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盐老鼠 - 代明 - 步芳尘 刘俭听到一阵断断续续哽噎的哭泣声,还有人不时推搡一下自己的胳膊。 “快醒来!快醒来啊……呜呜……” 刘俭想回应一声,但感觉自己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一点声音,脑里昏昏沉沉,耳中嗡鸣作响,直到有一只冰凉凉的小手抚上额头,他才意识逐渐清醒。 “哥哥!你快醒来啊……” 刘俭有些吃力地缓缓睁开眼,本能地想看看身边人是谁,可才别过头就感觉脑侧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唔……我还活着?我不是开着兰博基尼为避让一辆疯狂的大卡,结果撞断大桥护拦,连人带车掉进峡谷之中了么…… 可眼前是一个昏暗而宁静的小房间,木架房梁支撑起檩子青瓦,几缕阳光透过屋瓦缝隙投射在地,可以看到床前扒着一名十三四的小姑娘,身着粗布青色袄裙,头梳双环鬟,正可怜兮兮地哭得满脸泪痕。 “哥哥!你终于醒啦!” 四目相投,小姑娘又惊又喜,破涕为笑。 这是……小妹?脑中涌现一些乱糟糟碎片式的记忆,原来被人登门打挂了的那位兄弟也叫刘俭,就是性格老实木讷,甚至有些懦弱胆怯,被人打死了都不敢还手。 以至现在的刘俭躺着动一下都觉得浑身疼痛,原本的他可是业余武术爱好者,擅长散打、八极拳、刀法、六合大枪,这对身体素质有很高要求,这一世又正好有用武之地,可不想这身体留下什么后遗症。 说起来那位大兄弟处境也真令人同情,父亲还是安东卫左千户所涛洛墩的一名正军小旗,去年夏天与十几名屯军出海捕鱼,被海浪掀翻了小渔船,屯军把人救回来时已经断了气。 操办丧事把家中一点积蓄用光,到冬天母亲又一病不起,这世道什么好借,就是银子不好借,恰在此时,涛洛镇有名的青皮焦仁旺主动带着银子上门,拖到年关时母亲病逝,再次治丧,加上小妹又病了一场,前后共借了二十两银子。 这可是高利贷,半年期限也确实到了,于是今天早晨那焦仁旺带着一帮打手找上门来要债,拿着帐本与算盘装模作样一算,竟然连本带利翻了一倍半五十两。 这年头五十两银子可兑换十万京钱,十二万五千皮钱,相当于五万软妹币,那兄弟自然还不起,于是焦仁旺屋给那兄弟提了三个还债条件。 一是将房院和军屯田地抵帐,差不多值个五十两;二是不用房院抵,只需二十亩军屯田地,另将小妹给他签了身契也可抵债,等于是卖田地,并将小妹卖给他。 其三嘛,不要房院田地,也不要人,但却要那兄弟给他做一件事:去涛洛盐场仓库盗取食盐。 那兄弟已经精穷,连像样的衣服都没几件,房院、田地、小妹,都是他不能割舍的,唯有去偷盗食盐倒是意动过,虽袭了父亲小旗的军职,性子终究还是怯弱,宁被打死也不敢去冒险。 当然了,去盐仓盗盐一旦被抓也是个死,不然那焦仁旺的叔父还是夹仓镇巡检,都不敢自己动手,却诳骗那兄弟去做“盐老鼠”。 “哥哥!你躺着别动啊,二哥请大夫来给你推拿了身上淤伤,头上也包扎上了药,要不你先喝点水!” 刘俭掀开被子坐起,接过一碗水喝了一口,感觉嗓子舒服了一些,只是水有点凉了,看着小妹以衣袖抹去眼泪出了房间,他一时有些发呆,对这身份还有点不适应,何况突然多了个弟弟和妹妹。 二弟刘吉才十六岁已经做了屯军,就是耕种军屯田地干农活,连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好歹比一般煮盐的灶户强一点;小妹叫刘蕙,兄妹三人的名字还是花了钱让算命先生起的。 不多时,小妹刘蕙掀开厚棉布门帘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刘俭不禁抽了抽鼻子,菘菜苔混着葱花煮的白面条散发着一股香味。 “什么时辰了?二弟没回来吗?” “二哥去军屯了啊,这都未时了。” 未时正是午后,刘俭若有所思,趿着布鞋下地走了几步,顿感大腿一阵疼痛,显是挨了棍棒,不过这身体个头高大挺拔,还颇为壮实,就是脑侧的伤有点重。 见床头朱漆斑驳的妆台小桌上有面铜镜,刘俭上前侧过脸看了看,镜中人宽额方脸,眉目颇有英气,束髻的发际有暗红血迹,将抹额环绕的白纱布都染红一大片,打了补丁的中衣衣领上也有几点血迹。 这时刘蕙轻手轻脚将面条放在桌案上,又去端了一铜盆温水和一碗盐水进来,刘俭没要小妹服侍,自己漱口净面,这才坐到桌案前,打算先填饱肚子。 刘蕙陪坐在一旁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地问:“哥哥!那焦大说过一个月还来催债,那时可就不止五十两银子,可怎么办才好?” “小妹不用担心,待我想想办法。” “哥哥!要不我去日照县城夏家或袁家做婢女吧?这样以后每个月能领到一两多月例银子补贴家用,小妹也能给哥哥帮上忙。” 刘俭听得一呆,飞快将最后一根面条吸溜进嘴里,果断劝阻道:“不行!你一旦签契为婢,这一辈子就毁了,将来也只能给人做妾,哪怕短期帮佣,以后也嫁不了好人家,这笔债你不用管,反正还有一个月,你急什么。” “哦……那好吧!”刘蕙一脸担心为难。 刘俭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实在到了那一步,恐怕也只有她去做婢女了,贫穷破落军户之家,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给大户人家做婢女还算是好的,若是典卖给牙行或人贩子,那才真是掉进了火坑。 想起这笔高利贷,刘俭有点烦恼,扔下碗筷出门,见自家房院就是一个三列堂屋,两边靠围墙有杂物房的小院落,似乎还有个后院,那是厨房、浴房之地。 刘俭暂时没心思考虑如何打理家业,在院中踱步寻思,既然人生重来一回,不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五十两银子算什么。 如今可是崇祯三年二月春,不知这会儿皇太极带着满州兵有没有退出蓟州边境,李自成和张献忠好像已经造反了,这大明锦绣江山不能让这内外三大贼给毁了,时势紧迫啊,必须要做点什么。 可自己重生居然没有福利,开局才一个小旗,带着两个拖油瓶,还欠了一屁股债,手下有几个能用的兵都不知道,要想拉队伍,还是要银子。 安东卫在日照县之南,涛洛墩在两地之间,这边沿海有涛洛镇、信阳镇两大盐场,年产盐十几万斤,因盐课司给灶户的工本粮米柴薪补贴不够,自孝宗弘治以后,这两大盐场煮的盐又黑又苦,固定专卖批发的盐商都不愿意来批盐,一直处于滞销状态。 虽卖不出好价钱,但那毕竟是盐,连焦仁旺这样的青皮都敢打盐仓的主意,等等……焦仁旺想偷盗盐仓?他手下有十几个青皮无赖,还真有这个作案能力,如果把这家伙拿下立个功,还能把债免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就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动手,自己才袭职小旗不到一年,在籍的仅有五名正军,但没建立威信,这些家伙未必肯听令。 大明末世武备废驰已久,安东卫原有五个千户所,正统年间调走了中所、右所,一直没补充,只剩前所、左所驻在卫城,后所驻在石臼岛寨,军户和屯军都有逃亡,现今在籍兵员只有一千左右。 涛洛墩日常由左千户所调拔屯丁轮换值守,不过总旗王公实的家就在涛洛镇,离军墩不远,刘俭决定去找王公实,只有此人能短时间内调动几十名正军或军余、屯丁,百户所则在东北面的小皂墩,有点远了。 大明乡下基层施行的是里甲制,离家五里的涛洛镇只是镇市、市集,住着大量的灶户、匠户,军户们则散居在外围几个军屯,镇子东南十里就是海边的涛洛盐场,所以这里也是官盐、私盐批发市场。 焦仁旺等一帮青皮无赖,平日里就在镇子里横行作恶,四处放贷催逼灶户捎带余盐私卖给他抵债,这帮人也是涛洛镇最大的私盐贩子。 下午时分,灶户都没收工回来,小镇上只有一些粮油杂货、布行、瓷铁器店铺有人进出,街上则没什么人,到大槐巷内一处宅院前,刘俭上前敲了敲门,半晌才有一名老仆出来。 “哟!是刘小旗啊!听说你被焦大带人打上门了?我家老爷不在,你要找人帮你出头,还是去县衙吧!” 老仆显是听说了此事,斜着眼睛打量几眼就要关上院门,刘俭心里暗骂,伸手一把将门撑住,急道:“你老多虑了,我另有要事找王总旗,如果他在家,还请你老知会一声。” “另有要事?你个穷酸军户还能有什么要事……” 那老仆想关门不理,奈何年老体衰,力气没刘俭大,嘴里便毫不客气地挖苦,只得不情不愿地进屋通报,等了一会儿才又出来,示意他自己进去,嘴里则骂骂咧咧。 “别人登门还知道给几个茶钱,偏你这穷酸好不晓事,让老朽给你跑进跑出,好话都没一句……” 刘俭可犯不着跟一个老仆怄气,只当没听见,大步进了前院,越过廊门就见中院门口台阶上,站着一名身着青布葛衫,面孔黝黑,蓄着八字短须的中年汉子,正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望着,面色冷淡,一副恶客登门,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见过王总旗!”刘俭大步上前,躬腰拱手抱拳一礼,又道:“卑职有一桩紧要军务,却苦无人手,欲请王总旗出面,却不知王总旗敢不敢做。” “哦?军务?你且说来看看……” 果然,开门见山的这一句成功吸引了王公实的兴趣,刘俭不慌不忙地将今日早晨焦仁旺带人打上门,提了三个条件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加上自己的推测,焦仁旺有可能今晚去做“盐老鼠”盗窃盐课司仓库。 “你的意思是,让王某出面将这帮盐老鼠人赃并获,绳之于法喽?”王公实步下台阶,饶有兴致地绕着转了几圈,上下打量不停,又语带惊讶道:“你这刘大一向老实本份,怯弱如鸡,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是卑职自己的想法,这焦仁旺无恶不作,不除此害,卑职一家三口的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 “呵呵……想法是不错,可你想得简单了,这焦大的叔父焦继勋在夹仓镇任巡检,名为稽查私盐,实则监守自盗,背地里不知贩了多少盐货,便是那焦大,又何偿不是此人纵容在州县打通关节,四处通风报信?便是将之拿下,要不了三日,此人又出来为祸,那时可就对你变本加厉了。” “可如果不将此人交给县衙,而是交给盐课司呢?” “你懂什么?这些文官一丘之貉而已,这边的盐不好卖,盐课司也只能从私盐中分润上缴课税,你抓了他们私下默认的盐贩子,那可是断了他们的财路,以后县衙和盐课司还把你当贼防着。” 日照县衙是管行政,盐课司管盐务,这两个系统竟搅和在一起,刘俭一下子有点懵了。 “那这件事……不能做?” “以往他们内外勾结做得隐秘,这次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做还是能做,但你们必须听我的吩咐行事。” 第2章 杀贼 - 代明 - 步芳尘 当日下午,王公实去涛洛墩军堡,派出驻守屯丁四下传令。刘俭则回家将二弟刘吉找回来,并通知其他三名小旗,召集胆大敢为的正军、军余、屯丁,共凑齐满编五十六人。 因涛洛镇人多口杂,集结军士易走漏消息,傍晚五十多名军士便在墩堡中饱餐一顿,准备了武器装备,以待夜间行动。 沿海备倭墩堡比一般烽火墩要大一些,日常由屯丁值守,战时便是驻军一总旗,内部厨房伙头、营房、马厩、军库一应俱全,只是年久失修有些破败。 马厩里只有几匹驮马,雁翎刀、手牌、开元弓与大梢弓和长箭、木枪等武器倒是正在保养中,只是头盔和铠甲奇缺,这些都掌握在登莱兵备道武库,不交银子很难得到补充更换,不过对付盗贼却是足够了。 “大伙儿都听着,本墩正军在籍兵员三十一人,缺额三十五人,小旗缺一人,若有愿意报名改籍为军户的,王某现在就可以登记,事后至卫中办理入籍,有人报名吗?” 士兵们都领到了武器,王公实趁此机会上前问话,可惜无人应声。让军余、屯丁协助抓贼没问题,但要让他们入籍为军户,自不会有人对此感兴趣。 正军平时都要屯田,卫中应预支的粮银停发几年也就算了,屯田的粮食还要上缴部分,剩下的一点仅够拖家带口的口粮,这过的什么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娘的,这可不行,只有四小旗,剩下十人谁来领头?各小旗都挑好人了吗?” 见王公实满头黑线,刘俭回道:“王总旗!我部第三小旗十一人已经挑好了。” “嗯?这么快?干得好……” 第三小旗也只有七名在籍正军,其中还有两名是贴户出壮丁勾补的,刘俭刚刚可是拉拢了十名技艺娴熟的军余,私下每人许诺了二两银子,将缺额的四人凑齐。 另外六人,则补给二弟刘吉,让他带一小旗,若这次事情顺利,不但可以抵消债务,说不定还能搞到一批私盐,到时将二弟也补个小旗。 “王总旗!我这还拉来了六个军余,不如再凑五名屯丁,让我家二弟临时带一小旗如何?” “这小子不也是个屯丁嘛,他能行吗?别拖后腿才好!” 王公实一脸怀疑不看好,刘俭随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二弟刘吉有些畏缩地站在人群中,右手紧紧握着刀柄,指节都捏得发白,显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有些紧张。 “王总旗放心,有我带着他呢,没人愿意入籍为军户,事后我让二弟入籍。” “好!你们都看看……这刘家兄弟深明大义,一门两兄弟都入籍为正军,你们还等什么?” 此时李、宋、丁三位小旗正在劝说那些军余临时加入自己麾下,似乎谈得差不多了。至于屯丁,虽也挎刀持枪,看上去有模有样,但是战技生疏,七十斤的开元弓都不一定拉得开,精气神也差得远,没人愿意搭理。 “呸……刘家两个懦夫!刘大今早还被人打成死狗一样,这会儿居然还会溜须拍马,哈哈……” 李小旗名叫李文泰,因家境相对富裕,平时对刘俭等军士多有轻视欺辱,且年长一些,有三十多岁,这时便出言嘲笑,引得周围一群军户们跟着哄笑。 宋小旗宋友明也是二十多岁年纪,家中有位亲戚在前所任百户,也是卫中殷实大户,与李文泰一向交好,便笑着凑趣道:“就是!那刘家二小子,面黄肌瘦的毛都没长齐,就这鸟样还让他一同入籍,刘大脑袋被人打坏了吧。” 刘俭脸色一沉,心知要改变别人对自己怯弱的印象,这时就不能怂,否则以后还如何带兵,当即黑着脸大步上前,对着李文泰就是一记右勾拳,再一记左勾拳,当胸狠狠一脚。 李文泰猝不及防,被踢得蹬蹬蹬后腿几步,直接摔了一个仰八叉,身前红色鸳鸯战袄上还留着一个大大的黄色灰尘脚印。 李文泰一下懵了,满脸难以置信,宋友明等其余一众军户们也是惊愕失声,呆立当场。 刘俭犹不解气,指着宋友明斥道:“还有你宋小旗,两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今日且饶过你一次。” “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老子动手……” 李文泰这下总算回过神爬起来,顿时勃然大怒,冲上来就要继续厮打,刘俭却根本不给他近身的机会,又是一个弓步冲拳,一拳狠狠打在李文泰胸腹之间。 “嗷!”李文泰惨嚎一声,后退几步,痛得像大虾米一样躬下身去,紧捂着腹部直不起腰来。 “住手……够了!”王公实大声喝止,怒道:“今日召你们来是有军务,你们倒窝里斗了起来,这成何体统!刘俭!几日不见,你倒还出息了啊,嗯?我这便准你所请,你们兄弟各带一小旗。” 王公实环视众人一圈,又喝道:“都楞着干什么,速把人手给我领齐,刘吉是吧?待天黑以后,你带本部往黑漆子口给我盯着,若有大队车马往盐场去,速派人回禀,可明白了?” “是!小的明白!”刘吉瓮声回了一句。 刘俭听了直摇头,纠正道:“以后你见了上官,要自称卑职或标下,声音要大一点,别像没吃饭一样。还有……你到黑漆子口是去盯梢站岗的,有人过去不要惊动了。” “哥!你刚才真厉害,这我晓得怎么值哨望风。” 刘吉点点头,眼神明亮得带着几分仰慕,显是对刚才刘俭的表现很是佩服,但说话声音还是有点瓮声瓮气,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年变声期,大声说话那就是一副鸭公嗓,刘俭倒也能理解。 离天黑还有一会儿,王公实喝令解散,自行退去,军士们也在营房前院中忙着磨刀,擦拭枪头锈迹,调试弓弦,试试弓臂是否有松软。 夜里亥时,李文泰、宋明友与十几名军士在营房内挑灯夜战,玩起了骰子,刘俭则无钱可赌,爬上墩堡外墙,站在门楼下眺望。 二月中的夜空,皓月倾泻清辉,能望见涛洛镇内一些大户门前灯笼发出的微弱亮光,四野的小山与村落影影绰绰,朦胧一片。这时远处灰白色的路上有三道人影小跑着过来了,到了墩堡壕沟外喊了起来。 “门头有人么?快放吊桥!” 是二弟刘吉,呼喊声中带着一丝兴奋,刘俭赶紧叫来几名值夜的士兵扳动轮轴放下吊桥,并派人下去打开墩堡正门,自在门内等着。 不一会儿,堡门打开半扇,刘吉带着两名军士冲了进来,见了刘俭便笑道:“哥!真被你猜到了,刚有三十多名贼人赶着骡马车队过了黑漆子口,快通知王总旗出兵。” “车有多少辆?骡马有多少匹?你都数了么?” “数了数了……车有十辆,骡子和驮马二十匹,他们说这能载七八十引盐呐!” 刘俭掐指一算,二百斤盐一引,七十引盐就是一万四千斤,涛洛盐场产的盐要差点,能卖三分银子一斤,六十两银子一引,这可是四千多两银子,相当于四百多万软妹币,但要卖掉变现还担着风险,不知每名军士能分到多少。 此时不是算帐的时候,刘俭带着二弟进营房叫起王公实,仔细如实上报,王公实也激动起来,马上召集军士们在营房前集合列队,也不打火把,借着月色急匆匆出发。 黑漆子口位于一片低矮的小山岗下,山上遍布漆树,路口倚山,路面另一边是一丈多宽的沟渠,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一片,远处则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正是伏击的好地方。 王公实调李文泰、宋友明率两小旗去山口另一边设伏,刘俭则与丁小旗、刘吉等三十多人随王公实在路边漆树林外草丛中蹲伏以待。 半个多时辰后,月上中天,已近子夜时分,一支车马队打着火把就这么大摇大摆而来,车轱辘一路吱呀有声,显是负载过重。 车马队渐渐近了,火把亮光映照下,能看到三十多名贼人衣色杂乱,腰里别着刀斧,还有人持着棍棒、菜刀等乱七八糟的武器。 “不错!前面那人是马三才,是焦大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跑了,否则焦巡检可不会善罢甘休。” 王公实低声说了句,刘俭轻笑一声,不屑道:“这些蠢贼,居然还敢打着火把。” “你懂什么?盐场仓副使马防是是马三才的三叔父,他去盐仓提盐不就是进自家后院一样,他还怕什么?等等……怎么没看到焦大。” 刘俭也在跟随着车马队的人群中扫来扫去,确实没看到焦仁旺,但这时车马队快到了伏击点,那是三个拒马横架着两颗干枯树杆拦住去路。 “吁……”车夫见前有障碍,及时勒停马车,正惊疑不定,想要唤人去将拒马搬开,就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矢破空而来,竟直接将车夫的脖子射穿。 车夫陡然发出一声惨嚎,在夜幕中远远传开去,惊得随车而行打着火把的贼人一阵惊惶失措,四处张望。 “放箭!”见王公实一箭射得这么准,刘俭怔了片刻,随即大喝一声,搭上一支长箭,拉起开元弓瞄准一人立即松弦,“崩”的一声弓鸣,一名打着火把的贼人应声而倒。 草丛距路面不过二三十步,这么近就是战场菜鸟也射得准。 嗖嗖嗖……箭如飞蝗射去,路上贼人惨叫闷哼声不断响起,车队后面的人一看前面大乱,有聪明的先扔掉火把掉头就跑,但后面也有人冲上路面拦头放箭,跑在前面的人载倒一片。 两三轮箭矢后贼人大乱,抱头鼠窜,一时又无路可逃,“噗嗵”声响起,有人慌不择路竟跳进了沟渠,但沟内有齐腰深的水,水底又是河泥,行动不便又成了靶子。 “杀贼!”王公实扔掉长弓,拔出腰刀,手提团牌冲了出去,刘俭与二弟、丁小旗三人紧随其后,率军士们包抄截杀。 刘俭刚冲到路边,两三名缩在马车后的贼人突然冲了出来,前一人手持木棍横扫,刘俭不退反进,挥起团牌一把撩开木棍,右手一刀刺出,正中贼人前胸,他立即拔刀迎向另一人,鲜血喷洒而出,溅了他一身。 后两人都是手持短刀,刘俭有团牌格档防护,瞅准空档连杀两人,后面的军士跟上来持枪一阵乱刺,将钻进马车下的贼人都赶出来捅翻在地。 军士们三面合围之后,战斗几乎是一边倒地很快结束,共斩杀十八名贼人,还有二十人包括车夫都被擒获,驴骡挽马都套了车或负重,倒没有乱跑走散。 王公实稍作审讯,果然是焦仁旺内外打点串通,再派马三才从盐场运盐去夹仓镇巡检司,由巡检焦继勋私下转卖,获利后与山东提举盐课司莒州分司副提举夏允行分帐。 这与事先推测的一致,王公实命李文泰、宋友明带军士们将俘获的贼人拉到沟渠边处置了,尸体被拖进漆树林内就地挖坑掩埋。 许是考虑到刘俭兄弟初次干这样的赃活儿,王公实颇为照顾,命兄弟俩带军士们从马车找出锄头铁锹,将路面渗透泥土的血迹铲除,另挖些黄泥沙土覆盖。 这有点欲盖弥彰,刘俭有点无语,但又能理解王公实的心虚和担心,马三才这种罪该万死的青皮背后都有人,王公实做下此事是有压力的,只是焦仁旺没来,这是个重大隐患。 第3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 代明 - 步芳尘 王公实连夜率李文泰、宋友明两小旗二十余人,将满载食盐的十辆马车、二十匹驴骡拉走,却让刘俭兄弟与丁小旗率三十余人回涛洛墩值守,只许诺待盐货处理后,再各自分发,人人有份。 这让刘俭有点意气难平,重要的事情王公实却撇开了自己,次日上午还没什么事,到下午申时,涛洛盐场仓大使袁万启,夹仓镇巡检焦继勋带着一百多名巡丁气势汹汹地赶来,将涛洛墩团团包围,扬言要里外搜查。 丁小旗名叫丁亘,也是贫苦军户,才二十多岁,见这阵势吓得脸色苍白,紧闭着墩堡正门不敢打开,也不敢露面。 刘俭却没什么担心,闻讯找来丁亘,两人召集三十多名墩军全副武装,在堡门后空地上列队集合,再与二弟刘吉带着十一名墩军打开堡门。 片刻,两名身着青袍的年老杂流小官昂首阔步闯了进来,一名身着绿袍,身前补子绣着海马的矮个子武官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巡丁跟进来一二十名,刘俭果断一挥手,让墩军们将后面还想进来的巡丁拦住。 “诸位上官见谅,涛洛墩小小军堡容不下这许多人手,你们要搜,那便搜好了……” “盐场仓大使袁大人面前,你个贼军也敢放肆!” 那绿袍武官正是夹仓镇巡检焦继勋,年约四十多岁,矮胖的身材将官袍撑得圆滚滚的,一张黑圆脸上,小眼睛凶光毕露,说罢就是一马鞭抽了过来。 刘俭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一边使劲往怀里拽,一边在手腕上绕了几道,拉得焦继勋一步一步窜前,憋得胖黑脸通红。 “混帐东西!你竟敢以下犯上!” 焦继勋身后,矮壮个头的焦仁旺几步窜了出来,手持腰刀连鞘带刀劈头就打,刘俭一把松开马鞭,焦继勋猝不及防,一时收力不住踉跄后退几步,摔了个难看的屁股墩。 刘俭左手一抄抓住焦仁旺手腕,狠狠一掌劈在他脖颈间,沉肩一个顶肘击中其心口,再顺势一个过肩摔,轰的一声,焦仁旺被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拍打得地面灰尘四起。 昨天早上就是这家伙打上门,气焰猖狂之极,刘俭想想就火冒三丈,一脚踩在焦仁旺脸上,目光狠厉地盯了焦继勋一眼,冷冷一笑。 “狗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可是军事重地,刀枪不长眼,就凭你也敢在这里撒野?一个不入流杂吏,一个九品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也敢称大人?” 刘俭嘴上说着,脚下可不放松,死死踩踏着碾来碾去,痛得焦仁旺杀猪般大叫不止,这让刘俭很不爽,干脆照着其后颈一脚将他踢开。 “说得好!啧啧啧……王某昨日去了安东卫城,临时调墩军换防,这就有人欺上门来,怎么?王某看着很好欺负吗?你们说搜查就搜查,若是搜不出什么,待要如何?” 这时王公实带着李文泰、宋友明等二十多名军士回来了,直接一挥手,军堡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李、宋二位小旗把门栓也给插上了。 “王总旗!你回来得正好,袁某与一个粗鄙军士说不清楚,这便问你,昨晚盐场失窃,被盗食盐七十引,今日早晨有灶户去盐场上工,路过黑漆子口发现路边有血迹,定与你墩中军士有关,还望你细细查实,否则县城盐课司夏大人那里,须交代不过去。” “呵呵……这与王某何干?兴许是倭寇作乱呢?”王公实干笑一声,冷嘲热讽道:“更何况,你盐场失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事你应该去焦巡检家好好搜一搜才是,焦巡检,你说对吗?” “姓王的,你休要血口喷人,巡检司一向奉山东都转运盐使司之命办差,怎么运盐皆依上官之命,凡涉及私盐案件,都是焦某本管,你这么说,无非是怕焦某搜查你的军墩。” 焦继勋大怒,一时脸红脖子粗,盐场仓大使袁万启道:“正是!昨晚另有盐仓副使马防之侄马三才等三十六人失踪,此事已上报县城盐课司副提举夏大人备案,但未上报县衙,希望王总旗配合我等调查。” “袁万启!你什么意思?王某刚才说了,王某昨日去了卫城,不知你所谓的盐仓失窃之事,你若搜不出什么,又该怎么说?” “若搜不出贼赃,袁某自往他处搜查,不过你王总旗的嫌疑却非一时半会儿可撇清。” 王公实大怒道:“嫌疑?什么嫌疑?你信不信王某就在此将你等一众全绑了,一个个审讯,你要的结果,王某给你审出来,如何?” 深知盐场运销内幕的王公实说得理直气壮,袁万启却有些心虚,他自己当然心知肚明,无非是故意放水,让马三才将盐偷出去,交给焦仁旺运出去卖,但这次阴沟里翻船,涉及四千多两银子,必须得有人背锅。 袁万启其实也拿不准是不是王公实所为,来涛洛墩搜查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想无中生有搜出赃盐,逼王公实扔几个可怜屯户出来顶罪,过去他们一直是这么干的。 但这次王公实态度如此蛮横,袁万启也是始料未及,自己屁股不干净,自然也怕王公实当真胡搅蛮缠,难道真将焦仁旺丢出去顶锅,就怕焦继勋不答应啊。 袁万启脸色阴晴不定,迟疑不决,焦继勋却是急了,若王公实不肯就犯,那就轮到他倒霉,于是抢前道:“王总旗,你百般阻挠不让焦某搜查,莫非当真是心虚了?” “清者自清,既然焦巡检一定要搜,那王某便让你搜上一搜,不过丑话说在先,你若搜不出什么,可别怪王某翻脸无情,你可要想好了。” 焦继勋哼了一声,却仍是硬起头皮带着二十多名巡丁进去搜查,巡丁不是兵员,与衙门差役一般刁滑,善于诬陷狡赖勾当,王公实深知,见此打了个眼色,让李文泰、宋友明带军士跟进去盯着,以防他们栽赃。 不多时,焦继勋垂头丧气地带着巡丁出来了,似是害怕王公实趁机找麻烦,径直灰溜溜地带着人逃也似地出了军堡,袁万启左看看,右看看,气得跺了跺脚,只好也跟着走了。 王公实跟出堡门,站在吊桥头看着大队巡丁退去,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大为得意道:“哼哼……这帮刁钻盐吏惯会使诈,欺软怕硬,这次我看你们如何收场!” 待巡队走得完全望不见人影,王公实踱步而回,让军士们将堡门关上,召集李文泰、宋友明、丁亘、刘俭兄弟等五名小旗到营房内商议后事。 王公实显得心情大好,笑眯眯道:“这次的事,马家或焦家,总有一家要出来顶罪,我们涛洛墩不能再惯着这群盐老鼠。” “正是!多半是马家的人要倒霉了,刚才盐仓副使马防也在,屁都没敢放一个,肯定是吃了教训,说不得盐课司夏提举只能拿他顶罪。” 李文泰话音刚落,宋友明也接口道:“还是咱们王总旗技高一筹,今日一早派人去县城给盐课司夏大人送去纹银三百两……” “打住打住……你们年轻人就是心直口快,什么话当说,什么不当说,要心里有数。”王公实虽如此说,但脸上却没什么不悦之色,反而笑道:“嘿嘿……其实王某平日里也从灶户手中换些余盐,半年多下来攒了约五十引,待风波平息,一起运出去卖了,缴获的盐怎么分帐,你们商量下。” 王公实说着,环视几人一眼,似乎很大方的样子。 刘俭这下算是看出来了,王公实早就将李文泰、宋友明二人倚为心腹,昨晚又让二人私下将盐运走,至今藏在什么地方自己都不知道,嘴上说是分帐,恐怕怎么分,他心中早就有了打算,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这样吧,王总旗先垫了三百两善后,又运筹帷幄居中谋划,自是独得一半,剩下的小旗一人三百两,正军十两,军余五两,屯丁二两,多出来的给墩堡置些杂用器具,你们觉得如何?” 李文泰这方案,听起来已算是面面俱到了,毕竟小旗能分到三百两,几人自然都没什么意见,小兵们能分二到十两,恐怕也是心满意足。 刘俭暗中许诺二两,都立马拉起两个小旗的兵员,可见二两银子就很有吸引力了。当然,这多半就是王公实的想法,不过是借李文泰之口说出来。 “好!到时便照办,接下来几天你们可老实点,不要生事,不许多嘴,什么时候运盐去外地,临时再派人通知你们,那么就此解散,都回家屯田去吧!” 王公实说罢,几人纷纷起身告退,各自回自己的营房内收拾细软,刘俭出门却没急着走,二弟刘吉见了,便也跟着徘徊,刘俭却将他打发去收拾行李了。 王公实随后出来,见刘俭还没走,便笑道:“刘小旗!你家二弟若要入籍为正军小旗,明日可来寻我办理手续,事后事你自携公文到小皂墩百户所入籍,百户所自会上报到千户所与卫城,其他的事就不用你跑腿了。” “多谢王总旗!”刘俭连忙道谢,又道:“不过卑职家境贫寒,最近又缺钱,想先预支一百两银子,不知王总旗手头可还宽裕?” “一百两啊,这可不是小数目,你还年轻,可不要乱花钱才好,正好我今日四下打点,手头还剩点银子,这便与你取来。” 得刘俭举报,王公实黑吃黑大捞了一批盐,心情正好,看刘俭怎么看怎以顺眼,自是十分爽快,转身回房内打开一个小箱子,取出二到五两一锭的纹银二三十锭,用小布袋装了鼓鼓囊囊一袋。 “看在与你父亲相熟多年的份上,我便劝告你几句,这么多银子别被贼人盯上,拿回家藏好,要用钱就拿去典当行兑换成京钱吧!” 王公实不忘叮嘱一声,刘俭接过银袋,收紧袋口挂绳拴在裤腰带上,一时心花怒放,兴奋得走路都有些飘飘然,这可相当于是十万块啊! 刘俭仰头见天色还早,想着承诺给两小旗十名军余,四名屯丁共二十四银子,决定先找齐那十四人商量下,还有丁亘,也是个破落军户苦哈哈,可以先试着拉拢一下,帮他将一小旗人手凑齐。 这样自己就初步掌握三小旗,明天一并把军籍办了,否则若有人不肯入籍,这银子就迟点再给,甚至是不给。 第4章 油醋酱 - 代明 - 步芳尘 在银子的诱惑刺激下,次日刘俭带着二弟刘吉、丁亘等十几名军余、屯丁,找王公实登记造册,再拿着公文去了一趟小皂墩百户所,正式入籍为军户。 但官身户籍清勾,还要一级级上报到左千户所、安东卫,到时才有军户黄册、腰牌下发,这十分繁琐,不过三小旗兵额好歹是补齐了。至于李文泰、宋友明两小旗,还是缺员状态,有事临时拉屯丁充数已成了习惯。 大明的军户,国初时规定三成兵员守城,七成下地屯田,每月每兵支给粮银一两五钱到二两五钱不等,屯田所得粮食,须缴纳六石余粮上仓,作官军俸粮,称为赔纳屯田子粒。 一般一家军户分到屯田十到二十亩,年岁收成好每亩能收一石五斗,能得十五到三十石粮。如果种的屯田多,上缴六石还能剩下二十多石粮,卖一点维持耕作的种子、农具、耕牛所需,若种得屯田少根本不够维持生计。 原本父亲在世,刘俭家有三个男丁,二弟未算作成年,分得屯田二十四亩,另外自行垦荒余田有十亩,现在兄弟俩都入了军籍,仍须种二十四亩,加上余田去年都种了冬小麦,却无力打理。 这日一早,刘俭站在田埂上举目四望,二月间麦苗长势良好,看着绿油油一片煞是喜人,但田间有点干旱,也长了许多稗草,兼有大量飘虫趴在苗株杆茎上啃食。 “哥!现在有了银子,咱们雇人锄草撒灰除虫吧?这天气看着还得浇水才行。” 刘俭也无心种田,但田地抛荒了也可惜,点点头道:“这季节怕是没有空闲劳力,待四五月收麦后,又得种粟种豆,粟要种两季,得长期雇三个人才行,这就有点亏啊,不如包给两家佃户来种。” “佃户啊!涛洛镇这边的灶户种田很少,天天要去盐场煮盐,军户更没空,恐怕只有去泊峰墩或夹仓镇那边找佃户来种。” 刘俭不太清楚佃田规则,便问:“那你觉得怎么包给佃户才好?每亩田分多少给他们?” “他们只有人来种,耕牛、农具和种子,军屯田可以用墩堡的耕牛,农具和种子得我家出啊。别人雇佃户,都是每亩二斗粮,这有点少,要不每亩三斗粮吧?” 刘俭默默一算,三十四亩好的话能收五十一石,除缴纳十二石还剩三十九石,再扣除给佃户的十石二斗,还能得二十八石八斗,这差不多还行。 “那必须得雇佣两家共有四个壮年男子的佃户,头年每亩三斗粮,若种得好再分给每亩四斗粮,你去找人吧。” 泊峰墩在涛洛墩北面二十里,夹仓镇则在东北三十里的傅疃河边,去两地一天足够来回,因刘俭开出的条作相对优渥,当日就有来自夹仓镇的两家佃户户主跟着刘吉过来察看田地。 两家户主都有四五十岁年纪,看上去就是纯粹的农夫,刘俭带两人到麦田转了一圈,就此把田地都佃了出去。 手里有了银子,自是要改善一下生活,但是接下来刘俭有点发愁,二弟刘吉、小妹刘蕙都快成年了,还大字不识一个,日常仅勉强能算一百以内的加减。 北面的夹仓镇、南面的相家墩都有私塾,就涛洛镇没有,刘俭想来想去,这天干脆去涛洛镇买下一座前后两进,配套有厨房、浴房、厢房、厩房、仓房的中等宅院,花了三十五两银子。 旧宅院则正好腾出来租给一家佃户住,另一家看着更老实本分的则顺带雇佣为门房杂役,兄妹三人和两家佃户帮忙,就把家给搬了,再置办些锅碗飘盆、柴米油盐,一百两银子也花完了。 举家搬去涛洛镇,离涛洛墩也更近,下一步刘俭还打算开一家私塾,让灶户和军户家的孩子们也能读书识字,不图科举考进士,只要能启蒙也是极好的。 搬家安置佃户期间,据说盐课司追究盐仓失窃之责,将盐仓副使马防,值守盐仓的涛洛镇灶户甲首焦福捕拿顶罪,盐课司趁机加深插手盐场事务。 虽说那晚伏杀的都是涛洛镇青皮,但一次三十几条人命,刘俭想想就庆幸。因住得近了,这日傍晚王公实亲自上门,通知明日一早寅时往宋家田庄集合,准备运盐远行去贩卖。 这次刘俭不带二弟刘吉,不然让小妹一人在家不太安全,加上两家佃户有上十口人,总要有人稍微看管一下,还有那焦仁旺自涛洛墩内被挨了一顿胖揍,最近都没怎么露面,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找些爪牙就会报复。 宋家是涛洛镇附近中等富户,不但在镇子内有两家粮油店铺,还在镇郊有两座田庄,共计水田旱地不下两百亩,雇有佃户十几家,对军屯田根本不屑一顾。 其中一处宋家田庄位于镇子西南二十里的腊子坳,田庄就在小路旁,刘俭、丁亘跟随王公实一起打着火把到的时候,田庄大院里已停了三十辆马车,三十匹驴骡,李文泰、宋友明已带人等候待发。 刘俭看了看,驴骡背上都安放了鞍架,左右鞍架内各放了两个小木桶,桶上贴着红纸标签,上书有“醋”、“酱”等字样,一时有些惊奇。再看马车,那上面是绳索绑定的六个大木桶,红纸标签却贴的是“油”的字样。 许是看出了刘俭的疑惑,宋友明略有些得意地解释道:“途中要穿村过寨,为免引人注意,故做些遮掩,油醋酱可以自由贩卖,只需有路引便无需纳税。” 刘俭恍然大悟,哑然失笑,看马车上的大木桶,应是一桶一百斤,两桶一引;而驴骡背上大概是每桶五十斤,四桶一引,那这就是两万四千斤了。 “一并贴油不就行了,分贴油醋酱有什么区别么?” “那当然有区别,油贵醋贱酱更贱,刘小旗应该明白了吧。” 宋友明说罢眨了眨眼,此子只是有些富家子的意态,倒似没什么坏心思,刘俭对他的印象略有些改观,经他一说也就明白,看来这些盐应该也是分了等级的,油表示的是精细砂盐,醋则为次一等白盐,酱就是那种又黑又苦的,这价钱自是有些差别。 王公实爬上一辆马车,站在车辕上喊话道:“诸位都听好了,此次往沂州需来回八天,干粮和水囊要带足,武器都给我装上马车,那个谁……怎么还穿着大红军裤,咱们是商队,不是出征!” “王总旗!俺家里只有两条军裤,实在没有衣服了……” 刘俭转头一看,竟是丁亘麾下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军户,脸庞黝黑,个头高大,军裤穿在身上也紧崩崩的,这二月底的天气还有点冷,竟还穿着草鞋。 “你娘咧!咋穷成这样,去喊个庄丁来换条裤子穿。” 那军户不知找谁换,宋友明无奈摇了摇头,只得带他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刘俭此次带了两小旗,指派士兵们将带来的团牌、长枪、开元弓和箭壶一一捆扎好装上马车,每人只配挂一把腰刀,准备停当再在空地上列队。 “李小旗走前带队开路,宋小旗随王某护卫,刘小旗居中护持骡马队,丁小旗押后。” 王公实安排了行进次序,众人随之开拔起行,车马队浩浩荡荡出了庄院,走山野偏僻小路而行,天色还没大亮,队伍还打着火把。 这头一天还在安东卫境内,途中要绕开各处墩堡,免得被人盘问索要过路费,都是同一卫的兄弟,大家都知道是干什么,但只要个茶酒钱,也不好不给,可这就造成额外开支。 日照县属莒州,东南沿海一带与南直隶交界,西南则与兖州府治下沂州很近,沂水沿岸有成片的良田村落,可以船运至莒州沂水县,并行的沐水河则水流湍急,河面狭小,沿岸村落也少,此行便延沐水而下。 这天进入沂州地界,顺小路石桥跨过沐水,自河西岸而行,沿途村落市镇多了起来,不时有村民询问想要买油,偶尔还会遇上一些官商车马队和巡丁拦路盘问,这让众人都很紧张。 好在队伍掩饰得好,途中没出什么事,黄昏时路过沂州城东南附近一带,车马队加快行进速度,不巧小路上一辆马车打横拦住去路,车夫正蹲在地上敲打着车轴,车内一男一女探出头来,眼巴巴望着车夫修车。 李文泰上前呼喝道:“那行客好不晓事,马车坏了就拉到路边来修,却为何挡我去路?” “挡了商旅的路,这真是罪过!”那车夫忙迎上来赔不是,又躬身施礼请求道:“老朽的车驾轮轴崩裂,不知客商可带有备用车轮,老朽愿花钱买一个。” “车轮自是带的有,不过要与家主商量。你这车夫,是南下还是北上?” “看客商是南下,正巧老朽也是南下,今日怕是到不了郯城,要错过宿头了,不如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那车夫竟想要同行,李文泰哪敢答应,转身回来禀报,王公实只想尽快绕开沂州城郊,好避开巡检司或军卫视线,不想耽误时间,干脆让李文泰给了那车夫一个新车轮,却将那辆马车赶到后面,让刘俭挟持着同行。 第5章 闻香事 - 代明 - 步芳尘 队伍中突然多了一辆油壁蓬厢的马车,看车厢装饰还颇为华丽,拉车的两匹挽马都骠肥体壮,这车主人家应该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却糊里糊涂地撞进了私盐队伍中。 刘俭有些哭笑不得,跟在马车后缓缓而行,听得车厢内一男一女不时小声嘀咕,偶尔还探头张望一下,男的头戴四方平定巾,长得肤色白净,眉目清秀,还是个十三四岁,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女的只露面几次,头梳双环鬟,唇红齿白,清丽秀雅,约十四五岁,淡绿襦衫还配贴着纸护领,据说这是嘉靖后宫中为节省开支费用,下令宫女一律用纸护领,这样衣服可以穿较长时间,省得少洗几次。 后来达官贵人家眷们竞相仿效,纸护领便流行开来。因为高官贵族之家,女眷们多穿丝绸衣物,小民百姓家的女子多穿棉布衣裙,则没这个讲究, 这应该是一对官宦家的姐弟俩,刘俭有些好奇,小跑几步到马车前面,那车夫一侧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壮汉,长得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神色冷峻,很有一副武人的气质。 刘俭再一打量,见那人腰间还挂着一柄长剑,顿时有些惊讶,心中直嘀咕,也不知王公实同意这辆马车同行,到底是不是个馊主意。 “不知客官贵姓?南下欲往何处啊?” “姓沈!我们南下何处与你无关,明日便分道扬镳,你也别多问。” 这人可能是看出什么来了,心中有了警惕,还想分道扬镳?你只怕是来得去不得……刘俭似笑非笑地看了姓沈的男子一眼,也没兴趣与他攀谈。 当晚,车马队在沂州东南二三十里的一处小村口扎营,李文泰带人进村,付钱让村中粮长送来了一顿丰盛的晚膳和热水,给骡马也都喂料。 那沈的男子那辆马车,则被王公实有意无意地赶到营地最里侧,以防逃脱走漏消息。宋友明再三过来提醒,让刘俭好好盯着,看样子他似乎担心这是沂州官兵的探子或者眼线。 若是探子眼线,怎么可能带着两个小的,多半是被“油醋酱”给骗了,待发现这些商队护卫都配挂着统一的腰刀,步伐也整齐一致时,一切都晚了。 次日天色未明,马队准备起行时,那姓沈的果然去辞行,王公实含糊其辞,反而一再套话,想蒙出马车上两名小主人是什么身份,姓沈的口风死紧,半点不肯透露,这下王公实就更不敢放他走了。 沂州南部五六十里,有一道东南走向的山岭称为马陵山,中午时分,车马队到了沐水河谷边的山脚就此停下,王公实命军士们赶着骡马到河边饮水照料,再各自食用些干粮,另派李文泰骑着骡子去联络买主。 小半个时辰后,李文泰带回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年男子,与王公实独自交谈了几句,随之队伍再起行,顺河谷一条小溪旁进了一处山洼地。 老远就望见小溪对岸已扎了一片营地,用木栅栏围起了许多营帐,车马队到了溪岸边停下,那边营地有人陆续抬出了大木箱子,码放得整整齐齐。 随之十几名身着青色劲装的护卫,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由溪上临时搭起的简易木桥大步过来,李文泰跟随王公实迎了上去,双方见面大笑,两人勾肩搭背的好不亲热,但两人另一只手都拢在袖子里,看似是把臂言欢,实则以手语讨价还价。 很快双方心照不宣谈妥了,双方各派了二十人到对岸验货,验明上报后,那边过来的二十人竟然将载了木桶的驴骡一并拉走,马车则没动,只将车上的大木桶抬走了。 刘俭看着这情形估算,总共一百二十引盐按均价六十两银子一引,三分银子一斤,可能在七千二百两左右,算上驴骡大概八千两,这真是一笔横财啊。 “哼!你们这是在贩私货,被官府查到要杀头……” 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突然传来,让对面过来搬货的人都是一楞,一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露凶光地盯着里侧那辆马车下一对小姐弟。 刘俭循声望去,那姑娘显是明白这话的后果,吓得赶紧捂住那少年的嘴巴,将他拉到马车后躲起来不敢露面,姓沈的男子则手按腰间剑柄,站在马车前冷眼旁观。 约莫个多时辰后,交易顺利结束,对面的人已经拔营,车马队满载大木桶,约七八十人护卫着远去。这边的驴骡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匹战马,没有打军马烙印的那种。 王公实先挑了一匹翻身跨上,在溪边空地上跑马打了几个转,显得意气风发,欢喜地大手一挥,让四名小旗各自去挑一匹,说是给几名小旗临时代步。 刘俭看中了一匹全身乌青毛色,四肢修长的高脖子壮马,依照几名夜不收的指点,将马拉过来轻抚马脖子,再抚过马脸,好一阵安抚,见那马没抗拒,这才翻身骑上,果然这大青马显得很温驯。 “刘小旗!这像是山陕一带养的马,品种并不好,还是匹才成年不久的小母马,上了战场爆发力不行,我看你还是换一匹吧!” 丁亘能懂点相马之术,喂了大青马一把豆子,顺势扳开它嘴巴看了牙口。刘俭无所谓道:“反正又不是给我的马,只是临时骑乘,而且我骑术不太熟,正要温驯的马儿,你是墩中夜不收,改天教我一下马术。” “好嘞!我可以教你骑射。” 王公实志得意满,传令起行,三十辆马车装载着上了锁的红漆大木箱子,没有驴骡队占路,队伍缩短了不少,士兵们也放松了一些,不用看顾驴骡队。 刘俭骑着小青马注意到,随行士兵们目光变得十分热切,总会不自觉地扫过马车上的大箱子,这眼神看得多了,王公实也发现了,似乎有些警醒。 就在车队要出了狭长的河谷地时,王公实喊停了车队,命士兵们把装车的武器都取下来分发,全副武装,做作战准备。另将四名小旗远远带到一边,安抚了一下跨下枣红马,寻思片刻淡淡开口。 “刚才买我们盐货的人,是河南归德府考城县过来的,那头领叫单弘谟,也不怕你们知道,他是黄河与运河沿岸结社拉伙闹闻香事的妖人。” “王总旗!这些事我与宋小旗随你办差早就知道,便是刘小旗与丁小旗过世的父亲也曾随你贩盐,有什么事你直说无妨,只要不是王总旗被那位单香主盅惑,兄弟们都听你的。” 王公实一开口,几人都变了脸色,李文泰似是很担心王公实入了单弘谟的伙,刘俭猜测他们贩私盐应该很久了。 王公实只是笑了笑,又道:“据此人透露,这马陵山之东与南直隶交界处的羽山中,盘踞着一伙羽山贼,因为前一日有贼人到这边来踩了盘子,单弘谟的人抓了个活口,得知这伙贼寇有一百多人,很有些来历背景。” “原来如此,怕什么?咱们可是军户,贼寇若敢来劫道,杀他个片甲不留就是了。” 王公实面色一改之前的淡然自若,语气陡然严厉道:“都说这伙贼寇甚有来历,你们不可掉以轻心,前日混进咱们队伍中的那辆马车,一旦事急就杀了那主仆四人灭口。” 几人原地商量片刻再次出发,李文泰率四骑离队先行探路,王公实则率车队一路不紧不慢而行,离了河谷地,前方有条小路往西北可直通驿道,那不是来时的路,但转上驿道就会安全很多。 车队果然转进小路,但小路两侧有些稀稀落落的小树林,越往前林木越密集。车队刚上了一道矮丘,老远就望见四五骑疾奔而来,后面还有十几骑狂追不舍,呈两面包抄,不停地放箭,但人少战马也跑得飞快,他们射不准。 “备战!速将车队首尾相接围拢,一二小旗枪手在前,四小旗刀盾手搭配,三五小旗弓手在两侧,交叉射击!” 王公实立即传令做出部署,车队刚上小丘就一阵骚乱,矮丘上地面并不平坦,还有些磷峋山石和草丛,士兵们匆忙挥刀一阵乱砍,将杂草除掉,山石搬开用来卡住车轮,拉车的挽马则被拉到中间空地上拴起。 士兵们很有默契地分头行动,将马车前后相接用绳索绑扎固定,马车上的大箱子则不急于搬下来,若人不在了,这些箱子也保不住。 第6章 羽山贼 - 代明 - 步芳尘 片刻后,车队环阵布置妥当,五小旗各就各位,刘俭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举目一望,就见矮丘下山道的尽头涌现出大队贼众,前面十来骑策马小跑,后面一百多名小喽罗则都是步行。 贼人没有盔甲,都头戴红缨毡笠,看着服色杂乱,但步伐队形却很整齐,似是训练有素一般。到了小丘下,前面十来骑勒马而立,仰望坡地指点了一会儿,随之喝令不止。 很快有手持腰刀和制作粗劣木盾的两队贼人在前,两队枪手在后,后面则是大群弓手呼啸而上,他们特意绕开了正面,从路边草丛迂回过来。 “好家伙!竟然一来就全部压上了,兄弟们!箭放准点!” 王公实大喝了一声,当先开弓射击,七八十步外一名贼人应弦载倒,顺小坡翻滚下去,引得贼众一阵呼喊。 刘俭已跳下马车,张弓搭箭侧靠着车厢板,一边顺车厢接头间的空隙向下侧望贼人来势距离,一边不停地扫视阵内,看有没有什么破绽。 空地中间拴着的三十多匹挽马前,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车窗帘子已经掀起,那对姐弟俩正趴在车窗前四下张望,显得有些紧张,车夫则躲在马车后看顾马匹,姓沈壮汉也去了阵前,跟在王公实身边连连放箭。 眼看贼人绕行过来,已逼近阵前六七十步了,刘俭无暇分心,闪身而出,拉弓瞄准一名贼人一箭射出,“哚”的一声,箭矢射中木盾,巨大的冲击力让那贼人浑身一震,身形停顿了一下。 贼人自制的木盾虽做得简陋难看,却有些宽大,正面防护得严实,刘俭再搭了一支长箭张弓如满月,把握了一下自上而下的斜角,特意瞄准了贼人脑袋飞快松弦,“嗖”的一声,箭如流星破空而去,正中一名贼人眼眶。 哇啊……那贼人张嘴发出凄厉的惨叫,不禁扔掉木盾,两手捂眼掉头就跑,惊惶中被地上的低矮灌木草丛绊倒,滚下山坡去。 这让贼众队形一阵骚乱,左右士兵们抓住机会一齐张弓,箭如飞蝗射出,前面十名盾手倒下一半,后面枪手没了防护,纷纷中箭倒地翻滚。 可这时贼众后面的弓手在两侧跟上来了,屈膝半蹲张弓仰射,箭矢呈抛物线从天而降,落在马车上如雨点般发出一阵“哚哚”直响,须臾之间,马车一侧如长了一丛丛茅草。 贼人弓手有左右各二十名,轮流放箭不止,箭矢密集得多,刘俭等十多名士兵只能在贼人放箭后的短暂间隙张弓还击,杀伤十分有限,渐渐有点被动。贼人也很快看出来,摸近到三四十步时,突然发一声喊,前面仅剩的七八名枪手一齐飞奔过来。 刘俭大吃一惊,立即招呼一声,与士兵们一起闪身而出射出一波箭雨,但只有两三名枪手中箭倒地,其余四五名枪手虽中箭,却反而凶性大发,冲上前持枪撑地一跃而起,一下就跳上了马车。 “杀!”刘俭一直在避免被流矢射中,这时再也顾不上,扔下长弓抄起一杆木枪,看准一名刚跳上车还立足未稳的贼人迅猛一枪刺出,“噗”的一声,枪头扎中那贼人小腹,带出一蓬血花,贼人也被挑下车去。 由于兵力人数不占优,车阵两侧的兵力相对薄弱,战斗立时进入白热化,王公实率一、二、四小旗分布在中间正面,立即派人两面策应。 贼人弓手太多,刚把枪手杀下车去,后面的弓手纷纷扔掉步弓,手持刀枪又前仆后继杀了上来,这让防守的士兵有点疲于应付,且渐渐有了伤亡。 刘俭麾下已倒下四名士兵被拖走,但在宋友明率五人支援过来,一时还能顶住。刘俭暗暗观察,贼人虽像是训练过,但战力其实一般,打头的二十名刀盾长枪手基本已经了帐,无奈卫所士兵们长期缺乏训练,战斗力也不行,战况一时胶着。 不过那四十名弓手分出了一队杀到车墙外,后面只有二十名弓手,箭矢已稀薄了很多,且已是自由散射,各寻目标,不再是集中射击。反击的机会渐渐出现,不过刘俭还想再消耗一下不时跳上车墙上的贼众。 可这时北面陡然传来一阵呼喊,有四五骑贼人不知何时绕上了小丘,抛出套索钩镰,钩搭住一辆马车反向打马拉拽,冲到车墙前的贼人则配合着挥刀斩断绑车的绳索,马车一下被拉翻在地,七八只大木箱子倾翻,白花花的银锭散落一地,更激起了贼人的贪婪凶性。 “北面破口了,刘小旗守住!我去增援!” 宋友明说罢,带着五名士兵大步奔跑过去,刘俭看这情形,贼人应是选了北面作突破口,自己这边还可以苟一下,便一边杀敌,一边两处观望,果然冲上车墙的贼人自行跳了下去,后面的弓手也放箭缓慢,只是在牵制。 不一会儿,车阵北面又被拉翻两三辆马车,缺口越来越大,远远有两骑似是贼首驻马在北面百步外的山脊上,将十几骑聚拢,似是打算以马队突阵。 这让刘俭的心有点悬了起来,王公实也立即做出应对,让那姓沈的护院拉出十匹战马,亲率李文泰一小旗翻身上马,在车阵内稍事整队,直接就打马冲了出去。 宋友明则与那姓沈的率二小旗跟着冲下矮丘,直扑向那些还在破坏车墙的贼人小喽罗。四、五两小旗已折损了一半人手,勉强还能应付。 刘俭心里寻思着,无论王公实这一波能不能擒贼擒王,斩杀贼首,接下来的战斗都会更加惨烈,不即不再犹豫,目光扫过七名军士。 “申大!你们两个随我杀出去,胡三你们四个守住后路,给我接应。” 几名士兵来不及思考,乱糟糟地答应一声,申大名叫申一斛,时年十八九岁,是一名战技娴熟的军余,闻言立即带了一人跟过来。 刘俭手持长枪一跃而起,上了马车接着跳下地,顺矮丘飞奔出二三十步,那些贼人弓手此时注意力都在北面破口处,冷不防有三人冲到前,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刘俭已如虎入羊群,挺枪就刺。 “杀!”刘俭刺杀一名弓手,转而就盯上另一个转身欲逃的,迅疾一枪从侧后腰肋刺入,将那贼人捅翻在地,但这队一下子炸了窝,转身四下逃散,跑远的还试图张弓放箭。 申一斛与另一名壮实士兵也连杀两贼,紧追着一伙贼人弓手冲下了矮兵平地,刘俭反而落在了后面,盯着那些试图聚拢放箭的一一杀散,剩下的十几名弓手终于溃散,刘俭这才招呼申一斛两人返身跑回车阵。 这时山丘坡地上马蹄声轰隆隆作响,那里地形狭窄不平,敌我各十来骑根本施展不开,对阵冲杀一波就各自纷乱地收势不住冲下山去,到了平地再调头又杀上来,更多的是在互相放箭追逐。 有四骑贼人很狡诈,待王公实与李文泰冲下山,竟从侧后绕上来直接打马冲入车阵,直冲向阵内的马群,丁亘带着十几名军士们既拦不住,又追不上,反有两名士兵被战马撞翻踩踏得口吐血沫。 如果挽马群被驱散乱冲,车阵就会大乱失守,刘俭刚冲回车阵看到这一幕,从地上捡起一张开元弓,士兵们也有样学样,集中在一起攒射。 一骑高举着马刀才冲到那架孤零零的马车前就中了六七支箭,惯性不止轰的一声,将马车撞得晃荡了一下,将车内一对小姐弟吓得脸色苍白,惊呼连连。 另两骑贼人见此,转而向刘俭这边杀了过来,刘俭扔掉长弓,手持木枪飞奔迎上,眼看将近时横跨一步让开马头,双手飞快地持枪一刺即收,在马腹上刺出一个血窟窿便绕开。 七名士兵跟在身后也是一番游斗,绝不与战马正面对冲,马上贼人的马刀比较短,木枪终是长兵器,占了不少便宜,剩下两骑战马受伤发狂,一骑径直撞向车墙,将马上贼甩落下来,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之刺死在地。 另一骑试图从来路逃走,刘俭追上去持枪高举着甩力抛掷,木枪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正中贼人后背,将之刺了个对穿摔下地去。 刘俭见这一招好用,索性四下奔跑着捡起六七支木枪,一手夹持在腋下,一手另举了一支冲出车阵,正好见着宋友明杀散贼人弓手,便一起在车阵缺口处列队。 王公实与贼首十几骑一番拼杀,这时也打马回来了,刘俭远远一看发现只有五骑,连忙与宋友明让开,待马队进入阵内,那战马刚刚勒停,就有一人身上插着七八支箭,直接摔下马来,正是王公实。 “王总旗!你怎么样了?” 刘俭忙与宋友明上前,与几名军士七手八脚将王公实扶起,但看着王公实身上的箭矢,背后五箭,腰肋两箭,但最致命的莫过于右胸一箭,入肉很深,血流如注。 王公实伸手捂着身前,面色已苍白无血,却露出苦笑,嘴角涌出一团团血沫,嗓子沙哑,已是进气多而出气少。他看了看宋友明,又看看刘俭,最后却盯着宋友明。 “兄弟们!若非李小旗拼死力救,王某恐没机会交待后事,可惜李小旗已阵亡,这几千两银子……王某已无福消受,你们一定要杀退贼人带回去,该分的……分了!我那一份,交给我家妻儿……谁若有能耐,回去杀了焦巡检与夏提举……替我报此血仇!” 第7章 一箭退敌 - 代明 - 步芳尘 王公实终是咽了气,遗体被拖走,这更激起了剩下三十多名军士的同仇敌忾之心,在宋、刘、丁三位小旗的带领下,集中于车阵缺口处整合队列。 宋友明自告奋勇,率麾下幸存的六名刀盾手在前,每人收集了三四支长枪备用;刘俭率二十名长枪手居中,丁亘与那姓沈的护卫各领五名弓手列于左右,连那沈家车夫也自觉拿起弓箭加入战斗。 经此一战,贼人也减员过半,骑队也没有了,那贼首显是自以为仍有人数优势,招呼了仅剩的六七十人,重新于百余步外的矮丘上聚拢整队,吆喝叫骂声不绝于耳。 刘俭心里仍在回味着刚才王公实的遗言,忍不住好奇问:“宋小旗!那贼首叫什么?究竟是什么来历?” “那贼首叫安知义,原是日照县城贴户安家的庶子,后应贴补的正军赵家无成年男丁勾补军籍,便让这安知义入籍,补了石臼岛寨后千户所小旗。不想这厮甚会钻营,屡次以出海捕鱼为由,实则贩货去倭国海贸,几年下来便升了副千户,后来东窗事发,被莒州知州逮捕未果,这才逃到沂州羽山。” “这么说,羽山贼是一伙长期落草的顽贼?” “也不尽然,原本不过是几家逃亡军户,与一些逃避赋税徭役的百姓躲在山间耕种,自安知义入了伙,才干些劫掠营生,也是羽山位处山东与南直隶交界,莒州、海州的盐课司官吏都与其勾结,试图借安知义之手禁绝私盐,背后牵涉到两省盐利的竞争。” 刘俭恍然大悟,看来大明的官场真是腐败无能透顶了,为了维持本地盐场对小民食盐需求的经济掠夺,竟不惜串通贼寇。 大明的盐业专营,每个盐场都有对应的倾销地,由商人纳银到盐课司,领取盐引批盐到所在地售卖,那么盐课司官员与盐商都会对本有市场极尽维护,绝不许私盐占有份额形成对冲。 而各地巡检司的主要职责就是稽查私盐,其次协助卫所担任一定的防卫,但自开国到如今,巡检司的巡丁大多是由青皮无赖,衙门革除的帮闲、杂役充斥其间,欺压百姓个个都是好手,稽私缉盗无能为力,加上盐课司官员往往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自是乐意与贼寇合作。 “王总旗既深知内情,事先为何不多带些人手?” “唉……事后诸葛而已,多赖那单弘谟告知,我等事前都是一知半解,不然王总旗岂能给夏提举送银子?都是我出的主意,坏事就坏在这一着啊!” 宋友明大为自责,竟当着一众军士的面自陈过失,似不知此言会招来军士们的非议愤恨,想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刘俭听得有些无语。 正说着,贼人步队整合完毕,已逼近到八九十步,两人自觉闭嘴,各自招呼军士备战。 因还有段距离,全队三十六人先张弓放出两波箭雨,贼众也同时张弓还击,空中箭如飞蝗交叉而过,随之嘈杂不一的惨呼声响起。 贼众前排批甲喽罗较少,木盾也制作粗劣,两轮箭雨倒下十五六人,已方则只有四五人栽倒,没被射中致命部位的士兵们都强忍住了。 到三四轮,空中箭矢变得稀落,双方只有两侧弓手还在放箭,位于队列中后部的士兵们都放下弓箭换持刀枪,前排盾手则靠拢,防护更严密。 长枪在身旁倒插于地上,刘俭却没急着拿起,仍手持长弓,连连搭箭速射,目光却一直在贼群中搜寻,这会儿贼众逼近,他终于找到那个矮壮黑方脸的贼首安知义,立时换搭一支箭杆带有细小倒钩的狼牙箭,拉弓如满月,箭头两寸后的弓臂发出一阵牙酸的吱吱声。 瞄准!感应是否有风,目测是否有人会挡了视野,再瞄准! 嗖……就在那贼首安知义心有所感,目光转过来相对时,刘俭毫不犹豫地松弦,弓弦崩鸣声中,箭如流星而去,安知义匆忙闪身一歪头,但还是有些晚了,狼牙箭正中其右肩胛,如此近距离,贼首被巨大的惯性冲击得仰面翻倒。 “安头领!安头领……” 此时已达四五十步,正开始加速小跑的贼众七嘴八舌地惊呼起来,陡然停住脚步张望,队形一阵骚乱。 “投枪!” 刘俭果断抓住机会大喝一声,宋友明闻声持刀插于地上,顺势捡起一支长枪高举过头顶,助跑两步持枪一把抛掷而去,“呼”的一声风响,长枪正中一名回头张望的贼人盾手,木屑纷飞中连人带盾扎了个对穿。 六名刀盾手很有默契地随后一齐投掷长枪,“呼呼呼”的破空声中,贼众前排十名盾手翻倒一片,让两侧的弓箭手和长枪手一时都没了防护,也跟着被扎翻五六人,汹汹来势一时受挫。 “还等什么?一股作气杀啊!” 刘俭已放下弓箭,见宋友明不知把握战机,连投四枪还不过瘾,转身去夺身后士兵手里的长枪,顿时再也忍不住了,率先两手持枪直接冲了出去。 刘俭一动,后面的长枪手跟着向前,而刀盾手投枪后队形略有些散乱,见此也跟着跑起来,三十来人手持刀枪发足狂奔,气势夺人,让贼众弓箭手们率先惊慌失措,转身逃跑。 “他娘的跑什么?跑什么……老子好着呢!都给我回来!” 刚被一群喽罗七手八脚扶起来的安知义破口大骂,右手握持右肩箭杆,左手挥刀一劈斩断,紧咬牙关的嘴角一阵扭曲,右手一下使不出力气,左手握刀终究不顺手。 眼见官军快杀到眼前,安知义面色骤变,再没了正面迎战的信心,远望了眼草丛中散落一地白花花的银子,心有不甘地咽了口唾沫,只得任由一群喽罗拉扯着转身就跑。 “杀啊!休跑了贼首,抓住安知义有重赏!” 刘俭边跑边喊,军士们一看,还真有贼人弓手吓得逃跑,立即个个怒目圆睁,争先恐后地狂奔,嘴里呼喝连连,都有些兴奋,这士气一下就旺盛爆棚,似乎胜利在望。 而贼众弓手早已逃远了,除了一伙人护卫着安知义跑下矮丘,其余尚有二十多名长枪手猥聚在一起,如一个大刺猬般缓缓撤退,让人难以下手。 刘俭考虑到己方只剩下二三十人,且大多负有箭伤,没有贸然冲去硬拼,见地上有散落的长枪,捡起几支夹在腋下追上去,连投三枪扎翻三人,紧追着连续放箭,将这伙断后的枪手赶下矮丘。 见刘俭和宋友明都没再追杀,士兵们也就呼吼连连,虚张声势,慢慢都退了回来。 “刘小旗!贼人真退了,被咱们打退啦!刚才若不是你那一箭扭转了劣势,可还得恶战啊!” 宋友明气喘吁吁,脸色泛红,还有些兴奋。刘俭微微点头,有些遗憾道:“只是没把握好,让安知义避过一劫。” “贼人还有三四十个呢,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丁亘一向不太爱说话,这时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地过来问。宋友明听了一呆,满脸喜色尽去,转而皱眉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刘俭毫不迟疑道:“还能怎么办?赶紧收拾一下退回去,走来时的那条路。” “若那条路上还有伏兵呢?才剩下这点人,再经不起一场战斗。” 丁亘有些担心,姓沈的护卫一脸幸灾乐祸之色,也接口道:“不错!贼人只需要分兵五十人在来时的路口伏击,你们可就全军覆灭了。” 宋友明大怒道:“我们全军覆灭,莫非你就能落得了好?” 刘俭摇摇头道:“这不可能!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未必是不吃,而是不敢吃!这么说……宋小旗可明白?” “刘小旗的意思是……安知义与夏提举勾结,却不一定与沂州兵有勾结,而他也不太可能有那么多人?” 宋友明猜测着问,显得有点心虚,对这个理由还持怀疑态度,丁亘似也不太相信,至于姓沈的护卫,那是不清楚情况,事不关己,只想脱身。 刘俭斩钉截铁道:“正是!不然……你以为王总旗如何仓促间就要转走驿道,那是因为按情况来说,走沐水那条路更危险,可安知义偏偏就在此设伏,说明什么?说明……他怕我们上了驿道招来沂州兵,现在既然打退安知义,也看出了他的兵力,那再走小路还有何顾虑?” “对啊!咱们带着那么多银子呢,若走驿道,沂州兵怕是要分一半。” 丁亘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看刘俭的双目闪闪发亮。宋友明微微点头,只好选择相信刘俭的判断。 几人转回车阵前,很有默契地分头行动,几名士兵在矮丘上放哨瞭望,一些士兵们将撒在草丛中的银锭仔细找回,重新装入大木箱子抬上大车,另一些士兵则将车阵分拆,套上挽马,急匆匆重整行装。 经这番耽搁,已到下午申时中,太阳已经偏西,丁亘带着五骑仍立于矮丘上放哨,刘俭骑着大青马走在前面,他走得快,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等一会儿,车队有些跟不上。 小路有很多丘陵小坡,上坡挽马拉得很吃力,下坡倒跑得飞快,让临时充当车夫的士兵们很紧张,因有四辆马车报废,八千两银子才五百多斤,另有些杂货,几车就能拉了,这让十几名伤兵可以乘车,转出山路就快多了。 虽已远离马陵山范围,将安知义远远甩在身后,越往北就越安全,刘俭之前说的一番话毕竟也只是猜测,心里其实也没底,还真有些担心另有伏兵,待车队跟上,便喊那姓沈的走前探路。 “黄口小子!你一个小旗也敢呼沈某为你跑腿,明日是否放沈某南下?” 刘俭脸色一沉,不答反问:“你若老实回话,或许可以考虑,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第8章 试百户 - 代明 - 步芳尘 姓沈的护卫自称叫沈坚,其余半个字都不肯多说,这荒山野岭的,贼首安知义还带着四五十人跟在后面二十多里,随时有可能追上来,他担心车队中两位小主人的安危,终是老老实实地去前面探路。 当晚,车队到了沂州东南来时的那处小村落,仍是在村口驻营。刘俭派丁亘去村中采买膳食、棺木,并招来两名赤脚郎中,五十名青壮相助守夜,许诺每人一千皮钱。 王公实、李文泰等二十四名军士的遗体被装殓,十四名伤兵得到救治,夜间安知义带着贼人试图偷袭,被刘俭带青壮们打退,射杀七八人后万分不甘地撤走。 归途有青壮们一路护送到莒州边界,刘俭依约给了二十两银子让他们拿回去自己分,这天晚上在十字路镇郊借租了一处庄院宿营,晚膳后,刘俭将宋友明、丁亘召到自己房间商量。 “宋小旗!为了这笔银子,二十多名兄弟误了性命,之前李小旗提出的分帐之法,可能不太合时宜了!” “刘小旗此言,莫非是打算厚衅阵亡军士,可王总旗家有一子叫王百胜,已与李文泰之妹有婚约,依制可袭父职,他那一份三五千两银子却不好少他们的,便是李文泰也还有二弟李文鸯可替职勾补,李家还出了个秀才的。” 刘俭当然知道,王公实也算是涛洛镇富户,其妻正是宋友明的小姑,王、宋、李三家都是姻亲,这事情得先与宋友明谈妥,不然这么大一笔银子浪费了可惜,得用到正途上。 “王总旗自己家那五十引盐三千两可以先给他,但那晚从盐老鼠手中夺得的七十引盐,王总旗再独得一半,怕是不合适。” 丁亘一听,似是想起什么,急言厉色质问:“正是!这可是你们私贿夏提举惹出的麻烦,那死去的二十四名墩中兄弟也有家属,他们该归咎于谁?凭什么王总旗还要得一半?此次可把夏提举得罪狠了,以后谁来负责善后?” 宋友明本就有些自责,闻言面露惭愧之色,有些心虚道:“那三千两仍给王总旗就好,剩下的又该如何分?” “这样吧!如果宋小旗信得过,此事我来善后,这五千两银子嘛,我们三个可是全程参与,出力最多……” 刘俭等的就是这句话,没办法,手下没个小弟,好话歹话都得自己说,顶多就是把握一下人心,运用一下语言技巧调动情绪,这不……引导丁亘把问题提出来,再顺势提出新的分配方案,掌握主导权。 “王总旗那三千两带给他家人,就不分润了,但不用急着给,我怕他们被夏提举盯上保不住。其余李小旗分二百两,阵亡军士二十三人,每人三十两;幸存军士每人十两,小旗一百两,共一千五百一十两,剩下三千四百九十两,存放在墩中留作公用,你们看如何?” 丁亘道:“三千多两留为军用,涛洛墩才一总旗,是不是有点多了?” 宋友明也疑或地望了过来,刘俭笑道:“难道你们想一辈子贩私盐?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运气,一次白得七十引盐?这笔银子得留作本钱啊!” “有道理!如此我赞同!” 丁亘点头表示支持,宋友明有些担心道:“若王总旗的三千两也运去墩中,那这笔银子我想单独保管。” “何止是那三千两,全都由你保管,以后你就当咱们墩中财神爷。” “啊?那可不敢当!”宋友明连连摆手,实则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头暗喜,只要银子在自己手里,就不怕有人私贪挪用,姑父王公实这笔银子迟早能落袋为安,可想起沈家主仆四人,又问:“那沈家人……要不明天放他们走吧?” 不知不觉,刘俭已初步建立威信,对此摇了摇头道:“你看那沈家人像是一般小民吗?还没问出身份来历,不能轻易放了,不然我们落下把柄在人家手里,先带回涛洛墩中看管。” 次日一早车队过了十字路镇,绕过昧蹄墩后,刘俭以需要到卫城打点为由,让宋友明记帐调给二百两银子,骑着大青马带上丁亘等十人,赶着两辆空马车一路自绣针河而下,到卫城已是黄昏时分。 安东卫城就坐落在河海口北岸虎山下的丘地上,依山临海,位置险要。城墙中下为条石砌筑,项上砌以青色城砖,建有楼铺二十八座,周长五里,高两丈余,城壕宽两丈,深一丈,春季枯水,壕沟处于干涸状态,湿泥长满绿油油成片的青草。 闲时卫城与一般县城差不多,不禁商旅行人,北门外只有几名怀抱长枪,两手拢在衣袖里靠在门边晒太阳的军卒,刘俭知道这些家伙不好打发,看其中一名黑脸大个子身着崭新军服,应是小旗,主动扔过去一串色泽有些暗淡的皮钱。 “哟……这是哪个墩来公干的,可需我等跑腿?” 那小旗接了钱,一脸喜孜孜的,刘俭笑着问:“涛洛墩来的,卫中指挥使、同知都在军衙么?” “这闲时哪有都坐衙的,不过有佥事和经历值守,你要办何差事,我带你去!” “那你跟我来!”刘俭待那小旗跟上,笑着问:“不知卫中前、左两所,可有千户出缺?” “千户没有,副千户倒是有,你问这个莫非是想纳级?涛洛墩总旗好像是姓王的吧,你现任何职?” 刘俭笑道:“嘿嘿……实不相瞒,在下现任涛洛墩小旗,姓刘名俭,想纳个百户,就是不清楚这手续该如何办,要多少银子。” “原来是刘兄弟,我叫孙昭伟,刘兄弟叫我孙小旗就好。据我所知,左所十个百户只有南四所有人,北六所靠近盐场那边的全出缺,你想去哪个百户所?” “孙小旗!那你看夹仓镇百户所怎么样?” “夹仓镇?好多年都没人上任了……焦家和夏家的人不好惹,你如何敢得罪?以前也不是没百户,可去了没多久就被挤走了,巡检司一手遮天,你想去夹仓镇,这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孙昭伟大惊,显是对这想法不看好,不过刘俭却是深思熟虑的,因为安东卫十九个墩堡,靠近日照县城与盐场周边,一共有牛蹄墩、新添墩、焦家墩、蔡家墩、夹仓墩、相家墩、孙家墩、杨家墩,共八个军墩。 皆是安东卫借立民地建墩,闲时由夹仓镇巡检代雇民丁看守,每年卫中关送工食银,遇战事则由正军驻守,名义上还是隶属安东卫。 可焦家不但据有焦家墩,还掌了夹仓镇巡检,克扣工食银不说,每年八墩民丁屯田所得均被贪没大半,与县衙官吏分润,又依仗县衙与盐课司屡次排挤百户,让北六所处于瘫痪,从而巡检司与两衙共享私盐之利,安东卫对北六所八墩已失控。 “我自己的主意,因家住涛洛镇,离夹仓镇比较近,与那边关系也不错,所以找个近点的百户所纳个百户。” “既是如此,那好办!这小旗进纳百户,如果去登州,那可要一百两银子,咱们卫中都是自己兄弟,三十两银子意思下就能办妥,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人……” 孙昭伟说罢,眼巴巴地望着,刘俭心知这家伙是要好处,伸手去掏怀中钱袋,却不急着拿出来,口里问:“那你说找谁办为好?” “这有个说道……胡指挥家世袭安东卫已十几代人了,你去找他无需一百两,也要八十两,同知有两个,周同知是外地调来的,不太好说话,蔡同知是蔡家墩人,我带你找去他,三十两银子就能办下来。” 看来还真是找对人了,刘俭大喜道:“若事情如你所说,便赏你二两银子。” “才二两啊!我可是为你省了五十两呢,刘兄弟你好歹赏个十两吧?” “三两!不能再多,我带的银子不够。” “得了!遇上刘大爷你这种一毛不拔的主儿,我也是自认倒霉咧!” 三两银子相当三千块啊,你娘的还觉得少?刘俭心里破口大骂,让孙昭伟带着去到城内军衙前,因蔡同知没来,孙昭伟自去找人,好一会儿才跟着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胖子前来。 那胖子大腹便便,一身湖蓝色绵绸外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在前迈着八字步,乍看还以为是个儒生士人,他打量刘俭几眼,摇了摇头,看向孙昭伟。 “你说的便是此人,还年轻得很呐,想做夹仓镇百户,此人可是与夏提举有什么姻亲关系?” “好教蔡同知知晓,若非我那远房表兄引荐,说他与夏提举关系亲厚,不然我可不想害了他。” 这位蔡同知又看了看刘俭,微微颌首道:“那你跟我进去吧!叫什么名字啊?” “姓刘,省吃俭用的俭!” “呵!小旗是吧,在卫中纳级百户,你需知这要由经历司呈报登州,再转呈京城兵部,没半年办不下来,所以要收个一来一回的公文呈递脚力钱,先办个试百户的入籍备案,官身印信待京城发下来,派人送到百户所。” 第9章 职责所在 - 代明 - 步芳尘 刘俭随蔡同知进军衙,先登记为涛洛墩总旗,任期很自然地填写了三年,然后发给正七品总旗腰牌,再备案为正六品试百户,而百户这一级的官服、腰牌、官印要从兵部领取。 刘俭见签押房里也没旁人,递过去一袋银子,再给宋友明、丁亘直升为总旗,这无需另外交银子。蔡同知得了一笔银子,心情大好,很快就办妥了。 “蔡同知,涛洛墩年久失修,夹仓镇百户所更是军备败坏,不知卫城军库可有得用的武器铠甲?” “呵呵……盔甲武器只有一些半旧不新的,不过一百套还有,你出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两?”刘俭惊呼,疑惑道:“卫城给下属各百户所补充武器不是很正常的吗,居然要纳银子?” “小子你到底识不识规距?”蔡同知有些不耐烦了,但看刘俭表情不似作伪,这才耐心解释。 “自成化、弘治以后,两京十三省遍设兵备道,军备武库与粮料供给皆归道台大人统管,军卫去道台衙门领取一样要掏银子,你下属百户所、千户所不出银子,你以为武器盔甲是洪水冲来的?一杆崭新的鸟铳都要八九两银子,你算算一百杆要多少银子?” “八百两?”刘俭苦着脸道:“卑职咂锅卖铁也掏不出来啊。” “算了!既是旧的,你出六十两,如果这点银子都掏不出,那你就别想领武器,独自一人去上任吧。” 刘俭一脸肉疼之色,咬咬牙又掏出三袋银子交上去,每袋二十两,这让蔡同知看了一脸悻悻之色,似是后悔开口要少了,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具了批准公文。 卫属武库就在军衙内东侧,刘俭先出门让丁亘带十名军士将两辆马车赶到侧门口,再持公文前往,库大使很快开了门,他进去一看,武库内遍地灰尘,房梁上结着蛛网,似是很久都无人打扫,顿时懊悔不迭。 “刘百户!这边有去年秋才领回的长枪、布面甲、团牌、腰刀、手斧、镗耙、标枪、弓箭,卫中军士出操用了几次,都不算旧,要火器也有,三眼铳、迅雷铳、鸟铳、快枪、火枪,皆有上油保养。” 武器一套就包括军服和刀枪弓箭盾牌,火器如果是全新自是另外的,旧的也计在内,刘俭让丁亘上前去挑选,自随库大使去里间看火器,三眼铳、迅雷铳都没什么用,刘俭只看中鸟铳和火枪,这两种火绳枪与后世枪械已无限接近。 鸟铳也称鸟嘴铳,以十发九中,能射落飞鸟而得名,枪上后有照门,前有照星,由枪管与火药池、枪机、枪柄组成,全重四五斤,轻便而精度高。 火枪也叫火门枪,比鸟铳略重一点,枪管也略长,枪机构造基本一样,都是枪口处装药,还要用钎条劣实法射药装弹,以纸媒子点燃火绳引线,再扣动扳机顶起引药锅盖打开,引燃法射药击发,精度也很高。 刘俭对一些杂七杂八的三眼铳、迅雷铳没什么兴趣,根椐枪管和枪机挑选了鸟铳、火枪各五十支,散装弹药要了一千发的重量,搬运一百套武器装车,暂时存放在库房,当晚在军衙客馆寄宿,次日早晨赶着马车返回。 卫城到涛洛镇也有大半日的路程,刘俭回到涛洛墩,宋友明迎了出来,见拉回两车武器装备有惊奇,却顾不上询问,一脸苦恼之色。 “刘小旗!我早就提议该放了那沈家主仆四人,那对姐弟竟出身江南沈氏,为山东巡抚沈珣的女孙、长孙,现在就是放人,那沈坚也赖着不走,害得这两天我还得里外伺候,真是左右为难。” 刘俭摇摇头道:“这有何为难?他们赖着不走正好,改天我将他们送去济南府,安东卫这边的大户人家,有几家与贩私盐者没点牵扯,那山东巡抚沈珣还真能将我法办不成?” “可这主仆四人不是要南下的嘛,嘿嘿……其实我也寻思着,若能攀上这层关系,也就不怕什么夏提举了。” “攀高枝只能算是助力,关健还得靠我们自己,若没点实力,人家可不一定能瞧得上你,要解决安知义和夏提举,不还是得我们自己动手?” 刘俭说罢,将一套总旗官身文书和腰牌递了过去,宋友明接过一看,大惊道:“什么?你竟将我补为夹仓镇百户所总旗?你自己纳级成试百户?” “不错!你觉得如何,我还够义气吧?” “唉……你怎么事先不商量一下,要纳级百户也纳个泊峰墩百户啊,焦继勋就在夹仓镇,他在那边势大,会找我们麻烦的。” “怕什么?先不急着去上任,就驻在涛洛墩,把一百一十二名正军补齐整练出来再说,有兵在手,他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那好吧!反正木已成舟。”宋友明无奈,又道:“回来的军士每人十两银子我已经发了,阵亡军士先给了一半,待他们家中出丁替补再给另一半银子,不过遗体已派人知会领回去了。” 刘俭点点头道:“好!此事处理得不错,明天派人去附近墩堡招募军余子弟,屯丁技艺娴熟的也可以,只要愿意入籍为正军,一人一两……不!京钱一千文!相当于半两银子,三日后在墩堡外集合。” “可墩堡中只能住得下一总旗,剩下一总旗在哪驻营?” “看到刚才的马车了吗,带回的有营帐,就挨着墩堡扎一座军营,待训练几个月再带去夹仓镇。” 宋友明对此只能照办,丁亘已带着军士们将马车赶进堡内军仓前,搬卸下来运进库房存放,伙房大院屋顶已升起饮烟,阵阵肉香味飘来,敢情是伙房有加餐,刘俭见天色还早,决定先回营房打水洗个澡,这趟沂州之行实在累坏了。 刚转到营房大院,就见沈坚带着那半大少年正站院门口,一副择人欲噬的表情,刘俭立时笑着招呼。 “沈护卫,我正要找你,这年头路上不太平,择日我派兵护送你回济南,且安住几日。” “不劳盛情,沈某明日便要护送两位小主人南下,你就不必动别的心思了。” 沈坚意有所指,冷嘲热讽,刘俭也没放在心上,要让这主仆四人乖乖回济南,也算是有求于人了,当即脸上堆起笑容。 “沈护卫一路同行,应该也能看出来,这山东提举盐课司与巡检司,甚至是莒州州衙官员监守自盗,涛洛盐场每况愈下,连盐商都不愿来批盐,若能整饬一番,与山东巡抚怎么说也是一项善政,你就不想为你家主人效劳?” 沈坚闻言一怔,面露沉吟之色,不想那半大少年却气鼓鼓地反唇相讥道:“哼!你自己贩私盐还说别人监守自盗,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位沈公子!我等所贩私盐也得自涛洛盐场,所卖不过三分银子一斤,而别的盐场皆是四五分银子一斤,这就是盐课司管辖的灶户偷工减料,减少煮卤次数,粗盐卖不出价钱,盐课司自己找人卖,所得他们自己瓜分,却推说交通不便,柴薪涨价,不过是掩盖事实,就算我们不贩私盐,那些官吏还是会找人贩卖。” 半大少年眨眨眼,只觉刘俭这番话似乎很有道理,可又搞不清楚这里面的逻辑。 “如果是这样,倒的确是个整顿盐场的机会。”沈坚寻思一会儿,口气有所缓和,又道:“莒州隶属青州府,青州府又属登莱镇,不过山东的盐场统属山东提举盐课司,又属山东盐转运使司,若查处贪官污吏,理顺盐业之利,还真是一项德政。” “啊?沈叔你竟然相信他的话……”半大少年挠挠头,更加搞不懂了。 刘俭只觉这少年蠢萌有趣,笑道:“在下以德服人,他为何不相信。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沈永祺,十四岁了,本来想去京城就读国子监的,我祖父不让去。” “永祺你多嘴!”这时院内转出来一名年轻姑娘,笑着揶揄道:“沈叔可不要被那刘小旗盅惑了,若祖父理顺盐场岂不是断了他的财路?他不应该如此积极才是。” “沈姑娘此言差矣,我等军户可不靠贩私盐为生,作战立功受赏才是本职,而且我现在已不是小旗,最近刚升了百户的,你叫我刘百户就好。” “是了!一趟私盐下来赚了好多银子,纳捐的吧?”沈姑娘一脸不屑,挖苦道:“也不见有什么本事,就会花钱纳级。” 刘俭哭笑不得道:“呵呵……我是没什么本事,若非我出手,有人已经被贼寇辣手摧花啦,至今还没谢过我的救命之恩呢。” “是你强行逞凶挟持,又想把小女子送回济南邀功,居心不良,小女子才不会道谢,也不会回济南的!” “我觉得可以试试,也许此事真能帮到老爷呢。”沈坚已然意动,反过来劝说:“老爷官任巡抚,主掌刑名军务,正是他职责所在,蕙端!你意下如何?” “啊?沈叔!你怎可当外人之面称儿的表字?” 沈姑娘这一问,让沈坚一脸尴尬,连称失言陪不是,却也不再纠缠放行南下之事。 第10章 再纳级 - 代明 - 步芳尘 刘俭一时也弄不清沈坚与沈氏姐弟的关系,似是沈家护院家将,却又不像是家奴,但无疑是她们长辈,经意外叫出沈姑娘的小字,三人小声嘀咕着自进了院内营房,那原是王公实的住处。 刘俭的营房在东面一排,背靠墩堡东墙下有个后院,自回房备了衣物,到院中解散发髻打水淋了个冷水澡,一时冻得直哆嗦,二月底的天气还有点冷意。 等收拾完,自己胡乱束了发髻回房,宋友明和丁亘不知何时过来,正坐在房内,于是问:“还有何事?” “王总旗家中今日正在治丧,在下今早已去吊唁,其子王百胜已有替袭父职之意,刘小旗……不!是刘百户,你还没去,明早应和丁总旗去一趟,让在下那表弟王百胜安心,免得索要银子。” 刘俭道:“此事好说,正好我也有些打算,说来你们参详参详。刚在院外遇着沈坚,已说服他返归济南,我打算护送他们一起去,看能不能面见沈老先生,若能得他引荐,我再去一趟登州,纳个千户。” “哈哈……没想到你官瘾还挺大的,百户位置还没坐稳,这就想做千户了。” 宋友明闻言大笑,丁亘却是听得双目一亮,却又摇了摇头道:“可在卫城不是听孙仁昭说,卫中没有千户出缺么,难道纳个副千户,那不划算啊。” 刘俭不以为然道:“原本安东卫不是有五个千户所嘛,如今年景不太平,正该加强武备,恢复一两个千户所又不难,无非是花点银子而已。” “你倒说得轻巧,这纳级往来所花费的银子得算你自己的,纳个千户至少三百两,加往来吃喝住宿,打点上官亲朋,怎么也要四五百两。” 宋友明有些肉疼,刘俭却笑道:“这钱必须得花,不然怎么对付夏提举与焦巡检,我临走再支个三千两,剩下三千两银子我教你一招,留一千两备用,二千两托别人到盐场低价批盐,拉到你自家田庄再煎煮一次,一定要煮成细砂白盐再批给别人拉出去卖,定能卖到四五分银子一斤,这不是赚了?还不用担风险。” “三千两?怎么可能要这么多?”宋友明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又道:“可再煮盐的柴薪工钱呢?未必能有多少赚的,只是让别人买进卖出,咱们再加工一次,不过确实避开了安知义。” “你别小看这其中的利润,可以采买煤炭啊,为何一定要烧柴?我带三千两自有用处,不可能浪费,这你放心。” “好吧!此事我可以试试看。” 刘俭转头看向丁亘道:“那么丁总旗,我也交给你一个任务,那就是负责把一个百户队,不……至少三到五个百户队的军士补籍满员,并训练成型,回来后我要用得上。” “一个百户队还名正言顺,三到五个百户队怎么说?该以什么名义?” “何需什么名义?两个字!屯兵!到时补入千户所,兵员还不够呢。” 丁亘张了张嘴,无法反驳,这也难怪,安东卫前、左、后三个千户所都只有五六百正兵,人家都巴不得缩减兵员,碰到刘俭,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过他要纳级为千户嘛,这又在情理之中。 交待完后事,次日一早,刘俭与丁亘等军士前往王家吊唁,王百胜听说了,披麻戴孝出来跪迎,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当真就嚎啕大哭,眼泪巴拉的,大明以孝治天下,百事孝为先,刘俭也能理解。 一把扶起王百胜,好言安扶了一番,并许诺待剿灭羽山贼为王公实报仇后,就将三千两银子一分不少地送还,这让王百胜大为感动,言称出兵剿贼之日一定要带上他。 刘俭自无异议,随王百胜见了王母宋氏一面,用了一盏茶寒喧一会儿也就告辞,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李家吊唁李文泰,没办法,这都是上司或同僚的礼仪程序,你不去的话,别人会憎恨你不近人情。 至于其他军士就好办了,让同一墩的兄弟带句慰问的话也就行了,不必亲自去。 刘俭当天上午忙完这些事,到晌午才得空回家,拿出一百两银子交给小妹刘蕙保管持家,午膳后把两家耕作的佃户父子六人叫来勉励几句,让其安心耕种,下午在新家休息了半日。 随后几天,刘俭早出晚归,因为陆续有军余得到军士们邀请,到墩堡来入籍,刘俭又分别点了申一斛、胡泰、董少元、王百胜、李文鸯暂先补为小旗,这都是立功军士或家属替职。 加上刘吉,剩下四名小旗人选,刘俭交给宋友明、丁亘两位总旗自己挑人,先把一个百户队拉齐,登记名册上报,武器分发下去,训练的事就交给丁亘了。 这期间,刘俭一直让刘吉每天四处打听焦仁旺的踪迹,结果自上次盗盐案风波后,焦仁旺就搬去了夹仓镇巡检司听差,偶尔回涛洛镇也只到盐场,这让刘俭摸不清焦氏叔侄的打算。 三月初五,刘俭骑着大青马,带上董少元等一小旗十名军士,赶着一辆马车装载军士行李和武器,护卫着沈氏主仆四人另乘一车,出了涛洛墩一路往西,两天半就到了沂州城郊。 此次不带私货,可以走水路乘船南下转入运河北上济南,这可比走陆路快上很多,还不用那么辛苦。 沂水发源于青州南部的沂蒙山区,流经沂州河面宽阔,水流平缓,春冬枯水期仍可行驶五六百料商货船,夏秋涨水期甚至可北上到莒州沂水县,南下则可通运河、黄河,水运十分便利,明朝的黄河自开封到徐州,在淮安府出海。 宋、金时沂州设为沂州府,元时隶属山东西道宣慰司,本朝开国以来划入兖州府下州,辖费县、临沂、郯城三县,州治便是临沂县,千年来位置没变过,一向是大城。 “沈叔!不用进城了,再到兖南客栈住宿,他们是本地人,让他们去找船。” 沈姑娘探头出车窗张望几眼,于是吩咐,沈坚爽快地回道:“好咧!那就去城南沂津镇。” 刘俭闻言疑惑道:“什么情况?你们好像对此地很熟一样。” “能不熟么?上次我等便是在此住宿,不料一离城,车轴屡次崩坏,大半日才走三十里不到,这才遇上你们。本来也是想乘船的,结果没找到合适的船家,就寻思着下了郯城再雇船。” “原来如此,那咱们也算有缘了!” 马车到城郊缓缓而行,不多时就能望见沂水河面波光粼粼,河对岸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巍峨,城楼雕梁画栋,极尽壮观华丽。而南面数里处,沿河码头外船只成片,桅杆林立,码头后是一片市镇,想必便是沂津镇了。 兖南客栈在镇子南面背河临街,一行人进了客栈,沈姑娘想要上次住过的客房,不想已经住了人,顿时闷闷不乐。 刘俭干脆在客栈内另租了个小独院,住下十五人绰绰有余,且包食宿,包马匹照料,总共只需六两银子,而上等客房两间住一晚就要四两银子,还不包伙食,这让沈姑娘更加郁闷。 将随从人手安置妥当,大约才下午申时,沈氏姐弟二人在沈坚的陪同下出去逛街了,刘俭找来客栈伙计询问:“这位小哥,贵地商业繁荣,水运交通便利,可知近日有无商船队要往省会济南府的么?” “哟!客官要去济南呐,若搭载商船确实能省钱,就是人多了点,不过有军士同行,路上安全不少。客官若去找牙行,这跑腿钱,加十五个人七天的船钱、食宿钱,可得十几两银子。小人给你找个商家,多少钱你们自己谈可好?” 沂州到济南只需七天?刘俭欣然同意,直接塞了一串京钱给伙计,一千文可兑半两银子,也不算少了。 第11章 杨秀才 - 代明 - 步芳尘 傍晚时分,店伙计带来一名四十多岁的商行执事,说是杨氏商队的人,来客栈确认一下人数,有无夹带货物,顺便收纳定金,好安排明日搭载乘船。 刘俭大喜,将杨执事迎进小院问:“杨执事!你们商队有多少条船,都是载重多少料的?” “三百料到六百料货船二十艘,我家少爷另带有随船伙计一百多人,你们只有十五个人的话,可以考虑捎带上。” 杨执事话入正题,意有所指,刘俭却不急着谈钱,笑着问:“小子姓刘,现任安东卫百户,杨执事既姓杨,可是沂州杨家人?” 这沂州杨氏可是本地望族,现任的山东总兵杨绍基就出身沂州杨氏,蓟镇总兵杨肇基更是战功赫赫,杨氏一门两总兵,在本地传为佳话。 “正是!我家大伯父在蓟镇,二伯父在济南,在下出身庶房,且做些操持家业的营生,刘百户既是安东卫百户,隶属青州登莱镇,可以考虑少收点船钱。” 什么船钱,刘俭压根就不想掏钱,有山东巡抚沈珣的名号,又有沈氏姐弟同行,要是不用岂不是跟银子过不去,虽然他带了三千两,可也不能这么瞎用,能省一点是一点。 刘俭故意左右张望几眼,这才小声道:“实不想瞒,小子此去济南府,实是奉命护送沈老先生的家眷前去,杨执事不妨与你家少爷说一声,给行个方便。” “沈都爷家眷?这可是实情?” 此时民间一般称巡抚为“都爷”或“老先生”,称“大人”是一种谄媚讨好的称呼,被以“大人”称呼者还不乐意接受,只是建奴开国后才流行起来。 杨执事有些不相信,不觉加重语气提高了嗓音,刘俭只好现编了一番谎话解释,杨执事这才将信将疑地回去禀报。 刘俭转身正要送杨执事出门,就见沈永祺正在院门外自顾自剥着手里的桔子,沈坚和那老仆提着大包小包的布袋,沈姑娘在旁面罩寒霜,杏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好你个刘百户,竟打着我家祖父的官名占人便宜,真是恬不知耻!” “咳咳……”刘俭干咳几声,厚着脸皮干笑道:“十几个人一趟船钱得花十几两银子,贫寒之家一年花用有余,沈姑娘大家闺秀,须知谋生不易,能省则省嘛,嘿嘿……” “你胡说,怎会要十几两银子?莫非你找了牙行?” “反正你又不关心行程花销,自有我来打理,问那么多干什么。” “哼!不说算了……” 沈姑娘一跺脚,气呼呼地自己进院子了,沈永祺将几瓣桔子一把塞进嘴里,连忙跟上,刘俭见老仆还提了一袋桔子,伸手进去抓了几个,气得老仆吹胡子瞪眼。 “粗鄙军户!不知礼数!” 次日一早,刘俭退了房院,带着一行人到渡口码头,杨氏商行的二十条船只有五六艘是双桅双层楼船,其余单桅都是一层楼阁,或者蓬船,且载满货物。 杨执事正陪同一名二十来岁,头戴四方平定巾,一身青色儒衫的瘦长年轻人在码头等候,见刘俭等人到来,连忙引见。 “刘百户!这是我家少爷,名讳绍良,已有秀才功名,你既是护送沈都爷家眷,我家少爷免收船钱,却不知哪位是沈都爷家眷?” “如此多谢了!”刘俭拱了拱手,虽是故意抬出沈宪台的名号,口里却还是免不了客套,正要介绍一下,沈坚跟上来,指了指后面的马车,接口道:“我等便是!” 沈姑娘姐弟下了马车,老仆还赶着马车不忍丢弃,便也一起近前见礼称谢,杨家少爷杨绍良一看沈姑娘道了个万福,眼睛都直了,半晌都忘了还礼,还是杨执事干咳一声才让他反应过来。 “这四位既是沈老先生家属,引他们去前面那艘六百料大船,其余军士搭乘后面中等货船。” 杨绍良如此安排,明显厚此薄彼,且对一个百户也不大看得上眼,刘俭心里大骂,不过既搭乘人家的顺风船,也不好说什么,招呼董少元等十名军士将车上行李武器搬上船,打发车夫赶着空马车回涛洛镇。 一行人登船完毕,船队当即升帆启航,顺风顺水而下,当日黄昏时分便抵达南直隶邳县转入运河,自此逆流行驶,也没法再升帆,完全靠浆手撑船而行,不过运河水流平缓,昼夜行进,果然七天后就到了济南城北大清河泺口镇码头。 正是下午酉时初,日色西垂,码头上有许多挑夫役夫在搬运货物,十分繁忙,船队一靠岸,沈姑娘主仆四人匆匆登上码头,杨绍良急急追上去,口里大呼。 “少筠!少筠!小生昨晚皆是肺腑之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呐!” “哈哈……好一个舔狗!” 刘俭刚登上码头,看到这一幕顿时哭笑不得,心中隐隐有些嫉妒,这杨秀才竟然连沈姑娘的名字都知道了,那么“蕙端”应该是她小字。 “百户!啥叫舔狗?” 董少元有些莫明其妙,挠挠头问。刘俭笑着解释了几句,董少元听得啼笑皆非,士兵们挤眉弄眼大笑。 因沈家主仆四人和杨秀才先走了,刘俭初来济南府,对城内不熟,只好问过杨执事,这才得知,济南府城以明府城为主,洪武初围着明府城修建了半圈外圩城,众多衙署皆在明府城内。 杨执事还要安排商队伙计卸货搬运,没空搭理,刘俭只好自己带着军士从圩城东门进城,过明府城东门桥,北面就是占了半城面积的大明湖,湖畔肯定没啥夏雨荷了。 刘俭一路走一路找行人店家打听路径,找到历城县衙之北的东华街路口,看上一家规模不算大的客栈,照例是又要了个小独院,把董少元等十名军士都安顿下来。 翌日,刘俭让军士们留在客栈,只带了董少元到城西巡抚衙署前,临街高耸的牌楼后有照壁,远远可望见大门前台阶两侧有两队军士持枪按刀而立,似乎不太好进去。 刘俭寻思片刻有了主意,自行整理一下大红军服,将腰刀解下交给董少元在外等着,大步跨进牌楼绕过照壁,才登上台阶果然有军士拦路。 “来者何人?到此有何贵干?” 刘俭两手一背,故意盛气凌人道:“速与我通传一声,就说沈老先生家人来访!” “沈都爷家人?昨天不是来了吗?”那军士口中嘀咕,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那你随我来吧!” 军士在前引路,连过大门、仪门、月台,绕过大堂、二堂,将刘俭带到后宅外的东华厅,自去通报,等了一会儿,就见沈坚随那军士过来了,看到刘俭大笑起来。 “刘百户!没想到你还真敢来,我家老爷现在公房视事,倒要看看容后你拿什么说服他。” 刘俭却不答反问:“涛洛盐场的事你也知道一二,想必已然禀报,却不知沈老先生如何看?” “实不相瞒,便是济南府七盐场,宪台衙门明知他们每年都有贪贿之举,亦是难以插手,涛洛盐场更是鞭长莫及,我家老爷没兴趣多事,不治你小子贩私盐的罪过,不追究你挟持二位小主人已是宽容,你就知足吧。” “这么说……沈老先生不打算接见?” 沈坚哧笑一声,斜着眼睛道:“你一个小小百户,谈什么接见?你若识趣就不要多事,沈某也不怪罪你。” 巡抚一向以按察使或都御使兼任,并兼掌一省军务,沈珣明明大权在握,竟然不想管盐运使司、提举盐课司的事,可能是涉及到朝廷党争有所顾虑。 如果自己不拿出点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恐怕就要白跑一趟,想到这里,刘俭咬咬牙道:“沈护卫!有劳你容后再通传一声,就说我有办法拿下涛洛、信阳两处盐场,并可让盐场利润在现有基础上翻一倍,每年以一成盐利进献宪台衙门,如何?” “你一个军户,连百户官身都是花银子纳级,连功名都没有,以什么名义掌管盐场?” “大明如今早已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了,你以为还需要考功名,做了盐课司的官才能掌盐场?”刘俭对此嗤之以鼻,冷笑道:“无论是涛洛盐场,还是信阳盐场,都是巡检司在实际监管,提举盐场的官员只要分了银子就心满意足,反倒对巡检司言听计从。” “竟有此事?那沈某可以再传个话,老爷见不见,我就不敢保证了。” 第12章 赴登州 - 代明 - 步芳尘 晌午时分,沈坚跟随一名六十多岁的青袍老者到了东华厅外,已枯坐半日的刘俭早已等得心烦,见此忙起身相迎,躬身拱手见礼。 “末将安东卫夹仓镇百户刘俭,见过沈老先生!” 青袍老者身材高大瘦长,颌蓄三缕花白长须,双目如电般打量几眼,就站在廊檐下也没进来,竟直接开口道:“你一个百户,乃属卫所军籍,竟敢自称有办法掌管盐场,可知此为非法手段?与如今巡检司所为有何区别?” 刘俭没想到,这位沈珣沈宪台一开口就夹枪带棒,可心里也明白,他既然如此质问,说明其实已对此事感兴趣,无非是顾及颜面不好直说而已。 “自是不一样,末将虽只是一百户,只要立功仍有升迁的可能,而巡检司巡检不过是一九品小官,前途暗淡,自是会勾结各衙官吏,大肆贪墨盐利经营家业。以涛洛盐场为例,国初年产盐十四万斤,现今年产量不到一半,煮盐色黑发苦,上官看不上,也不愿补贴灶户粮米银,盐场自是与巡检司勾结,共同营私。” “末将此来所求,但请沈老先生书信一封引荐,携往登州纳级为千户,如此兼管二盐场,只需略加整顿便可提高产量,便是超过国初产量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海盐产量与质量提高,盐价下跌,获利的是小民,无论如何也称不上非法之举。” 沈珣不以为然道:“照你这么说,盐运使司、盐课司就可以坐视你放手施为,大力整顿盐场?” “但求沈老先生支持,只要打击一部分贪官污吏,盐课司便只能壁虎断尾以求自保,如此莒州沿海二盐场自可稳操于手。” “老夫可以替你书信一封,其他的事只能你自己看着办,若真能办妥了,老夫在任一日,宪台衙门二成盐利!” 沈珣说罢转身离去,刘俭还有想领取一些军械,但想想却是不好再提,因为青州隶属登莱镇,盐场的事属山东盐运使司,巡抚衙门也能借此插手,没有明确的职权范围界限,但涉及军务,却是绝对分属两镇。 由沈坚作陪送出府衙,刘俭与他说了住处,带上董少元一路回客栈耐心等待。而府衙后宅之中,沈少筠正给沈珣上茶,小心冀冀地伺候,终是忍不住好奇开口。 “祖父!你真打算书信给那刘百户引荐吗?这会不会惹上麻烦?” “老夫怎能如此不知轻重?书信给刘百户?不过另派人送信与登莱孙元化叙叙旧也好,他如何想,刘百户如何说,这可就不关老夫的事了,蕙端你一路与刘百户同行,观其为人,可能做成此事?” “这刘百户甚为精明狡诈,原本才一个小旗,怕是家门紫徽星高照走了仕途运,随总旗南下贩私盐得了一笔银子,归途马上就去纳了个百户,这又想占祖父的便宜去纳个千户,步步精打细算,若照他行事风格,说不定真能做到。” “呵呵……大明吏治败坏,这几年西北天灾人祸不断,局面已然糜烂,草莽四起,天启末已有王嘉胤、王自用率流民暴动,去年又有王左挂、高迎祥等起事,加上辽东建奴,里里外外都要银子,盐政积弊已久,确实也需要有人出面整顿一下了。” “原来祖父是从大局考虑,才决定帮那刘百户去信引荐?” “便是没有刘百户,难道老夫为任一方封疆大吏,真就尸位素餐不成?”沈珣没好气地一瞪眼,看看了身旁长孙女,十五岁的年纪,一般官宦家淑女早就许婚了,摇了摇头道:“本是让你回江南老家,也好让你父母与你说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这倒好,又被人拦住送了回来。” “这不正好么?儿才不想嫁人,多在祖父身前尽孝啊!” “哼!言不由衷!那个杨家秀才杨绍良是怎么回事?今日已递来十几封拜帖了。” “这人烦得很,祖父便回帖,让他考中进士再来,看他还有何脸面再递帖。” “呵呵……这便学会拒绝人家少年郎了?”沈珣是过来人,哪里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闻言似笑非笑,又道:“蕙端你还太年轻,这情之一字上拒绝人,可不是这么个拒绝法,既不能拒绝得太死,又不能留太大的余地,关键得看他自己,可明白?” “儿明白!说起来……沂州杨氏的家世还挺好的,就是看不惯那杨绍良太酸气!” 少年郎有几个懂得如何讨闺中女郎的欢心?沈珣笑着摇了摇头,取过一张洁白的宣纸铺开,提笔开始写信。 午后,刘俭走出客栈正准备去城中逛逛,一名陌生军士进了客栈,找掌柜询问有没有一个叫刘俭的百户,掌柜自然就指向他,于是那军士过来说,沈都爷已书信往登州,请刘俭自去。 这下刘俭明白了,沈珣对他既寄予希望,又不愿担风险,人家毕竟是一省巡抚,能赏脸见一面已属难得,也不奢求什么,当下盘算着,此去登州八百多里,走陆路得十几天,若是雇船顺大清河出海就快多了,于是去找到登州的船队。 次日清晨,刘俭牵着大青马,带上董少元等十名军士到泺口镇码头,搭乘布政使司到登州的运粮船,虽不用花钱,却要自备干粮,一路到大清河海口处的铁门关出海,到登州不过四天半。 因船队先进了水城,刘俭从水城码头登岸,再从北面的镇海门进城,一路南下到钟楼大街西面的画桥东文昌阁附近找了家客栈,十一个人住一个单独小院,包食宿才四两银子,大明各地的住宿费略有些不同。 刘俭寻思着,沈珣既另外派人送信给孙元化,那么应该也是搭乘那一趟运粮船,便在客栈中休息了半个多时辰,等到下午酉时初再往巡抚衙门。 登州巡抚是天启年间才增设,最初只辖登、莱二府,后增青州府,府衙紧挨着知府衙署东墙外扩建,规模气势与山东巡抚衙署差很多,甚至没有知府衙署大。 因青州府隶属登莱,刘俭这次只需上报公干,需面谒孙老先生即可,在仪门内客馆等了没多久,便有一名绿色官袍补子绣着练雀的九品小官带他进了二堂,里侧签押房内,只有一名身着锦鸡绯袍补服的五十来岁老者坐在桌案后,未戴乌纱官帽,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正挥笔疾书,似仍在办公。 想必此人便是抚台孙元化了,待他搁下笔,刘俭忙躬身拱手见礼道:“末将安东卫百户刘俭,拜见孙老先生!” “呵!刘俭是吧?还年轻得很嘛,倒是好大的面子,竟让山东沈宪台书信推荐,按纳级千户的成例,须纳银三百两,你想去哪个千户所?” 刘俭忙回道:“好教孙老先生知晓,安东卫兵备败坏已久,三个千户所在籍正军尚不足两千人,末将请重置安东卫中千户所,便纳级为中所千户。” “如果你想纳级为出缺的千户,只要是登莱三府辖区内,现在就可以办妥,你要另请增置一所,须得兵部批准,且没有成例,不一定能批下来,你可想明白了?” “回孙老先生,现今时局动荡,登莱地处要冲,正该大力整顿卫所,加强武备以迎战建奴,只要孙老先生上奏,兵部一定会批准。” “咦?你一个百户也想迎战建奴?年轻人有志气!”孙元化闻言一楞,面露喜色道:“不如老夫就近在登州卫,或威海卫腾出一所千户的位置给你,不收你的纳级银,如何?” 这孙元化什么意思,竟然想招揽,刘俭怦然心动,但想到登州卫或威海卫这边人生地不熟,要拿下一两个盐场可不容易,除了安东卫,他没什么好选择。 “多谢孙老先生好意,末将在安东卫有家人部属,故土难离,且军户们家境贫寒,搬迁往来不易,末将还是请孙老先生上奏在安东卫增置一所,纳级为千户。” “男儿志在四方啊,年轻人怎能如此不开窍呢?” 孙元化大为可惜,摇了摇头,面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了,语气冷淡道:“罢了!看在沈宪台的面子上,老夫且为你上奏试试看,你先到经历司缴纳银子,不过事先说好,若是兵部未批准,你须得往他处上任。” 刘俭大喜告退,出府衙找董少元拿了三百两银子,转回衙署找经历司经历上缴,领取一张收据呈给孙元化,换取一份任命文书,不过正式的诰身、敕碟、腰牌要等兵部赐发。 第13章 葡萄牙教官 - 代明 - 步芳尘 这天刘俭难得地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主要的事情办妥,他打算在登州城好好玩几天,到时再到巡抚衙门领些武器装备,还要雇船队,安东卫太偏僻,登州到那地方的船队可不好找。 他没起来,董少元等军士们也闷在院里没出去,过了时辰,朝食也没有了,刘俭洗漱完毕,便招呼董少元等人一起去逛街。 画桥头有几家面馆、粥铺,刘俭去买了几个羊肉包子,顺便向店家打听,说城东蜜山桥南北两岸都有集市,是府城最热闹之地,于是便拿着包子边走边吃,董少元等一群军士跟在身旁闷头走路。 到了蜜水桥头,果然见这边街上行人熙熙往来不绝,路旁店铺鳞次栉比,不过粮油食用杂货店多,刘俭不太感兴趣,一时却也不知道该买点什么。 终于看到一家首饰店,刘俭想起家中小妹,顿时停下脚步,转身步入店中,柜台后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见进来一大群军汉,脸色一变,慌忙绕出柜台,脸上挤出笑容,陪着万般小心。 “哟……几位军爷光临敝店,这是要给家里妻小或相好的姑娘买点什么?” 掌柜娘子语声又急又快,双目滴溜溜四下乱转,脸上带着提防之色。刘俭见此笑了笑,问道:“可有适合未出阁的姑娘配戴的首饰么?比如镯子、花钿、簪钗什么的,步摇也可以看看。” “有的有的!这位军爷……哟!还是位少年郎呐!”掌柜娘子总算看出这是一群外地来的年轻军士,脸色缓和下来,步伐也变得轻快,转身从货架上抱下一个红漆小木箱放在柜台上打开,取出一个小木盒推上前。 刘俭打开一看,见是一对白里泛着绿丝的玉镯,他取出来一看,打磨非常光滑,两两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这年头除了真品玉石,可没材料造假。 “这一对要多少钱?我还要买点其它小物件,如果要价太高就不买了。” “好嘞!这对玉镯二两银子,绝对货真价实,如果你们买得多,妾身还能少算一点,如何?” 刘俭干脆道:“贵了!顶多八分银子,这桩谈不好,其它也不用看了。” “唉哟!敝店小本买卖呀,那就八分银子吧,你再看看这个……” 掌柜娘子叫起屈来,马上又捧出一个小红木盒,里面是一支镶了金色小花朵的银钗,刘俭放置一旁,自拿起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根银簪子。 “就是这两样,多少钱?” “这支钗子贵一点,做工颇为繁杂,镶有金花呐!银簪就便宜点,一起算,这次真得二两银子,少一分妾身都要挨拙夫的骂呀!” 董少元笑道:“装啥可怜呢?一两银子!” “一两真的不能卖呀!” 掌柜娘子很老到,咬死不松口,刘俭看都懒得看,转身就走,一群军士们也很配合,呼啦啦一大群就出门了,掌柜娘子连忙追出来。 “哎呀!几位小爷!妾身这次吃个亏,三样儿共收二两五分银子,你看怎么样?” “一共二两!你卖就卖,不卖就算了!” “这位小爷你真是太狠了!得了!这就给你收起来吧。” 掌柜娘子翻了个白眼,狠狠瞪了刘俭一眼,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亏了的话,转身进柜台将三个木盒用一面棉布巾包了,刘俭也果断扔过去一锭二两的银子,都不用换算找零钱,接过棉布包裹出门继续瞎逛。 一行人沿蜜水河东岸王庙街往南而行,王庙桥西头是海运道台衙门,桥东再往南则是芝兰馆、畅春院,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什么地方了,一群军士心照不宣,脸上都挂起了猥琐的笑容。 “你们乐个啥?这还没到晌午呢,也不知夜生活丰富的姑娘们都早起了没有,想要开荤的晚上再来吧!” 刘俭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董少元笑道:“听说这边有十几家呢,总有一家开了门的,咱们就进去打茶围子,听个曲儿就好。” “嘿嘿……只怕你小子把持不住,忍不住手痒脚也痒,到时可就走不动路了。” “不怕不怕,我就做回柳下惠!” 刘俭惊奇道:“你小子还知道柳下惠,老实交待,读了多少书?” “就读了几年私塾,识得千巴字,我自己得空爱看个《金瓶梅》、《牡丹亭》啥的,现在识字可多了。” “不错哟!还能自己学习,我看你这小子有前途!” 刘俭大笑,一时对董少元刮目相看,军士跟着听个乐呵,不怎么插得上嘴,一行人边走边插科打诨,沿街楼铺关门大吉,似乎不欢迎军士们,就没有一家开门的,都有些扫兴,于是回客栈。 下午左右闲着无事,刘俭又去巡抚衙门求见孙元化,这位孙老先生虽有点迂腐的书生气,为人还是挺好说话,一千一百二十套军服盔甲武器,大手一挥就批了。 可刘俭想额外多领两千套备用,还想弄点鸟铳、斑鸠脚铳、合机铳、虎蹲炮、佛朗机炮,这就要纳银子了。二千两可不是小数目,财不露白的道理,刘俭还是懂的,便推脱说要筹措款项,改天再来。 一个千户队的装备先拿了批准文书,但领回客栈放着不太安全,到时候一次领取。他走出府衙路过龙王庙前,远远见画桥东面镇海门大街转过来一队军士,便避让到路旁。 当先一名武官骑着高头大马,头戴乌纱帽,身着绯红官服,补子上绣着狮子,在家丁的簇拥下缓缓而行,只是队伍后面还跟着一群金发碧眼大鼻子的西洋人,身着绿色官服或皂衣,头戴纱帽,简直是沐猴而冠。 董少元笑道:“呀哈……快看!泰西人!” 据说自嘉靖年间葡萄牙人租借澳门营建军寨,广东官员与葡萄牙人通商,经常有葡萄牙人来往于京广之间,孙元化与徐光启等官员颇尚西学,故聘请了一些葡萄牙人为军事教官,或协助铸炮,在这登州城内就有一个军械局。 待那军将与家丁走前去了,刘俭趁他们不注意,盯上一名身着皂衣,约四十多岁的大个子西洋人招了招手,口里喊道:“哈罗!好多哟多!” 后世英语普及,刘俭的英语说得不错,但葡萄牙语可不会,他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与葡萄牙人搭上话,结果那群葡萄牙人还真停下脚步,其中那名皂衣大个子楞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确认刘俭是在向他招手,便走了过来。 “这位长官现任何职?你认识我吗?叫我何事?” 这葡萄牙人开口一股怪怪的腔调,让军士们咧嘴直乐。刘俭笑道:“本官姓刘,现任千户,你可以叫我刘千户!” “好滴!见过刘千户!”皂衣葡萄牙人有模有样地躬身拱手,又道:“我叫方斯谷,现任登州营步兵火枪队教官,住在水城军营,欢迎刘千户下次来找我。” 方斯谷说着,从衣兜里摸索出一个硬纸盒,竟然掏出一根烟递上来,刘俭恍然大笑,接过来一看,没有过滤嘴,就此塞进嘴里,方斯谷很熟练地又掏出一根烟自己叼上,取出火镰打火点燃纸煤子,这才给刘俭点烟。 刘俭叭嗒一口,吐出一串淡蓝色的烟圈,感觉尼古丁的味道有点浓,还有点呛喉咙,见方斯谷这打火过程有点繁琐,心里寻思着,这年头还没有火柴,说不得这是桩生意。 “方教官!那前面过去的是登州营总兵张可大吗?” “是的!刘千户好像不是张总兵麾下,我以前也没见过你。” “不错!我是青州安东卫千户,离登州并不远,算是登莱总兵下属卫所兵。” “原来是这样……那是张焘张总兵的麾下,我听说卫所兵战斗力很差,还有你这么年轻的千户。” “不!卫所兵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差,比如我……战斗力就很强!”刘俭亮了亮拳头,可惜穿的衣服多,看不到肱二头肌,想着去水城找方斯谷太麻烦,便又道:“方教官的同事多么?我住在文昌阁旁边的望海客栈,晚上你可以带同事来找我,我带你们去喝酒。” “好滴!刘千户!再见!” 方斯谷打了声招呼,转身小跑着追赶队伍去了,刘俭叼着烟叭了几口就扔掉,这玩意儿有害健康,于大明没什么实际作用,还是不抽的好,最好是禁止西洋人贩烟草过来,现有的可留作一点药用价值。 第14章 海商 - 代明 - 步芳尘 傍晚时分,刘俭正与董少元等军士们在小院内同坐一桌用晚膳,这时店伙计跑进来通报,说有西洋人来找,刘俭估计是方斯谷找来了,跟店伙计出门一看,还真是方斯谷等几人。 “刘千户,你说要请我喝酒,我就带着朋友们来了。” 方斯谷说着一口蹩脚的大明官话,意思也是直来直去,刘俭笑道:“这当然没问题,方教官!你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们么?” “哦……好滴!”方斯谷说罢,指着身旁一名个头高大,体态有些发胖的中年人道:“这是我的家乡朋友安尼,擅长步炮协同训练作战,很受孙老先生看重,一个月能领三两银子的薪水。” 名叫安尼的胖教官便微笑着拱了拱手,方斯谷又指另一名约三四十岁,看上去比较文雅的瘦高个子洋人介绍道:“他叫鲁未略,是军械局的枪炮匠师,在我们这些朋友中薪水最高,一月领六两银子。” 刘俭有些惊讶,县令一个月才三两多银子的俸禄,这洋人竟能领六两,看来应该是在造枪铸炮方面有些独到的技术,见鲁未略行礼,便笑着拱手还礼。 另还有火器教官马科斯、李尼克,在方斯谷介绍下一个个认识,刘俭让几人在外等一下,自回独院叫上董少元等十名军士,与方斯谷、安尼、鲁未略等一共十六人离了客栈,一落往城西自蜜水河边南下。 上午去王庙街碰上楼铺没开门,刘俭自是想补齐这个遗憾,正是夜幕初临,华灯初上之时,王庙街两侧店铺灯火葳蕤,行人三三两两,好不热闹。 眼见街边有一家楼馆高有三层,门头挂着书有“春乐院”的匾额,里面传来阵阵丝竹之声,门前有正有两名姑娘陪着送走客人,一名姑娘挥着手绢喊道:“李爷得空还来呀!” 那李爷回道:“省得省得!怎能忘了你这小妖精!” 这调笑的调调看得刘俭大笑,便叫上众人直接登门而入,一楼堂上已围坐了几桌客人在吃酒,个个依红偎翠,都带着姑娘,席间不时传来一阵阵猥琐狭笑。 这是一般粗俚客商到院里喝花酒,或者是打茶围子宵夜,就是图个气氛,正常花不了多少银子,但二楼以上都是雅间客房,那是可以留宿的,消费就高了。 一大群军士闯入,里面的姆娘满脸堆笑地迎出来张罗,但看有五名西洋人,顿时直皱眉,笑容僵在脸上,而且军士们都穿着一样的军服,互相推挤,挤眉弄眼,也看不出谁是上官。 刘俭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高声叫喊道:“那个谁!先来桌点心,上茶!有果酒黄酒都来几壶,容后上酒菜!叫两个嗓子好的姑娘下来唱曲,咱兄弟们喜欢在一起凑个热闹。” 姆娘一看就撇下一众军士不理,上前语带讨好地媚笑道:“看来这位哥儿是他们上官了,不知你们是登莱张总爷麾下,还是另一位登州营张总爷麾下?” 时人称总兵为总爷,或称大帅,但此时登莱镇有两位总兵,一位是登莱总兵张焘,另一位则是登州总兵张可大,兼领登州营,恰好两位总兵又都姓张,一不小心会弄混淆。 “俺们是青州府来的,这是俺们刘千户!” 一名军士嘴快主动接话,刘俭顺着话头道:“不错!我们是从青州到贵地公干,得空出来逛逛。” “既如此,请刘千户带军士们到里间坐,以免吵到楼上贵客。” 姆娘伸手指了指正堂后面,刘俭看正堂外只有一道廊房,前门正对着街道,此处一般是晚上穷狭客们落坐凑趣之处,确实有点寒酸,便欣然同意。 于是一群人穿过楼梯走廊,里间虽小一点,却装饰精致典雅,里侧还有个垂了一道帘子的小间,很快有四名小婢端着茶果点心进来上齐,不过是一些寻常瓜子、葵花子、桂花糕、绿豆糕、杏仁饼、桔子、糖炒栗子等干果之类,一群粗鄙军汉也没啥讲究,闹哄哄嬉笑直接开吃。 只是姑娘们却假清高,似乎是给一些低层军士们唱曲不乐意,刘俭打发跑堂小厮催了几次,才有一名二十来岁的姑娘怀抱琵琶,带着三四名乐手进了小间,将珠帘放下,看得人面隐隐约约。 那姑娘在调试琵琶,乐手也在调弦,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婢出来道了个万福,抬头看着刘俭眨了眨眼,小心冀冀道:“这是奴家姑娘王楚楚,曲艺在登州王庙街虽算不得顶尖,在春乐院却也是数一数二的,敢问军爷要听什么曲儿?” 这……刘俭可不是风月场老手,一个青楼初哥哪里知道什么小曲,其余军士们就更不知道了,至于方斯谷,他们完全是看稀奇,茶果一上来就饿死鬼一样胡吃海喝。 不过不要紧,刘俭不知道小曲,却还知道一些名曲,于是笑着道:“叫楚楚姑娘先唱一曲牡丹亭吧!” “牡丹亭是昆曲,奴家姑娘不太会,能不能换个别的小曲?。” 人在大明,连《牡丹亭》都不会,这怎么可以?刘俭后世很喜欢听温如华版京剧《牡丹亭》的,不禁脸一沉,不悦道:“就唱牡丹亭,不会就让你家姆娘换个人来!” 小婢听了一呆,扁扁嘴快哭出来,委委屈屈地转身进了小间,一会儿,几声清脆有节凑的云板声“嗒嗒”响起,二胡、笙笛跟着伴奏。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这唱得什么鬼腔调,与刘俭后世听过的四平调差得太远,但既然是自己点人家唱的,此时也不好叫停,估计方斯谷他们应该是没吃晚饭就来了,便叫来跑堂小厮,点了一桌酒菜,果然几人大喜。 酒菜慢慢上齐,刘俭在客栈也只吃了个半饱,此时再随便吃了点,给方斯谷五人劝了几轮酒,里面小间终于停下来了,大概只唱了几个段子,没唱完整。 刘俭打赏了几颗碎银子,约值一两半,干脆将她们打发走了,惹得那楚楚姑娘主婢二人气呼呼的,行礼告退时眼神语气满是幽怨。 酒足饭饱,耳根清静,刘俭决定谈正事了,朝方斯谷拱了拱手道:“方教官!如果我以更高的薪水聘请,你们愿不愿意随我去安东卫?” “安东卫在哪里?如果有码头可以出海就可以考虑。” 方斯谷擦了擦油腻的嘴角,点了点头。刘俭笑道:“安东卫就在海边啊,原是备倭的军卫,你们若愿意去,先给四两银子的月薪,哦……这位鲁未略先生若去,先给七两,干得好还有奖励,如何?” 鲁未略面露沉吟之色,一时没吭声,方斯谷回道:“这事我们要与孙老先生商量,至少要先辞职,然后才能跟你去。” “好!你们若商量好了,直接到望海客栈来找我。” 刘俭说罢,又给几人倒上一杯酒,起身举杯正要邀饮,突然听楼上传来“砰”的一声,似是有人摔了杯盘,接着就砰砰啪啪声不断,夹杂着叫骂声和打斗声。 刘俭忙出门到大堂会了帐,结果这一顿酒菜也没吃到什么好东西,居然就要六两银子,比一般酒楼要贵上一倍,实在不划算。 董少元与方斯谷一群人也跟了出来,与大堂上的酒客一齐起向张望围观,因为楼上打架的两伙人也下来了,只见一名身形体态肥硕的中年胖子,穿着一身青色丝绸福寿图案长袍,站在楼梯上破口大骂。 “姓赵的!你这海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去勾搭张某看上的头牌姑娘,在这登州城,张某看上的姑娘,还没人能抢得去。就你这海贼,若非攀附藩台衙门帮着运粮,张某早就请人将你抓了。” 楼梯口处,一群青衣劲装的护卫簇拥着姓赵的中年男子,那人也不示弱,不屑地冷笑道:“张炳!你不过是仗着族兄张焘的势,在这登州城欺男霸女,算什么本事,赵某此次认个栽,你能把我怎么着,就你那熊样,走着瞧!” 藩台即布政司衙门,登州布政司是万历末征朝鲜时增设。那姓赵的看上去也是个富商,似乎还是个海商,丢下几句狠话便带着一群护卫扬长而去。 既是海商,必有船队,刘俭暗暗对此人留了心,立即命董少元带两名军士跟着那姓赵的海商,看他在何处落脚。 第15章 回归 - 代明 - 步芳尘 春乐院前,刘俭与方斯谷几人闲谈了几句,再三表示愿意高薪聘请各方面技术人才,方斯谷毕竟也有四十多岁,从遥远的西欧漂洋过海而来,自是阅历丰富,哪是刘俭几句话就跳槽的,只是说要向先与孙元化商量。 刘俭也没办法,热情送走方斯谷等人后,让军士们在外等候,又独自转回春乐院内,让跑堂小厮将那姆娘找了来。 “这位刘千户留连不去,莫非是看上了哪位姑娘?你只管与妾身说,马上叫她来作陪。” 刘俭一楞,哑然失笑道:“呵呵……请问刚才两位争风大打出手的富商都是什么来历?特别是那姓赵的。” “原来刘千户是为了打听这个,两位金主都是院内贵客,请恕妾身不便多说。” 这姆娘居然卖起关子来,刘俭心里暗恨,寻思着这春乐院多半也隶属教坊司,便掏出一锭二两的银子在手里踮了踮,随之又收了回去,笑道:“刘某虽只是个千户,可在教坊司也是有朋友的,这对院主来说应不算什么大事。” “这……好吧!”那姆娘左右扫了几眼,见旁边没什么人,便正色道:“妾身虽不知刘千户打听别人来历所图为何,这便有一说一,那姓赵的客商名叫赵钦文,河间府沧州人氏,常年往来天津、登州,据说有时也下南直隶,在官面上很有些人,你若欲对他不利,可得慎重点。” “行了,刘某做事还用你来教?” 见从这姆娘口里问不出什么重要的信息,刘俭将手里的银子扔了过去,出门带着军士们转到蜜水桥头,也不急着回去,在会照寺前院墙下阴影处等候,小半个时辰后,董少元三人回来了。 “那姓赵的海商住在小水门西街蓬莱客栈,就在海运道衙门南面,咱们现在就过去找他吗?” “不急!这事还要考虑考虑。” 刘俭嘴上虽如此说,其实心里没什么把握,照之前在春乐院的印象,以及那姆娘所透露的消息来看,这赵钦文应是一家大海商,势力还不小,而自己才一个千户,找这种人帮忙海运到安东卫,就算他给这个面子,恐怕代价也不小。 而且眼下三月中,正是海贸的黄金季节,这赵钦文待在登州,多半是在准备货物出海,而贸易对象嘛,不是朝鲜,就是倭国,找这种人可说不清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翌日刘俭起了个早,带上董少元自钟楼街南下,转进小水门西街蓬莱客栈,让店伙计进去通传,等了一会儿,那赵钦文睡眼惺忪地出来了。 “是哪位贵客来访?有何贵干?” 赵钦文似是才睡醒,显得心情不太好,那店伙计不愿触霉头,指了指刘俭就自行退去了。 刘俭估摸这事不太好谈得拢,懒得客套寒喧,直接开门见山问:“听说赵东家手里有船队?正好刘某要带一批军械回安东卫,不知能否腾出几条船来?” “安东卫?这可不顺路,你官任何职啊?” 赵钦文听了一楞,脸色缓和几分,可这话就问得有点倨傲无礼了,果然是一副大商的做派。刘俭有求于人,也不计较,却是笑了笑,反问道:“此处似非说话之地吧?” “是赵某唐突怠慢了,敢问军爷贵姓?是何人为你介绍赵某啊?” 赵钦文略带谦意地笑了笑,态度客气了几分,并侧身伸手虚引。刘俭撒了个谎道:“鄙人姓刘名俭,为新晋安东卫千户,到登州公干,在抚台衙门听说赵东家常助道台衙门运粮,是以找上门来!” “原来如此!刘千户请随赵某到客舍一叙!” 赵钦文态度热络起来,脸上也挂着笑容,再没之前傲慢冷谈的样子,引刘俭到客栈后面的独院正堂落坐,唤了名年轻俏丽的婢女进来上茶,伸手虚抬示意。 “这是道台衙门黄经历送的湖州顾渚紫笋茶,刘千户仔细尝尝。” 刘俭喝茶可没什么讲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感觉有些苦涩,笑道:“刘某是粗鄙军户,不喜这些虚文,不知之前所提之事,赵东家可能帮上忙?” “不知刘千户带了多少军士?要运多少军械?若只是一千套兵甲,人手不多的话,一条船便足够,赵某还腾得出来,多了可就不好说了。” 赵钦文没有把话说死,刘俭便知有戏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道:“刘某此行只带了一小旗亲兵,兵甲大概要领个三千套,另有枪炮等火器,一条船怕是不够。另外,不知赵东家可知,哪里能买到一些能近岸航行的海船,刘某想买个三四十条。” “哟!这两件事都不太好办呐!三千套兵甲加枪炮火器,怕是得十条船,赵某需想想办法,暂无法明确答复;至于买船,如果买新船,那可就贵了,赵某建议刘千户买半旧沙船或鸟船,福船也可以,这得下南直隶才能找到买家。” 刘俭似笑非笑道:“这种旧船,赵东家手里应该也有吧?” “咳咳……赵某确实有一些,但都要派上用场,并未打算转手,不过天津卫那边有几家商户手里有旧船,说不定可以买下来。” 刘俭心里一动,迅速盘算了一下,纳二千两多领些武器,这个不能少,还剩一千两,买船作为定金略少了一点,便正色道:“既如此,有劳赵东家帮买四十条近海货运船,刘某可先下一千两定金,如何?” “敢问刘千户什么时候要船?” “此事不急,赵东家在一两个月内办到皆可。” “好!今晚赵某在春乐院宴客,刘千户若有空,但请前来赴宴。” 刘俭一口答应下来,此事基本谈妥,也就起身告辞,回到客栈便带上银子到巡抚衙门纳银二千两,先办理手续,将三千套军服兵甲领取,转入府衙另外的杂物房存放,待临走时再来搬运。 这事就忙活了整整一上午,腰刀还好说,弓弩与长枪、盾牌都要严格抽查,铠甲以罩甲、布面甲为主,刘俭给库大使塞点银子,金漆山纹甲、紫花罩甲、锁子甲皆多领了一百套。 下午就是搬火器了,二千两银子其实真的不多,不知道够不够保养钱,共领了鸟铳一千杆、火枪一千杆、合机铳五百杆、斑鸠脚铳五百杆,各型虎蹲炮八十门,佛朗机炮一门一千多斤,加炮车炮架太笨重了,只领了三十门,各类弹药共三十万发。 看这个数字,孙元化都猜到刘俭是想装备三个千户队,黄昏下值时特意转到库房,找刘俭上了一堂忠君爱国的课,总之武器装备可以给,西洋教官也可以调,但要办正事,不可为祸。 对此,刘俭拍胸脯保证自己是好人,只恨兵员武器太少,不能尽灭建奴,让孙元化大为满意。 当晚,刘俭又去了春乐院,不过这次有人请客,正事自然也都谈拢了,隔天派董少元将一千两买船定金的银子送给赵钦文,接下来就等船只调聚到位了。 数日后,赵钦文依约调了十艘五百料沙船,派水手柁夫驾船至水城码头,刘俭请巡抚衙门调了两百名脚夫,自带军士协助将兵甲武器与枪炮装车转运到水城装船,又忙活了整整一天。 临出海返回前夕,刘俭给沈珣去信一封,相比孙元化为人迂腐,书生意气重,老好人比较好忽悠,但容易办坏事,沈珣可就精明老辣多了,可以选的话,刘俭当然还是愿意有个精明干练的上官,至少不会被坑。 三月二十八,刘俭带方斯谷、安尼、鲁未略三人乘船离开登州,因季风洋流往东南,满帆航行仅一天就到了威海卫,夜里近海航行容易触礁或搁浅,自是要泊船夜宿,近岸补给,仅白天行船。 又经四天半,船队终于安全驶入涛洛镇竹子河海口,将小码头塞得爆满,本来夹仓镇傅疃河海口比较宽阔,码头也大得多,溯流而上可抵日照县城西郊,但刘俭不想惊动夏提举与焦巡检,便低调行事。 第16章 剿匪 - 代明 - 步芳尘 正是四月初,下午未时,刘俭骑着大青马,带着两名军士沿竹子河北上,海口南岸便是涛洛盐场,北岸一片是廒头盐场,不过也归涛洛盐场管。 镇市附近的麦田金黄一片,其间夹杂着一些水田,已有农人在田里插种稻秧苗,水牛或黄牛在河边啃食着青草,牧童三三两两地在河边柳树下嬉戏。 绕过镇市远远就望见一座墩堡高高耸立,城壕外已扎了一座竖着木栅栏的营地,不远处修建了一大片操场,正有几百军士在操场上分队训练,顶着阳光挥洒汗水,一片热火朝天。 几名值守的屯丁见有人过来了,忙上前喝止,待看清是刘俭,又转身一溜烟跑向操场,不一会儿就见丁亘跑过来了。 “刘小旗……刘百户!不!现在应该是千户了吧?事情可还顺利么?” 刘俭翻身下马,将马缰绳扔给丁亘,笑道:“有银子开路,那当然顺利,怎么样?你们看起来也没闲着,补了几个百户队的正军?” “前后一共整了五个百户队,若非宋总旗担心军粮接济不止,我都想补足一个千户队,对了……怎么没看到董少元他们?” 刘俭笑道:“在河海口的海船上留守呢,此次可带回三个千户队的装备,却没仓库存放,可知镇上有闲置的大宅院么?” “不用大宅院,镇上盐市有几个大盐仓不都空着,咱们派人接管过来就行了。” 刘俭摇头道:“盐仓不行,碱味太重,难以扫除干净,存放武器易生锈,还得大宅院,或粮仓也行。” “这可就得找一找了,粮仓似乎也有几个,但马上就要夏收了,怕是腾不出来,看来还真得找个大宅院。” 到了墩堡前,刘俭走向操场,丁亘唤来一名屯丁拉过大青马进墩堡照料,另派一人去知会宋友明,这才跟上刘俭赶到操场上,将小旗以上军官们都喊了过来。 这下过来一大群人,有五名试百户,十名总旗,五十名小旗,据丁亘所言,目前以宋友明、丁亘、王百胜、李文鸯、申一斛五人出任试百户,“试”也就是暂代,没有正式诰身文书与敕碟、腰牌和武官官服。 另以刘吉、胡泰等十名近亲或南下过沂州运盐的老兵暂任总旗,小旗人选主要看个人武勇与战技熟练与否,全是临时暂任,刘俭随时可换人正式任命,这些手续办下来还要花不少时日。 与军官们混了个脸熟,聊了聊各个军官的家常状况,宋友明闻讯赶来,刘俭便让十位总旗留下来继续训练士兵,只带着五名百户进了墩堡,可怜堂堂千户竟连个军衙议事正堂都没有,只能在营房里一间小堂屋随意找地儿坐下。 “各位!刘某此番到登州,已面谒孙抚台上奏京城兵部,不日将恢复安东卫中千户所,不过粮饷不足,暂时就五个百户队,需得加强训练,可能不久就要用兵,待把涛洛镇这边一摊子理顺,自然要给各位补办正式诰身文书。” 几人听了都面露喜色,只是笑着不吭声,申一斛乐呵呵道:“嘿嘿……这当然好,还是刘千户有本事,不然俺还是个小兵。” 宋友明这才笑道:“当然了,刘千户高升,诸位都是同一墩的兄弟,哪怕是外墩来的,也是同一军卫,自是会随着水涨船高,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王百户与李百户家里虽出了点变故,实乃人有旦夕祸福,而你们直接补任百户不需一文钱,这在其他卫中可没这好事。” “正是!谢过宋百户,谢过刘千户!” 王百胜年轻丧父,人变得成熟圆滑了几分,连忙起身朝刘俭拱手,李文鸯见此,也跟着起身道谢,至于申一斛,原本就是刘俭一小旗的,算是最嫡系的了。 这群年轻人中,只有宋友明有二十多岁已成家,算是唯一年长点的,刘俭年纪最小,却显得最为成熟干练,已渐有威信,见此微笑着拱拱手还礼,转向宋友明问:“呵呵……那么宋百户,我临走时交待你的事,如今做得怎么样了?” “难怪能做千户呢,果然有行先见之明!”宋友明忍不住称赞,又笑逐颜开道:“末将按千户所言,托家中叔父进购煤炭,找了几家灶户持续购买余盐,运回田庄再煎煮,还真能去掉盐团黑灰色,苦味也淡了很多,目前与青州盐还是要差点,不过一分五厘银子一斤买进,三分五厘银子一斤卖出,对倍赚啊!” 竟然还是盐团,而不是细粉粒,看来宋友明只是重新回锅了一两次,这与刘俭想像中的还有差距,此时却不好揭破,以免打击他的积极性。 “意料中事而已,说说煮盐与练兵的账面收支情况。” “这我没带账本,大概记得一个月下来共买进卖出转手三批盐,扣除人工煮盐与煤炭钱,净赚了五千多两银子,买了两次军粮共三百石,加军士入籍安家费,花了五六百两。不过近来盐场管得紧了,灶户很难再夹带余盐,只能雇人去盐场批盐,煮盐的田庄外,也经常有人在外打转盯梢,似是巡检司的人。” 刘俭道:“这么说来,这煮回锅盐的法子,巡检司的人怕是已经打听到了,说不定他们也在做。” “我猜也是如此,家中叔父托人去盐场批盐,据说盐仓库存已所剩无几,越来越难以批到盐了。” “哼!偷学我们的法子,吃了我们的得给我吐出来。”刘俭说着,转头看向丁亘,问:“五个百户队,派去剿灭羽山贼,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打羽山贼,两个百户队就行了,就是武器装备要发齐。对了……安东卫城曾派人来责问,催我去夹仓镇,还说什么私募五个百户队有违法度,末将就说是训练屯丁,将他们打发回去了。” 丁亘回了句,却没说太明白,宋友明解释道:“这是焦巡检去卫城走了关系,不过卫城也想把夹仓镇那边六所十一墩夺回来,自是没听他的。” 刘俭寻思了下,吩咐道:“宋百户先不要回去,马上带人去镇市找个大宅院租下来作为武库,明天就要搬运武器,丁百户也准备一下,三五日后出兵,先把羽山贼剿了,打掉夏提举的爪牙。” 诸事交待回毕,刘俭带着二弟刘吉绕去镇上菜市场买了些菜带回家,把在登州买的一些首饰交给小妹,刘蕙看了大为欢喜感动,天色还早就下厨忙活开了。 不过刘俭有些忙,在家吃了顿晚饭,把刘吉留在家,黄昏时分又回了墩堡,随宋友明去镇上察看新租下来的武库,连夜派军士里外收拾打扫,次日率三个百户队搬运武器,安排方斯谷、安尼、鲁未略暂住墩堡。 四月初六,赵钦文派来的船夫水手们驾着船队返回登州,宋友明回了田庄煮盐,留下丁亘率两个百户队驻守,继续主持日常训练,刘俭自领王百胜、李文鸯、申一斛率三个百户队悄悄离开涛洛墩。 十字路镇位于莒州与沂州交界处,按制度越境剿匪是不合规距的,沂州属山东,莒州则隶登莱镇,若向上级报备则等到黄花菜都凉了,但到了边境,刘俭还是得率兵等几天。 因为不确定羽山贼目前的兵员状况,山寨地形如何,贼首安知义是否正在山寨,所以刘俭先派了王百胜率一小旗军士到羽山附近侦察刺探。 五天后,王百胜派军士传回情报,安知义在三月间连续袭击了几队盐商,已引起沂州官府的注意,曾派了一名百户前去进剿,结果被打得大败而回,安知义最近比较老实,龟缩在山寨组织逃户山民垦荒种地,不敢再外出。 这下刘俭没了顾虑,直接率兵南下,经两天半行军赶到新沐河南岸的羽山附近,准备黄昏时分进山发起突袭。 第17章 夜袭 - 代明 - 步芳尘 沂州东南,羽山与马陵山连成一片,不过马陵山是在沐水西岸呈南北走向,而羽山却在沐水之东十七八里,是呈东西走向的一道山岭,山北的谷地间有条新沐河直流往南直隶海州境内,因此,羽山下山的路有三条。 一条向西往沐水河谷,一条往东北新沐河,那河流中游两省交界处有个小湖泊,周边有几个大村落,另一条则往东南海州。 这天下午酉时,刘俭率三个百户队轻装急进,走东北新沐河的这条路进山,在山脚处有一条小路可绕往山南下海州的那条路,另派申一斛率一总旗前往山南埋伏,以截住去路。 山路弯弯曲曲,崎岖难行,翻过几道山梁,能看到洼地间有成片的麦地,想是逃户山民所种,到了此处刘俭小心冀冀而行,派李文鸯率一总旗在前开路,自率四总旗落后一两里跟进。 太阳已渐渐落下远处的山巅,山路上是成片的阴影,阵阵晚风吹过,松林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响,如海潮般起伏不绝,偶尔有归巢的布谷鸟发出声声动听的啼叫,显得格外寂廖。 一行人陆续翻上山顶,远远可望见天边晚霞映照下,一座山寨依山而建,石墙棚屋如梯田般错落有致,紧紧围绕着中间处一片白墙青瓦、流檐飞角的建筑群,看上去像是座山寺。寨内饮烟袅袅,鸡犬声声阵阵,一如村落。 刘俭手搭额前眺望了一会儿,看那山寨围墙才一丈多高,没带木梯也很容易翻上去,只是墙头有角楼、箭塔,正门头更是有雕楼,若就此强攻还是会有一些伤亡,于是干脆等天色暗下来再去攻打。 刘俭招呼一声,让士兵们都隐入路边小树林内,就地吃些干粮,喝点温水补充下体力,再召来王百胜、李文鸯,以及五名总旗,部署作战任务。 “再有小半个时辰便是晚膳的时间,那墙头守卫必然松懈,李百户率本部两个总旗队从正门前冲过去,以小队在前从转角处先翻上墙,把角楼拿下,然后怎么打就不用多说了吧。” “末将明白,既是用膳时间,哪里有人先冲出来聚成一伙就先打他。” 李文鸯比其兄李文泰要年轻朴实一点,没染上那些卫所军官们的坏习气,虽也没上过战场,但基本功还算扎实,悟性也不错,刘俭一说他就懂了。 “不错!进了寨内不要管那些山民,直接抢攻那高处的庙宇。” 王百胜接口道:“只要抓到安知义,那些小喽罗和山民不都降了,反正他们也地方去。” “王百户也挺机灵嘛,原本你父亲在的时候,对刘某多有关照,这次若立了功必有重赏,你家那三千两银子暂时寄在账上有大用,待过些时日一定会调给你。” “多谢刘千户!俺家里并不急着用钱,而且管账的宋百户又是俺表兄,俺没什么好担心的。” 刘俭笑道:“虽是如此,但还是要说明白,公私不能混为一谈。” 刘俭说罢,接过董少元递来的一只小布袋,掏出两个冷硬的馒头,取出一竹筒咸菜,就着一牛皮酒囊温水慢慢吃下填饱肚皮,再稍事休息,刚才上山这段路,刘俭也和军士们一样,出了一身汗。 太阳落山不久,天色就渐渐一片乌黑,山寨内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寨墙头雕楼、望楼、箭塔上依次挂起了长串的灯笼,但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值守。 安知义是卫所军士出身,这山寨防御建筑倒布置得有模有样,但喽罗终究不是正式的军士,只是为了混日子,图一时之快,纪律性就会差上很多。 估摸着差不多了,刘俭命军士们在林地内摸黑检查武器装备,随后李文鸯带本部一百多人走前,沿山领上的小路前行三四里,路口处有个棚屋哨岗,很快被李文鸯端了,抓了两个活口派人押到后队。 刘俭懒得浪费时间讯问,命军士们绑了,把嘴巴塞上扔进棚屋。董少元带一小旗跟在李文鸯队尾,最先摸到寨墙西南角,十一名军士各自抛出一支带有三叉钩的长索飞抓,嘴里叼着腰刀,两手拉着绳索交替向上攀爬,眼看都上了墙顶,墙头角楼上都没反应。 如此顺利,看来都不用翻墙了,刘俭带着大队就在两百步外的暗处张望,见此立即加派两小旗随后跟上,很快角楼内传来几声惨叫,在静谥的夜空远远传了开去。 角楼被拿下,又两个小旗登墙加入,沿墙头直往大门顶上的雕楼,随之有喊杀声传来。刘俭不再干等,率一百多军士跑步前进,刚冲到大门前一片空地上,台阶上的大门已轰然大开。 刘俭率兵直冲进大门,却见正门并没有门洞,寨墙很单薄,墙头的角楼箭塔都是建在墩台上,并有甬道直通地面。东南角处,李文鸯竟先带人从墙头甬道下来了,已在前直扑向寨内。 正门后一大片空地像是操场,北面有道石阶直往那庙宇,台阶两侧都是一排排棚屋,此时已有不少贼人喊叫着冲出来,手里拿着刀枪棍棒,还有人拿着锄头、菜刀,但他们迎上的是一阵箭雨,才倒下几人,其余人就作鸟兽散。 刘俭冲上台阶,一路走一路分派几个小旗队把守路口,遇有贼人上前便杀散,大队一百来人则脚下不停,到了那破败的庙门前,李文鸯已率军士翻上墙头,其余二十多名军士抬着一段不知哪儿找来的圆木正在撞门。 那院门也并不牢靠,连撞几下便砰的一声,门栓被撞断,大木门轰的弹开,军士们扔下圆木,拔出腰刀,手持团牌就呼喊着杀了进去,根本不等后队的兄弟们跟上。 这作战方式看得刘俭直皱眉,怎么看怎么像是打家劫舍,一般攻拔军寨主要靠弓手与刀盾手互相配合,这种狭窄地形,长枪手很难发挥作用,若是训练出一队铳手就好了。 李文鸯率前队一百多人陆续杀进去了,刘俭估摸着里面空间不大,这破庙应该有后门或侧门,当即喝止几名想要跟着冲进去的十几名士兵,召来王百胜,两人各领一总旗左右包抄寻找侧后门,把正门让出来。 破庙西侧果然有大片空地,刘俭带队奔跑着前行不远,果然就看到一群人手持刀枪火把,慌慌张张地叫喊着从侧门冲出来了。 “拦住他们!两小旗放箭,三小旗跟我杀上去。” 夜间视线昏暗,隔远了根本看不清面目,刘俭虽大喝传令,但士兵们都乱糟糟,五个小旗都有人放箭,等他手持刀盾冲到前面,士兵们又全都停下放箭,个个都手持刀盾跟上来了。 这是武器配给或兵种分配有问题,而且缺乏作战经验,刘俭心里大骂,但此时不是分心多想的时候,只好率五十多人一起杀上去。 贼人只顾逃命,一被拦住就炸了窝四下乱窜,一场混战总算把侧门堵住了,后面还有冲出来的被堵了回去,一阵焦糊的烟味飘来,破庙内燃起了几处火头,浓烟滚滚飘散,曛得人睁不开眼。 刘俭只好带军士们退后一百余步,看到烟雾中有人冲出来马上就是一阵箭雨射翻,但有逃散的,刀盾手立即冲上去砍翻,或驱赶回来。 战斗实在太乱,刘俭都搞不清楚分兵的各个小队都杀到哪里去了,而破庙中火光冲天,渐渐不再有人冲出来,刘俭带队绕到破庙正门前,王百胜正在庙门口接应李文鸯等人撤退。 “怎么样?发现安知义了吗?有没有抓到小头目?” 李文鸯一脸懵然,摇摇头道:“军士们只管见人就打,贼人全吓得乱跑,末将也不认识安知义,倒是碰到一队破为精锐骁勇的,末将没追上,他们往后山跑了。” “真他娘的打了个糊涂仗,乱成一锅粥。” 这下刘俭终于痛快地骂了一句,心中则暗暗发了狠,回去一定要重编部伍,加强作战配合意识,打一个小山寨竟然像捅马蜂窝一样,连贼头都没抓到一个。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收获,至少也是单刀直入,把指挥中心给端了,接下来自然是分兵抢占寨墙、棚屋,寻找库房控制住局面,静待天明再搜捕俘虏。 零星的小规模战斗持续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刘俭传令各小队分头展开搜索,共招降擒获有武器的贼人七十五名,清点首级八十七级,劝降逃户山民四百多口。 上午巳时,申一斛凌晨在山南路口伏击抓获安知义一行十六人押来山寨,这让刘俭大喜过望,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18章 贼赃俱获 - 代明 - 步芳尘 这场战斗结束,但善后却有些麻烦,拖家带口的四百多名逃户还好说,带回涛洛镇屯田就是了,补充屯丁人口于军卫来说可是大好事,意味着增加收入。 但夜间李文鸯在寨内找到一座带地窖的大粮仓,屯有粟、米、麦、豆等粮食六百多石,这可足够刘俭麾下五个百户队三个多月的口粮。 另有精制白盐与杂色盐近七百引,约十四万斤,相当于近年来涛洛盐场一年半的产量;其余骡马、丝绸布帛、瓷器、茶砖、蔗糖等杂货也值八九千两银子。 至于现银加铜钱则不过四五百两,少得可怜,武器铠甲什么的破铜烂铁不值什么。相对于这些,在刘俭看来最有价值的是申一斛缴获自安知义随身携带的账本,以及与夏提举、焦继勋等人的书信往来。 这一战虽是赚疯了,可仅是盐、粮加起来二十多万斤,转运就要四百多辆大车,短时间内根本运不回去,而沂州官府又注意到了羽山贼,说不定还会派兵进剿,屯放着慢慢处理是行不通的,到时大水冲了龙王庙,那乐子可就闹大了。 经审问安知义的亲随家属,得到的答案与刘俭早前猜想的差不多,夏提举与焦继勋暗中发运给安知义转手,赚到的银子六成充作盐课税银,四成三方瓜分。 刘俭再根椐这个分配方式一对账本确认,还真是差不多能对上,在涛洛盐场产量每况愈下,越发卖不出价钱的时候,这倒也是个折中方案,可问题是绝对不合法度。 抓到这么一个大把柄,可想而知,夏提举一旦得知,肯定会狗急跳墙,疯狂反扑,所以事情拖不得。刘俭安抚住四百多逃户,派了少量军士看管,急召王百胜、李文鸯、申一斛等人商量对策。 “这些战利品,只能把杂货一次带回去,剩下的盐粮得留下一个百户队看守,火速派人南下郯城联系单弘谟,把这批盐就地处理了,粮食能带多少带多少,带不走的也卖了。” 王百胜心疼道:“卖掉多可惜,不如派人回去通知,让宋百户派车马队来运,粮食能运得回去啊!” “不可以!”饥荒战乱年代,粮食何其珍贵?刘俭自然也舍不得,但他知道取舍,摇了摇头道:“六百多石粮那也得一百五十辆大车,除了盐场和巡检司,哪家商队能一次凑得出来?若找人借调,岂不走漏风声?” “就是!盐粮只能就地转手,但一次太多了很难卖出好价钱,那单弘谟可未必能一次掏出那么多银子,就怕会亏啊!” 申一斛虽家境贫寒,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更懂得人情世故,也考虑得更深远一点。李文鸯听了,也是直皱眉,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刘俭之所以召几人商量,其实是心中已经有了留守人选,当即顺水推舟道:“这善后的事,我看就以申百户留守做山大王,你上次见过单弘谟,应该懂得怎么与他打交道。” “上次南下我还是个小兵,只是看到了,这我可不懂啊,该去哪里找他?” 申一斛一呆,连连摆手,刘俭笑道:“那怎么谈价钱你总知道吧?他们是搞闻香事的江湖人,不敢趁机讹诈你的,不过一定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然哪怕拖到被沂州兵围剿一把火烧了也不要卖,可明白?” “可你还是没说去哪里找人……” 与单弘谟的联络方式,在王公实战死后,刘俭就从唯一知情的宋友明那里知道了,这时神秘一笑道:“这个不能乱说,大家都知道了没什么好处,待会儿我再告诉你。” 申一斛一喜,连连点头。王百胜和李文鸯听了,也是一脸好奇,但看刘俭不愿说,也就不好多问。 当日下午,刘俭分派军士们将寨中所有的马车集中起来一清点,只有八十辆,拉车的挽马也足够,另有驴骡、驮马共一百二十匹,可以将全部杂货带上,并捎带部分粟米、稻米。 四月十五一大早,李文鸯率一个百户队押送四百多口逃户下山,沿沐水西岸的偏僻小路北上,申一斛与王百胜率两个百户队的军士们肩挑手扛,将杂货搬下山。 马车驴骡当然也能运,但下山的下坡路较多,马车载多了刹不住,会很危险,只能先少带一点,到山下的平路再一起装车,这样就很耽误时间。 刘俭拖到午后才起行,经两天急行,到十字路镇终于赶上李文鸯,一次几百口人带回涛洛镇,要安置下来也是个麻烦事,刘俭便留下两车粮食,让他们在此休整三日,次日自带车马队赶回涛洛镇,将一应杂货运进武库暂时存放。 另有带回的安知义及随从二十多人,家眷一百多口,押进涛洛墩内营房中关押,这些贼人及家属可是重要人证,接下来可就要展开继续行动了。 夹仓镇位于涛洛镇东北十五六里,南距傅疃河海口十里,北到日照县县城约十八里,镇子比涛洛要大得多,常居人口以普通民户居多,灶户则很少,巡检司官衙位于镇子西面,与傅疃马驿相距不过数里。 凌晨天色蒙蒙亮,镇上民户与店铺大多还没开门,但许多人家屋里已亮起灯光,鸡啼狗吠声不断。刘俭率宋友明、丁亘、王百胜三个百户队悄悄摸进镇子,找到巡检司官衙四面包围,分派军士严密把守各处路口。 部署妥当,丁亘留在外,刘俭命董少元带一小旗翻墙进去打开大门,随后与王百胜率一总旗直接冲进去抓人。巡检司官衙占地不大,里面房院布局一如大明各地县衙、府衙,有前门、仪门、大堂、二堂、后宅,只是规模小一点。 此时住在衙内的小吏、值衙巡丁也还没起来,五十多人一路畅通无阻地闯进了后宅,焦继勋正在院内蹲在角落处,用柳枝醮盐水刷牙,还没反应过来就逮住了,贪睡未起的焦仁旺很快也被揪了出来,整个抓捕过程十分顺利。 这次行动主要是针对主犯,小吏与巡丁跑不了,府库与家财容后再查抄,刘俭派一小旗临时值守官衙,派一总旗押着焦继勋、焦仁旺叔侄两家人犯送往涛洛墩,随后率一百五十多名军士再跑步赶往县城。 到城南已是清晨日出,太阳刚刚跃出海面,城门也才打开不久,进出城门的行人还很密集。刘俭直接派军士上前找行人驱散,待城门洞让出来,军士们列队入城,直扑城西盐课司。 此官署的全称是山东盐课提举司、青州分司莒州煎盐副提举,一省盐课提举为正五品,同提举从五品,分司副提举则按地域盐场分布设置,无定员,为从七品,下辖有吏目、库大使若干名,也是无定员。 大明自土木堡之变后已是文贵武贱,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从七品文官,哪怕已是罪恶滔天,刘俭一个非正式千户也不敢轻易欺辱,总要担心事后带来的负面影响。 所以他一面率兵包围盐课司衙署,让丁亘带兵进去抓人,一面派人往县衙通知,拉县令入伙参与进来,文官们之间的扯皮,让县令来应付。 县令乔德本据说是南直隶人氏,时年近五十岁了,万历末京城会试与殿试都没有考得好名次,泰昌年间离京外任,在地方磋磨上十年,到日照上任也两年多了,眼看即将任满,也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政绩。 这日一早,乔德本照例上衙点卯,只走了个过场也没啥正事,刚回后宅便有小吏来报,说有队军士闯进城把盐课司给围了,还派人来通知县衙派捕快差役协助。 “这是哪来的军士,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包围盐课司,你可问清楚了,是什么人?” “说是安东卫的人,奉了山东宪台衙门之命。” 乔德本一脸懵然,问:“宪台衙门?为何本县未接到敕命公文?” 第19章 通融 - 代明 - 步芳尘 明朝县分三等,能纳粮十万石以下为上县,知县从六品;六万石以下为中县,知县正七品。日照县便是中县,乔德本为正七品县令,比从七品盐课司副提举夏允行略高半级。 乔德本急匆匆叫上在衙当值的周县丞、何典史,带上二十多名皂衣捕快赶到城西,老远就见盐课司衙门前已被军士围得水泄不通,他直接进了前门,军士们倒也没阻拦。 大 进了仪门绕过照壁,就见大堂前的大院内站了一大群皂衣吏目、从事,皆被军士们看管着。而大堂内,两排军士按刀而立,副提举夏允行并家属仆从十几口人皆被五花大绑,上首一名身着大红军服的年轻武官在堂上踱步,对夏家奴仆破口大骂视若无睹。 “刘千户!夏副提举是朝廷命官,你擅闯衙署逮捕可有上官敕命文书?” “乔县令你来得正好!我这有点东西给你看看。”堂上武官自然就是刘俭,他说罢迎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翻开,指着其中一页给乔县令看,并口里念道:“崇祯二年五月乙未,收到盐课司夏提举书信一封,送盐一百引;六月戊午,接收焦巡检送盐一百二十引……” 刘俭一边翻一边念,连念了几页,看得乔县令莫明其妙,便解释道:“这账本可是从羽山贼首安知义手中得来,如此乔县令还觉得一定要敕命文书批准,才能逮捕么?” “羽山贼首安知义?刘千户所言可是实情?” 乔德本还不太相信,刘俭便拉着乔县令退出大堂,转到外面廊檐下,与他说明自己得到山东巡抚沈珣支持授意,已剿灭羽山贼,擒获安知义和焦继勋叔侄,乔德本再要过账册仔细查阅,终于确信无疑,心思也活络起来。 有了乔德本相助,审问一干吏目从事便容易许多,得到的审问结果与刘俭提供的信息基本一致,但到这一步,同为文官的乔德本心生同情,想要给夏允行从轻定罪。 “刘千户,这夏提举也是十年寒窗,为官不易,多半是受了焦巡检的盅惑才行此下策,而且涛洛盐事务繁杂,盐政败坏日久,夏提举如此作为也是无奈之举……” 刘俭无语道:“乔县令!若不将此等硕鼠一网打尽,留着这种人继续逍遥法外,岂非残民害民之举?相反……将这些人绳之于法,于乔县令来说可算一桩重要政绩,乔县令可得想明白了。” “啊?这……”乔县令一时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还需要封存盐课司府库,分派人手往涛洛、信阳两处盐场捕拿盐场仓大使、副使,查抄这些犯官家财、田地,并将一应犯官押送省会济南府,希望两三天之内能办妥,乔县令没什么异议吧?” “本县自无异议,可刘千户也要想明白,你年纪轻轻,雷厉风行,这么做必定引起盐运使司官员嫉恨,沈宪台兼领刑名、军务,却不掌庶政,到时盐运使司还会派员接掌盐场,再出什么风波,沈宪台却未必能保你。” 刘俭不以为然,只要自己先把巡检司给接手了,再往盐场塞人接管,就是盐运使司再派人来也得过沈珣那一关吧。 虽是请来乔德本相助,刘俭其实只要他的名义,封存府库、查抄犯官这种大有油水的事,怎么可能真让县衙捕快插手,拿下盐课司,刘俭立即派丁亘往信阳盐场,派王百胜往涛洛盐场,宋友明带一个百户队查抄犯官,三人分头办事。 当日下午,计有羽山贼首安知义,盐课司副提举夏允行、吏目袁茂才,巡检司焦继勋、焦仁旺,涛洛盐场仓大使袁万启、信阳盐场仓大使马知仁、信阳镇巡检周光远等十几名官吏被捕拿收监。 这把乔德本忙得晕头转身,在县衙典史及小吏的协助下,将犯官罪证搜集齐全,一一造册备案。 刘俭将这种繁琐的事甩锅,自与宋友明带兵抄了焦继勋、袁万启、马防、马知仁,以及安氏等县城周边大户的家,夏允行是外地官员带家属在任,家中细软连同府库一并被封。 另有伙同作案的夏、焦、相、袁、马、周、孙等七家盐商,被刘俭依照账册核对计算,下令逮捕家主收监,追缴历年偷漏税课银五万两,这笔银子有账可遁,刘俭打算追回上交巡抚衙门。 虽然案子办得简单粗暴,但也是铁证如山,绝没有冤枉一个好人。 为免拖延日久,被莒州州衙得到风声赶来插手,仅是三日后,刘俭就派丁亘率一个百户队,与县衙何典史领二十名捕快,押送一干人犯及家属两三百口人,及携带查抄的现银一万两,取道沂州往济南府。 在逮捕人犯上,刘俭是快刀斩乱麻,连根拔起,手段虽有些过了,但不给犯官家属四处求情找关系的机会,不然就很难结案。 人犯被送走,李文鸯押送着四百多口羽山逃户回了涛洛镇,宋友明要回去安置为屯户,刘俭则将千户所驻地搬到夹仓墩,国初时那里就是中千户所,后废弃改建为百户所,但墩堡要大上一倍,沿墩堡另建军营也没问题。 几天过去,军士们查抄陆续送回私盐和丝绸、茶叶、榷酒等财货价值近三万两,墩堡库房内都放不下,将营房也塞得满满的,另还有十几家房契可卖八九百两银子,田地鱼鳞图册装了几大箱子,这个可以收归为军屯田。 事情虽初步办妥,但刘俭一时没合适人选派往涛洛、信阳两处盐场,还有两个巡检司也急需整顿,千户所也是乱糟糟,大量财货堆积没法处理。 这天下午,乔德本派人来请,说是七家盐商的家属拿了银子到县衙赎人,但只同意补交偷漏盐税的三成,请刘俭去协商解决。 挟人补税一事,刘俭也没指望能全额追回,能补个五六成就不错了,但七家盐商掌握着一些食盐销售渠道,且不少家族子弟考有功名,个个家大业大,这股势力完全挖除对本地经济是一大打击,所以既要敲打,也要拉拢,能收归所用是最好不过。 刘俭骑着大青马,带上董少元等一小旗赶到县衙,县主簿亲自在门前相迎,领着他进了后堂,乔德本正与一胖一瘦两名五六十岁的老者在堂上叙话,三人起身相迎。 “刘千户!我来引见一下。”乔德本指着一名面相富态,蓄了一把花白胡子的老者介绍道:“这位是周氏家主的长兄周令瑜,年轻时考中秀才,后弃考从商,主要在信阳盐场批盐。” 刘俭闻言面无表情,只是淡淡拱了拱手,便是儒商交游交阔,他也没必要给这些人面子。 乔德本看了脸色一僵,又指着另一瘦老者道:“这位孙氏家主的族弟孙嘉祥,算是名老僮生,不过在两家盐场都有批盐。” 见刘俭面色不太好看,两名老盐商憋了一肚子气,脸上还得陪着笑容。乔德本唤婢女进来上茶,请三人重新落座,口里客气地说着一些转寰的话。 刘俭沉着脸,冷冷道:“想必二位是代表七家盐商来洽谈,我这里便交个底,至少需补交八成,否则不好放人。” “老朽听闻刘千户是安东卫涛洛墩人,就算得了沈宪台授意,可你的家业毕竟在此,日后也还少不了与我等打交道,何必再翻这些陈年旧账便宜了外人呢?” 周令瑜话音刚落,孙嘉祥也接口道:“正是如此!年轻人做事不能只顾前,不顾后,老朽也找人打听了,是焦家叔侄与你为难,为此把夏家、马家、袁家也搭上了,事到如今,也是该缓一缓。” “呵呵……此前诸事不提也罢,此后么……”刘俭笑了笑道:“先把这笔税银补上再说其他,我便给诸位宽容一点,七成!不可再少!另外……两处盐场与两镇巡检司,刘某可以给你们通融一下。” 第20章 整顿盐场 - 代明 - 步芳尘 山东沿海州县,地方大户与军卫或多或少都参与了一些私盐生意,弄到盐的前提都是凭借沾亲带故的关系上下其手,这种情况很难杜绝,倒不如继续给他们开个方便之门,但盐场今后怎么经营就要想点办法了。 两名老盐商听了起身拂袖而去,乔德本追了出去,三人在外小声嘀咕了一会儿,乔德本又转了回来。 “两位家主基本同意,山不过官面上补缴四成,另一成捐给本县,一成捐给刘千户,你意下如何?” 一成是五千两啊,你他娘的也真敢收?恐怕此前也收了不少吧?刘俭笑着调侃道:“这些盐商真是肥得流油,算是便宜他们了,看不出乔县令也是个贪官嘛。” “咳咳……刘千户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支派衙差给你跑腿,好歹给个工夫钱吧,此事之后本县恐怕也要离任,得有银子打点啊!” 刘俭笑道:“这倒也是!剩下两个巡检司四名正副巡检,两处盐场四名正副仓大使,乔县令可有人选推荐?” “这看刘千户如何打算了,若想将这一摊子都抓在手里,本县可从衙中调小吏出任仓大使,巡检司人选,你若不介意,自然也有现成人手。本地盐商大户家的子弟,若征用就补入县衙。” 刘俭连连点头,心想着拉乔德本参与办案果然是明智之举,这番合作两人皆大欢喜,关系也不觉亲近了许多。当即让乔德本唤衙差去找人。 乔德本也没推辞,衙差很快叫来县库、架阁库、常平仓、水次仓的四名副大使,还各带了几名库子、仓夫,刘俭就此接见交谈了几句,暂时把人选定下来。 巡检司人选,自崇祯二年裁撤天下驿站,日照县有傅疃马驿和白石山马驿,驿中所属现成的铺兵、弓兵、防夫、火夫、义勇都是不错的人选,还能让这些失业的军士再就业。 但这些人乔德本知道,说是住得有些分散,一时无法找齐,隔天确定合适人选再让他们到千户所来见,刘俭欣然同意,也就告辞返回夹仓镇。 夹仓墩外,已新近扎了一片营帐,平整出一片空地,铺上细沙作为操场,四个百户队都搬了过来。方斯谷、安尼、鲁未略三人也住在军营,但暂时还没进入状态。 刘俭进了墩堡,王百胜闻讯迎出来,脸色怪怪地笑道:“刚才有个叫周什么瑜的盐商,派管家送来五千两银子,还有四名婢女、四名干杂活的小厮,千户艳福不浅咧!” “周令瑜吧?竟然这么快……”刘俭笑着摇了摇头,招手叫董少元上前,吩咐道:“你带人将婢女小厮送回涛洛镇去服侍我家小妹,另外传话给宋友明,叫他别再管煮回锅盐的事了,明天一早过来。” “好咧!那我也到明早回来了。” 刘俭不置可否,走进墩中营房,果然见有几名婢女与半大小厮在那站成一堆,不知如何是好。刘俭也懒得理会他们,自回营房内,找出账本翻看。 查抄的杂物实在太多,加上从羽山缴获带回的,总计约四万两银子,现银加新收到手的共一万二千两,这么大笔财货放在墩堡,让刘俭感觉很不安,心中飞快盘算着,该怎么把这些货给卖掉。 “报!申一斛派人回来了。” 这时王百胜又过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小旗。刘俭闻言招了招手,让两人进来,目视那小旗问:“申一斛可联系上单弘谟了吗?” “人是找到了,但是单弘谟现在手头紧,没那么多银子又想把货拉走,申百户拿不定主意,派卑职回来问。” 这下刘俭也有些头疼了,单弘谟这种人很难找到能建立互信的大东主,虽未必会赖账,但是也说不准,他若欠着银子不给,哪真能去河南找他。 “那他能付多少银子?” “还剩七百引盐,四百五十石粮食,总共六万九千两银子,单弘谟只给得起现银一万三千两,另加军马两百匹抵七千两,说把货拉去卖了,最迟七月给齐。” 刘俭暗吃一惊,这年头战马三十到五十两一匹不等,三十五两一匹的只是中等马,但一次能弄到这么多,那也是大手笔了。 “这些军马从哪里弄来的?可有打烙印标记?” “应该是有烙印的,不过被烙铁烫了,辨认不出来,似乎是从陕西那边来的军马。” 刘俭思量片刻,咬咬牙道:“好!那就把货都给他,欠的银子让单弘谟给我贩马,能弄到多少要多少。” “好咧!那卑职休息一会儿,连夜回羽山了。” 刘俭吁了口气,羽山那批货好歹是解决了,但接下来两个盐场究竟该如何整顿,却是个问题。大体上的思路仍是购进煤炭,将刮取海水蒸发的咸土沐卤煎煮,反复多煮几次,再黑的盐也能煮白了。 至于煮盐的灶户,现有的煮盐制度是按户籍来管理,十户一甲,有甲首;一百一十户一里,有里长。灶户都是拖家带口齐上工,每一甲有灶数、锅数不等,有人煮得多,有人煮得少,没一定。 反正只按煮的盐上交盐仓,而仓大使收盐配给粮米工食柴火银,灶户则是纯粹以煮盐为生,基本不种田,家有田地的也是雇人耕种,所以问题既有灶户的编管制度原因,也有煮盐成本与工艺因素。 翌日,宋友明骑着马赶来了夹仓墩,羽山带回的逃户主要安置在涛洛墩附近编为屯丁,一共编了六十多户人家,有屯丁监督,自不用担心再逃。 刘俭寻思着乔德本派驻仓大使可能还要一两天,便带上宋友明、李文鸯率两个百队南下涛洛盐场,虽没了盐仓大使,但灶户们还是在各自的甲首、里长带领下正常上工。 涛洛盐场就分布在黑漆子口以南的竹子河两岸海滩上,竹子河北岸的叫廒头盐场,盐场北面分布着廒头村、灶子村等三个里聚;南岸的才叫涛洛盐场,主要是涛洛镇周围四个里的灶户,盐仓就在盐场内。 刘俭到盐场外,分兵把守各处路口,带宋友明、李文鸯到盐仓大院正堂上,派士兵将隶属盐场七个里的里长都找了来,仔细询问七个里的人口构成,以及每月煮盐大致数量。 按几名里长所言,七个里的灶户共五千五百人左右,壮丁大概一千五百到两千人,若去掉老弱,有可能煮盐的人数不够,需另募民户。 刘俭既打算整顿盐场,已做好了招募民户的打算,不过当然要尽可能让灶户继续维持生计,不然这些人十有八九都不会种田,会成为作乱因素。 不过整顿盐场也不是一时的事,刘俭带着一众军官们到盐场卤池、灶院等地巡视了一圈,心中已经隐隐有了方案,回去后便与宋友明几人商议,随后开始草拟条例。 此后盐场上工者,一律按年龄摒除老弱,男以十八到五十岁,妇人以二十到四十五岁,称为正式工;其余年龄段者只能打杂,称为杂工。 正式工每人每月无条件配给粮米四十斤,大明一斤十六两,实际一个月三十八斤米就够了,而杂工折半只配给二十斤。除此之外,也要用盐说话,每五天交盐一次,按每斤盐五厘银子收取,而煮盐所需只能用煤球,需要自行购买。 这样给了灶户基本生活保障,又能额外挣工钱,但要本钱买煤球,也就是蜂窝煤,这玩意儿刘俭准备弄出来,从而禁止灶户偷工减料用木柴,保证煮盐质量。 这样整体算下来,一名壮丁就算拼了命的挖池蓄海水,再刮咸土淋卤煎煮,一个月顶天了也就能挣到三四两银子,碰上下雨大概就二两多到三两,要知道县令一个月才三两多银子的俸禄呢,若一月能有五两银子,那就是小康生活了。 当然,还有个关键的东西,得用煤球炉灶蒸馏锅,可以更好地保温排气,节省煤球用量,效率也更高。 第21章 编练新军 - 代明 - 步芳尘 事实上,这年头别说是普通小户人家,就是望族大户或皇宫厨房,灶台上用的锅,一般是一到两口铁锅用来炒菜,另用一口铁釜用来煮饭。 因为釜比锅便宜,且更耐用,容积也比锅大得多,而盐场煮盐的釜还要更大一号,为圆桶状,底下则是椭圆形,正适合安装在炉灶上。 刘俭画了图纸让夹仓镇的铁匠作坊打造了几个煤球模子,找木匠也做了个蒸馏锅盖,当然叫釜盖更合适,也就是密封性好一点,盖上装了个集中排气铁管。 再派人去宋友明的田庄拉来几车煤,当天就在夹仓墩用人工打碎煤炭呈粉末状,混上泥土用水撑拌粘稠,再用煤球模子压成一个个煤球晒干。另请了能砌筑煤球炉灶的泥瓦匠两个,将墩堡中伙房的灶台都拆了,另建成煤球炉灶,先试验烧水,效果当然不错。 准备这些用了四天时间,刘俭早早派泥瓦匠去盐场拆了几座灶台,重新砌筑成适合用煤球的炉灶,安装了铁釜。 其间乔县令派来了四位盐仓大使,四位新任巡检,这日一早,刘俭再带着众人一起前往盐场,正式启用新炉灶煎煮经过去涩去苦灰卤后的卤水。 炉灶内用耐火砖建起的是直筒式,空间相对小一点,底下有孔洞可以漏灰,一炉可装六到九个煤球,很快被点火引燃,大铁釜内一次可装一桶半黄褐的卤水,盖上木制的密封锅盖,不一会儿就有白色蒸气从铁管排出。 一釜卤水煮了一个时辰就差不多快干了,但灶内煤球的火还很旺,一名煮盐的灶户甲首又添了半桶水,到中午时又煮干了。 那位甲首还打算再加水,刘俭叫停了他,让人将灶内未燃尽的煤球用火钳子逐渐取出来,打开锅盖一看,釜底有一层结实发黄的盐,刘俭用盐铲挖出一块装进碗里,待冷却后拈起一点塞进嘴里尝了尝,还是有点发苦。 “大家都来尝尝,看是不是比以前煮得发黑的盐要好一点。” “俺来试试!”灶户甲首是老煮盐师傅了,尝了一撮盐后连连点头,笑道:“确实比以前煮的盐好多了,以往这一釜卤水要煮大半天,现在半天都不用,可快了。” 刘俭心里大喜,命灶户们将几个釜的粗盐都取出来装进一个大木桶内,倒热水化开成粘液,用早已准备好的两面毛毡中夹层有土木灰的滤筛再过滤一次,然后加一碗香料进去拌匀混合,再倒进釜内回锅一次。 又是一个半时辰后,水分被蒸发,煮出来的半釜盐层,仅表面有一层黄色,内部则呈月白色,离雪白还差一点,于是再回锅一次。 当日黄昏时,第一锅如雪花船的细砂白盐终于煮出来了,因混了香料祛除涩味,口感更好,完全没了苦味。以往仅是月白色的盐就称为“精盐”,能卖出四分五到五分银子一斤,这种一斤至少五分银子了。 第一锅试验品弄出来了,随后推广让盐场仓大使来做,刘俭只需要控制煤球就好了,不然用木柴火力不够,可达不到这个效果。 次日,刘俭先让四名仓大使在涛洛盐场主持改建炉灶,并按新条例管理灶户收盐,将买煤制作蜂窝煤的事,交给了宋友明的叔父宋安,可以在涛洛镇那边另找地方做工坊。 刘俭则带着四名原驿站铺兵小旗到巡检司,新任夹仓镇巡检叫周志和,三十多岁,原是傅疃马驿的驿卒小旗,弓马娴熟,经常来往莒州莱州各地,熟知地理人情,让他做巡检,刘俭都觉得有些屈才。 副巡检名叫王宜,原是驿站护卫弓手,二十多岁,比较年轻,两人都没有缉盗维持治安的经验,所以乔德本调了县衙四名马快、四名步快给两人做副手,这班底基本有了。 另两名将派往信阳镇的巡检也是一般配置,先在这边协助周志和两人裁整巡丁,要等刘俭得空了再送他们去上任。 原本夹仓镇的巡丁都是青皮无赖子,约有三四十人,刘俭下令将这些人全部勾籍剔除,另从屯丁中抽选了五十六人补籍巡丁,也就是一个总旗的编制。国朝巡丁编制,一般是没有定制的,少的几十,多的有一两百人。 县城这边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终是引起了安东卫、莒州州衙的不安,两边都派了人来走访调查,但都被乔德本和刘俭应付了回去。 只是正式千户的诰身敕命迟迟没发下来,让刘俭也没办法放开手脚组建千户所扩军,待夹仓镇巡检司渐渐理顺步上正轨,刘俭带着一个百户队赶着几车煤球,让两名仓大使、两名巡检随行往信阳镇,将那边一摊子接手。 巡检司接手比较快,但盐场就相对复杂,这番整改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全面完成,然后卖盐还得靠本地七家盐商。 夹仓镇到信阳镇有上百里路,往来不太方便,刘俭在信阳镇巡检司待了六七天,初步将盐场接管,到五月初三才返回,而申一斛也终于回了夹仓墩,带回一万三千两银子,两百匹战马。 手上掌管着两处盐场,以及大批财货,刘俭不得不加快扩军,先拉起一个满编千户队是当务之急,但方斯谷、安尼、鲁未略三人在军营待了一段时间,建议推行募兵制编练新军。 因为卫所军的编制相定固定呆板,适合冷兵器时代,有点跟不上节奏。可刘俭又是卫所千户,行募兵制有点混乱,又不合法度,这不太好办。 经过上次剿灭安知义打的烂仗,刘俭痛定思痛,终于也想到了一些办法,那就是将卫所墩堡视为屯堡,卫所兵以后逐步恢复军籍,设为屯兵,作战时作为辅兵,而正军则用募兵编制,暂时仍披着千户所的外衣。 于是刘俭派出士兵到各墩堡通告,以入籍夹仓镇千户所,每人给一两银子为安家费的优厚条件,再次开始募兵。而现有的五个百户队,丁亘带了一队去济南未归,剩四个百户队。 自刘俭二月纳级为百户以来,新组建的百户队一直在训练,农忙时节也没遣散回家,军士们却都往家里捎带了银子,周边军户们早就看在眼里。 募兵的消息一传出,各墩各所的军余子弟们闻风而动,结果几天下来就入籍了一千六百多人,差不多有两个千户队了,刘俭赶紧叫停,并同时按队、旗、局、司、部、营的编制重编。 考虑到军官们素质跟不上,刘俭设立了教导营,自任教官,以方斯谷、安尼为副教官,暂时将新兵与四个百户队编为十六个局,每局一百三十人,军服武器都下发到位,只等训练得差不多了再升级建制。 这一摊事办下来,方斯谷和安尼终于有事可做,高兴地上任了,可鲁未略却有些不开心,他擅长铸枪造炮,目前士兵们用虎蹲炮,训练轻型炮兵的事,方斯谷和安尼完全能胜任,于是鲁未略便天天嘀咕,问什么时候能建军械局。 要铸枪造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烧银子事小,煤铁都能弄到,但上哪去找熟练的工匠。经再三考虑,刘俭决定先在夹仓镇建个军械修理所,给鲁未略找点事做,另将夹仓镇袁氏大宅修整一下,将涛洛镇军武库搬了过来。 第22章 指挥佥事 - 代明 - 步芳尘 军械修理所设在原马家宅院内,占地十六亩,涛洛、夹仓两镇的铁匠被刘俭搜罗一空,共有十二户铁匠被搬了进来,安装好风箱、锻铁炉子,目前只能修理盔甲、弓弩、断刀、枪头、炸膛的枪、炮等。 这天下午刘俭正在军械所和鲁未略一起忙碌,一名盐场灶户甲首找来能报,说有支大船队进了傅疃河海口,把灶户们都吓到了,以为是来了倭寇。 山东半岛南部没什么大城,卫所也只有一些小渔船,极少有大船队到此停泊,刘俭寻思着可能是赵钦文送海船来交付,连忙骑马赶到河海口,果然见有六七十艘大船排成长龙般沿河停靠,已有十几名军士跟随一名中年文士下了船,在岸边和灶户们说话。 那文士正是赵钦文,刘俭一跃下马,上前笑着拱手道:“赵东家来得好快,这就帮我买到船了么?” “当然!还要恭喜刘千户高升啊!”赵钦文笑着还礼,指了指旁边一名军官,笑道:“这位是孙老先生派来的张小旗,听说你请孙老生先代奏重设安东卫中、右两千户所的事,兵部已经批准,孙老先生已行文安东卫。” 刘俭大喜,马上就一脸严肃地朝登州方向遥遥躬身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如此……末将多谢孙老先生栽培!” 虽然一个千户的任命还用不上朝廷派太监宣旨,但也不能完全不当回事,可不是在路边就能宣读兵部敕书的。刘俭兴高采烈带上赵钦文,以及那传令小旗一行人回夹仓墩。 眼看墩堡前的军营操场上,两千多军士正在列队操练,张小旗惊讶道:“看这规模不是个百户墩堡么?怎么有这么军士?” 刘俭笑着掩饰道:“这夹仓墩国初时就是中千户所驻地,后改了百户所,刘某才补籍了七八百正军,其他是屯丁,召来一起训练。” 乍看也看不出什么,张小旗点了点头,便没再多问。 刘俭去操场传令解散,给军士们休假一日,召来宋友明、王百胜、李文鸯、申一斛等原来的四名百户进墩堡百户正堂,张小旗便正式宣读兵部敕书,授予千户诰身、官印、腰牌。 刘俭都郑重收下,交给亲兵队长董少元保管,末了张小旗又取出两套官服,一套为军官大红作训军服,一套为正五品千户青色熊罴补服,让两名军士当众给刘俭穿上,脚上穿以高靿靴,头戴乌纱帽,倒也仪表堂堂,英姿勃发。 经过这道程序,自此刘俭才算是正式千户,但按卫所军制,还要任命一名副千户、一名镇抚、十个百户、十个副百户,这都需要登莱巡抚衙为代为办理,只有总旗、小旗的人选,刘俭可以自己任命。 于是退堂之后,刘俭让董少元封了十两银子打赏张小旗,让他在此盘桓几日,待把军官名单拟好再由张小旗带回去上报,至于实际编制和职务,军官们也不会在乎。 打发走张小旗,刘俭将赵钦文带到自己营房,歉意笑了笑道:“军墩简陋寒酸,有失待客之道,赵东家见谅!” “无妨无妨!刘千户!日照县城南北两处盐场,我看这地方大有可为啊!” “怎么说呢?赵东家有海贸之利,日进斗金,难道还能看上盐场这点微薄小利?” “嘿嘿……海贸虽有暴利,可与朝庭政策相悖,终是有风险的,若能坐家里赚钱,为何要四处奔波,刘千户你说是不是?” 刘俭大笑起来,也不遮掩什么,坦然道:“若赵东家有兴趣改行做盐商,刘某自是欢迎,不过此来交付海船,似乎用不着赵东家亲自出面吧?” “看……刘千户你这就暴露了,果然把盐场给抓起来了吧。”赵钦文也笑起来,解释道:“日前泊船夏河寨前所,赵某可是听说了刘千户的雷霆手段,连胶州那边的军士都知道了。不过赵某此来,当然是邀刘千户一起出海,共同发财嘛!哈哈……” 刘俭心中意动,口上却半真半假道:“什么共同发财?我可没有水师,没办法给你保驾护航。” “刘千户何必口是心非,在登州的时候,你说想买海船,赵某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为何不痛快承认?” “按理说同行相忌啊,你真邀刘某一起出海,不怕被挤断财路么?” “呵呵……刘千户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不过也说明你对海上生意行情不了解。”赵钦文无所谓地一笑,又道:“赵某年轻时也是读书希望考个功名,可到三十岁也才中个秀才,心灰意冷从事贩盐,攒了些本钱这才出海,但终归是小打小闹,算是副业,主要还是协助道台衙门近海运粮。” “你要知道从事海上生意的,北方可没什么像样的大海商,而南直隶、浙江、福建的海商都是大手笔,嘉靖年间的汪直、林道乾自不用说,现今广东的刘香、福建的郑芝龙都在海上颇有势力,赵某其实极少出海,每年夏季能跑上一两面趟,十次倒有九次遇上海盗,带上刘千户自是安全一些。” 刘俭这才痛快回道:“既然赵东家将船队都停过来了,刘某也不好拒绝,不过麾下军伍初建,确实缺乏水师,护航有些勉强啊!” “无妨!北方出海劫掠的多是倭国平户五岛的大名武士,他们也并不怎么擅长水战,刘千户带上四五个百户队就足够了。现在五月中,最迟十天之内必须出海,再晚季风要变了,刘千户可来得及备货?” “十天有点紧啊,刘某试试看吧!” 刘俭带赵钦文出了墩堡,一路到镇内焦家大宅院前,这里原是焦继勋的家,占地约二十多亩,还有一些奴仆、杂役、婢女住在里面,刘俭本打算过段时间清理出来,让小妹搬家过来住,现在只能安排赵钦文暂住。 不想赵钦文却婉拒了,要回河海口船上住宿,临走递上一折四十条海船详细资料文书及价格单据。刘俭只好收下,派董少元一路护送。 回到墩堡,刘俭打开文书细看,计有五百料方梢沙船二十艘、五百料尖嘴鸟船十艘、六百料尖底福船八艘,一千料尖底福船二艘,另有一百料快船十艘,鹰船与网梭船、巡哨船共三十艘。 最重要的是随船配套的船夫、水手及各种用具一应俱全,总价才六千两,虽是旧船也绝对值得啊,船好找,船夫水手可不容易训练出来,去别的地方挖人一样要花不少银子。 刘俭马上将宋友明找了来,将文书与账单扔给他看完,这才问:“我打算明日接收了这批海船,过十来天就随赵钦文出海,县城附近可有能海上作战的军士?” “有是有……石臼岛寨后千户所的军士就驻在海边,经常出海巡视,不过他们多是在近海捕鱼,作战的话……应该也行吧。” 宋友明虽如此说,但语气也有点不确定,刘俭却是听得眼神一亮,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个后千户所一直没理会,明日我们到石臼岛寨走一趟,若他们愿意跟我出海,那就将他们带过来,紧急整编训练一下。” “可那边是有千户的啊,可未必愿意跟我们一起干。” “怕什么,我们有银子开路,那边寨中都是苦哈哈,有银子赚就肯定愿意干。” 两人正在堂上说着话,一名军士兴冲冲地进来通报,说明丁亘回来了,刘俭掐指一算,丁亘去济南快一个月,也是该回来了,便招呼宋友明一起步出正堂,丁亘已带着军士进了大院。 刘俭步下台阶相迎,笑道:“呵呵……丁百户总算回来了,可带回什么好消息?” “都是好消息,恭喜千户要高升安东卫指挥佥事啦,不过要等兵部批准。此去济南,沈宪台亲自接见了末将,事无巨细都询问了安东卫这边的情况,将人犯都再审了一遍,送去的银子也都收下了。” 刘俭点点头道:“涉及盐政,沈宪台是可以给我请功的,不过兵部批文还是要走登州,对了……沈宪台可上奏推荐了新的盐课司副提举?” “沈宪台说已经请调济南历城县丞叶季同升任,人已经在路上了,京城吏部多半会批的。” 叶季同?一个正八品县丞升从七品盐课司副提举倒是恰如其份,应该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可能是个吃闲饭的。 第23章 石臼岛寨 - 代明 - 步芳尘 五月仲夏,凌晨天色一片乌青,凉风习习,舒适宜人。 刘俭已经早起,在小院练了一趟八极拳,又练起了长枪,渐渐找到熟悉的感觉,来到这时空三个多月,每有空闲,早晚间勤奋锻炼,身体素质渐渐达标,只是马术、骑射的技巧还是跟不上,步射已马马虎虎过得去了。 可步射是骑射的基础,觉得拳法、刀法、枪法没有生疏,上手一遍之后,刘俭便收了长枪,插上武器架,另取过一张开元弓,搭上长箭瞄准百步开外挂在院墙上的箭靶。 一松弦便听“哚”的一声,中靶了,但几环却不太看得清。他再次搭箭开弓,脚下移步放箭,这一箭也中了,于是他在院子里来回移动放箭,或走或跑蹲身,试着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位持续放箭,这下准头就差了很多。 将一壶箭放完,刘俭已感觉胳膊有些隐隐的酸痛,但他已练到兴头上,换过一只箭靶,再拿过一壶箭继续练习。 “刘千户好箭法,游步射箭能十中六七已经不错了。” “呵呵……还差点!”刘俭回头见是张小旗,便放下步弓,笑着问:“张小旗这是准备辞行么?” “是的!卑职须得尽快回去向都爷复命!” “行!那你稍待片刻。”刘俭点点头,放下弓箭进屋去拿出一折用火漆封口的文书,递给张小旗道:“这是重置的安东卫夹仓镇备御千户所属官名录,你带回去递给孙抚台。” 张小旗接过,拱拱手便告退了。刘俭估计再过不久,登州就又要下发升自己为指挥佥事的诰身、敕书,所以在交给张小旗的文书中,他上报补宋友明为白石山备御千户所千户,也就是安东卫右千户所。 位置在县城之北二十里的白石山,周边也有六七个墩堡,先把名义拿到手,到时莒州沿海这一片就全控制在自己手里了,若正式升了指挥佥事,可能得搬去安东卫城,得趁早下手。 刘俭回房沐浴更衣,董少元去伙房端来了朝食,一大碗粟米粥加四个馒头,一碟咸菜,吃完宋友明、王百胜、李文鸯等军官也过来了。 丁亘走过来就急不可耐地问:“听说改了新编制,我昨天带回一个百户队,是不是也要改编一下?” 刘俭默默一算,目前十六局可组建五司,还多一局,马上又要建立水师,还有两百匹战马没分配,是了……丁亘是夜不收出身,敢情这家伙是盯上战马了。 “不急!过几天再说,你今天带人跟我们去接收海船。” “哦?好吧……”丁亘显得有些意外。 刘俭说罢,喊董少元拉出大青马,跨上马便出了墩堡,亲兵们在后小跑。一众军官们都跟上,他们没其他任务就要主持训练,丁亘则去营中将自己的百户队拉出来,宋友明叫喊着招呼士兵随自己进墩堡,赶出两马车大木箱子,众人一路步行去傅疃河海口。 南下不过几里路就到了,河岸两边一水的船队看得众人眼睛发亮。刘俭举目四望,见北岸三十多条大船应是八百到一千料的货船,满载着货物吃水较深,而南岸的四十条船就小得多,全都是空船,应该就是自己的了。 一大队军士到来,两岸船上的人都望见了,赵钦文带着十几名随从乘一艘小船过河上岸,刘俭迎上去见礼,两人寒喧一番就登上船一艘艘介绍察看。 宋友明叫住一名赵钦文的管事随从,带他去点收两马车大木箱子,那管事也圆滑得很,见双方关系友好,只是随意取出锭银子看了看成色,就喊对岸派小船过来搬货。 刘俭随赵钦文将四十条中大船都看了一遍,与船上天津、沧州一带来的水手、柁师说了会儿话,混了个脸熟,心中颇为满意,称自己有事要办,与赵钦文道别。 既有了船只,去石臼岛寨乘船就行了,刘俭留下丁亘带百户队在此看守,与宋友明带上董少元一小队亲兵登船,招来一名柁师、四名浆手操船,乘一艘可载三四十人的独桅厢蓬巡哨船,出海口往北划行。 海上不像江河湖泊,浪头起伏比较大,小船行驶一起一落,有几名亲兵很快就受不了,死死扒着船舷开始呕吐,让众人都大笑起来。 约半个多时辰后,远远可望见近海有座面积不大的绿色山包,一座石砌军寨依山而立,军寨之下的海边皆是礁石林立,看上去十分险要,那便是石臼岛。 每逢海水涨潮时,此岛与陆地相连的一道山梁便会被淹没,一旦海水退潮,此岛又可直接通往陆地,所以石臼岛虽北距日照县城不过十来里,却是个相对独立的小镇,岛上水源、耕地一样不缺,住有数千口人。 船只渐渐驶近小岛,引得军寨上敲响了警钟,有几名值守的军士下了寨墙,撑了艘小舢板抵近察看询问。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到此作甚咧?” 董少元喝道:“去你娘咧!瞎问个啥?没看到俺们穿着军服吗?回去叫你们千户出来说话。” “俺们千户早就搬去县城了,不住军寨,只有位镇抚与几位百户在岛上。” “有镇抚百户在也行,都给叫来军寨。” 那小舢板也不用调头,船上几名军士换个方向撑浆,小舢板就往回行驶,到是溜得飞快。 小船驶进军寨东面一处小港抛了锚,两名水手抬起甲板上一块栈板搭上岸,刘俭当先登岸直往军寨,约两丈多高的青石寨墙布满青苔,雕楼、角楼、箭塔显得有些破败,墙头值守的士兵廖廖可数,放下的吊桥铁链也满是黄锈,似是很久都没拉起过。 才进军寨门洞,一名军服洗得发白还打着两个难看补丁,脚下蹬着草鞋的瘦长军官迎了出来,赶紧拱手见礼,瘦削黑脸挤出点笑容,陪着小心道:“下官本所镇抚陈公节,实在有失远迎,敢问诸位是卫城来的么?有何贵干?” “卫城?卫城什么时候管你们死活了?”宋友明在前不屑地哼了一声,指着刘俭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夹仓镇千户所新任千户刘俭,既然你们所的千户不在,那你就是能做主的人了。” “见过刘千户!”自称叫陈公节的镇抚飞快扫了刘俭几眼,见他如此年轻有些惊讶,便又拱拱手道:“既是有事而来,请诸位随我到军衙一叙。” 这陈公节长得瘦长竹竿一样,眼神意态显得颇为精明,却不知为何,看上去过得很落魄,刘俭边走边打量军寨内的房舍,多是一半青石一半青砖砌成,路边水沟旁不时看到有牛马粪便,显得赃乱不堪。 一群小孩在路边玩耍,看到一群陌生军士路过,立即吓得跑远,却又忍不住躲在墙角探头观望。 军衙在寨内十字路口中心处,照例是坐北朝南,陈公节小跑着先进了军衙,大声吼叫着找人上茶,这才又跑出来在院内相迎,引三人进大堂落坐,亲兵们自觉守在门口。 刘俭在右侧上首坐下的瞬间,扫了眼正中处的坐椅,上面积了一层灰尘,便问:“陈镇抚!你们所两位千户有多久没来军衙上值了?” “这……闲时没什么战事,两位上官也不便打扰了军士们农忙。”陈公节干笑一声,却趁机反问:“夹仓镇千户所正统年间调走,却不知何时又复置了?” 刘俭听得哑然失笑道:“呵呵……说得挺好听嘛!不打扰军士?这便说与你知道,近年来辽东战乱,登州孙抚台有意加强海防,便上奏复置了夹仓镇、白石山两千户所,本官正在主持此事,而你们千户所,现有在籍正军几何?” “卫中支给关送粮米不足,每年还来收纳屯田子粒,军士多有逃亡,在籍数额尚不足五百,若抚台衙门要加强海防,总得颁发军令,调拔些钱粮吧?” 这脑回路不得不佩服,就算抚台衙门调给钱粮,岂有可能下发到千户所,当兵备道、分巡道、分守道这些衙门是吃素的么。 刘俭笑了笑,不打算绕圈子了,直言道:“是这样的,本官已恢复两个千户所全额兵员,接下来要加强海防,可惜有船却无熟知水性的兵员,听闻岛上军士经常出海捕鱼,欲招募些兵员组建岸防水师,陈镇抚可能相助一二?” “岛上丁壮是有的,千余人不成问题,不过此事下官可做不了主,两位千户也很少管事。” 第24章 组建水师 - 代明 - 步芳尘 石臼岛寨的情况挺有意思,两位千户常居县城不管事,镇抚陈公节自称做不了主,这就给了刘俭可操作的空间,不过他也不急,留下宋友明在军衙堂上与陈公节详谈,自带上董少元在军寨内四下转了一圈。 这座军寨修建得像坐小城,规模比安东卫城小一点,呈不规则正方形,周长也有两三里,就是防御设施年久失修。 他登上寨墙角楼举目一望,距军寨东北两三里有大片的村落农田,北面是一大片山地,布满郁郁葱葱的小树林,据引路的百户介绍,在那小山北面还有座墩堡,周围有两个村落,岛屿面积不算小。 “这位百户贵姓啊?是外地来的还是在此世袭的?” “末将姓左,叫左子晋,是父辈万历援朝那会儿迁来此地,曾任副千户,末将袭替了总旗升百户的。” “万历援朝?那至今可有三十多年了。”刘俭有些惊讶,看这位左百户也就三十多岁,便又问:“那你应该没上过战场?” “十多年前的辽东萨尔浒之战,安东卫就抽了五百多人到登州运粮,不过没上前线,末将就去了。” “没上前线哪算得上战场呢。”刘俭笑着摇了摇头,追问:“你既参与过海运,可习得水战么?会不会操船?” “都会一点,既驻在海边,哪能不习操船水战?” 刘俭心里大喜,面上不露声色,笑着继续追问:“那你们千户所还有几位百户?都如你一般会水战么?” “依制石臼岛所防区南接夹仓镇,北抵信阳镇以北的琅琊山,是以岛上常驻三位百户,陆上海岸边村落共有十一墩七个百户所,可只有四位百户在任,军士多不足额。” 也就是说有七位百户了,共五百多在籍正军均摊,一个百户才领有七十多人,比涛洛墩的情况还要糟糕,不过若是计入军余、屯丁,几千兵也能拉出来,要招募几百水师兵员,完全没问题。 粗略了解情况,刘俭没在此久待,留下宋友明与陈公节洽谈,自乘船回了傅疃河海口,召来丁亘一起乘小船在河海口考察了一番,计划在此兴建水师军寨、码头、货仓,这地方足够开阔,盐场又在南面竹子河口,不受影响。 刘俭当晚住在船上,找来纸笔草绘了一副图纸,草拟了河海口营建计划,次日一早派丁亘率一个百户队分乘两艘五百料鸟船、十艘百料快船前往石臼岛寨,隔天终于拉了上千人过来。 照例是开出了一人两银子,能来这么多人不足为奇,为首的就是百户左子晋,另有一名百户叫韩志渊,其余都是军余、屯丁,正军只有一百来人。河海口有点荒凉,没地方住人,但军士又要就近熟悉船只,训练作战。 刘俭派带董少元回夹仓镇运来四百石军粮,近千套武器装备,就地扎下大营,让宋友明将这些军余登记造册,选取军官共编为二司六局,剩下一百多屯丁编为四个旗队,驻在大营打杂。 编伍完成,武器分发下去,临时操练熟悉船只的事交给了宋友明、左子晋、韩志渊二人,军余子弟还好一点,自小耳濡目染能辨旗识鼓,熟知作战技巧,屯丁就要差一些,但常协助正军守卫,基本军事素养还是有的。 刘俭回夹仓镇,派王百胜采买可于船上长期存放的土豆、番薯、黄豆、咸菜等,另派丁亘带上安尼、鲁未略运出十门六磅佛朗机炮、五门八磅炮,十门一百八十斤重的虎蹲炮,另配以弹药,搬上船只安装。 这次出海,刘俭计划乘一艘六百料福船为旗舰,四艘五百料鸟船为战列舰,五艘百料快船为机动便足够了,载货的话,一艘六百料福船的载重量就是两百吨,海贸是危险的事,主要考虑作战,兵员两个司要全带上。 做好这些准备工作也差不多过了十天,赵钦文每天在营地转悠,屡次催促,刘俭也没办法,太急迫了,五月中出海略有点晚。 尽管如此,刘俭还是打算多拖延五天,新编的水师兵员总要熟悉一下鸟铳、火枪、合机铳、斑鸠脚铳的装药射击过程,虎蹲炮、佛朗机炮的炮手也不够专业,卫所士兵虽都接触过这些火器,但训练量不够,也少经战事。 为此,刘俭下令枪手、炮手每人射击二十发弹药,一方面适应下手感,一方面检验枪炮的性能。 趁这几天空闲,刘俭派李文鸯将墩堡中存放的杂货清仓,运去河海口装船,这批货包括缴获自羽山,查抄官员家产商铺所得,总计约值四万两,并召集全体军官们开了一次军议,交待后续事务。 其一是趁叶季同尚未到任,命申一斛将两大盐场近期所煮的精制白盐全收集起来,运往涛洛镇存放,可自行抽空卖与单弘谟,尽可能多换取战马,将之前欠账的四万九千两银子收回。 其二是命宋友明留守主事,设法将石臼岛寨后千户所的军官们都拉拢过来,另外再派人去一趟济南,将追缴盐商漏税的两万五千两银子给送去。 其三是让丁亘继续主持练兵,最多可增兵扩编至步骑二十五个局。其中骑兵是十人一队,三十人一旗,百人一局,人数尽可能取整,便于骑兵分列马队。 这天下午,刘俭忙里偷闲,带着二弟刘吉难得地回涛洛镇,另有董少元等十二名亲兵随行,因盐商周令瑜送了四名婢女、四名小厮,刘蕙不得不另请了一名管家、一名厨妇协助管理家务,加上居于前廊院的佃户一家五口,让这座中等宅院也颇有人气,不再显得冷清。 不过晚膳时,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才坐了兄妹三人享用,还是显得家中人丁单薄,刘俭对此倒无所谓,反而边吃边对刘吉吩咐道:“二弟才十六岁,年纪还小,本该让你再去私塾读书识字,明年进县学,可为兄这段时日太忙,没顾得上,可这事不能落下。” “我都入军籍补了总旗,哪还能去读书?不去不去!” 刘俭脸色一肃,摆出老父般的严厉语气斥道:“父母早逝,长兄为父,为兄的话你得听,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个总旗?你若没什么本事,就算在军中也不能服众,可明白?” “可这还是太别扭了,我一个军户去读书要被人取笑……” “被人取笑事小,读书识字学知识事大,《孙子兵法》你读得懂吗?戚爷爷的《纪效新书》你怕是都没听说过。” “戚爷爷我知道,不过也没见兄长你读书,怎么就懂得那么多……” 这些日子以来,刘俭的所作所为,简直变了个人一样,刘吉看在眼里,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小妹刘蕙在旁只是坐陪,这年头家庭女眷还不兴上桌吃饭,听了兄弟二人的话,嘴角含笑。 “二哥岂能与大哥哥相比,他从小聪明,什么事都懂得,就是人太老实,不然哪会被焦家欺上门来。” 刘吉不服气道:“我看他可不老实,我的娘嘞……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多银子!” “行了行了!”刘俭笑着翻了个白眼,无语道:“这下明白了吧?你还是得读书,不然这么多银子,你连账都算不清,知道怎么用吗?你能保得住不被人抢了?我与宋百户打了招呼,让他得空送你去宋家私塾,小妹也一起去。” “呀!我也要去?这多难为情……” 刘蕙听了有些羞赫,刘俭安慰道:“你们俩一起也有个照应,宋百户会帮你们搬家去夹仓镇,就是原来的焦家宅院,去宋家私塾也近点,此事就这么说定。” 五月二十,凌晨天还没亮,刘俭早起用过朝食,带上董少元等亲兵一路赶到傅疃河海口,左子晋、韩志渊已储备足够的淡水粮食蔬菜,率二司六局八百余人登船就位。 赵钦文过来打了声招呼,以他麾下三十六艘大小船只为前队,他那船上也配有近千名护卫,说是家丁护院,皆穿青色劲装,但估计是海运道的官兵。 刘俭当然也不敢让军士穿着军服公然出海,大明目前正施行海禁,遮掩一下也有必要,所以水师士兵们都穿着杂色衣裤,只是统一在腰间系了根红布腰带。 一声炮响,赵钦文先率船队启航,待其出了海口约三四里,刘俭传令率船队启锚升帆,在柁师船夫与水手们的协力操作下,十四条大小船只出海跟上,沿海岸线向北航行。 第25章 初到倭国 - 代明 - 步芳尘 黄海上的气候环境,四月间季风交替,极不稳定,一般到五月初就会出现偏南风,正适合出海,之后南风与东南风会一直持续到八九月,不过夏末秋初,若出现台风就有点危险。 赵钦文因担心船夫水手们把握不住航向,特地率船队近海航行到山东半岛东北角的成山卫,在成山角东南成山湾入港,派人登岸到卫城采买,补充淡水和食物,在此休整一晚,此行向北逆风,用了四天。 但自成山湾出海,船队全体升起满帆,顺风一路向东南,一昼夜数百里,仅三天就到了朝鲜济州岛北部旌义县纱罗津,船队安全入港停泊。 济州岛古称耽罗,曾被元朝占领,国朝初年被高丽恭愍王派人收复,后朝鲜李成桂开国设立济州牧,置有位于岛西的大静县,岛北旌义县,但岛上多山地,少平原,且有多处火山口,所以人口一直非常少。 刘俭见海港码头修建得粗陋,远处街道两旁的房屋也多是高脚木屋,偶尔也能看到一些砖瓦房点缀其间,便只与赵钦文在码头四处走动了一下,另派左子晋与赵钦文的船队掌事,带着两百多人去采购新鲜蔬菜,运来淡水,但船队也只在此停了小半日。 因济州与倭国五岛之间的海上常有海盗出没,赵钦文是计算好了时间的,船队连夜出发,次日下午时分恰好穿过五岛海峡,再经一夜大半天航行,正好驶入肥前国长崎附近的时津港。 时津港码头之北一片山地上建有福田城,是大村藩的领地居馆所在,此城位于后来的长崎市之西,在江户时代一直是座繁华大城,大明东南的海商来倭国贸易,首先便在此处登陆,所以码头及城内建有许多唐房,为东南流寓海商们常居之地。 五月底的时津海湾内,碧空湛蓝如洗,成群的海欧飞腾鸣叫不停,码头边停满了铺天盖地的大小船只,桅杆如林,各色旗帜迎风猎猎,大船队都吃水非常深,一时找不到空闲的舶道停靠。 赵钦文派人到后面刘俭船上,自称在此有故人,派一名掌事带着十几名护卫从大船上吊下一艘小哨船乘坐,撑桨寻找海面空隙划行登岸,小半个时辰后带来几条小船在前引导,大船队跟随向西北驶入一处被腾出来的小港抛锚。 刘俭远远望见赵钦文带着百来随护卫登岸,与一队迎接的人在码头上叙话,相谈甚欢的样子,便也点了一个旗队加亲卫小队共五十二人登上码头,快步走了过去。 “刘东家!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赵钦文见刘俭过来,便热情地笑着招呼道:“这位是漳州流寓在此的杨天浩杨东主,说起他你可能不知道,其兄叫杨天生,故主叫颜思齐,这你应该听说过。” 旁边是一名三十五六的壮年男子,头上未带冠,竟梳着倭国贵族与武士们流行的月代头,黝黑的瘦削脸庞想是长年经海风吹拂带着酡红,却蓄着两撇刚硬的八字黑须,身穿青色有白底青太阳状徽章大袖羽织、下着松垮的大脚袴裤,腰间别着打刀和胁差,乍看还以为是名武士。 刘俭微笑着躬身拱手道:“杨东主!久仰大名,幸会幸会!刘某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 事实上,这杨天浩的事,刘俭来此之前就听赵钦文说过,那颜思齐说起来是个传奇人物,此人早年因遭官员欺辱,怒杀其仆逃亡长崎,以裁缝之业为幌子,实际从事海贸,势力渐大后与泉州海商杨天生结交,认识了一大批流寓长崎的地闽南志士,在这福田城颇有声名,一度被幕府官员任命为甲螺,也就是小头目。 颜思齐势力渐长,不甘心受幕府盘剥,遂与其他海商杨天生、陈衷纪、郑芝龙等二十八人结为兄弟,共推颜思齐为盟主,策划起事推翻德川幕府,但因泄密遭幕府派兵搜捕,颜思齐带人逃到琉球(即台湾),垦殖荒岛以图东山再起,但后来病逝。 杨天浩作为杨天生的弟弟也曾遭到幕府通缉,但他投靠了本地大名大村氏,故得到庇护,并化名大村浩,仍在此混得如鱼得水,可势力已大不如前了。 “好说好说!既是赵东家引见,又是大明来客,在这异国他乡当抱团取暖,杨某自会相助。” 杨天浩虽一身羽织大袴,但说话仍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见刘俭颇这么年轻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什么,转头又与赵钦文说话。 “因有幕府官僚松平氏驻在福田城,在没问明是否有交易意向之前,二位东家不宜四处走动,如果松平氏无意交换这比货,二位可与大村藩交易,只是这样不太容易,请暂居船上,待杨某递过名刺洽谈再引见。” “好!如此有劳杨东主从中穿针引线!” 赵钦文就此道别,待杨天浩带随从转身离去,两人相视一眼,都有些扫兴,这下刘俭也只好打发军士们退回船上,不过他自己却跟着去了赵钦文那艘一千料的旗舰大福船。 这艘大船甲板上有两层楼舱,甲板下还有一层货舱,货舱下是三层龙骨及底舱,仅船夫水手就多达一百人,随从护卫及奴婢约三四百人。 刘俭随赵钦文到一间舱室大堂中落坐,很快有两名年约十六七岁的俏丽婢女进来上茶,另两名婢女则站到了他背后,替他捶肩揉背,赵钦文歪坐在高脚椅上,眯着眼很舒服的样子。 刘俭环顾舱室内华丽典雅的装饰,不禁笑道:“赵东家还挺会享受的嘛,远航出海危机重重,竟还带这么多无用的奴婢。” “不然这海上漫漫长夜如何打发,当然是吃喝玩乐,须得尽兴。”赵钦文无所谓地一笑,却忽然问:“刘千户!你刚才见杨天浩,为何不出具名帖?” 刘俭自嘲地一笑道:“什么名帖?刘某又不是什么文人骚客,哪有什么名帖。” “嗨!是赵某粗心了,这个名帖也不仅仅是名帖,商场亦官场,见了贵客递上名帖,其中往往会夹一张礼单,如此人家替你办事才会卖力。” “原来如此!刘某容后再补上一张礼单便是……” “那人家可不一定肯收。”赵钦文撇撇嘴,又道:“这送礼一事,讲究个心照不宣,你直接递上礼单,人家如何好意思收下。” 这下刘俭算是醒悟了,据说江南名儒或或妓见客,递出的名帖都是上等大红硬纸封面烫金字,还印上精美的花纹图案,不过名帖里夹礼单,多少也有点含蓄的意思。 涉及钱财交易,文人雅士不喜欢堂而皇之,看来我还需要一名专业外交的幕僚,负责迎来送往,奔走联络之事。 “那下次便有劳赵东家帮我带上一礼单,这应该不需要很多钱,对了……赵东家这次带来的都是些什么货物,打算交换些什么?” “当然是丝绸、瓷器、茶叶、糖酒、笔墨纸砚、金银铁器为主,若幕府官员能用金银收购最好。若不能,那便交换香料、果品、硫磺、硝石、红铜、刀剑、扇子,这些在大明都是紧俏货,能卖出好价钱。” 倭国多火山,附近沉积岩层中一般都盛产硝石、硫磺,这是制作弹药的重要原材料,可以多换点,不过刘俭最想交换的是粮食,大明这些年天灾不断,未来形势还更加严峻,不说粮价暴涨,广积粮就很有必要。 “那倭国的硫磺、硝石都多少钱一斤?” “这个便宜得很,硫磺一斤五分银子;硝石一斤六分银子;红铜一斤六分银子;香料一般一斤七分银子上下,拉回去都能二十倍获利。” 其实刘俭跟着来海贸,重要的不是赚多少钱,首次当然是打通贸易路线,找到起长期稳定的合作伙伴,以倭国的粮食补大明之短缺,赚钱真只是顺带。 第26章 投鼠忌器 - 代明 - 步芳尘 在船上待了两天,可把刘俭憋坏了,这天一早杨天浩终于带来了好消息,肥前国上国掾、领长崎凑松平喜之助想要交易这批货,并同意接见。 杨天浩还带来了一名叫大村义时的年轻男子,也是梳着月代头,身穿有大村氏家徽的黑色羽织,下空黑白条纹直垂,脚上趿着木屐,腰间别着打刀、胁差,据介绍,此人是大村藩家的一名庶子,与杨天浩关系不错。 双方见面寒喧一番,赵钦文递上再次递上名帖,里面自然夹了三份礼单,一份是刘俭与赵钦文送给大村氏的,一份则是刘俭补给杨天浩。 至于实际礼物,自有双方随从事后交接,为了交易能愉快达成,一方不得不送,一方收之泰然自若,皆大欢喜。 随后,刘俭与赵钦文各带了一队护卫登岸,随杨天浩、大村义时一路越过码头,沿山道石阶上了一段坡路,这才到了福田城外。 在刘俭看来,这城墙单薄低矮,城楼也才两层,防御设施并不太完备,只在门头垛口处有两蹲黑洞洞的炮口,似乎也是佛朗机炮,守城的武士大多只佩刀剑,足轻竟也有肩挂鸟铳、火枪的,不过与大明的鸟铳、火枪,外形上略有些不太一样,似乎是来自荷兰或葡萄牙人。 城内街道还算宽阔,两侧店铺门头大多挂着倭文牌匾,到了一处十字街口转向东,这条街竟然都是大明式的建筑,牌匾旗幡也书写着汉字,店中伙计掌柜都身着大明服饰。 “此地称为唐房町,前方是杨某宅院,二位先到杨某家中休歇片刻,梳洗一番再随这位大村君前去见过松平国掾,杨某这身份不太适合出入贵人府邸。” 赵钦文疑惑道:“某去年前来,似乎国掾另有其人,这松平氏是什么来历,竟也称贵族?” “松平氏出身京都之东的三河国,首任家主松平信光随德川宗家征夷大将军征战,攻陷尾张国冈崎城建立功勋,后来其子孙便在此发展壮大,当代家主为松平家信,已有两万石封领。” “啧啧……这么说也是个大藩!” 赵钦文听得有些惊叹,眼里满是艳羡。杨天浩却道:“不!松平氏属武家,既是大名,也是幕府藩臣,不过松平喜之助不是什么嫡支,不然也不会派来九州。” 大村义时只是笑眯眯地听着,对此不置可否,显得不太爱说话。 杨天浩的宅院也是中式建筑,里面的奴仆婢女都闽南人,话语都带着浓重口音,不太好听懂,一行人登堂先用茶,随从护卫被留在前院另行安置,杨天浩陪着大村义时闲聊,另派家仆引赵钦文、刘俭去沐浴更衣。 享受了一把被奴婢服侍梳洗的奢侈生活,刘俭也换上了一身黑色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一副士人打扮,明末士商界限早已被打破,商人平时好着儒衫,儒生士大夫则爱着道袍,连女子出游也着男装道袍,这到了倭国自然也一样,不然都显得另类。 两人装扮一新,神清气爽地再转回正堂,杨天浩便与大村义时交待托付几句,送三人出府,门前已停着三驾马车,赵钦文只带了一名掌事,一名护卫,刘俭也不好带太多人手,只召了董少元、左子晋同行。 大村义时乘车在前,将两人带到松平氏居馆,竟从侧门进去,显得偷偷摸摸,刘俭见此有些不高兴,赵钦文只好解释了几句。 倭国官员居馆也就是办公衙门,分前园中堂后寝,前园是占地颇大的水榭园林,中堂是一组建筑,为办公接见官僚之地,寝居不全是后宅,也办一些私事,而赵钦文与刘俭可不正是私商,当然不便以正式礼仪接见。 门前有仆从迎接,大村义时上前交谈几句,三人一路穿门过户,越过一片遍栽花树的草地小园,进了一栋白墙红柱装饰典雅的精舍,里面堂屋颇为宽敞,仆从引三人落坐,拉开一侧的方格子门退去,片刻有身穿和服的侍女进来上茶。 一名侍女退去时与大村义时说了几句什么,于是大村义时跟着起身离去,刘俭见没外人,看了赵钦文一眼,笑着问:“赵东家!到了这一步你也该交个底儿了,你那三十六条船的货,我可不相信都是你自己的。” “嘿嘿……你应该早就有这个疑问了吧?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赵某便是生意做得再大,怎可能有这么多大船。” 刘俭心领神会,笑道:“果然如此!天津海运道,还是登州海运道?” “两家占大头,我自己的货其实不多。” 刘俭带的货有些杂,丝绸全是缴获查抄所得,总共一千八百匹,占总值的一大半,这时便商量道:“那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一下,刘某这次带的丝绸成色不是太好,可否与你的一起交换?” “这自无问题,见机行事嘛!” 不多时,堂外闯进来十几名武士,各自按而立,大村义时跟随一名四五十岁的老者登堂入室,那老者也是月代头,一身黑色家徽羽织直垂,在上首主位踞案跪坐。 刘俭和赵钦文见了,忙起身出列躬身见礼,大村义时开口道:“二位见谅,上国掾忙于公务无暇接见,故命家老本多君前来接待,二位有何要求,皆可坦言无妨,本多君一向心慕大明风物,能说大明官话。” “原来是本多先生,学生有礼了!” 赵钦文拱拱手,从怀里取出厚厚的一叠折本,刘俭知道那是货物清单,自是也备了一份,忙递给赵钦文,由他一起递上去。 本多家老接过两叠折本放在桌案上,微笑着欠身还礼,淡淡开口道:“二位客商须知,近年大明运抵时津港的货物实在太多,使得国内大名对大明货物需求趋于饱和,故价格有所下跌,比如丝绸,往年一匹价格在十两到一百两不等,今年只能给八九两,若二位无异议,请等松平君批复。” “本多君!丝绸价格竟跌到八九两一匹了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钦文暗吃一惊,心知这是对方在压价,但还是客气地追问几句,显是想要弄清情况,结果这位本多家老已手抚桌案起身,拿起两叠折本,态度冷淡地回了一句。 “今年的事!若二位嫌价低,大可另往他处,在肥前国可都是这个价。” 赵钦文无奈,只好求助地看向大村义时,但大村此时也避开他的目光,根本不愿多说。 刘俭看得心头冒火,满以为货物运来,这些倭人就会抢着要,不想竟是挑三拣四压价,两人告辞出来,大村义时却没出来,赵钦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与刘俭一起回了杨府。 杨天浩听说了也不明所以,当天下午再去找大村义时,得到的回复是,半月前有一支郑家船队已先运来大批成品丝绸及生丝、蔗糖、茶砖、瓷器,上国掾的官仓中货物尚未清空,所以才借口压价。 刘俭听了大为郁闷,问了杨天浩,得知郑家船队的主事人是郑芝虎,目前已率船队前往平户,且很可能这几天就要返回时津港补给南下。 郑芝虎是郑芝龙二弟,皆为澳门海商黄程的外孙,后黄程将兄弟俩推荐给平户华侨领袖李旦,曾侨居长崎,郑芝龙一度得到幕府将军德川秀忠的青睐,走访各地藩士名臣,又迁居平户,与当地大藩松浦氏颇有交情,得松浦氏赐宅于松浦郡千里滨,并迎娶松浦氏家臣田川昱皇之女田川松,后生子郑成功、田川七左卫门。 天启五年,李旦病逝,将在台湾颜思齐创建的基业转赠郑芝龙,于是郑芝龙因此壮大势力,拥有商贸战船近千艘,从泉州招募民户赴台垦荒拓殖,更打败福建总兵俞咨皋,杀对手许心素,取代许心素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地位,已基本垄断大明东南的海贸。 至崇祯元年,郑芝龙又受朝庭招安,任福建海防游击,势力进一步膨胀,又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起了矛盾,已两次击败台湾荷兰驻军,而与倭国的海贸,已基本落他的控制。 在杨天浩的劝告下,赵钦文也担心与郑芝虎发生冲突,与刘俭商量后,两人决定先等几天,看松平喜之助的最终定价再做决定。 李旦死后,倭国这边的贸易是李旦之子李国助掌握,否则若去平户,杨天浩也不比郑芝虎与李国助的关更亲近,所以这样与赵钦文和刘俭来说,就很有点投鼠忌器,受人钳制。 第27章 李国助 - 代明 - 步芳尘 两日后,大村义时终于带来了松平氏家老本多有宗,这次双方初步确定意向,且在杨天浩的府邸谈话,气氛则相对轻松愉快一点,本多有宗的态度也和蔼了许多。 只是松平喜之助批复的价格清单,让赵钦文和刘俭看了都大为不满,丝绸的给价还真是按八两五分银子一匹起步,瓷器按大小和分类,十五到五十两银子一担;茶叶按品质和产地,十二到两百两银子一担;铁器则相对固定,一两五分银子一担。 这个价比往年都低了一成,而另外用以交换的货物,硫磺一斤六分银,硝石一斤七分银,红铜一斤七分银,米麦一石二到三两,而且还限量;香料一斤七分到二两银子不等,这价就有些高了,里外一算要少二成利。 可考虑到已经与松平氏接触谈妥,又有郑家船队捷足先登,到时返回长崎说不定会挤兑,刘俭与赵钦文、杨天浩两人商量后,决定由赵钦文报上三成数量的货物。刘俭只上报一些蔗糖、瓷器等杂货,用以交换粮食、硫磺、硝石等战略物资。 对此,大村义时也只能表示遗憾,若松平氏过度刁难,他以可代表大村藩给予更合适的价格交易这批货,但松平氏代表幕府掌握着定价权,未经许可,大村藩也有心无力。 双方的货物价格与数量加以计算相等,就此在货物清单上签字画押,交易额不过十五万两银子,其中属于刘俭的不到一万两,由本多有宗带回松平氏居馆用印,次日就在时津码头交割货物。 刘俭与赵钦文派军士随从将清点的货物卸下,再将交易来的货物搬上船,此事需要几天才能完成,趁这时间,刘俭、赵钦文随杨天浩在福田城好好玩了几天。 花街自是要去逛逛,艺伎歌舞也要欣赏,颇有倭国特色的相扑也要看一看,不然以赵钦文的话来说,岂不是白来一趟。结果看相扑押注时,刘俭押对三场,赚了五六千两银子,赵钦文输了上万两,兴致大减,干脆回了船上。 此处人生地不熟,刘俭自然也不好独自闲逛,货物交接完毕后,每天派人到码头各处打听消息,这日得知郑家船队驶进了时津东港区,于是请来杨天浩做向导,凌晨便率船队启航,北上平户。 此时季风向南,逆风行船经两天才驶入平户湾合蚕田浦,也就是平户港,位于平户城北一个喇叭形凹口之内,此处港口比时津港还要大上数倍,一向是倭国海贸交易中心。 平户城叫日之岳城,坐落在龟冈山上,是以也叫龟冈城,是本地大藩松浦氏的居馆所在,但幕府也派驻了官员在此坐镇,专事监督海贸。船队入港停泊,照例是由杨天浩先入城拜见李国助,再由此人居中寻找买家。 所以说起来,这些居倭华侨,是以一种倭国买办的身份在做生意,不过李国助的影响力要大得多,不是纯粹的买办,有时也能吃下一些货物,做批发的中间商。 比如现在这种情势,之前有郑家船队抵达平户,与幕府官员交易后,官仓屯满货物未及运走,李国助便可顺势提出代为收下这批货。 所以此行要顺利得多,当日傍晚杨天浩就返回船上,引赵钦文、刘俭一路往瑞云寺南的唐房町,此处位于城外西南五六里处,是闽南华侨的集中居住地。 李国助的大宅外面看起来与大明的豪宅别无二致,但里面装饰都是倭国风格,豪庭大院内的正堂,左右是方格子门,里侧正中摆设的榻榻米上布置着长形条案,两侧的布设就简单一点,不过也是矮榻条案。 杨天浩引两人落坐,很快有侍女进来当堂煮茶,非常细致繁琐,煮好后每人上了一盏,茶具器物也非常精致。 刘俭只想谈正事,对此无心欣赏,好在也没等多久,便有一名身着儒袍,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四十来岁中年男子步入大堂,身后却跟着两名倭人武士。 “赵东家!我们又见面了,你去年来时,不过十几条船,今年就如此大手笔,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也难怪在长崎,松平氏一次拿不下这么多货物。” 赵钦文起身相迎,拱手见礼,意有所指地笑着回道:“无奈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一看李公子满面春风,应该能给个好价钱吧?” “这个自然,李某无论如何也不会亏了老主顾。”李国助笑眯眯地回了一句,目光一转看向刘俭,便问:“这位即是新来的刘东家么?真是后起之秀啊!” 刘俭笑着拱手抱拳,顺势提出要求道:“李公子过奖了,刘某带来的货物并不多,主要想换些硫磺、硝石和粮食、果品,若有红铜,也可以收一些。” “这些都不成问题,李某自当尽力满足诸位所需。”李国助微微欠身还了一礼,却话锋一转道:“不过二位若收银子的话,李某尽量以现银收购,要交换另外的货物,要视货仓存货情况,另外,李某还需禀明松浦藩主与幕府官员,这两日内就会给出答复。” 刘俭与赵钦文自是点头应下,李国助迈步至上首落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示意几人用茶,又吩咐身侧一名武士去取来存货账册翻阅了一遍,微微皱起眉头。 “刘东家,有些抱歉,李某手中存货不多,不过所缺的可以另外帮你寻找合适的主顾,那么赵东家是何打算?” 刘俭听了有些无奈,战略物资不太好换到,赵钦文却喜孜孜地笑道:“现银交易甚好,香料、红铜、刀剑的配额多些就行。” 李国助听了面露喜色,当即让两人交纳货物清单折本,吩咐侍女取来笔墨纸砚、算盘,当堂批价厘定货物数量,两人的清单很快都算好了,但那可是五十条中大船,载量非常大,李国助也表示有点吃力,需另找藩士合作,不过价格是定好了,比长崎松平氏给价要公道得多。 当晚,李国助很是热情地在府中设宴,为赵钦文与刘俭接风洗尘,席间宾主相谈甚欢,对于郑家之事,李国助提起多有些愤然,毕竟郑芝龙得了李旦在台湾的基业自立门户,虽仍与李国助往来,但两人之间已有了隔阂。 接下来几天内,刘俭都住在李国助府上,偶尔到码头登船视察一下,毕竟八百多士兵住在船上,需维持日常军纪,避免军士们擅自离船,而且要采买蔬菜、果品,补充淡水。 。。。。。。。。。。。。。。 转眼已是六月初,山东提举盐课司青州分司驻莒州日照副提举叶季同终于到任,日照县令乔德本派人到夹仓镇知会,但此时宋友明却很忙。 刘俭临走时甩手了一摊子事务,盐场的整改倒还顺利步上了正轨,毕竟于灶户来说有利可图,粮食补给是无条件配给,这算是底薪,生活基本有了保障,煮盐上缴给银子足够维持家用开支,灶户也有了煮盐的热情。 涛洛、信阳两大盐场的灶台都换上了新炉灶、新蒸气锅盖,其他卤池、淋卤、灰卤等工艺,为了获得更多卤水煮盐,灶户们自发进行了改进,煮盐量与日俱增。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煤球供应不上,有了此物,灶户们再也不愿意废力不讨好地用木柴,宋友明不得不帮助叔父宋安分别在涛洛镇、夹仓镇各建了一处煤场,大量收购煤炭制作煤球,加上当地大户和军户也想买,仍是供不应求,这已成了一条新财源。 而此时,登州孙元化又派张小旗送来了诰身、敕书,正式敕封刘俭为安东卫指挥佥事,刘俭没回来,宋友明代为收下,打发了张小旗回去,专心营建傅疃河海口码头。 五六十条船先停在河海口北岸,每天的船夫水手花销,加船只维护也是笔不小的开支,至于南岸,早就成了一个大工地,上千屯丁被招募过来,将河海口深挖拓宽至十五丈,向上游延伸五里。 南岸完成后,北岸也是如此,将来的河口将会有四十丈宽,两岸的空地也要清理出来,修建水师水寨军营、军仓、货栈,这工程量有点庞大。 第28章 大内弘宇 - 代明 - 步芳尘 这天傍晚,李国助回府,带来一名叫大内弘宇的藩士。据介绍,这大内氏是南北朝时代九州探题、周防国管领大内内弘的后裔旁支,经足利幕府到江户时代,大内氏已经衰落,家族也迁到阿波国,不过仍是当地以汉学传家的大族。 阿波国在四国岛东部,距肥前国也并不算远,大内弘宇则自称欲在九州平户、博多再兴家业,因其与博多彬家、高桥家皆有良好关系,与肥前国松浦郡伊万里氏、大村氏又有联姻,但与松浦氏则颇为敌对。 有鉴如此,李国助拉上大内弘宇去拜见了驻于平户城的肥前上国介德川秀仁,得到允许可以放心地进行此次交易,为免松浦氏搅局,李国助想尽快完成这笔生意,于是当晚双方再次洽谈。 李国助主要对接赵钦文的货,吃不下的再由大内弘宇总揽,于是赵钦文便先与李国助商谈。刘俭只剩下三万两银子的货,直接与大内弘宇交换即可。 大内弘宇时年三十多岁,为人精明干练,亦很有些豪爽,依照刘俭递上的货单,李国助的报价折本,当堂挥笔批复,署名用印,很快就办妥了。 刘俭见此人如此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心中也生出几分好感,笑着拱手道:“大内先生!刘某是初次出海前来贵国,所以带的货有点少,明年若再来,至少四十条五百料中等商船的货量,不知大内先生可能一次吃下?” “哈哈……刘桑!四十条船的货太少,我在平户就可以吃下,如果你带来的货多,可以直接运去博多湾,我可以联络彬家与高桥家一起收货,你看怎么样?” 大内弘宇一阵大笑,刘俭却有些不明白,疑惑问:“难道博多港没有幕府官员监督么?还是说……大内先生在博多城可以一手遮天?” “刘桑!这你就错了,博多城可是驻有幕府将军的,还有另一位德川秀忠将军虽隐退,可仍居在高桥家的岩屋城,且另有天满宫紫筑太宰府的存在,你若运货去博多港,至少价钱方面不会欺诈你。” “呵呵……这么说还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主要是我在太宰府有些关系,刘桑!我看你虽年轻,却更像是位武人,却为何来做这商贾之事?” 大内弘宇也梳着月代头,面相颇为粗豪,蓄着两撇浓黑的八字须,眼光颇为独到。刘俭寻思片刻,笑着坦言道:“大内先生还真是慧眼如炬,不瞒你说,刘某其实正是一位卫所武官,手里也掌着几千兵吧。” “果然如此!”大内弘宇非但没有忌惮顾虑,反而大笑起来,态度又热情几分,命随从武士递还货单与报价折本,脸色一肃道:“刘桑!看在你是初来乍到,货物也不多,我特地给了你更优惠的价格,你请过目。” 刘俭接过来一看,普通白绢七分银子一匹,一般丝绸给价十一两一匹,中等十八两一匹,带有刺绣的锦缎六十两一匹,而硫磺出口价四分五厘银子一斤;硝石五分银子一斤;红铜五分银子一斤。 果品主要是苹果、栗子、桂圆、核桃、鱼干、海带、紫菜等,四厘银子一斤,粮食也很便宜,稻谷、小麦、大豆、粟谷等,都是没去壳的,五分银子一石,的确是相当优惠的价格。 而大明国内的粮价,稻谷一石一两二分银子,大米一石要二两到二两五分,山陕甘一带闹饥荒,一石米更是卖到三两四两,而且有价无市。 “多谢大内先生!刘某因有军务在身,明年多半只能派下属前来,届时当如何联络你呢?” “刘桑便是不问,我也正要跟你说,大明船队前来,通常要先到平户补给,你们返回时,可到码头后美田町找一家叫雾之花的歌舞伎座,馆主彬重荣是我的家臣之一,他会帮你打点好一切。” 大内弘宇说罢,对身侧武士吩咐几句,那武士便从携带的行李箱中取出一只红漆小木盒,上前恭恭敬敬地呈递到案前,刘俭接过来打开一看,见是一枚四叶状黄铜质地的菱形徽章,便收起交给董少元保管。 倭国藩士贵族一向视家徽为荣誉,非亲信故旧一般是不会给予家徽为信物的,大内弘宇如此重视,刘俭心里清楚,对方可能看重的是自己大明武官的身份,说不定还有什么依赖的地方,不过交易讲究等价交换,刘俭自是无所谓。 刘俭的货物账面计算交割清楚,赵钦文也与李国助办妥,但还剩下一小半货物,又继续与大内弘宇交换,当晚就将应付的现银一次给付,货物交接则需要在码头进行。 。。。。。。。。。。。。。。 夕阳下,夹仓墩百户所外也成了一片繁忙的大工地,原墩堡西、北两面堡墙都被丁亘招募军户、屯丁拆除,依国初时撤置后留下的墙基再次复原,扩建成千户所军城,周长两里七丈。 此时扩建的堡墙已建起一丈来高,以条石为基,地平面以上外砌青灰色城砖,以筑以黄土,在有大笔银子购进材料,人工不缺的情况,建筑进度飞快。 宋友明接到乔县令知会急匆匆赶回,却见军城工地南面,搬迁的军营外另竖立起一片大栅栏,里面围着数百匹马,军士们正在给食槽加料上水。 “王百户!王百户!是申一斛回来了么?人呢?” 宋友明骑着马连喊了两声,王百胜才听见,小跑着迎了过来,笑逐颜开道:“申百户刚回来,带回五百匹马,骑兵可又要扩军了,我也想调去骑兵队,就不知刘佥事若回来答不答应。” “刘大佥事啊!嘿嘿……人在外面跑,这官职一直升,兵却还没练起来,能带兵的也没几个,怕是不会答应你的,骑兵目前先组七个局练着,不过迟早要缩减,太烧钱了。” 因墩堡内都住着做工的匠人、屯丁,宋友明与王百胜一路说着话进了军营,丁亘正在帐内接见申一斛,了解这次行商情况,见宋友明回来,两人起身相迎。 “申百户!单弘谟可把欠款给齐了?” 申一斛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道:“没有!他哪给得起,还不是靠着咱们给货发财?依我看就得另找几家盐商销盐才好,那啥的怎么说来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得篮子里。” “呵!跑了几回生意,学精明了。”宋友明哑然失笑,沉吟片刻迈步走到桌案后,取出一张白纸提笔在手,抬头道:“那你把账目报一下,这事不能含糊。” “此行共运走精制白盐三百引六万斤,四分五厘一斤,扣除路上人吃马嚼花费一百五十两,得战马五百匹抵账一万七千五百两,给现银一万九千三百五十两,也就是说,姓单的还欠俺三万九千两。” “三万多两啊!他今年怕是都给不清,正好新任的盐课司副提举叶季同到任了,乔县令派人通知,我这才回军墩的,自此盐场产出,要经过盐课司批给盐商,不过批多少,怎么往上级报账,得咱们说了算。” 丁亘双目一亮,笑道:“那便不再运盐给姓单的,他还想买武器盔甲,这怕是居心不良,我说得等他把欠款还清再考虑,他没办法。” “姓单的在河南归德府,便是闹事也轮不到咱们出兵立功,这一点好处都没有,不过下次还是要放一点盐给他,得让他把账还清。” 王百胜也附和道:“可不是么?与姓单的做生意养虎为患,只是这样一来,咱们还得另找一条路子买马才是。” “有道理!不过这又不急!”宋友明点了点头,又道:“我近日得陪叶提举到信阳、涛洛两处盐场走一趟,石臼岛寨后千户所那边暂时顾不上,丁百户再派人去边一趟,看那陈公节愿不愿意投效。” 丁亘摇头道:“我看这有点悬,咱们刘佥事又没回来,他陈公节巴巴跑过来,名不正言不顺,自是不愿来的。反正李百户去那边拉交情,他也没为难,这就说明他还是有想法,可能想等个合适的时机。” “不错!要是陈公节能过来,这边河海口修建码头之事就可以交给他打理,我就能腾出来负责军械修理所的事,另外还要兴建学馆,整顿军屯,至今也没个章程。” 第29章 雾之花汤酒屋 - 代明 - 步芳尘 一连数日,刘俭都在码头上忙碌,十几条船上的货物要全卸下来,再把船舱清理干净,换上厚油布垫舱,再搬货装船,粮食倒无所谓,整麻袋的随便码放,硫磺硝石可是易燃之物,自是要万分小心。 交接清点货物的这几天,大内弘宇已离开平户返回博多,都是由李国助帮忙交割,赵钦文的货比较多,总值近三十万两银子,虽有相当一部分是李国助给付现银,但交换的红铜、香料也非常多,还需要两三天时间。 眼看过几天就要返回,刘俭又采买了一批蔬菜、水果屯集,再补充了淡水。这日下午闲着无事,带上董少元、韩志渊等十余名军士,找了一名李国助的家仆为向导,前往码头之西的美田町。 因岛屿地形得天独厚,平户城早在千余年前的飞鸟时代就建城,合蚕田浦也有千年的历史,人口增长后城内住不下,便向港湾码头之西的山谷内扩张,使得平户湾周边也形成一个巨大的城市。 不过平户岛终究多山,扩张后的城区面积还是有限,码头到美田町也不过二十多里远,此处街道也狭窄很多,两侧房屋多是高脚木屋,或者门面极窄,进时身极长的长屋。 离了瑞云寺一带的唐房町,这边的倭人似乎极为排外,见刘俭等人一身大明服饰都露出戒备神色,韩志渊见一家店铺门前小摊上摆着一些苹果、桔子,想要买一些,结果店中傔人居然表示不卖。 町就是街,刘俭一路走一边打量两边的店铺招牌,只看一家家的诸如比胜如屋、桂川屋、前原屋、雾之花汤酒屋什么的,根本就没看到什么雾之花歌舞伎座,他又往回走了一遍,还是没发现。 “你这向导,那雾之花歌舞伎座,你究竟有没有来过?” “刘东家!我只是个下人,还真没来过这地方,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雾之花汤酒屋应该就是了。” 刘俭惊讶道:“可为何店铺名称与大内弘宇说的不一样呢?歌舞伎究竟是卖艺的,还是卖身的,或都两者都卖?” “刘东家,这就是你不了解,歌舞伎一般只卖艺,就像大明的手艺人一样,你要找卖身的,那可得去花街。” 向导说着一脸暧昧的笑,刘俭气不打一处来,他此来既不是为了找花街,也不是为了欣赏歌舞,他只是想印证一下大内弘宇给的那枚家徽是否真好用,这样来年派人出海到倭国就不用到处乱撞,直接联系就好了。 既确定眼前的雾之花汤酒屋就是,刘俭给了二两银子打发向导回去,一行人站店前张望,引得店内傔人纷纷注目,但看是一群异国人士,也没人愿意搭理。 刘俭这时忽然醒悟,可能会遇到交流障碍的问题,连忙又将向导喊回来一问,还好向导表示能说倭语,这就可以充做翻译。 这向导有些老实呆板,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刘俭无奈,只好吩咐他先进去与请座主彬重荣出来,一般的店员,刘俭可不想理会。向导进去了,但很快就被打发出来,说是座主在见客。 这向导估计连二门都没进去,刘俭摇了摇头,转身招了招手,带上一群士兵就往里闯,这下里面的店员慌了神,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管事上前躬身见礼,口里说的什么也听不懂。 “你们的座主彬重荣在吗?叫他出来!” 向导照实翻译了一遍,那管事犹豫了一下,转身进去了,但不多时跑出来一脸歉意,连连鞠躬,这下刘俭有些不耐,直接探手入怀取出大内氏家徽铜章扔给了管事,让他再去催。 片刻后,就听一阵脚步踩踏楼梯发出的蹬蹬声响,果然有一名五十来岁的老者梳着花白的月代头,身着黑色羽织直垂,脚上趿着木屐出来了。 后面楼梯上跟下来一名身着朱红底色金绣纹和服的女子,头上高梳岛田髻,佩戴着一些金色松叶簪,面敷珠粉,朱唇和双眉涂抹丹朱,在楼梯口处暗淡的光线下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看起来应是一名艺伎。 只是此女左右,竟跟随着两名腰间别着打刀的武士,一个身形矮壮,横眉怒目,满脸络腮胡子,约三十多岁;另一个年轻一些,身材修长,面相显得颇为秀气。 “看贵客这身衣着,应是来自明国的客商,不知来伎座可是要欣赏歌舞吗?” 当先而行的老者脸上陪着笑,显得小心冀冀,一口大明官话说得非常流利,刘俭面露微笑,问:“阁下就是彬重荣先生吧?你们家主大内弘宇难道没有和你说吗?” 老者一脸茫然,显得更加小心,侧身虚引道:“老朽正是彬重荣,却未听家主提起,贵客既与家主相识,又持有家主徽章,请到楼上用茶如何?” 喝个茶混个脸熟当然很有必要,刘俭微微颌首正要答应,不料后面那艺伎竟抢步上前拦住那老者,双眉倒竖,手持那枚铜质徽章厉声质问。 “明国客商!这枚大内氏家徽你从何得来?” 看此女如何此盛气凌人,刘俭本就有些烦燥,见此心头火大,懒得搭理此女,看向那老者没好气道:“一枚信物而已,自是大内弘宇亲手所赠,你店中的艺伎怎敢如此放肆?实在有失管教啊!” 向导仍是直言,艺伎一听杏目圆睁,她身侧那名矮壮武士怒喝一声,跨前一步就欲拔刀动手,刘俭眼疾手快,同样跨出一步,伸手一把按住那武士手腕,低喝一声道:“且慢!有话好说!” 刘俭明明是想劝住武士别动手,可在武士看来却视为冒犯,奋力地想要拔出打刀,可刘俭力气也不小,他一时拔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 另一名武士也跟着大怒,“呛”的一声拔出打刀就抢步劈斩过来,刘俭心中又惊又怒,一个顶肘将矮壮武士击退几步,趁此一个侧身右手撑地平飞一脚,避过身前一刀,一脚将那年轻武士踹得蹬蹬蹬倒退几步。 击退两名武士,董少元、韩志渊等军士们纷纷拔出腰刀簇拥上前,这让两名武士心有忌惮,持刀而立却不敢再贸然动手,那艺伎恼羞成怒,娇叱一声,一把夺过年轻武士手中打刀,持刀就向刘俭直刺。 草!这女人真是疯了,一言不合就刺杀,可你还嫩了点! 刘俭斜跨一步闪身避开刀锋,左手由内向外一撩,艺伎也见势极快,眼看刀势走空,左手挥掌格档,与刘俭手腕相击,翩翩大袖裹起一阵香风,却也遮挡了刘俭视线。 嗖的一声,又是一刀翻腕倒拖着向脖颈间抹来,刘俭暗吃一惊,浑身寒毛乍竖,如此近距离想要闪避已然不及,再次翻掌一把抓住此女手腕,右手一揽刚好将此女脖颈扣在了臂弯,这下那艺伎扑在了他怀里动弹不得,奋力抵抗扔无法让刀身更近一寸,僵持了片刻终是力气不支,只好松手丢掉了打刀。 刘俭却是不松手,哼了一声问:“你一个艺伎按说不该掺和大内弘宇的事,说吧……你和他什么关系?” 怀中艺伎挣扎了一下,仰起脸怒目而视,口里说了一句什么,刘俭也没听懂。两人一番动手,可把那老者彬重荣吓得不轻,连忙跑上前连连摆手劝止。 “明国客商!还请快快放开银星子小姐,这可是家主的侄女,我看这可能是个误会,快放手!” “原来你叫银星子!看来并不是艺伎,却也听不懂大明官话……” 刘俭看了眼怀中女子一眼,嘴角一翘,手臂上力道放松,银星子也就一躬身缩头,即将从他臂弯钻出去时,刘俭伸手一抄,将她腰间铜质徽章又夺了过来,故意炫耀一般拿在手里掂了掂,施施然塞进了怀里。 银星子低头一看,退往一旁满脸愤怒之色,却也没走开,两名武士也跟上前,怒目虎视耽耽。 第30章 示警 - 代明 - 步芳尘 一番莫明其妙的打斗,让刘俭也没了心情再在雾之花汤酒屋久待,与彬重荣交谈几句,终于确定此人确实是大内弘宇的家臣,而这枚铜质徽章,持有者只要在大内氏的领地或产业店铺中亮出,可以获得相应的帮助。 这下刘俭也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家徽在大内氏子弟看来神圣无比,落在刘俭这样的大明商人手里,银星子心中不服想要收回,就算得知是大内弘宇赠出,也依然心中不忿。 货物都已装船,万事俱备之下,刘俭也没再住在李国助府上,住进了那艘六百料的旗舰,有了大内弘宇作为贸易伙伴,下次派人来,也就不必再与李国助联络了。 凭直觉,刘俭觉得大内弘宇有求于自己,不过目前双方之间都不熟,没到合适的时机,有所求的话也不会说出口。 两三天过去,赵钦文的货物终于装船完毕,这天也开始大量采购粮米蔬菜、果品,补充淡水,在做返航准备,黄昏时李国助派人来请赴宴,赵钦文欣然前往,刘俭却推说晕船胃口不适,婉言谢绝了。 他当然不是真晕船,而是在李国助派人来请时,彬重荣也派人来请,仍是雾之花汤酒屋,相比上次双方不熟大打出手,这次彬重荣亲自出迎,将刘俭引到三楼。 登上楼梯口,就见大内银星子脸面未施脂粉,一身黑底白花的和服,头梳普通矮髻,只在髻侧簪着一朵红花,与和服领袖边露出的红色中衣相衬,显得清秀可人,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 “妾大内银星子见过刘君!之前不知内情,多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大内银星子竟然说着一口流利通顺的大明官话,听得刘俭一呆,这女人真是会做戏,面上却笑道:“刘某初来贵国,与大内先生一见如故,银星子小姐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 “甚是甚是!刘君请……” 彬重荣如释重负,将刘俭引进堂上落坐,里面已有两名侍女跪坐在一旁摆放茶具,给红泥小炉里加上炭火,大内银星子提了一陶壶清水进来,放置在小炉上煎煮。 刘俭猜测彬重荣请自己前来,多半是为了就上次的事道歉,便打开话题道:“如今已六月,此次归航后,要待明年才能再派部将载货前来,届时必与彬重先生联系。” “如此最好不过,大内氏先祖乃唐时新罗王室,一向以汉学传家,刘君的货直接运给老朽接收,可以比别人给出更公道的价钱,即使是李国助先生,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否则若与别人交易,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虽然这也是实情,但也要看情况,交易一向讲求供需,而大内氏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贸易,可能还想结交自己,刘俭心知肚明,只是笑着点点头。 “刘君!老朽请你前来,实则另有一件要事。”彬重荣忽然面露郑重之色,话锋一转又道:“据可靠消息,你此次与一位姓赵的东主先是在长崎与松平氏易货,抵达平户后并未到松浦家拜访,这已经引起松浦家的不满,家主松浦镇信近日连续走访秀仁将军,还请你们尽快离开平户,若迟则生变。” 刘俭闻言一怔,原来彬重荣是为了示警才请自己,不禁讶然道:“竟有此事?实不相瞒,我等准备明日凌晨离港,多谢彬重先生告知。” “在船队抵达朝鲜济州之前,请刘君一定要小心戒备,老朽这有一份安全的航线图,刘君请收好。” 彬重荣说罢,递过来一份折叠起来的绢布,应是绢本,刘俭接过来塞进怀里。这时水煮沸后茶泡好了,银星子端着托盘上前给刘俭上茶,低哼了一声,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如果你路上出了事,明年也别再来了,我倒很想看看你被松浦家的人抓回来是什么样子。” 刘俭端起白瓷小杯吹了吹气,菜色清新碧绿,浅尝了一口,味道略有些苦,他放下茶杯,笑了笑回道:“你与松浦氏有仇,还是与我有仇?” “都有!”银星子嫣然一笑,迈着小碎步走开。 刘俭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推说要回去准备,就此向彬重荣告辞,出了大堂,银星子正等在门口,微微蹲身屈膝一礼,面露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上次偷拿了我的东西不还,这可不是做人之道。” 刘俭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玉梳,咧嘴一笑道:“你说的是这个么?只是意外连徽章一起拿到了,看起来还不错,带回去给小妹用着。” “什么?”银星子听了一楞,哑然失笑道:“原来你还有个妹妹,既如此就送给你妹妹好了,可不是给你的。” 这不是一样么……刘俭大笑,银星子翻了个白眼,下楼见外面夜色昏暗,叫来两名武士打着灯笼送刘俭回码头。 。。。。。。。。。。。。。。 傅疃河口码头营建一事,宋友明临时交给了丁亘主持,这天一早进了日照县衙,因时辰还早,乔德本已升堂视事,无暇作陪,派人将宋友明带往后堂。 宋友明登堂一看,就见一位须发花白,年约五旬,身着青色鸿鹄补服的老者正独坐在堂上右侧用茶,想必便是新任的盐课司副提举叶季同。 “敢问可是叶提举?末将安东卫右所千户宋友明有礼了!” “原来是宋千户啊!”叶季同慢吞吞地放下茶盏,端坐着纹丝不动,只是微微颌首,又道:“本官虽受沈宪台举荐调任,可却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据说涛洛、信阳两处盐场已被刘佥事尽行掌握,可有此事?” 不想这位叶提举竟然这么大的架子,好歹自己也是堂堂正五品千户,如今文贵武贱,你不请落坐平等对话也就算了,一开口就居高临下地兴师问罪,岂有此理? 宋友明心中大怒,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是咧了咧嘴,哧笑一声反问:“怎么?叶提举这是看不惯此事,另有想法喽?” “什么另有想法?本官不与你一个粗鄙军户计较,不过事情要说明白。”叶季同被一句顶撞气得不轻,脸色有些不好看,冷冷道:“盐政事关国计民生,亦是朝廷财税之根本,往年此两处盐场年纳课税四万多两,往后也不能低于这个数,否则盐运使司可不答应,你可明白?” 宋友明一怔,心中恍然,这个要求并不算太过份,因为两处盐场往年产盐量也只有十六万斤左右,按批发给盐商的价格二分五厘银子一斤,年纳税银四五万两。 可实际盐场整顿之后,一年产量至少能提升到二十八万斤,且产出的都是精制白盐,批发价就是三分五厘银子一斤,比山东半岛北部诸盐场的批发价还高上五厘银子,年总值可能达到十万两。 扣除两成上缴山东巡抚沈珣,由叶季同代收上缴盐运使司四万两,一年整体上还能净获四万两,当然给叶季同上缴的数目是看情况的,完全看刘俭的心情。 “今后按这个数额上缴没有问题,不过此前发生的案件,想必叶提举已有耳闻,两处盐场库存多被私卖,无甚积蓄,刘佥事加以整顿后,重修煮盐灶台,一律改烧煤球,这成本有所提高,今年应是达不到这个数。” “此事你们与沈宪台分说,本官不过问。” “叶提举可真是深明事理,那么……末将可就告辞了!” 此人这副做派,早让宋友明憋了一肚子火,说罢拱了拱手,真就转身步出大堂,甩给叶提举一个潇洒的背影,还巡视什么盐场,你只管收账收银子就好了。 不过想到这些,宋友明也有点理解,估计叶提举上任之前,沈宪台有所交代,这叶提举本以为升官还补了个肥缺,哪知道是来做提线木偶的,心情不好很正常,自己这回也省事了。 第31章 海盗 - 代明 - 步芳尘 一轮红日西垂,夕阳斜照在碧波万顷的海面上金光粼粼,一支船队正在逆风航行,数十艘大船在前,十几艘中小船在后,因季风向南,船队皆升偏半帆走“之”字形行驶,这样仍可迎受风力。 刘俭站在船头甲板上举目远眺,可惜在这空旷的海上目力有限,没有望远镜很难望见更远的目标,此时心中不免寻思着,等回去一定要派人去南方采购几具西洋人带来的千里镜、自鸣钟,有了样板可以仿制。 千里镜就是望远镜,不过这年头都是单筒式,倍数也不高,自鸣钟就是需要上发条式的座钟,据说制作得非常笨重,科技含量其实也不高。 这时左前方两里外一艘百料快船反向行驶过来,在海面上转了一个急弯,迎上旗舰贴近航行,桅杆下的望楼上,一名旗手高高举起一面蓝旗,迎风猎猎展开的旗面上有两个大字“对马”,旗手另持一面红色小三角旗,斜指西南方向。 刘俭一看会意,这旗手的意思是前方快到了对马岛之南海域,便高声喝令道:“同意调头改变航向!” 随侍在侧的亲兵很快将口语军令,传递到甲板上二层阁楼顶上的指挥舱室,里面的水手也高举起一面红旗回应,随后旗面放倒持平,斜指向西南。 这一套旗语指挥之法,目前还撑握在各艘船上配套的水手船夫们手里,便是刘俭也不是很懂,仓促拉上船远航的左子晋、韩志渊等人同样一知半解,需要等回去后再加以训练学习。 在平户时既得了彬重荣示警,特地送上一副海图,刘俭自是连夜与赵钦文商议,船队出发后偏离航向,先向东北壹岐岛附近,再绕道对马岛顺洋流风向往西南济州岛,这样就绕开了五岛之西常有海盗出没的那一片危险海域。 平户到对马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不过因绕圈,加上逆风航速不快,船队到此行了一天,接下来只要一夜加半天时间便可到济州岛。 随着旗语指令传出,整支船队上的水手船夫们都开始忙碌着拉动缆绳降下船帆,没了受风,船速顿减,前方赵钦文的大船队很顺利地转了个大圈,再次开始升帆。 刘俭的船队在后也是一般操作,当调过头船帆升起,船队一下如离弦之箭船驶得飞快,好在这天海上的风力浪头不大,船只行驶都非常平稳。 一夜无事,清晨时分,刘俭刚刚早起用过朝食,忽听船顶阁楼传来一阵刺耳的警钟声,他连忙冲出船舱,只见船夫水手们都在四下奔跑,很有默契地各就各位待命,一时有些弄不清楚是出了什么情况。 他跑到船头甲板眺望,只见前方赵钦文的大船队全都降下了船帆,正在向北调头,另有一艘快船驶近过来打出了旗语,示意前方出现了海盗船。 赵钦文的大船队调头后,远处视野一下开阔,海面上出现了一片小黑点,隐隐有火光闪过,传来一阵阵炮响,这似乎不是赵钦文的船在与海盗交战。 “刘千户!快下令降帆调头,再拖一会儿可就一头撞上去,来不及脱身了!” 一名水手甲长见见刘俭仍在远眺,迟迟不作出反应有些急了,跑过来出声催促。董少元和左子晋、韩志渊也闻讯跑出来观望,但大家都还有些懵然。 这时仍隔得远,刘俭也没看清交战的双方都是什么人,因为连船都看不清,自然就无法辨识。闻言回头看了水手甲长一眼,问道:“你们以往出海碰到过海寇么?战力如何?” “若是一船海寇自是不惧,可若是碰上装备有火炮的海寇,那战力皆不弱,赵东家既已绕行,刘千户你还等什么?” 刘俭笑了起来,转头看向左子晋、韩志渊等人,大声喝道:“这次带你们出海,打通贸易路线固然重要,而且这一点也办到了,现在是该拉练一下水师部伍了,你们有没有信心上去干一场?” “刘千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部水师仓促编成,未经训练就贸然出海已属冒险,再主动去跟海寇交战,一旦有所损失可就太亏了。” 左子晋为人稳重,但行事也显得有点保守,韩志渊却道:“怕什么?早在平户就有人示警,既知海寇就是松浦家的人,也不见得就有多厉害,而且咱们绕开后,现在入场可是有心算无备,未必没有胜算。” 董少元也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打他娘的就是了,怕什么!” 这让那水手甲长目瞪口呆,一时张口期期艾艾,不知说什么好。 刘俭也没什么海上指挥水师作战的经验,不过一些基础常识他还是有的,也想趁机练练手,当即喝令道:“马上传令,命令各船迅速降半帆,各船旗队军士各就各位,检查武器弹药,准备作战!” 水手甲长急忙转身而去,随着六百料福船旗舰顶上的指挥塔旗手打出旗语,四艘五百料鸟船在后分列左右,五艘百料快船在后一字排开,全降半帆缓缓驶向交战的双方海域。 而远远绕开的赵钦文船队见此,显得有些踟蹰,调头后也没急着逃离,也降了半帆缓缓在东北方向数里处缓缓并列前行。 刘俭登上三楼指挥塔下的瞭望台,举目望见前方海盗船队以一艘大约五百料安宅船为旗舰,另有八艘三百料关船、二十艘小早船。 除了安宅船是中型炮舰,一侧船舷就是十门火炮,关船上装备的火炮很少,每侧只有两三个炮口,而小早船纯粹是轻快战船,每船不过五六十人左右。倭国的造船技术还停留在隋唐时代,全都是浆帆船。 而另一方的船队明显是朝鲜船只,以一艘约四百料龟船为首,二百料辅运船五艘,其余约百料货运船十几艘,装备的火炮也很少,勉强还能自卫,不时开炮还击。 海寇的小早船十分轻便机动,已如狼群一般围上货运船接舷,不少武士已登船,与朝鲜商队护卫在船上白刃交战,可能也是存了劫夺船队的心思,双方都没放火船。 刘俭的船队一到,海寇一方马上调动四艘关船、十来艘小早船向这边驶来,试图拦截。而朝鲜船队一方根本腾不出船只,派了五六艘快艇,这种快艇二十人一船同时撑浆,在海面上行驶如飞,显是要过来求援。 船队接近到海寇船队正东面三四里,刘俭一声令下,四艘鸟船在后警戒,旗舰福船左转舵打横,一侧船舷六个炮门早已打开,黑洞洞的炮口火光一闪,实心炮弹飞出数里远。 这一下竟有两弹打中同一艘关船,一边侧舷木质护板一下被打得碎屑横飞,另一弹打入敞开的木楼中,灼热的弹丸打穿楼板,引起一阵惨叫,带出一蓬火光,随后轰鸣声响,那艘关船上引起一阵弹药爆炸声。 首轮炮击打残一艘关船,让甲板下底舱的炮手们兴奋莫名,接着再装弹药,福船这时再转舵,船头迎向正前方,两门船头八磅炮开火,可惜打得太远,海面升腾起两道冲天水柱,散落在后的几艘小早船一下被掀翻。 待福船右转舵,左侧舷又是六门佛朗机炮一齐开火,再次打残一艘拦截的关船,剩下两艘虽还能战,但火炮太少,三轮发火竟无一发命中福船,这下就慌了神。 刘俭不给对方继续装填弹药的机会,立即传令四艘鸟船左右包抄过去,逼近到里许之外,重型虎蹲炮也同时开火,近距离命中率更高,打得两艘关船毫无还手之力。 刘俭把握住战机,率福船在前,五艘百料快船在后,升起满帆正面直冲过去,待逼近马上降帆,福船庞大的船体一下挤入两艘关船之间,船上早已摩拳擦掌的水师士兵们,纷纷甩出铙钩抛向对面船舷,就此钩搭着接舷登船。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