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经过海棠》 文/怀南小山 2023.08.23 晋江文学城首发 纪珍棠x钟逾白 “走了许多路,还是走向你。” 01.钟鸣鼎食的钟 青城四月,风雨欲来。窗外绿意凋敝,空气里浮出薄薄灰霉。 选修课,前面讲法国文学史的老教授声音沧桑,周一傍晚的课堂氛围恹恹消沉。纪珍棠正扶着腮帮子打盹。 一到阴雨天气,她就会梦见童年。 那时她还没念书,随姆妈秦美兰在星洲富甲一方的陈府做女佣。 南洋的气候终年潮热,午睡被蛐蛐声吵醒,看到纤薄帷幔里幽绿的棕榈,冒着暑气的热带植物在微风里窣窣作响,耳侧的蕉叶郁郁葱葱。 妈妈在一旁擦桌洗碗,纪珍棠趴在椭圆的透明缸前,百无聊赖看里面七彩的热带鱼游来游去。一公一母,抻开漂亮的红尾,追逐、痴缠,交.媾、分散。 秦美兰过来,将她鱼缸捧走。 “不要玩了阿珍,今天要陪太太回一趟青城,去收拾你的书包。” 她惊喜道:“要回国,是不是见到爸爸?” 秦美兰拍她脑袋:“见什么爸爸,是陪太太。” 她不敢有怨言,沮丧地提起草绿色的背包。 高等船舱,金碧辉煌。她荡着腿,悠闲看着头顶的精致灯泡,耳畔传来外面甲板上冗杂的广府与客家话,有几分混乱的氛围里,眼前做了个聘婷袅袅的美人。 纪珍棠喜欢偷偷看她。 身娇体弱的陈府太太,爱穿矜气的杏白色,乌发盘起,挂一身亮亮的珍珠,握一块帕子,抵在唇角,连咳嗽都轻盈,一帮佣人为她前后忙碌。 她喜欢叫她Jane。 “Jane,好特别的小书包。” 被夸奖了!她开心地摸摸小书包。 “Jane,这个发夹很适合你。” 她摸摸自己的毛茸茸的脑袋,脸上堆着快乐又腼腆的笑。 “Jane,你好可爱,帮我到一杯水好不好?谢谢。” 她乖乖点头说:“好呀。” 海面斜风细雨,港口灯火幽微,纪珍棠捧着玻璃杯,看着轻轻晃晃的水面,走向冲着她温和微笑的女人。陈太太伸手要接她的水杯,即将靠近的瞬间,头顶吊灯倏地“砰!”一声炸裂。 一声枪响,作鸟兽散。 水杯重重坠地,咕噜咕噜滚了很远。 船舱陷入黑暗,尖叫声阵阵。甲板开始剧烈晃动。 纪珍棠脚下一滑,转眼便四仰八叉地跌进海浪里。 “太太!妈妈!”她艰难地出声大喊。 身侧传来妈妈的声音—— 阿珍!快往岸上游! “砰!” 背后又是一声枪响。 她浮在水面上,换气困难,一低头看见洋中漂浮着浓浓血水。一边哭,一边不得不继续用力地划水。 “阿珍,快游回去!不要回头!” 呼呼,呼呼。 咕噜咕噜。 垂死之际,想要抓住救命的浮木,在腥湿的海水中,最终却只能紧紧握住一个发夹。 发夹上缀着两片月白色的海棠花,那就是她最后的记忆。 …… 闷闷的一声“咚”,脚尖顶了一下前桌的桌子腿后,纪珍棠赫然醒来。 “Are you okay?(你还好吗?)” 一头花白的法国外教正弓着身,担心地看她情况,拍拍她的肩膀,用粗糙的中文又问一遍:“你、没事吧?” 惺忪睁眼,纪珍棠望向四周。她抿了抿干涩的唇:“Sorry,I had a nightmare.(做噩梦了。)” 教授道:“Relax.(放轻松。)” 她勉力一笑:“Thank you.(谢谢。)” 猩红的海和微茫的灯塔光从视网膜里缓缓消失,取而代之是投影里正播到香艳片段的《情人》。不知道哪个后排女生惊呼了一声:“男主角的屁股看起来好有弹性哦!” 有人憋笑。 憋不住了,噗嗤一声。 从后往前,笑声就这么一层一层推开了。 冷凝的课堂氛围逐渐缓和。 呼—— 揉了揉发凉的脸,纪珍棠慢慢清醒过来。 短短一分钟,她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个风起云涌的梦境,只轻轻按了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觉得四肢有点无力。 头疼不已,做了个什么梦来着…… 想不起来。 影片仍在继续,耳边传来法国少女念台词的声音。与此同时,身后有人戳了她一下。 “小棠,快看手机。” 纪珍棠不解地回头看到眼神凝重的林瑰雪。林瑰雪指了指手机屏幕向她示意,纪珍棠点开消息,看到对方发来的bbs链接。 标题:来押注了,猜猜这次这个能谈多久? 点进页面,首楼的图片慢慢加载出来,是昨天她和钟珩在书店被偷拍下的照片。 照片上的两个人,纪珍棠在书架间挑选课业书籍,钟珩没精打采地倚在书店门口看着她,那双仿若会讲情话的眼睛正困顿地垂着,即便她翻来覆去挑了很久的书,男生都一声不吭地候着。跟到东、跟到西。 传闻中这位少爷傲慢风流,却唯独在这一任女友的身上表现出反常的耐心。 评论1L:少爷这宠溺的小眼神,不会真的动心了吧? 2L:新鲜劲还没过去而已,我押三个月。 3L:不会谈的时间还没追的时间久吧?听说他可是耗了大半年才追上。 4L:院花这姿色,半年追到手都便宜他了。 5L:帅是真的,花也是真的。我闺蜜被他渣得死去活来:) 6L:也就换对象周期短了点吧,又没劈腿算什么渣? …… 俊男美女总是惹人注目,很快贴子就盖成了高楼。纪珍棠没有再翻页往下看去,她将贴子转发给钟珩,没说别的。 不出三分钟。 钟珩来消息:删了。 纪珍棠点进去检查,页面显示:404 not found。 钟珩又问:几点下课? 纪珍棠:还有几分钟。 钟珩:楼下等你。 纪珍棠:你来了? 钟珩:你把窗帘掀开。 纪珍棠伸手牵了牵窗帘,果不其然看到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大G。 长相俊美的男生抱着后脑,懒懒地仰靠在座椅,穿件墨绿色拼接夹克,外套袖子往上提了一些,露出那块能把人闪瞎的限量款名牌腕表,他眼眸淡淡,目色里有种浑然天成的痞气,正微微昂首觑着她这里的窗口。 纪珍棠看下来一瞬,钟珩挑了下眉。 他的招呼如此简单,有张能把人渣得死去活来的脸就够用,技巧太多会影响魅力。 很快下课铃响,教室里的人潮涌向出口。纪珍棠走出去时,钟珩的车已经开到了教五的广场。她怕人多眼杂,尽快上车,将门合上:“走吧。” 人很多,钟珩却没急着开,问她:“上了什么课?” 纪珍棠说:“法语。” “你为什么学法语。” 他侧眸看着纪珍棠。 她眉头正微微揪起,用一种埋怨的眼神望着他,脸上挂点淡淡愠气也漂亮。 “选修啊,跟你说过几百遍了。” 钟珩这才想起来她当时选法语的理由,是因为她的外公是法国人。 其实她根本没见过她早逝的外公,也没去过法国。 他想着便笑了笑,觉得法语还挺配她的气质。 纪珍棠打扮得总是随性,松松用发圈将黑发拢在脑后,自然的发髻点缀她圆滚滚的漂亮头骨。妆应该是没化,唇色却很艳丽。眼型像片叶,眼尾是向上挑。像狐狸,还是又俏丽又明媚的赤狐。 法国血统的加持,让她这张本就精美的脸展现出一种摩登复古的高级感,像旧时画报里的女郎。高眉骨,深眼窝,生气时眉心推出两道褶,过了一会儿平心静气地松开。 看到这张脸,钟珩不自觉就心情变好:“今天什么日子?” 她说:“你生日呗。” “你祝我生日快乐了吗?” “我在微信说了呀。”纪珍棠以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钟珩一脸期待,她说,“行吧,生日快乐。” 他笑着数落她:“敷衍死了。” 纪珍棠若无其事地沉默着,实在懒得哄矫情兮兮的男人。 钟珩学医,硕士研究生在读。 青大医学院在附属医院,较为偏僻,所以他每次来本部都得开上他招摇的车。 车子开出学校,堵在外边的湖边,开一下刹一下地悠悠挪。 纪珍棠问他:“今天吃饭,你家里人都来吗?” “只来一部分。”听她这么问,钟珩看过来一眼,“紧张?” “那倒没有。” 钟珩:“我家人基本好说话,除了我后妈,她很刻薄,不过你也不用怕。她骂你你就骂她。” 纪珍棠匪夷所思地笑了:“骂她?我还有没有规矩了。” “别给她脸。”钟珩语气淡淡,难掩不快,“外室一个。” 她沉默看着他的冷笑,在他脸上察觉出一点锐利的恨意,察觉到那满不在乎的面色底下又潜藏着不屑。 纪珍棠挪开眼,看窗外的冷杉。 她有时感觉钟珩的处境跟自己有一点相似。他对于家庭表现出的消极和阴暗,她都有所体会乃至认同。 纪珍棠在星洲出生,妈妈秦美兰未婚先孕,渣爹纪桓逃之夭夭。 她跟随母亲在国外生活了几个年头,纪珍棠即将入学读书那年,秦美兰做佣工的府上出了事,她便也换了份工作,改了嫁,找了个穷光蛋男人,生活拮据难以为继,于是只好将女儿送回国,交托给在青城经商的父亲纪桓。 纪桓在青城做茶叶生意,早年发迹,已经娶妻生子,和和美美。 纪珍棠见到她素未谋面的爸爸时,才知道她已经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只能以很尴尬的私生女的身份在这个家里如履薄冰地生活着。 第一次听说“钟”姓、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某亲眷的婚宴上,纪珍棠只是负责埋头进食的小孩。 耳边有人提到一桩旧事,台上新娘是某位姑舅的姊妹,很遗憾,差一点就嫁入钟家。 有人问:是哪个钟?答:钟鸣鼎食。旁人调侃:啧啧,权贵难攀。 遗憾、钟鸣鼎食、权贵。 每一个字都别有深意,她回家后翻字典,找到钟鸣鼎食的含义。 再到后来,结识钟珩,又重新听人提起、议论这个字。她才恍然,少爷是真少爷。 车里在放一首蒸汽朋克的摇滚乐,外边黑云压城。纪珍棠百无聊赖听了会儿歌,而后视线缓缓定格在车前的储物格。 好奇心趋势,她捻起里面一只不足巴掌大小的透明密封袋。 袋中装着一块黑红色的腐肉。 “这是什么?”她拎起来,问钟珩。 “别动。”钟珩见状,伸手要去接,“癌。” 他手尚未碰到,东西已经被脸色煞白的纪珍棠甩了出去。 她惊魂未定问:“干嘛放在车上?!” 钟珩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中控台上的标本随意地夹进一本小册子,答道:“晚上要去实验室。” “今天?” “没办法,老板要过来。” 她诧异:“你确定你赶得回去吗?” “我不确定,这不是还有你么?” 微微一愣,纪珍棠说:“什么意思,我有答应替你办事吗?” 钟珩语气缓和:“拜托你,如果我今晚喝多了回不去,麻烦你把它帮我转交给我的师兄,不要让我导师以为我在摸鱼,行不行?” 册子被递过去。 纪珍棠下意识托住,但并没有应承他的拜托。她说:“可是我今晚回我姑姑家。” 车快到钟公馆,开入山道。 纪珍棠坐在车中,遥遥看见一方富丽的花园与尊贵的高阁。欧式古堡,围了一圈漆黑森严的雕花栅栏,黑铁大门一半敞开。 钟珩没减速,继续往里面开去。 他在琢磨着纪珍棠的小脾气,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试探着说:“那要不你今晚留宿,明天陪我一起去送?” 话音刚落,纪珍棠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耳边传来刺耳的车轮抱死声。 呲—— 紧急刹车。 到大门前,才看见从侧边小路驶过来的一辆车,对方车速并不快,但在他的视线盲区,现身时车头险些相碰。 钟珩开窗,与开车的司机交换视线。 认清来车,将要发泄出口的话又被他识趣地吞了回去。 钟珩略微蹙眉,眼含诧异,闷闷说一句:“他怎么来了?” 纪珍棠好奇是谁,抬眼望去,但她的视线受阻,只看见那边正对她眼睛的车厢里,坐着一位开车的青年。 纵然不知道里边坐的什么人,但纪珍棠对车标略知一二,双R的标识就是最有力的身份象征,是令钟珩也要及时收声的警钟。 见对方避让,钟珩略有迟疑,才继续往里边开。 纪珍棠瞥着钟珩那一头的后视镜,从对方半敞的车窗里,不甚清晰地看到一位成年男性的虚影。 同时,男人开口的声线被秋风送到她耳畔,稳重淡然,平平一声——“跟上吧。” 灰霉的天,轻云薄雾。赫赫有名的钟公馆近在眼前,门庭间摇摆着葱郁芭蕉。 她仰面看向顶层钟楼,煞白的圆形钟盘威严肃穆,指针在规律地摆,分明无声,但她似乎又听见了咚咚的撞击。 纪珍棠无端想起某位亲眷说过的那四个字:权贵难攀。 2 第 2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稀奇的事,钟珩今天送了她一个包。 价值不菲的手提包落在纪珍棠腿上的时候,她诧异了几秒,听见钟珩说了句:“我过生日,给你买礼物。” 这话里有话的。 纪珍棠没碰那只包:“如果真的诚心送人礼物,就别阴阳怪气,我不收又变成我不识好歹,花了钱就站在道德制高点,永远有理——而且,我不是没有给你买礼物,明明第一时间给你发了红包,省吃俭用,对你来说九牛一毛,对我来说全部家当。” 钟珩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回她:“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有必要么姑奶奶。” “……” 冷漠的世家公子,拥有着毫不费力的优越感。总是能这么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地气人于死地。 纪珍棠有那么一瞬间想把他送的包包撂在一旁,下车走人。 但是事已至此,在她腹诽的半分钟时间里,钟珩已经走到这边,很体贴地帮她打开副驾的门,有请她下车。 纪珍棠没有背爱马仕的打算,然而钟珩冲着那只包扬了扬下巴:“拿着吧。” 她略略懂了他的意图。 纪珍棠问:“我背30块钱的帆布包,你家人会把我扫地出门吗?”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知道,你试试。” 纪珍棠踌躇了一下,迈步跟上。 穿过花园小径和欧式景观桥梁,前面是一片绿植环岛。纪珍棠跟在钟珩的后面,夜变深,家中灯火亮起,他的影子自然而然覆在她的身上。 他的车停得有点偏,导致走了很久。 “你家也太大了。” 钟珩轻轻地嗯了一声:“每次一进门就开始迷路。” 时不时被他的冷幽默戳中,纪珍棠忍不住哈哈一笑。 她有时觉得钟珩挺讨厌的,有时又觉得跟他待在一起还算愉快。 和他恋爱到今天整两个月。 人对人的初印象多重要呢?纪珍棠每次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就能给他加一点分。 还记得那时是去年春天,在学生会组织的活动,ktv包厢里,她点了首歌,举着话筒却发现这歌是男生调子,很低很沉。 选错了曲。 她握着麦,咕哝了一句“好低的音”,硬着头皮,艰难地出了声,“像、像我……” 男生唱歌时沙沙的声线,几乎同时传了出来,垫着她的嗓音,慵懒的、自然的:“像我这样的浪子,怎么可能有初恋。” “……” 纪珍棠的声音卡住没再动。 他便顺势唱了下去,自然而然的,用他非常适合的嗓音和唱法,帮她解了这个围。 看过去时,她有一点点脸红,倒不是为他,只是觉得不好意思。 点错了的歌,找到了对的歌手。 钟珩坐的角落挺偏,他坐了一晚上几乎没说话,直到帮她唱起这首歌。注意到她的注视,淡淡一眼也瞥过来,暗暗的氛围灯里,她脑海里冒出几个字:还挺帅的。 不是没有想过将来,但对于他的期待,还不到白发偕老、海誓山盟的地步。 数日前,和她的感情军师林瑰雪聊过这一想法,林瑰雪摸着下巴揣摩,抛给她一个反问:“你是不是不怎么喜欢他?” 纪珍棠想道:喜欢?应该是有的吧。 钟珩对她还不错,且他身上有与她相似的伪装一面,也有薄情的时分。 但这一点惺惺相惜的喜欢,似乎还不足以把这段感情支撑到另一个高度。 林瑰雪摇摇头说:“那还是不够喜欢。” 纪珍棠不否认,她说:“他也不见得多么喜欢我。” 林瑰雪说:“纵观历任女友,对你已经够可以了。” “手段而已,”纪珍棠说,“男人对女人都有征服欲,在对方乖乖降服以前,他们都会夹着尾巴做人,不漏破绽。就像油尽灯枯的勖存姿喜欢玩弄年轻女孩,就算年纪大了do不了爱,也要靠征服女人获得快.感,得手了就game over。男人呢,通常都要在男女关系上保持高高在上的胜者姿态,浪子尤甚,你有没有看过阿飞正传?” 林瑰雪闻言,手一摊,无奈道:“你说你这样的人谈什么恋爱啊。” 纪珍棠想了半天,大概是因为:“他追我很久,非常努力。” 林瑰雪说:“也不错。滴,富少女友体验卡。” 不过挺意外的是,她没有料到钟珩会这么快领她见家长,但纪珍棠接受了这个邀请,因为她很清楚是不是她都不重要,只不过是凑巧,只不过在这个时间点上,她是他女友。 纪珍棠料想到她今天是来做挡箭牌的。 钟珩带她来家中参加生日宴,假借给她名分的由头,实则为的是挡掉他父母为他安排姻缘的执着。 钟珩需要一个女朋友,来向他的家人表态:他抵触参与联姻。 纪珍棠起初没有将这事往深了想,一顿饭而已,有幸见识一下顶级富人的满汉全席也不错。 此时此刻,纪珍棠在钟公馆门前矗立半晌,不禁轻“哇”了一声。 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家里有这么大的房子,人生在世还能有什么烦恼? 虽然她的茶老板老爸很有钱,也有好几套洋房,不过跟这样一座百年公馆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 她想起钟珩的一个新鲜的形容:每次回家就像快断气的时候躺进了棺材,几个阎王围着你转。 纪珍棠眼下都忍不住要求佛祖保佑了,老天爷,让她拥有这样一座“棺材”吧! 刚认识的时候,她一脸天真地问:“你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爷,难道不该高考结束就送被送去留洋,回来火速走马上任继承家业,干嘛还要费力读博士?” 钟珩说的是:“豪门恩怨深似海,我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设,进去第一集就被搞死,当然要想办法明哲保身。做人提线木偶不好受,你懂不懂?” 能说出这话,可见他的头脑一点也不简单。 钟珩很通透。 “谁要跟他们争权夺势,麻烦死了。” 不过呢,男人的耐心只在追求期拉到满点。 等她后来再问一遍,你为什么学医? 他就没心情和她解释这么多了——“可能是因为贱吧。” 来开门的是一名外籍女佣。青涩女孩,见来人是少爷,沉静的脸色娇俏了些,秋波暗送。 钟珩路过时,抬手扶了一下她麻花辫上东倒西歪的蝴蝶结,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让女孩子红了脸。 纪珍棠:“……”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进门是大堂,会客厅挑空,约有三层楼高。堂内有四根罗马柱,纪珍棠抬头看了看大理石雕花的天花板,低头时发觉她也在被人端详。 金色的长沙发上倚着一个女人,烫一头贵妇卷发。 “阿珩回来了。”女人遥遥喊了一声,手里夹一根细烟,抽得袅袅,并没有迎过来,茶几上摆着金陵十二钗的烟盒。 钟珩挺意外:“怎么就你在?我爸呢?” “在外面忙,赶不回来。” “早说啊,”他冷笑一声,“早说我就不来了。” 女人说:“厨房都准备好了。” 钟珩没理她,回头看了眼纪珍棠,他微微一愣,欲言又止。 视线停留在她的帆布包上面,眼神是在说:你怎么真把这破包给背来了? 随后他微蹙眉,说:“你坐一下,我回车上拿东西。” 他说完就快步往回走。 “……” 纪珍棠猝不及防被晾在这,她低头看一眼挚爱的棕褐色小背包,是她妈妈给她买的。 布朗熊多可爱?没有良心! 沙发上的女人想必就是他的继母池樱。池樱看了眼纪珍棠:“你是小棠?” 看样子已经通过气了。 纪珍棠微笑:“阿姨好。” “你好。” 池樱也一笑,视线落在纪珍棠简洁的帆布包上:“学什么专业的?” 她说:“设计。” 池樱问:“设计什么?男人吗?” “……”难以置信长辈会跟她说这种话,纪珍棠愕然怔住。 池樱挺乐地笑起来,“开玩笑,别当真。” 纪珍棠也假惺惺地弯起嘴角:“好烂的梗哦,不好笑。” “……” 池樱脸色一窒,霎时变青。 她坐沙发中央,两侧都有空位,但不算宽敞,见纪珍棠杵着,也没唤她过去落座,而是瞥一眼旁边麻花辫女孩:“小桃,你躲那脸红什么呢?不要跟个死人一样,去寻个凳子给小丫头坐坐。” 对纪珍棠尚有几分客气,对待女佣的态度令她的本质一览无余。 纪珍棠说:“不用啦阿姨,我就喜欢站着,有种居高临下的快乐。” “……?” 她呵呵笑起来:“开个玩笑,别当真。” “…………” 池樱正要端杯子喝茶,闻言又冲着她睨过来一眼。眼神是被威胁了一般的诧异,但又很快敛了锋芒,若有似无冷哼一声。 纪珍棠想起钟珩的话。 据他所说,他的亲生母亲正是因为知道他爸在外面偷人而忧思过度,早年便染疾过世,池樱就顺理成章继任了钟太的位置。 钟珩所言不虚,他这个后妈打量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暗藏机锋。但也不足为奇,恭顺守几的人不会做到这个位置。 “妈妈,我好像看见阿叔在外面打电话,他回来你也不告诉我。”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孩抱只玩偶从楼下蹦跳着下来,语气高昂,下一秒,眼尖发现了暗处的纪珍棠,好奇地顿住脚步:“咦,这是谁啊?” 这应该是钟珩同父异母的妹妹,钟丹婷。 池樱说:“是你哥的同学。” 说这话时,池樱连眼神都吝啬投给她一个,撩了下头发,用后脑勺对纪珍棠说:“你先去餐厅吧,我跟钟珩还有几句话要说。” 把她支开的意思,她懂。 纪珍棠说到底还是个体面人,有点想怼她那句“同学”,但又有顾虑,于是稍微压了压性子,把难听的话憋回肚子,去找路。 池樱没找人给她领路,纪珍棠在钟家的大堂绕了半天,以为餐厅不在这栋楼,正打算从角落的偏门出去,一推门,外面风雨的声音变响。 后面好像是个花园。 她自知走错路,将要关门回头,转头便听见不远处的动静。 纪珍棠脚步一滞。 有人。 走廊上,黑色的石桌上摆一个矩形的烟灰缸,一个猩红的烟头悬在中间。 夹着烟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松松的,用指骨轻微地抖动,掸落烟尘时,好像那根脆弱的烟也将会一同飘进茫茫的雨雾。 男人穿灰白衬衣,意大利老派绅士风格的长尖领,被一个饱满的靛青色四手结熨帖固紧,内敛而复古。 深灰色西服马甲将上半身的线条收紧,肩与腰的黄金尺寸展现着一种利落的气势。黑发微短,面庞白净,在纪珍棠的侧前方站着,隔三四米,她看见男人漂亮的颌骨线条。 他握着一个手机在通话。风波不动,任打风落雨。 虽然隔得不远,但中间一盆巨大的芭蕉把这还算宽敞的走廊隔成了两处空间。 叶片被雨冲刷,发出沙沙的声音。整个场景透着一种消沉昏暗的末日之感。 即便他隔得不远,低沉磁性的声音混着雨声,也让她听得不太清晰。 捕捉到一些细碎的词语,好像是在谈生意。听又听不懂,纪珍棠想问路,觉得这样贸然打断人家讲电话不合适,于是就在檐下站了会儿。 直到—— 通话声结束,沉静下来片刻后,略略拔高的声线,是冲着她的方向。 “要听到几时?” 淡淡的,有些闷厚,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和池樱不同,没有丝毫的尖锐,却也像在她心上扣了一块沉石般,微微压迫。 纪珍棠呆住两秒,即刻脸上挂上一点笑,表情无辜:“那个、我在找餐厅,你家好大呀。” 她在称呼上面迟钝半天,对上对方那双深邃的眼,久不吭声,直至耳梢变粉。 过了会儿,男人开口对她说第二句话:“钟珩的女友?” “是的,阿叔。” 她试探地学了一下刚才那位小女孩的叫法。 他并不为难,只隔着宽大的蕉叶,在婆娑的绿意之间,看她钝钝的眼:“怎么称呼?” 肩头的布料洇湿了几块,但他没在意,仍临着檐外有些汹涌的风雨,站在这深门豪宅的铜臭与打雷下雨的风波里,却自带一番清净的气质,风雅雍容。 纪珍棠承认,她对有钱人有一些偏见,在他们的身上见惯了睥睨跟精明,但这个男人的身上却有一种不问争端的从容。 如果清心寡欲是假的,那么深藏不露就是真的。 她介绍说:“我叫纪珍棠。珍贵的珍,海棠的棠。” 烟蒂蓄了一节灰,他将那根没抽完的烟丢进积水的烟灰缸里。 他回道:“钟逾白。” 在口中无声念一遍这个名字,纪珍棠问:“是不是取自一首诗?” 男人望着水中湿润的灰烬,尔后微微抬起眼波,友善地接她的话茬:“哪一首?”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他沉默地看她,思考着出声。 “珍木郁苍苍,棠晚落疏红。” 男人嗓音低抑,像一块光润的白玉坠进深夜的湖泊。沉闷的,隐晦的。 他也在拆解她的名字。 纪珍棠依稀记得这两个短句不是出自同一位诗人,她好奇问:“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吗?” 钟逾白抬起漆黑的瞳,眼中波澜不动,温温一笑:“现在是了。” 闪电打落,正好将他面庞又照亮了些。 看着这双陌生的眼,纪珍棠忽然觉得此刻的交汇在与过往的某一段时光发生共振,被宿命锚在童年的钩子微微松动,掀起岁月长河里一阵剧烈的浪潮。 如果她此刻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一定会被人家猜忌别有用心。 于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在内心惊涛骇浪,她只能平静地看着他高深莫测的眼睛。 钟逾白打断她的凝视:“餐厅在隔壁。” 几秒后,纪珍棠回了神,展颜笑道:“知道了,谢谢啦。” 3 第 3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钟珩的爸爸有事情没有来,于是代劳的人成了他的三叔钟逾白。兴许也是因为父亲没有到场,钟珩的脸上没有丝毫悦意。 代入一下他的处境,这注定不会是一个愉快的生日宴。这种夹缝中做孩子的痛苦,她太明白,纪珍棠托着腮坐在餐桌前等待了会儿,钟珩拿过来的那个包无处安放,被她摆在腿上。 纪珍棠听他讲过钟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捋不清具体。 只知道钟逾白这个人物,是钟珩小爷爷生的儿子,不是钟珩的亲叔,按宗族概念来讲,应该是叫堂叔。 堂叔来主持自己的生日,想来是有那么几分微妙。 正想到这儿,钟逾白进了门。 池樱起了身,钟珩也忙跟着起身,纪珍棠还没看清来人,但也识相地站起来。 池樱笑吟吟迎过去:“今天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叫人多弄点菜。” 钟逾白往里面走,简简单单说了四个字:“我不考究。” 他脱掉了西服与领带,换了件干净的绵软质地衬衫,色泽里有种汉白玉的温润,又像暖色调的霜雪。 视线撞上纪珍棠的偷瞄,钟逾白浅浅颔首。 搞得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嘴角将要抿出一个浅笑,对方的视线已经轻飘飘挪开,错过了她示好的机会。 温和,但又有距离感。 钟珩想把上座让出来。 但那头的男人已然牵开一张凳子,在圆桌的侧边随意挑了位置落座。并没有接收到钟珩的谦让信号,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不过很快看破了钟珩的迟疑,淡淡说:“拘谨什么,随便坐。” 由此这个位置空了出来,必然是给寿星留的。 钟珩看向纪珍棠,小声的:“你坐我旁边。” 纪珍棠也无别处可去,她跟从钟珩坐下。 等人上菜期间,他忽然凑过来低语:“那是我三叔,你惹谁都别惹他,我担不起。” 纪珍棠问:“怎么又不能惹了?你不是说你的家里人都好说话?” “他跟我后妈还不一样,池樱只是嘴贱。”钟珩瞥了眼钟逾白,又凑她近些,更小声:“他是黑手党,会杀人的。” 纪珍棠一脸惊喜:“哇塞,这么酷!一枪一个?” 钟珩瞠目:“……你有病吧。” 他懒得再说,给她偷来一碟冷菜,像在投喂小孩,目的是堵住她的嘴。但她没有动。 接下来到场的宾客,亲疏远近,来的都得看一看家长的脸色,没过多久,钟珩身侧堆满礼物。 纪珍棠环顾这间中式餐厅,在角落暗格中看到一尊玉白色的观音像,被衬在一棵绿油油的节节高后边。她看绿叶、也看观音。 慈悲沉静的观音像在男人的肩侧,随他的动作而在她的视野里忽明忽灭。 她不再看物,转而看人。 他在缭绕的青烟里静坐,波澜不惊。 没有什么话,却拥有一种威慑的气场,令人尊敬又忌惮。 有个男士在桌上抽烟,钟逾白望过去一眼,在桌面点了两下指。 那人收到讯号,识趣地丢掉了烟头。 酒过三巡,钟珩不胜酒量,白净的颊边浮出红晕。 耳边不时传来池樱的声声试探和对他的事业滴水不漏的筹谋,她的大话说很多,钟珩沉默寡言,懒得搭腔。 直到池樱忽道:“个么阿珩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有没有考虑过同小棠的婚事?” 尽管叫她小名,纪珍棠听着这话却是意味深长,有种看热闹的意思在里面。 纪珍棠谨慎抬眸,看了看池樱,又看向钟珩青了半截的神色,他说:“你是真操心我婚事,还是想看笑话呢?” “当然是关心你,谁会想看自家儿子的笑话。” 钟珩声音拔高了些:“谁是你儿子?我娶谁跟你有关吗?” 钟珩是个不太会藏脾气的人,加上他今天还喝了点酒,池樱激人的话又说得太过鲜明。 场面氛围顿时变得僵硬。 池樱让他一冲,讪讪笑说:“哎哟喂,我以为你们好事将近。” 钟珩说:“哪儿听来的烂消息?” 纪珍棠心一沉。 他继续说:“你放心吧,我看人准,从不会找有野心的女人,比如一些破落户出身还想利用孩子攀高枝的。” 池樱表情也挂不住了:“你这么讲话就不太好听了吧?” 钟珩置若罔闻,冷笑说:“你以为你心里打的那些算盘我都听不见?娶一个家世连你也不如的,看我的姻缘遭人非议,你多称心合意?不过可惜,你恐怕等不到这一天了。我跟小棠感情很自由,目前没有结婚打算,以后也——” 紧接着,他跟池樱较劲的话被一声呼唤打断。 “钟珩。” 极为低频的赫兹,比方才和她寒暄时还要压迫不少。如晨雾里的古钟,深井里的冷月,让人怔忡的凉意,在餐桌上铺陈开。 众人不禁偏头望去。 纪珍棠低着头,抿着杯口,但没有在喝水,感觉自己手心灼灼,出了很多汗。 钟逾白淡淡出声:“过来添茶。” “……” 在一众亲眷面前这样命令,使唤他做下人的工作,俨然是不给他留情面了。 钟珩还有一点骨气,没动,喊:“小桃!” 钟逾白轻微地抬了抬手腕。 刚跨出步子的小桃见状,没敢再往前去。 过了会儿,钟珩不得不推椅子起身,尽管有那么几分不情不愿,走到他三叔的跟前,拎起茶壶的提梁,往桌上一枚铃铛杯中斟茶。 倒一点,瞄他一眼。 钟逾白一直没说话,钟珩心口就一直悬着,到头来茶倒满了都没注意,就光顾着瞄人。 那滚烫的水溢出来,茶嘴已经偏斜不是一丁半点,很快直直地浇到了钟逾白的衬衣袖口。 “……” 有那么三四秒钟后,钟珩才发现,低低地“卧槽”了一声,赶紧放下茶壶,又问小桃要纸。 看那灼热的浓烟,纪珍棠都不由跟着心揪。 被浇了一手热水的钟逾白倒是风波不动,有种事不关己的淡然。少顷,才徐徐地执起手边的一块白帕,垫在手腕上,慢条斯理地洇水。 钟逾白道:“如果实在不懂规矩,去一旁让小桃教一教你礼数。” 他没有看钟珩,却在和他说话。 话音平静,不带丝毫的威胁,将那浸了温茶的帕子搁置一旁后,见钟珩不动,他说:“现在就出去。” 钟逾白说的礼数,除斟茶的礼数,自然也包括言行的礼数。 钟珩看着小桃递过来的纸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过会儿有些气馁地说一句:“行,我闭嘴。” 钟逾白冲着钟珩的杯子抬了抬下颌,意思是:把他的酒收走。 小桃听命过去做事。 外面的雨势变小。 有鸟在夜空里划过,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餐桌上显得响亮。 - 纪珍棠离开时,地面潮气一片。从暖烘烘的楼里出来,脸上还在冒热气,被薄薄雨丝一浸,体温又迅速冷却。 在他迷宫似的家里没头绪地绕了会儿,两分钟后,她收到钟珩的消息。 钟珩:你回去了? 钟珩:等等,我找人送你。 纪珍棠:不用了。 钟珩:你今晚就住这儿吧,别走了。 她没心情回了,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生气吗?有。 但更多是觉得荒唐。好一个一箭双雕,真是厉害啊钟少爷。 她不会嫁,他不想娶。就算彼此心知肚明,但讲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更何况是在他的家人面前,这是大写加粗的看不起。 纪珍棠难以静气,心口犹有不适。 院子太大,走了半天还没到大门,纪珍棠低头避着水坑,用手遮着额上的水,怕流进眼睛。水塘映出洋房的光影,光影轻晃着。 很快,头顶忽然传来雨丝在伞面打出的声音。 落在她的颊面的雨水突然就断了。 纪珍棠诧异回身。 手肘险些擦在身后男人的身上,雨水把他们的距离拉近到同一把伞下。为看清他的面貌,纪珍棠只好往后跌了一小步,昂首看向这张逆光的脸。 男人的身形高挑,在暗夜里将她的身躯罩住,他举着伞柄,露出一截腕骨。气质卓然,眸色温淡,风姿清举。可能是方才桌上的诡异氛围,令他此刻的情绪中沾染上些微凛冽。 但她与对视一瞬,情绪里的冷气又消减下去,仅剩骨子里谦和的文气,温润且儒雅。 “阿叔。” 钟逾白说:“雨还要下一会儿,送你一程。” 纪珍棠看了眼手机时间,稍稍纠结。 “迦陵。”他已经回头喊了人。 年轻的特助举着伞姗姗来迟:“来了来了。” 丁迦陵得令,伸手替纪珍棠开门:“这位小姐,请进。” 她莞尔一笑,悦纳了好意:“那就有劳你们了,谢谢。” 车里有浅淡的木质香,很安逸的氛围,纪珍棠这时表现得倒有几分拘谨。钟逾白平静落座,在她一侧,车厢很宽敞,两人间保持了很合适的社交距离。 丁迦陵问:“到哪里。” 纪珍棠说:“青云坊的弄堂你认不认得?” 丁迦陵挠挠头,好像是没听懂。 钟逾白坐在暗影中,开了口:“雨灯街,老城区的那一条路。” “你去过呀?”她惊讶。 他说:“有几次路过,风景很好。” 她眼前浮现滑腻潮湿的青砖路,和砖墙破烂的弄堂。“风景很好”简直就是近乎夸张的恭维。 车往山下驶。 纪珍棠心里琢磨大概这辈子也未必有第二次机会乘坐这样的车,想观望一番,又怕露怯,她端坐着,手摆在素色长裙的裙面上。 刚才的不悦被这份新奇冲淡了些。 钟逾白声音轻下来几个度,有点安抚她的意思,柔和地说:“他年纪很轻,身上还有稚气,口轻舌薄也不是一天两天。” 她不置可否,笑意浅淡,把话题转折:“那你觉得我身上有没有稚气?” 钟逾白道:“你的稚气很灵巧,他的稚气很愚钝。” 在一片没有路灯的路段,阒寂的车厢里,纪珍棠笑容不自觉变深。 钟逾白问:“在青大念书?” 她点头:“大二了。” “什么专业?” 纪珍棠正要告诉他,稍一犹豫,卖了个关子:“你看我像是学什么?” 钟逾白看她一眼,但并不是打量的用意,是笃定的判断:“艺术。” 说完,他又补充:“电影或是美术。” 纪珍棠一惊:“何以见得?” 他说:“气质。” 她愣了愣,没接上话,算是默认。 又反问他:“那你做什么?” 钟逾白微笑,问她:“你猜一猜?” 纪珍棠随便琢磨了一个答案:“教授?” 钟逾白说:“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看来她猜错了。 纪珍棠又思忖了会儿,答道:“政客,还是家族世袭的那种。”她想表达的是世代为官。 他问:“何以见得?” “气势。” 霓虹的碎片洒进来一瞬,她看清他的表情,似乎是笑了下。 又猜错的意思? 钟逾白正欲开口。 纪珍棠忙说:“我再想一想,可以猜中,你不要给我提示!” 他便不出声,容她猜想。 眼前,车子驶抵雨灯街524弄青云坊。 前方是一个三岔路口,高大的树木近在眼前。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纪珍棠还在苦思冥想,看着窗外忽然发觉景色熟悉:“啊,就是这里。” 刹车被踩下,引擎熄灭。 静下来的一刹,钟逾白说:“下次见面,告诉我正确答案。” 好像在和小孩做什么约定的语气。 她慢慢地笑开:“好。” 纪珍棠下车时,听见那一头的车门和她这边一同阖上。 男人下车,鹤立在车前。 他看起来没有要贸然随她家去的意图,只不过认为站在车前目送她离开较为礼貌。 雨丝变细密,钟逾白不久留,因此没有取出外套。他只穿那间单薄衬衣站在薄薄雨中,他姿态舒展,仪态与容貌同这破落的百岁弄堂并不相容。 纪珍棠一时没离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钟逾白率先开口问:“有没有开心些?” 她小声的:“一点。” 讲话时,他稍稍欠身,尽可能平视,不让她吃力。 “一点也好。” 纪珍棠微微感到脸热,她说:“拜拜。” 钟逾白嘴角勾出浅浅的弧,颔首。他的声音沉着,淡然。 “有缘再会。” 纪珍棠往前走去,踩着湿津津的水洼,穿进迂长的弄堂。 长巷的尽头,落棠的牌匾悬在青砖黛瓦的梁下。他隐隐看清字样,这是一间布衣店。 轩窗前缀着一盏寥落并飘摇的风雨灯。灯下,远山黛如皎洁弯月,衬一对洋气十足的眉眼,这样的组合,不是别扭到极致,就是美到极致。她属于后者,动人得万里挑一。 到了门前,她忽的止了步回眸,像是偷看他是否还在目送。 纪珍棠望着路口,轻轻地笑了一下,挥挥手跟他作别。 她的裙摆是轻盈的素色,领口花瓣的纹理被映出。背影像一抹轻尘,遁进茫茫烟雨中。 那双俏丽鲜活的浅色瞳仁仿佛被揉入细雨,一同落进这文人墨客笔下的江南。圈圈点点,扣人心弦。 4 第 4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落棠阁不是她的住处,是姑妈纪心荷开的一间布衣店。 纪珍棠到家时,纪心荷在二楼藤椅上睡着。闷重环境里传出隐隐鼾声。 姑妈早年丧偶便没有再嫁,如今独自抚养独子,经营这间陈旧的布衣店。 纪珍棠蹑手蹑脚,帮她理了理一批新购入的布匹。 怕惊吵她睡梦,纪珍棠把货抱出去,将门带上。一只塑料袋裹在门缝,被她这样拉了一把,发出刺啦的噪音,姑妈还是醒了。 纪心荷闻声,猝然抬起身子。看见是她,才舒一口气:“小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纪珍棠说:“才九点,不算晚。我今天去了钟家吃饭。” 纪心荷将手边凌乱的货物堆一堆,绑着杂乱无章的发,一边出来一边问她:“我怎么记得你这个男朋友没有谈多久,都见家长了?” “他家里要他联姻,他不愿意,所以把我推出去。” “联姻?什么年头了,还来包办婚姻这一出,”纪心荷好笑说,“看来生在大户人家也没那么逍遥。” 纪珍棠说:“和我们小户人家相亲没两样,婚姻是各方权衡利弊后的决策。只不过有钱人的自由更少一些,名利和面子对他们来说都很重要。婚配不能掉以轻心——姑姑,店里还有没有吃的?” “看来钟家的饭没有把你喂饱。” 纪珍棠夸张说:“险些饿死在路上。” 吃上了她最爱的椰浆芒果饭,纪心荷伏在桌前问东问西,纪珍棠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 “真的?你跟他妈妈这样说话?” 纪珍棠往嘴里塞着葡萄:“对呀,我真那么说了。谁管,反正再也不会去了。得罪就得罪吧,有本事把我抓起来啰,我倒要看看他们钟家有多厉害。” 纪心荷苦苦一笑,摇着头,不知道怎么评价她的行为。 吃完东西,纪珍棠回到她的工作台。 纪心荷专门在店铺二楼为她留了一个房间,用于给纪珍棠绘制手稿。 拱形窗外响起簌簌的风,纪珍棠打了个哈欠,将窗户阖紧,插上插销。 她捡起被风吹乱在地的稿纸。 提起笔,打开台灯。 桌上是画了一半的珠宝图。 思路已经断了好几天了。纪珍棠硬着头皮在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劝人学珠宝设计,天打雷劈。烧钱又忙碌,除非生在钟家那种顶级名门,大概才会没有烦恼。 世上最大的谎言,是人人生而平等。 如果她是钟家小妹,或许在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写好平步青云的结局。 “你呢?有没有过结婚的想法?”纪心荷坐在纪珍棠身后小床,借着她的灯光,捻着针在做刺绣。 纪珍棠说:“或许等到哪一天我能够笃信爱情,再谈长相厮守。” 纪心荷很快绣完,咬断线头,离开时不往提醒:“不要半夜画了,早点休息。” “没办法,deadline迫在眉睫。” 手头的稿子是作业,明天要上交。 纪珍棠画稿到凌晨,弄堂外已然鸡啼阵阵,薄雾蓄积着,带来凉气。 她整理好作品,起身时忽的心脏猛然一抽。 纪珍棠扶着胸口,在桌前倚了半分钟左右,等抽疼过去,心慌还在持续。 她赶紧躺倒在床,大概几分钟后,心跳慢慢地恢复正常。 凌晨三点,在网页搜索症状,然而百度告诉她命不久矣。 她赶忙将手机丢一旁,立刻躺下睡觉。 - 顺利地活到第二天早上。 纪珍棠发现,她不知道怎么就把钟珩的癌细胞顺回来了。昨天答应替他送给导师,然而完全忘了这回事。第一时间想打电话给他,可是,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立即打消这个念头。 早晨,到常去的早点铺子买了一只粽子,付钱时赫然看见余额2.14的字样,粽子三元。无奈点开花呗,展示付款码。 上午混了两节马原课,纪珍棠一直在画图,快下课的时候她想起什么,回头看一眼室友苏云梨。 “梨子,你车有电吗?我想骑一下,一会儿要去医村送东西。” 苏云梨抬起小巧玲珑的一张脸,小轮廓大五官,展现出非常直白的甜美,她问了句:“你给你男朋友送吗?” 纪珍棠说:“对。” 苏云梨说:“我帮你送吧,我正好去医学部找人。” 她迟疑了下。 苏云梨说:“放心啦,不会弄丢的。” 纪珍棠想了想:“那我跟他说一声。” 标本交过去,苏云梨好奇问:“他们平时是不是养小白鼠啊。” 纪珍棠说:“是的,养了一棚。他还养兔子,往它们的身体里种这个东西,观察它们的情况,慢慢看它们被癌症折磨死,用来做研究,写论文。” 她正要说“是不是很残忍?”而话音未落,苏云梨却笑起来:“好有趣啊,他们医学生上课都做这些吗?” “……” 纪珍棠干干一笑,不知道说什么了:“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了解。” 她回过头来,又听了会儿课,听见林瑰雪凑近的声音:“你有没有觉得梨子好像对钟珩有意思?” “对谁?钟珩?”纪珍棠大吃一惊:“他除了脸有什么优点?为什么会有人喜欢一个debuff叠满的花心大萝卜?” 林瑰雪说:“长得帅还不够吗,况且他又有钱,对女孩子还大方。听说他带女朋友出门都是住五星酒店——你不想体验一下吗?五星诶!” 纪珍棠火速举双手自证清白:“无福消受,我连去他家吃饭都要数着米吃,生怕吃多了,被少爷给脸色看。” 林瑰雪哈哈一笑:“你俩是不是吵架了?怎么感觉你今天对他怨气好大。” 纪珍棠扶着腮,恹恹说:“感情已经岌岌可危。” 她转了两下笔,想起昨晚的事,第一时间浮现的却不是钟珩的脸,而是——那个把一张顶尖的校草脸都衬得花容失色的男人。 手里的笔慢悠悠停下,男人的韵味很重要,相比之下,钟珩这张脸长得再俊美都显得不够。 钟逾白说得中肯,他身上有着愚钝的稚气。 纪珍棠不太想跟钟珩说话,昨晚的消息她没回复,他也就没发了。但还是怕苏云梨白跑一趟,于是通知他一声:你在实验室吗?我室友去给你送癌细胞了,她说顺路。 钟珩:谁? 纪珍棠:苏云梨。 钟珩:没用了,不用培养基早死透了。 “……” 纪珍棠心往上提了一下,想问他有没有补救措施。 钟珩像是猜到她心事,又挺温柔地说了句:不要紧,我再买。 她赶紧去召唤苏云梨:梨子,那东西没用了,你别去了。 苏云梨:啊我已经到了。 苏云梨:没关系,就当物归原主好了。[可爱][可爱] 纪珍棠:那麻烦你了哦[比心][爱你] 她发完消息,觉得林瑰雪的话有几分可研究性。别人的殷勤不是为她,如果再客气,她的感激都显得一厢情愿。 想深了又因为不公平而生气。有的人连手指都不用勾,永远有人排着队甘之如饴。 她回到和钟珩的聊天界面。 纪珍棠犹豫着,思索着,最终慢吞吞地打下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按下发送那一刻,她想: 如果他说同意,谢天谢地,省去口角,皆大欢喜。 如果他羞辱她,她就拉黑一切联系方式。老死不相往来,也顺理成章。 然而,钟珩既没同意也没骂她。 他发过来两条—— 第一条:对不起。 第二条:别生气好吗?我从没想过针对你。 看到他的道歉,史无前例。她甚至想象不出他当面说这句话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到。 他这样,反而让她觉得心里有一点点堵。 可能因为没有人爱她,别人给她一点轻微的好,她都会非常珍惜。 可是这样的好也太廉价了。 纪珍棠把手机扣下,不想回复了。 不离身的布朗熊背包被她捏捏耳朵,纪珍棠把鼻子贴过去,嗅嗅包包上的气味。星洲是海岛,岛上常年有一股腥湿气味,校园、巴士、地铁里,到处弥漫。这个包包从那边寄过来的时候,也带着这样的气味。她闭着眼闻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海风扫过椰树林,看到了明净的天和明朗的海,而她站在其中,像是从没有长大。 妈妈说:“我们咖啡厂里来了个韩国的女孩子,背这个很可爱的。我让她给阿珍也买了一个。” 可是时隔几年,包包上的气味也没有了。 怎么才能留住一份漂洋过海的爱呢? 普鲁斯特效应慢慢地失了效。 往后三天,日子过得很紧巴。 纪珍棠不思茶饭。 她无数次点开和爸爸的聊天记录,看着上一次打钱的日期,斟酌着怎么才能可爱而又不失礼貌地和她的老父亲讨要生活费。 第三次打出去鬼脸的表情,又删掉。 再等一等,她宽慰自己,爸爸一定有苦衷! 第四天,纪珍棠从学校宿舍出发,准备去上课。 今天天空有了晴色。 在通往教学楼的路口,几辆车开过去,场面稍显醒目,纪珍棠和她身旁的林瑰雪一同偏头去看。 校长的红旗在最前面,一辆白牌车紧随,一辆黑牌车殿后,悠闲驶在黑白牌照两车之间的是一辆宾利,并不惹眼的黑车门窗紧锁,树影投在玻璃上一片幽绿,森严而凛然。 安保人员在两侧列队。 阵仗太大,引人围观。 林瑰雪:“是不是市领导来参观?” 是的话也不奇怪,学校常有稀客。 两人走在赶时间的学生人潮之中,并没有多留意。 只不过在几辆车停稳后,瞄到从宾利车上下来的人,纪珍棠滞了滞脚步。 她脑袋转过去,看向了走在校长身侧的男人的身影,随后定睛。 跟在最后面是两个头发蜷曲的外国人。在几个人之中,她认出了他的背影。 访客中最年轻的男人走在中央,身高与长相都吸睛。 在周遭井然庄重的人流里,他显得平淡且松弛,敛着目,微微躬身配合校长的身高,听校长眉飞色舞地夸夸其谈,并时不时点头,以表诚心地倾听,手插在裤兜里,露出一截冷感的腕,举手投足温文从容。 钟逾白。 纪珍棠用口型念出他的名字。 他今天穿件普通西服,纯黑的色,气质儒雅。越是淡泊,反而越是让人目不转睛。 林瑰雪往前走,见拽不动人,回眸看她:“怎么了?” 纪珍棠回神:“那什么、我突然发现我ppt的硬盘没带。” 林瑰雪:“在宿舍?快回去取啊。” 纪珍棠仓促点头:“好,你先去教室。我马上来,点到帮我说明原因。” 林瑰雪:“快快,赶紧的。我帮你拖着时间。” 纪珍棠往后折了一段路,回头确定林瑰雪已经绕进教学楼。她转而走进学校博物馆的大门。 想走不用刷闸机的人工通道,然而保安上前:“同学,刷卡进。” 纪珍棠摸摸身上口袋,“我的学生卡不在身上,但我是青大的学生,不能进吗?” 保安指着旁边的册子,“那你登记一下。” “好。” 她执笔写字,填写信息,前边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纪珍棠加快了填写的速度。 上课的时间,馆内人不多。近日有老校友的作品展览,纪珍棠左顾右盼,确认一楼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沿台阶上行。 很快听见一阵男人之间的交谈声。 纪珍棠屏息,从墙角窥过去。 有七八个男人聚在一起,对着一副名作指点,纪珍棠扫了一圈,发觉钟逾白并不在其中。 继续屏息,又看一圈。 真的不在。 难不成刚才……是她看错了? 纪珍棠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绕到另一个展区,零零星星碰到几个观展的人,但一无所获。 来来回回走了一整圈,纪珍棠疑心自己是花了眼。 她停下脚步,在一面学生作品展览墙前停留。 纪珍棠呆呆地盯着这面墙上的画看了会儿。 不久,十几秒的工夫。 忽的有人在她发圈的小樱桃上,“笃笃”敲了两下。 很轻的动作,但紧挨着她的天灵盖,闷沉的敲击让纪珍棠猛地回头。 钟逾白站在她侧方身后,手里夹着一张名片,刚才就是用这名片的一角敲了她的小樱桃。 看着她呆滞愣神的眼,他轻声地问:“在找我?” 5 第 5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钟逾白的神色很淡,姿态与神情稍稍松弛,即便出席这一些看起来显得重要的会面,也没有表现出领导姿态的筹谋与指点,只不过是在悠悠闲闲地看展。 他来自这一支有序严谨的队伍,也可以从其中脱离,荡到边边角角,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所以来问声好。 他的视线慢慢往上,看着面前这幅画,说:“你的杰作。” 纪珍棠微愣,侧目看过去,惊讶于他的肯定语气:“你怎么会知道?!” 钟逾白抬手,用名片的一角去缓缓抻平画纸的左下,被蜷起的一角。 藏着一个署名:阿珍。 纪珍棠难为情地伸手去挡,局促的动作说明一切。 钟逾白看着她通红的耳朵,问:“艺名?” 她答非所问说:“这个是去年的期末作业。”站在画前,用身体挡住,蛮不好意思的。 但很显然,他已经欣赏过她的作业。 是水墨画,写意派。有着“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的旷然与洒落之感,水中有一尾红鱼,是整幅画作里唯一的鲜活色彩,太过于饱满热烈的红,看久了,好像真的有鱼在里面畅游,搅动一池春水。 钟逾白再度仔细端详她的作品,问:“是不是最高分?” 纪珍棠噎了下,摇头低语:“不是啦。” 她垂下头去时,看出她眼睛里难以遮掩的沮丧,他说:“老师走眼。” 纪珍棠微不可察地扬唇,眼里的光又变得轻盈起来,喜形于色,又克制着感动。 她将注意力又放到那张名片上,趁其不备从他指尖夺走,掀开一看。 名片上写着校长的大名。 “……” 名片被她捏在指缝里。他们中间还隔了点距离,于是她只能望着他笑意淡淡的慧黠眉目,气馁地垂下脑袋。 身后有人在喊:“钟先生,你在这儿呢。这是海科院的林教授。” 说话的是校长,他领来一位文质彬彬的老师。 钟逾白看一眼来人,又低眉看向纪珍棠,他微微折身,小声道:“失陪。” 纪珍棠应了一声:“好。” 等钟逾白转身走进人群。 她看一眼时间,同时收到林瑰雪的消息:啊啊啊怎么还没来,按学号排的,快到你了。 纪珍棠忙回:来了,两分钟。 她说完,急匆匆就往外走。 …… 回到课堂,仓促结束pre,重新落座时,纪珍棠打开课本,掀开里面一页草稿纸。 上面写着一些记账信息。譬如:粽子3元,眼线笔120元,砂锅米线18元。紧随其后,写上今天的一些花销。 纪珍棠看了一眼自己的账户余额,是时候考虑生计了。 纪珍棠给纪桓发去消息:爸爸,你看我变成了一只小螃蟹。 纪珍棠:[图片] 她发了一张螃蟹的卡通图。 纪桓:什么意思? 纪珍棠:[图片] 这一张图,是螃蟹缩回一只脚。 纪珍棠:可是我没有钳了。 纪桓顿悟,很快转账两千五过来。 纪珍棠笑逐颜开地收下,正在心底酝酿怎么撒娇致谢。 很快,纪桓的新消息弹出来:大了,好出去打工挣点零钱了。 纪珍棠笑容滞在脸上。 她回:嗯嗯,我在网上开了一个小店。 爸爸:找点奶茶店咖啡店的兼职,实际一点。 纪珍棠:好的好的,谢谢老爸! 纪珍棠:[敬礼.jpg] 等了三分钟,纪桓没有回。 等了五分钟,他还是没有回。 她知道,爸爸不会回了。 纪珍棠刷新界面无果,点进爸爸的朋友圈,看到他在记录儿子的中学生活,只是视线一扫而过,一个视频封面都会刺痛她的眼。 没有再看下去。 她平静退出,把花呗还掉,余额锐减三百元,心如刀割。 不愿意承认她的父亲只是对她吝啬这件事,也是为她作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儿保留一点自尊。 纪桓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你这个专业也太烧钱了!”,皱着眉头帮她交掉学费,掏钱时的那种嫌弃神情也会将她反复灼痛。 她只好赔笑说:不好意思啦,谢谢爸爸。 提到网上的小生意,纪珍棠打开某书app,切换到许久没有经营的号,看到消息提示那里显示红色的1,兴冲冲点进去,发现是平台的消息通知。 珠宝类的成本太高昂,纪珍棠目前的本金还不达标,只好做了一段时间文创类的设计,流量好的时候有微薄收入,不好的时候白费力气。 人在不走运的时候,连大数据都能欺负你一下。好死不死给她推了个“可能认识的人”,一眼就看到了赵斯齐光鲜亮丽的账号——他们的班长,一位豪门阔少,正在经营自己的品牌,短短一个月,粉丝已经上千了。 他的头像,一个精美的logo,中间写着他的品牌名:Serein。 眼不见为净,她退出账号。 称不上太大的打击,只不过所有细微的不快叠在一起,会把人的心脏压得很紧,无法透气。 “哎。” 叹一口气。 “你最近流量怎么样啊?”林瑰雪瞥到她的app界面。 纪珍棠说:“好久没弄了,每次精心拍视频做设计,都没有人看。感觉自己在白费功夫。” 林瑰雪说:“运气问题,说不定哪天就起来了,坚持坚持。” 她很感动:“谢谢。” “没办法,互联网生意就是这样,流量为王,断人流量就是断了财路。赚钱不难,但朝不保夕。接受这一点,然后放平心态。” 纪珍棠低落地说:“我知道。” 林瑰雪玩了会儿手机,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问她:“你见过钟逾白吗?听说他今天来学校了,还是校长亲自接见。” 纪珍棠没精打采地回答:“见过啊,钟珩的三叔。那天吃饭他也在。” 随口一试,没想到真有回应。林瑰雪眼一亮:“真的啊?帅吗?”女人对男人的八卦躲不开容貌。 她答得很官方:“还可以。” “还可以?传说中他英俊倜傥,貌比潘安,在你这里居然只是还可以。” 纪珍棠岔开话题,问:“为什么校长接见他?” 林瑰雪:“你没看群里啊,海科院要跟泊洋签一个合作。” 纪珍棠讷讷:“泊洋?” “你没听过吗?就是钟家的那个泊洋啊,船舶重工集团,产品和技术都是世界级。”林瑰雪竖起拇指,“钟逾白是这个水平的大佬,独占鳌头,呼风唤雨。” 纪珍棠听她说着,不免吃惊,讳莫如深地问道:“哇,你说他这么厉害,会不会有好多的资源?” “哪方面的。” “比如,咳咳、我只是打个比方——就是,我爸爸想卖茶叶,卖到国外去。但是他一直没有很合适的渠道,接触不到非常上流的一些客户,你说,如果钟家的人去卖茶叶,这件事是不是就轻而易举了?” “具体的我不知道,但是这种级别的人物,别说一个渠道,十个渠道都能弄到。”林瑰雪问,“你爸要去哪儿卖?” 纪珍棠说:“我不知道,他说国内的生意不好做。可能日本或是东南亚那边。” 她说着,又沮丧下来。知道别人厉害又如何?徒添嫉妒。 纪珍棠打开兼职群,看一看最新招聘。这才与她的生活息息相关,能左右她的不是洋房和奢侈品,是人民币的标志后面一两百元的明码,像海浪把她裹挟,把她低廉的精力榨到山穷水尽,收买她为数不多的闲暇光阴。 到底谁喜欢读书?没有经济来源的生活像沼泽。日日行乞。 “哎。” 又叹一声。 今天快下课时,她收到了一则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老师还没讲完课,纪珍棠以为是骚扰电话,随手就挂了。 几秒钟后,对方发来一条短信: 【我是钟逾白。】 这一行字看完,纪珍棠倏地从座位弹起来。 很快被林瑰雪摁下:“疯了吧?还没下课呢。” 纪珍棠尴尬地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屏幕上的五个字。大概是刚才在门口名册上留了号码,所以被他找到。 正回忆着,耳畔听见林瑰雪问:“钟珩不跟你说他家里的事吗?” 纪珍棠:“没怎么说过,他很谨慎的,只会聊他的死老鼠。” 林瑰雪深有感触:“他们这类人都这样,你跟他掏心掏肺,他呢,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到处保留,交朋友多心累。” 纪珍棠抓住这个“都”字,问:“赵斯齐也这样吗?” 林瑰雪:“他倒是跟我说过一些钟家的一手瓜,要不要听?” 太想知道了,纪珍棠勾勾手:“来。” “以前泊洋的总裁是钟珩的老爸,叫钟景,你知道吧。钟景这个人有一点点能力,但是不太多,运气还有点背,做的这里亏那里亏,最后欠银行一屁股债,泊洋的产业都被分出去好几块了。后来钟逾白回国,泊洋的情况才好转一点,没过多久他就把整个董事会全部架空,换进自己心腹,虽然给了钟景一个董事长头衔,其实是挂名的,实权全都在钟逾白手里。” 怪不得…… 怪不得钟珩这么排斥他这个三叔。 纪珍棠叹道:“他怎么做到的?” 林瑰雪说:“手腕啊手腕,我要是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今天也是大老板了。” “那赵斯齐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 “他那个品牌能做起来,还是沾了泊洋的光。” “Serein吗?” “有投资才能流入市场嘛,有资本撑腰可跟咱们这种白手起家的不一样。” 听林瑰雪这么说,纪珍棠又稍稍释怀了一点,她笑了笑:“生在罗马的人。” 林瑰雪:“被生在罗马的人包围,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啊。” 她的意思,学这一行的人,都是阔少和千金。 课间休息,纪珍棠急匆匆到楼梯间无人处,又点开短信看了看,端详了一会儿“我是钟逾白”这几个字,她回拨电话。 嘟了七八声后,对方接通。 “阿叔,是我。” 她这边嘈杂,他那端平静。钟逾白大概是微微惊讶于这个称呼,稍稍一滞,而后声音温淡悠然,询问道:“下课了?” 纪珍棠点头:“对,现在是课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钟逾白默了默,直言道:“的确有一个忙需要你帮。” “我吗?帮你的忙?”她很吃惊,问:“是什么啊?” 他没有在电话里立刻说,只问:“晚上有没有空?方不方便共进晚餐?” 让人措手不及的两个问题。 “啊?晚、晚餐,”她乱了阵脚,问得无厘头,“那……校长也去吗?” 钟逾白微笑:“没有校长。” “那、林教授?” “也没有林教授。” “只有我们两个吗?” 默了二三秒,他缓缓说:“可以向男朋友报备,我有要事需同你商量。” 纪珍棠抿着唇,看一看手机时间,“几点?你来接我啰?” 钟逾白:“自然。” 纪珍棠说:“我六点下课。” 他稍作思量:“三小时后,我在雪园恭候。” 雪园是博物馆后边的商业街,青大的交通要塞。纪珍棠迟疑着应:“嗯,好吧。” 听出一点勉强,钟逾白替她说破:“还有什么难处?” “就是那个,晚上放学的人还蛮多的。我有点怕别人讲闲话,你能不能……躲起来恭候我?”她讲着讲着,声音尴尬地低沉下去。 他顿一顿、轻笑,而后说:“我会准时埋伏在山脚的灌木丛,等你找到我。” 纪珍棠如释重负一笑:“谢谢你啊。” 钟逾白说:“是我有求,理所应当。” 6 第 6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青城大学有座山,雪园在山腰。纪珍棠沿着坡路下寻,还在琢磨着钟逾白找她能为何事,钟珩的车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开过来,等她稍有反应,他已经紧紧在她面前刹住。 纪珍棠吓得往后一闪。 钟珩从驾驶座跳下来。 他黑衣黑裤出现,像个刺客。飞行服的拉链拉很紧,神色紧绷着,嘴唇单薄,此刻轻抿着。一张可以纳进教科书的花心脸,微微沉冷。 文理学部阴盛阳衰。他一出现,实在夺目。 纪珍棠感觉自己被围观,附近人来人往学生挺多的,让她不自在,但钟珩浑不在意地就把车招摇地停在岔路口,堵住她的去路。 “为什么不回消息?”他开门见山问。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纪珍棠往前走,到一棵榕树下,稍稍避人口舌。 钟珩:“我不喜欢微信说分手。” 她问:“不喜欢微信说分手,还是不喜欢被甩。” 他微怔住,脸色一沉,往她跟前逼近两步,声音又低了八个度:“我那天说什么了?” 纪珍棠左右闪了几下没躲开,瞪他:“装蒜,你根本就没有很醉。” “我记得一点,没记全。你说具体点?” “你说你不会娶我。” 他居然反问:“你觉得我能娶你吗?” 明明就记得! “会和能是一个意思?况且我也不在意你娶不娶我,难看的是你的态度。” 钟珩又逼视着她,问:“难道说,你想嫁给我?” 纪珍棠气急:“谁想嫁给你啊?!” “那不就得了?”钟珩的语气很不好,“你要是有个小三后妈成天对着你指手画脚,你比我还受不了。” 她很无语:“我不是你,为什么要说如果。神经,谁没有痛苦?” 钟珩:“我还以为你多通情达理。” “伤了人还叫对方反思,你这样的人我也是头回见。pua课程你可以出师了。” “什么pua?” “无知。” “……” 钟珩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是情商多么低。 他只是优越,因为他不需要情商这种东西也可以一步登天,所以他讲话不用看人脸色,表达不满也不必虚与委蛇。 他把高高在上写在脸上,平等地瞧不起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自然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活在玫瑰温床,红粉丛中,哄女人的解数都懒得施展。 一个Birkin可以收买到很多的爱,他无需放下身段。 “小棠。” 谁也不让步。但过会儿,钟珩缓缓叹了气,缴了械。 “如果是你,我可以不结婚,我本来就不向往婚姻,所以我那天会说那样的话,娶不了你,我也可以发誓不会娶别人。反正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生个孩子又如何?无非给钟家多一个傀儡,给钟逾白多一个提线木偶,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绊住她脚步的是那一句:给钟逾白多一个提线木偶。 她的兴趣一点即燃。 钟珩看她迟疑,以为这话奏效,继续动之以情:“研三我去纽约,你愿意的话跟我一起,我给你买辆车,买套公寓,你就在那儿陪我待一年,一年我们就回来。或者你喜欢那里的生活,不回来也可以,就留在美国。” 纪珍棠说:“两年以后我毕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珠宝设计师,我设计的玉器和首饰流入市场,高价拍卖,我会创立我的品牌,我的身价一点一点涨起来,凭我自己的本事,到时候想买车就买,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更不用活在你的脸色之中,岂不是更愉快?我的未来一片光明,且没有你。” 钟珩皱着眉看她很久,颇为严肃地问:“我就问一句,你喜欢过我吗?” 她说:“等你六十岁,细数众多前女友,大概率连我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此刻计较一个虚无的问答?与其琢磨这个,不如多写一行论文去。” 他听完,无奈地笑了:“我真服了,你要不要这么现实啊。” “你比我更现实,只不过你侬我侬的时候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嘴没有门把,把情话讲出迷幻剂的效果。” 她说这话时,钟珩已经回到车上,从后座取出一个包装袋,她看到爱马仕的标签。 “包拿去。”他说。 纪珍棠拒绝:“给你下一任女朋友吧,我不需要。” 钟珩说:“她会有她的礼物,这是属于你的。” 要问她,见过最深刻的凉薄是什么?是此刻,钟珩说这句话时云淡风轻的神色。 纪珍棠怔然半晌,问:“你在羞辱我吗?” 钟珩:“你别找茬。” 她说:“既然是我的,那你帮我处理掉吧。” 钟珩不会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欢,也不会让人看不出他的厌烦。 他没再接话,是懒得吵了。 一转身。 咚。Birkin被他毫不怜惜地丢进垃圾桶。 钟珩回到车上,驶离了这里。 热烘烘的车尾气扫过她的裙角,好像是在做出警示: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纪珍棠站在原地。 微风荡过她的耳尖,看一眼头顶的凸面镜,眉眼再往上,镜子深处,对面的行政楼二楼露台,花影扶疏间,有一辆车停在街对面,不隐蔽也不招摇,安安静静候在那儿。 纪珍棠回过头去。 后座车窗降至一半,钟逾白对上她视线,他西装革履坐在车里,对上她的错愕,不疾不徐、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很轻,让人看不透,算是打招呼。 他身后,饱经风霜的行政楼古建筑布满青绿的爬山虎。不经意间就到了深春,那些起初不惹眼的细小藤蔓也缓缓扩张成张扬热烈的生命力,攀满巍巍的古楼。 她心想坏了。 刚才吵架声音那么大,十有八九被听见了。 丁迦陵迎了过来,喊了一声“纪小姐”,替她开门。 纪珍棠坐进车里,难为情地问:“你听见我们吵架?” 钟逾白温淡的眉目垂着,打趣似的,低声说一句:“一身火药味。” 车窗升紧,车内有一点凉气。 钟逾白一身正装,维持着方才午后和校长看展时的端正面貌,坐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 他报了个地址,是对开车的丁迦陵。 “江滨花园。” 丁迦陵应了一声。 江滨花园…… 纪珍棠飞速在脑袋里搜索这个名词。 沪上顶级酒店,首富的女儿在那里开过成人礼party,某世界顶级奢侈品品牌在顶楼露台搭秀场,众星云集的慈善晚宴在那里召开,进出需要出示证件的江滨花园。 她稍稍收腹,坐直身子。 碰在中指的一枚便宜戒指上。 “我和他分手了。”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把戒指抹下来,塞进她的小熊背包。 钟逾白闻言,倒不诧异。只是沉默了一两秒,说:“也好。” 简单两个字,让人听不出情绪。 她很好奇这个回答:“你觉得是好事吗?” 钟逾白声音平淡,坐在铺陈的樟树阴影之中,漆黑双目像不见底的幽潭,他说:“交往,分手,结婚,离婚,像生活变道,风景更替。统统都好。” 纪珍棠惊喜说:“你这个理解方式很超前。” 他噙着一点笑,没有接话。 纪珍棠心道,有前瞻性也是对的,总不能比她白白老十岁?被自己想法逗乐,她忍不住笑了下。 钟逾白捕捉到她的笑意:“心情看起来没有受影响。” 她感叹说:“我只是学会了逢场作戏,虽然很多都是雾水情缘,不过没关系啦,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 男人的手指在膝头轻点两下,略一思索:“2046。” 她很惊喜,笑眼弯弯:“答对了!我是墨镜王的死忠粉,看过99遍他的电影作品,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狠狠参透了他的爱情哲学。” 前面的丁迦陵插嘴问一句:“为什么是99遍?” 纪珍棠说:“因为只要不到一百,那就永远不够,人要给自己留余地嘛。” 钟逾白但笑不语。 而纪珍棠已然转过头去,望着酒店门口沉重的闸口缓缓上升,看向变得森严而高级的道路,因而没有注意到他短暂的凝视。 很快,车驶过花园环岛,稳稳停在旋转门的门口。 几位穿西装白衬的侍应生过来排兵布阵,两排站好。训练有素,个个脸上挂着笑恭迎,鞠一个小幅度的躬。 “钟先生,晚上好。” 钟逾白颔首回应。 电梯里外都有侍者揿门,钟逾白插在裤兜里的手没拿出来过。 纪珍棠通过透明玻璃,看华灯满城。随着电梯上升,蝼蚁般的人一点一点在变得微茫和遥远。 离人群越远,就离名利场越近。 她心生忐忑。 她身旁这个男人大概是这里唯一不拘谨的人,一丝不苟的着装,在入了夜的闲静时刻,堆叠在小臂的袖口,也显露出一点自适。而支撑起他这一份自适的,是地位。 走出电梯,纪珍棠看看四下,氛围沉冷,灯光幽暗。挑空的花园餐厅,往下看是一个冷寂的舞池。 “怎么没人啊,你清场了吗?” 他说:“一点诚意。” “……” 好大的“一点诚意”,纪珍棠紧张地咽一下喉。 落座时,钟逾白轻倚在座椅靠背,瞥她一眼,提了一嘴:“包很特别。” 纪珍棠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背包,开心地笑起来说:“她叫纪小熊,是我的妹妹。” 他眼底晃过一瞬的诧异,也笑了,说道:“看起来未成年。” 她比了三根手指:“她才三岁。” 旁边的侍应生过来:“女士,有需要的话,我帮你寄存一下包。” 纪珍棠尴尬地望他一眼,将包口稍稍往怀里压了压,她没有寄存包的习惯,更不喜欢让别人碰她的东西。 犹豫之间,钟逾白领会了她眼底的提防与勉强。他打断道:“蹲柜子里多可怜,给妹妹添个座吧。” 饶是对方眼里有再多莫名其妙,也不敢问句为什么,退下照做。 很快,一只高脚凳被推过来。 钟逾白取过碟子里的餐前水果,挑了两颗圆润而晶莹的樱桃,摆入一只空碟。巴掌大小的碟子很快又被推到纪小熊的正前方。 他慢条斯理做完这一套动作,抬起眼时,才发现正在被人用一种诧异的目光注视着。 钟逾白解释说:“小熊也会饿肚子。” 纪珍棠笑咪咪,露出八颗牙。 这世上有一种快乐,叫有人能懂你的无厘头。 当那些无聊的女孩心事也能被轻拿轻放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不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那么不解风情。 没有点餐环节,大概今天的所有厨子只为他们两个人服务。 她往旁边张望,见到一侧的落地窗,玻璃墙上挂满某一场慈善晚宴的后台照,每张照片上面都有艺人签名。她视线扫过那些照片,喃喃道:“都是娱乐圈的人哎,这个笔迹是真的嘛。” 钟逾白没有同看,只是看着她,说道:“喜欢谁的可以拿去。” 她只是瞻仰一下:“不太好吧,这可是大明星的签名哎,我很害怕遭到粉丝追杀。” 他不以为然:“娱乐圈,不就是供人娱乐的?” 她稍一怔忡。 听这样的人物轻描淡写地说这样的话,他面目从容,似乎真没觉得不妥。 也没说错。 人与人站得位置不同,看到的风景自然有别,他在挑空的餐厅看熙攘的舞池,芸芸戏子,唯一的功能是取乐。 她在车水马龙的街市看高不见顶的大楼,只能够望洋兴叹,灯红酒绿,也是隔着厚厚的电视屏幕。 纪珍棠没有真拿照片的意思,只是嘀咕说:“有这么多大腕齐聚一堂也是不容易。” 钟逾白抬指,轻轻地揭了一张签名照下来,他看一眼面孔,传说中最火的小生,照片被他指腹轻压,按在纪珍棠的杯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浅浅一笑,看眼底的照片:“你们大老板都这样说话吗?我只学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钟逾白微笑:“这句更适合写入教材。” 她问:“你学道理,不从教材从哪里?” 男人望着她,短暂思索,眼神无波无澜,但又给人一种随时要风起云涌的压迫感。 跟他有关的许多传闻,关于那些手眼通天的势力,她也不是一个字没听信过。 他的眼底有和煦谦逊,也有深不见底,能将钟家所有人都当做傀儡摆布的上位者,显然有着令她看不穿的高深莫测的本事。 “从脚下。”他说。 “你的脚下?” 她看向窗边,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字:纸醉金迷温柔乡。 钟逾白没有接话。 随后将一碗呈上的肉骨茶绅士地送到她面前,“尝一尝。” 纪珍棠瞥一眼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很白皙,关节处浮着薄薄的微弱青筋,看起来没有半点温度。 想起下午时,她和林瑰雪聊这号人物,听到手腕这个词,纪珍棠喃喃问道:你说一个人要有大的魄力与手腕,才能够在这十里洋场搅弄风云? 林瑰雪说:首先得不要命,其次,得薄情寡义。 她不由对他充满了好奇。 7 第 7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她参不破对方的任何一个表情。闷下头,纪珍棠香喷喷地喝了口肉骨茶。 “汤怎么样?”钟逾白问。 她点着头:“很好喝,像我小时候的味道。我妈妈会煮这个。” 不是西餐宴,这是南洋风味,肉骨茶的旁边,侍者又送上一碟绿油油的娘惹糕。童年的食物,令她想起许多陈年折旧的光影。闷闷潮潮的星洲,她回不去的家乡。 听她说妈妈,有一丝丝微妙的好奇,但钟逾白没问下去。他介绍说:“江滨花园,五十年前星洲华侨建的酒店,从那里带过来一批老厨子,一直工作到今天。” 纪珍棠说:“星洲的厨师呀,怪不得。” 她的妈妈,她的“怪不得”,寻常的攀谈进行到这里,对方就该接一句怪不得什么了,但大概,寥寥兴趣令他没有把这个话题无限地延展下去。 钟逾白没问,她也没接着提自己的事。他没有动筷,平静地看着纪珍棠咬拉丝的椰肉糕点。 他很高深,不提需求,只说吃饱才好谈事。 “你这件衬衫很好看,很儒雅斯文,像老师。” 夸的是他衣服,也是在夸人。她头没抬,恭维得熟练自如,其实也是真心话。这样一张纤尘不染的学生脸,说起话总比那些老谋深算的共事者多太多诚实,钟逾白听笑了。 他垂眸看一眼身上这件质地绵软的衬衣,说:“到学校拜访,要装学究,掩人耳目。” 纪珍棠说:“都不用装,你气质就很像教授,而且是那种很好脾气的,人气很旺,节节课都挤满人。” 经她一提,钟逾白想起旧事,说:“早一些年受邀,给几个硕士做过技术指导。” “你讲什么课程?教他们怎么造轮船?” 他抬了抬眉:“作弊了?” 她胡诌道:“我朋友的爸爸在你的公司,把什么都和我交代了,是不是没有想到?” 钟逾白一笑,问:“还交代什么?” “怎么能都说呢,没有了趣味。” 他的神色变得无可奈何,看她的视线又深了一些。 她扎马尾,低头时,眉眼的深骨恰到好处在光影里显现,眸子里那点清凌凌的浅淡褐色,让人觉得醉心。 他没有饮酒,看她许久,便感到一股新奇的醺意。 淙淙江水从脚底流过,映了满江的霓虹。她望一眼灯红酒绿的游轮,仿佛都能听见那群富家子弟的欢呼声。 钟逾白的姿态稍稍放松。 纪珍棠吃饱,终于主动问:“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啊?” 钟逾白也不再兜圈,见她放下餐具,他提起正经事:“纪心荷是你的姑母?” “对。” 紧接着,钟逾白讲明来意。 他的奶奶年近九十,今年家里有给老人家祝寿的想法,前前后后准备了快一年,打点细致,唯独一件事情一直落不实。 钟逾白想给她做件衣裳,前后找了一堆裁缝,没有合衬的,有些太前沿,有些太俗气,他说奶奶眼光很挑剔。 纪珍棠恍然:“你是想找我们落棠阁给你奶奶做衣裳呀。” 他不置可否:“她的名气很响。” “不过我又不是裁缝,你怎么不直接去找我姑姑?” “她有一批固定的客户,以此为由拒绝了我。” 她想了想:“是的,她是只接老熟人的单。” 纪心荷不是一个势利的人。 虽然落棠阁的客户也都是些名门,称得上上流,但与钟家这样的家族还是相去甚远。大概也是怕惹是生非,纪心荷要是个贪图荣华的人,这事太好解决,可惜她不是。 纪珍棠苦恼地思索一番,而后托着腮,笑眯眯说:“吃人嘴软,我帮你想办法。” 钟逾白浅浅颔首:“感激不尽。” 她放下筷子,稍稍谨慎地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显得沉稳,也有点随和,这种随和带来强烈的包容感,好像这个人从不会生气,无论对方说什么,如何试探,都只会置之一笑,不与她计较,而骨子里的沉稳又替他维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感。 他不跟你计较,是因为心门锁紧,不辨是非。 纪珍棠装作无意,自报一通家门:“那你有没有听过我爸爸啊,他是卖茶叶的,也很有名,叫纪桓。” 她情词迫切,钟逾白顺藤接话:“在哪里?” “在江浙沪,不过他最近很想去国外开拓市场呢。可惜生意不大好做,时运不济,有点困难。” 男人语气无波无澜,中肯地说:“既有时运不济,就有时来运转。” 大老板的思维果然开阔敞亮,不过——“话是这么说啦,人在看不到前路的时候,都会焦灼和迷茫对不对?” “与其焦灼地等着馅饼掉在头上,不如坦然蓄力,等待机遇。” 钟逾白讲着朴实的道理,一边慢条斯理地亲自醒酒,宽慰一般同她说:“商人的心性,重要过时运。” 品了品他的话,纪珍棠低下头去,她又略感羞耻地猜,钟逾白肯定听明白了她这并不高明的试探。但还好,她抬起头来再看他,男人仍然一派儒雅平和,只问她有没有吃饱。 用餐结束,纪珍棠实际上吃得也不多,最后鼓鼓囊囊塞进一嘴娘惹糕,将一只碗碟变空。 那日将她送回学校,到青大四舍门口停住车,钟逾白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出乎意外的:“他平时怎么称呼你。” 纪珍棠花了五秒钟的时间判断,他说的这个“他”指的是钟珩,于是答道:“有的时候叫喂,有的时候喊我大名,偶尔叫小棠。” “那今天就不叫小棠了,”男人坐在夜色里,徐徐地出声,“我等你的好消息,阿珍。” 纪珍棠感到自己的心尖尖好像被人揪了一下般,软软塌陷。 她看着男人深不见底的双目,迟疑过后选择了沉默,保留也是一种避让,避让对方来势汹汹的钩子。 她笑起来,挥挥手:“晚安,大老板。” 待她下车,少女在夜里玲珑浮凸的身段,在他的视网膜虚虚残留一抹鲜艳色泽,钟逾白淡淡一笑:“晚安,小艺术家。” 她在泛滥的柔情里,看着他猩红的车灯像戏剧落幕般,驶进了素月分辉的夜,很快消失无踪,徒留一脉春情。 - 回到寝室。 刚一推门,纪珍棠就听见周栀的声音:“哇我今天又看见钟珩来找棠棠,他真的好帅好帅啊,我要是跟这样的男生谈一次恋爱,什么也不做一直看着他的脸我就能心情变好,羡慕死棠棠,不知道跟帅比谈恋爱什么感觉。” “感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纪珍棠出现及时,露出一种行尸走肉的眼神,“一手消息,好帅好帅现在单身,快去抢占先机。” 周栀:“哇靠,你们分手了?论坛里怎么说来着?果然撑不过三个月!” 一旁的苏云梨卸妆的动作停顿,也看过来。 纪珍棠应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在自己的吊椅里窝下。 周栀过来八卦。 “谁甩的谁?” “为什么分?” “有没有劈腿。” 纪珍棠想了想,说:“因为男人的发育期拖得比较长,想要聊得久,需要忍受他们的低级思维,我已经忍到极限了。” 一个回答覆盖掉三个问题。 在床上看剧的林瑰雪从床帘里伸出脑袋,大喊:“我同意!” 周栀问:“怎么,赵斯齐又得罪你了?” 林瑰雪忿忿:“别提,这货就是个十三点!” 她发泄完就把帘子拉紧,不愿详谈。 周栀:“啊?你俩不是还在暧昧期吗?还没好上就黄了?” 纪珍棠大概猜到林瑰雪的苦闷,这些有钱的公子哥,德行很相似。 睡觉前,捏着那张薅来的顶流签名,纪珍棠想,得亏她姑姑有几分气节不愿意惹钟逾白,让纪珍棠沾了光,也算是见识过顶级餐厅的风光了。 想着,手一滑,那张签名照沿着从上铺跌到地上。 周栀尖叫:“哎呀我哥的签名?你从哪里买来的?!!” 纪珍棠一滞:“呃,马……马路上捡的。” “怎么可能?!我都没见过这张照片?你哪里来的啦,快说!” 她没解释,做个顺水人情,笑说:“不知道,送你啦。” 如果不是那张备受争抢的签名照,纪珍棠一觉睡醒,恐怕会觉得江滨花园只是她梦里的一环。 - 昏昏的五月梅雨季,纪珍棠回到落棠阁,纪心荷踩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清脆而有规律,很快被冲进门的人显得喜悦和迫不及待的脚步声盖过:“姑姑,我有好消息!” 纪珍棠扑到纪心荷的身上,笑眯眯地从后面揽住她的肩。 纪心荷放下手里的工具,无奈地笑着,“有什么说就是了,冒冒失失。” 纪珍棠凑到她耳边,叽叽咕咕讲了钟逾白交代她的事。 纪心荷听着听着,笑意褪去,眉头微蹙着,冷讽了一声:“还有本事帮我揽活了?我要是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 纪珍棠笑笑说:“我姑姑人美心善,有大生意还不做?我都替你可惜啊。”她说着,捏起姑姑的肩膀献殷勤。 纪心荷失笑,拍掉她的腕。 “真是给人挖坑跳。” “所以你答不答应嘛?”纪珍棠巴巴望她。 纪心荷说:“我想想吧。” 纪珍棠继续煽风点火:“可是我都吃了人家的大餐了。” “一顿饭就把你收买了?” “那可不是简单的饭,我们在江滨花园看景。” 纪心荷叹道:“不愧是大老板,真舍得花钱。” “是不是?诚心十足。”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勤快地帮姑姑收拾起屋子,说道:“我猜钟逾白会开高价,但你不要收他的钱,有需之时,我们去讨人情债,这个更好用。” “你个小丫头,精了伐得了。”纪心荷抬手戳一下她的脑门,“帮不帮忙是另外的事,不许给我动歪心思。” 纪珍棠被她戳倒在安乐椅,仰头说:“什么呀,人脉就是这样流通的啊,我喜欢交朋友嘛。” 纪心荷默然许久,眉心忽添几分忧心:“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讨不尽的便宜,吃不尽的亏。” 纪珍棠摇头说:“关系不一样,地位也不一样。根本没有可比性。” “……” 纪心荷不应,继续做她的针线活。 纪珍棠躺在椅子上晃了晃,见她沉默下来,和她讲起心里话:“姑姑,钟逾白有权有势,他们都说他很厉害。我想的是,要是他能在生意上帮帮爸爸就好了,如果我可以帮到他,爸爸应该会稍微喜欢我一点吧。” “……”纪心荷顿下动作,瞧她一眼。 她说着,自觉心虚,声音低下:“我是不是很异想天开。” “简直做梦!”纪心荷不留情面刺破她脑袋里的幻想泡泡,“你有什么能耐叫人家帮你,做件衣服就叫人情了?” 这回换纪珍棠沉默。 她绞着手指,闷闷不乐。 几分钟后,纪心荷问:“你爸怎么你了?” 她低语:“没有怎么。只不过我去要钱,他态度冷漠,我很难过。” 她需要的是一段具有排他性的感情,无论亲情、友情、爱情,似乎对她而言,纯粹与专一都那么难,她要和很多的人分享一份爱,是她的宿命。 纪心荷听了却说:“别自寻烦恼,想这些没意义的事,什么爱不爱你,拿到生活费不就行了。” 纪珍棠嘟哝:“没有爱的话,多一点点喜欢也可以啊。我本来也没有想过他爱我。” 想了很久,纪心荷说:“我联系看看,也不知道人家老太太能不能看上眼。不过如果他执意要给钱,我也没办法。” 纪珍棠展颜一笑:“我懂我懂!” 她举起手机:“那我跟他说咯。” 纪心荷说:“叫他来店里。” 她话音没落,纪珍棠急不可耐掏出手机,乐颠颠跑上了楼。 她推窗,伏在二楼窗前,阴雨天带来凉意的清风,拂过她温暖干燥的颊面,风吟混着电话里显得漫长的忙音,细细密密地落在她单薄的耳膜上。 等待的热切和焦急被放大。 十几秒后,电话接通。 纪珍棠压着嗓音,发出故意粗粗的、又有些可爱的声音:“哈喽,猜猜我是谁?” 非常安静的氛围里,钟逾白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句:“稍等。” 她听见那头传来一些发言的声音,大概是在会议室。随后他起身,走几步,皮鞋踩在地面,发出闷厚的脚步声,很快,门被关上。 到了一个空旷的环境里。 钟逾白克制着音量,又很温柔地出声,和她打招呼:“下午好,纪小熊。” 纪珍棠嘴角绽开一个明朗的笑。 男人也含着一点温润的笑意,接着说:“告诉你的姐姐,我在等她。” 她继续压着声,模拟着小熊音:“姐姐说,有好消息哦。” 钟逾白闻言,并没有太大情绪,也没有问是什么好消息,好像已经心知肚明,猜到结局,不意外,只是在几秒的沉吟过后,轻声问一句:“还有没有更好的?” 她问:“比如呢?” “比如下一回,在哪里和她碰面?” 纪小熊露出一个软软的笑容:“她说,希望你尽快来雨灯街找她,快点快点,速度速度!” 钟逾白忍俊不禁:“一言为定。” 8 第 8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和钟逾白约定的日子在周六。 当天夜里,纪珍棠对镜卸妆时,想起这件事,想起纪心荷的顾虑,“不太愿意招惹这样的人”,招惹这个词让她心头一悸,倏地就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一点心急,对爱的渴求的心急,对功利的心急。 可这都不是能急来的事情。 钟逾白,一个深邃而缜密的男人。 她知道,风雅言辞,和煦姿态,只是他为人处世的礼仪与修养。 她看不到的,是在此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而她在这只手掌里是什么呢?蚂蚁都算不上,灰尘吧,肉眼压根看不到的那种。都不用捏死,掸掸就没了。 一粒小尘埃对大人物的筹谋,用招惹这个词,分外贴切。 周六下午,纪珍棠抽空回了一趟纪桓的家里,因为纪心荷的客户送了一点上好的烟酒,姑姑不碰,通常都是叫纪珍棠带回去。 临出发前,纪心荷突然欲言又止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纪珍棠意识到她有想法。 “怎么了吗?” 纪心荷语重心长和她说:“小棠,不要怪姑姑说话冷漠,你爸爸能给你的已经很多了。你学这个专业,这么贵的学费,普通家庭是负担不起的。你设身处地为他想想,还有许蔷阿姨。知足很重要,人不能既要还要。 “别为了这些事情不痛快,更不要钻牛角尖,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得不到的就别去想了,往前看。” 细想姑姑的交代,去的路上,她的心口一直堵着不畅。 妈妈在还不懂爱与责任的年纪,莫名其妙怀了孕,莫名其妙生了孩子,她潦草的出生就注定她要承受更多的冷眼。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她唐突的出现让爸爸的妻子也吓了一跳。 隔着墙听见许蔷跟纪桓的争吵—— “你这是什么行为?!诈骗!我妈要是知道你有个孩子,怎么也不可能让我嫁给你!想不到啊纪桓,你还有那么风流的时候呢,还跟外国人搞在一起是吧?赶紧把她给我送走!!” 那时她站在门板后面,处境尴尬地呆了好久。 所幸后来,纪珍棠没有被送走,许蔷也从没有苛刻待她。 姑姑说得对,这个家给她的已经够多了。 纪珍棠拎着大包小包进了门。 本来用方寸之地的衣帽间给她搭的一个小房间,折叠床被收起来摆在角落,柜子里堆满女人和小男孩的四季衣裳。 在她对着没有缝隙的衣柜发愣的时候,外面传来许蔷开门进屋的声音。 仓仓促促接回放学的小孩,许蔷过来招呼许久没见的纪珍棠,说客气话。 “小棠回来住啦,前段时间降温,家里一堆换季衣服没来得及仔细整理,在你房间放了几天,有点难看是吧——阿姨这就拿走。” 许蔷看一眼显得凌乱的柜子,过来就要把衣服捧走。 纪珍棠赶紧拦住说:“不要紧,我不是回来住的。你就放这里好了。” 说话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伸过脑袋,腋下夹着一把玩具枪,在纪珍棠讪笑着正要接话的时候,纪丞举起他的玩具枪。 “啪!” 一颗子弹弹到她的脊柱。 很轻,隔着衣服,像被针扎了下一样,但是将她吓得愣住。 随后身后传来男孩的大笑声:“哈哈你死了!!快倒下!” “……” 许蔷过去猛地拍一掌她儿子的脑袋:“干什么你!没大没小!” 说着,她粗暴地没收掉纪丞手里的枪:“过来给姐姐道歉。” 纪珍棠正要说句不用了,一个不字的音节还没发出。 纪丞已经先发制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这死孩子。” 什么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这一嗓子,让许蔷眼里的尴尬变心疼,哄也不好,不哄也焦灼。 纪珍棠僵硬地笑笑:“没事没事,又不疼。” 许蔷又装腔作势训了两句纪丞,找借口把他撵进书房做作业去。 回过头又语气愧疚地跟纪珍棠说:“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吃夜饭,也没准备,给小丞中饭做多了,晚上我们三个人就打算把菜热一热的,下次提前说啊。” 他们“三个人”的餐桌,哪里有她的位置呢? 在钟家,她是局外人。在这个家里,也不例外。 纪珍棠说:“我只是回来送点东西,顺便拿个学习资料,我爸爸今天不在吗?” 许蔷说:“他加班,估计有点晚了。” “那好吧,我晚上和同学约饭了,你们吃吧,不要另外烧了。” 她说着,觉得两厢尴尬,客套话也说到顶了,于是没等许蔷再度挽留,去书房匆匆取了本没用的书就找借口离开了。 步履放慢,到了湿漉漉的街上。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纪珍棠才能感受到绝对的自由和舒畅。 天气阴沉了一个多月。 纪珍棠茫然看天空,不知道这梅雨季几时才能结束,泡在没完没了的雨水里,人都变得头昏脑涨。 被那颗轻飘飘的“子弹”打中的骨头,到现在还维持着一种麻木的触觉,让她脊背紧绷了很久,始终没法松懈。 纪珍棠脚步顿在路口,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胸闷。下意识抬手捂住心口,却防不住那剧烈的心跳声,像快要突破嗓眼。 闭上眼,惊涛骇浪朝她汹涌地袭来。 她听见了海浪,看到了灯塔。还有——“砰!” 那阵阵遥远的枪声。 她倏地睁眼,手脚麻木,赶紧扶住一旁的路灯,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胸口的心跳狂乱,宁静不下来,她抬头细看那幻觉里的灯塔,才发现不过是一盏雨丝里的路灯悬挂在头顶,她不在船上,而在一个安逸的黄昏里。 四周很平静。 “没事,别自己吓自己……” 纪珍棠自我安抚了一下情绪,轻拍心口。 雨水落下时,她已经坐上公交,看着细雨冲着玻璃窗,没什么情绪地放空了一会儿。身体很不舒服,但说不清具体的问题出在哪里,只觉得手软,使不上劲,举起手机的动作都迟钝而沉重。 人在虚弱的时候,想要找点依靠。 也只有在虚弱的时候,找到了可以给爸爸打电话的借口。 一闪而过的想法,变成指尖迫不及待的翻找。 然而电话拨出去,她刚说了句:“爸爸,我有点不舒——” 纪桓冷冷打断:“怎么了?钱不是给你打过了?” 纪珍棠愣住。 压根没有给她回应的机会,纪桓又紧急地压着声音说道:“我这在开会,没有急事不要老是打电话,发消息就行。” 老是打电话…… 上一次明明是一周之前了,原来父女俩这样的联络频率也叫太高吗? 她能说什么,只好勉力一笑:“好,那你开会吧。” 纪桓:“有什么事微信说。” “嗯。” 听筒里急促的嘟声与她起伏不定的心跳,统统变得刺耳。 缓缓地,她放下手机。 雨灯街到了。 纪珍棠下车时,雨下得不算小,她手里握着一柄伞,却没有撑开。 弄堂里有人在举着丫杈头收衣,嘴里喊着“落雨喽”,她踩在砖上,停住脚步抬头看,还剩一些没有等到主人下班的衣物,孤孤独独地挂在街道中央的晾衣绳上。 小女孩的衬衫,湿透的花边领沮丧地垂下,水从衣摆下沿一滴一滴落下。 她莫名觉得这件衣服好像她小时候穿的。 被人遗忘在这滂沱的雨里,所有的衣服都收光,只有它无人认领。 纪珍棠就这么抬头看了会儿,伞也不打,没一会儿就觉得脸上热热的。 她在脸上抹着,却怎么也擦不干一张越来越湿的脸。 想起钟珩说:我还以为你有多通情达理。 想起姑姑说:你要设身处地为你爸爸、为许阿姨、为弟弟想想。 每个人都叫她设身处地,她需要站到所有人的视角去消化每一件事,理解他们的苦衷。 可是为什么啊?明明她也过得很辛苦。 小学就开始住校,还要假惺惺地编个借口说喜欢跟同学待在一起,只是因为怕打扰到爸爸的家庭。 她给他们让出空间,却没有人会关心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会不会自己套被褥,在水箱前踮着脚打水的时候会不会被烫伤? 人到底要多懂事,才能接受自己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多余的这件事呢?她可能还没有长大,她或许还需要磨炼。 纪珍棠把伞支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前走,视线与伞沿平行,很快看到风雨里颤栗的垂丝海棠。 她将伞面往上提。 定睛细看,树下停着一辆车,疏狂的雨中,海棠花瓣落满黑色轿车的车顶。古墙巍巍,残花落雨,古朴的画面里闯入不那么和谐的现代痕迹,破落又华贵,鲜美而深沉。 她认得这辆车,是来拜访姑姑的。 快到门前,纪珍棠驻足。 隔一道门,听见男人醇厚深沉的嗓音,淡淡的,斯文有礼,在风雨里,令人的心慢慢地跟着静下来。 他说:“雨前很好,我父亲很喜欢六安茶。” 纪珍棠从包里摸到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刚刚这一路哭得有点凶狠,胸口还在止不住地抽搭。 她站在檐下,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 从虚掩的门缝里望去,纪心荷正在给他倒去一杯热茶。 “多谢。” 钟逾白接过,温和颔首。 她站于门外,五六米远,青瓦堆叠的檐垂着细长水珠,隔一道水雾与眼里的湿气,纪珍棠凝视着男人,见他的身形被勾得隐隐虚幻。他穿件浅色薄衫,坐在一把普通的棕褐色木椅上,姿态微微放松。 原以为一身气场是因为穿着名贵,但见这样款式简单的一件衬衫,也被他这副宽肩窄腰的身量撑得熨帖精致,骨子里蕴着绅士的矜雅,如孤云野鹤,宠辱不惊。 “这茶还合口味?”纪心荷问。 钟逾白不置可否,他轻搁置杯盏:“茶山的选址和采摘方式很重要,京柘山的茶农手工采摘,比南山的机械作业细致些,茶味自然更幽香,多了清新,少些涩意。” 纪珍棠被他的渊博惊到,居然有人饮一口茶,就能尝出哪一座山头出品。 且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别从南山进货了。 纪心荷迟缓地反应过来:“我弟这茶还真是从南山买的。” 钟逾白声色皆淡然,微笑说:“略有耳闻。” 门槛外传来轻轻“咔哒”一声。 折叠伞被收拢在纪珍棠的掌心。 雨滴从她指缝里淌下来,她涩涩地笑着,跟来客打招呼:“钟老板。” 钟逾白回望过来,只看见一双湿漉漉的脸。他的眸很深,她的眼很淡,电光石火地相擦,没有过多停留。因为她火速侧了眸。 男人放下手中的杯子,视线缓缓聚拢在她的身上。 纪珍棠视线扫到旁边的桌面,中间摆着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稀罕物,被她一眼看到。 长木匣由金边的古典缎带绑出一个规整的结,搁在茶具一侧,新鲜而突兀。 不用想,他带来的贵重礼物。 纪珍棠没有多问,她只小声对纪心荷说:“姑姑,我有点不舒服,去楼上待会儿。 话音没落。 那阵来势汹汹的症状再次将她钉在原地,头皮霍然一紧,而后发麻的感知从头顶开始缓缓向下涌,迅速蔓延到四肢,手里的伞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 纪珍棠紧急地扶住旁边的楼梯扶手。 纪心荷帮她捡起伞时,尚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纪珍棠转而握住她手腕,她的手心是湿的,很凉:“姑姑、我……” 纪心荷望着她煞白的脸色,眉心一皱:“怎么回事?” 纪珍棠说:“我、我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纪心荷回握住她,焦心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心脏,头也很晕。可能是……不知道是不是我最近熬夜太多了。我脚麻了。” 她双腿乏力,正想撑着什么。 一只手揽过她的肩,纪珍棠感觉到身体的重心挪到了身后人的胸口。 紧接着,她整个人被腾空抱起。 钟逾白抱着她,问纪心荷:“有没有床?可以躺的椅子也行。” 纪心荷说:“楼上有房间。” 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冷静地说:“叫救护车。” 纪心荷连声应:“哦好好好!我就打!” 纪珍棠听着脚下男人沉沉闷闷的步伐。 被他有力地抱着,她自我感觉很轻盈。 也能明显感觉到,她是湿的,他是干的。 衬衣胸口的绵软布料,也很快被她洇出一片水痕。 纪珍棠艰难地喘气,像抓住海上的浮木,将他胸口一片衣衫揪起。 “好难受,我没有力气……” “不着急,慢慢呼吸。”钟逾白将枕头垫在她头下,确保她用最舒服的姿态平躺在床上,轻握住她半边脸颊,微微俯身,注视着她惶乱的神色,用一双沉着的目色将她稳住。 “看着我的眼睛,阿珍。” 他声音平稳,慢慢地引导她的视线—— “慢慢地、调整你的呼吸。” “没有事,什么都不会发生,不要紧张。” 那双小鹿一般受惊的眼,从悸动的那一刻起就不住在轻颤,漫长的对视给她的情绪做了缓冲,纪珍棠在他温柔的引导之下,渐渐地平稳了气息,心跳仍然很重,却没有了刚才方寸大乱时那种杂乱无章的失控感。 钟逾白看着她。 她的眼眸是清澈的,眼眶却泛红。 很显然,有过一阵过激的情绪。 他又倾了倾身,很隐晦的,在她耳畔问了一句:“哭过?” 纪珍棠难为情地别开脸去,用指腹蹭了蹭已经干涸的眼角。 没有意义的动作却在示意,她想掩住这点讳莫如深的秘密。 男人微凉的手指探到她的耳后,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像遭到侵略,她下意识捉住他的手腕。 钟逾白轻声地安抚她说:“不怕,测一下心率。” 指腹精准地贴住她的颈动脉。120上下,的确偏快。 半分钟后,他问:“心脏有没有遗传疾病?” 她摇头:“没有,家里人都没有。” 钟逾白想了一想:“可能是呼吸性碱中毒。” “中毒?!”她惊恐。 “不严重,只是换气过度。” 不严重三个字让人稍稍冷静,她忧心忡忡问:“真的吗?” 钟逾白环顾四周,从旁边的桌上找过一个口罩,替她戴好:“放轻松,你很健康。口罩不要摘,可以帮助调整一下身体里的酸碱平衡。” 纪珍棠问:“可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真的没事吗?” 钟逾白没有贸然下判断,只是说:“一会儿去医院做个检查,安心些。” 她语无伦次地说:“那你、你你,可不可……”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任由纪珍棠抓住他的手,钟逾白说:“在你的症状好转之前,我不会离开。” 纪珍棠控制不住,鼻子一酸,泪盈于睫。隔着泪眼朦朦,她看着男人模糊的神色,察觉到他正在微笑着。 他用手指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头骨,哄小孩似的,声音轻柔,虚虚地说:“好了,不哭了。” 钟逾白一只手撑在床沿,俯身凑近她的脸颊,看着女孩子红红的眼角,有几分嘲弄、有几分安慰地笑着:“小熊都变成小白兔了。” 9 第 9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急救中心派车很快。 纪珍棠在救护车上,坐着吸了会儿氧,纪心荷帮着打点,她看向窗外昏黑下来的夜色,发现钟逾白的车跟在后面。 她看着他搭在方向盘的手,还有休闲衬衫的松斜衣领,在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骨骼。霓虹照亮他一边侧脸,男人专注开车时,面色平静坦然。直到对上她的视线,眉心里好似融掉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钟逾白扬起眼睫看她,抬手点了两下自己的心脏位置。 她看明白,是问她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 纪珍棠一手捏着吸氧管,一手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好多了。 到医院后,她的心率降下来了些,只是还有些头昏。医院下班,只好去急诊室做了几项检查,这里脱衣,那里摘项链,钟逾白知道不合适跟着,他便驻足在大厅,由纪心荷陪同纪珍棠来回检测。 一摞报告在手里,纪心荷看了半天:“这指标看着没什么问题啊。” 纪珍棠站在诊室门口,等前面的老太,看一眼墙上。心内科值班医生的名字:祝青萤。 “你现在感觉好点没?”纪心荷问她。 纪珍棠点头说:“好多了,就是心跳还有点重。” 说完,便轮到她问诊。 纪珍棠进门,在医生跟前坐下。 面对面才发现,这位叫祝青萤的医生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戴着口罩,在脑袋后面松松地绑了个马尾,颊侧的发丝坠落,她低头看着检验结果,露出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眉眼。 虽然口罩遮了脸,也不难看出,是个气质清冷,秀气玲珑的美人。 白大褂的领子遮着她脖颈,一个稍显突兀的吻痕也被遮住一半。 纪珍棠看着草莓印走了神,正在判断这是胎记还是蚊子叮的…… 祝青萤一抬头,正要说话,被她的注视提醒,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白大褂的领子往上提了提。 “……” 被问了些情况,纪珍棠一五一十地答。 “心脏没有太大的问题,三尖瓣返流是正常现象,我看你的甲状腺、电解质都是正常的,排除生理上的毛病,如果平时有一些焦虑、抑郁的倾向,建议去看一下神经内科,你这个现象很可能是惊恐发作。平时保证情绪稳定,不要太紧张,再突发心悸心慌的话,我给你配一盒美——” 祝青萤一边说一边在电脑上做记录,说到这,搁在一旁资料袋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她本来没打算接,正要滑掉,然而视线一瞥过去,动作顿住。 备注:最爱的老公。 “……” “……” 祝青萤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惊恐地看着她自己的手机屏幕,而后蹙着眉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机倒扣,继而若无其事地回归正题:“说到哪了?” 纪珍棠还没反应过来:“说到最爱的——哦不是!” 她窘迫地抓抓眉毛,“说到配药。” “……” “这是老年人治冠心病的药,一次吃半片就行,不要太大剂量,”病历同时打印出来,交到她手上,“药房一楼楼梯左转。” “谢谢祝医生。” 拿了开药的单子,纪珍棠去一楼药房。 纪心荷代她排队,纪珍棠在大厅等候时,隔着门看见了在外面的男人。 她偏头望去。 夜色无垠,因为阴沉的雨季而显得昏黑。 钟逾白站在急诊大楼的门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急诊大楼灯光惺忪,将男人的身影照得有些发虚,如修竹般温润出尘,莫名有种“缥缈孤鸿影”的淡然气质。 急诊的字样投出暗暗的红光落在他平直板正的肩颈线条,带点暖意的夜色削弱男人身上那点与生俱来的压迫之感,配合着这里安宁的夜色,钟逾白的站姿微微松弛。 纪珍棠正要过去打声招呼。 比她更快一步的是刚刚下班走出医院的祝青萤。 “三哥?” 白大褂脱掉,她披了一件外套,口罩仍然戴着,纪珍棠顿住步子,看到女人眼里微微的诧异:“你怎么在医院?” 最后两个被咬重的字,说明他出现在“医院”这件事多么不可思议。 钟逾白偏头望过来,有礼地颔首,应道:“来处理些事。” 接着,问她:“工作到现在?” 祝青萤点头:“刚交班。” 钟逾白又问:“自己回去?” 她迟钝了一下,脸上似乎流露一点腼腆之色,小声的:“他来接我。” 钟逾白不意外,了然一笑,缓缓点头:“去吧。” 等人离开,纪珍棠才跨一步往前,好奇地探过脑袋:“祝医生是你的妹妹吗?” 钟逾白往后看过来,捕捉到她眼里的好奇,答道:“弟媳。” 简单而保留的两个字,没有多介绍。 纪珍棠的“好巧”两个字也被卡在喉咙里,她收起讶异,也没多问,抿着唇笑一下,说:“我刚才到处转,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钟逾白看着她,说:“说好陪着你,怎么会食言。” 纪珍棠说:“你很忙的话就先走吧,我没太大问题了,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中毒,医生说是因为我哭得太着急了,不要紧的。接下来还要等一份报告,我姑姑在这里就好。” 钟逾白想着,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只是敛眸继续平静地看着她。 纪珍棠好奇问:“你还有话要说?” 他略一沉吟,用一种和小朋友说话的姿态,悄声地询问:“刚刚没经允许就抱了你,生不生气?” 说这话时,他稍稍折身,没有看向她,视线只是恰好地落在她颈侧,看见那里浮起一层不自然的绯色。 纪珍棠回想起刚才乱了阵脚的慌乱时刻,耳尖微热,小声的:“我要是说生气呢。” 男人温和道:“真诚地给你赔礼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笑了:“那……要是不气呢。” 他也浅浅地笑:“也给你道个歉。” “开玩笑,我不生气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纪珍棠双手合十,分外感激,“谢谢老板!” 钟逾白望着她轻轻地笑,有那么一会儿,神色与姿态稍显慵懒,也不乏翩翩风度,末了他评价一句:“年纪不大,烦恼挺多。” 不像疑问,像陈述句,带点揶揄的意思。 纪珍棠闷闷地挠一挠脸颊,不知道接什么话。 他没执意追问:“和姑姑说一声,我先告辞,改天再来拜访,有需要联系我。” 纪珍棠飞快点头:“嗯嗯嗯!” 最后,钟逾白给了她真挚的祝福。声音低沉而磁性,在寂寂的黑夜里,倒给人一点温柔的暖意——“祝你快乐,日日开心。” 她发自内心地有点感动,但没有溢于言表,仍然只是温温地笑着,说:“谢谢,希望你也每天都能快乐。” 纪珍棠跟他挥了挥手,里面纪心荷在唤,她匆匆赶去。 钟逾白没急着离开,他在廊下站了会儿,又接到丁迦陵的来电。 按下接听。 同时,视线从女孩子的身上挪开,看向停车场中央、亮起前灯的那一辆蛰伏在黑暗里的车。车里有人,但坐进去好一会儿没开动。 一辆牌号很顺的大G。 丁迦陵问:“钟总,董事会都到了,你人呢。” 钟逾白淡淡说:“我在瑞西医院。” 隔着薄薄雾气,钟珩觑向急诊大楼门口的那道修长身影,紧急从兜里摸出他的眼镜,仓惶地架上,推到顶,为确认无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丁迦陵很诧异:“医院?您还好吧,上医院干什么?” 钟逾白并不躲闪对方的注视,同样凝视回去。 他对手机道:“你先组织一下,我随后到。” 约莫两分钟后,那辆车才在他平静无波的视线里驶离。钟逾白始终目送着他,直到那嚣张的车尾气在空气里彻底消散,他才迈步走入长夜。 - 那天从医院回来,纪珍棠症状就消失了,此后几天状态良好,但因此戒掉了熬夜的坏习惯,正在努力调节作息中。药物没派上用场,但随时放手边,她总不安地觉得疾病还根植在身体里。 钟逾白留下的木匣礼盒里,装着一只玉手镯,成色、质地都属上乘。 她在拍卖网上搜索一下午,确认了它的价格,看得人心尖打颤。 头顶好像有一行弹幕飘了几天几夜: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 她要是真收了这只镯子,可以短暂地充一阵子大款。 可以关掉花呗,可以不用低声下气地讨好,甚至可以反过来接济她的爸爸。 谁会不觉得钱真是个好东西?这样一个镯子,就能立刻让她地位翻覆。 一夜暴富,不外如是。 捏着它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太大的实感。 纪珍棠坐在二楼窗棂前,借着晦昧的光线观察着这只剔透的手镯。手下垫着一本日本时尚周刊,微风扫进来卷起页脚,发出轻轻地哗声。 人影稀疏的窄弄堂里,一抹亮色吸引她的注意。 钟珩手里抱了一捧玫瑰,鲜红欲滴。他东张西望,第一次来这儿找她,人生地不熟,看看手机看看路,直到看见落棠阁的牌匾,确定没找错。 头再往上一抬。 红砖青瓦,衬得那拱形窗色调柔和,窗口,纪珍棠面色冰凉,托着下巴正在阅读什么。 落棠阁的门关得紧,钟珩在底下站定,问她:“看什么呢?” 纪珍棠用力翻页,发出哗哗的声音,语气却很淡:“《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笑了:“这是书名吗?” 她冷冷:“当然啊,真没见识。” 钟珩往前,手扶了下门把,转不开,又抬头问她:“你那天去医院干嘛了?” 她顿了一下,谨慎看他一眼,有种被质问的不悦:“去医院还能干嘛,看病。” “哪里不舒服?”没等她回答,迫不及待下一个问题:“你怎么和我三叔走那么近?” 纪珍棠眉梢一挑:“跟你有关?” “他请你做衣服,为我太奶奶过生日?” 看来风声走漏得很快。 纪珍棠扬了扬声调:“姑姑,关门放狗。” 其实姑姑不在,门也没开。 她瞄一眼楼下。 狗还在。 钟珩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离他远点?没跟你开玩笑,我三叔不是什么善茬,披着羊皮的狼,听说过这个词没?形容他的。” 纪珍棠笑了一声,没说话。 钟珩接着说:“你别跟他做生意,这钱不好赚,我真怕他对你怎么样,你虽然没什么威胁,毕竟说起来也是我女朋友,万一他——” 某些用词触她逆鳞,“谁是你女朋友?很好笑。” 钟珩不理:“你晓不晓得他杀过人?” “我只知道杀人要枪毙。” “真正的高手都是杀人不见血,他就是漏网之鱼。” 她面不改容:“那你快去call 110,在这里和我泄露什么惊天秘密?” 他继续煽动:“我二叔就是被他弄死的。我跟你说真的,你别不信。” 纪珍棠摊手,一副要杀要剐随意姿态:“我信啊,但我跟他距离太远,没有利益纠缠,暂时应该杀不到我这里。” 钟珩:“我这不是想让你长个心眼?” 她不响。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继承家业?因为只有这样,我明确表明不碰钟家任何的利益,我阿叔才会放我一马。权势地位固然诱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保命更要紧,我们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不是他的对手就是他的棋子,这个男人机关算尽,没人敢惹。我不和你说这些,就是怕把你吓着。” 终于,纪珍棠抬眸正眼瞧了瞧他,严肃下来问:“你可是他侄子,他会害你?” “不然说钟逾白冷心冷肺呢,知不知道李世民怎么上位的?” 她说:“我读过书。” “玄武门之变多翻几遍,你就懂我活得多心酸。” “你也配叫心酸?穷苦人民要起义了。” 钟珩无奈:“跟你就没法好好说话。” 纪珍棠说:“是你优越感太重,自比李世民的弟弟,其实狗屁不是,人家可能都懒得对你下手。” 跟她吵架永远落下风,他很无语地被噎住。 看他傲慢的模样,纪珍棠就不悦:“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你绝口不提钟家大厦将倾,如果不是钟逾白出现及时,挽回泊洋半条命,你的老爸又有几个本事保证自己能坐稳,哪怕只是一个名存实亡的董事长位置?” 钟珩脸色难看到极点。 一阵风来,应景地把他怀里的花吹调了几瓣。 她接着说:“堂堂名望,被人议论纷纷。是不是好丢人?没有办法,这就是废太子的结局,认命吧钟少爷——” 说完,补刀:“啊哈,现在是假少爷了。” 钟珩一头黑线,好似憋了一肚子火,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这些事,他动了动唇,但最终把局面拉回小我:“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怎么非得胳膊肘往外拐?” 纪珍棠摇摇食指:“此言差矣,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我这叫审时度势。” 钟珩嗤笑:“我就知道,你们女人都是势利眼。” “我势利不势利不知道,知道你是个窝囊废了。 “我就是再窝囊,废太子的寝宫门,也不是什么女人都能敲开的吧?” “……” 很好,阴阳她。 “钟珩,你能不能下一秒就死掉?让我清净。” 同时,一杯清水从上面直直地泼下来。软武器,毫无杀伤力。 他没躲开,但挡了一下怀里的玫瑰。 “好狠的心!” 自己湿了半边肩,保住了花的娇艳,关键时候也知道要假装深情。 听着关窗声,钟珩恬不知耻地一笑:“好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给我开个门,可以?” 要说钟珩的个性,有一个地方令人钦佩。 他可以满不在乎,高高在上地恶心别人,也可以满不在乎,接受别人高高在上地恶心自己。一切烦恼不挂心,吵完就忘记。 一个没脾气又缺点胆识的公子哥,听起来确实是要在冷宫排队的命。 难为他东躲西藏,还有那么三分好心地扬言要救她于危难,躲他那个“机关算尽”的三叔。 可惜,她不需要。棋盘早在无形中转换了局面,有人却只看到能一种苦情而庸俗的走向。 谁要跟他一起关冷宫? 纪珍棠在他央求开门的声音里冷酷回答:“做你的春秋大梦。” 10 第 10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钟珩心情好的时候愿意哄哄人,但他的耐心极为有限。一直到纪心荷回来之前,纪珍棠都没给他开门。等到黄昏,门口就只剩一捧玫瑰了。 “小棠,又是哪个男孩子给你送花了?”纪心荷一手拎着钥匙,一手捧着花进来。 纪珍棠急忙道:“别碰,那花不干净!” 纪心荷笑了,“花有什么不干净的,好看得很。新鲜的哦,香喷喷。” “……” 她晚一步,下到楼梯一半,呆呆倚着墙,看着那束玫瑰被摆在厅堂。 又看着纪心荷从花瓣里抽出一张卡片。 她问写了什么。 纪心荷眯眼看了看,“我不懂啊,是串英文。” 很快破案,英文是:forgive me.(原谅我) 土掉渣,她没看第二眼。 “姑姑,镯子要不要?”她托着盒,给纪心荷看。 纪心荷瞥了眼,笑笑说:“我都上年纪了,不戴这花里胡哨的。” “哪里花了呀,这个颜色明明就很清新,而且很搭配你的名字。”她把手镯取出,套到纪心荷的手腕上,将她手背细密的纹路抻平,笑道,“好看好看。” 没料,纪心荷没戴满半分钟,便匆匆取了,只是说:“人啊,还是要掂清自己的分量,是几斤几两的人,就只配戴几斤几两的首饰。” “谁说的?首饰顶重要,否则那些有钱太太为什么去追逐名牌包包?先敬罗衣后敬人,只有看出你的穿戴几斤几两,人家才能由此揣测你的分量。” “虚荣。”姑姑说,手镯被嵌回去。 纪珍棠笑说:“没有啦,我是真的觉得你戴很合适的。” 姑姑给她讲大道理:“往后你就晓得了,你配不起的东西,就是暂时得了,总归也有一天要还回去,那时你付出的代价会更多,像莫泊桑的项链。” 纪珍棠没有说话。 纪心荷挺喜欢那束玫瑰,拿瓶来插。 姑姑是一个善于规避风险的人,即便命运没有善待她,也能脚踏实地地,这样过到今天。最后她说:“不是说要还给人家?找个机会还了去吧。” 纪珍棠不说话,只低头看着。 “勿要贪心。” “……晓得啦,我会还。” 纪珍棠闷闷地回到房间,又把玩了一会儿那只镯子。 她没有给自己戴上,其实看着很心动,还挺想试试的,只不过生怕一戴,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姑姑说的很对,不属于她的东西,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纪珍棠调了三天作息,到第四天又开始不自觉熬夜,没办法,手机太好玩。这里很新鲜,那里也稀奇,碎片式的信息跃过脑子,不留一点痕迹,空空耗到零点。 心脏的问题没再出现,她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熬夜的后果就是睡眠质量差到顶。 换季雨水多,梦里也是。 这天没睡多久,纪珍棠是在半夜惊醒的。不知道怎么了,她最近总是做奇怪的梦。 坐起在床上,她觉得浑身湿漉漉的,动弹不得,看着窗帘的影子在天花板上轻飘飘地荡,心神散乱。很困但睡不着,从凌晨醒到了天亮。 起床第一件事,纪珍棠借着隐秘梦境的一点线索,翻了翻自己的书包,从最里面的内兜找出一个海棠的发夹。 许多年过去,月白色的两瓣海棠花仍然崭新依旧。 她已经很久没有戴过这个发夹了。 “怎么会梦见……这个人?” 纪珍棠到镜前刷牙时,将那精致的一字夹别在发梢。赏了赏,又速速取下。 这是星洲陈府的少爷给她的。 十几年过去,纪珍棠早就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如今只有微弱印象,那位陈太太的儿子,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跟他妈妈一样,他叫她的英文名Jane。 “如果你想念我,把它戴在头发上。我会找到你,无论何时何地。” 言犹在耳,温润清冽的声音。 她喃喃,回忆着,“陈府的少爷……” 应该是叫陈xx吧。 可惜她只记得姓,早就忘了他的名字。 也记得,那是真正有修养,有风度的,生于上流阶层,却不失温度的人。而不是一副目中无人、高傲自大,被惯到无法无天的样子。 现在回想,她的童年是很幸福的。 陈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总说她是小开心果。 因为纪珍棠小的时候顽皮鬼马,会偷妈妈的衣服和口红,装成大人的模样,在他们面前演戏,还演得活灵活现。 “Jane,你今天演的是什么?”太太问她。 “我今天是——灰姑娘。” 她光着脚丫,披着一条毛茸茸的毯子,在地毯上跑来跑去,“我要去找王子跳舞咯!” 秦美兰难堪地训斥了她一声:“别把地毯弄脏了。” 陈太太拦住她:“孩子就是制造热闹的,随她玩一玩。” 随后笑着问她:“灰姑娘,你的水晶鞋呢。” 纪珍棠顿足,低头看看自己光光的脚丫,难为情地碰碰足尖,期期艾艾说:“那个,水晶鞋……我、我暂时还没有,不过以后会有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她笃定地一笑:“因为我是灰姑娘嘛!” 那时,随他们一道谈天说笑的陈家少爷就坐在其中。 少年如松柏,气质很像冬天,凛凛冽冽,温文尔雅,慵懒地倚坐在沙发上。 闻言,他淡淡瞥过来一眼,也因为他妈妈的话,而不自觉看向小女孩的脚丫。 纪珍棠忙难为情地把脚塞进拖鞋。 少爷看出她忸怩,又似笑非笑地,挪开了眼。 灰姑娘的戏被她一个人演得声势浩大,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南瓜马车和舞会。 她不是真的灰姑娘,也不会有王子来接驾。 戏演完了,睡一觉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纪珍棠打开房门,揉揉惺忪的眼,看着门口正中央,工整地摆放着一双小皮鞋。 崭新的,黑色浅口玛丽珍。 很贵的样子,她没有穿过这么精美的鞋子,看起来并不属于她。 于是蹲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了点鞋面,又怕碰坏,赶紧缩回去。与此同时,她看到了压在鞋底的一张纸片。 上面写着:To Jane. 是男孩子的字迹。 纪珍棠喜出望外:“妈妈!少爷给我买新鞋啦!!” 她开心地穿上那双合脚的小皮鞋,去大花园里跳了一支乱七八糟的舞。 二楼露天阳台,送礼物的男孩子就站在那儿,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衣,像修长而苍劲的松柏,气质斯文儒雅。他看着她跳舞,露出淡淡的、温柔的笑。 那是没有一点点烦恼,所有人都很疼她的地方。 可到如今,那个温润的、谦和的人,模样也随时光缓缓地褪了色。 再后来,离开星洲的那一天,整个岛上天气阴沉,像她的心情,妈妈苦口婆心对她说了好几遍:“阿珍,日后不论到哪里,不该提及的过往,势必守口如瓶,所有与你无关的恩怨,一定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保全性命最要紧。” 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可是她哪里记得多少,又能说出多少呢?她那个时候也才七八岁而已。 时间一晃,许多年过去。 小时候太遥远,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所有人的开心果,现在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寻回自己的开心了。 没有人告诉她,长大要经历重重失落。 碎片式的回忆慢慢袭上心头,纪珍棠缓缓地笑起来,握在手里的夹子也沾上了体温的暖。 最终,海棠发夹还是被她放回了储物格,关上抽屉那一刹,像是一同尘封住了她的童年。 - 几天后,纪珍棠又去了一趟医院,她握着手中的诊断报告,看着“轻度焦虑”这几个字,平静地坐在神经内科的诊室外边,等候问诊。 女性医生,告诉她身体上的这种症状叫惊恐发作,又温柔地问她情况:“是不是个性很要强?” 她迟缓点头:“我是有点。” “喜欢跟别人比成绩?” 她难为情,再次点头。 “小的时候就这样,想要考第一,所以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后来学了画画,也想考第一,但是我发现画画是一件很看天赋的事,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过得十分痛苦。因为我拼尽全力,也比不上别人轻轻松松就做到的成绩,你知道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吗?” 医生问她:“为什么对成就这么执着?” “可能是因为……我很想要得到别人的肯定,想要别人多夸夸我,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还有就是,我身边的有钱人好多。他们的存在让我觉得透不过气,很压抑。我好像被丢进了不属于我的圈子,这甚至不是通过努力就能改变的。” 纪珍棠说着,郁闷地垂下脑袋。 言多必失,医生也不是救命稻草。 她识趣地收声。 医生笑着,没再多谈,只是叹说:“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精神压力是一个比一个大。” 介于后面还有病人在排队,没有聊太多。 “给你开点药吧,平时多出门走走,不要钻牛角尖,知足常乐。” “好。” 医生给她开了药单,纪珍棠离开医院时,手里拎着一堆瓶瓶罐罐,脑海里残存那句“知足常乐”,她一个人站在街上,那一刻突然觉得孤独。 纪珍棠回到宿舍,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接到了爸爸的来电。 很稀奇,她速速把手里东西丢在桌子上,到外面楼道,一再小心郑重地按下接听键。 爸爸问:“生什么病了?” 不知道是不是姑姑告诉他,简简单单一句问候,让她鼻子眼睛变得酸溜溜的。 “就是……”她想了一想,又不知道作何解释,吞吞吐吐,“没事啦,没什么大事。” 纪桓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人对病人总能多几分耐心:“自己注意身体,平时学习不要太晚。” 她乖乖点头:“好。” 说完,好像也没别的话了。 纪桓突发奇想:“喝不喝奶茶?我给你点一个吧。你住在哪个宿舍来着?” 她惊喜不已,说:“雪园四舍。” “好的,填你电话。” “谢谢爸爸。” 很快,奶茶被送到宿舍,纪珍棠对着一杯白桃乌龙拍了十几张照片。p图耗费五分钟,挑好最喜欢的一张,点进快发霉的朋友圈,编辑了文案:【来自老爸的关心!】 即将按下绿色的发送键。 这时,耳畔传来周栀不知道在聊谁的八卦的声音:“缺什么秀什么呗,你看那男的真像有钱的么,半瓶水在那叮当晃。” 一句话让她住了手。 缺什么秀什么。 有些刺耳,但有道理的一句话,谁家爸爸给女儿买杯奶茶也要发朋友圈啊?纪珍棠没精打采地趴在桌面上,默默删掉了文案和照片。 她退回到主页,看到赵斯齐昨晚发的几张图。 习以为常,他出没于各种上流阶层的交际场合。林瑰雪跟这位公子哥关系匪浅,纪珍棠跟他只不过泛泛之交,朋友圈都不会点赞的那种。 但她今天,视线在赵斯齐发的照片上驻留一会儿。 他发了几张国际品牌新品发布会剪彩现场的照片,定位在某间豪华酒店。现场有许多明星来助阵,看起来热闹无比。 赵斯齐目的是拍一下桌上摆放的品牌方珠宝赠品。 镜头无心摄到边角。 纪珍棠看到坐在暗影里的男人。 她目光微滞。 旁边明星采访,灯光大亮。 钟逾白背对着,恰好坐在暗中,他倚靠在一只深色的单人沙发,面前放一杯香槟,但很显然一口没喝。 他对面坐了个外国人,像是品牌某ceo。两个人在交谈,从图片判断不出聊些什么,只看到钟逾白的脸上带一点有礼的笑意,但仍有种兴致缺缺的懒散。 他坐在那里,平和慵懒,隔着屏幕,她好像都能闻到男人身上那韵味悠长的香水后调,如深谷里的浓雾,青翠而幽邃。 名利场的一隅,衣香鬓影,富贵迷人。 有人挤破头进不去,有人进去了也是在红毯站桩,维持拘谨,有人凭名字做入场券,不用殚精竭虑,到哪里都能松弛说笑。 在这种场合,能显然自适的人太少。 又太顶尖。 她明白人跟人终归有别,项链与手镯还是不能够错戴。 对照片的研究被一通电话打断。 虽然号码已经不在她的通讯录,但这串数字不难让人铭记在心。 钟珩的微信被她拉黑,他就打电话来骚扰。 她接通,听见他问:“在宿舍?” 纪珍棠问:“有什么事?” “周末一个人待着不无聊?明天去打高尔夫么。” “不会,玩不起。挂了。” 钟珩紧急地唤了一声:“诶。” 他又开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诚意不是很多,但能给的都给你了,对别的女生我也做不到这份上,那天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可以给你承诺,对天发誓也可以,我不会娶别的女人。” 纪珍棠揉揉快长茧子的耳朵,淡淡的:“嗯。” 他小心问:“给点反应?” “分手。”她说。 “不分。” “我不喜欢你。” “我就喜欢不喜欢我的。” “……”男人的贱是刻在骨子里的。 纪珍棠说:“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挂名男友的身份,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他不回答,和她说相声。 “跟你说话会折寿,再见。” 不再留情面,她把电话挂掉。 几分钟后,电话又打来。 纪珍棠不等他出声,发泄情绪般絮絮开了口。 “我不想探讨情情爱爱和婚姻的关联,只想快乐地做我自己。可是跟你在一起,我避免不了自己不受到尊重这一件事。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好看,你根本不想了解我的过去,我的空虚。我一身是伤碰到你,又千疮百孔地离开。这就是你给我的好下场。弥补不了伤害,还非得撒一把盐才尽兴。 “人活在世上,要的精神支撑,不过就是爱和尊重,你能给我哪一样?既然不会爱人,就不要给出一千个承诺。 “我现在不想去思考我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我只想停止内耗,忘记你给我带来的所有不愉快,迎接我的新生活,或者新的感情,而不是一味地跟你纠缠不清。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请求你放过我。如果你非常介意被分手这件事,那我现在给你机会,你来提,我来答应,总可以?” 她一股脑输出完了。 对方却很安静。 静到她听得见外面沙沙的风声。 纪珍棠不耐烦催道:“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想法很多?” 隔一会儿,一道沉沉的男声传来,隔着听筒,温温淡淡的语调——“我在想,我应该说什么。” 纪珍棠紧紧怔住,蹭一下站起来:“对、对不起,阿叔!” 钟逾白问:“对不起什么?” “我打错了电话,我还以为是——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神经。”她懊悔不迭地拍脑门。 钟逾白默了默,轻笑一下,温声说:“偷听到了小女孩的伤心事,我难辞其咎。” 过半晌,不听见她出声,他又说:“需要陪伴的话,告诉我你在哪里。” 11 第 11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见她不语,想是被他言辞惊讶到,这句突兀的邀约也委实显得暧昧。钟逾白又解释说:“恰巧有东西要转交,今天天气不错,适合邀请你一道出来夜游。” 纪珍棠:“啊?我们两个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告诉她:“我在青大。” 纪珍棠闻言从床上坐起,匆匆下床,往帘外眺一眼,望着郁郁葱葱的青灵山,看到夹在山脉里烂橘色的夕阳。人在黄昏时最容易感受到孤独。而通讯信号的另一端,低弱的呼吸声,平缓地落在她这一端的空间里,正在做出陪伴的邀请。 “你要给我什么?”她问。 钟逾白沉默一会儿,思考她这反问的意思,随后说:“不想见我的话,我让迦陵——” “没,”她紧急地截住他的话,“没有不想见你,你真的在学校吗?” 他说:“我在。” 纪珍棠拖延了一下时间,急匆匆洗了个头,漫长的过程让她恢复理性,又觉得这男人很狡猾,问他给什么,他反问是不想见?她就这样无缘无故跌进一个圈套。 临走时,见她匆忙,周栀问这要跟谁约会去,纪珍棠急忙撇清:“不是约会。” “能让你洗头出门的男人,得多绝世无双啊。你对钟珩都没见这么上心。” 她百口莫辩。 “不是男人啦!” 纪珍棠带上他送的手镯,将其装回精美的椟中,再用缎带绑好。周栀又过来打探:“帅不帅?跟钟珩比呢。” 纪珍棠脱口就说:“比他帅一万倍。”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 周栀抓住她的破绽:“哈哈!太牛了,改天让他请吃饭啊。” 纪珍棠的思绪为她这句话微微愕住。 钟逾白?请她的室友吃饭?好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但周栀的玩笑又很寻常,因此透露着一种荒唐的合理性。 “咋了?见不得人?” “真的不是,是一个……老师。”她很能编。 纪珍棠没让他来雪园宿舍,钟逾白在电话里思考了会儿,也没有强求,最后说:那你来逸夫楼吧。 去的路上,看见刚从某个方向过来赶去上晚修的学生,她逆着人流走,耳边是讨论的声音。 “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好隆重,还挂横幅了。” “你不知道么?海科院跟泊洋签了个大项目,大学城旁边的产业园就是泊洋投资的。校长今天看着就心情很好,乐颠颠的,还跟我们打招呼,吓死我。” “泊洋是什么?” “你没听过啊?那你一定知道他们的boss,帅得我神魂颠倒!我还在想怎么会有人敢在学校里正大光明开劳斯莱斯啊,还以为哪个总裁来接小情人了。” “结果霸总没带小情人,只带了五个亿的新投资。” 钟逾白停车的位置较为偏僻,他很遵守承诺。 车窗落下了一点,他坐在夕阳余晖与夜幕交替的光影里,稍往后仰,陷进驾驶座。姿态并不那么端正,领口还有几分任意的松斜。镜子将他上半张脸遮住,纪珍棠迎着挡风玻璃走来,只看到他的下颌线与微抿的唇角。 直到快到面前,她才见到男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像是在休息。 纪珍棠没上车,也没敲窗,她微微倾身,凑近车窗往里面观察。 他出了声,问她:“脸怎么这么红?” 话音落下,才徐徐睁开眼。 钟逾白这么一说,她的面色浮出更为鲜明的赧意:“跟你没关系啦,室友调侃我。” 说完才觉得这句“跟你没关系”是不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钟逾白却没往深了问,只是说:“没有不舒服就好。” 车窗降下来,纪珍棠没开门入座,笑眯眯抱拳说:“恭喜你呀大老板,生意兴隆。” 他弯了弯嘴角:“消息很灵通。” 她左右瞧瞧:“咦,你的迦陵呢。” “他和女孩子交往,也需要私人时间约会。” 纪珍棠延迟地应了一声,品了品他这个云淡风轻的“也”字。 “你要给我什么呀。” 钟逾白说:“一副药,在车后座。” 她眨眨眼,像在等着他去取,下一步动作应该是钟逾白做出,然而他出乎意料没动,纪珍棠便也不知道怎么动。 又眨眨眼。 钟逾白却说:“今天城隍庙会,外面很热闹,不想出去转转?” 纪珍棠摇头:“我最不喜欢凑热闹。” 他有点稀奇。 她站在晚风里,陷入一种等他发话又进退两难的境地。 钟逾白想起一句歌词:外向的孤独患者有何不可。 “我很想,可惜缺个导游。” 他说着,将她这头的门推开,邀请她上车的意图太明显。纪珍棠无奈笑了下:“好吧,那我给你当人工GPS。” 钟逾白莞尔:“有劳。” 城隍庙在青大附近,纪珍棠来玩的次数也不多。 去的时候她绞尽脑汁地在想,要怎么带钟逾白去逛那些七零八落的小商铺才显得合理,到场地才发现自己想多了,人家说缺导游是借口,当真的人多傻气。 跟着钟逾白到一个茶楼。 随他往阶梯上走。 钟逾白黑衬黑裤,双手都抄在兜里。她在身后,充分地欣赏着男人宽阔的肩与修长的腿。 在茶餐厅最宽敞的包间落座。 她将窗帘掀开些,看外面熙攘的集市。 茶楼占地很高,她站在一个独特的视角,在中轴线上,俯瞰整个庙会盛景。 底下的人都小小的,花市如昼,花红柳绿,整个街面拥挤不堪。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好像又觉得,每个人都和她如此相似。 “我也不喜欢热闹,所以习惯这个位置。”钟逾白叠腿静坐,开口和她解释,“没有打扰,也能赏一赏风景。” 他一句话,看似把她拉进了同盟军。 可他们天壤之别。 她不喜欢热闹,是内心讨厌交际,他喜欢这个位置,是为登高望远,顾得到全局。 背道而驰的思维方式,孤僻的灵魂却在这一片清净的地方小小地嵌合。 钟逾白坐了会儿,闲适风雅,脚下吵吵嚷嚷快挤翻天,而他的面前,杯中的水波却纹丝不动。 “哇,你这样特别像古时候,坐拥三千繁华的皇上。”纪珍棠在窗前眺望了一会儿,忽的回过头跟他说了这么一句。 钟逾白平平一笑,接了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两个字:“你呢。” 纪珍棠想了想,站到他一侧,有模有样地说:“我是给你扇扇子的小丫头,或者总管大太监,也可以是拿一个红缨枪的大将军,或者是——”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被她突如其来的边界感打断在口中,纪珍棠没有说下去。 钟逾白却替她开了口:“我的贵妃。” 她一惊,面红耳赤地嘟哝:“这,不太好吧。我我……我还是当太监吧。” 他淡淡笑着,敛目呷茶,没有说什么。 纪珍棠坐窗前,托腮看底下风景,看着她骨骼优越的侧脸,被风卷起到鼻梁的碎发,泛着一点发色里自然的金光。 钟逾白眯眼看她,微微沉醉,又想起一句词: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有什么烦恼?”钟逾白问她。 她告诉他:“我创了一个账号,可是没有粉丝,费心尽力做的创意一天只有几个点赞。” 他问:“有多少粉丝?” “300。” “可以填满五个教室,这么多人喜爱你,还不快乐?” “可是我的班长有3000,他的粉丝可以填满50个教室。”她闷闷不乐。 钟逾白认真地想了一想对策,提议道:“我给你买到三万,是他十倍。” 纪珍棠哈哈一笑,但笑过,又忧愁地托着下巴,摇头:“那都是假的,不是真的喜欢。” 她呆呆看着底下被家长领着买团扇的小朋友。 钟逾白也随她看了一眼,告诉她:“往好处想,流水不争先。” 她知道,争的是滔滔不绝。 他说着,拿手机处理消息,半分钟后又搁置下。 纪珍棠偷偷看他表情:“我是不是有好多的负能量,你会不会嫌我烦?” 钟逾白不以为然:“只要还愿意诉说,就不算太糟糕。” 她干脆继续倾诉:“你知道吗?我还有泪失禁体质,一受刺激就会忍不住落泪,太可怕啦。有的时候也不是真的想哭,但是控制不了我的泪腺,很糟糕的。” 他稍作理解,莫名想起那双哭红的兔子眼,微笑说:“也是个特点。” 她不明白:“又不是好的特点。” “有谁说,流泪是坏事。”钟逾白不疾不徐地说,“特点加特点,才构成独一无二的你。” 不知道是他的思维一向特别,还是在有意开导她,纪珍棠的心情稍稍豁然。她看着他幽深的双目,不由钦佩。 没一会儿,有人敲门走进。 很快,一把金鱼团扇被送到她的手中。扇面是一幅留白很多的画,只在正中央有一条橘黄色的锦鲤。 纪珍棠惊喜地看看扇子,比了比外面街上小朋友手里拿的,又看看钟逾白。 他笑着说:“盯着它看了这么久,我要是再不会意,是有多不解风情。” 她登时被击中内心的柔软处。 “谢谢你呀,”纪珍棠指着画说,“我好喜欢这个小鱼。” 说着,她给自己扇一扇风,衣襟翩跹地飞起,又缓缓落下,扫掉一点初夏的闷。 钟逾白看着她:“喜欢就好。” 纪珍棠晃扇子的手微微停顿,看对面的男人,他好整以暇,不露波澜,没有风波的交谈之中,她一个眼神就被他看穿欲望。 人一深邃缜密,就显得神秘而有吸引力。 而这样的缜密也隐隐让她恐惧,她想到许多传闻,说钟先生样样都好,就是不懂得慈悲。让人恐惧也算是一种能力,趋近于迫人臣服,放到百年前,这样的人或许真是坐拥江山的君王。 有着运筹帷幄的本领与面不改色的镇定。 纪珍棠看着他一丝不苟的衬衣袖扣,男人修长的指骨执盏,轻揉摩挲。她见过钟珩坐在风月里的样子,可是却无法想象和钟逾白有关的迷醉与放荡。 她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一只很适合行不轨的手,那……他有女人吗? 脸颊微微臊热,抬眸又恰好对上他的注视。转着扇柄,她稍稍遮了一下眼睛,纪珍棠问:“你是不是在哄我开心?” 他眉压眼的骨相让人显得很深邃,表情仍然让人看不穿:“你觉得呢?” 她鼓了鼓嘴巴:“不要这样问我,我不想猜。” 钟逾白看着她,说:“我希望你开心。” 纪珍棠咕哝着,“可是越长大越觉得开心好难……” 忽而想起什么,她从包里取出木匣,“哦对了,这个。” 推还给他。 钟逾白瞧了一眼,没有立即接走,问:“不喜欢?” 她严谨地说:“是不需要。” 想了一想,他将镯子收回。 接着,缓声说:“沉章园有几寸珍藏的布匹,钟家没有裁缝,派不上用场。可以给你姑姑的店里做些添置。需要的话,我让迦陵捎你过去。” 这一段话,她没明白几分,什么沉章园?没听过,于是懵懵地问:“要我过去拿吗?” 其实少一个字,他若说,让迦陵捎过去,似乎更为合理。 钟逾白一笑:“亲自去挑,不是更好?” 对上男人一双冷静的眼,纪珍棠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知道,他这话暗藏玄机。 这天返校时,钟逾白将她送到雪园四舍旁边教职工宿舍的停车场。她下了车,他唤了一声“阿珍”,随后递来他备好的中药。 钟逾白请了认识的中医,帮忙调理她的情绪疾病。 “这叫什么?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为他的体贴找台阶。 钟逾白笑了下,似是无奈,语气甚至添了几分宠溺:“你认为是就是吧。” “……”这貌似不是她应该听到的答案。 纪珍棠怔然接过,看了看手中药材,又抬头看看静立在车门前的男人。她抿了抿唇,斗胆开口问:“从小到大,只有我妈妈会这样叫我,钟先生不会觉得,这样是一种僭越吗?” 钟逾白面目温文从容,平静地反问:“为什么不猜测,僭越是我的目的?” 他将这意味深长的话说得水波不惊,反像是一种点拨。 她的心门仿佛被扣了一下,闷闷重重的,将她扣得头昏眼花,反应迟缓,对手里的药连句谢谢都忘了说。 钟逾白又问:“这个位置好不好?” 她不懂:“好?是指?” “等你。”他说。 停车场没有灯,附近是家属楼。出没的也都是教授们的车,尽管他的车标还是高调,但在这里也并非突兀的存在。她点头:“确实很隐蔽。” 钟逾白略一颔首,说:“那以后就在这里。” 十分难以承受的一句“以后”,比“下次”还要更暧昧一点的用词。让纪珍棠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脱缰。 她甚至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于是低垂着脑袋,视线里是男人衬衣衣襟沉冷的阴影。 夜晚容易让一切变得晦昧。 胡乱地“嗯”了一声。 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匆匆说句“晚安”然后告辞,纪珍棠一边握着团扇,一边拎着药,想回头和他说不要再目送,又脚步慌张而缺乏勇气。 …… 她回到宿舍楼,走进敞亮的灯光,看见熟悉的宿管阿姨,才慢慢地冷静下来。 瞥一眼大堂的镜子,发现自己面色涨红。 “诶。” 纪珍棠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吓一跳,定睛一看,是赵斯齐。她问:“什么事?” 赵斯齐个子很高,走过来时压迫感太强,逼得她往后退。他冷冷问:“林瑰雪在宿舍吗?” 纪珍棠说:“不知道,应该吧。” “骗她下来,别说我在。” “……”好一个不加修饰的骗字,她差点翻白眼:“爱莫能助。” “喂!”等他要再抓人,她已经快马加鞭逃之夭夭。 林瑰雪在宿舍,纪珍棠坐下歇息,问她:“你跟赵斯齐怎么回事?” 林瑰雪说:“我就是觉得他们男人啊,老是高高在上,让我很不爽。” 周栀耳朵灵,过来听八卦:“展开说说。” 林瑰雪:“没什么好说的,本来也不喜欢他,只是想仰仗他带我见识见识好风光。” “那你这不是也没仰仗上?” “是他不中用,拉倒。”林瑰雪说:“男人嘛,能做姐的垫脚石,算你有点本事。派不上用场就拜拜。” 周栀:“至理名言!” 林瑰雪说:“反正时尚圈就这么大,每走一步都是在赌嘛,这个不行换一个,赌赢了应有尽有。” “赌输了呢?” “又不亏,起码也能长点见识,开开眼界。” 周栀问:“你要真碰见个厉害的,把自己玩进去怎么办?” “那得多厉害啊,只手遮天?”林瑰雪不以为意,“我要是真能攀龙附凤,贪图个一时的荣华富贵也不错,只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 听着她们的交谈,她一直没有出声。 纪珍棠想起钟逾白和她交代的“沉章园”。她对这个地方没印象,想问问她们有没有人听说过。但出于种种顾虑,没有开这个口。 也是这时慢慢发现,提起来跟他有关的一些事,大多的前缀,变成了“不敢”。 人有欲望,就会忌惮。 于是她去问了姑姑。 问完了纪珍棠才知道,为什么要叫迦陵捎她,因为在地图上根本搜不到这个地方。纪心荷有些见识,告诉她这是钟家的一座疗养院,占地不小,山清水秀好风光。 纪珍棠却总觉得,她好像走进了一团薄雾。 她抽出便签,是准备写一周计划,但落笔,缓缓地写下一串单词:Begonia(法语:海棠) 预想过无数遍的,她的品牌名。 拿出手机,给钟逾白发了条消息:【我下周五有时间】 12 第 12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12 第 1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 第 13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13 第 1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 第 14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14 第 1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 第 15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15 第 1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 第 16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16 第 1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 第 17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17 第 1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 第 18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18 第 1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 第 19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19 第 1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 第 20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0 第 2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 第 21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1 第 2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第 22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2 第 2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第 23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3 第 2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第 24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4 第 2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 25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5 第 2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 26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6 第 2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第 27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7 第 2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第 28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8 第 2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第 29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29 第 2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第 30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30 第 3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第 31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31 第 3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第 32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32 第 3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 第 33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33 第 3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 第 34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34 第 3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 第 35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35 第 3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6 第 36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37 第 37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37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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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4 第 64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64 第 6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5 第 65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65 第 6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6 第 66 章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66 第 6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7 番外01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67 番外0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8 番外02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68 番外0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9 番外03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69 番外0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0 番外04 - 今日未雨 - 怀南小山 《今日未雨》70 番外0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