”老者不理会他的话,道:“假如你手里有一柄剑,你绝对不会刺向哪一个方位?” 瞿闻彦显然被弄糊涂了:没有剑的剑法?无剑胜有剑?这……这能成吗?他感到想这些问题真是颇为费解,好半天才缓慢地道:“那当然不能向自己刺啦,否则自己连命也没有了,还使什么剑?” 别了,玉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哈哈,不错,不错,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那老者咕咚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他显然兴奋得厉害,脸红得像发烧的太阳,“闻彦,这么说,你是学过这套剑法咯?” “没有啊,我连名字也第一次听到。”瞿闻彦道。 “那么,你确实是想出来的?”他又觉得不好,补充道,“自己想出来的?瞿闻彦点点头,心里有些烦,又有些好笑。那老者激动地喃喃自语:“太棒了,太棒了!我为着这个不知是真难还是假难的问题想了三天三夜呢。他怎么一盏茶的工夫没到就成了?他是人还是神,抑或者鬼?不,不是,我想起来了,师父不是说过的吗?世上的人形形色色多着呢:有笨得如猪的,有慢得如乌龟的,有死得比苍蝇还不值的,有……对对!我想起来了,师父说过,世上还有一种人是聪明得过了头的。他难道是这种人吗?” 老者呵呵一笑,这笑的意味里比原来多了太多的东西,有些甚至他品味不出呢。他重新打量这个少年,说真的,他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什么新东西,他带着轻松的语调道:“你这机灵鬼很不错,有我一时还想不出的东西。来来来,你现在试想你手里有一柄剑,你练练你会的那套剑法吧。”瞿闻彦依言抱拳道:“是!”那老儿叫道:“错啦,错啦!使剑当用持器械礼。”瞿闻彦道一声:“是!”便是持器械礼,跟着便练起父亲由峋嵝峰碑文悟出的`传授与他的剑法。这套剑法他自小就练,少说也练了五年,这会儿使起来,便如掌上观纹般容易,只是因为没有真的剑或棍子在手,未免稍觉别扭。片刻之间,他收功凝立,最后一招“梅花雨”已经使完。 那老者望着他,只是不说话,瞿闻彦提心吊胆,莫非我哪一招或哪一式使得有破绽,叫他看出来了?不对,他根本就不知道这套剑法嘛!他一抬头,目光和那老者的目光接着,他感到老者看他的眼神很有些古怪气。 那老者中了邪般在原地打转,再后来便是不停地走来走去,他大声地`语无伦次地道:“不可思议!真有这等事――这种剑法!”瞿闻彦奇怪地看他走来走去,那老者再停下盯住他看,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这套剑法使起来很缚手缚脚?” “这……我真有过这想法呢。” “有过?怎么,怎么又没有了?” 他无置可否地摇摇头:“习惯了,便不觉得了。” 老者再度在原地打转,再度发了疯般地走来走去,他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习惯了,习惯了,……”他忽然停住,脸儿煞白煞白地瞅着他,瞅得他把眼睛转过去,才说道:“习惯了不行,其中还有些别的东西……”他比画着道:“有三招剑法没有受到束缚。”瞿闻彦经他一点拨,恍然道:“对啊,那三招‘顺水推舟’‘香象渡河’‘日月入怀’仿佛和其余剑招大有些不同。”他想起来亡家那日父亲使“顺水推舟”这招的情形,心里疑惑,便向那老者说了。 别了,玉锁(四) - 人间 - sandalphon “那不是你父亲。”老者道,“你不是说他们走时,你见到一个很苍老的人,而你的父亲又不知怎的不知所终了吗?我想那苍老的人便是黄山派掌门人曹曲拱了。他的易容术很厉害,你自山洞里醒来后,身边跟着的便一直是他了。后来你经历的一切都是他们设计好的圈套。” “设计好的圈套吗?”瞿闻彦其实并不吃惊,他早就隐隐地猜到了。 “是的,你父亲的这套剑法里也大有文章呢。这套剑法是零零碎碎拼成的,你看,这招‘月朗风清’是武当剑法中的七式之一,这招‘池鱼龙鸟’是湖北绕梁镖局的玩意儿,这招‘雪爪鸿泥’是塞北烟波侠的绝技……”一路说将下去,竟将除“顺水推舟”“香象渡河”“日月入怀”以外的所有招数都说了出处。 瞿闻彦呆在那,心想:难怪我觉得这套剑法难于发挥,竟有这许多门派的绝技在里头。这可真的怪了,父亲是从什么地方学来这许多功夫?再有,他干吗只拣些鸡毛蒜皮的教,为什么不全教了呢?老者又道:“可有三招我是说什么也没见过,它们决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对了,这三招是你父亲特意教授的吗?”瞿闻彦茫然地摇摇头,教时的影象还留在脑里呢,他想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道:“没有什么啊,他是按顺序教的,第一招`第二招……一直就教到最后一招。” 那老者信了他,道:“你这孩子有趣得很,跟我讲了这么个有趣的故事……”瞿闻彦打断:“我可说的是真的事,不是故事。”老者不理他,说下去道:“你又给我演示了一套破剑法——如果那能够叫剑法的话,我决不可以没有恩惠还给你,那样江湖上的人听了笑话,我也过意不去。我就把我那无心剑法传了你吧。”瞿闻彦奇道:“那剑法名字怎么这么奇怪?”老者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师父像是说过这套剑法的来历,我可是忘了。这剑法说是没有剑,其实不然,是有剑的,只是圈转劈刺时灵动如风卷残云,一剑之出,便如江河奔腾般一泻千里,洋洋不可遏乃最高境界。‘剑动于心,随心之所动;动剑于无,展无之所挥’,这十八字诀你可要记好了,此乃剑法之极诣,学武之人,若能练成这等无剑之境界,已属极为不易了。” 两人在溪边扯着话,看看日过当顶,瞿闻彦想去再摸两条鱼尝鲜,老者却道:“现下咱们练练功夫去。”携了瞿闻彦,展开轻功,倏尓之间已来到前日到过的林子。那老者道:“你去跟他们招呼招呼,都两天了,想来阎九招和叶金风的伤也该好了。”那林子里全无动静。 瞿闻彦道:“这太,太过莽撞了吧?那阎王八……”他听师父满嘴满舌地称阎九招为“阎王八”,是以也改了口。那老者不满地咕哝道:“学了无心剑还打不过阎王八?岂有此理?快去,快去!少说话,多做事,去呀!”说完从袖笼里拿出一只烤得通红的蟹,扳下大钳螯放到嘴里细细地吮咂。瞿闻彦心想:与其在这惹师父生气,不若上去拼它一拼,长长见识。这么一想,大踏步踏进林子,朗声说道:“阎前辈,叶前辈,晚辈今日偶尔路过此地,看你们来啦。”他不说比武,是怕他们有了防备,少了出奇制胜的先机。 林子里直挺挺地躺着十来具尸体,无人起来理会。 瞿闻彦赶紧捡起地上的一柄剑,他估量他们在睡觉,不免有些失望:大敌当前,竟仍这样好整以暇,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嘿嘿,就不用说它了。他边大踏步走上前边大声道:“诸位,该起来啦。日近中午,太阳要晒屁股啦,别做大懒……大懒……啊,这……这是怎么了?”瞿闻彦心里悚惧,忙不迭地奔出,慌道:“师父!师父!” 别了,玉锁(五) - 人间 - sandalphon 那老者正躺在树上滋滋咂咂地吃蟹呢,听到他一声喊,“咕咚”一下从树上栽下来,跌得四脚朝天舞个不停,跟个王八似的。那只大闸蟹“吱嘎”一声被他压得稀八烂,那老者拎起来,比他一个比哭还难看十倍的笑:“你奶奶的脑子有没有问题,这般大惊小怪为的什么事?”又自闻自答:“还不是一掌击毙两只大王八,十一只小王八吗!值得叫得这么响吗!你怎的这样大惊小怪,没个体统!”瞿闻彦道:“师父,不是这回事……” “哎,哎,我知道了……”那老者使劲揉腿肚子,“你不要跟我耍虚头。这儿,你瞧都肿成这般厉害了,哎呦,还痛!”瞿闻彦笑笑,吐吐舌头道:“您这点伤有什么大不了啦?人家……” “什么?没什么大不了?天啊,莫成摔得骨折是轻伤,摔死才算个重伤呢!”那老者猛啃蟹肉,尽管上面满是泥。 瞿闻彦只得道:“师父,那十三个人都死了!” “废话!我不是说了嘛,你一剑就把那两只王八和十一只小王八全给毙了,我教给你的剑法厉害吧?你那也没什么,想我当年……”那老者又罗嗦个不停了。 “师父,那十三个人不是我杀的……” 那老者破口大骂:“是哪个不要脸的龟孙子`直娘贼`野猫野狗畜生,他娘的敢抢我的货色!老儿又没要你这杀不尽的老鼠来插手,你管什么闲事,拣什么便宜!”他又转头问他道:“他人呢?你杀啦?” “没杀,他不在这林子里――林子里什么人也没有。” 那老者道:“进去瞧瞧!若是碰上这无端匹夫,老儿剖他心肝,瞧他有熊心呢,还是豹子胆!”转身进林,瞿闻彦随即跟在身后。瞿闻彦一见到那十一具尸体嘴巴就再没关上过:“我说阎西瓜`叶王八,还有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大老鼠,叫你们别穿丧服没说错吧?喏,这下好了,晦气上门了,躲也躲不掉!”瞿闻彦道:“师父,他们是不是被人用剑刺死的?”那老者道:“你少说废话行不行?这不明摆着吗?他们胸腹上有一个个窟窿,还渗血呢!不是被人用剑刺死是什么?”他蹲下来专心致志地研究伤口,瞿闻彦插了几句,他只当是耳边风。他检查完一十三人的尸体,低了头只顾沉思。 瞿闻彦轻轻问道:“师父,怎么了?”那老者眼里全是怪怪的味道,好半天才答道:“这些人莫非是装死不成?他们都没被刺中要害,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又想了想,恍然道:“看来这剑伤不是他们的致命伤。”瞿闻彦道:“那莫非是他们先被人用暗器所伤?”老者道:“不见得,除了一处剑伤外,他们身上各处压根儿就没什么伤。” “师父,莫非他们是先被暗器打中了头皮,所以肿胀起来看不见……”瞿闻彦说完蹲下来检查一人的头皮。那老者摆摆手道:“不要白忙活了……”瞿闻彦心里一阵诧异,不知所措地抬头道:“师父您都瞧过了?”那老者横了他一眼,道:“亏你还想闯荡江湖呢,连这点常识也没有。”瞿闻彦吐吐舌头道:“师父,这可是您第一次骂徒弟。”那老者下颚一扬,道:“你该高兴才是呢,你可是我收的第二个徒弟。嗯恐怕也是最后一个徒弟啦!我把五行神功教授与第一个徒儿,现下把无心剑的要旨教给第二个徒儿――便是你。” “师父,我仍然是高兴不起来。说真的,我是想起了我父亲,他还不知怎么样呢!没准,没准……”瞿闻彦几乎要哭出来了,但他马上想到什么,停住了啜泣,又道,“师父,我一定又惹您不高兴了吧,我总是絮絮叨叨地跟您讲我父亲,旧仿佛是个老太婆……”老者沉默了一阵,道:“没准什么,你说说吧。” “没准我父亲也和他们一十三个人一样了!”瞿闻彦眼泪马上下来了,他是触到了苦楚上了,但他随即把眼泪擦干了,道,“我不能哭,要是父亲死了,我还要为他报仇呢。师父,徒儿唠唠叨叨打断了您的思路,还请您恕罪。” “你何罪之有?哎,像你这样敬重父母的人,世上没有多少了吧?”那老者叹息着,显然触动了心事。瞿闻彦心下一阵酸,喃喃道:“慈鸦尚还哺,羔羊犹跪足。人不孝其亲,不若禽与兽。” “什么?”那老者吃了一惊,道,“那是什么?” 瞿闻彦听他说“那是什么”,他也绰了经道:“那是《劝孝歌》中的一句话,人家都说‘白行之首,以孝为先’,乌鸦还懂得把食物吐出来喂给母亲吃,小羊羔吃奶的时候还知道跪在地上向母亲表示感谢,人要是不孝,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这首歌在劝人们孝顺养育自己的父母呢!” 老者道:“你父亲死不了。”瞿闻彦喜道:“你怎么知道的?”那老者道:“哎哎,你叫我怎样说你好呢?你尽在这里废话有什么用处?多说一句半句又延不得你父亲一时半会的性命,哭就更加窝囊!你这时候该做什么?”瞿闻彦道:“我该做什么?”那老者叹了口气,道:“你好好记无心剑的剑诀吧。我说你记:匣里龙吟,剑动风雷,九宫飞星,阴动阳回,剑涛滚滚,剑花袭袭。好风怪风,绕天涯几重,不留锦狐洞,多飞巫山十二峰,无影无踪。一除生二满,二满回三平,三平生四定,四定回五危,五危生六成,六成回七收,七收生八开……”老者也不管他懂与不懂,只是一路背将下去,意思是他先记住为上。他显然对那剑诀知之甚捻,中途竟无一字打顿,他的脸色很谨肃,直到背完时,还是那样很谨肃的脸色,叫人看了不大明白。 老者最后道:“你把我说的背上一遍试试。”瞿闻彦忽然道:“师父,您怎的少背了许多?” “什么?什么‘少背了许多’?”老者被他问得弄不清东西南北了,便道,“我叫你背书,你背不出,便想跟我耍赖,是不是?” 别了,玉锁(六)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道:“不是,你实在是少背了许多,后面还有:御阴阳五行之变,生斗转乾坤之能。望峰息心,失鸢飞戾天之志;窥谷忘返,挥经纶世务之行。顽石点头,弓弩惊心,吹尽呼吸,吐故纳新。云从龙,风从虎……”一路被将下去,那老者先是一愣,再后来木头似的呆在那里,不发一声。 他总算背好了,老者觉得这是老长的时候。老者急不可耐地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好东西的?” “什么地方?我父亲那呀!” “嗯嗯,父亲,又是你父亲!”那老者咆哮道,“这可真是怪了,我自……嘿嘿,我自创的无心剑的剑诀,怎的他也知道?……” “我也弄不懂,刚才我就一直在想……”瞿闻彦道。 “好了,好了,你背得不错。不过你懂不懂什么叫‘御阴阳五行之变’?” “这……我不知道。” “你是胡乱背出,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了?” 瞿闻彦想想也是,便点了点头。 那老者道:“你站起来吧。”瞿闻彦道:“师父,我……”老者道:“我什么我?叫你站起来就给我站起来!直挺挺地跪着,你当我是死人啊?”瞿闻彦站起来,答道:“是!”忽又觉得不妥:师父说我当他是死人,我点头称是,那……那不真是死人了?转头见师父并不在意,但终究心里不安,道:“师父,我的意思是……” “少废话!现下你一句一句背,我费点口舌,给你指点指点。”那老者浑没看出他的心思。 …… “阴错阳位,阳错阴位,阳极生阴,阴极生阳,阴差阳错,时不当兮。” “哦,那什么叫‘生斗转乾坤之能’?” “荡刚存柔,蕴平和直,回震转动,大中有小,异中生同,筋脉浩荡,导以巨阙。” …… 瞿闻彦一经那老者详加指点,武功大有起色,许多不懂的地方顿时间豁然开朗,他把那轻视之心慢慢收起,打叠起十倍的心力倾听,心里也翻腾得厉害:不意山野之中,竟有这等奇人怪才?我只道爹爹都不明所以的,旁人又怎能知道?哪知“草萤有耀终非火,菏露虽圆岂是珠”,草萤之光又怎能与日月争辉,菏露之圆又可与珍珠媲美?山高伏猛虎,海深藏蛟龙,我视天下英雄如草芥,将来行走江湖,不定要栽多少个跟头`磕多少个大包呢!正在想着,已背到无心剑总诀中的一句:好风怪风,绕天涯几重,不留锦狐洞,多飞巫山十二峰,无影无踪。那老者的眉毛斜斜堆成一个山疙瘩,竟不加解释,便要他背下一句。 瞿闻彦奇道:“这句您不懂吗?”那老者玩味着这句话,好半天才撇撇嘴道:“这句浑不可解,我也不明就里。”瞿闻彦好生失望,但又一想:此句既然连师父也不知道,想来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了。我能有天大的机缘蒙他解授此无心剑的剑诀,已然十分难得,又何必贪得无厌,强死强活地要弄懂一切?罢罢罢,老子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也。我这是“知足不辱”。那老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讲到玉兔东升,冷月铺地如霜雪,才住了口。饶是瞿闻彦颖悟过人,都有好几句忘得一干二净,他就此提出来再加询问,又将其他句意默默温存良久,这才硬生生地全部记住。老者已是睡得两眼发白,他赶紧也和衣卧下。 次日醒来,天色已是全然大亮。碧油油的溪水上仿佛撒着金丝烂银,辉煌耀眼。水中鱼儿时不时从鱼鳞错杂的水面上探出头来。那一瓣瓣粉桃从上游流下,夹在溪里,潸潸地仿佛是粉泪。 老者仍是睡,仿佛从此不醒。瞿闻彦笑笑,他可不愿打搅了师父的好梦,只管去上游摸鱼捉虾。林子里可看到些松子`野果,他也采了来,又烧起柴火,烤鱼烤虾。老者从睡梦里醒来,闻得鱼香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道:“好香!好香!让我尝尝。”瞿闻彦拨了拨柴火,让火更旺些,一边说道:“师父,还没烤熟呢,您再睡会吧,等会儿就熟透了。那老者“咕咚咕咚”咽口水,道:“这鱼香得紧。”瞿闻彦听他赞自己,心里挺高兴。 那老者道:“人家都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武功之上更是如此。你再练二十年,方可与天下英雄比肩争胜。”瞿闻彦躬身领教,对老者道:“是!师父,请吃鱼。”但心里禁不住犯嘀咕:有没有搞错啊,要练二十年才行?日子似乎多了点?那老者随即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张脸拉了下来,道:“嫌长是不是?二十年就算多了?你听没听说过‘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武功比不得别的,日日勤练,则日日精进,长辔远驭,驾须千里。”瞿闻彦满脸通红,只得道:“师父所言甚是,徒弟当真是想错了。” 别了,玉锁(七) - 人间 - sandalphon 这时候已是秋天,可炎热并不比夏天小。老者站着,怔怔地发愣起来,终究是想不清,倒急得有一身冷汗。他怔怔地说道:“既然不是剑伤或是中了暗算,那定然是中了毒,可……这未免也有些怪了。要是真中了毒,这些王八身上也该浮肿才是,眉心间该有黑气,或者骨头该是酥黑的。退一步讲吧……啊,我想起来了,你去捉一尾活鱼来。”瞿闻彦这几日蒙老者授了些“无心剑”的要旨,就是轻功上,也有大进益,是以倏尓便到得那溪畔了。那溪中鱼多的是,他运起“隔物打物”之术,“呼呼呼”连劈三掌,掌风劲锐,搅得水势冲天,几条鱼儿霉气十足,被那股水一带,夹头夹脑地被甩在溪畔。那鱼又粘又滑,瞿闻彦施展擒拿法,方捉得一尾。 瞿闻彦万料不到自己一日之间,武功精进若此,欣喜之余,一瞥之间,见到溪畔篝火旁挑着一件长袍,竟和阎九招等白莲教中人所穿的一模一样,是左袖上袖着朵白莲。他还在惊异着,猛然之间想:难道杀死阎九招等人的凶手还在附近,而且就在溪畔?这可糟糕得紧。抬目环顾四周,不见有异,抓起长袍裹着鱼,转身就走。 他猛觉得劲风袭体,一人挥掌从后拍来,风声虎虎,威力实在不小。瞿闻彦吃了一惊,心想:果然有人窥伺在旁,一招“盘龙滚”抛开长袍,斜身右避,跟着滴溜溜转个圈儿,已绕到那人身侧,“呼呼呼”拍出三掌。他练的是无心剑,但老者也并不拘泥于教他剑术,而是深化开来,一些上乘的掌上功夫也教给了他。他练的不过是三五成火候,单出招之际,已颇具威势。可那人全然不当回事,不闪不避,单掌来对他双掌。 瞿闻彦一呆,心想:哪有这般托大的?猛觉得左掌一轻,千般威势不知怎的竟泥牛入海,全然无着力处了。瞿闻彦愣神之下,看清了来者是个黑衣蒙面人。那人左掌已和他右掌相抵,他只觉得那人的内力也不是怎样浑厚,当下劲贯于臂,全力压将过去。哪知那人掌力一经催逼,便如猛恶狂潮般盖头盖脑压过来,瞿闻彦臂上微微发抖,显是力不从心。 瞿闻彦欲拼不能,欲罢不能,只觉胸口微痛,心知已受了内伤,但这时敌人全力攻己,又无法撤掌,只得左臂去援。那人微微一惊,又依样画葫芦格开他左掌,瞿闻彦早有防备,“呼呼呼”连拍几掌,跟着连退三步,翻掌回守,双目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人似乎无意再行伤人,只是冷冷地打量了他几眼,捡起白袍,抖出鱼来,转身便行,眨眼之间已在数里之外。 瞿闻彦望着他的背影,连连叫“邪门”,他不敢过多逗留,眼见地上那尾鱼半死不活的,只得再捉了一尾,随即转身回林。 还没进林子,就听见那老者哇哇大叫:“真他妈的碰上鬼了!这小子怎的还不回来?我怎的教他轻功的?比乌龟还慢!就是乌龟嘛,这会也该到了。妈的,老儿瞎了眼,教了这等脓包徒弟!” 瞿闻彦羞惭满腹,心道:我也确有不是,须怪不得师父,咬咬牙进林子,说道:“师父,徒儿带鱼来了。”那老者呼地欺近身前,正要举掌掀他巴掌,忽地硬生生地在半空凝住,道:“咦,你跟人打架了?”瞿闻彦道:“是,那人功夫邪门得紧。我跟人家拆了三招,对了一掌。”那老者喜得眼睛都直放光,道:“跟人拆招好啊!我可是没有想到:你出去捉鱼还能碰上个拆招的料子,可喜,可喜!那人功夫怎么个邪门法?你跟为师切磋切磋。”瞿闻彦十成之中倒有八成不懂了:师父才当真邪门呢!要是懂得他,我也要变为邪门了!有什么“可喜`可喜”?被人打败了还可喜呢!他满腹疑窦地跟老者说了与黑衣人拆的三招。 那老者细细地想了一会,那样子仿佛一尊出神的石头。好一会他才摸摸白胡子道:“嗯这其中的许多关节可真让人莫名其妙。你说自己发力之时左掌上却无力可发,且对掌时掌上内力像被吸去似的?”瞿闻彦奇道:“师父知道这古怪掌法吗?”那老者嘀咕道:“这逍遥掌乃白莲教无上武功心法,当年白莲教教主于逍遥凭此而克少林`武当`峨眉各派绝顶高手数十人,夺得白莲教总坛狮子峰以重建基业。但自于逍遥归隐中条山后,武林中人不见得有会这等掌法的……这逍遥掌怎的重现江湖了?哎,想不到啊想不到!” 瞿闻彦撅着嘴道:“师父,这逍遥掌是五行神功的克星吗?”老者摇摇头道:“旗鼓相当,只是你功力不到,不是他的对手。”他说的“他”自是指那黑衣蒙面人了。 别了,玉锁(八)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想了一想,道:“那我天天苦练,不就能超过他了吗?”那老者叹了口气,道:“本来也是如此,只是又不仅仅是如此。”瞿闻彦听不懂他的话,道:“怎的一会是如此,一会又不是如此了呢?”那老者抬头呆呆望天,不答他的话,只是道:“闻彦,只怕那人还要跟你拆招,你到时可要留心,多学几招总是好的。”瞿闻彦道:“不会吧?他……他还要来跟我拆招?”心想:自己功力不到,被他误伤了怎么办?老者看他的神色,便有些不高兴地道:“你不愿意啊?这是天赐良机,你不可错过。”瞿闻彦躬身道:“是!可是您能否帮弟子解释一下什么叫‘天赐良机’?”那老者忽然满脸怒色,道:“我说过了就是说过了,有什么好解释的?”瞿闻彦只得笑道:“师父又生气了。” 那老者伸手道:“你那尾鱼呢?”瞿闻彦“哎哟”叫出一声,才发现还在手里的鱼已是影踪不见,他吃了一惊,心道:这鱼难道自己溜了不成?……就算溜了吧,我也该觉察点儿呀!他在周身找寻,又看四下里,最后直挺挺地站着,脸上现着既尴尬又不安的神气。 他正要再去捉鱼,老者道:“过来吧,鱼在这儿呢。”瞿闻彦惊慌中过来看,眼睛里现出些奇异的光彩,心道:莫非师父趁我不在意,施以妙手空空夺去了我手里的鱼?心下诧异,抬头呆呆地看着老者,不知说什么好。那老者点着他的鼻子道:“你啊,怎的这般大意,鱼被人夺走了也一无所知?是鱼倒还罢了,要是兵器呢?兵器也被人夺了,你拿什么跟人过招?你想赤手空拳跟天下英雄放对,再练二十年才可以呢!”瞿闻彦吐吐舌头道:“师父教训得是。”那老者一声长叹道:“你这人乖得很,也聪明得很,学武的天分我可是大大不及啦!但光靠乖,光凭聪明,却是远远不行的。世上聪明的人多得很,可最终成气候的,却是凤毛麟角。为学须着落在一个勤字上,勤乃立身之本,日后你须朝夕勤练。” 老者又道:“那自是指用功念书,但亦可用于武学。你再练二十年,方可与天下英雄比肩争胜。”瞿闻彦躬身领教,但心里禁不住犯嘀咕:“有没有搞错啊?要练二十年才行?日子似乎多了点。”那老者随即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张脸儿拉了下来,道:“嫌长吗?二十年就算多了?你听没听说过一句叫‘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武功比不得别的,日日勤练,则日日精进,长辔远驭,驾须千里。”瞿闻彦满脸通红,只得道:“师父所言甚是,徒儿当真是想错了。” 老者指着那摊血水道:“你看看吧,鱼死了。”瞿闻彦低头见好端端的一尾鱼,竟然两腮大张,颜色暗红,渐渐转紫转黑,如炭疽的颜色,肚皮朝天起白沫,鳞片暗暗的,惊得不敢相信那便是自己捉来的鱼,道:“师父,那血果然有毒性。”那老者点点头道:“这九毒散毒性无比,天下毒药舍此其谁。闻彦,阎王八身上有九毒散的丹方——天下解此九毒散毒性的丹方只有这一张,你收来瞧瞧吧。”瞿闻彦心想;那几个人已经死了,要这丹方又有何用?说不得,拿了也好,天下若再有人用九毒散害人,便不怕他了。这样想着,便取了那张丹方。两人合葬了十三具尸体。 葬完尸体,看看天色将晚,一抹烧红的仿佛滚烫的残霞兀自半隈半倚,斜挂天边。那老者道:“这霞儿有趣得很,我倒想起玉锁来了。”瞿闻彦会错了意,“玉锁?”他道,“玉锁是用玉做的一把锁吗?”那老者怔了一怔,就会过意来,哈哈大笑道:“你也很有趣,有趣的人都凑到一块了!”瞿闻彦不懂了,心道:我什么地方错了?玉锁难道不是一把锁吗?那老者不再理会他,两人只管走路,瞿闻彦留了个心,暗记沿途地形,翻过了两座林子,又七拐八拐地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转进一个山坳。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山谷中愈加黑暗,夜风中添了恶枭的凄厉叫声和几只不知名的怪鸟的扑棱棱声,当真令人毛骨悚然。隐隐绰绰中可看见一豆灯火在前方忽隐忽现,那老者指定道:“就在那儿。”两人展开上乘轻功,倏尓之间已近那灯火,才看清原来是几间茅屋,那灯光是从一间茅屋中射出的。 那老者上前敲门,这敲的法儿真正奇怪:先敲两次,再后是四次`六次`八次`七次`三次`九次`一次`五次,且逢到单数次敲击则慢,双数次则急,敲完好一会,门才“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白衣少女。 别了,玉锁(九)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寻思那敲门声异常古怪,张了张口,正要询问,忽然想到:爹爹不是说过的吗?此是洛书的填法。相传大禹治水时得一神龟,龟甲上有四十五个黑白大圆圈最是奇异,因是洛水而得,遂称“洛书”。春秋时《大戴札记》便有记载,汉朝徐岳则称其为九宫算,其注解是“九宫者,即二`四为肩,八`六为足,左三右七,戴一履九,五居其中”,民间有谣称“四海三山八仙洞,九龙五子一只莲,二七六郎赏月半,周围十五便团圆”。那敲门声与其暗合,定是受了九宫算的启发。 他正想着,那白衣少女已闪身出来,她跟瞿闻彦打了个照面,微微吃了一惊。她冷冷地盯着瞿闻彦,那目光让他想起了冷月和霜雪。他冒冒失失地让自己的目光避开,不再触到她。那少女“哼”了一声,收回了目光,不再理会他。瞿闻彦感到很多尴尬。可是那老者并没有什么觉察到,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这些他可不大在意。他笑得很响亮,甚至使人怀疑嘴里是装了铜钹,笑过之后,他道:“玉锁,爷爷回来得晚了点,饭煮好了没有?爷爷都饿坏了。”瞿闻彦一惊;玉锁是这姑娘?哎呀,我可会错了意,我还当是用玉做的锁呢。脸儿顿时红得厉害。 玉锁“嗯”了一声,转身去厨间端饭,那老者又道:“给你师哥也乘一碗。”玉锁一怔,道:“爷爷,你什么时候收的徒弟?他是我师哥?”那老者点点头道:“从明儿其就有人陪你练功,你也不用尽来缠我了。”玉锁嗔道:“爷爷,您是编个笑话给我听吧?除我之外,您像还没收过什么徒弟。”那老者道:“你先去乘碗饭来,我都饿扁了。那故事长得很,也精彩得很,待会吃饱了饭再说。”玉锁便不再问,从厨间端来两碗饭`一碟山鱼片`一碟腊鸡片,两人狼吞虎咽,吃了个碗底朝天。 玉锁收了碗和碟子,自去厨间收拾。那老者抹抹嘴,对瞿闻彦道:“将就着吃是好的,填饱肚子,可不知怎的,我倒更希望来点大螃蟹,那滋味――”老者舔舔嘴,显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鲜的我几颗老牙跟舌头直打架。” 瞿闻彦笑笑,正想说些什么。玉锁从厨间出来,她的薄薄的嘴儿噘着,显是说不出的生气,她道:“爷爷,您也会说谎了,您刚才还不是说吃完饭便告诉我一个极好听极好听的故事吗?”那老者叫道:“对,对!那实在是一个极好听极好听的故事,咱们现下便说说。”他又转头对瞿闻彦道:“闻彦,我要跟玉锁讲故事,静心练练‘无心剑法’,不要荒了功夫。”瞿闻彦应道:“是!”盘膝默念练功口诀。 玉锁吃了一惊,秀眉挑了起来,道:他……他连无心剑法都会了?我不信!”那老者瞪了瞪眼,道:“信不信由你!这小子有些邪门,无心剑的口诀他早会背了,我那时……”玉锁伸长了舌头,缩不进去,道:“他怎会知道口诀的?”那老者续道:“是啊,这无心剑繁复博杂,当世剑法无出其右,我只道无人会使,谁知这区区五尺少年竟会被口诀,我一时来了兴致,便授了他练功的法门。”玉锁手卷成喇叭状,月牙嘴儿扁扁道:“吹**螺,击**鼓,燃**炬,雨**雨!”瞿闻彦正将一股气从丹田运自阑尾,听到这句话,忙震慑心神,心中却不自主地想:这是《金光明经》中的句子啊!这小姑娘也会吗? 瞿闻彦坐着习功,那老者只顾和玉锁讲叙前事,说的是他,可仿佛把他忘了,并不有他在场似的。一些前事的景况没有什么,可是老者仿佛很看重,不但说得全然变化,还添油加醋`肆意夸张,倒成了英雄之举。玉锁半信不信的,也不和他争辩,只是静静地听。她的安静让他不自主地看她的脸,他又看到那张寒冷而骄傲的脸,只是他不像先前那样吃惊了。这时她说道:“师父吹牛皮的功夫天下无双,佩服,佩服!”其时已是子夜时分,说完三人扫榻而睡。 第二天是很好的日头。天方破晓的时候,三人都已醒转了。早饭刚过,玉锁便缠着那老者去林中练剑,她软磨硬泡,那老者哪里肯答应?但缠住自己不放也是大难题,猫啃着根骨头自然不放。他要哭哭不出,要笑又不知从何笑起,无奈之下,三口两口含含糊糊,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心里思量着“脱壳之计”。 三人轻身功夫相去岂止甚远,那老者打定鬼主意,定要甩了二人。他发足狂奔,穿松过柳,踏水入桃,两人追了半晌,却是相去渐远,最后那老者影儿也没有了。两人无法,自得自去林中练剑。 别了,玉锁(十) - 人间 - sandalphon 玉锁心里有气,又存了激师父出来的意思,声音响而不失莺啼之宛转:“师哥,师父的功夫你可赞赏?”瞿闻彦随口道:“师尊可称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功夫自然是极高的。我们都知道鸟能飞,鱼能游水,兽能奔跑。但是用网能捕到鸟兽,用线和钩能钓到鱼,因此不足为贵。然而谁也抓不住乘风直上的神龙!师父便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高深莫测。”玉锁不服气,跟他顶嘴道:“哼,你就知道嘴甜滋滋地用蜜灌师父,还引用老子的话呢!那老子有什么好啦,都七十二岁了,还呆在娘肚里吃喝,让娘干受罪!又说什么‘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知足不辱’‘大器晚成’……这些话他不说旁人也懂。就算退一万步讲,师父也有不对。你想,老子说‘一个有头脑的聪明的商人即使有钱,他也不外露’……”瞿闻彦奇道:“为什么?怕人家杀人越货吗?”他只读过半部《道德经》,是以一句话便露了底。 玉锁“格格格”炸豆般笑个不止,她好容易才忍下去笑,道:“你原来不知八十一篇的《老子》……”瞿闻彦淡淡道:“《老子》不就是《道德经》吗?不过我只读过半部,师妹说的这句也是《道德经》上的的吗?”玉锁点漆似的眼珠转了几转,诧异道:“还有半部你没读过?它到哪去了?”瞿闻彦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问过爹爹,他说十几年前给人盗去了,自此一去不回,爹爹也懒得向人去借,是以空有后半部而无前半部。”玉锁秀眉蹙起来,百思不得其解,道:“那狗盗贼可奇怪得很啊!怎么金钱财宝不要不偷,反要那全无用处的《道德经》?想那《道德经》能值几个钱?” 瞿闻彦道:“我也这么想,但有一节你却是说错了。”玉锁细细地想了想,不觉有错,道:“我什么地方说错了,要你来教训?”瞿闻彦见他生气了,不好意思道:“那我就不说了,省得你待会去师父处告状说我欺负你,说你说错了话。师妹,现下咱们练练剑,也好叫师父欢喜。”玉锁急道:“不行,不行!你先说我什么地方说错,否则我不答应……再说,再说……”她低下头去,只管玩弄衣带,脸上一阵红晕。瞿闻彦软语道:“再说什么?我可参不透你的暗语。”玉锁微微一笑,她想出个好的法子,道:“要是我把我心里想的说出来了,师哥你也要答我刚才的问题,这样一换一就公平了。”瞿闻彦也报以一笑,道:“好啊,没想到师妹还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处事自有一套细腻的心思。”玉锁听他赞自己,哼了一声,其实心里很欢喜。 瞿闻彦只道她生气了,便扮个鬼脸道:“你干吗总是‘哼哼’,听了好叫人害怕。我和师妹相处的时候还长着呢,师妹若是连句赞赏话也不肯要我说,那我肚子里憋了一长串一长串的好话去向谁说去?我岂不是被活活闷死?”玉锁低低道:“谁说我忌讳你讲这些话啦,我好欢喜……”瞿闻彦道:“既然师妹欢喜,那我再说几句:师妹兰心蕙性……”玉锁啐道:“别说了,你就知道花言巧语讨别人欢喜,不过……不过……”瞿闻彦道:“师妹说话可大有借鉴之处,一句话分两次说,是怕自己说了旁人接不上呢,还是自来如此?”玉锁咬着下嘴唇道:“没想到师哥还会激将法。”瞿闻彦哈哈大笑道:“比起师妹来,我这两下子算个什么。师妹兰心蕙性`幽闲聪颖……”玉锁一跺脚道:“哼,我不理睬你了!”说完转过身去。瞿闻彦忙道:“哎,我愚蠢如虫,又惹妹子生气了。她若不说话,那我肯定要被闷死了。”玉锁转身道:“你知道就好了。你油腔滑调……”瞿闻彦道:“又是花言巧语,又是油腔滑调,师妹你不是在坐罪你师哥吗?”玉锁道:“好啊,那全是我的不是啦?” 瞿闻彦见她眉间隐隐有怒色,假意叹道:“我都愚蠢如虫了,师妹还生气,我真不知还能变成什么比虫子更不济的东西。”玉锁盯着他,可随即遮掩似的将目光避开,道:“你不觉得……不觉得我的话比昨晚上要多得多吗?”瞿闻彦道:“是啊,昨晚刚见到师妹时,那眼神叫我想起一样东西,太可怕了,昨晚梦里我还碰到。”玉锁道:“什么啊?”瞿闻彦道:“我不敢告诉你,怕你吓坏了,那可不好玩。”玉锁认定是一样极奇怪极奇怪的东西,连连摇他的手道:“是什么呀?你说呀。”瞿闻彦道:“你不怕吗?”玉锁歪着头想了想,猜不出是什么东西,就不依不饶,硬要他说。瞿闻彦绷大了嘴,两只眼睛暴突起来,嘴里直喊:“幽灵啊,白色的幽灵。” 别了,玉锁(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玉锁“啊”地一声惊叫,扑进他怀里,用极其细微的声调说:“我……我怕幽灵,你……你快赶它们走,快呀快呀。”最后一句话却说得很响,小手擂鼓似的直捶他的胸,战战栗栗,一急之下,眼泪掉了下来。瞿闻彦呆住了,可是他觉得心上很安详,因为心上安详,便是四周游走掉的风声也微弱而安详了。 玉锁只是嘤嘤啜泣,却怎么也不敢抬起头来,她怕幽灵,怕得比什么都厉害,好半天才道:“师……师哥,它们走了没有啊?你……倒是说呀。”瞿闻彦缓过神来,他温言道:“不用怕,有师哥在着,幽灵不敢欺负你的。”玉锁“嗯”了一声,道:“师哥,你真见了幽灵?你不怕吗?”瞿闻彦笑笑道:“怕什么,幽灵还是小可,还有满嘴尖牙厉齿,眼睛像血盆,耳朵能扇风的厉鬼……”玉锁又是“啊”地一声,道:“你好坏,明明我怕它们,你还拿来吓我。”语气中却无丝毫责备怨怅之意。 忽然之间,玉锁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霍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她一张脸羞得通红,道:“你……你存了这样的坏心思。我真不睬你了,让你活活闷死。”说时脸上却蕴藉着笑意。 瞿闻彦道:“算了吧,师妹,你刚才还不是口口声声说‘不睬我了’,可才一会又说了这许多话?”玉锁面有愠色,哼了一声。瞿闻彦道:“你干嘛总是‘哼哼’?你哼一下,我的心就抖一下……”忽又一想:没准师父就在近左,我只顾和师妹说这些,他一定不喜,随即欠身道:“师妹,今日已解了你的愁闷,该收尾练剑啦。” 玉锁觉得一种很美好而空虚的感情,可她立刻“扑哧”一笑,道:“原来我们的瞿大侠也害了怕师父的病了。”瞿闻彦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即父亲,怎能不敬畏?看招!”说着以掌作剑,缓缓劈出。玉锁“咯咯”一笑,道:“我们的瞿大侠连剑都没有……”俄顷间长剑倏出,剑尖轻盈灵动地挑他肩头,剑光闪闪,顿时罩住了他肩头“巨骨穴”和“缺盆穴”。 瞿闻彦吃了一惊,心想:此招极妙,且是凌厉杀着,不可小觑。他以掌作剑,兵刃上的便宜占不到,此时一掌倏出,使到半路竟然呆滞,只得“呼呼呼”连劈三掌,既避来势,又存进取之心。玉锁笑道:“这反客为主的功夫可帅得很啊。”眼见他挥掌横扫过来,哪敢怠慢,沉手往下压,舞剑护住下盘。瞿闻彦笑道:“这是昆仑派的高招吧?”不等玉锁回答,由扫一转而为劈,中指先出,作势要弹她剑头。玉锁听到了他的话,不觉一愣,跳开道:“这确实是昆仑派‘惊神轩辕剑’中的一招‘潇湘夜雨’,你怎知道的?”瞿闻彦不好意思道:“师父没告诉你吗?他跟我讲过这招。”玉锁像泄了气的皮球道:“师父吗?他昨晚上还不是尽跟我吹牛,说你怎么英雄了得。我看来,师父对你另眼相看了。这些事情,他什么时候说了!我听了几句就觉得没劲,干脆装聋作哑!”说完,眼泪潸潸的,就要掉下来了。 瞿闻彦看到她的眼泪,心里又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只得安慰她道:“我是刚来这儿的嘛,师父赞几句是要我勤加修习,没准不久就赞师妹了呢。师妹不要灰心,像刚才这一招多厉害,我见了现在还吃惊呢。呆会我跟师父说去,说不定师父要给你一耳朵的赞扬话呢。”玉锁垂泪道:“他永远也不会赞扬我的。”瞿闻彦道:“这我就不懂了。”玉锁抢着道:“你这人真好,只是我……啊,你不是问我‘再说什么’吗?还不就是我长居深山,无以为伴,有了你不就能说说话解闷了吗?师哥,我还是不明白,我说‘那本道德经能值几个钱’,到底什么地方说错了?你说出来倒还罢了,若是说不出来,哼哼,看我不割了你的……”她本要说“舌头”,可是一想:舌头割了,成了哑巴,旧没人说话了,那不是要闷死?那可不大好玩。只得道:“我还没想好割你耳朵`鼻子还有别的什么,到时候看着办吧。” 她说这话的神色很认真,仿佛真有这回事,瞿闻彦听了,也不能不有些害怕,只得道:“我那鼻子不能割。”玉锁睁大了一双圆圆的俏眼,道:“为什么?”瞿闻彦摸摸鼻子,疙疙瘩瘩道:“我又没长酒糟鼻,干嘛要割鼻子?”玉锁道:“那我就割你耳朵!”瞿闻彦道:“万万不可!”玉锁道:“为什么不让割?”瞿闻彦道:“你想啊,我那耳朵又没什么问题,十万八千里外的声音也能听见……”玉锁道:“那好啦,我便割掉你的脑袋!”瞿闻彦吃惊道:“割我脑袋?那可万万使不得,头乃六阳之首,割了不一定长得出来,选别的割吧。” 别了,玉锁(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玉锁“哼”了一声,瞿闻彦道:“你干嘛总是‘哼哼’?听了好叫人害怕,倒叫我想起了……想起了……”他见玉锁脸色由晴转阴,眼看就要发作,便道:“我不说了。”玉锁道:“你不说,小心你的鼻子。”瞿闻彦捂住鼻子道:“好好好,我说……但你何必生气?江湖中都说‘怒伤肝’,那多不好?伤了肝可不是小事……” 玉锁听出了他的胡扯,轻轻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也不要你说这个了。我问你,你家那本《道德经》有什么好,为什么不能说‘不值几个钱’?”瞿闻彦听她不再追究,登时释然,道:“那本道德经可不寻常,是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手笔,顾此珍贵。”玉锁歪着头想了想,道:“原来是白鹅换经的故事。”瞿闻彦道:“师妹也知道吗?”玉锁笑笑道:“山阴有个臭道士千方百计想得到王老头子的经文,打听到王老头子特别喜欢白鹅,他也不想想那些鹅有多么难饲养,就养了一大群鹅,梦里都盼着王老爷子来。结果,也是他该当有缘法,王羲之有一天游山阴,坐船过那臭道士的玉皇观,见养的鹅可爱,就想要。那臭道士正中下怀,便以鹅换得了经文,道行自此大进啦!” 瞿闻彦淡淡道:“那道士手里的经传下来,便到了我爹爹手里。爹爹知道王羲之喜欢白鹅和他练书法之间的缘故。王羲之这人聪明得很,他强调学书法应当‘志意专精’,写字时精力要高度集中,姿势则应端正。执笔时食指要如鹅毛般昂扬微曲,运笔时要如鹅的两掌齐力拨水般有力,这样才能应用自如,使精力全然贯注笔端,才有神品出世。爹爹得了这部书,书法果然大有奇兵迭出之势。”玉锁道:“你看来,似乎在这书法上动动脑筋,便能生出不世奇功呢。”瞿闻彦道:“我也曾这么想过,只是我爹爹不许,说这套书法只可学不可取,我问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说,当真奇怪。”玉锁道:“后来怎样?”瞿闻彦道:“后来?后来这部书的前半部分就丢了。”玉锁道:“这本书的前半部分你就从没有见过?”瞿闻彦道:“是啊,爹爹不许,他把那本《》道德经》放在书斋里……”玉锁眼皮白了白:“这么重要的书放在书斋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人家江洋大盗又不是傻子,看了这好东西能不动心?就是卖嘛,也有千百两银子的赚头。” 瞿闻彦痴痴地看着她,半晌无话。玉锁嫣然一笑,道:“你怎么了?傻了?”瞿闻彦讪讪地,脸上漾过一阵笑,道:“你……你原来这样爱说话。”玉锁道:“谁说我不爱说话的?只是山中无人可以说罢了。”瞿闻彦道:“那我昨晚不是就来山中了吗?你怎么什么话也没有?”玉锁道:“哼,稀罕吗?不跟你说话就要死啊?昨晚你刚来,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跟你多说干什么?”玉锁忽地“咦”了一声,道:“你怎的不叫我师妹了?这是为什么?”瞿闻彦脸上一阵大的尴尬,道:“这……有什么?没什么啊。”玉锁道:“什么‘霉什么’?我没说你霉啊。”瞿闻彦道:“不是这个‘霉’,是‘没有’的‘没’。”玉锁“嗯”了一声,道:“没什么?我不信。”安静了一会后,瞿闻彦说道:“那么,你说呢?”玉锁自然是答不出,两人相对笑了笑。 …… 这已是初冬,地上的树叶子显得古老。树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像无数的剑弩射向苍穹。银铃般的笑声似乎将永远荡漾在这林子里。“师哥,对副联儿吧,‘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下联是什么?”那是玉锁,她是喜欢热闹的,拌拌嘴`抖抖肚肠,让寂寞走远远的。瞿闻彦笑着摇摇头。 玉锁拍着手,又是一阵笑,道:“师父别的都好,就是对你偏心眼。要是他在这儿……不说了,师哥,下联是――咦,那是什么声音?”瞿闻彦忙着听下文,催促道:“师妹莫胡闹,下联是什么?”玉锁把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一拉他衣角,道:“听见没有?师哥,有数十骑马驰入山谷来了。”瞿闻彦吃了一惊他趴下紧贴着地面听了一会,道:“师妹,总共有十三骑马,前三后十,是从东北方向谷口上来的。可是我就有些不懂了――他们来干什么?这里又不是赛马场。”玉锁道:“我也不知道啊。咱们还是躲着为是,是敌是友看到他们的面目就知道了。”瞿闻彦又听了一会,道:“他们似乎不识这谷中路径,多半是初来――嗯,不错,他们不识。他们只顾在谷口那林子里兜圈子。” 别了,玉锁(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玉锁突然“格格”娇笑道:“师哥,你那样子可真好玩。”瞿闻彦被弄得莫名其妙,道:“师妹,我怎么了?”玉锁笑得直打跌,道:“你别趴着了,那样子叫我想起了癞蛤蟆,阁阁叫的癞蛤蟆!”瞿闻彦道:“是吗?那可有趣得很呢。”玉锁愣了一下,道:“怎么?”瞿闻彦慢慢站起来道:“天天陪着癞蛤蟆的是什么呢?还不是癞蛤蟆――哦,不对嘛,还有虫子……”玉锁小嘴噘了一下,一脸的没好气,但还是道:“师哥,我服了你啦。” 只听得蹄声杂沓`人语马嘶,三骑马已驰进林子。瞿闻彦觉得奇怪:明明我听得是十三骑马进谷的,怎的这会子只有三骑了?还有人哪去了?晃眼一望,心下一凛,不自禁地按紧了剑鞘。只见三骑马上所乘之人均着黑衣,乌漆漆的便如三团乌云,脸上套个黑罩子,只留洞口露出一双眼睛,那些眼睛都豺狼般的精光夺目。所乘马匹一见便知不凡:都是大宛良驹,便如龙驹般活泼有精神,不停地摇头喷鼻`甩尾趵蹄。 玉锁嘻嘻一笑,道:“师哥,他们穿黑衣干什么?”瞿闻彦一双眼睛在那三人身上转了一圈,见他们都是劲装结束,腰配弯刀,心想:他们果然是武林中人,只不知什么原因叫他们来寻我们的晦气?难道是白莲教的人?看样子不像,白莲教的人都是身着白衣,他们穿的是黑衣;白莲教的人衣袖上袖一朵白莲花,他们的袖子上什么也没有。当下打定主意,跟他们缠着,用言语拌住他们,拖一时是一时吧。便道:“想来他们家里死了人吧。”玉锁不依不饶:“那也罢了,可他们怎么还带个罩子?”瞿闻彦不答,他冷眼见三人滚鞍下马,当即抽出长剑,他离家时所携长剑已在桃林会斗曹氏二人时遗失,今日这柄剑是师父给他的,虽然比不得太阿`巨阙`莫邪`干将等名剑,却也削铁如泥,斩树如割草,颇为厉害。 瞿闻彦淡淡道:“师妹,这恐怕是敌而非友吧。”那三人见到他,三双刀子似的眼睛互相间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瞿闻彦觉得奇怪,道:“师妹,他们打的是什么暗号?”玉锁笑道:“他们见我跟你在一起,感到奇怪呢。咦,师哥,你怎的不说话?是怕了人家吗?他们才三个,武功也不及咱们,何必怕呢。”瞿闻彦道:“我不是怕他们三个,是怕他们十三个呢。人家刀剑一起上来,我不就成十四块啦!” 玉锁嘻嘻一笑,道:“怎么是十四块?”瞿闻彦道:“师妹想来不台爱数数。你切一块猪肉,十三刀下去,猪肉是十三块呢,还是十四块?师妹这般聪明,触类必定旁通。”他见三人并不进迫,反而俯伏道旁,大惑不解,心想:你们是装的还是确实买谁的账?玉锁道:“原来如此,只是他们不敢将你切成十四块的,你放心好了。”瞿闻彦心下有些迷蒙,道:“怎么/他们怕了你不成?” 玉锁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踢了其中一人一个筋斗,道:“你们这群奴才,越发肆无忌惮了,怎么见了我也不说声‘参见公主’?” 瞿闻彦像受了雷击,怔在那里。 被踢的那人道:“小人不敢,小人见公主正和……正和……”玉锁嘴一扁,眉毛竖起来,道:“怎样?”那人站站兢兢,话都口吃了:“小,小人不知这位如何称呼?……”玉锁咯咯浅笑,劈手夺过那人手里的夹丝鞭,搂头搂脑抽了他几鞭子。夹丝鞭啪啪作响,显然出手极重,毫不客气。其他两人见不是头,齐声劝道:“公主……”玉锁回过头来,脸上还沉浮着怒气,道:“怎么?你们也要试试新?”那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眼里仿佛要淌下来的`怜悯的神气不大好。一人慢慢道:“公主要怎样,我们可不敢违拗。” 玉锁俏脸一板,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本公主什么时候叫你们这群毛驴进谷来的?又不会办事,只知嗡嗡嗡地苍蝇似的叫,多惹人厌!整个的一群酒桶`肉袋`饭碗!去去去,我才不要你们这群猪狗畜生陪着呢。”三人连声道:“是,是,是!”但并无去意。玉锁怒道:“你们还不滚?想在这谷里过夜吗?”那被鞭打的一人忙道:“小人不敢!只是――王爷有命,王爷有命!”玉锁“扑通”一下又拌了他一个筋斗,左右开弓,连打了他十来个耳括子,道:“你这狗奴才,好端端的咒起王爷来了!说什么‘王爷有命’,王爷当然有命啦,没命你们也一样进阎王殿!”三人哪敢拿话顶他,只得一气同声道:“是,是,是!”玉锁悠悠道:“我也打得手困了,且看有什么话要你这驴头传来。” 别了,玉锁(十四) - 人间 - sandalphon 那被鞭打的一人忙道:“王爷有命……”玉锁挺手中夹丝鞭又抽了他几下,道:“何指使,今儿你鞭子吃得多了,回家讨副膏药贴贴,躺床上哼哼吧!”何指使应道:“公主所言甚是!公主所言甚是!”玉锁横了他一眼,道:“你只管拖拖拉拉的,小心我再揍你!”那何指使吃了二十来鞭子,脸上麻辣辣烧灼得厉害,却装出笑脸,哪敢露出些许不满的神色?他盯着地下道:“王爷有命,要公主早些回去,他有事要相商呢。”玉锁道:“你就不能说清楚些――是个什么事?”何指使道:“小人实在不知道。”玉锁皱着眉“哼”了一声,瞟瞟另两人道:“余同知,简同知,你们也不清楚?”余同知躬身道:“小人知道一点点……” 玉锁心想:总算找着个知道的人了,这些人真难对付,便道:“不要罗嗦了,是个什么事?捡重要的说!”余同知道:“我也是听王爷和夫人私下里说起,似乎……似乎……”他向瞿闻彦瞄了几眼,说下去道,“……似乎和公主的终生大事有关系。”余同知也点头道:“当真,聘礼已经送来了……” 玉锁脸色仿佛死灰一般,狠狠地瞪了两人几眼:那“当真”两字像火一般舔着她的心。她自然不想让余同知罗嗦下去了,立刻淡然道:“哼,你们这些东西,真是蠢得可以!本公主遇上了你们,比见了鬼还不值!还不快些脚底抹油开溜,要本公主发起火来,取你们的脑袋吗?” 余同知愣在那里,心里那个纳闷啊:今天这是怎么了?公主和小王爷不是很合得来吗,现下怎的跟撕破脸的仇人似的?他脑子有些不灵,心想肯定是自己弱智,所以想不出,便道,“公主说的是,公主说的是,小人这就滚。只不知公主何时回去?”玉锁的眉毛仿佛要竖立起来,道:“你敢来问我?”余同知“嘭嘭嘭”像鸡啄米般磕头,头上马上是一片血,道:“小人不敢,求公主恕罪!小人可,可以走了吗?”舌头上像绊了一块块石头,话都说结巴了。玉锁道:“谁说你不能走的?去,走,滚!”那三人上了马赶紧走,走远了三人的说话声隐隐地传来: “你们两个真瞎了眼,见我被公主揍得死去活来,也不劝劝!”是那何指使的说话声。 “我怎的没劝?你聋了,没听见我们叫‘公主’……”余同知道。 “你娘的,说‘公主’两个字就万事大吉了?我还不是挨了二十来记鞭子?现在还疼呢!你们倒好,做缩头乌龟,也太不够情谊了!” “唉,公主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若多说几句,非给她揍得全身乌青,红的`皂的`白的样样都有……” …… 玉锁待到能移过头来看瞿闻彦时,瞿闻彦双眼直直地对她望。这种神色吓住了她。他已经坐下来了,却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坐下的。他有些懵,确确实实有些懵,可这是为什么,他却说不出。他的眼睛红肿着,像在滴血,却没有一点泪淌下来。他的心里闪着一团团火光,烟呛得他的喉咙有些被烤熟的感觉。 两人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呆呆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还是玉锁先说话了,她看出来:他已经忘了他有一张嘴了。她道:“你想要问,就痛痛快快地问我吧。” 一阵长久的似乎永无尽头的寂静。 林子是没有回声的,山谷懂得这一点。 玉锁坐下来,她忽然觉得很累,仿佛一场长途跋涉后的从未有过的累。如星的双眸里,闪出泪光。她依稀地记起了点:她的心已经碎了。 她霍地一声站起来,瞿闻彦的心像被什么拉了一把,隐隐阵痛起来。她长久地望了他一眼,走了。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上,他痛得厉害,可觉得不够。 去了,如惊鸿般地另选别枝了。还剩下什么呢?山川里躺着一个字:静。 瞿闻彦清早醒来,是被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吵醒的。灰蒙蒙的天色,眼看就有雨要来。湿闷的空气里掺杂着长长的烦闷,沉重的叶片拉下一簇簇令人发憷的鬼影,阴阴的苔藓和杂草颇显出寂寞的神色。 山雨在他想着什么事时来了。他是不稀罕什么雨的,他静静地踏入那一片天地。霎白的闪电滚在云头,吐着长舌头,他是看惯了的――那种景致只属于夏天,可是这种时候是冬天,便显出奇异。灿烂的碎银飘飞着,他的衣衫湿了一大片,心头也在下雨。他嘴里有些涩,咸咸的,他眼里有些湿气,不知是天空里落下的雨呢,还是他的泪。他不知道自己往哪走,走到马尾似的林子尽头,依稀有那稳重的茅屋。他的心头一阵刺痛,忙不迭地躲开――痛定思痛时,会更痛的。 别了,玉锁(十五) - 人间 - sandalphon 他像个丢了魂的人,跌跌撞撞地乱奔,雨打得树叶“啪啪”作响,仿佛战鼓在发出轰鸣声。模模糊糊中他晕倒在一个山洞口――他庆幸以前未见过这个山洞,对熟悉的东西他已经厌倦了。 他生了病,高烧退不下,全身像放在火上烧灼,心都有些焦了。他不停地做噩梦,滚烫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颤着,拖出一条条断断续续的句子。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为什么还有感觉,还有人喂他药,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整整躺了半个月,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长长的噩梦,它比病痛更深地折磨了他,以至他瘦了一圈。梦醒了,折磨和痛苦告一段落,他极力去回想自己梦见的,却是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是尽了全力才睁开眼睛的,半月来它一直闭着。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他睡得太多,头晕沉地几乎站不住。他慢慢拖了身子出洞,太阳光懒懒地铺在他的肩上`背上,白白的,有些灼人,他没在意。 他的思路像被人快刀斩乱麻般斩断了:“你哪儿去?你身体不大好,不要乱走动,静静地养着吧。”不是他师父,听声音就不像。他没有吃惊,但还是转过了身子,一下看清了,那是一个老者,他坐在离他三尺远的洞口的石墩上。一见到他的衣着,瞿闻彦心里“咯噔”地震了一下,那人是身穿白袍,左袖上绣一朵红莲。“莫非此人是白莲教的?”瞿闻彦想起当日阎九招等人不明步白地惨死,“难道……难道是他……” 那人见他神色有异,便道:“你在想些什么?”瞿闻彦情知是脸上露了破绽,但又一想:大不了就是一死……他一想到玉锁走时,没能回答他那一问,就一阵内疚,可又想到当时自己可真是懵了,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说不出,这才从心理上有些安慰,他开口道:“阁下可是白莲教前任教主于逍遥?”那人冷冷的瞧了瞧他,道:“老夫隐居已有二十年了,没想到江湖上还有人忆起老夫的名字,嘿嘿,很好啊很好!”瞿闻彦张大了口,忘了闭上,他实在吃了一惊:“阁……阁下就是于逍遥?听说阁下隐居在中条山啊,怎……怎么会在这里?” 于逍遥嘿嘿冷笑数声,道:“兵无常势,声东击西。我早先便看出来了:天龙坛坛主阎九招那厮存着问鼎觊觎之心,我是一教之主,岂会被他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那厮老谋深算,不输于当年魏国司马懿,我都险些着了他的道儿。今日我还活在世上呢,却叫他窃得九毒散丹方,为祸我教。”瞿闻彦道:“他已经死了。”于逍遥袖袍一拂,已然站了起来,道:“你说他死了?怎么死的?”瞿闻彦道:“他的死因也真是怪,那天在林子里,涡师父跟他对了几掌,震断了他右臂尺骨。几天后来看他时,他就死了。”于逍遥道:“你眼神里闪烁不定,盯着我不放,是什么意思?”瞿闻彦道:“只怕他的死和前辈大有关联。” 于逍遥抓住他臂膊道:“你说什么?是我杀了他?”忽觉一股柔和的力道从他上臂“臂儒穴”中涌出,他一惊非小,轻敌大意竟是吃了一个小亏,臂上酸麻异常,虎口巨痛如冷风袭身,钢刀剜肉。他是豪迈之人,也不大放在心上,翘起大拇指对他晃了晃,道:“原来你是真人不露相,武功好得很啊。三月前我在溪畔与你对掌,你的招数精妙,老夫平生不大看见,可内功没有什么火候。现下一举手间,便知你功力也已大进,诚可喜之事。盖丹青这老头有眼力,竟将无心剑法传了你,你后福不浅啊。”瞿闻彦道:“师尊是叫盖丹青吗?”于逍遥道:“你不知道吗?好笑,好笑!盖丹青这老头子确也有点忘事,可也不至于……我知道了,是有人不让他说出来……” 瞿闻彦有些奇怪,道:“是什么人不叫他说出来?”于逍遥道:“傻瓜!这谷中除了你和老头子,还有谁呢?”瞿闻彦惊道:“你说玉锁?”心下一阵绞痛。于逍遥道:“什么‘玉锁’?她是皇帝老爷子的女儿,朝阳宫公主。”瞿闻彦“啊”地一声,什么话也没有了。于逍遥道:“听说她已经走了,你怎么还在梦里想她?你又不是傻瓜,门当户对还不懂吗?我看你是傻上天了。” 江湖之间(一)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默然良久,方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瞿郎是路人。他定然已嫁什么王爷,早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我今生恐怕见布道她了。”于逍遥道:“无缘不可强求,有缘自当相会,你又何必伤心。”瞿闻彦道:“可……可我就是忘不掉她。”于逍遥叹出一口气,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可叹,可叹!”瞿闻彦忽道:“奇怪,奇怪!”于逍遥被他弄糊涂了,道:“什么事值得你奇怪?”瞿闻彦道:“你怎的知道我这么多事?”于逍遥忙遮掩道:“这是你梦里自己说的呀!”瞿闻彦怎会信这个,道:“那师尊的名性你也是听我说的?不对,不对,我不知道师尊的名姓啊。你分明是在骗我!”于逍遥道:“小娃子聪明得很,我就不瞒你了。我跟你师父是无话不谈的过命朋友,他本是大内高手,拜潇湘散人为师,学得五行神功和无心剑法……” 瞿闻彦忙道:“潇湘散人是谁?”于逍遥道:“潇湘散人吗?他是武林盟主,武功天下第一。”瞿闻彦吐吐舌头道:“武林盟主?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江湖上连点儿名声也听不到?”于逍遥道:“你当然听不到他的名声啦!他已经谢世了。”瞿闻彦道:“死了?”于逍遥道:“死了。”瞿闻彦对这种事挺感兴趣,又问道:“怎么死的?”于逍遥摆摆手,瞪着双鹰眼道:“这个你不用管。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嘛!名声高了,祸也就到了。他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了,骨头也早烂了。”瞿闻彦道:“那他干嘛要教师父这绝世神功和剑法?是欠了人家人情,还是怕这功夫失去传人?”于逍遥茫然摇头道:“你师父从没跟我说过,我怎知道?哎,老朋友也不是样样谈得来的。” 瞿闻彦经他一言点触,不自禁地就想到玉锁身上了,心下顿然一阵黯然:玉锁就从没跟我讲过她是什么朝阳宫公主。人去风烟愁,我恐怕一生也见不到玉锁了。于逍遥又道:“你师父不止一次跟我说起你,说你是快练武的好料子,胃口也投其所好――比公主不知要好多少。看来他对你寄予厚望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瞿闻彦听他讲到“公主”,心里闷透了,但还是道:“我一个人又能鼓捣出什么来?那都是师父悉心栽培的缘故。”于逍遥捋捋花白长须道:“不然,古语云: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想你非悟性极高又兼‘缘’字帮忙,又怎能在一日一夜间参透此‘无心剑法’要旨……”瞿闻彦道:“前辈言重了。要不是我先用半年时光背熟了‘无心剑法’的口诀,又怎会有一日一夜便成功的道理?再说师父跟我讲,练功贵在持久,欲速则不达,这可是至妙真言。”于逍遥道:“很好,很好,听你师父言及,你一套剑法里竟包罗了天下几十门精妙工夫,且有三招近于潇湘散人一路,这是什么缘故呢?” 瞿闻彦有些惊异,道:“那三招师父也曾跟我说过,但没讲是什么潇湘散人一路呀。”于逍遥道:“此中原委,我可就参详不透了。或许只有潇湘散人重生,这事才有水落石出之日。你师父是局中人,这些事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他不会说出来罢了。”瞿闻彦道:“于教主可知我师父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于逍遥道:“你师父吗?他早就跟公主回京了,你不知道吗?”瞿闻彦有些失望,道:“我原也这样想,可禁不住仍想问问。我哪天碰上他,问问他潇湘散人的事。”于逍遥冷冷道:“你这不是勉强你师父吗?他要是不肯说,就由他去好了。他设若受了潇湘散人的嘱托,对这事要守口如瓶,你定要他说出来,不是让他违背誓言吗?”瞿闻彦只得道:“那好,我不问他就是了。”顿了一顿,又道:“阎九招`叶金风这些人真不是阎教主所杀吗?”于逍遥眉毛低低地压了下去,道:“这帮人多行不义,自有人收拾。十九年前我就立下重誓,今生不再与人动手,不问江湖上的是非,就是打翻天也一样。当日与你溪畔对掌,已是大大地破戒了。现下我虽有一身绝世神功,跟个废人也差不了多少。嘿,其实也好,作了三年叫花子,连皇帝也不想做了。” 瞿闻彦不自主地想:古代那些人功成身退,大概也就是这么些考虑。名头高了,祸也来了,哪是避世,不过是避祸罢了,便道:“于教主之言,说到我心坎里了。可是不知道家父生死与否,我心里终究不安定。将来若有机会,则必当遁去。” 江湖之间(二) - 人间 - sandalphon 于逍遥一怔,但随即又面色转和,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当年潇湘散人便是因功成不知身退而遭祸的,可叹,可叹!”瞿闻彦有种难受的感觉,可马上转为一种奇怪的感觉了。他说道:“于教主对潇湘散人很了解吧?”于逍遥不答腔,道:“你要是有遁去之念,不若跟我去巫山锦狐洞玩玩吧。”瞿闻彦道:“于教主盛情我领了,单实难从命。”于逍遥又是一怔,忽地醒悟道:“哦,原来如此。你是不是想学范蠡?”瞿闻彦脸一红,嗫嚅道:“前辈,我……” 于逍遥哈哈大笑,瞿闻彦皱着眉看着他笑,心道:有什么好笑?难道这便真不行吗?于逍遥笑了一会,脸色缓和下来,可脸上条条皱纹复又敛起,他顿了顿,道:“何去何从由你自己定,我不强迫你!单只怕你的这段姻缘有难处。你知不知道,你现下已是白莲教教主了?” 瞿闻彦脑袋里“嗡”的一声,道:“于……于教主,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会是白莲教教主?”于逍遥点点头道:“你有所不知,三月前,你得到一样东西时,便是白莲教教主了。”瞿闻彦一边想着,一边道:“三月前,我得到了一样东西……一样什么东西?你莫非是说那柄剑吗,于教主?” 于逍遥笑嘻嘻地看他,可一会儿后,眼角吊起来,脸色显得可怕,说道:“你满嘴满口叫我‘于教主’,虽然我知道你是尊敬我,可叫人听了心里直冒火!”又道:“一个白莲教里岂能有两个教主?那不是‘兔子拉车――乱了套’嘛?一教二主,政出多门,迟早要出乱子的!”瞿闻彦噘着嘴,满心里不欢喜,道:“你愿意当教主就去当好了,我才不稀罕什么狗屁白莲教教主呢!老子死了也要做闲鬼,活着怎肯当忙人!”心里没好气,干脆将“我”改成了“老子”以示愤怒填胸口。于逍遥道:“你别做青天白日梦了,这一教之主你是当定了!你不知道我们白莲教的一些长规短矩。三月前你从死去的阎九招身上得到一张九毒散丹方,你师父没跟你说这九毒散丹方是大有来历的信物吗?”瞿闻彦马上想起来师父当日的话,说道:“师父说过什么的……”于逍遥道:“是什么?你说出来听听。”瞿闻彦一边想着师父那张有笑意的脸,一边道:“师父说什么‘这九毒散丹方大有用处’,我当时只想到这丹方可以治九毒散上……”于逍遥道:“你可知道这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不知道,这九毒散丹方只有我白莲教教主才可执有。你身上有那张九毒散丹方,摆明了便是我白莲教教主。” 瞿闻彦道:“我不当这个教主。”于逍遥道:“还是那句话,你不知我白莲教的长规短矩。白莲教自第一代教主创下基业以来,历代教主都是十年任期为准。有了天大罪孽,才可另立新教主。你初掌我教教主之位,既无大功,也无大罪,谁人敢废!我不久前听到风声,是阎九招下的法旨:明年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我白莲教众教徒齐聚缙云山狮子峰,这大概是要选举新教主了。阎九招一死,什么都好办了,你可替他接掌教主职位,觑机革新我教。阎氏势力在白莲教中根深蒂固,急切难以拔除,应当缓缓除去,不要让我教再出来十几年前争夺教主职位的笑话。哎,白莲教的人自相残杀,我再不想二次目睹了。你听见没有?”瞿闻彦只得懒洋洋地答应一声:“是。”于逍遥又道:“你跟朝阳公主那件事,你以后就不要做梦了。”瞿闻彦如五雷轰顶,只感头上到脚上都被烤透了,道:“前辈,你……这话有什么意思?” 于逍遥冷冷道:“白莲教和官府从来对着干,形同水火,你不会不知道吧?你既然做了白莲教教主,可称白莲教中第一把手的人物,你还想痴心妄想娶什么朝阳宫公主,那是一万个不行!你若是轻探龙潭虎穴,小心你的脑袋。官府把我们白莲教的人恨到骨头里……” 瞿闻彦感到自己要躺下来,他站不住了。他满心不愿做什么教主,这下更是不干了,他道:“于教主,你另选个人吧,这个教主,我当不了。”于逍遥脸上闪过一丝沉重的笑意,他用变了调的声音道:“我早知道你,嘿嘿……”他对他冷笑不止。瞿闻彦皱眉道:“我有这念头又怎么样?你冷笑什么?”于逍遥眯着双鹰眼,嘴角边的笑意更多了,他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很久,才淡然道:“缙云山狮子峰白莲教聚会,不要忘了。”瞿闻彦道:“是。但你为什么冷笑,前辈可否释疑?”于逍遥摆摆手,袖袍一拂,已然站了起来,道:“你会知道的,方今还不是时候。我也该去了。” 江湖之间(三)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一怔,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他为什么不肯说?难道他做了什么事,怕惹起我的伤心,不愿告诉我?可那是什么事呢?正要问,于逍遥已去得远了。瞿闻彦心想:他这轻身功夫确是不同凡响,可称武林轻功一脉中的绝技,做个白莲教教主当之无愧。可我,我能行吗? 满山满谷空荡荡的,只有瞿闻彦一个人,何况夜幕也下来了。他渐渐能看到山里一些萤火虫,不知道白日里看不见,是不是太阳光晃眼的缘故。那晚上瞿闻彦起了想家的念头,这念头不出来倒好,一出来缠得他整晚睡意也没有,他只有睁着眼睛,看无边的黑色。 第二天他便踏上了归家之路,也不管身无分文。出得山来一打听,才知此山叫做终南山。瞿闻彦跌足道:“终南山?糟糕!爹爹曾提及终南山,说其在陕西长安之西南,唐时卢藏用曾隐居此山,有‘终南捷径’的说法。从长安到京城,途远人困,不知何日可到?”虽有这念头,但心下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倔劲来,心想:怕什么!挨一时是一时,向家园挨进一些是一些,死也要死在归途的路上。尽在这鸟地方干什么!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去!大踏步只管走将去。 走出十几里,心头慌起来,可不知为的什么。乱糟糟地正想事儿,忽见前方土冈子上乱树丛中挑着一面旗,上书血红大子:酒,心下计议道:那是个酒店,大可歇脚喝酒,只是身上无银两,却是难办了。兀自沉思,忽地拍手笑道:“有门了!”原来他一晃眼间,见酒阁子里走出几个人来,只见那几人都身穿白袍,左袖上袖一朵白莲,赫然便是白莲教中人。他心想:这会子没计奈何,终不成饿死在这吗?敲他们一敲得了。以后若有时日,再报答不迟。 他舒服地伸开四肢,躺倒在路旁草丛中,一条腿却透出草丛,在他上方晃啊晃。他闭上眼睛,静耳听动静。那几个人大概酒喝多了,醉醺醺地颠儿颠儿走了来,他们的眼前是一阵迷雾。走进草丛,觉得迷雾里有一样东西晃来晃去,定住眼睛看,那是一条腿,他们心里禁不住气上来了。一人道:“哪里来的龟孙子`王八,在路边左比划`右比划,算个什么东西!滚开!爷爷若发起性来,你那两条腿就没啦!”瞿闻彦翻了个身,向草丛里卧倒,那条腿便不比划了。那人发狠道:“你这小子不识高低,怎的见了爷爷,气也不吭一声?先将你这狗腿剁下来!”左手探出,抓他左腿,右手翻处,一把雪亮亮的三尖两刃刀已然在手,作势便要砍出。 瞿闻彦一惊,将劲力全部运到左腿上。那人左手如钩,正是“虎爪擒拿手”中的狠招,他左手疾探,已抓住他左腿,正要提起,谁知虎口发麻,一股柔和的力道反弹过来,震得他手臂麻辣辣的甚是难受。他松手不迭时,瞿闻彦照着他胸口“膻中穴”便是一脚,那人哼了一声,软软地垂在地上,已被点了穴道。 另一人显是他的伴当,见他被踢,怎能忍下这口气,叫道:“哪里来的野兔崽子,吃你爷爷一拳!”举手便是一拳。眼见那铁锤般硬朗的拳头就要和瞿闻彦鼻子打照面了,那人一阵欣喜,谁知拳到中途,不自主软软垂了下来。却是瞿闻彦见情势危急,迎手一格,顺势点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穴道被点,凭他再刚猛的拳招也全无用处了。瞿闻彦怕他再行伤敌,抬五指扫中了他“紫宫”“关元”“中庭”“天池”四穴,那人连哼都来不及,就栽倒在地。 还有几人见事不谐,吓得酒都醒了,互相闪一个眼色,“哧嘞”“哐啷”“当啷”,各自操起兵刃,刀剑森森,一步步挤着围上来。瞿闻彦打一个呵欠,道:“各位,拿这么多刀枪剑戟,是要干什么?”一人舞着把泼风刀,每好气地接口道:“干什么!你奶奶的瞎了狗眼,连伤我二人,咱们今儿现账现算!”回头对其他几人道:“这小贼武功古怪,大伙好生在意些,莫着了他的道儿。”说着一个虚劈,泼风刀在空中划一个圆弧,便砍了上来。 瞿闻彦浑不在意,从怀里取出那张九毒散丹方来,朝他们晃一晃,道:“还敢打吗?”那几个人眼珠子滚圆滚圆地瞪住它,道:“你……有九毒散丹方,你……是……是白莲教……教主……”“当啷当啷”诸般兵刃抛在地上,拱手俯伏道旁,执礼甚恭,心下却疑窦重重:怎的这少年得了九毒散丹方,成了白莲教教主?阎九招教主在哪里? 瞿闻彦一言不发地瞅他们,那伙人哪个敢抬头,都把头压得低低的,心儿却高高地吊到喉咙口,生怕他一个不高兴,说要将自己立时处斩以杀一儆百,那可就说斩就斩,不过一盏茶工夫,头就没了,白莲教教令严至如此。 江湖之间(四)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道:“你们都起来吧,跪着不觉得累吗?”那伙人纷纷答应,却不敢站起来。瞿闻彦皱眉道:“怎么?我的话你们不听吗?”那几个人恭敬地道:“不敢。”瞿闻彦道:“那你们站起来啊。”那伙人中一个莽头陀道:“教主有所部知,阎九招阎教主曾传谕我等白莲教教徒,要是谁冒犯了他,就要跪上一天一夜。还有一条规矩,教谕如要废除,须得三令五申。今日教主若要废令,也要按这规矩办,不可卤莽行事,乱了规矩。” 瞿闻彦道:“那好,我按这规矩办事,你们听我的,都起来吧。”心里却翻腾开了:于前辈说什么“觑机革新我教,阎氏势力在白莲教中根深蒂固,急切难以拔除,须得缓缓图之方可”,今日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假。说什么觑机革新,任重道远啊。就算革新了,让白莲教重振雄风又能怎样?我和玉锁还是陌路人,她没准更加恨我了。哎,做白莲教教主是对呢还是错呢?心灰意冷之间,道:“我愁闷难解,想借酒消愁,前面那阁子是不是酒店?”那几个人道:“是是是,教主要喝酒,这就去吧。” 瞿闻彦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走进那家酒店,那几个人连忙跟了进去。瞿闻彦见酒阁子临窗处一红方木桌旁无人,便大刺刺地拖了一条板凳,只管坐了;扯开嗓子道:“掌柜的,快上酒`上饭`上菜来!怎么搞的,客人来了也不出来招呼?” 中堂中一滚一滚地滚出个皮球来――却是那掌柜的,他滚到瞿闻彦身畔,道:“爷台要歇便歇吧,要酒要菜选别处去。这会子这里不方便,没奈何,另往别处。” 瞿闻彦听他罗里罗嗦,到头来竟是要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如何不怒?“呼”地一掌劈在方桌角上,方桌角竟齐齐削掉一块,断处却无什么毛刺粗糙,道:“什么意思!又不少你酒钱,干嘛这般悭吝!去去去,快拿酒拿饭拿菜来!没酒`没饭`没菜,开什么酒店!瞧见那桌子没?小心你的头做样范!”那人道:“实在有不便当处,还请爷见谅,选别个店吧。” 瞿闻彦只是不起身,道:“我走到哪去?再说我也走不动了,就在这家子要酒喝,管你什么的‘狗屁不便当’!快去,快去,恼得爷爷性发来,便用你的头来试刀!”掌柜没法,只得回去端上几叠菜`几碗饭来,道:“爷台慢用!小人再去整治上好酒菜来。”回头却唧唧咕咕道:“哎,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一个瘟神没送走,又来了个瘟神,莫非天意我这酒店该败了?瞿闻彦叫道:“掌柜的,怎的没有酒?快快拿酒来!”那掌柜直摇手道:“爷台,莫言语,这里没酒,要吃往别处去。”瞿闻彦怒道:“没酒?这却是为何?”那掌柜道:“爷台吃了只管往别处去,莫回来,这里不方便。” 瞿闻彦听了糊涂,正还要问,忽听中堂厅屋中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狗娘养的烂皮球,跑到哪处玩耍去了?这会子人影不见些。掌柜的,酒呢?嗯?” 那掌柜机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奔进阁子,道:“哎,来啦,来啦,大爷只管喝,喝个痛快!小的这就去另抬坛酒来。”阁中那人道:“给大爷抬十坛来,一坛挡得什么事!酒钱你只管自己去对付,休得来问我要!”那掌柜道:“大爷只管喝,大爷只管……”“喝”字还没说出口,他身子便飞起来,直飞出那阁子。事有凑巧,掌柜那肥肥胖胖的身子飞到瞿闻彦那张断角方桌上,咕咙咙地压垮了断角方桌,饭菜蔬汁溅了瞿闻彦一脸。 瞿闻彦见满盘菜蔬被压成这般模样,自己脸更是不成样,全然一张花脸,想到自己竟然蒙受如此奇耻大辱,脸儿登时成为紫酱色,朗声说道:“哪位兄台使的好功夫?还将不将旁人放在眼里?”阁中那人哈哈大笑道:“是哪个莽汉子在那拉嗓子?贼厮鸟的滚远远的!不识爷爷的大名也罢了,若有什么差池――譬如疯狗似的叫那么一声,当心我吸你的血!” 瞿闻彦道:“你是什么人?”那人见他动问,便道:“你是什么东西?倒问起你祖宗的名姓来了。”和瞿闻彦同来的几个人悄声道:“教主,那是我们白莲教中‘七绝圣手’之一的陈龙川。” 瞿闻彦点了点头,心道:白莲教怎的是这么乱糟糟的一团?我今日遇见数人,全是醉酒匹夫,有哪个是正经干点事的?好端端的一个本该名扬天下的大教,怎的这般模样,挨到这步田地?死去的先贤前辈,不定该有多伤心呢。略一沉吟,道:”陈兄,我行走江湖之间,多闻得白莲教如何行侠仗义,如何除暴安良,这些赞赏话,我当是真的呢。今日真的遇上了,竟都是些脓包酒鬼!嘿,白莲教干脆改名脓包教`酒鬼教得了。” 陈龙川一声虎吼,震得众人耳鼓微颤不止,他道:“你算个老几!竟论起我们白莲教来了。我白莲教的一干蒜皮小事,也要你这外人来说长道短。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趁早开溜,往别处寻店住去。我不和你讲论白莲教。” 瞿闻彦哈哈大笑,道:“你也忒将我瞧得小了。我若一切照人吩咐而办,被人几句话一说便真走了,显得我不是丈夫,懦弱无能!这店子我住定了,十天八天不开溜,你放心好了。”陈龙川大大地不以为然,道:“你不知我‘七绝圣手’的厉害,大言炎炎地装英雄。我瞧你还是去了吧。记着我的话,以后再不要议论我们白莲教。”瞿闻彦道:“江湖上的人传道:‘阎九招,灾星到。八卦死,七绝少。难得做翻虎狼窟,满城人儿乐陶陶。’这话是真……”陈龙川怒气上来了,道:“什么人说的这番话?老子烂命一条,跟他拼了!”瞿闻彦微微一笑,道:“是在下说的。好在趁我尚未离去,这就上来拼吧。”陈龙川闷哼一声,端起阁中桌上大碗,咕咚咕咚地将酒喝得碗底朝天,醉眼朦胧道:“你这小子有意思,是个人物!来,到这阁里来坐坐。” 江湖之间(五) - 人间 - sandalphon 陈龙川道:“你尽在外面陪那脓包掌柜干什么?我请你喝酒,打打杀杀我也倦了,只喝酒,不讲打,如何?”瞿闻彦一阵欣喜,原本还愁肚饿,没的地方吃酒,这下有着落了,便道:“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陈兄有言在先,不可食言。”大踏步走进那阁子,见四下里坛坛罐罐一大堆,大红泥封口大半已被掏空,便知这几十坛酒中没几坛是真家伙,心下忽然明白过来:难怪掌柜的说没酒,原来酒都被陈兄给吃了,这可错怪掌柜了。 陈龙川见他沉吟不语,只道他仍是担忧,便说道:“我们白莲教一向为武林同道所不齿,今日你有胆量陪我喝酒,便是看得起我。哈哈,很好啊很好!”瞿闻彦谦然一笑,道:“陈兄过奖了,兄弟刚才言语间多有冒犯,未知陈兄肯原谅否?”陈龙川道:“喝酒,喝酒!那言语说过了就是说过了,谁再理它?” 瞿闻彦伸手要端桌上酒碗,却见那碗中之酒黑沉沉的甚是奇特,突突地跳着直吐出白沫,触手只觉碗上冰凉如冬日三尺之冰,一个拿捏不定,酒碗险些脱手,心想:这酒固然离奇古怪而闻所未闻,谁料这碗的瓷料作色亦不下于此酒。连拿几下仍未拿起,心下更是一震:这果然非寻常碗所能比,看来其中必有暗妙所在…… 陈龙川见他几次也未能拿起那碗,脸上显得难看,甚是得意,道:“兄弟,这青龙戏珠碗你可识得?”他伸手端碗,轻轻易易就端起来了。瞿闻彦一阵心惊,道:“在下学陋才疏,不认识这宝物。”陈龙川道:“我便说给你听听:寻常碗都以瓷料做得,这碗却不同,是用陶土料作坯,晾干晒实再着油上彩`压印`刻花`剔花而成,外形看上去却和一般细瓷茶皿一个样。此碗雕镂颇细,研磨打滑微中有微,不细触真难以觉察它……” 瞿闻彦道:“碗上有暗花儿吗?我触着有些凹凸。”陈龙川呵呵一笑,将碗酒一饮而尽,道:“有暗花儿,有暗花儿,只是碗的妙处,还不单单在这呢。”瞿闻彦道:“陈兄不妨再说下去。”陈龙川道:“你敲敲我手中碗,便知一二。”瞿闻彦一指倏出,在碗上敲了数下,那碗发声嘶哑。瞿闻彦呆了一呆,道:“是了,这碗是陶料制的吧,而且是上好陶料呢。” 陈龙川一阵欣喜,道:“你可知是何样上好陶料吗?”见瞿闻彦摇头,道:“这陶料不是炻器黏土,炻器黏土已落俗套,是上好紫砂泥,乃陶都宜兴所产。此碗珍贵,不止在此,寻常紫砂泥只制提梁壶`供壶等壶器,它却是制成碗样模坯。此碗内壁能吸酒汁,十日不洗也决然无异味。空碗注入沸水则更添酒香酒色,碗壁色泽越发光润,当真乃千古绝品。天下就这一只碗,再没第二只了。” 瞿闻彦拍手笑道:“原来是这般好的东西,我可走眼,将它当成寻常瓷碗了,惭愧,惭愧。”陈龙川道:“老弟能品到这碗的一二,已然很好了。想我当年从皇宫中得到这碗时,还当它是什么破烂,心想皇帝老儿脑子毕竟不灵,拿这等碗有何用处?哈哈!”瞿闻彦满心只是不信,道:“怎么?皇帝和陈兄竟是兄弟不成?”陈龙川道:“嘿嘿,那皇帝是个什么东西,他妈的能和我教这个朋友?老子在皇宫进出自如,飞檐走壁偷了来的。”瞿闻彦哈哈大笑,自忖难以拿起那只碗,便从地上捡起一片破罐碎片,斟满了酒,道:“陈兄得了奇碗,当真可喜可贺。来,这酒敬你的!”陈龙川道:“得只碗有什么可喜的,便是金碗银碗一大堆摆在我面前,我也不要。兄弟今日高兴,结了你这个朋友,这才喜之不胜的。干!” “干!”瞿闻彦喉头一动,“咕咚咕咚”将酒直往肚里倒。那酒一条线般笔直而下,他顿时觉得喉头一阵发烧,颇为难受。那酒行之所至,便起一阵灼痛火烧,如条火龙吐着火圈,力图将他肝肠烧成灰烬。酒流到丹田之中,猛恶异常地搅动起来,刀割般的恶痛一阵阵的,叫他脸色又难看起来。 瞿闻彦吃惊得了不得,深吸一口气,一阵眩晕,险些便昏倒。他缓缓地将那口清凉内息从舌处落至上颚,自神度`鹊桥直抵重楼,再落至黄庭`气穴,内息又渐渐上升,转而自通奇经八脉。他临当危难之时,头脑反较平日清醒。但那酒不知用何制得,药性猛恶如狂涛骇浪,荡得他五脏六腑翻跟头`倒蜻蜓般地惹闹,血气翻涌直要让全身冒烟,脑袋里“嗡咙嗡咙”地像在打闪。 江湖之间(六)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运过内息后,眼前仍是金星乱舞,挨了半盏茶工夫,脸色才稍有起色,直如大病方愈,全身虚脱脱的像在云里飘。他忽然见到坐在对面的陈龙川那张笑嘻嘻的脸,不禁心里有气,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竟有心要害我,这是为什么?”陈龙川哈哈大笑,笑得好响,过了好一会他才笑完,说道:“谁要害你了?你不知道……”瞿闻彦道:“你分明是想害我,这时一见情势不对,便即改了口,是不是?”陈龙川道:“就算是吧。但这酒以后只会对你有好处,而不会有什么害处了。瞧不出来,你竟练过一门极厉害的内功心法,真是真人不露相啊。”瞿闻彦笑道:“我算个哪门子‘真人’了?”陈龙川道:“兄弟刚才喝的酒非同小可,我是试你功夫来着。”见瞿闻彦一脸不信,他道:“这酒非天然佳酿所得,乃是取自四毒泉之水……”瞿闻彦摇头道:“你又在骗我了。四毒泉我也听说过,当年诸葛亮为平南蛮之地,进兵直取秃龙洞,先头部队误饮哑泉之水。那哑泉据说便是‘四毒泉’之一。但天下是否真有这泉水,千百年来无人知晓。你竟说这酒取自‘四毒泉’之水,我可真有点不信了。” 陈龙川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怪人怪事,古来就有。十年前我在贵州安顺的红崖碑下,见过哑泉的泉水。这泉水颇甜,人若饮之,则发声嘶哑甚至失声,旬日过后必死无疑。至于灭泉,我漫游云贵,曾到一丛林,那地方真是热得可以,毒虫猛兽不计其数,可不知怎的,不敢到那泉中洗澡,飞鸟等更是高飞远避,不肯在那泉边多作逗留。后来听土人说那泉便是灭泉。那黑泉`柔泉我也一一见过,又哪里能有假啦?” 瞿闻彦什么话也没有了,不能够不相信了,可是他仍道:“这真是……真是‘四毒泉’里取的水吗?”陈龙川怒道:“这还能有假?那东西里的冬虫夏草……”瞿闻彦打断他的话,不让他太得意,道:“你又在骗我了。什么叫做‘冬虫夏草’?是虫子还是草?”陈龙川道:“谁骗你了?骗你的是小狗。那冬虫夏草可了不得,它和人参`鹿茸并称‘中土三大补药’。我抓了宫内御医问过,你道那是什么东西,简直跟凤毛麟角差不多呢。那御医还说什么‘平衡阴阳,祛病延年’,我听了心烦,哪管得了那么多,三拳两腿将他揍得周身乌青,他一溜烟似的去了。那东西很少,西域又复苦寒之地,更是难得了。我在那地方待了将近一年,没见过那东西的影儿。也是天意要我得那宝贝,不知哪个派的,哦,想起来了,是黄山派的,也找那冬虫夏草。我跟了他们一个月,他们比我运气好,找着了。可他们怎知道,我一直盯着他们呢。老子顺手牵羊,夺了那宝贝,他们忙活来忙活去,到头来还是……我不说下去了,这时想起他们丢了宝贝那副蠢样,我就禁不住笑。”瞿闻彦笑道:“这帮徒弟晦气,遇上了陈兄,弄得劳而无功,好事成坏事了。”陈龙川道:“兄弟你遇上我就是大福至矣。喝了这好东西,可觉得全身舒泰`功力奇增吗?这东西万世也难遇其一,大有起死回生之效。” 瞿闻彦果然觉得身子舒泰了许多,道:“这等奇珍异材制成的好酒,陈兄不独自斟酌,却平白无故地让给我这个陌生人,这不是……”陈龙川道:“兄弟当喝这酒是玩耍,我就不行了。这酒内含有三十三味猛药,防风`枸杞`蟒蛇胆等药材更是大有冲撞。功力不到者喝两口,便即五脏俱焚,阴虚阳衰,一时三刻即见阎王。”瞿闻彦暗暗心惊,但马上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道:“你自己也喝些吧,不喝可对不住那劳苦寻思之功啊。”陈龙川道:“我喝不得,我功力不到,喝了反有害处。” 陈龙川喝了一阵酒,渐渐叹出一口气来,对瞿闻彦道:“可惜你不是我们白莲教的。”瞿闻彦道:“要是是了便怎样?”陈龙川道:“是有是的好处,也有是的坏处。”瞿闻彦问道:“什么好处?什么坏处?”陈龙川道:“兄弟,你今年几岁了?”瞿闻彦道:“我过年便是二十了,陈兄几岁?”陈龙川挠着头皮细细地想了一回,道:“我记不大确实了,大概是四十岁。我有心结你做我的兄弟,你肯不肯?”瞿闻彦大喜欲狂,道:“再好也没有了。你大大地长于我,你便是大哥,我就是小弟了。来来来,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缘’字让我们凑到一起了。这碗酒干了,便是兄弟了” 江湖之间(七)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将一瓦罐药酒一饮而尽,顿然丹田之中起一阵火燎。陈龙川喝完了碗里的酒,道:“结了你这个兄弟,也不枉了来世上走一遭。酒斟满,茶倒浅,再喝几碗。”喝了一阵,两人都有醉意了。陈龙川又说道:“可惜你不是我白莲教的。”瞿闻彦又听了这话,便有些烦,道:“我怎的不是白莲教的?我便是白莲教的。”陈龙川确乎有些醉了,眼珠子定定地瞪着他,过好一会才转动起来,他舌头僵硬得厉害,说的话却不打结,一条线一样说下去:“你当我白莲教是个什么!你说你是白莲教的,拿出什么来做凭证?” 随瞿闻彦同来的几人见瞿闻彦进那阁子,他们忌惮陈龙川了得,没有跟进去,只坐在中堂里静听。这会儿听陈龙川问他索要凭证,几人齐声道:“陈圣手,莫来难为他,他身上可有九毒散丹方。”陈龙川道:“狗娘养的厮鸟,你罗嗦什么?兄弟,你真有我白莲教无上至宝――九毒散丹方吗?”瞿闻彦道:“有,他们看过。你问他们吧。”他听出来陈龙川有心要看那丹方,那丹方虽非假的,但过多招摇终究不好。于逍遥将振兴白莲教的重担搁在他肩上,他心里虽觉得不爽快,拼了命想卸了这副担子,但也得瞅准时机,挑出精英来才卸,否则就大大地辜负他的重望了。不知道他陈龙川是阎九招一边的,还是其他人一边的?不好定说法,是以话也说得谨慎了。陈龙川道:“你也学女人脾气了。那九毒散丹方他们见过也等于没见过,我见过了,才是真见过。” 中堂中几个人已闹起来:“教主,陈圣手这么个说法,分明便是看不起我们。你替我们争口气,拿出那丹方来给他看看,叫他心服口服。”瞿闻彦这下不好说什么了,道:“那好,大家便见识见识那九毒散丹方。”他伸手入怀,拿出那张便笺,展开来抖了抖,随即收入怀里。那几个人先前见过便也罢了,陈龙川却大大地睁着眼,仿佛脸上开了两个天窗,道:“这是九毒散丹方!错……错不了,绝对错不了!我见过那东西,错不了!”瞿闻彦道:“大哥,你不是做梦吧?你怎的见过呢?”陈龙川连道:“我怎的是做梦?阎九招曾将那东西拿出来,我看见过。是这东西!”可是他马上道:“我可是真的做梦。怎的,兄弟,阎九招看上你了吗?”瞿闻彦道:“他怎的会看上我?他是个男的呀!”陈龙川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这般厉害的功夫,也是阎九招所传吗?这厮心计厉害着呢,你学了他的功夫,可不要学他的心计。” 瞿闻彦听出来了,那“心计”算是个不好的东西。他说道:“我那功夫不是他传的。那九毒散丹方倒真是他那得的。”陈龙川道:“这真正地怪了。我们白莲教里有这种规矩,你听没听说过?九毒散丹方在谁手里,谁便是我教的教主。阎九招又没死,怎的……”瞿闻彦道:“他刚死了不久呢。”陈龙川正在喝酒,听到了这话,将个酒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说道:“你说些什么?阎九招那东西怎会死了算了?”瞿闻彦道:“他真死了,不然我怎能得到他的九毒散丹方?他武功可不知比我厉害多少呢。”陈龙川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这对我教再好也没有了。只是,兄弟,不知他奉立了谁为我白莲教第三十六代教主?是晁绍棣`叶玄同`唐有壬他们吗?” 中堂中几个人听到阎九招的死讯,都显出高兴的神气,他们听他俩说话,听到这里,耳语了一阵,说道:“陈圣手还问这个?这九毒散丹方在人家手上……”瞿闻彦没听于逍遥讲过白莲教教内之事,就是那日里偷听白莲教机密,阎九招也没有提及这几个人,自然不知道晁绍棣`叶玄同`唐有壬这一干人是阎九招在白莲教中一手扶持的亲信,在白莲教中颇有威势的,他听到陈龙川很震惊地道:“这么说来,你已是我白莲教的教主了?我可不敢信这个。”瞿闻彦道:“晁绍棣`叶玄同`唐有壬这一干人,也是白莲教中人吗?”陈龙川道:“你不知道吗?阎九招从没提起过这几个人吗?”他本想瞿闻彦既知阎九招死讯,一定当时是在他的旁边,必然也听得所传的密令,谁料瞿闻彦浑浑噩噩,仿佛什么也不知道。 瞿闻彦道:“我师父不是阎九招那东西,所以我也不知晁绍棣`叶玄同`唐有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那九毒散丹方是我无意中得到的,大哥,我看你想要这东西,我给了你算了。” 阁子内外的人都吓得好一阵说不出话。陈龙川待到能够说话的时候,说道:“你真正要吓我,那九毒散丹方可不是别的什么,说易手便易手的。”瞿闻彦道:“你要那东西,我便给你算了。”陈龙川道:“我要它干什么?喝你的酒,再喝酒!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结识的这个兄弟,会是我白莲教新一任的教主呢,我可走了眼了。”瞿闻彦摇摇头道:“陈兄要喝便喝吧,我可不能够承情了。再喝下去,我怕我要醉在这里,走不了路了。”陈龙川拿起桌上一个酒碗道:“酒楼是什么地方?是买醉的地方,再喝几盅。我兄弟做了白莲教教主,今天得喝个痛快。” 瞿闻彦起身道:“我奉陪不得了。我可不愿旁人说我白莲教的人都是醉生梦死的酒鬼,陈兄要是遇上我白莲教的这些弟兄,好言相劝叫他们改正,不要喝这许多酒,误了干正事。”陈龙川摇摇头道:“慢来慢来,我自己都难改朝夕醉酒之习,叫我去强求别人,所谓‘其身不正,虽令不行’,哪里有成之理?这事我做不了。”瞿闻彦道:“你尽力做就是了,实在不成,我也不责难你。” 江湖之间(八) - 人间 - sandalphon 陈龙川叹口气道:“好吧,你我兄弟一场,不答应你,也太丢你的面子了。就这样定了吧,我尽力做。但这些酒你得喝了再说。”瞿闻彦道:“陈兄只管自喝,我不打搅你便了。”陈龙川焦躁起来,道:“你喝是不喝?”瞿闻彦斩钉截铁地道:“不喝!”陈龙川“哼”了几声,满带着不平与无奈道:“我打不过你,要是打得过,我便将你的手筋脚筋统统挑断了,那时你便走不得路,再好的武功也使不上来,任从我灌你百碗千碗,你也无反抗之力了。”瞿闻彦哈哈笑道:“只怕陈兄也未必能如愿呢。我要是趁你不备,先行咬断舌头自杀了,你又能奈何得了我什么?”陈龙川挥手道:“我说不过你,你留去自便吧。”瞿闻彦就地一揖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陈兄,就此别过了。”他和陈龙川相交没有一日,对他沉醉酒乡之习甚感龌龊,不愿随其做“酒鬼醉夫”之流,但相互之间肝胆相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是投机,可是想到人生光阴复有几何,又是担忧父亲生死,所以不愿多留。 陈龙川神色惨然道:“唉,只是可惜了这一大坛美酒。”瞿闻彦正向门口走,听到这话,道:“陈兄可自斟自饮,便不是浪费了。”陈龙川道:“兄弟,你的名讳是什么?我只认得你这张脸可不行。”瞿闻彦头也不回道:“小弟贱名不足道,叫做瞿闻彦。”他猛然间听到身后一阵风声,可是已不及躲过去,顿然后心里着了一记大的力道,跌一个踉跄,两手抓了几抓,向前扑下倒在地上。他分明听得陈龙川在耳际道:“瞿老弟,你他妈的怎么也学婆娘的罗嗦了?老子要你喝酒,又不是要你喝毒药,你怎么只管推辞,直如此不识抬举!老子没空跟你罗嗦下去,现下你被我制住了,你喝也罢,不喝也罢,我都要你喝下去!这四毒五散八仙酒可不能白白糟蹋了。”陈龙川和身扑上去,在他身上补了几穴。他提起一大坛四毒五散八仙酒,撬开瞿闻彦牙关灌下去。瞿闻彦苦于嘴角“地仓穴”被点,心里虽然着急,嘴巴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了。眼见那酒直如瀑流般倾泻下来,滚到口里的,十停中只有一停,更兼浇得头上`身上**的满是药酒之气,丹田之中却是油舔火燎,异常难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般请人吃酒,可算得天下奇闻,气极了反笑出来。 外头几人等了一会,全然不见些动静,哪里能够忍耐,悄声议论道:“教主和陈圣手他们怎的这下子连点声响也没有了?莫非出了事?” “咱大伙瞧瞧去,要是真有危险,也好照应。” 这么一说,几人便当真提了兵刃没头没脑地闯进去。看到屋子里这等模样,都吃了一惊。几人齐声道:“陈圣手,你这时干什么?”陈龙川怪眼在众人身上闪了闪,傲眉冷笑道:“王八崽子,滚远远的尚且来不及,倒来这里趟这混水,活的不耐烦了是不是?”口里说话,手上劲力却全然不松些,按住瞿闻彦仍是灌酒。 一个叫辛孝义的人道:“陈圣手快快住手,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教主有什么差池,陈圣手也必然人头落地……”陈龙川“嘿嘿”冷笑道:“人头落地?老子先给你送终!” “什么‘送钟’?”辛孝义的“钟”字还未出口,只见眼前白光一闪,陈龙川掌风已然袭到身侧。辛孝义呆了一呆,正要避让,却已慢了一步。高手过招,只争在毫发疏微之间,这下比武,辛孝义已然输了先机,而况陈龙川武艺远高于辛孝义呢,众人惊呼声中,辛孝义身子如断了线的鹞鸽直飞出去,撞破了屏风。掌柜子正爬起来,眼见一个人眼对眼地向他直飞过来,他不及闪避,两人头对头撞得金星直冒。陈龙川掌力何等雄浑,这一撞力道未泄,尽数传到掌柜身上,掌柜“腾腾腾”连退七八步,坐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口里叫道:“亡命菩萨,操度众生!勿使受难,勿使加灾!亡命菩萨,操度众生!勿使受难,勿使加灾!”辛孝义呢,早黄泉路上去了。众人发一声喊,丢了命一样奔窜,这等地方,岂是久留之地? 远远了还听得陈龙川道:“这群脓包,想要救你,又济的甚事?”原来他气贯丹田,正和瞿闻彦说话。瞿闻彦被胡搅蛮缠地灌下去一大坛四毒五散八仙酒,牵动内息,全身几乎成了一片被烤焦的叶子,又哪里能说出话来?昏昏沉沉中,竟自睡去了。 瞿闻彦再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清晨。陈龙川早已人影不见,想是怕他见责动武不是他对手,所以趁他没醒,先行去了。瞿闻彦心里大骂他不够兄弟情谊,兄弟不想喝酒,怎的这般逼着人?兄弟醉酒不醒,他就这样灰溜溜地去了,也不照看一下?他几乎就要骂出声来了,忽然见桌上丢了三锭金元宝,这才不骂,肚里觉得有些饿,到厨间盛了几碗饭自吃了。他背了师父所赠长剑,摸了摸里衫里的九毒散丹方,幸喜未失,出得店来,捡定路径,投东去了。 时建文元年,天下兵戈祸患正当酝酿之时。陕西和山西之间格开的,也只河南`安徽两省。虽然山河阻隔,故乡难望,但瞿闻彦横下心要回去,寻着一个客店,买了一匹骏马,加鞭连赶,三日之间,过得潼关,到了风陵渡。俗谚有云:风陵渡,鸡鸣狗叫闻三省,这是说,这风陵渡所处位置大不一般,乃是在山西`河南`陕西三省地交界之地。瞿闻彦赶得急,不知不觉间错走路径,入了山西。 一番打听之下,才知所走的路径已是错了。但错有错着,瞿闻彦卖了骏马,舍路登舟,自黄河而上,不下十日,已到了山东境内。瞿闻彦思虑身边大银只剩一锭,要舍舟代以步行,但归心似箭,也管不了这许多,便不弃舟,折而乘大运河船只进发。他想:到了长江与运河交会点时,改乘长江船只,几日之间,京师便可到了。 这天入夜,按惯例,船这时是不能走的,以防触礁。瞿闻彦在乌篷船里住了一宿,这晚上他什么也没想,旧睡死过去了。第二天,船在跋涉后到了应天府。那时侯王朝京师还在南京,叫它为“应天府”,不知什么意思。这应天府,既然时代久远,古迹名胜自然就多。三国时孙权迁都建业,它就威名初扬。当年诸葛亮奉刘备之命,出使游说东吴“连蜀抗曹”,途经此地时,看到以钟山为首的群山叠嶂,像龙一样蜿蜒蟠伏于东南;以石头山为终点的西部诸山,像猛虎般雄踞大江之滨,便赞叹道:“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古史记载中可见形胜之险。元末农民起义的滔天狂潮,涌出一个人物:朱元璋。此人原系江苏人,出身贫寒,年少时为糊口活命,曾出家为僧。后投奔义军将领郭子兴,逐步掌握义军大权。他攻克集庆后,改集庆路为应天府,以此为根据地,逐步削平陈友谅等割据势力,攻破元大都,建立大明王朝。但传至二世建文帝时,政权便已岌岌可危。 江湖之间(九) - 人间 - sandalphon 这京师城门有十三座,分别是聚宝门`通济门`正阳门`朝阳门`太平门`神策门`金川门`钟阜门`仪凤门`定淮门`清凉们`石城门`三山门。瞿闻彦到南京城外时,天刚拉下黑乎乎的幕布,他从钟阜门入了城。他于此城的街道房舍`墙楼河湖极是了了,左拐右拐,未费得多大气力,摸到了自家墙根。 他贴着墙根听里头动静,偏生里头全无动静。他踌躇起来;难道爹爹被他们擒了带上黄山鹤云观去了?僵持了一会,轻声咳嗽了几声,又向墙里扔了几颗小石子,细听里头动静,谁想还是死一样的寂静。他捉住脚,细细想了想,可是什么也想不出,便蹑着脚一步步挨到门前。黑暗里见那铜环大门满是锈迹,浑不似离开时那般精光闪亮,心下疑念纷纷,一推铜环大门走进去,躲在墙根边。四下里静寂得厉害,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偶尔能听到飘来的梆子声和“小心火烛”的声音。 瞿闻彦捏了捏鼻子,心想:怎的这般邪门法,莫非里面真的没人?他翻身跃上墙头,匍匐着查看墙内房舍,却无什么火烛光亮,四下里黑洞洞的一片苍茫。瞿闻彦翻身跃下墙根,身轻步健如燕剪狸翻,未发出一丝声响。他稍停了一会,左掌护身,右掌前探,极慢极慢地挪到廊下,推开雕花门进去,屋子里黑洞洞的,那是父亲的卧房。 瞿闻彦摸到父亲床头,心突突直跳,生怕敌人就在近左,拉开帐子时,两只耳朵细细听,却是仿佛无人。他忧喜交集,呆在那里,何忧何惊?忧的是父亲这时不知身在何处,喜的是房子里没有敌人埋伏。倏忽之间,心念电转,他想起父亲曾跟他说过,若是他不在,瞿闻彦该读什么书,是《春秋》《左传》,还是《论语》,他都会写了放在床栏杆下面的夹板里。他便绕到右首,探着身寻那夹板。摸了一回,觉察有一丝缝隙,暗地里白光一闪,受里已多了把切肉的匕首,便来撬那夹板。只撬得两三下,那夹板就裂开老大缝隙,一封书札“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蹲身去拾那书札,猛然间斜刺里一掌袭到。瞿闻彦也不介意,右手探掌来接那人掌力,左手已捏住了书札。那人长声惨叫,身子“呼”地飞出,竟是被他硬生生用掌力震飞了出去。瞿闻彦听到声音,觉得好熟,这才想起此人是和曹无常同来追杀自己的曹催命。曹无常死了,今日曹催命也去西天了,想来他们到了地狱里,做得催命`无常鬼,那也不枉了。 顿时四下里一片声叫道:“是谁?是谁?”跟着门被飞脚踢开,几个人闯了进来。瞿闻彦早料到在此埋伏的不单曹催命一人,这时见人进来,也是大合其心,道:“来得好!你们也是曹曲拱的徒弟吗?”那日森林恶战,他曾听得曹曲拱是黄山派掌门,所以有这一句话。一人说道:“直娘贼!你是谁?倒问起俺们师父的名讳来了……”这一下,便等于承认了自己身份。 瞿闻彦照着声音来路轻舒猿臂,拿那人肩头。那人微微一怔,连连后退,想要避开那一拿。其实瞿闻彦本就无意于此,此招原是虚招,他拿肩是宾,迫其自救挡格才是主。听到他脚步声,知道他往后退,已觑出先机,右肘作势向前撞他臂膀。 此时此地,又是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那人只道躲过了,哪里知道他还有这一下?再说他不知瞿闻彦功夫如何,又怎的想到要再躲避?这一下是旧戏重演,进来众人还没看清他使的什么招数,那人就平平直飞出去,几人闪避无方,被撞翻在地。慌乱之中几人上来拳打脚踢,瞿闻彦连伤二人,颇觉歉然,不愿再行伤人,只是用臂轻轻挡格。临末了,五指虚张,往一人头顶拍落,那人觉察到了风声,大叫道:“好汉饶命!”转身便奔,却被瞿闻彦出手如电,抓住了后领衣襟提将起来。那人只道他要伤己性命,哪能不急?一个劲地道:“好汉饶我性命,不干我事!好汉饶我性命,不干我事!” 瞿闻彦问道:“我父亲呢?”那人愕然道:“你父亲是什么人?”瞿闻彦道:“他叫瞿广川,你可知他在什么地方?”那人连连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瞿闻彦皱眉道:“你不认识?你们不是黄山派的……”那人道:“是便是的,只是……” 江湖之间(十) - 人间 - sandalphon “说快点!”瞿闻彦觉得那人尽说废话,他急于了解父亲去向,听到这句又没说到正题上,心里一烦,怒气上来了。那人道:“是是是,可是……我不知道他……”瞿闻彦气不打一起出,吃了一闷棍,心想:原来我在跟个压根儿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说话,真晦气啊!便道:“你原来是个不中用的,连黄山派分内的事都不清楚!”那人道:“怎么会不中用呢?要是黄山派掌门都不中用,天下中用的恐怕不多了……”瞿闻彦正欲放脱他衣襟,听到这一句,又复抓紧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人道:“你说我不中用,原来自己更不中用。你既不是傻子,不知道我说这句就是说我就是黄山派掌门呀。” 瞿闻彦愕然道:“你开什么玩笑?莫让武林中人笑掉大牙。”那人“嘿嘿”冷笑,右臂向后划出,五指兔起鹘落,迅捷异常地扫将过来。瞿闻彦听得峻急风声,已觉察对方来势,可心下实在不明白:我分明在抓他衣襟时点了他颈椎骨的“大椎穴”,何以弹指之间他穴道就解了?是了,他定然是解穴高手。师父曾经说过,天下凡学武练到极高境界的人,都会解穴神功,真气于周身运转一周,穴道自解,而不用旁人相帮解穴。难道眼前这人真是黄山派掌门人吗?怎的这般装神弄鬼,竟冒充起徒弟来了?念头转归转,手下不敢怠慢,举左掌来迎他,风声虎虎,只盼能以掌力胜他。两人掌势相交,瞿闻彦只觉掌上一紧,骨头“咯咯”作响,竟然撑不住。他毕竟练功迄今才一载,师父所教功夫绝妙,却也得勤加苦练二十年方可有浑厚功力,又怎能挡得住面前掌门这一击?撑持得片刻,掌力已从臂上迫近胸口,若不撤掌,必受沉重内伤不可。但此时敌人倾其内力相逼,又怎能撤掌? 再撑一会,瞿闻彦只觉胸口气闷愈加厉害,一条臂膀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手掌微微发抖,额头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涔涔落下,他自知不敌,忙放脱他衣襟,右掌迎将上去。岂料瞿闻彦左掌横过,交叉着抵住他右掌。这下瞿闻彦又感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力从右掌猛冲过来,他叫一声苦,深吸一口气,欲要凝聚起反击之力,可一股热血涌上来,封住了喉咙,只得以绵绵龟息法缓缓吸气,头脑一阵眩晕,身子也晃悠起来。 黑暗里曹曲拱的声音响起来:“小子,你这找回到这里了,可是怎会找了这么长的工夫?”瞿闻彦见他言语之间神定气闲,吸气闭气尚能说话,于其不测神功已经了然,现下生死只在一线`命如悬丝之际,心道:今日死理过于生理了,我要是再不当机立断,鬼门关便近在咫尺了。他咬咬牙,“豁”地一下撤回右掌,来接他攻来之掌。这一招他见师父使过,可学武至今,却从没真正去领会,只是徒具点虚势而已。 曹曲拱正当全力攻他上三路,料不到他会使出这一招。旁人倒还罢了,他是黄山派掌门人,总理黄山席位已经二十载,见了这一招,大惊之下,不及细辨,脑海里涌出离开今天有十一年的武林盟主大会。那般情势景象扑眼入怀,他心头一悸,内力松动,被瞿闻彦偷了个空,“呼”地横过一掌,向他肩头斩落。掌到中途,又飘飘忽忽游移着退去,只要曹曲拱掌势一动,他便窥隙而进。 曹曲拱不料他一招得手,直上直下猛抢先机,心里不安,掌到肩头,又哪能不觉察?身子一侧,避了开去,便来和他抢攻。瞿闻彦知道自己内力不到火候,更何况刚才比拼,已然耗尽内力,所以只是围着曹曲拱的身子游攻,寻机向雕花门靠近,只盼能夺门逃走。那几个徒弟眼见师父渐渐得手,又怎肯让到手的鸭子飞了?几个人抢过来七手八脚地关死了门。 瞿闻彦暗叫不妙:要是这般斗下去,胜算少败算多,不被那糟老头打得缺胳膊断腿,他决然不思罢休。他掌法林林总总有几十种,我只有那么一种,也够寒碜的了。想要开口说话,可曹曲拱掌法一阵阵涌上来,仿佛松涛扑面,哪能缓得过气来?心里寻思:罢了,不全力制他一下,就要死在这里了。你以大欺小,不让徒弟来打,却自己来上阵,显然徒弟都是平平的烂土山,没一座雄奇的。哎呦,又着了一下!麻辣辣的这般痛啊!瞿闻彦一个疏神,被他掌风带到,扫中了臂骨,幸好他缩手得快,但也生出一阵疼痛。 曹曲拱这时也转着心思,满腹里疑窦:这个人说什么找寻瞿广川,那自然和他关系不一般,是了,瞿广川早先有一个儿子,前年我疏于防备,让他在陕西一带回龙岭中逃走了。这小子机灵异常,我设计丢下的一个圈套竟然无用。我亲自压阵,为避人耳目,万里迢迢送他到那般深山野岭之中。我打扮得和瞿广川一般模样,一样声音,只盼能骗得他说出《逍遥谱》的下落。不知道那小子看出来什么破绽,弄得我劳师半载,连寸功也没收到!差不多有一年了,他还是找回到这里来了!《逍遥谱》的下落,还得着落在这小子身上…… 月亮的那张脸在窗格上张着,脸红扑扑的,像是醉倒在酒海里。它拖着一匹匹银色的纱布,从窗格里垂落下来,拉得老长老长的,还泛着光。这光影一圈圈地扩大,涂抹得整个屋子明亮得可以不用蜡烛了。 瞿闻彦向左移了一步,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他便撑不下去了。他的整张脸青得发白,没有一些血色。他哼了一声,喉头微微发紧,一种甜滋滋的东西咽了下去,那是一股涌上来的血。曹曲拱奔向他右首抢攻一阵。瞿闻彦死死定住良久,抢攻得一阵,眼见曹曲拱左掌横出,递向他右肩,他叹了口气,又向左移了一步。 江湖之间(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夜色显出寂静的颜色,这种寂静叫人心里发慌。曹曲拱开口道:“你在藐视我啊――这没有关系,你有理由藐视我!我问你,你掌法中有一招我像是见过的,”他比划了一下,又道,“这是谁教给你的?这功夫,江湖上绝迹了几十年了。我还能记起来,二十三年前武林盟主用一套龙绞绝技克了天下英雄。你今天使的便是龙绞绝技中的一式,你哪里学来这个的?”瞿闻彦的心头起了强地震:什么?什么?武林盟主的功夫?天……他呆呆地看曹曲拱比划那招,其了一种感觉:每一个既像真相,又不像真相,他道:“这招有这等来历?武林盟主的功夫,你当真?”曹曲拱道:“不错,可奇怪的是,你不知道。你那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瞿闻彦抬起眼睛,却没有再看他,他道:“你似乎很认真,这真正怪了。怕就怕认真两个字,因为我不懂:你那么认真干什么?”曹曲拱的脸上袭过一阵尴尬,但他又把它紧紧地藏起来,这种勉强让他的脸不自然起来:“你的眼睛到底是长在前面的,它是一种怕人的雪亮亮。”瞿闻彦叹出一口气,道:“你不赖,你的眼睛,我觉得是有必要防备的――它和黑老鼠的眼睛差不多,都是机灵和异常狡猾的。你可以歇歇了,这样‘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不觉得累吗?就算你好意思,我也会被你那如电的目光烧灼得不好意思的。” “这挡子事――谈天说地的事,真的难以对付。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是很可怕的了:它能磨到你落下生命的幕布,而不会让人感到那是不对的,它就是这么的可爱又可恨。”曹曲拱的心情可以这样来形容:拨凉拨凉的,但是他似乎忘了这一点,他的脸平静得不起一点波澜。他听完了瞿闻彦的话,但似乎一边听一边又忘了。瞿闻彦用眼睛问他:“你那些话是个什么意思?” 那可是像触角一样伸出来,一直伸到他心里的话,可曹曲拱还能说什么,他道:“你师父就在近处,对不对?”他的心里一直在出神地想:武林盟主当年已殒江湖,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他在世那一阵,却没听说过有什么弟子。这小子会武林盟主的‘龙绞绝技’,那可真是怪事。要是他真是武林盟主的朋友`弟子`恩人或者干儿子什么的,我动了那小子一指头,那还了得?那老家伙来了(高人总之是命硬)――要是是个瘸子`瞎子`哑巴的话,那还能够通融。否则,大概不躲到蓬莱岛上去过冬,我会不得安宁呢。 瞿闻彦道:“我不想告诉你这个。”曹曲拱的徒弟本就不大耐烦,一个徒弟用很认真的口气道:“师父,您老人家坐一边歇息,跟这东西罗里罗嗦地说些什么?我们用大麻绳来给他个五花大绑,那时节,您再问他,不怕他不说,更不怕他飞了。”另外几个徒弟以为那是绝妙的主意,便高兴地要上前来。 瞿闻彦不高兴地道:“这算什么?倚众欺寡吗?黄山派的本事就是这个吗?”曹曲拱也心想:这样的主意只有愚人们才会想出来,但是可以相信,在中原的愚人还并不止这几个。哼,一家子蠢货!――但这分明是我的徒弟!我是傻瓜的师父吗?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他脸上挂霜,说的话仿佛冰块一样叫人心里阴凉:“你们该知道张着嘴巴不说话是很有好处的,嗯?我似乎什么时候提醒过……”徒弟们大张着嘴巴怎么也闭不上,他们相互望望,都从对方脸上看出自己脸上的表情――自然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吃惊的表情。 他们再不拉呱儿样地聒噪了。屋顶变得安心起来:大概他们吵够了,已经睡去了,我是不是也该……唉,又吵了……人呢,人真是不懂得,永远得不懂得! “哼,小子,你要知道:这地方你得继续呆下去,你还没长出翅膀或说出《逍遥谱》的下落前,我这样说就不过分!”曹曲拱的脸上带着坏坏的`鬼鬼的笑。 “不要紧,我不会嫌弃这房子的。只要你每天能送来一块肉什么的,我愿意呆在这种地方――当然得要熟肉。你要是长了眼睛的话,便会发现:这里用来烤猪肉是很不合适的。” 曹曲拱有些不屑道:“我不会傻到那样地步的,不会牵一头大耳朵的肥猪来叫你享福。我比你记得更清楚:这里不是什么酒楼,我也不是什么堂倌伙计,别做你的清秋美梦了。”他看着徒弟们退回到木门边,又把它拥塞住了,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下:他终究还是走不了,便又道:“我再问你:你师父眼下在不在附近?”瞿闻彦道:“我师父吗?我也不知道啊。” 江湖之间(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说的是实话,但还是恼怒了曹曲拱,他竟吃了空心汤圆,见鬼的事!曹曲拱再压一压心头怒火,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你师父教你功夫时,他一招一式亲自教的?”瞿闻彦道:“是啊。”曹曲拱神色木然道:“哈哈,你原来在骗我!”他的右掌微微动了动,作势便要上前来抓住瞿闻彦的肩膀。 “我什么地方说错了,造成了你――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换成老虎眼睛的,那样的凶神样,我可不欢喜……”瞿闻彦虽然在暗地里,还能感到他锐利如刀的目光。曹曲拱的目光变得很难看,他道:“你又在骗我了。武林盟主在庐山风云顶展开不世奇功,夺得天下第一位置后,出了一件事,你知道不知道?武林盟主在山上歇马几日,与各路豪侠开樽小饮后,即只身前往西域,谁知途中被七个武功高强的黑衣蒙面客围攻。要说这等草芥之辈何足为奇,单那七人来头实在不寻常,竟摆出奇怪阵法,将盟主困了三日。盟主后来说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七绝阵法’,他早年时便听说过。可惜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未遇见过会使这套剑法的七个人。他等一干人马不在庐山比武,而在此处相候,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便开言问他。却被那七个人骂得狗血淋头,说什么‘他不配问他们话’‘他的武功只配在自家门口练,不该拿出来显摆’……后来他回想起来还说:‘那七个人没来参与庐山比武盛会,才叫他有惊无险地夺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要是他们来参与,那浮名就不是他的了。’那八日苦斗数日,撑持难下,没有胜负。盟主使出龙绞绝技,震伤三人,却被另四人重伤,双方就此罢斗。那四人救命心切,便去了。盟主在旷野中修行数日,知道自己元气大伤,已回天无力。昆仑僧梦远从庐山聚会回来,路过此地,盟主遂将以上事情告知。梦远让他在昆仑山驮龙岭静养,和他商量,想要召集天下英雄讨伐那八个人。梦远道:‘瞧盟主气色,是命多难保那种。我让他在驮龙岭静养,也是为他好,谁想他不愿领这个情,悄悄地去了。众人尽皆叹息不已。这以后,武林中人再没有谁见过他一面,也不知他的行踪死活。小子,你说你见过盟主,他还教你功夫,这不是撒谎,又是什么?” 瞿闻彦心里有些事情明白过来了:那曹老道说的定然不是师父,便道:“此中原委,我也不大清楚啊。你就算逼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又能变出什么话来合你心意呢?”曹曲拱的愤怒已经漫过头顶:“你还在嘴硬。我问你,你可曾听你父亲说过《逍遥谱》吗?”瞿闻彦道:“我从没听说过。” 曹曲拱哪里找理由去相信这号子事?他忽然想到:他看来是把我当提线木偶来耍了。哼,这是让人气得牙疼的事。他闷哼了几声,自认为不像野驴的声音,其实再像不过了。 月光透过窗格子照在瞿闻彦脸上,叫他看清了这张脸,瞿闻彦在这张脸上正似笑非笑地用眼睛戳他。两人的眼神对打了一阵,可是没有结果。瞿闻彦暗暗地想:幼时不读四书五经的后果真严重,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曹曲拱道:“那我留你也没用,不如你走了算了。”瞿闻彦道:“那可真要谢谢啦。”他忽然觉得这一句很耳熟,后来想起是父亲常说的。“父亲!我父亲在哪里?”他脱口问道。 “我不知道。”曹曲拱冷笑一声,他大概觉得报了仇,很快意:他总是说‘不知道’,这回回赠他一个吧。剩下的以后回赠。 瞿闻彦看了他很久,他想不出那老道想些什么,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还小…… 他迈开步子出门去。 一片影子挡住了他,那片影子是个不自量的人留下的。同时他听到一句尖锐的话:“师父,不能这么便宜地就让他走了。”他回头看曹曲拱,道:“你说的话不是个屁?……”曹曲拱不耐烦地挥挥手,同时瞥了一下那个不听他话的人,道:“让他滚远远的,你们难道还嫌丢的脸不够吗?” 那片影子震颤了一下,像失了脊梁骨似的。终于,他退到一边。 瞿闻彦嘘了口气,迈步走出门去。在院子里,月光正恣意流淌。一阵似乎深巷里才有的隔断了那一群人凝望的目光,他们像刚记起这时还是深夜。 秦淮河边的酒楼上,天空里有无数的白光。他把父亲的信完整地看了一遍,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称它为“遗书”。“这封信有某些让我不安的地方。首先他的口气古里古怪的……” 真假悬空观(一) - 人间 - sandalphon “父亲像没有感到死之混蛋就住在隔壁。他到底怎样了?他在谁手里?”瞿闻彦躲在楼角的桌旁看着那些字,对自己说,“见鬼,他要我去济南这种地方?我可不认识那地方啊。”那一晚,由于风的搅闹,雨丝常不安分地钻进他所乘的乌篷船,但他睡得很安静――他大约已两夜没有睡着了。柔柔的橹荡开柔柔的水的魂灵,一摊铺排在水上的玉玉的月光,被驰过的孤傲地昂着头的乌篷,弄得忙乱起来,它终于成为一堆零碎的涟漪时,乌篷已携着一团梦,没入薄暮化开的雨色里。撩人春困的水乡头,惟有一条嫣然的雪线,局促着带子般地被淹没…… 济南是李清照的故乡。“李清照想来是不喜欢有人打搅她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但也只好得罪了。”瞿闻彦按图索骥,栖身于济南云何馆,就着烛光的舔拭,上下眼皮直打架的时候,这样想着。他的黑灰色的背影厚重而又孤寂地偎依在地上,他在安静中睡着了。 天空白得特别早,因为济南这会已是夏之神的天下了。鸟雀还困在款款的春梦里,它们还没有嗫嚅地发出春之声。淡淡的朝阳蹲在发亮的树梢上,正探头分析着什么。静,这是济南一角的最主要的旋律,只是人们不懂得倾听罢了。 不和谐的音开始在整个庞大的不和谐的乐章中徘徊。 瞿闻彦发困得像几十年没有睡过觉似的,他的眼皮一丁点也不想睁开。可是瞌睡虫刚一爬上来,他就听到很多声音在说话,把他吵醒了。 “喂,掌柜的,先一阵子曾打听的一个人,这几天见过没有?”那音雷一样的,瞿闻彦怀疑这话是会说中原语言的狮子说的,尽管他压根就没见过狮子。 “啊哟哟,这不是……唉瞧我忘事的性儿就是改不掉些。两位是来打探那个人的,说实在话,这几日实在未见过,倒不是消遣两位……”那是掌柜子在应答着。他唠唠叨叨的,大抵是老唐僧这一路货色。 那狮子又“嗷”地一声如要把墙搞塌似的,扯着嗓子道:“你娘的摆什么谱!没见,一句话不就完完了?值得说这么多废话――闹到最后是‘不见’两个字,叫人听了头上要冒青烟……” 那掌柜的难得见他发怒,肚里只是寻思着要将这尊瘟神请走,心里念叨:“悲乎哉!世道何不古,往往多老虎。谁想今日才开门,老虎进店铺。”勉强挤出些须笑来,其实心里不想吃那敬酒,但不吃也得吃,只得道:“犯不着这样动肝火嘛,有事好好商量。大清早的骂街,成个什么体统!你曾见过道士站铺子里这样闹的吗?” 掌柜见那两尊神脸色似乎成紫酱色,心头飘过几片阴云,忙道:“两位是找个人对不对?你明湖派也真是的,济南城里找人,偌大的一个地方,翻里翻外,捣来腾去的不知道几回,就差没把地皮掀起来了。你说我那店铺,其实无什么大作为:是个差不多给老鼠久留的地方。做窝贼的所在,怕就怕官府不允。你说那人十七八岁的年纪,佩一柄长剑,又是什么京城口音,还有什么我糊涂发昏,一时想不起来了。啊哟哟,你瞧我那记性,是真该诅咒的!……”他这是自画招供,可把他们的神经吊起来了。 两个道士正等着下文哩!见他哑巴了,嘴就热乎起来,要讨说法;声音也柔和起来,仿佛冬日里的阳光不温不火了:“瞧我们这两个撞祸精`冒失鬼,同一团斑点的该死的麻雀似的,尽瞎喳喳,搅得您头都涨了!我们转头回观里去,一定反思十天十夜!只是,嘿嘿,只是,掌柜的,嘿嘿,继续说,说下去……” 那掌柜的心就飘起来:这样的抬举可是很少的。他抬起胖圆盘的肥猪似的脸,话多起来:“不着急,不着急,太急了人会出毛病的!每天咱中原因急心疯死掉的人是很多的。你们这样急,只怕早经种下祸根了,我这就去找郎中来给你俩看看,晚了治不好……”他的嘴跑火车了。 两道士好不容易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心里嘀咕:这老头定然一百年没有说过话了。尽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叫人听了好没意思。再听下去,我俩怕真要急心疯了。一个道士道:“掌柜的,甭肚里弯弯曲曲地绕了,我俩问你:先一阵子叫你找的那人,你找着了没有啊?没人,我们可往别处去了。”另一个也道:“陆师兄说话爽利。你找着人没?” 掌柜的不屑道:“悲乎哉,你们这不是刻意错过嘛。人就在我这,你们往别处去,是找不着的。话说昨晚,那个落霞铺满大半个大明湖的傍晚,美呀个美如画的风景……”他美得哼小曲了。 “嗯嗯。” “那时天上像没有云吧?” “嗯嗯。” “有风不?” “好像没有。” “有几只嘎嘎叫的大雁不?” “这个……好像有的。” “就在昨晚上,那个落霞铺满大半个大明湖的傍晚,美呀个美如画的风景,风不知躲到哪玩儿去了。几只笨头笨脑的仿佛有毛病的大头雁从山里做客回来。院子里的树底下落满了稀稀疏疏的铜钱似的斑点。天地间浓烈着静,极冷清的静。因为是初夏,就没有冬漫上心口时常见的漫天飞舞的黄蝴蝶,那些树叶安静地呆在树上,而且还板着脸,不肯下来嬉戏。它们的脸,是再难看不过的绿……” “嗯嗯嗯嗯。” 掌柜的无暇看两人的脸,一旦看了,顿时起一背脊的汗。他觉得他们的脸色不大对劲。“那两个瘟神转眼之间就要脱胎成凶神了,这脸便是明证……”他忖度着怎样叫这张脸回复到原先的温和,一双狸猫眼怔怔地盯了一下地面,道:“两位八成是生病了,怎么脸变成了紫酱色,黑气乌压压的跟一个月前见过的低低的压着房檐的乌云似的……” 一个道士火冒冒的,他伸出胳膊抵住他,把他按到墙角,仍然抵着他,冷笑地看着他道:“你还是明白好:我们两个不是听你唱戏的,是来问你话的!好啦,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见没见过那个人?” “我忘了。” “忘了?” “忘了。” “怎么会忘的?”那两个道士不爽起来,“你在拿我们耍,是不是?” “哪里,因为……因为吓的。” 那两个道士同时笑起来:“我们懂啦!”他们笑话起他的胆子来。掌柜的想不到有这番耻辱,扬声道:“什么!什么!你们懂得了这个!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天理人情竟至于此……唉,微斯人,吾谁与归?”他心里冤枉多于不平:碰上这等豺狼,正常人大抵都会害怕,不正常的人就很难说,或许害怕,或许不会。 “好了,好了,不揭你短处了。那个十七八岁,佩一柄长剑的,京城口音的少年,到底在哪?”那道士问了半天还没问出实情,不耐烦起来。 “想起来了,只是怕一会又忘了,这就说了吧:就在昨晚,那个落霞铺满大半个大明湖的傍晚,美呀个美如画的风景,风不知躲到哪玩去了,几只笨头笨脑的仿佛有毛病的大头雁从山里做客回来……” 这像雾总是帘子一样挂在窗前般闷。两个道士闷闷地听着,拉着两张苦瓜脸:他们不需要这些呀,这个糊涂掌柜!终于听到那句”它们的脸,是再难看不过的绿”,他俩的脸也是绿的,他们在心里把那掌柜又骂了一遍:“这个糊涂掌柜!” 真假悬空观(二) - 人间 - sandalphon “那样一个傍晚,一个极少见的似乎从未见过的`又像曾见过的傍晚,来了一个客人,他十六七岁的年纪……” “嗯嗯。” “佩一柄长剑……” “嗯嗯。” “是京城人口音,‘嗯嗯’,是不是?” “‘嗯’你个头!你这加了水清蒸的瘟猪,该当盖了盖子用猛火烧!烧熟了我再蘸了蒜泥过口,那才爽利!” 那掌柜脸刷地一下全白了:“可……可你们是……” “什么?” “是道士,吃素的道士。怎么今日有这样好的兴致,竟要拿我做下酒物了?” “老子不顺心的时候就这样,你待怎的?” “不怎的,”那掌柜顿了顿道,“记住想吃时,先通告我一声,免得我措手不及,卷铺盖逃也没时候……不那样的话,大约都是野生的。” “我们找的那人,领我们去见见他。” “他就是你俩的下酒物吗?你们准备把他清蒸还是猛炒?” 那两个道士指着他,忍不住笑,道:“你是白日里发昏了!再跟你说下去,太阳也磨下山去了!那个十七八岁的,佩一柄长剑,是京城人口音的人,还在这吗?” “那个你们想要清蒸或是猛炒的就住在此。可怜他岁数小,皮又嫩,刚长成骨骼,只怕是不中吃的……” “我们请他见我们师父……” “什么?闹了半天,是你师父要吃他呀!”掌柜的惊讶由心里跑到脸上,在脸上的肥肉里到处乱钻。 “哪里!你说的什么梦话呀!”那两个道士一听慌了:要是师父听到那话,他会变成喷火怪物的。那时大骂我等,可了不得:不但师父得罪了,附带着一众师兄弟也得罪了,心里想着,他们忙不迭地道,“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我们师父要他住在千佛山悬空观里,早晚好生讨扰……” “要养肥了再开刀,还是怕有病,不敢吃?” “都不是,都不是。” “那是怎的说?” “叵耐你这厮口硬得紧,你就说了吧,不说我可要得罪了。那人到底在哪里?”那道士中的一个焦躁起来,面皮紧紧地张着,不带一丝笑的影综了。 “我可不知他还在不在房里。要是他思量晚上付不起房费,自各儿翻墙头先去了,这可不干老儿的事。这就去瞧瞧吧!”说着,领了两人上楼去。 瞿闻彦住的客房的门不高兴地呻吟起来:那两个道士实在将它捶打得太狠了。擂鼓一样的声响叫瞿闻彦想:瀑布到了凶险的地方,便是这一种声音了。他们把门打破可是费了不少工夫,所以必然有很多声音。门打破后,又听到他们的骂声,闯进来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气的声音。他一边打呵欠,一边看着两人脸色发绿地向他走过来。他懒懒地行了一礼,仿佛没有见到什么似的,就把他们让了进来,他道:“是东北风还是西南风把两位道兄吹来的?不知两位系何派弟子`何事而来?我来济南只有一日,想起来这里没有半个朋友啊。两位莫非找错了人?” 那两个道士拿眼无理地瞅他,口里还夹缠着那几句话:“十七八岁的年纪,是京城口音……喂,喂,你那长剑怎的不见?……掌柜的,他并没有什么长剑啊!……这皮球掌柜竟敢诓骗我哥儿俩,揍他!”一个道士抢到门首超外张了几张,嘀咕道,“臭皮球滚到哪个所在去了?苍黄骤变,转念十里,想是有事。哼,便宜了这日日吃狗肉,嚼大肠白眼看人的窝里王。”又奔回来就坐,大刺刺地和他师兄打横坐了。瞿闻彦觉得他们不是客人,倒像是强盗。他撇撇嘴,以示心头不屑多于脸上好气色,开口道:“你们来得好蹊跷啊。我怎的会没有剑?你们瞧,剑不是在……”瞿闻彦从枕头底下抽出剑,他还记得那日师父将剑像赠送生命一样赠送给他的情形…… 两个道人嘴里咽下了千言万语,只在心里说话:怎么,他就是师父要借梯子往天上向玉皇老儿要的人吗?这人除了长得俊些,有些嘴脸,不见得是什么奇材的胎骨啊。我说嘛,师父看错人了。他们乱猜着师父的心思,多长了好几个心眼。其中一个道士道:“少侠蜗居在这里,太不方便了。我看能不能移驾往千佛山我师父那看顾看顾?我师父巴不得早晚执手请教些须呢。他老人家七个月前就吩咐下来了,说不久将有故人之子造访,叫我们不要造次卤莽,伤了与故人的情谊。其实我们哪里造次卤莽了?师兄,你说是不是?”他师兄“哈”地一声笑出来:“师父当他是神似的供奉哩!我们就是多长十个胆,也还害怕叫一一吓破了哩!少侠,到我们千佛山上去看顾看顾吧,我千佛山上清凉悠远的地方不知有几千处呢。” 瞿闻彦淡淡地道:“在下有一言相询:两位口口声声说‘师尊要寻在下’,这师尊,可是烟波翁虚志昆虚前辈吗?两位的言语这样谦恭,实在令人不安。在下一粒顽石,可叫两位瞧成珍珠了,惭愧,惭愧。”两道人中的师兄道:“这两句话,足见少侠虚怀若谷,怎像那非驴非马`痛饮狂歌空度日,全身盖满‘天下谁人及我’字印的浪荡鬼?我师尊这样敬重,没有走眼啊。我等敬重得不差啊。”瞿闻彦道:“我哪里同‘侠’字沾得上边?又怎能称得上什么‘少侠’?” 瞿闻彦道:“‘少侠’二字不敢当,不敢当,我将它叠好,原封奉还。”其中一个道人道:“人间有味是清欢,这人间,不知有多少大割`大舍`大离`大弃`大悲`大喜,想要承载,太不容易了。少侠心境,如我师阐发的一样,是淡淡的性子,仿佛小舟沉落滚荡于江上,海浪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这等心境,我辈之中鲜有,我等欲不输于人而先已输于人也。”另一道人道:“师兄又说你那一套了。这年头,谁还信它呢。” 真假悬空观(三)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心想:父亲要我来这里,便是为找寻道长,好有个依托。这时正好撞上,也是绝大的缘分,只是怎么会这么巧:我来此处未过一日,就有人误打误撞地找上门来?他道:“两位怕是随着我同来,想要戏耍我一番,再行告知真相吧?两位虽自称千佛派门下弟子,但口说无凭,你俩得拿出什么证件来叫在下过目。”两人听了有些急了:“你到千佛山悬空观见了我师父,便知我等言语句句是实情,绝无半分虚假――还有,你说‘千佛派’云云,那是没有的,我们是明湖派的。济南以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而垂名于悠悠古城之列,想来少侠博闻强识,定然是知道的。” 瞿闻彦哈哈一笑,道:“定然错不了了,我原也是试试你们真是明湖弟子否,这下肯定是了。好,咱们这就走吧。”三人站起来,瞿闻彦佩了剑就和两人出了云何馆来。三人正往东行,瞿闻彦忽又折回来道:“险些忘了一事。”另两人有些慌,道:“什么事?”瞿闻彦从身上捡出仅剩的三两银子道:“我忘了付房钱了。住得一宵,就得付得一宵,人的信用不可失去。三两银子就买了我的信用去,太亏了我了。”“啵”地一声,将三两银子一股脑儿掷在店里八仙桌上,埋头和两人去了。 街上一切都像刚被吵醒似的。狼籍的黑夜在清晨将淡得苍白无力的光送来冲锋陷阵时,打了败仗,一塌糊涂地丢盔弃甲忙不迭躲到它的避难所在。于是,光便像被灌醉了酒的醉醺醺的汉子,软软地垂倒在瓦上`檐上`人身上……低低的错落的翻檐有些遮挡不住的傲慢,它们翻起嘴唇,却不流泪――这不是雨季,雨还在别处,没到济南来闲逛`玩耍。木墙黛瓦于是看着天空出神。人群是一匹劣质的布,杂乱的五颜六色的身影在布上流淌,仿佛便是河流。 瞿闻彦要说点什么,可是另两人什么话也没有。三人什么话也没有地走。 “……谁晓得这许多底细。我们跑差使的,接了人家的意思,就是跑断了腿,也只得认了。那药馆子躲到哪去了?寻了这许多时候仍不见……” “酒香不怕他巷子深,这混蛋馆子不会先倒闭了吧?” “不会,怕不会,一定在这条街上。只是咱哥儿俩运气不好,撞不上……” “撞上了便又怎的?事儿便熟了吗?我瞧没那么简单:老爷这张方子开得也太大气了点,要什么熊胆`三七`麝香`茯苓……这些大补的药有了些,那药馆子就不知有多阔绰了。可咱老爷怎吩咐的:能多则多,少的也得几十斤。你道这不荒天的笑话吗?开药铺的掌柜听了,卷了铺盖连夜走……就是赔了本嘛,也凑不到这许多补药。” “我听老爷讲,他是接了圣旨才这么急的,燕王那宝贝女儿叫什么病症害得惨了。皇上急不过,要人购药进京治他女儿的病呢。” “这年头,咱连皇帝是谁都弄不分明:京师的建文帝呢,还是北京城里的燕王……” ……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转过墙角,往另一条街上去了。瞿闻彦见那两人的打扮,不似武林中人,确乎像是官府里的人,可也不大在意,自随两道士走自己的路。 挨得几程路程,已出得城来。野趣纷纷地涌上来,因为过了好几块大的林子,如烟般的翠色没有断续,枝头鸟的鸣声也密密的,送走了几只,又有几只在前方嘈杂。林子丢后面了,羊肠一样的山路冒出来,险得似人的脊梁,磕磕绊绊地撞进云堆里,赶着跟天空捉迷藏。山径如发暗的古旧霉变的带子,游蟒一般在冷峻的花草丛里钻来钻去,陡然地直一阵又雀跃一阵,蹦哒在大山的腰板上。泉水也漫上来,淙淙地涌动,有的竟浸湿了青石板。 瞿闻彦自顾自贪看风景,也不想同两人说什么话,两人也不睬他。他看了一阵,心里想:明湖派,明湖派,却原来在千佛山上。怎的不叫它“千佛派”呢?正贪看景致`叹息着哩,山道绿荫丛里踱出一个人来,他也像在赏玩景致。瞿闻彦一看到那人,心头猛吃一惊:那人两膀子敞着,露出结实硬气的骨架子。一丛丛黑硬的髭须缠绕纠打在胸前。道袍一直卷到肩上,天气不热,却唠唠叨叨地说:“热得紧。”下身的道袍更是拖了一地。他脸上神气很凶恶,仿佛猛恶林子`不善去处,两只眼珠子也不像个道人模样,倒像那闹翻了五台山`砸坏了金刚的鲁智深,狠瞪着这夏日景致,似仇人见面。 真假悬空观(四)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心里嘀咕:这人的神情气势全不像个道人,倒像个专一吃荤`人肉当饱饭的有来头的狗熊。人面孔,狗熊身子,肥壮成这样,只怕海内少有,天涯少见。这人到底是谁?他身形有些像黄山派那个矮墩墩的掌门人,只是脸却分明不像。这人不会是明湖派对头,寻到这山上来算帐的?啊哟,这可得叫后面两位避避。他这样大的身子,那两位爷给他撞上一撞,说不定就会昏死半天。 两道人抢上去俯伏在地道:“徒儿叩见师父,问师父早安。”瞿闻彦心头一震,晃眼见那两道人对那矮身形的道士满脸的毕恭毕敬,又听他俩叫他“师父”,心道:此人就是我要找的明湖派掌门人虚志昆虚道长吗?这人怎的全不像个玄门中人`太乙真仙?正自个儿琢磨诧异,那道士皱眉道:“你两个回来得这样早,要请的人请着啦?”那两个道士中的一个道:“托师父洪福,已将远来之客请到家门口了。师父果然料事如神……我两个在济南城中云何馆里,本想坐地喝两碗酒,谁想就撞上了。您看,带回来了。”那道士指着指着站在山道上的瞿闻彦道:“就是这个人吗?”两道人中的另一人道:“正是。” 那道士呵呵大笑,瞿闻彦心头又是一震:听他的笑声,仿佛练过狮吼功,汹汹扰扰,林子都叫这洪钟闹醒了。那道士呵呵笑着,脸色不像刚才观玩景致时那样猛恶了,他道:“征蓬飘于四海,归燕入千佛。少侠远来是客,我区区明湖一派,地头蛇之谊未尽,满门迎候之礼未备,已是十分难堪了。少侠还说这番话,老夫颜面往哪里搁去?”他凝神瞧见瞿闻彦口舌动了一下,便道:“少侠有话但说不妨,故人之子的言语,就算再卤莽,我道人也不会皱眉动怒的。” 他抬起眼睛,撞上了那道人看他的目光,便道:“道长真是明湖派掌门人虚志昆虚道长吗?道长可是号称‘烟波钓叟’?我要确认一下,不要弄错了。”道长道:“错不了,错不了,我就是。你家父在日,没跟你提起过世上尚有虚志昆这一人吗?”瞿闻彦道:“家父没有深谈过,加之我那时年幼,记得的不多,现下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但道长的名字,我还是记得的。”虚道长点点头,缓缓说道:“你家父的书函我已收到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老夫可怎么也没有料到。” 瞿闻彦疑惑丛生,忙打断道:“书函?什么书函?我父亲曾请人持书至此?”虚道长摇头道:“不是。你父亲去年飞鸽传书,遗给我一封书函。这咱们且不去谈它。闻彦,你亡家是在去年,怎的叫老夫苦盼了一年零七日方得至此?这一年零七日,你一直在何处?” 瞿闻彦见他神色焦虑,掩不住关切之情,心下不禁感动,便将一年来若干事情一一告知道长。道长只是点头,连声道:“很好!很好!”末了又道:“你造化大啊,古语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必然将应验这句话。惊雷贯耳之前当有闪电破空迹象啊!大漠之地,匍匐的草活得那样苦,而树活得更苦。”瞿闻彦不解地看他。虚道长缓缓抬头,望向西天,瞿闻彦甚不得其解,也向西望,见几十只大雁鼓着翅击破长空,悠悠扬扬`叱咤着云浪在远去,那阵势仿佛拧成一长团的麻绳。再望一会,雁们已变得分外微小,几乎缩为一点:天将它们的影子掩埋了。 虚道长好一会后才说话,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闻彦,我以前跟我那师兄,还有最心爱的徒儿,常观看那壮哉绝哉的景观,不过那是在傍晚时候。我那徒弟还偷来句诗,叫什么‘夕阳雁背红欲暮’。”瞿闻彦道:“是。”心里却禁不住嘀咕:跟我说这陈年谷子般的事,又有何益?你师徒三个赏风景,跟那一句‘大漠之地,匍匐的草活得那样苦,而树活得更苦’有什么干系?便很颓唐地有了些零星的如火星烟儿般的猜测,神思飘然起来。他对道长`对他`对他们无保留地讲了自己的疑问。 道长道:“你有你那亡家之痛,我有我那灭门之痛……”他徒弟中的一个,眼睛像风一样闪烁不定道:“师父,这伤心事还提它做什么?”另一个眼泪汪汪,像要哭出来了。瞿闻彦心想:他们像有什么伤心事放不下。一个道人教训另一个道人道:“我们哭就像天上下雨一样微不足道。”另一个道人便不哭了。“心里哭不哭我不清楚。”瞿闻彦心想,“但至少他俩脸上的泪干了,大约是风在捣鬼吧。” 真假悬空观(五) - 人间 - sandalphon 道长道:“荒远子`三白子`少侠,回我观中去吧,那位道友也来吧。我明湖一派号称江湖‘四大门派’之一,虽然位列武林尊席之末,但一点待客的情谊还是有的。”瞿闻彦一怔:“你在说谁?是……”他刚想说“是我吗”,单一想不对,便不再说下去了。 风还是老样子,恹恹然犯病的模样,睡醒了扑打一阵,又沉沉地睡去了。满山的草木仿佛要飞起来似的直立一阵,仿佛一片铁丝网,既而又傻傻地倒下了。偶尔一些草木不随波逐流地立着,再倒下去。 他出了一会神,幸好道长在说话,没有看他。而他的疑惑在这时层层地加增:这道友是什么人?他看四周,他们这四人外,再没有什么人。他看见道长摸着那一大堆袍子,将袖子除下来,掩住了膀子,喃喃自语:“这龟儿子总算叫我打发走了,跟了我几个月,这时才走,便宜了他。”眼睛瞪视着瞿闻彦和那两人道:“那人‘草上飞’的轻身功夫颇为厉害,现下已是逃了。我们回山上观中吧。”瞿闻彦和另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各转着念头,没有话地跟着道长走到山上观里。 那天,天黑下来后,瞿闻彦就进了道长为他安排的那间阁子里睡着了。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他睡梦中听到阁子外一个道士道:“道长在客厅里等着少侠,有些事情要商议,少侠可移步。”瞿闻彦醒过来,心里只觉得奇异:吃晚斋时叫我早些去睡,安息身体,夜深之中怎的又叫我去?心中不解,掌了灯,穿了衣裳,便想去开门。刚赶到门那儿,要开门,忽觉察外面那人软软地垂下身子,倒在地上,提的灯笼也灭了。 瞿闻彦打着呵欠,开了门走出去,蹲下身子想看那人怎么了,什么病让他成这个样子了,“你要明白,躺在这里并不比躺在床上舒服,而我就更喜欢躺在床上,而不是躺在这里……”他探看他的鼻孔,受了电击般站起来:“我原来在和一个死人说话。”他倒不是讨厌死人而飞出一些恐惧,但他的心上确实地震了,深深的惊讶勒进他的记忆里,把他的朦胧的灵魂弄醒。他奔到道长的卧房里,可道长不在。他的心里起了一阵古怪的战栗,一些赶不去的惊恐开始砸击他的魂:这是怎么回事?我难道在做噩梦?我什么时候醒来?我……我怎么了?他脑门发涨,脸也红得厉害,他不可能静静地想事情了。 他去摸了摸道长的被褥,被褥湿阴阴的,显然今晚没人睡过。“道长上哪去了?”他奇怪地想,“他自己没有睡觉……”他心乱如麻,不可能再想什么事情了。 他拿着那盏灯烛,奔向客厅――这里是悬空观最大的所在。他要将这消息告诉悬空观里的道人们,他确信他们还不知道道长失踪这事呢。客厅里灯烛的辉煌宏伟,让他在不远处就添了几分疑惑:怎么回事呢?他前脚刚踏进客厅,就诧异起来,仿佛醒了一场噩梦:虚道长坐在客厅上首主位上,正在讲着什么经文。人好端端地在那里,没死也没烂。 真假悬空观(六) - 人间 - sandalphon 虚道长见他愣在门首,左脚踏了进来,右脚仍留在外面,哈哈地笑起来,道:“少侠脚抽筋吗?”瞿闻彦尴尬地笑笑,赶忙进来入座,他自己都觉得刚才他那笑,简直比哭还难看。因为下首的空位不多,他只好挤在最下首几张桌椅旁。 道长的声音响起来:“闻彦,怎的不坐到上首来?”瞿闻彦一阵窘,心道:上首坐满了人,终不成我坐到他们头上去吧?他扫了一眼上首席,站了起来,却不再动。虚道长抬高声音道:“《黄庭道德真经》今日暂讲到这里吧,明晚若得空,还要再讲。徒弟们且散去歇息,将养气力。”下首的众道人先去了,再后是上首的,转眼之间,客厅之中只剩下两个人影儿。 虚道长又道:“闻彦,上首来坐,我有话跟你说。咦,三白子呢?”瞿闻彦奇道:“什么‘三白子’?”虚道长道:“我徒弟三白子啊!他来请你……他也去歇息了吗?岂有此理:他竟师命也不来回复了!”瞿闻彦黯然道:“他……他已经死了!”他还以为是什么寻常道人呢,这下子惊讶迅速扩散到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虚道长黑着脸道:“怎么回事?” 道长看着他把话说完,两人沉默中什么话也没有。瞿闻彦怔怔地看着道长,忽然想到:那唤我的人曾要我来这里。我当时念着他突然暴毙,可疑得很,竟至于忘却了。急成这样,原也不该,便说道:“您料到那道人死吗?”道长目光散乱地望望空荡荡的屋子,眼里微有些血丝。瞿闻彦知道缘故:他白日里未睡,丙夜时分还未睡,已是累了。他的新微微地颤了一下,暗暗地在心里责备起自己来。 “我不能施舍给他半条命,尽管我压根儿没有半条命了……”虚道长正说着,外面一阵吵嚷,几个道人推门闯进来道:“三白子他……他……师父!……”道长陡然站起来,他陡然间想长了一尺,高耸起来。他压低怒气,瞪着他们道:“出去!报丧的有了,出去!”瞿闻彦瞧那为首的道人,正是荒远子,他心想:道长若是作古,必是这人扛过他手里的活儿。 那荒远子率领的众人愕然地但又似乎明白过来似的,陆陆续续退出去了。荒远子最后一个走,就在他带上门时,道长道:“告诉一干师兄弟,三白子的尸身,不要一个人动上一动。我们还在梦里,单醒来时终会是满眼的晨光,很淡却很美。” 那道人关了雕花门出去了,他似懂非懂似的:我们真是庸人自扰吗?瞿闻彦平视着道长道:“道长,您知道什么,说吧。”道长摇摇头,显出茫然若失的样子,他好久才叹出一口气,道:“敌人就在附近,你就是说句话,也要小心。”他又道:“你父亲飞鸽来函的事,我已略略跟你提及。这事过后不久,有人造访我千佛山悬空观,说要赐借书信一观。这人是你的仇人――便是黄山天都峰鹤云观曹曲拱曹观主。” “啊,他来过这里?” 虚道长捋了捋胡须道:“他不曾来。” 瞿闻彦沉默地看他,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还有个悬空观――他来过那个悬空观,曾要我赐借你父亲的书信观看。” “什――么――”瞿闻彦奇异起来,他分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似乎是酸酸地自语着,“还有一个悬空观?原来悬空观这样多呀。那会不会还有个虚道长呆在悬空观里呢?”道长的脸色难看极了,眼睛闪光地盯着他看。他连忙说道:“道长,我开玩……” 真假悬空观(七) - 人间 - sandalphon 道长打断道:“我只怕这些闲话,提了怕说不清;闹腾嘛,反是更糟糕。你就当没说便了。现下我们仍说那事。”便续道:“姊妹悬空观一事,是有它的道理的,说来也算不得好事――我明湖一派,自普渡大师创派以来,鲜有如此祸水的……”瞿闻彦仍是忘不了夹缠不清:“道长,我不懂的还有呢:何以明湖派众弟子并道长等人不在大明湖畔建此雅阁,却跑到这等去处来?莫非是图个清净?这里是千佛山,理当称道长为‘千佛派掌门人’才对。” 虚道长道:“啊呀,你你要是什么都问出来了,我还真有些害怕呢。我派作为武林中著名的‘四大门派’之一,和黄山`栖霞`天台等派论将起来,也差不了多少。偌大的一派创将起来是为不易,我幼时投入玄门,曾听师尊讲过开山创派一事。光阴隔阂,红尘萎谢,到如今已有整整四十年了。祖师爷普渡大师那时侯,乃我派开山创业之时,亦为我派好生兴旺之日。其时养将出来的名誉,谓之为‘武学未有之境界,顶峰上的顶峰’我师尊听了说道‘那话中听但又不假’……” “我这一个摊子,原是从师父手里接过的,师父是从祖师爷手里接过这摊子的。我师父谈起祖师爷时,曾说‘祖师爷甚喜我之聪慧,但我这个关门弟子没有因为这种聪慧而蒙他传授武学,甚至是最基本的可称固根基的功夫,他也什么都没有传授’,问他什么缘故,他只淡淡道:‘偏激之性不可练淡泊之功,修心要紧于修身。’师父见祖师爷执意不肯,只得作罢。后来师父云游到天子山时,曾求得一位不出世的高人传授一门绝技,号曰‘落霞云烟掌’,这一门可算偷来的功夫就成了我派的至宝,轻易不会传授。师父也曾学得些混杂功夫,便做了几路拳脚,都教与了弟子。因为这个缘故,我明湖派传至第三代时,武功已稀拉松散得紧,只是空撑着个门面。往后祖师爷谢世了,江湖上知道我明湖派老底的人便上门来为难,其中就有佛顶派的师叔们。” “这‘千佛’和‘佛顶’原也只一字之差,就为这个缘故,佛顶派的道士们找上门来,硬要我派改名。我师父震怒之下,说什么也不肯。那群臭道士竟找到在山东狼虎谷暂居的武林盟主――那时他还算不上‘武功天下第一’,可是在江湖中名望很高――向他告了一状。盟主不明真相,当时又在走棋,随便答应下来,竟真要我派改名。” “我师父闻得讯息,赶去质问时,盟主却先走一步了。这下便拉了个无头案。那群道士逼得又紧,打又打他们不过,师父忖度十日,只得屈从了。就为这件事,师父一直郁郁不快,数年前便病终了。临终时,他嘱我好生料理明湖一派,定要为他报仇雪恨。可叹我负其心意,已有数十载,今日千佛,仍然委靡不振,同个病人似的。可叹啊可叹,可悲啊可悲,叹此悲此如亡国尔。” 瞿闻彦看出他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他怎么能遮盖得住!“我也不是一样,弄成了这般模样!”他有些悲戚地想,可他对道长道:“要是我是佛顶一派的掌门人,我这就给你们赔不是。”虚道长的笑容一下子出来了,可忽然之间,他脸色立刻又冷下来,瞿闻彦吃了一惊,想问“怎么了”,只听他道:“贫道这座荒山,阁下来来往往的有十几遭了,安的是什么心思?我虚某人虽不才,逐客令却是会下的!” 瞿闻彦差愕之间,想说“我的心掏出来还是红的,哪有变黑的道理”,却见道长拖着拂地长袍,一晃眼之间,已抢步纵出厅外。那厅上门扇虽隔,见了他却如装了机关似的迅速开合,委实诡秘异常。 真假悬空观(八)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觉得那声音在花园里,便要赶去,隐隐中虚道长的声音传过来“曹掌门深夜之间,何缘故滋扰至此,做起梁上君子来了”,再后便有几声兵刃呼斥之声。他腾地立定,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异常疼痛起来。他如一场疯了的狂风骤雨,撞出窗格子,一头撞进那昏暗的仿佛是花园的什么地方,花树都被他撵倒了好几棵。 他可没有听错,在那里他看到了站着的虚道长。 而仅仅是虚道长一个人罢了。 还有没有被夜色拽走的一幅画:大围大围的紫蔷薇附在墙头,蒙蒙胧胧淡烟似的,又像长廊一样幽幽地覆盖着`葱郁着。这时还不是紫蔷薇繁华的季节,却是它们准备着`仍一季荒凉的季节。只有稀零的比烟还淡的花穗儿,在一节复一节一根复一根的浓黑的悲凉的枝头上挣扎着`压抑着`喘着。一团光影垂在天边,那是残月,它正冷笑着,仿佛这算作它的习惯似的…… “他走了――这样快?”瞿闻彦诧异又失望地道,“怎么,走了?” “走了。江湖中人传言,曹掌门有一套‘草上飞’的不世轻功……” 瞿闻彦哼了一声,他是不屑学这种功夫,他道:“我尽力赶去,可能够赶上吗?” 虚道长硬着脸瞪视着看他很久,道:“回去说吧。”瞿闻彦看着道长颤巍巍地`滞重又仿佛疲倦地踱回了大厅。他愣怔着很久,才叹出一口气,幽幽道:“这真是又一件奇怪的事!”他带着满袖的夜色的沉重回到厅上,回到那一片荧烛辉煌里,尽管悲哀,但却愿意接受。 道长摸了摸他根本就没乱的须髯,那些须髯在烛光下白煞煞的,他道:“你那样没精打采的,不如先去歇息歇息吧。我原念着有事要告诉你,眼下你脸色这样难看,像个生过大病的人,我还是不说了吧。”瞿闻彦勉强笑笑,掩不住内心悲痛,道:“道长说吧,我正听着呢。” 道长看他神色渐渐宁定下来,才续道:“千佛派何以改为明湖派,你都知道了。我执掌明湖一派以来,一向无事。可去年我派没招谁没惹谁,事儿便自各儿扑上来了。”瞿闻彦见他说得郑重,凝神细听:“闻彦,我跟你提及过,前年你父亲飞鸽传书,曾遗有一封信函在此。这信函可热了滔天大祸……” 瞿闻彦道:“我父亲来过信函,这怎么可能?事发那几日,我一直在父亲身畔,没见他写什么劳什子书信呀。” “你一直在他身畔,可曾形影不离?你不是说有一日你昏睡不醒吗?你那时不在父亲身畔吧?”虚道长一双眼睛炯炯明亮,真如鹰眼一样,让瞿闻彦心头微震:那眼神……那眼神怎的怎有点像曹曲拱那老贼的?啊,我尽是瞎想,他是道长,和曹老贼有什么相干? “我读这书函时,没发觉它和其他书函有什么两样。读完后,便依着原先那些信件都藏了起来。幸好我没嫌多事,否则几乎为人盗去。” “有人来盗过书信?” “盗过。那人不是一般盗儿,是瞅准了来的。可是,他做得再隐秘,也没有想到我那房里东西是不禁偷的,一偷便露了老大破绽……” 真假悬空观(九)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心里有些迷迷糊糊的奇异:这真是莫名其妙了,也许世人都是这样的吧?凡事长个心眼儿,收了信便藏起来不叫人看见,否则被人偷去了怎么办?只是道长也忒精细了。人心应该不至于险恶到如此地步吧? “我那屋里的一番陈设,颇费了我一番不可告人的周折。这事万不可告诉第三人,只你知我知可矣。” 瞿闻彦答道:“是!”有心要瞧瞧他是个怎样的心思,哪知他道:“我有心要叫曹掌门听不到,所以惊动了他,叫他赶紧走了。他是个尴尬人,又极精细,叫他听了去,怕还会出事。这样走了就好,妥帖得很,可说了无挂碍。” “我倒是更愿意他的头留下,身子去了倒不打紧。”瞿闻彦道。 道长不理他,续道:“我觉察到房里已被人翻检过,可是想不到会是谁……一封信能惊得动什么?我只怕……” “只怕这封信是被本门弟子盗了去,也未可知。” 我原也有过这个念头,可后来瞧着不像,这念头又打消了。“ ”道长何以这样执着?我道:定是本门弟子盗了去,确实无疑。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足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试心犹不足恃,道长当知道。“ 道长缓缓睁开微闭着的眼睛,一丝墨似的阴云浮过他的心头,他道:”你那最后一句,我是不懂的啦。我问你,那是什么意思?“瞿闻彦道:”道长不知战国吕不韦门下人所撰的《吕氏春秋》吗?“ “你却是统忘却了,连道长之所以叫道长也不知了。我玄门中人,道山道海中来去,是不涉猎外物的。” ”惭愧,我忘了道长乃老聃的后人了。“瞿闻彦道,”这句话正出自《吕氏春秋》,它大抵的意思是,人的一些东西不是光看表象就能做出结论的。“道长道:”原来这样。我觉察有妙手空空来我房里那日,我和徒弟刚从山下回来。道上我也未曾见哪个徒弟落单,大家都道人是半个也不会少的,所以我揣测数日,确信是外人趁我下山之机下的手。“ “我那房里原无什么贵重东西,旁人何以要翻呢?贫道后来念到你父亲这信一至,我房内随即失盗这一节,心里便有些底了。” “他是为了那封信来的。” “是啊,可惜他没找着,却险些撞在他手里,那信就在他眼皮底下。我那日读过信后,一直将它闲置,直至那日才有所警觉:只怕那信暗暗藏了什么,我草草读过,没有觉察。那晚,我细细读那信,却仍是一头雾水:这信中,似乎没有什么呀。我为掩人耳目……” 瞿闻彦惊道:“烧了?”道长似笑非笑地道:“什么‘烧了’?哎,烧了倒干净,那做惯了贼的也不至于三番五次来光顾,闹得跟走集遛马似的;我明湖派却是一回也没见他的人影儿,众人还当是闹鬼呢。”站起来又道:“闻彦,你跟道长去取那封信,顺便也去瞧瞧我那死了的徒弟。”语音之间竟有些悲寥。瞿闻彦站起来应道:“是!”两人执了灯烛,出得大厅,一直往西去了。此时方过一更时候,正是夜色沉重之时。空荡荡的寂静如白日的射眼的光影似的,模模糊糊着。间或风吹起来,把檐角的铃铛声弄得很碎却很美。大队的星光像无聊的安静在天幕的萤火虫,那火焰是快乐的,兴许是忧伤的,仿佛要骗人似的…… 真假悬空观(十) - 人间 - sandalphon 两人走到道长的寝室外,道长抢进屋子,拿灯笼四下里照,喃喃道:“又有人来过……”他又细细地瞧一样样东西,点头自语道:“那人可鬼得厉害,旁的不碰,只碰我的被褥。他当我将信放在被褥里了,他也不想想我是什么脑子,有那么笨吗?”瞿闻彦见他着了魔似的东摸西看,翻箱倒柜个不停,甚是过意不去,忙上前道:“道长,那被褥……” “那被褥我已知了,定是又有人来搜检宝贝来着……”虚道长蹲在地上,拿那灯盏照着看,边道,“那人不是那曹老道,武功之上不及,却有些像……” “像我,对不对?” 虚道长一身冷汗站起来,脸色甚是凝重:“正是你,也难为你竟愿意承认……” “我晚上来过,来找道长。”他便将晚间情形一一说了。 “闻彦,你莫不是在撒谎?”虚道长的目光陡然之间清晰逼人起来,“闻彦,我曾跟三白子说过,我在大厅里见你……” “我那时心绪慌乱……” “是因为杀了人?” “我那时心绪慌乱,没有些主意,也记不起那道人的话了……我后来想到,要来厅上找道长……” 他抬眼见道长满眼不信的神情,心头一片冰凉:道长竟疑心是我杀了那叫三白子的道人……他想要辩解,可是什么话也没有,他的心头真有些慌起来。道长瞧了他好久,收回目光道:“你跟三白子素未谋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终不成真是你杀了他?不会,不会……那又是什么缘故呢?”定了定神,又道:“你说的也是: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足恃;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我每日见鸟儿在枝头漫唱得快活,却不知它在唱些什么,也正是这个意思。这就去瞧瞧三白子吧。”他先出去,那房里少了一盏灯烛,忽地昏暗下来。 瞿闻彦感到很难过和难堪:我说过什么不正经的话,做过什么不正经的事?我的人影儿叫人猜得奇异了,也许道长已是将我当成贼了!可恶的暗地里藏着的人,他到底是谁呢?……唉,我原本还极力劝道长,说是搜检信件的事,定是观中道长的徒弟所为,这样一来,道长怕要越加疑心我了……我为什么要来唐突这盆混水呢?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呆立了一阵,猛然想到:我在这里胡思乱想,道长不知,定然又当我在耍什么把戏,道长的疑虑再加了一层……只得无精打采地赶去,像是真做了什么错事。 他走到自己卧房外时,见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蹲着,便是道长了,凑过来道:”道长……“道长的神情像是撕心裂肺的人似的,他朝他苦笑了一阵,道:”闻彦,你不必自责,三白子的确不是你杀的……“”那是谁?“瞿闻彦惊喜得要命。 虚道长站起来道:”那人武功特别厉害,千佛山上,除我之外,怕没有人有这等本事了……“ 真假悬空观(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只觉得好笑,道:“道长一直好好地在大厅里,几时出来杀人了?”虚道长拉住他的手道:“信就在卧房里,我们去拿吧。”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回至道长寝室里。瞿闻彦虽周折了一回,颇费了一些心思,喜庆事情弄清了:这到底不是自己干的事,这不就好了?心头暗暗欢喜。抬眼看道长神色焦虑,他也不大在意。道长道:“这个阁子看着寻常,却有旁人不知道的机密――――有一间密室。瞿闻彦的头张了几张,四下里看,道:”只怕世上只有道长一人才知道那暗室的所在。“ ”你也说得是。那暗楼子是有些不寻常:光知道那暗楼子在哪还不行,得有高强功夫方可进出。那来盗信的,可是连那信在哪也不知道。“虚道长说话之间,五指甫然伸出,直来拂他胸口的膻中穴。瞿闻彦很惊惶,不知道他此举是何意。眼见他手指欺近,离自己身子只有一寸,心下猛地恍然:道长定然仍疑心是我杀了三白子,所以把我骗到这里,再来猛下杀手。道长这人忒也纠缠不清,我瞿闻彦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岂有不认的道理?……他”嘿“地一声冷笑,身子向后仰,竟直直地跌落。这一招误打误撞,避开了道长这一拂的欺身近攻。 他暗叫”惭愧“,急睁眼之间,又是一惊:道长的臂膀仿佛暴长了几寸,又排山倒海地架过来,眼看要撞到他胸口膻中穴上了。他身子后仰,人失主宰,一惊之下,扑通一声仰面倒在地上。他双掌相错,虽然后背疼痛得厉害,却未忘了防敌。 他正愣神错掌呢,道长凝力撞他膻中穴的招数倏然改变,竟是整个儿身子扑上来,死死地将他压翻在地。瞿闻彦两掌错在一处,被他和身扑上,死命抢住,一动也动不得了。他身上骨骼炒豆般劈啪作响,胸口也叫压得慌了,顿时满身大汗。他极欲挣扎,却又不能,心头只是叫苦。他听到身体里发出的几阵细微的声音,心想:死也就罢了,竟不让我死,反折了我几根肋骨,是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不对,似乎不是肋骨折断,倒有几分像地上砖块遭殃……他胸口一甜,知道自己受了内伤,恍恍惚惚中只觉地下砖块塌陷,破了个大洞,随即就掉下去了…… 这一昏厥可不像打盹,瞿闻彦只觉身子散了架般泡在云堆里,软软地什么力也使不上。他脑子里一片清明,眼皮却沉重得怎么也裂不开,又觉得肩头几处大穴上功力渐渐地传上来。瞿闻彦胸口几次血气翻涌,身子颤了几颤,像撑不住的光景,五脏六腑难受已极。他吸了几口气,一股**辣的感觉涌上来,比喝了几口滚油还不受用。那人似乎懂他意思,传来的力道弱了些,隔一会,又弱了些。瞿闻彦这时方得喘过气来,一身大汗,心里也比先前越发清明了,只是胸口仍翻涌得厉害,心道:岂有这样救人命的?直比连喝几十碗烈酒,外加几十斤火燎的猛恶药剂还厉害,把我整得跟个打摆子的人似的,比死了还难受!他这功夫怪得很,不像是什么正经功夫!那力道传来忽缓忽急,缓的时候倒罢了,急的时候直要人性命!正派之中怎会有这等功夫! 又运了一阵力,脑子里已真正地清明了。那人掌力飘飘悠悠的,似乎又弱了一层,再后来便撤去了手掌。瞿闻彦心里生出一股感激之情:他确实在为我疗伤,只是这功夫颇不合我胃口罢了。忽然想到:我自练五行神功以来,自觉极有进益,想是功力已深了几层。那人见我血脉贲张之状,知道不好用硬劲来传力道,才用这套功夫的吧? 真假悬空观(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他睁开眼,见自己身处一间暗室中,两尺开外是一盏灯烛,一个道人缓缓站起,正是虚道长。抬头望,暗室东首顶上似乎有一个洞穴,那洞口像极了一人横躺于地`四肢伸直了卧倒的模样,只是洞口黑洞洞的,看不甚分明。又见那洞穴正对的暗室地上凹凹鼓鼓的,这才想起自己是从那洞穴里掉下来的,心中着实吃惊:这暗室建得也神了,不知是明湖派哪位师尊前辈的主意。道长说什么“非知暗室妙处且有高强武功者不得入内”果然不差呢。只是这时要是有人闯进道长房里,被他瞧见了这暗室的所在,那就糟糕得很了。道长推开西首板壁上一个微启的缝隙,取出一封信来,淡淡道:“正是这封信,闹得我明湖派走至今日。” 道长拿袖子笼了那信,走来看他一脸惊讶,也不过问,只是道:“这时或者已是三更,快上去吧。再过了两个更次,怕有人会进阁子来。”瞿闻彦想着也是,但身子软垂得厉害,竟似在黑醋里泡过,怎么也挪动不得。他挨了一会,便摇摇头,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是真动不得了。 道长叹了一口气,右手食指缓缓伸出,游鱼一般溜到他颈中风池穴处,急急斩落。瞿闻彦全身猛颤,脑中打闪似的霹雳了一声,原先闭上的眼睛一下大张开了。他耳中嗡地一声,耳鼓要震破似的,脑中一阵眩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多久,他才悠然醒转过来。道长道:“这时怕有四更了,赶紧上去吧。再过一个更次,天怕要见光了。” 瞿闻彦觉得神清气爽,心下暗自欢喜,一直走到那暗室东首洞穴下方,抬眼瞧了一阵,甚是没有主意:这洞口大约是照着人的身材量身定做的。我若腾挪上去吧,原也可以,只是怕没觑准方位,出不去,反撞上岩壁,跌下来,弄个嘴啃泥。那还是好的,要是手抓住了石板,而身子没出去,那也不见得怎样好,终不成我身子悬空在洞穴口,做这悬空观中的悬空人? 道长看他沉吟的模样,便问他缘故。瞿闻彦说了沉吟之事,又道:“这洞穴离墙壁颇远,我攀缘的功夫没练到家,定力也不够,是不行的了。何况墙壁已是叫什么东西磨得光溜溜的,建这暗室的前辈大概早有叫人不的攀缘出去的打算。这里又没桌没凳没椅,甚或空荡荡的连件东西也没有,真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了……道长,这可……可……”他想说“可比登天都要难了”。 虚道长淡淡道:“你练过缩骨功吗?”瞿闻彦怔了一怔,道:“我师父讲过这门功夫,可惜他未教授过。”虚道长叹一口气,道:“那也罢了。”待了一会,又道:“要出这洞穴,除却会一门叫缩骨骨功的绝技,难以有另外的法子。你想想什么法子,我是没什么好方法了。” 瞿闻彦拿了灯烛走到那洞穴底下又看了一遭。他摸着最靠近的一面墙的粗糙处试了一回,墙壁光溜溜的,插手也不容易,攀缘就更不行了;也没有铁凿类的东西,背上却有一把长剑,原是临行时师父所赠,包裹甚是严密。他取下粗布裹着的剑,打开来,提起剑凿那墙壁。凿了两下,他就有些沮丧起来:那悬空观贴着山壁建造,这地方,定然有山石了;长剑再凿几下,若是碰上了那冤家,非断掉不可。只是事到如今,也不能不为之了。便又试着凿了几次。拿火把凑过来看,印痕也不甚分明,暗暗骂自己胆小,使力太轻。再凿几下便再也不敢了,似乎确乎碰上山石了,又爱惜那剑。踌躇了一回,猛然道:“有了,有法子了。”忙喜悦地奔回道长身畔。 瞿闻彦道:“阎王要人三更死,何曾留人到五更。我么,虽然没长翅膀,飞不出去,脑子里法子却想停当了。”道长点点头道:“早些上去吧,再过一个更次,天怕要见光了。要是他们进了我的阁子,那就大事不妙了。”瞿闻彦道:“你看那洞穴仿佛人横躺于地`四肢伸直了卧倒的模样,这不就好了?你捉住我的腰,把我的身子举过头顶,到那人形样的洞穴下,手撑住,往上一顶,我便出了那该死该埋的密室了。出去了我再想法子助你上来。”道长道:“这法子好像不妥,好像使得。我普渡大师开山以来,传至我已是第三代弟子。我做掌门后,师父告诉了我这件极隐秘的事情。我听了曾道:‘这个暗室设置奇异,有高强武功者入得此室,却似瓮中之鳖,非有缩骨奇功绝难逃出;室中又无食物`桌椅等物事,墙壁光溜,只有待死的分,哪有出去的分?’不想此言已叫你的计策破了。我原想传你缩骨奇功,这下罢了,只照你所言行事吧。” 真假悬空观(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把烛火搁得远远的,就着那洞口躺倒,挪动了几下,道:“好了。”道长踏步上来,依他言语,往他腰里夹手一抄,轻轻地举起他身子来。拨弄了几回,他想是在揣摩重心,好放稳了才抛出。只听瞿闻彦道:“偏了,偏了。”他只得踏步左右移动,一边观察洞口位置。他气力似乎有些不济,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托住,道:“还偏不偏?”瞿闻彦道了“不偏”,道长才道:“好了,我送你上去了。”嘴里竟呼哧呼哧像吃面条般喘个不息。瞿闻彦道:“是时候了,上去吧。” 瞿闻彦猛然想起什么,道:“只怕不妥,我这一使力,虽然送你上去了,只是你到时人失主宰,上去后把屋顶撞出个窟窿来,那不把整个悬空观的人都吵醒了?那时这个密室就人尽皆知了,那还了得?另换个法子吧,这个不成的。”便要轻轻地送下。瞿闻彦大声道:“怎的把我武功瞧得这样低微?道长只管使力吧,我有五行神功护体,料来无碍。我也定得住力。”道长叹了口气道:“少年气盛,原也难劝。”他掌力凝于指间已有些时候,这时缓缓吐出,又猛然催力,道:“去吧!”瞿闻彦只觉全身剧震,身子飞出洞口,腾云驾雾般飞到道长卧房里。他连翻了三个筋斗,势头却未减,眼见屋顶上瓦楞`椽子迎面而来,吃了一惊,心道:糟了,真要撞上了。心里着急,又翻了三个筋斗,只是那力道极大,竟然消解不得,眼看要头朝上`身子朝下撞破屋顶了。瞿闻彦左手一探,已抓住了一根椽木,他那身子却没有垂下,而是顺着势头仍往上,眼看那屋顶就要有开膛破肚的先兆了。 正无能为力呢,他忽觉身子一热,似是一人从背后灵台一穴输来力道。虚道长加于他身上的力道竟和这一股力一同消了,他身子也软软地垂下来。他急忙回头,心道:莫非是道长吗?道长怎么也出来了?只是烛火早已带到暗室里去了,天也未亮,室内便昏昏沉沉的,他只看见一个身体闪电样从身前闯过,却没有看清他的面目。 “我很想知道,我是不是见鬼了……他绝不是什么道长……”站在地上时他仍在想,并且这种想法让他必须提高声调对自己道,“如果我真是那么幸运,已经见鬼的话,我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见鬼?” 他拿着把椅子,走到洞口那儿。他想扔几把椅子下去。“这椅子不行……洞口太小了……”他想,“道长一定不耐烦了。”他把椅子放回去时,忽然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站着想了一回,模模糊糊中竟感到有些恐慌。“道长那样肥胖的小山一样的身子,坐这种椅子,不是一下就能把椅子压扁?” 道长的声音响起来:“闻彦,你上去啦?屋里有火烛,你点上吧。屋子里昏昏的,你什么也看不见!” 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闻彦?火烛呢?” 真假悬空观(十四)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去点亮了火烛,还在想着它:也许道长屋里的所有椅子都是用来待客的吧?他猜测着,安慰自己。胡思乱想中,他的眼睛找到了合尺寸的椅子,他取了两把,从洞穴口往下扔。椅子下去了,他听到了椅子坠地的声音。他听到了两声。 他又扔了两把椅子。他趴在洞口,正听见道长在咕哝着:“多扔了一把椅子。”一把椅子在瞿闻彦低头看暗室里时蹿了出来,他的眼角有一块被砸得发青了。“也许这就是做好事的报应!”他难过而痛苦地想,“伤害不要总是目其名曰‘是无意的’!” 他顾不上这些痛,看道长将三把椅子叠起来,飞身上了最上面一把椅子。他的脑袋能探出洞口了,但它挣扎了一会,又低下去了。道长试了几次,仿佛总有所顾忌:通往天庭的南天门这样窄小,叫他这个矮墩墩的道士――更重要的是肥胖――几乎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的一只肥厚的熊掌似的手摸着洞口四壁,忽然,他抬起五根手指,“啵”地一下插入地上的木板里,另五根手指也插进去。这些手指就在瞿闻彦眼前,他看着这些手指,觉得它们有些臃肿,奇怪的臃肿。道长的脑袋慢慢探上来了,他撑着岩壁的手青筋毕现,然后他身子遇上了挡住他的岩壁。他艰难地转过身子,再让身子像出蛋壳的雏鸡一样探出来。 虚道长撑直了的身子悬在洞口,他那手臂一沉,身子忽地震起,像一发炮弹猛飞出去,连撞坏了三把椅子`掀翻了一张桌子才安心。瞿闻彦在洞口要拦,已是晚了。他所以没有拦,或者还因他在沉思吧。烛光下,他看到道长的鬓角像有一条线,那是一条金色的比悬丝诊脉的线还要细的线。他再凝视时,他又不见了。“我的眼睛确实花了。”他这样断定,“但愿这病并不严重。” 道长费劲地爬起来,道:“我差不多见到阎王爷了,可他又逃走了。大约他是怕我。” “听哪!”道长又严肃地道,“四更天了,你再不走,他们来看见了,就什么事都有了。至于你要看信,晚上来一趟吧。” 瞿闻彦开了雕花门,踏着碎花般洒落的月光出去了。他在门口盯着像喝醉了酒`闭着眼睛沉沉睡去的三白子看,沉静中仿佛想到了许多。他拖着疲惫的尸体一样的身子,回到他房里睡觉去了。日过三竿还没有醒来。 黄昏时候,他过大厅时,看到里面只有几个看门的道士,鬼鬼的`歪歪斜斜的几条影子,仿佛是办过丧事,一片荒凉萧索的景象。他打了个哆嗦,朝前走去。 他在道长门外请了安。“是闻彦吗?进来吧。”虚道长道。瞿闻彦走进去,见道长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愣了一愣,道:“道长,这不是那把椅子……”猛然想到:我昨天大约确实眼睛花了,所以将宽大的太师椅认作寻常椅子了。道长道:“你说那椅子?我昨儿晚上摔坏`撞坏了好几把,换了新的。晚上的事,你倒忘了?你这记性!我那徒弟早上还对我说,连坏了四把椅子`一张四仙桌怪可惜的。我道,不碍事捡了西瓜丢了芝麻是好事,你就是那西瓜……” 瞿闻彦道:“三白子的尸身呢?” “……” “道长,你那眼神是那样可怕……” “我没有叫你来,你那时在熟睡……他已经埋了。” 瞿闻彦禁不住想:原来人是那样容易死去。很多人都消失了。 真假悬空观(十五) - 人间 - sandalphon 道长道:“我把你叫来,是为了你爹爹在我这的一封信。”瞿闻彦默默地看着道长,看着他把信递过来。他没有接,却从怀里掏出父亲留在老宅里`可称为“遗书”的那封信,递给了道长。道长诧异道:“这是――” “父亲的遗书,或许吧。”瞿闻彦接了那信看,道长也接了。 瞿闻彦读了两行,就觉得什么有些不对劲,他向道长看去,望见他两眼放光,奇崛的表情,又埋下头去。道长看完信,手在微微发抖。瞿闻彦盯住地面看,想找到那个如地窖般的暗室。地面显得平整。他一看见道长眼角余光扫向自己,赶紧道:“道长,我手里那信是假的……”道长压低嗓音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这信是假的,确实无疑。” 虚道长把信交到他手上,一边道:“你的话那样不容质疑,叫我不能不信任。也许你才是对的……” “我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父亲说过,他那行书是磨破了自己性命,临摹王右军的《兰亭集序》而与右军几乎一鼻孔出气,是可以乱真的……父亲不可能写这种字!”他指着那几个“之”字,又道,“没有哪个字有些右军的骨骼。父亲真要写这样的信,几乎不能想象。” 道长的眼里立刻闪现出除了奇怪`还有别的什么的光芒,他踌躇了很久,忽然站起来,声音颤抖道:“定然是那个姓曹的老贼的连环奸计,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瞿闻彦正要问,虚道长忽然又坐下了,“竟是这样一个人!我可一下子看清楚了他那和和气气面孔后面堆积成山的虚伪,这种中山狼啊……”他的眼神显得很古怪,他的内心底里一定是充斥着愤怒,瞿闻彦一下子看出来了。瞿闻彦不知所措地听他说下去: “这个人早就想整我明湖派来着。去年初冬时的一天,我在山间小径上散步,我一个徒弟――他已经死了,不是我那叫‘三白子’的徒弟――急匆匆前来,递上来一封书信。就是这封,你爹爹写的。”他指指瞿闻彦手里的信,又道,“横竖是有什么事,我猜,便拆了信看,看完却是一头雾水。那上边尽跟我扯一些不着边的闲话,什么‘吾爱吾庐’‘晚来天气好,散步中门前’……我想你父亲行事向来慎重,写这封信一定也有其道理,尽管莫名其妙,还是慎重地收了那信,只盼你父亲来时可以给予解答。” “这一年之间,我觉察自己所居室内的物件被翻了数次,来人行踪诡秘,要是我不留心,几乎就察觉不出。我那些弟子自然不知道这件事,我也怕说出此事人心惶惶不可收拾,是以一直守口如瓶。” “那封信是假的,早调了包了?”瞿闻彦猜。道长摇摇手道:“不可能。我刚看到那信时,便觉得奇怪,认定你父亲在信里一定暗暗还说了什么。可是颠倒看了几十遍,摸不出其中的奥妙,便索罢了。” 真假悬空观(十六) - 人间 - sandalphon “那笔迹清清楚楚地印在我脑子里,和这笔迹一模一样,不可能是被调了包的。我深思之后,怕有闪失,那信藏得更严了。后来有人几次潜入我房内盗信,这事一直闹到去年。” 道长道:“窗户纸捅破了,一群人找上门来,为首的就是黄山派那掌门人曹曲拱。他言语之间倒是颇为客气,可是我听出来他话里有话,意思竟是‘我派勾结朝廷,密有信函往来’‘冒天下之大而不韪,欲与白莲教结盟,为祸武林’,他说话这么豁边,我听得愣在那里,说什么好呢。我什么时候请朝廷的人喝酒的,又什么时候帮白莲教除去一个黄山派弟子,将他抛尸于济南街头的?他还说了很多根本就不是我千佛派弟子做的事,我听了实在不像话!这分明是损我明湖派来着!你叫我怎能谦谦我我答他几句算了?就有几分生气。我当着他的面问了众弟子,弟子都道没有干过这种事。本来这事成了无头案,也就罢了,谁想那老道大吵大闹,说是定要弄个明白再走。他又含沙射影地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恍然明白过来:他想要你父亲的那封信。”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是误会了。可他的眼睛里被愤怒塞满了,眼神越来越难看,这时他说出来的全是扎人的话了。他最后说道‘如果你不把那些收到的重要的信笺拿出来的话,你就确实是个和白莲教`和朝廷暗送秋波的人,这会受到指摘,尤其是正派武林中人容不得。” “我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有几分不满;再听下去,真是怒火冲天:他黄山派虽为武林中一大派,也不该这样血口喷人,没来由地罗织罪行,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说什么‘和朝廷及白莲教勾结’,真真是从何谈起。我脸上变色,分辩了几句。他冷笑着听我说完,问道:‘你是真的不承认了?’我怒道:‘没有此事,我承认什么?’他便不由分说,率弟子上前要动手,说要与弟子报仇……” “就这样没来由地打了一场糊涂架,我千佛派死伤惨重:我几个师兄弟叫老贼打成重伤,抬到观里就断了气。众弟子们死的死,伤的伤,惨得叫人流泪。我也受了伤,幸好不重。可惜了我那大弟子,硬是受了那老贼几掌,虽护得我周全,自己命却丧了……我们后来便搬来了这里。纸钱飘,蝴蝶飞,血泪染,杜鹃啼,睹物伤情,越凄惨,唉,我一辈子也怕回那地方了,我愿它模糊下去,梦里不再逗留……” 他感到一些奇异的痛苦,只得安慰自己:是别人的事……然而这算什么理由?这种理由只能使他们觉得自己很渺小。“人人都有痛苦的事。”他想,“醒了噩梦的人,生活不再美好,即使望着美妙的夜空,也觉得凄凉……” 道长道:“我原没有预料到,你会是那样子――一副受了痛苦的样子……”他最后沉重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朝瞿闻彦挥挥手,他的脸上是可怕的茫然。 瞿闻彦带上门出去了。那一晚,他对着古铜色的天幕沉思了好一会才去睡。而他太晚才睡着,一片清醒的烛火燃烧着,红色的蜡烛流出眼泪…… 真假悬空观(十七) - 人间 - sandalphon 天下很太平,瞿闻彦觉得,因为近来一直是无事。他早上起来了,便去千佛山的山上山下游山玩水,虽然是深秋,夏的热闹收拾了走了,但有时候看着落满地面的黄叶,听听风在林梢间歌唱的声音,也是一种美,迷离的美升起在他的心头…… 这一日他去千佛山的后山,那是个清幽的所在,他去过好几次,都没有见过人影子。 钩钩云茫然在天边,天色阴沉着,仿佛笼了一层雾,但是分明是奇怪的清晰。树林里一群古木如从前,被凶神一样卷裹过的秋风抢走了衣服,光棍一片地无奈地立着,它们无聊地拿枝杈要抓住冷月,分明抓住后,又掉了――这当然是晚上的事。没有雨好多天了,没有风好多天了,荒草攀爬的古道却仍是湿的,鬼一样地钻进林子里,淹没在沉重的雾气里。 他觉得这地方好,很喜悦地在山涧边找了一块大石头,盘膝坐在上面,背对着一大片白茫茫掉落的水花,将师父所教的“大运天”功夫静静温习了几遍。那功夫,原是五行神功之中的精奥所在,他习了一会,四肢百骸像丢掉了包袱似的不再沉重。他虚拟着出招,先是五指微张,缓缓探出,忽地又沉落,飘向胸前,这原是一招攻中有守的“飞鸿落去”,颇含些奥秘。他练了一阵,自觉得心应手,正自欢喜,忽然右肩一沉,似有人加来力道似的,他吃了一惊:真是奇怪,一个人突然袭击我,我怎么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他的手指在他身侧划一个半弧,探向后面,掌心一翻,“啵”地挥出,同时侧身站起,隐隐见到一个人形。他见那人已拿住他肩头,自己如肉在俎,却不进逼,反松了手,心里颇有些讶意,回身舞了两掌,只做防御,也无迫人之意。 蓬松的阴霾般的阴云翻腾着,在天边打着滚。天空是一种茫然的灰蒙蒙,懒洋洋地躺倒,拥住了太阳,把它藏起来。它则死瞪着同样茫然的人间,几声吼声,咳嗽着,噎住了――闷雷正闷着,胆怯地试着发声,沉重的音掉落,一阵阵涟漪撞击着,随即破碎了。风没有赶到,也许它尚在几十里外疯玩。响晴的天空被黑烟般乱窜的云雾弄到不知什么所在去了,只有在远方天那边驻扎着一些鱼肚白,但也隐隐地有一些危机:黑云在扩散领地…… 他静静地望那个人,没有看天。那是一张他从没见过的面孔。“也许他的眼睛是从死人那里偷来的。”他想,“他的颧骨奇怪地耸立着,尽管有一身黑衣,像能把人笼罩成凶神恶煞,甚至漫天的黑云都在猜想它们是不是为它而来,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颧骨还是奇怪地耸立着,暴露着,如悬崖绝壁似的。他的眼睛确实是从死人那里偷来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可怕的恶毒的眼神啊,那会是人能有的吗? 他诧异着,站着,觉得面前的人由于太丑恶,难以尽言的丑恶,他完全可以原谅他的一切,因为神灵对于丑恶总是故意装作没看见,或者是不愿看见。 “也许我们更应该去瞻仰那威临人间的暴风雨……对于雄壮,不应该拒绝……” …… “瀑布在呜咽着;它已经呜咽了很久了为身,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清晰地听到?”他想。 两尊石像在瀑布旁对峙着,雄伟地对峙着。 真假悬空观(十八) - 人间 - sandalphon 阴云低垂下来,似乎已能擦着瀑布的眉尖,又犹豫地抬起来滚走。风迟迟未到,雨迟迟未到。雷声仍闷闷地炸着,闪光照得天地雪亮,滑破了黑暗,又来一次黑暗,陷得更深…… 他看到那人抬起虬铁干似的手掌,“那是鹰的利爪在逼近”…… 又一阵雪亮亮的电光呼啸着飞过,两人的脸都被对方清晰地看到了。“我原来是死在这个人手里……”他的心里占据着密密麻麻的悲苦,自然不能想什么了。他看着那张开了逼过来的五指,眼窝里有些肿胀,目光里现出些奇异的颜色…… 雷唐突地跑着,仍然闷哼着,它踊跃着又困惑着。闪电窜出很远,一会又逃回来,丫杈状地炸响,雪亮地横过天空,照亮混沌的云层。 咔嚓――咔嚓―― 树枝折断的诡异的声音,该是深冬的雪野吧?…… 他连向后退五步,瀑布在他身后汹涌,他看到水花沾湿了他的衣衫。那人斩落的五指停在空中,微微发抖,他似乎有些茫然若失…… 又是一阵对峙。倾泻的瀑布撞开一朵朵水花,洒落在两人身上。两人心里都清楚,都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天边积卷着的云层:身子已经湿透了,再下一场雨,再大,也不过是湿透。雨越下越大,使人觉得扫兴。那个黑衣人冷冷道:“雨点子这样大,你不去躲躲啊?”身子倒退,已在数丈之外站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仍是死人才有的目光。瞿闻彦身上有些发冷,怀疑遇上了僵尸,毛孔张大,鸡皮疙瘩布满全身。他害怕了。 “同我去找个避雨的屋檐,雨点子这样大,你不去躲躲啊?”那人再倒退丈余,已如激射的箭头飞入花草烂漫的树丛。瞿闻彦不及想什么,就跟着那人奔入树林里。两人若即若离地翻过几座林子。那人东蹿西跃,又忽然钻入树丛里,瞿闻彦跟进去又赶紧退出来,“妈呀,要我给那只大呆鸟报时,我可不干!”原来他险些撞到了睡在里面的一只鱼鹰,幸好没有打扰这食鱼动物,否则没准将它当作鱼来啄个不停,以供取乐。 他赶紧又追去,因为那黑衣人正在不远处的一株树的树顶上摇晃着身子,像是耍杂技似的,他耸了耸肩:“只要你不哭,怎么玩都行!” 又翻了几座林子,横趟过几条溪流,仿佛回去的路确实记不得了,什么都是陌生的。 雨已经像倾倒下来似的落了。 雨点子砸在他身上,他浑身湿透。溪流上也开满了花。 他又奔了一会,停在松树林里。他实在不能奔了,雨狠狠地下着,迷蒙了天地。他的眼睛**的,滴落的雨顺着面颊纵横地淌。瞿闻彦挥了几把,喘过一口气来,定定神,抬头看四周。 雨一直落到傍晚,倾泻在地上,鞭子形地流淌,淌进溪流里,泛起大串大串的泡沫。夕阳在西山边冒出来,打着盹。几只鸟雀嫩嫩地叫着,扎刺着人心的声音。 他边想边走出树林:叫我怎样去找那个古怪的人呢?他人呢?而他抬眼时,看到那个黑衣人站在几十步开外。“快走吧,没空看你在这发呆。”他道。 那人一条线似的蹿去,瞿闻彦苦笑着跟去,他边走边自言自语:“我欣赏你那‘草上飞’的功夫,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撞进阴司地狱;我不反对你跑得快,可反对跟你跑得一样快……” 真假悬空观(十九) - 人间 - sandalphon 那人横了他几眼,瞿闻彦看到前方隐约有一座山寺扎破了天。奔得近了,那人人影一晃,越过墙头不见了。瞿闻彦大骂那人“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好事做到了家门口,也不再近一步”,他在墙根旁逗留了一会,怀着苦恼望这天空。天气温和得像个小淑女。 他看到墙根旁落下些树叶,无端地升起一些愁绪来:我努力地做人,但也许来世,我只能努力地做树叶,或者是狗。对,努力地做一切,包括树叶。他看到山门上的匾额,揉着眼睛自语:“这真是糟糕,怎么办好呢?我不在梦里,却遇上了梦里才有的事。原来寺庙什么的也喜欢见异思迁。悬空观早上的时候不是还在山那头,怎么晚上就搬到山这头来了?这里风景确实好。”他抓住门上的大铜环敲了敲,心道:最好不要再出来个虚道长,否则我会疯掉的,因为好象只有疯子对奇异的事不会感到奇异。 没人来开门。“谢天谢地,否则我会以为自己真碰上了鬼。”他想着,“不对,地是要谢的,天就免了。它浇我一头一脸的水,我还谢它做什么?”瞿闻彦站在门口踌躇着:要是里面有人设了陷阱呢?他猛然觉得后领一紧,身子飞起来,直栽入墙里去了。 他好容易才爬起来,心里惭愧,脸上惭愧:“我又见鬼了……”他四下里望了望,又道:“没听说过这样请客的,不想进去,硬被拉进去,跌了个狗吃屎。”拔步周遭看了一圈,顿时觉得矮了一尺,道:“这地方怎么越看越像道长那悬空观?我不是在做梦吧?”心里不信,开山门去看,见了“悬空观”三字匾额,忽然想起道长说的事故,曹曲拱向道长索要信件,不遂而火并悬空观一事,叹了一口气,暗道:是了,这便是道长先前住的悬空观了。只是如今废弃不用,难怪蜘蛛偏爱,满角落的尘网。 他走入一个歪殿,因为它的斜度并不大,自己便没有觉察这是歪殿。他只觉艺术殿堂的气息扑面而来:呈爪状的檐柱和内柱错落有致地将庞大的殿宇屋顶高高托起,犹如鱼鳞般缜密的斗拱挨着一个,层层相贴,这样巧妙地将压力分散传递至大殿四周的墙壁,屋梁却一根也没有。“这殿宇大不一般,应该就是所谓的‘无梁殿’吧?父亲像是说过。”瞿闻彦边走边看,走至殿里面,他贴着殿内柱子听了一回,又闻到有浓重的刺激性`仿佛黄桧之类香木的芳香,道:“是了,这海螺般阵阵的细啸声,怕只有无梁殿的柱子里才有的吧?是无梁殿了,错不了。” 他四下里望望,道:“这地方确乎不是道长住的那悬空观,那道观里可没有那么多的细致活儿。这里人搬走了,怪冷清的。他见大殿西侧有一团白霎霎的东西,似乎是一张纸。他的心里涌动着奇异,他被奇异撂倒,奔过去捡起纸,自语道:“观里没有人,哪里来的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写了几十个字: 如果你不是瞎了眼,到大殿后门,透过山墙的窗格,你看得到两根支撑着大殿后墙的`木石夹着的柱子。如果你是个武功平庸之辈,你可以走了。如果不是,你尽力用双掌拍击那柱子,这样你就能把自己埋了。你肯定尸骨无存,你放心好了。 变脸记(一) - 人间 - sandalphon “是这样的一封信……”瞿闻彦深思着,踱到大殿后门,透过山墙的窗格,确乎看到了一根被木石夹着的柱子,“我看到了那玩意儿,我也有武功,那么……”他的想象走不远了,回过神来想,“如此说来,我是必得尽力用双掌拍击那柱石咯?我不是傻子,不想把自己埋了,但既然已经这样了……这真是件很令人为难的事。”他痛苦地想了一会儿:我怕是已被那黑衣混蛋看出来内心的软弱和怯懦了。我不是傻子,但也不是懦夫之类!他抬起两掌,渐渐发力,缓缓拍击到柱子上,脸上仍然是一种犹豫不绝的神气:这虫不蛀`鸟不栖`尘不积`全木质`无钉子的千年古殿,怕是要毁在我这一掌之下,这才是该让人痛心的…… 他听到神龛那有些响动,过去看,一张纸条从神龛上垂下来。他拿了纸条来看,“什么?什么?‘以双掌施力齐为,震碎那……那神龛’?嘿嘿,你当我是真的傻子,指了向东便真向东?那你下一回又给我张纸,‘拿把菜刀,像剁肉一样剁掉自己的脑袋,反正它不值钱’,我便真按你说的做?你拿我当猴子耍!你爷爷也是长了脑袋的,不是蠢货!”他轻蔑地冷笑着,把纸扔在一边,哼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径自出了后殿。 到山门前,又一张纸条从山门上垂下来,迎着刚醒的风一飘一飘。瞿闻彦心里“咯噔”一声,扯手撕了,踏在地上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被人缠上了可真非好事。”出了山门,走了一阵,几条路横在面前,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了。他只得逐一去试,可试了一遍,竟是一条也不通。想了一想,像明白过来:我那时同那个有古怪面孔的黑衣人一起来,树丛`草丛`溪流里乱窜乱奔,当然并没有什么正经的路。道长等人久不住在这,有路也早叫荒草淹了。 他叹着气走回观里,苦闷扑上来,再赶不去。他看着西天太阳叫山峦咬光了,知道夜渐渐上来了。他又蛰回后殿去。殿里已有些夜色,昏昏地罩着。瞿闻彦越发添了气闷,便不言语,去那神龛上看,见有几根火烛,都是些缺胳膊断腿的,也不介意,取了打火石点着。 黑暗躲起来了。后殿里明晃晃的如白昼一样。瞿闻彦又去神龛上看,见那纸仍在,几个字浮在上面,心道:至不济的时候,人们有吃纸的念头,这是可怕的,但为什么我竟也有这念头呢?……他想着,看着神龛上的烛火光。“可笑!那黑衣人拿我当大力佛了……”他摸摸神龛,“似乎是熟铁制的,这样硬朗的骨骼,我宁愿往墙上多撞几下,也不愿招惹这东西。”他抱膝坐在神龛旁,肚里饿起来;又走了这许多路,困乏得厉害,便沉沉地睡去了。 好一阵后,他听到似乎有人叫“瞿师弟――瞿师弟――”那声音在晚来的凉风中荡漾,似乎远又似乎近,几乎如鬼叫一样。他站起来时,那声音又溜走了,没了。“莫非我在做梦?”他惊疑不定,便无精打采地躺倒。又是原先的一阵声音。这一回瞿闻彦听清了,他听了好一会,取了火烛,穿过后殿,踏步出了山门。 变脸记(二) - 人间 - sandalphon 夜色是浓重的昏暗,含有一种寂寞的味道。风鼓着尖嗓子,从躲着的地方出来,从屋瓦的呻吟`林子的闹嚷声中穿过,羽毛般轻柔地飘荡着。有时,它又忽然充满恐惧地惊醒,快步走着,让正在执着沉睡的灵魂抖着,害怕一点点上来。 山峦簇拥着一大抹一大抹沉重的黑色,它的影子在风中微微晃着。树叶子板着面孔装严肃。天地被一种黝黑的阴影冲洗着,越冲越黑…… 他一直扑入林子里,松涛在咆哮着。可他分明觉得寂静在他的周身飞舞。天拉着躁闷的脸色。没有月亮。 甚至没有月光。 “瞿师弟――瞿师弟――” 他觉得有声音在唤他,循着声音走入一条小路。夜色迷蒙荒凉,他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中只有条路的轮廓。他不能使用自己的记忆了。 他又听到了声音。 “声音在赶着我走路,可是我,乱闯一阵会更糟糕。我会走到绝路上的!……”他寂静中还是迈步走着,犹豫紧跟着他。他扑向那又传来的声音,但是一会后,他又疑心声音是不是那传来。声音似乎根本不在那。他悲哀地立着,沉默着,感到了饥饿。“我饿得要命,尽管不是真要命……” 他翻身看看树梢头,想看看那火光的所在。林子里的火光像睁着的眼睛般明晃晃的。他在树梢上窜跃,沉沉的黑云翻滚在他的头顶。童话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他再在树梢上望时,那脆生生的火光移动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那人会轻功绝技……”瞿闻彦转着念头。“这真是奇怪了,不是吗?”他发出一声喊叫。 那火光猛地停滞住了。“他知道了,这就好。”他想着,同时发出一声喊叫。他清楚地看到火光向这边移过来。偶尔一下似乎熄灭了。“不,它躲在黑暗的树叶间,所以看不见。”他想着,向那火光的方向蹿过去。 他跃到一条小路上。星星般的光芒一直在那路上闪着光。茂盛的荒草长得有齐脚高,有几处却像癞头似的稀疏,还能够看到小路的痕迹。他点了一根用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向那皇皇的火光处。来人看见火把的光芒,不知虚实,动容厉声道:“是什么人?”火光下他那脸绯红得似乎要烧起来,紫酱皮面,猛一看,以为是酱缸里的卤类。两只眼睛像从黑煤堆里捞出来的,眼神却是迷迷茫茫的。瘦瘦的个子像尊矮塔,但却硬朗`结实,有些真实功夫似的。瞿闻彦道:“我饿得要死,你有些什么吃的吗?我当然不想吃人肉,因为听说人肉的气味甚至比不上狗肉。唉,这年月活着不易……”他忘了答那人的话了。 “师父找你呢,瞿师弟。这就回去吧,总归这时仍在等,干急。”那人道。他闷闷地,什么也不说,心情沉重地跟着那人走。火把晃着光芒,迷蒙着熄灭了。他天真地看着那模糊的黑暗,越看就越觉得心头被一缸五味酱泡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夜虫飞舞出满树林的歌。没有雷落在它们头上,碾地般发出一大串音。它们可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音乐,即使是再多的可怕的乌云,再多的可怕的急噪,它们也会灿烂着响亮出一大片哼唱,乐至几乎疯狂。 变脸记(三) - 人间 - sandalphon 有好一会儿,他什么话也没有,只是觉得伤感浸透他的全身。他看着那个称他为“瞿师弟”的人,心想:也许这个人装哑巴够格,因为他也是什么话也没有。举目看那些灯火光,那火光像长在树上或是高处似的,鲜目地闪耀,擦破了天那头的凄凉。“就像星星一样,哪里来的这么多火把?远处火光最多的分明是住人的悬空观。”他想着,朝那簇簇灯火奔过去。那不知明的师兄在他身后喊:“瞿师弟,慢一点,等一下我。”他再没听见什么,他已经欺近那丛火光了。 他饿得要命,扑入那灯火辉煌的山寺,如同见了老朋友般,有一种回家的喜洋洋的感觉。几条影子从黑暗里走来,他们低声地说着什么话,似乎在抱怨着什么。他仔细地听,听不清他们讲些什么,也就算了。他躲了他们,径直去道长那屋子。他进去时,见道长露出一副焦虑不安的面容。 “怎么回事?”道长皱着眉问道,“我一整天没见你,急着叫人去找你。”瞿闻彦答了几句话,说自己迷了路,亏一个道人找来,便跟他回来了。他没提悬空观这一节,他记得道长仿佛说过要忘了它,“愿它模糊下去,梦里不再逗留”,他可不想因为这个伤了道长的心。 “喔,喔。”道长道,“那个领你来的人呢?怎么人影也不见?” “他在后面。” “什么?” “他在后面。” “喔,喔。”他会意地笑笑,不再悲哀了,脸上显出些快活的神气,“你去睡吧,太阳还在睡呢。”瞿闻彦道:“道长您说‘叫人去找我’,我见山道上有很多火把,有很多火光,是他们吧?我想,师兄弟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到我的。” “好吧,好吧,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直说吧,你是什么意思?” “是阳冰子吧?”道长眼睛里有风,蒙蒙胧胧闪着,受了风寒的灯的样子。瞿闻彦听到了几个隐约的低音,对道长道:“他像是受了伤。”道长点了点头,没事似的道:“是阳冰子,你不是他带来的?你该叫他师兄,阳冰子,你进来吧,你腿上受了伤,伤得不轻,进来我看看。”瞿闻彦的心震颤了一下。 他注目之下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这真的是一场噩梦,道长竟猜中了。那叫阳冰子的人确乎是腿上受了伤,伤得不轻。又发生了什么事故呢? 阳冰子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什么人丢的针扎得我往死里去想?” “我看看,我看看,”道长显然也摸不着头脑,他好容易才叫阳冰子躺倒在他那张床上,除下他的鞋袜,便看到他足底心的主穴“涌泉穴”那儿扎着一根针,入肉甚深,一片血汩汩地涌着,真如涌泉一样。他凝目澄着那针,好久不语。 “道长,”瞿闻彦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道,“那针……”他不再说话,因为道长那可怕的狮子般的目光正瞪视着他,像把他当仇敌似的。道长道:“那针不能拔出来,他会痛的,痛得厉害的话,他甚至会死……但是若不拔出来……”阳冰子大叫了一声,晕过去了。瞿闻彦大叫:“道长,您还是拔出针来了……” “不拔出来,他必死无疑。”道长的眼睛奇异地阴着,眼睛如风火炉一样闪耀着火星。道长仍然瞪目凝视着那针,好久不语。“这是喂毒梨花针。”他看着晕过去的阳冰子道。 变脸记(四) - 人间 - sandalphon 道长道:“他不会醒了,剧毒正在他体内扩散,不久将深入脏腑;过十个时辰,皮面将发暗,阵阵似有若无的麻痒会传遍全身,抓搔全无用处,越搔越痒。这症状持续五日后,麻痒消失,可是冷汗直冒,心里清明,手却不听使唤了。那时他拿着刀子行凶,便是道长,他怕也会一刀杀之。”瞿闻彦道:“这针忒也歹毒,竟能麻醉人的神经。”道长道:“不是针,是针上的毒,我千佛山上有针,那不算怪事。只是怎的这针会正当扎在涌泉穴上?要知道那乃是一处大穴,血脉流转,毒发生得更快`更难当;而且那针,还是喂毒梨花针,此针久已不现于江湖,何以今日会在我千佛山上冒出来?” “那喂毒梨花针必然有些名头。”瞿闻彦想。道长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道:“那针不是寻常之针,是有一番奇异之处的。唉,当年雁荡山七绝大师遭乎败业`归隐江湖后,多年以来武林人士没见过它了。据说他另有一门不世绝技,叫做‘七绝网阵’。要说喂毒梨花针,我们还是见过的。那庐山风云顶一战,七绝大师迫于将败的情势使将出来这看家功夫。但那七绝网阵,我们闻是闻矣,谁都没见过。当日,七绝大师曾不无遗憾道:‘这网阵或能撩倒盟主呢。只是若不是根底深厚而有极大机缘者,我不传授。所以此阵至今仍无着落。’又道:‘七绝七绝,七人阵法尔。’言下颇有苍凉之意。盟主不甚介怀,慷慨道:‘大师既然如此青睐此阵法,此阵法必然有极大奥妙之处。此阵未成,只能说是天意。只盼大师待此阵圆满之日,往我西域雪宝顶枉顾,让在下一睹此阵的风采,也不枉了在这世间走一遭。言语之间,‘战退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漫天飞‘的豪侠之风横溢,众人都为之心折,道:‘此侠之大者也。’” 瞿闻彦道:“那‘战退玉龙’句原是张承吉的句子。”道长道:“是啊,闻彦,你家学渊博,知道很多啊。说起那七绝阵,另有一奇异传闻,不知真否。我是从昆仑派大师梦远那听说的,梦远又说是盟主告诉他的,真否诈否,不得而知。迄盟主庐山风云顶一战后,大宴群雄,品评青梅酒,取其‘青梅煮酒论英雄’之意,数日后即往西域,遭七个怪人围攻,生命垂危……” “我从曹老贼那听说过这事。”瞿闻彦道。虚道长道;“当时众人私下里议论,都觉得蹊跷,盟主所冷不防遇上的那个阵法,便是七绝大师所叹惋的‘七绝网阵’吗?此事大家只是乱猜,又有什么根据了?只怕盟主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虽听说过‘七绝阵’三个字,但又怎晓得这七绝阵是怎样一个阵法了?若是知道,也不至受伤至此。那七绝阵如此厉害,竟连盟主也难当而被撂倒了,真是古今一绝阵,当得‘七绝’二字。” “这样一个神奇的阵法,大家也不过是听闻,又没有谁看见过,又哪里知道其中的虚实了?一传十,十传百,谁敢不保证不添油加醋,越传越玄呢?”道长犹豫着想要说什么。 变脸记(五) - 人间 - sandalphon 虚道长道:“闻彦,我听你说什么‘逍遥谱’――你说你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父亲在世时也没提起过。你因这谱才亡家的,眼见祸患随你而来,你来这里不足半月,已经死了三人。我和你父亲交谊之时,肝胆皆露之,但我也没听他说过那‘逍遥谱’是什么东西。我只怕那又是曹老道的欺哄人的把戏,是为整你一家设的毒计。”瞿闻彦道:“说得是,‘逍遥谱’什么的,我从未从父亲处听闻过,那是什么东西,我至今不知。那日黄山派两个道士追杀我父子二人,我曾听他们说话,所以知晓黄山派大举前来,是为一逍遥谱的缘故……” “你真的不知?那定然又是黄山派设下的一条毒计。哼,他黄山派怎可这样含血喷人,来我明湖派讨书信是一理由,灭你满门是为什么‘逍遥谱’又是一理由,真是岂有此理!我下一回撞到曹老道,定要问他个明白。”道长愤怒道:“他分明当我们是专吃素的!”瞿闻彦道:“您这一番说,才让我记起:我饭还没吃,饿得要命……”他别过道长后,回去睡觉了。 他醒来时,窗外是一片瀑布般的阳光。他去了悬空观的后山。雨被不知哪个混蛋劫掳了走了,风还在苟延残喘着,差不多要断气的样子。几株树匍匐在地上,荒凉的然而美丽的一个梦:几张蓬松的网张罗在溪面上,些须的虫子空着甲壳在晃荡着寂静……那是树整个地垂到溪里去,几根树枝迎着水冒冷雾。 他穿过那片冷灰的景致时,能感到风的气息。他的心如冷松的种子浮着。“也许我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瓦蓝瓦蓝的天是埋我的棺材盖……” 他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悲观主义的英雄。 “我是悲观,但还不是末路的;末路的连悲观都没有了。”他的心里有太多荒唐的想法,他怕它泛滥,托举起全身的力堵住。 然而它还是泛滥。 他走入树林时,看到那个黑衣人在那里。“他一身黑衣裳,真像乌鸦。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怀着这样奇异的想法。 “你来得太让人失望:不早也不迟……” 一阵寂寞的寂静。 “咳,”黑衣人的眼里漾出一阵不快活的涟漪,“你在睡觉,在沉思,在……得了,我原指望你来打破寂静的,看来我是奢望。” “我从没听说过一种功夫――有人站着睡觉吗?” “小可之事。有人站着睡觉……” “那也罢了。” “有人站着睡觉;因为一些事的缘故,他害怕,他站着睡,还睁眼。” “你试试看。” “这不行,我不是为这来的。我们去悬空观吧,你不认得路。”黑衣人没有丢掉面无表情,他面无表情。 “难道我住的地方不是悬空观吗?”瞿闻彦没跟他走,他坐下来想聊聊。 “那是假的。” “嗯?什么?” “假的……” “怎么回事?” “你少说几句吧,做一些有用的事,比如跟我去悬空观……”那黑衣人仍是面无表情地道。语气阴冷得像地狱。 变脸记(六) - 人间 - sandalphon “走吧。” 两人肩并肩默默地走着。瞿闻彦脸色好转起来,他觉得他是自己早忘了的老朋友。 然而他们什么话也没有。有时候,不说话可远远比说话要好,刚见面的人才会喋喋不休。 他们肩并肩站在悬空观门口,门大张着。 “里面有人,你进去吧,但愿你平安出来。”黑衣人一直朝山下去了。 “他是谁呢?是玉锁吗?――不应当这样贬低她,她不会有这样一副苍老的嗓子的,装也装不出来。何况他分明是个男的。是道长吗?只有傻子才会这样猜:道长可胖着呢……他会是谁呢?”他不再想下去。山门阴森森地耸立在他面前,看着太像猛兽的血盆大口了。 他进了山门,庆幸似的告诉自己:这回我认得回去的路了。他是指回山那头悬空观的路。他想着:天蓝得让人失望;墙角边的草随意地卷着`扭着`舞着。破败的道观……我会死在这样可爱的地方吗?我来这儿干什么?送死或是要人取我性命吗? 他漫无目的地走,听到大殿里一阵阵风声在呜咽着。“那是什么?”他在神龛那停住,脑中一阵混乱,“那是我将死时天的哭泣吗?怎么回事?我怎么办?” 风似乎啜泣起来了。 他一副丢了魂魄的模样,影子孤凄着,安静了一些。风和光阴在前殿决斗着,有胜负或是没有胜负,或者它们仅仅是玩耍罢了。他分明看到了它们追逐的影子。 神龛就在他面前,他认真地想:我默默地看它,就像看天空的神情…… 风尖刻地叫着,它是另有该死的想法;瞿闻彦愤愤地压低了声音:“连风都在奚落我……”他觉得自己很软弱,这想法使他无法忍受。 他蹲开成马步,眼珠一动不动地瞪着神龛,仿佛下决心似的。“它是熟铁制的,这……”他缓缓地将掌力凝运到掌间,两掌八字形地张着推出。尘土簌簌地打转,风在逃跑,它害怕了。 一个闷闷的沉落,他忽然明白过来似的拍一下自己那脑袋,“那个神龛是泥制的。记忆里的熟铁制的偶像,是坚实的`不容摧毁的……我原来一直在相信谎言……”他瞪着那纷纷落下的土块`碎细的石子`纸和草皮`树根,想。 “我被自己看到的假象欺骗了……”他看到一层细碎的熟铁落下来,“它只是用来装点的;撑着的空架子,是黔之驴,也是临江之麋……” “可悲的黔之驴,可悲的临江之麋啊,来了老虎,来了野犬,一切都完了。” 他看到神龛后面有一堵石壁。他的双掌在石壁上猛击了几下,声音在石壁上闷闷地走了好一阵,“厚得要命,少说也有三尺吧。”他沉默地想,“这要真实功夫了。”他双掌飞出,又忽然凝在半空;一个影子斜刺里闪过,晃悠一晃悠,又不见了――他回头时,没看到什么。“有人在盯着我,仿佛不是那个黑衣人……” 他猛烈地击打那石壁,石壁死了一般无动于衷。“他是嫌我用的力气少。”瞿闻彦粗着声怒道,他哼了一声。他的脸阴郁地暗下去,他比划了几下,又击出一掌。 “他是嫌我用的力气少。”他重复着。 石壁死了一般无动于衷。 他懊恼地走出去,走出前殿去了。风在他的耳畔讥笑着他的无能。 一条青影子蹿过窗外,前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上,声音轻轻着又沉默着。一条影子,歪着,猫着腰,张着探着,飞一样地蹿到大殿西侧。那里有一幅“天女散花”的巨型壁画。那人伸手一拂,正拂在天女的头上。 石壁隆隆地响了几下,渐渐退开,露出一间斗室。 变脸记(七) - 人间 - sandalphon 一人笑了一笑,那青衣人一怔,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阴,太阳。以丘得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你中了我的计策了。”那是瞿闻彦,他出了观,躲在观外门边,溜着眼睛看那青衣人进了后殿,便悄悄地翻墙溜回来,挂钩子一样挂在后殿的格窗外,青衣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内室露出来了,他推开窗格,飞身投入殿中,叫那黑衣人猛睁着眼瞪了他好一会,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那黑衣人“嘿”地冷笑了几声,声音尖得挖人心肺,像把刀子,像鬼才有。他轻飞曼舞在殿上,撞疼了石壁,惊扰了椽柱。寂静在汹涌着《十面埋伏》。瞿闻彦盯着他,脑子里想着:我可不愿说什么死人才说的“毕竟我活过了”……他盯着那青衣人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一些怪怪的意味深长的东西,他不能读懂。他没有说话。 那青衣人的手掌抬起,五指飞出,径来抓他左肩。他身子欺过来,腿却一动也未动,像是一具僵尸。瞿闻彦见他五指风一样袭来,指上闪着幽幽蓝光,心上抖了一阵,知道不是好事:这种暴起疾进极为了得,似乎不是寻常指爪功夫,不可硬敌他……他侧身避开那一抓,正待反击,猛然间觉察劲风响在半尺开外的他的胸前,猛吃一惊,他提气倒退三尺。刚扎下足来,上三路又被蹿上来的青衣人罩住,他遇招拆招,卸去了袭来的掌力,又退三步,定下神来开始还招。 “这不像是拆招,倒像是拼命。人,需要拼命吗?真是可怕……”他不想打了,但青衣人的每一招又让他相信:除了打下去,别无选择――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他是硬撑着的。“那人简直疯了……”他喃喃道。那人的掌法像坍塌的屋宇里的砖瓦一样落下来。他又退了三步。 “他的掌法如鹞子扑兔子一样,只有狠和毒;他的确在拼命……”瞿闻彦想。那人一掌落下,他身旁的几件什么东西淅沥哗啦散落一地,口里说道:“震碎了也好,不用我害怕那东西碍手碍脚了。”他左掌撤回防守,腾出右掌来攻,“呼呼呼”连劈三掌,掌路忽然刁蛮起来。 他暴风雨般地攻,吓着了那青衣人。那青衣人忽然被他攻得紧急,扎不住了,缓缓朝后退了一步,瞿闻彦发掌当空落下,如雷一样,闪电一样。那青衣人忽然变了招式,狠攻他上三路,可瞿闻彦这招妙`疾`狠兼而有之,明白敌不过也救不得,只得避趋,又退了一步。 瞿闻彦两掌如大鸟般地飞过来,似乎暴长了几寸,那人怔了一怔。“也许他惊讶得太早了……”他纵身扑上去,招招要人命地抢攻。两臂如两根软鞭,不蛰人不罢休的样子。 暴风雨还在继续。瞿闻彦攻了三掌,侧身退到一边;又攻三掌,再退,渐渐地,那青衣人出掌已有所顾忌,不得不绕过来扎住脚再攻。他慢慢地被逼得向左踏步。瞿闻彦攻得愈紧急,那青衣人步子越踉跄,再稳不下来。他奋力疾攻,仍奈何不得瞿闻彦,只得又让向旁边。他明知此策不好,可身陷囹圄,不得已为之。 变脸记(八)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抢上去又攻了几掌,掌风较先前更为猛恶,那人挨不过,连连倒退。“师父曾告诉我,‘阴风爪’之类的功夫,是用来玩的,不是用来练的!”瞿闻彦叫道,他掌路纵横,虚劈实斩各种花样都使出来了掌掌蹿向他前胸和肩头各要穴,那人只是招架。 瞿闻彦又拆三掌,已是背对着暗室,他不再进逼,而是退向暗室,掌上劲力也较先前弱了,那分明是引青衣人进那暗室的计策。青衣人晃着一双肉掌守住身上各路,并不向前进逼,他知道瞿闻彦并非懦弱,乃是诱而后攻的意思,便钉子似的定住,只是拆他的招。 瞿闻彦见他无意于自己所需,不愿帮忙,心里暗暗为难。筹思了一会,发掌又沉重起来,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取人性命。那疯扑般的架势,又招招逼着人,直在那人身上各处要穴晃悠。那人又开始退避。瞿闻彦猛发掌劈下,那人见来掌厉害,硬接不得,又避。迟了些,再避。一直退向大殿门口去了。 瞿闻彦发一掌,那人退一步;又发一掌,又退一步,似乎和谐得很。那人退到大殿门口时,想是对自己那耍无赖的打法说不下去,怕他问罪起来,自己没有个说法,一蹿身,退出殿,一溜烟地去了。 “什么?去得这样快?不知你是要往哪山哪寨搬哪路救兵去了。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等你的。”瞿闻彦说罢,也不送客了,他是怕那人的魂也叫他送走了,那多不好。他闪电一样蹿进暗室,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道:“原来……嘿嘿,是有个人的。唉,打了一架,身子总算热了,要是身子还冷冰冰的,似乎该去掘张仲景的坟墓了――他不是写了什么《伤寒病杂论》吗?看了就懂自己的伤寒病该怎么个治法了。” 他好奇地盯着那个躺着的人,以为他在冬眠:“向癞蛤蟆那不争气的家伙学习,比比谁磨蹭着睡到最晚?你该睁开狗眼,到外面看看,有没有鹅毛雪,有没有月亮那混蛋!”他走过去,大声对那睡着的人道:“不为有益之事,难遗时光矣。你在听吗?你听,你听,有个老混蛋在唱‘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他摇了那人几下,那人没反应,他道:“真像个死人!”他探探那人的鼻息,又摸摸他冰冷的面孔,闭了眼站起来,脸色煞白,他听到心里一个声音仿佛道:“又是个死的呀!” 躺着的是个人,死人,死去很久的人。 瞿闻彦又蹲下来,蹲成一尊矮矮的坟,风笑嘻嘻奔向这,他正要抓它时,风又乱翻他的衣袖,扯他的头发,又溜着笑着跑远了,它在远处还忍不住笑两声。“这是第三个人了。还要有多少人死去,他才会知道死去的人已经太多,活着的人有多痛苦呢?”瞿闻彦悲伤地叹着气,闭上了眼睛。他想了一想,开始察看那人身上。“怎么会死的呢,怎么会死的呢?”他的脑中盘旋着一个“死”字,它越来越大,渐渐地超出脑际。他察看那人身上,“可恶的蛛丝马迹啊,你躲在哪里,叫我找不着?”他想着,在一轮金黄色的锚抛在天空这片汪洋大海中时这样想着。 变脸记(九) - 人间 - sandalphon 又一个白天在凋零。 他垂头丧气地望着橘子色的月光溅满了屋瓦`花草`墙垣,觉得自己看这如歌乐般的景致很不相宜:什么蛛丝马迹都不肯从暗处走出来,他什么头绪都找不到。“天啊,半天日子被我当银子一样花掉了,我却没有买来一条线索,奇怪的却是真的。”他想着。 他在黑暗里想着:那人的伤势很是奇怪,不是吗?他的骨头根根都很好,绝非被什么沉重掌力震碎了心脉死的。他身上不见什么剑伤,也不似那中了毒的模样。皮面虽有些瘦,想是天生如此。那是怎么死的呢,难道是中了邪?……他深思着,怎么也想不通,连连摇头,“看来在死者身上是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的了,我不妨再去看看那个暗室。” 一片青蒙蒙的衣角在墙东头的树丛中晃闪。瞿闻彦吃了一惊,定睛看了一会,确信那是真存在的,他展开轻功,飘飞过去看,见那人正是日间和自己争持的青衣人。他站远远的,冷眼盯着那黑衣人看了好一会,见他倚着一棵大枝干的树,仍是蒙着面。似乎被痛苦逼着,两个眼珠子红炭一样微微张着,又仿佛受了惊似的闭上…… “他受着折磨,这像并不能装出来的。”他评判着,走近了些,但到底心里还是警戒的。他眼睛紧紧地盯住那青衣人,仿佛盯住这个世界一样专注,“……要防备他的暴起突袭,有些老虎之所以能吃得饱饱的,是因为它从不露出可怕的牙齿……” 金锚挂在树梢上。风打起了盹,树影子鬼鬼的。 他终于受不了了,是受不了饿了。他奔过去想看看那人到底怎么了,总是这样,他自己也觉得无聊了,何况他还饿着呢。他走近了看,左臂不经意地挡在他身子前面。“睡着了……”他嘟哝着,“怎么回事呢?” 他看准了一个青衣人厥然暴起也伤不到自己的位置站好,那地方堪堪可以够到青衣人的面纱,他左手掀那面纱时,凝重地停了停。两颗眼珠子像泛红的炭火,定住了看。他的脚擦着地皮挨近,四周极静极静,几乎就能听到胸腔里心的“咕咚咕咚”的跳跃声。他紧张地埋下眼皮,手已经伸到那层青纱上,眼睛盯得都酸了。他轻轻地扯开这层面纱。 他很冷静地对那个人漠视着,然后缓缓地摇头,不信服的样子再盯住那人打量一阵,又摇头思索了一阵,忽然像受惊似的大叫一声: “你死了,不会说话了,认错就更不能了。太阳和月亮那些都是混蛋,你一定会这样想。你干嘛要戴着假面具呢?把自己装得很美的假面具会使人栽个大跟头,不小心还会栽进坟墓里去……你这傻瓜,三白子,你……我为什么还要叫你的名字呢?死了的人大约不懂名字是什么玩意……” 他望着那个叫“三白子”的道人,觉得自己刚刚才认识他…… “我刚刚才认识他,有的人不是光看一眼就能懂得他的,他们太深奥,不容易让人懂,必然要多看几眼才是。”他想。 变脸记(十) - 人间 - sandalphon 他不再看他,他觉得他恶心,而自己更恶心:谁叫自己轻信了呢?他转过头去,沉重地笑着走了。 他再没有回头。 观里擦黑了,却没有火烛的光焰笑傲着黑暗,什么都掉进了奇怪的黑色了,模模糊糊地辨不清。他好容易才走到神龛那儿,神龛上乱摸一阵时,仿佛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随即掉在地上,粘乎乎的汁水叫他脚上阴凉着。他诧异地找了根火烛点上,见地上是一只打碎了的碗,碗的一旁是那条醋溜鱼,满沾着尘土,已享用不得了。 “‘叫你吃已是罪孽!’那个给我饭菜吃的好人一定会这样想。”他盯着神龛上剩下的那三个素菜和一碗白米饭,暗暗对自己道,“天底下有人给我做饭菜?……没准那饭菜里放了毒药呢?那还是好人吗?”他大口大口吃完了,他可没空问那饭菜里有没有毒;有人连石头都觉得是美食。 他吃完了,“如果说饭菜里真有毒的话,那就让它有毒去好了,反正我已是吃了――吃完再呕出来是一件很费神的事。他又走到暗室里,想着:也许十天之内我将毒发身亡……可恶,我还要去做那讨厌的但又必得做的事,去发现那密室里的人是怎么死的,这就像我父亲小时侯常要逼我读书一样。”他打量着这间暗室。他看到角落里有一只篮子,颜色上看仿佛竹制的。 “这篮子……怪事,破烂成这样,有人踏上去过。”瞿闻彦的眉毛皱巴成了麻花,他拿火烛凑到角落里瞧着那篮子,“蛛网似的条条道儿像受了欺凌,硬骨头断了好几根,又歪了好几根。架子全散了,簇成好几簇,疙疙瘩瘩像铁蒺藜似的――几簇上的硬毛扎着手,怪不舒服的。有些霉烂馊臭,气味难闻。是了,有人在室内动过手,这事怕过了很久了,往少说也有一年半载。” “这篮子大有嫌疑,大有文章在里头。”他暗想着。他抛了它,四下里再寻东西看,除了地上铺着的薄薄的几堆烂草,再无什么可疑之物。他想着可能有些意思,过去翻检了一回,徒劳。他又敲打四面的墙壁,一边敲一边寻思会不会暗室里还有暗室呢。那暗室结实着呢,敲到南墙壁那,“哩哩啦啦”地掉了几块石沫子,大的,粗的。他捡起来,觉得手上有些沉重。看了一阵,忽然想到什么,赶紧往别处墙上敲打一阵,震惊似的道; “杀人的必是内家高手……似乎是劈空掌那玩意儿。可是千佛山上没有谁会这功夫啊。只怕是外敌入侵……” 火烛憔悴了,烫他的手了,他架不住,扔了烛火。烛火破空擦黑了一阵,被黑暗淹了。他摸黑走进神厨,神龛上抓了根蜡烛,取打火石点了。“这烛火也必然短命。”他悲哀地想,原来他见那火烛太矮短了。 那团火歪着,因为烛火歪着。他拿着,险些烙着手。“什么破烂货,破烂道观!连个烛芯子都倔强成这样。”他吹熄了火,光明死了,退败的黑暗纷纷涌上来。他在黑暗中拨那烛芯,自然是用手拨。 变脸记(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为什么那样固执地扭着头呢?……你还沉默不语。当然你说话就显得很糟糕了。你见过说话的蜡烛?小杜有一句‘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是很清丽的句子。你还垂泪不?世间酽醯醇醴,藏之弥久而弥美者,皆系封固牢密不泄气之故。古人云‘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不得你’,这说得是。”他想着,“可是你还是倔强。不说话也罢了,你还倔强呐!天啊,还是扭着头……天啊!” 他使劲地拨了几下那烛芯,又怕力气大了芯子便折了,这不好,便不好多用力。终于拨歪反正了,他一头脸的汗,急出来的。“这年头活着不易,竟做起这种细致活儿来了。”他嘟哝着,“……果然似乎是劈空掌那玩意儿!……那烛火芯所以就歪了……” 他深思着:一定是了!杀人的人会劈空掌!这劈空掌厉害,果然墙上泥块都纷纷往下掉!再有,那劈空掌竟逼歪了烛火芯子,怪道这样倔强!……他会不会是死于这劈空掌?……他们两人中谁会劈空掌?死人身上什么上也没有:刀伤`剑伤`毒疮伤等等,什么也没有。所以必然是杀人的人会劈空掌!他蓦然为自己想到这么多东西而震惊着:我确实忽略了许多,我的眼睛不是尖的,这是罪过!我该说点什么好呢?必须骂自己的粗心,粗心能害死人! 他又忍着不耐烦的情绪回去看死人。他望着他,越看他的脸越觉得那张脸是虚道长的。他从地上捡起一撮头发,“确实奇怪,我的眼睛为什么瞪大了也没看见呢?这几根头发很奇异……”他想着,“不像拔下来的,也不是掉落的;硬得很,这么一小簇……” 他想到“劈空掌”上,为想到这个,自己都感到惊讶。“一定是了!……那对战者的内功修为是这样浑厚的?……只怕千佛山上少有这样的人才,道长怕也不及啊!他会是谁呢?” “来者是个内家高手,他会劈空掌法,他进这暗室来,和这死去的人对决,他掌上功夫颇为厉害,竟能劈碎泥块!……也许日子久了,那泥块自己掉下来的呢?……杀人的人或死掉的人曾踏在这篮上,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为什么会有这篮子呢?篮子里是装饭菜的吧,给这个人送饭菜――他会不会是个囚徒?我还知道什么呢?我还知道:他们打斗时曾有人――多半是杀人的人――用劈空掌劈灭了烛火……我再不知道什么了。” “这是远远不够的。”他对自己道,又在那人身上摸着,在死人的怀里摸出几根草,“几乎是蓑衣上才有的……” 他到墙角取了些草看,“确乎不一样。是了,只有蓑衣上才有这种草。那天是个雨天……”他眼前浮现出那些阴暗的下雨的日子,“可是,地上怎么没有泥污呢?雨天进来,地上会是干净的吗?……一定是那杀人的已擦了,那地上没有泥污,也是这个道理。狡猾的狐狸啊,藏紧了自己的尾巴……”他惊慌地四面看,心里想:我知道了这么多,那杀了人的人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了。他出了密室,穿过大殿,一个声音让他的神经战栗了。“闻彦,你该回去吃饭了。天这么晚了,你也饿了……” 变脸记(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他是道长!我害怕什么呢?他又不吃人,何况还对我很好,几乎像待儿子一样待我……”瞿闻彦暗暗觉得惭愧,他不知为什么还感到一阵无端的恐惧。他走到山门那,道长正等在那,火光微微中,他能辨认出他的那张脸,忽然觉得有些恐怖。道长像等着什么。他出了密室时,还暗暗地想:是不是该叫道长瞧瞧那密室呢?道长知不知道这个洞天呢?我倒忘了,道长仿佛说过,他便如那亡国降宋封违命的后主,乍见阴雨寒夜,则家国悲愤之情难以排遣;便如那游于秦淮河畔,深恨世道人心的小杜,初听艳歌荡曲,便心生家国之悲;如那奔走巴蜀`淹留巫峡几无宁日的郑鹧鸪,看看苦竹丛中啼血的魂灵,再不能不悲戚落泪……亡兮乎家也国也,回首前尘已不敢,惟有恨种下。年年啖得觉味苦,生咽不敢狠吞下! 道长微皱着眉毛,目光却异常温和,道:“闻彦,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莫不是迷了路?”瞿闻彦正要说这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话到嘴边却缩回去了,他心想:这定会触动道长的心事,还不如不说……勉强笑着:“没什么,没什么,这地方好,风景不赖,阁楼什么的赏玩不尽。我在千佛山上游山玩水,这里最是好风日,所以来看看。”道长笑道:“你眼光不错,这地方风景的确好。想当年开山祖师爷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师父,愿将壮观道观放在这儿建,也是因为这里胜景佳妙,他处难及。河北苍山岩的桥楼殿`山西广灵的小悬空观`浙江大慈岩的小悬空观等处多不及这里,但山西大同号称‘第一胜景’的悬空观,就了得了,我们倒不及了。古人有一句诗,单道悬空观的好处:蜃楼疑海上,鸟道没云中。又有一篇言语:悬空观,半山高,三根马尾空中吊,这是称道悬空观的险挂粘贴在山道上的奇异之处了。” 瞿闻彦心不在那,支吾着答:“唔,难怪提到悬空观时,他们会说‘危里见俏,似危实安’这类话。”道长点头赞道:“你这一句‘危里见俏,似危实安’道破了天机,很好。”瞿闻彦道:“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这实在是从父亲处听来的,只是他怕提及父亲,会惹起道长的苦痛,所以胡乱搪塞过去。他见道长毫无疑心的神色,便放了心。 道长又问道:“你在这里,可看到些什么奇异的物事吗?”瞿闻彦撒谎道:“我来这赏玩风景,曾见过三白子,他和我打了一架。奇怪的是,他一身青衣打扮,叫我几乎不敢认了。”道长蹙紧眉,啐一口道:“他死了埋了,你还见到他,你真活见鬼了。”瞿闻彦道:“是啊,他仿佛中了邪的样子,硬是不让我……”道长道:“怎么可能?他在哪?你带我去看看。” 瞿闻彦领着道长一直到东首墙角,树丛里寻了一遭,寻着了,回头对道长道:“在这里躺着呢。他一会还在舞弄衣角呢,青衣飘飘蝴蝶一样的。”道长过来蹲着看摸了一阵,又探探那人的鼻息,道:“死了又活过来,那多好,可是转眼又死了,也不通知我一声……”连连哀叹,神色黯黯惨惨,又道:“闻彦,怎么回事,细说与道长听听。”瞿闻彦只得说了那事,只是悬空观这一节还是略去了。 变脸记(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我本来就觉得蹊跷,怎么会这么快就毒发身亡了。原来该十日的。喂毒的是要他早些去了算了,恶毒啊。”道长悲愤着,咽着,又哀哀地叹口气,道,“闻彦,你去把众师兄叫来!‘只知道锣是一面敲,不知道鼓是两面敲’,黄山派的人又做出来了……” “这是黄山派的杰作吗?”瞿闻彦走回观里去时这么想,最后他想到:他也许会像摘果子一样摘掉我的脑袋,没准他就在近左,正准备这么做……他于是头皮发麻,四下里张着。几只夜猫子猛然飞出来,扑棱着翅膀撞出去,被夜色淹了。他着实小心了很久,站一边自语:“你啊,几只猫子也怕了,它算个什么!” 路途明白了,很快便寻到了观里。他走到灯烛煌煌的厅上,那里聚集着三五簇人,他们说着话,人声鼎沸,那声音又仿佛闹翻的长江大河。 瞿闻彦仿佛醒了一场梦,他向众人说了道长的意思。众人中有些不信任,道:“道长去了那里?我们找他找不着,他原来在那里。”又有人道:“三白子活过来了不是很好,转眼又没了,阎罗王真是那个……”瞿闻彦只是道:“快去,快去。”众人嚷闹声中,簇拥着瞿闻彦向山那头悬空观奔来。火把儿红彤彤漫山烧着,火龙一样地游走在山间,林木像被烧成红色。众人嚷闹声像雷似的惊动着夜色。众人在悬空观前墙角边的一块空地上拥挤着,东一堆,西一堆,人头涌动,声音喧闹。为首的是几个道长看重的人,瞿闻彦带了去找道长,其余尽在那里歇马落脚。 瞿闻彦到树林里去找道长尸首时,怎么也找不着,而道长呢,道长人影也没有。后面几人疑惑的目光纷纷投来,他仿佛芒刺在背,急得身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里叫着苦。忽然间一阵呼叱声夹在夜风里传来,瞿闻彦眼睛一亮,道:“是道长在和不知什么人打斗,瞧瞧去!”那声音出自观里,他翻身越过墙头,马前卒似的向那声音方向奔,再不管顾后面跟来的几人。 那声音发自大殿中,瞿闻彦奔进去时,迎面晃过一个人影,模模糊糊觉得是见过的黑衣人。他待要拦住他,那人已经一蹿身上了殿宇,身影淹没在沉沉夜色里。 他走进大殿,见一片烛光下,有道长,三白子尸身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道:“道长,出了什么事故了?”道长将他的问话撂一边,烛光下他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但又分明热烈地燃烧着。他道:“他来见过我了……” “因为……因为他乃是个鬼,还是真的鬼。我想您是中邪了……” 虚道长的眼睛里飞舞着的不应当是这个,但又分明是这个,飞舞着的是凶猛的恶毒的欢乐。瞿闻彦打定了主意要去请大夫,他想:也许刚才和我擦肩而过的真是该让人害怕的鬼,我们这一位就怪不得这样了。他问道长:“你说的这个人是谁?”“我竟然要问一个中了邪的人,那多可怕……”他自己都很惊讶,又不能不这样。 “这个人你认识。他有些曲折事故找到我;我因他蒙着面,又不说话,闹了许多时才明白过来――他要和我打架。我说道:‘曹掌门,怎的……’。” “‘他’是他,那老贼?怎的这样巧?我又当面错过了。”瞿闻彦尽管悲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道:“真是他吗?这人怎么乌云似的,转眼又没了?” 变脸记(十四) - 人间 - sandalphon 虚道长揶揄道:“我虽在这世上白活了五十多个春秋,眼睛却是雪亮的。我不会弄错,是那个人。他跟我搭话,要我离了这地方,说是是非之地。我冷笑着问他为何要将我明湖派逼到这步田地,死了这许多人。他拿话支吾着,老没趣味地寒碜着我的心。我又冷笑他居心不良,他脸色闷闷的,这是要打的架势,他道:‘你是失了风度了。’我道:‘你是失了良知了。’一句话捅破了窗户纸。他恨恨地,牙齿打架的样子,恶毒地埋怨道:‘这次我不是来找你,你强出头拿话苦我干什么?’便有些动手动脚起来。我见他确乎有要打架的征兆,因为早防着他,因他了得,虚晃一晃避开。他却抢了三白子的尸首便走。我疑惑道:‘曹掌门,我徒弟的尸首你抱到哪里去?’他不答话,只是夺路走。我觉得奇异,奔过来拦住他,要他解释清楚。他冷笑着向这大殿里来,我展开轻功,紧紧跟定。几次听到他叫嚷:‘志昆兄请回吧。’只是不睬他。他大约是真发怒了,就在这大殿里跟我斗起来。来来往往拆了这许多招,正没奈何,众人声音在观外响起来,他大约慌了,抽身要走,又被我掌力紧紧逼着;听到殿外你的说话声,他虚晃几掌,趁机冲出来,哪知道又撞到你。后来的事你也一一知了。” 瞿闻彦道:“可惜两次都当面错过了。也好,容那老贼在世上养成肥鸭子,再开刀也不迟。我这回看他不比先前,怎的瘦了一大圈,不大像王八了!”虚道长道:“闻彦,他们人呢?”瞿闻彦道:“他们都在殿外,我领了十几个人进来。”虚道长问道:“人呢?我连个人的影子也没见。”瞿闻彦也觉得奇怪,道:“道长守着三白子的尸首,我去了寻他们来见道长。”道长道:“这许多时不来,只怕有事,你快去寻了来。” 瞿闻彦大殿里寻了一遭没寻着,寻思:想是跑到后殿去了,这几把骨头真是,怎么说好,闹腾得连自个儿家也不认识了。又去后殿里细细地搜寻了一番,竟一个人影也不见。这下心里慌起来,但暗暗道:“你一定是多虑了,他们没准是回去撞筹碰头了呢。”没空思量下去,翻檐走壁到外面空地上,寻着众人,问道:“跟我去的十几个师兄都回来了没有?”众人指给他看:“那不是?”瞿闻彦看清楚了人,心里稍稍安定。又翻身蹿过墙头,奔到大殿里,叫道:“道长,十几个师兄找着了……”一见之下,吃了一惊,道:“道长,您怎的弄成这样了?”只见虚道长身子一边倒着,右臂上鲜血淋淋漓漓淌着,衣襟上也是一大片血。眼睛埋在眉毛下,紧紧闭着,仿佛凶猛的没有尽头的痛楚把他折磨得死亦瞑目了。 他连瞿闻彦一眼都没看。 虚道长道:“那个……那个曹老贼是该受天打雷劈的,嘴里说得漂漂亮亮`正大光明,原来是猴儿变的,翻脸不认人!你走了不久,他又寻回来打架。我吃他一刀扎过来,没躲过,就这样了。”他说话都打摆子了。瞿闻彦张口结舌,心道:这王八水里来,火里去,尽做这些阴暗勾当,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他定然有些怕我,怎的我来了便飞了去,我一走开又来了?不知他现下肚肠里又在打着什么歪主意? 变脸记(十五) - 人间 - sandalphon 他撕下一片衣襟,替道长裹好伤口。又对道长道:“这贼道人不是东西,却成气候,两头下手,实在难防。道长伤了臂膀,可他也不敢把你怎的。我想的是他奈何不得冬瓜,只把茄子磨,转眼又要伤师兄他们。不若到观外和大伙凑齐了,然后算帐。”道长微微点头,让瞿闻彦搀着往殿外走。 走到殿外,虚道长对闹哄哄的人群道:“当你的左眼被打瞎时,还不值得生出哪怕半点的惊慌――你的右眼应该睁得更大些,看得更明亮些,这样才有机会还手。如果右眼也闭上了,你便不止是要丢右眼的光明,更要丢性命的!”大家刚刚看清道长膀上受了伤。 道长叫瞿闻彦去搬取三白子的尸首。众人在林子里静静地候了几个时辰,再没发生什么事。大家无心呆下去了,却是碍着道长情面,不敢声张。那月牙儿刚从东边天际升起来,他们望着它,觉得它仿佛自己的心一般。他们受着宁静的痛楚,默默无言地闷着。“如果有糟村白醪,我们也乐得喝上几十碗!尽管道长是不许的。”他们想着,熬了多时,肚里气苦起来。 瞿闻彦搬了尸首回来时,众人大半已经打起了瞌睡,他们朦胧地闭了眼,仿佛睡着的样子;另一些真实地睡着了!背倚着树,肚皮起起伏伏地不住喘,已有了鼾声。转头看道长时,他正闭目缓缓运功,想要跟他说话,又怕打扰了他,只好打着呵欠倚靠着一棵树,模模糊糊中也睡着了。 天擦亮了,瞿闻彦爬起来,见众人有些醒了,有些还睡着。道长睁眼见他走动,唤他道:“告诉这一干人马,歇了一夜,可以收拾了回去了。”众人早听到了,他们盼的正是这个,相互转告,欢心鼓舞,收拾了火把`刀仗`衣服之类的,逃难一般地走。瞿闻彦搀着道长缓缓往回走。一霎时林子里竟走得一个不剩,只有枝上鸟雀在聒噪着这响晴的天气。 道长自派人好好埋了三白子的尸首。至此,观中各人各自做事,风浪似乎过去了。光阴似箭,看看秋冬凋残,春又热闹起来,道长的伤势一日好似一日,只是臂上布条仍拖着。 瞿闻彦因道长伤势反复,时好时坏,陪了道长一个冬天,将那悬空观里的事忘干净了。这时春色烧遍大地,便想出去踏春观景,禀过道长,信步出去了。 早春景色当得“清新”二字,但冷冷清清的,野趣有一些,不多。大地还在沉睡,一时不醒。瞿闻彦踏着绣花针一样的蒙蒙的小草贪看着风景,渐渐走入林子深处去了。 他猛然看到树丛中露出的悬空观的红墙,回头看,自己七拐八拐,竟闹到这旧相识的路上来了,便沿了路走向悬空观,一边还赏玩着风景,太阳升得老高了才到那里。 他抬头又看到写有“悬空观”三字的匾额时,百感交集,眼窝里竟冒出亮晶晶的液体。进了山门,过了廊,到大殿里走了一遭,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也不介意,忽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那密室。“这下糟糕了……”他走进那密室,看到里面空无一物,“这里怎么这么干净?蜡烛`篮子等没了也罢了,怎的那个不明不白死掉的人也不见了?”他知道什么是茫然了。 变脸记(十六) - 人间 - sandalphon “了不得,了不得!自己接着的生意竟叫旁人抢了去!不可收拾,不可收拾!这贼这样坏,死了的人难道就永世不得翻身了?”他立在室中,想起来自己走时,确乎没有关了密室门,以至竟有这事!暗自琢磨着那会是谁干的,“一定是那只大王八了,他想是怕我去抄出他的老底来,故此毁尸灭迹,先下手了!只是不知他和那死人是什么关系?”他又想:不忙不忙,这个不明不白死了的人中了劈空掌,以后遇到会劈空掌的人,多加留心便是了。 他招惹了愁闷,又热爱它,因此忧伤:忧伤如不落下的镢头晃悠在他心头,捶打着寂寞的空气。他叹着气出了密室,再不知道上哪去好。观门外坐了半日,踏着满地的余晖回去了。 他好几日只在观中陪着道长。春渐渐上来了,在观里观外闹起来,天气暴暖了一阵。他无心赏玩春景,整日呆在观里;武功时练时搁,却没有荒疏。黑衣人自打那日再不复见,他更疑心那人便是灭他满门的曹曲拱了。 临近夏天了,他常要睡到很晚才起来。上午无事,便捡了片被暖洋洋的太阳晒得有些温热的草地躺下,对着天,闭了眼,又盹睡起来。 他被惊醒了,倒不能怪一遭围外喊嚷着将宁静撕成片片碎片的知了,它们全是催眠曲的鼻祖。也不该怪那些口角个不停的鸟雀,也不该怪春风,也不该怪被春风纵宠得花枝招展的树。他是听到了人声。 “他们确实很吵闹,我分明听到有人大错特错地喊嚷着:‘啊呀,为什么这样嚷嚷,你这无聊的呆鸟?还没有什么仙药,把你这千张嘴的毛病治好,让我们好闭眼困觉!’”他一边想一边走过去,要看个究竟。只见一株合抱的龙爪一样的黄桧树下,十几个师兄弟围着纷纷地说个不休。又听到另一个道:“这样闹嚷,这厮鸟感情是不想活了!哪个人抓了下来蒸酒便了。”就有一个人攀着枝上去。 瞿闻彦张了眼看桧树顶上一个枝叶浓密的角落,从那枝叶间传出一只鸟雀聒噪的声响。他知道他们要捉什么了。那人一步紧似一步地挨近树丛,看看离了一箭之地`探了手掌来握时,那鸟受惊地叫着飞出来,闹到北边树上去了。树下众人叹气怨骂,都道捉得不精细,叫跑了。那人站在树上,听着众人的斥骂声,“这是天大的错误吗?”瞿闻彦看出他在疑惑着。他说道: “我没有捉住那该死的鸟……” 他的声音被众人的诅咒淹没,再听不到了。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众人骂累了,他好不容易才盼到这个,就像盼望我们都渴求的黎明一样。可是模糊的`沦陷的奚落声如创世纪的洪水猛兽,不歇息一下,又拥挤着撞过来: “不夹了鸟嘴趁早滚回去!连篇的谎话叫人笑话哩。” “这厮抓住什么‘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纠缠,直如此不识抬举!你闷什么大鼓书,慢慢熬人!” …… 这人下来,手足无措的样子,灰头土脸叹着气,穿房入户往后边去了。众人有长舌的还说些什么,然后各自散去做事。那鸟依旧在树叶子底下叫着叹着,嘲弄着人,可没人再理会它。 瞿闻彦心里道:这道人浑身浸在晦气里了,他有心要看看那道人的表现,便跟定了他。只见他土着脸到观中下榻处,“哗啦”一下关了门,倒头合衣睡了,还骂哩。 “眼见满观里蹿上跳下的全是小鬼,迟便迟些,早便早些要玩完,还装什么大尾巴驴!师父,你当我是什么了,叫我‘童养媳哭公婆――有苦也难诉’嗬。”那道人道。瞿闻彦贴在外面长廊柱子旁,听他唠唠叨叨前不是`后不是地狠骂,说什么“早晚打杀”的话,等了好一会,声音渐渐稀零了,想是那道人昏昏地睡了,既不愿搅了他的梦,又不愿空空地去了,走廊间踌躇了一回,正想走,忽听那道人叫道:“我穷道人,没本本儿的,你要我给银两,我哪里得去?好汉儿,行行好,莫杀我……” 变脸记(十七)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吃了一惊,“什么人在里头?”他大叫道,扑门进去,眼见窗格子大开,奔到窗格那看时,一大片怒竹咆哮着,不见人影。回头见那道人躺在床上,大睁着眼惊恐地看着自己。他还没有明白过来,镇定地问道:“走掉的是个什么人?”忽然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恍然道:“他莫不是在说梦话?” 那道人这时像缓过来一样乱叫起来:“恩人,恩人!救人救彻,再救我一回!”瞿闻彦觉得自己很莽撞,正要无聊地退出去,忽然想到什么,道:“你刚才在树上捉鸟,有一阵神色不定,惊慌失措,结果叫那鸟跑了。你是为什么惊慌?”那道人道:“我肚里气苦,再不愿对人提这事。”瞿闻彦道:“你也看到了,刚才他们嘲笑你的时候,我没有参与。”那道人道:“也说得是。方才我在树上捉鸟,那树高得很,透过了房顶,我站在树梢上,不是面向咱们悬空观的后山?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道长正展开轻功在山道上箭似的疾走,我贪看他走路,忘了捉鸟雀了。” “什么?你莫不是眼花见鬼了?道长每日在观里静心修行,前几日还对我说,他老人家要在观里静寂几个月呢。所以我平常也少出去的。你一定看走眼了。”瞿闻彦不相信地道。 那道人翻身里床睡下,嘴里嘟嘟哝哝着:“罢罢罢,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还有句话是什么‘嘴里说不出庄稼’,我只信自己眼花罢了!”酣酣地几阵鼻音大响,也不见瞿闻彦人走了没,自己睡了。 瞿闻彦到窗户那瞧了瞧,觉得没有什么异样,关了门出去了。他想去寻道长,可道长不久前刚吩咐过自己,说他要面壁静修练功,叫外人不要去打扰他。“要制止这种胡思乱想的胡闹!这会仅仅是在敷衍吗?他会是在骗我吗?道长委于我心的实在太多,我的疑心却盗贼般地闯入,把它们都抢走了吗?我的天啊,我那报恩的心,你到哪里去了?……我还是我吗?哦,我哭泣我那活着时的不幸。他酸酸地安慰着自己,过一阵,他不懂自己是受着指摘呢,还是受着安抚,还是怎的,他大踏步出了道观,穿过林子往后山去了。 他在山道上撞到了道长。但是道长没看到他。他躲开了,躲在树丛里没有叫他看到自己。他的痛苦消失了,他感到些莫名其妙的欢乐,如同莫名其妙的欢乐一样扎他的心:啊,我的痛苦像没有道理?只好说:为痛苦而痛苦。我心里那些念头总是欺骗我,有时还不忘了教训我。我竟活到了道长骗我的这一天!……道长在山上干什么呢? “我得去问问道长!我会遇见怎样尴尬的表情啊?……”他的心里描绘着一切不愉快的场面,它们飞走了,又刚刚飞回来,“也许我会把道长惹得光火的,这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他还是去找道长了。“我绝对相信被自己那眼珠子欺骗了,但是,怎样让它变成真的呢?”他出观去的时候,人们以为他疯了――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这样想。但是他又回来了,于是这种想法不攻自破:大约因为疯了的人多是不认得路的。 变脸记(十八) - 人间 - sandalphon 他推说要睡觉,把自己关在房里。“他晚上一定做贼去了……”人们在窃窃私语声中散去了。他躺在床上,听着人们的声音凄冷下去,又爬起来开了门,躲了众人,径直往道长居的“玉虚阁”来。 这阁子不似一般的斗室逼狭得只容得下一只火烛和一个人,是个宽敞的所在,几乎有几分像院落。几杆竹叶透出墙头,它们绿色的脸灿灿地亮着。它们唱着歌,却怎么也甩不掉风。草如涌潮似的长遍角落,甚至横淌到石阶上,渗进石缝里,自自在在地无人收管。 他穿过那一片荒凉,蹑着步子走到道长练功的阁子外,听了一会,不见什么动静,便敲门道:“道长,侄儿瞿闻彦有事求见。” “什么事啊?”是道长的声音,“进来说吧。慢着,就是你一个人吗?” 瞿闻彦进来,边关门边道:“我不敢叨扰别人,就我一个人来。道长,你不在练功吗?”瞿闻彦看到道长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没有――我方才到后山悬空观里走了一遭,刚回来。你来得不迟也不早,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拒绝你了。” “因为你还要练功?” “是的,我正要练。” “那么……”瞿闻彦打不定主意该不该问他,最后他鼓起勇气道,“道长到观外去……不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吗?道长您说过几个月不出山门一步。” 道长轻描淡写地道:“那天看你去后山悬空观,勾起我的愁思,我也想去瞧瞧。”瞿闻彦眼里涌出一大片血红:我还是不小心触到了道长的痛处……他还能说什么,悄立了一会,出玉虚阁去,然后他不知道该上哪去了。鸟影子墨一样地在窗格上扑打着闪电过去。树叶子――日头上来的时候――一大堆灿灿地闪着,磕着碰着,涨潮似的涌动,碎玉屑的声音。原先不见的几条被叶子淹没的杈儿,一漾一漾地像忽然长大了,白霎霎地闪光,在风里招摇着。一阵风过去,叶子又笼上了。草硬硬的,却又鞭子似的垂着,策着淡淡地涌动的风,连风也仿佛成为绿色的了。 他欺骗自己说:“上一回我一定是看错了,或者是……在梦里吧?……我得去看看!”他又往山那头的悬空观去了。“这观仍是老样子……”他走进去,几乎想要逃出来,正像他要逃出噩梦一样。 他一直没有为活着而羞耻,但今天他觉得了。“这可怕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自语道,“这是一个秘密,我决不能让人知道,包括我自己……我得忘掉它……”他的心里明明灭灭地闪着各种念头。他不能回山那头的悬空观了。他的心被冻住了,快乐被冻住了。他向那水晶柱子般的溪边走。 他不是去死,去溺死。 他越过一大片林子的时候,烈日爬在白得发黄的天上,躲在一片灼眼的白色的云朵里。光柱子砸下来。如波浪般的林涛使劲地吼着,怒吼着,那分明是林子在打瞌睡…… 他不去想水晶柱子似的溪了,他呆在那片林子里,望着腾起的波浪,望着望着大约要睡去了。然而,他又睡不着。他仿佛被什么驱赶着似的,站起来飞快地瞅了站在不远的黑衣人一眼,响着声音道:“你还来干什么?”他拳头脚尖一齐扑上去,原来一盏茶的工夫,他一直在潜运内功,精熟剑法,只装做睡去。 变脸记(十九) - 人间 - sandalphon 黑衣人先接了他几掌,又突出怪招,逼歪了瞿闻彦袭来的一掌。瞿闻彦觉得臂上一阵酸麻,难以经受,原拟格他来掌的念头竟至于不能,不禁吃了一惊。他回掌守御,又击出一掌,拍向黑衣人小腹。那人大叫:“此招极妙!”躲过来掌,踏步直上,飞起一掌罩住他上三路。瞿闻彦心里忙乱:老贼手段好恶……撤一步,悬空虚接了他一掌。那人手掌一抬,劲力如回头潮一样凶恶,直卷得树叶子扑簌簌地翻飞着黄蝴蝶。瞿闻彦一怔:老贼的内功修为这么厉害,只怕天下少有,武林独步……他心底里生出一些悚惧,又不甘心,心道:多半是些旁门左道之术,何必惧他?又发出一掌,直向那人心窝。那人身子一矮,躲过来掌,闷着声拿住他臂膊,飞一般地去了。 他挣了好几下也没挣脱,也就算了,心想:他不知要带我到哪去,只要不去鬼门关就好……他的手和身子`连带着腿,都软得像撞在棉絮里。他轻飘飘地仿佛腾云驾雾般地被人抓住了膊子走路,身不由己地走路…… 他被扔在了一个孤冢前。“倒不如把我扔在一个坟墓里呢,省得我再盖棺材盖……”他埋怨道。他看到坟前的木牌上歪歪扭扭的一些字,吓了他一跳。黑衣人发疯地挖那个坟墓,挖出了一口棺材。瞿闻彦不知怎么搞的,仿佛挖出了自己的心一样。他轻轻地叹口气,神色黯黯的,再没一句话,只是坐在挖出的惨惨的黄土上发愣。他的脸也如黄土一样惨惨的。 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寂静。 黑衣人把棺材盖丢在脚边,立定了看棺材里。瞿闻彦扒着黄土,找到了那木头做的墓碑,飞舞的几个字刺痛了他的心:三白子冢。他折断了它,仿佛折断了痛。他把它扔得远远的。 三白子正面色苍白地躺在棺材里。天隐隐地有了喜气,阳光猛烈地明亮了一阵,又像被它的影子追逐着似的,飞快地逃走了。 黑衣人只是重复着一句话:“三白子死是因为他知道了秘密。”他回过神来,心里好受些了,掩了土,可随即身子散了一样倒在一块石头上。 “我得离开――去找道长吧。” “一定是那黑衣人的诡计。我白白浪费了许多泪水……”他的这种想法没有多久,模模糊糊中,他看到了那个幽灵般的黑衣人。他站起来时,那黑衣人箭一般地蹿去了,影子没入林子里,他只听到他道:“跟我来。”瞿闻彦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他飞似的撞进一个又一个林子里,那黑衣人已经不见了。他向前望时,悬空观的红脸的墙已能看见了。 “原来他又把我扔在了半路上。”他想着,大踏步往悬空观走。天空的颜色很明亮,明晃晃的耀眼的太阳挂着。 他进了观,要到玉虚阁去,可到阁子门口,又不敢进去。“道长不愿人打扰了他,我悄悄看他在练什么功夫吧。”他想着,纵上殿宇,将身子倒挂在檐角上,垂下来,如倒挂金钩的模样。他舔破了窗户纸,向里头张着。他听到一阵响动,然后他就听不到什么了。他也没看到什么。 变脸记(二十)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挨近了那窗眼儿,勉强看到道长在入定练功。他有些丧气地蹿上房顶,轻轻地踏瓦去了。 晚上他又来找道长。玉虚阁的门大开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走进去,见道长大睁着眼盯着自己,像在休息,便问道:“道长,怎的不练功了?” “你近午时来过吗?”道长盯着他,神色叫他害怕。 “是的,我来过。”他道,“是有事而来。见您在练功,也就算了――我不想扰了您。” “我看到你了。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 “你有所畏惧。”虚道长的眼神掷过来,砸得他直视的目光隐隐作疼。他心想:我有些受不了他的目光了……一些掩不住的话直直地冲出来:“有事……我来过,上午的时候……我想出去走走……”他的声音不知怎的哽咽了。道长的眼睛逼视着他,道:“你出去走走,散散心,我并不想阻你……”瞿闻彦陡然间心头热热的,是感动的热泪在淌,纵横恣意地淌,他道:“我去那,是无聊赶我到那去的。我纵容着自己的腿脚往溪边走。穿过林子时,碰上了那个黑衣人,他站着,长长地看我,眼里似乎有扑簌簌的泪水……我最近时常碰上他,也不知为什么。我斗不过他,被他揪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三白子的坟……”他不再摊一句话,他看到道长的眼神抖了一下,散成一大片。道长苏醒似的说话,已是好一会儿后了。他道:“我们走着去瞧瞧吧。” 两人踱到那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了。被淡烟似的月光照着的枝上,滑下融融地浸在月色里的虫子和它们打焉似的飞跑的音。风在林梢间撞来撞去,树叶子抖抖地摔打着,如墙一样地围起来。只是一大片模糊的影子,仔细着也看不大清。 道长和他走上那片荒坡时,月亮在更远更高的荒坡上探头探脑张着。道长踩到了一样东西,弯腰捡起来,冷冷的月色照得道长的心也发冷了。 瞿闻彦被惊恐打倒了,他抓过那灵位般的两块断木头,折断它的痛又回来了,那样清晰。他颤着声,眼神也抖抖嗦嗦的,大声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道长!……”一片混沌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道长勉强笑道:“自然不是真的!大声吵闹的睡觉不是真的睡觉……”他的冷眉忽然傲然地竖了起来:“哼!三白子之冢?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瞿闻彦茫然着,他看到道长的眼圈红了。月色凄凉着,又如太阳一样明亮着。 两人来到那个馒头似的坟丘前,道长缓缓念道:“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瞿闻彦看到他在忍住滂沱的泪雨。两人又看了那掩土的棺材,然后踏着月光回去了。 “道长,”瞿闻彦脸上神色犹豫着,吞吞吐吐道――他本是要说悬空观那一节的事,却忽然地豁了边,“……那坟……怎么回事?” “悬空观里的人不会有这个胆子的,难道又是……”虚道长神色大变,“他还在耍心眼。” “你说的是曹曲拱吗?” 道长不答,只是望着他叹气。瞿闻彦道:“是为了我的缘故吧?铁锅睡到了灶上……我还是走吧。”他看到道长吓了一跳。道长不说话,像在沉吟。月亮分外凄惶着,仿佛哀鸣着――它中了箭,一只只箭埋着,箭上有班驳的铁锈一样的花,一朵朵绽开着…… 变脸记(二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回去后,已是午夜,两人都去歇了。“这里的日子已是过到了尽头。”瞿闻彦整宿睡不着,悄悄起来,整理了包裹,背了剑,他要走了,“但愿我从没有来过,这里从此平安无事……” 外面隐隐地有兵刃相击`破空呼斗的声音。他出了门,想看看热闹再走,便投那声响处来。仍是那个空棺材埋着的荒坡,两人正在缠斗,月光下辨认出其中一人是虚道长,另一人背着月光,瞧背影当是那黑衣人。仔细看时,见道长神色凝重,如临大敌,但也撑得住;那黑衣人却是东张西望,神色悠闲,浑不似放对的样子,倒仿佛在耍杂技。有几次,道长的剑贴着他的胸口过去,有一次竟要斩向他肩头,他都捏了一把汗,那人却游鱼一般溜过去,飘回几掌,把那一触即发的情势弄散了。 “那人不知是谁,”瞿闻彦心道,“但今天必得近前看看他是什么人。”他丢下包袱,举剑踏步上前,却见那人向道长连舞几剑,道长招架不迭,那黑衣人藏了剑,直朝他这边飞一样奔来,他叫道“是时候了”,飞奔上前几步,晃身拦在他面前,大喊:“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一直不信那人便是曹曲拱,急欲问他是谁。 那人奔到近前,两眼瞪着他,并不答话;又仿佛几十步外虚道长的声音,那人惊悸得身子一颤,直上直下地向他猛劈几掌。他接了两掌,就吃不住;被那人狠逼着,他更使不得剑。他干脆丢了剑,先是挥右掌,紧接着两掌一齐紧凑地雀鸟一样地起落扑腾;道长也从后面发掌过来。那人架住了瞿闻彦发来的一掌,借势纵起,道长劈来的一掌飞向他脸面一旁,险些擦落了他的眉睫。 瞿闻彦心里划过一阵可怕的闪电:那是……是劈空掌……他心神大乱,竟忘了收掌,那掌直向道长胸口飞来。道长左掌兔起鹘落,“啪”地和他对了一掌。瞿闻彦只觉得一阵狂风暴雨扫过自己胸口,“哇”地吐一口鲜血,随即歪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醒来时在自己房里,道长在边上静坐着,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道长,你原来这样厉害,武功好得很啊。我真看走了眼。对了,你好像会劈空掌?”瞿闻彦问道。虚道长道:“你问这干什么?”瞿闻彦勉强笑道:“没什么。那黑衣人呢,又跑了吗?” “跑了――你中了我劈空神掌,不可多言语,静静地养着吧。对了,你要走吗?我见了你收拾好的包裹。” 瞿闻彦道:“不如走了算了。来此只半载,死了三个人。道长,那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我瞧着不像坏人。”他又道:“他还领过我路呢。这人真是奇怪。道长,您上那荒坡去干什么?”道长道:“我来房里睡,见了那黑衣人……”瞿闻彦震惊似的道:“他又来啦!”又想到那黑衣人屡次在道长屋里来来往往,不知什么缘故,但随即悟过来他在找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多半是那封信。他对道长道:“他又是那信来的?他这样卖力干什么?那信是假的;况且您已把那信烧了。” 道长微微闭眼,不答他问话,续道:“那人扑门而出,直向观东北方向去了。我不知他在我房内又拿了什么东西,展开轻功追去,直追到那该死的坟墓前。我跟他拆招多时,相持不下,幸亏你来了。可叹道长不留神,反误伤你了,那黑衣人却让他跑了。” 变脸记(二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道:“道长,您跟他拆了几十招,可看出他是哪门哪派的?”道长摇头道:“这人的剑法似乎只有疯子才使得出,他使得招式我几乎从没见过,又谈什么识他的路数?咦,你几番见到他,没有和他斗过吗?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和他在瀑布旁对掌的事。”瞿闻彦不好意思道:“虽然见过,但我所学极为有限,黄山`昆仑等派的掌法我都没领教过。道长所学驳杂,原是盼道长指点迷津的。”道长感慨道:“我也是不识啊。” 两人沉默了一阵,道长道:“你静静地养着吧,不要乱走动了。”挥挥衣袖出去了。 瞿闻彦不得不在观里呆了几天。春天的花潮卷裹过地面,又被紧接而来的夏的绿意淹没了。他几次到道长那去。这天晚上,他又去找道长,走到玉虚阁外,没有遇上那熟悉的`淡月般的光芒,他站在绿意恣意的阁子前,沉默地想着:道长已是睡着了……我得走,但今晚不能够……我总得向他告别……他蹑着步子,踩着挤满地面的月光,平静地回去了。 他滞留在观里近半个月。有好几次,他望着道长房里熄灭的火光,痛苦地想着:我又失掉了一次机会,而这已不止一次了……“这是事实,我是软弱无能的……有时候确实是这样……”他被残酷的念头鞭打着,却不敢挪动一步。 “我已经失去很多了,而犹豫下去,会失去更多……”他被这个撞到他心里的魔念挤向绝望的深渊,他有些悚惧起来,“我得去了;但得先去见道长,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必然得去……”他怀着挣脱无穷无尽的痛苦的勇气去找道长。 那个晚上的月亮阴晦着,不像是个该离去的人应该见到的月亮。“这种月亮使人失望……”他想着,走近那阁子时,又见到了茫然的黑暗。他使劲地喊了一声,是用了积攥了十几天的气力,怕吓坏了夏天的躁动的风,还是节制的:“道长,我有些事哩!……” 他听到一阵寂静。“原来道长睡得那样沉;不这样,就是躲着不愿见我……”他又喊了几声,无奈地站着听动静,可是什么响动也没有。 他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疼痛。他开始后悔又来了这里。他神情颓废,跌跌撞撞地回去了。他甚至痛苦到了极点,但第二天,他不甘心,又来了。 他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当天完全暗下去的时候。 他走向玉虚阁时,远远就看到树丛中漏出的一圈圈光圈,仿佛躲着的月亮。“今晚,不算太早了。”他加快步子,走不太远,就到了阁子外。他进阁子时,分明听到道长道:“闻彦,你来过好几回了。”他忽然被疑惑包围着:道长怎的知道…… “你是去意已定,这我知道,也不想拦你。”道长仿佛看透了似的道,“你到哪里去呢?你在这里不是好……” 瞿闻彦道:“人最可怕的事大约便是安于现状……”道长的眼里猛然闪过一阵可怕的闪电:“滚你娘的臭鸭蛋,给我滚吧,对山下的这个大千世界,你比我要了解得多。” 瞿闻彦回到自己房里,又是整宿睡不着。他忽然之间得了道长的允诺,准他下山时,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一想到自己要如春天般消失在夏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的千佛山上,他就觉得难受起来。 变脸记(二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大约因为侵夏时候,早上天地间就觉得有热气。瞿闻彦趁着一股凉意,由道长和师兄弟们陪着下山。无论怎样讲,瞿闻彦都是舍不得他们的,可是又怎么能舍不得呢?他出了山门,在山道上渐渐走远时,虽然频频回头看立在山门前的他们,可是心早不在这山道上,早在山下了。 他的脚几天前恶战时给崴了一下,他走路便不够稳当。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感到这个世界的奇异之处,可是今天他忽然觉得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说不清楚,也许打个比方可以使人明白:就像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啮了一口,产生出一种怪异的`几乎要使人的心跳起来的感觉……就是他看到山道上渐渐走来一个人,转眼间已在几十步开外;因为没有蒙着面,他一下子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几乎是从心底里对自己叫了一声,是因为这个――那个人那张脸的缘故吧。 那张脸,也许不是看见,他决不会信它。那是一张虚道长才有的脸,可是长在了另一个人脸上,不但使人觉得好笑,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吃惊。 他决不信这种事。可是他又怎么能够不信它呢?那长着一张和虚道长一模一样的脸的人走到他眼前,又走过去,朝着虚道长那儿走。他仿佛遇见了鬼魅一样,不自主地转头看他。在间隙里,他仿佛见到一道道目光射向那张脸上,倒不只有他的目光呢:一众师兄弟都盯着他看。仿佛只有道长自己,早有防备似的,并不怎样惊慌。那张脸上的双眼,像是装着死尸的棺材上的两个玻璃洞。他有一种直觉,那人身体里有许多东西被驱走了,他像个神智恍惚的人,或者不如说,一个发了疯的人。他还有一种直觉,不知是不是确实:那人就是密室里躺着的那具尸体,可是他又活过来了,并且能够走动了。他的眼前电光火石般地闪过那张污秽的`几乎分辨不出鼻子眼睛眉毛的脸,他观察那张脸,决不比看翻卷的乱云时候要短。难道密室里死掉的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吗?他很后悔自己那时没有好好洗干净那张脸,看看他的本来面目。 那人走近了些,和道长盯着相互看。两张脸盯着相互看。瞿闻彦忽然觉得这很使人发笑。道长的脸色像很异样,可是一会儿后,他又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道:“我以为你死得干干净净了呢。”这样子说话,在平日里几乎是不足道的。可是今天仿佛不同。瞿闻彦同一众师兄弟们像从心底里对自己叫了一声:“道长,您怎的这副嗓子了?”瞿闻彦更加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自己在老宅里听到的曹曲拱老贼的声音嘛! 那人道:“我也想要这么着,可是天不遂人意,我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再活一次,这一次活可是生不如死呢。”又道:“你看来也不遂意啊。”那换了嗓子的人道:“你不是也一样?”那人道:“你挖苦我。为了一部《逍遥谱》,值得吗?你好好想想,当然不值得。”瞿闻彦几乎弄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这毫无征兆的`毫无效应的话说得什么呢?只听那变了嗓子的人愤愤道:“这小子简直是白痴一个!亏我在他身上做了不少生意,原来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人道:“这么说,你还不知道《逍遥谱》的下落。”又哈哈大笑道:“你抱怨什么,我还白死了一回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不容易,总是要别人的一张脸肯定很不好受,我那些徒弟们也不是好对付的。我所不懂的是,你什么时候起把我这悬空观里的一切摸得这样清楚,连我悬空观里的密室也知道?”那变了嗓子的人道:“知道知道,我之前在千佛山上来来往往这许多趟,怎么可能不知道?” 瞿闻彦道:“道长……”他惊讶得说不下去话。那人道:“他叫你小子,我跟你平辈,叫你小子也不算亏待你。小子,他是不是问过你几十遍《逍遥谱》的下落了?”瞿闻彦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我问你话,你先答我!”瞿闻彦道:“没有几十回,也就十几回吧。他说什么找到我父亲全着落在这样物件上,黄山派的人灭我满门就是因这个起的……”那人指着那变了嗓子的人道:“要是我告诉你他就是曹曲拱,你信不信?” 变脸记(二十四)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盯着看了半晌,心想:他那副模样一点也不像曹曲拱啊!他不相信地摇摇头。那人道:“那老狐狸真是厉害呢,尾巴从没露出来过。不是我今天来和他对质,你下了山还蒙在鼓里呢。小子,《白蛇传》的戏你看过没有?”那变了嗓子的人冷冷打断道:“我怎么会让他蒙在鼓里,自然让他一切弄得明白了下山。可是那又有什么好?到时他性命也没有了。”那人道:“《白蛇传》里的许仙一抹脸,就换了一副模样。《放裴》里的裴禹也是一样呢。唱戏的人唤这变脸的把戏为‘抹脸’。”那变了嗓子的人道:“小心你的话。” 那人道:“我说我的,你恼羞成怒做什么?变脸一共有四类,可人们大抵只会前三类:抹脸`扯脸和吹脸,第四类运气变脸,那是很难的活儿。抹脸嘛,将化装油涂在脸的某一部位,到时用手往脸上一抹,便变成了另一种脸色。如果要全部变,把油涂在额上或是眉毛上。要变下半张脸,把油涂在脸上或鼻子上。吹脸得用金粉墨粉和银粉,我不说它。” “扯脸可比较复杂呢。”他指着那变了嗓子的人道,“眼前这位便是扯脸的高手。他有绿`红`白`黑等七八张脸呢。它是事先将脸谱画在一张张绸子上,剪好,每张脸谱上系一把丝线,再一张张地贴在脸上。丝线系在身上那些手能够得到`但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像腰带上之类。用时一张张扯下来就是……《白蛇传》你看过?那里面的钵童,还有旧正楼里的贼那些角色,都会这‘扯脸’的功夫。你们都眼拙,没看出来吧?”瞿闻彦道:“听你的口气,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人道:“那还用说,他是你那仇人,我才是虚志昆。”瞿闻彦不信世上有这种事,正在琢磨,那人又道:“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怎么把这悬空观里的一干事情摸得这样清楚?又是怎么摸清楚的?” “喂毒梨花针一定跟你脱不了干系。” “那针是我布下的。” “那针害死了我儿子,你也忒恶毒了点。” “他是你亲生儿子吗?我看他一点也不像你呀。” “他是像他那娘。” “原来这样。他十三岁那年我收留了他,他说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多少年来,我竟从没怀疑过他的话。悬空观里有密室等事,全是他告诉你的?” “儿子连这些事都不和父亲说,他还跟父亲说什么?” “你还戴着假面具干什么?把你那假面具摘下来,叫大家看看你那本来面目。不要让我浪费了这么多唾沫星子。” 那人一扭头,将手在脸上抹了一抹,一下子就换了一副面孔,瞿闻彦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那张脸不是曹曲拱那张脸吗!他心想:怎么,那人是虚志昆虚道长,什么道长却是曹曲拱老贼吗?他的眼睛看到什么东西,都要有怀疑了,他真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变脸记(二十五) - 人间 - sandalphon 虚志昆道:“密室的事,你还记得吗?我差点死在你的劈空掌下,这个场子我要找回来。”曹曲拱道:“好说,好说。”他左手五指甫然伸出,一掌拍向他身侧,虚志昆感到一股极强劲的力道袭到自己身上,呼吸仿佛滞涩,身子箭一样地飞出,直跌入山门里。曹曲拱吃了一惊,瞿闻彦和一众师兄弟们也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他们万想不到他这样不堪一击。瞿闻彦和一众师兄弟们惊惶地奔进山门,将他围住,瞿闻彦道:“道长,你怎么了?”虚志昆从地上慢慢撑着起来,道:“我有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就觉得怪了:自从被那古怪动物咬了一口,我脑子里就混混沌沌的,仿佛什么都不想,仿佛又想些什么,自己都弄不清。我真是见了鬼了。” 瞿闻彦感到一股恐怖袭上来,他无缘无故觉得眼前这个人神智恍惚,身体里一些东西像被驱走了,好象只剩下了一副躯壳。道长一点一点站起来,仿佛不是为了别的,仅仅是为了解闷。这种站起来叫人觉得可怕。他慢慢走向曹曲拱,只听曹曲拱道:“你也在我身上拍一掌,这样就公平了。”道长旋转身,似笑非笑地盯着众人看,道:“都听明白了?这样好,公平。他人不错,哈哈,哈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不平静,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曹曲拱也觉得愕然:这人说话怎么怪怪的?可也不怎样怕他。眼见他一掌袭来,身子只侧了侧避开,他心想:你虚志昆的底细我还不清楚?你的能耐简直顶个屁!……岂知那掌力猛恶异常,触到自己身上,身子像遭了铁锤的猛烈一击。他身子像断了线的鹞子直飞出去,重重地摔打在山门外石阶上。脸也跌破了半张,还渗血呢。他伏在地上,不信世上有这回事。他嘴里吐出几口血,像受了沉重内伤,连爬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 虚道长道:“满招损,谦受益。你今天也吃了苦头了。不过我不是跟你早说好了,你一掌,我一掌,大家谁也不欠谁。但是话又说回来,你的手上沾满了我千佛派弟子的鲜血,我打你这掌也是值得的。把你放了,往后阴魂不散,你再找到我,那我怎样办好?不如就在此地结果了你,省得留下后患呢。”慢慢走向他,忽然山道旁树丛中“呼呼呼”的很多声音,飞出十几个短打扮的人。他们奔到曹曲拱身侧,扶他起来,齐声道:“师父,你怎样?”虚道长道:“好好好,这下黄山派的好手都到齐了。”曹曲拱咳了几声,一张脸雪白,颤着声道:“你,你哪里来的这样浑厚的内力?”虚道长道:“那是内力吗?”曹曲拱道:“不是内力是什么?”道长道:“我说不是内力就不是内力。” 瞿闻彦只是小小地平静了一会,只要一想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心里就翻腾开了…… 英雄崛起(一)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心想:自己与仇人共处一室,朝夕相处,仿佛有一年之久了!……我一直以来与之倾诉报仇之念的人,竟然就是我的仇人,这多么可怕!其实我早该想到的,那天晚上我在他房里,近处看他,确乎看到他脸上靠近下巴处有一条金线般的物事,那时我就起了疑心……“可是这是真的吗?”他还是不敢相信,“那《逍遥谱》不知是什么值钱东西,值得他曹曲拱这么大干?” 瞿闻彦的念头先越来越多,又越来越少。他想到大概两年前,他遭黄山派的人追杀,一个脸酷似他父亲的人差点把他骗了,这人如果没有猜错,该就是曹曲拱老贼。他正想着,仿佛听到道长说要杀了老贼,他忙道:“道长,您可不能这么干。”虚道长道:“这人做恶太多,你留着他干什么?”瞿闻彦道:“老贼饶过我一命,就这么杀了他,我过意不去。”虚道长侧头看着曹曲拱,道:“真有这回事?”曹曲拱冷笑道:“又不是我饶了你的命,你留情干什么?咱们各人算各人的账,不掺和。”虚道长倒笑起来,道:“我一见这少年,就跟他对脾气,他的话我听,你的话就是放屁,你滚吧。你说得对,咱们各人算各人的账,不掺和,你占我黄山派掌门席位这篇账,我们将来算清楚,你们走吧。” 黄山派的十几个人因为师父败阵,都觉得脸上无光,心道:这人怎的这样猖啊?一个穿青衣裳的人道:“你算什么,说得这番话?”上前来照他前胸就是一掌,岂知手掌一触到他身上,身子也如曹曲拱一样平平飞出,摔落在石阶上,头一歪,死了。那十几人见死了一人,都发作起来,上前来要动手。曹曲拱道:“这老道的内力忽然之间变得这样古怪,真是奇怪。我们打不过他,既然他放我们走,我们快走吧。”那十几个人都不肯善罢甘休,可是师命难违,何况师父已伤成这样,只得扶了师父恨恨地下山。 虚道长回转头对瞿闻彦道:“闻彦小弟,你在我这观里再住一晚再走吧。你如今下山,一头碰上黄山派的人,很麻烦的。”瞿闻彦道:“多谢道长好意,只是我无心在这里住下去,即刻就要下山了。黄山派曹老贼已被道长伤成这样,余下的都不足道,就算遇上,我也是胜算。”道长道:“你这话可把黄山派的人看得小了,他黄山派第二代弟子中人才济济,又怎能说不足道?”瞿闻彦道:“我实在要别过了。只是走之前有几个小小的疑问,不知可不可以向道长询问?”虚道长道:“不妨直说。” “那天晚上,我在山里迷了路,宿在山那头悬空观里,肚里饥馁得很,不知是谁供给我饭食?” “是我。” “原来这样,也是在山那头悬空观里,道长说他遇上了曹老贼,被他伤了臂膊……” “他说遇上曹老贼,全是瞎话。他自己就是曹曲拱,怎会遇上另一个曹曲拱?你见过他遇上曹曲拱没有?” “让我想想,我像一次也没遇上过。” “这就是了。你说那天的事,我那天不在山上啊。我猜他怕你已看出他的真面目,试探你来着。见你仿佛一无所知,又放了心骗你。” 英雄崛起(二) - 人间 - sandalphon 虚道长道:“差不多两年前,我们与黄山派为了所谓的一封书信闹了一场混战,我被曹老贼打成重伤,逃到悬空观的密室里,才躲过一劫。老贼以为我死了,变了我的脸面,回来放心骗你们。”瞿闻彦道:“这么说,那天回来的人,不是道长您,已经就是老贼了。”他忽然想起什么,道:“我不止一次见过一个黑衣人,他不知是什么身份?”虚道长不自然地笑笑道:“什么黑衣人?我没见过什么黑衣人啊。” “那封假信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假信?” “我刚来这里时,曹老贼给我看了一封信,说是我父亲写给道长的。可我一看笔迹就觉得不对,我父亲的字是右军体……” “不用说了,他百般骗你,只是为了那‘逍遥谱’……” “那‘逍遥谱’是什么,值得他……” “不要问了,不要问了,你的好奇心真正叫人害怕。那逍遥谱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它是武学密笈……你知道这些就好了,即刻下山吧。我原要留你,可你一下子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这时留你的兴致一点也没有了。” 瞿闻彦原意便是要走,便躬身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道长,就此别过了。”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下了千佛山,幸喜没有碰上黄山派的人,他投北面的大路走。过黄河的时候,他还在打着主意,不知该上哪去,但终于过了黄河。 他不得不再问问自己,尽管他已想过十几遍了:我到底上哪去好?他在黄河北岸的一个小村庄里打尖时,还在考虑着。而他终于不得其解。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可笑:我上哪去好呢,我不知道上哪去。他不知所措,又安慰自己:所有人都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再往北走几日,就要进入河北地面了,再过去就是京师。可是见鬼,我到京城去做什么?那个地方我可不大喜欢――皇帝老爷子住的皇宫有太多的黯淡,呆在那里会闲得发疯的,很多住不惯的人大约整天张着大嘴打呵欠。”他想着,不知该怎么办了,“我还是到别处转转吧。” 第二天,他拣了条路径(自己也不知是到哪去的),一直地走去。也不知是错了路还是怎的,太阳被抹去了它的最后一些光后,他还是没看到什么村庄,肚里饥馁得很,又没带吃的,身上虽有银两,却不能当饭吃。三晃两晃了几下,没有摸明道路,月亮却从不知什么地方透出脑袋来张了。“这个月亮,甚不通情达理,不给我指路径也罢了,倒来监视我。”他指着月亮,嬉笑了一回,但终于挡不住饿,急急地赶路。 他像走错了路。他也终于没能把那片埋着很多人尸骨的林子抛在身后。有些林子,认识它才好;不认识的,便像永远不醒的厌恶紧紧随着人一样,紧紧地随着陌生,把人引向死亡之地…… 太阳太老了,睡的时候不多;而这时还睡着呢。山这块粗布把它遮得严实着哩!黝黑的山梁,只觉得模模糊糊,仿佛有月亮也不济事。沉重的黑泥一样的暮色,帘子一样遮着。一切都仿佛在喘气,而这时才听到,仿佛人的耳朵刚长一样。 月光大片大片雪花似的飘在惊疑地飞着的叶子上。那些叶子,招展的旗帜一样,舞弄得夜色疲倦。猛然的一阵风,橘子色地躲藏着走了,闪着光的轰隆隆的声音,鞭子一样飞过人的心头,打着卷儿如沉重的夕阳一样垂落…… 英雄崛起(三) - 人间 - sandalphon 夜虫子啁啾成一片,这声音只有增加他心底里的闷。他不再听,抬头望月亮时,忽然恼火似的对自己道:“这东西盯了我这么久,就是不滚开。他是来监视我的;白天时,它和太阳换个……我知道了,太阳也不是好东西!” 月亮躺在天上,没有盖被子,它大约是害怕热气。夏天的时候,人也是这样的。 他看了看晴毒的夜色,多少颗星星闪着干冷的光,默默地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有时候沉默是错的,有时又是对的。这大约连是星星都不懂得的道理。星星不过是五六岁的孩子,永远是。”他忽然听到一声鸟扑翅飞去的声音,接着是杂沓的一串步子声。他还看到月光在那串步子中游走――那是几柄剑上跳跃的月光。 风也害怕得躲起来了,月亮却仍在天上惨白着脸孔望着…… 那几个人并肩疾走着,没有注意到藏在路边的瞿闻彦。瞿闻彦躲在一处灌木丛后,分明地听到: “教主他老人家,几十个人也难近得,却忽然地死了。堂主说,教主这死,是有人下的手……看样子,几位堂主是要报仇的神色……” “这人往哪找去?……我们的人分在天南海北,就是钻到地底下,也能把他抠出来……” “虽然这样说,留着给人避难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唔――十几冬没有人影的雪山上,我们的人是少上去的……” “你娘的,”仿佛一个震耳的暴雷,“老子割了人的头,拴在褡裢上;收集人的抖动的害怕,就是不能拿来蒸酒买肉吃,这便是不足之处……” 他等了很久,再没有等到什么声音。看那几个人,几个人走远了,人影也看不见。他们的脸孔他没有看清楚,因为天色里弥漫着黑的颜料,以致于把他们的脸染成漆黑。他依稀觉得他们着一身白惨惨的袍子,又无端地想:大抵是绣一朵火烈烈的白莲――这当然只是想象。 “阎九招客死太白山的事,白莲教仿佛才知道似的――他们知道了有什么用呢?谁知道得最先呢?白莲教的人像是一帮聋子,这么重要的讯息要过了一年才知道!” “又仿佛要追杀人的景况。阎九招死的那会,我不在;不过他死前我曾见过他。他们会不会是找我――要来追杀我这个教主?于逍遥前辈又在哪呢?太白山一别后,仿佛有一年不见他了吧?年华如水,歌唱着流去……”他知道路了,因为这群人在前面引路,他随着他们渐渐走远了。 天色明亮的时候,他进了一个古镇,找到一家叫“香兰渡”的茶楼。那茶楼的牌子挂得还算方正,也明净如太阳的亮堂堂。几副茶座头上有一些茶点,散漫地置着;几个人正坐着喝茶,没有什么声音猛烈地滚动着。 他拣了个位置,坐着饮茶。而忽然涌进来一大片喧闹。有几阵人声海潮般地汹涌着。 “掌柜的,讨茶点的来了。大清早就做买卖,这一日可算运道了……”两个小厮神色慌张地半跑半爬进掌柜子睡的伙房,两人的眼睛扫着地面,一脸沮丧,“谁知道呢?一伙凶神,这么没道理地寻事……” 掌柜慢慢地走出房来,叽拉着鞋,哈欠一个接一个,一阵阵响着,闹得空气也发疼。 英雄崛起(四) - 人间 - sandalphon 掌柜慢慢地走出房来,叽拉着鞋,哈欠一个接一个,一阵阵响着,闹得空气也发疼。他眼睛横横竖竖地戳着跑来的小厮,又一阵哈欠,再不丢半个眼神给他们。他往外走。 又有几个小厮爬到他脚脖子那,仿佛诉苦似的说着一样的话。 他开始骂起来:“……养你们似乎是专用来叫喊的!而且是只对你们的主人才敢这样大叫。”他一直走出去,一直地骂。外面几副茶座头上的人稀稀零零的,恰似东方空旷天际上的星星,这被他看见了,他又一阵大骂,而这骂声被更大的骂声干噎住了: “什么破烂馆子,砸了干净!这香兰渡啥时穷酸成这样了?只有茶没有酒?老子偏要酒不要茶!什么‘大清早’,太阳都灯笼似的高高挂着了,长没长眼睛?” 掌柜气馁似的一直倒退五六步,像给吓住了,他回头用手紧紧地招了两招,几个机灵的小厮凑上来,他耳语了几句,一个小厮为难道: “只怕是群豺狼,捕不得的!” 掌柜横了那小厮一眼,道:“有种的赶紧去。‘天高皇帝远’,咱这里天不高,皇帝也不远,倒给人家强贼让路了,算怎么回事?” 几个小厮没有夜色的掩护就去了。 掌柜听到那几个瘟神在店里发作,又听到桌子像要撑不住`疼痛得吱嘎作响,又嘀咕起来:“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吵?这几个王八有娘老子没?请了来,收了去吧!我不是他娘老子,哄不好他们哩!他娘老子若也是豺狼,那就免了……”他向外张了一眼,想要说话,好半天才挤出来; “又来了头狼!……” 店里又走进来一个黑衣衫的汉子,四下里张着,一直走到吵闹的几个汉子那,隐隐地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粗壮汉子摇摇头,声音暴雷一样炸开了:“干净屁话!这旮旯去处要酒没酒,要肉没肉,和尚家住了也嫌,我们怎好住得?我也呆过几个地方,没见穷成这样的。不换个地方还怎的?把咱饿得黄脸孔了再换吗?” 那来的汉子瞪着他,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提高声音道:“这样便好了吧?――你大抵是这样才心安的……打听那个人的事,你们可有眉目了?”这话却是对那一堆汉子说的。 那几个汉子道:“你问得奢侈啊!我们在这讨茶水吃,茶水没吃到,饿得也可以了。找人的事扔在一边,这时才想起来。”那汉子道:“我也饿了一夜了――饿了一夜倒没什么。这会整治些菜吃了,我们再去寻人。”又四下里望望:“掌柜的到哪去了?这家店里有掌柜没有?” 一个汉子道:“我见过那矮胖子。他出来时,见二哥凶霸霸地骂店,又缩了头去,跟个王八似的。后来我见几个小厮从后门溜走了,不知往哪搬救兵去了。” 另外几个汉子一阵大笑:“他把阎罗王的兵搬来,咱也不怕它。再说,他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阎罗王?” 英雄崛起(五) - 人间 - sandalphon 那汉子却有些不安道:“你们肠子直勾勾的,一捅就到底,这下又闹了祸了。若是撂在这不生事也罢了,这下这里呆不得了……” 那粗壮汉子仿佛哪个伤口痛起来,竟是不蹉跎和迟疑地大叫起来:“这窝囊事俺不干!方才我吵着要搬,不让搬;这下子又叫搬――我就坐这了,没酒没肉不要紧,反正我不搬了!”他一场急,“俺”这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字眼儿也用上了。 “从来没有一次认真的逃走,是能被这个世界真正理解的。逃走了,就是逃到天边,后面也跟着不好的名声,如身后暗暗的影子一样。”瞿闻彦忽然有些同情那些汉子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只剩了几个盘子,显得空荡荡的,他啜饮着茶水,一边从兜里摸出几两银子,扔在桌上。 门外的声音大起来了,仿佛钱塘江的潮水又涨了。他皱了皱眉,站起来往外走,迎面几个官军拦在门口。一个头儿模样的人道:“瞎掉眼啦!爷们在这还不跪,这就叫你们跪断腿!”招呼一下,后面两人就上来要摁他在地上。瞿闻彦将他们两个一推,道:“你们两个躺到饿了再动弹吧。”那两人歪在地上,只是眼睛瞪着他,却一点也不能动了。 那头坐地的粗壮汉子喝彩道:“好手法!那是什么点穴手法?叫人好想不通。娃,你是哪路哪号的?”瞿闻彦一直地往外走,没有理睬他。 “这娃子脾气有些犟!吃硬不吃软!……”那汉子声音隐隐地传来。那头子模样的官军眼睛里逃走了许多傲气――不如说是输掉的――他真的有些像狗了。他眼睛笨拙地瞅着那个少年,“你……你……”他话说不清了,脸上又一大片惶恐,霎时间脸孔青石板一块了。他后面的一大片人逃走了,没有丢盔弃甲,枪棒仍然挟着。那头儿也逃走了,他们紧紧地裹着他走。 那蜷在伙房里的掌柜听到了声响,可那声响一下子又敛了去。“是走了狼了,这样安静?客店怎么像坟地似的静悄悄的?”他嘀咕着,推了门出来,眼睛正搜索着,听到一个声音道:“这掌柜的不怕事,倒出来了……” 掌柜吃了一吓,看过去,见板桌旁仍有几条汉子,一个汉子便有几分像曾见过的。“原来……”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那先前在屋子里大叫的汉子道:“出来了!出来一个,便蒸一个;出来两个,便蒸两个!这鬼地方要酒没酒,要肉没肉,店铺子砸了,人吃了,干净上路!尽在这讨,讨到明年也不知有没有……唔,那掌柜过来!……” 掌柜子整个身子都冷了:“这年月……还时兴吃人?……” 瞿闻彦出了店门,听到这话,又折回来道:“这店里既然不卖酒,往别处去就是了。天下的卖酒处多哩。捱在这不卖酒处,也捱不出酒来呀。改日若也吃菜,往这里来吧。” 英雄崛起(六) - 人间 - sandalphon “你是什么东西!小娃子,我敬你有些真实功夫,刚才那点穴功夫不像是混碗饭吃的,叫你共饮几杯,你不言不语就走了,大大地看低老子!你还回来干什么?老子从不网开两面。” “我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你们饶了那掌柜,往别处吃酒去吧。各位既然知道这里是茶楼,不卖酒,干巴巴地坐着硬要他拿出酒来,那不是很那个……” “不卖酒,就偏叫他酿了酒来卖!老子既在这坐了,吃了酒才安心走路。”那汉子拍着桌子道。掌柜的脸皱成了麻花:“桌子吃不住痛了!……”板桌子两条腿猛然跪倒,希里哗啦地茶杯`茶壶`菜碟子落了一地,茶水在地上纵横地淌着,有些溅到那几个汉子身上。后进来的那汉子一直冷眼望着两人吵嘴,这时道:“二弟,这下祸惹大了,做出来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你怎么收拾?你不听堂主令,在这地方为些茶水小事争执,大大地辱没我白莲教教义,死去有何面目向我白莲宗交代?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挥一挥衣袖,原先几个埋头吃茶的人站起来道:“走!走!”都跟着那个汉子出店去了,那争吵的汉子竟也默默无声地跟着出去了。 “这伙人怎么又是白莲教的?”瞿闻彦想,“天下教派中丢了教主的没有几个,只有白莲教!他们进来时口口声声要寻什么人,难道是寻阎九招?他们这是上哪去?我不如跟去瞧瞧。”正要走,又在一瞥中发现了什么,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你这是……” 那掌柜笨拙地朝他跪着,脸上写满的不是痛苦,是虔诚。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拥挤,被感动拥挤着。“有时候想想真是,人活过的日子都是苍白的……”他心头想着这样的声音,“可是人也会自我欺骗……人啊人……” 他轻轻地挪着步子,仿佛怕惊醒了一场梦。他走过去扶起那掌柜,道:“你不要这样子……”他刚刚弯下的身子像被什么击了一下,又立起来。他的脸色,只有脸色不好的人才有的吧。他向那掌柜踢了一脚,正踢在他胸口上。“他一定觉得痛,但更痛的是我。”他走出茶楼时还想着,“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点了穴道。” 太阳在云朵里挣扎着,光并不猛烈。 那几个汉子簇拥着进了一家酒楼。瞿闻彦看那酒楼门前挑起一横幅,旗帜卷着又招展着,猛然一下子展开,是“醉倒乾坤”四个字。他进了酒楼,一眼就看见靠窗坐着的那几个汉子,却装作不见,叫道:“店家,过往客人买碗酒喝,将酒来。”坐在桌边击着桌子。店里几个吃酒的抬眼看看他,又低下头去。 “这酒楼子今日好运道,招惹了这么多狗熊野猫。”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端了酒菜上来时,他望着那伙计道,“还有几个秃驴……” 角落里一个背对着他`正用素饭菜的僧人“嘿”地笑了一声,小声地仿佛嘱咐般地对另外几个僧人道,“马车越空,响声越大。”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几个僧人也微笑着点头,原来昂起的头忽然埋下去了。 英雄崛起(七) - 人间 - sandalphon 仿佛一下子睡着了,退到有散落一地的梦的时候了;然而没有人闭眼――寂静中像有很多冲突的躁动。几个人只是偷偷地望了望那个黑衣衫的汉子,就转过脸去。 音已经断了,就像死了一样。 店里坐着的穿绸衫的汉子抖抖衣衫,那衣衫“咝咝”地钻出一点点声息。一个脚夫打扮的人轻轻道:“低到头了,是峨眉山的一只猴子。”众人看穿绸衫的人时,却没有什么猴子。众人一阵疑惑,眼光互相碰撞着。“他们觉得稀奇。”瞿闻彦想。 而穿绸衫的汉子觉得与他不相干似的,虽然他的脸色显得难看。他那手摸到桌上的酒杯,尽管不是满的一杯,仍饮下去了。瞿闻彦忍不住望了他几眼,见他那脸慢慢地红起来。“他不能收拾他的狼狈。”他想。那黑衣衫汉子开口道:“冲着这位爷要动手的面子,我把事情说与大家听听。”他这话似通不通的,但店里各位在意的是他的下文,自然不会注意这个。 “那是皇帝老儿的事,原与我们走江湖的没什么干系。前儿我在京师的时候就听说这事啦……”他还想说下去,却有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道:“你在这里罗嗦到晚上,我们便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吗?”他大约是说到了大伙的心坎上,先前寂静的店里微微起了一阵议论,可是议论一晃悠,就静下去了。 那黑衣衫汉子道:“这位兄台说得有理,我就直说了吧:皇帝老儿正请天下名医给他那宝贝女儿治病。至于什么病,我也打听清楚了。他不知是得罪了武林中哪位不出世的高人,有一晚,皇宫里失了火,那些奴才侍卫都去救火了。救火回来,有几个走在前头的眼尖,见公主的寝室门大开着,人已不见了。正闹动起来,也难怪,这是天塌下来的事!他们听到花园里兵器呼和声连成一片,还听到了公主的声音。那晚月色不饱,园里树多,漏下些微弱的光,迷蒙得像要扑到人的心坎上。几个走在前头的,发现了那个老头――就是和公主打斗的那个,他一身白衣裳,脸上用白布遮着。他见几个人走近,仿佛不介意的样子,慢悠悠地接了那公主一掌。那几个侍臣奔到他近前了,他只伸手拂了拂,那几位就歪在地上,再不动了,大约是被点了穴道。” 瞿闻彦看到“香兰渡”茶楼里曾和他吵过的汉子停了喝酒,侧头看那汉子。 那汉子继续道:“后来那白衣服的老头不知是打得不耐烦了,还是嫌侍臣多了碍手碍脚,出手一下子狠辣起来,竟是招找见真章。公主一不留神,吃了他一掌,瘫倒在地。那老头这下邪门了,不取那公主的性命,上去点了她穴道,又塞进他嘴里几粒丸药。然后他晃进花丛,如昏沉得有些晕的梦不见了。后来公主就病了,几十个人都猜测是吃了那丸药的缘故――现下公主病得轻不下去,据人说来,命已去了大半了。皇帝老子下布告下了几个月了,眼见时日过去,这时仍在下布告――多半是没好上去,反糟下去了。” 一个矮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他官府恶我们百姓还少吗?老火烧穿了他贼皇帝的狗窝也算便宜了他,伤他一个女儿又打什么紧?他家里的事,我们插什么手?”那边那几位也道:“若是旁人的事也罢了,他皇帝老儿的事,咱就是有办法,也不帮他。” 英雄崛起(八) - 人间 - sandalphon 那黑衣衫汉子道:“我只是说给各位听听来解闷的……”忽然传来一阵震耳的马蹄声,几匹马在店前停下。接着外面一阵响动,几个人走进来,对店里伙计粗声道:“快安排酒食,晚了要你店里人的狗头。”打横围坐在桌边,眼睛四下里张望。看那装束,就知道是朝廷里的人。瞿闻彦还发觉,有几个人他认得呢,便是先前在“香兰渡”茶楼那认识的。 瞿闻彦看到人们眼里流露的很多鄙夷不屑,这目光闪烁得同正午头顶上刺目的阳光似的。他不再看他们,转头时,那几个僧人打扮的却叫他心头微微震动:他发现浮在他们脸上的,仍旧是如月光一样的平静。“什么都过去了,不客气地从人心头划过去了,留下的是爱呢恨呢,”他眼睛仿佛被一种东西濡湿了,“那得由我们自己决定。” “看来那几个人是朝廷的。我在茶楼那边得罪过几个,我得注意些他们。”他想着,看着他们,分析他们的脸色,“他们确像是有事的样子。” 一个酒保走到他们中间,他穿着像蘸了炭黑的衣服,一看就是管厨间的事的。他哈着腰,脸上神色很为恭敬――那是他常常挂着的表情。他道:“店里买卖这么多,几位爷,我真混沌了……你们前几日来过?――啊呀,不像是熟面孔……几位爷是哪里的……” 他被人狠命地横了一眼。“有你这许多话!饭菜呢?这几句话够我们吃了吗?哼!”那声音很严厉地穿过空气,擦得空气疼痛。人自然更疼痛。 那酒保更恭敬了,他没有看到灼烧在他背后的那几十双眼睛,压根没想要看:“这位爷多吃了些大鱼大肉,肚里有些烧了……小伙计,快上满桌子菜来。真是的,主子不知哪里去了。” 他听到几个鼻孔“哼”了一声。 几个小伙计七手八脚地搬过来许多酒菜,还开了瓮女儿红,上好的,端上来,那几个人将酒碗倒满,溢出许多,并不管顾,一大碗一大碗地倒下肚去,又夹满筷子菜吃。 几十双眼睛恶劣地盯着看。店里只有那几个卫兵模样的人谈笑的声音,其他人都保持着缄默。 又有几个鼻孔同时发出“哼哼”的声音来,仿佛有很多不满。 一位老爷有些觉察了,送到嘴边的酒杯停在空中,“啪”地一下按在桌上,眼珠子横在上眼眶上道:“爷爷爱喝酒,谁仿佛不高兴似的……”另外几位多吃了些酒,管不住嘴,骂道:“是人的都滚蛋。爷爷喝酒,你们哼什么?” 几张桌子上的十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来。坐得离这群人不远的矮短身材的道人冷笑一声,踏上几步,举着两根手指插入那“老爷”一双眼中,又慢慢地拔出来,血从那“老爷”的眼里渐渐涌出来。那人痛得狂叫起来,“仿佛杀猪的声音。”瞿闻彦想。“善哉,善哉。”他听到那几个坐在一边的出家人道,“世人罪孽深重啊……” 英雄崛起(九) - 人间 - sandalphon 那矮道人大约听到了这话,道:“什么‘罪孽深重’?便是罪孽深重,也该先指他们这群狗。”他又指着那几个脸色霎白的人道:“要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得留点纪念。大伙儿都是不大认识的,但这其中一定藏着几个大有来头的,咱得给他们些面子――至少峨眉派金顶神僧的面子,咱得给他。这几个给人跑腿的狗喽罗败坏了咱们吃酒的兴致,法师是要他们都瞎了眼呢,还是瞎了一个算了?” 那几个僧人中的一个道:“若施主真给老衲面子,你要不会出手这样狠辣了。既然已是伤了一个,就让剩下的都完完整整地去了吧。”又连道:“善哉,善哉。”双手合十,默默地低下头去。 瞿闻彦想起那个僧人先前说的“马车越空,响声越大”的句子,似有所悟,又看到那僧人一脸的慈祥平和,心道:他是叫什么金顶神僧的?峨眉派的?那绸衫汉子也是峨眉派的俗家弟子,怎的他不和他们一起坐?看来峨眉派门规极严,“种西瓜的田里不会种冬瓜”,长的一辈坐一桌,幼的另外的桌边坐,从不乱了规矩。只是那时穿绸衫的汉子多尴尬啊!可总有一种冷漠,站立在比爱更高的肩膀上……他不得不承认,那几个僧人对自己门派弟子遭到的冷漠的漠视是对的。 那矮短身材的道士的骂声并没有走了火:“可以走啦,几位爷!菜也塞饱了,肉也填满了,酒也吃了,痛也受了,还不知足吗?知足的去了,从此万事皆休;不知足的,回头定然不止一个人瞎了眼。那时侯就是……”他想说什么,又打住了,换了一种口气道,“那时侯谁也救不了你们!去啊,傻了,这样看我?你们不怕打吗?” 几个人扶着那位害了眼病的爷,爬出店门走了,仿佛狗一样。“你们有种,”一种倔强的声音,“我们也有种!”沉沉地从他们心底里淌出来,流到脸上。 然而不是瞎子的瞿闻彦看见了,其他人是不是看见,他就不知道了。而况他们也没有在意。他们是不愿看见,看见了会生气,还是不要看见好啊。 几匹马惊叫起来,是被鞭子打了。一阵挥舞鞭子的声音响过,马蹄声往远处去了。店外很安宁的一些声音响起来,再没有受什么惊吓,这声音就像寂静一样,再不能引起人的兴趣了。 矮短身材道人一脸孔笑,对金顶神僧道:“大师向来深居简出,只在峨眉山上修行,几十年如一日,怎么下山到河北地面上来了?是什么风把大师吹来的?啊呀,金蝉长老也在这,峨眉派当家的两位都到了,这股风可不小啊。” “是燕王诏我们下山的。”那金顶神僧微微笑道,“塞北草头道人怎的也过长城来了?听说你们塞北一派近来好生兴旺,想来必是草头道人整治有方之效啊。李道长的门生可都到了?” 英雄崛起(十) - 人间 - sandalphon 那李道人皱眉道:“呸!大师是为了那什么燕王的旨意下山的?这也未免……未免有些低头的意思。就是燕王向我下旨,来一个下旨的也甭想还他一个!他燕王亲自来,也别想回去。”他又道:“大师你一定是说笑了。你这么大的面子,这点小事怎请得动你?大师一定是有言不肯相告,肯定不是为这事来的!”金顶大师脸上神色静悄悄的,漫不经心地道:“我此番下山的目的,只和几位师兄和师弟透露过,第二代和第三代弟子根本没人知晓。我本想到进了皇宫,面见了燕王再说,大家都只道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谁想几位施主先惊扰了我峨眉了。佛愿意这样,就这样吧。” 这时,金顶大师旁边几张桌子上起了一阵骚动。一位中年道人道:“师尊,此番下山真是为治那燕王女儿的病症?”金顶大师点头道:“正是。游山玩水都是闲事,只这一件叫做‘正事’。”那中年道人道:“师尊,您怎的糊涂了?您忘了师弟了能的事了。”他仿佛叹息似的提醒道。 金顶大师一脸的冲淡平和:“没有……” “那怎么……” “你忘了我的教诲了,了凡。” “什么?” “人的较量,是善的较量,不是恶的较量,也不是善恶的较量。” 那叫了凡的道人低头合掌,慢慢退到一边,不再说什么话了。瞿闻彦看到店里十几个峨眉派装束的道人都仿佛来不及悲哀似的不再悲哀,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扎刺人心的安宁,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觉得拥挤…… 有人的冷笑声:“嘿嘿……”是那个草头道人。 “峨眉派向来是看破红尘,这我知道。只是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步。我眼眶子太高,峨眉这一派算是看走眼了。”又是一阵冷笑。 “那声音使人觉得不舒服。”瞿闻彦心想,“甚至使人觉得恶心。”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金顶大师缓缓道:“施主知道我峨眉派有一疗心室吗?”草头道人横着眼睛,心道:搞什么名堂!口里说道:“知道,听闻而已,我哪里知道详细?据说历代峨眉派掌门人修渡到一定时候,都要遁身入内几个月,方得出来。不见有害,未闻获利,只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今顶大师道:“道友下回光顾我峨眉,可入内去坐坐。”草头道人震惊地道:“我听说峨眉派无上至宝‘移心**’在室内……”金顶大师问道:“怎样?”草头道人像忽然明白过来,神色也寂静下来,道:“大师果然是看破红尘了……”金顶大师道:“可你没有啊。”这一句话弄得他语塞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不知道说什么了。金顶大师又道:“你下次过峨眉山,不可不来坐坐。我和你一同入那疗心室看那‘移心**’。”他又仿佛喃喃自语:“他若是真有缘,这移心**便真传了他也好。” 那叫了凡的道人,他坐不住,站起来合掌道:“若是他把我们峨眉派的不世心法学了去,以后为祸江湖,那就再也不可收拾了。请师尊三思。”金顶大师道:“他若真有这造化,又有何不可?‘峨眉心法,本门无缘者不传,天下有缘者传之。只传与有缘人。’你师祖白眉祖师圆寂时的言语,我曾说与你们听,你怎么好象全忘了?” 英雄崛起(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那叫了凡的道人道:“话虽如此说,可若真传与了那有缘而不善之人,那不是……”金顶神僧道:“如何?”了凡道:“那便天下人也难制了。”大师闭了眼,缓缓道:“自有人可制得。邪再大,也大不过正,就像树下的阴影铺得再大,也大不过天地的宽阔。”他又道:“了凡,你曾问为师为何你学不得‘移心**’,为师今日用一句偈子回答你: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广,亦渡有缘之人。”了凡似有所悟,慢慢退下去了。 瞿闻彦也受了悚惧,可他马上听到草头道人缓和得让他有些厌恶的声音:“大师盛意相邀,我要是不去,也太拂大师的面子了。大师既然有此法眼,有此海量之心,那么我……就去了吧。只是不知我什么时候去合适?” “五个月后来吧,那时我已经在峨眉山。”金顶大师道,“现下我耽搁在河北,过几天还要进京面见燕王呢。” 草头道人道:“只怕是假的。”峨眉派一个俗家弟子模样的人忍不住骂道:“狗道士占了便宜还不夹了尾巴走,在这里罗里罗嗦多讨人嫌。”金顶大师喝道:“不得无礼!”又对草头道人道:“徒儿甚是冲撞,道长海量容一容。就当一阵风过去,过了就是过了,不要放在心上。”草头道人愈听他这样说,愈是心底里不安:他峨眉派的不世宝贝怎好这样轻易易主?真是奇哉怪也。当下情势,又不好再问,只好回坐到桌边。喝了几杯酒,酒却噎在喉咙里愣是不下去,他默默地想:他峨眉派搞得什么名堂? 寂静正漫上来的时候,这不知该怎样说好,因为那个瞿闻彦在“香兰渡”茶楼里见过的粗壮汉子在安静的空气里道:“老和尚,我是白莲教的,顺着你的意思,你给一些脸,我也可以去峨眉山玩玩了?走一些路我不介意的。”酒楼里人们皆像被什么震慑住了,那草头道人第一个忍不住,他踏上几步,一柄刻着“寒心”字样的剑已掌握在手里,在离那汉子不足一尺的胸前舞了几舞,剑上聚集着的光斑散乱成一团,分外悦目似的,喝道:“你是什么……白莲教的吗?”可是他又马上像回过神来,住了手,因为他心里不是有这么个想法吗?――一百多年来,还没有听说有人在酒楼里自报姓名,说自己是白莲教的……哼,这人多半不是什么白莲教的,其中有诈。想到这一处,剑微微侧了侧,有些回心的意思,他又道:“人是不能随便换一条命的,人的命只有一条,是不是?”眼睛紧紧地盯住那粗壮汉子。 那粗壮汉子道:“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听出来你的意思了,那不就是我不是白莲教的?……”他身旁仿佛是他大师哥的人赶紧格外沉静和气地道:“他是个疯人,说的这么多疯话,你们不要理他。我们本不带他出来的,可他闷了一日,不肯了,这才放出来的。大伙儿只喝酒便了,不要睬他。” 英雄崛起(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这些话显得很古,而且有很多缓和的气息在里面,本来事情也就无可无不可,可以过去了,可是那粗壮汉子忍不住,老虎似的吼了一声,道:“师哥,你真是个!好好,你的话好。我的话怎么又错了?”店里人似乎观望,巨大的疑惑感在人们的心头涌动着。他忽然回想起于逍遥前辈在太白山嘱咐自己的言语,站起来,安静地说道:“这人的确是个疯子,我一头在‘香兰渡’茶楼里还见过那人的疯态,委实不可救药。你们不要信他的话。”那草头道人本就不大信任,听了他的话,信念更其动摇了,要说什么,可是又无话说。可是他无话说,旁人不见得也无话说,尤其那个粗壮汉子火气粗大起来,道:“你们搞得什么鬼?好象我真成了什么疯人……你说说看吧,大师哥。” 角落里坐着几个脚夫打扮的人相互道:“他是白莲教的,自己都承认下来了。这白莲教和我们武林中人可不是一般的仇……”衣裳抖了抖,立刻手上多了许多剑,这些剑的剑头和剑身上闪烁着的很多晃眼的东西,大约只有瞿闻彦看得到吧。瞿闻彦心里像忽然间充满了许多不很分明的东西,可是这究竟是什么,他却不能清楚。他仍然站着,看着,只见那粗壮汉子五指张开,赶上几步,正被两个青衣裳汉子的剑挡住。那两个汉子将剑伸到他眼皮底下,喝道:“疯人,哪里去!”那汉子“嘿”地冷笑几声,两手抓出,似是拿那两人的剑。那汉子的手竟是后发先至,已挟住了两柄剑的剑刃,两人抽剑回夺,那汉子手上劲力非凡,竟是挟紧了,夺不过来。两人吃了一惊,脸上神色很是尴尬,又奋力夺,仍是那样子。两人猛然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道冲上来,身子直往前跌过去,左的向右,右的向左,两柄剑也没长眼睛似的窜过来,眼见两人就要撞上那剑了。 “争,争――”一阵拖得老长的声音,裂帛般划过空气。瞿闻彦心道:是金顶法师出手了!向他看过去,果然他两根手指架空在那里,“果然是――” “当当”两声急响,两粒石子一样的东西击在剑上,剑身一阵颤,白光猛闪一阵,剑的去势霎时被逼歪了,两柄剑一齐朝门外击射出去,接着便有人震惊地喊叫的声音。 “有人――”草头道人叫起来,领了几个人扑出门去看,一会儿后带进来两个着官服的人,草头道人道:“逮住了两个隔墙偷听的,他们该是朝廷的。”转向金顶大师,道:“大师的眼力和指力,我算是服了。”又指着抓住的那两人,侃侃谈道:“两柄剑飞出去,正扎在门前一根木柱上,那两人的衣裳连同剑一起扎在上面,所以两人没有逃脱。”众人一起朝金顶大师望去,很多人眼里是钦佩,但也有其他的目光,刺目地盯着。瞿闻彦心里也有很多敬意,心道:若是单有那一手格剑的功夫,也罢了;岂知还有那一手……又见带进来的两人衣袖上果然有几处破烂,显是叫剑扎破的,便道:“峨眉派的功夫,我第一回见识,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出自名门的功夫!” 英雄崛起(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那粗壮汉子却叫道:“什么名门功夫?我今日正好凑上热闹,想瞧瞧哪门子功夫才叫‘名门功夫’。那和尚,你耍几手给我们见识见识吧……”先前替他解围的汉子道:“二弟,你是醉得不轻了,这样胡言乱语。他金顶法师是有道行的高僧,哪是说出手就出手的莽汉?二弟,再闹下去我可依不得了,留下个烂摊子你自己去张罗吧。”瞿闻彦当然知道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群雄皆是迷糊的,只道他是叫那汉子不要胡闹。 那粗壮汉子翻着一双凶巴巴的眼睛,道:“师哥,你说话怎么总是豁边翻船?我几时发昏过,又几时疯过了?那条白脸狗笑我是真疯了,你也不辩辩,什么道理!”大踏步走到桌边,坐下来又喝酒,叫道:“快活啊!这里的酒吃了肚里发烧,干净是个好酒!”白莲教几个人自顾自吃酒,竟再不看店里拔刀在手的群雄,群雄看了无趣,几十个人剑回鞘,坐下来吃酒。 那两个身上差点被捅个透明窟窿的青衣汉子脸上仍然存着惊恐,他们躬身对金顶大师道:“大师出手之恩,我们终身难忘。以后若有事关峨眉之事,大师用得着我们的,大师一句话,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做到,做不到的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做到……” 金顶大师透过雪一样的眉宇看了两人一眼,道:“老衲是红尘之外的人,也没什么指望你们报答的。你若真要报答,答应我一件事吧。”两人拱手道:“躬领大师法语。”金顶大师道:“你为老衲往江湖上揄扬一件事:我峨眉不日将有一盛会,望天下英雄瞧着老衲面子,往我峨眉山来。我峨眉派光大几十载,没有后人承我衣钵,太可惜了。我那几个徒弟有些法力,终究是不成气候的;了能又去得早……”瞿闻彦看到他同桌的几个人脸上现出愧怍,心道:定是他徒弟了,果然几个人站起来合掌道:“师尊所言,合乎我等本心。我等虽为峨眉派弟子,但不肖,没能光大峨眉的门楣,自然也无脸承那衣钵。师尊所言可行也。” 金顶大师脸露微笑,眼光逐一盯着弟子看了一遍,道:“到时若峨眉一派由外人执掌了,你们可争吗?”几个弟子齐声道:“不争。”大师脸上慈和,道:“不争,乃大争。不争,则天下人与之不争。”缓缓站起,合掌于胸,道:“店里各位以后行走江湖,不要忘了揄扬上述之事。众位侠义道上的英雄豪杰可肯给老衲这个面子吗?这个坎,各位可肯为老衲而跨吗?”店里七八张桌子上的人都道:“大师既这样说了,我们又怎肯拂了大师的意愿?守着日子,我们一定来。以后行走江湖,也一定不忘了为大师揄扬那事,叫大家都知道。” 金顶大师道:“这样就好。”又转头对众弟子道:“我们在这里耽搁得久了,这就走吧。”他命弟子付了些银两,领着弟子出了店,投东去了。 几张桌子空下来后,仿佛原来拥挤得落不下脚的一切没有了。一会儿又有几桌上的人拍拍屁股走人了,还有几个人夹在里面,是连酒钱也没付的。店里渐渐空旷下来,似乎又变做一块空地了。而因为静,小店仿佛要闭了眼打呼噜了。 英雄崛起(十四 ) - 人间 - sandalphon 草头道人见抓住了两个朝廷派来的奸细,心想总算有一场好戏看了,正要看金顶法师如何发落他们呢,岂知他说这一番丧气话,而且拍拍屁股就走人,这下弄得很没趣,领了门人也出门走了。瞿闻彦眼见人零零拉拉地走丢在外面,那两个奸细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店里,又有粗壮汉子在内的几个人出去了,就扔了些银子在桌上,远远地跟出去。 他很快被抛丢了。豆子大的雨点紧紧地落下来,天已是变了颜色。 “这时节,天确是容易变……”他自言自语地走回那家“醉倒乾坤”酒楼,坐在临窗的一角,望着窗外的雨雾纷纷地喧泄着洒着。 好一会儿,他侧过脸来,见到楼上慢慢走下来几个人,吃了一惊,道:“你们一直在这里吗?难怪我找了这许多时候找不着。”他是见到了粗壮汉子在内的几个白衣人。 那其中一个大约是大师哥的人道:“我们没谋过面,你却敢为二弟开脱。若不是你,我们这时只怕已被人分尸了。小哥,你是什么门派的?” 瞿闻彦道:“这里不好说话,拣个好地方吧。”粗壮汉子的眼睛没礼貌地上下看他,道:“这里不是宽裕着吗?一锤子的买卖错掰成两锤子来使,是怎么个说法?你肚里怕我是不是?大约是想着怎样蒙过去?……你说我是疯人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那大师哥模样的汉子朝他皱眉道:“你和他算什么账?你的账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你就坐着守门喝酒,小心在意有人进来否,我们上楼去说。” 那汉子暴躁道:“我又不是什么门神,守什么门!我受了外头气还受墙内七,气打一处来,够我受的!我不多说便了――师兄,你抬举畜生作什么?”他手指一晃一晃地戳着瞿闻彦。 那大师哥对瞿闻彦道:“二弟是市井中的人,这些粗话满嘴嚼着,也就惯了。小哥不要因为他这些粗糠言语,就瞧不起他为人……”说着,几个人渐渐走上楼去。 那粗壮汉子在下面道:“师哥,真把我扔了不管了?叫我守门,好比是石头里挤水,是个很有难处的事情。师哥,你倒是说话呀。什么买卖这样招眼,把我同一堆废铁一样扔在角落里,正眼也不瞧一下!”那大师哥只是道:“二弟小心在意,莫叫人上来。”几个人到了楼上,听到那汉子在楼下暴躁地道:“师哥待我这样子,又酸又薄……” 几人拣了张桌子围着坐下,那大师哥道:“天也没个好脸色,这样黯惨惨的,得点支蜡烛。”点了支蜡烛,屋里顿时亮堂堂起来了。瞿闻彦道:“不若让他上来吧。他是个直汉子,我的话给他听了无妨。”那大师哥模样的人摇手道:“二弟脾气急,是个真莽夫。他真该从心底里改了。”瞿闻彦笑道:“这样的脾气,不是泥骨头的一类人有的,又改它做啥?”拿起桌上酒壶,摇了几摇,道:“壶里有酒。”便斟在碗里,一一递给众人,自己也斟了一碗,道:“这酒多半是桂林三花酒,从气味上就可辨出,大伙喝一碗解解渴。” 一个白衣汉子摇头道:“这酒有毒,喝不得。”几个白衣汉子也道:“五弟长进了,这酒是喝不得。”瞿闻彦惊讶道:“酒里有毒,何以见得?”那大师哥模样的人道:“毒物寻常,可以辨出。再说那三花酒乃桂林所产,在南方也属稀物,北方大抵是见不到的。无缘无故地便有一壶三花酒,料来必定有诈。”他又逐一到旁的桌子上摆弄酒壶,见每壶中仿佛都有酒,道:“我们选错了地方,撞到人家酒宴上来了……” 英雄崛起(十五) - 人间 - sandalphon 又听见粗壮汉子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到这里来?……啊呀,这娃娃揍起老子来了!也罢,老子正没好气,就拿你这不知什么来头的东西出出气……”接着便是桌凳掀翻的声音,看来他跟人动上手了。 “二弟在外面,倒成了错了……”那大师哥的脸皱起来,不住地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真要坏大事……二弟,我们把你借出去了,愿你能赎回自己。”瞿闻彦道:“这样不好,我们不如下去救他吧。”那大师哥要说什么,楼梯上一阵步子声,有人说话:“这个醉货一定是白莲教的,从他穿的衣服上就能看出来。只是不知白莲教的人为什么要来趟这混水?”那大师哥低声道:“那东西是个什么货色?他说话中气不足,看来是不会武功。他们既然来了,我们得躲着。只是四壁徒然,躲到哪里去好呢?”他走到窗下,道:“看来只有躲到外面去了。”几个人惊道:“终不成跳下去吧。”那大师哥道:“何必跳?只是学倒挂金钩一样挂在外面。只是雨正厉害,可要受苦了。” 雨正是厉害,开了雕花窗望出去,几个人的衣裳上泼湿了一大片。那大师哥模样的人朝后挥一挥手,“扑哧”地响了一声,是烛焰猛然灭了;他声音很粗,道:“看到檐前那些木头了吗?那些木头不很毛糙,但将就一下还是可以的。这就出去吧。”伸手攀住窗格子,一个“游蟒身”跃进雨帘子,身影在阁子上晃了几晃就不见了。另几个汉子也依样蹿出去。 瞿闻彦是最后一个,他听到在他先他一个出去的汉子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只是雨柱子遮天盖地地砸向那汉子,铜钱一样的雨点急涌下来,那汉子的声音像被捂住了,终于没有听清。瞿闻彦面向外站在窗上,他的身子被风拍打着,却是巍然不动。他出去后,回身带上窗格,隐隐见到几个身影在雕花门上晃悠,正是要进那阁子的气象。他迎着雨帘子在房外倒挂着,贴着一处阴影,躲藏了自己在窗上的影子。这时他才看清白莲教的那几个人都贴墙壁立着,脚也钩住屋檐,倒挂下来,身子是早被雨浸得白亮白亮的,仿佛晶莹的风干的萝卜,只是并不晃荡一下罢了。 一个挨着他的汉子要说什么,一股雨冲上来,两人都冲了满头满脸的水,那汉子苦笑着喘了口气,道:“终究要叫人觉察出来的,你忘了地上的一摊水!”瞿闻彦好容易听清了,心里一阵雷响过:糟糕!……一阵电光闪过,两人的脸通亮一阵,纷纷仿佛刚看清对方。 窗格子哗啦啦响着,抖动着,瞿闻彦担心它猛然敞开,一直用手按着。“若是他们开了窗,那不就完了……”他想着,雨雾猛烈地打着他的脸,他的眼湿得直淌水,檐上的水也猛冲下来,他怎么也睁不开眼,干脆把眼闭着。好一会雨小一点了,他向外望出去,街上一切混混沌沌的,茫然一片,就像被雨雾卷走了。他舔破了窗纸,看阁楼里的人。 英雄崛起(十六) - 人间 - sandalphon 酒阁里已点了几支蜡烛,一大块一大块的光明扑棱棱闪烁在角落里。他贴紧了窗格子,才听到一个声音在说道: “……是我们叫了你出来的错处。我们是不止一趟在这样的天气里走路,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侧了侧脸,被瞿闻彦看到了。 “他也在这,这老贼……”这人便是曹曲拱。他在阁子里转了一圈,走向瞿闻彦藏身的窗格子那……愈发地近了,瞿闻彦和他的脸正对着,只是隔着一扇窗,曹曲拱看不清他那由于震惊而由苍白变为紫酱色的脸。曹曲拱一直走到窗格边,窗子关着,他望了几望,立刻不安起来。“他是见了那水了……”瞿闻彦心想,果然他隐隐听到他道:“……有一摊水,这里有人来过……” 瞿闻彦心事重重,听到一个声音道:“这阁子是个清净所在,我方才见一个汉子吵闹,想是他酗酒,弄湿了地,这地方泼的一定是酒了。曹掌门,你闻闻可是否?” 瞿闻彦看那人一身官服打扮,几条蟒带垂着,看他面目,却是不认识的。曹曲拱道:“没有什么酒气,不可能是酒。许是方才窗格子没搭紧,雨水湿了地,所以变成这样子了。”他竟也不开窗向外看看,一直走到桌边坐下来,道: “王爷这次微服出访,全是为了爱女的病症,想来有武林同道的帮忙,小女的病是一定能痊可的了。王爷愁容满面的样子,是大可不必的了……”瞿闻彦心里闪过一阵大雷电,险些栽下楼去,心道:这个人……便是……燕王?…… 他看到那几个白莲教中人也面色苍白,显然他们也听到了这句话。“如果他们渴急得要命,就要扑上去……”他仿佛听到一大片皮肉撕扯的声音,他差一点就要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了。那个被叫做“王爷”的人道:“小女自小养在宫里,鲜有几趟出门。去年到太白山玩了一回,回来闹了一场,却是为我叫她回去。太白山她是第一遭去,那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招她放不下心。后来就出了这桩事,不知与这太白山之行有牵连否?”曹曲拱淡淡说道:“太白山这些年渐渐被人们遗忘了;就是在先前,也没有什么名头。小女的伤怕和太白山没什么干系。一定是在回来的路上,淡薄了什么武林同道,因此出了些事故……” 燕王神色抑郁,斟了一碗酒,慢慢递到嘴边,道:“听说曹掌门这两年常在江湖间走动,你又是执黄山派门户的,难道就从没有见过小女所中的毒症?江湖上怕有些见过的,只好仰仗曹掌门的金字招牌了。我这皇宫里虽有御医,却是没个济事的。唉,可叹我养活他们一辈子,中个什么用?”说完,就要饮下酒去。 曹曲拱“嘿”地冷笑一声,手臂伸了伸,拽住碗沿,凑过来闻了闻,对面有愠色的燕王道:“果然这里有人来过……酒里下了毒……”燕王神色张皇,仿佛不信,仿佛又无所谓不信,他黯惨惨地放下酒碗,道:“曹掌门,这酒有毒喝不得?是什么人要谋害朕?” 曹曲拱的声音阴霉霉的,仿佛那天气:“从气息上辨别,这酒酿应该是桂林三花酒。其中的几味毒物依稀可辨,不过是寻常毒物。我道这酒楼子里怎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只一个醉汉守着门户,原来却有这样的机关。王爷此次出宫为女寻药,看来已被人觉察了。这次险些着了人家的道……这毒酒是冲我们来的!” 英雄崛起(十七) - 人间 - sandalphon 燕王眼睛四下里张了张,又几次看隔住了风雨的窗户,自然没有发现什么,他道:“朕是不该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只是爱女的伤……”他眼睛里一大片白茫茫的东西闪耀着,许久才又道:“朕为人父,不愿看到女儿活得这样苦。爱女是朕的掌上明珠,虽然不听话……” “他竟认为爱女得病是因为他做皇帝老子的缘故。”瞿闻彦想,“太白山……去年……难道……” “难道……难道是她?”他想。 曹曲拱道:“王爷爱女儿爱到深处,让人感动。若不是天夺人爱,老朽一定会尽力的。只是爱女的症状实在太怪异,眼见昏厥了这么多天,若再耽搁下去……老朽……老朽……”燕王问道:“怎样?”曹曲拱道:“王爷有所不知,我在江湖上也走动了这么多年了,也曾认真揣摩武林中的毒物,十样中八样还是知道的。只是爱女的病症实在是闻所未闻,更别提怎样抓药治疗了。江湖上的同道知道这种毒症否,已很难说,知道了治得治不得,更难说。老朽一直瞒着王爷,见王爷这样,不得不说出来……”燕王神色大变,道:“照此说来,是没的救了?”曹曲拱道:“若是遇到了道行高的人……真的如何,要看爱女的脾气了……” 燕王惨然道:“真是这样,刚才那杯酒饮下去也无妨了。”曹曲拱伸手一拂,桌上酒壶和碗“呼啦”一下全摔在地上,摔了个稀八烂,酒纵横地淌了一大片。他两袖鼓着,迅捷异常地在酒阁子里游走了一圈。屋子里黑暗下来了,是蜡烛灭了,大约是被浇过来的酒洒灭的。可是曹曲拱马上点了一只蜡烛,道:“何必这样可惜呢,就像这碎了的碗!老朽还听说王爷还请了四川峨眉山金顶禅师……” 门外几个道人`官人声音杂在一起道:“……出事了,出事了!……酒碗摔了一地!王爷,跑出了什么事?”几个人进来看到一地的碎碗和纵横流淌的酒。燕王摆摆手,像在自言自语:“应当把它扔掉,可这是不可能的!……你们出去吧,出了与你们无关的事,你们要安静。”一个道士说道:“师父……”曹曲拱的眼神逼得他说不下去了,他和那几个人合上门出去了。 曹曲拱道:“金顶禅师是位不出世的高僧,王爷竟能请得动他……”燕王道:“我答应他我南下时,保他川中百姓的性命,他是个有道的人,见是这样说法,也就允诺了。”曹曲拱道:“是这样,金顶禅师来时,可否安排老朽与他会会面?老朽在江湖上行走几十载,他的名声闻过无数,只是未有会面。”燕王沉思道:“这个……他曾告我,不想见不相干无善念之人。不知曹掌门系不相干无善念之人否?” 瞿闻彦全身已经被一大片打过来的雨淋透,衣衫贴着身子,被冷硬的风猛吹一阵,简直受不住。他想要打哆嗦,心里默默地念诵了一遍内功心法,热气在身上游走一阵,才觉得好受些了。 英雄崛起(十八) - 人间 - sandalphon 他那眼睛被雨淋得睁不开了,他动着身子,缩到屋檐底下,又凑近孔洞望了望,见两个人背对着他,屋里仿佛出了什么事。他抹了把不断滴下的雨珠子,贴着窗格子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道:“王爷不在皇宫里呆着,一直赶到黄河渡口来接老衲,这个面子,王爷给得大了。” 燕王道:“金顶神僧这趟自峨眉来,有万里之遥,听说大师深居简出,从不过问武林中的事,想我朝廷内外的事就更是不闻不问了。这次竟然造访,大大地破例,朕自然要远道迎接了。这位是黄山派曹掌门,方才我正和他谈及大师,不想你一会就到了。”瞿闻彦心想:酒店里金顶神僧不是谈过这事?这次去而复返,果真遇上了,想来这事确实是真的。只听金顶大师道:“王爷前言允诺我不见外人,但是机缘凑巧,还是遇上了曹掌门。也罢,佛愿意,有缘千里来相会。”曹曲拱道:“大师是为川中百姓来呢,还是为昭阳公主的性命来?”金顶大师道:“我乃为天下苍生而来,我乃追随将燃尽黑暗之火而来,不只是为着川中百姓的性命而来。”曹曲拱冷笑一声,道:“一些善意,何必如此夸耀?”金顶大师缓缓道:“善念虽小,可以燎原;恶念虽多,难成气候。” 曹曲拱又冷笑一声,仿佛失语,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瞿闻彦听到风在他的耳畔呼呼响着,他的心头闪过太白山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尤其是其中最后一部分。“这样说来,她是公主?可是她仿佛生了病……我以为她像昨天一样永远地离开了……”他想。 记忆被擦得簇新簇新的。 金顶大师的声音又撞到他的心坎上:“……是这样厉害的病症?老衲猜测,公主那晚见到的老者是白莲教的。” 瞿闻彦盯着那几个白莲教的人,心里有些纳闷:他们分明什么都看到了。可是他们在想什么呢?谁知道呢? 只听金顶大师道:“所中之毒只怕是白莲教无上至毒,几十年来,这种剧毒江湖上绝少有人提起,渐渐被人忘却了。然而忘却的东西并不等于绝迹。三十七年前,白眉祖师圆寂时曾提起过这味毒物。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时光如水,嫣然流去啊。”燕王道:“大师既然这毒的渊源,一定也知道该如何治了。大师该不会只是看客,狠心让我女儿去死?”金顶大师缓缓合掌道:“白眉祖师在世时,也曾说与我听那味毒药。那解药现在我峨眉山会云顶上,只是难取。不瞒王爷,老衲执掌峨眉一派三十七年了,那解药是只知藏处,却是闻也未闻,尝也未尝过。老衲不知详细,不想打诳语。” 燕王问道:“这解药是这般奇异法?大师是出家人,古语道: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大师发些善念,救了我女儿吧。”金顶大师道:“我是救不得的了。不日我峨眉将有一场盛会……” 英雄崛起(十九) - 人间 - sandalphon 金顶大师道:“我是救不得的了,不日我峨眉将有一场盛会,若谁做了我峨眉派掌门人,王爷可去求他。治得治不得,得由他说了算,老衲但凭他主张。那解药现在会云顶的移心室内,非有深厚功力者,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曹掌们,我峨眉会云顶的盛会,你可不能缺席啊。”曹曲拱心里念头盘旋着:金顶老贼执峨眉派门户已三十七载了,怎么忽然之间会急流勇退?便问道:“虽然峨眉派在江湖上默默,可那也不是大师的错。大师整治的峨眉派清净无为,我向日与几位弟子提起时,他们都翘起拇指夸赞。大师忽然之间归隐,叫人好生不解,不知大师可否告知我是什么缘故?”金顶大师道:“曹掌门这句话,只怕天下不知多少人要问。老衲只想说:老衲老了,万物由心而生,亦由心而死,老衲心中已无争念。无争念之人立于江湖,犹如羔羊立于饿虎堆中,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老衲又素知自己徒儿听话,便愿意将这掌门之位让与外人。我这几个徒儿本非学武的料子,叫他们学武,实在是难为他们了。” 燕王道:“大师不执不迷,百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实在令人佩服。这一离去,大师便如闲云野鹤,再不受什么外物的拘束了。大师从此不争了吗?”金顶大师道:“是啊,不争,乃大争;不争,则天下人与之不争。爱女的伤势拖了几个月,竟然没有恶化,必然是有人施救有方之效啊。若非如此,便是爱女身有极高武功护体,不致使病魔一意侵入。”又说道:“若是寻常之人,不出一月必然亡命,也活不到今日了。爱女现下在何处?老衲可去看看。”燕王长叹一声,道:“在皇宫里躺着呢。我出宫几日,一直放心不下她,几次想回去看她。大师,那解药的事……”金顶大师道:“那得到峨眉那一场盛会时再说。只盼令爱有这一份活头,可以熬到那日。” 一个声音像看清了什么似的道:“王爷只顾着料理这事,忘了什么了吧。”燕王冷淡地道:“朕出来也只为这件事,又哪里有什么其他的事了?曹掌门这句话说差了。”曹曲拱的声音没有无可奈何地沉默下去,他道:“王爷莫非忘了这酒楼里有个白莲教的醉汉?”燕王眼睛猛然一下明亮起来,道:“朕忘了这件事了。”曹曲拱道:“王爷可以问问他,他或者知道一二。”燕王道:“张都卫,洪都卫,朕有事要召见。” 终于的一声门响,仿佛是极长久的事,这让燕王有些吃惊。他脸上带着阴沉的云道:“怎么回事?朕的旨意,没有听到吗?”瞿闻彦看到阁子里跑进来两个人,他们神色惶恐地道:“王爷,小人刚才……大意……”瞿闻彦看着两人觉得眼熟,心道:他们两个先一阵不是被金顶法师抓住`疑心为奸细的人吗?他们怎会到这里来?他们是什么张都卫`洪都卫?燕王喝道:“大意?岂有这种说法?”张都卫叉手道:“方才室内吵闹,我们道是什么事,过问了一下,王爷叫我们不要管。这回我们学乖了,反被王爷责骂。王爷,是臣的不是……” 英雄崛起(二十) - 人间 - sandalphon 燕王眼神怪异地盯着两人看,两人被瞅得有些窘,慌张地抬眼觑了一下,心里有一个声音道:“我的内心底里在挣扎,那是两匹狼在交战……谁会胜呢?……”两人心里乱七八糟的,又盯住地面,一会儿眼睛就酸葡萄似的了。 然而他们不敢抬起眼睛来。 “那个醉汉……去把他叫来……” 两个人仿佛被关在一小撮屋子里一辈子,这时才得以出来。急切地出来,走远了才低着眉毛道:“今天是这样晦气……”自然不敢高声大气,叫做“在心里说”――他们大约便是在心里这样说的吧。 那个醉汉在骂骂咧咧中被推进阁子来。燕王皱着眉毛――他听到了随他来的人的责骂声。“仿佛狗一样,”他心想,“狗便喜欢这样对主人吠。”而这是其次的―― “石磨亡也!草药吃你一夏,活活仇你一春!”(翻译:什么王爷!你扯我一下,我揍你一顿!) 因为乡音太重――当然是装的――便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燕王问道。 “大约是……”阁子里三个人踌躇着,答不上话。 “亡也,早卖了,一根是草吗!(翻译:王爷早埋了,你们不知道吗!) “什么‘亡也,早卖了’,又是什么‘一根是草吗’?”燕王自言自语道,“他大约真疯了……” 那个醉汉被推进来时,燕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王爷,他上上下下地看你……”一个侍卫踌躇着道,他心里嘀咕“他的胆子也太大了!”燕王这才看他的眼睛。“他确实在看我,”他心想,“然而……斜着眼睛。” “到底谁是谁的主子?”他像没有勇气问这个问题了,“应该承认,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他安慰自己道。 “你是白莲教的吗?”燕王问道。 “你哥哥才是白莲教的!你们全家白莲教的!”那汉子道。 “你声音这样大?这是王爷……”旁边的一个侍卫道。“黄沙吗?”那白莲教汉子道,“是专叫人踩在地上受疼痛的!” “王爷,”那个侍卫最后断言道,“是一个十足的疯子,不要睬他。” 燕王正要说什么,曹曲拱猛然伸指点向那汉子胁下,汉子中了一指,软软地摊在地上,口舌有些僵硬地骂道:“作什么耍?……没有孔可以穿过去……”曹曲拱“嘿”地冷笑一声,金顶大师低眉道:“曹掌门何以如此辣手!留人一命,也是留己一条生路啊。”曹曲拱道:“大师似乎忘了自己乃是方外之人,叉手不理江湖争执的允诺了?”金顶大师道:“邪不可长,有善除之,又何必我除?”曹曲拱不理他的话,对那粗壮汉子道:“你中了我的先天指,若无解药,百日内必死无疑了。我听说白莲教的人向来贪生怕死……”那粗壮汉子叫道:“贼道人!你诬陷我们白莲教……”他猛然自知失语,便不再说下去了,眼睛定定地瞧着曹曲拱,仍是斜着眼。 英雄崛起(二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曹曲拱不屑地道:“嗤!汉子,你既然供出来了,就是真的邪的一面了。金顶大师说了的话你也听到了,嘿嘿,‘邪不可长,有善除之’,除去你不是过失,叫做有德性!――你是该死的,或者不死也可以的――葬在墓里,陪着公主也是好的。”汉子收了骂声,脸上显出些漠然的神色,可他望着曹曲拱,仍是斜着眼。 曹曲拱好一会儿才觉察出什么:那粗壮汉子一直是望着窗外,不曾看我,仿佛我是不存在的。“这个狗东西啊。”他仿佛听到他道。他的脸色很难看,听到金顶大师对燕王道:“白莲宗门下的弟子都是些硬汉子,最不喜欢官府管制,问他就是问石头,到头是一场枉空,不如放他去吧。先天指一击而中,老衲念他是黑道上的人,不便疗治。这一去,命长命短,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嘿,曹掌门,你好辣身手!” 燕王道:“那汉子,你是个明白人,这许多话也听了。我并不曾想插手你们白莲教的事,只是盼着有人能救我女儿的命……”汉子忽然嘲笑似的大笑起来,而且笑声不敛,一会儿屋子里所有东西仿佛都听到了。他说道:“为什么只病了一个?――不多不多!长久后病得多了,再来找我骨头问吧!那时大抵我是愿意说的……” “你……”燕王像遇上了新鲜事,他无话可说了。 “我们的人,像是你们的吗?” 金顶大师踱到他面前时,粗壮汉子的唾沫星子正飞着,有一些着到他衲衣上。他也仿佛不经意似的,打量了他一阵,缓缓道:“可惜,可惜!可叹,可叹!老衲素知白莲教的人从一而死,不投他教……还是算了吧。老衲虽治得先天指,又中什么用?”曹曲拱阴着脸道:“我的货色,是旁人插得手的吗?”金顶大师踱到一边,再不向曹曲拱看一眼,冷冷地丢给他一句:“邪不可长,有善除之啊。” 曹曲拱对那汉子道:“汉子,我再问你,你知道王爷的爱女中的是什么毒吗?”说着把毒发的症状说了一遍。那粗壮汉子道:“是一味奇毒,只一样药可治得!”几个人大声道:“是什么药?”粗壮汉子指着曹曲拱,样子阔绰道:“割下他身上的肉,酱缸里腌了,等花花绿绿的霉菌爬满了,喂你那不死的公主,只这味药便是!”他眼睛却一直瞅着别处,竟是至始至终不像曹曲拱看半眼。 曹曲拱一掌翻过来猛拍出去,可半路上,硬是凝住不发,道:“我是气糊涂了,忘了你身上已中了我的先天指了。”他仿佛不经意地收回掌去,脸上先有一抹似红非红的东西,可是一会又全然不见了。他实在没有话。 “让他自己觉得到他要慢慢烂了。”他眼睛望着燕王,说道。 燕王神色寂寥地自语道:“这是怎么了?这人怎么了?”他这时才像发现了先自己没发现过的一些东西。“原来我的手里什么东西也没留住。”他对自己道,“我以为我留住了很多东西呢。” 几个侍臣把那汉子推出去时,燕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汉子嘴里乌七八糟地道:“蝗虫早卖了!一根是草吗!”几个侍臣叫道:“你要掌嘴!” 英雄崛起(二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几个侍从黑着脸道:“你要掌嘴!王爷不听疯人瞎三话四。”燕王挥挥手道:“要照管好他,多给他些酒肉吃,不要吵他,也不要朝他嚷嚷。他若是用江湖话骂你们,你们自各儿受了吧。”几个侍臣大眼瞪小眼地推那汉子出去了,他们大约这辈子也琢磨不透这件事。 燕王向窗外望了几眼,他万万想不到瞿闻彦等一干人正在窗外守着,心情异常忐忑不安呢,道:“雨歇住了,朕不想回宫,这便随大师上峨眉山瞧瞧热闹吧。”又说道:“朕除了这几年征战塞外,大部分光阴都是在北京城里度过的。朕虽然知道外面世界广阔,可惜哪里有空去游览?这回可算遂了心愿了。”金顶大师道:“老衲记忆颇萧索,但有些事还是知道的。江南如今不太平,拥护着靖文帝的人还有很多。这且不说,四川一直以来兵荒马乱,情况也不甚妙。王爷要去,隔了三五年再去吧,现今是万万去不得的。” 燕王心里鳖扭起来:朕的这一片江山,养的都是贼吗?朕中个什么用?转头向曹曲拱道:“曹掌门不参与言语吗?你意下如何?”曹曲拱道:“王爷的念头怕真要打水漂了。王爷慢慢回京城去才是正经,四川是万万去不得的。王爷到平定了后回再去吧。王爷怜惜爱女,但更要爱惜自己啊。” 燕王皱眉道:“朕仿佛真的‘寡人’了。也罢,这回不去了。改日朕下江南,定要去游览一番。朕这次出来玩了才几天,这便回去,像有所失似的。朕念着纵宠的女儿,却是干着急,只有静候着峨眉的好音了。”曹曲拱道:“王爷这样想就好。我护送王爷回宫吧,路上可以照应一下。”又叫进来徒弟吩咐了一番,路上一干该注意的事皆说清了。 几个人都下楼去了。瞿闻彦等阁子里的人都走干净了,开了窗户,撑着窗格子纵进阁子。他自然不是心平气和的,心里有很多说也说不清`然而仿佛山里才有的火冲来冲去。 “今天下的雨仿佛特别多――”他自言自语着,见到几个白莲教的人爬进阁子来,一个人喉咙里喘着气道:“我像哭过似的――”几个人都露出些笑的影踪,然而仿佛哑了,不敢撒开去:到底心里有很多顾忌,不敢撒开来。 “其实这种荒凉的酒楼里,于我们才是相宜的。”那个大师哥笑道,“二弟在燕王手里,不得安生的。我们得跟着他们――自然不是去做搬运二弟尸首的夫子。”瞿闻彦等了好一阵,才看到曹曲拱和燕王等一干人从马棚一样的酒楼里出来,仿佛逃遁似的走远了。那个大师哥继续道: “我们得有耐心等到天擦黑……明天我们……”他忽然地停顿,手指指指点点,然而没有挨到瞿闻彦身上,“我们七个会在酒楼里一块坐着喝酒……” 瞿闻彦看到酒阁子里连他一共七个人。 “我们要喝许多酒,是吗?”一个声音问道。 那大师哥道:“是啊喝到那送酒的伙计老了,走不动路了――为了忘记被老天淋了这一身尿的耻辱――老天啥也不懂,今天却哭得眼泡通红。 英雄崛起(二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天边是有些绯红的云彩。 那大师哥问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你曾经说过有话跟我们说。”瞿闻彦问道:“你们果真是白莲教的吗?” 他忽然很惊恐,因为说错了话。“然而我的想法大大地变化了……”他想,“我能够懂得他们是不是真的善人。” 那几个人不屑道:“这不是告诉,是问。我们是白莲教的,这是确定不移的。”瞿闻彦听到这种扎刺人心的声音,脸上连点动静也没有,道:“只有真是白莲教的,才可以告诉。你可曾知道,你们的教主死了?” 一个人并不欢喜地道:“我们等于没有教主……我们的教主死了又如何?”另一个也这样说道。 “你们的教主不是姓阎吗?” “这又怎样?” “不是姓阎吗?”他又问。 那大师哥道:“姓阎又怎样?”一个白衣汉子道:“而况你得到的讯息也不确实,他没死,我们一月前还曾见过。”白莲教几个汉子瞬间脸上有了些笑的影踪,而且愈加不安分了,一会儿依附着砖墙顶的椽子都想跟着笑了――尽管是从来没有人曾见它们笑过的。 这样的话,仿佛是应该有笑声的。 “我自然不是傻子。”瞿闻彦默默地想道,然而嘴上像是落了锁,没有说出来。 “我曾经勾留在一处不很老的夜色里,周围有匍匐在地上的树影子,一大片的然而模糊的,仿佛挤在一起,深深的有大片,坑一样不可测。正没有月亮,然而不愁闷,因为据人们的说法:月亮终究会有的,白日里那个不就是吗?――这是些梦呓的话,却是信得的。就是这种地方,才有见到真的鬼的可能。是怎样的,谁知道?那晚上星星像要烧起来了,山仿佛有凄厉的哭声,震耳的,我却分明听不清;只有眼睛里见到。四远里有很多影子,我不知为什么,越看越知道那是鬼才有的;先前记住的一切东西统却忘记,这一点却是鲜红地打转――仿佛一种叫做‘鹰’的鱼跟天擦肩过去很久。这些鬼的脸色总之是很黄瘦,我记忆里从没见过――愈是贴近了望,愈模糊。它们该是逃遁到远处去,这就足以理解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他们就在左近,没有远遁’,这又何以去懂得它呢?” “‘这何以去懂得它呢?’我大声说着,空气像是大大地颤抖了一阵,‘这些,信得的吗?’我仿佛才发现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已经有很多时候,回了身,已没有影子;再望天上,月亮已是没有,星星像是异样了,狰狞地大睁着眼,仿佛拷问。然而我总是想不起来,没有什么可以答应,干脆不理睬地望别处了……这些,信得的吗?”瞿闻彦道。 那大师哥道:“我不知道,但我们确实见过阎九招――不是死了的尸体,而是活的`会说话的。” “那么,”瞿闻彦再一次见到那些脸上的嘲笑的影踪,而且愈加地不掩饰了,“是什么时候被你见过的呢?” “他们仍然是这样子――不去相信什么,也懒得去怀疑什么。”他想道,眼睛里明明灭灭地闪着一些火星。 几个人都在看他,因为他只是看他们,并不说话――他们自然没有注意到什么火星。 他的眼光真叫人摸不透,可是不缭乱。那大师哥道:“这是确实的――在近一年前的骆马湖――曾经见过的。”又说道:“这里到骆马湖有些路途。就是水路,也是远的。” 重逢(一) - 人间 - sandalphon “这个骆马湖,还是很大的。”他又听到一个不甚明朗的声音说道,“谁知道呢?――这些话是真的。”他看到那是个老者,就是从声音里也听出了。他这时竟想起他的父亲来。“他怎样了?不会死了吧?”他想着。 另外六个人也拿眼瞅着老者,一直看他踱过来。瞿闻彦不知怎么的,心里一个念头撞过,就像黑漆漆的夜色里擦过的闪电:他们是要打架了吧? 那老者仿佛没有看到那六个人,他也没有看瞿闻彦。“我是在自言自语。”他显露出这种神气。他旁若无人地坐在一副靠窗的坐头上,说道:“这里生意淡薄起来……” 六个人中的一个瘦黄脸的汉子道:“黄百涛啊黄百涛,你还有脸来见我们?”他没有听到什么回答。 那老者摆弄着桌上那个紫砂壶,他大约想倒出些酒来。老者的面前摆着一副黑漆漆的酒杯,瞿闻彦看到它,先是怔怔的,然后震惊起来,暗暗地想着什么,然后他的两种心情在一起浑然着,再难以辨别清楚了。 “我原来怎么没有见呢?”他想着。 那个瘦黄脸的汉子阴沉地道:“就是一堵土墙,也会回答的。”他盯着的眼神里猛然上来很多诧异,叫另外几个人吃了一惊。然后他们一起望过去,连带瞿闻彦一起望过去。“什么?”他们在心底里一定是回响着这样的声音,只是没有人说出来,自然也听不到了。 老者提着紫砂壶的吊把,将砂壶嘴一直按到酒杯里。砂壶这样在半空里,却是一滴酒也不曾淌下。瞿闻彦分明看到砂壶里满满地装着酒,近处的几个人甚至闻到了酒香。 记忆仿佛火星,暴躁地在他们心头明明灭灭地闪烁,久久不熄灭。“那样的酒,是茉莉花酒吧,什么地方都不稀罕……”六人中宽脸庞的汉子说道。 瞿闻彦看到那老者脸上显出一种地震将来时才有的神色,在这种夜阴的惨淡的天色里,这一切愈加地可怖和猛烈。老者眼睛向窗格外望出去,雨奄奄一息了一会儿后,又猛烈地然而空旷地下起来了,这一次,是连远处的极好的景致也不知在哪里了,它们大约是不可拯救地逃脱了。 瞿闻彦琢磨着:这门功夫未免邪门。那老者怎的有这手功夫?他到底是冲谁来的?他走上前,抱拳说道:“这位老前辈知道阎九招阎教主吗?我和阎教主多年没有谋面了,差不多三年前我们见过。江湖上先一阵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阎九招没了’,这些不真切的死讯不知到是不是真的?” 老者微微地闭上眼睛,许久才说道:“你们打听阎九招讯息的,可以止了――这大约是比不知道更糟糕;不知道的才好呢。阎九招的事,你们管得的吗?他死掉了没有,我是不知道的。我是个干净人,何必绕着这些事情嗡嗡打转,弄到人仿佛苍蝇似的,叫人嫌骂?” 风仿佛受不了横在天空里的雨柱子,纷纷地要躲进酒阁子里来了。它们敲打着窗户,弄出宽大的声音,这些响声先传到人耳朵里,再传到人心里――慢慢地人们都觉察到了。因为寂静如荒草一样,在人们心头爬着,爬着,爬满了。尽管那也不过是短暂的事。 瞿闻彦问道:“老前辈是打定主意,袖手不理这事咯?”老者说道:“你们白莲教的事,什么时候容得旁人插手了?我就算知道一些事,也只好装做不知道了。” 重逢(二) - 人间 - sandalphon 几个人不懂得他那东倒西歪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有一节渐渐不甚明朗地浮起来:他或许是知道一些阎九招的事的,至于知道多少,那就很难说了。瞿闻彦在这样判断后,想到:这还不等于一无所知?……只听那大师哥又道: “你还有脸回来见我们?”他显然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不好发作起来,只好这样说了。瞿闻彦尴尬地站在原地,心里想:难道他们认识?…… 老者一仰脖子,想要喝下杯中的酒,却是酒的零星也没有到口中。他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没有倒酒……”几个人看他慢慢地倒出酒来,又情不自禁地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几个人诧异地叫起来,其中就有那个宽脸盘的汉子: “不再是茉莉花的香气了……” 几个人想不通缘故,看着老者将金黄色的仿佛琥珀蜜似的酒倒在碗里,再倒下肚去。他一连喝了数十杯,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这样好的酒,是必给人尝尝才更甜。”是瞿闻彦在说话。 老者看了看他,拿出一只酒杯放在桌上,斟满了一杯,一些酒星沫子洒在桌上,他也仿佛没有觉察。他将酒杯平平推出,那酒杯贴着桌面移动到瞿闻彦站的桌角处,仍是满满的,滑过的桌面上没有留下一点酒水的痕迹。 “这是个会武功的人,”瞿闻彦想,“同我一样。”他不说话,端起酒杯,将酒水倒下肚去。有人小声道: “这酒保管是有毒的。”然而他的这一切介意都没有了――他已经把酒喝下去了。 那个大师哥道:“若是这酒真有毒,你便怎么样呢?只好让人随意摆布了。”这句话仿佛是说给瞿闻彦听的,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那大师哥分明不是在朝他望。 他一句话也没有了,只听那白莲教的汉子道:“至于他自己,就是多喝了毒酒也不用担心――他当然是有解药的。”老者一直望着瞿闻彦将酒喝下去,他的脸色微微地起了变化:是变得柔和一些了。但是就是这样,还是使人觉得不可亲近,他说道:“可惜,可惜。” “可惜些什么呢?”自然人人想到了那毒酒上,“这样说来,那酒中确实有毒药的咯?”几个人面上倒没有什么,暗地里或者在庆幸:这样的酒,我到底没有喝上才好。 瞿闻彦心里大大地震动了:如此说来,我是中了毒吗?他的眼神乱糟糟的,因为冲上来一大片恐怖。但是他想到了它的害处:这样就给恨我的人找到了一个理由……他抬头遇见了那老者的目光,它仿佛棍子一样地砸向自己,然而他经受住了。“这样直直的目光,我不知见过多少了。”他想猜出那老者心里有什么念头,可是不能够,他对自己道,“我都有经验了。” 他看到那老者在桌边站起来,渐渐走出去,他一边还说着:“可惜,可惜。”他不去想那个可怕的念头,赶上几步,拦在老者面前,他感到自己的心都麻木了,但还是道:“前辈,我可以挨到年根下吗?既然确实中了毒。” 重逢(三) - 人间 - sandalphon 老者将手伸到怀里的衣裳里,眼睛却仍是直直地瞅着瞿闻彦,他嘴里隐隐约约地说什么,瞿闻彦听不清,问道:“什么?”他这样问着,看到老者伸出来的手掌里什么也没有;他的脸色阴晦下来,仿佛外面的天气了。 老者的右掌侧了一侧,飘飘忽忽地击向他的胁下。瞿闻彦见这一招来得迅速,自己万万躲闪不开,只得使一招“截掌式”,化解敌人掌上的劲力。这一掌仿佛是以硬碰硬,却另藏有几个暗招。老者掌到中途,见了这招,这个吃惊啊,只得将瞿闻彦掌势一引,带了开去。瞿闻彦只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道冲上来,逼得他向前方直跌过去。那老者道:“你这小子这样有来头,是盖丹青的徒弟吗?我一向记不得事,那却是记得很清楚:盖丹青只收过一个徒弟,那便是燕王的女儿……你这小子哪里学来这招的?” 瞿闻彦许多时来不曾证实的事,这时一切都清楚了。“如此说来,她是燕王的女儿了?”他想起来那只有两个字的名儿,记忆像潮水一样痛苦地涌上来,“……她难道也中了毒吗?……” “那么,”他对自己说道,“死就是殉情了……”他没有听到老者的问话,或者是听到了,然而他什么话也没有。他再走到先一阵老者坐的那副坐头那,提起紫砂壶吊子,就着壶口吃了几口,猛然扔掉,没有声音地惶惶然地道,“……谁吃尽它的?……”原来他倒了半日,一点稀零酒水也没有。 那老者叹息似的摇摇头,仿佛明白了什么,又问道:“你是凭着什么不回答的?你或者不知道,还没有几个人敢这样?”瞿闻彦问道:“可还有这样的酒水?我因为吃得太少,觉得不快活。” 老者说道:“被毒蛇咬一口与咬十口,又有什么区别?药性会慢慢发作,只是像你这样有武功的人,多半伤害不到,反而有补益的。”这正是瞿闻彦不愿看到的,他说道:“我原先在一家酒店里吃过一些药酒,是白莲教的陈龙川陈圣手喂的。我不想尝,他却好心,硬是喂给我。我这时候想起来那药酒的辛辣气息,还有些受不住……”老者和那六个人几乎同时叫起来:“你认识‘七绝圣手’之一的陈龙川陈圣手吗?” 老者又问道:“这药酒的名字,陈龙川也告诉你了?”瞿闻彦看他脸色凝重,似乎极重视,便说道:“他说是什么四毒泉里的水,配合会云丹炼成的……”那大师哥道:“怪道会云顶上的会云丹被偷了,原来是陈圣手干的。这件事今天才清楚。只是他是你什么人,竟偷了会云丹这样至宝给你?” 瞿闻彦不答他话,向那老者问道:“我初涉江湖,不知道会云丹是什么东西,前辈可否告我?”却见那老者神色大变,喃喃道:“会云丹与我的药酒有大的冲撞,你喝了我的药酒,日后哪天药性冲撞起来,反而会害了你的……”瞿闻彦打断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那是令人愉快的。” 老者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说道:“你竟然想死了。”瞿闻彦笑笑道:“前辈,昭阳公主还有多少日子可活,你知道吗?”老者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朝廷里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皇帝女儿再死掉几个,我也照样过我陈旧的日子,因为不是我女儿死。” 重逢(四)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说道:“可是她是我师妹啊。”黄百涛怒道:”凭她是谁,与我有何干系?――何况还是皇帝老子的女儿!”瞿闻彦道:“前辈你看,她活得久还是我活得久?我可以活到看到她死的时候吗?”黄百涛和另六个人脸上都拥挤着模模糊糊的怀疑,黄百涛道:“或者可以吧?她可以活一年,你也可以活一年,不过死到底是有先后的。”瞿闻彦看着那六个人的影子道:“六位兄台行走江湖,可将我的话整整齐齐地告诉白莲教的弟兄们:他们的教主不出一年就要死了,可在明年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在缙云山狮子峰上推举出新教主来。这句话一定要带到,否则白莲教又要闹得人仰马翻了。”那叫包晨旭的汉子偌大的一张脸上全是冷笑,连眉梢子里也是,他道:“你是什么人啊?倒来调遣我们?世道是怎么了?”瞿闻彦从怀里取出那张九毒散方子来,朝他晃一晃,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另外叫人的。” 黄百涛看到那张方子,吃惊得眼珠子要从眼睛里掉落下来,他原先坐着的身子猛然从板凳上弹跳起来。就是另外几个人也是这般。黄百涛踏上几步,叉开五指便来抓他攥在手里的九毒散方子。瞿闻彦早料到要有争抢,见他这一狠抓厉害,侧了侧身,就躲闪开了。他看到老者屈曲的五指突然发直,心想:猫爪功不使,是要使劈空掌了吧?果然黄百涛那老儿的手掌向他胁下劈过来,使的还是旧的那一掌。 瞿闻彦既然离他近,老者手掌险些擦着他身子。况且他掌路的变化是极迅速的。他想到时,终究是晚了,便不能侧身地避了,只好腾出掌来接着。然而他过一会就后悔接了这一掌。一年前与曹曲拱对掌的光景,这时候在宁静中浮起来,愈增加了他的不安。他的心底里钻出可怖的神色在脸上,他的脸上也显出可怖的神色,并且愈来愈多地沉沦下去了……… 他仿佛看到雨点似的`石卵块大小的汗滴一大片淌下来… 那六个人不觉察这些,他们当然没能觉察这场噩梦在瞿闻彦心底里引起的黯淡,他们又来看他攥在手里`被汗濡湿了一大片的九毒散方子。几个人仿佛惊奇`又仿佛只是快乐地道:“啊呀,就是这张方子!这样说来,他是我们的教主吗?"几个人意思是要抢过来。 那个有见识的大师哥道:"当真是抢,你这命怎么可以保?你没见他们两个正较着劲?这可是能够拿的?你便是用指头撩他一下,那老东西的掌力借着咱们教主的身子逼过来,保管你不再说话,只好在地上躺着――那便是死了。" "那便怎么样才好呢?""那几个人抓着头皮道,"我们是确乎地没有主意,而不是装出来的。” 那大师哥道:“不若助教主一些力吧。”他们中的一个道:“上一回我们打抱不平,要助人一些力,反是叫人险些算计了去,这一次不能再吃亏了。” 重逢(五) - 人间 - sandalphon 几个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岂是尽吃亏的?只是你不该这样轻易地吐出这些不光彩的事来。”六个人最后决定由大师哥防着算计。几个人渐渐将手掌抵到瞿闻彦背上的几处穴道上,瞿闻彦正在痛楚中,转着念头:快活地活着不好吗?……已经受过多少罪了,还嫌稀糟不够……他想要退后一步,他说不出话,他的话像是被什么模模糊糊地捂着`压着,他说不出什么话。 但是他的受罪只是那么一会,他渐渐感觉到从背后穴道上生出来的力道了,它们先是平静的,然后就乱冲乱撞,像一匹狼了。“我还不至于死?……有人想把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他没能听到白莲教那六个人的对话,他正在抗着丝丝缕缕`如水蛇一样泅在他身上的寒气,但是他接下来看清楚了,是那六个白衣裳的人。 “他们也是好人。”他对自己说,不再感到胸口上压着一块石头了。他的眼睛也明晃晃的了。黄百涛怒气冲冲地道:“七个打一个,那算什么?”他这当儿还说得出话来,叫瞿闻彦和另六个人都吃了一惊。那大师哥淡然道:“见自己教主死而不救,又算什么?”黄百涛没有话了,但一会儿后又道:“见了鬼了,这小子身上竟有白莲教的教主令。喂,姓黄的,为什么你不夺了教主令,这不就自己做教主了?”他是向着那大师哥说话。 那大师哥道:“‘七绝圣手’为什么少了一个?二圣手陈龙川呢?”那大师哥道:“闹了点别扭,一年没见了,这半年我们都在寻他。我们不是也闹别扭?你这老儿不再是我们人了,该不会因此怕了我们摆出‘七绝阵’来对付你吗?”黄百涛道:“少了一个就不足惧了。若是困在七绝阵里,只除来了潇湘散人,再没有人可以救了。” 那大师哥道:“二十五年前是这个样子,今日就难说了。没准眼前这位小哥就破得这个阵。”老者冷笑一声,道:“这小子的内功修为,确是近于盖丹青一路的。只是我诧异盖丹青哪里来的兴头,竟会教这小子功夫?四年前他收第一个徒弟时,我是亲眼在旁看着的,便是燕王之女昭阳公主了。据他说来,也是不情愿而收下的:他在皇宫里当差,这个面子自然要给燕王的。喂,小子,我再问你:盖丹青是你什么人?”那大师哥道:“收了你的冰蚕神掌吧。他在抗着你的冰毒,怎么回答你?” 黄百涛道:“你们七个人死命地抵着我的冰毒,我若须臾之间撤掌,恐怕会伤到你的。咦,黄百涛,你怎知我使的是冰蚕功?”那大师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要以为你不是七绝圣手了,我们就生分了,我可还识得你的功夫。不过你是哪里学来的这门功夫?除了冰蚕功,还有一门功夫在武林中也是很有名气的,那便是龙绞功了。” 重逢(六) - 人间 - sandalphon 那姓黄`仿佛大师哥模样的人道:“武林中有几门奇异的功夫:冰蚕功`龙绞功`催心掌,几年不见,你竟学会了冰蚕神掌这门功夫,不知你哪里学来这门功夫的?`”黄百涛道:“联手破潇湘散人龙绞功的事,你们还记得吗?那时我就希望有一天仅凭我一人之力破潇湘散人的龙绞功,可是那想法很可笑。后来我学会了冰蚕神掌,这门功夫应该是龙绞功的克星。今日想和潇湘散人一决雌雄,可潇湘散人多半已不在尘世。就是活着,他功力必定有大进益,老夫仍是及不上。也罢,老夫性子淡薄,对这件事,已不似十几年前那样看重了。” 瞿闻彦听了这些话,就知道那老者是个好的,只是要说话仍然不能。一会儿后,竟存留了一丝疑惑:怎么回事,冰毒分明是钻得愈剧烈了,这可叫人怎么受得住?原来他觉察那老者掌上劲力似是加了好几分。过一阵,胸口又发闷起来,他睁着眼睛望着老者,心里只是不明白。 隔一会后,瞿闻彦渐渐感到老者掌力松下来了,又发觉自己掌上传出的力道仿佛泥牛入海,传出去一会就没有了。他这下子更其惊讶了:师父曾经说过,有一门功夫专以吸人掌力见长――那莫不就是吸星**? 黄百涛右手捋着荒草一样附在脸上的胡子,左手仍抵着瞿闻彦的手掌。他向左踏一步,左掌就随着身子仿佛慌里慌张地移动。瞿闻彦正在吸着气,发觉他掌法上似乎有所变动,狐疑起来,隐隐觉得防着一些什么才好。瞧那老者脸上,却仍是出人意料的`像旗子一样飘动着的平静神气。黄百涛移动着步子,瞿闻彦和另六个人不自主地随着移动,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瞿闻彦身后六个人的移动,他渐渐地感到了。他的心里响着这样的念头:这是怎么了?我掌上传出去的力道都到哪里去了?……难道真的是吸星**?黄百涛往前踏一步,他想要结实着`钉着不踏出去,却晃了晃,终于往后踏了一步。黄百涛又往前踏了四步,瞿闻彦和他身后的人先往左两步,再往后踏两步,就是要定住,也不能够。 “这样说来,”瞿闻彦这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他先时没有想过,“他可以随意地摆布我,而不用担心我会怎么样吗?”他感到掌上劲力渐渐松动,那老者不知何时已收回掌去。他背上抵着几处穴道的手也撤回去了。一个声音说道: “这便是吸星**了?那不是二十五年前,在绍兴**塔上?……这时仍恍惚记得。啊呀,悲莫如此,生意尽矣!霜刀逼人,我也上了年纪了,头发都白了一大片了。” 瞿闻彦看到说话的人是那叫黄百涛的老者。另一个汉子道:“潇湘散人的潇湘散手若没有,凭他谁也斗不过仙客来……”那大师哥道:“五弟不要多说话,刚才大耗了功力,先调理气血要紧。”那五个人果然不再多说话,只是自行调理内息。 重逢(七)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不知为什么,心里大大地一个震动:这可就使我糊涂,不知哪里听来过这些话?是了,那天爹爹喝醉了酒,躺在揽月阁里,不是说过这些话吗?那天我分明听到爹爹说什么‘潇湘散手好比是逐渐冷下来的灰烬中,冷不防跳出来的一条火星沫子。五毒教仙客来教主是极有见识的,偏偏没见过’,又说什么‘蓬莱岛仙侠五怪便不是什么好角色,不用费那么大的气力,这块膘上肉便好吃’……难道爹爹也是武林中人?爹爹教过我一套功夫,但教归教,我却是鲜有见他施展武艺的。便是灭家那几日,也是如此。他隐隐觉得爹爹是有些事瞒着他。“何妨去问问爹爹呢?只是现下爹爹生死也不知,没有地方可以去问。若是大不幸死了,我便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了。师父不也说了吗?爹爹教给我的那套功夫不太好施展,仿佛是许多功夫硬生生凑在一处成为的功夫。还是少练为好,练多了缚手缚脚,于人反而有害。”想到这里,自己伤心起来。那老者走出门去,他虽然看在眼里,仿佛没有看见。 他木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丹田里的气血涌上来,又退下去,甚不舒服,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拼力,的确是耗功力太多,又想起那老者说自己只一年寿数,心下更加凄然。勉强走几步,丹田里的气血便一直涌到心口上,嘴里微微发甜,只得坐在地上自行调理。隔了一盏茶的工夫,他胸口才渐渐不烦恶了。但要起来行走,却是万万不能。他正在烦躁,觉得背上大穴有一股力道逼入,甚是平缓地冲荡开他身上各处大穴。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觉察出了这股力道里的霸气。他想要睁眼,眼皮上像有秤砣;既然睁不开,只有闭着了。他心想:我毕竟修为浅,根底固然打得好,也不济事。深深地受了几处伤痕,自己灰心是熬不下去了,怎知竟然今天还活着。发懵地想着往事,那些悲伤的,仿佛河流一样,不知带到哪去了;那些零零星星`细琐的,却是灰屑一样,明明灭灭地闪在心里和眼睛里,愈来愈执着地清晰起来――那些便是所谓的小幸福和小悲伤吧。 他一直是到了那步田地:一切都淡然地冷漠了――在多少次的回想后。“这不能够!或者……”他想,“……以后能够的……” 一个声音说道:“教主现下已是大愈了。虽然是奇怪地生了一个症状,也是没有什么的。”瞿闻彦知道是那个姓黄的`应该是大师哥的人在说话。他问道:“黄圣手,不知那是什么症状?”那大师哥模样的人道:“也没什么,只是脉息滑涩,你耗功力太多了。聊养几日,就好了。” 瞿闻彦往阁子里四下张望,那五个人都在,可是那叫黄百涛的老者却已人影不见,便问道:“刚才那个人,你可是认得的?”那大师哥模样的人脸色不自然地道:“我们原来一起的,可是他后来叛教而去……” 重逢(八 ) - 人间 - sandalphon 姓黄的汉子道:“我们原来一块的,我们七个人合起来叫做‘七绝圣手’。但是因为他岁数最大,很多事上与我们不合,先是和我们闹别扭,闹到最后,叛教而去。后来我们认识了陈龙川,他和我们对脾气,于是我们七个人合起来叫做‘七绝圣手’了。”瞿闻彦道:“原来这样。那他人到哪去了?”那姓黄的汉子道:“他走了。我们怎知他到哪去了?”瞿闻彦又问道:“潇湘散人是你们什么人?我几次听到――这已是第七次了。” 那五个人瞪视着他,他们的脸色显得可怕,这使他凛然起来:看来他说的话一定是勾起了那些人藏在暗处和角落里的痛楚情绪了――它们曾经是怎样深深地折磨着人。这些事情再被提起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折磨人的那些东西愈发显示出它的力量来,仿佛干裂的伤口又一次流出血,枯萎不堪地横亘过伤口……那叫包晨旭的汉子惨然着神色道:“这实在地触到我们的心病了,就是这事隔了二十三年,也历历地在目前。不错,潇湘散人是我们的恩师,他呢,还是当年的武林盟主。但是确实地说起来,他是只教过我们七个排演七绝阵,我们‘七绝圣手’这个叫法也是他给的。” 瞿闻彦比划了一招,问道:“这一招你们知道?”那五个人神色大变,颤着声音道:“这一招可大有来头,你是哪里学来的?你可知道这一招乃是龙绞功的一鳞半爪?那是恩师的绝世奇技,你是哪里学来的?”他含糊着答道:“不过是……自己想出来的。”心里却在想:我离开千佛山时还存着这样的疑惑,那个行踪诡秘的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我刚才使的那一招是那天在瀑布旁,与那黑衣人拆的十几招中的一招。他掌路奇异,使的十几招我竟仿佛一招也没见过。这人难道真是潇湘散人吗?可是不对啊,他们不是说潇湘散人早死了吗?这难道是假的讯息?曹曲拱猜测那黑衣人便是潇湘散人,我想或者是他另有徒弟传了他的龙绞功吧。 只听其中一个叫何足道的圣手道:“教主怎么这样有造化?龙绞功学它一鳞半爪,也受益不浅。若是通共地学会了,教主必然天下无敌手了。只是,教主到底是学到几招了?这龙绞功单薄得很,只有十招。”瞿闻彦道:“我学过几门武艺,有些却是连它的名儿也不知道。这龙绞功是什么样儿,使怎样的招式,我不知道,又怎知道我学到的是不是什么龙绞功?”包晨旭道:“这也说得是,龙绞功是只有识得的人看了才知道是不是真玩意――只怕举世之间也没有几个人懂。二十三年前的武林盟主大会上,恩师使了其中的三招,其中一招就是刚才你使的那招。那招叫做什么来着?嗯,叫做‘乌龙绞树’。还有的招式根本没人见过。” 重逢(九) - 人间 - sandalphon 包晨旭道:“龙绞功这套功夫,我只道失传于世了,焉知道另外有人会得?”瞿闻彦问道:“你们五位圣手怎么称呼呢?”那姓黄的`仿佛大师哥模样的汉子指着宽脸盘的汉子道:“这是六弟,叫做黄人悦。”指着另几个汉子道:“这是五弟何足道,这是三弟包晨旭,这是二弟黄千悦。我是大师哥,我叫黄万悦。那被带走的汉子叫黄百悦,他是四弟。”又道:“七弟陈龙川和我们闹了点别扭,半年多没见了,我们正在找他呢。”瞿闻彦觉得奇怪:怎么这么多人姓黄呢?问道:“你们‘七绝圣手’里里怎么这么多人姓黄呢?”那四个姓黄的汉子道:“这么多人姓黄不好吗?”瞿闻彦道:“好好,当然好。说到陈圣手,我们一年多前在临黄河的一个小酒店里见过,当时大饮了一顿,还拜了兄弟。你们若和他碰上,看在小弟面上,莫要记前嫌,只和好便了。”那六个人躬身道:“教主之命,焉有不从?” 瞿闻彦推窗向外望了望,见雨帘子显然地不再张挂,只是阴淡的天气了,道:“也莫要遗忘了明年八月十五的狮子峰比武大会。”他慢慢往外走。黄万悦道:“教主,这是那哪里去?饮上几杯再走吧。”瞿闻彦道:“不了,这就走了。”他下了酒楼,在酒楼前的街上往前走时,仍感觉到很多沉甸甸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也知道:是有人望着他呵。“那么,”他猜测着对自己道,“是不是还有居心不良的人举着眼睛望我呢?” 他没有回头看,一直往前走。 五六天后,他在北京城朝阳门前的人流里走着,身前身后响着雨点似的脚步声。这悠悠久久`热闹的一群人正要进朝阳门,或者不如说,要进北京城吧。 天边挤满了闪烁的`仿佛闹出了声音的云彩――何况是傍晚的时候。再后来,天色渐渐暗下来,夜笼罩了大地。一会儿外面又传来阵阵哭声,豆子大的雨点落下来了。 仿佛还有着充满天地的风的迹象,不过在瞿闻彦记忆的影像里,这是不怎么真切的:仅仅是偶尔为之的风声吧。这天他往大内走时,确乎是有极凛冽的风声在耳边响着,连树叶子和金銮殿都打摆子了。这样的风,不够凛冽吗? 太阳正要使劲地逃到金銮殿里去。这是瞿闻彦第十次在这里看到了。太阳的颜色是昏黑的黄,仿佛阵阵飞舞过去的风带去了这城里的灰屑,直弄到它如此。他望着多少次见过的太阳,心里很感慨:没有一个地方的太阳一样,每个地方的太阳有它自己的模子。他望着皇宫里那些很古怪的房舍,不是很惊奇,想着:这让人多少回想起来曾经走过的坟地,可是有声音来回地走动,这种想法又显得很荒唐了。 他站着看保和殿后面的面的云龙阶石。夜色没有留情什么,也没有姑息什么,仍然从很远很远的草堆里睡醒了起来。这些殿宇的影子被发疼地拉扯着,拖在地上老长老长…… 重逢(十) - 人间 - sandalphon 殿宇的影子被发疼地拉扯着,老长老长地倒在地上。“树影子大抵也如此吧。”瞿闻彦想着,但这到底是妄想,不够确实的,不过一会后他就看到了,树们正浸在月光里洗浴呢。夜色晴好,月亮在不知哪一处房舍和宫殿间,仿佛才打起来的灯笼,吐出丝丝黄色的光,淡淡的却分明响亮着,撞在屋檐上`树上和地上,仿佛就有声音。 他没有能够看到更远处。这一处的墙头,位置是颇为低的,狰狞的大殿挡住了视线。一阵风过去,大殿仿佛摇晃了一两下,稍后才懂得,是那大殿上星星似的灯笼发出簇簇光,被风揪扯着`闹着…… 他看到东南角这一处只有些须凋零的火光,东北角却火光充满,便向东北方向踏瓦而去。这里颇有巡夜的太监,仿佛还有许多其他身份的人――却是一个人也没看到他。他这一次来,于他们巡夜的更次弄清楚了,知道他们在几次偌大的巡夜里,留着分明的间隙。这一次巡夜过去很久,才有第二拨。他轻易地便躲离了这些巡夜的官人们,藏在一株树上大大的宽宽的枝叶间,盯着发着微微黄色光线的屋宇。 月亮这时候形容刻露地出来了。它是出来有些时候,却一直躲藏在宫殿间,仿佛怕被人看见似的。这时候已过了中夜,约莫在三更天。 他一直到听不到巡夜人打梆子的声音了,才敢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蹭着瓦片,蹑手蹑脚地来到一处房舍上。这大内他虽然来了十余遭,那些房舍他还不能一一地辨认清楚。即使那一撮撮火光照例在原地闪烁,也是如此。而况这火光的位置每日里都在变化着。 而那房舍,即使在这有月亮的夜色里,也使人觉得是一个模子里的。“仿佛**阵一样。”他想,“我不会走丢在这**阵里吧?” 他仔细地听,听到了许多响声,然而这不是他需要的。他烦躁了,“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想,“‘今天进贡的佛手酒,王爷只吃了一星儿,就撂下了’‘便是王爷最爱的酸菜汤,今儿瞧也不瞧了。’这些零零星星的事,王爷的吃喝拉撒都说了,他们该是御厨房的吧?”他心里踌躇着:我是擒下这群人呢,还是等下去呢? 他想着,一边仍然听着,再后来一个人说道:“这也是王爷的大不幸了。王爷只有这么个女儿,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岂料遭到这番祸……”又一个人说道:“那行刺的认是个老儿,着一身白袍,只是不知什么来历。要是知道他的来历,我也不干这种事了。”先一个说道:“谁不想抓那老儿呢?只是有谁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呢?你也别有这番美梦做了,这可是万没有着落的念想。就是几处侍卫营里的人也不急了:设若是撞上了`丢掉魂魄了,也可逃去,也可将魂魄捡回来――若不这样,就是个死了。那几处人的话,你可听说了?便是那请来没有三年的`西域的叫什么头陀的,凝视久了,曾为我向往的――现下当然已不向往了――也已死了`埋在不知哪里。” 重逢(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后一个道:“我也见了他那模样。先时我还怨师父,怎的只教我这小打小闹的烹调,这时便不怨恨了。这样的死法,不止是叫我失望,便是御厨房里的一些人,也遮掩了念头,不再指望这个了。”瞿闻彦还听到了别的话……当四下里没有人声响时,他就想:这些房舍里闪出的破碎的灯光,表明着它们里面是住着人的。若是白天,那就麻烦得很,须得一间间找,才能知道哪几间里有人住。他站在房顶上,确信四周围没有人,才敢去望那些厚重的殿宇和一大片一大片挥洒着的灯火。一会儿下了房顶,渐渐地走向大门那。这时候,一声梆子声像冲着他来似的,理直气壮地响起来。声音浮动在马缨花的香气里,拥挤了几下,执着了几下,仿佛声音也**的了。它们消逝掉后,瞿闻彦才依稀地想到:这梆子声大约只在近左,巡夜的人要来了。 “然而这梆子声很新鲜,这里来过了两三遭,没听到过这声音。”他想着,便看到那擦亮夜色的火光了,近一些了才知道是灯笼的勃勃的光,他不再想下去,逃返到一株树的顶上。 这火光渐近了,这些人,这些脸孔不复是黑糊糊的一片模糊了。他的惊奇回来了,僵硬在脸上。“那个人,”他想着,“不就是我的师父吗?”但是他一直在想那一天于逍遥对他说过的话,“这样说来,他没有骗我。” 另外几个与他同行的人却是不为他认识的。 这一行有七个人,都不说话;因为压低了声音,便不知所云,即使什么大概也没有。他们走过房舍时,没有勾留,就一直向对面几簇房舍走。那几簇房舍正朦胧在黑黑的颜色里,纵然有月亮的夜里,仍然只有轮廓,依稀可以辨认,却并不清楚。因为没有什么灯火,瞿闻彦便始终没有深深地看过,“这断不是什么放宝贝的所在。”他先前的想法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重复地想了一回后,耐不住了,他分明看到那七个人消失在了远处的屋角,再看不见了。“如果他们设下圈套,只为杀了我,我若跟去,那岂不是中计?”他想着,但仍蹭着步子,捱近那所屋子。 那七个人已进了那所屋子,他不敢走进去,甚至是只在远处,不敢走近,他脑海里闪着一只在天空里划着圆飞舞的鹰,一会儿那圆清晰起来,竟是一个靶子。这靶子的正中是一只野兔。“如果我是那只野兔,他们便是那只鹰了……”他可悲地想。这让他愈加地不安了。 他的心里一片惊慌,但仍仔细地听着,想要得到什么。但不知是隔得太远呢,还是声音压得太低,便几乎听不到什么。他的一双眼睛像大开着的两扇窗户,只是四周围黑洞洞的,即使有亮亮的火光在屋子里闪耀着,充满着,也不曾看到什么。 他不快活地看着这一片光亮,想着:这些灯光啊,怎么像在嘲笑我?我蹑着步子,仔细不踩到地上的干树枝,就这样挨到了一处不临窗的墙角。 重逢(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这下子听清了,一人说道:“……这万不可以,金顶大师若是识破,便不肯再为医治了……”又听到一个声音,是曹曲拱:“那昆仑派掌门人,必然有胜算的把握,是不是啊?”先一个人不说话,但分明有一声冷笑。又听到一个声音,是师父的,他说道:“这回死掉金顶大师,下一回不知死掉我们中的哪一个了。恍惚是死了猫狗似的。”曹曲拱道:“盖丹青这些话,忒也毒了些;虽然也是中听的。”再后来瞿闻彦辨认出了燕王的声音:“朕只想着女儿可以好,但是若行了这条计,这心上就走了良心了。朕就入了土冢也不会心安……”又有一个声音道:“不是好计,只好换一个吧。” 曹曲拱道:“一切都吓坏人了,就是真有什么好计,也没人敢说出来了。”师父说道:“平白无故地得罪了人,岂是我们愿意的?金顶大师和我们没有什么来往,但是在江湖上口碑很好,这条计委实不好。”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瞿闻彦心想:是曹曲拱那贼在撺掇什么吧?这贼在酒楼里就仿佛有歹心……只听曹曲拱道:“这样一直拖下去,只有拖到病入膏肓。谁知道移心室里有解药没有?若是没有,那岂不是很糟糕?”在夹杂着的人声里,仿佛只有一个女的。他又仔细听,想:只有一个是女的,仿佛是个妙龄女子。曹老贼叫她什么‘昆仑派掌门人’?……又想:既然师父和曹老贼都在这,又有昆仑派掌门人,想来另四个人一定也大有来头。听到师父道:“这场比试虽然没有什么难度,即使我和曹掌门两个人去,要胜他们也是易如反掌。只是我担心我们中的谁会不会怀着鬼胎,要打那移心室中宝贝的主意?”燕王道:“盖总管多虑了。我既然备了厚礼,请了你们这几位在江湖中德高望重的掌门人来,自然是知道了底细的。几位从来没有在江湖上失过信用,在这件事上也一定如此。有四更了吧,我却合不上眼,这就想去瞧瞧小女,几位可肯同来?”几人叹息着道:“这便去瞧瞧吧。”瞿闻彦仿佛惊弓之鸟,心里闪着这样的念头:要是叫他们看到我…… 门喑哑地扯了一嗓子开了,蓦然地逃出许多光,拥挤到地上,白霎霎亮,而且不断扩大着。不知怎的,瞿闻彦竟疑心起来,屋子里是不是有白白胖胖的太阳。他的心情很糟,可是不知怎的想到这个。他看到一条长长的影子跨过勉强支撑在夜色中的门槛伸进来了。这时候,他看到的这人的脸,不止是一个轮廓,而是很清晰的一张脸了。 这人正是他的师父。他也看到了瞿闻彦。他蓦然退回来关上门,又走回到屋子中间,这吓了在他后面要走出来的昆仑派掌门人一跳。他看到他的脸色是惨淡的白,仿佛灰的颜色,不复是殷红的了。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重逢(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怎么了?”燕王见到他的神色,又见他不只是走回来,还关上了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瞿闻彦背上湿了一大片,这是出了一身冷汗的缘故。他听到师父说道:“王爷,臣不知怎么忘了一事……”他心下惴惴的,想道:难道真是有什么事?……他蹑着步子转过墙角,听到师父还在说什么“可惜那日我不在宫内”,渐渐放下心来。走到一处僻静的然而离房舍不远的竹丛,正要躲起来,远处的梆子声冷冷地响了一下,吓得他的心咕隆隆猛烈地跳了好几下。他好一会才定住神,又细听那再响起来的梆子声,那声音约莫响了三下,心下有些松动了,想:原来不过是巡夜的梆子,只是这样突然来,很是吓人。他不知怎么,对做贼的人也同情起来,想着他们很不易。 他躲在竹丛里,四下里望着,夜幕显得沉重。他确实了不被人发觉,才敢抬头望那房舍。房舍里的火光还很明亮`很安详地闪烁着,拌倒似的扑在地上。但人声是怎么也听不到了。 这样说仿佛不相宜,因为大的声音仍然刺破夜空,时时传来,小的声音就听不到了。他想要听出那是些什么,但是那却是妄想了。他也不知自己心里想些什么。 他看到几个人推了门走出来,仿佛那火光也纷纷地涌出来。因为隔得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脸,燕王`师父`曹曲拱三人的轮廓依稀可以分辨出来。只是隔得远,到底是模糊的。月亮很清朗`干燥,仿佛可以看到骨骼。这山顶上的`黄澄澄的月亮,烙在那口叫做“天”的锅里,许是很烫手吧?天地间仿佛染了漆黑的颜料,瞿文彦从微微浮在风里的枝杈间端望着,想着什么事。 他亲眼看到那黄金铸的“锚”被抛在海一样的黑色的云层里。不管他怎样焦急地等着,它躺在里面,仿佛睡着似的。“这四人的面容断然是看不清的了。”他想着,而他也的确没有看清楚。这八个人并不向他躲着的竹丛走来,瞿闻彦看清楚了他们的身影,仿佛定身量做似的,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都是黑里透着青色。他一直看那八个人走远了,心想:果然师父没有对人说我在这里。若是这人不是师父,是其他人,那会是怎么样呢?他没有继续往下想。 他安静地听着,以为可以听到一些话。然而不大有话音,就是有一些,也满地丢着,仿佛那些话也可有可无。他们的身影被月亮送到远方的道路去了,他才逃到地上,踌躇了一会后,沿着他们的路径,拨着树叶跟在后面。他看到厚厚的捂着天空的树叶子间,偶尔返逃般淌下来些月光;也可以看到月亮。不再黑黑的,仿佛是染了锅黑,又仿佛是清晰的了。仿佛太阳一样。 那八个人走进一处屋宇,那烛光就在屋子里泛滥地淌着,一直淌到房子外面。他的脑子管不住自己,脸发白地想:那些刚刚偷着溜走的痛楚,又找回来了。 重逢(十四) - 人间 - sandalphon 他有一会儿什么也不想,放纵自己在那些痛楚里。他眼窝里进来一丝一丝的恐怖,仿佛飞鸟一样。他的勇气像烟气一样飘走,再找不回来了。他叹了口气,呆呆地望着几十步外的屋子里闪出的火光,眼睛里剩下的,就全是无奈了。“那么,”他自言自语道,“那么,玉锁怎么办呢?”这猛然闪过他的脑际的念头,因为没有经过他的考虑就出来了,吓了他一跳。他摇摇晃晃地往那屋子走,一个念头掉在他的脑袋里,他停下来,坐在一棵树下。这个念头是:难道真是这样,我总忘不了她? 他忽然之间像忘了那树是种在屋子前,而屋里有于他不善的人。屋子里一个个声音传出来,他听到的只有那一句:“这样说来,她多半没有救活的希望了。”他没有听到前面的话,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脑袋里嗡嗡的一片空白,他的双眼里溢出泪水来,渐渐地眼帘子里的东西仿佛进了雾雨似的迷蒙了。 倘若不是无端地掉下泪来,他心里决不会有如此清晰的想法。就是有,他也不大注意的。“我仿佛是很久没有流泪了……”他把自己不大流泪的情状和这时突然流了一大片泪比较着,想道,“……她在我心底里纷纷地涌上来。她的声音`笑,甚至是哭……一切,又不止这一切。她的声音我忍耐地想要忘掉,却是越加地清晰。”他的眼睛又潮湿了,脸上也淌了一大片泪。然而这些泪水大不同于寻常了,或者只有他知道,那是幸福者的泪吧。 他们的话,一大片地经过他的耳朵,他却仿佛一句也没有听到。他想着他的心思,浸在它们里面,失落感动摇了,再后来悄然不见,他也仿佛没有觉察到。屋子里的人影在窗户纸上跳跃着,他一直盯着看,却跟没见一样。他直到听到大片地扑上来`像要厮打起来的声音,才恍然过来,“他们要出来了。”他想,“再被人抓住,就要有无情的折磨了。玉锁知道了,即使明里不悲伤,或者也会偷偷地悲伤的。有一些悲伤我可以忍受,另一些就不能了――这偷偷的悲伤也在内吧。” 他躲到一处山石后面,山石挡得他够厉害。他忽然希望什么声音也没有才好,这样焦躁地过了许多时。但是这些声音仍然追过来,被他听到。“我若再在这里呆下去,一定会疯掉的。”他想着,“一会要天亮了吧?”他又听了一阵,确信屋子里的人没察觉,蹑着步子走远了,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躲了那些巡夜的,渐渐走到宫墙边,翻身出墙,回客栈里睡觉去了。 客栈里睡得沉重,日间也不起来,是不大会被人疑心为夜间做了贼的。客栈里就是突然嚷起来,也大抵不得同情,这样问津的人愈发少,愈发显得稀糟可怜了。但就是这样,瞿闻彦申时从屋子里岑静地走出来`要酒要菜的时候,几双锐利的眼睛还是严厉地盯着,仿佛已经找出他做贼的证据。就是收他银两的店小二,今天也不知怎的,神色不大善良地向着旁人说道:“谁可以保证不是他。” 重逢(十五) - 人间 - sandalphon 这是向着旁人说吧,然而他总归在听了之后,觉得不大舒服。他看到店小二脸所朝的方向并没有什么人,这就增长了他的疑心:他莫非说的是我吗?他再看店小二的脸色时,他已转回身去应付旁的客人了。他看不到他的脸,不过也没什么,就着菜,慢慢地吃了几碗酒。这只是寻常的酒,吃在嘴里,味道甚是单薄。他尝了几口,便放下了,向着远远地仿佛躲着他的店小二叫道:“若是有什么好酒,可以送来。” 几个深埋着头的人抬头来看他,这多少让他有些惊慌:他只怕遇上昨晚那几位,然而在仔细辨认后,他放下心来,神情也安静下来――并没有什么他认识的人。而昨晚让他心惊胆战的八个人,一个也不在座上。 他觉得自己真仿佛成了贼似的。 店小二嘀嘀咕咕地走来说道:“这已是好酒了。”他又端起来尝了尝,甚觉无味,说道:“什么骗人酒家!”正要说下去,又按捺住了,好一会后说道:“……只是……这酒……真的很好……”店小二走了,仍然嘀嘀咕咕着,仿佛已确信他是贼了。 “既然这样的酒菜撞在嘴里都嫌了,一定是个罪孽不小的贼了。”几个喝酒的专心望着他,窃窃地说些话。他们的目光很恶心,他看了一会就觉察出来了,便转过脸不再看了。 晚上睡下的时候,他早已把这事忘掉。就是在梦里,也没留存着一丝影子。 这样一直过了五天。 这一天,他饮着酒直到晚上。靠窗望出去,忽然就望见了丢失在楼外清朗夜色中的月亮,不知不觉地想:这样好的夜色,可以出去走走。吃酒的兴致没有了,虽然他觉得他吃得并不多,没有醉。 他走出楼来,看着月亮,仍然很明亮,只是地面陷下去很多,楼柱子不知怎的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向着什么路走,他已不知道,他趔趔趄趄的,酒气遍布脸上,心里却是清明的,望着伸向远方的路,仿佛路上有很多伤痕,想道:这条路,我在北京城里晃悠了十几遍,像从没走过。 夜色沉重着,匍匐着。 他赶了几步,歪在一处正要打烊的店前,问着路径。店小二的脸孔在他,只是一片模糊,而他终于问明了路。他张望了一阵,扔下后面的道路往前走。他没有能够走多远,就软作一团泥了。躺在一家店铺的墙角,看着星星仿佛大了,晃悠着惊恐地动,月亮却怎么也找不着了。这样躺了好一会,将要睡着了,一股酒涌上来,仿佛刀割一样,大不比寻常,他的五脏六腑痛得像要颠倒过来,心里刷地一阵清明,闪烁着过去,他的醉意就震动了。他呻吟着,不大费劲就睁开了眼,想到刚才那冲上来的酒和刀割似的痛,仿佛梦一样。他虽然费解,但一会儿就释怀了,再过一阵,死的醉意不知不觉离开了,他又立起来走路。 重逢(十六) - 人间 - sandalphon 他一会儿后看见了皇宫的红墙,怀着什么念头,翻墙便进去了。确凿地说起来,他对这皇宫里的景致,甚至比月亮还熟悉。虽然伏在地上一会`又逃逸向远方的道路只是仿佛相识,他在树丛中和房舍上找了一阵,还是找到了认识的路。他欢喜着,但是忽然又悲伤起来。“或者找不到路……更好。”他这样想着,没头没脑地走着,隔了好一阵,才看到安静地躺倒在夜色里的小屋。他在远处望着,忘得眼睛都累了。他前次偷偷入宫,大概就是想看看师父他老人家,毕竟多年没见了。这次进宫,心里竟只寸着一个念头:……她还活着吗?……但是看到那间小屋却让他很不安。这时小屋什么光亮也没有,勉强支撑在夜色里,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屋边,有几个着官服的人打着灯笼在门前走动,他躲了他们,磨磨蹭蹭地上了房,先四下里听着,什么响声也没有,才敢掀起一片瓦,向屋里张望。屋子里一团团的漆黑仿佛棉絮一样塞满,只剩下一盏灯火蹭破了黑暗。灯火很微弱,因为是帐子里发出的,那帐子倒像是一只挺精致的灯笼了。他向那黑暗的所在望时,却是什么也没有见。“那些黑暗的地方,肯定躲着很多人。”他想,然而并不怎的在意。 他看了好一会儿,也听了好一会,什么响动也没有,寂静让他不自主地害怕起来。“怎么回事呢?”他望着闪着火光的`仿佛灯笼似的帐子,轻轻地嘀咕着。 门喑哑着开了。这突然冲出来的,倒让他心里踏实起来。他看到那个走进来的人,虽然黑暗使那人面目模糊,他却一下子看清了:那人便是金顶大师。 他从他的身形上辨认出来的。 掀开帐子,在火光下,那人的鼻子和眼睛都刻露出来了,然后什么都明朗了。瞿闻彦却是仿佛什么也没有见,他的脸孔煞白了,那是月光轰然倒下的缘故吧。回忆像劈里啪啦的火星末子一样暴躁着,使他不能安静下来。“可是,她病成这样了……这样可不好!”他脑子里的回忆轰隆隆地走过,仿佛兵马踏过荒村,最后清晰的,只有一个人的影子了,“……也许她会死掉,死会拆散人的……”他对自己大声说道,幸好他的嗓子哑了,什么声也没发出。 他听到她的轻微的咳嗽,想起她的声音来,回忆几乎让他窒息。寒风咳嗽着,更厉害地刮着,他像毫无觉察。金顶大师的声音很低沉,但一点一点地落在他的心上:“是这样一个症状?好象是……”金顶大师将两根手指搭在玉锁手上的脉上,神色先是很平静,忽然两束眉毛像被什么抽打着,拥挤着簇成一团,像只有一束眉毛了。他的眼睛是微微闭着的,不知怎么猛烈地张开,眼珠竟像要掉下来。他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倏然间僵直地立起来,眼光仍然盯着玉锁的精致的小脸。 重逢(十七)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看着金顶大师大踏步走出门去,屋子里瞬间少了一个人,这在常时的瞿闻彦看来,空荡荡的多么不舒服啊。这时他不觉得了。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玉锁,其他都与他无关。“玉锁原来就是那个什么昭阳公主。”他想起于逍遥那日里的言语,有些害怕起来,“我们两个,难道一定要分开的吗?” 他听到了嘈杂的人声,“这同我,”他想道,“又有什么关系?”他正要再看看玉锁,屋子里闯进来的一个人说了一句话,硬生生把他的目光逼回去了:“……九毒散?……她中的毒原来叫九毒散!”他看到那个说话的人像个瞎子似的,跌跌撞撞地歪在玉锁的床沿那,一张脸上全是泪。他把脸贴着玉锁的脸,狠命地贴着,有几滴泪淌下后,就落在玉锁的脸上。 没有人阻挡他,因为那人是燕王。 瞿闻彦的眼睛也湿了一大片。“这样说来,她还有救呢!”他不自主地把手伸到怀里,摸着深藏着的那张九毒散丹方,在月亮底下看上几眼也好。却在一瞥间,见到一人站在他的旁边。他的眼泪干了,他缓缓地站起来。 那人是曹曲拱。 两人的目光像要对打起来。 曹曲拱说道:“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了。”瞿闻彦本来牵挂着玉锁的伤势,已然全无生念,这时候却想着玉锁有救,怎么也不想就死了。曹曲拱那发亮的眸子里射出可怖的冷漠的光芒――他已不止一次地看到了――他立刻就知道眼前那个人要把他推向死亡了。“偏偏在这个时候碰到他!这真是一件倒霉的事!”恐惧袭击了他,他说道:“……我怎么会忘……” 曹曲拱那细细的眉毛扬了起来,他一直在凝聚气力,他的手臂也像他的眉毛一样扬了起来。仿佛是扬起了一把长长的鬼头刀。这“鬼头刀”直上直下地向瞿闻彦劈来。瞿闻彦看他掌上攻势凌厉,蹭着瓦片腾空退了几步,避开他那长锯似的手臂,接着就和他抢攻。 曹曲拱这一次仿佛是下了杀他的决心了,他的掌法连成一片落下,一下子就罩住了瞿闻彦的下盘。瞿闻彦拼死抵住了他攻来的几掌,再往后就撑不下去了,只得腾挪着闪避。他的腿又触到檐瓦上时,曹曲拱五指抢着正当抓来,瞿闻彦见这一抓怎么也躲不开,心中一片冰凉,虽然腾挪着身子,却也不指望什么了。他闭了眼睛,又觉得不甘,猛然把眼睛睁开,看到那双狰狞大手迅捷异常地抓向他的小腿一侧,心中一片冰凉。他听到“卡嚓”一声,心想自己的小腿一定被抓得血肉模糊了。 他绝望地叫了一声,从屋顶上斜着”噌噌噌“滚下来,本能地想要抓住檐瓦,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脱了手。然后他就跌落在栀子花丛里了。他猛然生出一种绝望感来,它直冲到他心口上,使他觉得很不舒服。 很多”抓贼“的声音不疼不痒地响起来,仿佛是喊什么口号,这被躺在栀子花丛里的瞿闻彦听到了,他厌恶地想道:这仿佛是真的――狗的声音叫得这样响……他瞄了瞄夜色,看到很多微弱的像在呜咽的火把 重逢(十八)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瞄了瞄夜色,看到很多微弱得像在呜咽的火把,竟疑心起那是星星来。他什么也不想听了,檐上``屋里乃至整个皇宫里的声音都追上来,他的两只耳朵里充塞着声音,逼迫他去听似的。这些声音使他像是发了烧。他坐起来,向四周看着,再抬头看天色,它们仿佛一下子变得古旧了。他老半天地想着,才想起大约是月亮藏到什么屋子里去造成的缘故吧。他向他的腿看去,目光动了一下,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有伤着……” 声音随着夜来香的气息摔打过来――并不是他的声音。 “这人同你有什么干系呢?” “老衲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那好吧,你替他接了一掌,已是还清这一面之缘了,他就还给我好了。嘿,大师说话不算数了。” “老衲说过不插手江湖中的恩恩怨怨,只是曹掌门如此横行,叫老衲眼睛里不干净了……” …… 瞿闻彦知道为他挡过来掌的人是金顶大师了。宫内侍卫的抓贼声更加响亮了,有几个在他的眼睛里晃荡着溜过,没有能够看见他。他看到他们抬头望着什么,无端地料想他们是望屋上两个打缠在一处的人。 他们的声音委实的不真诚,使他厌恶得要命了。他扔掉这些人,踏着发疼地闪烁在树枝间和地上的月光向着远处走。他们的声音隔了老远仍被他听到,他翻过宫墙后,仿佛听不到了。他回到客栈睡下时,已是大约四更时候。 白天里几遍地有官府的人来搜索,这使他安睡不下。他躺到巳时,楼下已经闹得不堪,声音在楼下走到这又走到那,几十次地顶着楼板壁,掀动着地面。一会儿似乎安静了,静得像坟场――什么也没有了:可是人的心刚刚塌实地睡倒,又忽然地被什么暴躁地掀翻,仿佛还被重重地踩了几脚。人的声音又大摇大摆地在楼下响着。这样几遍后,他的要睡下去的念头被赶跑到不知哪里。他走下楼,觉得头有些发昏,但眼睛仍是争气地明亮着,可以看清影影绰绰的很多人站着`坐着。 在这中堂的几张桌子旁是安不得身的了。他看到拥挤在那里的十几个人指手画脚地说着话,他自然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这大约便是叫我不得安睡的声音吧。”他又觉得头的发昏了,却又装作什么也没有似的走到一处临门的桌边。店小二是上一回那位,他仿佛记不得将他作为过贼了,眼睛里亮晃晃的,专注地看着他,“这是一件大事情!……”然后就讲起来,还在亮晃晃地闪着眼睛后,确信地仿佛分辨地说道: “这可是真的……” 他讲的大抵是皇宫里出了飞天大盗的事,不过瞿闻彦听了后,暗暗地就明白了:他其实跟什么也不知道一个样。他吃完菜,慢慢地斟了一杯酒,喝下肚去,门前就有几匹吗呼哧呼哧地喘着停下来,几个人翻身下了马背,走进店来。 重逢(十九)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看到这几个人的官服打扮,转过眼睛,不再去看,只情吃酒。那几个人和他打了个照面,一个仿佛老爷模样的人说道:“这位爷知道这些事情的眉目吗?”他的眼睛从上面仰视过来,瞿闻彦分明看到他的目光歪着。 “他是对我有些不屑……”瞿闻彦想道。那店小二抢到桌边,对那几个穿官服的人连连作揖,说道:“几位爷不知道,他一直睡在楼上,这时下来吃饭,什么事也不知道……” 穿官服的人翻着白眼看他,又看店小二。店小二伸着恹恹的草一样的头,明白过来似的往回走,声音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几位爷饿了,这就准备早点……” 瞿闻彦撑不住向店小二投去怜悯的目光,但是他怜悯得太早了些。那两个穿官服的人,一个拦着他坐下,一个坐在另一桌角,两人大约是太饿了吧,店小二上了酒菜来,两人边搭话边吃酒,把他像不爱吃的酒菜似的扔在一旁。 这倒中了瞿闻彦的意。店小二收拾掉瞿闻彦吃剩下的菜食,换了碗碟,这一回上来的菜是一些没见过的精致点心了。他瞥见店小二涎着脸的神情,心里却在想着:怎么样才好呢?两个木桩子……两个官人仿佛折断的树枝似的吱吱嘎嘎叫着,瞿闻彦疑心他们在拿什么事情下酒。他听了一阵,疑心全消灭了,只是想道:若是他们说的是这个,也就罢了……菜收拾去了,桌上即使有,也不是他的,酒却存着。他看着那中堂里的人,他们的声音已是震得耳朵里响声连连。他们简直是一只只蝉。 他又偷眼看两个人,闷闷地喝着酒,听到一个人说道:“那一天你发着烧,躺在床上直到晚间,哪里知道占卜的事了?”他们大抵是一直分辩着这占卜的事。瞿闻彦起身去付酒菜钱时,他们在分辩着什么卦的吉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走出酒店时,他们的声音愈加严厉和愈加凶了。“他们能谈这样久,必然能谈下去……”他走在街上,望着天空里淡淡的太阳,这样一遍遍想着。 这一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仿佛不是风呼呼地吹着窗户纸吧?就是睡不着。他颠来倒去地念那张九毒散方子,纸弄得皱得不堪,爬满了皱纹。他盯着纸上的字出神,渐渐地浮起来很多记忆,又夹着玉锁的声音和影像。他叹着气,知道一定是睡不着的了,看着外面可恶的月亮还在中天呢。又有一阵梆子声,他在寂静中听清了:那该是二更天了吧。 他开了门出来,弄出很大的响声。走在廊下,只有清晰的寂静,再没有别的。他走了一阵,心里想着玉锁,四下里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大抵是这样吧,想着事的时候,什么也不去注意了。他就是这样,或者甚于这样吧。他听到天空里的几阵钝响,仿佛是雷声,看看天色,月亮不知哪去了,转头往回走。 重逢(二十) - 人间 - sandalphon 在黑暗中,他险些被撞翻在地上,急忙中地辨认后,他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闪电一样过去。他毛骨悚然起来,但即刻想到:仿佛是那个黑衣人!……一个声音像要证明似的发出来,仿佛石块一样,掷得他心口上有些疼痛――更重要的是心里发慌。 “怎么不走来……” 他看清了,那人正在奔向大门,确实是扎眼的惨惨的黑衣。他不自主地展开轻功跟着,念头纷纭地闪烁着,也不能停下。 两人踏着檐上的瓦片走着,这算不算路,他可不知道。但是有一样他是知道的:他鲜有几遭走过这样的路。这样的疑惑没有走多远,然后他就看到了那红墙黄瓦的皇宫。“这里的路我可是认识的。”他想着,但那黑衣人越过宫墙,东钻西越,一会儿后,他就变得无知了:像是来过这个地方,又像是从没来过。 那黑衣人向着一处大宅似的院落奔去,在大门后面消失了。他看着这些房舍,仿佛是回到了千佛山上的悬空观,他心里想道:我那时侯,不也是这样犹豫的吗?“那么,是不是该进去呢?”他在犹豫中想着。 月亮在雷声里吓得脸儿煞白,风刮得它像要到地上来。树影子也纷纭地糊涂成一团,呜呜地苦叫,影子仿佛也被扇了几巴掌,看着乱七八糟的,已经黑肿得厉害。 “有着惨淡的血块一样的云,天色乌糟糟的。”他边向着那屋子走边想,“雨呢?在不远处吗?自然在不远处。我除了进那屋子,好象没有别的法子了。”若是天色大好,站在毒毒的月光下,便不至于有这种后怕了:不会被人疑心为有了什么病症。 他是不愿意为人这样想的。站在檐下,风像是吃了什么苦头,这时候猛然想到要报复了,它扇了他一记耳光。他狼狈地回转身去,分明在寂静中听到了风的明朗的笑声。 可是那是冷笑,仿佛只有人的脸上才有吧。 他害怕看到黑衣人那张冷漠永远也留存着的脸,可他转过身就看到了他,那黑衣人像月亮似的在他的心头打转。他颤巍巍地走向那黑衣人,正有一阵仿佛浪头一样的风过去,他差点被它掀翻在地。他歪在黑衣人原先站的那地方,靠着门,眼看着黑衣人的身影没入影影绰绰的灌木丛中。他不知怎么,丹田里血气一阵翻涌,内息运了几遍,脸色仿佛天上的月亮了。 他在“咕隆”一声中,感到门不结实地敞开了。他歪在门里的地上,一直躺着。他仿佛觉察到亮皇皇的烛光就在眼前,老长老长地听着廊下正在响着的`有些淋到他身上的雨的尖叫声。 他缓过气来后,就睁着眼睛看,他只是看到一个人罢了。他明明想到那是玉锁,却不满足地想要证实,挪过了自己身子看着。“什――么。”他分明看到那张精致的脸孔上闭着的眼睛,还有嘴`鼻子和一切。它们沉在记忆深处,这时候浮起来,他脸上闪出一阵恐怖的欢乐,“玉锁她……也在这里。” 重逢(二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他的快乐没有多久地走动,就想到:如果我是在梦里呢?在梦里一切都会是假的……他再不敢当做真的了。“如果突然变作假的了,我怎么受得了?”他想到。 他把烛火拿过来,想要辨认清楚时,一阵风逃过来,从火焰顶上逃窜似的跑过,火焰瞬间熄灭了,只有一团青烟缭绕着上升。他只好去掩了门。正要取出打火石点火,仿佛有人声在不远处响着,他怔了一怔,细细地倾听。 雨点砸下的声音像把人的说话声捂住了,或者说那说话声在几个大霹雳中吧,总之他是什么也没听到。 他再去摸打火石时,一个闪电把躺在地上的那人整个地照亮了。他眼睛正在望着那里,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再也拿不出打火石了。他清晰地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人是玉锁。 他在心里无声地想着什么,渐渐把脸贴到她的脸上,沉思似的贴着。但是什么声音刻意地提醒了他: “那人连昆仑派掌门都斗得过,我猜他便是上回那老儿……”一人在门外说着话。 “再找不到失踪的公主,早晚我们的头要搬了家。你尽说这些有什么用?”另一个人说道,“这几件屋子久废不用,不定会藏人……” 两人人影绰绰地推门进来,模模糊糊地辨认出屋里地上躺着一个人。他们走近了细看,大笑起来:“原来公主在……”两人猛地感到背心“灵台穴“上一麻,跟着肩上`腹上`腿上诸穴都被人用重手点了大穴。两人软软地歪在地上,随即被丢到角落里。两人翻着白眼看他,眼睛里盈满的诧异如食指一样,很凄凉地捅着黑暗。 瞿闻彦听着雨声,雨声正在起劲。雨点敲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撞破空荡荡寂静的`逃命人才有的响声。他心里闷得不可收拾,走到玉锁身边,看着她。他自言自语着,但仿佛又是在与人说话: “玉锁失踪,一定已经警醒了宫里人。他们必然不顾这**的天气搜寻。若是说找遍整个城不大可能的话,翻遍宫里的每一块地皮,有这许多人――仿佛他们大哭一场,就能淹死人――是完全可以的。” 但是他想到了什么。他又看玉锁的脸,像是这时才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且珍视它了。“这样说来,”他对自己说道,“这并不是什么假的――而是假的旁边的东西――它是真的――我同我所爱的人在一起,没有旁人。”他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人了。 他把玉锁背起来的时候,心里想着:这样若是背上一辈子,很好。他触到她那长长的颚,颚上掉了许多肉。她消瘦了许多,这在他,应该是值得悲哀的事吧。 但是他总认定这样背着不妥帖,屋子里四处找寻后,才在黑暗中想到:这原来不过是一处空屋。只是有了黑暗的掩护,仿佛装满东西。 他向躺在角落里的两个人走去,两人看到他渐渐近前的模糊的身影,仿佛见到了索命鬼,说不出什么话,嘴角先摇摇晃晃地颤抖了。瞿闻彦抓住一个人的衣襟时,离他很近的那张脸孔上,像起了地震似的哆嗦了着。那人使劲地想要说什么。瞿闻彦扯下他袍子上的两副袖子,向着他也向着另一人说道:“我要的是这个……” 重逢(二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四只惊恐的眼睛盯着他,看他拿着那副袖子回到玉锁身边。他在两人严厉目光的监督下,把玉锁背在背上。那副袖子被扯成五条带子,紧紧地缚她在背上。缚紧后,恐怕不牢靠,又转着身子走动,确实了她不会滑下,才向门边走。他想到了什么,刚跨出门槛又回来了,向着那两个模糊的人影说道:“你们的穴道,十二个时辰以后解了方好。”蹲下身子,又向两人后颈椎骨的“大椎穴”`胸口“膻中穴”和“玉堂穴”等要紧穴道上补了几指。 他在静默中,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如果有敌人要下狠手拍击我的玉锁,而我又躲不过的话……他不敢想下去,开了门走到廊下,廊外雨色沉重。他望着什么都逃遁走了`空荡荡得连月亮也没有了的天空,犹犹豫豫地扎进雨雾里。 几十根雨柱子打在他的身上,把他一下子就淋湿透了。他倒也不怎么在意,因为这在他,不过是意料中的事。他在迷糊的朦胧里,仍然辨认出了远处的宫殿和屋宇,向它们奔过去。待奔到近前,虽然仍是朦胧,却看到了满把满把的灯火,堆在一起,会聚似的在一起,也像有什么人影在雨雾里向这里奔来,仿佛也有声音。他吃了一惊,折回来躲在一处树丛里。 虽然是在皇宫里,也有泥泞,他却没有玷污什么地方,弄出些痕迹来。那奔来的几人,并不像是冲他来的,他们一直沿着道路走去,没有什么逗留。他并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不过从他们的官袍打扮,他知道他们乃是宫里人。他们走远了,又没有什么人来,他才放心地想自己的事:显然玉锁失踪的事已经惊动了皇宫,这几个御林军打扮的人就可以为证。这样,宫内防守得必然严谨,又有七个武林中人插手这事,或者金顶大师也在内,这可就凶险得紧了…… 他从遮在他头顶上的树丛缝隙向天空望着,黑漆漆中,什么也看不见。风像在搜寻他,它刺刺不休地贴着厚帐绿壁叫着,弄出很大的响声,有几股不相宜地从缝隙里漏下来。虽然有时冒昧地掉下雨滴,也是湿了一些地方,大片的还是干松的。 他拣一块干松的地方把玉锁放下。一阵风从叶子中间挤过来,拍打在瞿闻彦身上,冷硬得厉害,他激灵地抖了一下。这风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去了,没有回头张望。他从此才感到身上的寒战,头发上像在下小雨。他脸上时时淌下雨点,纵横地浸透了脸庞,仿佛眉毛里也能捏出水来。 他在黑暗中摸到了玉锁的脸,颇为冷的,有很多雨珠子落着。他想要她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地坐起来,擦掉那些可恶的雨滴,但是他望了她好久后,没有看到她这样做,仿佛也不会这样做了。他叹着气想道:这许多的雨水里,或者有从她那野蛮的`然而会说话的眼睛里淌下的吧?他轻轻地替她拭去了,在一阵悲哀的激动里,把他的脸同她的紧紧地贴在一起。他自然知道,她不会被弄醒的。他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又猛然珍宝似的闪烁了,然而他知道,或者她也知道吧:一些雨滴是暖的。 重逢(二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他在寂静中,又听到人声了。他害怕起来,然而并不是由于对它们的恐怖。他听到这声音里的不祥,再也不能无关痛痒地蔑视了――因为他是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啊。 这人声,他再熟悉不过了。分明是曹曲拱和那燕王的,仿佛还有旁人。他感到几十盏灯笼的不祥的光就在两三尺开外,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像是对待耻辱似的对自己说道:“怎么回事?我也害怕起来了?”实际上,他害怕了好一阵了。他赶紧抱起玉锁,跃到树上,躲藏紧了自己的身子。曹曲拱的声音在雨中像筛子筛下似的打在他心上,打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地上湿漉漉的有这很多水,一摊摊的泥泞,哼,他就躲在这附近,错不了……” 他听到几人翻动树丛的声音,灯笼微黄的光把黑暗割得支离破碎。有一人走到瞿闻彦藏身的那棵树旁,举着灯笼向树梢间望着。他凝神盯着那仿佛狼眼睛的亮光,可是或者是青葱的树叶的荫蔽吧,他没有看到瞿闻彦惊恐的目光,自然也不知道他就藏在那树丛里。两人的目光却正好撞在一起,瞿闻彦感到疼痛难忍,要惊叫起来。 他没有叫出声,但很不安看着那人往回走。他的影子被他看到了,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的皇宫,那些见过的影子,有一条影子和这一条似曾相识。“这一人,莫非也是武功极强的江湖前辈吗?”他想着,“那晚上他同师父`曹曲拱等六人在一起,武功自然极高。” 隔一会儿,那分散的几十盏仿佛狼眼睛似的灯笼火光会聚在一起。瞿闻彦在微有些刺目的灯笼光下,看到了那十个人的面目。他心底里有着约摸的估计的,果然这估计不差。他又碰上熟人了。 这熟人无非曹曲拱`师父`金顶大师等七人,虽然有几个是连名字也叫不上的。另有一人官袍打扮,想来是身份不小的官人。还有两个虽然仿佛武林中人,在脸孔上仔细端详后,却从没有见过。瞿闻彦没看到那昆仑派掌门人,心想:我先碰到的那两个官人说什么‘昆仑派掌门为白袍老儿所伤’,料来该是真的。他听到那官袍打扮的人道:“下官问问可有公主的下落吗?”几个人道:“下面寻过了,没找到,只除非躲在树上。”曹曲拱两个食指划着一个圈子,声音响亮地道:“这人只在这附近,既然树下没有,必然在树上了。哼,一定在树上……” 瞿闻彦脸儿煞白,尽管愿意从树上跳下,也不能够了。灯笼众目睽睽地向着树枝间照着,树枝的尖尖瘦瘦和粗壮像一点一点被洗尽似的浮出来,不再黝黑地臃肿了。这景致非但没有使他安定,反使他不得不定定地望着,活象目光被什么拉扯着。 “这仿佛确实临到危险时候了。”他对自己道,想要拔剑出鞘,可是他忽然想到自己只要发出一丝声响,自己命都难保了,所以手贴到了剑柄上,又缩回去了,“我还是再等等吧。”树下猛然一个声音说话,吓了他一跳:“马掌门,你上那棵树寻找,我拣这株吧。” 我心依旧(一) - 人间 - sandalphon 他听到有人低声答应着,又看到一个人身影绰绰地踏在枝上,引起一股小震动。他的心里却是大大地震动了一下,他整个地陷在恐惧里了。枝叶很青翠地遮掩着,却是不济事,它被撩拨着,不久便大敞开,而暴露出他了。在灯笼的大笑般爽朗的火光下,他分明看清了瞿闻彦那张被害怕扭曲的脸。瞿闻彦失了颜色的眼瞳里,“嗤”地一下闪出光亮。这人原来是他的师父盖丹青。 他在震惊中要说什么话,然而枝叶打过来,咔嚓作响,把他的脸又埋在了树叶间。师父跃向另几根树枝,仿佛寻找,也曾拨动树叶,却不再那样无余地翻动了。看他脸上的神色,或者由于背对着不大清楚,或者即使看到,也叵测不出什么。 然而他仍然紧张地张望他,他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在这稠密的枝叶间,他们走动着,找着,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渐渐地走回到一处,由于没有收获,脸上都仿佛罩了一团土灰,变得难看得不堪。曹曲拱“哼”了一声,道:“还没找到?……这是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那着官袍的人急切地道:“王爷一定颇为急了,这可怎么好?奴才不好回旨了……”又转口道:“人真不在这吗?”师父的声音猛然间醒悟似的响起来:“这里离东面的宫墙不远,若是那人想出个‘调虎离山’之计,再在这里做了些假象迷惑人,自己却劫了公主走脱,我们又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那不是很糟糕?” 瞿闻彦看着曹曲拱,知道他不会相信,果然他说道:“盖丹人尽可相信,这人只在这一片林子里……”他想要说下去,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九位高人和何太傅在这里吗?王爷急切召见。”一个绶带紫袍的官人同几个太监向林子走来,他们的眼睛向林子里张着。 那官袍打扮的人赶紧迎上去,问道:“姚公公,王爷是不是大大地生气了?”紫袍绶带那个灰头土脸地道:“太傅要小心答应,王爷怒火灼烧,在宫里骂了数番,遣了我来找各位。你们找到什么没有?”何太傅道:“这里寻了一番,没有结果,我们要再找时,你却来了。”那人道:“不如先去回复了。王爷火急要见,片刻也不能延迟。若是再晚些时候,甭说乌纱帽,就是性命,也要没了。”何太傅向着众人道:“王爷召问,几位高人也去看看吧?”众人也有搭理的,也有不发一言的,猛听曹曲拱说道:“你们要去便去吧,这人藏身在此,我若饶他,老脸往哪里搁去?” 众人寻了许多时候,心内信心也没有了,却见他还这样胸有成竹,都将信将疑地互望着,大不相信似的。他们随着何太傅和那个姚公公,稀稀落落地往回走,最后林子里就剩下曹曲拱了。他嘿嘿冷笑几声,林子仿佛大大地颤抖了一阵,尖着声音说道:“道友的道行我是甚为佩服的,只是这瞒天过海之计,可瞒得过曹某人吗?”他跃在瞿闻彦藏身的树上…… 我心依旧(二) - 人间 - sandalphon 他跃在瞿闻彦藏身的树上,贴着树枝飘飘荡荡地移近,竟是使了“叶飘轻功”。瞿闻彦看到他逼近的脸孔,心里大叫倒霉:我怎么总是撞在这人的手上?曹曲拱的眼睛因为夜里的寻找,因为疲倦,显出失神的样子,不能细细地注视人了。但是在眸子竭力撑大了后,也刺目地闪烁着光芒,变得可怕起来。他把头仰着,在灯笼光下,他的模样仍然这样,没有变化。瞿闻彦迅速地注视后,哀哀地叹口气,回头向玉锁看着。 可是瞿闻彦哪里知道曹曲拱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在这棵树上,显然地不知道。即使在坚定的确信里,他也夹带了疑心,不敢十分确信。 “可是,我舍不得她,怎么也舍不得……”他想着,但曹曲拱的一阵声音传过来,使他感到天要塌下来,他的心都要被敲成碎片了:“原来是在这里……” 树枝震动得厉害,曹曲拱所站的那根树枝,在疯狂的颤抖后,连枝带叶地折断了。瞿闻彦心里惶惶然,不知该怎么办好。他心想:这一下让他抢着了先机,我武功本比不上他,这样无论如何要败了。他随即站起,双掌平翻,隔着浓密的枝叶拍出,却是什么掌力也没接着。 他一惊非同小可,举目向林中望去,却见一人在林子东首正和曹曲拱紧紧缠斗。瞿闻彦脸上掠过一丝惊疑,看清楚了这人正是与自己谋过面的那黑衣人。他不敢多想什么,回身抱起玉锁,踌躇行走几步,忽然想起师父的话:“这里隔东面宫墙不远,几百步可到,醒悟道:聊聊数语,苦心却在其中。奔出百步之远,听到师父说道:“曹掌门何苦来着?这许多时候,尚未……”他果然看到晨曦之中逐渐由昏沉而清晰起来的沉默的宫墙,一瞥间,见侍卫追向树林子里,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他纵身逾越宫墙,踏在墙外平地上,虽然松了口气,却不敢放下心来,恐怕还有追赶,隔着墙仔细听里面动静,什么声息也没有,遥远中仿佛有人声。他魂魄稍定,趁着夜色未散,奔向阜成门,见城门已开,不敢从城门出去,翻墙头出城去了。 阳光啪哧啪哧打在瞿闻彦脸上,有许多陡然立起而被溅落。他抬头向着太阳看着,看清楚了它的大大的没有睡醒的脸,虽然红得厉害,仿佛布满血丝。但一会儿后,它就气色不好,似乎光逃走了许多,变得昏暗起来。正经地端详后知道:它是躲在什么云里,只是在随意的缝隙里,向着地上发光。 他看到路旁一处打着“酒”字布的酒店,“酒”字布上的“酒”字仿佛要跃出来在空中。他盯着这个字,揣测着莫非是什么名家所写,自己肚内也饿起来,心想:走了这半日,离得京城已远,想来一时之间官府也追不到这里。便是发榜文,也要几日行程,这便买碗酒吃了再走吧。玉锁定然也饿了,况且可以问问道路。 我心依旧(三) - 人间 - sandalphon 他坐在店内板桌旁,向着周遭看,有十数个江湖打扮的人分着几桌吃酒,却没有认得的人。他放下心来,很疲倦地坐着,然后脸上就挂起笑容来,他是在看着玉锁。他仿佛觉察出了很多人向她看着,也向他看着,一个老者的声音在内堂里响着:“这位小姑娘似乎中了毒……”他的脸孔正向着瞿闻彦,瞿闻彦抬眼看见他的眼睛,不自主地把脸转向别处。他的疑心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他害怕地抬了头,再看看这个并不认识的人,只是脸上神色不显得他在害怕。他终于没有说话,只是细心地喂着玉锁饭食。在他的记忆里,还存在着玉锁爱吃的东西的影像,然而这眼下的桌上,玉锁爱吃的一样也没有。他问着店倌有没有“糖醋溜鱼”,倒有;但再问别的时,店倌摇着头道:“这些菜肴名目都新鲜,我从没听过。”他暗想道:这几味菜,不过是我和玉锁山野中无事,闲谈而做,名目上不得台面,怪不得店里人会不知道。便揣测着玉锁喜好,随意点了几样菜,就着饭食喂下玉锁肚中。他看到玉锁眉心间隐隐现出一层黑晕,又在耳畔响着几个人的话,说什么玉锁症状沉重,难以痊愈,暗自神伤。他喝了几杯酒,抬头看到酒店里十数人都向他望来,神色不一,有几个竟是意外的关切,另外的人神色上却仿佛摇晃不定:在一阵关切后,又淡漠地向别处看了。 尽管有吃掉人兴致的漠视的神情,他还是在慢慢苏醒过来的噩梦后,看到了人们的良知。他又喝了几杯酒,很觉得酒味淡薄,仿佛是凉水一样,正要问店倌,忽然想起:我在“醉倒乾坤”酒楼里喝了几杯毒酒后,到今天已走过好几处酒家,竟然没有一处不是酒味淡薄如水!这莫非就是毒发的症状?他吃着芦花鸡,神思大片大片的,但心里还是很清明的。他在寂静中,抬头看着先前搭理他的老人已经在板桌对面坐下,眼睛直直地瞧着他。他看到老者眼睛里的清高了,但他心里并不在想这个,他是在端详着老者漫过头顶的煞白的头发,想到死了。 他又不自主地把目光转向玉锁,见到她眼角一片被打湿了,不知是雨水呢,还是眼泪呢,心想:得了,我搞不清这个,我搞不清是死是活!这样也好,我死在她的身边。可是,他想到了父亲,他不知是死是活。这样的想法没有走出多远,他看到老人把一根手指搭在玉锁脉上,急忙伸左手手指一弹,一边急切地道:“喂,喂,你这是干什么?” 老人伸出另一只手挟住他指头,瞿闻彦发觉自己指上劲力凭空而失,似乎是被老人指间的劲力击打而赶回,大吃一惊,提指回夺,同时右手骤然而出,擒他搭在玉锁脉上的手指。老人一根手指斜斜地伸出,飘荡着移向瞿闻彦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瞿闻彦看到他如此点穴,惊疑遍布心中,想道:这在人突袭之时`点穴急救的招式,我虽然遇见过十余位高人,奈何是第一遭见。 我心依旧(四) - 人间 - sandalphon 他想着其势难解,右手猛然缩回,而左手手指也已夺回。那老人只是微笑着看他,并不进逼,他点穴的手落在桌上,端起瞿闻彦面前的酒杯,饮干了杯中的酒。他猛然将酒杯按在桌上,酒杯霎时间成为一摊细碎末子,他的眉毛拢在一起,脸仰着向瞿闻彦道:“她中毒深到这种地步了!我医了这许多人,没有见过得这样厉害症状还活着的。怎么回事?仿佛有十个武功高强之辈行气互住她心脉,这十个人武功都是莫测的高……”瞿闻彦几次三番向那老者打量着,说道:“我师妹的伤势,就老先生看来,可以挨多久?”老人淡然地横了他一眼,说道:“若非有十道极高强的劲力护体,只怕这时命已不在了。就是有这十道劲力也不可保,半年之内若医疗不得,只有一死了。” 瞿闻彦听他话头之上说得不大好,模糊之中竟然流露死意,暗暗地生出些悲哀来。然后就听到有半年活头,居然像是自己死里逃生,大大地欢喜了,道:“前辈可知道我师妹所中系何毒吗?”老人道:“我虽然医人一世,极少见过这种怪症状。这种毒定然是一味奇毒。我三年前在浙江博山道中,也曾遇到一个青年汉子,所中之毒与之类似,只是你师妹的伤势仿佛更为沉重一些。那人穿一件白袍,右手袖上绣一朵白莲,显然是白莲教中人。唉,这人面目还在眼前,可惜悠悠过了三载,墓木早拱矣。他那症状虽然不重,但我算来,二年之后毒性骤发,万难抵挡,死是不可免的了。”瞿闻彦道:“我师妹不知何故得罪了白莲教。听说白莲教有一味奇毒,叫做‘九毒散’,老先生可曾听说过吗?”老人眸子骤然一亮,道:“你原来也知道九毒散,你师妹中的毒,便是九毒散了。只是这解毒方子是没有的。你道我怎知道那毒便是九毒散?是那青年汉子告诉我的。” 瞿闻彦在皇宫里就得知了玉锁中的毒是九毒散,心里却不大相信――这样一来变确实了是九毒散。他心里欢喜,脸上却不流露出来。老人看到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以为他是在忧心他师妹的伤势,说道:“这实在是九毒散,老朽也知救不得了。这里有‘十味金丹’三颗,你叫你师妹含在口中,可以减轻她毒发的痛苦。”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粗糙石盒,两指内捏着盒盖掀起来,拿出三粒澄黄丸药,递给瞿闻彦,又嘱咐道:“若是把丸药口服入肚,反而有害。在毒发时可含在口中,平常不要沾口。”瞿闻彦接了三粒丸药,放入怀中,疑惑道:“前辈的面目,我抬眼到今天,第一遭见到。前辈可以留下姓名吗?”坐在中堂中吃酒的一个青年汉子望着地上移动的日光,话锋尖利地道:“后山寒怎么闪了眼睛,把三年熬制成的丸药给了这样一个人,自己只剩了个零头!……小子,你真不认识后前辈吗?”瞿闻彦道:“我要是知道,也不会问了。” 我心依旧(五)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又向后山寒躬身道:“多谢后前辈丸药。”那青年汉子叫道:“后前辈,我们跟了你八八六十四天,指望你这三粒丸药,救我昆仑派师兄弟三个的性命。你说不是白莲教的人,不为之医治,我们六十三天来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何以你今日把这丸药给了这个不是白莲教中人的少年?这言行分明与你六十三天前所做预言相悖。”后山寒冷笑一声,道:“我愿意这么着,这多么好啊。你们不是有三个人要死了吗?尽早回去安排后事,不要再来缠我了。若是真要丸药,你们问那少年要。他师妹有半年活头,他有一年活头,到底不久会死,死了那丸药不就是那三个得了瘟疫的人的了?”他向瞿闻彦看了一眼,道:“小子,你虽然不是白莲教的……”这埋在心里使他难受的事又被提起来了,他脸上随即是长长的阴天了,淡淡道:“后前辈,你说错了,我是白莲教的。”后山寒一把捏住他手,猛感到一股力道直冲到指头上,半片手掌都麻木了。他赶紧放脱他手,定了定神,道:“好厉害的力道!我素知白莲教的高手都是修习旁门左道之辈,你这样平正浑厚的内力,定然不是我们白莲教的!小子,你在骗我吧?”那青年汉子也道:“这小子平白捏造自己是白莲教中人,是为了骗取你手里的三粒丸药。后山寒,你连这都不识吗?” 瞿闻彦向着满屋子的人看着,高声说道:“不必多说什么了,就是不信任也可以――我是白莲教的。”角落里一个汉子伸出来的话把他逼得窘迫起来:“原来他如此贪生怕死。”他正要说什么,听到后山寒道:“这就可以验证一下。小子,我问你,我白莲教历代教主相传的信物是什么?”那青年汉子道:“后山寒对这破铜烂铁多说什么!他又不是白莲教的,你问他,不是白问!”瞿闻彦盯着桌上的酒杯,一只酒杯完好,另一只只是一摊碎片,他想起来那是被后山寒撵碎的。他在完好的那只酒杯里倒满了酒,举起酒杯,咕咚一口喝下,站起来望着后山寒逼过来的目光说道:“不是有一张九毒散的解毒方子在教主手里吗?那便是历代教主的信物了。” 众人看到后山寒的眼睛奇异地哆嗦了一下,向前紧逼几步,把脸紧贴似的倾向瞿闻彦,嘀咕道:“你知道这个!竟然知道这个!”他又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断然道:“你若不是白莲教的,又怎么会知道这个?这样说来,你果真是白莲教的,那三粒丸药正该给你!”说着站起来,缓缓向外走去。 他走到青年汉子身畔时,被他横着的一杆叶子烟枪拦住,那汉子道:“后前辈这就要走吗?要是这丸药果真是假的,教我们到哪里去寻你?”后山寒把脸向着他俯倾过来,那汉子惊慌道:“后前辈,你这是干什么?”后山寒右手猛然向后抓出,已拿住另一汉子的八爪耙耙头。几个人叫着,待要上前来,却见后山寒身子俯跌似的前倾,擦着青年汉子的叶子烟枪而过,他身后那汉子一个趔趄,八爪耙已然脱手。 我心依旧(六) - 人间 - sandalphon 几个人叫着,待要上前来,却见后山寒身子擦着青年汉子的叶子烟枪而过,他身后那汉子一个趔趄,八爪耙已然脱手。后山寒纵跃三尺,踢倒了他身后那汉子,却用八爪耙架住了青年汉子横来的叶子烟枪。他借着八爪耙格叶子烟枪的劲力,涌身跃向门外,回头说道:“我也忙着,这便有些急事,改日再陪吧。”扔了八爪耙,大刺刺地走了。 那使八爪耙的汉子从地上爬起来,拾起八爪耙,说道:“这件家伙在就好。”便什么也不说就归座了,那青年汉子脸本就黑,这下脸仿佛更黑了,但不说什么,回归座上,斟了酒连喝了几杯,望着地下。 角落里那汉子嘿嘿冷笑一声,道:“昆仑派是这样的名不虚传,这回可领教了。”那使八爪耙的汉子留神地听到,抬起脸仰着向角落里瞅,眼睛仿佛锥子似的戳着,慢慢地哼了一声,道:“这位是闽南武夷派的吗?燕王有没有到闽省请你们师父进京?”角落里那汉子道:“没有请,就是请了,我师父还不是懒得下山?在山上还可以吃到西施舌,你们这里有吗?……皇帝大约什么也不懂,请的人大约也是什么也不懂。” 那使八爪耙的汉子道:“陆兄弟这话把我师父都摊上啦。我们师父正在皇上老爷子的宫里呢。”又把脸向着青年汉子,说道:“师父撵走我们,是叫我们看守着后山寒,这下让他跑了,不知师父要怎样惩罚我们呢。”那青年汉子安静地道:“师父是要我们看守着他的药吧?人走了不打紧,药没有走,不就行了?”就站起来走到瞿闻彦身畔,犹豫了一会说道:“这位小兄弟,你们白莲教――我们都听说的――是江湖上一个锄强扶弱的大派。仿佛就在前几日,我听到我们昆仑派中几位师兄弟的闲话,说道某某一派中有人为白莲教中人襄救……” 他抬起眼睛,看到了许多人向他望来,脸上都是笑,笑里都是刀,他的嘴顺顺溜溜地往下说道:“我们昆仑派土里土气,怎么说也不敢高攀贵教。但贵教中有人竟然就我们昆仑派的人,这让我们大大地佩服,我们心眼里认定白莲教是救死扶伤的名门正派。我昆仑派三人误中了贵教的‘九毒散’,不知少侠……”店里一个汉子呷着酒,哈地笑出声来,使八爪耙的汉子道:“平不韦,你臭显摆什么笑声!”平不韦笑嘻嘻地看着他道:“梁华,你这一篇话,不怕天下狗都笑掉牙齿吗?”那叫梁华的汉子通红着脸哼了一声,道:“昆仑派仿佛没有得罪过祁连派!我自同那少年说话,你管什么!”脸又向着瞿闻彦,见瞿闻彦凝目盯着玉锁,很专注也很哀伤的样子,正要再说,瞿闻彦猛然伸过手掌,端了杯酒,咕咚一口尽数喝下去,把那三粒丸药扔在桌上,道:“你拿去吧。”那叫梁华的汉子仿佛铃铛似的大喊大叫,拿了丸药,又忽然想起什么,道:“少侠,你那位姑娘……” 我心依旧(七) - 人间 - sandalphon 梁华道:“少侠,你那位姑娘……怎么办?”瞿闻彦盯着玉锁,感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拥挤着,朦胧里怎么也看不清玉锁的面目了――这仿佛才是使他最为伤感的事。他隔了半晌,哽咽着说道:“……没有什么的!你拿去吧!” 梁华怔怔地看着他,猛然捏着药丸走开,他像是害怕自己动了会动了恻隐之心似的。瞿闻彦转过脸向墙壁望着,一滴泪沉默地跌落在脸上。众人想着他是对那叫梁华的汉子不屑一顾,也不多注意他。 梁华向那坐着的青年汉子道:“沈师兄,既然师父交代的事办得妥当了,这就进京面见师父去吧。”青年汉子点点头,同梁华当先走出去,随即又有同桌的四个汉子跟着走出。 店外土路上马喷着响鼻,哀叫着,踏着步子在原地打转,随着几声叱喝,马蹄声答答作响,渐去渐远。青年汉子的声音被一阵风吹着,小跑着逃进来:“师父一定夸赞我们办得好。有了这三粒金丹,昭阳公主的病症就是不全好,也一定好了大半了!” 瞿闻彦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小子,你既然是白莲教的,我们有一些陈年账要算算!”瞿闻彦看着他的脸孔,认出他是武夷派那个姓陆的,说道:“在下不知是什么陈年账。”那姓陆的道:“你是不知!你听到刚才昆仑派那专一吹牛的梁华的话,现下正在美着不是?小子,你知不知道,梁华那些话全是哄你的!他们昆仑派与你白莲教不知有多少纠葛,有多少账要算呢!便是我武夷派,也起誓要杀尽白莲教的人!我武夷一派上一代的大高手,十个之中有七个死在你们白莲教教徒的手里。若是用光明正大手法,尚且可恕,却是用暗箭伤人的诡计!小子,你今日栽在我陆东风的手里,不要想逃了。”说着便来抓他手臂。 瞿闻彦贴着他的手臂而过,拿住了他臂膊,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陆东风两只手挥舞着,跌跌撞撞地向后走,几次像要仰脸摔倒了。他的身子使劲地抽打了一阵,急忙地到来,使他捉不住脚。他仰着脸向后走几步,步子凌乱地顿着,不再一串串的了,仿佛随时可以跌倒。他连向后抢了十几步,再也捉不住,咕咚一下摔倒了。 同桌几个汉子脸上失了颜色,几步走到那姓陆的汉子旁边,要扶他起来。他们刚刚触到他身子,触电一样立刻立起,向后退几步便倒。有一个正好要仰在祁连派的酒桌上时,一个中年道人嘭地向那人的后心拍了一掌,那汉子扑倒在地上,连吐了几口血,委顿地垂下头。 瞿闻彦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看着那些张大眼睛看他的人,默默地想道:我一直是和几个比我内力修为进了好几层的人强死强活地斗,总是得不到好结果,仿佛螳臂当车,这下也有人像我这样了……一个武夷派的汉子挣扎着站起,眼里倾泄着惊讶,大叫道:“这个……没有法子……他是个大高手,真人不露相!”急忙向外走去。又有几个灰头土脸地爬动着,他们害怕再跌倒:所以爬出店去了。 我心依旧(八)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没有听到马蹄声,他想着走了的人,觉得好笑起来,但是他一眼瞥到了玉锁,就笑不下去了。心里原先并不怎么可惜的心情大约也黯淡下去了。他想道:虽然这样,我还留着九毒散方子呢。这三粒金丹不过延白日之命,到底毒发时抵不住要死,这九毒散方子却能教人寻药,根本施治。他对自己性命不大在意,可是这半年的性命里,能不能救治好玉锁,却是令他担心的。他抬眼看到酒店里人的目光钉在他身上,时刻不离,他只得胡乱地吃了几口菜。 他听到玉锁发出了一声含糊的细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然转过脸,看到玉锁的小嘴抖了一下,微微地咧开,又发出了一丝声音。他赶紧把脸倾倒似的贴上去,想要听到她在说什么。 他再听不到什么了。她的眼睛没撑开一丝缝隙,他看着,先还抱着什么希望,渐渐地他听到希望像一个个小泡泡似的被戳破的声音,那些响声是那样大,像能淹没一切声音。他为玉锁端正地理好头发,细心地把她额上弄乱的`遮住眼睛的头发摆好。他的手触到她的脸,感到尚且温暖,他微微地放了心,然后又不知怎么的,在心底里一点一点地伤心起来。 响声惊着了他。他闪耀着的眼睛盯着门口,看到几个人骚嚷着跑进来。他看清了那几个人,他们是昆仑派的。 昆仑派那个叫梁华的汉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眼睛看着地上,他的惶恐仿佛小跑似的遍布整张脸上,他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撑住地,身子摇摇欲坠,说道:“这是我们的不是……竟然这样……那三粒金丹还给了少侠吧!”他摸出三粒金丹,一粒粒倒在桌上。 他不懂得这个了。“怎么一时之间的变化――这样大呢?”他想着,说道:“你干什么这样呢?快快起来。”他忙扶起梁华。那叫梁华的汉子大声哭着,又跪下了:“后山寒不要脸,给我们喂了什么大毒之物,说是只有你才有解药……少侠,你宅人心肠,救救我们吧。”他身后的几个人仿佛倒下的谷穗似的一同跪着,说道:“少侠,救救我们吧。” 瞿闻彦愣神了一会,不安地向梁华道:“梁兄……”梁华道:“少侠千万不要这样说,你这不是贬我?贬我才好。”瞿闻彦只得道:“那么好吧,你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梁华道:“我们几个昆仑派的人骑着马回去,没有走出十里,就碰着后山寒了。这人号称后山寒,果然有后头的阴毒伎俩。他说什么‘你们走得这样慢,不知几日能到京师’,就不肯我们要那三粒金丹。我们说是少侠诚心给的,不会骗他的,他偏不同意,要来认个清楚――他大约不久就要来――他点了我们的死穴,这就不可等闲视之了――他也是这样说与我们听的:‘既然治疗起来困难,就不要治疗好了。为什么要假借那些话来骗人呢?昆仑派好象没什么人误中白莲教的九毒散。’他给我们中的三个服食了一味毒物,说是为了确实我们的话,不要叫人笑话了去,随后就赶我们回来了。” 我心依旧(九) - 人间 - sandalphon 瞿闻彦总之是觉得这样做的不完善。他瞄到站在门口的后山寒:这让他吃惊起来。几个昆仑派道人不做声地转过头,他们也看到了后山寒。 梁华也看到了,虽然这是令人惊骇的,他却不大吃惊,只是害怕罢了。他的整肃的面容,看起来同其他昆仑派的人了,他的骨头里湿漉漉的,仿佛觉得天气薄阴。他忽然间走向后山寒,后山寒的身后,在门口伸进来的部分,太阳光溢进来,占了一大片,明晃晃的――天气转善良了,他怎的认定竟然是更糟了? 后山寒向他望过来,要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他的话在逼迫中被挡回去了:“那个小子呢?……滚开!……”他赔着笑脸说道:“他在那呢。”手指向瞿闻彦。后山寒“嘭”地一脚把他踢出数丈,又连踢带打地走过几个昆仑派的人,一直走到瞿闻彦面前,他眼睛直直地瞅着瞿闻彦,说道:“这几人的死穴已经解了,至于中的毒嘛,我记不得喂了他们什么毒物,自然也不得解了。”瞿闻彦看到那几个昆仑派的人费力地撑起身子,大叫了几声,又伏在地上,不做声而使人疑心为死去了。瞿闻彦走过去,扶着梁华,把他的头枕在他的手上。梁华睁着眼睛定定地看他,目光散落了一地。瞿闻彦把一粒金丹塞在他口中,梁华的眼睛里迅速地擦过一阵惶恐。瞿闻彦把他放在地上,向后山寒道:“后前辈,还有哪两个人也中了毒?”后山寒冷冷道:“小子,你的伤势搁不得,吃了余下的两粒金丹,或者可延十日之命。”瞿闻彦淡然一笑,道:“以他人性命延自己性命,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后山寒不说话地盯着他好一会,踢了踢地上两个人,转过脸去。 瞿闻彦又喂了一个人一粒金丹,他正要喂另一个人时,后山寒像是被火烤过一样,看着他,声音颤抖着道:“那位姑娘的性命……” 瞿闻彦眼睛里闪闪的,有什么东西在酸涩地淌,他的脸孔霎时变得灰白。他掺着那个中毒的中年汉子,扳开他的牙床,慢慢地把那粒金丹喂下去了。 昆仑派的一个道人慢慢向他爬过来。众人定定地看着他,谁也不大说话。那个道人一直爬到他身畔,他本要用一只手撑起身子,但是不能够。一会儿后,几个人知道了,私语似的说道:“他是要跪得端正一些。”瞿闻彦惊慌中要扶他起来那道人仰着脸,耐心地推开他的手,声音颤巍巍地说道:“这些,我们昆仑派不会忘记,我们会对师父详细地报告,师父一定有报答……少侠,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瞿闻彦说道:“在下瞿闻彦,如果说报答,我是肯定不要的。这三粒金丹本就不是我的,我只是借花献佛罢了。”那道人向后山寒看了一看,转回头来,说道:“瞿少侠,我再冒昧地问一句:那位姑娘不知得了什么病,气色这样不好?” 我心依旧(十) - 人间 - sandalphon 后山寒忽然道:“不妨说给你听:她中了九毒散,没的救了。”昆仑派那道人咳了几声,问道:“后山寒,死穴仿佛没有解,你搞什么鬼?”后山寒把把桌上一瓮青花酒倒在碗里,尽情喝着,酒淋淋漓漓弄湿了桌子,听到他问,说道:“死穴岂有这样容易便解的?方才我解你死穴,只是解了四处,另有一处未解。本来十二小时后,那一穴便也随血气流转而解了,只是你刚才硬要搬动身子,那一处穴道又封上了。你耐心等等,一日后穴道才能解开。”那道人向瞿闻彦道:“那位姑娘不若托给了我师父治疗吧。如今燕王的女儿也中了九毒散……” 后山寒冷笑一声,道:“你们都瞎了眼睛,这人便是燕王的女儿……” 店里的人剩下不多,都仿佛被踢得醒了。他们的声音原来躲在角落里,不显得分明,却忽然觉悟似的轰隆隆作响,撞得空气也颤抖了一阵,甚至像要流血了。昆仑派那个道人眼睛里陡然闪出刀剑似的寒光,他望着玉锁,遮不住疑心的目光又转到瞿闻彦身上和地上。瞿闻彦却不看他,他盯着后山寒看了一会,还没来得及悲哀,听到那昆仑派道人说道:“后山寒!这是真的吗?” 后山寒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瞿闻彦,道:“你不信,到底我是没有办法的。你只有问那小子了。”瞿闻彦很惊讶地望着他:他这样看他,使他疑心这句话是对他说的。昆仑派那道人撑着要坐起身子来,但是他摇晃了一下,又栽在地上,只是已经是侧着身子,是半坐着了。后山寒说道:“你被封的穴道是腰间的脊中穴和左足踝上三寸的悬中穴,这两处穴道一旦被封,你一日后方可站起行走。”瞿闻彦赶紧俯下身来,帮他推拿那两处穴道。后山寒的声音在他身后暴躁地响着:“什么事情都来插一手!他懂得什么,他什么也不懂得!” 瞿闻彦触到了那扎人眼睛的厌恶的目光,那是昆仑派那道人的。他仿佛记得一会儿前,这人还用极为感激的目光看他,可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那昆仑派道人扳开贴着他穴道的手,盯住瞿闻彦的眼睛,大声而严厉地道:“她是什么人?你要说实话!”他的目光直上直下的,刀子一样割得他疼痛。瞿闻彦嗫嚅了一下,一切的事情不经意间都哭着笑着到来了:太白山的`皇宫里的……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什么!我要为了这个而撒谎?怎么可以这样?不能够,不能够!……他又往下想:如果玉锁知道了,会为这个怪我吗?玉锁难道会为这点事情怪我吗?……我倒要看看玉锁知道了这事是什么样子。但是就是鄙视,也是值得的!……他缓缓站起身,看着店里的人,又把目光移向后山寒,说道:“后前辈说得没错,她便是当今燕王的女儿!” 我心依旧(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在他西首桌上吃酒的几个汉子刷地抽出剑,另几人从袖子里理出铁链,打横坐着`正对门口的几个汉子也拎起狼牙棒晃了几晃。他们中的一个中年妇人大声说道:“听说燕王女儿要死了,我们盼得久了,要看丧事。那些王爷老子们多不是好东西,这一个也一样!我们道那王爷女儿在宫里,却原来跑到这送死来了!”一个汉子叫道:“什么送死,是该死!燕王不顾天下人的死活,一月前一场大战,死伤了多少人!他燕王女儿的性命要紧,天下黎庶的性命就不要紧了吗?”他那泼风刀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锃亮的刀口闪着奇异的`霎眼的光芒,仿佛它有眼睛,见到了不愿见到的,就要砍下去。 后山寒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些人,向瞿闻彦笑嘻嘻地道:“我光看你,没注意到这些傻子。你也听到了,那些傻子不坐着吃酒,要讨债目!是不是这里面有我的朋友?……没有吗?没有声音,便是真没有了!我看清了,你们大约有七个人。你们不是恨那什么燕王,要取他女儿性命吗?我原不想管这事,还顾盼着你们这一派能够胜,也就满意了。只是这小子仿佛不是这个意思。我敬重他的骨气,他说话痛快,这世上少这样的人!我不想拂了他的意见,你们若是动了他,可不要怪我打抱不平。”他的话弄得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那使泼风刀的汉子不认识后山寒,喝道:“什么话!我们收拾狗王爷的女儿,怕你来插手!大不了,连你一起抹杀!”另一个汉子叫道:“老头,刀剑不长眼,识相的快滚!” 后山寒四下里看看,像在找寻什么,最后他的目光凝在两个说话的汉子身上。他看了一会,把脸仰着看房梁,干干地笑了几声,什么也不说了。那使泼风刀的汉子同同桌的几个汉子说道:“这老儿想来是他们一伙的,却在这里装做好人。倘是如此也罢了,他还来插手这事!嗬,这老儿该当是要死!”他说着,刀口狠命地递出,眼见那刀已伸到离后山寒胸口几寸处。他顿了一下,觉得脸上湿湿的有什么东西。昆仑派一个道人叫道:“这个就是咬过我膀子的毒蜘蛛!它,它……”他声音抖着,“哎呦”地叫了一声,原来他一冲动,气血涌上来,脸上立时罩上了一团团污泥般的黑气。他的喉头也也像被什么封了,再说不出话来。 后山寒长笑一声,在这笑声里,店里众人都觉得塞着自己心口的不舒服。等到笑声止了,他们原来耳朵里灌满的`店里的骚嚷声,一下子像害怕得逃走了似的没有了。几个人脸色僵硬,相互观望。店内壁的一扇门被风吹着,发着嘶哑的声音,这下大不欢喜似的,声音长长的像带子了。瞿闻彦的冷淡心情变了:他仿佛看到这扇门开阖着,只是声音很遥远,听不清楚。 我心依旧(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那些人也是这样的纳闷吧。 瞿闻彦好一会儿后才听到门发出“哐啷”一声大响,震得他心口里疼痛。他眼前觉得一阵花,急忙之中看到原来抵在后山寒心口的泼风刀飞舞成一团光影,撞在围成圈的那几个执兵刃的人身上。有一个眼尖的看到了,忙乱中用刀架住,他感到一股大的力道从刀脊上直透到心口,哇地吐了一口血,脸上寒伧得没有一点颜色了,一下子便歪在了地上。另外五个也被刀柄撞得东倒西歪,扑在地上,时时呻吟着。 使泼风刀的那汉子看着那六个尽数倒地的汉子,向后山寒一瞥,说道:“什么毒蜘蛛,当然是骗人的……”他把他的手掌抹着那湿的额头,果然触到了一样东西,又分明地被它咬住。他赶紧把手拿在眼前,就看到匍匐在手心里的毒蜘蛛了。它那黑黑的身子踉跄着在他手心里走了一阵,折回来蹲踞着坐下。它走过的地方,他仿佛感到细细的疼痛。他贴近了想要看清那毒蜘蛛,却因为害怕,不得不罢了。他吓得掌心间出汗了,额上也仿佛更湿了,他再向后山寒看着,眼里只有哀求了:“后前辈,这样子……” 后山寒道:“你只有断掉一条臂膀了,这蜘蛛忒毒……”昆仑派中了毒的一个道人叹息了一声,扭过身子,拾了地上落着的那柄刀,向自己臂膊上斩落。瞿闻彦赶紧抽剑挡住,那人手上无力,刀倾侧着落在一边。瞿闻彦怕他还有念头,拿了他的刀,又向后山寒道:“后前辈,我乞求你救他一命,他这条臂膀可不能这样就断了。” 后山寒道:“这个人,你救他干什么?你救了他,日后有无穷祸患跟在屁股后面。”瞿闻彦看到店里除他和后山寒`玉锁外,一十三人全受了伤,歪在地上,心里触动了怜悯,说道:“后前辈,这些人并没什么大罪过啊……”后山寒打断道:“你没听到这七个人议论着要宰了那小姑娘?他们这回受的罪不大也不小,我已经便宜他们了。若在平日,半个也不留。”瞿闻彦指着地上那三个中了毒的昆仑派汉子,问道:“他们中的是什么毒?”后山寒冷漠地瞥了三人一眼,嘴角边歪着一丝冷笑,道:“他们不要紧,昆仑派中他们三个算不得什么,死了如同没了老老实实的大猫的屋子,虽然有老鼠作祟,也没有什么的。不至于如我们白莲教,死了个教主,全乱套了……你问他们三个中的是什么毒?这是螨蛛,自然是螨蛛毒了。”他一面把那小巧的毒蛛拢在手上,一面说着,仿佛浑没有将那毒蛛当一回事。 瞿闻彦问道:“他们为着什么得罪了前辈?”后山寒道:“你说他们三个?我去问他们六个人要丹药,还有三个尚且支吾,他们三个却动刀枪了。我可不大爱跟这样没有真实功夫的人打斗,就让毒蜘蛛跟他们玩玩……”瞿闻彦道:“后前辈误会了,这三粒丹药确乎由我给了他们……” 我心依旧(十三) - 人间 - sandalphon 后山寒道:“可是那昆仑派中并没有人损伤中毒,他们骗我的金丹,或者不如说你的……”昆仑派中那叫梁华的汉子把噎在胸口里的一口血喷出来,大声说道:“后山寒,你好歹毒,明明知道昭阳公主在这里,却……却……”后山寒看着他,缓缓说道:“公主的死活,同我有什么干系?我是白莲教的人,白莲教从来与官府对着干,你难道不知道吗?”梁华道:“我是没能力奈何你,但是若是我师父来了,她肯定不会袖手的。”后山寒道:“我会怕你师父吗?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瞿闻彦放心不下玉锁,又回头去看视,见她两眉间的黑气同那中毒的三个仿佛,心中一动,向后山寒问道:“后前辈,那三个人莫不是也中了九毒散?”后山寒道:“这也算是九毒散?九毒散是白莲教无上至毒,而螨蛛毒只是九味剧毒中的一味。”瞿闻彦道:“这九毒散方子上说什么天山雪莲……”后山寒怔了一下,道:“你知道九毒散方子上写了些什么吗?”瞿闻彦掏出一张纸,道:“这个,你认识吗?”他掏出的正是九毒散的解毒方子了。 后山寒凑上去看他拿在手里的那张方子,他的脸差不多要够到那张纸了。他的整张脸叫吃惊的神情占满了,脸色立刻变做白得发青。他那细细的眯着的眼睛,先还放着暖和晴朗的光,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疼痛地张大了。他默默地收拾着眼里的诧异,诧异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以至于直挺挺的眉毛站不住地扭打在一起,并且似乎就能听到扭打的声响。他看了一会儿,大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真是奇怪`不对头……怎么可能?可它又是真的……” 他向瞿闻彦看着,啧啧作响地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从哪弄来这个的?怎么弄来的?”他叉开的五指想要抓住那张纸,门外吹进来的风大乱地扇着他的耳光,又嫌弃这纸挡住了它的去路,尖酸地嚷嚷着踏过那纸。他向瞿闻彦看看,就不作声地缩了手。 瞿闻彦把那张纸放在怀里,又问道:“后前辈,江湖上流传着阎教主的死讯,你可知道吗?”后山寒盯着他,道:“这个都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知道!小子,你是我们白莲教教主了,你这个不知道?阎九招没跟你说过有了这张丹方,就可以做我们白莲教教主?”瞿闻彦道:“我知道,可是我可不大愿意做什么教主。”后山寒又问道:“你这张纸哪里弄来的?”瞿闻彦道:“说来话长,几年前阎九招客死太白山的时候,我和我恩师路过,恰好见到了他的尸体。恩师告我,他身上所藏的那张九毒散方子便是白莲教教主的凭证,他把那张丹方交给我保存。”后山寒问道:“你恩师姓甚名谁?”瞿闻彦道:“这个我不能说,因为师父说过不要透露他的名讳。” 我心依旧(十四) - 人间 - sandalphon “我得知这一讯息,是在一年零七个月前的江西的一处酒阁子里。当时几个白莲教的人同我吃酒,听到这事,我心里痛快,从早上一直喝到半夜,舌头直愣愣地不舒服,要割了它才好――终究没有割,后来烂醉地睡去了……对了,你知不知道晁绍棣`叶玄同和唐有壬他们?我总疑心他们是朝廷派来的奸细。白莲教闹到这样不可开交,有他们一半的责任。” “这晁绍棣`叶玄同还有唐有壬的名字,我听于教主说过的。你说白莲教闹到这种地步,有他们一半的责任,那么另一半呢?” “我们也有责任,只是阎九招也有……” 后山寒像是不大乐意说这个,四处张望着,眼里分明很茫然。他先还坐着,忽然像被什么烧着了似的立起,正要说什么,几人从店门外走进来,也像听到后山寒的声音了,说道:“二哥,我以为小店这样静,保定客人冷清,却原来……” 瞿闻彦看到那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瘦削老者,跟在他后面的有两人,他们年纪与他相仿佛。那三人跨进门来,便看到躺了一地的一十三个人了,然后又看到后山寒了。三人相互看着,那瘦削老者转着眼珠,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来,说道:“后相使,别来无恙,你原来也在这里啊。这一十三个人……哼,昆仑派的`祁连派的,还有武夷派的,这些人,你为什么不斩尽杀绝?后相使什么时候变慈善了?” 后山寒淡然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哼了一声,道:“我正同那少年说起你们,你们怎么就到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阎九招死了,你们不知道吗?靠山没了,你们怎么像是越加张狂了。”那三人中的一个胖胖的老者道:“后相使,阎教主的名字是你叫得的吗?我看来,倒仿佛是后相使愈加张狂,想要觊觎教主的位置了,连‘阎九招’这三个字都说得出口了。你不知道,阎教主死时留有遗言:让唐兄做教主,我和叶兄做副教主呢……” 后山寒哈哈大笑,说道:“胡扯!阎九招死时,你们在他身边吗?哪里听来这不实的讯息,就痴人说梦话了。再说,唐有壬你可有白莲教历代教主的信物,嗯?”唐有壬小心地皱了皱眉,虽然心里一点也不明白,却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响起来时,瞿闻彦的记忆回来了――扑到他的心口上――他想起了后山寒的古怪的笑声了。“我的心里空空洞洞破破烂烂的,再也受不住这笑声的震悚了……”他惊惶地想着,眼睛里有很多恐怖忍不住,纷纷跑出来了。 他如果时常听到便好了`以为习惯了,但他没有这种经验的教训:仅仅是第一次听到而已。他镇静地听了一会,便释然地放下愁怀了。“竟然是这样!厕身其间是这样!……这便足以侧目了。这个武功低微的人啊。”他想着,觉得那笑声也寻常,仿佛不负担着武功,“……要是他是有意这样的……哼,多半是这样。” 我心依旧(十五) - 人间 - sandalphon 唐有壬略略拢了拢眉毛,仿佛收拾衣服似的细心,然后说道:“我得想想你这篇鬼话……什么‘历代教主信物’?你提这个干什么?阎教主在世时,最器重我们三个了。晁二弟`叶三弟,你们听到过什么‘历代教主信物’吗?”另外两个老者摇了摇头。那一个胖胖的老者道:“唐教主干嘛听后相使胡说八道?……”后山寒冷笑一声,打断道:“晁绍棣,你嘴里放明白点!今年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日,我白莲教第三十六代教主的职位才有主儿。你说这话,是摆明了唐有壬这贼便是我白莲教教主了。”那叫晁绍棣的胖老者“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只听唐有壬道:“后相使的责备对我来说,倒没什么,只是后相使仿佛很看不起我……”后山寒道:“你假惺惺地充作好人,以为骗得了我吗?你连白莲教历代教主信物都没有,做了我白莲教教主,我教中有几个人会服你管束?” 他说的大抵是对的,可是唐有壬却不甚是相信地歪下嘴角,他脸上的高傲的神气又恢复了,说道:“真有什么历代教主信物吗?不妨让我们过目,当作开开眼界吧。”他用手指点着瞿闻彦,又逐一回顾店里一十四个人,向后山寒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白莲教的规矩:凡不是我白莲教的人,听闻白莲教机密大事的,有死而已。那么这里一十五个人……”后山寒道:“这个少年与我们白莲教有大的渊源,要是杀了,成什么话呢。至于这个姑娘嘛,仿佛与三位有些干系。” 唐有壬盯着玉锁看了一会,又转回头向另两个看看,问道:“晁二弟`叶三弟,这个小姑娘,你们认识吗?”那两个老者摇头道:“面目生疏,从没见过。”唐有壬把脸转向后山寒,正要询问,却听武夷派一个道人说道:“一并杀了也好,连这个王爷的女儿一并杀了!有我们三派中的一十三个人给她殉葬,也不枉了她做北平燕王的女儿了。” 唐有壬等三人相互看看,唐有壬道:“这小姑娘是北平燕王的女儿吗?后相使,你留着她,等待什么?还不快快杀了?我们白莲教从来与朝廷势不两立,后山寒,你莫非不知道吗?” 后山寒拾起地上武夷派一俗家弟子的剑,掂了掂,说道:“这柄剑不大顺手,武夷派衰微到这种地步,连兵刃合不合手都不知道了。”又说道:“唐有壬,你既然自封为白莲教教主,哼,那杀燕王女儿的事,自然不好由旁人插手了。”唐有壬寒着脸道:“这个不用后相使提醒。”他拂了拂袖袍,袖口里倾倒出一柄月牙铲来,只是那月牙铲精巧玲珑,仿佛不是寻常兵刃,比寻常月牙铲小了一倍有余。他走上几步,向玉锁凝视良久,忽然向后山寒道:“可不要错杀了人,这小姑娘真是北平燕王的女儿吗?” 我心依旧(十六) - 人间 - sandalphon 后山寒看着他,说道:“这还能够错吗?我打听得确实了……”只听叶玄同缓缓说道:“唐大哥,不要这样鲁莽,这姑娘还有用处呢。”又道:“既然是燕王的女儿,燕王一定爱女如命,这时候他就是有天大的条件,也答应我们了。”唐有壬道:“说得是,只是留着她夜长梦多,还不如一刀斩了干净。”月牙铲挥舞了几下,向玉锁头上砸落,蓦地一柄剑斜刺里递过来,架住了月牙铲。唐有壬看到拿剑的那人是瞿闻彦,愤怒说道:“小子,你要找死吗?”一掌横过来,排浪般推向瞿闻彦胸口。 瞿闻彦心里的恐惧如大兽一样,它龇牙咧嘴地冲出来。他还未能由懵懂而清醒,就掉在恐惧里了――他摔在上面,抖着,厉害地疼痛。他笨拙地把剑侧了侧,但恐惧的心情细细地折磨着他,他只好凝住剑尖。 唐有壬的眼睛奇怪地张大了,它是被惊奇的心情撑开的。他硬是把藏在他眉毛底下的那点儿真正的心情赶到不知哪里去了,然后像恍过神来看明白了:瞿闻彦手里紧握着的剑抵住了他的胸口,而他的手掌贴住了瞿闻彦的胸口,他仿佛瞿闻彦胸上的骨头,是肋骨。 两人僵直地立着,如同地上坐卧的一十三人一样一动不动。瞿闻彦尽管一声不响,他在这相互凝视间的沉闷里,看到唐有壬脸上的恐怖比他要多得多――他觉察到了这一点,自然不知道人的脸孔不可以信任,它们都戴了面具,仿佛对于任何什么都漠然了。他思索似的想道:这样说来,我比他……镇静。“哈哈,在这样东西上,我可以亲热地贬低他了。”他继续想下去,“我只有这样才可以像欺骗坏人似的欺骗自己:他并不比我强多少……” 唐有壬忽然扔了月牙铲,腾出另一只手来,他的拇指和食指伸过来,要夹紧剑刃。瞿闻彦举剑上撩,略微回避地退后几步,两人瞬间拆解开了。不过瞿闻彦在剑撤回来后,还是感到剑上传来一股像流水一样的绵软的力道,那力道瞬间消失了。后山寒见唐有壬铁青着脸,什么话也不说,便像判断出什么似的说道:“你们两个总归是要斗的,只是选在这里就不大好了。到该斗的时候再斗吧。唐老儿,这个人我可不许你动他,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他与我们白莲教可大有渊源’。” 唐有壬哪里听得进他的话,轻蔑地哼了一下,说道:“这是个什么人?你不着实地说了些什么,后山寒?”后山寒像重复似的道:“你懂得吗?不要碰他们两个!” 唐有壬看到他尖细的手指头指着那个少年和那个姑娘,他的冷笑增加了,说道:“什么?什么?他们两个是什么人啊?一个是燕王的女儿,这个该死;一个听闻了我白莲教的机密大事,若是传出去了,嘿,后相使,白莲教可还容得下他?自然容不下了。” 我心依旧(十七) - 人间 - sandalphon 他说着,忽然歪下身子,“啊呦”地大叫了一声。众人的目光像被什么拉扯着似的聚集起来,听到后山寒安详的然而变了调的声音; “你仿佛不记得我的话了,虽然我是记得的……你不要再胡作非为了!……” 众人看到两只全身金黄的毒蝎子,一只爬在唐有壬的肩上,另一只在臂膊上。几个人“咦”了一声,他们记得方才看唐有壬时,他肩上和臂上都并不带什么奇异东西,一下子就这样了。“原来那叫后山寒的人是个使毒的行家。”几个人默默地想着,却不说出来。 唐有壬的惊慌的神情一点也没有。瞿闻彦看了,暗中竟钦佩起他来,他隐约地记得,他在这二十一年里没有佩服过什么人――只有父亲。他想道:他一定心里觉得恐怖,只是脸上并不露出来,他的恐怖的神情像浮子一样飘在河上不久,又沉下去了。这样的人啊…… 叶玄同和晁绍棣一同抢上来,他们脸色铁青,像铜的颜色了,他们说道:“后山寒!你这是……干什么?还不快快收了你的毒蝎子?” 两只蝎子仿佛不能在一处而烦躁着,在肩上的一只碎步走了几圈,一下子抓住了唐有壬肩上的一块肉。这让店里差不多所有人惊讶地叫起来:“啊呦,完了。”然而没有完,蝎子沿着他的臂膊,歪歪扭扭往下爬,爬到另一只蝎子处。另一只蝎子和爬来的蝎子尾巴相互蹭着,上下猾动,而两个尾梢相互微微钩住,并多次反复地钩住`解开,钩住,解开……这出戏像是永远也玩不完似的。晁绍棣满脸奔跑着惊慌,叫道:“后山寒,这是谁?你要扎谁?”唐有壬漠然地哼了一声,使人觉得那蝎子不是爬在他脸上,而是怕在别人脸上似的,他像自言自语地说道:“后山寒过不多久就要死了,你嚷什么?他犯了教义中最重要的一条,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果然后山寒说道:“唐老儿,我并不想得罪你,只是这件事上必得勉强我的意见!……你笑些什么,什么意思?” 唐有壬实在地在笑,瞿闻彦在那并不远的地方,清晰地看到了。只是那是冷笑,是并不讨人喜欢的笑,他也是清楚的。那笑像轻烟一样一股劲地在唐有壬脸上冲突地浮着,久久不散去,那笑并不讨人喜欢――因为如前面说,那是冷笑。“但是那比那些一无所有的脸孔要好,许多人的脸上就是一无所有的: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瞿闻彦想道,“这简直是比呆板而沉默的石像还要难看!……还要糟糕!……” 唐有壬道:“我想不通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了。你惹了护教三老,值得吗?好光景不会长久的!哼,你知道阎教主死了,所以这样了……路遥知马力啊!” 这些话仿佛让后山寒寒战起来:“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唐有壬问道:“还有其他的意思,嗯?” 我心依旧(十八) - 人间 - sandalphon 后山寒怒道:“哪里的话!”他自觉不好再管这事,脸上洋溢着鲜红的颜色,又说道:“这小子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摇了摇,向晁绍棣道:“这是驱蝎凉粉,我不常用,不是我白莲教的人,我压根儿没有给过。这凉粉奇异古怪,抹一点涂在蝎子躲藏处,蝎子闻到气味,即刻而散,住处也不顾了――它们受不住这气味……” 他揭开盖子,用手指间挑出来一些粉末,抹在晁绍棣伸来的手上,说道:“涂在唐老儿手上,便没事了。”唐有壬却有着别样的心思,他说道:“等一等,谁知道那会不会又是一味奇毒?”后山寒眼睛看着地面,答非所问地道:“要当心着不要触到蝎子,把药涂在离蝎子三寸远处。” 晁绍棣把药涂上了。那两只蝎子先是谁也不动一下,只是一会儿后,它们就由昏沉的打盹中苏醒过来,放松了拥抱。再过一阵,两只蝎子已经软瘫成一团泥,它们紧紧偎依着,沉默地稳一稳神情,它们的螯针并不伤筋动骨地动。在扭打一阵后,它们蹿着,逃到地上,在地上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打着转。地上或坐或卧的一十三人看到那两只蝎子在他们眼前爬动,禁不住头皮发麻,几个离得近一些,赶紧缩回手脚,他们都大叫起来:“撵走它们!撵走它们!”后山寒将袖袍倾倒向地上,它们就爬向袖袍里去了。 众人巴望的就是这个了。那几个人要说“把那两只蝎子撵走”,但不知怎的说了这样不明白的话,使人听了奇怪起来:他们要撵走谁?他们像是对着晁绍棣和叶玄同说话,像是对着瞿闻彦和玉锁说话,又仿佛可以对任何人这样说,所以就不好领会了。晁绍棣听了,以为是要撵走他和叶玄同,他斜着眼睛看那几个人,说道: “什么?撵走我们两个?你们试一试……” 叶玄同踢了地上一个昆仑派的人一脚,说道:“碍手碍脚!”那昆仑派的人把身子挪了挪,倾侧过来,嘴里吐出一口血。他又要踢时,瞿闻彦有些过意不去,上前来挡住,说道:“他已经伤得这样重了……你让他躺一躺!” 叶玄同“哼”了一声,不再答理他,他大约是怕着后山寒的毒蝎,“或者他还有什么可怖的玩意儿呢!”他想着,向唐有壬问道: “后山寒有没有使鬼?你是怎样的感觉?” 唐有壬说道:“谁知道!我不大清楚!” 这些话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叶玄同道: “但愿并没有事情!” 唐有壬烧得不能安静的脸上,在突出的颧骨那里,延伸下来一道黑气,脸颊上全然给占满了。这被叶玄同看到了,他指着那道黑气,问道:“我得问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后山寒?你好好看看他脸上――我问你那个!” 他的话使唐有壬有一种新鲜的捏着自己心的感觉,他感到很害怕,慌张的情绪在他周身爬动,吱吱嚓嚓作响。那种情绪都有着锃亮的金属颜色。它们响得厉害的时候,像要遮住人的叹气――直到噎死人。 我心依旧(十九) - 人间 - sandalphon 后山寒仿佛并不是这中间的人,他远远地站着,嘲笑什么似的看着。他的身子看起来阴森森的,因为他全身上下像是爬满了毒辣的虫蝎:全伸长了眼睛和嘴,大笑着,吵闹地探头望着,要拥出了……总之不再叫人一下子看得穿`看得明白了。他说道:“这畜生嫌弃这个天气,要出气。它的尾巴上有毒针,渗出来的液体有毒性,扩散到人脸上――没有渗到你眼睛里算好的了!这些肿不久会消的,并不要紧,也不用药!”唐有壬道:“后山寒,你翻脸不认人到这样了!这两个人先留着,按照你的意思!后山寒,你听着,并不是为着几只蝎子怕你!”他又嚷道:“另外的一十三个人,一个也不留,统统杀了!”他捡起月牙铲,看着,把脸仰着看一个昆仑派的人,叫道:“这个先杀!” 叶玄同右手袖子里抖抖嗦嗦的,便垂下一条二尺来长的熟铁链。他走上前,铁链就势甩一甩,照着昆仑派道人头颅便是一记。那铁链横掠着飞出,发出当啷当啷一阵大响,眼看就要将那道人的脑壳像削西瓜一样削去。他猛然感到手臂上一阵麻木,手莫名其妙地被抬高了,那铁链霎时“呜”地怪叫一声,从那道人的头顶横飞过去。他大怒地看着一掌击到他手臂上的瞿闻彦,道:“小子讨死!这就打倒你!”他左手袖子里又垂下一条铁链来,也是二尺来长。他左右手的铁链都甩一甩,那铁链横削两下,竖削两下,像青蛇一样蹿到瞿闻彦眼前。他大叫道:“小子,这‘井字链阵’谅你也没有见过。你破得了,我便服你!” 瞿闻彦左右躲避,避开了他削来的四记铁链,道:“这话得算数!”叶玄同粗声粗气道:“怎么不算数!”瞿闻彦感到那铁链带着凌厉的劲风,他不敢大意,横剑一封,那铁链一下子撞翻在剑上,发出嚓嚓的响声。瞿闻彦“啊哟”叫了一声,,他手上的骨骼震得仿佛要断裂成一块块的,但他在痛楚中,还是没忘了握紧剑柄。可他忽然间怔住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剑已被那铁链紧紧地裹住了。“这些常春藤一样的铁链串,怎么对付它好呢?”他什么也不多想,放脱了剑柄,手按在铁链上,撑住一股劲捋那铁链,可是一个念头在他心里不祥地响起来:他要是一下子抽回铁链,我那把剑不是连带着被夺去?到时我不就连兵刃也没有了?果然那铁链沉重地动了一下,迅速地缩回去了。情急之下,他用两根手指挟住剑身,因为是用死命,那柄被铁链裹着的剑凝然不动了。 叶玄同脸上木木的不见什么表情,可是他心里却大吃了一惊。但他出手飞快,抽回左手里的铁链,照瞿闻彦头顶甩来,这仍然是刚才的打法,只是似乎更凌厉些。瞿闻彦把头歪一歪,避过了这一记,那风声就在他头上响着。可另一记自他右边来了…… 我心依旧(二十) - 人间 - sandalphon 可另一记自他的右边又来了,他吃了一惊,这一下来不及歪下头,只好就势一滚躲开。叶玄同冷笑一声,左手铁链一沉,径来削他的膝踝。瞿闻彦侧着身子打滚,正滚在一张桌子底下。那铁链飞来,切菜一样一下便切去了四个桌腿,桌面翻在瞿闻彦身上。瞿闻彦狼狈中听到他的剑掉在地上的声音,又看到叶玄同手上两根铁链缓一缓,猛然又甩向他。他拣起落在地上的一条铜鞭架住一根铁链,两件兵器发出很好听的大响。 忽然他觉得身子一紧,全身已被另一根铁链裹住,又看到手上的铜鞭也被铁链卷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动弹一下了。他被裹着的铁链提到了半空里,才看清裹着自己的那根铁链出自叶玄同的右手。原来他防住了叶玄同左手里的铁链,却没有防住他右手里的。他这时才想起:这下完了。他在这样忙乱里,听到门口一个声音说道:“点他脸上的泪穴!” 他觉得声音很耳熟,左手在空中一扬,两根指头顺势扑向叶玄同脸上。“啪”地一下,瞿闻彦两根手指头重重地打在叶玄同鼻子上。这里正是泪穴。叶玄同叫了一声,两行泪直挺挺地掉在脸上,他笨拙地扔掉左手里的铁链,一巴掌抹去了眼泪。只是这已被所有人看到了,他心里“嗤”地响了一声,耻辱钻到心里的最深处,噎住了他。他的整张脸立时罩上了一层灰白的颜色,他的嘴唇发暗得像紫葡萄一样,它哆嗦地动了动: “这个人是谁?谁知道?” 叶玄同的眼睛望着门口。但他说话的口气很使人怀疑:这是向着谁问呢?他问的不是屋子里的人吗?他叫了一声,他心上的疼痛颤抖了一下,仿佛一下子松动了。可是一会儿后,它又更紧地掐住了他。他哼了一声,两手甩向后面,铁链“哧拉哧拉”地从瞿闻彦身上和他手里所持的铜鞭上褪去,像脱掉了一层衣服。他一边慢慢地`神色安宁地对瞿闻彦道:“胜是你胜了,只是不算数……” “为什么不算数?” 叶玄同像消了气,不再像原来了,只是他并不心平气和,谁都看出来了。他认真而严厉地道: “你瞎了眼,看不到门口那个人吗?” 他的话倒是真的。瞿闻彦看到门口那个人,是陈龙川的容貌。他怔了一怔,说道:“啊呀,陈兄也到了。我可有好几日不曾碰到熟人了。”陈龙川看着叶玄同,说道:“叶长老,你干什么和我兄弟打架?这小子是我们白莲教教主,你这是干什么?” 这另外的人心平气和的,他们不把它当作新鲜的事,可白莲教三老一下把刺眼的目光投到瞿闻彦身上。唐有壬不相信地道:“陈龙川,你说的些什么?――其他人呢?” “他说的是黄百涛`何足道这些人吧?”瞿闻彦想着,说道:“我半月前见过他们,是在京城的酒楼里……”唐有壬有些不屑地看看他,道:“这是干什么?――你插什么话?陈龙川,你真认识他……” 我心依旧(二十一) - 人间 - sandalphon 陈龙川抬高了声音,说道:“我们认识!你不要不信我的话……”唐有壬用碰撞得人的耳鼓都疼痛的声音说道:“什么话!倒叫我听你的话。好,陈龙川,你的意思我晓得了!你也反了!――你,后山寒都反了!” 陈龙川怒道:“我反什么!你要做白莲教教主吗?你这坏坯子配吗!他身上有白莲教历代教主的信物,便做得教主……后相使,你是怎样跟三老说的?”后山寒道:“他们三人硬是不相信,叫我怎么说!”陈龙川向后山寒问道:“九毒散方子你可看了?” “看了。” “他们三个呢?” “谁知道!” 陈龙川把脸倾向唐有壬,说道:“你看了没有?” “什么?” “九毒散方子,那是白莲教历代教主的信物。” “看这个干什么?”唐有壬脸上黑黑的,似乎原来傲慢的神气又恢复了,说道,“有这个就当得白莲教教主?笑话!” 陈龙川脑子里轰隆一下,一团无明火蹿上心头,眼睛捣着他,说道:“阎教主在世那阵子,没跟你们提过这个?”唐有壬脸色紫涨,吼道:“没有!”他看着叶玄同和晁绍棣,是眯着眼睛看的,这让两人惴惴起来:他们大约是只有在生气时才见过他这样,他们也说道: “从没见过!” 陈龙川“嘿”地冷笑一声,道:“我当你们怎样得教主的欢心呢?原来蒙在鼓里,这个也不知道!”唐有壬脸色更难看了,说道:“说什么笑话!你懂得什么!教主在世时,就册了我为白莲教教主,那时在场的人,有二三十个!”陈龙川道:“他的话算个屁!你见教中几人服他管辖?”后山寒插嘴道:“这个教主位置也该换换了,叫别派的人看见,别人不羞自己羞,成什么样!”唐有壬怒道:“你说什么!阎教主的过失要你指摘?”后山寒道:“他死了,我们倒不敢指摘了?为什么不敢指摘?……活着的时候还指摘`还骂呢!”唐有壬换了一副震悚的`惊讶的神气,道:“你,你……真反了……”他将月牙铲晃一晃,那月牙铲发出“嗡”的一声大响,他道:“先不宰他们,既然你有种,就先宰你!”他把月牙铲横着摆放,斜斜地向空处一砸,道:“后山寒,你以后……嘿嘿……不是我们的人了。”他又侧头看着陈龙川,道:“我宰他,你怎么办?”陈龙川道:“什么‘怎么办’?” “你帮不帮――帮他或帮我?” “若是我不帮……” 唐有壬气急败坏地道:“你先说你帮谁,嗯?”陈龙川想不到到了这步田地了,他像女人似的忸怩了:“这个嘛……这个……”他心里想道:若是我帮他们,得了,他们是什么东西!可若是帮了后山寒他们……这样也不好!我怎么办?” “不如都不帮,这样就谁也不得罪了……”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可他一下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谁都不得罪,就是谁都得罪!” 我心依旧(二十二) - 人间 - sandalphon “谁都不得罪,就是谁都得罪!”陈龙川忧郁地想着,听到唐有壬说道:“你说你帮我们,要不,连你也宰了!”这话使陈龙川的唐突地涌动的怒气撑不住,岩浆一样冒出来:“嗯,你说什么?什么?” “你不懂得?” “不懂得!什么?嗯?” 唐有壬脸色黑得像锅底,忽然间冲叶绍棣和叶玄同喝道:“宰他们两个!他们!”三个人举着兵刃,同后山寒和陈龙川斗在一处。瞿闻彦这时才看清了晁绍棣的兵刃,“一根杆子,白蜡杆之类的兵器。”他踏上几步,走到与叶玄同`晁绍棣酣斗一处的陈龙川身边时,晁绍棣伸出白蜡杆,正点向陈龙川胸口的“玉堂穴”,他挺剑一削,顿时那白蜡杆少了半截。晁绍棣半截白蜡杆握在手里,眉毛抖动得厉害,脸色更是难看地异样,大声道:“你讨死!”他见陈龙川的折棍舞成一团逼上来,只好持了半截白蜡杆招架住几招,随即退下来,一下冲向瞿闻彦,道:“小混蛋,你碍手碍脚!”他“哧”地一下将半截白蜡杆伸向瞿闻彦前额,仿佛要捅它一个洞一样无情。他的脸色像是猪肝,通红通红地闪烁。瞿闻彦抓住棍头回夺,晁绍棣踉跄地冲向前几步,他的脸仿佛更红了。他一手抓住棍的另一头,一手拍向瞿闻彦小腹,嘶哑地叫道:“走开,我打死你……”瞿闻彦急忙中将空着的左手拍出,接住了他这一掌。 瞿闻彦感到他的掌力蹦蹦跳跳`一股一股地涌向他的掌底,他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出劲的,便凝神地聚了五成力,缓缓吐出,却听到后山寒`陈龙川一前一后大喊道:“小心他吸……” 他们说话所隔的工夫,只是在一眨眼间,可就是这一眨眼工夫,瞿闻彦感到晁绍棣仿佛壁立起来地`扑上心口的掌力。“这掌力,仿佛加了十二成还不止……怎么回事呢?”他这时再想催动劲力已不能够,他只好放脱了白蜡杆,“嘭”地一下击在自己臂上。 晁绍棣大约从没见过这般打法来解救的,他臂上疼痛像青蛇一样泅向心底,急忙之中跃开,脸色同土的颜色了:“好好,你是块练武的料子,锻造得很好……” 瞿闻彦吃不住他那股劲力,他那手掌虽然撤去了,掌力却仍一波一波地袭过来,仿佛隐藏于礁石间的海浪,要致人翻船似的。缓一阵后,他才感到对手掌上传来的劲力弱了,最后不见了。晁绍棣冷眼看着,先是嘿嘿地笑,猛然大惊失色,不相信地道:“你是怎样的感觉?”瞿闻彦勉强笑笑,吐出几口血,说道:“不怎么样。只是胸口间有些疼。”晁绍棣一张脸上两根眉毛仿佛要竖立起来,喃喃道:“怎么?我的‘乾坤转移’不管用了?”他歪着头看着瞿闻彦,心道:这小子的内功是纯正一路的,我引出他的内力攻他,又附带上了我自己的功夫,他竟然没有死。哼,怎么回事?古怪……他隐隐中想到:他一定是练过什么高明的内功心法,所以我这“乾坤转移”只能稍为移动他掌上一些劲力,弄不好他觉察到我掌力的吞吐,趁机袭我,他的掌力再加上我的掌力……他不敢想下去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