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正值盛夏,烈日炙烤着整个鹿城,透蓝的天幕上没有一丝云彩,云彩都被太阳烧化消失不见了,就连那树上的绿叶都像挂了层灰土一般,无精打采的,枝条一动也懒得动。而这般炎热的天气,我却还要顶着烈日去太医院走一遭。 这差事原不该落到我头上的,毕竟我只是个四等的小宫女,但因我家开着个小药铺,我阿爹略略会些雌黄之术,我从小跟着阿爹,耳濡目染,也懂得一点医理,是以,替贵妃娘娘煎药的差事便落到了我头上。 其实我心里是极惶恐的。 我阿爹是个大夫没错,可他的医术委实不怎么样,如若不然,又怎会因为没有生意经营不下去药铺而将我送入宫中。 若不是为了家人,我是万万不愿进宫来的,宫里的人,一个个,可都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好在,我娘多年前曾有恩于陛下身边的多寿公公,进宫后有多寿公公照拂,我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后来多寿公公更是直接将我调来了嘉福殿伺候陛下reads();。 我爹爹的医术已然那般惨不忍睹,更何况我的。多寿公公让我负责贵妃娘娘的汤药,我实在是…… 惶恐万分。 贵妃娘娘啊,那可是陛下捧在手掌心里的人儿。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几颗脑袋都不够给陛下砍的。 为了贵妃娘娘,陛下不顾众臣反对,于四年前取消了楚国传承了几百年的选秀制度,三年大选两年小选,陛下全都取消了,那时,世人都说,能得到帝王如此恩宠,贵妃娘娘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陛下为了贵妃娘娘以身犯险奋不顾身之事数不胜数,我在进宫之前便已听了许多,也听了许多年,那时坊间每每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都是贵妃娘娘怎样怎样好运,陛下怎样怎样深情。 并不是…… 如现在这般,都在谈论即将要册封的新后如何如何倾城,如何如何多才。 并不是…… 如现在这般,都在说着,能有这样一位皇后,楚国百姓何等有福云云。 正午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才走了一半的路,我已然满头大汗,只得寻了棵大树,在树荫下歇息片刻,我正拿着帕子擦汗时,看见云欢姑姑领着几个如我一般的小宫女走了过来,我赶紧躲到了大树后面,待她们过去后才出来。 昨儿个姑姑还为了我不肯去皇后娘娘的凤翕宫帮忙,偏要去贵妃娘娘的长乐殿送药狠狠说道了我一番,说我死心眼不知变通,当宫女没有眼色云云的,现下这大热天的,我可不想再撞到她眼皮子底下挨训了。 唉…… 如今皇后娘娘还未册封,宫中的风向便已经大变,这些人,难道就因为贵妃娘娘缠绵病榻半月有余,便以为贵妃娘娘永远不会病愈,陛下也永远不会再踏入长乐殿了吗。 说我死心眼,我看她们才是真正的死心眼,踩高捧低的死心眼,她们难道都忘了,曾经陛下是如何宠爱贵妃娘娘的吗? 再说,几天前,我还在殿外听到陛下向多寿公公问起贵妃娘娘的病,多寿公公说再将养几日便可痊愈了,叫陛下放心,而陛下也笑意盈盈的说道,嗯,小晚好了,朕便放心了,多寿公公又说,是啊,贵妃娘娘终于要好了,陛下…… 那时,我竟然隐约听到多寿公公颤声哭了起来,我并未听清他后来说了什么,只听见他越哭越大声,而他在御前这般失礼,陛下却并未责怪他,我想,多寿公公多半是为贵妃娘娘开心,喜极而泣吧。 宫里的很多事,我都看不懂,更别说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陛下爱谁宠谁,也与我无关。但我又总是忍不住想,如若真如众人所言的那般,陛下移情于莫家小姐的话,贵妃娘娘该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我也不知道贵妃娘娘会如何,但我想,如果我是那莫家小姐,我一定会拒绝进宫当陛下的皇后,我看过很多话本子上都有写,帝王的爱,终归都是雁过无痕,雪过无声。这便是了,陛下他曾经那样爱贵妃娘娘,却可以在短短半月全部摒弃,不是正好应了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是啊。 这世间,几曾见过帝王天子有真情? 只是,我还是很想知道,陛下他是真的,爱上了别人吗? 第一章 封后大典(1)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近日,慕晚总是昏昏沉沉,精神涣散。 好不容易醒了,还未说上两句话,便又恍恍惚惚的睡去,只是总也睡不安稳,在床榻上翻身时又总会碰到手腕上那道伤口,伤口一流血便要拆开纱布重新上药止血,厚厚的纱布拆下再裹上,疼的她死去活来。 过了几天,伤口渐渐结痂,翻身时碰到也不会再裂开流血,不用在拆开上药重新裹纱布,她不用再疼的死去活来,终于能沉沉入睡。而往往她醒来之时,月亮已挂在半空中,有时醒来趴在她床榻边的是涵香,有时是晴锁,有时是绫兰,有时是绿萝姑姑,还有时是慕玄。 白天她昏昏沉沉之际,也隐约能听到莫痕和宋楹的声音,有时在斗嘴,有时在担忧她的病情,她很想睁开眼睛,可终归是虚弱的厉害,怎么挣扎都不能够如自己所愿一般睁开眼睛。 半个月快过去了,她清醒的时间也渐渐多了,只是她醒来了,却再未见莫痕与宋楹来过,其余几个人则都双眼通红,涵香晴锁二人更是双眼肿的像桃子一般,她跟她们说自己感觉已经好多了,这病大约是要好了,叫她们不要再担心了,可每当她这样说时,几个人眼睛红的却更加厉害了,她也不敢再多说,只是乖乖吃药,乖乖喝粥,争取让自己早点儿好起来reads();。 也正如她所希望的那般,身体渐渐有了力气,可绿萝姑姑却还是不肯让她出殿,她不想她们担心,便也应了。直到今日,卯时刚过,她便被涵香等人从暖烘烘的被窝中拖了出来,她只是在刚出被窝时哼唧了两声,便闭着眼睛任由她们摆布,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她们才堪堪停手。 天已大亮,绿萝打开了窗户,柔和的阳光倾泻在梳妆台前的慕晚身上,暖洋洋的,让半梦半醒的她愈发的困。 片刻后,绫兰摇醒慕晚,告诉她早膳已备好了。慕晚嗯了一声,坐到桌边开始用膳,许是慕晚太过平静,终于让她们察觉到不对,她刚刚用完膳食,涵香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才不确定的问道:“小姐,你……你都知道了?” 慕晚睡意朦胧的打了个哈欠,问道:“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本就极为低软,此刻更是恍若春风入耳,酥软的一塌糊涂。 涵香突然有些懊恼,双手不停绞着衣裙上的丝带,纠结了片刻,她才继续说道:“今日……的……封后大典。” 听到她咬牙切齿说出的封后大典四个字,残余的睡意一下子跑光了,慕晚皱起眉头,觉得不妥,想笑,却终究扯不出半分笑意,最终,她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 她们几个虽闭口不言,绿萝姑姑也不让她到殿外去,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她自己也忘了具体是在哪日睁开眼睛时,恰好听见殿门外守夜的小宫女兴高采烈地说,过几日,七夕的封后大典一定会很热闹,另一个宫女却不似她那般开心,叹了口气,说也不知到了那日贵妃娘娘的病好了没,若是没好,我们哪里能去外面瞧热闹呢。 是啊,自从自己进了宫,钟衍取消了选秀,宫里便只有过节过年时才会热闹些了。 然而两个小宫女只说了这么几句,便被廊下守夜的小李子气急败坏好生呵斥了一顿,那时她躺在床榻上,听着小李子有模有样的呵斥小宫女,忍不住笑了,时间过得真是快,连当年那个一跟宫女说话就脸红的小李子也能一本正经的训斥小宫女了。 想到这儿,慕晚抬起头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廊上到处都挂着灯笼,很招蚊虫,叫小李子不要再在廊下守夜了。” 她初搬进长乐殿时便说过,如果只有长乐殿自己的人在,便不必有太多规矩,大家都是一样,不要自称奴婢也不要自称奴才,累了就坐,渴了就自己倒水喝,困了就回房休息,什么守夜之类的事情,她都不需要。是以,小李子自进了长乐殿便未曾在廊下守过夜,自己病了这半个月,长乐殿的人也跟着累了半个月,倒是叫她有些过意不去。 绿萝叹口气,回了声诺。 殿里本就安静,待慕晚说完她知道几个字后,更是静的针落可闻,慕晚不想看她们那样的表情,便想寻个话题与她们聊聊天,瞥见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她顺口问道:“我们何时去……”说了几个字她便说不下去了,看见她们四人的神色,慕晚无力的掩面哀叹,这大病了一场,连脑子都不够用了,挑来挑去竟挑了句最不合时宜的话。 好在殿外正好响起了小李子通报的声音,慕晚连忙让他进来。 小李子身后跟着个宫女,进了殿唯唯诺诺的行了礼,说道:“贵妃娘娘,奴婢是来送药的。” “嗯,先放那儿吧。”慕晚随手指了指,那宫女却捧着药碗纹丝未动,颤声说道:“太医说药凉了便失了药性,请贵妃娘娘趁热喝了吧。” 慕晚看着明明怕的全身都在抖却还如此执着的宫女,揉了揉眉心,继而向站在身侧的绿萝问道,:“姑姑,这药还要喝几日?” 绿萝瞧着慕晚皱成一团的脸,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是药三分毒,娘娘若是觉得身子好了,奴婢这便吩咐下去,叫太医院不用再送来了reads();。” 慕晚自是欢喜,连连点头。正要接过药碗时,殿门砰地一声开了,一道蓝影闪过,殿中的珠帘像被狂风席卷了一般哗啦哗啦摆动了起来,蓝影直直冲到慕晚面前才堪堪刹住脚,慕晚惊呼一声,随即张开双臂抱住了那人,那人刚欲开口,却见慕晚松开手,仰头说道:“回雪啊,你胖了。” 回雪脸上的表情瞬时裂了,随即她翻了个白眼,便去和其他人打招呼了,涵香紧紧抱着她,激动的说不出话,眼看着回雪就要被勒的背过气去了,绫兰及时上前将涵香从她身上扒了下来,回雪立刻跳到离她最远的小李子身旁,小李子刚要同她说话,却见她脸色忽的变了。 回雪瞪着高捧药碗的宫女,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宫女还未来得及张口,她又问道:“这是什么?” 宫女连忙答道:“是陛下吩咐太医院为贵妃娘娘煎的药。” 回雪眸光越来越冷凝,众人都有些不解,还不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回雪蓦地一把将宫女手中的药碗挥了下去,未曾想那药碗那般经得起摔打,被回雪一把扫下去竟没有碎,要知道,回雪可是个有武功的人。 慕晚低下头,有些可惜的看着浸染了一大片褐色药渍的绒毯,这绒毯,还是当年钟衍见她总喜欢赤脚往床下跑,说了几次也不见她改正之后,特意将北岑进贡的雪绒毯给了长乐殿,为此,还惹得那位后宫有几个嫔妃很是不甘的闹腾了许久。 宫女显然被回雪吓到了,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不住的朝慕晚磕着头,口中说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回雪将欲要拉住她的小李子一把推开,俯身捏住那宫女的下颌,冷声问道:“说,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宫女许是被她捏疼了,惊恐的瞪着眼睛,连忙说道:“真的是陛下吩咐奴婢送来给娘娘治病的药,奴婢怎敢在贵妃娘娘面前说假话,请娘娘明鉴。” 闻言,回雪冷哼道:“治病的药?治什么病?我在玉神医身边多年,倒是不知绝子药还可以治病,烦请姑娘跟我说说,也叫我长长见识,嗯?如何?” 那宫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回雪蓦地加重了力度,宫女想说话却说不出,只能左右摇晃着脑袋,企图从回雪手中挣脱。 慕晚知道回雪不会无故如此,是以,她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面色平静的望着她们,直到回雪说出绝子药三个字,蓦地瞪大眸子看向了绒毯上的药渍,须臾,她唇边勾出了一个极浅的笑,淡淡说道:“放开她,让她走。” 回雪望向了她,慕晚依旧保持着方才的笑容,语气淡的恍若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药是钟衍吩咐送来的,与她有何干系,让她回去吧,”说着她拧了拧眉,“嗯,你就回禀他本宫不小心将药打翻了,请他再遣人送一碗来吧。” 被绝子药三个字惊到的众人如梦初醒,都异口同声的叫了声娘娘,慕晚却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待那宫女走后,涵香似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语无伦次的说道:“小姐,那什么劳什子绝子药肯定不是陛下送来的,一定不会是陛下送来的……您……您一定要相信陛下啊小姐……” 慕晚并未看她,只是轻嗯了一声,示意旁边的绫兰扶起了涵香。 一直在一旁偷偷抹眼泪的晴锁一愣,抽抽搭搭的问道:“娘……娘,您……您真的……相信……陛下吗?” 第二章 封后大典(2)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嗯……”慕晚凝了凝眉,说道:“我也不知道。”说罢便径自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绿萝暗叹一声,上前站到了她身后,抬手替她拢了拢身后的头发,随即低头问道:“娘娘,要不奴婢陪您去嘉福殿问问陛下?” 慕晚刚欲摇头,回雪捧着首饰匣走了过来,她正巧瞥见了匣中最为闪亮夺目的那根龙凤簪,簪子通体都是用黄金打造,两头分别雕着龙凤,造型极为简单,雕刻的却极为精致,这是……楚国历代相传且只传给皇后的龙凤簪,也是皇后身份的象征,楚国自来便有个见龙凤簪如见皇后的规矩。 这还是……当年,钟衍硬塞给她的。 其实她是个很怕麻烦又极度有恃无恐的人。 那时她正被钟衍宠的不知天高地厚,朝中大臣上奏言楚国后位悬空多年,请陛下早日立后,下朝后钟衍搂着她一个劲的循循善诱,为她讲说各种当了皇后的好处,她却闻着钟衍身上清雅的药香味睡了过去,醒来后她还在钟衍怀里,钟衍抱着她在看奏折,见她醒了,说正好晚膳准备好了,她双手死死攀着钟衍的脖子不肯从他怀里出来,钟衍只好又抱着她去内殿用膳。 钟衍锲而不舍的循循善诱了多日,她却还是因着皇后要管理后宫诸多繁杂事物和那极度折腾人的封后大典而不肯答应,钟衍从来不逼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是以,最终他只是将龙凤簪塞给了她,说那是他母后送给儿媳的,她才乖乖收下。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她,实在是太有恃无恐了。 “娘娘……” 绿萝的一声娘娘将慕晚渐渐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回过神,道:“嗯,去问问,我们去嘉福殿问问reads();。” 绿萝连忙点点头,涵香等人脸上终于有了喜色,连忙围上来帮着绿萝给慕晚梳妆穿戴。又差不多捯饬了半个时辰,才收拾妥当。 细长的柳叶眉被画的又黑又浓,使劲向上挑的眼线平白增添了几分凌厉,黑白分明的眸子,殷红的朱唇,眉间的朱砂痣也被晴锁画成了一朵盛放的牡丹。 原本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转眼间变得盛气凌人,九层的皇贵妃朝服,朝服的凤纹尾羽上镶满了宝石,即便是在殿内也熠熠生辉,再配上那极尽奢华的黄金头面,整个人都散发着金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好久未曾见过她如此装扮的几人都看着像个小太阳一般熠熠生辉的她怔在了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慕晚握紧手中的龙凤簪,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姑姑和回雪陪我去就行了。” 几人相视一眼,默默点头。 重重殿宇楼台,红墙黄瓦,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那金黄色的琉璃瓦比日光还要闪亮耀眼,脚下皆是白玉石铺成的道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极为壮美。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宫娥女官们个个穿着新衣打扮的光鲜亮丽,看上去很是热闹。 楚国皇宫,真的许久未曾如此热闹过了。 而钟衍的嘉福殿却和以前一样,极为安静。 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光,如同深夜绮丽明净的明月,为整座嘉福殿普华。大殿中立着几根朱红巨柱,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两个紫金薰炉里飘散着袅袅白烟,殿内弥漫着淡淡的玉兰香,掩去了原本的药味。 慕晚进去时,钟衍正喝在喝药,一旁垂头丧气的多寿听到声响抬头一看,很是诧异的叫了声贵妃娘娘,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立即低头行礼,口中说道:“奴才见过贵妃娘娘。” 殿内服侍的众人如梦初醒,也随他一起行礼。 慕晚点点头,道:“免礼。” 而钟衍则只是在喝完药将药碗递给旁边宫女时,顺便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气定神闲的翻阅案几上的文书奏折。 慕晚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龙凤簪将手咯的生疼,才让她稍稍镇定了些许。 她一言不发的瞧着钟衍,他此刻并未披那金光闪闪的龙袍,而是穿着一件月白长袍,可即便是这样,他整个人还是从骨子里透着一种压迫感,一种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可以吞噬四海八荒的气势,一双墨色的眼眸深邃内敛,仿佛一片波澜不惊的黑海。 缕缕细碎阳光穿过窗外的树叶射了进来,落在他身上,即便是沐浴在阳光中,他还是像一团落在枝桠上的碎雪,像一抹永远触不到的月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变,一如既往的好看,一如既往的冷清,就连脸色,都一如既往的苍白。 不知玉大哥瞧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会做何感想,不过依着玉大哥性子,多半只会淡淡的说一句,陛下这几年浪费了不少好药材,想到玉大哥那一本正经却无比毒舌的样子,慕晚禁不住笑了。 回雪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见座椅上的钟衍紧紧蹙着眉头,她下意识捂住了嘴巴,摆手说道:“我错了,不吵你了,你继续你继续……”说着,看见钟衍越蹙越紧的眉头,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放下手的那一刻,她听见身后的绿萝姑姑重重的叹息了一声reads();。 和钟衍比耐心,她向来都赢不了,低头挣扎了一会儿,慕晚终于上前问道:“你怎么还在喝药,是不是毒还未清干净?” 话音落后又是一阵静谧,没有人回答她,殿内静的可怕。 看着气定神闲对她视而不见的钟衍,慕晚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不管不顾的冲上前扫开他手下的奏折,咬牙说道:“钟衍,你到底怎么了?” 钟衍终于抬头皱眉看向了她,只是这和以前不一样,以前钟衍在她面前,即便是皱眉,也带着宠溺,不似此刻这般,皱着眉,冷着脸。 慕晚瞧见他这样的神色,愈发的委屈了,拧着眉说道:“你不来看我就算了,莫许呢?你便打算一直瞒着我是吗?我知道你……” “朕从来没打算要瞒着你。” “呃……那……” “封后大殿本该是由贵妃打理操办的,若不是贵妃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也不会交予皇姐操办。” 慕晚蓦地怔住了,待理清他话里的意思后,心中一凛,不自觉的握紧手中的簪子,问道:“钟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钟衍神色自若的点头说道:“看样子贵妃已经病愈了,那今日的封后大典便交予贵妃打理吧。” “你真的要立莫许为后?” 钟衍不置可否,“那是自然,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慕晚看着气定神闲的钟衍,忽然很想笑,“你还知道君无戏言,那你记不记得去年花祭那晚你说过什么?” 去年花祭,莫许在花祭上跳了一支凤舞九天,众人赞不绝口,莫大人和如意长公主在席间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莫许的婚事,钟衍则全程佯装听不懂。而她却因为钟衍在席间的不表态而生气,不肯让钟衍进长乐殿,钟衍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翻窗户进了殿,殿内众人看的目瞪口呆,她也目瞪口呆,之后钟衍将不听话的她抱在怀里,当着那一殿人的面,对天地盟誓,他说,我爱的人是你,我钟衍的妻,只能是你,也永远是你。 那时,他从不在她面前自称朕,从不唤她贵妃。钟衍自小便被当做储君培养,十几岁时便已经能轻而易举的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他那样的人,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能从他口中听见那样的话,她当时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 “朕不记得了。” 钟衍无比淡然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看向钟衍,可突然发现他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接着,她听见钟衍说道:“贵妃还有何事?” 曾经的每一个字,被他用短短的几个字,变成了锋利的利刃,一字一字的割在她的心口上,翻来覆去的疼。 他曾经说,他爱的人是自己,他的妻只能是自己。可他现在说,他不记得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钟衍的君无戏言,有朝一日也会变成笑话。 慕晚再次握紧簪子,用疼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紧紧盯着钟衍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钟衍,你忘了你说过的,可我却不会忘了我说过的,从我进宫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说过,我慕晚要的不是后位,而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你确定你真的要立莫许为后?” 因为紧紧盯着钟衍的眼睛,所以……她捕捉到了她说出一生一世一双人几个字之时钟衍眸中一抹微不可查的痛苦,继而,钟衍垂下眼眸躲开了她的视线,过了半晌才说道:“一个时辰后封后大典便要开始了,贵妃还是快去准备吧,今日若是出什么差错失了皇家……” 第三章 封后大典(3)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钟衍话还未说完,慕晚蓦地打断了他,“实在不好意思,我病还没好。” 钟衍抬眸看向了她,那样的眼神……突然让慕晚觉得,一切都没有变,钟衍,还是那个宠她爱她的钟衍…… 只是―― 她终究无法忽视,多寿身侧的两个小宫女,手中捧着的大红喜服,和那金光璀璨的十二旒冕冠。 待慕晚再回过神,钟衍已恢复了初时的冷然,她轻轻抿了抿唇,再次抢在他前面开口,“我……臣妾今日其实是来恭贺陛下的,这是臣妾送予陛下与皇后娘娘的贺礼。”说着,她拉起钟衍的手,于众目睽睽之下,将龙凤簪放入了钟衍手中,在弯腰之时,她低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要属于别人的东西。” 回到长乐殿,遣散了殿内众人,慕晚将头上重的要死的黄金头面扯了下来,揉着发酸的脖子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伸手准备脱下那一首累赘的朝服,幸得绿萝及时赶到,制止了她。 慕晚一脸哀怨的看着钳制住她双手的绿萝,绿萝叹了口气,说道:“娘娘,还有封后大典呢,此刻脱了过会儿我们又得折腾你一遍reads();。” 闻言,慕晚蓦地偃旗息鼓不再挣扎,将自己扔进了软绵绵的贵妃榻上,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涵香问道:“小姐,陛下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慕晚闭着眼睛翻了个身,问道。 “药呀!那绝子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晚睁开眼睛蓦地坐了起来,看了看涵香等人的神色,干笑了两声,又重新躺了回去,“呃……我好像忘问了。” 涵香先是一怔,继而恨铁不成钢的跺着脚说道:“我的小姐啊,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呢,那可是绝子药啊,不问陛下怎能知晓到底是谁这般歹毒竟敢……” 慕晚再次翻了个身,面对着涵香,颇为无奈的说道:“不用问,我知道不是钟衍。” “啊?”这次换作众人一齐惊讶。 慕晚重新闭上眼睛,低声说道:“钟衍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这样拙劣的手段,不是他的风格,好了,你们也出去吧,我困了,到时间了再叫醒我。”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再多问,只好都退了出去。等她们都退出去后,慕晚睁开眼睛,从开着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外面那棵桃花树,如今过了月份,树上瞧不见桃花,但她仍能回想起三四月份桃花满枝桠的场景。 那桃花树是太后娘娘刚搬进长乐殿时先皇亲手种下的,据说,太后娘娘辛以悠原本是辛家嫡长女,选秀入宫,初时只是个良娣,在桃花林练舞时遇见了先皇,自此一路攀升,受尽荣宠,后来她怀孕时,先皇知晓她喜欢女儿,便与她亲手酿了一坛女儿红埋在了桃花树下。后来钟衍出生,辛以悠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先皇在世时,她是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先皇对她有多好,从钟衍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钟衍从小便体弱多病,坊间更是有传言说曾有高僧为他算过命,言他活不过而立之年,而先皇却还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封他为太子,即便是后来辛以悠薨逝,也没有一个人能撼动钟衍的太子之位。 以前,大家都说钟衍和先皇很像,一样的专情,可她却从来不觉得先皇专情。在她的眼里,专情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先皇虽然对钟衍的母后很好,可他后宫还有不少妃嫔,除了钟衍,他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是以,她觉得,这委实算不上什么专情。 她从小就不喜欢皇宫,不喜欢帝王家。 可自她有记忆起,便知道自己要嫁到皇家,要嫁给钟衍的弟弟,誉王殿下。多年来她费尽心机,将女儿家最为珍视的名声毁了个精光,就是希望能逃掉嫁给誉王的命运。 这是彼时只有十岁的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自楚国开国以来,慕氏一门历代忠良,她若是逃了,便是抗旨,是欺君之罪,这一顶帽子若是真的扣下来,慕氏一门几百年的忠臣之名便会毁于一旦。 是以,她只能用最笨的法子。 后来她的确没嫁给誉王,却被钟衍用一封先帝遗诏接进了宫。 不过世事总是多变的,她当初进宫是那样的不情愿,后来却是那样的甘之如饴。只因为一个钟衍,可如今,他要封别的女人为后了。 她进宫快五年了,很了解钟衍是怎样的人,所以,她不想看见钟衍为难,她知道他的不容易,这几年为了她,已经有很多大臣对钟衍不满了,他是一个皇帝,他要以楚国百姓为己任,他肩上背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重担,其实有很多事,他都无可奈何。 她和钟衍在一起那么久,怎么会连他眼底的无可奈何都看不懂,即便他隐藏的那么好,隐藏的那么深reads();。可是钟衍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她可以不吵不闹不打扰他,可是她没有办法不介意。他要娶别的女人为妻了啊,她怎么能不介意。 阵阵微风吹拂进来,夹杂着馥郁花香,慕晚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钟衍啊钟衍……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我……却还是愿意相信你……” 庄严的礼乐声缓缓响起,慕晚站在迎凤台左侧,遥望着缓缓从正阳门挪动进来的金黄色仪驾,仪驾四端分别雕着四只振翅飞舞的凤凰,周身裹着金线织成的纱幔,隐隐可见里面端坐着的红衣女子。 高高扬起的礼乐声如同汹涌澎湃的巨浪,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整个宫阙。仪驾行至迎凤台前,礼乐声戛然而止,纱幔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洁白的柔荑,立即有宫女上前伺候。 柔荑的主人穿着大红色的喜服,领口袖口用金丝线绣着振翅欲飞的凤凰,赢弱纤细的蛮腰束着金丝镶玉的腰带,臂上挽着金色牡丹薄雾纱,逶迤曳地的裙摆上缀着宝石,乌黑亮丽的青丝绾成了繁复的高髻,端的是雍容华贵,髻前插着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佩戴的累金丝凤冠,髻侧各插着一支金凤步摇,殷红的朱唇微微扬起,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 莫许出来的那一刻,不少人由衷赞叹,楚国第一美人,果然不负盛名。 重重楼台殿宇之下,莫许顺着铺了红毯的白玉台阶缓缓拾级而上,微风中隐隐传来了清脆的铜铃声,叮零,叮零…… 瞧着眼前这庄严肃穆大气恢弘的场面,慕晚忽然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那时先皇丧期未满三年,她虽是奉旨入宫,却连从正阳门进来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她坐着一顶软轿,从侧门入宫,到了迎凤楼前,由礼部的人指引着行礼跪拜,顶着大太阳跪在地上捧着凤诏聆听册文将近一个时辰,而这一连串冗长而繁琐的过程中,一声礼乐未闻,钟衍一面未露,身边陪着她的,只有回雪和涵香两个人。 明明是奉先皇遗诏入宫,却像是大户人家娶妾,她从来未觉得自己那样入宫委屈,只是今日与莫许入宫的架势比起来,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那时聆听完册文后,她被引到了落英殿,回雪和涵香被一个老嬷嬷挡在了外面,她在里面顶着压死人的头饰穿着层层叠叠的贵妃朝服饥肠辘辘的坐在床上等钟衍,等的硬生生饿晕过去。 楚国初春的晚上还是极冷的,她半夜被冻醒来,才发现那殿里竟然没有火盆没有暖炉,也没有开地龙,她只好将殿内唯一的两只红烛挪到床边,裹着被子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回雪敲晕守在门口的老嬷嬷,带着涵香进来给她送了点儿吃的,顺便告诉了她,这落英殿自太上皇那一朝开始,已荒废了好多年,足以称得上是座冷宫,两人还在义愤填膺的商量对策,便来了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带着一堆宫女,说是要拜见贵妃娘娘。 她本着和平共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叫回雪和涵香客客气气将她迎了进来,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个明艳动人一身宫装的女子便站了出来,双手交叠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说其他宫殿都在修葺,陛下圣旨颁的太过突然,万般无奈之下她请示过陛下后才命人收拾了落英殿,还说待别的宫殿修葺好,贵妃娘娘便可以请示陛下再换个住处。 后来她才知道,那女子是贤妃,钟衍还是太子时便已跟在他身边打理太子府的事物,后来钟衍登基,后宫诸事也交予了她手中,而如今她奉旨进宫,奉的还是先皇遗诏,先皇亲封的贵妃,按宫妃等级,贤妃手中的各种大权,自然是要交出来给她这个贵妃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的,后宫。 “都说这莫家千金极受陛下宠爱,看着阵仗,大抵是真的,已经有了一个慕相,如今又来了一个莫国丈……” 第四章 封后大典(4)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身后不远处大臣的窃窃私语拉回了慕晚的思绪,莫许已登上了迎凤台,于节案,册案,玉案前跪拜行礼,聆听礼部官员诵读册文,收受金册、金宝,再由如意长公主亲自授予她皇后玉玺,随后,由贴身宫女扶着进入迎凤楼。 钟衍身着一袭金光璀璨的龙袍,带着十二旒冕冠,端坐在殿内高台正中央的龙椅上,面带微笑看着莫许一步步踏上高台,站在了他的身边。 十二声擂鼓过后,封后大典便成了。 之后皇后进入迎凤楼,要与皇帝一起到金銮殿接受百官朝拜,再由太后娘娘陪同下接受命妇朝拜,而由于太后娘娘早逝,陪同皇后接受命妇朝拜之人便换成了如意长公主,此刻妃嫔与命妇都已散去,慕晚却一直站在殿门口,等着帝后携手出来,又跟着众人踏上了去金銮殿的路。 人人都知道这不合礼数,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行了大概半刻钟,忽然有人一把拉住了慕晚。 慕晚也不知在想什么,被人拉住了也半晌没有反应,那人见她如此,便拉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后,慕晚才如梦初醒,问道:“宜安,你怎么在这里?” 辛宜安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道:“贵妃娘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慕晚回头看着携手渐行渐远的钟衍和莫许,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想看看,钟衍是如何在我面前娶另一个人的,我想看看,他是怎么做到的。” 辛宜安沉吟片刻,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帝王家只有册封,没有迎娶,莫许也只是被册封成皇后而已,她那算什么嫁,只有她自己穿着喜服,陛下穿的是龙袍,莫许,她也只不过是嫁给了皇后那个位分而已reads();。” 慕晚看着辛宜安,忽然浑身一颤。是啊,帝王家只有册封,没有迎娶,帝王家只有君,没有夫。 是高高在上的君,不是执手白首的夫。 这一刻她才察觉到,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钟衍是她的丈夫,同时也是别人的丈夫,没有人能凭爱意将他私有。 慕晚抬头看了看天空,觉得连湛蓝的天空也阴暗了下来,透着压抑的气息,周围的温度好似也突然降了下来,她全身冰凉,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不远处隐约有说笑声传来,辛宜安欲言又止,拉着慕晚回了长乐殿。 慕晚站在窗边瞧着那株桃花树,辛宜安则坐在椅子上瞧着慕晚,回雪给辛宜安奉了茶,也一言不发的站在了旁边,辛宜安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连叫了好几声贵妃娘娘,慕晚才回过神。 “娘娘的病,可大好了?” “什么?”慕晚瞪大眼睛看着辛宜安,有些茫然。 辛宜安放下茶盏,说道:“原本前几日表姐特地来风荷宫交代过我,要我这几日好好照顾你,可你从陈国回来就一直病着,陛下也不让人去探望你,将养了半个月,如今可好些了?” 慕晚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才想明白,随即摸着手腕上那道蜿蜒丑陋的伤疤,唇边扯出了一丝极浅的笑意,病了?钟衍啊钟衍,这半个多月,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半个多月前,她与钟衍受陈国老国公邀请去祝贺陈国皇太孙大婚,回途遇到刺客,钟衍为了保护她强行催动了内力,致使他寒症复发,因为路上耽搁了几天,让钟衍这一次的寒症复发惊险万分,玉大哥马不停蹄从药王谷赶到宫里,花了整整两日,才堪堪稳住他的病情,她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病情稳住了就可以了,谁知钟衍还是迟迟没有清醒。 后来她才知道钟衍中了毒,可他现在寒症复发,无法用药物控制毒性,也无法用内力化解毒性,毒性扩散的速度太过惊人,若两天之内解不了毒,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她跑去问玉大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一向冷然不懂世俗的玉大哥竟然眼神闪躲吞吞吐吐了起来,她察觉出异样,一直追着玉大哥追根究底的问,玉大哥终是经不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万般无奈的告诉她的确有一个办法。 玉大哥一年前去极北苦寒之地,寻到了一株可解百毒的云息草,可是云息草却与钟衍体内的寒蛊相克,所以需要钟衍的至亲之人与他换血,将他体内的毒引到自己体内,再用云息草解毒。而那时钟纬正在边疆平息叛乱,如意长公主身怀六甲,所以,能与钟衍换血解毒之人,只有她。 这个方法极度危险,换血过程中稍不留神她便会永远醒不过来,且成功换血解毒之后,她很难怀孕。所以她很清楚,今晨那碗绝子药不会是钟衍送来的,不说她这半个月连见都未见过钟衍,钟衍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换血服用云息草解毒之后,她很难怀孕,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当时钟衍神智不清气息极其微弱,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用这样的法子解毒,是以,玉大哥也一直瞒着她。 可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去,她是这世上唯一可以救他的人,不管有多危险,只要有一丝希望,她总是要试一试的,至于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什么都没有钟衍重要。 她说服了玉大哥,给钟衍喝了迷药,与他换了血,再之后,她便昏昏沉沉了半个月,解毒的过程,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初换完血的那几天,她几乎每晚都会痛醒来,每每痛完,身上的衣衫和锦被都会被汗水浸湿,后来又是手腕上换血时割的口子无休止的疼,可即便这样,她心里还是庆幸的,庆幸自己可以救钟衍,庆幸钟衍可以活下去reads();。 她实在无法想象,如果钟衍死了,她该怎么办。所以即便受尽痛苦折磨,她也甘之如饴。 爱上一个人,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嗯……怎么了?” 慕晚回过神,见辛宜安一脸焦急的瞪着她说道:“小环说金銮殿上百官朝拜已经结束了,后宫妃嫔和命妇都要去凤翕宫朝拜皇后娘娘,我们快些走吧。” 慕晚眯了眯眼,道:“我身子不舒服,不去了,你去吧。” 辛宜安问道:“可是病还未好?” 慕晚轻嗯了一声。 辛宜安轻而又轻的叹了口气,说道:“今日过了宫中也便安宁了,我得跟表姐说一声,传太医来替你瞧瞧,你且好好休息吧,有表姐在,莫……皇后娘娘定也不敢多说什么的。” 慕晚轻笑着点了点头,目送辛宜安出了殿门。 稀薄的空气被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无数飞舞的莹尘羽化成了天边几抹微红的霞光。一天快要结束了,楚国皇宫还是热闹无比,但却只除了长乐殿。 晚霞消退,天地变成了银灰色。殿内蒙上了一层暮霭,像罩了―层薄薄的玻璃纸,连窗外那株桃花树都有种若隐若现的感觉。 殿内忽然刮过了一阵冷风,一直窝在软榻里休息的慕晚蓦地睁开了眼睛,言道:“怎么样,可是查到了?” 话音刚落,一抹黑影忽的立在了殿内,点头道:“与小姐料想的并无二致。” 慕晚只是轻嗯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灰蒙蒙的雾霭随着黑影的出现迅速暗了下来,一旁的回雪看了二人一眼,默不作声的掌起了灯。 在烛火的映衬下,殿内总算多了几分暖意,慕晚幽深的凤目在烛火的映衬下也多了几分光彩,卷曲浓密的睫毛微垂,在白璧无瑕的小脸上投下了一片暗影。 良久,她才言道:“既然她喜欢,那么明早,便还她一份一模一样的吧。” 回雪会意,福身回了句诺便即刻退了出去,黑影也拱了拱手欲要离去,却听得慕晚又不疾不徐的说道:“慕玄,此事可以告诉涵香。” 慕玄身形微顿,转身看向了她,慕晚揉了揉眉心,说道:“那丫头等一下肯定会问你去哪里了,你若是不告诉她,又要惹得她生气,她生起气来,整个长乐殿都会知道,当然,若是你想惹得她生气之后再哄她,我倒是不介意的,反正近日闲得无聊。” 慕玄面色微赫,半晌,点了点头出去了。 虽然已躺了大半天,慕晚却还是觉得很疲倦,明明想着晚宴时间快要到了,却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毫无预兆的覆在她额头上,她才堪堪从睡梦中惊醒。 眼前的女子明眸皓齿,肌肤胜雪,五官玲珑精美,极为可爱。尤其是齐眉刘海下一双晶亮的眸子,比天山里的溪流还要清澈明净,比夜空中的繁星还要灿烂夺目。 素红琵琶衿上裳、月白色水纹凌波裙和那圆圆的包子头,更是衬的她无比的娇憨可爱。 女子见她睁开眼睛,松了口气,大大咧咧的坐下倒了杯茶,一口气饮完,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真的病了。” 第五章 绝子药(1)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楚国帝都鹿城原有五家最为风光的门阀世族,慕、莫、宋、许、苏五家。苏家于多年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许家在钟衍刚登基帝位时因家主造反被株连九族,是以,现如今鹿城的门阀世族呈慕、莫、宋三足鼎立之态。 宋楹是宋府庶出的四小姐,比慕晚小四岁,因着她娘出身不好,在宋府没什么地位,入宫之前慕晚一直把她当做亲妹妹护着,才让她能在阴暗的世家后院中平安长大,进宫之后更是凭借贵妃的身份处处维护她,让宋府的人都不敢轻易小瞧她,再加上她年龄虽小,却有颗玲珑心窍,哄的宋府老夫人极为疼爱她,连封后大典这样的盛宴都只带着她一个孙女来参加。 “阿楹?”慕晚坐起身,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怎的来这儿了?” 宋楹放下茶杯,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说道:“我千方百计跟着老夫人进宫,就是想要看看你,你不去参加晚宴,我当然要来这儿啦。” 慕晚坐在软榻上揉了揉混混沌沌的脑袋,忽然惊道:“晚宴开始了吗?” 宋楹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开始都一刻钟了,还是贵妃娘娘好,连封后大典的晚宴也能说不去就不去。” 慕晚无力地掩面哀叹了一声,“我现在去来得及吗?” 宋楹一怔,旋即翻了个白眼,“别闹了,不是你让回雪姐姐去迎凤楼回禀陛下,说你旧疾复发,不能来参加晚宴的?”说着,瞥了一眼慕晚,见她神色颇为惆怅,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你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去晚宴祝贺莫许荣登后位。” 慕晚摇摇头,“近几年许多大臣因我向钟衍发难,我今日不去,他们又该说我恃宠而骄来为难钟衍了reads();。” 闻言,宋楹柳眉一皱,将手中的葡萄捏来捏去,正在寻思该如何劝导慕晚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声接着一声震彻天际的砰砰声,从开着的窗户中能瞧见,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将整个皇宫照的亮如白昼。 外头传来小宫女的惊呼,“好漂亮的烟花啊……” 漫天的烟花像荼蘼绽放的鲜花,每一簇花瓣都裹着一层五颜六色的荧光,千姿百态,五彩缤纷,美到极致,却稍纵即逝。 宋楹望着外头灯火璀璨的宫殿,不自觉的说道:“楚宫好久未曾如此热闹过了……” 慕晚怔怔的瞧着夜空中流光溢彩的烟花,宋楹却一直瞧着她,不知过了多久,砰砰声刚停下来,又响起了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宋楹低声道:“慕姐姐,阿楹陪你出宫去吧,今日千娇阁一定也热闹极了,”小心翼翼观察着慕晚,见她没有反应,又道:“要不,我们去□□?” 慕晚还是没有反应。 静了片刻,宋楹又问道:“慕姐姐,丞相大人出使北岑还未回来吗?” 慕晚双目盯着黑漆漆的天幕,怔怔的点了点头。 宋楹没了法子,只好趴在一边静静的陪她。 许久,慕晚才眨了眨瞪酸涩的眼睛,道:“阿楹,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宋楹自是乐意,当即打发贴身丫鬟小鱼告诉自家老夫人这几日她要在宫中陪陪贵妃娘娘。 当夜两人像小时候一般同榻而眠,只是却不似小时候那般玩乐嬉笑,宋楹年龄虽小,却很了解慕晚,了解到不敢开口安慰她,亦不敢开口说一句钟衍的不是。 慕晚无法入眠,起身在床边燃了炷安神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是总归睡不安稳,恍惚中,又梦到了那片桃林…… 陈国百里桃花林的桃花开的正艳,大片大片的桃林,粉粉嫩嫩的,像是在陈国皇宫里落下了一片百里的胭脂云,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小女孩一个人坐在桃花林的凉亭里,时间久了,好似连唇齿间都满是清香甜糯桃花香,整个陈国,她独爱这片百里桃林,便是让她整日待在这里,也半分不会觉得无趣。 恍惚中,桃林深处响起了一阵悠扬飘荡的萧声,她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却感觉每一声音节都能拨动自己的神经,侧耳听了半晌,萧声忽然停了,正当她托腮失望时,清脆婉转的萧声又响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眸,立刻起身循着萧声寻了过去。 远处的天幕被夕阳染成了胭脂色,与桃花林衔接在了一起,桃花似海,粉妆玉砌,萧声的尽头,一位白衣少年立在桃花树枝头,小女孩站在树下仰着头,只觉得那棵桃花树是她见过最高最大的一棵。白衣少年轻轻闭着眼眸吹着玉萧,恰有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掉落,如雪似蝶的桃花瓣飞舞在白衣少年四周,连他手中玉萧上坠着的玉坠子都被桃花瓣遮住了。悠扬的萧声渐渐低了下去,似是升到了那片瞧不见尽头的胭脂云中。 小女孩瞪大眼睛,仰着脑袋望着桃花树枝头的少年,“哥哥,你吹的真好听,你可以教教我吗?” 少年闻言睁开了眼眸。 小女孩的世界,在这一刻停滞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就像是夜空中的明月,寂寞清冷,孤傲疏离,冷的纯粹,不带一丝杂质。 仿佛过了很久,小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睛,锲而不舍的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呀?你是陈国人吗?” 少年收起长笛,淡淡瞥了她一眼,飞身落地,地上的桃花瓣被他带起的风刮的再次飞舞了起来reads();。 “哥哥,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陈国人啦。”小女孩仔细瞪大眼睛看着少年,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人就消失了。 少年未看她一眼,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只是与她擦肩而过时,留下了一句很轻很轻的话,“我不是陈国人。”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冷,像是冬日里落在结冰的荷塘之上的碎雪,冰凉入骨。 小女孩转过身,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 被夕阳映染的通红的天幕下,微风吹拂着飞舞的桃花瓣,白衣少年执着玉萧,渐行渐远。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都仿佛大雪中的雁影鸿爪,只留一点点痕迹,雪过了,便也湮没了。 半晌,小女孩回过神,猛地开口问道:“哥哥,你叫什么……” 可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恍惚中,周围的景物蓦地模糊了起来,大片大片的桃花霎时间化为齑粉,飞速消散,她的身子不听使唤的直直向下坠去。 慕晚猛地睁开眼睛,怔怔的盯着帐顶精致的牡丹绣图瞧了半晌,才回过神,揉了揉眉心,不知自己为何又梦到了这些本应该忘记的事情。 她是没有九岁以前的记忆的。 据爹爹所说,是她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病了一年,病好后就将以前的事悉数忘了,不过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有没有之前的记忆也无关紧要。可不知为何,她没了记忆,却记得八岁那年去陈国百里桃林发生的事。之前同爹爹说起这段记忆时,爹爹告诉她那是八岁那年带她去陈国之时发生的事,在那片桃林遇到那白衣少年后,她絮絮叨叨惦念了许久,所以连她爹也晓得此事。 且此后多年间还经常梦到。 更要命的是醒后总是想不起那个白衣少年的样貌,唯一比较清晰的,便是他手中那把玉萧和上面的玉坠子,尤其是那玉坠子,总觉得极为眼熟。想着想着,慕晚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按照楚国规矩,封后大典第二日,宫中妃嫔都要去凤翕宫,拜见皇后娘娘。 第二日天还未亮,绫兰便带着一群小宫女鱼贯而入,绿萝接过绫兰手中的热巾,敷在慕晚额头上,待她醒神后,才服侍她用牙汤洁口、揩齿、净面、穿衣。 慕晚只说了句,“小声点别吵醒阿楹,”便呆愣愣的瞪着眼睛任由她们摆布,待一切都拾掇好后,环顾了一圈四周,才问道:“涵香呢?” 绫兰道:“昨夜涵香站在娘娘殿门口,很晚才回房,如今多半还未醒呢,娘娘可是要奴婢去叫醒她?” 慕晚摆摆手,黑白分明的眸中闪过一抹幽光,“不必,涵香她有别的事儿要做,你和姑姑陪我去就够了,走吧。” 天幕渐渐变成了清透的蓝色,昨夜满天繁星,今日果然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亦无风,清晨的阳光并不炙热,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百花环绕的假山后露出了金黄的琉璃瓦,凤翕宫坐落于绿树繁茂的御花园后面,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岛屿。 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辉煌,朱红色的宫门上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只是进了院子后,景色却格外的清雅别致,院中华丽的宫殿被一池荷花环绕,白玉石铺就的道路两边摆放着两排健壮挺拔、叶绿花繁的四季兰,此兰不畏暑,不畏寒,生命力强,摆放在楚国皇后的凤翕宫中,却并不突兀,反而有种别样的美。 第六章 绝子药(2)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瞧着两边的四季兰,慕晚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她不是第一次来凤翕宫,两年前钟衍带着她来过一次,正是钟衍想要立她为后的那段时间,她记得那时的凤翕宫并不是这个样子,而是遍地铺着琉璃黄金,整个凤翕宫除了金色就是红色,极尽奢华,她一点儿也不喜欢。 钟衍说她若是不喜,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只要她喜欢,拆了重建也是可以的,可她恃宠而骄,觉得那真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死活都不愿意搬进来。 那时阿楹还说,你就是仗着陛下喜欢你,天下有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想住进凤翕宫,你却就因为怕麻烦而不愿意住进去,慕姐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怕麻烦,总有人不怕麻烦。 如今看着这清雅别致的凤翕宫,慕晚倒是并未有多后悔,左右不过一个住处而已,长乐殿是钟衍母后的宫殿,钟衍从小在那里长大,她自然更愿意住在长乐殿中。 只是阿楹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自己怕麻烦,总有人不怕麻烦。 半个月时间,莫许只用了半个月时间,便让凤翕宫内外焕然一新,连屋檐下挂着灯笼都换上了新的,由此可见,她果然一点儿也不怕麻烦。 而自己,从小就很怕麻烦,初进宫时,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即便是再不想做的事,也得逼着自己做,直到后来,她走进钟衍的心里,被钟衍捧在掌心里宠着爱着,那怕麻烦的本性便显了出来。原来恃宠而骄,真不是件好事。 世事无常。 任何事情都会有发生改变的一天,你永远无法预料,让你恃宠而骄的那个人,会在什么时候放开双手reads();。 快到殿门口时,慕晚低声说道:“抬头,微笑,挺直腰板,把我教过你们的姿态都端出来。” 她一语方出,身边的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一个个昂首挺胸,容光焕发,高冷倨傲的气势渐渐铺展开来,让人不敢小觑。 刚行至殿门口,殿内一众花枝招展妆容精致的妃嫔便一同起身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慕晚淡淡嗯了一声,径直进了殿,对着坐在主座上的女子福身,软糯的嗓音也被刻意压粗,“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莫许手中正端着一盏清茶,穿着一袭明黄凤袍,裙裾上用金丝绣线绣成的凤凰端的是雍容华贵,凤凰的眼睛是一个价值连城的血珍珠,凤尾上则缀着各种宝石,长长的金丝披帛倾泻在红色的印花绒毯上,腰间缀着长珠璎珞,繁复的高髻上戴着累金丝凤冠,左右各插着一只黄金步摇。 她轻轻一动,长珠璎珞和黄金步摇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慕晚伏着身子,低着脑袋,莫许坐在主座上,端庄得体,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久久未开口。殿中一片静谧。 直到她身后的宫女低低唤了声皇后娘娘,她才装作恍然回过神的样子,放下瓷盏起身,唇边挂着得体的笑,握住慕晚的手扶起她,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客气,妹妹快坐吧。” 慕晚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道:“皇后娘娘,臣妾的爹只有臣妾一个女儿。” 她一语方出,莫许面色霎时变了,好一会儿才将表情调整至正常状态,落落大方地抬手,示意其余妃嫔落座,然后说道:“春棠,给贵妃娘娘上茶。” 慕晚淡淡地道:“不必了,臣妾今日来是有份礼要送予皇后娘娘,”说着她挥了挥手,绫兰端着一个白瓷碗走上前来,慕晚继续说道:“这是昨日太医院送来长乐殿的汤药,陛下亲自吩咐的,皇后娘娘可知晓?” 莫许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又白了,不可置信的望着面色平静的慕晚,后退了一步,春棠极有眼色的搀住了她。 门外传来了多寿又尖又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一抹明黄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钟衍还穿着一身金灿灿的龙袍,头上戴着十二旒冕冠,眉如墨画,目若朗星,举手投足雍容大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息,看他的样子慕晚便能猜到他定是刚下朝就赶过来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为了谁才这般急切地赶过来的。 众妃嫔喜形于色,欢天喜地的给来人行礼,莫许反应也极快,走下主座站在慕晚身边福身行礼,殿内顿时充满了各种娇嗔的行礼声,让慕晚不由想起了话本子里描写的,半夜时分出来吃人的妖魔鬼怪那种毛骨悚然的叫声。 大家都在福身行礼,只有慕晚没有动弹,是以,一眼望去极为显眼,钟衍清冷的开口,叫众人免礼,慕晚依旧没有动。 即便是察觉到钟衍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她依旧没有动弹。 须臾,钟衍收回目光,径自行至莫许身边,笑意盈盈的执起了她的手。莫许面色绯红,依偎在他身侧娇滴滴的叫了声陛下。 一副新婚夫妇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样子,只是不过须臾便被生生打断了。 绫兰敛声屏气垂着头,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挪。 钟衍瞥见绫兰手中的药碗,眉峰微蹙,冷声问道:“这是什么?” 绫兰低头答道:“回禀陛下,这是昨日陛下吩咐太医院给贵妃娘……” “绝子药reads();。” 慕晚打断绫兰的话,从她手中接过药碗,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盯着钟衍,唇边渐渐攒出了一丝笑意,“陛下亲自吩咐的,难道陛下忘记了吗?” 四周响起了一阵抽气声,莫许惊恐的看了眼笑意浅浅的慕晚,感觉后背蓦地滋生了一股寒意,拉着钟衍衣袖的手不自觉的轻颤了起来,她从来没想到,慕晚在陛下面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连这样的事情都敢当着一众妃嫔的面质问陛下,她当真是一点儿也不怕陛下,早知如此,她不该…… 慕晚瞧着神色慌乱的莫许,冷笑道:“陛下,你的皇后娘娘下马威手段太拙劣了,臣妾不小心发现了,真是不好意思。” “陛下,臣妾没有……您要相信臣妾……”莫许抓着钟衍的胳膊说道。 周围的妃嫔都安安静静的站着,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须臾,钟衍忽然挥袖将慕晚手中的药碗扫了下去,冷冷开口,“昨日皇后一直与朕在一起,慕晚,你最好记住,朕是一国之君,需要的是一个贤良大度的妃子,而不是妒妇!” 一国之君需要的是一个贤良大度的妃子,而不是妒妇…… 这句话,好生熟悉。 她记得,那是四年前,大雪纷飞的十二月份,钟衍忽然下令取消了楚国传承了几百年的选秀制度,众人都说贵妃娘娘能得陛下如此恩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事实上,她入宫快一年了,统共未见过钟衍十次。 由此可见,传言,真是不可信且极可怕的东西。 那段时间正巧遇上贤妃的生辰,贤妃亲自下帖邀请她去贤灵宫。 那日贤灵宫很是热闹,宫中有品级的妃嫔几乎都来了。钟衍性子很冷,当皇帝这么多年,除了誉王殿下和如意长公主,再没有人能得到他的关心。不过被他惦记的人倒是有很多,但一国之君的惦记,并不是件好事。 钟衍未及弱冠便登基为帝,虽然年轻,但治国的手段却非常雷厉风行,才刚刚登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在帝都根深蒂固横行霸道几百年的许家,许家几乎被他连根拔除,一夜之间在楚国销声匿迹,紧接着在众人还未醒过神时撤销锦衣卫,建立皇营军,并废除先帝重农抑商重文抑武的国政,迅速打乱了先帝在世时的局面,让朝堂焕然一新。 同时让朝中大臣从心底里敬畏他。连她爹都不例外,先帝在世时,她从未听她爹夸过先帝只言片语,但钟衍登基后,她却经常能听见她爹爹夸赞钟衍。 钟衍在楚国人心目中,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就像是九天之上的神袛。 阿楹曾经说过,陛下于楚国人而言,就如同高高悬挂于浓浓黑夜中一轮皎洁的明月,而其他人都只是陪衬明月的繁星而已,繁星再多也及不上一轮明月所散发的光芒。明月高悬于空,无论怎么伸手都触不到,所以大家只能抬头仰望。 明月谁都可以仰望,却没有人可以摘下。 钟衍后宫只有十四个妃嫔,先帝薨逝,钟衍登基,他为先帝守丧三年,三年未举行选秀大殿,而她,正是先帝三年丧期期间的意外,她一直不理解,为何钟衍非要在她及笄的第二天就立刻接她进宫,明明再等一个月丧期就过了,但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也未曾深究过。 三年丧期一满,如意长公主便欢欢喜喜张罗着举行了一场选秀大典。 那一场选秀大典,于楚国百姓而言是最为欢喜之事,但于她而言,简直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噩梦。 第七章 所思所梦(1)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那是钟衍登基后的第一场选秀大典,全楚国适龄的女子都被送进了宫中。那一堆麻烦事明明是如意长公主张罗起来的,可所有事宜却全要她负责处理,如意长公主只负责在一边嗑着瓜子喝着毛尖,优哉游哉的看看秀女的画像就够了。 选秀大典进行了整整两个月,折腾的她焦头烂额心力交瘁,有时真恨不得干脆拿根白绫吊死在钟衍的嘉福殿以示不满。可那时钟衍还不爱她,她也没有恃宠而骄,是以,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一句,而是咬紧牙关绷紧神经打理选秀大典。 选秀大典最后那天钟衍虽然没有出现,但总归还是比较成功的,如意长公主选了十二个秀女,她按照才艺和如意长公主对秀女的喜爱程度,挨个儿给赐了封号住处,然后回落英殿昏天暗地睡了一天一夜。 钟衍从来不招妃嫔侍寝,是以,大家都一样半斤八两,但惟独有一个人例外。如意长公主选了十二名秀女,加上慕晚,是十三个妃嫔,最后一个,则是那个例外的人。 那个人便是贤妃,自钟衍还是太子起便跟在他身边,打理太子府,后来入宫被封为贤妃,打理后宫事务,直到她进宫,接手了贤妃手中所有的权力。 贤妃的生辰在选秀大典结束四个月后,新进宫的秀女们知道在贤妃娘娘的生辰上能见到陛下,一个个卯足了劲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大冬天的,外面还下着鹅毛大雪,她们却一个比一个穿的少。而她天生畏寒,一到冬天基本都是裹了一层又一层,把自己裹成粽子才敢出门reads();。 晚宴上钟衍果然出现了,只是…… 贤妃在喝了她敬的酒后,忽然吐血倒在了钟衍怀中,吐血的间隙还不忘面目狰狞的指控她。 指控还未结束,四周忽然涌出了一大批黑衣人,黑衣人出现的太过突然,钟衍身边的暗卫及时出现,也只拦住了大半的黑衣人,钟衍自顾不暇,还得护着怀中吐血吐的不亦乐乎的贤妃。而殿中其他的妃嫔们早已逃散到了一边。 其实她平日里动作也是很快的,只不过那时身上裹了太多层衣服,行动有些不便。当时钟衍背对着她,她正要逃,却好巧不巧看见一个黑衣人执着剑冲了过来,那样万分惊险的时刻,她还愣了两秒,继而想到钟衍若是死了自己指不定还得殉葬,于是头脑一热,便替钟衍挡了那一剑。 幸得她穿的较多,且钟衍反应奇快,在剑没入她的衣衫时扭头揽住她后退了些许,是以,那剑刺的并不怎么深。黑衣人很快被清理掉,妃嫔们受到惊吓坐在殿中哭哭啼啼,钟衍被烦的不行,想要走,却被她拉住了。 她虽然怕麻烦,但谋害宠妃这样的黑锅她不想背,也背不起,钟衍当时破天荒的没有甩开她,她抓紧机会当着钟衍的面将事情理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其实在来贤灵宫之前,她早已知道贤妃设了局,也想好了对策,只是黑衣人来的太突然打乱了她的计划,但最后的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哦。 有一点不同。 是她受了伤。 但受伤不重且并未影响大局,所以可以忽略不计。 那时她身上血迹斑斑,贤妃身上也血迹斑斑,她望着贤妃,当着钟衍的面,语重心长的说了句,陛下是一国之君,需要的是一个贤良大度的妃子,而不是妒妇。 她记得当时说完那句话她便晕了过去,等她醒来,传言中在钟衍心中最为不同的贤妃已从贤灵宫搬进了冷宫。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拉回了慕晚的思绪,钟衍此话一出,风向大明,立即有妃嫔站出来接话,“是啊,昨日皇后娘娘忙了一日,哪里有时间……” “关你屁事,闭嘴!”慕晚扫了那女子一眼,继而笑靥如花地走上前,一把拉开靠在钟衍怀中的莫许,瞧着钟衍问道:“陛下昨日过的可开心?” 钟衍顿了半晌才冷冷嗯了一声。 慕晚勾了勾唇,笑意半真半假,真的恰到好处,假的也恰到好处,“那就好,昨日送入长乐殿中的到底是什么药,是谁吩咐送进来的,臣妾不想多说,陛下想知道便自己去查吧,臣妾累了,先行告退。” 不等钟衍回答,慕晚手一挥带着长乐殿的人径自出了殿门,绫兰终是忍不住,凑在她耳边小声问道:“娘娘,陛下他不会……” 她话还未问完,慕晚便道:“不会,钟衍若是真的想替莫许主持公道,方才便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啊……”说着,她轻笑了一声,“方才那个场面,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理性上他应该护着莫许,但实际上又总是下意识的护着我,他其实一点也没变。” 绫兰不再开口,另一侧的绿萝又道:“即便如此,不管是有何苦衷,陛下他也不该就这般不声不响立后,好歹也知会娘娘一声才对啊!” 又行了片刻,慕晚低低道:“再等等吧,总会知晓缘由的。” 回去后晴锁说流风大人派人传话,说回雪昨日晚上查出有孕,近日要养胎,无暇进宫了,慕晚笑眯眯的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进了寝殿见阿楹还未醒,索性也脱了朝服钻进了被窝,至于别的那些事情,且先暂时搁一搁吧reads();。 做梦总是有原因的,比如天气燥热、睡姿不正、心情不佳,亦或是,日有所思。 所思之由在于,当你即将失去某些东西的时候,脑海中总会不自觉的想起它,日有所思,便必有所梦。 于飒飒东风中粉荷无暇,绿盖叠翠的荷花池,如今已覆上了一层寒冰,寒冰上是厚厚的积雪。 那年楚国的鹿城格外冷,雪团无休止地飘了两日,将将在午时,几束阳光才从那厚重的乌云层中洒落,施施然,于峥嵘直指的树枝上,于玉白无暇的栏杆上,霎时明媚了女子的眉眼。 荷花池边的栏杆上坐着个女孩,两条腿不安分的晃来晃去,身后火红的披风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分外显眼。 一个蓝衣丫鬟急急忙忙跑过来,说道:“小姐,誉王殿下今晨在嘉福殿外晕倒了。” 坐在荷花池栏杆上的女孩应声回头,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看上去稚气未脱,一团孩子气。那是十四岁时的慕晚,浑身上下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能给她添龄,才不至于让人以为她最多不过十二岁。 回雪继续说道:“小姐,没有别的法子了,正好相爷不在,公子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到了陈国,有陈国公和升平公主护着,量他们也不敢将小姐怎样。” 慕晚渐渐垂下了眼眸,卷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一片暗影,半晌,无奈的笑了,“我若是要走,何必等到今日,我走了,爹爹怎么办,那可是诛九族的欺君之罪,陈国公能护着我,还能护着我爹这个楚国一品丞相不成,再者说,陈国公若想要在这种情况下护住我,还不是只有赐婚一个法子,即便是逃到陈国,我的结局不过是从嫁给誉王变成嫁给陈国皇太孙,于我来说,这实在无甚差别。”又顿了半晌,她颇为惆怅的叹道:“陛下啊陛下,你为什么不遂了誉王殿下的心意――啊!!回雪――你能不能温柔些!” 她还没有感叹完,便被回雪一把从栏杆上拉了下来,还未等她缓口气,便被回雪拉着在相府飞奔了起来。 回雪一路拉着她飞奔回似锦阁,将她拽进房间关上门,双手环胸堵在门前,一脸坚定的说:“小姐,不管你怎么说,奴婢今日也定要将你带出去,如果小姐不想去陈国,那我们便去别的地方,反正不论怎样,你都不能继续留在楚国。” 慕晚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努力踮起脚尖想拨开挡在门前的回雪。 回雪默默地看着她扑腾了两下,才淡淡的说道:“小姐的东西奴婢已经替小姐收拾好了。” 慕晚霎时安静了下来,半晌,扶着额头问道:“那么,请问回雪姐姐,你既已经都收拾好了,还把我拖回房间干什么?你不是应该直接拖着我出相府的吗?” “小姐穿的太少了,需要换件厚点儿的衣裙。” 慕晚:“……” 正在慕晚抱着柱子死活不松手时,蓦地响起了叩门声,叩门声过后,一阵清晰的女声传了进来。 “小姐,您要的莲子羹,奴婢给你端过来了。” 本来拉拉扯扯抱成一团的二人霎时停了下来,慕晚放开柱子,回雪放开慕晚,慕晚冲着回雪眨了眨眼睛,回雪同样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随后慕晚整了整凌乱的衣裙,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和蔼可亲的说:“进来吧。” 涵香端着一碗清香四溢的银耳羹刚走到她跟前,忽然有人推了她两下,不停叫道:“娘娘,娘娘,快醒醒……” 慕晚睁开眼睛,望着晴锁瘪了瘪嘴,“我的莲子羹没了……” 第八章 所思所梦(2)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晴锁眨了眨眼睛,道:“娘娘,外间来了个宫女,是多寿公公亲自送来的,您去瞧一瞧吧。” 这莫名其妙的,多寿怎么会往长乐殿送宫女。即是多寿送来的,必然是经过钟衍授意的,钟衍最近怪招层出不穷,搞得她都要招架不住了。慕晚揉着脑袋随晴锁去了正殿。 殿中跪着的女子穿着浅碧色上裳,藕粉色襦裙,宽大的水袖之下,双手规规矩矩的叠放着,乌黑的头发梳成垂挂髻,两鬓簪着嫩黄的珠花,细碎刘海下一双眸子半垂着,鼻头上沁着一层细细的汗珠,泛白的唇瓣微微轻颤着,看的慕晚生怕她抖着抖着咬到自己的舌头。 多寿笑嘻嘻的凑上前,“贵妃娘娘,您看……” 慕晚靠在贵妃塌上,淡淡瞥了他一眼,问道:“叫什么?” 多寿道:“十一。” 慕晚揉揉额头,“又是你起的?” 多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呵呵呵呵笑了,“娘娘聪慧。” 慕晚无语的瞅了他一眼,慢腾腾地坐起身,冲着那宫女问道:“你原先叫什么?” 小宫女哆哆嗦嗦答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奴婢除了嘉福殿再未去过别处,是以……” 红日高悬,天幕湛蓝,偶有微风拂过,带来阵阵馥郁花香。长乐殿正殿墙壁上裹着秀美精致的锦缎,地面皆由白玉铺就而成,正中央凿着一个巨大的牡丹,花瓣栩栩如生,连最小的一根花蕊都雕刻的精致无比,花瓣四周还凿着几只飞舞的蝴蝶,光洁的白玉倒映着晶莹透澈的水晶珠光,将整个正殿衬的美轮美奂。 慕晚斜靠在贵妃榻上,穿着月白色襦裙,一头青丝由一根玉簪松松垮垮的挽着个髻,其余的都蜿蜒陈铺在身前,身上再无半点多余坠饰,加上一张天生的娃娃脸,整个人看起来仍旧如五年前一般稚气未脱reads();。 “本宫是问你进宫前叫什么。” “奴婢愚钝,娘娘恕罪,”说着,小宫女规规矩矩磕了个头,道:“奴婢叫连翘。” 慕晚执起茶杯的手一顿,“药名?” 连翘又磕了个头,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家是开药铺的,阿爹是个大夫,便取了这样的名儿。” 慕晚抿了口茶,道:“嗯,知道了,”眼一抬瞥见宋楹疯疯癫癫从内殿跑出来的身影,赶紧挥手,“晴锁,你带连翘下去熟悉熟悉,顺带同她讲讲长乐殿的规矩。” 多寿复又凑上前说道:“娘娘不给她赐名吗?这不合规矩……” 慕晚不耐烦的打断他,“长乐殿没有这个规矩,人家爹娘给的名儿,用了十多年,凭什么一进宫就要被你们改来改去的,你若再无事就回嘉福殿去,本宫今儿瞧着你实在碍眼的很。” 宋楹端着一盘葡萄挤到贵妃榻上,哈哈哈哈笑道:“多寿公公好委屈,慕姐姐你是瞧着陛下身边的人实在碍眼吧。” 慕晚抽了抽嘴角,瞥见多寿还立在一旁,又道:“还不走,绫兰,给多寿公公打赏,多赏点,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怠慢不得。” 闻言,宋楹又趴在贵妃榻上笑了起来,多寿泪眼汪汪地唤了声贵妃娘娘,话音未落,一袋赏钱从天而落,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 殿中众人齐齐笑了起来,多寿受到了伤害,拎着赏钱头也不回的跑了。 宋楹笑了半晌才缓过来,指着连翘问道:“陛下给你送个宫女做什么?” 慕晚耸耸肩,现在,她已经猜不透钟衍了。 本来要跟着晴锁退下的连翘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说道:“贵妃娘娘,奴婢……奴婢有话要说。” 慕晚愣了一瞬,道:“说吧。” “贵妃娘娘许是不记得奴婢,但殿中其他几位姐姐定是对奴婢有印象的,近一月来长乐殿的药都是奴婢亲自去太医院煎好送来的,可昨日那药不是奴婢送的,昨日奴婢去太医院煎药,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回到了自己房中,奴婢还以为已经来送过药了,便没有在意,方才奴婢才从多寿公公口中得知昨日有人给娘娘送了绝子药,都是奴婢粗心出的错,还望贵妃娘娘莫冤枉了陛下。” 良久,慕晚才开口,“这些是陛下叫你说与本宫听的?” 连翘摇头,“不是,陛下未曾提起过此事,奴婢只是从多寿公公口中得知此事,才知晓因为自己的疏忽酿成了这般大的祸事,请娘娘责罚。” 慕晚若有所思地道:“方才听多寿说,你娘曾救过他一命,所以他才百般照拂你,原本把你留在身边是最好的,可今日钟衍指名要你来长乐殿,你心中可有不愿?” 连翘连忙低头答道:“奴婢不敢。” 慕晚刚想再问,转念一想不管她愿不愿意,毕竟是钟衍送过来的,如今这个情形,许多事连自己都不能随心所欲,问清楚又能如何呢,随即,她淡淡一笑,道:“知道了,晴锁,你带她下去吧。” 晴锁立即应声,“诺。” 宋楹刚刚陪着慕晚用完午膳,小鱼跌跌撞撞跑进来说道:“小姐,府里传话,曲姨娘病危reads();。” 虽不知一向健康的曲姨娘为何会突然病危,但慕晚还是赶紧放宋楹回去了。正午日头愈来愈烈,慕晚斜躺在窗户边的贵妃榻上,百无聊赖的躺了一会儿,叫涵香拿来她绣了一半的绣图绣了起来。 万金难求的流苏缎,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色彩明丽,绣图精致,虽然针脚明显有些拙劣,但对于宁可舞刀弄枪也不愿拿针线的慕晚来说,已是难得的佳作。 不多时,殿中忽然传来涵香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待偏殿的绿萝和绫兰赶到时,望着倒地的绣架和鸳鸯戏水上那一抹刺眼的殷红,吓的半晌回不过神。 一夕之间,慕晚好似又回到了大半个月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无论如何都醒不真切。 恍惚中,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十一岁的时候,因为爹爹不许她出府,闲极无聊便坐在荷花池边钓鱼,钓着钓着,不知怎的把自己钓到了池中,呛了一肚子水,被捞出来后便发起了高烧,爹爹衣不解带的守在床榻前照顾她,握着她的手,没日没夜的同她说话。 十二岁时她在府里访客杯中下了桃花粉,其实原本只是想捉弄一下不让自己出府的爹爹,哪知撒药时手一抖将一包全倒进去了,还没来得及将那缸水换了,下人便烧水沏茶送入了访客手中。她趴在门外抓耳挠腮,眼睁睁看着那访客将茶水咕咚灌进了肚子。没敢进去。 后来见爹爹执起茶杯要喝,心一横,连滚带爬跑进去打翻了爹爹手中的茶杯。那大抵是爹爹最生气的一次,当着访客的面命人将她拉了下去,罚她跪在祠堂思过,三天不许吃饭。 说是这样说的,可是当天晚上,一个人影偷偷摸摸潜进了祠堂,还带着一大堆她最爱的糕点零嘴,虽说是她被罚跪祠堂三天,爹爹也差不多陪了她三天,那时候正值盛夏,祠堂外头有颗菩提树,枝繁叶茂的浓绿中不断传出蝉鸣,她靠在爹爹怀中,睡的香甜安稳。 十三岁那年,偷偷溜出府逛了一圈,心满意足的爬墙回府,为了保护怀中的糖葫芦,不小心翻下墙头摔断了腿,为相府小姐刁钻泼辣又增添了浓重的一笔证据。爹爹望着她的断腿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万般无奈之下叹了口气,厚着老脸从宫中请来了专为陛下看病的玉神医替她治腿。 她这个爹爹啊,什么都好,唯一让她脑仁儿疼的,就是自从她九岁大病过之后便不许她出府,这才逼得她连翻墙这种安全度极低的法子都使上了。 整整一个月,爹爹的背便充当着她的腿,爹爹的背又宽又厚,比躺椅舒服多了,她趴在爹爹背上,哼着不着调的童谣,随着爹爹的步子晃啊晃,就睡着了。 十四岁…… 那时与誉王成婚的遗诏如一把大刀高悬在她头顶,眼看着及笄礼就要到了,爹爹竟然为了让她有机会逃走,不顾慕家几百年的忠臣之名,主动请缨出使北岑,可十四岁的她,怎能斗得过沙场征战多年的誉王殿下,怎能斗得过为君为帝的钟衍。 事后她才知道爹爹那一走一个月,只是为了方便她逃走。楚国开国以来,慕氏一门历代忠良,爹爹若是带着她走了,便是抗旨,欺君之罪这一顶帽子若是真的扣下来,慕氏一门几百年的忠臣之名便会毁于一旦。 是以,这样一顶帽子,他无法戴也戴不起。慕氏一门不论哪一代,都极受帝王青睐,这么多代积累下来,真可谓是荣宠至极,然而也就是因有着这样的荣宠,爹爹带着她逃是为抗旨欺君,连辞官都会被谓之是在威胁帝王,思来想去,除了用这样的方法让她逃离,竟再无他法。 知道爹爹的想法后,慕晚庆幸那一月在誉王殿下手中她无数次的逃跑失败。 她如果真的跑了,爹爹终究还是逃不掉欺君的罪名,爹爹宠她疼她十多年,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怎能害爹爹背上那样的罪名。 第九章 忘忧之蛊(1)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昏昏沉沉醒来,竟发现许久未见的玉尘正坐在床榻边为她把脉,一袭白衣干净无尘,眉宇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雅隽秀,见她睁眼,淡淡笑道:“你醒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像是料定她会醒过来。 她几天未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玉大哥,是钟衍请你来的?” 玉尘摇摇头,“回雪有孕,我来鹿城看她,进宫见陛下时遇到涵香,得知你近日不太好,便过来了。” 慕晚重新躺回去,双眼直直盯着帐顶。 玉尘收回手,写了药方嘱咐涵香去抓药,而后说道:“阿晚,凡事想开一点。” 临出门时,又留下一句,“这天下并不是只有楚国,而楚国,也不是只有皇宫。” 慕晚冲他点头,心中却想到,可这世上,只有一个钟衍。 金丝绣线的帐顶晃的她眼晕,闭上眼睛,又渐渐失去了意识。 这是第一次有人服了药王谷谷主玉神医的药却未怎么见效,慕晚还是病的厉害,也不知昏昏沉沉了几天,直到有一日,慕玄冲进寝殿,不顾礼节伸手摇醒她,焦急的告诉她,她爹,被钟衍亲口下旨打入了天牢。 明明是钟衍派她爹去北岑的,可现在他竟然说爹爹背叛楚国,与北岑的王密谋造反。 慕家的倒台,像极了多年前一夜之间被钟衍连根拔起的许家。可她们慕家和许家是不一样的,许家仗着家世庞大帝王依仗,在帝都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害死的人能填平一口枯井,拔除是为民除害,肃清朝纲,可她爹为楚国劳心劳力这么多年,没理由落得如此下场。 慕晚咬牙翻起身,绿萝自知此刻说什么都无用,只好连同涵香将她收拾妥帖,一路随着她去了嘉福殿reads();。 夜色渐浓,皎月当空,华灯初上,晚风习习。 玉兰在灯火阑珊中悠然绽放,花朵傲立枝头,皎洁如月,花瓣娉婷袅袅,洁白的如同在莹雪中浸染过,隐隐散发着玉色光泽,微暖的夜风夹杂着忽远忽近的淡雅清香。 钟衍穿着一袭月白长袍,手中执着软剑,立于玉兰树下,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凌冽如霜却并不狠辣。然,剑式就是剑式,皆是一样的无情,不狠辣,并不代表杀不了人。 足尖轻点,腾身跃起,素白的宽袖轻轻飘动,剑尖回转,直戳一朵荼蘼绽放的玉兰花,在无边夜色中,雪白的衣袍翻动,眉眼清冷,模样一如多年前,风华无双。眼看花盏即将要被剑尖挑下时,他却蓦地收回剑,旋身落了下来。 一抹身影猝不及防地冲出,钟衍抬眼瞧见来人,清冷的眉眼难得的慌乱了起来。 “陛下——” “娘娘——” 四周尖叫声此起彼伏,钟衍蹙眉收剑,因着太过突然,剑收的紧急,一时间有些气息不稳。 慕晚脸色煞白,却不是吓的,只是缠绵病榻良久,气虚体弱而已。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盯着钟衍,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似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才走了几步,已然冷汗淋漓。 “钟衍,有什么冲我来,放过我爹爹。” 钟衍将剑递给身侧的多寿,表情是一贯的清冷,“慕宁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他一语方出,慕晚身子一个趔趄,喉头一甜,直直摔在他脚边的同时,喷出了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洒落在他素白的衣摆上,就像是雪地里开出了如火如荼的朵朵红梅。 钟衍下意识的俯身扶她,双手碰到她时,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说:“钟衍,不要让我恨你……” 抬手拭去她唇边的血渍,钟衍半坐在青石板地面上,于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拥住已经陷入昏迷的她,双臂越收越紧,清瘦的身子微微晃动,莹莹月色倾泻于二人身上,他闭上眸子,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低低唤道:“小晚……小晚……” 殿门口又踱出一抹白色身影,模样清隽俊秀,声音温润如春阳,“陛下不必担心,吐出淤血,阿晚才会好起来。” 慕晚又梦到了那片桃花林和那执着玉萧的白衣少年,还有她爹爹。 与她一般大的少爷小姐们都很羡慕她,不是羡慕她相府千金的身份,而是羡慕她有个那样好的爹爹。 她娘亲逝世早,而爹爹别说是续弦,此多年间身边连个女子都无,多年来一直围着她打转儿,除了不许她出府一事之外,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要圆月不敢给缺月,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不开心了哄她开心,生病了衣不解带照料她,不管她闯了什么祸都跟在后头替她收拾烂摊子。都十三岁了,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趴在爹爹背上撒娇。 梦中爹爹拉着她的小手,教她认字读书,她犯了错被罚跪祠堂,爹爹总会陪着她,生怕她被吓到或是冻到,她窝在爹爹怀中心满意足的酣睡…… 可不知为何,迷迷糊糊中,她忽然想起了那句话,当你即将失去某些东西的时候,脑海中总会不自觉的想起它。 轰隆—— 慕晚被雷声惊醒,一睁眼,便对上了那双清冷淡漠的眸子。 “钟衍……” 她愣了一瞬,随即挣扎着要起身,爹爹,她要救爹爹…… 钟衍伸手强行将她摁回去,她不住的挣扎,“你放开我,慕家哪里对不住你,我爹哪里对不住你,钟衍,我慕晚又有哪里对不住你,你怎能如此……” 钟衍冷哼一声,极尽不屑和鄙夷,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钳住慕晚的下颌,清冷的眸中泛着波涛汹涌的寒意,“他哪里对不住我,你不会想知道reads();。” 慕晚进宫五年,不管是走进他心里之前还是之后,从未见过钟衍清冷的眸子中能迸发出如此浓烈的恨,蓦地怔住了,半晌,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将那句话问出口。 那我呢,钟衍,我有哪里对不住你? 钟衍钳住她下颌的手指愈发用力,冷笑着道:“但你必须知道,他有哪里对不住我。”说着,他掰开慕晚的唇,塞进了一颗冰凉的药丸,苦味渐渐蔓延开来,慕晚闭上眼睛,一片片斑驳零乱的画面在脑海拂过。 记忆纷沓而至。 那日是楚国一年一度的花祭,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爹爹早就说好今日要带她进宫过花祭的,她破天荒头一遭的起了个大早,欢欢喜喜穿上新衣裳,想偷偷跑去爹爹房中吓吓他,待她蹑手蹑脚趴到窗户边时,忽然听到里头有说话声。 “都准备妥当了吧,记住,今日时机难得,万不能出差错。”是爹爹的声音。 “那是自然,宫中杀手已布好,取钟衍一个病秧子太子的性命绰绰有余,苏玦早已入套,网也收的差不多了,只要太子一死,纵使他苏然是太子的太傅,也逃不掉了,哈哈哈哈……” 听着那陌生的笑声,慕晚浑身一抖,苏玦?是舅舅,苏然?那是外公。爹爹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里头又传出了爹爹的声音,“哼,四年前本相杀了苏畅,今年终于轮到老东西全家了,只要今日马到功成,本相的仇便也了了。” “苏畅?”另一人似是有些迟疑,顿了顿,才了然,“怎么,苏然的女儿竟是死在你手中吗?可她不是你夫人吗?” “哼,夫人?本相可从未承认过,当年要不是苏然那老东西非要将没人要的苏畅塞给我,我又怎会错过阿悠,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入宫为妃,这一切都是苏然和苏畅造成的,我杀了她有何不对!苏然当年虽逼得我娶了他女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女儿是怎样惨死在我手中的。” “可你那女儿……” “女儿?她身上流着苏家人的血,怎配做我慕宁之女,若不是看她如今有陛下赐婚予誉王,日后或许会有用处,本相早让她随她娘而去了!” 慕晚跌跌撞撞跑回房间蜷缩在床角,浑身都在发颤,手脚冰凉,却不敢哭出声。 她娘,是苏家唯一的嫡女,闺名唤作苏畅,爹爹经阿畅阿畅的唤她。她还很小的时候,依稀记得娘亲轻声细语哄劝她时,那清淡温婉的眉眼,和颊边浅浅的梨涡。 娘亲坐在梨花树下抚琴,风一吹,白白的梨花簌簌而落,衬的娘亲像是从九天之上飘入凡尘的仙子一样。她蹬着小短腿跑过去扑到她怀里,奶声奶气的叫着娘亲。 娘亲搂住她,拂着她红彤彤的脸颊,喂给她一口冰莲露,轻声细语的说道:“又去哪里疯了,看看这小脸红的,再过段日子,日头烈的时候可不能再这样了……” 她却搂着娘亲的脖子闹着要学古琴,她曾听舅舅说过,娘亲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数古琴弹的最为出彩,据说那琴名为长相思,是把很有名的古琴,但已消失上百年。还是北岑一个王子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寻来送予她的。 第十章 忘忧之蛊(2)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梦中,断语残声,疏影横斜。 大雪纷飞,红梅独绽,一层又一层乌蒙蒙的云团不住的从青灰色的天幕之上延伸而来,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穹深处飘落下来,落于手背之上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穿心的凉意。娘亲的手瘦的都有些硌人,她被娘亲一路牵着,许久才走到一颗覆满冰雪的枯树旁边。 娘亲蹲下身轻抚着她的脸颊,说道:“阿晚,这棵梨花树下,有娘亲为阿晚亲手埋下的女儿红,阿晚打开的时候莫要忘了,酒坛下那个盒中,有封给阿晚的信。” 她问:“娘亲给阿晚的信?娘亲,什么是信啊?” 娘亲摸着她的脑袋,唇边渐渐浮出梨涡,眼角却有眼泪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阿晚现在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你要记得,女儿红下面的那封信,一定要出嫁离开相府和你爹爹后再看,答应娘亲好不好?” 她笨拙地擦着娘亲的泪水,答道:“好……” “小姐,你起了没,奴婢要进来了。” 天已大亮,光线强烈的有些刺眼,慕晚哆哆嗦嗦抬起脑袋,回雪端着水盆进来,浸湿帕子递给她,见她迟迟未接,无奈地道:“小姐,老爷已在外头等了。” 见她还是不动弹,回雪只好爬上床挥舞着胳膊手忙脚乱的拾掇她,坐在马车中时,她远离她爹缩在角落里,爹爹问她怎么了,她埋头颤抖着说:“没……没睡……好……” 到了宫中她爹忙着应付各路大臣,她找了好几圈都找不到外公和舅舅,情急之下,想到了他们口中的太子殿下reads();。他们要杀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 好不容易打听到太子殿下在未央池的凉亭里,急忙寻了过去。未央池中粉荷无暇,绿盖叠翠,一大片粉扑扑的花盏中立着一抹颀长如玉的素白身影,凉亭之中有悠扬缥缈的萧声传出。 今时今日,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凉亭中的白影渐渐回身,清冷的眉宇,碧色的玉萧,洁白的玉坠,都完美无缺的与纠缠了她多年的那个梦重合在了一起。 可这个重合来的太不是时候,彼时她满心想的都是外公和舅舅,见到他连礼都忘了行,急急忙忙冲上前说道:“太子殿下,有人要杀你,你不要死,你要活着……”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蹿出了一群黑衣人。慕晚生为楚国人,自然记得太子殿下身染重病,可他不能死,他死了,就没有人能保护外公和舅舅了。 那段记忆斑驳零乱,几乎全是刀光剑影,比较清晰的,是她替太子殿下挡了剑,连带着把太子殿下推到了开满荷花的未央池中,那池水冷不冷,那剑伤疼不疼,却半点印象都无。只记得自己不会凫水,个子又矮,掉进池中咕咚咕咚灌了好多水。 憋的喘不上气,她手舞足蹈的挣扎,忽然有双冰冷入骨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随后便落入了一个带着清雅药香的怀抱,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 那熟悉的药香总能让她莫名安心,慕晚在那段纷沓而至的记忆中来来回回游荡了好几遭,终是在落入那怀中时跳出了梦靥。她微微抬眼,瞧着拥住她的人。 当年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那个桃花林枝头吹过玉萧的白衣少年,钟衍。 嗅着他身上的清雅药香,鬼使神差地,慕晚竟紧紧环住了他,脑中一片空白。真想就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他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是宠她入骨的钟衍。 钟衍察觉到她醒了,身子一顿,却终究没有放开手,就那么拥着她,左手轻柔而缓慢的抚着她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半晌,钟衍忽然说道:“小晚,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茶水中下药之事,你可知,当年我父皇还下令要彻查此事揪出凶手以振朝纲。” 慕晚愣了愣,忽然莞尔。那时自己紧张的要命,哪里顾得上看不相干的访客,只粗略扫了几眼,虽说是冲进了前厅,但却连站都没站稳就被她爹给轰出去了。原来当年那个倒霉催的访客竟然是他,要知道那足量的桃花粉,可足够让他虚脱个三五天,他又自小身子弱,被那么一番折腾,先帝动怒倒在情理之中,但在自己印象中,当年那事以她跪了三天祠堂而终,并没有闹大。 “后来呢?如何了?” 钟衍笑道:“还能如何,我只说是自己吃错了药,父皇虽不信,但终究也随我了。” 慕晚靠在他怀中,声音低浅软糯,“桃花粉其实是好东西,还可以美容养颜,原来我以前还为你这副好皮囊投过一包药粉呢……” 待殿外的绿萝等人听见声响冲进去时,慕晚软绵绵的趴在地上,青丝凌乱,遮住了她的眉眼,纤白的指边散落着一根沾着血的长簪,钟衍手臂微垂,指尖有鲜血滴落,缓缓浸染在雪绒毯上,像极了雪中红梅。 绿萝失声唤了声娘娘,立即与绫兰和晴锁扶起了她,连翘张开双臂挡在他二人中间,手臂轻颤,眼神却极为坚定。只有涵香,望着殿中的场景面色煞白的站在门口发愣。 半晌,钟衍开口言道:“朕受伤之事,半个字都不许传出去。” 众人愣了愣,随即齐齐应声,“诺。” 他的伤虽不重,但终归他是一国之君,自己刺伤他之事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去,再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一番,刺杀皇帝的罪名,她定是逃不掉reads();。想到这儿,慕晚忽然笑了起来,她挣脱绿萝和绫兰的手,摇摇晃晃的走到他跟前,谁都没来得及反应,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他脚边,“陛下,求求你,放过我爹吧,纵然他有错,可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求你,求求你……” 钟衍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清冷的声音在静谧的宫殿中响起,“他杀了朕的太傅,你的外公,你的舅舅,甚至还有你的娘亲,”说着,他一把扯过她,凑在她耳边,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慕晚,你知道我父皇是怎么驾崩的吗,你又知道,我父皇当年为何要留下两道针对你的遗诏吗?” 慕晚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两道遗诏。 第一道是给她和誉王殿下赐婚,那第二道便是…… 让她入宫做钟衍的贵妃…… 当年谁都以为钟衍搬出的第二道遗诏是子虚乌有的,自己这么多年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原来当年先帝竟真的留了两道遗诏吗? 可是,为什么呢? 钟衍从地上捞起她,将她摁到梳妆台前,熟练地抬手挽好她的发,拿起一根玉簪束住发髻,然后像是拎着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般拎起了她,众人刚想上前,被他一个眼神止住,而就在他即将拎着慕晚走出殿门时,连翘忽然冲过去挡在了门口,面色发白,眸光却透着平常宫女眼中少见的坚韧,“陛下,娘娘身子未好,您就放过……” 钟衍抬眸扫视了一眼众人,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带她去见慕宁。” 殿中一片死寂,待钟衍和慕晚的身影淡出视线后,绫兰深深叹了口气,“以前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长乐殿要这般防着陛下。” 绿萝望着门口,淡淡吐出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们这些人,从来不知道人心的可贵,我早说过,娘娘不适合深宫,终究是要离开的……” 涵香忽然嘶吼着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能这样说陛下,陛下他……他……”说着,她面色煞白的掉头跑了出去。 天牢里头潮湿又阴凉,昨日又刚下过雨,阴冷更甚,刚开始的一段路连一盏灯都没有,漆黑一片。 里头每隔一个牢房便挂着一盏油灯,泛着暗黄色的光,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刺鼻的发霉气息扑面而来,斑驳的血迹随处可见,在油灯黯淡光芒的映衬下,莫名的诡异阴森,牢房里的囚犯一看见有人来,都隔着栅栏伸出手,不住的哀嚎哭。钟衍下意识的伸出臂膀将慕晚拥在怀中,护着她前行,哪怕是她的一片衣角都未曾让那些人沾手。 越往里面越安静,又走了片刻,忽然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传来,看着半截身子埋在水中,手臂被铁链高高吊起的慕宁,慕晚忽然呼吸一滞,轻颤着叫了声爹,当她不管不顾要往水中跑时,被钟衍猛地拉了回去。 慕宁看见她,咧唇笑了,“阿晚,女儿啊,你终于来了,快,你快求求陛下,让他放了爹爹……” 钟衍冷冷打断他,“别装了。” 慕宁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愣了半晌,才咬牙切齿地开口,“钟衍,你忘了曾经说过只要我不再有所动作你便可以为了她既往不咎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君无戏言?怎么,现在就因为你对她没了兴趣,连曾经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 钟衍冷冷地看着他,一双墨瞳波澜不惊,明明没有一丝情绪,却隐隐有浪飞涛卷将一切割成碎片的感觉。 第十一章 忘忧之蛊(3)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宁见他不语,又将目光投向了慕晚,“阿晚,爹的好女儿,你快救救爹爹……” 钟衍再次冷冷打断他,“朕已经给她吃了忘忧蛊的解药。” 慕宁忽然像是魔怔了一般,哈哈哈哈笑了起来,慕晚望着他,忽然觉得他很陌生,冰凉的手无意识的摸索着揪住了钟衍的衣袖。 慕宁浑浊的眼中泛着异样的红光,面目狰狞地说道:“你给她吃了忘忧蛊的解药,哈哈哈哈,钟衍啊钟衍,忘忧蛊的解药,对她来说就是催命的□□,用不了几天,她就会和她娘一样,痛苦的死去。” 钟衍察觉到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在发颤,蹙眉握住她的手,声音像是喂了冰碴子一样冷,“朕早已知晓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给她下毒,那毒,玉神医已经解了,慕相失望了。” “我不信,你怎么会知道,死丫头,一定是你对不对,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和你娘亲一样贱,你娘该死,你也该死,苏家的人都该死!”慕宁挥舞着双手,绑在他身上的铁链摩擦过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爹……” “不要叫我爹,我不是你爹,若不是苏畅临死前向先帝讨了赐婚圣旨,你哪里能活到今日,早知道我该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便掐死你……” 脑海中父女温情的画面被他近乎疯狂的怒吼撕的粉碎,慕晚浑身冰凉,心慢慢沉入了谷底。 天空阴沉,闷雷翻滚,骤雨抽打着地面,雨飞水溅,远远望去,整个楚国皇宫都灰蒙蒙的一片,就好像蒙着一块灰白色的幕布,慕晚穿着素白的袍子,乌黑亮丽的青丝不扎不束的飘散在身后,双唇泛白,双眸恍若没有焦距一般,怔怔的瞧着远方。 她立在廊下,从檐上流下的雨水汇成一片一片的雨帘,雨水滴落到她身上,水流顺着脖颈滑入衣服内里,她却毫无知觉般,静静立着reads();。 慕宁在钟衍的刺激下,疯疯癫癫道出了许多真相。 九岁大病过后他一直不许她独自出府,其实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花祭那天阴差阳错救了太子殿下一命,太子殿下一直在找那个救了他的小姑娘而已。 那时她钓鱼把自己钓到池中发高烧,他衣不解带的守在床榻前照顾她,只是怕她体内的忘忧蛊反噬致使她想起以前的事,十二岁时她在水中洒桃花粉,怕他喝下去急急忙忙冲出去却被轰走,只是怕钟衍认出她。 罚她跪在祠堂思过,是因为他要在府里接待一些人,晚上陪着她,只是怕她闹脾气扰乱他的大计。 十三岁那年摔断腿,玉神医也不是他请来的,而是钟衍派去的。 十四岁她为逃婚忙的焦头烂额,他出使北岑其实是为了让她有机会逃出府,然后派杀手在路上拦截,好彻底断了她想逃走的念头。 而他出使北岑这么多次,没有一次是清清白白的出使。先帝不是病死,而是中毒而亡。这些钟衍早就知晓,但却一直隐忍未发。 钟衍当年在相府匆匆一面并未认出她,后来誉王殿下不肯娶她,他百般无奈之下用先帝的第二份遗诏接她入宫,不过是为了能暂时牵制她爹,同时也想通过彼时刚刚及笄的她,揪出些什么错,拖垮慕家。 事实的真相如同那些纷沓而至的记忆,打的她措手不及。 最宠她的爹爹其实最想杀了她,最爱她的钟衍其实是在利用她。 原来这才是她原本的生活。 清隽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玉尘撑着一把绘着山水图的竹骨绸伞走到她身边,挡在了她上方。 她转眸,看向他的时候瞳孔仍旧好似没有焦距,半晌,才说:“玉大哥,我想回家……” 玉尘眸光一怔,“那……还回来吗?” 慕晚摇摇头,“……不知道。” 玉尘顿了顿,又道:“待雨停了去吧,近日陛下忙,短时间不会得空的。” 雨停的很快,涵香要跟着慕晚出宫,慕晚却无论如何都不许她跟,只带了绫兰和连翘两人。 慕晚早得过钟衍特许,可以随意出入皇宫,马车驶出宫门,先去的地方却不是相府,而是南街巷子里一个光景颇为惨淡的药铺。连翘被绫兰带下马车后才堪堪反应过来,不顾巷子里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扑通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说道:“贵妃娘娘……奴婢知道错了,求娘娘别打发了奴婢,娘娘……” 慕晚挑起帘子看见跪在地上的连翘,哭笑不得地说:“谁说要打发你了,先起来。” 绫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塞给她一袋银子,边拉着她往里走边解释道:“听晴锁说你娘亲病的厉害,家里又没钱,今儿正巧赶上,出宫前娘娘吩咐我准备的银子,你去看看你娘,之后来相府寻我们即可。” 待连翘反应过来,才发觉绫兰已经出去了,她揉揉眼睛,追到门口说道:“阿兰姐姐,替我谢谢娘娘。” 绫兰冲她摆了摆手,上了马车。 很快便到了相府门口。入宫这几年,钟衍许慕晚自由出入皇宫,是以她也经常回府,但钟衍不许她留在府中过夜,每次一知道她要回相府时,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还将他的贴身护卫时遥派给自己,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以前不懂,现在她想,那时钟衍便已经知道她爹是怎样的人了吧reads();。 走了片刻,慕晚才发现偌大的相府竟空无一人,地上到处陈铺着被雨水打下来的树叶花枝,一片凌乱,静谧的可怕。不过想来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这世上之事,树倒猢狲散,自古皆如此。 天色已晚,慕晚大病未愈,绫兰好说歹说才拦着没让她大晚上的去树下挖东西,服侍她入睡不久,便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半夜里听见吱呀一声,浅眠的绫兰下意识的睁开眼睛,瞥见一个黑影猫着腰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她蹭的站起来,吓得那黑影倒退两步,被门槛绊倒,乒乒乓乓与桌椅板凳摔成了一团。 绫兰跟在慕晚身边四年多,虽不说对她了解的有多透彻,但对她那固执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却早已有所领悟。绫兰叹口气将她扶起来,守在床榻边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入睡。 慕晚心中思绪万千,大脑都拧成了一根麻花,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硬生生与绫兰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夜。 雨下了一夜未停,天真的亮了,慕晚却渐渐失去了看那封信的勇气。绫兰做好早膳端进来瞧见她睡着了,也松了口气。 梦里总归是不安稳的。 只是这次,她竟然梦到了一个已经逝世多年的人。 她梦见爹爹出使北岑,回雪收拾好东西要带她走,她不肯走,两人便在房中拉扯了起来。正在她抱着柱子死活不松手时,蓦地响起了叩门声,叩门声过后,涵香端着莲子羹走了进来,言笑晏晏地说:“小姐,您要的莲子羹,奴婢给你端过来了。” 可莲子羹入口不过须臾,她便失去了意识,等再醒来时,她在一辆马车中,低头咬开绑在自己手上的绳子,掀开车帘,果然与她猜想的一样,马车外没有人,而马车疾驰的这条路的尽头,是断崖。 眼看着马车越来越接近断崖,她刚欲往下跳时,突然蹿出了一个黑影,一言不发搂住她从马车上滚了下去,在她们落地的同时,马车直直跌下了断崖。 “师父!” “属下来晚了,小姐……” 还未等他说罢,周围蓦地涌出了一批蒙面黑衣之人,个个手持利刃,杀气腾腾。 慕天眸光一凝,抽出长剑指向他们,面色无比讥讽,“好一个草菅人命的一国之君。” 寒风将她们的衣袂吹的猎猎作响,天幕昏暗,好似渐有雪花飘落下来。 那些人发了疯似得冲了上来,慕天唇角一仰,毫不畏惧的迎了上去,最先冲上前的黑衣人被慕天长剑一指抹了脖子,泂泂的鲜血从划开的伤口中流了出来,慕晚深吸一口气,上前将那人身旁的剑握在自己手里,在那群黑衣人惊诧的目光下,手腕轻轻翻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肆虐的狂风未停,刮的衣袖猎猎生风,凌乱的青丝遮住了慕晚的视线,广袖和裙角悠然地飞扬在风中,就像是蜿蜒在漫长时光里的云卷云舒,以一种决绝而宁静的姿态,等待着命中注定的风云变幻。 没有人想到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娇滴滴的相府千金,竟然会武。 血腥味渐渐浓了起来,慕晚身上的罗裙早已血迹斑斑,面颊上也沾染了血迹,手中长剑直刺入对面黑衣人的肺腑,带着热意的鲜血喷溅到她身上之时,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狠狠推了她一把,她勉强站稳,转头看了过去。 看见锋利的剑刃瞬间没入慕天的心脏之时,她一下子懵了。 第十二章 忘忧之蛊(4)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天与地都变成了暗沉的猩红色,空中飘着殷红的雪花,她瞧见慕天向她微微笑着,缓缓倒了下去,她不知道这是慕天为她挡的第几剑,伸出手,却抓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闪着银光的长剑向他身上砍去。 “师父――” 慕晚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汗珠,温热的帕子覆上额头时,她才堪堪回神,见到眼前之人,目光还是有些怔然,半晌才说道:“回雪,我梦到师父了……” 回雪手一顿,继而叹道:“小姐,忘了吧,慕天哥也希望小姐能开开心心的。” 慕晚道:“他是为了我才死的。” 慕天是她爹给她的暗卫,从懂事起,他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她小时候会的那点儿武功,全是从慕天那儿学来的。她没有兄弟姐妹,从小便把他当做亲哥哥,慕天是个孤儿,被她爹捡回来一直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性子冷的骇人,却独独被她磨的无可奈何。 她想学武功,便一直跟在他后头一口一个师父的叫,后来他被折腾的没办法,只好答应教她,但不许再叫他师父,可她不听,一叫便叫了好多年。 可是她师父,为了救她死了。她眼睁睁看着他被那些黑衣人砍的鲜血淋漓,逼下悬崖尸骨无存。 回雪将手帕递给一旁的绫兰,拿出一颗药丸,道:“小姐,你这几日太累了,吃了它好好睡一觉吧。” 慕晚接过药丸塞到口中,仰面躺了下去。 这一觉睡的极是安稳,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舒坦了。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红日高悬,微风习习。慕晚刚睁开眼,连翘便凑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然后叽叽喳喳说道:“回雪姐姐昨儿晚上守了娘娘一晚上,今日一大早被流风大人强行带回去了,绫兰姐姐去给娘娘做膳食了,奴婢瞧着娘娘今儿气色好了不少……” 慕晚揉揉脑袋,问道:“你娘好些了吗?” 连翘一听,更加起劲了,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昨儿个用娘娘给的银子抓了药,已经好多了,娘娘您给的银子也太多啦,那些银子都够奴婢的阿爹再开一间药铺啦reads();!” 慕晚坐起身,说道:“在宫里左右也用不到。” 连翘眨巴着眼睛,“娘娘对奴婢一家的大恩大德,奴婢定当铭记于心,来世当牛……” 慕晚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巴,眨了眨眼睛,复又捂着肚子说道:“我饿了。” 连翘立刻道:“好,奴婢去看看膳食好了没有。” 然而待绫兰和连翘端着膳食回来,房中已空无一人。 慕晚坐在梨花树下,嫩黄的长裙逶迤铺散在花草之上,乌黑的青丝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的绑着,一直垂到她身侧的满是泥泞的酒坛上,白皙的面容上色彩唯一比较分明的,是那双幽黑的眸。 沾满泥泞的指尖捏着几张泛黄的纸,慕晚靠在树干上,抬头望着天幕。 晚了,什么都晚了。 慕晚慕晚,原来她的名字竟是这个意思。 二人站在远处看了许久,也不敢上前打扰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院中渐渐起了风,慕晚指尖的信忽然被风刮起,她像是被谁踩了一脚似得,一骨碌翻起身追着信就跑了过去。 风渐渐停歇,信零零散散飘落下来,慕晚一张张捡过去,捡到最后一张时,眸底出现了绛紫色的裙角。 身后传来了绫兰和连翘气喘吁吁的行礼声,“见过长公主。” 同时对面传来整齐划一的见过贵妃娘娘。 一只纤白如葱的手轻轻将慕晚的脸抬起来,轻而又轻地叹息一声,将遮在她脸上的乱发一一拂开,“阿晚,怎么弄成这样了?” 慕晚怔怔的抬眸看她。 钟如意面容清丽,细长的眉,殷红的唇,眉宇间隐隐和钟衍有些相似,她穿着绛紫华服,袖口裙摆上都用金丝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臂上挽着金丝软烟罗,三千青丝绾着繁复的髻,插着飘逸的步摇,脑后簪着一朵绛紫的绢花,整个人从骨子里透着雍容的气度。 绫兰收好零散的信,见慕晚在发愣,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 慕晚回过神,望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和身后一脸紧张的奴仆,问道:“皇姐,你怎么来这儿了?” 钟如意定定的瞧着她,说道:“我来替阿衍接你回宫。” 外面又下起了雨,慕晚换了身干净衣裙走出来,因着府中的衣裙都是她进宫之前的,好不容易才寻了件合身的襦裙,连翘毕竟年龄小,孩子心性,给她梳了个好配这身襦裙的发型,可这一身装扮…… 是未出阁姑娘才会有的装扮。 钟如意被一众丫鬟扶着艰难的在案几前入座,案几上咕嘟咕嘟煮着茶,水面上漂浮着几朵洁白的梨花。 绫兰咬咬牙,走上前扯着慕晚袖子,想将她怀中的东西接过来。 慕晚紧紧抱着女儿红,死也不撒手。 “娘娘,酒坛上全是泥,相府里可再没有别的衣裙给你换了。” 几番拉锯战下来,绫兰终是将酒坛给抢走了。 钟如意坐定后瞧见她那一身衣裙,忽然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上去一团孩子气。” 慕晚在她对面坐下,听见此话,唇角微微勾起reads();。长公主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带着落英殿的一群宫女太监下塘捉鱼,自此以后,孩子气这三个字便成了长公主对她的印象,再也没有被消磨过。 但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她,并不是从长公主口中,而是从钟衍口中。那时她入宫不到一年,与钟衍没有恩恩爱爱,但也算井水不犯河水,那日钟衍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带着多寿偷偷摸摸潜进了落英殿。 她在里头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打叶子牌,他带着多寿在外头偷窥。她们的规矩是谁输了谁就要学狗叫围着殿爬一圈,万年不输的她不知怎么就输了,当她一边爬一边学狗叫时,钟衍很不厚道的推开了门。 天知道她当时尴尬的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钟衍负手而立,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颀长无比,他低头瞧着她,向来清冷的眼中带着深深的笑意,缓缓弯腰向她伸出了手,口中还说道:“想不到朕的贵妃这样孩子气。” 那时他唤她,朕的贵妃。 后来他唤她,我的小晚。 现在,他唤她又成了朕的贵妃。 她那时虽然没有恃宠而骄,但终归年龄小,一把打开钟衍的手,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冲着他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然而让她更加没想到的是,钟衍竟然笑了。要知道钟衍那样的人,别说是笑,平日里高高在上像个无欲无求的翩翩谪仙一样,就是见他皱个眉都难,更何况是哈哈哈哈这种花枝乱颤的大笑,太可怕了,那时她差点以为陛下忘记吃药失心疯了。好在他及时收住笑走了,她便也打消了传太医给他看病的念头。心里想着快走吧快走吧,不管你是病了还是疯了只要不在落英殿就与她无关。 呵呵。 谁知道第二天她就被钟衍一道圣旨从落英殿折腾到了长乐殿。 钟如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阿晚,你何时跟我回宫去?” “是钟衍叫你来的吗?”慕晚唇边渐渐攒出半真半假的笑意,“不是对吧,钟衍已经有了莫许,我回去做什么呢?我不想回去了。” 钟如意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眸光渐渐变得缥缈,“阿晚,你只知阿衍性子清冷身体孱弱,可你想象不到,小时候的阿衍有多顽劣。二十多年的光阴,我看着他从一个懵懂顽童,长成丰神俊朗的少年,登基为帝,君临天下,可我最怀念的,是小时候的他。” 瞧着长公主这一副本宫要给你们讲故事了的架势,慕晚没有插话,只是竖起耳朵,双眸直视长公主,示意自己在听。 顿了顿,钟如意又道:“别看他现在那样,小时候可顽劣的紧,活脱脱一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说着,她笑意盈盈的指了指慕晚,“说起来小时候的他跟你有得一比,只不过你到底是姑娘家,他就不一样了,整天闯祸,今儿个烧了这个宫,明儿个又捅了那个殿门口的马蜂窝,我这个长姐跟在后头替他收拾了不少烂摊子,连父皇都直叫唤脑仁儿疼。” 慕晚点点头,觉得不对,又道:“马蜂窝我也捅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钟如意抽了抽眉,表情有些微妙,“他捅了金銮殿门口的马蜂窝,那时候还未下朝,大臣全在殿里,”顿了顿,又道:“前一日晚上他带着阿誉偷了御膳房的蜂蜜,涂在了殿内,数龙椅上涂的最多,父皇被蛰的满头包,好几日没去上朝。” 长公主想起往事,眸光渐渐迷离,笑得却异常开心。 慕晚目瞪口呆地在脑中思索了一番,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想象不出那样的钟衍,是什么样子。 第14章 【番外】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枯心悲相思,当吟长恨歌。 这世上没有人祝福我们,但我们可以自己祝福自己。 ―― 当今天下四分,以楚国最为强盛。而楚国帝都慕、莫、宋、许、苏五大世家之中,则以苏家为首。这个“首”之缘由不在于家族根系如何庞大,而是因着苏家代代只出文臣,且每一个都是为国为民两袖清风清正廉洁的清官,不但甚得帝王青睐,还极受百姓推崇。 苏家历来代代只出文臣,并不是说苏家男儿没有选择权,而是若男儿选择习武入伍,便不会被编进嫡系宗谱之中。总的来说,生为苏家的男儿还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的。只是相比之下,生为苏家的女儿,就不幸了很多。 我叫苏畅,是苏家幺女。听说爷爷当时给我取这么个名儿,是希望我能恣意随性酣畅淋漓的过完一生,不要像苏家其他沦为政治或家族联姻牺牲品的女儿,什么都不由自己控制,了无生趣过一辈子,最后落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爷爷会突然改变态度,是源于我的两个姑姑。大姑姑很多年前入宫为妃,在我爹娘成亲前一年莫名其妙的暴病而亡,二姑姑则在嫁到辛家生了个女儿后,因为一场风寒香消玉殒reads();。哥哥神神秘秘将这些说给我听时,我表示不信,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疾,怎可能要了人的命。 但爷爷最宠爱我,却是真的。 爷爷是当今陛下的太傅,连太子殿下看见他都得称一声老先生。我的诗书礼仪琴棋书画都由爷爷亲授,素素她们都很怕我爷爷,她们说苏老先生是出了名的严厉,据说连爹爹都很怕他。虽然我并没有觉得爷爷有她们说的那般严厉,但还是很开心的,我最怕爹爹,爹爹最怕爷爷,爷爷最疼我。这般说来,日后我也不用再怕爹爹了。 然而我并没有开心多久。 我七岁生辰还未过,爷爷便去世了。那时不懂,以为爷爷只是睡着了,想着爷爷说好今日要考我《山河赋》的,我好不容易将《山河赋》背的滚瓜烂熟,很想在爷爷面前表现表现,便一直守在床边等他醒来,等了好久也不见他醒,便像往常一样爬到床榻捏他的鼻子,见他没反应,又跑去书房爬到凳子上拿毛笔蘸了墨,将爷爷的白胡子染成了黑胡子。 可我终究没有等到他醒来,而因为捉弄了爷爷被爹爹关了三天祠堂。 爷爷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小阿畅背书给他听。 苏家对于女儿家的教养态度原本一直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唯独我是例外的。但爷爷去世后我渐渐也成了不例外的那一个,此后我的日子虽然顺风顺水,却也无甚趣味。平日里不是捉弄捉弄哥哥,便是逗弄逗弄素素,偶尔偷偷溜出去北街溜达溜达,跟着哥哥去南巷晃荡晃荡,十年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 现在想来,貌似自从爷爷去世后,我的记性便很不好,这十年间我记着的事,委实少得可怜。 幸好我还记得爷爷给我取这个名字的缘由,希望我能恣意随性酣畅淋漓的过完一生。 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楚国永安二十年,我十七岁,爹爹向陛下求了赐婚圣旨,在春光明媚桃花盛放的季节,将我嫁给了慕家三公子慕宁。 而为何在及笄两年之后才出阁,我竟完全不记得。我记性实在不好,忘记了很多事,比如出阁那日穿的那套刺绣精致的嫁衣,我头一次见,却不知为何对那嫁衣极为喜爱,原本我已然十七岁了,也没有心上人,爹娘哥哥将那慕宁夸的人间哪得几回有,又念及陛下赐婚不可违,便想着安安稳稳嫁了吧。 哪知一看见那嫁衣我心里就直泛酸水,然而娘亲却在听见我那样说之后,哭的一塌糊涂。 我出阁时娘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畅,那嫁衣,是你十五岁那年亲手缝制的。 我很认真的想了想,想不起来,拍了拍娘亲的手,说道:“虽然阿畅不记得自己缝过嫁衣,但终于有机会穿上了,阿畅很开心。” 然后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到了我的手背上。 说起来那场风风光光的婚礼,最让我觉得遗憾的,便是素素没能来,素素自我懂事起便一直跟在我身边,可是我十五岁那年,她爹娘攒够钱将她赎出府嫁人去了。有时候很讨厌自己的记性,明明从小把素素当成亲姐姐,可却连她嫁去了哪里都不记得了。 如今我嫁进慕家已有六年。这六年内慕家也不知撞了什么邪,老爷老夫人相继离世,慕家世子也病逝了。慕家的人都很讨厌我,他们说我是灾星,所有亲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总是拿最大的恶意揣测我,搞得我也很不待见他们。 起风了,一朵雪白的梨花悠悠然飘落,擦过古琴,悄无声息地掉到了地上,我俯身欲要捡起梨花,束在髻上的簪子忽然滑落,正巧砸在那梨花上。交相辉映之下,那白玉簪子竟比梨花还要白上几分,簪头雕着一朵怒放的桃花,上好的玉,只可惜簪头的花雕的粗糙了些reads();。 我重新将簪子□□发髻,抬起双手顿了半晌,终是兴致怏怏的将手搭在了琴弦上。 这六年―― 日子过的虽然平顺。 但我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心里很空,总觉得自己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一个人坐久了,心中愈发空落落的,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玉簪。 嗯,还在。 慕宁送了我很多首饰,可只有这只从家里带来的玉簪,每每摸到它,我便莫名地安心。 “娘亲……娘亲……” 循声回过头,瞧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圆团子挥舞着如两段莲藕般粉嫩的胳膊奔了过来,心中顿时一暖,“阿晚,到娘亲这儿来。” 我张开双臂将扑过来的圆团子稳稳抱住,小丫头不知又去哪里闹腾了,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我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喂给她一口冰莲露,轻声说道:“又去哪里疯了,看看这小脸红的,再过段日子,日头烈的时候可不能再这样了……” 阿晚砸吧着嘴咽下冰莲露,兴高采烈地搂着我的脖子,胖乎乎的小脸像熟透的红苹果一样,两只眼睛眯的像两只小小的月牙,声音软糯的像是香香甜甜的粽子糖,“娘亲,阿晚也想学这个,娘亲教阿晚好不好?” 我低头瞧见那古琴,心口莫名其妙的抽痛了一下。 我向来偏爱古琴,而所有古琴中最是中意长相思。但我明明记得小时候爷爷说过长相思已消失了上百年,不知如今为何会在我手中。这么些年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真真叫人无可奈何。 刚刚踏入房门,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还未来得及挪到榻上,喉头一甜,一口血便涌了出来,我趴在床榻边,望着锦被上那一簇乌黑的血渍,渐渐失去了意识。 未出阁时我身子还是很好的,只是嫁过来之后不知怎的,隔三差五便会晕倒,虽每日都在吃药,却总不见有什么起色。 夜色渐深,我辗转醒来,见床边立了个黑影,在朦胧月色里,显得有些清冷,他一撩衣摆坐在床榻边,伸臂轻柔地扶起我,细心的为我拢了拢靠枕,好让我能靠的舒服些。 月色倾泻在他面庞上,儒雅的眉目间满是浓的化不开的温柔缱眷,他轻拂过我的鬓发,摊开手掌,掌心里有一粒乌黑的药丸,“阿畅,我来看看你,你身子还是这样,这是为夫从药王谷求来的药,你吃了应该会好些。” 伺候我的阿芹告诉过我,坊间都传言慕宁对我很好,我身子不好,他便亲自踏遍楚国为我寻求良方良药,对我也极尽宠爱云云。 传言毕竟只是传言。 传言说他对我如何如何好,实则我一月也见不到他一次,他对我最好的时候,是爹娘亦或是哥哥来府中看我的时候。 吞下慕宁给的那颗药丸不久,我忽然头痛欲裂,蚀心入骨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小刀慢慢切割着,不断有血从皮肤溢出,刺鼻的血腥味渐渐蔓延开来。 我疼的出不了声,挣扎着抬起了眼睛。 慕宁像是黑夜之中露出獠牙的凶兽,一会儿狞笑,一会儿咬牙切齿,“哈哈哈哈,苏畅,很疼是不是,疼就对了,这是你该受的,阿悠快要死了,你应该去陪她的,哈哈哈哈……” 第15章 【番外】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皎洁的月光从窗户倾泻进来,我倚在窗边,瞧见夜空中挂着的那几颗稀疏黯淡的星星,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响起了一句话,“我们那里的星星,又亮又多,连起来像一条会发光的河……” 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握住发髻上的玉簪,想起那日晚上慕宁同我说的那一番,我从不知晓的真相。 原来我十七岁才出阁,是因为名声不好,没有人家肯要。只是为何不好,他却没有告诉我。 那时他虽是慕家的三公子,但却是个最不起眼的庶子,我爹看中他的才华,硬是求了道赐婚圣旨。而他原本是有心上人的,他的心上人我认识,我记得小时候我同她关系还不错,只是自我出阁后便没怎么往来了。 但有件事我却是知道的,那便是,以悠她现如今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慕宁争世子之位,需要用到苏家的势力,是以这些年来虽不喜甚至是厌恶,却还是留了我和阿晚的性命。而如今他已是世子,慕家唯一的儿子,不需再借用苏家的势力,还有便是,皇后娘娘病危。 慕宁恨我阻了他与皇后娘娘的姻缘,要我给她陪葬。 原来嫁入慕家以后我的身子越来越差是有原因的,原来那每日的药其实是□□,只怪我自己愚钝,时至今日才明白。 慕宁那一日许是因为皇后娘娘病危而受了刺激,絮絮叨叨与我说了许多,但那时我浑身疼的厉害,并未听进去多少,除了这些,还有便是他说阿晚这几年也喝了他不少毒/药,若是我不乖乖听话,他便让阿晚同我一起给皇后娘娘陪葬。 他最后离开时,莫名其妙的说待寻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他来告诉我,为何那时我名声会差到没有人家敢要。 然而他不知我其实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如今我只想好好保护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reads();。 即便是我阻了慕宁的姻缘,可阿晚是无辜的,她只是个孩子,不应该承受这些。 皇后娘娘这病来的凶险万分,但宫中到底不比别处,竟让她撑过了一日又一日,时间过得极快,大半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我和阿晚被软禁在似锦阁中,除了阿芹之外,再见不到别人。而阿芹也只是每日负责给我送“药”,我日夜盼望着爹娘或是哥哥能来看看我,我好将阿晚交给他们,可大半年过去了,他们一次都未来过。 我虽不想吓到阿晚,可终究是禁不住身子日渐衰弱。有一日恍恍惚惚睁开眼,却瞧见床榻边立着一名女子,浅蓝色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臂上丈许来长的淡粉丝轻绡更是衬的她摇曳的身段略显柔美,薄粉敷面,楚楚动人。 我思索良久,也记不起她是谁,但我知道,我以前肯定是见过她的。 她眼眶红红的,一看就刚刚哭过,见我醒来,她拉住我的手,说道:“阿畅,我是辛桐,四娘,我是你的四娘,你可还记得我?” 她一说四娘,我便想起来了,辛家四小姐辛桐,是我二姑姑的女儿,乳名唤作四娘,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现在却只有听到她的名字才能依稀记起她,真真叫人无可奈何。 但是她为何会在这里? 细问之下才知晓,我这一次将近昏迷了两天两夜,阿晚大清早偷偷从狗洞中爬出去给我找大夫,正巧遇上了回城探亲的四娘。 四娘在我出阁前一年便嫁去了离鹿城千里远的黔城,这一次回城探亲,刚刚进了城便撞上了阿晚。我不知她为何会认得阿晚是我女儿,但我想,也许我可以将阿晚托付于她,可她很快便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我求她替我给爹娘捎个信,她却死活不愿。 我原以为她是怕得罪如今仕途正盛的慕宁,谁知她红着眼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绿莹莹的玉瓶,还未开口,眼泪便啪嗒啪嗒掉在了我的手背上,她颤抖着打开瓶塞,一股奇香从窄窄的瓶口飘荡而出,须臾间便充斥满了整间屋子。 “阿畅,这是……小川的……入骨香,我想……嗅过它,你会明白很多事。” 她一个字一个字,说的似是极为幸苦,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整。 嗅到那股香味时,我心口忽然犹如成千上万只针在扎,疼的几欲窒息,脑海中渐渐想起了一段曾在书中瞧见过的一段话。 情止情止,顾名思义,只为止情。 情爱这种东西,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喜谁爱谁完全出自本心,由不得自己控制。但这个世上,多得是无果的爱恋,并不是所有爱情,都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地开出最美的花朵的。 情止出自北岑,由忘忧花与忘忧蛊研磨制成,服之会叫人忘记自己至爱。 相思不悔,人骨生香。 香之入骨,入骨之香。 入骨香是忘忧蛊的解药,需要由饮过情止之人忘记的那人之骨研磨入香。 但有个条件,那便是相思不悔,人骨生香。只有拥有至深无悔的相思,人骨才会生香。 那些我曾经遗忘的,终于被我记起。 九岁那年去云舒峰祭拜爷爷,在回途中捡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小男孩。他叫宇文川,我虽救了他,可他这一辈子所有的不幸,全是源于我reads();。 那一年,我九岁,他八岁。 他和楚国人不同,他有双浅褐色的眸,一头又粗又黑的发,连身形都比楚国同龄的孩子大。我从来没有见过如他一般沉默寡言的孩子,那时我也还小的很,孩子心性,总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他越是冷漠,我便越是好奇。 小川伤快要好时,被哥哥发现了,哥哥替我想了个好法子,那便是――让小川做我的暗卫,名正言顺的留在府中。 他跟着哥哥的师父习武读书,日子久了,终于不再如初时那样沉默。可我却觉得他这性子吧――反转的委实有些大。 有一次他练剑时淋雨发了高烧,我在一旁照顾他,他一会儿抓着我的手说阿畅姐姐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一会儿又拽着我的袖子说阿畅姐姐你的眼睛像两颗亮晶晶的葡萄……我私心里觉着小川也许是被烧坏了脑子。 十三岁那年跟着爹娘去云舒峰祭拜爷爷,哪知我们刚到峰顶便下起了雨,云舒峰山路陡峭崎岖,雨天又路滑,我们一直等到黄昏,雨才渐渐小了。 爹爹说天黑路又滑,实在危险,于是我们便宿在了峰顶的小木屋里。那夜竟然有星星,天幕似是一团浓的化不开的稠墨,我和小川坐在栏杆上看星星,雨后的空气很是清新,夹杂着沁人心脾的青草味,夜风也凉凉的,吹在身上舒服极了,我兴奋的拉着小川说。 “今晚的星星好漂亮啊。” 小川则很是不屑,“我们那里的星星,又亮又多,连起来像一条会发光的河,等以后我带你去北岑,让你看个够。” 没错,小川是北岑人。这我一直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他是北岑的二王子。 十五岁那年花祭我跟着爹爹进宫,不小心从阁楼上掉了下来,小川以身护我受了重伤,也因此被陛下发现了他的身份,陛下一边和蔼可亲的把小川接到了宫中,一边传信给北岑的王。 小川才十四岁,为了救我,被陛下扣在宫中成了质子。 我及笄之后,上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可我却一个都不想嫁。虽不想嫁,却一针一线极为用心的为自己绣了件嫁衣。求亲之人越来越多,被逼无奈之下,我遣素素寻了颗吃了之后脸上会起红斑的药丸,渐渐的,来府上求亲的人越来越少了。 两年后我已经十七岁,可脸上的红斑怎么也不见好,娘亲急了,便降低择婿标准满城寻合适的人选,还真被娘亲给寻到了一个,那人便是彼时空有一身好皮相却在慕家一文不值的慕宁。 娘亲着急忙慌的来找我,我就一个劲的哭,我说我不想这样嫁人,能不能等我的脸好了再嫁。娘亲又哄又劝,劝了半晌,娘亲也恼了,拍着桌子吼我。 “阿畅,你清醒一点,宇文川他是北岑的王子,你是苏家的女儿,陛下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你如今已有十七岁,再蹉跎下去,这辈子就毁了!” 原来娘亲都知道。可是――如果我会因此妥协,我便不是苏畅了。 那时我已有半年多没有见到过小川,爹娘也不再由着我,强行将婚事定了下来。 眼看着婚期就要到了,小川突然带着长相思来了。长相思是聘礼,他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孤身一人去渺无人烟的荒漠西鬯,在那里为栖琴老人做了许多事,才求到长相思。 他说,阿畅,就算这世上没有人祝福我们,但我们可以自己祝福自己。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会来。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祝福,我只是不想嫁给别人,这天下的人中,我只想嫁给他一人。 第16章 【番外】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我曾说过,小川这一辈子所有的不幸,全是源于我。 我们还未跑出楚国,已遇到了多次截杀。北岑的大王子,我爹,陛下,还有慕宁。小川纵使再厉害,也抵不过这么多人接二连三的截杀。 楚国有个叫封溪的小镇,依山傍水,古朴幽静。 镇中有棵举世闻名的菩提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传说挂在那棵菩提树上挂的祈福铃是可以被神仙看见的,无论求什么都很灵。每年仲秋之后的半个月花灯会是挂祈福铃的日子,我和小川到那里的时候,花灯会刚刚结束。 夕阳余晖悠然倾洒于河面,清透的河水逐渐晕染成血红色,犹如一条血色的红绸,横亘穿过整个封溪镇。 其实夕阳远没有那样红,它只是染上了小川的血。 小川替我挡了慕宁刺来的一剑,利器刺透身体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我看着剑一点点没入他的心口,殷红的血渗透他鸦青的锦袍,随着慕宁抽剑的动作,一股灼热的鲜血喷洒到了我脸上,滚烫的让人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我手忙脚乱的摁住他的伤口,大股大股的鲜血不断从指缝溢出,我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一个人怎么可以流那么多的血。小川吃力的握住我鲜血淋漓的手,慢慢勾起了唇角。 我终于安静下来看着他。他的面色苍白的不像话,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额上滚落,我下意识的抬手想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可却越擦越多,夕阳悄无声息地映在他脸上,像是想要淡化他灰白的面色与殷红的鲜血之间触目惊心的对比似的。 在那样的时候,他竟然还在冲我笑。 “阿畅,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带你去北岑看星星了。” 我拼命摇头,“不看了,小川,我不看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着,你不要死reads();。” 他一开口,便有鲜血涌出,滴落在襟前,染红了我绣在上面的川字。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根玉簪,放在了我手中。 “这是你及笄那年,我亲手做的,第一次做,有些粗糙……” 我握住簪子,簪头雕着的,是我最喜欢的桃花。只要是他做的,我都喜欢。我知道两年前他为何未送我,那时上府中求亲之人络绎不绝,那时他肯定在想,我不管嫁了谁,都会比跟着他安稳许多。 我也知道我嫁了别人会让很多事都变得再简单不过,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违背自己的心。 “我不会离开你的,若是想我了,你便弹一弹长相思,听见琴声,我就一定会回来,你要……好好活着,就当是……替我活着……” 我紧紧抱着他,抬眸看见一脸无谓的慕宁,他手中的长剑还在叮叮当当滴着血。我看见他身后漫天的残阳如血,微风轻轻拂过,一旁的菩提树上传来叮铃叮铃的声响,人人都说那是祈福之声,希望之音,可在我耳中,却是小川的挽歌,是死亡之声,绝望之音。 那时他才十六岁,他是北岑的二王子,却为了救我,死在异国一个小镇子里。 如果可以,我宁愿他从未遇见过我。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跟他走,我宁愿他好好的活着,回到北岑做他的二王子,娶个贤惠的妻子,安安乐乐一辈子。 那时年少,总觉得爱一个人便要跟他在一起,哪怕是拼的头破血流也不肯放弃。可最终的结果呢?小川死了,我忘了他,嫁给了杀他的人。 曾经那么执着,都变成了笑话。 后来慕宁将我带回鹿城,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情止,忘记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事情,从九岁到十七岁,我的记忆里再没有宇文川这个人。记忆缺失的厉害,以至于来了慕家以后,弄不懂很多事情,为了自保,只能待在自己的院中躲避那些后院之中的勾心斗角。 每次爹娘来时慕宁都会陪着我演戏,他们从来不知道,情止让我忘记的,除了小川,还有这么多年该有的生活经历。 我也终于知晓,为何当年生下阿晚之后,哥哥为什么会说,事已至此,悔之已晚。什么都晚了,晚了晚了,真的晚了,阿畅,你这女儿,便叫慕晚吧。 四娘告诉我,我爹从北岑弄来情止一事,小川早已知晓。其实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是我们成功逃出楚国,他便娶我,而若是他死了,我饮下情止以后便会忘记他,安安稳稳嫁给别人。在带我走之前,小川去找过她,将入骨香交给了她。 他说,若是阿畅过的开心,便永远不要提起我,而若是她过的不好,便把入骨香给她,让她知道,这世上曾有人爱她如命,让她心怀希望,好好活下去。 只是慕宁将所有人都瞒的很好,连我爹娘都信了他,更何况四娘。 但这么多年爹娘到底有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对,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了。事已至此,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入骨香还在燃着,幽蓝的火苗不知疲倦地跳跃着,似是要将这黑夜所有的不堪与尘埃,都一一燃尽。 四娘将入骨香重新装回瓶中交给我,“阿畅,这是他的入骨香,你好好拿着,只要你相信,他就还没有离开,只要你相信,他就一定会回来。” 在四娘的帮助下,我从幕府逃了出来,因为记起以前的事,也同时让我想起一个陛下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我已活不了多久,阿晚还那么小,在死之前,我一定要给她求个保命符reads();。然进了宫我才知晓,其实皇后娘娘在三年前就薨逝了,我被困在后院,竟连这样大的事都不知道。 既然皇后娘娘早已薨逝,那慕宁如今用这样拙劣的借口,便说明他这一次,是不会再放过我了。我用那个秘密向陛下换了道赐婚圣旨,慕宁的势力如日中天,日后有能力保护阿晚的,必定得是皇家之人,而如今的太子殿下身子孱弱先不说,他将来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人,后宫佳丽无数,我断不能将女儿往那样的火坑里推。 而若是将阿晚送去爹娘那儿,免不了会让慕宁将矛头对准苏家,四娘亦如是。只有将阿晚留在慕宁身边,才不会累及他人。 回府后我遣阿芹叫来了慕宁,我虽对这个人恨之入骨,但我活不了多久了,为了阿晚,我也只能放过他。慕宁这些年杀了不少人,慕老爷,慕夫人,还有慕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他的世子之位几乎是由鲜血和尸骨堆积而成的,这些年我离他最近,想要抓他的把柄,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可我失去记忆,整日浑浑噩噩,根本没有那种意识。但是慕宁不敢赌,他见我突然恢复记忆,已慌了手脚,我告诉他,我已经将他这些年做过的那些龌龊事的证据都交给了郑旬。郑旬是小川的舅舅,当年那么多人反对我们,就只有他一直在帮我们。 我告诉慕宁只要他敢对阿晚下手,郑旬便会将那些证据都交给陛下。慕宁不信,我冷笑一声,“若是不信,你大可以试一试。” 他自然是不敢试的。然而其实那都是我骗他的,我被困慕家这么些年,哪里有机会见到远在北岑的郑旬。 只是――我也只能保阿晚到她及笄,再以后,便只能靠她的夫君保护她,只希望誉王殿下不要让我失望了。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整个鹿城被寒风包裹,到处都白雪皑皑,天幕灰暗,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际洒落,我却丝毫察觉不到冷,牵着阿晚到那棵梨花树旁,梨花树上也覆满了冰雪,晶莹剔透的冰碴子垂挂在枯枝上,映射出漫天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低头瞧见阿晚脸颊冻的通红,我蹲下身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轻抚着她的脸颊,说道:“阿晚,这棵梨花树下,有娘亲为阿晚亲手埋下的女儿红,阿晚打开的时候莫要忘了,酒坛下那个盒中,有封给阿晚的信。” 阿晚搓着小手好奇地问:“娘亲给阿晚的信?娘亲,什么是信啊?” 我摸着她的脑袋,想到即将要和她天人永隔,不争气的掉下了眼泪,“阿晚现在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你要记得,女儿红下面的那封信,一定要出嫁离开相府和你爹爹后再看,答应娘亲好不好?” 阿晚踮起脚尖笨拙地替我擦着面上的泪水,答道:“好……” 夜色渐浓,风雪却未停,明月被掩在厚重的云层之中,我将长相思搬到院中,一遍又一遍弹着小川最喜欢的《阳春白雪》,他说过,只要听见琴声,他就一定会回来。 听说取骨制过香的人,要跳进忘川河重新塑骨,才可以饮孟婆汤过奈何桥入轮回。 他没有踏着琴声回来,我决定带上他的入骨香去找他。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黄泉碧落,我得陪着他。 我给爹娘留了份书信,上面只留了几句话:爷爷为我取名苏畅,是想要我恣意随性酣畅淋漓的过完这一生,你们忘了爷爷取名的初衷,我辜负了这个名字。 我终究辜负了这个名字。 恍惚中,我看见有人从茫茫大雪之中缓步而来,身如玉树,在没有明月的夜晚,披着一身清辉月色,身上穿着那件我亲手缝制的鸦青色锦袍,棱角分明的轮廓,温柔浅笑的眉眼,还有那只永远向我伸出的手掌。 我知道,小川从来不会骗我的。 第十三章 绝情之崖(1)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茶水咕嘟咕嘟沸腾着,氤氲白雾之中,雪白的梨花随着水泡起起伏伏,淡淡地香味弥散开来。 大家都在竖起耳朵听八卦。 钟如意刚要开口,眸光一转,抬手将一旁竖着耳朵听陛下八卦的宫女们都屏退,幽幽地道:“他那时身体很好,可后来,母后逝世,他被卷入一场又一场无止境的暗杀和毒害,终究年纪小,伤了身子,坊间这才有传言说他活不过而立之年,这些都是真的,从来都是真的。” 慕晚心中一紧,原来是真的,而立之年,那也就是说,还有三年。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觉得他当年接你入宫本就怀着不好的心思,后来对你好,大概也都是为了迷惑慕相,如今慕相已倒,你没了用,他便转身立了莫许为后,是吗?” 慕晚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阿晚,你应该了解他的,以他的性格,不论你对他有什么用,只要你入不了他的眼,便近不了他的身。可你扪心自问,这几年他待你如何?我只告诉你,我看着他长大,从未见他为谁奋不顾身到跳崖相救,也从未见他如此掏心掏肺的宠爱过谁。” 跳崖相救。 那大约是她人生中最惊险的一件事了。 慕晚想起往事,眼眶渐渐发红。 钟如意喝了口茶,再次幽幽开口,“还有件事,你想必不知道,导致阿衍身中寒毒活不过而立之年的,是你父亲,楚国的慕丞相。他没有告诉你吧?”说着,她渐渐笑了,“他自然不会告诉你,他怎么舍得你知道这些。” 钟衍的父皇是她爹所害,钟衍的太傅也是她爹所害,就连钟衍,都快要死在她爹手中了。慕晚想,如果她不是慕宁的女儿,不是相府千金,那该有多好。 终究,慕宁不想要她这个女儿,她也不想要慕宁这个爹了reads();。 先帝共有两子一女,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毕竟子嗣少,倒也没有什么兄弟夺位之争。钟衍的母后自遇到先帝后便一路攀升,宠冠后宫,而如意长公主母妃早逝,誉王殿下亲娘又身份低微,是以他们两个都是养在钟衍母后膝下的。 钟衍的母后薨逝时,钟衍十岁,誉王殿下七岁,如意长公主也才刚满十四。先帝对钟衍的母后用情极深,自她死后不但未再添宫妃,反而遣散了后宫,一心扑在国家上。先帝忙于国事,教养幼弟之事便悉数落到了如意长公主身上。 先帝驾崩那年,钟衍十九岁,誉王殿下十六岁,已是楚国公认的战神。如意长公主二十三岁,好在先帝圣明,于驾崩前两个月将长公主嫁了出去,这才免了她为守孝蹉跎再三年。 如意长公主虽然嫁的晚,却嫁了个如意郎君。婚后多年好不容易有孕,如今离产期不足两月,她竟然……亲自来即将要被满门抄斩的相府接她这个罪臣之女回宫,这真是让慕晚,受宠若惊。 慕晚坐在钟如意身边,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生怕马车颠簸让她有个什么闪失。 瞧着慕晚那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钟如意噗嗤笑了,“瞧把你吓的,哪里就那么脆弱了,放宽心,来,喝杯茶。” 慕晚接过茶盏,却没喝,双目炯炯的瞪着她的肚子,咽了咽口水,“皇姐,你觉得这里头是个男娃还是女娃?” 钟如意纤白如葱的手轻轻划过腹部,唇边笑意深深,“都好,我都喜欢,”瞥见一脸好奇的慕晚,不由揶揄道:“你呢,何时替我们阿衍也生个孩子,可要抓紧哦,我很想瞧一瞧阿衍哄孩子的模样呢。” 话音方落,慕晚果然不出意料的脸红了。 钟如意笑着捏捏她的脸,继而又说道:“母后薨逝后,阿衍便一直很孤单,直到你进宫,阿衍脸上笑容越来越多,我才算放心了。阿晚,一旦与皇家血脉相连,便再也无法风平浪静,你得快些给阿衍生个皇子,他才能更好的保护你。” 慕晚靠在车壁上,却想起了之前长公主提起过的,那件事她人生中最刺激的事情。 那时她入宫刚满一年不久,三月末,楚国一年一度的春猎。据说往年钟衍只有在秋猎时才会去猎宫住上几天散散心,那年也不知怎的,竟然去猎宫春猎。他素来行事低调,那次春猎随行的女眷除了长公主便只有她。 虽不知钟衍哪根筋搭错了要去春猎,不过她进宫一年未曾踏出过宫门半步,憋的都快抑郁了,这次终于有机会出宫,开心的就差对酒当歌了。 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外头空气清新,天气明朗,一路上草长莺飞鸟语花香,让人时时刻刻有一种希望能永远留在这里,不再回宫的冲动。 她记得那日钟衍带人出去狩猎,她撺掇长公主偷偷溜出猎宫玩,长公主虽不想去,但被她磨的没办法,最终还是去了。她本想带长公主上树采还未熟的青杏,奈何长公主不会爬树,只能在下面捡捡被她扔下来的青杏,后来她觉得无聊,便提议去河里捉鱼,这个长公主虽不会,但她可以教长公主啊。 于是就在她专心致志授长公主以渔之时,被楚国的死对头南国的太子带着侍从偷偷摸摸包围了。 南国太子不识得她,却是识得长公主的。 她们没捉到鱼,南国太子却捉到了两条大鱼。他当即便吩咐侍从给钟衍送信,约他到绝情崖见面。 绝情崖之所以叫绝情崖,是因为它不但绝情,还绝命。情这种东西,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很难绝,而相比之下,绝命就容易多了,命都绝了,情还能绝不了吗reads();。 传言此崖深不见底,跳下去必死无疑,当真是绝情又绝命。她被侍从捆吧捆吧五花大绑押在悬崖边,望着踢下去块石头至今未听见回声的绝情崖,眉头突突直跳。自从被南国太子捉住后,她便一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绝情崖名字虽绝情,但崖顶却栽种着大片大片的桃树,夕阳西下,将粉嫩嫩的桃花都映射成了血红色的桃花,大风呼呼一刮,吹的桃花满天都是,看上去凄美极了。钟衍来的很快,他骑着枣红色的马,穿着素白的衣,夕阳将他清冷的眉眼晕染成淡淡的红色,难得的给他添了些暖意。血色桃花肆无忌惮的在他身旁飞舞坠落,整幅画面美的不像话。 南国太子将她和长公主五花大绑,押在悬崖边,一边一个,离的颇有些远。 他趾高气扬的瞧着钟衍,要他选一个,选谁放谁,另一个也会在同时被推下绝情崖。 钟衍母后早逝,长公主一手将他拉扯大,那个时候,换成楚国任何一个人,都能想到自己铁定玩完了。 聪慧如慕晚,当然也想到了。 果然,钟衍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放了长公主。南国太子没想到他选的这般快,还在发愣。 虽早料到结局,但被他这么轻易的放弃,慕晚还是有些气愤,撕心裂肺的喊了声钟衍你这个混蛋,不等押着她的人推便自己跳了下去。 那时她想着,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与其让别人推还不如自己跳呢。 只是下辈子,她不要再当女子。 谁知道在她纵身一跃的同时,那抹素白的身影也一起跃了下来,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被一双臂膀捞进怀里,嗅到清雅药香,睁开眼,钟衍两眼发红的瞪着她,半晌挤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傻……” 彼时她整个人都懵了。 钟衍重复了几句你是不是傻,抱着她的臂膀愈收愈紧,又说了句,“小晚,你吓死我了。”他那么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那一刻说出的话竟然带着细微的颤音。 他说小晚,你吓死我了。 慕晚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记得那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哭。 如果有个人愿意陪你一起死,你会不会爱上他? 慕晚只知道,此后时光悠然,世事变迁,她却永远记得那一刻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和那一句带着颤音的,小晚,你吓死我了。 纵使红颜渐衰,白发如雪,魂归黄土,她也未曾淡忘半分。 绝情崖底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大海,慕晚浸泡在冷冰冰的海水中,不禁想到,传言都说跳下来的人尸骨无存,那些人大约都不会凫水吧。 崖底的水极为冰冷,不亚于冬日里结了冰的荷塘,而她自从九岁那年病好后便一直很怕水,后来钓鱼把自己钓进池塘,更是有了阴影,幸好钟衍会凫水。 她每次快要上不来气时,钟衍便会给她渡气。 漫无边际的深蓝色无穷浩淼,到处散发着各色的荧荧光亮,轻柔的水簇拥包裹着每一寸肌肤,时不时还会有浮游生物掠过鼻尖指缝,她双手紧紧攀着钟衍的衣襟,钟衍一只手扶着她的脑袋,渐渐凑近她,唇瓣相接时微妙柔软的感觉,让她大脑一片空白,整颗心都沉醉在了那片深蓝的海水之中。 虽然拖着她这么个累赘,但钟衍还是成功拖着她爬进了一个石洞。 第十四章 绝情之崖(2)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那石洞距离海面很近,近的时不时就有浪花溅进洞。可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很快便被钟衍煞白的面色给冲散了。 海水很冷,而钟衍体内有寒毒。为了救出她,他强行动用内力,致使寒症复发。 她以前只知道他身子弱,隔三差五便要喝药,但却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病,在那样的情况下了解真相,自然而然的放大了她的恐惧。 可钟衍却在笑,问他在笑什么他却不说。 一来二去,慕晚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早知道下面是海才跟着我跳下来的对不对?” 钟衍笑容一顿,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不然你怎么会跳下来。”虽如此说,但慕晚却忽然松了口气,往后一靠,坐了良久,哼唧道:“那如果下面不是水而是石头,你还是会选长公主吗?” 四周幽暗阴森,钟衍眸光深深,声音温润如三月里缠缠绵绵的春雨,水润深沁,“以后要相信我,无论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伤害你。” 慕晚呆愣愣的望着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呃?” 钟衍还是不说话,只是眸光深沉的瞧着她。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怎的,忽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石洞里潮湿又阴冷,她身上的衣裳都湿了个透,方才因为心中紧张倒是没觉着冷,如今一松懈,寒意便涌了上来,冻得她全身都在发颤。 就在她想着两个人靠在一起比较暖和,慢腾腾地往钟衍身边挪动时,钟衍忽然开口了,“不要过来,别靠近我。” 她那时丝毫没有注意到钟衍说的是我,不是朕,只是愤懑的想着这个人真是太冷太无情太自私了,待她碎碎念着挪回去时,钟衍又开口了,声音颇有些无奈,“我现在寒症复发,你离我越近便会越冷。” 与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钟衍素白的外袍,她攥着钟衍扔过来的袍子,瞧着他莹白的近乎透明的面色,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就像是有许多蚂蚁在来来回回咬,咬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她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就攥着外袍冲过去裹在了钟衍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脑袋贴在他胸口,哆哆嗦嗦地说:“没关系,我不嫌弃你reads();。” 钟衍下意识的推开她,她却不依不挠,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开,一次接一次的扑到他怀中。 钟衍僵了半晌,才缓缓抬手轻抚着她湿漉漉的发丝,“你真是……犯起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长公主,贵妃娘娘,到了。” 慕晚回过神,从被挑起的帘幕中看见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吸一口气,缓缓探出身子。 刚刚下过雨,天虽然已经放晴了,地面却还是有些潮湿,钟如意拉住欲要回长乐殿的慕晚,唇边笑意浅浅,“走,跟我去见见阿衍。” 慕晚顿了顿,终是应了,吩咐连翘先带着女儿红回长乐殿,自己带着绫兰同长公主去了嘉福殿。 正如长公主之前所说的,钟衍或许在最初的时候怀着不好的心思,是为了利用她,可以钟衍的性子,若只是为了利用,怎会做到那种地步。这么些年,他对她有多好,只有她自己知道。 到了嘉福殿后,长公主遣了侍卫通报,却只让他禀报钟衍是长公主求见。 多寿很快便挥着拂子出来了,“陛下早说过长公主来不用……”出了殿门看见长公主身旁的慕晚,多寿蓦地愣住了。 慕晚抽了抽嘴角,“本宫有那么吓人吗?” “没……没有,长公主,贵妃娘娘请跟奴才来。”多寿僵硬了抖了抖,低着头作了个请的动作,引着她们往里走。 钟衍穿着素白的袍子,衣裳襟摆用浅色丝线绣着云纹,斜靠在楠木椅中,素白的外袍很随意的垂在椅背上,墨发整整齐齐束在头顶的玉冠之中,手中拿着一本书,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书面上,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冰冷。 听见声响,他放下了手中的书,抬起了眸子。 翩若惊鸿的面容,如黑曜石般漂亮的眸子,淡然倨傲,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黑海,却又隐隐倒映着一片浩淼的星河,让人看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 慕晚呆呆的看着他,直到一旁的长公主轻咳了两声才堪堪回神,然后便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被他的美色所迷惑,每次看见他大脑都不由自主地一片空白,真是件极为没面子的事情。 钟如意一手撑在腰间,一手捂着唇,边笑边说:“阿衍,你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了,这丫头每次瞧见你都是这个样子。” 听见长公主的话,慕晚一边想着长公主也是这么多年了,一直致力于拆自己的台,一边将脑袋埋的愈发的低。 因为低着脑袋,慕晚并未发现彼时的钟衍唇边浮出了浅浅的笑意,连周身冰冷的气息也跟着消减了不少。 钟如意笑了半天,好容易才缓过来,瞥见一旁低着脑袋揪着袖带,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的慕晚,又呵呵笑了,“算了,我看是不能指望着你短时间内给阿衍生个孩子了,连你自己都还没长大呢,阿衍养活你一个就够他受的了,万万不能再添一个。” 听见此话,钟衍唇边的笑顿时荡然无存,声音也清冷的骇人,“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慕晚蓦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盯着钟衍。 钟如意也收住笑,“是本宫带她回来的,她是父皇亲封的贵妃,本宫带她回来错了吗?” “皇姐身子不便,何必操这些闲心,”钟衍蹙了蹙眉,“回来就回来,来朕这里做什么?” 钟如意柳眉一蹙,刚欲开口,却被慕晚拉住了reads();。 慕晚唇边渐渐攒出笑容,依旧是她最拿手的,半真半假的笑,“陛下,我想要那个玉萧。” 钟衍神色一顿,淡淡地说道:“当年你爹派人刺杀朕时毁了。” 慕晚似是已料到了他会这样回答,“那我要那个玉坠。” 钟衍神色冷然,“也一并被毁了。” “你说过,我犯起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知道那两样东西都好好的,给我,”慕晚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给了我立刻走,如若不然,我们便走着瞧。” 静谧片刻,钟衍冲缩在一旁的多寿挥手,“拿给她。” 慕晚笑眯眯的退到钟如意身边,钟如意低声说道:“阿晚,趁着我在,你何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逼他,我相信他,”顿了顿,慕晚又道:“倒是皇姐,今日折腾的够久了,还是叫陛下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钟如意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也好,你们的事情自己能解决便好,我也觉得有些乏累,只是你记住,日后有什么想不开的,一定不要自己憋着。” 慕晚乖乖点头应承。 刚刚送走长公主,多寿便拿来了玉萧,钟衍眼也不抬的摆手,示意让他将东西给慕晚。 慕晚接过玉萧,眸光忽明忽暗。这个玉萧,她之前见过的,在钟衍寝殿中见过,所以她知道钟衍在说谎,若是当年便被毁了,她又哪里能有机会再见到。 那些纷沓而至的记忆,让她记起了许多事情。 比如那玉萧是楚国流传了千年,被世人传的神乎其神的玉玲珑,机缘巧合之下辗转流落到楚国,后来成了先皇与先皇后的定情信物。 比如玉萧上的玉坠是百年难遇的暖玉所制,亦是先皇后送予钟衍的最后一份生辰礼物。 凡是先皇后留下来的东西,钟衍向来极为珍爱,可他如今明明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却为何还愿意将这般重要的东西给她。 想着想着,她忽然两三步冲上台阶,站到正在批阅奏折的钟衍身侧,拉住他的胳膊说道:“你站起来。” 钟衍原本蹙着眉,但见到她微微泛红的双眸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下奏折站了起来。 谁知他刚刚站起来,慕晚便猛地扑到他怀中,双臂死死环住了他的腰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迫使他后退了两步,慌乱之中被案几绊了一下,在倒地的那一瞬间,钟衍抱着慕晚翻了个身,将她翻到上面,自己的后背却结结实实的撞到了硬邦邦地地板上。 多寿和绫兰二人看的目瞪口呆。 慕晚却毫无知觉般,死死抱着钟衍,就是不松手。 钟衍刚想推开她,却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不要推开我,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钟衍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箭羽轻轻划过,虽未刺破,但却抽丝剥茧的疼,最终,他将手覆在慕晚的发丝上,缓缓开口,“有没有撞到哪里?” 见埋在胸前的脑袋摇了摇,他又道:“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保护自己。” 第十五章 宿醉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天幕湛蓝如洗,白云缱绻,微风裹挟着绵长淡雅的花香扑鼻而来,古树的枝桠从深红的宫墙蜿蜒伸出,层层叠叠地树叶被那一片深红映衬的别样翠绿,显出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意味。宫墙内时不时响起一阵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少女坐在秋千架上,秋千高高荡起,少女粉嫩的裙摆在风中飘散,如同一朵灼灼绽开的桃花,秋千荡的那般高,少女却一点儿惧色都无,反而笑靥如花地回头瞧着秋千架后面的男子。 男子一袭黑衣,整个人都掩在树荫下,眉宇间带着阴鸷之气,看向少女时唇边却总是衔着宠溺的笑,偶尔有几缕细碎光线跳跃到他身上,平白为他添了几分暖意。 慕晚望着树下的二人,眸光深沉,唇边却挂着了然的笑。 涵香瞧见她,立刻停止嬉笑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涵香好想你啊……” 涵香扑过来拉着她的胳膊撒娇,慕玄则站在原地冲她拱了拱手,慕晚从远处的慕玄身上收回目光,冲涵香笑道:“想我?我特意将慕玄留下来陪你,你竟还有时间想我?” 身后传来绫兰低低的笑声。 涵香小脸顿时绯红一片,叫了声小姐,跺了跺脚,扭头跑进了殿。 慕晚进了殿坐在贵妃榻上,拿出玉玲珑仔细端详,涵香猛地扑过来,盯着玉玲珑瞧了半晌,讶异道:“咦?小姐手中怎会有陛下的玉玲珑?” “自然是陛下给的。”慕晚瞥她一眼,忽然没了兴致,将玉玲珑递给另一边的绿萝,示意她放起来。 “陛下能将玉玲珑给小姐,说明他果然没有变心,”涵香眨巴着眼睛,一把抓住慕晚的手臂,神情莫名有些激动,“小姐,太好了,陛下他……他没有变心,太好了……” 慕晚任由她拉着手臂,待她安静下来,才歪唇笑了,只是眸光却好似没有焦距,瞧的涵香心惊肉跳,下意识循着她的眸光看去,却也只看到了窗外那株桃花树reads();。 世人都以为这次慕家的倒台会如同以往的世家大族一般,被帝王借此机会连根拔除,再加上前段时间声势浩大的封后大典,更是惹得世人唏嘘不已,几乎全天下都在瞪大眼睛等待那个传说中冠宠后宫的贵妃娘娘的结局。 天牢内灯火昏暗,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立在铁栏外,逶迤的裙摆闪着熠熠流光,发髻两侧镂空的金步摇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眉间画着的牡丹如火如荼、娇艳欲滴。 纤细的手指握住铁栏,殷红的朱唇紧紧抿着,片刻后,慕晚忽然开口,犀利的声音将众人吓的一个激灵。 “慕宁,告诉我解陛下寒毒的法子,我可保你性命无忧。” 慕宁虽已被关了这么多日,却没受到一分半点的酷刑,他摇晃着脑袋甩开眼前凌乱的发丝,声音沙哑,恨意浓烈,“寒毒无解,钟衍他活不了多久了!我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陪葬!” 慕晚蹙眉,“与你有仇的是先帝,是苏家,和陛下无关,你别忘了,他可是你最爱的女人的儿子。” “那又如何!若不是因为有了他,阿悠当年一定会跟我走的,也不会就那样死在宫中!” 慕晚:……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心理已经扭曲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呢? 几番纠缠下来,慕晚终于死心。她微微侧身握紧铁栏,指节渐渐泛白,“很好,那你便在这里慢慢等死吧。” 转身欲走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说道:“你总说是我娘阻了你与心上人的姻缘,但其实是你阻了我娘的姻缘,你知道我娘为何会在最后那段时间想起所有事情吗?” 慕宁浑浊的眸光蓦地一滞。 她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对慕宁的鄙夷和不屑,“因为桐姨带来了宇文川的入骨香,宇文川为我娘削骨制香,只为了让我娘记起往事能有活下去的勇气,可你呢?慕宁,你只会杀人,你甚至连先皇后唯一的儿子都不肯放过,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语毕,她冷笑着拂袖转身,没有一丝留恋。 这一次慕宁叛国证据确凿,慕家却并未被满门抄斩或是株连九族,陛下明言,这一次有罪者立斩不赦,无罪者不受牵连。一路查下来,竟有大半的人被留了性命。这一番处理手法,让只看到表面的百姓们连连拍掌叫好,四处称赞陛下天子风范,大度仁慈云云。 然而看的更深一层的人却闭口不言,只是再也没了看慕贵妃笑话的心思。 慕宁之后本该第一个获罪的慕贵妃,如今却还是慕贵妃。 陛下那句有罪者立斩不赦,无罪者不受牵连,说到底,还是为了保护她。 看懂这层深意的人除了感叹陛下深情贵妃好命之外,再生不出别的想法。 慕晚听完回雪的描述,刚欲说话,涵香一股脑扎过来,捧着一个香囊问道:“小姐,回雪,你们帮我瞧瞧这个可还行?” 回雪瞥了眼慕晚,见她面色无常,才接过香囊揶揄道:“我瞧瞧,鸳鸯戏水……唔,我瞧着还不错,慕玄定会喜欢的,快拿去给他吧。” “你还取笑我,小心等会儿流风大人又来问小姐要人!”涵香剜了她一眼,抢过香囊去一旁收针脚了。 慕晚一言不发地合上双眸躺在了贵妃榻上,耳边是回雪与涵香的笑闹声,思绪却已渐渐飘远reads();。五日前钟衍下旨,永安三十九年八月初九午时三刻,于南巷处斩罪臣慕宁。若说之前她还卯足了劲想救她爹,那么这一连串真相揭晓之后,她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去救他。 他暗自给她下了这么多年毒,从来就没想过要她好好活着,如今就连钟衍,都只剩三年寿命了。她无法在知道了这样的事后还能替他在钟衍面前求情周旋,且不说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她救不救得了,单是娘亲的那封信,便已扼杀了她所有想救他的心思。 钟衍的那颗药让她想起了许多事情,那时她虽才六岁,可娘亲坟前桐姨说的那些话,她却还记得。 那时正值深冬,雪团无休止地飘了好几日,桐姨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红着眸子将她搂在怀里,哽咽着说道:“阿晚,我和你娘亲从小一起长大,再清楚不过她的性子,若是没有你,她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给小川报仇的,可她……为了你,就这么死了,阿晚,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你娘亲……” 只可惜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遍又一遍擦着桐姨眸中涌出的泪。 天色渐渐昏暗,宫女进来掌了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慕玄忽然如鬼魅一般飘了进来,瞧着闭眼假寐的慕晚,拧着眉头问道:“小姐,明日已是最后的期限,你真的不去求求陛下吗?” 慕晚睁开眸子,淡淡开口,“因果轮回,世间万物皆如此,既然招惹了因,就必然要吞下果,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他杀了那么多人,总该抵一条命的。” 慕玄又欲开口,一旁的涵香忽然揪着香囊凑上前说道:“是啊,慕宁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如今只是报应到了,小姐都想得开,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慕玄面色一顿,未再开口。 回雪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相爷做了什么,你是怎么知晓的?” 涵香手中的香囊啪地一声掉在了绒毯上,她面色发白的捡起香囊,低头小声说道:“我只是……只是听别的殿中的宫女们说的而已……” 慕晚忽然坐起身,笑意盈盈地打断了涵香,“回雪,你有孕在身,还是小心为上,涵香,你送她回去,今晚你就在流风府上陪陪她,明日再回来吧。” 涵香疑狐地抬起头,见她神色并无异样,才笑着点了点头。 慕晚目送她们出去,抬起纤白的手指轻轻朝一脸怔然的慕玄勾了勾,眸光渐渐幽深,有些事,已经不能再瞒着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慕玄忽然从殿中冲了出来,眸中泛着波涛汹涌的怒意,面色也冷的骇人。 慕晚跟着他出来,手中提着两把长剑,她站在殿门口拢了拢头发,用衣带束紧广袖,走上前扔给他一把长剑,面带微笑。 “很不痛快对不对,正好,我也憋屈的紧,你陪我练练剑吧。” 慕晚入宫前的剑术都是慕天教的,虽小有所成却终归入不了流,进宫后钟衍得知她喜欢这些,便常常在下朝之后来教她武功,这几年下来,钟衍几乎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 是以慕玄作为慕晚的暗卫,如今却已不是她的对手。众人不知他们为何动起了手,凑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还是后来绿萝见他们都是点到为止,才遣散了众人,自己守在一旁。哪知连翘也喜欢这些个刀剑武功,赖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怎么都不肯离去。 几番刀光剑影过后,二人累的气喘吁吁。慕晚却还是不肯罢休,挥手要连翘找几坛酒来,连翘懵懵懂懂地刚要走,却被绿萝给拉住了。 “娘娘,陛下可是明令禁止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饮酒的。” 第十六章 云舒峰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晚握着剑柄的手一紧,眸光渐渐清明,唇边挂着笑,声音却带着冷意,“那又如何,钟衍还说过此生他的妻只能是我,可如今呢?他的妻坐在凤翕宫,那个人不是我。” 绿萝被她噎的顿时没了话。 连翘赶紧站出来一边说奴婢这就去找酒,一边拖走了还在发怔的绿萝。 当夜长乐殿灯火通明一夜未灭,时不时便会传出酒坛碎裂之声。 第二日慕晚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灰蓝的天幕,怔了半晌,动了动被琉璃瓦咯的生疼的身子,伸手好似打到了什么东西,待底下传来一阵清晰的瓷器碎裂之声,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她竟然……在房顶睡了一夜! 下意识地翻了个身,不成想她彼时已经挂在屋檐边缘,这一翻身,愣是把自己从檐上翻了下去。 被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惊醒的慕玄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避免了也从屋顶上掉下去这种没面子的事情发生。 可是这样一来,他委实没时间救慕晚了…… 慕晚宿醉方醒,又被这么一吓,哪里还记得自己也会些微末的轻功这种事情。眼看着就要坠地了,脑海中却想起了四年前坠落绝情崖时的情形。 想起了当初钟衍说过的那句话。 “以后要相信我,无论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伤害你。” 恍惚之间,腰间覆上了一双带着暖意的手,鼻息边隐隐浮动着淡淡的药味,虽不似往常那般清雅,但她还是下意识的抬眸叫道:“钟衍?!你……” 所有想说的话都在见到那张清隽的脸时咽了回去,慕晚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笑脸,“谢谢你,玉大哥。” 玉尘微微点头,放下她,抬眸瞥了眼趴在檐边向下张望的慕玄,摇了摇头,“进去说吧。” 慕晚伸脚踢了踢门口杂乱不堪酒坛碎片,满面笑容,“玉大哥请reads();。” 哪知刚进了殿屏退宫女,玉尘劈头盖脸便来了一句,“阿晚,贵妃娘娘,陛下让我来问问你,他有没有说过禁止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饮酒?” 慕晚顿时被刚入口的茶水呛了个彻底,咳了半晌才堪堪缓过气。 “我咳咳,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玉尘淡淡地,“整个楚宫还能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慕晚顿了顿,眸中忽然迸出了星星点点的光,“所以钟衍他吃醋了对不对?” 玉尘瞥她一眼,“如今因为慕宁之事,宫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长乐殿,他身子本就不怎么好,你还是少惹些事,也叫他少操些心。” 慕晚仍旧不死心地问道:“钟衍他吃醋了对不对?” 玉尘皱了皱眉,思索良久,挑了句最委婉的话,“陛下昨日宿在凤翕宫,他遣我来,是要我告诉你,若不想死,便少出些幺蛾子。” 殿内一时静的可怕。 良久,慕晚才道:“好,我知道了。” 在玉尘即将踏出殿门时,却听她忽然问道:“玉大哥,你说,钟衍他到底怎么了?” 玉尘背对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阿晚,你要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雨露均沾,泽陂苍生是一个帝王的责任,他本该是如此,你要学会接受。” 半晌听不见她回答,玉尘摇摇头刚要走,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 “玉大哥,我要出宫。” 玉尘回头看着她,眸光有些微妙,“你要去看他?他那样待你,你还放不下他?” 慕晚点头,“嗯,我要去看她,看我娘亲,我告诉她,他终于死了。” 八月初八,封后大典已过去整整一月,这一月中,很多事情都变得面目全非,唯一未曾变过的,大约就是钟衍仍旧未在出宫一事上约束她。 今日鹿城街头人潮涌动,午时还未到,南巷便已聚满了百姓,慕晚坐在马车中想起这一连串的事情,脑袋又微微作痛,人人都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可慕宁害死了那么多人,却又该如何算呢? 若不是当年娘亲替她求了那道赐婚圣旨,只怕她根本活不到现在,慕宁前半生装无才无智太过压抑,导致后来手握权势以后自我膨胀,心理愈发扭曲,只记得恨只懂得一门心思地疯狂复仇。 他口口声声说是因为先皇后,实则他心里连先皇后也一并恨着,这才导致他会在先皇后薨逝后对钟衍下手。 钟衍是这件事中最无辜的人,眼下却只有三年的时间了,这又如何算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呢? 想到这儿,慕晚撩起帘幕远远瞧了一眼,继而收回目光,淡淡开口,“走吧,云舒峰还远呢,我们要赶在宫禁之前回来。” 云舒峰是鹿城外一座山峰,高耸入云钟灵毓秀,孕育着无数的奇花异果和奇珍异兽,是楚国一大奇景。看完娘亲留下来的那封信后,她终于明白当年娘亲为何要留下遗书不入慕家祖坟,而要桐姨将她葬在这里。 娘亲最敬爱的长辈和她挚爱之人都长眠于此,娘亲说,她这一生,总得有一件事要做的不辜负苏畅这个名字。 云舒峰山清水秀,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娘亲和她所爱之人恣意随性酣畅淋漓的生活在此,世间众多纷扰都影响不了他们,无论山河怎样变迁,时间如何更迭,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悠然酣畅,真是叫人羡慕reads();。 慕晚跪在她娘亲墓碑前,接过涵香递上的酒壶,缓缓倾倒于地面之上,莹白的面容渐渐浮出笑意,声音甜糯酥软,“娘亲,阿晚来看你了……” 云舒峰绿树环绕鸟语花香,林木层层叠叠,缥缈的白雾似有似无的浮动在大片大片连绵不绝的墨绿苍翠之上,飘忽而轻柔。 涵香立在一旁听着慕晚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也渐渐红了。 因着要赶在宫禁前回去,慕晚待了不多时便回宫了。 马车疾驰,车轱辘飞快碾过白玉石铺成的道路,留下一道清浅的印记,每隔一段路,便有几滴殷红的鲜血滴落。马儿的嘶鸣声在死寂的宫阙之中格外刺耳,马车还未挺稳,一只纤白的手率先挑开帘幕,慕晚迅速翻身跳了下去,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小姐小心――” 慕晚头也不回地摆手,“叫慕玄将那两个家伙带过来!” 高高的白玉台阶之上,矗立着一座巍峨霸气的大殿,金黄的琉璃瓦,正红朱漆的门,飞檐两端赫然雕着两只腾空欲飞的金龙,二十四扇雕花宫门紧紧掩着,宫门正上方顶端悬着的匾额上面书了‘嘉福殿’三个金字,龙飞凤舞,翩若惊鸿,说不出威严与端庄。 慕晚提着裙摆蹭蹭蹭往台阶上跑。 台阶之上,宫门前方,跪着一个墨色身影,墨影在日光下也带着丝丝冷意,像是一块散发着寒气的万年寒冰,原本气劲十足慕晚忽然停住了脚步。 日头渐渐偏西,夕阳西下,橘红的霞光滚滚而来,将整个宫阙都染成了红色,只有那抹墨色身影,一如既往的冷冽。 誉王殿下―― 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毫无意外让她想起了五年前。 那时离她及笄不足一月,而她的及笄,同时也意味着她要嫁入誉王府为妃。 她自小因着不想嫁给誉王殿下,使尽浑身解数折腾自己的名声,虽不怎么出府,但刁钻泼辣之名却稳稳地扣在她头上,在鹿城几乎是人见人厌。尤其是誉王殿下在场之时,她更是削尖了脑袋用各种办法诋毁自己。 十二岁那年陈国老国公六十大寿,正赶上钟衍寒症复发,去贺寿之人便成了誉王殿下,而因着她娘亲曾救过陈老国公一命,陈老国公发话,随行之人又加上了慕宁和她。 此后便一直有传言说在宴会上,一名舞姬的水袖不小心扫到了誉王殿下的衣角,她不顾是在陈国公的寿宴,当着四国权贵的面,不由分说拔下发髻上的金簪挑断了那舞姬双手的手筋,气的六十高龄的陈国公当场晕了过去。 落塌的寝殿内有根发丝,她便将殿内伺候的宫婢都剃成了光头,当夜,陈国最小最受老国公喜爱的升平公主赠了誉王殿下一根腰带,她知晓后,飞沙走石的杀到了升平公主的含光殿,当着誉王殿下的面将含光殿一众宫婢打的落花流水,还赏了升平公主两个耳光。 想起这些,慕晚禁不住笑了,也不知当年这么恶毒的法子自己是怎么想出来的,难得的是聪明睿智的誉王殿下竟然也信了。 那时自己不过是个相府千金,升平可是正儿八经的陈国公主,她哪里能有掌箍公主的胆子。世人也真是看得起她。 自那以后誉王殿下对她厌恶至极,回去后当即便请旨去镇守边关了,眼看离婚期越来越近,誉王殿下坐不住了,巴巴的进宫想求陛下取消婚约,可毕竟是先帝赐的婚,陛下哪里肯答应。 第十七章 刺杀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彼时慕晚在听到誉王殿下在嘉福殿前跪了一天一夜的消息后,拿着慕宁给她的令牌也迫不及待地进了宫。彼时的他也是一袭墨衣,头发整整齐齐的束在头顶,一丝都未乱,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除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和发灰的面色,再无分毫狼狈,虽然跪着,整个人仍旧犹如一把锋芒毕露的绝世好剑,闪动着慑人的寒光,冻的她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誉王殿下不是很友好,见到她的第一个字是,“滚。” 她缩着脖子装模作样地哆嗦一下,回道:“殿下恕罪,臣女不会――滚!” 誉王殿下布满血丝的眼里攒动着黑沉黑沉的光,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慕晚:“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誉王殿下死死的看着她,因为极怒反而笑了起来,诡谲的视线像是毒蛇一般,缠绕在她身上,绕的她手脚冰凉,半晌,他说道:“希望真是如此,不然,本王定会让你后悔今日来到这里。”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决定装高冷。 两人再无交流,慕晚百无聊赖的研究起了地上的图案。 盏茶功夫后,随着一阵脚步声渐渐逼近,她视线里飘出了一片明黄的衣角,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从头顶上方直直铺下,竟压的她连头都不敢抬,还来不及鄙视自己没出息,就听到殿门口一众侍卫洪亮的行礼声,“参见陛下。” 誉王殿下冷冷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参见陛下。” 静谧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埋头行礼,“参见陛下。” 钟衍俯了俯身,墨瞳里却带着几分笑意,他言:“你是慕相之女慕晚?来这里所谓何事?”温润的声音像是江南三月里的烟雨,水润深沁,却带着令人无处遁形的威严。 彼时她明显感觉到,随着他的俯身,那股能吞噬四海八荒的压迫感铺天盖地的席卷了自己,她很没出息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一张嘴,却发现舌头都打起了结,“我……不、臣……不、民……不……”打了半天,大脑一片空白的连要说什么都不记得了,索性闭上嘴,跪在地上抖啊抖抖啊抖,抖得牙根都酸了。 她无限惆怅的抖了半晌,头顶上方蓦地传来了一阵笑声,像是一阵带着暖意的春风,拂平了她慌乱的心,连带着冰冷的身体也暖了起来,钟衍笑道:“怎么,怕成这样,朕会吃人不成?” 她终于不抖了,佯装镇定,干笑了一声,颤声回道:“应……应该不会吧。” 钟衍呵呵笑了,温润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比春日里的暖阳还要暖上几分reads();。 然而在进宫几日后,她为自己曾经觉得陛下是个温润如春阳一般的人感到惭愧。有些人看似温柔,实则是这世上最清冷淡漠之人。 鼻息间隐隐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慕晚皱了皱鼻子,走向跪在地上的钟誉,“殿下这是怎么了?” 钟誉瞧着她,眉峰紧蹙,眸光幽深。 不等他开口,慕晚又道:“莫不是陛下又要给你赐婚了?” 钟誉眸光幽深的瞪着她,半晌,憋出来两个字,“不是。” 涵香气喘吁吁的奔过来,见钟誉也在,连忙福身,“奴婢见过誉王殿下。” 钟誉忽然站了起来,刚抬起手,慕晚如花的笑靥明显一僵,反射性地后退,“本宫还有事,殿下你且忙你的。”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退出了几步之外。 而她方才站过的白玉石地面之上,留下了一滩血渍,在白玉石的映衬下,红的触目惊心。 慕晚径直走向嘉福殿,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终究未敢伸手拦人,眼睁睁看着她一脚踹开殿门,刚要冲进去,被面色煞白的涵香伸手拉了回去。 “小姐,你别这样,咱们先回长乐殿好不好,求求你了,小姐……” 慕晚被她晃的头晕眼花,“停手,别摇了,要晕了。” 涵香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乖乖放开了双手,慕晚身子霎时一歪,但还是秉持着大家闺秀良好的风范,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这丫头忽然放手是要摔死她吗! 钟誉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眸光怒的像是要喷出火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胡闹,伤成这样还不回去包扎!” 慕晚借着誉王殿下的力堪堪稳住身形,余光瞥见殿门口踱出了一抹素白身影。 许是方才跑的太急,发丝有些凌乱,连髻上的簪子都有些摇摇欲坠之感,因着她今日出宫是要去祭拜娘亲,便穿了件素色罗裙,此刻左胳膊上粗略包扎过的伤口再次裂开,血顺着胳膊流下来,半条胳膊都被染成了红色,左手指尖不断有鲜血滴落,大片大片的血渍印在素色罗裙上,带来了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 多寿惊慌失措的凑到她身边,挥着拂子大喊,“快,快传太医医――” 慕晚睨他一眼,“传什么太医,请玉神医。” 多寿立刻改口,“快快快,传玉神医――” 慕晚朝殿门口瞥了一眼,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殿下,请放手。” 钟誉道:“不管有什么事,先包扎了伤口再说。” 慕晚勾唇一笑,笑意半真半假,“好啊,那殿下先放开本宫,不然要如何包扎?” 钟誉拧了拧眉,然而就在他松手的那一刹那,慕晚倏地提剑冲了过去,步履虽有些紊乱,黑白分明的眸子却透着杀伐果断的冷静,速度快的连她的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 “啊――陛下――” 莫许看着直直朝自己而来的剑尖,脑中一片空白,唯一能做到的除了往钟衍身后藏之外便是下意识的尖叫。 钟衍气定神闲的挡在莫许身前,不躲也不闪reads();。 电光火石之间,钟誉褪下指上的玉扳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了出去,绿光划过,玉扳指叮地一声打在慕晚的剑身之上,强劲的内力震的她虎口生疼,一个趔趄,剑已从手中滑落。 钟衍依旧气定神闲,“贵妃这是要弑帝?” 莫许悻悻收回已经伸出的手,继而满脸得意地看着慕晚。 慕晚恨恨咬牙,“……不是!” 钟衍淡淡点头,“哦。” 就这么没了下文? 莫许心有不甘,暗暗咬牙,面上却是一副惊慌失措梨花带雨惹人怜的表情,“陛下,妹妹她方才明明是要……” 钟衍淡然地打断她,“贵妃只是在练朕教授她的剑术而已,皇后有何异议?” 杀了你的――莫许目瞪口呆的眨了眨眼睛有些没反应过来。 慕晚:……这一月来未变的原来还有陛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钟衍瞧向慕晚的眸光愈发清冷,“贵妃是打算用苦肉计博朕相怜?” 慕晚唇边仍旧挂着真假各半的笑,“陛下真是看得起自己,臣妾此番是为皇后娘娘而来,陛下失望了。” 钟衍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颗药丸,伸到慕晚唇边,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那就先吃了这个再说。” 慕晚低头将药丸含在口中,熟悉的药香弥漫在唇齿间时,她笑靥如花的表情瞬间裂了,下意识的抬眸看他。雪莲丹,他竟然给她吃雪莲丹,这药是玉大哥为缓解他的寒毒,去极北苦寒之地寻到的天山雪莲制成的,仅有四颗,他怎么给自己吃了! 慕晚觉得这人对待玉大哥的心血委实随意了些。 钟衍白皙的指尖从她肩膀处滑到心口,逐一点了几个穴道,然后面色如常地开口,“说吧,找皇后所为何事?” 慕晚回过神,唇边笑意逐渐加深,看的莫许毛骨悚然,原本她只是梨花带雨,此刻身子竟有些发颤,连面色都带着不正常的白。乍看上去比慕晚这个受了伤的人都虚弱。 夕阳褪却,天幕渐渐昏暗,慕晚淡淡地微笑,“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担着整个楚国的颜面,如今这事委实有损国母之称,我们不如进去关上殿门慢慢说?” 钟衍点头,于是大家从殿外挪到了殿内。 澄明的灯火映衬在慕晚血迹斑斑的罗裙之上,像是开出了大朵的花,看上去极为诡异。 慕晚漫不经心地往后扫了一眼,慕玄立即会意,提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走过来,嘭嘭两声扔在了地上,并递上两只沾着血迹的箭羽。 “今日臣妾回宫途中遇到刺杀,幸得上天庇佑才侥幸保住性命,本不想叨扰陛下,然刺客身上携带的箭羽,却让臣妾大吃一惊,几番思量……” 钟衍淡淡挥袖,“说重要的。” 慕晚抽了抽嘴角,继续说道:“莫许派人刺杀我。” 莫许梨花带雨地反驳,“不!陛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真的没有,那等恶毒之事,臣妾怎可能做得出来……” 钟衍看她一眼,面色是一贯的清冷,语气却异常轻柔温润,“皇后先别说话。” 第十八章 对峙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流了那么多血,慕晚有些头晕,靠在涵香身上,佯装镇定地冷笑,“你想杀我很久了,从我入宫坊间传言陛下如何如何宠爱贵妃娘娘时,你就想杀我,那时你没有机会,如今你是楚国皇后,有机会也有权势,实不相瞒,从你入宫第一天起,我便在等这一天。” 莫许听的心惊肉跳,刚欲反驳,被钟衍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想起他方才的话,又缩了回去。 慕晚缓口气,继续说,“我今日出宫是为了祭拜娘亲不假,但也是为了给你机会动手,只可惜你不但看不起我这一身陛下亲授的武功,还看不起药王谷的玉神医。” 莫许下意识地问道:“这同玉神医有何关系?” 语毕才觉不对,奈何已收不回来。 涵香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地说道:“玉神医和我家小姐向来交好,流风大人的夫人是我家小姐的侍婢,我家小姐身边自然有些防身的药物,你派来那些人一大半都是被我家小姐用迷药放倒的!你太恶毒了!你根本不配当楚国的皇后娘娘!” 莫许也是出身门阀世家的千金小姐,如此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女指着鼻子骂,怒火中烧,却又碍于钟衍在场而不敢发泄,憋的心里火辣辣地疼。 “你用不着否认,刺客用的箭羽上清清楚楚刻着莫府二字,不信你自己看看。”说着,慕晚将那两只箭羽递给多寿示意他拿给莫许。 多寿却径直将箭羽递到了钟衍面前的案几上,钟衍瞧着箭羽,眸光忽明忽暗。 莫许浑身抖得如糠筛一般,却还是不死心,凑上前去看了一眼,看过之后犹如被霜打了的茄子,面色发白地咬牙怒道:“蠢货,不是都叫你们不许用莫府的箭了吗reads();!” 地上的黑衣人挣扎了两下,又被慕玄无情的两脚踩的面目扭曲,想说话却说不出口,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几番挣扎下来,满眼的生无可恋。 慕晚笑靥如花,“莫许,你在莫府被家人捧在掌心中疼着宠着之时,我已经在这深宫之中摸爬滚打了,能在这深宫内生存下来的,哪怕是颗草都是有毒的,你这样的手段,的确不配当楚国的皇后,你会给陛下带来很多麻烦,比如,此刻。” 莫许面色灰白,低头立在钟衍身旁,而真正压倒她的,是慕晚接下来说的那几句话。 “其实他们真的没有用莫府的箭,这两只箭羽是半个多月前慕玄从莫府偷来的,你连那两个刺客被下了药都看不出来吗?” 话音未落,莫许面色煞白的后退两步,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九凤步摇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华美的衣裙逶迤陈铺了一地,双眸呆呆的望着钟衍。 慕晚见她看向钟衍那千回百转伤心欲绝的眸光,抿了抿唇。 莫许是莫家最小的女儿,楚国第一美人兼楚国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以舞蹈最为出色,十二岁时在花祭上一舞名动帝都,之后的几年,虽然身处深闺内院,却一直是鹿城炙手可热的人物,被楚国百姓捧在云端之上的女子。 也就是传说中的,她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流传着她的传说。 但这几年中,向莫家求亲之人数不胜数,不说楚国的皇亲贵胄世家子弟有多少,便是别国的皇子就有不少,可莫家竟是没一门点头应承的。 前几年莫家还有借口,说什么莫家此代只得了这么一位千金,长辈们颇为喜爱,而莫许也还小,不急不急。不急来不急去,萧莫许渐渐从金钗之年长到了碧玉年华,莫家人的说辞也直接变成了莫许颇得族中长辈看重,她的婚事自有长辈们斟酌,我们不好插手。 然而莫家的长辈们早已归隐到不知名的地方去颐养天年了,连莫家最大的主事人莫词一年都见不到那些长辈们几次,更别说那些求亲者了,是以……莫许今年虽已二十,却因着未有婚约而被送进宫一跃变成了楚国的皇后娘娘。 各种缘由世人往日不清楚,如今却是个明眼人都能看的明白她为何一直未嫁人。 其实慕晚在四年前钟衍取消选秀之后便知晓这一缘由了。 在那之前,莫许还一直装模作样将她当成好妹妹,经常借着看贵妃娘娘的由头进宫。当年钟衍取消选秀原本和她没有多大关系,然世人都说陛下是为了贵妃娘娘,说来说去,就好像变成了一件真事儿一样。 贤妃设局害她,反而将自己折腾进了冷宫。这件事更是给传言增加了可信度,莫许终于再也绷不住,进宫指着鼻子将她大骂一顿之后与她绝交,那时她正被一场又一场的宫斗缠身,连个伤春悲秋的机会都没有。 莫许一声千回百转委屈满满的陛下拉回了慕晚的思绪,抬起眸子,却发现钟衍就立在她面前,一双墨瞳定定地瞧着她,面色冷然,“想什么呢?” 慕晚道:“想陛下会不会秉公处置此事。” 钟衍斩钉截铁地,“不会。” 慕晚:……这宫斗也是没法儿继续了。 一旁的钟誉蹙眉开口,“陛下,这……” 钟衍冷冷地打断他,“怎么?连朕的后宫之事你也要管一管?” 钟誉面色一顿,紧紧攥着的拳头指节微微泛白,半晌,冷冷地道:“臣弟不敢reads();。” 彼时慕晚眼前已出现了无数个钟衍和誉王殿下,她暗暗咬唇勉强让自己清醒几分,才悠悠开口,“陛下如何处置此事,臣妾无权插手,但臣妾今日想告诉皇后娘娘,凡事有一有二无三,绝子药一次,刺杀一次,今后不论大小,皇后娘娘但凡再有一事撞在臣妾手中,臣妾绝不手软,陛下以为如何?” 钟衍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话音方落,慕晚双眸一闭便软软的倒了下去,钟衍在她刚闭上眸子时便已伸出双臂,轻轻将她拥在怀中,继而打横抱起了她。 “陛下……”莫许下意识的伸出手,却只触到了他素白的衣袍。 钟衍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留给她,见怀中人儿面色愈发灰白,眉头紧蹙,面色冷凝,丝毫不停留的抱着她出了殿。 长乐殿外更深露重,殿内一片死寂,烛火幽幽摇曳,二人的身影映射在屏风之上,诡异的颀长。 玉尘站在床榻边长叹一声,“陛下,真的不能告诉她吗?” 钟衍握着她的手,淡淡地说道:“她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看今日,硬是要将事情理清楚,生怕在昏迷之后被她人钻了空子,方才朕若不依着她,只怕到现在还在折腾。她这样固执的性子,朕不敢赌。” 玉尘摇摇头,没再说话,殿内只有烛火在摇曳跳跃。 慕晚醒来时天已大亮,这一次她早有准备,是以伤的并不重,只是伤口裂开有些失血过多,而钟衍喂给她的那一颗雪莲丹是补气血最好的药物,一夜过去已恢复了七八成。回雪一大早便随流风进了宫,给慕玄换完药后,又来给她换药。 瞧见回雪拆开纱带给她上药时那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慕晚忍不住笑道:“你好歹也是从药王谷出来的,怎么让你换个药比提剑砍人都紧张。” 回雪没理她,而是转身看向了一脸冰冷的暗卫,“慕玄,昨日刺客是何人所派,可有眉目?” 慕玄一言不发的瞅着慕晚。 慕晚嘿嘿一笑,拉着回雪的手,黑白分明的眸中满是笑意,“回雪,这事儿已经交给陛下了,你如今有孕在身,这些事就别费心了。” 回雪蹙着柳眉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在她的注视下垂下脑袋,面色凄然,“小姐可是觉得奴婢嫁了人便是外人了,所以不肯将细节说与奴婢听,”说着,她看向了慕玄,面色更加凄然,“你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慕玄:……他有些懵,他自始至终也没说过话呀! 慕晚望着双眸溢满水雾的回雪,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天地良心,不是把她当成外人,委实是怕她知道以后给楚国的皇后娘娘下毒。当初她入宫只有大半年之时,曾有个李美人出重金请杀手刺杀她,杀手许是因着得的赏金较多,万分虔诚的挑了个黄道吉日动手,气劲十足的冲进宫―― 一头扎进了钟衍的手掌心。 钟衍那头审讯还未结束,那李美人却已经被回雪的毒折腾的直翻白眼了。 那次幸得有玉大哥替她揽下了罪责,说是自己开错了药才导致李美人香消玉殒,钟衍没有深究,但睿智如他,心里定然是亮如明镜的。 回雪是药王谷之人,与流风一同跟在药王谷少谷主身边,性子冲动又执拗,因着会武功,小小年纪便嫉恶如仇,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十一岁那年碰上谷中小姑娘被欺负,出谷去寻那人替小姑娘打抱不平,此后便再也没回去。 第十九章 仲秋(1)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晚九岁那年大病初愈,在府中憋了几个月,苦苦哀求了慕宁好几日,他才勉强同意带她上街,她好不容易出府一次,自然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时正值隆冬,刺骨的寒风包裹着整座鹿城。 回雪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裙,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四肢都绑着铁链,手腕脚踝处皆被磨破了皮,又红又肿,整个人瘦骨嶙峋,小脸也脏兮兮的,眼窝深陷,双唇干裂,唯独那双眸子,清澈倔强。 人贩子手中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瘦弱的身骨上,可她仍旧瞋目切齿的瞪着人贩子,被打的遍体鳞伤也不肯哼一声。 因着嫉恶如仇行事冲动,回雪不知被玉大哥说过多少次,可这么多年也没见她改掉几分。自那次李美人事件之后,慕晚终于意识到回雪这样的性子,不能在后宫长留,后来钟衍对她愈发地好,她便趁机教唆钟衍定下了回雪与流风的婚事。 说起来其实她已有一年未见过回雪了,一年前回雪与流风成婚后便跟着玉大哥回药王谷去了。也不知为何会在一月前的封后大典那日赶回来。 “小姐,你有没有好一点,奴婢做了你最喜欢的莲子羹——” 涵香端着一碗莲子羹蹦蹦跳跳走了进来,碧色上裳藕粉色襦裙,像一朵未完全绽放的花骨朵,垂挂髻上缀着的粉色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晃啊晃,整个人看上去俏皮又灵动。 慕玄见她进来,眸光一暗,默不作声的朝慕晚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 慕晚眼睁睁看着涵香歪成月牙的双眸渐渐黯淡,向上勾起的唇角缓缓垮下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涵香泪眼汪汪的看向了慕晚,眼眶渐渐泛红。 见慕晚点头,她立刻放下莲子羹追了出去reads();。回雪盯着门口瞧了半晌,扭过头问道:“小姐,你都告诉慕玄了?” “纸包不住火,这事儿他总会知道的,慕玄,他总要做一个选择,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说着,慕晚动动身子重新躺回被窝,闭上眸子淡淡地道:“而她,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回雪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轻而又轻的叹了口气,“要变天了……” 慕宁已死,慕贵妃却还是慕贵妃,这一点让后宫众妃嫔大失所望。 自慕晚替钟衍换血解毒之后,长乐殿渐渐从昔日的门庭若市变得清冷至极。 近一月来钟衍夜夜宿于莫许的凤翕宫,二人如胶似漆。钟衍赐予凤翕宫的赏赐花样百出,日日不间断。人人都说皇后娘娘真可谓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比当年揽尽帝宠的贵妃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派人刺杀慕晚一事,就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对于已无后台且帝宠不再的贵妃娘娘,众人都心照不宣的缄口不提。 慕晚看上去虽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绿萝却发现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往往在窗下的贵妃榻上一坐就是一整日。 很快便到了家家户户团圆祭月的仲秋。 按理皇后入主后宫,今年的仲秋该设国宴祭月,只是不知为何仲秋这日宫里并未有任何大张旗鼓宴请百官祭月的意思。慕晚穿着九层的皇贵妃朝服呆呆地坐在贵妃榻上,被髻上的黄金头面压的脖子都酸了。 临近午时,绿萝才推开殿门行至慕晚身侧福身说道:“娘娘,涵香去问过了,说是今日酉时在迎凤楼祭月,家宴。” 慕晚略略抬了下眼皮,“家宴?” 绿萝点头,“奴婢方才还听见涵香说誉王殿下不知因何在嘉福殿外跪了两天两夜,昨儿个半夜晕倒才被流风大人送回王府的,许是因着这事儿,陛下今日才只设了家宴。” 慕晚只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绿萝等了片刻不见她出声,招手将绫兰唤上前,二人刚欲伸手,慕晚往后偏了偏头,不解的瞧着她们。 绿萝福了福身,“奴婢们替娘娘换衣裳。” “为什么要换衣裳?”慕晚皱着脸往后挪了挪,黑白分明眸瞪着二人滴溜溜地转,眸中写满了换衣裳好麻烦我一定要拒绝。 “今日是家宴,娘娘不是说过陛下不太喜欢妃嫔们打扮的太过浓丽华贵吗?” “哦?”慕晚眨了眨眼睛,渐渐想起了自己是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正是那次春猎结束回宫半月后,永安三十五年四月十六,她入宫满一年,也是她的生辰。那时宫里宫外都盛传陛下如何宠爱贵妃娘娘,钟衍要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自然而然要将她的生辰过的万分隆重。 现在想来,那时自己整日被困于各路人马的阴谋诡计之中,钟衍真是出了不少力。 然自己将那次生辰记得那般清晰,倒不是因为它的隆重亦或是招人嫉恨,而是那日丢的脸忒大,至今难以忘怀罢了。 彼时夜色初临,晚风习习,琼浆玉露花香四溢,掩在夜色下的树枝上挂着鲜红的丝绦,高台之上华灯初上,丝竹声声,台阶上铺着珊瑚印花红毯,两旁陈列着八角的琉璃宫灯,她穿着华丽的贵妃朝服,于众人惊羡的目光中,由回雪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向高台。 钟衍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负手立在高台之上,明亮的灯火将他的身形照射的更加颀长,目若朗星,眉如墨画,眸光深邃,唇边衔着清淡浅笑reads();。 她不经意的抬眸,便再也移不开眼。即使他穿着那般耀眼的龙袍,身后灯火璀璨,可她还是觉得视线里蓦地落进了花间雪,明月光,明亮至极。 他唇边似有若无的清淡浅笑仿佛能摄人心魄,瞧着他那副高高在上波澜不惊的样子,慕晚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坠落绝情崖之时,他紧紧拥着她,惊慌失措的说,小晚,你吓死我了。 她怀着必死的心跳下去,从未想过还能活下来。在深宫之中摸爬滚打一年,已磨去了她所有乐观的幻想,可就在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时,他奋不顾身的跳了下来。 那时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夕阳迸射,乾坤颠覆,所有的一切都在逐渐虚无,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眉他的眼,他在风中翩跹的白衣,还有那句慌乱颤抖的,小晚,你吓死我了。 因为想的太过入迷,身上层层叠叠的华服又太过累赘,眼看着就要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她的左脚缠住了逶迤的裙摆,一个趔趄,连回雪都未来得及反应,没有一点预兆,她就那么于众目睽睽之下摔在了钟衍脚边。 幸好楚国的大臣素养较好,此情此景,竟未有一人发笑,倒是一致的响起了一片吸气的声音。 她趴在地上越想越觉得丢人,眼前忽然伸过来了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扶住那手掌起来,而是赶紧又将脑袋往广袖中埋了埋。 那时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自拔的喜欢上了钟衍。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轻笑,她能感觉到他渐渐俯下了身,因为鼻息边的清雅药香愈发浓郁,钟衍的声音破天荒带着隐忍的笑意,而不是淡漠的清冷,他言道:“好了,快起来。” 她又将脑袋往后缩了缩。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暖意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肩膀,钟衍一手握着她的肩,一手揽着她的腰,硬是将她半抱半拽了起来,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捞,迫使她下意识地攥住了钟衍的衣襟,灯火阑珊之中,他的眉眼亮亮的,让她想起了七夕晚上在葡萄藤下看到的漫天繁星。 扶着她站稳后,钟衍一边替她整理衣衫,一边问道:“可有摔伤?” 慕晚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没有。” 钟衍瞥她一眼,墨瞳中溢满了无奈笑意,替她整理好衣衫后很自然的扣住她的手,牵着她向前走去。她怔怔的瞧着二人十指紧扣的手,耳边飘来他清润的声音,“以后不要穿这样的衣裙了。” 她呆愣愣的应了句好,后来回过神,才想到陛下原来不喜欢这样太过华丽的衣裙,再后来就在绿萝她们捯饬自己时特意安置过一次。 这些琐碎的事,她们还记得,可是很多事,钟衍已经不记得了。 反正近日众人的重点也不会再聚在自己身上,慕晚靠在榻上,忽然觉得很疲倦,“不必了,我不想再折腾一遍了,就这样吧。” 绿萝和绫兰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不再多言,噤声退到了一旁。 慕晚才闭上眼眸,就听见殿外有争吵声——说是争吵,实则只有少女委屈愤怒的质问,对方自始至终只有疏离而冰冷的两个字,“放手。” 待听清是涵香与慕玄在闹腾后,慕晚又往贵妃榻里缩了缩,争吵声很快便停了,紧随其后的是涵香哭哭啼啼的呜咽声,因为开着窗户,声音很是清晰。这样的事情自那日慕晚与慕玄彻夜醉酒之后经常发生,长乐殿众人都已见惯不惯了,刚开始还会有人凑上去安慰,时日多了连安慰的人都没了兴致。 第二十章 仲秋(2)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晚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绿萝立即问道:“娘娘,要不奴婢去说一声,涵香这丫头近日总是围着慕暗卫打转,后宫里最忌讳这样的事情了,这个节骨眼上,很容易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的。” 慕晚挥挥手,“不必,随他们去吧。” 绿萝顿了顿,终究未再多言,福身应了声诺。 殿外阳光明媚,听着涵香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声,慕晚却觉得恍若置身于冰窖,冷的浑身都在打颤。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人在轻轻推她,慕晚睁开眼眸,却是涵香。一双眸子哭的又红又肿,羽睫上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泪珠,巴掌大的小脸也煞白煞白的,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小姐,你知不知道阿玄他到底怎么了?”说着,眼泪又从红肿眼眶中流了出来。 慕晚头疼的厉害,一睁眼又瞧见她这个样子,平静了几日的心中忽然蹭蹭蹭蹿起了一股火。绿萝见势不对,连忙走上前轻声说道:“娘娘,时间差不多了,该动身去迎凤楼了。” 慕晚坐起身,见涵香哭的愈发厉害,揉了揉眉心,道:“有事你去同他说,我不能次次都帮你解决,今日祭月你就不必去了,留在长乐殿吧,我会叫慕玄也留下。” 她话音方落,涵香忽然停止抽泣,凑到她身侧拉住了她的胳膊,“不,小姐,奴婢……奴婢要跟着你,你别丢下奴婢好不好,小姐……” 慕晚见她如此,眸光渐渐沉下去,唇边却攒出了半真半假的笑,“你眼睛肿成这个样子,如何跟着我去祭月,你倒是自己说说reads();。” 涵香抹了把泪水,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慕晚瞧着她,唇边的笑渐渐消失。 虽说是家宴,但终归多了位皇后娘娘细心打理,迎凤楼较之往年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宴会上的宫女换上了新襦裙,宫殿四周的长廊换上了崭新的宫灯,殿内专为舞姬乐师搭建了琉璃台,就连殿内的墙壁之上都裹上了华丽的锦缎。 酉时将至,如意长公主与誉王殿下一同踏入迎凤楼,看着一脸阴沉的誉王殿下和腹部高高隆起的如意长公主,慕晚心下了然,如意长公主这一趟,定是为了解决这几日宫中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 陛下与誉王殿下不合—— 想起那个传言,慕晚不禁觉得好笑,这样的传言,竟然也有人会信。 五年前誉王殿下不肯娶慕晚,在嘉福殿外跪了两天两夜,结果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被陛下派人抬回了誉王府,誉王殿下醒来后继续去求陛下,陛下不允,他便继续跪。直到跪到慕晚进宫。 当时钟衍问她进宫所为何事,她赶紧收起陛下好温柔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之类的臆想,低着头回了句,“求陛下废除遗诏,取消臣女和誉王殿下的婚约。” 慕晚一语方出,钟誉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她。 气氛忽然陷入一阵死寂,须臾,钟衍一言不发的进了嘉福殿。慕晚低着脑袋,只看见一片明黄的衣角晃晃悠悠的飘出了自己的视线,她强忍住了想要伸手拽住那片衣角的冲动,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回过神的多寿公公也挥着拂子进了殿。只留下她二人凄凄惨惨戚戚的跪在地上,她瞥了一眼冷冰冰的誉王殿下,又瞧了瞧雕花殿门前立着的一排侍卫,终是没敢在得到陛下允许前站起来。 不多时,天突然阴了下来,狂风大作,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被狂风刮走时,紧闭的殿门蓦地开了,多寿顶着风跑了过来,将一件看起来很保暖的黑绒披风罩在了誉王殿下身上,见风逝实在太大,又大声招呼了几个侍卫站在誉王殿下身边替他挡风,整个过程,多寿一句话都未和誉王殿下说,誉王殿下也一动未动。 有侍卫挡风,好受了不少,看着誉王殿下身上的披风,她泪眼汪汪地想,原来有些传言还是可以信的,比如陛下对誉王殿下这个不是一母同胞的皇弟很好。 泪眼汪汪当然不是感动的,而是被风刮的。 风越来越大,慕晚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面色白的有些瘆人,暗叹早知道便听回雪的话,吃点儿早饭多穿点儿衣服再来,正当她摇摇欲晃时,殿门缓缓开了,门口晃出了一抹明亮的黄色,那身影缓缓踱到二人面前,沉默的看着二人,狂风将他明黄的衣袂刮的烈烈作响,那些侍卫一跪地行礼,慕晚明显感觉到,风变大了不少。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头顶上方传来了犹如天籁般动听的三个字,“起来吧。” 慕晚如临大赦,撑着一口气慢慢的起身,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刚想松口气,忽然脚下发麻,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急速旋转了起来,身子不受控制的歪了下去。 下一秒,一股淡淡的清雅药香飘入了她的鼻息,温暖坚实的触感传来,晕眩过后,她终于看清了揽着自己的人。 他整个人从骨子里透着一种压迫感,清冷淡漠,美如冠玉的脸庞白皙绝美,一双墨色的眼眸深邃内敛,仿佛一片波澜不惊的黑海,看着他的眼睛,她好似跌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不由自主的顺着那漩涡沉沦深陷。 风呼呼的刮着reads();。 钟衍揽着她,问道:“还好吧?” 她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钟衍又问道:“能走吗?” 她还挣扎在那片深深的漩涡中,丝毫未意识到周遭的情形,只呆愣愣的点了点头。 钟衍将她扶好,松开了手。没了支撑,她蓦地又歪了下去,钟衍只得再次伸手扶住她,一股温热醇厚的暖流缓缓流进她的体内,就像是延绵万里的雪山忽然射进了温暖炙热的阳光,冰凉的身体仿佛重新注入了生命力,为她输了一会儿内力,见她脸色渐渐恢复,钟衍问道:“好些了吗?” 她呆呆地点头。 钟衍瞧着她呆愣愣的样子勾了勾嘴角,问道:“确定?” 她终于回过神,眨了眨眼睛,“确定。” 钟衍松手转身,冲多寿点了点头进了殿门,多寿会意,立刻上前俯身笑道:“誉王殿下,慕小姐,跟奴才进去吧。”接到多寿的示意,旁边那些侍卫争先恐后的扶着誉王殿下进去了,而她自己站了一会儿,脚不麻了,才慢慢挪进去。 殿内开着地龙又置着炭盆,暖烘烘的,淡淡的玉兰香和清雅药香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了心,钟衍气定神闲的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翻阅着雕花案几上的文书奏折。 殿门合上,钟衍抬眸瞥了一眼一步一步挪的甚是艰辛的钟誉,说道:“多寿,设座,姜汤。” 多寿应了声诺,即刻便有两个太监搬来了一张案几,多寿扶着誉王殿下坐了下去,将案几上的姜汤递到他手里,他一声不吭喝完姜汤,多寿又递上了热帕子,待誉王殿下拿热帕子擦完脸,多寿又递上了一杯热茶,他将茶端在手中,并未喝,只是目光灼灼的看向了钟衍。 她瑟瑟发抖的站在另一边,心里默默想着,陛下也太偏心了,差别待遇也忒明显了,许是方才冻坏了,想着想着,竟然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也要……” 钟衍看向她,沉寂如海的墨瞳亮了起来,像是风暖人静的夜空划过了几只闪着微光的萤火虫,明明极是微弱,却恍若承载了四海八荒所有的光彩,将周围的一切都掩入了尘埃。 看见这样的眸光,她霎时哑然了,半晌,回过神,干笑着动了动身子,说道:“算了,我不要了,站着也挺好的……挺好的,呵呵……” 就在她想咬掉自己舌头的时候,钟衍竟然朝多寿点了点头,不多时,一模一样的座摆在了她面前,只是没有姜汤没有热帕子也没有热茶而已。 钟衍靠在椅背上,看向了钟誉,他刚要起身说话,便被他打断了,“坐着说吧。” 他也不推辞,坐在椅上一字一句说道:“臣弟求皇兄废除先皇遗诏,楚国人人皆知慕家小姐慕晚骄纵蛮横,刁蛮狠毒,臣弟不愿娶这样一个名声有辱的女子。” 誉王殿下话音刚落,慕晚狠狠瞪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一点儿风度都没有,说话那么刻薄,忒没品,她一拍案,怒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骄纵蛮横了,哪只眼睛看到我刁蛮狠毒了,哪只眼睛看到我名声有辱了?” 誉王殿下不屑的瞥了瞥她,“本王哪只眼睛都看到了。” 慕晚蓦地一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确有些泼妇骂街的样子,她悻悻的放下了手。 誉王殿下冷笑着看向了钟衍,说道:“皇兄,看,臣弟没说错吧?” 钟衍只是揉了揉眉心,问道:“慕晚,你呢?” 第二十一章 仲秋(3)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因着身子孱弱,钟衍面色比常人白,端坐在金光璀璨的大殿之中,却并不显得突兀。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眉骨旁,好看的浓眉微微蹙着,语调却极为平静。 慕晚愣了一瞬,回过神,咧唇笑了。 她觉得? 她觉得誉王殿下说的真真是极好的。 慕晚低着头略一沉思,缓缓答道:“回禀陛下,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这场婚约,非誉王殿下所想,亦非臣女所愿,两人都无意,勉强在一起,只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陛下圣明,定不会看到如此悲剧发生在誉王殿下身上。” 钟衍垂着羽睫,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击着金座,一下一下,扣人心弦,简简单单的动作,尽显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势,半晌,他抬眸看向钟誉,问道:“阿誉,你确定不娶?” “不娶。” “不后悔?” 誉王殿下握紧拳头,斩钉截铁的说道:“臣弟绝不后悔。” 钟衍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慕晚,问道:“慕晚,你确定不嫁?” “不嫁。” “不后悔?” 慕晚没有一丝犹豫,回答的更加斩钉截铁,“绝不后悔。” 钟衍苦恼的揉了揉眉心,继而万分无奈的点头轻言:“好,朕如你们所愿。” 然后―― 第二日多寿便拎着圣旨去了相府,大声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慕宁正一品丞相,刚正不阿,两袖清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女慕晚,娴静端庄,温婉柔顺,素性贞淑,朕心甚喜,着吉日入宫,册封为贵妃,望其内贤后宫以兴宗室,外辅陛下以明法度,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进宫拒婚竟然把自己拒到了皇宫,这一番峰回路转,慕晚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reads();。 可是没有办法。圣旨拒不了,遗诏更加拒不了。 誉王殿下知道陛下要接她进宫后,竟然又去嘉福殿求陛下收回旨意,还说与其让慕晚进宫祸害陛下,还不如依着前一道遗诏,让慕晚嫁进誉王府祸害他。 总之他就是觉得在陈国公生辰上当着四国权贵的面挑断舞姬手筋脚筋、因为一根莫须有的腰带掌箍陈国升平公主的慕晚,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然而陛下不想同他说话并将他扔出了嘉福殿。 从那时起,慕晚就知道陛下和誉王殿下的感情,并不似话本子中描写的那样勾心斗角充满阴谋诡计。 如意长公主应付完凑上去讨好卖乖的妃嫔,拉着钟誉走了过来,慕晚收整心绪,刚欲福身,嘈杂的殿内忽然响起了又尖又细的声音。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嘈杂的大殿忽然陷入一片寂静,静谧过后,是异口同声的行礼声。 最重要的人总是姗姗来迟,慕晚面色无常,顺势福身与众人一齐行礼。 莫许穿着明黄色的凤袍,臂间挽着火红的披帛,秀发挽着繁复的高髻,髻前插着凤头钗,钗上的红宝石正巧坠在白皙光洁的额前,两侧别着九凤金步摇,腰间挂着长珠璎珞,逶迤的裙摆上缀着熠熠发亮的宝石。莲步轻移,款款生风,一举一动莫不仪态万千。 走在同样一身龙袍的钟衍身旁,别样般配。 钟衍自小被当做储君培养,而莫许则自小便被当做皇后培养。如今二人相携而来,真真是一对璧人。 莫许逶迤的裙摆在眼前拂过,慕晚嗅到了一股浓郁却熟悉的香味。那是北岑进贡的一种辛夷香,安神清心,而整个楚宫,只有嘉福殿才会燃那种香。由此可见,有些传言的确是可以信的,比如,陛下与皇后娘娘鸾凤和鸣、如胶似漆。 钟衍清淡的免礼声后,众人谢礼起身。 莫许看见长公主,径直走到她身边,亲昵的挽住她的胳膊,声音温柔婉转,“大嫂,阿许都好久未曾见过你了。” 钟如意望着依偎在自己身侧撒娇的莫许,揶揄笑道:“你已是楚国的皇后娘娘,怎能还叫我大嫂,出嫁从夫,得改口随陛下唤皇姐。” 莫许偷偷瞥了一眼钟衍,面颊迅速染上了一片红晕,声音也愈发温柔,低低唤了声皇姐。 “这才对!”钟如意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 如意长公主这一笑,顿时让拘谨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妃嫔们虽未听清她们说了什么,却都极有眼色的随着一起笑了。莫许挽着长公主的右臂,誉王殿下站在长公主左侧,钟衍负手立在他们对面,很难想象,帝王家也会有如此温馨和乐的一面。 身后的连翘重重的哼了一声,愤愤不平地说了句最果然是最是无情帝王家,话未说全便被绫兰用眼神制止了。 许是夜间在窗下吹风吹多了,有些着凉,慕晚很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顿时有不少目光聚到了她身上。 慕晚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唇边挂着一贯半真半假的笑,随着众人的视线扭过头,“咦?绫兰,你怎么了?” 无数条视线聚在了绫兰身上,她咽了咽口水,顿了顿,道:“不是奴婢,是连翘,她着凉了。” “呃?”连翘面色一僵,反应过来后煞有介事的揉了揉鼻子,低头道:“是奴婢着凉了reads();。” 慕晚扭过头,面不改色的扫视了一眼众人,华服盛妆弱化了天生娃娃脸的稚嫩感,髻上流光溢彩的发饰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黑白分明的眸闪着犀利的光,殷红的唇微微勾着,眉间如火如荼的牡丹被灯火晕染了一层暖橘色的光,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整个人华光四射,灼的众人心生惧意,下意识的别开了目光。 迎凤楼忽然陷入一片死寂,片刻后,如意长公主轻笑着抬手,“阿晚你怎么站在那儿,快过来。” 迎凤楼外明月高悬,花灯摇曳,弦乐笙笙。 如意长公主和钟誉随陛下一同坐在高台之上,其他妃嫔按位分坐在台下,殿中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席间的菜全是由皇后娘娘列的单子,如何摆放如何上菜都是皇后娘娘悉心布置过的,慕晚委实想不通为何莫许整日陪着钟衍还会有这么大把的时间琢磨这些,但却能想到莫许为布置这些定然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每人案几上的菜分布的都很是别出心裁,陛下面前的都是陛下最爱吃的,誉王殿下面前的都是誉王殿下爱吃的,长公主面前的都是有益于身子的,如此类推下来,慕晚案几上摆着的,全是她不吃的。 她从不吃荔枝,方才的小宫女却接连在她的案几上摆放了两盘荔枝,她也不吃鱼,因为小时候曾经被鱼刺卡过嗓子,加之她向来觉得挑鱼刺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可如今她面前摆着一盘糖醋鱼、一盘翡翠鱼、一盘清蒸冬瓜鳕鱼还有一盘荷包雪菜蒸鲶鱼。 慕晚在初看见荔枝时便已没了胃口。 干坐了许久,觉得喉咙实在干涩的厉害,望了望两盘子水灵灵的荔枝,又看了看色香味俱全的鱼,默默地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 她着了凉,嗓子本就有些痛,辛辣的液体从喉咙滚过,犹如一簇猛烈的火从口中直蹿到胸腔,刺得她立时咳嗽了起来,咳了几下,连带着心口都微微抽痛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再一次聚在了她身上,绫兰和连翘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旁边的辛宜安赶紧倒了杯茶端过来递到了她手中。 清欢一杯,浮生皆醉。 清欢此酒倒在杯中,不会飘出一星半点的酒香味,入口却辛辣又浓烈,名为清欢,却是天下最烈的酒,至今为止还未能有一人饮三杯清欢不醉。慕晚一边咳一边哀叹,也不知自己的酒量能不能抵得住一杯清欢。 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慕晚一张俏脸咳的通红,羽睫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看似狼狈,抬眸起身时犀利的气势却只增不减,她站起身,将手中的茶盏灌足内力猛地摔在了地上,殿中琴声戛然而止,翩翩起舞的舞姬们顿时被惊的舞步乍乱。 慕晚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坐在钟衍身边的莫许,黑白分明的眸中聚着犀利的精光,殷红的唇边渐渐攒出一抹浅笑,“绫兰,将尚食局的司膳和司酿给本宫带过来。” 因着是家宴,并无外臣,是以她的命令虽突兀,却也无人出言阻止。 司膳和司酿来的很快,跪在地上行完了礼却不敢抬头。慕晚缓缓拿过案几上的茶壶,轻轻摇晃了两下,唇边笑意未减,“没有酒香的酒,本宫今日倒是第一次尝到,尹司酿,你且与本宫说说,这酒所谓何名?” 尹司酿抬眸看了眼慕晚手中的酒壶,吓得立刻垂下了脑袋,“回禀贵妃娘娘,此酒……此酒是……下官也不知情,求娘娘恕罪。” “哦?你也不知?”慕晚冷笑一声,酒壶啪的一声摔在了尹司酿面前,“连清欢都不知,还做什么司酿,本宫竟不知,宫中何时开始养废物了?” 第二十二章 清欢(1)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酒壶虽未直接砸到尹司酿身上,她却顿时被吓得一个哆嗦。贵妃娘娘治人的手段,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另一头如今帝宠正盛,也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想至此,尹司酿连连磕头,“娘娘息怒,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据本宫所知,司酿司是没有清欢的,这壶清欢来自何处,你可知晓?”慕晚眯了眯眸,红唇轻启,“想仔细了,若还是不知,那你也不必再留在尚宫局了,去掖庭罢。” 尹司酿面色煞白的抬眸瞥了一眼,慕晚幽幽开口,“看谁也无用,本宫如今还是先帝亲封的皇贵妃,处置你一个小小的司酿,还是绰绰有余的。” 尹司酿眸光一震,身子轻颤了起来,短短几秒,已是满头大汗。 慕晚漫不经心地抬手扶了扶髻侧的珠钗,声音渐渐冷凝,“看来尹司酿也觉得掖庭比较适合自己,既然这样,本宫便遂了你的愿,绫兰,趴了她的官服,立刻送去掖庭。” “诺。”绫兰毫不犹豫地上前,刚欲伸手,跪在地上的尹司酿忽然抬起头,颤颤巍巍的开口,“娘娘开恩,下官……说,这是……是……” 众人正看热闹看的起劲,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清冷的声音,“闹够了没有?” 慕晚虽没有回头看他,但唇边的笑却明显僵硬了一瞬。 钟衍似是很不耐烦,眉宇微蹙,口气冷的像是喂了冰碴子一样,“贵妃,今日仲秋,适可而止可懂?” 慕晚冷笑,她不懂适可而止,却懂得钟衍此番是护定莫许了reads();。 这后宫之中,根本没有公道可言,陛下的话就是公道。她被钟衍宠了这么多年,再清楚不过钟衍的性子。他宠起人来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他若是笃定心思要护一个人,是全然不讲道理的,他不在意事情的真相,也不会在意谁对谁错,他要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他护的人安好无恙。 慕晚努力维持着唇边的笑意,淡淡开口,“陛下有旨,臣妾岂敢不从,”语毕,她后退两步,抄起一盘荔枝砸到了尹司酿旁边的司膳身上,“李司膳,记住,本宫从不吃荔枝!”又抄起一盘鱼砸了过去,“也不吃鱼!记住了就滚!” 扔完后,她风轻云淡地拍了拍手掌,凤眸紧紧盯着钟衍身旁面色煞白的莫许,轻笑道:“今日这家宴也不知是何人打理的,本宫还从来未遇到过如此糟心的宴席。” 原本其乐融融的宴席忽然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之中,慕晚转身时忽觉脑袋一晕,幸好连翘手疾眼快的扶住了她,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味,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这酒怎的这样烈……” 绫兰暗自瞥她一眼,她连忙噤声。 幸得她酒量不差,这才未直接醉倒,却不知还能撑几时。慕晚眯了眯眸,瞧见高台之上莫许已恢复笑靥如花的笑脸,正执着酒壶在给钟衍倒酒,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他身上了,而钟衍却未显出一丝不悦。 酒气渐渐上头,此刻连慕晚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浓烈的酒味,她抬手揉了揉晕乎乎脑袋,并未入自己的座,而是由绫兰扶着一步步踏上高台,走到了钟衍旁边,静静站在他身侧,不少妃嫔的视线聚了过来。 莫许原本欢颜浅笑的面色一僵,继而迅速调整情绪,唇边重新挂上得体端庄的笑,慢慢放下酒壶挪正了身子。 而钟衍却好似什么都未曾察觉,仍旧淡淡地坐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慕晚瞧见莫许的动作,眉眼一弯,忽然伸臂抱住钟衍,弯着腰往前一钻,极为敏捷地从他身侧滑到了他怀中,双臂环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双颊被清欢的酒气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云,眸中闪着狡黠的笑意,微微一仰头,温热的气息带着浓烈的清欢酒香喷洒在了他的脖颈间。 “陛下,臣妾案上的膳食臣妾都不喜欢,臣妾要坐你这儿。”她的嗓音本就极为软糯,如今加上刻意撒娇的口气,更是酥软的一塌糊涂。 钟衍身子顿时一僵。 这一番变故,连离钟衍最近的莫许都没来得及反应,看的目瞪口呆,不是惊讶慕晚变脸速度之快,而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妃嫔敢在钟衍面前如此大胆,莫说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往他腿上坐,于她们来说,连近陛下的身都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 他实在太过冷漠,而未经他的允许靠近他的,下场都很惨。 是以,无论后宫妃嫔多么想争宠邀宠,都不敢未经允许靠近他,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可如今却让慕晚在短短几秒之内彻底粉碎了。 钟衍只是在她往他怀中钻时僵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表情冷然,看不出喜怒。 靠在他胸前的慕晚却瞧着他渐渐发红的耳朵忍不住笑了,变本加厉地攀着他的脖子往上挪了几分,唇瓣渐渐凑到了他的颊边,而钟衍仍旧不说话也不动弹。 慕晚眯了眯眸,蜷在他怀中,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她有意无意的松了松手臂,身子也随着渐松的手臂往外滑了几分。 眼看着即将要从他怀中滑出去时,她听见了一声无奈至极的叹息,随着那声叹息,一双大手覆在她腰间将她捞了起来,避免了她从他怀中滑出而摔到地上reads();。 钟衍扶正她的身子,道:“多寿,给贵妃添座。” 多寿应了声诺迅速在钟衍另一边添了座,慕晚攀着他的脖颈刚欲开口,钟衍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于是她很没出息地乖乖挪到了旁边的座上。 莫许端着笑容挥了挥手,她身后的春棠给台下的乐师使了个眼色,丝竹声继续,舞姬们如梦初醒,渐渐随着丝竹之声开始挥袖抬步,色彩浓丽的裙袂随着摇曳的身姿缓缓摆动,如同一朵朵绚丽盛放的花盏。 慕晚虽从钟衍怀中挪了出去,却还是歪着身子靠在他肩上,嗅着他身上的清雅药香,意识渐渐飘散,忽然一只手环住了她后背,同时她的脑袋咚的磕在了一堵柔软的墙上,慕晚望着肩膀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有一瞬间的恍神。 钟衍伸臂接住她倒过来的身子,吩咐道:“给贵妃端碗醒酒汤来。” 慕晚从钟衍肩膀上滑下来时,莫许正巧在往他碗中夹菜,然让她停住动作的不是钟衍下意识的护住了迷迷糊糊倒下的慕晚,而是钟衍看向醉醺醺的慕晚时,眉宇间透出的无奈和疼惜。他眼中对慕晚的那份疼惜,让她蓦地心口一窒,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呼吸困难,渐渐地浑身冰凉。 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情绪,让她意识到原来他也是会真心真意疼惜一个人的,更让她明白,这一个月来大家口口相传的帝后如何恩爱,都是不折不扣的笑话。 慕晚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移开视线,落入眼帘的是如同被点了穴道般,一动不动的莫许,瞧见她筷头夹着的菜,慕晚歪着脑袋眨了眨眸子,“陛下从来不吃薯蓣,他不能吃的。” 莫许堪堪回神,凤眸暗沉,捏着筷子咬牙说道:“你胡说,本宫查过司膳司的食册,近几年嘉福殿几乎日日都会有薯蓣做的菜,怎么可能……” 慕晚又眨了眨眸子,“那是因为臣妾喜欢薯蓣。” 莫许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到了案几上,嫩白的薯蓣片顺着碗沿滚了滚,也掉在了案几上。 慕晚唇边的笑意还未完全攒出,就被钟衍捞了起来,许是起的太猛,脑袋有些疼,慕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眨了眨眼睛,又泪眼汪汪地往钟衍怀里扑,“你拽我做什么,头好疼,头好疼,头好疼……” 钟衍瞧着在自己怀中蹭来蹭去的脑袋,抽了抽眉,刚欲开口,便见她仰头看向了他,一双眸子湿漉漉的,明明是一脸委屈的表情,说出的话却理直气壮,“你替我揉揉就不疼了。” 钟衍哭笑不得的将她扶正,双手覆在她两侧的太阳穴上轻缓的按压着。 慕晚靠在他身上,眼睛歪成了一对月牙,唇边的笑意也逐渐加深,“真乖,果然不疼了,手法不错,赏……” 钟衍双手一顿:……清欢果然名不虚传,一杯便能叫人醉成这样。 莫许望着钟衍怀中半醉半醒的慕晚,愤恨的咬了咬牙,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十指连心的痛觉让她渐渐清醒,醉了是吗,很好,那本宫便让你名正言顺的离开陛下! 她站起身绕到慕晚身边,轻轻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蹙了蹙眉,“哎呀,好浓的酒味,”继而抬眸看向了钟衍,柔声说道:“陛下,妹妹瞧着是醉了,臣妾送妹妹回去休息吧?” 钟衍瞥了她一眼,眸光端的是冰冷清凉,半点不复看向慕晚时的温情疼惜。 莫许被他这一眼瞥的心头一颤,后背迅速蹿起了一股凉意,刚想收回双手,却听见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第二十三章 清欢(2)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莫许下意识的抬眸看他,见他清冷的面容一派淡然,漆黑的墨瞳也恢复了往常的波澜不惊,自进宫以来,她看过他最多的,便是此刻模样,仿佛落于冬日枯树枝头的一团碎雪,遥远,冰冷。 再想起方才他眸中温情满满的宠溺,莫许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怨恨猝不及防地升腾,如同跗骨之蛆般附着在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她勉力压制着心头的愤怒,端着亲切的笑,握住慕晚的胳膊将她从钟衍怀中拉了出来。 慕晚在酒气的催动下,意识涣散,四肢发软,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只能任由莫许扶起她往前走。 绫兰和连翘原本要上前扶慕晚,却被春棠和她身侧的宫女给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莫许扶起她。 慕晚晕晕乎乎的,只觉得眼中看到的所有人和物都变成了两个,不停的晃啊晃,她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左摇右晃。晃着晃着,扶着她的手一松,她失去支撑,猛地朝前一扑,结结实实的摔到了地上。 这一下摔的委实太过结实,声响极大,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连翘见慕晚摔倒,气急之下头脑一热狠狠踹了挡在她身前的春棠一脚,春棠哎呦一声弯腰去摸被踢到的小腿,连翘趁机推开她两三步跑到慕晚身边扶起了她。谁都没有看见,她扶起慕晚的时候,从袖中摸出一根银针扎在了慕晚手腕上。 钻心的痛让慕晚蓦地清醒了几分,她不动声色地握住连翘手中的银针,将手缩在广袖之中,捏着银针在手臂上狠狠的划了一下,玉白的肌肤顿时沁出了一排细细的血珠reads();。 一旁的长公主瞧见如此场景,面色也阴沉了下来,想起身,奈何身子太重行动不方便,只好扭头问道:“怎么回事?” 莫许恍若被惊到了似得,拿手帕捂着唇,惊慌失措地上前一边伸手欲要扶慕晚,一边说道:“妹妹实在醉的厉害,本宫一时不慎竟被她甩开了,都怪本宫,妹妹,你可还好?可有伤到哪里?” 慕晚靠在连翘身上,已恢复了几分神智,先前醉酒迷离的眸也清明了几分,听见莫许的话,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却被打断了。 “皇后娘娘今日真是叫本王大开眼界,楚国第一才女,原来也不过如此!” 钟誉一步步走过来,墨衣裹身,看向莫许时双眸暗沉,厌恶之情毫不掩饰,面色凛冽如冰,整个人仍旧犹如一把锋芒毕露的绝世好剑,闪动着慑人的寒光。 莫许面色顿时青了,怔了怔,才堪堪回神,“殿下这话是何意思?莫不是要冤枉本宫是有意如此?” 钟誉死死的看着她,因为极怒反而笑了起来,沙场之中磨砺出那种震慑千军万马的气势让人忍不住发颤,他诡谲的视线像是毒蛇一般,缠绕在莫许身上,绕的她手脚冰凉,半晌,他才说道:“是不是有意你自己心知肚明,不必跟本王装腔作势,本王从来不吃这一套。” 一直默不作声的钟衍忽然开口,眉宇微蹙,墨瞳定定的看着钟誉,不怒自威,“你便是这么与你皇嫂说话的吗?看来是在军营待的太久,连最基本的规矩都忘了,既如此,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回军营了,就留在鹿城好好学一学规矩礼仪。” 钟衍此言一出,莫许得意洋洋的看着钟誉,口中却轻轻柔柔说道:“陛下莫要动怒,殿下毕竟年轻,心直口快也有情可原,只要殿下以后能改过便是极好的。” 钟衍不为所动,“今日他敢对皇后不敬,明日便敢对朕不敬,如此行径怎可姑息,多寿,收了誉王的虎符,传朕旨意,遣方统领择日携虎符去江城驻守。” 多寿懵了,“啊?” 如意长公主在听见钟衍责难钟誉时便坐不住了,由侍从扶着挪过来,俯身劝慰,“陛下,誉王今日醉酒冲撞了皇后娘娘是不对,陛下能否看在他初犯的份上网开一面?” 钟衍淡淡开口,“君无戏言。” 如意长公主急了,“就因着誉王冲撞了皇后娘娘两句便收了他的虎符兵权,陛下这么做,不怕楚国将士寒心吗?” 钟衍依旧淡淡开口,“皇姐也说了,是楚国的将士,而不是誉王的将士。” 长公主蓦地噎住了,知道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说了不妥的话,看向了一旁的钟誉,眉头紧紧蹙着。 钟誉将视线从钟衍身上渐渐移到慕晚身上,唇边忽然勾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他蓦地抱拳跪在钟衍的案几前,朗声道:“无论是收兵权或是收虎符,亦或是不当这个王爷,臣弟都不在乎,臣弟只求陛下允诺臣弟一件事。” 钟衍把玩着酒杯,饶有兴趣的抬了抬眼,“哦?说来听听。” 钟誉直视着他,语气沉稳坚定,不卑不亢,“请陛下将慕晚还给臣弟。” 钟衍把玩酒杯的手霎时一顿。 莫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眸,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双美眸瞪的极大,“殿下是醉了吧?” 如意长公主更是吓的面色都变了,连忙拉了跪在地上的钟誉一把,“阿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reads();!” 钟誉脊背直挺,眸光坚定,“自然是知道的。” 钟衍捏着酒杯,面色冷然,“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把她还给我,既然你不会珍惜她,那便将她还给我,”钟誉死死的瞪着钟衍,语气渐渐愤恨不甘,“我把她交给你,不是叫你这样对她的,陛下,你有没有认认真真瞧过,她如今变成什么样了?你不心疼,我心疼,你这样对她,我心里很疼。” 钟衍面色渐渐泛白,“别忘了她是朕的贵妃,你的皇嫂。” 钟誉嗤笑一声,笑声极尽鄙夷和不屑,“呵,你方才不是说皇后是臣弟的皇嫂吗?臣弟的皇嫂还真是多,”说着,他眸光渐渐冷凝,咬紧牙关说道:“你要知道她原本就是该嫁给我的!若不是你横插一刀,她原本该是我的王妃!” 在他说出那句她原本是该嫁给我时,钟衍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被他捏碎,酒杯碎片被他狠狠攥住,须臾便有鲜血从掌心溢出,莫许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如意长公主听的心惊肉跳,一掌挥向了钟誉的脑袋,“给本宫住口,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钟誉久经沙场,长公主的这一下对他自是没有什么作用的,他丝毫不为所动,仍旧不屈不挠,“她原本该是我的王妃,原本该是我的!早知你会这样待她,当初说什么我都不会……” 如意长公主又气又急,无奈之下只得用双手捂住了钟誉的嘴,而钟誉念及她有孕在身不敢大力挣扎,便只好瞪圆了眼睛怒视钟衍。 钟衍死死攥着酒杯碎片,任莫许怎么哭求都无济于事,鲜血越溢越多,明黄的宽袖渐渐被晕染成殷红,他面色莹白的近乎透明,额上已渗出一层细汗,唇瓣也失去了血色,“钟誉,她是朕的贵妃,是你的皇嫂。” 钟誉偏头微微挣脱长公主的双手,冷笑,“你只会说这一句……” 话还未说完又被长公主气急败坏的捂住了嘴。 殿中丝竹之声虽未停,但已有不少妃嫔听到声响伸长脖子在看热闹,然而看到钟衍百年难遇的怒容后,都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最多也只敢竖起耳朵听一听。舞姬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僵硬的在殿中转圈。 钟衍墨瞳冷凝,双手也愈攥愈紧,“朕看你果真是不想当这个王爷了!” 此话一出,气氛霎时冷凝,连长公主都被吓的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了。 正在他们僵持之时,慕晚摇摇晃晃走了过来,手中各端着一杯酒,面色陀红,眸光还是夹杂着几分迷离,她站定在他二人面前,眼也不眨的抬手,二人顿时被她酒杯中的酒浇了个劈头盖脸。 “都喝多了是吗,我帮你们醒醒酒。” 慕晚平静的放下手中的酒杯,余光瞥见钟衍手中还紧紧攥着酒杯碎片,心口不可遏制的抽痛了起来。他从前不论面对何人何事,都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淡然的不像话,她卯足了劲改变他,可如今看着他因为自己动怒至此,她忽然后悔了。 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清冷无情的钟衍,没有人能牵动他的情绪,他也就没有弱点,不会受伤,甚至是自伤。 慕晚转过眸子,定定看着钟誉,“现在清醒了吗,誉王殿下,当初是谁说慕晚骄纵蛮横刁蛮狠毒,不愿娶这样的女子,又是谁说的绝不后悔,嗯?是陛下逼你说的吗?” 被清凉的酒浇过之后钟誉瞬间清醒,在听到慕晚的话时,忽然如同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十四章 清欢(3)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不娶不悔都是你自己说的,如今你来质问钟衍有意思吗?”慕晚拂袖转身,语气中的犀利却丝毫未减,“我不管你初衷是为何,但你最好摸着良心想一想,你如今这样,对得起陛下吗?不要忘了当初是你拒婚在前,陛下接我进宫在后,记清楚了,最好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质问陛下这件事!” 他拒婚在前是不错,可终究还是她不愿嫁他在前,才会导致他产生误会,一门心思将她往外推。钟誉跪在地上,眸光怔然,完全不见往日驰骋疆场的炫目风光,他怔怔地开口,问出了在心中憋了五年的问题,“那你当年为何那般不愿意嫁给我?” 莫许此刻完全失了听他们说话的兴趣,眼中只有钟衍鲜血淋漓的左手,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都掰不开他紧紧攥着的手,又急又心疼,一边哭一边摇晃他,口中不住叫着陛下。 慕晚绕过案几走到钟衍身侧,将哭哭啼啼的莫许一把拉开,跪坐在他身边,伸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说道:“陛下,松手。” 听见她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钟衍紧绷着的面容渐渐松了,慕晚轻轻将他的左手一点一点掰开,掌心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深可见骨,不少酒杯碎片已镶在了骨肉之中。 如意长公主大惊失色,连忙挥手,“快,快传太医!不,玉神医,快请玉神医来!” “诺。”春棠接到莫许示意,连忙应声去请玉尘了。 慕晚捧着他的手,鼻头渐渐泛酸,吸了吸鼻子,眼泪还是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钟衍少时中了寒毒,这么多年都是靠药物维持,身子不比常人,一旦受伤便很难止血。上次吃了忘忧蛊的解药醒后拿簪子刺伤他,他什么都未说,可她知道那小小的伤口,用了足足二十四个时辰才止住血,谁都不知道她那时有多后悔reads();。 她入宫五年,第一次见到钟衍会情绪失控到如此地步。 刚刚松手欲要拿帕子简单清理一下他的伤口,却猝不及防地被他箍在了怀中,他紧紧抱着她,似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嗓音沙哑,“小晚,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的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咯的她生疼,他最近真的瘦了好多,慕晚轻轻回抱住他,想到钟誉方才问的那个问题,为何不愿意嫁给他,因为最是无情帝王家,她不想嫁到帝王家,不想和帝王家扯上关系,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终究还是被困在了深宫之中。 后悔吗? 不。自从爱上钟衍,便再也没有后悔过。 她此生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能遇见他。 她闭上眼眸,缓缓开口,“好,我不走,不离开你,只是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誉王惹你不开心,你便打他一顿,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半晌,他沙哑应道:“好。” 众妃嫔接到长公主的示意,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内一片死寂。直到玉尘有条不紊地踏进殿内,让人窒息的死寂才被打破。 慕晚听见玉尘的见礼声,动了动身子,却被钟衍下意识地又箍紧了几分,憋的她连喘气都困难了起来。 长公主见状急道:“玉神医,快替陛下瞧瞧。” 钟衍很不对劲,自他面目狰狞浑身颤抖着抱住慕晚之时,大家都看了出来,是以长公主连忙让其他妃嫔退下了。 玉尘从容地应了声诺,依旧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踏上台阶,仿若这天下之大,没有何事能让他显出一丝急迫之情。行至慕晚身侧,俯身瞧了瞧钟衍,隽秀的眉宇微蹙,一边打开药箱从里头取出银针,一边说道:“清欢此酒中有南国一种迷迭香,对旁人无害,但于陛下而言却是有害的,若再晚一刻,陛下便要被这清欢害死了。” 说着,手起针落,银针逐一扎在了钟衍身上。 不过片刻,钟衍眸中的血丝褪却,眸光渐渐清明,气息也稳了,只是面色却莹白的近乎透明。 随着钟衍气息渐稳,箍着慕晚的手臂也渐渐松开了。玉尘收回银针,从瓷瓶中倒出一颗药丸给他吃了,才缓缓松了口气,开始为他清理手上的伤口。 慕晚脑袋晕的厉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愈发觉得脚下虚软,晕晕乎乎地好似整个大殿都在不停地旋转,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余光一瞥见钟衍还在流血的手掌,蓦地清醒了几分。 清醒不过一瞬,又开始犯晕,清欢霸道的厉害,慕晚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摸摸索索从袖中拿出方才在连翘手中拿到的银针,刚要往指尖扎,蓦地被一只冰冷的手制住了。 “多寿,准备步辇送贵妃娘娘回去。” 钟衍握住她的手,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黯哑,才说了几个字,莹白的面容上便已渗出了一层细汗,他抽出慕晚手中的银针,蹙眉对着绫兰吩咐道:“此番贵妃娘娘只怕要醉上好几日,好生照顾她。” 绫兰立即福身,“诺。” 慕晚晕晕乎乎的,却将他的话听了个清楚,晃晃悠悠的摇头,“不、不行,我要看、看着你的伤口……止住……血!” 钟衍看着她,微微勾了勾唇角,“我没事。” “骗、骗人reads();!你……都是我不、不好,若不是我喝了清欢还、还往你跟前凑,你也不会……” 钟衍冰凉的手掌毫无预兆的覆在了她灼热的脸颊上,指腹摩挲着她被酒气熏的微微泛红的眼睑,极有耐心的开口,“谁也不知道会如此,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有玉尘在,我又怎会有事,听话,我叫多寿送你回去。” 慕晚倔强地瞪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玉尘正好包扎完了伤口,边收拾边说道:“已经无碍了,只是陛下身子不同常人,皇后娘娘得多上点儿心。” 多寿身边的小太监极有眼色的上前替玉尘收拾药箱。 “多谢玉神医。”莫许勉强扯出了个笑脸,眸光却一直盯着钟衍。 玉尘客气地点了点头,看见慕晚还瞪着钟衍,站起身幽幽开口,“贵妃娘娘还是回去吧,毕竟此刻娘娘身上全是清欢酒气。” 瞧见慕晚闻言便开始下意识地往后躲,钟衍无奈地拧眉瞥了一眼玉尘。 一个多月过去,终是又瞧见他能在短短几分钟之内生出如此丰富的情绪,玉尘呵呵一笑,然而转念想起那些事,唇边笑意荡然无存,摇了摇头,转身从药箱拿出一颗药丸递给了钟衍。 钟衍会意,将药丸喂给了慕晚,吞下药丸不过须臾,她便软绵绵地晕在了钟衍怀中。 钟衍搂着她,右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秀气的眉,紧闭的眸,还有熏红的面颊,眸光温柔地好似能滴出水来,却同样也在转瞬之间蒙上了一层氤氲雾气,兀地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悲凉,让人莫名地心口抽痛。 钟衍刚将她打横抱起,便被玉尘伸手拦住了,“陛下当在下方才是在说笑吗?” 钟衍蹙眉,“朕只想送她回去。” “既已下定决心,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莫要忘了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且如今她身上的清欢是真的会害了你,别忘了你还是一国之君。” 钟衍抿了抿唇,没有开口,而是低眸看向了怀中的人儿,心中微微一动,便牵引出了无法遏制的怒意,双臂越收越紧,只想抱紧怀中的人,其他的一切,都不想去想,不想去管。从头至尾,他原本,只是想好好守着她的。 玉尘及时伸手覆在了他的肩上,“陛下,你若执意如此,只怕今日便要因她而死,在下能压住那毒一次,却不一定次次都能压住,还请陛下三思,即便不为了楚国,也为了你怀中的人想想。” 他一语方出,钟衍眸光一震,蓦地清醒了,缓缓闭上眸子呼了口气,明亮的灯火映衬在明黄的衣衫上,却延伸出了冰凉的寒意,再睁开眼,墨瞳已恢复一贯的淡然,他将慕晚交给绫兰和连翘,淡淡开口,“送娘娘回去,好生照顾。” 绫兰和连翘连忙扶住慕晚应了声诺,跟着多寿出殿将慕晚放在了步辇上。 直到步辇离开,钟衍才收回眸光转过身,朝一旁的长公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继而转眸,清凉的眸光扫过黑着脸的钟誉,“你送皇姐回去,小心一点。” 钟誉面色阴沉的吓人,双拳紧握,还未来得及开口,长公主连忙上前挡在了他身前,“好,我们这便回去了,你平日里也莫要太操劳了,有什么费心的,大可交给阿誉去做。” 钟衍淡淡地点了点头。 钟如意复又看向了莫许,“阿许,陛下身子不好,你做为皇后,要多花些心思在他身上,让陛下少为你们操心,千万不要本末倒置,一国之母有一国之母的责任,皇后要有皇后的气度,容人的雅量,知道了吗?” 第二十五章 清欢(4)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事情转变的太过迅速,让离开深宫多年的钟如意有些目不暇接,但毕竟是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公主,再加上对莫许和慕晚的了解,很多事情略一思索心中便也明了几分。 这几年来慕晚手段虽然犀利霸道,但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别人设局下套,但莫许便不同了,她倾慕钟衍多年,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他,却又因为慕晚而前进不了半分。嫉妒,往往能吞噬一个人所有的理智。 钟如意眸光幽深的看着莫许,意味再明显不过。 莫许羽睫微垂,挡住了眸中的情绪,咬了咬唇,柔声说道:“臣妾定当谨记皇姐教诲,会用心思好好照顾陛下的。” 钟如意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又听得莫许说道:“臣妾不能常伴皇姐身边,皇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如若不然,待大哥回来只怕要埋怨我这个做妹妹的了。” 闻言,钟如意紧绷的面容终是有了松缓了几分,“放心吧,家里那么多人照顾着,出不了什么岔子,你好好照顾陛下,本宫便也能安心了。” “嗯,臣妾晓得,定不会让皇姐失望的。”莫许在莫府这几年早已摸透了这个大嫂的性子,见她听见自己的话情绪缓和了不少,松了口气,换上了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 钟如意原本还想扯出了笑容,但瞥见钟衍冷若冰霜的脸后,扯了一半的笑容蓦地僵住了,想起方才发生的事,不由地拧了拧眉,她也不知晓钟衍到底为何会同意莫许进宫,更加不晓得他为何要那样对慕晚。 按理说他那样的性子,是不会如此薄情寡恩的,但又有什么事,能让他违背自己的本心呢?钟如意摇头叹息,对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弟弟,她是越来越猜不透了。叹息一声后,连忙拉着钟誉离开了。 待钟如意和钟誉离开后,玉尘也拱手退了出去。钟衍冷冷瞥了一眼莫许,拂袖转身,留下一句冷彻入骨的话。 “摆驾凤翕宫。” 夜色深深,明月皎皎。宫阙之中一片静谧,凤翕宫却灯火通明reads();。 钟衍背对着莫许负手而立,身形被烛火拉的无比颀长,莫许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并没有喜悦,而是莫名地惴惴不安。 诡异的死寂压的她心头愈发慌乱,踌躇几番,强忍着心头的慌乱上前说道,“陛下,夜深了,臣妾伺候你就寝吧。” 钟衍缓缓转过身,墨瞳死死盯着莫许,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势震慑的她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莫许,三次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已足够让莫许遍体生凉,她慌乱的抬起眸子,却在眸光触到那明黄衣襟时又缩了回去,咬唇压下心头的慌乱,佯装镇定地说道:“臣妾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绝子药,刺杀,还有今日的清欢。” 莫许脑中嗡的一声,却还是挣扎着开口,“陛下,你冤枉臣妾了,今日……” “朕查此事不用费吹灰之力,你不用狡辩,朕只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朕说过什么?” 想起上次,莫许倏地面色煞白,一股寒意自脚底直蹿到心尖,望着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钟衍,她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她早该相信的,原来整个楚宫,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能瞒过他的。 钟衍蓦地俯身伸手捏住了莫许的下颌,死死的盯着她,莹白的面容在月色烛光的晕染下显得有些诡异,声音冷彻入骨,寒意无边。 “莫许,君无戏言,朕说过,你让她受过的伤流过的血,总有一日朕会让你一分不少的还回来。” 莫许从未见过他如此震怒的样子,一时间吓得忘了挣扎,呆愣愣的看着他,眸中渐渐聚起了一层水光。 “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但这些阴毒手段,你最好给朕收起来,如若不然,朕不介意这后位换个人。” 语毕,钟衍眉峰一拧,挥手甩开了她。 莫许猝不及防地被他甩开,身子不受控制,狠狠撞在了一旁的紫金琉璃屏风上,连同屏风一起摔在了地上,后背和腰间一阵一阵的钝痛让她登时清醒了。 钟衍的最后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中了她的软肋,比起他的最后一句话,身上的痛楚便有些不够瞧了。莫许蜷缩着身子爬在硬邦邦的屏风上头,泪珠一滴接着一滴砸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她为这个皇后之位付出了多少,她愿意倾其一生,甚至是用性命来换的东西,于他而言却是那么的不堪一提。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倾慕了十多年的人,皇姐说的果然没有错,他看似温柔,实则却是这世上最淡漠之人。 十多年来的倾慕成了此刻最无法释怀的怨恨,她攥紧双拳,抬起眸子凄声问道:“为什么,慕家已经倒了,慕晚她没有后台了,凭什么?她有哪里好,我有哪里比不上她?你怎么能……” 然莫许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钟衍冷声打断了,“你以为她真的斗不过你吗?每次朕一开口她便偃旗息鼓不再追究,不过是怕给朕添麻烦。” 闻言,莫许倏地怔住了。 钟衍瞥了她一眼,冷冷拂袖离开了凤翕宫。莫许眸光怔然望着他离开,良久,殿中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 一杯清欢使慕晚整整醉了五日,而她醒来之时,却听闻陛下带着皇后娘娘去猎宫秋猎了,誉王殿下随行,让陛下与誉王不合的传言自然而然的不攻自破。 玉尘和流风随帝驾去了猎宫,临走之前将回雪送来了长乐殿,辛宜安怕慕晚心情不好,一有空便来长乐殿陪她reads();。 然而其实慕晚并不在意这些,莫许已经成了皇后,不论是何原因,这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带不带她去秋猎,又能说明什么呢? 只是…… 秋猎―― 去年秋猎许的那个愿望,终究是无法实现了。 鹿城至猎宫,途中会经过一个在楚国很有名的镇子,之所以有名,是因为镇中的月老庙前有棵菩提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传说挂在菩提树上挂的祈福铃是可以被神仙看见的,无论求什么都很灵。每年仲秋之后的半月是镇中的花灯会,亦是善男信女们在菩提树上挂祈福铃的日子。 而若你在祈福铃上写的愿望实现了,便定要在第二年花灯会时取下一年前挂的祈福铃,再挂上新的。 自四年前开始,每年她都会拖着钟衍去菩提树下挂两个祈福铃。她其实没有什么愿望,她想要的,钟衍都会替她完成,是以她的祈福铃上每年都写着同样一句话。 阿衍明年还会陪我来。 天善变,非人力所能为之。而人善变,也非人力所能为之。 人间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 慕晚白天佯装平静的端坐在长乐殿,晚上辛宜安走后便拉着同样心情郁闷的慕玄拼酒,夜夜都喝的酩酊大醉,不论谁劝都无用,连回雪的话也不起作用了,长乐殿众人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半月秋猎很快便结束了,陛下摆驾回宫,慕晚去嘉福殿求见陛下,被拒之门外。 她在殿外从太阳初升跪到太阳落山,却只等到钟衍搂着莫许笑意盈盈的走出来,看都未看她一眼,去了凤翕宫。 慕晚跪在硬邦邦的白玉石地上,咬紧牙关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眼睁睁看着帝后携手离去。 跪在她身后的涵香挪到她身旁,拿出手帕擦了擦她额角的冷汗,哽咽道:“小姐,你已经跪了一天了,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我们回去好不好?” 慕晚却恍若没有听到一般,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涵香是她从相府带来的丫鬟,慕晚对她和回雪向来与旁人不同,如今见她劝阻无用,其他人也不敢再上前劝她回去了。 夕阳渐渐滑出天际,薄薄的雾霭笼罩在重重宫阙上方,辛宜安急匆匆赶过来,瞧见那样的阵仗,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这深宫之中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幸福的,也不知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好,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挤。殊不知被困在里头的人有多想出去。 辛宜安俯身握住慕晚冰冷的手,轻声说道:“阿晚,你若信他,便跟我回去,陛下那么爱你,你如此,他定然十分心疼。而若是你不信他,便更要跟我回去,如此低头乞怜,不是你慕晚的风格。” 慕晚转眸看向她,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有说出来。她只是记得仲秋那夜被清欢酒气刺激后钟衍情绪异常不稳,也记得那时他惊慌失措地抱着她,像是溺水的人抓着一根唯一的浮木。 他说不要让自己离开,却又在事后不遗余力地推开自己。人心若真的变了,做什么都是徒劳,是以她不是非要和莫许争什么,她只是想知道钟衍到底怎么了。 良久,慕晚扶着辛宜安的手站起身,缓缓勾唇,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会离开你,我也不会走,可若是你先放手,我又该如何?” 你若放手,我在这深宫之中便再无留恋…… 第二十六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天气渐渐转凉,日子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唯一有变化的,便是宫中和坊间愈传愈烈的传言,帝后恩爱,苍生有福。 而这两月之内,宫中已死了一个婕妤,两个才人,这三个人的死让众妃嫔蠢蠢欲动的心迅速冷却了下来,没有人再敢往钟衍面前凑。 慕晚听着涵香愤愤不平的说完,轻笑着拍了拍她气鼓鼓的脸,“别气了,生气会长皱纹的。” 楚国地处北方,天气冷的极快,她看着窗外渐渐变黄的树叶,淡淡笑了,气什么呢?有什么可气的呢? 树大招风,莫许这样,只会给自己树更多的敌人而已。莫许自小便被当做皇后培养,气度才华皆是拔尖儿的,自然也不缺心机,两个月斗死三个人,其手段可见狠辣。若是换成五年前的自己,在莫许手底下只怕也活不过两个月,前两次莫许的计谋失败,只不过是自己仗着钟衍的宠爱,敢无所顾忌的挑明而已。 只是莫府的环境太过舒适,而莫许又太过得宠,有些……不食人间疾苦,所有后宫妃嫔都不是单单一个人,还有相应的家族势力。莫许一进宫便如此树敌,以后只会让她走的更艰难。 只是,为什么呢? 钟衍为什么没有制止她呢? 正想着,外面又传来了涵香同慕玄的争吵声,慕晚挥手叫晴锁关上窗户,拿起旁边的瓷瓶倒出粒药丸塞到口中,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了。 她梦到了师父,梦到了娘亲,梦到了梨花树下的那坛女儿红…… 恍惚中,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了她的额头上,冰的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一睁眼便瞧见钟衍蹙眉站在贵妃榻前,慕晚刚睡醒,还有些迷糊,怔怔的坐起身仰头看着他。 绿萝及时走过来福身说道:“陛下,娘娘,晚膳备好了。” 钟衍蹙眉看了一会儿,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外殿,慕晚有些莫名其妙,看着绿萝眨了眨眼睛。 绿萝本就满脸喜色,如今瞧见她一脸怔然,噗嗤笑了,上前将她从榻上扶起,招呼晴锁过来替她挽发,一边替她理衣裙,一边笑道:“陛下今日要宿在长乐殿。” 慕晚被二人上上下下折腾了一会儿,迷糊的脑袋渐渐清明,唇边勾起了一抹极尽嘲讽的笑。 她知道钟衍为何会来长乐殿,这便是莫许狠辣手段所产生的后果,死在她手中那三个妃嫔位分虽低,但家族中皆有父兄在帝都为官,她害死人家的升官路,人家自然要齐心合力给她添个堵心事儿。 算算日子,钟衍已连续在凤翕宫宿了两个多月,帝王专宠,这足以让朝中所有大臣联合上奏,帝王要雨露均沾reads();。是以今日钟衍来长乐殿,只不过是来雨露均沾的。 看了看满心欢喜围着她为她打扮的二人,慕晚抿了抿唇,终是什么都未说,只是将晴锁插在她发髻上的珠钗都卸了下来,起身朝外殿走去。 钟衍坐在桌前并未动筷,慕晚看见那一桌琳琅满目的膳食,忽然觉得两眼发黑,恶心的厉害,紧接着便扶着桌角干呕了起来。 绿萝赶紧上前扶住了她,绫兰则迅速倒了杯茶给她,哪知慕晚刚喝了一口,不仅将茶水尽数吐了出来,呕得也愈发厉害了。 慕晚越呕越觉得恶心,浑身也抖的厉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毫无防备的覆在了她腰间,温热的内力渐渐涌入体内,不断泛起的恶心感终是缓和了几分。 钟衍拧眉扫视了一圈殿中众人,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方落,连翘倏地扑通一声跪倒在了他脚边,“陛下,奴婢斗胆,无论是何缘由,还请陛下从皇后娘娘那儿分些心思在贵妃娘娘身上,娘娘自仲秋之后夜夜醉酒,白日里又不怎么吃膳食……” 慕晚渐渐缓过了气,瞪着连翘,冷声道:“闭嘴!” 连翘通晓医理,大半月来眼睁睁看着慕晚如此折腾自己的身子,却无可奈何,委实被折磨的不清,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哪能就这么放过,她低下脑袋,接着说道:“陛下可知,娘娘已经有三日未好好吃过东西了,这样下去,身子迟早会――” “给本宫闭嘴!”慕晚咬咬牙,一把推开钟衍,上前抬起手,却又顿住了,须臾,她放下手,冷笑一声,“从别人那儿分来的心思,本宫不需要,以后不要再让本宫听见这样的话,下去吧。” 闻她此言便知晓她是真的怒了,晴锁连忙拉着连翘福身退了出去,绿萝刚刚上前扶住慕晚,便听钟衍沉声道:“都下去吧。” 绿萝和绫兰深知慕晚难得生气,但一旦发起怒来任谁都拦不住,今时不同往日,二人怕她触了钟衍的逆鳞,都抬眸看向了慕晚,见她点头,才福身退出去。 慕晚胃中还是一阵一阵的绞痛,强忍着剧痛弓身扶着桌子慢慢入了座,钟衍坐在她旁边,瞥见她额头沁出的汗珠,抿了抿唇,“以后不许再喝酒,明日叫玉尘来看看,先喝些汤吧。” 说着伸手为她盛了一碗汤,放在了她面前。 慕晚胃疼的厉害,趴在桌上感觉全身都在抖,闻见汤的味道胃中又是一阵抽搐,本想将它推远一些,谁知手一伸直接将碗扫了下去。 汤洒了一地,碗也碎成了几瓣。 慕晚抽了抽嘴角,将头埋在臂弯间低声说道:“手滑……” 话音未落,身子忽然腾空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慕晚落到了一个带着清雅药香的怀中,钟衍一手搂在她腰间,一手抵在她左上腹部,温热醇厚的暖流顺着他的掌心缓缓流进了慕晚体内。 或许他只是无意为之,但她却很不争气,想起往日种种,眼眶渐渐发酸。 钟衍垂首看她,浓眉紧蹙,“还疼吗?” 慕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钟衍叹了口气,转头朝门口说道:“叫膳房送碗粥来。” 在她们初退出来时连翘便赶忙去膳房端碗了粥,回来正巧听见里头摔碎东西的声音,便没敢进去,如今听见陛下吩咐,连忙跟着绿萝进了殿。 钟衍接过粥,挑了挑眉,“来的倒快reads();。” 绿萝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钟衍,见他并无怒意,才福身答道:“回禀陛下,连翘会医,心细,刚出了殿便去膳房拿粥了。” 钟衍点点头,复又冷声吩咐,“日后娘娘再喝酒亦或是不好好用膳便回禀了朕,不要纵容她。” 绿萝自是欣喜,连忙福身应声,“诺。” 慕晚冷哼一声,“你忙着和你的皇后如胶似漆,哪里有时间理会这些琐事。” 钟衍瞥她一眼,也不恼,淡淡开口,“起来喝粥。” 慕晚死死攀着他的腰蜷缩在他怀中,扬起小脸瞪着他,“你喂我!” 钟衍也不多言,舀起一勺粥吹凉递到了她嘴边,慕晚扭头面向他的胸膛,“不吃!” 幸得钟衍眼明手快才没将那勺粥倒在她身上,见她如此,拧眉道:“别闹了。” “你太凶!不吃!”说着,慕晚又将脸往他怀中缩了缩。 钟衍顿时哭笑不得,语气极为无奈,“乖,一会儿粥该凉了。” 绿萝虽不知原本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何转眼间就变了,但瞧见他们此刻的样子,忍不住勾唇笑了。 连翘则是一脸震惊,别说是她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温言软语的哄一个人,这样的陛下,以前便是连想都没想过! 慕晚依旧将脸埋在他怀中,“不吃!你每日和别的女人恩爱缠绵,不许我干这个也不许我干那个,还要让姑姑监视我!” 钟衍搂着她的手臂一紧,“小晚……” 慕晚身子顿时一僵,她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越来越蠢了,好不容易将钟衍逼得能用往日的态度对她,却没忍住一颗吃醋的心,踩到了禁地,刚想扭头观察一下他的情绪,下颌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掰了过去,还未等她回过神,一张脸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 温软的唇瓣轻轻覆在她的唇上,慕晚被迫吞下了他渡到口中的粥,他却还是不松口,他的舌尖带着冷意,轻易撬开她的牙关,轻柔的掠过每一处地方,慕晚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的瞪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手掌抵在她腰间,渐渐升温,隔着衣裙也能感觉得到,慕晚心跳瞬间加速,慢慢连环在他腰上的胳膊都僵硬了。 须臾,钟衍放开她,瞧见她呆愣愣的瞪着眼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背,“呼吸。” 哦。呼吸,我说怎么感觉眼前冒星星了呢。 慕晚这才反应过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钟衍瞧着她,低声笑了,“傻丫头。” 慕晚瞪他一眼,余光瞥见绿萝和连翘还在一旁站着,小脸登时一片通红。 钟衍却似没事人一般,一手搂着她一手风轻云淡地搅弄着汤匙,“还要我喂吗?” 慕晚咬咬牙,“要。” 钟衍唇角一歪,刚抬手要将粥往自己口中送,被怀中炸了毛的慕晚一把推开,“喂!钟衍,不是这样喂!” 对方貌似很苦恼,“哦?可是不这样喂你不肯吃……” 殿中传来慕晚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吃!” …… 第二十七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夜色渐浓,吃完膳食后众人都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慕晚靠在窗前看着在桌前看书的钟衍,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她进宫未足四月,正是选秀大典结束半月之时,钟衍被她爹爹联合朝中大臣逼着来后宫过夜,也不知怎的就挑了堪比冷宫的落英殿。 那一日正是回雪的生辰,原本落英殿那么偏僻,平日里几乎是没什么人会去的,谁知就在大家闹腾的正欢之时,钟衍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浩浩荡荡的来了落英殿。 打断了晚宴不说,还一本正经的说他是被丞相大人所逼迫,来雨露均沾的。 结果—— 钟衍被在晚宴间饮多了酒,醉的颇为厉害的她连踢带踹赶了出去。 现在她还是很想把他赶出去,可是她终究做不到了。她揉了揉眉心,转身出了殿。 夜色黑沉,仿佛浓稠的黑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皎洁的明月周围零零碎碎散落着几颗星子,宫阙之中一片静谧,今夜钟衍宿在长乐殿,绿萝等人早早的躲回了自己的房间,是以慕晚出殿并未受到任何阻拦,她漫无目的地在宫中乱逛,顺便吹吹风赏赏月。 待被巡逻的侍卫挡过三次,加上被冷风吹的遍体生凉,实在头晕脑胀的厉害后,才转身准备回长乐殿。 不是她想要在钟衍面前故作姿态。 而是委实无法在知道钟衍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来的长乐殿时,还佯装什么都不知的陪他演戏。 五年前不爱钟衍的慕晚能做到,他要演什么她都可以奉陪,但五年后爱钟衍的慕晚,做不到。 然而—— 夜风实在太冷,她方才出来时又忘记披件披风了,再这样吹下去,估摸着又要在床榻上躺几天了。 “阿嚏——” 慕晚缩着脖子揉了揉鼻子,倏地听见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眨了眨眼睛,饶有兴趣地扭过了头reads();。往日她忽然来了兴致,也会带着涵香来后宫比较隐匿的地方转上一转,想瞧瞧那些个话本子中写的深宫密事是否是真的,可总也碰不到,没成想今儿个竟误打误撞遇到了。 月色如洗,将树叶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晚风习习拂过,树叶发出轻柔的沙啦沙啦声,绿幽幽的流萤闪烁在林梢,忽明忽暗,忽出忽没。 男子的身形掩在层层叠叠的树叶后,也不知是本身就穿着黑衣还是夜色太浓,看不出衣裳原本的颜色,斑驳的月光倾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双眸微闭,浓密的睫毛轻轻翕动。 他怀中抱着的女子只到他的肩头,被他整个儿箍在怀中,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高髻上金光闪闪的发钗和裙袂上被月色映射的闪闪发亮的宝石。 不知为何,慕晚脑海中蓦地蹦出了一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慕晚偷偷瞄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哪知才刚刚抬脚欲走,树后那男子忽然转眸看了过来,慕晚躲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尴尬的扯出了个笑容。 那男子眸光犀利,在月色下凛冽之感有增无减,他刚要过来,却被旁边的女子拉住了,“清哥哥,你快走吧……” 慕晚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疑惑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宜安?” 接着慕晚便被拉到辛宜安的风荷宫中,听了一段以往只在话本子中才能看到的风花雪月。 荣安侯府的二少爷穆清,辛家的三小姐辛宜安。故事很简单,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开头,以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结尾。 辛宜安和穆清原本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被五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选秀大典拦腰斩断,而慕晚记得很清楚,当年留下辛宜安的,是她的亲表姐,如意长公主。 慕晚不晓得当年如意长公主知不知晓她表妹的心事儿,但她却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是无法满足的,得到的愈多,想要的就愈多。比如辛家,出过一个皇后,便想要出第二个。 他们赌上了品貌才艺最为出众的三小姐,殊不知她葬送的,是一生。 这样的故事,让慕晚更加反感帝王家。 这一晚她宿在风荷宫,只觉得恍若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深渊,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海水,头顶是漫天飞雪,波涛汹涌的海水渐渐从脚底蔓延上来,冰冷刺骨,而她却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海水淹没,浑身冰凉,慢慢失去知觉。 而唯一能救她的那根浮木,已经快要从她视线飘走了。 其实当年她追钟衍追的很不容易,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情愫之后,她便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钟衍身上,可是他对她的纠缠虽从来不怒不恼,却也从不回应。以前觉得无谓,如今想来,却让她浑身冰凉更甚。 慕晚闭上眼睛,渐渐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恍惚中,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 六月份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天幕湛蓝,白云缱绻,绿荷相倚满池塘,池水明净如镜,映着荷花的倒影,微风轻轻拂过,传出阵阵清雅荷香。 风飐,波敛,团荷闪闪,珠倾露点。 木兰舟轻泛池面,慕晚穿着月白色的襦裙,袖子用袖带扎着,襦裙别在腰间,裤腿扁至小膝处,露出一小段白嫩如玉的肌肤,阳光渡在上头,更显得白嫩。她立在木兰舟头,将手撑在额边眺望着远处,无暇的粉荷随着木兰舟轻轻晃动,惊起了几只蜻蜓。 长公主说钟衍小时候最喜欢吃先皇后做的煎藕饼,只是这是陈国人常吃的,在楚国并不多见,先皇后还是从自家那个来自陈国的厨娘那儿学会的,自先皇后薨逝之后,钟衍便再也未吃到过煎藕饼reads();。 她寻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会做煎藕饼的小宫女,昨儿个学了一整天,今日一大早便起来下池采莲取藕,只是这泛舟是个技术活,涵香不会,她也不会,还有—— 她从九岁起就特别怕水,且不会凫水! 彼时下水之后她便有些后悔了,然而悔之已晚,如今她和涵香已在莲池中晃荡了大半天,藕一个没拿到,倒是采了不少莲蓬,人也快被晒干了。 落英殿平日里人迹罕至,她搬到长乐殿以后这也是第一次来,回雪跟着玉大哥去药王谷了,绿萝姑姑她们又肯定猜不到自己会在这里,这可怎生是好? 慕晚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忽然瞥见岸边渐渐行来了一抹素白身影,还来不及高兴,就瞧见来人万年雷打不动的冷漠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黑了下来,上位者的威严气息夹杂着他惯有的清冷之气,慕晚被唬的愣是没敢出声。 半晌,他冷冷开口,“还不上来?” 慕晚:“……不会泛舟。” “那你下去作甚?” 下来作甚? 慕晚这才回神,腾出一只手冲着钟衍挥了挥,神色欣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两只月牙,“我来——” 刚说了两个字,木兰舟不知撞上了什么,忽然剧烈摇晃了起来,慕晚恰好站在舟头,连个扶手的地方都无。涵香见状想过来扶她,走了两步,木兰舟却越晃越厉害,慕晚左右挣扎了一会儿,终是从舟上栽了下去。 栽下去之时慕晚将怀里的莲蓬扔回了木兰舟,还来不及生出什么想法,身子蓦地被人一把托住了。 氤氲荷香里兀的生出了淡淡的清雅药香,莫名其妙便觉得心安,动作先于意识,慕晚双手已紧紧攥住了来人素白的衣襟,清风略过耳畔,脚下的大片大片的粉荷绿叶如掠影浮光,迅速倒退。 脚底传来坚实的触感,慕晚却还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松开,钟衍抬手将她的袖带取开,垂首看了看那双揪着他衣襟不放的小手。 “怎么了?” “……水……我怕水。” “现在想起怕水了?下去之前怎不知思量思量,不会凫水也不会泛舟就敢下去,你真是……”钟衍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真是气的我不知说什么好……” 慕晚听见他如此说,晓得他并未生气,于是怀着私心继续垂着头低声嗫嚅,“我怕水……” 钟衍低头瞧见被她咬的泛白的下唇和微微轻颤的羽睫,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将她搂在了怀里,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是异常的温润,透着丝丝无奈,“小晚,你该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慕晚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怀中,只觉得心肝肺都齐齐的颤了一颤,心跳瞬间失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底直冲天灵盖,渐渐连四肢都麻了,惊愕之后开心的都要冒泡了,哪里还记得害怕。 他低醇温润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没事了,别怕,有我在。” 对于她的死缠烂打,钟衍从来不拒绝,却也不回应,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会卸下冷漠的外壳,极有耐心的安慰她。而即便是这样偶尔的温言软语,她都能开心许久。 第二十八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晚在他怀中蹭了蹭,一睁眼,四周景色忽的变了。钟衍穿着月白常服坐在黄花梨木案前批阅奏折,案边的白瓷碗冒着腾腾热气,苦涩的药味充斥着整个大殿,她端着一盘煎藕饼走进嘉福殿,被满殿的药味刺的皱了皱眉。 钟衍喜静,尤其是在批阅奏折处理国事的时候,连多寿都不敢轻易打扰,而他之前为了演戏给旁人看,吩咐过多寿贵妃娘娘进殿不必通报,如今正好方便她见缝插针的往他跟前凑。 进去后她捧着盘子乖乖坐在了一旁,坐着坐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聚在了案前那抹素白身影上,过了良久,多寿悄无声息地退到她身边,轻声说道:“娘娘,药快凉了,您劝陛下先将药喝了再忙吧……” 慕晚眨了眨眼睛,瞧见白瓷碗的确已不再冒白气了,只好端着煎藕饼慢腾腾地挪了过去,哪知她刚站到钟衍身侧,便听见他目不斜视地问道:“怎么了?” 清冷的声音像是炎炎夏日里蓦然掠起的凉风,只几个字便让人遍体生凉。 慕晚被他清凉的声音惊了一跳,放盘子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加之衣袖过于宽大,盘子从手中滑出去不小心撞倒了一摞奏折,奏折又好巧不巧地砸在了白瓷碗里,黑乎乎的药渍登时飞溅了出来,苦涩的药味蓦地浓重了起来,钟衍手下那本刚刚打开的奏折上渐渐晕染出了几朵褐梅。 慕晚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是想告诉你……药凉了……” 钟衍万分从容的拿开奏折,将浸在药碗中的奏折取出来晾在一旁,继而转眸看她,眉宇淡然,看不出喜怒,“现在不用喝了。” 多寿接过钟衍递过来的白瓷碗,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这里头可加了玉神医好不容易才从……” 钟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便立即噤声不再多言了。 里头加了很多玉大哥千辛万苦寻来的珍稀药材,她自然也晓得,只是……她也委实不是有意的,慕晚垂首站在一旁,连散落在案上的煎藕饼都忘了。 钟衍看着那几个已被药渍浸染的煎藕饼,揉了揉眉心,“长乐殿还有吗?” 慕晚:“?” 钟衍扶额,“饼。” 饼?? 煎藕饼?? 自然是有的,她做了好多呢,慕晚连忙点头,“有有有reads();!” 钟衍站起身,拉住眼前低着头懊恼的某人,瞧见她一脸惊愕,勾唇笑了,“走吧。” 慕晚:“?” 去哪儿?长乐殿?可是还有这么一大堆奏折,不用批了? 钟衍顺着她的眸光瞥了眼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唇边笑意未减,“这东西每日都有,是批不完的,也得容我休息休息,走,趁着池中荷还未谢,带你去落英殿泛舟。”说着,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动作熟练的像是练习了几万次一般,行云流水,自然流畅,未见半分不适。 慕晚前一日被吓的够呛,听见泛舟身子下意识的僵住了,钟衍低低的笑了,“有我在,不用怕。” 慕晚抬眸,瞧见他往日波澜不惊的墨瞳里聚满笑意,面如冠玉,眉眼弯弯,一笑惊鸿,原先焦躁的心忽然就静了,一点一点的沉寂下去,他总是能让她莫名地安心。 然而她的好字还未说出口,便又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温润低醇。 “听涵香说你怕水怕到连沐浴都不敢,是真的?” 涵香还真是忠心耿耿,不管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要禀报给他,慕晚抽着嘴角点了点头。 钟衍又笑了,“你这怕水的性子,也该学着克服一下了。” 慕晚不以为然地撇嘴,“你刚刚不是还说有你在不用怕吗?” “哦?”钟衍挑了挑浓眉,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是说以后沐浴时有我在便也不用怕了?” 慕晚:“……” 再一抬眸,嘉福殿忽然剧烈摇晃了起来,原本近在咫尺的钟衍也渐行渐远,慕晚下意识的伸手去拉他,却又仿佛在无形中推了他一把,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消失不见。 “钟衍——” 慕晚从梦中惊醒,渐渐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竟已出了一身的汗,一旁的辛宜安还没有醒,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似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眼角挂着泪珠,口中断断续续念叨着穆清的名字。 慕晚揉了揉眉心,轻手轻脚的从床榻上挪下来,拾掇好回了长乐殿。一大早便守在殿外的涵香见她从外面进来,一脸诧异,“小姐,你怎的是从……” 慕晚风轻云淡地挥挥袖,“醒的早,出去转了转。” 早朝时间还未到,钟衍却已倚在榻上看起了书,殿内一片寂静,见慕晚进来,多寿恍若看见了救星一般,挤眉弄眼地将她引到了一边。 “娘娘,您快去劝劝陛下吧,早朝时间快到了,他却不肯用早膳,这不用早膳也没法儿喝药,奴才伺候陛下十多年,向来也没有这样的事儿,奴才实在是没辙了。” 慕晚瞥了眼不远处那抹素白的身影,蹙眉问道:“他如何说的?” 多寿道:“什么都没说,奴才来时陛下便在看书,大半个时辰了一句话也没有。” 往日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只要有他在便会觉得安心,可今天早晨面对他,她却觉得心力交瘁,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慕晚揉了揉眉心,“去传早膳吧,把药热了端过来。” 多寿连忙应声去了。 慕晚调整好情绪走到榻前,削瘦的身影挡住了投射在书面上的光线,落下一片阴影reads();。 钟衍却依旧捧着书一动不动。 慕晚扯了扯嘴角,却实在扯不出一丝笑容,只好作罢,绷着脸开口,“陛下,该用早膳了。” 钟衍没有说话,却出奇的配合,放下书便起身下了榻,慕晚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脸,也跟了上去。 用膳时两人各坐一边,相顾无言,气氛死寂到连多寿都不自觉的往后挪了好几步,长长的桌子像是一条无尽的鸿沟,将他们分隔两端,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 这是慕晚第一次,越看对面之人越没了胃口,胡乱喝了碗粥便开始坐在凳子上发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懒得想。 用完膳喝完药,钟衍起身,涵香拉了拉慕晚的衣袖,慕晚回过神,也跟着站了起来,跟着他进了寝殿,站在一旁看一众宫女替他穿龙袍带冕冠。 往日这些钟衍从来不要别人插手,都是她亲力亲为的,长乐殿的宫女捯饬起这些来本就有些手生,再加上殿内死寂的气氛,一个个更是缩手缩脚的,连捧个冕冠都捧不好。慕晚眼明手快地接住掉下来的冕冠,瞥见钟衍愈来愈冷的神色,暗自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宫女们如临大赦,迅速退了出去。 慕晚捧着十二旒冕冠站在钟衍身前,望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钟衍,万分纠结的拧了拧眉,还未等她开口,钟衍默不作声的弯腰低下了头。 和平常一样,无条件的迁就她配合她。 慕晚忽然就红了眼眶,她向来便是这样,他为她大张旗鼓的庆祝生辰她不感动,为她取消选秀她不感动,但他一言不发地配合她,只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她便心软的一塌糊涂。 “既然贵妃不喜这长乐殿,便搬回落英殿去吧,正好昨日皇后说喜欢长乐殿,朕也不用为难了。” 戴好冕冠后钟衍忽然开口,清冷的声音如一桶冒着寒气的冰水,将慕晚浇了个清醒。 当年他将她从落英殿折腾到长乐殿,说是落英殿年份已久需要修葺,如今修葺了四年,也该修葺好了。慕晚扯了扯嘴角,声音有些沙哑,“是因为莫许喜欢这里,才要我搬出去的吗?” 钟衍一双墨瞳定定的看着她,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是,长乐殿本就是先皇后住过的,贵妃品阶不够,原也不应该住在这里。” 慕晚握紧双拳,冷笑一声,“那贵妃就应该住在落英殿?” 钟衍淡淡地道:“罪臣之女,你还想去哪里?若不是皇后求情,你早已在掖庭了。” 慕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睁开双眸,试探着开口,“仲秋那夜你……” 钟衍蹙眉打断了她,“那夜朕喝多了,将贵妃当成了皇后,贵妃莫要多心了。” 慕晚冷笑,把她当成了莫许,口中却叫着她的名字?她眯眼瞧着钟衍,却见他面色如常,眸光波澜不惊,似是在说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淡然到让人死心。 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她再清楚不过。 如今她已经分不清他到底何时是真,何时是假,就像她不知道他偶尔的温柔,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亦或是,于他而言什么都不算,只是她自己没出息记在了心上而已。 “今日就搬回去,也好让皇后能早日搬过来。”钟衍留下这句话便拂袖离开了。 第二十九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贵妃娘娘要搬回落英殿的消息一下子让后宫炸开了锅,来长乐殿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气的涵香将殿门插了起来,众人搬东西时又要打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慕晚索性将殿门打开,大大方方的让她们看,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东西也搬的差不多了。 慕晚抱着从慕府带过来的那坛女儿红,怔怔的看着殿中人来人往。 看见晴锁和连翘小心翼翼搬着绣架从眼前走过,她像是被突然惊到了一般,眸光一亮,站起身说道:“等一下。” 晴锁和连翘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 慕晚把酒坛塞到涵香手中,随手从一旁的梳妆台上拿了根簪子,晴锁和连翘二人看着她阴沉的眸光,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 是以当慕晚将簪子对准绣架上那幅还未完成的绣图时,谁也没来得及阻止。 “嗤啦――” 簪子划破流苏缎的声音在静谧的殿中异常刺耳,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霎时裂成了两半,慕晚又欲抬手,被涵香急急忙忙拉住了衣袖,“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 上面绣的鸳鸯戏水,是她为钟衍准备的生辰礼物,可如今她不想送了。慕晚冷笑着掰开涵香的手,将胳膊挡在她身前迫使她往后退了两步,随即灌足内力一掌挥向了绣架,绣架顿时四分五裂散在了地上。 她看都未看一眼,风轻云淡地拂了拂衣袖,从容淡定的跨步而过。 重新修葺了一番,落英殿较之四年前确是变了不少,至少不再像一座荒废了多年的冷宫。 秋风萧瑟,池中的荷花都已不见了踪影,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绫兰却还在指挥几个小宫女清扫院中的落叶,慕晚坐在窗前托腮看了半晌,悠悠叹了口气,“姑姑,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喜欢上他?” 绿萝也跟着叹了口气,她们几个人谁都不信陛下会是如此薄幸之人,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们不信reads();。 “娘娘莫要思量了,奴婢瞧着这落英殿也没什么不好的,多清净。” “是啊,落英殿没什么不好,”慕晚揉了揉眉心,“姑姑,我有些不舒服,请玉大哥来一趟吧。” 绿萝顿时一惊,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莫不是着凉了?怪奴婢粗心,奴婢这就去,只是宫禁时间快到了,玉神医只怕进不了宫,不如奴婢去请太医院中当值的太医来替娘娘瞧瞧?” 慕晚摇摇头,“拿着我的宫牌去,玉大哥自然会来。” “好,奴婢知晓了,娘娘不舒服还是别坐在窗口吹风了,回殿内歇着吧。” 慕晚摆了摆手,“无碍,你且去吧。” 绿萝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多言,应了声诺便拿着宫牌出去了。 绿萝才出去没多久,辛宜安便来了。 进来看见慕晚坐在窗口,连忙将她拉进了内殿,“身子不好还不好好休养,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慕晚任由她拉着进了殿内,瞧见她这一身盛装,眸光闪了闪。今日莫许在凤翕宫设宴宴请后宫众妃嫔,自然也邀请了她,可她今日委实乏得很,再没有一星半点多余的心思去应付莫许。 且莫许今日这宴说白了,是在大张旗鼓地庆祝她搬出长乐殿,重新回到落英殿――在大家心目中堪比冷宫的落英殿。 慕晚私心里觉着,乔迁之喜大大小小也是件喜事,万不能让莫许的这个宴将这喜事给搅了。 听说连从不在妃嫔宴会上露面的钟衍也去了凤翕宫,想来那里今夜定是热闹极了。 辛宜安看见她的眸光,想起今日的宴会,不由带了几分怒意,“什么楚国第一才女,我看莫许她也就从小被养的心气儿高了些,心眼倒是小的可以,笑里藏刀话中有话,阴险又刻薄,若不是有陛下在那儿,今日这宴早散了,陛下这次真是瞎了眼!” 看着辛宜安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慕晚忍不住笑了,以前她正得宠的时候宜安从来未刻意讨好过,如今慕家败落,众人对自己都避之不及,只有她不一样。以前不熟悉,只觉得她是个中规中矩的大家闺秀,熟悉了以后才晓得其实她和她们一点儿都不像。 她们进宫前或许都是天真单纯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但在宫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早已不复最初的纯善,但辛宜安却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不论任何时候都不随波逐流,不算计不参与不踩低也不捧高,独善其身,最为特别。 然彼时慕晚这样同她说的时候,她却说其实只是她进宫之前心中便已有了人,进宫后未曾对陛下动心,加之有如意长公主这个后盾,才能在后宫之中独善其身。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心不动则不伤。 确是如此。 然已经动了的心,覆水难收,便只能苦苦挣扎于万丈红尘之中,逃不开躲不掉,不死不休。 “阿晚?你在想什么?” 慕晚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在想你敢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说方才那句话。” 辛宜安悻悻地皱了皱鼻子,“别说是在陛下面前,就是在表姐面前我也不敢说,”说着,她转着眸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凑上前问道:“阿晚,你还没吃晚膳吧?正好,我陪你一起吃吧reads();。” 膳食早已备好,只是她没有胃口不想吃,如今有人陪着自然是好的,慕晚点点头,挥手示意涵香去传膳。 用完膳后辛宜安陪着慕晚说了会儿话便回去了,夜色渐深,慕晚斜倚在殿门口赏月,涵香拿了件披风给她披在身上。 慕晚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涵香,将长相思摆这儿来吧。” 涵香愁眉不展的小脸有了几分喜色,“小姐想弹琴吗?” 慕晚嗯了一声,她立即说道:“好,奴婢这就去。” 涵香很快将长相思摆在了门口,月华当空,桂树飘香,而泠泠琴音却只响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慕晚在琴上趴了一会儿,直起身子顿了半晌,抬手烦躁的拨了拨琴弦,琴音越杂乱,她的心也越不安。眸光一转,正好瞧见玉尘踏着清辉月光缓步而来。 绿萝见她坐在门口弹琴,连忙上前扶起了她,“身子不舒服还坐在这里吹风,这怎么能行,绫兰呢,也真是的,怎么不知道劝劝娘娘。” 慕晚一边示意涵香将琴收起来,一边说道:“我这不是披了披风吗,今日折腾了一天,我叫她们先去休息了,我这就进殿去不出来了,姑姑你也去休息吧。” 绿萝看了看玉尘,又看了看慕晚,“可是……玉神医……这……” 慕晚拍拍她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放心,连陛下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绿萝知晓她二人的交情,犹豫是怕她身子真出了什么问题而不告诉她们,被她这样一说,顿时哭笑不得,“那奴婢便退下了。” 慕晚嗯了一声,回头做了个请的动作,淡淡一笑,“玉大哥,请吧。” 玉尘眸光幽深的看了看她,抬步走了进去。 涵香收起琴之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殿中只有他二人,静谧无比,玉尘替她把完脉,清隽的眉拧成了一团,“不要再饮酒了,你一个女子,哪来那么大的酒瘾,往后按时用膳,我给你留几服养胃药膳的方子,你这儿有个懂医理的宫女吧,将方子给她,叫她每日做一顿药膳给你。” 慕晚点头,“好。” 玉尘继续说道:“还有些着凉,天才刚刚转凉,你也别吃药了,就在殿中安安心心养着,尽量不要出门,虽说还未到冬天,但落英殿太过阴冷又长时间没有人气,还是在殿中置几个暖炉吧。” 慕晚再次点头,“好。” 玉尘满意的舒了口气,继而说道:“忧思过甚,什么忧思将你折腾成了这副模样,说吧。” 慕晚双手托腮凝视了前方半晌,才幽幽开口,“玉大哥,你不要瞒着我了,我知道钟衍所中的寒毒无解,你们之前说找到了寒毒的解药是在骗我对不对,钟衍他……是因为自己活不了多久,才想逼我离开的对不对?” 玉尘羽睫微垂,眸光忽明忽暗,静默了一会儿,说道:“火凰牡丹解寒毒,若你不信,可以去医书中查,待我疏通他身上的寒毒之后便可以解毒,阿晚,认清现实,不要替他找借口,也不要欺骗自己。” 慕晚见他神色冷凝,再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忽然恍若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紧紧攥着广袖,良久,苦笑了一声,“这么说来他一直都在骗我,对我好,只是为了迷惑慕宁,使他放松警惕借机除掉他,可是……玉大哥,你与他向来交好,在知晓我对他的心思以后为何不提醒我?” 第三十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晚削瘦的双肩微颤,面色苍白,黑白分明的眸中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双唇被她咬的没有一丝血色,在清辉月色的映射下,显得那样无助,像是一头即将被丢弃的小兽,绝望哀伤的表情和湿漉漉的眼神,一下子就撞进了心头,让人忍不住鼻酸。 他多想将一切都告诉她,她爱上的那个人没有负她,而是为她独自承受了太多东西,他不应该被误会,不应该被怨恨……可是,他不能说,如今一切已成定局,说出来也只不过是徒添她的自责和悔恨,并不能改变什么。 虽然他不知道陛下如此决定是对还是错,可于她而言,这的确是最能保护她的法子。 玉尘眸光微闪,低声道:“我以为,他会和他们不一样。” 静谧了半晌,慕晚又道:“对不起玉大哥,我不该迁怒于你,我……” 玉尘看着她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只是对自己生气,你气自己被他迷惑,可是阿晚,如今万事尘埃落定,再纠结也只是徒添烦恼,想开一点,我早说过,这天下并不是只有楚国,而楚国,也不是只有皇宫。” 慕晚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殊不知落于他人眼中,是满眼的心酸。 “心不动则不伤,我知晓了。” 玉尘还想再说什么,但瞧见她的样子,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好作罢,放下了几张药膳的方子,缓步离开了长乐殿。 慕晚坐在床榻上,烛火渐渐燃尽,夜风拂过,珠帘随风摇曳,片刻后风终于停了下来,殿中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她蜷缩在床榻上,双臂紧紧抱着双腿,将脑袋埋在膝间,就那么坐了一夜reads();。直到第二日天大亮时才渐渐睡去。 待再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殿内一片昏暗,涵香正守在床榻边眯着眼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要磕在床帏上了。 “涵香。” 慕晚伸手推了推她,因为长时间未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啊?”涵香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她醒了,扶她坐起来,说道:“小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慕晚摇了摇头,涵香又道:“那就好,连翘已将药膳准备好了,小姐吃点儿东西再喝药膳吧。” 慕晚点点头,涵香将她扶下床简单洗漱了一番,膳食准备的很对她的胃口,莲子羹、小米粥、三凤桥酱排骨、龙井虾仁、芝麻凤凰卷和七彩冻香糕。 这些都是她最爱吃的,是以这一顿晚膳她倒是吃了不少,喝过药膳后在院中溜达了一会儿,被绿萝硬生生给拉回了殿中,她靠在楠木椅上看书,看着看着眼皮就开始打架了,挣扎了一会儿,索性去塌上睡觉了。 难得一夜无梦,第二日起了个大早,还在殿中练了会儿剑,用完早膳后,她忽然心血来潮,亲自去库房挑了几件往日钟衍送她的稀罕物件遣晴锁去凤翕宫送予莫许,搞得众人一头雾水。 慕晚坐在楠木椅上看书,涵香在一旁看着她,好几次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在殿中转来转去,转的绿萝眼都晕了,说了好几次也不见她消停。慕晚手中拿着书,翻页间隙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一道黑影从窗口落下,慕玄立于楠木椅前,拱手说道:“小姐,属下已将辛美人送出宫去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穆公子说他会记得小姐的恩情。” 慕晚淡淡嗯了一声。 那夜她会在御花园撞到那对苦命鸳鸯,实则是因着今日是辛宜安的生辰,近两个多月来宫中变故良多,气氛一向很压抑,穆清想带她出宫去散散心,辛宜安却怕被人发现拖累了他。 辛宜安进宫五年未承帝宠,辛家人早已对她失望透顶,她是辛家的弃子,是后宫不受宠的妃嫔,自觉死不足惜,可穆清是荣安侯府的二少爷,仕途无限前途无量,私通妃嫔一旦被发现,轻则凌迟重则株连。平日里辛宜安见到穆清是能躲则躲。 是以慕晚那夜同穆清商量过,说今日会叫慕玄拿着她的宫牌送辛宜安出宫,宫禁时再将她接回来。 顿了顿,慕晚抬眸瞧了慕玄半晌,面色有些微妙,“慕大暗卫,你下次能不能不翻窗户?” 慕玄面色一滞,“……尽量。” 慕晚揉了揉眉心,“好了,宫禁前莫要忘了,再无别的事了,你且下去吧。” “慕玄哥哥……”慕玄应声正要退下,被一旁的涵香伸手扯住了衣袖,才叫了一声慕玄哥哥,涵香已然双眼通红,眸中溢满了水光。 “松手!” 慕玄冷冷挥袖甩开了涵香,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往日的温情笑语,恍若从来未存在过。 涵香再次伸手去拉他,却只触到了他的袖角,慌乱之下,她不管不顾的扑到他身后,伸手抱住了他,“慕玄哥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今日在小姐面前,你有什么就说出来,我一定会改……” 慕晚放下手中的书,一把拉住欲要上前的绿萝,坐直身子瞧着他们,眸光忽明忽暗,看不出喜怒。 “呦,光天化日的,这是唱的哪一出,本宫倒是从未见过呢,妹妹真是好兴致reads();。” 莫许穿着明黄凤袍,被一大群宫女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款步翩翩娉娉袅袅的走了过来,妆容精致,发髻高挽,微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脂粉味,她得意洋洋的仰着头,像一只高傲的孔雀,唇边挂着不屑的笑,明眸斜睨着慕晚,挑衅之意毫不掩饰。 慕晚瞧着跟在她身后瑟瑟缩缩的晴锁,抽了抽眉,猜到她会来,却没想到她来的这般快,心中虽如此想,动作却毫不含糊,站起来福了福身,“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殿中众人也连忙跪地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妹妹多礼了,”莫许轻笑一声,语气却渐渐变冷,“知道妹妹向来心慈,却不知这些个奴才胆大包天,竟敢在落英殿如此放纵,难不成往日在长乐殿,你们也是如此?” 慕晚微微垂首没有开口。 莫许冷笑,“妹妹不管,但本宫却不能由着他们这般放肆,”说着,她抬手指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涵香,“来人,将这蹄子给本宫拖出去杖毙!” 扶着她的春棠即刻挥手,她身后两个摩拳擦掌准备已久的老嬷嬷刚往前走了两步,一根玉簪嗖的擦着一个嬷嬷的发髻飞了过去,瞧见对面之人犀利的眸光,蓦地想起她是宫中少有极为护短的主儿,立即吓得面色煞白的停住了脚步。 “来落英殿撒野,胆子不小,”慕晚风轻云淡的挥了挥广袖,面上是一贯半真半假的笑,“皇后娘娘这手未免伸的太长了,本宫的人,还轮不到你教。” 莫许嗤笑一声,“这后宫之中,还没有本宫不能管的,今儿个这事,本宫管定了。” “哦?”慕晚唇边笑意加深,“皇后娘娘打算如何管呢?” 莫许挑了挑眉,眸中闪过一抹狠戾的光,上前两步抬手就扇向了还跪在地上的涵香,跪在旁边的绿萝和绫兰见势不对欲往她身前挡,然而谁都没有快过慕晚,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回过神,慕晚已握住了莫许高高扬起的手。 “啪――” 她未给莫许丝毫反应的机会,另一只手抬起挥过,同那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一样的干脆利索。 “皇后娘娘感觉如何?臣妾可是用了好大的力气呢,”说着,她扫视了一圈还跪在地上的众人,黑白分明的眸闪着犀利的光,不怒而威,“都给本宫起来!” “诺。”绿萝等人齐齐站了起来。 莫许右边的脸颊迅速红了起来,火烧火燎的痛,抬手摸了摸脸颊,在疼痛的刺激下怒气霎时横生,她作势便要扑上去打慕晚,却被她风轻云淡地躲开了。 慕晚黑白分明的眸死死盯着莫许,唇角微扬,“想动我的人,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话音方落,她抬步上前伸手攥住莫许的胳膊,手腕一转,莫许便被她拎着转了个圈,逶迤的裙摆缠在她脚上,刺啦一声从肩膀处扯开了一道口子。 慕晚:……宫中衣物的质量何时这般差了。 春棠等人这才醒过神,刚欲上前,被绿萝和绫兰挡在了一边,其余的小宫女有心无力,都默默地垂下了脑袋。 不动手时慕晚还比较心平气和,一开始动手了心里那股憋了好久的邪火便蹭蹭蹭蹭往上冒,想压都压不住,且她今日引莫许过来,本就没打算压着。 于是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莫许已经被慕晚三拳两脚踹的连滚带爬,和桌椅板凳摔成了一团,莫许好不容易从地上翻起来,又被她带着强劲掌风的一掌挥了过去,直直朝殿门摔了出去。 第三十一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啊――” 莫许发髻歪歪斜斜,朱钗凌乱,外袍也已褪到了手臂上,肩头金色薄纱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跌跌撞撞摔到殿门口,被门槛一绊,直直朝着外头的青石板地面扑了过去。 慕晚踹人的脚还未来得及收回,莫许惊慌失措地尖叫忽然声戛然而止,就像是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一般,停止的甚是干脆利落。 抬眸瞧见殿门口那抹素白的身影,慕晚忍不住掩面,这……也来得太快了吧,按时间不该是莫许先去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告她一状,他才会勃然大怒的来落英殿兴师问罪吗? 来得这么及时,别说莫许没有防备,就连她也没有一点点防备好吗! 钟衍接住莫许,看见是他,莫许委屈的瘪了瘪嘴,顾不得妆容如何,眨了两下眼睛,立刻眼泪横飞,靠在他怀中抽抽搭搭的掉眼泪,却很聪明的不先开口说话。 钟衍竟然没有推开她,而是及有耐心地为她整理衣装,整理好后抬手替她拭泪,语气温润如三月里的春阳,带着渗透人心的暖意,“别哭了,朕会为你做主的。” 莫许靠在他怀中,抽泣着点了点头,简简单单地一个嗯字都拐出了两三个调调,听得慕晚头皮一阵发麻。 钟衍抬眸看向她的眸光带着愠怒,“慕晚,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对皇后不敬,嗯?” 慕晚眨了眨眼睛,迅速收起张牙舞爪的姿势,端端正正的站好,还未开口,又听见他冷声说道:“不要仗着你是先帝亲封的贵妃便为所欲为,朕已经忍你很久了!” 慕晚瞧着对自己怒目而视恶语相向的钟衍,忽然觉得他很陌生,就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样,这个想法让她后背迅速蹿升起了一股寒意。 慕晚好不容易压下心头涌动的寒意,努力了半天才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陛下言重了,臣妾会武功,只是和皇后娘娘嬉闹时没把握住分寸而已。” 钟衍低头问道:“是这样吗?” 莫许望向他的眸光千回百转,凤目氤氲着一层水雾,“妹妹说是那便是吧reads();。” 钟衍似是很不满意她这样的回答,眉峰紧蹙,将莫许交给凑过来的春棠,抬步跨进了殿,一步步朝慕晚走去。 “会武是吗?那朕今日便封了你的武功,若再让朕知晓你用武功伤皇后,朕定不饶你!” 话音未落,慕玄唰的冲了出来,然还未冲到慕晚身边,就被钟衍的暗卫时遥给挡住了。二人都崩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瞬时便缠斗在了一起。 另一边钟衍和慕晚同样赤手空拳打在了一起,虽俗语有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孔圣人弟子遍天下也未有一人能超越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这句话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慕晚的武功虽是钟衍教的,却也终究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这次钟衍出手招招狠辣,专挑她的弱点,慕晚没几下就被他制住了。 她的武功是他教的,薄弱之处在哪里,他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钟衍的指尖带着冷意,划过她的面颊,毫不留情的掰开她的嘴巴,往里塞了颗药丸,用内力封住了她的武功。 这一番动作做的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封住她的武功后钟衍立刻放开了她,当他行至殿门口伸臂拥住梨花带雨的莫许时,慕晚才堪堪回神,心中好像有什么碎裂坍塌了,也不知是因为那颗药丸还是武功被封,她只觉得身上很痛,丝丝扣扣,细细碎碎,由内而外,从上到下,每一个地方都很痛。 “等一下……” 她强忍着痛意开口,声音艰涩,破天荒的带着颤音。 “我一直坚信,你未亲口说出的,便都是流言蜚语,今日,我最后一次问你,无论你如何回答,我都会信,所以……请你,好好回答。” 钟衍虽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细心温柔的搂着莫许站在殿外,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她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问:“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发生改变的一天,何况是人的心意。 他是楚国的君,肩上担着整个国家,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他立别的女人为后,她可以忍。 可他的温情他的耐心,如今都给了别人。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她向来便是如此,爱和恨或许无法分出明晰的界限,可爱谁恨谁,不爱谁不恨谁,却一定要划分的清清楚楚。 她本想什么都不想,当做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无知无觉的过完余生。 钟衍的父皇是因她爹而死,钟衍也被她爹的寒毒折磨了这么多年。那些毫不留情被揭开的真相,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很多事情。 她和钟衍之间,如今其实横亘着太多东西,而她这样事事都要梳理妥帖,最喜欢清清醒醒活着的性子,在看不到钟衍眼中的情谊后,便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今日虽是为了引开莫许和钟衍的注意力所设的局,但她终归还是存有私心的,她想知道钟衍的态度,爱或不爱,总要有个答案。 只是―― 很可惜。 “如今慕宁已死,你再无任何利用价值,望贵妃能好自为之,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说望贵妃能好自为之,而她却想起了四年前在绝情崖他奋不顾身的跳崖相救,紧紧拥着她,眼眶发红地颤声说,小晚,你吓死我了reads();。 她不知那时他为何会救她,她只知道,那时的他愿意陪着她一起死。 在绝情崖底,他眸光幽深的看着她说,以后要相信我,无论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伤害你。 这几年来不论身处怎样的险境,他总会握着她的手,镇定自若的说,有我在,不用怕。 可方才他说,望贵妃能好自为之,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看见他身旁穿着一身明黄凤袍的莫许,她又想起那时他想立她为后,她总是拿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敷衍。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怕麻烦和仗着他的宠爱有恃无恐,但更多的是因为她想多腾出些时间陪着他。 陛下体弱活不过而立之年这个传言,她从小听到大,那时又正遇上他身体最差的时候,寒毒动不动就会复发,他一昏迷便是好几天,她口中虽然从来不提,但却真的很怕。怕他突然丢下她离开。 那时她总是想着,来日方长,只要他能好好的,晚几年封后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 她总归是不后悔的。 若他要变心,又怎会因为她是皇后而有所改变。她慕晚要的,从来都不是荣华和位分。 然不后悔之余她也终于明白,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没有来日方长,有的只是数不尽的世事无常和乍然离场。 帝王的爱,向来都是雁过无痕,雪过无声,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一场如镜花水月般迷人眼球的海市蜃楼,一场帝王赐予的空欢喜而已。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世上无一例外。 钟衍也不例外,他的君无戏言,终究变成了笑话。 虽然这不是她所希望的答案,但毕竟是他亲口说出,她真真切切地亲耳听见的。 以前她一直坚信,他未亲口说出的,便都是流言蜚语。如今再也没有理由自欺欺人下去了。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他既已放手,那她在这深宫之中,便也再无留恋。 “什么叫好自为之,我慕晚从来不知,但我却知道什么叫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慕晚强压下心口一阵一阵的刺痛,缓缓抬起眸子,眸光清明,唇角微扬,“钟衍,你的君无戏言,终究变成了笑话,不过没关系,遇到你之前,我原本也从未想过留在帝王家……” 虽已打定主意要潇潇洒洒的放手,但心口却痛的厉害,每说一个字,便像是亲手拿着一把刀在心上割开一道口子,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疼痛无孔不入,一点一滴渗透进全身的骨肉之中,连呼吸都要费尽力气。 眼前一片昏暗,脑中嗡嗡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四处乱撞,喉间渐渐泛起了血腥味,慕晚下意识的抬手捂住心口,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浑身却恍若被千万把小刀来回切割了一番,每一处都翻来覆去的疼。 “噗――” 望着绒毯上殷红的血迹,慕晚却鬼使神差的舒了一口气,身子渐渐瘫软,失去意识前,只觉得满眼涌入了昏暗的猩红色,四周的一切都被淹没消失,摔倒本应该会痛,可她却并未感觉到痛。 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被拥在一个带着清雅药香的怀中,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将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似是在哄婴儿入睡一般,温柔又耐心。 第三十二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入目的是满眼的白,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自何处飘起了悠扬婉转的萧声,慕晚混混沌沌的走着,浑身冷的发颤,层层叠叠的云烟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反复了几次,忽然间从她眼前生生被撕裂开来。 漫天的白雾云烟转眼之间消散,她看见远处大雪纷飞,干枯的枝桠上覆满冰雪,树下,一个面色灰白的女子缓缓俯身,伸出枯瘦的双手捧着对面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低声呢喃着什么。 娘亲—— 她下意识的想飞奔过去,可雪花飞舞的转瞬之间,干枯的树已变成了荒凉的坟墓,碑前站着的小女孩双眼通红,哭的嗓子都哑了。 慕晚蓦地停住了脚步。 大雪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粉嫩嫩的桃花瓣,一直未曾间歇过的萧声逐渐变大,微风卷起桃花瓣,悠悠然然落在了桃树枝头少年素白的衣襟上。明明是桃花瓣落在了他身上,可她的心却从此遗失。 碧色的莲叶如地锦一般从天际边疯狂蔓延,粉红色的荷花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摇曳在密密麻麻的碧色莲叶之中,云雾之中的萧声渐渐低沉,耳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刀剑之声,她阴差阳错替他挡了一剑,掉入池水中时,素白的衣袂在眼前翻飞,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想要抓住她,却终究是差了一步。 碧绿的莲叶一个接一个炸裂,最后一团莲叶砰的一声炸裂过后,一抹清浅的蓝色如同一层一层的波浪一般,随微风荡漾着,晕染成浓烈的湖蓝色,忽然出现了一条宽阔熟悉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穿着绿萝裙的女子趁着无人注意,偷偷伸手从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小贩肩上扛着的木架上拿了个糖人,笑眯眯的咬了一口,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reads();。 她身旁穿着素白衣袍的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叫住小贩,又买了两个糖人。他手中拎着两包糕点一盒首饰,如今又添了两个糖人,还要分出一只手拉着身边从未安分过的女子。 看似嘈杂,却幸福满溢。 慕晚刚刚勾起唇角,热闹的街道毫无预兆的抖动了起来,商贩店铺渐渐消失,苍蓝的天幕如同被泼上了黑乎乎的墨汁,浓稠的墨色迅速将剩余的苍蓝天幕吞噬殆尽。 萧声仍旧在不知疲倦的响着。 一盏一盏精致的花灯依次亮起,将那棵壮硕的菩提树衬的愈发茂密,女子拿着祈福铃围着菩提树转了一圈,白衣男子一双墨瞳皎若秋月,一眼不眨的瞧着她,唇边衔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女子最终拿着祈福铃停在男子面前,要他替自己将祈福铃挂在最高处,男子微微一笑,接过祈福铃足尖轻点,白衣翻飞,轻而易举的将祈福铃挂了上去。 忽有清风刮过,唦唦的树叶声夹杂着祈福铃叮铃叮铃的声响,灯火通明的封溪小镇逐渐没入暗沉的长夜。 庄严巍峨的宫殿拔地而起,漆黑一片的天幕下,二十四扇雕花宫门皆敞开着,殿门口被里头的灯火照的亮如白昼,穿着明黄凤袍的莫许拿着一柄长剑直直朝她刺来,她轻轻松松躲过,手腕一转,便握着莫许拿剑的手将剑反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口。 莫许唇边溢出鲜血的同时,钟衍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执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剑朝她刺了过来。 她下意识的闪避,剑堪堪从袖口边划过,割下了一大片衣袖。 忽然间嘉福殿也剧烈摇晃了起来,地面好似在渐渐倾斜,宫阙坍塌的粗嘎轰隆声震彻天际,钟衍眸光冷然,没有一丝感情,提剑又朝着她刺了过来,慕晚抬眸,看见他身后的二十四扇雕花宫门在一点一点龟裂。 两柄长剑没入身体的闷响同时响起。慕晚低头看了看没入心口的剑,又抬眸看向了自己手中那把插入钟衍心口的剑,殷红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襟,也浸湿了她的眼眶。 慕晚低低地笑了,哀凉凄楚的笑声久久回响着。 两败俱伤。这是她的钟衍的爱情。 漫天的猩红色再次涌入眼眶席卷了她,好似跌入了无尽的深渊,寒意一股一股涌出,身体一点一点下沉。 再睁开眼,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回雪焦急的脸,见她醒来,回雪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连翘拍着胸口说道:“娘娘总算是醒了,吓死奴婢了!” 慕晚被回雪扶着坐起来,揉了揉混混沌沌地脑袋,问道:“怎么了?” “娘娘若是再不醒,奴婢怕回雪姐姐真的去拆了凤翕宫!”想起彼时回雪那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皇后娘娘剥皮削骨的样子,连翘心仍旧有余悸,昨日陛下才刚刚因为皇后娘娘斥责了贵妃娘娘,若是再徒生事端,最后吃亏的还是贵妃娘娘。 慕晚捂着有些作痛的额头,视线渐渐落在了回雪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孩子几个月了?” 回雪抬手覆在小腹上,原先拧在一起的柳眉顿时舒展了,虽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但她还是回道:“五个月了。” 慕晚靠在床帏上点了点头,“日后安心待在府中养胎吧,不要再进宫来了。” 回雪神色一凝,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小姐……” 慕晚神色无恙的浅笑着,她知道回雪是因为担心她才会如此,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旦出事,她不一定能护她周全,且在钟衍这件事上,她并没有怪罪莫许reads();。 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善变的东西,钟衍若注定会变心,那他迟早都会变,不是因为莫许,也会有别人,莫许只不过是来的恰逢其时。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怪帝王薄情罢了。 她既决定要一个答案,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受住这个答案。这世间总有风雪,她慕晚从来不想当一根依附于大树的藤蔓,做乔木,也没什么不好。 她不会去恨钟衍,爱上他,是她自愿的,她说过,因果轮回,世间万物皆如此,既然招惹了因,就必然要吞下果。 虽然不确定自己能用多少时间忘记他,也不敢保证真的能将他忘记,但至少能不再对他生出什么希望,来日方长,她总会忘记的。 慕晚抬起眸子,冲着回雪扯出了一个笑脸,“反正这里我也待不了多久了,我很早以前就想去北岑看看那里的草原、牛羊、河流、星星,陈国的桃花林,还有南国的山川、奇蛊,想去看很多……很多……。” “小姐……”回雪听见她的话,心头蓦地一酸,这些原本都是她们五年前约定要做的事,这五年改变了太多的事。如今她最希望的,不是和自家小姐去游山玩水浪迹江湖快意恩仇,而是她能如以前一样,被陛下捧在手掌心里爱着宠着,是人人羡艳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而不是如今这样万念俱灰的样子。 慕晚向来不喜欢这样伤感的气氛,垂首撇开眼,见殿内有些昏暗,问道:“下雨了?” 回雪也知道自家小姐向来要强,最见不得别人带有可怜的目光,忍住心头的酸软,调整好情绪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姐,慕玄已在外头跪了一夜了。” 慕晚皱眉,“就因为钟衍封了我武功一事?” “嗯,他说小姐是为他和涵香与莫许起了争执才会被陛下责难,自小姐晕倒后便一直跪在外头,涵香劝了他好几次没有用,最后便同他一起跪着了。” 慕晚刚欲开口,却见绿萝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发髻和衣裙皆被雨水打湿了,神色也有些焦急,“娘娘,涵香晕倒了。” “晕了便送回房吧。”慕晚淡淡地道。 绿萝怔了怔,问道:“那……慕暗卫呢?” 慕晚想起慕大暗卫那比石头还硬的性子,揉了揉眉心,起身穿好衣裳,不顾外面大雨倾盆,径直走到莫玄身边,弯腰低语了几句,莫玄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随即点头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了。 绿萝撑着伞,见她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慕玄,诧异道:“娘娘同慕暗卫说了什么,竟然这样管用?” “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我武功被封,以后便只能靠他保护了。”慕晚淡淡一笑,其实在这一点上,慕玄和慕天很像,曾经慕天为了练功好几天不眠不休,她也告诉他若是他身子垮了就没法儿保护她了,他便立刻停手去休息了。 慕玄是慕天的亲弟弟,又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性子出奇的一致。 绿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扶着她进了殿。 雨很快便停了。 雨停后落英殿难得的热闹了起来,辛宜安和宋楹一前一后刚来不久,钟誉和莫痕也来了。 看见一袭蓝衫的莫痕,慕晚眯了眯眼。 第三十三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细碎的阳光倾洒在男子长而细密的睫毛上,他薄薄的嘴唇向上仰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里带着冷魅的邪佞,外头秋风萧瑟,他却执着一把水墨扇,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 莫痕是鹿城权贵名流纨绔子弟的典型代表,因为性格肆意张扬,做事随性洒脱,且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很荣幸的被称之为“莫小霸王”。城中人怕被小霸王捉弄,看见他都会退避三舍。由此可见此人有多纨绔不堪。 慕晚冲着那张肆意张扬的脸勾了勾唇角,“小霸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莫痕细长的桃花眼向上一挑,“怎么?这么长时间未见,这才刚见面,就想打一架?” 慕晚呵呵笑了笑,眸光流转到了宋楹身上。 原本还在陪慕晚说话的宋楹一看见莫痕进来,忽然如同被雷击了一般,面色怔然,死死咬着下唇,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莫痕合上扇子弹了弹她的额头,“两月未见,见了面连句话也不会说了?” 宋楹被他弹了一下,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张牙舞爪地冲上去还击,而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男女授受不亲,请莫公子慎行。” 莫痕双眸一眯,面色渐渐冷凝。 慕晚看着二人,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莫痕的爹莫沛远,位列一品军侯,是楚国的肱股之臣。莫家大少爷莫狄,是誉王麾下烈焰军最英勇的将军,大少奶奶钟如意,是楚国现如今唯一一位公主,如意长公主reads();。三小姐莫许,曾经是楚国第一才女,如今是楚国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后娘娘。 莫痕自己虽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被楚国百姓称为小霸王,但他身上笼罩着的光环却还是日渐增多,比如两个多月前,他多了一个贵为皇后的妹妹。即便他自己终日无所事事,却永远被莫家给予他的光环致于鹿城门阀世族年轻一代的最顶端。 而宋楹,不过是一个出身烟花之地青楼女子的女儿,是宋家众多庶女中的一个。 他们俩虽从小一起长大,但却和别家的青梅竹马不甚相同。两人第一次见面因为抢一块糕点,双双掉进了池塘,自此结仇,见面永远吵吵嚷嚷掐个没完没了,虽每次都争不出个输赢,但却每次都不会善罢甘休。 如此乐此不疲互掐了十多年所生出的结果,便是彼此之间的非你莫属。 幸得多年来他们的相处状态一直都是针尖对麦芒,旁人并未往别处多想。但女儿家的心事,做娘亲的又如何能不知。之前宋楹留在宫中陪了慕晚一宿,第二日府中忽然传话说她娘亲病危,便是因为她娘在她闺房中发现了画有莫痕的画卷。 一幅书有“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两句诗的画卷。 楚国的世家门阀向来看重门当户对,莫家如今在帝都独占鳌头,而莫痕又是莫家唯一还未成婚的公子,虽纨绔不堪,但在一副好皮相和好家世面前,那些似乎已并不重要了。 朝中有不少大臣想拉拢莫家,莫家二少夫人这个位置,自然是众世家小姐争相抢夺的肥肉。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曲姨娘再清楚不过,拿着剪刀以死相挟,要宋楹断了对莫痕的一切旖旎心思,宋楹本就有颗玲珑心肝,年纪虽小却看透了许多事,早就知晓这心思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只是情爱一事,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哪里是说不念就能不念的。她再剔透也不过是个刚及笄不久的小姑娘而已。 因着自己的心思一直未被发现,便得过且过的过完一日是一日。如今被曲姨娘如此逼迫,便也想咬牙断了这份心思,曲姨娘见她应承,当即便开始给她物色能接受她家世的之人了。 慕晚想起宋楹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这一番话,秀眉微蹙。她只来得及听宋楹说完这些,却没来得及告诉她,莫痕在十岁之前本是楚国公认的神童,却为何会在后来渐渐变成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甚至被称为小霸王。 她记得莫痕曾同她说过,莫家有一个天纵英才的少年将军便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神童才子,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身上的光环和背后的家世能少几分是几分,但既然他无法改变那些,便要努力改变自己。 想至此,慕晚抬眸刚欲开口,却见莫痕挑了挑细长的桃花眼,猝不及防的伸臂扣住宋楹的手腕,边将她往外拽边说道:“贵妃娘娘,借偏殿一用。” 没等慕晚开口,他已经拽着宋楹出了殿。 他们走后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剩下的三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慕晚眼都瞪干了,刚欲开口,瞥见绿萝快步走了过来,知道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便没说话,安静的等她过来。 绿萝走过来福了福身,“娘娘,如意长公主生了,是位小公子。” 慕晚没说话,偏头看向了辛宜安和钟誉。他们一个是长公主的弟弟,一个是长公主的表妹,绿萝这话本就是说给他们二人听的。 辛宜安愣了一瞬,随即笑道:“太好了!表姐总算得偿所愿了!” 钟誉原本紧紧蹙在一起的眉也舒展开来,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明朗笑容。 辛宜安笑眯眯地说道:“走,我们去莫府看看去reads();。”说着便要拉慕晚起来。 慕晚却冲着她摇了摇头,看见她不解的目光,开口言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家心知肚明,长公主刚生完孩子,我去只怕……不太好。” 辛宜安想起她如今的处境,蓦地愣住了。 钟誉脸上的笑意也霎时凝结,定定的看着慕晚,眸光幽深,声音暗沉,“慕晚,你如今还认得你自己吗?就为了一个钟衍,将自己折腾成这样,值得吗?” 慕晚抿了抿唇,没说话。 钟誉眸光愈发的沉,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了梳妆台前,摁着她的脑袋,沉沉的声音带着愠怒,“你看看,里头这个人,她是慕晚吗?被困于深宫,整日不是伤春悲秋就是哀默心死,了无生趣地蹉跎年华。是谁曾经说将一生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个男人身上的女子很可悲?是谁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宁为乔木不为藤萝?好好看看你此刻的样子!你是要下半辈子都如此活着吗?!” 辛宜安被吓了一跳,怔了半天才堪堪回神,连忙上前想将慕晚从钟誉手中解救出来。然楚国大名鼎鼎的战神誉王殿下的力气,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够与之相抗衡的。 钟誉看也不看辛宜安,竖目瞪着镜中面色惨白身形消瘦的女子,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给我想想清楚!” 辛宜安被甩开了几次,有些急了,“殿下,快停手,让别人看见又有由头诟病娘娘了,你何必……” 钟誉冷哼一声打断了她,“本王借她们个胆子她们也不敢,更何况,今时今日,她还用得着在意这些吗?” 辛宜安怔了怔,“可是……” 可是――如果她还爱着陛下,就没有办法不在意,而她若是真的能那么轻易就放下陛下,如今也不会成这个样子了。 然这些话她是断然不敢说与誉王殿下听的,可是了半晌也不知怎样回话才最合适,只好放弃。 殿中陷入诡异的静谧之中。 慕晚黑白分明的眸怔怔地盯着铜镜,眼前却闪过了当年大言不惭说这些话时候,那样恣意张扬意气风发的自己。 五年前,陛下颁布第二道遗诏之后,誉王殿下怒气冲冲的进宫去制止陛下,被陛下罚去相府外守着她,避免她逃走。 她喝过涵香端进来的莲子羹后晕倒,醒来后莫名其妙到了马车上,幸得慕天及时将她救了下来,后来慕天为救她而死,她渐渐不敌,被逼到了悬崖边,慌乱之中滑了一下,朝后倒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伴着马儿长长的嘶号之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胳膊,将一步已经跨出悬崖的她硬生生拉了回来。 慕晚还未回过神,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便有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溅到了自己脸上,动作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拉着方才救她之人的手扑倒在了悬崖边,慌乱之中,另一只手抓住了旁边凸出来的一块石头,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才缓缓低下了头。 “怎么……会是你?” 钟誉目光定在紧紧抓住他的那只手上,听见她的话,目光缓缓顺着胳膊向上移去,还未待他看真切,崖上突然蹿出的黑影让他眸光霎时冻结成冰,“小心后面。” 慕晚一手拉着钟誉,一手拼命抓着那块救命石,根本无法躲避,钟誉也晓得自己多言,眸光一转,抬起左手取下束发的玉簪朝崖上射了过去,突然蹿出的黑衣人霎时捂着左眼蹲了下去,紧接着便哀呼不断的原地打起了滚。 “放手。”钟誉冷着脸说道。 第三十四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晚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她清晰的听到身后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把沾染了鲜血的大刀架在了脖颈边,她听见那人说道:“放手,你放开他的手,我们可以放过你。” 慕晚摇了摇头,“不放。” 话音未落,慕晚右臂便嗤地一声被另一个黑衣人用大刀划开了一道口子,广袖被削去了一大片,晃晃悠悠的飘下了悬崖,殷红的鲜血顺着胳膊蜿蜒而下,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渐渐被染上了鲜血,眼看着一股一股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流下来,缓缓在墨色袖口边晕染开来。 慕晚顾不得右臂火辣辣的痛楚,她很明显的感觉到流到他们掌心中间的鲜血减少了摩擦力,手心越来越滑,她快要抓不住钟誉了,且这些人本来的目标是她,只是正巧在解决她时上天附送了一位誉王殿下,而相比之下,誉王殿下明显比她这个一无是处臭名昭著的相府千金更加让人忌惮,彼时她若是放开了钟誉,她也会分分钟被大卸八块丢下悬崖,而若是她不放开钟誉,她的结局也不会更惨。 突然感觉一直横在她脖颈边的大刀没了,慕晚眸子一凝,当机立断放开了抓着石头的手,同时另一只手将钟誉握的更紧,翻下悬崖望向天幕的那一刻,慕晚瞳孔蓦地缩了一下。 闭上眼再睁开,眼前飘忽不定的景象还是未变,明明是极其恍惚的景象,而她却可以清晰的分辨出来那是什么,桃林,花瓣,雪花,白衣,长笛…… 九岁以前唯一留在脑海中的那段记忆,长久以来已经成了她的执念,总会不经意地从脑海中蹦出来reads();。 忘忧蛊让她忘了那么多事,却唯独没能叫她忘记与钟衍的初见。 寒风呼啸,刮的脸颊生疼,慕晚挣扎着抬了抬眼皮,终究精力耗尽晕了过去。 天渐渐暗了,空中又飘飘扬扬下起了雪,施施然,落于干枯的枝桠上,落于崖底的积雪上,洁白的雪团一层一层覆盖在了崖底一红一黑两个身影上。 缓缓睁开眼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断跳跃着的火光,耳边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火苗哔哔剥剥的声响,目光渐渐清晰,当意识到洞中只有自己一人时,慕晚抱膝绻缩成一团,却仍旧抵不住阵阵透骨的寒意,牙齿上下撞击,身子根本不受控制,抖得厉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被冻死的。 脑袋越来越疼,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恍惚中渐有脚步声响起,一把温热的手掌掰起她的脑袋,覆在了她的额头上,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结束后,她落入了一个极其温暖的怀抱。 钟誉抿着唇将掌心抵在她背上,缓缓给她输着内力。 暖流渐渐游走到已经僵硬的四肢,如掠过草尖的清风,如海上初升的明月,慕晚渐渐恢复意识,待看清抱着自己的人后,她蓦地笑了,抓着他墨色的衣襟,说道:“原来你没有走,我还以为你走了。” 钟誉蹙眉说道:“我只是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去的办法,你发烧了,休息会儿吧。” 慕晚摇了摇头,努力抓着他的衣襟,说道:“不行,我可能要死了,钟誉,帮我好好照顾我爹,告诉他我对不起他,帮我好好照顾回雪,好好照顾涵香,还有……还有……” 上方传来钟誉冰冷的声音,“你为何要逃?” 慕晚道:“将一生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个男人身上的女子太可悲,人生在世只有短短几十年光景,我不想做那样可悲的人,我想活的自在一……些……” 话还未说完,她人已经抓着钟誉的衣襟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府中,莫许双眼通红的守在她床榻边。那时,莫许还是她的手帕交。 誉王殿下被罚守着她,她费尽心机和誉王殿下斗智斗勇。折腾了将近一个月,将自己折腾的精疲力尽,而誉王殿下则从最初的虎视眈眈半分不松懈变成了好整以暇的环胸观望,每次都是待她快要跑出鹿城时,才会悠悠闲闲的出手将她逮回去。 实则她也并非是单纯的为了逃走,如此折腾,只不过是为了掩饰慕宁离开鹿城真正的目的。那时的她还天真的很,以为慕宁向陛下请求出使北岑真的是为了让她逃走。而不是绕这么大一圈杀掉她。 为了能让誉王殿下快速地在人群中瞅见她,她总是披着一件火红的披风,不管在哪里都极为乍眼。直到有一次她跑去千娇阁被誉王殿下堵了个正着,情急翻窗时失足掉下去摔断了腿,这场闹剧才堪堪结束。 誉王殿下那时态度也好得很,见她摔断了腿急急忙忙将她送回了相府,还特地请了玉神医来替她瞧病。 她和誉王殿下也在那段闹剧中建立了比较深厚的情感――她是这样感觉的,反正自那以后,誉王殿下很少对她冷脸,且她初进宫被贤妃扔到落英殿百般刁难时,还是他在钟衍面前参了贤妃一本,随后同小霸王一起不遗余力地游说了如意长公主,有了长公主的帮衬,她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个真正握有实权的贵妃娘娘。 进宫前一天,莫痕带着莫许、宋楹还有誉王殿下来看她。那时慕宁还是世人眼中的好丞相,她眼中的好爹爹,很是慈祥的摸着她的脑袋说她就要进宫了,以后难得会有这样的机会,便索性大张旗鼓办了个宴席reads();。 她记得很是清楚,那时终究年纪小,即便是第二日就要进宫,还是倔强的不肯认命,攥紧拳头一本正经地对着当空的皎月喊过好几遍,宁为乔木,不为藤萝,还说定不会任由自己被困于深宫蹉跎年华了此残生。 只可笑命运就是如此,越是想逃开,越是逃不掉。 “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莫痕站在殿门口好整以暇的挑了挑眉,细长的桃花眼轻飘飘扫过他们三人,抬步走了过来,“打架不应该出去打吗,在殿内不小心碰坏什么东西多可惜。” 紧随其后进来的宋楹看见殿内的情景,像只被踩到尾巴炸了毛的猫一般,瞪起星眸就往前冲,“放开慕姐姐!” 然而她刚跳起来,便被莫痕抬臂挡了回去。莫痕笑眯眯地瞥了眼怒气冲冲的宋楹,面色是一贯的不正经,“急什么,殿下不过是同贵妃娘娘开个玩笑罢了,你说是也不是,誉王殿下?”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钟誉。 钟誉扫了一眼莫痕,终是放开了手。 慕晚却似毫无知觉般,仍旧呆呆地盯着镜中看。只是双眸好似没有焦距一般,并未落到实处,空洞的让人心头发慌。 宋楹心中焦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说辞了,原本也和他不分男女的打打闹闹互掐了这么多年,索性抱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胳膊张口便咬了下去。 “嘶――你属狗的啊!” 莫痕吃痛蹙眉,却又怕猛地抽回手臂伤到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咬自己。 宋楹咬了半晌见他没动静,松口抬眸,抬脚向着他的下盘就踢了过去,惊的莫痕连连后退。 当她跑过去同辛宜安一起扶着慕晚坐下时,身后传来某人咬牙切齿地声音,“宋楹!你到底是不是女的!” 宋楹没理他,而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慕晚,“慕姐姐,你还好吧?” 慕晚仍旧没有答话。 钟誉大步走过来,站定在慕晚面前,双目定定地看着她,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这深宫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是个牢笼,可对你来说不是,阿晚,你若是想走,便一定能离开,想清楚了,派人传话给我。” 语毕,他又深深看了一眼慕晚,才转身离开,行至殿门口时又冷冷抛出一句,“都走吧,让她一个人好好想想清楚。”说着,拉着门口的莫痕便出了门。 辛宜安与宋楹对视一眼,正无奈时,绿萝走上前福了福身,“这里有奴婢守着,不碍事的,长公主产子,小主正好可以禀了陛下同殿下一起出宫去莫府看一看。” 辛宜安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好好照顾贵妃娘娘,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风荷宫找我。” 绿萝垂首应声,“诺。” 二人走后过了许久,慕晚蓦地抬眸,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一般,突然出声,将绿萝和绫兰惊了一跳。 “阿楹她们呢?” 绿萝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宋小姐她们已离开了。” 慕晚嗯了一声,径直起身绕过琉璃屏风爬上了床榻,躺在塌上说道:“姑姑,我有些事要想清楚,今日不想再见任何人。” 绿萝应道:“好的,奴婢晓得了。” 第三十五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几日前,说好听些是静无波澜,说难听些,便是死气沉沉。落英殿好似被隔绝了,无论外界多热闹多喧嚣,都丝毫带动不了殿内的气氛,自那日以后,慕晚已有足足三日没有踏出过落英殿一步。 醒着的时候不是在看书便是抱着凤尾箜篌发呆,从来不主动说话,绿萝等人一句话要问好几遍,她才能听得见,听见了也不一定会回。 落英殿内的气氛死寂到让人觉得连喘气都费劲。 就在第四日一早连翘忍不住想要去找多寿时,慕晚却突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精神焕发的用完早膳,将从慕府带来的那坛女儿红搬出来,埋到了院中的桂花树下。 一簇簇桂花绽放在茂盛的枝叶中,散发着令人魂牵梦萦的悠长香气。 埋好女儿红之后,慕晚站在树下看了片刻,又带着连翘爬上树采了许多桂花,黄嫩嫩的花瓣簌簌而落,像是漫天飞舞的蝴蝶,随风摇曳,在灰白的天幕下翩翩起舞,浓郁的桂花香充斥着整个落英殿。 绿萝带着绫兰和晴锁在下头收花瓣,瞧着树上兴高采烈的的慕晚,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采完桂花后慕晚说自己晚上想吃桂花糕。几个人里向来只有涵香做的糕点最合慕晚的心意,涵香这几日虽和她一样消沉,但听见自家小姐想吃桂花糕,便立刻去膳房做了。 涵香刚走,慕玄便倏地从窗户中翻了进来,拱手说道:“小姐,信已经送给莫公子了。” 慕晚放下手中的茶盏,挑了挑眉,“他可有说什么?” 慕玄道:“莫公子说半个时辰后他在北门外等着小姐。” 慕晚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reads();。 慕玄刚退出去,绿萝捧着一盆秋菊走进来摆在了窗口的案几上,转身笑道:“娘娘,这是辛美人差小环送来的秋菊。” “知道了,”慕晚望着那盆黄澄澄的秋菊,眯了眯眸,唇角渐渐上扬,“宜安整日打理这些花草,怕是也很费心神吧?” 绿萝将秋菊往中间挪了挪,说道:“可不是嘛,方才听小环说近几日辛美人身子也有些不爽,才没有来落英殿。” “哦?”慕晚转了转眸子,“那我得去瞧瞧她,嗯……叫连翘跟着,不论谁问起,都说我去风荷宫看辛美人了,也麻烦姑姑去一趟风荷宫,和宜安通个气,免得到时候漏了陷。” 绿萝顿了顿才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由问道:“娘娘要出宫?” 慕晚嗯了一声,道:“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不要告诉涵香她们,我会尽早回来,不是去做什么危险之事,姑姑也不用忧心。” 绿萝应了声诺,往出走了几步,顿了半晌,复又退回她身侧说道:“奴婢一人留下看着便够了,娘娘何不带着绫兰或晴锁去,连翘她……毕竟才来没多久。” “姑姑莫不是忘了,她是陛下送来的。”慕晚唇角微扬,即便是落英殿再偏僻,她出宫一事也瞒不过钟衍,既如此,何不带着他送过来的人一起出去,既能证明她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绿萝能做到领事姑姑这个位子上,心思自然是无比通透的,慕晚虽只说了那么一句,她便也能想到个中深意,只是暗叹世事多变,没想到如今贵妃娘娘还要和陛下耍这种心机。 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咫尺天涯,这只怕是世上最无奈之事了吧。 “奴婢知晓了,天凉了,娘娘添件披风再出去吧。”说着,绿萝转身行至柜边捧出了一件绛红色的石榴团披风,细心妥帖地披在了慕晚身上。 这几个月以来慕晚本就消瘦的厉害,绛红的披风罩住了她大半个身子,襟前至兜帽沿边镶着一圈薄薄的绒毛,越发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衬的清瘦了许多,全然没了盛装华服之时的盛气凌人之态,让人瞧一眼便觉得心疼。 绿萝叹口气,又左右打量了一圈,才退出去唤连翘了。 莫痕早已候在北门外,墨发半披半束,穿着一袭蓝色锦袍,腰间束着一根同色的织锦腰带,正中央镶着一颗水蓝色的宝石,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手中还执着之前的那把水墨扇,姿态闲雅,却又带着些威风凛凛的味道。 马车驶过,朱红色的雕花宫门缓缓合上,沉重的吱呀声掩盖了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 慕晚撩开车帘看了他一眼,问道:“阿楹这几日可还好?” 莫痕晃了晃手中的扇子,漫不经心的说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整日里忙着择婿罢了。” 慕晚看着他这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眯了眯眸,“你便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莫痕斜睨她一眼,“自然不能,她娘替她选的那些人本公子都亲自代她看过了。” “哦?你觉得如何?”慕晚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 莫痕抽了抽眉,“唔……本公子觉得不如何。” 慕晚强忍着笑意,继续揶揄道:“不如何?你的意思是曲姨娘瞧人的眼光不如何?” 闻言,莫痕眯了眯细长的桃花眼,摇着扇子说道:“本公子是何意思,岂是尔等凡夫俗子能看出的reads();。” 还未等慕晚开口,他又道:“你今儿将本公子请来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吗?”说着,将扇子一合,敲了敲马背,“说吧,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是想要去千娇阁还是大/三元亦或是三酌半?” 慕晚:“这么长时间了,没想到小霸王的爱好竟一点都未提高,还是这等不务正业,那便去三酌半吧。” 莫痕:……他竟不知原来去三酌半便是务正业了吗? 三酌半是鹿城最大的酒肆,相传里头的舞姬个个美若天仙,里头的酒更是种类齐全,不论是花雕还是清欢亦或是上百年的女儿红,只要你叫得上名字,三酌半便必定能拿得出来。进宫之前慕晚便一直想去瞧一瞧,奈何一直没有机会,不成想如今倒是能如愿了。 莫痕不愧是游手好闲混迹鹿城多年的纨绔子弟,三酌半的掌柜一看见他,两眼直发光,就像是看见了一堆金光灿灿的黄金,恨不得把嘴裂到脑后去。 “呦,什么风把二公子吹来了,二公子大驾光临,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啊。” 莫痕摇头晃脑地扇着扇子,似是很受用,掌柜都停下来了,他还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 掌柜偷偷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知是要和以往一样,还是二公子今日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莫痕一边摇着扇子往楼上走,一边说道:“一样。” “好好好,小的这便去准备。” 掌柜拱手刚要退下,慕晚忽然问道:“这里有清欢吧?给我打两壶放在外头的马车里,账记在小霸王那儿。” 见这位姑娘毫不避讳的称二公子为小霸王,二公子却没有说话,掌柜心下了然,立即应道:“是,小的知道了。” 名字再如何文雅,它毕竟也是个酒肆,是酒肆便少不了喝酒之人,而人一喝酒,便少不了喧嚣嘈杂,二楼较之一楼虽清净了许多,但终究不比有雅间隔起来的酒楼。二楼比一楼嘈杂,也不过是二楼的费用比一楼的贵出一倍,是以坐在二楼的大多都是世家公子,比起楼下放浪形骸的粗狂百姓便文雅了许多。 慕晚跟着莫痕上去时,二楼正有一桌年轻公子拉扯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唱曲儿,嘻嘻哈哈有说有笑,说的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调笑之语,丝毫不避讳对方只是个金钗之年的小姑娘。 小姑娘被他们拉过来扯过去,怀中的琵琶不小心跌了出去,登时摔断了好几根琴弦,哐当一声闷响隐匿在嘈杂的人声之中,像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汇入了广阔无垠的大海,未掀起半分波澜。 小姑娘望着碎裂的琵琶和断了的琴弦,紧紧咬着下唇,双颊通红,似是下一刻便能滴出血来。 慕晚蹙了蹙眉,刚欲开口,却被莫痕一个眼神止住了。 莫痕拉着慕晚入了座,拿起桌上的箸筒磕了磕桌子,拉长声音说道:“小铃铛,过来给本公子唱首曲儿。” 回头看见是他,那些公子哥儿连忙隐去了面上的愠怒,都齐齐换上了讨好的笑脸,有个平日里自恃同莫痕关系还算不错的更是不怀好意地瞥了两眼坐在他对面的慕晚,挑眉揶揄道:“呦,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莫兄身边竟然也有女人了哈哈哈哈……” 莫痕一边冲着小铃铛招了招手,一边邪肆地咧唇笑道:“怎么,许你们寻花问柳三妻四妾,便不许本公子带个女人?” “哈哈哈哈,许,怎么不许,只要莫兄乐意,带多少都行,”说着,那人推了把还在发怔的小铃铛,“发什么呆,没听见莫公子要听曲儿?” 第三十六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晚面色淡然地瞥了眼那人,不动声色的拦住欲要发作的连翘,冲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桌上青瓷白纹的茶壶。 连翘瞧见慕晚的神色,终是没有出声,瘪了瘪嘴,拿起了茶壶。 一杯茶还未倒满,楼下的嘈杂声忽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清雅的丝竹之音,有几个公子哥登时嬉笑着站起身聚作一团趴在了栏杆上,随着楼下轻柔的歌声愈发清晰,更多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慕晚虽懒得凑热闹,但经不住小霸王挑的这个位置好,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也能将楼下那些轻歌曼舞的莺莺燕燕瞧个一清二楚。 舞姬们青丝高挽,髻后别着一样的红牡丹,穿着大红的蝉翼纱垂肩裙,锁骨处皆纹着几只红色蝴蝶,腰间束着飘逸的纱质腰带,裙摆较之普通衣裙略短,只到膝盖处,露出一截洁白的小腿和纤细的玉足,轻薄的蝉翼纱随着她们的动作缓缓散开,飘逸至极,也魅惑至极。 饶是慕晚和连翘是两个女子,看着竟也渐觉移不开眼。 一曲终了,舞姬们款款退下。几个公子哥意犹未尽的回到了先前的座位,方才同莫痕说过话的男子看见小铃铛还站在原地,蹙眉说道:“还在这儿发呆,想不想要赏钱了?快给爷滚过去!” 小铃铛如梦初醒,俯身将琵琶碎片收集到怀中,一步一步的挪了过去,站在莫痕面前,颤声说道:“莫痕哥哥……我的琵琶……” 方才她被那些人欺负时连眼眶都未红,此刻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的,越哭越伤心。 莫痕面上玩世不恭的笑虽未减淡,却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是叫你不要再来了吗,怎么不听话?” 小铃铛抽抽搭搭地说道:“爷爷……爷爷生病了,小铃铛没有……没有银子请……大夫……” 莫痕道:“不是给过你一块玉佩吗?” “可是那是……莫痕哥哥给的,怎能……拿去换钱……” 慕晚端起连翘沏好的茶,也不喝,只拿在手中不停的晃啊晃,默不作声地看着莫痕reads();。 小二正巧端着酒菜来了,待他陆陆续续将酒菜都摆上桌弯腰告退后,小铃铛已止住了低泣,抬眸定定的盯着慕晚看,眼圈红红的,枯瘦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慕晚佯装不知,晃着茶盏任由她打量自己。 看了半晌,小铃铛忽然咬牙颤声问道:“莫痕哥哥,这位姐姐……就是你的心上人吗?” “噗――” 莫痕顿时被茶水呛了个正着,和慕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 “是!” “不是。” 听到莫二公子那一声斩钉截铁的是,执着酒壶倒酒的连翘手一抖,忍不住啊了一声,惊诧的看向了慕晚。 慕晚瞪了一眼莫痕,二人再次异口同声的开口。 “不是!” “是。” 这一次听见慕晚说是,连翘执着酒壶的手又抖了抖。 莫痕抽了抽嘴角,“兄弟,爷煞费苦心培养了十多年的默契都被你吃了吗?” 慕晚也忍不住掩面哀叹,“不是你不配合我了吗?” 小铃铛咬着唇看了看慕晚,又看了看莫痕,转身就跑下了楼。 慕晚望着小姑娘愤愤然离开的背影,眯了眯眸,轻声说道:“连翘,你去带小姑娘买把琵琶,顺便去看看她爷爷。” 连翘心里也很是同情那个小姑娘,一听见贵妃娘娘吩咐,连忙点头去了。 从窗户看见连翘追上小铃铛,带着她渐渐走远后,慕晚才收回目光,瞥了眼对面饮酒饮的正酣的莫痕,问道:“誉王殿下何时来?” “大约再半盏茶功夫,”莫痕放下酒杯,挑了挑眉,“你能确定那小丫头不会在我们完事之前回来吗?” 慕晚唇边渐渐攒出笑容,双手托腮说道:“三酌半离她爹的药铺很近,而恰好小铃铛的爷爷又病了,你说她会不会带小铃铛的爷爷去她们家药铺瞧病呢?而她看见家人会不会想要多待一会儿呢?” 莫痕抽了抽嘴角,“那若是没有小铃铛你准备如何?” 慕晚抖了抖广袖,将先前备好的迷香抖出来扔在了桌上,“玉大哥亲手制成的,迷倒她几个时辰不在话下,只不过那样未免太过刻意,幸得莫公子桃花旺盛,让小女也沾了个光。” 莫痕:“咳咳,我们换个话题吧。” 慕晚眨了眨眼睛,“不如讨论一下方才莫公子想听什么曲儿?改天我告诉阿楹让她唱给你听?” 莫痕面色一僵,顿了顿,细长的桃花眼闪过一抹狭促笑意,“你知不知道仲秋前誉王殿下为何又跪在嘉福殿了?” 未等慕晚说话,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肯定能猜到,他就是去求陛下放你走的,阿晚,我瞧着你也不是那等无心无情之人,怎的对誉王殿下就这般绝情?是,之前陛下对你的好,大家有目共睹,可如今呢?你还是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吗?” “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他当年拒婚于他而言有多冤枉,因为这个,他后悔了五年,阿晚,他对你的感情不比陛下对你的少,不,应该说是他比陛下更爱你,我敢保证,若五年前你嫁的人是他,便不会有如今这样的事,他可以带你云游四方,让你过的酣畅淋漓无拘无束,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最想要的日子吗?” 慕晚双手托腮静静的听莫痕说完,顿了片刻,缓缓笑了,“感情之事,不能这样算的,我不能因为陛下变心就退一步选择誉王殿下,这对他不公平,我也做不到,感情是没有选择没有退路的,而且,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上陛下reads();。” 莫痕拧了拧眉,盯着她瞧了半晌,憋出来一句,“那你今日是想要做什么?” 慕晚微微一笑,“出宫啊。” 连翘回来时誉王殿下已走,时候也不早了,慕晚颇有深意的冲着莫痕挑了挑眉,莫痕会意点了点头,摇着扇子起身送她离开。 上了马车放下帘幕须臾,慕晚又挑开帘幕,眸光深深地望着莫痕,说道:“小霸王,事到如今,有句话已不得不说,避其锋芒若是无用,不如换条路走,比如……” 莫痕眯了眯细长的桃花眼,摇着扇子问道:“比如什么?说来听听,看你是不是和本公子想的一样。” 慕晚瞧着他那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抿唇说道:“手握实权,让人人都惧你怕你,到那时你想做什么,还有谁敢置喙。” 莫痕冲着她挑了挑眉,眸中的赞赏之情毫不掩饰,继而将手中的扇子哗的合上,胡乱在空中比划了两下,邪肆一笑,“比如陛下,想宠谁就宠谁,想弃谁就弃谁,谁也不敢置喙,后宫佳丽不足三千便可以被旁人称作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慕晚面色一僵,掀起帘幕的指节渐渐泛白,片刻后,微微勾了勾唇,“莫公子放心,这些话本宫定会一字不差的禀告陛下。” 莫痕拿扇子的手一抖,抽着嘴角说道:“这就见外了不是,咱俩什么关系,况且,方才咱们商量的那些事,还得由本公子从中周旋的。” 慕晚呵呵一笑,继而啪的一声放下了帘幕。 莫痕唰的打开扇子摇了两下,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眸中的戏谑渐渐被凝重所代替。 慕晚坐在马车里拿着两壶清欢把玩了片刻,见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连翘怔怔的坐在一边,眼眶红红的,一句话也不说,不由问道:“怎么了?” 连翘这才回神,顿了顿,低声说道:“奴婢方才带着小铃铛的爷爷去奴婢家的铺子里看病,才知道娘亲的病又犯了,姐姐离得远,弟弟又小,爹爹要兼顾两头,整日忙的连饭都没时间吃,奴婢看着实在是……心里头难受。” 闻言,慕晚掩去眸子精光,放下清欢,浅浅笑道:“你可是想去帮衬帮衬你爹?” 连翘低头道:“奴婢不敢。” “人之常情而已,有什么不敢的,”慕晚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反正我在落英殿闲着也无趣,想多出来散散心,日后你便跟着我出宫后再去你家药铺,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段时间连翘跟在慕晚身边,对她也了解了几分,再加上晴锁绫兰她们对贵妃娘娘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没完没了的称赞,耳濡目染之下,心里也很是喜欢这个看似迷糊实则清醒的贵妃娘娘,如今听见她说出这样的话,更是感动地一塌糊涂,望着笑意浅浅地她,含泪点了点头。 “奴婢多谢娘娘,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慕晚抬手打断她,唇边含笑,眸中闪过丝丝狡黠,“就此打住,来世定当做牛做马这种话就不要说了。” 连翘想到自己接下来的确是想说这两句话,不由笑了。 第三十七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回宫后慕晚先去风荷宫看了看辛宜安,听她说只是着了凉,便放下了心,可陪着她东拉西扯说了会儿话,才发觉她的病根本不是着凉那般简单。 她这病,是世上最难治的病,解药穷尽天下只独一份,名唤穆清。 辛宜安自生辰过后便再也未见过穆清,荣安侯府的老夫人大张旗鼓为穆清选妻一事鹿城的门阀世家没有不知道的,她虽人在深宫,却一心都系在穆清身上,这样大的事,哪里能瞒过她。 穆清没有再进宫找过她,也没有再传过一封信给她。 她原先总是希望他能放手好好娶妻好好做他的小侯爷,安安稳稳一辈子,可事到如今,她才惊觉没有了他,她便再也没了希冀。被困在深宫五年,她所有的乐观期盼都已经被消消磨殆尽了。 慕晚劝了她好一会儿才将她劝睡着,出殿后挥手招出慕玄,吩咐他去荣安侯府查探消息,待慕玄领命离开后,才慢悠悠的回了落英殿。 暮色四合,斜阳渐收。稀薄的空气被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无数飞舞的莹尘羽化成了天边几抹微红的霞光。 夕阳余晖晖透过桂花树层层叠叠繁密的枝叶,洒落在一朵朵娇小的桂花上,金色的光点如鱼鳞斑一般闪烁着,远远望去,像是在树上披上了一层金纱,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散在整个落英殿中。 慕晚心情不错,用完晚膳后故技重施,拉着绿萝等人在殿中打叶子牌,几人见她高兴,自是一个比一个欣喜,只有涵香因着慕玄还不理她心情不好,禀告过慕晚后便独自一人回了屋,慕晚也不在意,仍旧兴致盎然的带着众人打牌。 绿萝终归年纪大了,未到子时便回屋休息去了,绫兰等人一直陪着慕晚闹腾到后半夜才各自回了房reads();。 之前慕晚心情不好的时候绿萝很担心,可如今她心情逐渐好起来了,绿萝反而更加不安了。 只因为自那日以后,慕晚几乎每天都要出宫一趟,且每次都只带着连翘一个人,涵香好几次想陪她一起出宫,她都不允,旁人不敢问,便撺掇绿萝来问,可不管绿萝怎么问,都探不到一星半点儿的口风。 连着好几日她都是神神秘秘的出宫,神神秘秘的回来,只字不提在外面发生了何事。 慕晚虽把心思都用在了筹划那件事上,却也在意到了近日落英殿愈发的冷,吃食也渐渐少了,她不是初进宫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对于宫中那些踩高捧低见风使舵的事儿再清楚不过。 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膳食,慕晚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绿萝见状,走上前问道:“娘娘怎的不吃了,可是晚膳不对胃口?” 慕晚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有些乏了。” 绿萝招手示意晴锁和绫兰过来收拾碗筷,三人挤眉弄眼了半天,绿萝暗叹一声,只得俯身问道:“眼看着天愈发的冷了,不知娘娘可有什么法子?” 什么法子? 法子倒是不少,可她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便委实不想再为这些付出一丝一毫的心思了。慕晚淡淡地道:“有,邀宠是最好的法子,可钟衍的宠,不是那么好邀的。” 绿萝嗔了绫兰和晴锁一眼,刚想开口,又听得慕晚说道:“你们有什么就用什么,不必先紧着我。” 绿萝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多言,低头应了声诺。 慕晚站起身边往寝殿内走,便说道:“再无事了,你们下去吧。” 三人互相看了看,一起福身退了出去。 慕晚坐在楠木椅上看了会书,渐觉困乏,放下书行至床榻边,瞥见枕边的玉玲珑,拿在手中瞧了一会儿,眸光渐渐黯淡。 夜越来越深,像一层墨色的帐幕重重叠叠裹在空中,只有一轮皎月高悬,月色如注。 殿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悠扬飘荡的萧声,刚开始音调比较欢快婉转,后面却渐渐地低沉起来。慕晚吹的正是八岁那年在陈国桃林初见钟衍时,他吹的那首曲子。有一次她梦到那些事时,曾跟钟衍提过,想来其实钟衍在那时便已经认出了她,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教她吹这首曲子。 慕晚吹着那首曲子,恍惚中,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清冷孤傲的白衣少年,漫天桃花簌簌而落,夕阳渐垂,映衬着他清冷的眉眼,如雪的白衣,整个人淡漠疏离,看似近在眼前,却又永远无法真的触到他。 阿楹说的很对,明月谁都可以仰望,却没有人可以摘下。 她曾经以为自己有幸能离那抹月光近在咫尺,甚至是将他牢牢握在掌心中,她曾经以为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懂他的,可如今才发现,原来那些全都不是真的。 她原来从不懂他,也其实从来不曾将他握在手掌心中。 她以为的,终究只是她以为而已。 萧声渐渐变得凄凉哀怨,慕晚意识到后连忙停了下来,慢慢挪到床榻上,拿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良久,倏地咬着唇笑了起来。笑的眼眶渐红,泪水肆虐。 所有人都告诉她,他是真的在骗她,一直都在骗她,就连他自己都承认了一直是在利用她,可她自己却不争气,一面努力接受,一面却怎么都不肯相信这是事实reads();。 若是他一直以来对她稍微绝情一点,冷心一点,如今便也不会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就是因为他曾经待她太好,好到恨不得将全天下都捧到她跟前,就像长公主说过的,以他的性格,不论对方对他有什么用,只要入不了他的眼,便近不了他的身。 若说他是因为身上的寒毒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才疏远她,逼她离开,那莫许又作何解释? 钟衍身为一国之君,虽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但对于这种事,却不会被任何一个臣子拿捏住,本身也没有哪个臣子敢用这种事拿捏他,他虽身子孱弱,但为君为帝却半分不含糊,楚国上下都很是敬畏他,立莫许为后这件事,她想破脑袋也寻不到一个替他开脱的借口。 世人对一件物或一个人,得不到时会伤心会难过,会郁郁寡欢。 可其实真正让人绝望的,是得到过再失去。正因为曾经真真实实得到过,且得到的太过美好,失去时才会更加痛彻心扉,就像是有人在拿刀一点一点从身体里剜出血肉剔出骨头。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淋漓的骨头离开身体,动不得哭不得,绝望到窒息。 自莫许进宫后未曾掉过一滴眼泪的慕晚,却在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她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却也深知自己再也无法拥有,忘不了他,便只能远离他。 心不动则不伤。 只有远离他,她才会真正做到心不动。 灰白的天空有几道微微的彩霞,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啡红。待慕晚醒来,朝晕早已穿透了窗格。 唤涵香进来拾掇好后,慕玄忽然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拱手说道:“小姐,今日不必出去了,莫公子方才派人来传信,说陛下派他和誉王殿下去北乘郡治理洪涝发放赈灾银两,最少也要一月才能回来。” 慕晚拧了拧眉,半晌,苦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慕玄退下后,涵香等人去准备早膳了,绿萝看着独自坐在楠木椅上发呆的慕晚,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是没忍住,上前低声问道:“娘娘,原来这几日你竟是去见誉王殿下的吗?” 慕晚点了点头。 绿萝顿了顿,又问道:“娘娘是要……离开了吗?” 慕晚抬眸看着绿萝,说道:“是啊,姑姑不是很早以前就说过我不适合深宫,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只不过原本都快要准备妥当了,却碰上了天灾,或许是命中注定吧。” 绿萝叹了口气,“那娘娘可有想好出宫后要去何处?” “到时候再说吧,”慕晚伸手翻了翻案几上的书,说道:“少说也要等一个月的。” 绿萝刚欲说什么,抬眸瞥见涵香等人端着膳食进来了,又改口道:“那到时娘娘千万记得提前告诉奴婢一声。” 慕晚嗯了一声,“姑姑放心,定然是要告知你们的。” 涵香将手中的莲子羹放在桌上,歪着脑袋问道:“小姐要告知我们什么呀?” 慕晚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唇边衔着一贯半真半假的笑,“觉得冷了告知你们给我添个炭盆。” 涵香眨着眼睛哦了一声,开始摆放桌上的膳食,绿萝不解的看了看慕晚,却见她将莲子羹推开,抬眸说道:“我不想吃,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瞧见莲子羹,尤其是,你做的莲子羹。” 第三十八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这一次洪灾牵连甚广,二十多天过去了,灾情还是很严重,因着这个,莫府刚出生的小世子连满月酒席都未摆,莫痕和钟誉也一直未回来过。 天气愈发的冷,寒风在漫长而平静的等待中,不知不觉席卷了整个鹿城。 果然如绿萝之前所担心的一般,送往落英殿的吃食、衣物和炭火一日比一日少,落英殿众人身上那单薄的衣裳在这般凌冽的天气中,除了蔽体之外几乎生不出什么多余的作用。绫兰和晴锁都受了寒,将养了两日却越养越严重,一个接一个发起了高烧。 别的宫殿早在十多天前就烧了地龙,各自置了暖炉炭盆。而落英殿置在慕晚寝殿中那个唯一的炭盆,也在两天前坏了。 即便是炭盆好着也没什么用处了,因为落英殿已然没了炭火。 绿萝自膳房烧了壶热水端出来,一路上被寒风刮的双颊生疼,冷风嗖嗖的直往衣袖里头钻,冻得她浑身冰凉,急急忙忙走到正殿门口,瞧了瞧外头昏暗的天幕,蹙着眉头挑开帘子进了殿。 慕晚穿着一袭薄荷白的百褶如意月裙,青丝高高挽起,只绑了两根轻纱发带,身上披着绯红软毛织锦披风,靠在屏风前的案几上看书。眉宇淡然,面容白皙清瘦,反倒让她褪却了几分往日娃娃脸带来的稚嫩之感。 涵香静静的守在一旁,案几上白瓷花瓶里插着的金桂已枯萎了大半,花瓶旁摞着一摞书和一只烛台,殿内寂静无声,红烛上头的火苗不断跳跃摇曳,映在那张素净的面容上,平白生出了几分暖意。 绿萝打开殿门撩起帘子,一股寒风直直蹿了进来,涵香连忙上前伸手挡住了肆意摇曳的烛火,烛火虽未被吹灭,光线却被挡住了,慕晚刚从书本中抬起头,忽然捂着唇角咳嗽了起来。 “咳咳――” 沙哑的声音就像是一匹被人徒手撕扯开的粗麻布,在静谧的殿内异常刺耳reads();。 涵香再顾不得烛火如何,惊呼了一声小姐,立刻俯身一手扶住慕晚,一手不停的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绿萝连忙放下帘子,走过来倒了杯水递给了慕晚。 慕晚喝了水才堪堪止住咳嗽,一张小脸憋的通红,眸中也泛着血丝。才咳了这么一小会儿,她已出了一身虚汗。 绿萝接过杯子放好,又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织锦披风披在了她身上,说道:“奴婢还是去请个太医来替娘娘瞧瞧吧。” 慕晚摇摇头,“不必,明日连翘正好要出宫,让她多抓点儿药来,晴锁和绫兰也病的厉害,没有药怎么能行?” “可是……”想起已经病的起不来身的绫兰和晴锁,绿萝咬了咬唇,说道:“娘娘,咱们早就没有银子了。” 慕晚垂眸思忖了片刻,咬唇说道:“我这儿有。” 绿萝瞧着她的表情,眉头突突跳了两下。 慕晚示意涵香扶她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了梳妆台前。指尖触到台面上的琉璃妆奁时,短暂了停滞了片刻,琉璃妆奁上雕着巍峨苍山和茫茫云海,还有一对比翼鸟,锁扣做成了连理枝的样子,左上方用细心打磨过的红豆镶着两句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是三年前她生辰时钟衍送她的礼物,是他亲自作的图,拿去司宝司制成的。 那一次的生辰和以往一样盛大隆重,可她却全程都开心不起来。只因为早上钟衍起身要去上朝时,她欢欣鼓舞的从被窝中爬出来,跑前跑后将他打点妥当,眼巴巴的望着他时,他竟然视而不见地拂袖欲走。 她手疾眼快拽住了他的衣袖,他却停住脚步转过身冲着她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揽住她,亲了亲她的唇角,继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趁着她愣神时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她去嘉福殿想要见他,却被告知他在同大臣商讨国事,这一商讨就商讨了大半天,天黑了,晚宴也开始了。 明月皎皎,晚风习习,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楚国的桃花四月份开的正好,席间好多大臣将自己的女儿推出来献艺,当然,莫许也在里头。作为楚国第一美人兼第一才女,莫许不论在什么样的场合都是最受瞩目的一个。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莫许作了一幅画,明明是送给贵妃娘娘的生辰贺礼,画里却只有钟衍没有她,上头还题了一首情意绵绵的诗。 画卷乘上来的时候多寿打开让她和钟衍看了看,钟衍粗粗扫了一眼,笑意盈盈的瞧了瞧她,继而挥手赏了莫许好多珍宝。台下那些世家小姐嫉妒的眼睛都绿了,只怕若是可以,她们都会一股脑冲上前将莫许生吞活剥了。 当然,若是可以,她们或许更想将陪同钟衍坐在高台之上的她撕碎。 但是因着她们都太过惧怕钟衍,便只能将那比刀剑还利的眸光刺在莫许身上。 晚宴结束回到长乐殿,钟衍换上常服后就坐在桌边批阅起了奏折,淡然到不像话。 她沐浴完出来瞧见他那般镇定,本想冲上去闹腾闹腾他,然而走了两步想起他今日忙了一整日,连午膳都没时间用,终究不忍,只好气鼓鼓地转身爬上了床榻。 谁知她才躺倒不久,钟衍竟也跟了过来,绣着繁复花纹的纱帐蓦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她还来不及反应,他整个人便欺身压了上来,清雅药香夹杂着淡淡地酒气,充斥着她的鼻息。 钟衍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墨瞳中满是笑意reads();。 “今儿个你怎的这般乖巧,这么早就要睡了?” 她瞪着他,气鼓鼓地说:“困了!” 钟衍挑了挑眉,身子又往下压了几分,骨节分明的手掌渐渐滑到了她的脖颈边,指尖的凉意激的她忍不住轻颤了一下。他的手却还在不安分的一点一点往下滑。 “真的是困了?嗯?”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酥酥麻麻的感觉迅速传遍了全身。 也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被他激的,她的身子逐渐升温,脸颊也烫的厉害。 所幸头脑还是清楚的,她咬着牙说道:“你不是有事要忙吗,我怕打扰你。” “奏折我每日都要批,也没见你哪日怕打扰我就早早睡了。”说话间,他的手还在缓缓往下滑。 “你今日不是忙的没时间见人,也没时间用午膳吗?”她瞪了整个儿压在自己身上的钟衍,抓住了他欲要往自己衣襟里探的手。 “哦?”钟衍挑眉,轻轻松松甩开她的手,“没时间见人?哪个人?” 她一咬牙,迅速凝聚内力出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钟衍反压在了自己身下,恼道:“我,就是我!你怎么能这样,今天是我生辰,可是我想见见你都见不到!” 钟衍望着她轻笑了一声,“到底是去见我的还是去要礼的?” 她霎时哑然,瞧着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咬咬唇,理直气壮地说道:“都有!你想怎么样!” 闻言钟衍笑的更欢了,她刚要发怒,又听得他闷笑道:“你先下来。” 她低头瞪他,“做什么?!” “乖,听话,给你礼物。” 一听见礼物,她很没出息的迅速从他身上挪了下来,然后―― 就眼睁睁看着钟衍从枕头后面拿出了一个琉璃妆奁,笑着递到她手中后说道:“这东西昨晚就放在这儿了,你自己未发现还来怪我,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妆奁上雕着的图案大气磅礴,还有他的印章,不用问她也知道是出自他手的,又想到他昨晚就放在这儿打算给自己个惊喜,没成想却因着自己没发现被怨念了一整天,于是便暗搓搓地凑上去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角,笑嘻嘻地说道:“阿衍真好。” 就在她想退回去好好研究一番妆奁时,被钟衍倏地拉住了。 他墨瞳定定地盯着她,唇边笑意逐渐加深,“我饿了。” 她想了想,道:“你没用午膳,晚宴时又没吃多少东西,自然会饿,你想吃什么,我叫涵香去做。” 她的话才刚说完,就被钟衍一把拉过去压在了身下,一边熟练的剥着她的衣衫,一边说道:“我吃你。” 她也不知那时自己在想什么,竟然能在钟衍那样的动作下瞪着眼睛说道:“陛下,你奏折还没批完呢!” 话音未落便感觉身上倏地一凉,她下意识的抬起手臂,然下一刻双手便被他钳制在头顶上方牢牢箍住,一股夹杂着清雅药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袭来,耳畔传来他黯哑的轻笑声。 她瞪着眼睛,仿佛透过杏色帐顶瞧见柳树抽芽溪水欢淌,满眼的春意融融,繁花一簇一簇相继盛开。 第三十九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第三十九章 天色愈发暗沉,乌蒙蒙的云团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铺在天幕上,厚重的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寒风呼啸,撕扯着干枯的树枝,连翘刚缩着脖子走到殿门口,廊上的灯笼嗤啦一声被狂风扯烂砸了下来。 “哎呦――” 连翘被砸了个正着,疼的眼泪都出来了,一边揉着肩膀推门进去,一边说道:“姑姑,廊下的灯笼被风刮下来了,楚国从来也没有这样冷过,今年这是怎么了,还未入冬呢,外头风就刮的人脸疼,这要是入冬了,还怎么过啊,哦,对了,姑姑啊,司设司那些人怎么能那样呢!克扣我们的东西……” 说了半晌,瞥见绿萝僵硬的脸色,终于察觉到了不对,悻悻地闭上了嘴。 绿萝走过去戳了戳她的额头,啐道:“咋咋呼呼的成什么样子,这大风下的,你去司设司做什么?”说着,将她往一旁扯了扯,压低声音开口,“没看见娘娘心情不好吗,你这丫头,怎的越发没眼力见了。” 连翘瘪了瘪嘴,默不作声地垂下了脑袋。 慕晚看着她有些怯怯的样子,扯出一抹笑意说道:“外头冷的厉害,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吧。” 连翘见贵妃娘娘并未责怪之意,喜笑颜开的点了点头,搓着被冻的通红的手慢慢挪到了桌旁。 绿萝轻叹着摇头,“娘娘实在太惯着她们了。” 慕晚也不在意,冲她浅浅一笑,又回过了头,纤细的手指缓缓从琉璃妆奁上雕着的苍山云海上滑过,闭上眼眸舒了口气,再睁开眼,眸光已一片清明reads();。 继而从妆奁背后取出一个玉质的小钥匙,打开连理枝样式的锁扣,瞥了眼里头华光闪闪的首饰珍宝,淡淡开口,“明日连翘出宫,将这些拿去当了吧,连同这个妆奁一起,只是这上头刻有陛下的印章,寻常当铺怕是不敢收的。” 略略沉吟了一番,她又道:“去永安当吧,永安当是端王的铺子,识货也敢收,明日绿萝姑姑也一起去,用这些东西换了银子置办些过冬的物事,能买什么买什么,你们缺什么也可自行买了,不必一一禀过我,只是不要再将个妆奁和里头的东西带回来即可。” 连翘因不知那妆奁和里头事物的来历,听见她如此说,眉开眼笑的点了点头,“还是娘娘有办法,如此奴婢们便不用再去司设司同她们理论置气了。” 连翘不知,可绿萝和涵香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涵香不可置信地趴过来,见她手指指着的的确是那个琉璃妆奁,惊了一瞬,继而从妆奁中拿出一根玉簪问道:“小姐,这个你也要当掉吗?” 慕晚略略抬了抬眼皮。那是三年前七夕那日钟衍送她的,据多寿所言,那是钟衍生平亲手雕的第一根簪子,当时听到多寿这样说,她开心的整晚没睡着,因为太过珍惜舍不得戴,这么些年一直收在妆奁中,虽然不戴,却时不时便要拿出来端详一番。 其实不止是这根簪子,这里头的每一件首饰都价值连城,要么是钟衍亲手做的,要么便是他花大力气寻来的,每一件,都是这世间绝无仅有之物。 现在想来,这些年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怕只有这一妆奁珍宝首饰才是真的。 慕晚淡淡地说道:“这簪子玉质通透,是极为难得的暖玉,簪头的玉兰花虽雕的不怎么精致,但也不至于损了玉原本的价值,当了它今年冬天的冬衣便不用愁了,为何不当?” 涵香目瞪口呆地怔了半晌,复又说道:“小姐,这可是陛下亲手雕的……” 慕晚点了点头,平静的看着她,“嗯,我知道。” 涵香被她平静的毫无波澜的和话语噎的霎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握着玉簪的手渐渐发颤,眼眶也红了。 连翘早在听见涵香问出那句话时便愣住了。 殿中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绿萝见状暗自摇了摇头,走上前拿过那妆奁,从里面挑出了一根木制的祥云簪,说道:“娘娘,这个不值什么钱,想来永安当也不会收,不如……” 慕晚淡淡地打断了她,“那就扔了吧。” 那是一支材质和样式都再平常不过的簪子,但于慕晚而言,终归是不平常的。 两年前春猎结束,途中她和钟衍闹别扭不肯理他,到了封溪后,他知道她喜欢那个镇子里那棵能许愿的菩提树和那个香火旺盛的月老庙,便特意去庙中求了一份兆头极好的礼物。 一支祥云簪,一个如意结,还有九根红线。那是封溪月老庙的寓意姻缘吉祥如意长长久久的礼物,很难有人能拿到。 钟衍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挤在众多善男信女中不厌其烦的跟着他们在庙祝的要求下完成一件又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整整折腾了五日才拿到。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挂在菩提树上的祈福铃没有用,这些什么吉祥如意长长久久也同样没有用。钟衍说的没错,那不过都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钟衍从来不信这些,他到底是对的。 绿萝动了动唇欲要开口,却又听得她说道:“连同那什么如意结和长长久久,都一并扔了reads();。” 说罢后她便径自绕过屏风,解下披风钻进了被窝中。 绿萝等人相视一眼,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外头那么大的风,殿中没有开地龙,没有暖炉亦没有炭盆,冷的像座冰窖,慕晚盖着一床薄薄的锦被,根本抵不住寒气入侵,嗓子疼的厉害,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连翻个身都极其困难。 第二日绿萝和连翘一大早出宫,傍晚时分才回来,两人置办了满满两马车的物事,望着那一堆冬衣棉被暖炉炭盆,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这些是什么东西换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慕晚喝过药之后便睡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仿佛睡在一团棉花里,许是喝了药的缘故,躺在床榻上只觉得浑身一会儿冰一会儿热,在冰火两重天的刺激之下,她却慢慢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好似有什么盖在了身上,不怎么重,却很是暖和,接着便有一双臂膀伸过来将她搂在了怀中,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灼热的脸颊。那怀抱真是舒服的紧,她身上发冷时,那怀抱便是暖的,而她身上发热时,那怀抱又是凉的。 她本能的往那怀抱中挪动,迷迷糊糊间,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雅药香,很久没有闻到,却还是那么熟悉,熟悉让她想落泪。 但终归是病着,难受的紧,身上没力气,意识也不清明。 恍惚中眼前好似有银光闪来闪去,总觉得耳边一直有刀剑相交和拳脚相搏之声,吵得她烦躁不已,若不是嗓子疼得厉害开不了口,她定要出声骂人的。 渐渐的没了声音,只是又好像嗅到了丝丝缕缕的血腥味,腥甜的味道刺得她喉咙愈发干涩,疼的似是有千万根针在扎一般,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血腥味没了,她才渐渐的又失去了意识。 睡梦中,她梦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梦到了被自己缠的手足无措的慕天――她的师父。 师父背着爹爹偷偷教她扎马步,教她习武,教她练剑。 自九岁起她便被困在府中,很少能有机会出去走动,若不是有师父教她习武练剑,她只怕会闷死在府中。 十二岁花祭那日,爹爹去了宫中,她便央求师父放她出府去玩,后来师父被她磨的被办法,索性自己带着她出去了。 花祭是楚国较为隆重的节日,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每到这一日总会放下手头的事,欢欢喜喜的过花祭,皇室也会在提前准备好节目,什么舞蹈啦杂耍啦戏法啦应有尽有,花祭时在街上□□表演,供百姓观赏取乐,是以那一日街上人潮涌动,热闹得紧。 她提溜着花篮穿梭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欢欣鼓舞地回过头,却发现四周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了,舞蹈没有了,杂耍没有了,戏法没有了,连提着花篮过花祭的路人也没有了。 一团一团的白雾蔓延在眼前,白雾之中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声。 “小姐,您要的莲子羹,奴婢给你端过来了。” 随着白雾渐渐消散,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端着一碗莲子羹站在她面前,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色的纱裙,扎着两个圆圆的丫鬟髻,缀在发髻上的粉色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晃啊晃,晃的慕晚眼睛都花了。 对面之人上前一步,继续言笑晏晏地开口,“小姐,您要的莲子羹,奴婢给你端过来了。” 她却在听到那句话时浑身一颤。 第四十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望着他额头上细细密密的虚汗和苍白的面容,莫许心口阵阵发痛,为什么……为什么方才她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不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却意识到长公主说的没有错,自进宫以后,她的心思是真的都用在了别处。 思及这些,莫许忽然觉得后背发凉,这深宫,的确太过可怕。一只脚踏进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时间久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丢了自己最开始的,纯粹的没有杂质的心思。 “走吧。” 耳畔传来钟衍清淡的声音,莫许这才堪堪回神,“伤口还未止住血,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钟衍未答话,多寿察觉到搭在自己胳膊上的力道又重了些许,只得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是要去御书房议事。” “可是……”莫许想劝他好歹止住血再去,什么要紧的事也比不上他的身子重要,可又怕自己干涉会惹得他反感,欲言又止的咬了咬唇。 慕晚本来都转身走了,却在听见多寿的话时没忍住,停下脚步回过了头,“议什么事不能在嘉福殿议,陛下都成这样了,若是出了什么事谁能担当得起?” 多寿见她开口,立刻泪眼汪汪的看着她,像是看见了救世主一般,“奴才也是如此劝的,可娘娘您也晓得陛下的性子,哪里是奴才能劝得住的,娘娘您就劝劝陛下吧。” 慕晚却在听完他的话后冷笑一声,“本宫不晓得陛下的性子,以前不晓得,现在不晓得,从头至尾都不晓得,本宫也劝不了陛下,你该找皇后娘娘劝他,而不是本宫。” 她瞪着眸子冷冷地说出这些话时,钟衍面色丝毫未变,像是在听一段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话,甚至是连眉头都未曾拧一拧,淡然的如同一潭静无波澜的死水。 就在他们僵持之时,玉尘已同钟誉踏上了台阶,走近瞧见慕晚也在,垂眸微叹了口气,躬身和钟誉一起行礼。 钟衍刚抬起手,身子倏地晃了两下,钟誉不留痕迹的扫开一旁的莫许,伸手扶住了钟衍,英挺的剑眉紧蹙。 “我就说再也没遇到过比他更难治的病人,从来不知道医嘱这俩字是什么意思,”玉尘无奈摇头,“人我已经给你从御书房请来了,陛下,现在能否听我这个大夫一言,进殿去?” 钟衍点了点头,被钟誉扶着走了两步,又蓦地停住脚步扭头说道:“你也来reads();。” 顺着他的目光一路顺藤摸瓜,摸到了抱着暖炉站在一旁一脸怔然的慕晚身上。 慕晚眨了眨眼睛,确定他在说自己之后,又眨了眨眼睛,顿了片刻,发觉自己委实想不出个名正言顺拒绝陛下的理由,只好默默低头,“是,臣妾遵旨。” 莫许愤懑的瞪了她一眼,刚欲抬脚跟上去,却听得钟衍又吩咐道:“其余人一律不准进来。” 多寿和玉尘都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娘娘……”绿萝担忧的看着慕晚。 慕晚冲她摇了摇头,抬步跟了上去。 一旁的莫许闻言,不甘的咬了咬唇,叫了声陛下,捏着帕子又往前走了两步。谁也未曾想到,她会被钟衍一挥衣袖扫出来。 “滚。” 话音未落,殿门已啪的合上,朱红色的雕花大门离莫许的鼻尖只差一寸。 慕晚瞧了眼因为怒吼和挥袖而微微轻喘的钟衍,又怔怔地看向了钟誉,见他同样一脸诧异,不由抽了抽嘴角。很明显,不光是她,便是连从小同钟衍一起长大的誉王殿下也是第一次瞧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一个人动怒至此,莫许这个传言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娘娘,果然名不虚传。 钟衍看了眼慕晚,低声道:“你先自己找地方坐,”说着,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黄花梨木桌子,对钟誉吩咐:“你扶我过去。” 慕晚委实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索性也不猜了,轻车熟路的走过去,随手抄起案几上的书躺在铺着绒毯的贵妃榻上看了起来。 这个贵妃榻,是四年前钟衍为了她才置在殿中的,如今贵妃榻好好的摆在这里,案几上那几本书她从宫外买回来的书也好好的放着,就连案上她闲极无聊时刻的字都还好好的,一个钟一个慕,一笔一划极为清晰,丝毫未有被磨损的痕迹。 所有的一切都未变,只有她和钟衍之间的感情变了。 慕晚淡笑着摇摇头,原来人真是这世上最善变的。 “咳咳……” 钟衍气息低弱的咳嗽声拉回了慕晚的思绪,她下意识抬眸看向了他。 钟衍一手撑在桌上,捂着心口咳了几声,面色愈发莹白,他缓缓伸手将桌上的一本奏折推到钟誉跟前,抿唇道:“跟朕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钟誉瞥了眼桌上的奏折,颇有些不解,“这是臣弟搜集的北乘郡守的罪证,有何问题吗?” 钟衍抬眸,一双黝黑墨瞳定定的盯着钟誉,“有何问题?阿誉,你还记得朕是派你去做什么的吗?” 钟誉深知他的问题没有表面那般简单,蹙了蹙眉,越发的疑惑。 钟衍刚欲开口,却忽然闷哼一声拧眉捂住了心口,钟誉连忙上前扶着他坐下,运气给他输了些内力,见他不再发颤,才松了一口气。 “朕是派你去赈灾治灾的,可你却不闻不问,任由北乘郡守中饱私囊,”说着,他又拿过来一本奏折,“你好好看看,北乘郡这一月死了多少百姓!” 钟誉接过他手中的奏折,越往后翻面色越凝重。 “朕知道你听之任之是为了抓住北乘郡守贪污的把柄,这没有错,可是阿誉,你要记住,天子之责,在于抚育万民,为君为帝首先要懂得取舍,君为舟民便为水,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在北乘郡你首先要看到的不应该是贪官污吏,而是那些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reads();。” 钟誉垂着脑袋,捏着奏折的指节渐渐泛白,静了好半晌才抬眸开口,“那北乘郡守……” “这便是朕方才所说的,要懂得取舍,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军营中,嫉恶如仇的性子有增无减,但如今你必须改掉这些习惯,凡事都要思虑周全,咳咳……知道了吗?” 钟誉见他面色越来越不好,想也不想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钟衍嗯了一声,又道:“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君明则臣直,这些朕慢慢教你,你先回去吧。” “皇兄放心吧,臣弟这次回去定会好好赈灾治灾,”顿了顿,才又说道:“玉神医不是说找到火凰牡丹了吗,怎的还不替你解毒,再这样拖下去,你的身体……” 钟衍淡淡地道:“还未到时候,时候到了自会解的,朕这个样子,会让很多人放松警惕,行事方便,不必担心,朕没事。” 钟誉点了点头,刚欲出门,又听见他说道:“贵妃也回去吧。” 一直坐在塌上听墙角听的津津有味的慕晚怔了怔,极力压下了想同他说话的心情,站起身低声道:“臣妾告退。”说罢便抿着唇退了出去。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体也异常的虚弱,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那夜为何会在落英殿,她已经不想知道了,她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即便是当她看见他受伤的样子心口总是遏制不住的抽痛,她也不会再凑上去问询他半句。 跨出嘉福殿大门的那一刻,慕晚的视线缓缓从淡蓝的天幕流转到殿角熠熠生辉的琉璃瓦,继而落在了一脸焦急守在殿门口的莫许身上,抿了抿唇刚欲转身,却见钟誉走了过来。 “阿晚,你有没有受伤?” 慕晚摇了摇头,“没有。” 钟誉拧了拧眉,“那你的脸色为何如此不好?” 慕晚淡淡道:“只是着凉了而已。” “着凉了?”钟誉瞥了眼一旁的绿萝,见她点头,眉峰紧蹙,“那便快些回去吧,好好吃药,好好休息,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 慕晚轻嗯了一声,看着他说道:“朝中之事和行军打仗大不相同,殿下千万小心,莫要让他人钻了空子。” 钟誉一直拧着的眉头舒展了几分,眸中闪过一抹笑意,“难得听见你担心我,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慕晚听见他的话蓦地一滞,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余光瞥见莫许一步一步挪了过来,冲钟誉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绿萝扶着她走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娘娘,那日晚上的刺客是何人派来的,可有查清楚?” 慕晚悠悠说道:“伤了钟衍却能让他护着不罚的人,还能有谁?” 绿萝眸光一震,急道:“那娘娘便任由此事被陛下压下去了吗?这次是恰好碰上了陛下,如若不然,娘娘的武功被封,后果可想而知啊!” 慕晚抿了抿唇,淡淡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在钟衍手里,莫许不敢了。” 绿萝拧眉叹了口气,未再说话。 第四十一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回到落英殿慕晚刚想要躺一会儿,绿萝忽然上前说道:“娘娘,涵香她……”刚说了几个字,她又犹豫了起来,暗自抬眸看了看慕晚。 慕晚揉了揉眉心,“姑姑且说罢,她如何了?” 绿萝咬咬牙,道:“自那夜陛下在落英殿受伤后,涵香便没了踪影,奴婢们已找过许多地方,但都没有找到。” 慕晚淡淡一笑,挪到床榻边钻进被窝中,才幽幽开口,“姑姑不必担心,她只是回了她该回的地方而已。” 绿萝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见她一脸镇定,半分都未慌张,便也未再多言,福身退了出去。 誉王殿下又回了北乘郡,陛下的伤终于止住了血。日子过得极快,却并不怎么太平,不知为何,深受帝宠的皇后娘娘忽然被陛下下旨禁足四十天,然不太平的根源却不是皇后娘娘被禁足一事。 不太平的根源,是一个叫柳明珠女子。 据说是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一个平民女子,短短一个半月,从柳才人升到柳嫔,让在后宫之中苦苦煎熬了多年的妃嫔羡慕不已。 陛下好似将先前对皇后娘娘的宠爱都转移到了柳嫔身上,有什么好东西都往明珠阁送,且还夜夜宿于明珠阁reads();。 然这位柳嫔虽极受帝宠,但宫中见过她的人却没有几个。柳明珠自进宫以来,从未踏出过明珠阁一步。除了明珠阁伺候的宫人,几乎没有人见过她到底长什么样,有几个妃嫔想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抢了楚国第一美人的宠爱,巴巴的准备了礼物跑去拜访,却被陛下身边的多寿公公悉数挡了回去。 去的人多了,陛下索性下旨,柳嫔喜静怕生,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或出入明珠阁,违者按僭越罪论处。 柳嫔风头日盛,都传到了堪比冷宫的落英殿中。 慕晚听见,并未说什么,只是一笑置之。 北乘郡洪灾一事誉王殿下处理的极好,灾情很快被控制,灾民也都得到了安抚,北乘郡守因贪污赈灾款被革职送往大理寺关押审讯,大理寺卿顺藤摸瓜抓到了不少大鱼,一时间众大臣们清者避嫌佞者自省,致使帝都迅速平静了下来。 誉王殿下打仗打的好,处事又很是稳妥干脆,得到了极大的称赞,百姓愈发的敬重他,朝中众大臣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重回帝都的誉王殿下不再是一个兵权被释的闲散王爷,誉王府的门槛都快要被大臣们踏平了,而誉王每日早朝过后便被陛下带去了嘉福殿,整日不得闲,别说是慕晚,就连莫痕都见不到他。 慕晚自他们回来后等了几日都寻不到机会见誉王殿下,只得拿了宫牌出宫去见莫痕,在三酌半同莫痕商量了一番出宫事宜,将大大小小的事都商量妥当后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宫。 入冬后天气愈发的冷,连着刮风刮了好几日,这一日终于出了太阳,落英殿虽置着暖炉炭盆,但终归荒废了多年,再加上殿中有个偌大的莲池,刮了好几日冷风,湿气尽数刮进了殿,殿内又湿又潮,阴冷的厉害,倒比不上外头暖和。 冬日里这般好的日头并不多见,慕晚在殿中怎样都觉得冷,索性披着大氅坐在萧瑟的桂花树下晒太阳,晒的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绿萝在带着绫兰等人将殿中的被褥都搬出来晒,清冷了许久的落英殿难得的热闹了起来,像是要过什么隆重的节日似的。 其实远远没有那样热闹,但毕竟死寂了太久,稍微有些声响和忙碌的身影,便让人觉得已经很是难得。这样突如其来的对比,让慕晚想起了往日永远热热闹闹的长乐殿。 如今莫许虽未彻底从凤翕宫搬出,但自慕晚从长乐殿搬出后,长乐殿已然成了皇后娘娘的另一个寝宫。钟衍是真的很宠爱莫许,据说莫许不喜殿中那棵桃花树,钟衍便下令将桃花树铲了。 那棵桃花树是先皇亲手为钟衍的母后所种,钟衍对他母后所留下的事物向来极为重视,便是一根簪子都不许旁人轻易乱动,而那棵桃花树是他母后最喜爱之物,钟衍却只因莫许不喜,就眼也不眨的下令铲了。 当日慕晚听闻后急匆匆赶过去,却只见到烧完后留下的一堆焦炭黑灰。 他因为莫许不喜铲了桃花树,可他却忘了,她曾经说过自己很喜欢这棵桃花树。 不过也是,他连他自己曾经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哪里会记得她说过的。更何况,那时他本就是为了迷惑慕宁才会对她好,不论他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其实都不是真心实意的。 到底闲着没事,坐在树下晒太阳都莫名晒出了许多烦心事,慕晚揉了揉眉心,刚准备起身回殿中,门口忽的踱进了一抹碧色身影。 宋楹将手中的暖炉递给身后的丫鬟小鱼,提着裙子一溜烟蹿到了桂花树下,俯身歪着脑袋笑道:“慕姐姐,我来看你来啦!有没有想我?” 慕晚抬手将她的脸往远推了推,坐起身笑眯眯地回望着她,“并没有,这几日我还是想莫小霸王多一些reads();。” 宋楹瘪了瘪嘴,伸手扶起她时触到她冰凉的双手,不由蹙起了秀眉,“你不是在晒太阳,怎的双手还这样凉!”说着,转身从小鱼手中拿过暖炉,不由分说塞到了慕晚手中。 捧着热乎乎的暖炉,双手很快便暖了起来,晒太阳晒到浑身冰凉,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想起了钟衍,心凉了,哪里是太阳能晒暖的,慕晚望着手中的暖炉扯了扯嘴角,却终究扯不出半分笑意。 宋楹瞧见她的神色,回头吩咐小鱼去找晴锁她们,待小鱼走远后,才一边拉着慕晚往殿中走,一边拧着秀眉说道:“慕姐姐,这地方你是真的不能再留了,我得催小霸王手脚再快一些了。”说着,她趴在门口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放心地关上殿门。 慕晚看着她这一副小心翼翼防贼的架势,勾了勾唇角,继而摇头道:“我在宫中,左右也就这样了,不会再差到哪里去,小霸王自从北乘郡回来便一直在安排此事,还要时刻注意着别叫曲姨娘不声不响将你嫁给旁人了,我都替他累得慌,你可别去给他添乱了。” “我娘哪里是那样的人,若我不肯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逼迫我的,此事不急,”宋楹顿了顿,撇嘴道:“再说了!我这般明事理,哪里会是个添乱的人!” 慕晚瞥了她一眼,装作什么都未听到一般,默默抬手倒了两杯热茶,回头见她正在七手八脚解身上的披风,连忙制止她,“别解,好生披着,落英殿不比别处,便是披着披风也只会觉得冷,断断不会热的。” 话音未落,宋楹身上的披风已从她肩上滑了下去,她怔怔的眨了眨眼睛,张口便打了个喷嚏。 慕晚哭笑不得地捡起披风给她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问道:“今儿难得天气这般好,你怎会进宫来?” 宋楹又眨了眨眼睛,蓦地握住慕晚的手,瞪着眸子问道:“慕姐姐,今日是莫家小世子百日,再加上莫狄将军回朝,百日宴和接风宴恰好撞在一起,陛下下令要在宫中庆祝,你竟不知道吗?” 慕晚愣了愣,继而摇头道:“不知道。” 闻言宋楹星眸顿时竖了起来,咬牙道:“定是莫许从中作怪,小世子的百日宴,莫将军的接风宴,你若是不去,长公主定会不开心,莫许这个女人真是够了!心机比牛毛还要多,心眼儿比针尖还要小!我是真的无法理解!陛下怎么能眼瞎至此!!” 慕晚扶额,她想知道曾经把陛下誉为天上明月,说什么也不敢亵渎的那个小姑娘去哪里了…… 宋楹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捧着茶杯道:“说起这个,我倒是很想瞧一瞧近日被传的神乎其神的那个柳嫔,不但轻而易举抢了陛下对莫许的恩宠,竟然还折腾的让陛下将莫许禁足了那么多日,真是稀奇,传言说宫中几乎没有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慕晚淡淡摇头,“天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楹啧啧嘴,继续问道:“听说昨儿个柳嫔病了,陛下着急忙慌的宣了许多太医去明珠阁诊脉,据说后来那些去了明珠阁的太医们都得了许多赏赐,慕姐姐,你晓不晓得那个柳嫔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慕晚眨了眨眼睛,继续摇头,“不晓得。” 宋楹捏着茶杯叹道:“不是说后宫是流言消息传的最快的地方,可你怎的什么都不晓得,你看看,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如我这个宫外之人知道的多。” 慕晚执起茶杯抿了口茶,对着她勾了勾唇,“我懒。” 宋楹顿时被茶水噎住,挣扎着顺了半晌气,才翻着白眼说:“这个……我也知道。” 第四十二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楚国夏天日长夜短,冬天则日短夜长。冬日里天黑的极快,酉时方过不久,日头已偏西,血红的残阳将整个宫阙映射的别样瑰丽,静谧了许久的楚宫再度热闹了起来。 之前北乘郡洪涝一事让宫中众人不敢大肆铺张,生怕被有心之人抓住话柄,今日这两场撞到一起的宴会,当真是热闹的紧。 慕晚和宋楹到迎凤楼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虽是冬天,但迎凤楼却被熏的暖烘烘的,坐在里头不过片刻,身上已捂出了汗,慕晚解下披风交给绿萝,抬眸正好瞧见对面的宋楹被一脸怒意的莫痕强行拽出了殿。 抿唇笑了笑,回头说道:“连翘,将东西给绫兰吧,这般好的东西,总得皇后娘娘也亲自尝一尝才好。” 连翘应声将手中的酒壶递给绫兰,在壶底悄悄往她掌中塞了个瓷瓶。 绫兰抱着酒壶冲慕晚福了福身,面色淡然的退了出去。 她才退出去不久,嘈杂的大殿霎时安静了下来,辛宜安扶着长公主款款而来,休养了三个多月,长公主和往日一样容光焕发,一袭绛紫宫装穿在身上尽显雍容之态,相比之下,她身旁的辛宜安倒显得有些憔悴了。 众人行过礼后见长公主一路朝着贵妃娘娘走了过去,都识相的没有往她跟前凑。 钟如意缓缓站定在慕晚面前,刚伸出手,却见慕晚端着与其他妃嫔无异的笑,冲她福了福身,开口说道:“臣妾恭喜长公主,也恭喜小世子,这么久了才道贺,臣妾心里真是十分过意不去。” 钟如意眸光暗了几分,悻悻地收回伸了一半的手,顿了半晌,才笑道:“无碍,本宫知晓你一直身子不大好,如今可好些了?” 慕晚垂首答道:“劳长公主挂念,臣妾已好多了。” 语毕,气氛莫名冷了下来,静了良久,一旁的辛宜安抬手揉了揉眉心,开口说道:“表姐,你们聊,我有些头晕,想去坐一会儿reads();。”说着,冲慕晚点了点头,未等钟如意说话,便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慕晚瞧着辛宜安削瘦的身形,不由蹙起了眉头,刚欲开口,殿外忽的传进了一阵尖细的声音。 “皇后娘娘驾到——” 一大群宫女太监簇拥着莫许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明黄凤袍,臂上挽着丈许来长的金色披帛,发髻高盘,髻前别着金光闪闪的累金丝凤冠,两侧各插着一支金步摇,金色的流苏一直缀到颈边,妆容精致,眉眼含笑,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 在众人异口同声的行礼声过后,莫许微微抬手,“众卿都免礼吧。”语毕,她不疾不徐的抬步,缓缓走到了长公主身边。 慕晚垂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权当瞧不见她。 莫许冷冷扫了眼慕晚,继而熟络的挽住钟如意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说道:“皇姐,垣儿可有进宫来?” 钟如意瞥了眼垂首坐着的慕晚,摇了摇头,才答道:“自然没有,天气这般冷,婆婆怕他冻着,便没叫带出来。” “几日未见,我这个做姑姑的都要想死垣儿了,好想抱抱他,那般小小软软的身子抱在怀中,真是叫人心都化了,不过也是,这天儿也忒冷了,还是改日我去府中瞧他吧,”说着,莫许挽着长公主的胳膊向高台上走去,“今儿大哥要回来了,皇姐是不是很开心啊?”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 听着渐渐飘远的谈笑声,慕晚抬起头,开始托腮神游。 游着游着,不由自主地犯起了困,强忍着睡意打了个哈欠,眸光转到殿门口时,困意霎时散了个精光,脑中嗡的一声,被捂暖的身子在转瞬之间冷彻透骨,就像是在冰天雪地中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脚,冻得她全身都在发颤。 多寿尖细的陛下驾到声后,迎凤楼内一片死寂,静的针落可闻。 钟衍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披着雪狐领镶边的玄色大氅,大氅上用金线绣着龙纹,墨发整整齐齐束在头顶,戴着金光璀璨的十二旒冕冠,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气色较之慕晚上一次见到他时已好了许多,完全瞧不出是个被寒毒折磨了这么多年的人。 夜色清冷,月华半洒。 外头蓦地刮起了风,殿门口两盏琉璃宫灯被刮的左右摇晃,清冷的月色和忽明忽暗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斑驳的光影随风轻晃,落在了钟衍身边的宫装美人身上。 柳明珠穿着淡粉色的暗花云锦宫装,鬓发低垂,斜插着一支流云钗,虽算不得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胜在娇小玲珑,双颊红润,香腮玉嫩,唇不点而赤,眉不画而翠,跟在钟衍身侧微微低着头,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抬眸瞥见缓缓步入众人视线的柳明珠,正在替慕晚斟茶的连翘下意识的惊呼一声,双手一抖,手中的茶壶便落了下去。 幸得慕晚反应极快,迅速伸手接住茶壶,不声不响地将茶壶放回桌上,攒出半真半假的笑,神色淡然的看着钟衍带柳明珠一步步踏上台阶,同他坐在了一起。 殿内一时间静谧的骇人。 莫许眯着凤目打量着柳明珠,秀眉越蹙越紧,春棠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后,她蓦地瞪大眸子不可置信的看向了柳明珠,片刻后,极其不屑的嗤笑一声,转眸看向了慕晚,眸光极尽鄙夷。 慕晚恍若未曾看见一般,仍旧笑意浅浅的端坐着。 她身后的绿萝早已面色发白,抱着披风的手一直在不停的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柳明珠从自己面前走过,随陛下上了高台,坐在了他的身侧reads();。 连翘则渐渐从惊愕转变为了愤懑,再加上莫许看向慕晚时那嘲讽意味十足的笑,让她更加恼怒,一腔怒火直往头顶蹿,烧得她竟然忘了自己此刻身处何处,抬脚便要往前跨。 幸得慕晚及时察觉,伸手拦住了她,拧眉摇了摇头。 瞧见贵妃娘娘这般忍气吞声,连翘又急又气,眼眶都憋红了。 绿萝好不容易才回过神,连忙腾出一只手拉住了连翘,压低声音说道:“别再给娘娘添乱了。” 连翘咬牙说道:“可是姑姑,我气不过啊!” 绿萝道:“气不过也不许做声,等回了落英殿你想说什么都由你,此刻少给娘娘添麻烦,知道了吗?” 连翘愤懑地瞪着柳明珠,“娘娘待她那么好,她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深宫之中的人,难道都这般没有良心吗?” 绿萝拧了拧眉,未再说话,却传来了慕晚艰涩沙哑的声音,“姑姑,把披风给我吧,殿里……有些冷。” 绿萝心头一酸,一滴眼泪啪的掉在了怀中的披风上,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丁香色的披风里,她俯身将披风披在慕晚身上,刚抬起身,又听见她问道:“回雪……今日没有来吧?” 绿萝抬手抹了把眼睛,仔细在殿中寻了一圈,才回道:“没有来,只看见了流风大人。” 慕晚顿了顿,又问道:“阿楹呢?” 绿萝又环顾了一圈,“宋小姐也不在殿中。” “连翘,你去殿门口等着,若是看见莫公子带阿楹回来,告诉莫公子拦住阿楹,最好是……不要让她进殿来。” 连翘吸了吸鼻子,低低应了声诺,从后面退了出去。 片刻后,殿中响起了清雅的丝竹之声,舞姬们随着乐声纤腰轻摆,裙裾飞扬,舞姿柔美,殿内暖意融融觥筹交错,轻歌曼舞好不热闹。 慕晚垂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案几看,脑中一片空白,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却愈发觉得浑身冰凉,像是置身于冰窖,肆虐的寒气无孔不入。 从来没有这样冷过。 她蜷缩成一团,捏着披风想到,今年鹿城的冬天,好冷啊。 殿中的大臣们不住的举杯祝贺,一个个都笑的满面春风,她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脑中的嗡嗡声一直未曾停歇,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瞧见他们都在笑,笑的好开心,好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拉着自己的衣角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紧接着一阵怒气冲冲的质问声极为清晰的撞进了耳中,“柳明珠,你就是柳明珠,原来你就是那个柳明珠!” 听见宋楹的声音,慕晚蓦地回过了神,抬眸便看见宋楹一脸怒意的站在殿中,瞋目切齿的指着高台之上钟衍身侧的柳明珠。 莫痕伸手欲要拉她,却被她瞪了一眼,一把挥开了。 高台之上的柳明珠面色有些发白,不安的抬眸看了看,又迅速垂下了脑袋,坐在钟衍身边略显僵硬。 “怎么?你对朕的明珠有何意见吗?”钟衍淡淡开口,墨瞳微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之气如利剑一般乘风袭来,慑的人心头莫名一慌。 第四十三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原先其乐融融的大殿又陷入了一片静谧,宋楹被默然出声的钟衍吓得愣住了。 慕晚不动声色的拿起桌上的两个琉璃酒杯藏于广袖之下,迅速站了起来。 先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太久,腿脚都被压麻了,但她心中焦急,哪里顾得了这么多,两步并作三步行至殿中,挡在宋楹身前,偷偷在广袖下将先前备好的一个琉璃杯塞到宋楹手中,继而执起另一个琉璃杯,抬眸浅笑。 “陛下真是的,这样开玩笑是会吓到阿楹的,她怎会对柳嫔有什么意见,若说仔细起来,对柳嫔好奇倒是真的,今儿下午她还同臣妾说不知何时才能一睹柳嫔的芳容,也好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儿能独得陛下恩宠呢。” 钟衍依旧神色淡然,“哦?真是如此?” 慕晚不偏不倚地迎着他的眸光,面色丝毫未改,唇边笑意流转,“自然是真的了,阿楹不过是想敬杯酒给柳嫔,”说着,她扭头冲宋楹眨了眨眼睛,“是这样的吧,阿楹?” 宋楹咬了咬牙,刚要说不是,但慕晚何其了解她,在她开口时暗自掐了她一把,顺势将她拿着琉璃酒杯的手推了出来。 “看,都拿着酒杯呢,哪里能有假,”慕晚再次挡在宋楹身前,执着酒杯笑道:“柳嫔妹妹伺候陛下幸苦了,本宫接着今儿这个好日子敬你一杯,本宫先干为敬。” 语毕,端着空空如也的琉璃酒杯仰起头假意咽了两口,将酒杯倒过来,笑意盈盈的望着柳明珠,“看,一滴都不剩,柳嫔请吧。” 柳明珠自慕晚挡在宋楹身前开始,面色便渐渐发白,朱唇紧抿,眸光闪闪躲躲,似是很惧怕她一般reads();。 慕晚另一只手于广袖之下死死拽着宋楹,见柳明珠半天不动,轻笑了起来,“柳嫔不肯喝,可是不给本宫这个面子?” 闻言,柳明珠双眸一缩,手忙脚乱地拿起案几上的酒杯一口气全灌了进去,喝的太猛,呛的眼泪都出来了。 “妹妹如此识大体,陛下果真没有白疼你。”慕晚笑了笑,拉着宋楹刚要退回去,一直未曾说过话的莫许忽的拿帕子捂着唇轻笑了起来。 “要说识大体,后宫之中谁能比得上妹妹你呢,怕自己伺候不周,亲自调|教了个奴才来伺候陛下,妹妹这等胸襟,本宫真是羡慕的紧呢。” 慕晚浅笑着应道:“谢皇后娘娘夸赞,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呵呵……”莫许捏着帕子笑的花枝乱颤,“不不不,后宫妃嫔应该做的有很多,但决计没有这一件,妹妹莫要说笑了,楚国历来也再没有这样的事儿,这次妹妹和妹妹教出来的奴才倒是开了个先河。” 慕晚眯了眯眸,唇边笑意未减,“皇后娘娘不必费心了,人是臣妾教出来的,臣妾自然不会吃醋,娘娘若是吃醋,也不应该找臣妾,而该去找陛下,不过呢,雨露均沾润泽苍生是天子的责任,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也该多为陛下着想着想,我们最应该做的,是支持陛下所做的一切事情和决定。” 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莫许面色逐渐僵硬,先前的笑意荡然无存。 慕晚缓了口气,笑眯眯地问道:“皇后娘娘,你说臣妾说的对吗?” 感觉到许多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莫许勉强扯出个笑脸,“妹妹这是说哪里的话,陛下能雨露均沾本宫高兴还来不及,何谈吃醋,柳嫔妹妹这般温柔可人,本宫看着甚是喜欢呢。” 慕晚冷笑一声,拉着宋楹回了自己的座位。 莫许本想偷偷瞧瞧钟衍的神色,谁知一扭头正好对上了柳明珠惶恐不安的眸光,她面色一凝,想起方才之事,又耐着性子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柳明珠愈发惶恐的缩了缩脖子。 钟衍似是有所察觉,慢慢转眸看了过来,莫许下意识的收回目光低下了脑袋,觉得口中干涩的厉害,执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而茶水入口不过须臾,她忽的捂着唇咳嗽了起来,妆容精致的脸扭曲成了一团,她身后的春棠手忙脚乱的给她又倒了杯茶,递到了她手中。 慕晚拉着宋楹坐好后,唇边笑意瞬间消散,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身前的案几。 宋楹瞪着星眸,气呼呼地问道:“慕姐姐,陛下他怎么能这样,还柳明珠,什么柳明珠,真当我们是瞎子,认不出她是谁不成?” 慕晚仍旧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宋楹看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慕姐姐你方才为何不让我当众揭了那蹄子的皮,什么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我呸!她明明就是个吃里扒外没皮没脸的贱婢!这么些年她跟在你身边日子过得有哪里不好吗?你待她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可她呢?她……唔――” 慕晚紧紧捂着宋楹的嘴,低声说道:“阿楹,听话,别再嚷嚷了,宫里不比别处,你先安静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宋楹眨了眨眼睛,顿了须臾,缓缓点了点头。 慕晚收回手,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才说道:“涵香是陛下的人,其实我早就知道。” 宋楹蓦地瞪大了眸子,一脸震惊,“你知道?” 慕晚点了点头,抬眸慢慢将殿中众人扫视了一圈,淡淡笑了reads();。其实有些细节分析起来很容易,比如她虽从未见过楚国的驸马爷莫狄莫大将军,但却只一眼便晓得对面第二位大臣便是莫狄,即便他并未穿武将朝服。 莫狄镇守边关,久经沙场日晒雨淋,所以皮肤有些黝黑,宴席开始至今,素来以倨傲冷漠闻名的誉王殿下对他露过好几次笑脸,几乎是每次他二人目光相交誉王殿下都会展颜一笑,很明显,他二人关系很好,而其他大臣也都对他笑脸相向,能让誉王殿下如此看重且被满殿大臣竞相巴结的人,整个楚国只怕也寥寥无几。 还有他腰间佩戴的香囊绣着一朵木槿花,以前教她女红时,长公主说过,与驸马爷初见便是在御花园的木槿花下,再者,她的女红是长公主教的,那香囊上的针法,很眼熟。 唯一值得斟酌的,便是这个莫家大公子和莫痕长的一点儿也不像,可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再比如她知道方才辛宜安的贴身宫女小环去了梅园,除了她发髻上落有一片梅花花瓣,还因为她鞋边沾有红泥,而整个楚宫,只有梅园中才有这种泥。 小环在辛宜安耳边低语了几句,辛宜安忽然神色大变,拢了大氅便悄悄从柱子后面溜出殿了。 宋楹一直顺着她的眸光在看,自然也瞧见了辛宜安偷偷溜走,不由好奇地噫了一声。 慕晚从殿门口收回视线,轻轻抿唇笑了。 她可以肯定,宜安是去见穆清了。 事到如今,能让宜安如此惊慌失措弃宴偷偷离开的人,只有穆清。 之前她派慕玄去荣安侯府查探消息,穆清托他给自己寄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她的,拜托她替他好好照看宜安,而另一封则是给宜安的。 彼时宜安收到信后愣了好半天,缓过神来后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吓的小环以为她疯魔了,急急忙忙去落英殿找了她来。她虽不知道信的具体内容,但瞧宜安又哭又笑的样子再加上慕玄带回来的那些信息,也能猜个七八。 最是无情帝王家,如今看来,她们之中最幸福的是宜安,若是她能远离深宫,定会更加幸福。 回眸瞥见慕晚又在发呆,宋楹蹙眉戳了戳她的胳膊,“慕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慕晚经她一扰,思绪又回到了涵香一事上。 涵香是钟衍的人,她很早就知道了。 她九岁那年从街上买回来了两个女孩儿,一个是回雪,另一个便是涵香。 她十三岁那年爬墙摔断了腿,玉尘替她看过腿离开后,涵香泪眼汪汪地趴在床边说,多亏陛下让玉神医来了。可彼时玉尘是慕宁领进府中的,也从未有人说过玉神医是钟衍派来的,而涵香自被她从街上买回相府后,别说是得见天子,就是连皇宫都未去过,她怎么会知道,玉尘真的是钟衍派来的。 十四岁那年誉王殿下进宫长跪拒婚一事,她爹下令府中的人谁都不许多嘴告诉她,可她最终还是知道了,自然而然是涵香告诉她的。为了那件事,气的回雪半个月没同涵香说过一句话。 而她明明是被涵香怂恿着进宫拒婚去的,最后却从誉王妃变成了贵妃娘娘。 那时她和回雪心中虽疑惑,却也未敢轻易下结论,直到那一次―― 慕宁出使北岑才走不过两日,回雪想要带她离开楚国,拉着她回房添衣时,涵香端了碗莲子羹走了进来,她刚喝了两口,便失去意识陷入了昏迷。 第四十四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再醒过来时,她被绑着手脚困在马车上,再然后,便是她师父赶来救她,替她挡了好几剑,她亲眼看着他满身都是血,微微笑着倒下去,无数无数闪着银光的长剑向他身上砍去。 慕天为救她而死,她吃了一碗莲子羹,害死了他。 以前她最喜欢吃涵香做的莲子羹,可自从那次之后,她看见莲子羹就会想起师父,想起当时阴沉的天空,冰凉的雪花,还有师父身体里喷涌而出的一股股殷红而灼热的鲜血。 接旨进宫时她不想带涵香进宫,回雪却让她无论如何也要带上涵香。 为什么? 以回雪的态度,不难猜出她知道涵香有问题,可为什么还要自己带着她一同入宫? 她当时曾问过回雪,回雪抿唇静默了半晌,只答了两个字,安全。 安全。 多么模棱两可的答案,却揭示了很多事实。 进宫后,她想着手梳理出真相时,却有人对她说在宫里,平安比真相重要。 那句话是长公主告诉她的,长公主并不知道她究竟要查探什么,却拉着她的手言辞恳切的与她说了许多,说的次数最多的,便是那一句,在宫里,平安比真相重要。 这实在是一句实话,可有些事情实在太过明显,次数多了,她甚至不用梳理,便已经知晓了真相。 五年前初进宫时间不久,有位钦慕钟衍多年却因为跟着父亲去了趟边关而错过了选秀大典的千金,在回来后听闻陛下最宠爱贵妃娘娘,便进了宫去落英殿请贵妃娘娘将自己留在宫中。 那时全楚国都在传陛下如何如何宠爱贵妃娘娘,可她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其实连钟衍的面都未见过几次,那样的事她自然不敢轻易允诺,谁知那千金小姐性子暴躁的厉害,一听她拒绝,当即便束起袖子在落英殿撒起了泼。 当时她那点儿被钟衍誉为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哪里能敌得过朝中二品将军之女。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是涵香趁乱跑出去将钟衍请了过来,才堪堪结束那场闹剧reads();。 涵香不过是一个陪嫁进宫的丫鬟,入宫未满半年,连嘉福殿都未去过,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寻到御书房将钟衍请来,御书房,不是菜市场,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 且她一个贵妃想要见到钟衍都没那么容易,涵香竟然那么轻易就见到了。 类似这样的事情太多,多到她后来都懒得往心里记了。 涵香是钟衍安插在相府的人,其实她早都发现了,只不过从未说过罢了。 之前是怕打草惊蛇,后来却是因为她爱上了钟衍,便也未将事情挑明。 她只是未挑明,他却总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她以为他很爱她,以为自己很懂他,其实都只是以为而已。 之前她虽然一直知道涵香给她的那碗莲子羹有问题,也知道将她绑在马车上的就是涵香,但却一直不相信那些刺杀她的人和涵香有关。她那时对钟衍虽没有什么感情,但陛下于她而言仍是天上的明月,他虽然高高在上,却是个明君,所以她不信。 可这段时间钟衍的态度让她无法再坚信关于他的任何一件事。 她不再坚信当年那些杀手不是钟衍派去的时,也意识到此事不能再瞒着慕玄了。以前她总觉得不告诉他是为了他好,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终于明白,欺骗就是欺骗,再怎么带着善意,也是欺骗。 只要是欺骗,就会造成伤害。 提前告知慕玄,总比如今这样让他措手不及地接受一个柳明珠柳嫔的强。 慕玄是慕天的亲弟弟,他们从小父母双亡,辗转进相府做了暗卫,慕天于慕玄而言如兄如父,五年前涵香害死的不止是她的师父,还是慕玄的亲兄长。 慕玄知道真相的那段时间夜夜酗酒,她也夜夜陪着慕玄酗酒,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她心疼慕玄,心疼一直以来深深扎根于他心底的仇恨和他同涵香的这段感情,当仇恨和爱情对立,会把一个人逼入绝境,更何况慕玄是个那么执着的人。 对仇恨执着,对爱情亦如是。 而造成他绝境的那个姑娘,却从未发觉她最爱的人何时陷入了绝境,也从未发觉是她自己,亲手把他推入了绝境。 就如同她不知道慕玄为何自那晚之后就开始对她冷若冰霜一样,她也永远不会知晓今晚的慕玄会面临怎样的绝境。她最爱慕玄,却亲手杀了他两次,哦,不对,加上慕天那一次,是三次。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清冷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昨日太医诊出明珠已有两个月身孕,从今日起,她便是淑妃。” 钟衍此话一出,迎凤楼霎时安静了下来。 涵香一直是慕晚的贴身丫鬟,宫中几乎没有人不识得她,所有人都在打量慕晚的神色,慕晚面上虽秉持着一贯的作风,半真半假的笑着,心中却想到,两个月,原来之前钟衍回去落英殿,竟是这个原因。 之前她说涵香最爱慕玄,却原来也是错的。 她最爱的好像不是慕玄,而是钟衍呐。 这般一件件算起来。自己唯一不知道的,原来只有这件事。 真是可惜。慕玄,真是可惜了…… 静了片刻,长公主将酒盏哐的一声掷在案几上,怒道:“简直胡闹reads();!” 柳明珠被吓的面色煞白,瑟瑟发抖的蜷缩在钟衍身侧。 钟衍却好似未曾听到一般,一句话都未说。 钟如意瞧着一脸瑟缩的柳明珠,面色愈发阴沉,转眸看向了低着头坐在台下的慕晚,“慕贵妃,你也是进宫好几年的人了,怎的连自己身边的奴才都管不住,一个奴才竟然也敢爬上陛下的床,这成何体统!阿衍,以前你不论做什么皇姐都无条件支持你,但惟独这件事,本宫决计不允!” 宋楹闻言便要跳起来,被慕晚眼明手快地摁住了。 她紧紧攥着双拳,指甲钳进手掌钻心的痛,让她渐渐冷静了下来,站起身抬眸瞧着长公主,似笑非笑地开口,“长公主这番指责臣妾只怕无福消受,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楚国国法也未曾说奴才便不能有颗往高处爬的心,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陛下是天子,宠谁爱谁哪里是臣妾能够左右的,长公主指责臣妾,臣妾委实冤枉的紧呢。” 这是慕晚入宫五年以来第一次呛她,钟如意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蓦地怔住了。 慕晚抬手捋了捋耳边的髻发,轻笑了起来,“再者说了,奴才又能怎样,母以子为贵,她是奴才没错,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龙种,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说着,她目光灼灼的看向了莫许,“若是个女儿,便是楚国又一位长公主,而若是个儿子,便是楚国的……皇长子呢,呵呵,长公主如此愤怒,莫不是因为驸马爷是皇后娘娘的大哥,你是皇后娘娘的大嫂?” “阿晚!” 慕晚话音方落,蓦地被人扯了一把,她垂着眸子,只看见一片玄色衣角在眸底晃荡。 钟誉将慕晚拉在身后,冲面色阴沉如雨的钟如意说道:“皇姐,她喝多了,你别在意。” 慕晚又低低地笑了,“别在意,是呢,该在意的人不是长公主,而是你誉王殿下,你的母妃,貌似也是个竟敢爬上陛下的床且怀上龙种的奴才吧?” 钟誉面色迅速黑了下来。 钟如意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些话的不妥,连忙解释道:“阿誉,皇姐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别往心里去……” 钟誉没说话,他身后的慕晚却再次勾着唇角笑道:“既然长公主不是那个意思,那陛下封柳嫔为淑妃也没有问题了吧?还是长公主仍旧觉得,奴才不配为妃,不配诞下龙嗣?” 钟如意顿时语塞,看了看黑着脸的钟誉,又看了看一脸淡漠的钟衍,终是拧着帕子叹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几个同样不赞成陛下如此不合理法封妃的大臣听见慕晚的话,都不约而同的闭紧了嘴巴。 如今楚国一半权力握在誉王殿下手中,陛下体弱又无子嗣,柳嫔虽有了身孕,但她身份摆在那里,朝中没有后台,孩子能不能平安产下还是未知数,若是孩子没了,誉王殿下就是毋庸置疑的储君。 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了一个妃嫔开罪未来的储君,是不划算的。 静谧了片刻,礼部侍郎站起身问道:“册封大典何时举行,不知陛下可有吩咐?” 钟衍淡淡开口,“北乘郡洪灾方过,明珠也怀有身孕,不宜太过辛劳,册封大典便免了吧。” 礼部侍郎立即拱手应道:“诺。” 钟衍轻嗯了一声,冲着多寿点了点头。 多寿上前一步挥了挥手中的拂子,扬声道:“继续――” 第四十五章 (捉虫)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轻缓的丝竹之音应声响了起来,慕晚坐下后刚往口中塞了粒葡萄,忽然听见誉王殿下冷声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慕晚咽下葡萄眨了眨眼睛,又听得一旁的宋楹也说道:“是啊,慕姐姐,我们回去吧,这宴会再继续下去,我真的会被憋死的。” 慕晚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眯眼瞧着高台之上的莫许,“再等一下,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钟誉顺着她的眸光瞥见了执着酒杯喝个不停的莫许,抿了抿唇,转身出了大殿。 宋楹望着誉王殿下的背影,扯着慕晚的衣袖问道:“慕姐姐,誉王殿下不会是生你的气了吧?” 慕晚又往口中塞了粒葡萄,慢悠悠的咽了下去,才开口说道:“不会的,钟衍想要做一件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若是方才长公主继续发难下去,最终只会让大家都下不来台,他知道我那只是无奈之举,再说了,若是誉王殿下真的动怒了,现在我们哪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只怕这迎凤楼都会被他拆了。” 宋楹转了转眸子,继而松了口气,说道:“也是。”跟着慕晚的动作往自己口中塞了粒葡萄,蓦地想起了什么,一激动将葡萄囫囵咽了下去,噎的她直拍着胸口顺气。 气顺过来后,她才又急急问道:“那么涵香呢,慕姐姐,你不要告诉我,你心里真的不在意。” 慕晚捏了捏手中的葡萄,说道:“我在不在意,如今已经无关紧要了。” 宋楹怔了好半天,才拧眉开口,“慕姐姐,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是真的……不爱陛下,放下陛下了吗?” 慕晚眸光清明的看着她,轻轻笑了,“他想要离开,我勉强留着,只会将自己折腾的遍体鳞伤,倒不如潇洒放手,不闻不问不见,心不动,则不伤。” 宋楹怔怔的眨了眨眼睛。 慕晚抿了抿唇,又说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宋楹又怔怔的眨了眨眼睛,思忖了半天,刚想开口说话,却猝不及防地被慕晚推了一把。 “阿楹,你去帮我拖住小霸王。” “嗯?拖住他做什么?” 慕晚一边示意她起身,一边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不过一定要拉住他,莫要让他出声。” “好,我知道了reads();。”宋楹点点头,站起身理了理衣裙,带着小鱼悄悄向莫痕挪了过去。 刚挪过去,就听见高台之上传来一阵酒盏碎裂之声,不由抬眸看了过去。 莫许一脸怒容的瞪着钟衍身侧的柳明珠,案几上的茶盏碗盘皆被她扫了下去,一片狼藉。 钟衍清冷的面色依旧未变,连看都未看一眼她。 莫许一把挥开想要搀扶她的春棠,摇摇晃晃走到了柳明珠身边,面色熏红,神色却是众人从未曾见过的愤懑和怨毒,“你这个贱蹄子,敢勾引陛下,看本宫今儿个不揭了你的皮!” 然她的手还未触到柳明珠的衣角,便被钟衍挡住了。他淡淡地瞧着她,薄唇轻启,“皇后醉了。” 莫许挣扎了两下未能挣开,瞪圆了眸子声嘶力竭地喊道:“臣妾没醉,陛下,你怎能如此待臣妾,这个贱婢有哪里好!臣妾哪里不如她!” 钟衍仍旧淡淡开口,“皇后醉了。” 莫许作势又欲挣扎,被钟衍一把挥开,摔在了一旁的案几上,酒杯茶盏又摔了一地,钟衍清冷如水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哗啦声撞入了她的耳中。 “不要让朕说第三遍!” 莫许被硬邦邦的案几磕的生疼,但更疼的,是心。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吼着“钟衍!你没有良心!”,一边咬牙用力一把掀翻了案几,方才未被她撞下去的碗盘水果蓦地朝钟衍砸了过去。 几乎是在同时,一直缩在钟衍身后的柳明珠倏地冲出来张开双臂挡在了钟衍身前,碗盘和水果都一个不落都招呼在了她身上,连钟衍的衣角都未沾到。 柳明珠身后的宫女被这突如其来的案几吓了一跳,连忙躬下伸手去扶自家主子。 “主子,您没事吧?” 柳明珠摇了摇头,只是任谁都看得出她忍的极为幸苦。钟衍站起身拧眉看向了莫许,漆黑的墨瞳里像是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冰雪,冷的骇人。 “看来这个皇后你是真的不想做了。” 底下顿时哗然一片,莫痕焦急的望了眼高台之上的帝后,怒目瞪向了一旁得意洋洋的宋楹。 宋楹笑嘻嘻地睨了他一眼,继续托腮看起了戏。 莫痕又气又恼,憋的脸都红了,却终究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 莫狄想要起身,被长公主摁了回去。 莫沛远莫大人站起身刚欲开口,高台之上的莫许忽然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便从早已一片通红的眼眶中涌了出来,她像是忽然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低低的笑了一会儿,又手脚并用朝钟衍爬了过去,口中不住呢喃着。 “陛下,臣妾错了,今后臣妾一定会乖乖听话,您要臣妾做什么臣妾就做什么,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然她才刚揪住钟衍的衣角,便被柳明珠蓦地推开了。 莫许顿时嘶吼道:“你放肆!” 柳明珠在推开莫许后也跪在了地上,垂着脑袋颤声说道:“对不起,皇后娘娘,可是臣妾真的不能让你接近陛下,你……” 她话还未说完,莫许又看着钟衍咬牙道:“即便您再不喜,可臣妾如今还是楚国的皇后,陛下,您当真要当着众大臣的面如此偏袒她吗?” 钟衍未开口,跪在地上的柳明珠却惊慌失措地说道:“不是的,皇后娘娘,臣妾不能让你接近陛下,是因为……是因为……” 莫许冷笑一声,“因为什么?说出来reads();!” 柳明珠缩了缩肩膀,颤声说道:“因为娘娘方才饮了清欢,此刻身上清欢酒气太过浓烈,娘娘难道忘了,清欢酒气于陛下而言是有害的。” 她一语方出,莫许霎时愣住了,下头众人再次哗然,钟衍抿了抿唇,伸手将柳明珠从地上拉了起来,“地上凉,你有孕在身,以后别动不动就跪。” 柳明珠低着头轻声应道:“谢陛下。” 春棠等人也终于缓过了神,上前将莫许从地上馋了起来,七手八脚地帮她整理仪容。 殿中正安静时,一直坐在下头托腮看戏的慕晚忽然掩唇轻笑了两声,待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后,才幽幽开口,“柳嫔……哦,不,是淑妃,淑妃真是聪慧过人,饮酒的皇后娘娘未饮出清欢的味道,连陛下都未察觉出皇后娘娘方才饮了清欢,你一直躲在陛下身后,却知道的比陛下早,真是厉害的紧呢,本宫佩服。” 说着,她颇有深意的看了眼醉眼迷离的莫许,又道:“虽说雨露均沾泽陂苍生是一国之君的责任,可陛下也不能拿着个当借口,若是换成平常人家,陛下此举可是当之无愧的宠妾灭妻呢,陛下如此待皇后娘娘,便不怕伤了莫大人和莫将军的心吗?” 说完后她不疾不徐地扫视了一眼众人,站起身朝高台之上的钟衍福了福身,“臣妾累了,先行告退。” 语毕,不等钟衍发话,径自带着绿萝和连翘走向了殿门。 路过一脸怔然的宋楹时,扭过头冲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好戏收场,我先撤了。” 宋楹双手托腮,呆呆的眨了眨眼睛。 里头灯火明亮暖意融融,外头却只有几盏昏暗的宫灯,从斑驳的光亮中能隐隐瞧见悠悠飘扬的雪花,落在脸颊上,冰凉入骨。 出殿后走了没几步,绫兰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默默跟在了慕晚身侧。 慕晚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笑道:“莫许还真能喝,竟喝掉了半壶清欢,害我等了这么久。” 绫兰道:“是啊,糟蹋了半壶清欢,太可惜了。” 慕晚闻言顿时乐了,“这么心疼,你没将剩下的半壶收回来?反正方才那么乱,悄悄拿回来也不会被发现的。” 绫兰顿了顿,说道:“剩下的半壶也是掺了失心散的清欢,而且,皇后娘娘案上的东西全被她撒酒疯扫下去摔碎了,俗话说覆水难收,其实覆酒也挺难收的。” 慕晚:“……忘了她撒过酒疯这茬。” 一片雪花被风刮来,钻进了慕晚的脖颈,冰得她不由缩了缩脖子。 绫兰低声道:“慕暗卫应该已经按娘娘吩咐将另一壶清欢放进了明珠阁。” 慕晚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你说他会不会发现明珠阁里住的柳明珠就是涵香。” 绫兰立即接道:“他那么笨,应该不会发现的。” 慕晚:“……” 第四十六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飘飘洒洒的雪花无穷无尽的从天穹深处飘落下来,落在手背上迅速消失,只留下一股穿心的凉意。 莹白的雪花缓缓落在了那抹执着竹骨绸伞的玄色身影上,路边树上挂着的琉璃宫灯被寒风吹的左摇右晃,光亮忽明忽暗,衬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愈发冷峻,狐毛镶边的灰羽大氅擦过地面,发出唦唦的声响。 绿萝等人连忙福身行礼,“见过誉王殿下。” 钟誉摆摆手示意她们免礼,继而快步走过来,将手中的伞递给绿萝,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兜头罩在了正对着双手不停哈气的慕晚身上。 “怕冷还披这么薄的披风出门,”说着,重新将伞拿回来,细心地撑在了慕晚上方,“雪大了,快走吧。” 绿萝极有眼色的拉着绫兰和连翘走在了后面。 慕晚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团,哈了口气,“今年雪下的好早。” 钟誉:“嗯。” 慕晚吸了吸鼻子,“今年的风好多。” 钟誉:“嗯。” 慕晚瞥了他一眼,“今年冬天好冷。” 钟誉:“嗯……还好。” 慕晚抽了抽嘴角,继而笑眯眯地说道:“誉王殿下好傻。” 钟誉:“嗯……还……” 慕晚眨了眨眼睛,“还好??” 钟誉望了她半晌,抿唇说道:“是还好,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傻过你。” 慕晚抽了抽眉,“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钟誉看着她拧了拧眉,“太冷了,别说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静静地走了片刻,慕晚忽然盯着旁边一言不发地某人问道:“你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 钟誉撑着伞,脚步丝毫未慢,“想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同你生过气,你向来怕冷,近日身子又不好,我不过是想让你专心走路快些回去。” 慕晚瞪着眼睛怔了片刻,默默开口,“五年前进宫拒婚你就同我生过气。” 钟誉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转眸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深深,“是,那是我此生最后悔之事。” 慕晚问道:“同我生气?” “拒婚。” 慕晚蓦地愣住了,愣了好半晌,才低声说道:“对不起……”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很容易戳进人心里去reads();。 钟誉转过眸子一边抬步往前走,一边开口,“别说对不起,你有什么错,错不在你,”顿了半晌,他又问道:“阿晚,若是能重来一次,你还会拒婚吗?” 慕晚垂着眸子思索了片刻,望着地上一层莹白的雪,淡淡说道:“如果可以重来,我希望我娘能和宇文叔叔在一起。” 虽然那样一定会没有她,但那样的话,她和她娘之间,至少有一个是幸福的。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也不会重来,她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越往落英殿走越清冷,寒风呼啸,雪团又急又密,不过片刻,重重宫阙楼阁殿宇之上已覆上了一层轻白。 整个落英殿只有正殿廊下亮着两盏昏黄的宫灯,殿内虽置着炭盆,却仍旧冷得厉害,晴锁裹着厚厚的素面妆花小袄坐在炭盆跟前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是随时都会一头栽到火苗里去。 连翘走过去拍了她一把,“晴锁姐姐!” 晴锁被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站了起来,看见慕晚,咧唇笑道:“娘娘回来了,”继而拿胳膊肘捅了一下连翘,咕哝道:“吓死我了,你就不能稍微温柔些?” 说完话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抬眸看见慕晚身侧的誉王殿下,又被吓得一个激灵,醒了个彻底。 “见过誉王殿下。” 钟誉冷冷嗯了一声,随着慕晚坐在红木桌旁,眯眼打量着冷冷清清的正殿。 绿萝跟过去给二人沏了两杯热茶,慕晚将茶盏捧着掌心中,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眼睛有些发涩。 连翘瞥见缩在炭盆边瑟瑟发抖的晴锁,忍不住又碎碎念了起来,“晴锁姐姐你困觉怎能坐在炭盆旁边,殿中这么冷,也不怕醒来后着凉。” 晴锁瘪瘪嘴,“坐着坐着就困了,我也没法子。” 慕晚听见她们的话,捧着茶盏笑道:“都回房去吧,我这儿不用人了,今儿夜里只怕要下一夜的雪,当心点别着凉了。” 绿萝等人齐齐福身应道:“诺。” 几人后退了几步刚欲转身,绫兰忽的瞧着还在发抖的晴锁问道:“阿晴,你方才是在殿中看炭盆里的火吗?” 晴锁哆哆嗦嗦地点头,“是……是啊,怎……怎么了?” 绫兰看着炭盆道:“没怎么,就是觉得你看的真好,炭盆里的火……烧的真旺。” 众人深知绫兰的性子,都扭头看向了炭盆,瞧见连半个火星子都无的炭盆,不约而同的抽了抽嘴角。 绿萝走过去拿火钳拨了拨炭盆里的炭,见已经回天乏术,无奈地戳了戳晴锁的额头,“你呀!连看个火都看不好,这么大个殿就靠这两个炭盆取暖,你还将火看灭了,真是本事,还不快去将那个炭盆里的炭火引过来!” 晴锁应声去拿火钳,却被连翘抢先一步拿走了,她挥了挥火钳,笑道:“姑姑,我来吧。” 绿萝瞥了她一眼,继而冲晴锁和绫兰说道:“你们回去看看房中的炭盆,万万不能叫它灭了,今儿晚上就靠它过活了。” 二人立即躬身退了出去。 慕晚捧着茶盏轻饮了口热茶,见一旁坐着的誉王殿下眉头愈蹙愈紧,伸手将绿萝方才沏的另一杯热茶往他手边挪了挪,“殿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reads();。” 钟誉将视线从正在引火的连翘身上收了回来,却并未执起茶盏喝茶,而是眉峰紧蹙地看着慕晚问道:“这里一直这么冷?” 慕晚刚要开口,又听得他问道:“这么冷是因为只有两个炭盆,没有开地龙?” 慕晚瞧着他阴沉如雨的面色,垂着眸子点了点头。 之前绿萝她们虽从宫外买回来了不少东西,但楚国实在太冷,鹿城又位于楚国的正北方,寒冷更甚。那些个暖炉炭盆在太过寒冷的天实则是起不了什么大用处的,而宫中各个宫殿的地龙都是由司设司管理的,司设司连落英殿的炭火都不肯给,更遑论是给落英殿烧地龙,是以她们只有受冻的份。 钟誉见她点头,眸光霎时冷凝,沉声道:“沈鸿,将司设司的司设给本王带过来,或者将舒尚宫带过来也行。” 沈鸿在窗外拱了拱手,慕晚还来不及出声阻拦,他已经唰的飞身离开了落英殿。 连翘引好了火,寻了个暖炉塞到了慕晚手中,然后同绿萝一起静静站在了她身后。 反正她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又何必徒生事端,惹得别人注意,然想起连翘还在,慕晚抱着暖炉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开口。 钟誉瞧着清冷的正殿和抱着暖炉取暖的慕晚,面色愈发阴沉,“你被人欺负,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慕晚抿了抿唇,不知如何作答。她向来怕麻烦,怕自己被麻烦,更怕麻烦别人。后宫之事誉王殿下本就不好插手,他堂堂一军之帅一届王爷为她插手后宫之事,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有心之人捉住不放,且她同誉王殿下还曾有过婚约,后宫众人最擅长的就是捕风捉影,这样的事情传到她们耳朵里,绝对会变味变的九曲十八弯,然后再被面目全非的传出去。 誉王殿下已因她几次三番逆的陛下之意,她委实不想他们兄弟因为自己而生了嫌隙,更不想誉王殿下因为她而再失去任何东西。 他为她所做之事,她永远无法偿还。 她能做的,只有少牵扯他。 如今看来上天委实喜欢捉弄人,她越是不想牵扯他,却将他拽的越深。她欠他的,终究是越来越多了。 窗外呼啸的风声愈发大了,不知狂风吹来了什么东西,打在屋顶的琉璃瓦上飒飒作响,在殿内都听的极为清晰。外头已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在清冷月色的映衬下泛着银光,光亮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射进殿内,倒是比那些个昏暗的烛火还要亮,只是将阴冷的正殿衬的更加冷了。 慕晚紧了紧身上的灰羽大氅,又执起茶盏喝了口热茶。 她不回答,他也不再追问。 静坐了半晌,钟誉忽然说道:“只怕整个楚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般义正言辞地职责陛下宠妾灭妻之人了。” 慕晚慢腾腾的放下茶盏,勾了勾唇角,“我有说错吗?” 钟誉抽了抽眉,“没有。” 慕晚继续勾唇,“对啊,我并没有说错,钟衍他有本事就反驳,没本事便只能悄悄装着了,没见过你皇兄如此怂包的样子吧?” 钟誉:“……没有” 不是没见过他如此怂包的样子,而是从来就没看见过他怂包的样子。 誉王殿下抽着嘴角想到:今晚皇兄的那个样子,到底算不算呢? 第四十七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雪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急,可这样的天气里,沈鸿却很快就将舒尚宫和蒋司设带到了落英殿。 二人一看见沈鸿,便知晓已惊动了誉王殿下,进殿后连头也不敢抬,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行礼。 钟誉连瞥都未瞥她们一眼,只静静的坐着,慕晚欲要开口叫她们起身,也被他拦住了。 殿中的窗户纸本来就薄,先前更是被刚睡醒脑袋不怎么灵光的慕晚戳了个洞,此刻直往进灌冷风,舒尚宫和蒋司设好巧不巧就跪在那个洞旁边,不过须臾,二人已被冷风吹的面色发青,直打冷战。 “阿嚏――” 待蒋司设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后,誉王殿下才慢悠悠的抬起眸子看向了她,双眸死死盯着蒋司设,声音冷彻入骨。 “认得她是谁吗?” 蒋司设小心翼翼抬眸瞥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答道:“贵妃娘娘。”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蒋司设惧怕誉王殿下的眸光,没敢再抬眸,而是低头答:“落英殿。” “还有呢?” 蒋司设怔了半晌,小声说道:“贵妃娘娘的寝宫……” “呵,”钟誉冷笑一声,“原来你也知晓这里是贵妃娘娘的寝宫,而不是冷宫,那舒尚宫呢?你可也知晓?” 一直缩在一旁的舒尚宫猝不及防地被誉王殿下点到名,都未来得及思考,下意识地就答道:“下官知晓。” 钟誉执着茶盏挑了挑眉,“哦,原来都知晓,那回去该做什么,也都知晓了吧?用不用本王找个人教教你们?” 舒尚宫连忙道:“不用不用,下官都知晓了。” 钟誉闻言,哐地一声将茶盏置于桌上,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舒尚宫,眸光冷凝,“这是你说的,给本王记住了!若是再敢出什么纰漏,亦或是贵妃娘娘再因为天冷而生病,本王一定要了你的命!滚!” “诺,下官告退reads();。”舒尚宫被吓得面色发白,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钟誉瞥了眼不停发抖的蒋司设,冷声道:“你去司设司门口跪着,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滚回去。” 蒋司设趴在地上低低的应了声诺,也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蒋司设原本只是个正八品的女史,因她妹妹在莫许身边伺候,才被莫许一路提升成正六品司设,但舒尚宫却一直都是尚宫局的尚宫,是以那些事舒尚宫有可能并不知情,但蒋司设却一定是知情的。 慕晚望着蒋司设离开的背影,揉了揉眉心,“幸好莫许今晚喝了不少清欢,会醉上好几日,不然又要来折腾我了。” 钟誉转眸瞧着她,若有所思地开口,“你不用怕她来折腾你了,待她清醒后,你已经不在楚国皇宫了,很快,楚国就没有贵妃娘娘了。” 诸事准备妥当,已到了离开的时候了,这明明是件好事,可慕晚抚了抚手中的暖炉,却发现自己竟扯不出半分笑容。 殿中的地龙很快便热了起来,誉王殿下一直等地龙热了才离开。 慕晚今日起的虽早,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困,叫绿萝在书桌上掌了灯,铺纸研磨练字,最后一个思刚写好,殿中蓦地闯进来了一个黑影,慕晚抬眸瞥了黑影一眼,放下手中的笔,抱起桌上的暖炉走了过去。 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却不开口。 须臾,慕玄垂眸开口,声音黯哑,“小姐,我都知道了。” 慕晚道:“嗯,你若要为师父报仇,我不会拦你,你若下不去手,我也不会怪你,怎样都行,看你心意。” 静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道:“小姐,能不能陪我喝杯酒?” 慕晚点头,“这个最容易,连翘,去热几壶酒来。” 连翘应了声诺,躬身退了出去。 半夜时呼啸的风渐渐息了,雪团像是被扯乱后一把一把撒下来的柳絮,无休止的飘着,整个楚宫都寂静无声。 慕晚同慕玄饮了一夜的酒,天将明时才睡下。地龙烧了起来,殿中暖和的紧,她这一觉睡的极沉,绿萝守在殿中,不让任何人进来扰她清梦。 直到日暮时分雪停了,她才渐渐转醒,迷迷糊糊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还有些怔怔的。 绿萝听见声响绕到屏风后看了一眼,见她醒了,立即招呼绫兰等人进来伺候她梳洗,收拾妥当后,连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走了进来。 “娘娘快趁热喝了吧,今儿个早晨司设司送来了不少东西,还有药材,奴婢在这汤中加了些开胃养胃的药材,喝了汤缓一缓再用膳,肯定可以多吃一点的。” 慕晚接过碗,笑着应道:“好。” 看着她喝完汤,几人相视一眼,绿萝走上前俯身说道:“娘娘,奴婢有事要禀。” 慕晚点头,“嗯,姑姑且说吧。” “淑妃娘娘在外头等了一天了,”说着,绿萝暗自抬眸瞧了瞧慕晚的神色,见她并无异样,才接着说道:“奴婢已经告诉她贵妃娘娘身子不舒服不见客,但她就是不走,原本奴婢们也不想告诉娘娘给娘娘添堵,但……她毕竟怀着龙种,若是出了什么事,定会怪到娘娘身上,是以……” 慕晚眯了眯眼,挑眉问道:“她在外头一天了,陛下呢?没有来过?” 绿萝摇了摇头,“没有,陛下下朝后便一直在凤翕宫,皇后娘娘醉酒不醒,陛下召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她调配醒酒汤reads();。” 慕晚淡淡勾了勾唇,“看来我昨儿那句宠妾灭妻陛下倒是听进去了,我还给莫许的清欢,没想到却让她扳回了陛下的宠爱,真是世事难料。” 绿萝看了眼慕晚,没有说话。 慕晚站起身,绫兰立即将手中的浅血牙色云纹羽缎斗篷披在了她身上,连翘则往她手中塞了个暖炉。 打开殿门看见柳明珠时,慕晚蓦地被吓了一跳。 长廊的栏杆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院中那棵桂花树的枝干上都托着一团一团的雪,像是开了一树的白棠。天地之间皆是白茫茫的,殿宇楼阁被大雪覆盖,连成了一片,因着慕晚一直在睡觉,绿萝怕吵到她,便没叫她们扫雪,殿前积的雪很厚,差不多能没到小腿。 夕阳的余晖将天幕染的血红,一点一点向下袭来,满地的白雪渐渐被映染成了瑰丽的蔷薇色,桂树上的雪团也被染成了蔷薇色,万物都沉浸在这雪与夕阳相互晕染而成动魄惊心的蔷薇色中,慕晚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周边的空气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过。 柳明珠披着花青色软毛斗篷跪在蔷薇色的雪地中,大雪已将她两条腿都淹没了,她低着头,戴在头上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慕晚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看过去,只能瞧见她的下巴。 慕晚抿唇问道:“这唱的是哪出,本宫怎么从未看过?” 柳明珠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的抬起了头,长时间未说话,声音都哑了,“小姐……” 慕晚没应声,神色淡然地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了她面前,唇边攒着半真半假的笑,“淑妃闲得无聊想演出戏找找乐子本宫没有意见,但你在本宫的落英殿搭台唱戏,是否有些过分了?” 柳明珠看着慕晚,眸中徐徐聚了一层蒙蒙水雾。 “怎么样,落英殿的雪积的可还算厚?合不合淑妃的心意?”慕晚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过真是可惜了淑妃的一番心思,你煞费苦心在本宫这儿演了一天的苦肉计,陛下却连个面都未露,不如你此刻挪步去凤翕宫演,陛下就能看得到了。” 柳明珠紧紧咬着下唇,面色愈发灰白。 “戏唱完了,淑妃还不走?”慕晚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忽然眸光一亮,从发髻上拿下一根金簪扔在了雪地中,嗤笑道:“原是本宫的错,忘了打赏淑妃,你瞧瞧这个金簪可还够?” 柳明珠一眨眼睛,一滴泪珠倏地从眼眶中滚了下来,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慕晚,嗫喏了一句小姐。 慕晚抚着怀中的暖炉,漫不经心地打断她,“不够就去凤翕宫搭台,够了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下过雪愈发冷了,本宫可没心思陪你唱戏,绿萝,请淑妃娘娘出去!若她还是不走,便去凤翕宫找陛下来,本宫担得起一个淑妃的命,却担不起她肚子里龙种的命!” 绿萝福身道:“诺,”继而转身做出了个请的动作,“淑妃娘娘,请吧。” 柳明珠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见慕晚转身欲走,心中一急,伸手抓住了她的裙角,“小姐……” 慕晚忽的转身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挥开,见柳明珠又叫了声小姐,秀眉登时竖了起来,她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暖炉砸在了雪地中,俯下身捏住柳明珠的下颌,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盯着她。 “这里没有你的小姐,叫本宫贵妃娘娘,记住了!” 第四十八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入目的皆是皑皑白雪,宫阙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远远望去,宛如在云雾里,难得的生出了些许如梦如幻的缥缈之感。 雪中的金簪在夕阳映射下闪着金光,将周边那一团蔷薇色的雪衬的格外亮丽。 慕晚眸光阴沉,声音冷得堪比那一地的白雪,不带一丝感情,直直撞进了柳明珠的耳中。 “不要叫我小姐,淑妃,本宫是楚国的贵妃娘娘。” 话音方落,两滴眼泪接连砸在了慕晚的手背上,低眸瞥见满面泪痕的柳明珠,她蓦地想起了五年前初进宫之时。 那时,淑妃还是涵香。 初进宫时她并不喜欢钟衍,并且极度抵触宫中一切事物,包括贵妃娘娘这个身份。 涵香自进宫后便改了称呼,跟在她身后张口闭口的唤她贵妃娘娘,次数多了,她终是忍不住,在她又一次唤自己贵妃娘娘之后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叫我贵妃娘娘,叫小姐就可以了,我不喜欢做楚国的贵妃娘娘,但我喜欢当你的小姐。” 涵香这才妥协,又开始唤她小姐。 原以为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很多琐碎的小事,她都还记得很清楚。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其个中变化,竟半点不由人。 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年年岁岁繁花依旧,岁岁年年看花之人却不相同。 世事无常,人心异变。这大概是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 慕晚死死掐着她的下颌,俯身贴在她耳边,沉声说道:“事已至此,你不需要本宫的原谅,本宫也不会原谅你,你走吧,本宫不想慕玄看见你。” 语毕,她咬了咬牙,掐着柳明珠下颌的手暗自用力,猛地挥开她,拂袖转身,跨上台阶进殿时,淡淡地留下了一句,“姑姑,请淑妃离开,以后再也不许她踏进落英殿半步。” 殿门缓缓合上,将绿萝那声诺也一并关在了门外,慕晚闭着眼睛在门口站了好半天,待绿萝进来禀报淑妃娘娘已经离开后才松开紧攥的双拳,睁开眸子解下斗篷交给绫兰,转身行至桌边坐在了楠木椅中reads();。 绿萝遣了连翘和晴锁去准备晚膳,她和绫兰留在殿中,二人掌了灯后便静悄悄的站着,谁也不敢出声。 慕晚静坐了半晌才抬眸问道:“姑姑,慕玄呢?他可知道涵……淑妃来了?” 绿萝与绫兰相视一眼,抿唇答道:“今晨淑妃娘娘来时慕暗卫才睡不久,奴婢便让连翘在他房中燃了几株安神香,此刻他还未醒呢。” 慕晚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索性再燃上几株,让他再睡一晚上,明日还得劳烦姑姑去流风府上一趟,找回雪要颗能使人睡上好几天的药。” 顿了顿又吩咐道:“其他的事一概不要同回雪提起。” 绿萝点头应了声诺。连翘和晴锁很快就端来了晚膳,慕晚用过晚膳后便坐在椅中看书,才看了没几页,便已困的眼都睁不开了,只好宽衣爬进了被窝中。 第二日午时方过又下起了雪,窗户上已糊上了新的窗户纸,慕晚坐在窗户边,将窗户支起一半,托腮听雪。 刚开始还只是小雪花,下着下着便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团铺天盖地的往下落,不一会儿就将天地都淹没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连翘端着药膳进来,见慕晚把窗户支起来坐在窗下吹风,连忙走过去放下了窗户,将放在桌上的药膳端过来,说道:“娘娘,外头下着雪呢,您身子才好了,怎能坐在这儿,快将药膳喝了回里头去吧,这雪只怕又要下一天了……” 慕晚望着又开始碎碎念的连翘,无奈地揉了揉脑袋,连忙打断了她,“连翘,姑姑走了吗?” “嗯嗯,走了,”连翘点点头,将药膳递给了慕晚,“娘娘快趁热喝吧。” 慕晚接过药膳刚喝了两口,殿门砰地一声开了,小鱼拎着裙子跑进来,不等二人反应,已经扑通跪在了慕晚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求贵妃……娘娘救救……救救我家主子……” 慕晚放下药膳,示意连翘扶起她,继而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小鱼身上发髻上全是雪,一张小脸被冻的又青又白,哆哆嗦嗦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反而将舌头咬的生疼。 连翘极有眼色地端了杯热茶给她,谁知她连看都未看一眼,而是焦急地跺了跺脚,伸手扯住了慕晚的衣袖,“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娘娘先……先跟奴婢走,奴婢在路上再说与娘娘听可好?” 慕晚见她这般焦急,也不再多说,当即便站起身随着她出了殿。 “娘娘,药膳――” “娘娘,斗篷――” 连翘反应过来后立刻端着没喝完的药膳追了出去,同捧着斗篷追出来的绫兰撞了个满怀,手腕一抖,药膳尽数到在了斗篷上。 二人相视一眼,绫兰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迅速进到殿中放下斗篷,从柜子中寻了件织锦披风,又拿了两把伞,将一把伞和织锦披风塞到连翘手中,一边撑开伞往外走一边说道:“落英殿离风荷宫有好一段路要走呢,你先拿着披风去追娘娘,我去尚服局拿娘娘的羽缎斗篷,娘娘好不容易好些了,万万不能再着凉了。” 说着,回过头瞧见连翘还抱着披风和伞站在原地,不由喊道:“杵在哪儿做什么,还不快些去!” “哦!”连翘堪堪回神,连忙撑开伞抱着披风一股脑冲了出去。 雪下得又急又密,好在没有风,行走起来并没有那般困难reads();。 小鱼走的极快,一边走一边细声同慕晚说道:“主子近日一直不舒服,昨日被长公主发现了,便请了杜太医来替主子把脉,谁知杜太医竟说娘娘没有病,只不过是害喜而已。” “害喜?”慕晚蹙了蹙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鱼点头,“长公主确认主子怀孕之后高兴坏了,当即便要请陛下过来,主子实在被逼的没办法,只好告诉了长公主孩子不是陛下的,长公主被吓了一跳,直直闹腾了一下午,快到宫禁时间才回去,今儿辰时刚过没多久,长公主身边的如月姑姑便亲自来风荷宫给主子送了碗打胎药,非要亲眼看着主子喝下才肯走,如月姑姑走后主子硬是将药吐出来了大半。” 说着,小鱼眼眶渐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那药药性实在太强,主子那样一折腾不但没保住孩子,反而因为药不够拖长了……时间,差点引发血崩,杜太医怕自己救不了主子,趁奴婢不注意悄悄遣人禀告了陛下。” 慕晚听完心中大惊,“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本宫!” 小鱼颤声说道:“主子昨日自长公主走后便像失了魂似得,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奴婢实在是害怕,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慕晚加快脚步走着,在心中理了理小鱼说的话,开口问道:“孩子是穆清的?” “嗯。”小鱼应道。 “宜安现在如何了?” 小鱼抹了把眼泪,“陛下召了玉神医进宫,已经稳住了。” “那陛下可有召穆清进宫?” 小鱼摇了摇头,“没有,陛下应该不知道主子的孩子是二公子的吧?” 慕晚闻言不再做声,而是加快脚步埋头往风荷宫走,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不住地往身上砸,雪花落在睫毛上,须臾便化成了水,顺着睫毛滴落在脸颊上,冰凉冰凉的。 钟衍先前可能不知道,但从他知道宜安流产至今已有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足够他查出穆清和宜安的事情了,若是换成以前,她敢肯定钟衍不会因此事动怒处罚她二人,但如今,她已经猜不透他了,也不想猜了。 左右辛家和荣安侯府的势力在那儿摆着,钟衍作为一国之君,顾虑的总会多一些。 刚到风荷宫门口,便隐隐嗅到了一股血腥味,慕晚抬起冻僵硬的手一把推开了殿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呛得人反胃。 殿内只有钟衍和玉尘二人,钟衍披着厚厚的大氅,垂眸坐在殿中,玉尘则站在他身边小声说着什么,慕晚虽着急,却仍旧耐着性子福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钟衍抬眸看向了她,墨瞳中闪过一抹细微的幽光,声音还是一日既往的清冷,“免了。” 慕晚规规矩矩地垂眸道:“谢陛下。” 然她刚直起身,便瞧见他站定在自己面前,紧接着一件带着清雅药香的大氅便罩在了身上,包裹住了她已被冻僵硬的身子。 大氅罩在身上,暖意袭遍全身,她下意识抬眸的瞬间,眸中已蒙上了一层氤氲水雾。 他冷着脸时她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过给她披了件大氅,她便没出息的红了眼眶。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这种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恩小惠罢了。 第四十九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带着一身碎雪冲进来的连翘打断了殿中的静谧,她一边将伞放在门口,一边说道:“娘娘你们走的也太快了,奴婢没……见过陛下。” 说话间抬眸瞧见钟衍,吓了一跳,连忙垂首福身行礼。 钟衍淡淡开口,“嗯,免了。” “谢陛下。”连翘站直了身子,却仍旧低着脑袋。 慕晚回过神,面无表情的伸手将身上的大氅解开脱下来,一把扔到了钟衍怀中,继而扭头拿过连翘手中的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开口问道:“宜安呢?” 钟衍抱着大氅,神色晦暗不明。 玉尘走上前一边从他怀中扯出大氅为他披上,一边说道:“在里头,睡着了,不用担心。” 慕晚瞥了眼小鱼,示意她进去照顾辛宜安,小鱼当即便福身进去了。 见小鱼进去后,慕晚才转眸看向了钟衍,“陛下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钟衍抬眸,墨瞳幽深似海,“贵妃对此事知道多少?” 慕晚淡淡地道:“陛下知道多少,臣妾便知道多少。” 玉尘:“……辛美人已无大碍,在下先行告退了。” 钟衍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玉尘即将退出殿门时,慕晚忽然冷笑了一声,“玉神医可要当心一点,毕竟这种宫闱秘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见玉尘身形顿时僵住,又接着道:“玉神医今后遇到这种事还是能推则推的好,如若不然,保不齐哪天就因为知道的太多而被灭口了。” 玉尘僵了半晌,抬眸深深看了眼钟衍,一言未发地退了出去。 玉尘离开后,殿内又陷入了诡异的死寂,静了良久,钟衍才开口问道:“你不进去看看她?” 慕晚唇边挂着半真半假的笑,“不用了,宜安的命此刻握在陛下手中,陛下要她生她便不会死,陛下要她死她必定活不了。” 钟衍垂着眸子,没有开口。 慕晚站在那儿等的腿都酸了,也没等到他开口,自认比耐心比不过钟衍,她只好默默开口,“陛下是真的想要宜安死吗?” 钟衍拧眉看向了她。 慕晚道:“五年来陛下从未踏足过风荷宫,今日却带着玉神医在风荷宫待了这么久,我想您的那些嫔妃们会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话音未落,钟衍已拂袖向殿外走去reads();。 慕晚抽了抽嘴角,快步跟了上去,哪知他刚跨出殿门就停住了脚步,她一个不留神撞在了他背上,磕得鼻梁生疼。 钟衍回眸瞥了她一眼,继而扭过头沉声说道:“时遥,你留下,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里,有不规矩想进来查探的,一律绑了关起来,等朕处理。” 殿前倏地掠过一个黑影,时遥拱手应道:“诺。” 连翘抱着伞跟出来,还未来得及将伞撑开,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走了。 钟衍将伞撑在二人上方,淡淡说道:“你回去,不必跟着来,朕与贵妃有事要议。” 连翘心中虽不愿,但看见慕晚点头,还是乖乖应了声诺。 地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慕晚跟着钟衍,在雪地中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顷刻间又被大雪覆盖。 在这样的大雪天,慕晚身上单薄的织锦披风其实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她哆哆嗦嗦的走着,心中盘算着该怎么从钟衍手中保下宜安和穆清二人,没看清脚下的路,不小心踩在了一块覆满了雪的石头上。 眼看着就要摔倒时,腰间倏地环上了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接着就撞上了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熟悉的清雅药香徐徐在鼻息边弥散开。 几乎是下意识的,慕晚站都未站稳就伸手推开了他,脚踝处钻心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钟衍再次伸手扶住了她,触手是彻骨的冰凉,他望着她被冻的发青的面色,眉峰渐渐紧蹙。 慕晚则像是被烙铁烫到了一般,又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 “小晚!” 钟衍拧眉,如玉的面庞微微带着愠怒的神色,抓着她胳膊的手也愈发用力。 慕晚望着他难得一见的怒颜,短暂的怔了怔,继而低下头,抬手将他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陛下的圣宠臣妾自认无福消受,陛下还是留着给皇后娘娘或是淑妃吧。” 她掰开他手指的时候低着头,羽睫微垂,遮住了眼中的神色,他只能瞧见她的唇角向上扬着,他是那样了解她,再清楚不过,这是她惯有的,最不真心的笑容。她明明只掰开了他的手,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什么攥住了一把,拧的生疼。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怔了片刻,抬起眸,漫天飞扬的雪花遮住了视线,只能从大雪间隙中瞧见她在雪中颠簸前行的背影。 他身上披着那么厚的大氅,却还是觉得很冷,比寒毒发作时还要冷,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像是浸泡在寒潭之中,冷得骇人。 天地之间铺满了轻白的雪,慕晚披着的青白色披风是茫茫白雪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她艰难往前行着,密密麻麻的雪团如柳絮一般飘着,将那抹青白色衬的有些不真实,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似的。 雪静悄悄的落着,钟衍站在原地,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雪过无声。 慕晚才走了几步,竟走出了一头的汗,她忍住了想要蹲下身揉揉脚踝的想法,只停住脚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就在她的手背刚刚触到额头时,忽然被人从身后圈住箍在了怀中。 钟衍从背后抱着她,双臂紧紧环在她腰间,似是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箍得她喘气都困难reads();。 耳畔边传来他嘶哑的声音,“小晚……” 明明是他先不要她的,如今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慕晚唇边攒着冷笑,眸光无比清明,将手往上移了些许,从发髻上摸下了一根尖锐的簪子,眼也不眨的插在了他胳膊上,素白的衣袖很快便被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五年前我就说过,你碰了别人,就不要再碰我,如果以前说过的你忘了,那么请你从今天开始记住!松手!”说着,她缓缓扭头看向了钟衍,两人离得本就近,她一扭头,顿时成了面颊贴着面颊,她微微抬头,唇便贴在了他唇角边。 明明是一副暖意融融的画面,她说出口的话语却比那漫天的冰雪还要凉,“亦或是,你想让我多刺你几下,我弑君,而你,失血亡?” 察觉到他慢慢松开了双臂,慕晚冷笑一声,拎着裙角头也不回地朝嘉福殿走去。 不知何时被丢弃的伞静静躺在雪地中,纷纷扬扬的大雪不住飘落,远处那团浸了血的雪很快便被新的雪覆盖了。 嘉福殿还是一如既往地寂静,慕晚站在殿中,面无表情地望着面色惨白的钟衍开口,“辛家和荣安侯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陛下只怕也不想真的秉公处理穆清和宜安吧?” 钟衍坐在花梨木桌前,墨瞳幽深,神色淡然,“为何不想?” 慕晚眯了眯眼,“穆清可是荣安侯府的小侯爷,私通妃嫔淫|乱后宫这样的罪名,不但不光彩,他背负不起,荣安侯也不会轻易承认,左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妃嫔那么多,也不差宜安这一个不是吗?” 钟衍蓦地拧眉看向了她。 慕晚淡淡笑,“臣妾说话一向这么直,陛下海涵。” 钟衍仍旧拧眉看着她。大氅下露出的衣袖已尽数被染成了血红色,殿中隐隐飘散起了血腥味。 “穆清是荣安侯府的小侯爷,可他还有个弟弟,而辛宜安早已成了辛家的弃子,朕想动他们就动了,贵妃觉得,有谁敢阻拦?” 慕晚抽了抽眉,“荣安侯很疼穆清。” 钟衍淡淡开口,“他更在乎荣安侯这个身份。” 慕晚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只好又道:“辛家众多女眷里长公主同宜安关系最好,长公主一直都把她当亲妹妹疼爱,你若……”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瞪着眸子说道:“对了,你还是宜安的表哥,她是你母后亲妹妹的女儿啊!” 钟衍神色依旧淡淡地,“那又怎样?” “那……”慕晚哑然,此刻她才发觉,原来她真的从来都不了解钟衍。 钟衍望着她,波澜不惊地说道:“你不是一向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吗?” 慕晚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垂首低眸时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眸光发亮地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还欠我一个愿望,你还记不记得?哦,你肯定忘了,不过忘了也没关系,当时我逼你写了字据的,上面还有你的印章……” 说着,眸光蓦地黯淡了下去,“扔掉了,搬出长乐殿时被我扔掉了,早知道会用到就不扔了……” 正说着,上方清晰的飘来了三个字。 “我记得。” 慕晚浑身一震,抬眸看向他,怔怔了重复了一遍你记得,一滴眼泪倏地从眼眶中滑了下来。 第五十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慕晚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你记得,湿湿咸咸的液体从面颊滑落,留到唇角边,冰凉又苦涩,她隔着眸中氤氲的水雾看着钟衍,只觉得唇边苦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了心尖。 “你记得……哈哈哈哈……你竟然记得,”她面颊上还挂着泪珠,人却在笑,“钟衍,我们之间的事,你竟然还有记得的,哈哈哈哈……” 哭笑间恍惚想起了这个愿望是因何而来。 四年前钟衍同她一起坠下绝情崖,好不容易带着她爬进了石壁上的一个石洞里,自己却因为寒毒复发而动弹不得。 就在他快要冻成雪人时,南国太子找到了他们,并将他们救了出来。 对这个人格分裂的南国太子,她真的是没有一点想法。 她和钟衍坠崖明明是因为他,他却在救出他们后大言不惭地要求钟衍答谢他。 钟衍冷冷看着他,问他想要什么谢礼,他勾着唇邪肆一笑,指着刚刚脱险还惊魂未定她说道。 “别的本宫都不感兴趣,不如就她吧,本宫看着她挺有意思的reads();。” 钟衍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方塘,替朕送太子回南国。” 南国太子问道:“谢礼呢?” 钟衍淡淡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她呢?” “朕的。” 南国太子咬牙切齿了半晌,道:“本宫拿五座城池同你交换如何?” “三十三座也不换。” 南国太子的脸当时就绿了。 慕晚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心里想着陛下果然是陛下,南国统共才有三十二座城池,他却和人家说三十三座也不换,真是让人完全寻不到反驳的话头。 南国太子被钟衍的三十三座城池气的好半天没缓过神,等他缓过神,钟衍已带着她回了猎宫。 自那以后,南国太子几乎隔三四个月便要来一趟楚国,每每见到她都要问一句,贵妃娘娘何时随本宫回南国呀? 然而除却这些不正经的事迹,南国太子其实还是个很不错的朋友。他来楚国的时候,总会偷偷带她溜出宫玩,带着她游山玩水,瞧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有时候还会陪着她扮一回江湖剑客,救救被恶霸欺负的百姓。 两年前的七夕,南国太子又来了楚国,但她那日正好有些着凉,晚上钟衍便来同她商量,让她乖乖待在殿中不要出去,那张字据就是那晚签下的。 那一晚她没有去迎凤楼参加筵席,却在事后听说南国太子那句万年不变的贵妃娘娘何时随本宫回南国,变成了,咦?贵妃娘娘呢? 钟衍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太子每次来都让贵妃倍感压力,这次更是还未见到太子便吓病了。” 然后南国太子再一次被钟衍气绿了脸。 想起那个一点儿都不像太子的南国太子,慕晚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抬眸瞥见钟衍,眸光再次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他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他自己记得,原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此刻却让她觉得,好生难得 难得之余,是满满的讽刺和滑稽。 “陛下记得就好,臣妾便用那愿望,换宜安和穆清平安。” 又是一阵诡异的静谧,静谧过后,钟衍淡淡开口,“一个愿望换不了两个人平安。” “你!”慕晚双拳紧攥,竖目瞪着他,“钟衍,你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不是屠夫!” 钟衍抬眸瞧着她,眸光淡然无比,“贵妃要谁平安?” 慕晚咬了咬牙,刚想开口,又听得他说道:“若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回去好生思量思量,思量好了再来同朕交换,朕给你半天时间。” 慕晚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瞎了眼,竟然会爱上一个这样冷心无情之人。 “陛下,皇后娘娘醒了,想见您。” 殿外传来多寿尖细的禀报声,拉回了慕晚的思绪,她眼睁睁看着钟衍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她,然后擦着她的肩膀走过,空气中有血腥味,还有熟悉的清雅药香。 临出殿门时,钟衍淡淡说道:“思量好了来凤翕宫找朕reads();。” 雪不知何时停了,日头掩在厚厚的云层之中,散发着微末的暖意。慕晚出了殿,一路往风荷宫走去。 两个里若是只能活一个,她自然希望活下来的是宜安,但这只是她的意愿,她不能替她做决定。宜安的人生已经被辛家人掌控了二十几年,如今辛家放弃她了,她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更何况若是没有了穆清,宜安便也没了活着的期盼,那样的日子,比死更可怕。 风荷宫里也是一片静谧,慕晚进去时,瞧见时遥面无表情地抱着剑守在殿门口,像是一座冰雕。 时遥并没有拦她,慕晚进去后发现连翘和绫兰都在里头,三个人齐齐站在宜安的床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见她进来,又都齐齐福了福身。 绫兰见慕晚只披着单薄的织锦披风,走过去解下披风塞给连翘,又将手中的羽缎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一边系带子一边说道:“陛下给您大氅您就披着,完了您若看着碍眼扔了便是,身子是自己的,冻坏了多不好,您说是吧,娘娘?” 慕晚:“……” 连翘瞥见慕晚的神色,凑上前摆了摆手,“不是奴婢告诉阿兰姐姐的,真的不是……” 绫兰系好带子,伸手捋了捋斗篷,默默地打断了她,“此地无银三百两。” 连翘:“……” 绫兰看了看被裹的密不透风的慕晚,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又伸手开始解斗篷上的带子。 慕晚问道:“你要做什么?” 绫兰:“殿里太热,披这个作甚,人家都是进殿脱斗篷,咱们方才为什么会做出进殿披斗篷这种事情来?” 慕晚:“……” 须臾,绫兰捧着斗篷退到了一边,慕晚走上前坐在床榻边,看着辛宜安惨白的面容蹙了蹙眉,伸手摇醒了她。 辛宜安睁开眼低低唤了声阿晚,眼角边便有泪珠滑落。 慕晚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宜安,若是你和穆清之间只能活下一个,你会选择独活吗?” 辛宜安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不会。” 顿了片刻,她又说道:“阿晚,我希望他活着,若是没有了他,我还留在这世上做什么呢?陛下不会让我继续留在宫里,我也不会回辛家,表姐她……她杀了我的孩子,我恨她,恨辛家所有的人,我的心里除了清哥哥之外,剩下的只有恨,我不想怀着满腔仇恨活着,更不希望清哥哥因我而死……” 慕晚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回答,无奈地握住她枯瘦的手,轻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再想想办法。” 辛宜安眼中的泪一直未停,唇边却渐渐攒出了笑意,冲着慕晚点了点头。 慕晚一直等到她睡着,才带着绫兰和连翘离开。走出风荷宫没多久,远远便瞧见钟衍和玉尘走了过来,一个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另一个则眉头紧锁。 看着玉尘眉头紧锁的样子,慕晚右眼突突跳了两下,开口问道:“玉大哥,你怎么……” 话还未说完,眼前蓦地_晕开了一层白色粉末,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了个精光,四肢用不上一点力,她挣扎着抬眸,只看见漫天的白。 待再睁开眼,已经回到了落英殿,慕晚揉了揉脑袋,抬眸看见绿萝等人红着眼眶站在自己床前reads();。 “姑姑,发生了何事?你们这是……怎么了?” 绿萝颤声回道:“娘娘,辛美人没了。” 慕晚呼吸一窒,顿了半晌,才开口说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三日前陛下召玉神医为辛美人诊脉,玉神医说辛美人得了瘟疫,陛下下令封了风荷宫,里头的人不得外出,外头的人也进不去,第二日晚上辛美人便咽了气。” “不可能!”慕晚从床榻上翻下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我要去风荷宫看宜安,她怎么会得了瘟疫,就算是瘟疫又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我不信!” 一旁的绫兰伸手拉住她,咬牙说道:“娘娘,辛美人的尸首已经在今晨被火化了,奴婢们亲眼所见,不会有假的。” 慕晚蓦地僵住了,眼眶渐渐发红,“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娘娘,您那日晕过去以后便被陛下带到了嘉福殿,辛美人的尸首火化之后多寿公公才将您送回来,这三天陛下根本不许奴婢们接近嘉福殿,慕暗卫又吃了绿萝姑姑带回来的药怎么叫都叫不醒,奴婢们实在没有办法……” “穆清呢?” 绫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她身旁的绿萝开口说道:“奴婢拿娘娘的宫牌出宫去找过他,可他却说他不是大夫,治不了瘟疫,还说辛美人是陛下的妃嫔,有陛下的福泽庇佑,定会无恙的。” 绿萝话音方落,殿门忽的开了。 钟衍披着雪狐大氅缓步行来,慕晚则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发了疯似的甩开绫兰朝他扑了过去。 钟衍并没有躲开,而是伸出双臂稳稳揽住了她。 慕晚死死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告诉我,你把宜安怎么了?” “她们没有告诉你吗,今晨火化了。” “你不是要我思量好了再去找你吗,我还没有说想换谁的命,你怎么……” 钟衍垂眸看着她,风轻云淡地说道:“朕知道这种事不好选择,朕怕你为难,便替你决定了。” “你替我?钟衍,今时今日,你以为你还有资格替我做决定吗?”慕晚紧紧咬着牙,咬的牙根都开始发疼了,“我真是瞎了眼,才会爱上你。” 钟衍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慕晚一把推开他,冷声说道:“既然是你做的决定,那还请陛下能实现臣妾的愿望。” 钟衍点头,“你说。” “臣妾希望从今以后,陛下再也不要出现在臣妾面前。” 钟衍垂着眸子,轻嗯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慕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落英殿,忽然觉得头晕的厉害,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恍惚看见宜安在长乐殿那棵桃花树下冲她微笑,地上铺着白雪,空中飘着桃花,她穿着嫩黄色的襦裙,笑的无比开心。 迷迷糊糊梦到了很多事情,好不容易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首先瞧见的,是勾唇轻笑的誉王殿下。 “阿晚,我来带你离开,跟我走吧。” 钟誉微微笑着,如是说道。 第五十一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正是正午时分,一天之中日光最强烈的时候,一束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阳光从敞开的殿门直直射了进来,照在了床榻上,慕晚刚刚醒过来,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呆愣愣的瞪圆眼睛看着他。 即便是在日光映射下,钟誉身上的玄色锦袍仍旧显得有些清冷,他微微俯身,伸出手臂轻柔地扶起还在发愣的慕晚,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阿晚,我来带你离开,跟我走吧。” 慕晚怔怔的眨了眨眼睛,咧唇笑了,“你是说,我终于可以离开了?” 钟誉覆在她胳膊上的手霎时顿住了,半晌后才点了点头,“是,今晚就可以走了,你准备一下,等我来接你。” 慕晚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好。” 钟誉走后,慕晚唤绿萝进来同她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绿萝也没多说什么,着手便开始为她收拾东西。实则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这么些年,这个皇宫之中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并不多,而她想带走的便更少了。 绿萝收拾了一堆东西,慕晚挑挑拣拣,最终只剩下了几件衣服和那把她娘留下的长相思。 这里的东西,她终究都不想要了。 收拾妥当后,她吩咐绿萝将绫兰等人都唤了进来,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才问道:“绫兰明年就满二十五,到出宫的年龄了吧?” 绫兰点了点头,“嗯,不过奴婢在宫外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奴婢想继续留在宫中伺候娘娘。” 慕晚抬起眸子,视线从最右边的小李子身上移到他旁边的晴锁身上,从晴锁身上移到旁边的连翘身上,从连翘身上移到一脸坚定的绫兰身上,继而流转到了眼圈红红的绿萝姑姑身上,最后又落在了绫兰身上。 “时间到了就出宫去吧,不要留在这里了。” 绫兰眸光一震,惊道:“娘娘是不要奴婢了吗?” 慕晚轻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要你,而是因为今晚我要走了。” 除了绿萝之外的几人都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地问道:“娘娘要走?” 慕晚嗯了一声,笑道:“小李子和绿萝姑姑是出不了宫的,绫兰明年到了年龄就可以出宫,出宫后你若是没地儿去,可以来找我,晴锁和连翘年龄小出宫还早,且在宫外又都有家人,所以我打算带她们俩一起走reads();。” 瞥见二人震惊的神色,慕晚又道:“出宫后你们可各自回去与家人团圆,剩下的事誉王殿下都会替我们安排好,但若你们俩想留在宫中,我也不会强迫你们。” 连翘和晴锁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奴婢们愿随娘娘出宫。” 慕晚点了点头,“好,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俩去收拾东西吧。” “诺。”连翘和晴锁二人连忙退了出去。 绫兰站了一会儿,默默问道:“奴婢出宫后要怎样同娘娘联系?” 慕晚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去药王谷,玉大哥认得你,你就去药王谷等我。” 绫兰点头应了声诺。 一直站在一旁的小李子忽然颤声哭道:“娘娘,奴才舍不得您,您走了奴才该怎么办,您也带着奴才一起走吧!” 绿萝斜了他一眼,啐道:“你凑什么热闹,别给娘娘添乱了!” 小李子吸了吸鼻子,委屈地道:“奴才也不想给娘娘添乱,可奴才是真的舍不得娘娘啊!” 慕晚望着泪眼婆娑的小李子犯了难,抓耳挠腮思量了许久,忽然眸光一亮,看着他说道:“要不你去誉王府跟着誉王殿下吧!” 小李子听见誉王殿下,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连连摆手,“算了,奴才还是不给娘娘添乱了。” “总之我会拜托誉王殿下多照看你和绿萝姑姑的,放心吧。”慕晚悻悻地揉了揉鼻子,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誉王殿下,一听见他的名号都会下意识地打冷战,至于吗,誉王殿下明明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小李子哭丧着脸退出去后,慕晚百无聊赖地在椅中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桌边,望着桌上的一摞书和笔墨纸砚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将书往一旁挪了挪,铺纸研磨,开始练字。 练着练着,不知怎的就提笔画起了画。 待她反应过来时,一幅画已差不多完成了,慕晚提着画笔神色纠结的盯着桌上的画好半天,才抿着唇在上面提了两句诗。 提完诗后将笔墨放回原处,抱起一本书挪到了床榻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今日阳光甚好,将整个鹿城照的暖洋洋的,路边的积雪已融化了大半,地上湿漉漉的,春棠将头上的兜帽往下拉了拉,从人群熙攘的大街拐进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走了片刻,停在一个破旧的木门前四处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推门走进去。 院中一派萧瑟,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枯黄的草木,门前立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春棠快步走过去,听他低语了一番,从他手中接过一个白玉瓷瓶放入袖间,迅速转身离开。 回到凤翕宫后,春棠低着头自袖间摸出白玉瓷瓶,递给了高座之上的莫许。 莫许接过白玉瓷瓶,十指如削葱,轻轻摩挲着瓷瓶上的鸳鸯戏水图样儿,唇角渐渐勾起,她指尖微微用力,将那瓶塞拔出,倒出几粒药丸来。 药丸是幽蓝色的,只有绿豆大小,散发着一股暗暗的香。仔细看去,还能瞧出上面晕出的淡淡流光。 莫许细白的掌心托着这几粒药丸,更是衬的这几粒药幽暗无比,她问道:“这药叫什么?可靠谱?” 春棠答道:“回娘娘,此药名为荼蘼欢谢,药方子是姜国宫廷内的,取丁香、附子、蛤蚧各一钱,白矾、山茱萸、硫磺各七分reads();。乌龟骨、鹿茸、金毛狗肾各五钱;更有姜王宫中的秘药做药引。碾为细细的粉末,一年才能炼这一小瓶药丸。就是年过百半的老人家服用之后,也可一夜御几人。” 顿了顿,她又道:“荼蘼欢谢没有解药,若是不能及时行欢,便会暴亡,且此药药性极强,每次用一粒就可以了。” 莫许闻言,蓦地攥紧手掌,抿唇笑道:“放三粒。” 春棠吓了一跳,惊道:“娘娘,这……” 莫许望着她,眸光透出丝丝怨毒,“本宫不想发生任何意外,也不想给他拒绝的机会!” 春棠瞧着自家主子,只觉得从背后倏地蹿起了一股凉意。 夕阳渐垂,昏暗的雾霭渐渐笼罩了整个宫阙。 恍惚中,一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额头上,慕晚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瞧见宋楹正一脸疑惑地望着她,见她醒了,伸手扶起她,笑眯眯地问道:“慕姐姐,有没有想我啊?” 慕晚怔怔的眨了眨眼睛,“阿楹?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你就要走了,以后很难见到了。”宋楹说着,指了指外面,狡黠地笑了,“不光是我,誉王殿下和小霸王都在殿门口呢。” 宋楹说罢,慕晚才后知后觉的听见殿门外那吵吵嚷嚷的声音。 宋楹转身将衣服扔给慕晚,走到桌边随手拎起一粒葡萄丢进口中,说道:“听声音小霸王已经开始准备啦,咱们也出去吧。” 慕晚穿好衣服下了床,揉着眼睛问道:“要去外面吗?” 宋楹点了点头,将羽缎斗篷递给了慕晚。 慕晚接过斗篷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说道:“外面太冷了,而且现在不比以前,闹腾的动静太大只怕不好。” 宋楹刚欲说话,殿门砰的一声开了,莫痕穿着一袭蓝衣,披着大氅斜倚在门框上挑眉笑道:“贵妃娘娘多虑了,外头亭子里已置了好几个炭盆,不会冻到你的,别的更不用担心,今儿是我三妹的生辰,其他人都在迎凤楼为皇后娘娘祝贺生辰,不会有人来落英殿的。那群老油条精得跟什么似得,怎会在这样的日子提起贵妃娘娘,触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霉头。” 话音刚落,一盘葡萄冲着他的面门砸了过去,宋楹瞋目切齿指着他吼道:“你少说两句会死吗?” 莫痕勾唇一笑,风轻云淡的用盘子接住洒落的葡萄,倚在门边慢悠悠的吃起了葡萄。 慕晚盯着悠然自得的莫痕,眯起了双眸。 莫许的生辰,今日竟然是莫许的生辰,时间过得真是快,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大半年,莫许生辰过后再二十天就是大年初一,也到了钟衍的生辰,而她先前为钟衍准备的那份生辰礼物,已经被她扯成碎片扔掉了。 也怪不得誉王殿下会选择在今日带她离开,今日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莫许身上,正是悄无声息离开的最佳时机。 “慕姐姐快躲开!” 慕晚回过神,却见方才在他二人手中转来转去的盘子此刻正直直朝着自己飞过来,她伸手一接,一个漂亮的回旋,转过身来,那盘子已安安稳稳的落在了桌上。 见她无事,宋楹松了口气,踹了一脚还钳制住她胳膊的莫痕,恶狠狠地说道:“看看,你差点砸到慕姐姐!” 莫痕双手环胸,挑眉道:“盘子明明是你扔过去的reads();。” 宋楹又抬脚踹了过去,“我没有!” 莫痕及时躲开,还不忘回嘴,“你有。” “我没有!” “你有。” …… 慕晚深吸一口气,捂住耳朵大声吼道:“慕玄,把他们给我扔出去,吵完了再放他们进来。” 门外传来绫兰的声音,“娘娘,慕暗卫还没醒呢,”顿了顿,她又说道:“不如您让誉王殿下动手吧,殿下可比慕暗卫厉害多了!” 里头两人听见绫兰的话,登时安静了下来。 总算清静了,慕晚揉了揉眉心,一抬眼,才瞧见殿门口还站着一人。 夜色渐深,月亮却出奇的亮,他身在夜色之中,一袭墨色衣衫显得有些暗沉,即便是在皎洁月光的照射下也带着丝丝冷意,像是一块散发着寒气的万年寒冰。整个人犹如一把锋芒毕露的绝世好剑,闪动着摄人的寒光。 他的轮廓在夜色与月光的融合下显得有些模糊,就那么静静的立在院中,定定的看着慕晚,眸色深沉的仿佛要与那昏暗的夜色同化。 慕晚看着他略显冰冷的眸光,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钟誉察觉到了慕晚微小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刚要说什么,小李子忽然抱着一坛酒蹿到他旁边,俯身说道:“殿下,都准备好了。” 钟誉嗯了一声,说道:“出来吧。” 慕晚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钟誉是在同她说话,下意识的点头应道:“哦。” 待出了殿走近一看,才发现钟誉黑沉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不由得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莫痕不知何时站在了钟誉身边,好整以暇地笑道:“还不是为了赶着在今日前做完陛下交予他的事物,连着两夜未合眼,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慕晚神色一滞,垂眸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殿下之义,慕晚定当铭记于心。” 莫痕哼道:“阿晚,这不是义,是情,你要铭记于心的是他对你的情。” 钟誉瞥了一眼莫痕,冷声道:“多嘴。” 宋楹从莫痕身后挤出来,也学着钟誉的样子说道:“多嘴。” 莫痕本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今日处处与他作对的小丫头,抬眼瞧见慕晚的神色,眸光一转,一手搭在钟誉的肩上,一手搭在宋楹的肩上,笑嘻嘻的说道:“都别站着了,已经准备好了,过去吧。” 说着,将二人连拖带拽的拉到了桂花树下。桂花树旁有个凉亭,亭中已摆放了一张极大的桌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菜肴,桌子旁边则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酒坛子,亭子四周挂满了灯笼,将院中衬的亮如白昼。 从九岁她大病后慕宁便不轻易让她出府,她在府中觉得无聊时,便邀请大家一起来府中聚一聚,那时人多,聚在一起很是热闹,而那时的慕宁又极为宠她,除了不许她轻易出府,别的她做什么都不会苛责她,是以,大家也都很愿意来府中玩。 可是后来她进了宫,能进宫看她的人少了,常常来的也就只有莫痕,他来时都会带着阿楹。那时她同样也住在落英殿,落英殿极为偏僻,无论她们如何吵如何闹,也惊扰不到宫中其他人,是以她常常带着落英殿中的众人与莫痕阿楹同桌而食,划拳喝酒或是打打叶子牌,亦或是载歌载舞一番,好生热闹reads();。 有时遇上誉王殿下回鹿城述职,莫痕也会拉上他一起来。 后来她搬进了长乐殿,很多时间都在陪着钟衍,那样的玩闹已经很少了。 望着兴致勃勃的莫痕,慕晚揉了揉眉心,“今日毕竟是莫许的生辰,阿楹逃掉也就算了,你,小霸王,还有,”她指了指钟誉,道:“誉王殿下,你们两个一个是莫许的二哥,一个是陛下的弟弟,你们俩不去可以吗?” 莫痕摆了摆手,“这你就别操心了,快坐下快坐下。” 慕晚不再多言,走近亭中坐下趴在炭盆边烤火,一边说道:“姑姑,将解药给慕玄吧。” 绿萝放下手中正在准备的东西,垂首退了下去。 绫兰见慕晚一直坐在炭盆边,去殿中拿来了一个小暖炉递给了她。 慕晚抱着暖炉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抬眸问道:“今日穆清可有进宫来?” “没有啊,小侯爷被陛下派去边关了,好像说是在掌管荣安侯府前他必须立个军功,”宋楹扭过头眨了眨眼睛,“慕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慕晚攥紧双拳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笑了,“是啊,我问这个做什么,杀了宜安的是钟衍,又不是他。” 院中霎时寂静无声,钟誉看着慕晚,英挺的剑眉拧成了一团,“阿晚,皇兄不是这样的人。” 慕晚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哦?那他是哪样的人?” 钟誉转眸看向了亭中的绫兰等人,慕晚自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言道:“殿下放心说吧,我的人都是信得过的。” 对面的莫痕忽然挑眉道:“你的人信得过?那你且同我说说,信得过的是涵香呢?还是柳明珠呢?” 他话音方落,一颗葡萄倏地冲着他的面门砸了过去,宋楹怒道:“你不说话会死吗?” 莫痕轻轻松松接住葡萄丢到口中,挑眉笑了笑,没有说话。 慕晚看着他微微笑,“我说的是我的人,你方才说的那个,从头至尾都是钟衍的人。” 钟誉瞪了莫痕一眼,继而转眸看着慕晚说道:“是辛大人示意皇兄可牺牲辛宜安保住穆清的,他这样做既得了君上的欢心,又解了荣安侯府的燃眉之急,辛家已经放弃她了,皇兄如何保她?” “如何保她?”慕晚冷哼一声,眸光渐渐冷凝,“你太小看钟衍了,他若是想要保一个人,那个人必定会平安无事。” 钟誉眉峰愈蹙愈紧。 绿萝敛声屏气走到亭中,俯身说道:“娘娘,解药已给慕暗卫服下了。” 慕晚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莫痕见势不对,身形一闪,推开坐在慕晚身边的宋楹,搂着慕晚的肩膀没心没肺的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废话都别说了,陪爷划两拳,让爷瞧瞧你是不是又弱了。” 慕晚抽了抽嘴角,没有说话。 莫痕在朝宋楹使了个眼色,指使她把钟誉也拖进来,宋楹摇摇头,那可是誉王殿下,借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对誉王殿下动手动脚。莫痕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她也回瞪了莫痕一眼。 慕晚闭上眼眸,再睁开,眸中一片清明,她挥手冲着院内的众人说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别杵着了,绿萝姑姑若是累的话可先去休息,但是先说好,姑姑若是留下来,便得与大家一起坐下来玩,姑姑意下如何?” 绿萝顿了顿,叹了口气,“奴婢还是去熬点醒酒汤吧reads();。” 慕晚点头,说了句有劳姑姑,继而冲众人招了招手。 余下的众人都乖乖围了上去,慕晚瞧着夜色中那抹颀长的身影,说道:“誉王殿下不过来,莫不是怕了小霸王,不敢与他喝酒?” 莫痕眉飞眼色地给慕晚丢过去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有莫小霸王在,气氛很快被调动起来,楚国皇宫向来最不热闹的地方,此时也热闹了起来。华灯初上,欢歌笑语,渐渐已月上中梢,一桌子人早已醉的东倒西歪,酒量向来很好的慕晚也难得的醉了,只有誉王殿下和莫痕二人还无比清醒。 宋楹坐在栏杆上,靠着朱红的柱子,抬头望着天,说道:“慕姐姐,来年开春你叫绿萝姑姑在院中搭个葡萄藤,我听说,七夕这日,坐在葡萄藤下,能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呢。” 慕晚抱着一坛子酒,仰头喝了几口,连说了好几声好,然后趴在宋楹怀中,看着夜空中的繁星,呵呵呵呵的傻笑着,笑了片刻才说道:“可是我今晚就要走了。” 宋楹蓦地噎住了。 慕晚忽然站起来歪歪斜斜进了殿,宋楹不放心,跟了上去,见她在殿中转了半晌,最终搬起屏风旁边的凤首箜篌,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从小到大见识过她耍酒疯砸坏各种东西的宋楹亦步亦趋的跟着她,目不斜视的盯着她怀中的凤首箜篌,生怕她一个不小心给摔了。 那是陛下亲手为她做的凤首箜篌,上面的一笔一划,都是陛下亲手刻上去的,往日里,这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然而当看见她将凤首箜篌放在地上时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宋楹忽然就红了眼眶,谁都以为她对陛下失望透顶,已经不爱他了,只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即便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她仍旧下意识地护着陛下送她的东西。 忘不了却还要逼着自己离开他,这段时间以来,她忍的该有多辛苦。 慕晚抱着凤首箜篌坐在桂花树下,月光穿过干枯的枝桠稀稀落落的洒在她身上,白皙的指尖轻轻略过琴弦,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今儿难得高兴,我给你们唱个曲儿听听,你们不知道,钟衍最喜欢听我弹箜篌唱曲儿了,只可惜我对他实在是不够好,我总是嫌麻烦,不肯弹给他听,现在我肯弹,他却不要听了……,他不听,我弹给你们听吧……” 说着,她双手拨动琴弦,随着泠泠之音低唱了起来。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软糯的嗓音配上婉转的琴音,有一番别样的滋味。原本嘻嘻哈哈的院子此刻一片静谧,整个长乐殿中只回响着她的低吟浅唱。 唱着唱着,她突然抱着凤首箜篌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们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跟钟衍表明心迹之时唱的曲子,可是那个人真是太讨厌啦,我第一次实心实意给一个人唱这种曲子,可他竟然没有一点反应,我当时真恨不得捏死他算了,可我又想着,我不能对自己喜欢的人这么粗鲁,要不然他真的该嫌弃我了。” 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身边的宋楹,问道:“是不是因为我对他太粗鲁,他才嫌弃我,可是……可是我对他,真的已经很温柔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为了誉王殿下惹得楚国百姓不喜欢我,还把自己折腾的一点儿都不温柔……” 亭中清晰的传来了瓷杯碎裂的声音,莫痕望着钟誉血迹斑斑的左手,抽了抽嘴角reads();。 钟誉丢开手中的碎瓷片,大步走出凉亭,站定在慕晚跟前,漆黑的眸中微不可察的闪过了一抹幽光,继而定定的看着她,口气却异常的轻快,“阿晚,我带你走,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慕晚怔怔的看着他,湿漉漉的大眼睛里聚着一层水雾,“你只要送我离开就够了,你不用带我走,我也不会跟你走。” 钟誉蓦地僵住了。 慕晚扯住宋楹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眸光坚定地说道:“誉王殿下,我从一开始就说过,只要你们帮我离开就够了。” 一旁传来了小霸王非常欠揍的声音,“你这算不算过河拆桥?” “滚!”慕晚毫不留情的踹了他一脚,奈何自己没站稳,一个趔趄往前摔了过去,钟誉及时出手接住了她,才免了她脸朝下摔破相的危险。 钟誉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清晰的感觉到了一阵寒意,身子一僵,慢慢回过了头。 门口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叹息。 酩酊大醉的众人瞧见门口之人,醉意顿时消散了一半,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就地跪了下来,参差不齐的喊道:“奴才参见陛下。” 清冷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在明黄色龙袍之上,将那耀眼的金黄切割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斑驳陆离的金丝绣线在月光的浸染下,更加绰绰生辉,此刻他并未戴那金光璀璨的十二旒冕冠,墨发都用玉冠整整齐齐的束在头顶。 这么冷的天,他竟然未穿大氅,只穿着单薄的龙袍。 钟誉向他行了礼,却并未放开怀中的慕晚,莫痕一边行着礼,一边垂着眸子,不动声色的拉开了与他们二人的距离。 宋楹也跟着有样学样,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慕晚瞧见门口的人之后,蹭一下从钟誉怀中翻了出来,歪着脑袋瞧了他半晌,呵呵笑道:“钟衍,你来的正好,我有首曲子要唱给你听。”说着,她重新坐了回去,抱着凤首箜篌低低唱了起来。 可是第一句刚出口,便吓得落英殿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钟衍双眸中布满了血丝,面颊通红,眉峰也拧成了一团,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随着慕晚一字一句唱出来,他无意识的伸出了手,月光照在白如玉脂的手掌上,能清晰的瞧见,他的指尖都在轻颤,他缓缓往前迈了一步,口中叫道:“小晚……” 这一声小晚,再也不复他往日语调的清冷,而是极为难得的慌乱,慌乱中还夹杂着透骨的痛苦,听得众人心尖儿齐齐一颤。 他身边的玉尘一把拉住了他,低声说道:“陛下三思。” 慕晚垂着脑袋,泪水一滴一滴的砸在琴弦上,软糯的声音渐渐沙哑,带上了哭腔,可她还在继续唱着。 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一遍唱完,她恍若未觉,紧接着又唱了起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钟衍闭上眼睛,如玉的面容满是痛苦的神色,忽然之间他像是被激怒的困兽一般,双眸通红,嘶吼一声甩开玉尘欲要往前走,被玉尘一把拉住了reads();。 玉尘拉住他的同时给一旁的莫痕使了个眼色,莫痕浓眉顿时抽了两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陛下,你……”玉尘紧紧拉着钟衍,望着他几乎充血的双眸和满头的汗珠,暗叹一声,放开拉住他的手,咬牙道:“小心一点,不要伤到她。” 钟衍似是没听到一般,跌跌撞撞冲桂花树下的慕晚奔了过去。 慕晚还低着脑袋,口中正唱到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怀中的凤首箜篌毫无防备地被明黄色的衣袖扫到了一边,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拉起来揽到了怀中。 她一下子撞到了一个滚烫的怀抱,短暂的懵了片刻,伸手欲要推开他,却被他带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桂花树干上,咯的她的脊背生疼。 下一秒,她的唇便被他紧紧封住,清冽的酒香充斥着鼻息,绕的她头晕眼花,他的舌尖带着冷意,轻易窜进她的口中,几近疯狂的吸吮着她的舌。 慕晚瞪着眸子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唇,血腥味霎时蔓延开来,他却恍若察觉不到疼痛一般,仍旧疯狂的吻着她,双手也渐渐从她的腰际间往上攀升。 他浑身滚烫的吓人,不但双目通红,连肌肤都泛着隐隐的红色,慕晚这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带着调转了方向,砰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摔的慕晚觉得自己的背都要断了,疼的眼泪都出来了,然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耳边便响起了衣物被撕碎的嗤啦声,与此同时,她肩头的衣裳被撕掉了一大片,露出了白皙的肌肤。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另一边的衣裳又被钟衍嗤啦一声扯烂了偌大的一片,冻得她霎时清醒了,抬手就朝压在自己身上的钟衍挥了过去,“钟衍!你疯了吗?!” “啪——” 这一巴掌扇的极狠,钟衍蓦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愣了须臾,低头看见被压在自己身下衣不蔽体的慕晚,像是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袍一股脑裹在了她身上,怔怔地说道:“对不起……小晚,对不起……对不起……” 慕晚抓着他裹在自己身上的袍子警惕的往后挪了过去。 被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的众人这才堪堪回神,宋楹和连翘首先冲到了慕晚身边,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她。 钟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未走两步,又倏地倒在了地上。 宋楹张开双臂护在慕晚面前,瞋目切齿地吼道:“不要再靠近慕姐姐,不然就算你是陛下,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钟誉看着艰难地捂着心口趴在地上不停发颤的钟衍,眸光晦暗不明,“玉神医,皇兄他怎么了?” 玉尘眉峰紧蹙,抿唇叹道:“陛下他中了荼蘼欢谢。” 钟誉拧眉,“那是什么?” 玉尘道:“荼蘼欢谢,花开荼蘼,无欢尽谢,原本是姜国的宫中秘药,不知为何会流入我国。据我所知,这药炼制起来极为麻烦且工序极多,一人一年也只能搓出七丸左右,而陛下竟一次就服了三丸,且这药根本没有解药……只有……” 他揉了揉眉心,接着道:“荼蘼欢谢药性极为霸道,中者每隔一刻钟未同异□□|欢,药性便会翻一倍,一个时辰后还未解便会七窍流血,同时药性会更烈,直到中者流干血而亡reads();。” 钟誉问道:“皇兄中此药多久了?” 玉尘思忖了一下,答道:“大半个时辰了。” 钟誉闻言,英挺的剑眉拧成了一团,周身的寒意恍若能冰冻三尺,“谁下的药?” 玉尘抬眸,默默的看了一眼莫痕。 莫痕机警地后退一步道:“不是我!”瞥见玉尘的神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问道:“我三妹??” 玉尘点了点头。 宋楹咬牙骂道:“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钟誉渐渐将视线转到了慕晚身上,莫痕和玉尘也随着他看向了慕晚,意思再明显不过。 慕晚攥着身上的袍子冷声说道:“看我做什么,谁下的药让他找谁解去。” 宋楹立即附和,“对!莫许下的药你们去找她,再不行不是还有柳明珠吗?凭什么来找慕姐姐!” 玉尘苦笑着说道:“那也得他愿意,若是他愿意,也不会在这般猛烈的药性下还能摸到你这儿来。” 慕晚冷笑一声,“或许是因为药性太烈而走错了,陛下想去的肯定是明珠阁对吧?小霸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陛下送去明珠阁,要等着看他七窍流血而亡吗?” 莫痕抽了抽眉,万分纠结地看向了誉王殿下。 钟誉垂着眸子,浓密的羽睫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钟衍徐徐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心口晃晃悠悠往前走了两步,口中不住的呢喃着,“小晚……小晚……” 宋楹盯着万分艰难往前挪的陛下思量了片刻,发觉自己还是没有同他动手的勇气,只好咬牙护着慕晚往后退了两步。 慕晚伸手拍了拍宋楹的胳膊,示意她起开,宋楹望着她踌躇了片刻,见她眸光清明且坚定,没有半分醉意,这才放下手臂挪到了一旁。 待他的手刚触到她的衣袖,她冷笑着一把挥开了他,“钟衍,想要做你解药的人很多,但我恰好不愿意,真是不好意思。” 钟衍被她猝不及防地一把挥的往后退了几步,不知绊在了什么东西上,即将摔在地上之时,钟誉身形一闪,稳稳地扶住了他。 钟衍身形还未稳住,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殷红的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了钟誉扶着他的手背上,滚烫的吓人。 宋楹忽然失声惊呼,“陛下!” 钟衍面色惨白,唇边不断有鲜血溢出,就连方才红的似是能滴出血的双眸,此刻也有鲜血流出,一眼望去,委实触目惊心的紧。 玉尘见状,知道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然心知焦急,口中却一个字一个字说的缓慢而清晰。 “阿晚,你是真的想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才开心吗?” 慕晚蓦地愣住了。 亲眼看着他死…… 他……会死吗? 抬眸看见他满面都是血迹,站在那儿浑身都在发颤,却仍旧强忍着时,心底最深处隐隐开始作痛,明明早已死了心,可为什么在想到他会死时,还是会心痛,她明明都要离开了…… 第五十二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夜色浓稠如墨,月光皎洁,星辰稀疏。 萧瑟的夜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在月光的照射下,钟衍面色莹白的近乎透明,唇边的血不断往出涌,滴滴答答滴落衣襟前,晕染出一朵朵红梅,他眉宇微蹙,薄唇紧抿,整个人就像是雪山之巅的冰雪,让人望一眼便觉得周身寒意滋生。 看似冰冷,触手却滚烫的吓人。 钟誉见他身体愈发的烫,浑身抖的也愈发厉害,心中焦急,拧眉看向了玉尘。 玉尘摇了摇头。 荼蘼欢谢,不死不休,根本没有解药。 钟誉剑眉紧蹙,双手紧紧握住钟衍的胳膊,沉声道:“莫许就在凤翕宫是吧?我带你过去。” “滚!” 钟誉话音方落,钟衍忽然似是一只被激怒的困兽,嘶吼一声,倏地聚气挥袖推开了他, 这一掌带足了真气,无声无息却杀机凛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四周一路袭去,桂花树瑟瑟抖了两下,干枯的枝桠喀嚓一声断落,直直朝树下的凤首箜篌砸了过去,凤首箜篌须臾间便碎裂成了几瓣,亭间的炭盆卓木也被震倒了一地,炭火崩出来落在竹帘上,顷刻间便燃了起来。 一旁的小李子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拿起茶壶扑灭了竹帘上的火苗。 钟誉猝不及防地被他甩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抬眸时眸光蓦地一窒,惊道:“阿晚!”然终究离的远,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强的一股真气朝着慕晚所在的方向袭去。 电光石火间,一道碧色身影蓦地闪身挡在了慕晚面前,慕晚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她,却终究是晚了。 宋楹被那股真气结结实实击中,噗地喷了一口鲜血,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倒在了一脸震怒的莫痕怀中,还来不及说话便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钟衍却好似没有看见一般,咬牙吼道:“滚!都给朕滚出去!” 莫痕懒得多言,抱起宋楹迅速出了落英殿。 钟衍双眸通红,渐渐地又有血丝溢出,他攥紧双拳一步步往前走去,眸中里蕴藏着狠戾的光,明黄的衣衫无风自动,纵使如此狼狈,浑身却仍旧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慑傲然的气度reads();。 钟誉蹙眉抿了抿唇,咬牙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钟衍徐徐抬眸,眸中的狠戾更甚,紧攥的双拳渐渐松开,周身气流涌动。 玉尘苦笑一声,“他若是再动用一次内力,莫许便不只是下药这么简单的罪名了,而是弑君。” 钟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神色一凝,伸出的手也渐渐放了下来。 钟衍见他放下手,继续抬眸朝慕晚走了过去,然他刚走了两步,连翘忽然冲出去张开双臂挡在了他面前,虽吓得浑身都在发颤,眸光却无比坚定,“不要靠近贵妃娘娘!” 钟衍瞥了她一眼,忽然勾了勾唇角,狠戾的的神色加上满脸的鲜血,显得异常可怖。 “唔――” 钟衍死死掐住连翘的脖颈,狞笑着将她缓缓举到了半空。 钟誉想出手救下连翘,却被他风轻云淡地挥袖甩了出去,砰地一声磕在了凉亭的柱子上。这一下对于身经百战的誉王殿下来说虽不算什么,但他心惊于钟衍突然之间爆发出的真气,怕会引得他寒毒复发,不敢再轻易上前刺激他。 连翘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被他掐着脖子举在半空,像是一个了无生气的木偶。 慕晚恨恨咬了咬牙,快步上前拉住了钟衍的胳膊,触手的滚烫让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放开她。” 钟衍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浑身一震,缓缓松开了手,眼中的狠戾褪却了些许,眸光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慕晚刚刚将已接近半昏迷的连翘交给绫兰,钟衍忽然捂着心口半跪在了地上,面色惨白,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虚汗。 “噗――” 倒地的同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慕晚的裙角上。 动作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之时,她已俯身扶住了半跪在地上的钟衍,咬牙将他从湿寒的地上扶了起来。 “钟衍,我早就说过,你碰了别人就不要再碰我,即便是淑妃有孕无法为你解荼蘼欢谢,莫许下药你心里恼她,可后宫还有别的妃嫔,她们不论哪一个都很愿意为你解荼蘼欢谢,你……” 话音未落,钟衍蓦地抓住她的双手欺身吻住了她的唇。 虽然知道他被下了药,可这样的他还是吓到了她,一时间忘了反应,唇齿间满是血腥味,呛得她眼睛都红了。 钟衍蓦地停住动作,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忽然腾空,一阵天旋地转,落在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中,慕晚心中一惊,挣扎着叫道:“殿下,誉王殿……” 透过钟衍的肩头,慕晚看到寒风拂过枯枝,月色穿透云层倾泻一地,誉王殿下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就毫无防备地被玉尘用迷药迷晕,缓缓倒了下去。 看见玉尘扶着钟誉踏出殿门时,慕晚才察觉到自己有多蠢,玉尘若是想帮她,根本就不会带钟衍来这里,而钟誉和钟衍从小就感情极好,在钟衍和她之间,他也不是第一次选择钟衍。 绫兰和绿萝还未凑到钟衍跟前便被他挥袖扫开了,她二人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又想凑上来,慕晚掐着钟衍的胳膊,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reads();。 “都回去。” 夜色阴霾,疏疏落落的小星星散步在夜空中,显得有些黯淡。 殿门口的琉璃宫灯被风吹的摇晃个不停,光影忽明忽暗,晃的人眼睛都晕了。 慕玄倏地从黑暗中蹿出来,形如鬼魅,势如疾风,然他还未行至钟衍身边,就被同样从黑暗中蹿出来的时遥缠斗在了一起。 殿门砰地一声合上,慕晚双眸紧闭,死死咬着下唇,抓着钟衍衣袖的指节微微泛白。眼前灯火摇曳,她听见珠帘被掀起又放下哗啦哗啦的声响,嗅到了桌案上那株红梅的清香,接着嗅到了寝殿内经常燃着的安神香的味道,然后身下一软,躺在了热乎乎的床榻上。 咬唇睁开眸子,瞧见钟衍眉睫大颤,眸中似燃起了一团暗暗的火,火苗越燃越旺,他眉峰紧蹙,猛然上前箍住了她。 他眼神忽然有些空洞飘忽,身体上似也空洞起来,这空洞越来越大,好似要将天与地都吞没。他无声地呢喃了一句话,令人听不清楚。 热汗淋漓中伴着阵阵细微寒风,嘴唇微颤已是难以自持,钟衍一手撑在她耳边,一手紧紧捂上了自己的心口,玉颜紧蹙,似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她以为她可以做到。 可是睁开眸子瞧见他强忍欲|火,尽量温柔欺身上压上来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搂着莫许温柔缱绻从她面前离开的样子,他坐在高台上看着柳明珠温言浅笑,说昨日太医诊出明珠已有两个月身孕,从今日起,她便是淑妃时的样子,胃中一阵抽搐,眼泪便涌了出来。 很早的时候,她就在努力说服自己嫁给了一个皇帝,一国之君后宫佳丽三千,雨露均沾泽陂苍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她要在后宫生存,就一定要学会接受。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究还是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的原因没有别的,只是因为那个人是钟衍。 以前她爱钟衍,钟衍也爱她,情到深处难免缠绵缱绻。 可现在,她清晰地知道他不爱自己,已经没有爱了,难道她要把这当成是一种恩赐? 她伸手抵住他炽热的胸膛,哑声道:“钟衍……不要……” 钟衍低头吻了吻她挂着泪珠的眼角,呢喃道:“小晚……别哭……” 慕晚用尽全力推开他,尽量平静地说道:“我去替你找别人过……唔――” 钟衍仅剩的理智在听到她的话时,瞬间消磨殆尽,眼中的隐忍被狠戾取代,猛地伸手将她身前的衣衫撕成了碎片,滚烫的手指略过柔嫩的肌肤,眸中再次开始发红。 慕晚怎么挣扎都是徒劳,身上的衣裙一块一块被他撕碎扔下了床榻,在他撕罗裙的空档,慕晚的手得了解放,她手快如闪电般落在他脸上,“啪”地一声。 看着他脸颊上多出的五个指头印,慕晚蓦地怔住了。 他眸中短暂清明了几许,很快又燃起火焰,他大力扼住她的手腕,反剪至她头顶,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他的呼吸越来越滚烫湿热,吻也越来越霸道,让她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衣衫尽褪,他炽热的手掌覆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从身后游离到身前,她冰凉的身子渐渐滚烫了起来,唇齿间的血腥味逐渐淡去,她渐渐被他吻的浑身发软,连心脏都快要麻痹时,身下一阵刺痛,她不由得发出了吃痛的呻|吟声,“疼……” 第五十三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夜色深深,月色溶溶。 寒风肆虐,吹得廊下的宫灯左摇右晃,时不时磕在门窗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掩盖了殿内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寒风渐息,不多时便有雪花飘落。 殿外天寒地冻,殿内春|光旖旎。 慕晚呆呆地望着头顶不断颤动的镂空熏球,眸中蒙着一层氤氲水雾,虽死死咬着下唇,可还是会忍不住痛出声。钟衍从来没有这样过,没有一丝半点的温柔缱绻,原先总是波澜不惊的墨瞳被欲|火熏的通红,面容上覆满了汗珠。这样的他,让她陌生极了。 她双手死死攥着锦被,汗珠从他额上滑落,滴在她的脸颊上,缓缓渗入发丝。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从她颈边拂过,绕到身后紧紧箍住她,俯下身趴在她肩头,沙哑着呢喃:“小晚……我爱你……只爱你……” 慕晚眸中的聚了许久的眼泪霎时涌了出来,从认识他至今,她第一次听见他说爱她。从前总想听他说,如今听见了,可她已经再也不会相信了。 为什么? 他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同她说这样的话? 他口中一直叫着小晚,她纵使不信他,却也清晰的知晓,这话的的确确是对着她说的,他并没有把她当成别人。 想至此,她眸中的泪愈发汹涌。最会折磨她的,向来都是钟衍,也向来只有钟衍。 在瞧见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时,钟衍眸光霎时恢复了几分清明,身下的动作也轻柔了许多,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摸索着握住她紧紧攥着锦被的手,和她十指相缠,定定看着她。 他短暂的温柔让她终于得以喘息,松开咬了许久的下唇时,又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看着她被咬破的下唇,眸中显出了痛苦的神色,须臾,一滴泪珠从他眼中直直掉到了她的眸中,涩涩的,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闭上眼睛的同时,她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慕晚在听见这句话时,倏地浑身一颤,下意识睁开双目瞪着他问道:“玉大哥不是说找到能解寒毒的火凰牡丹了吗?” 话音方落,身下又是一阵刺痛,慕晚痛呼了一声,看着又开始在自己身上强取豪夺攻城略地的钟衍,忍不住伸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肩膀,然即便是指甲衔进皮肉,也未见他再清明几分reads();。 她却再次被他折腾的浑身发软,酥酥麻麻的感觉袭遍全身,无力地松开他的肩膀,徐徐环上他的腰身拥住了他, 她不再反抗,他却更加凶狠,没有丝毫怜惜,她渐渐吃不消,实在痛的无法再接纳他,哑着嗓子嘤咛了一声钟衍,却蓦地被他堵住了唇,她感觉自己像是躺在血泊里,渐渐地开始神魂抽离。 他药力还未散尽,她却精疲力尽,喊都喊不出来了,痛楚不断刺激着神经,缓缓失去了意识。 再清醒过来时,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阳光的强烈,她微微动了动,只觉得浑身酸痛,似散了架一般,眼皮也极为沉重。 想再睡一会儿,奈何阳光直直照在眼前,刺的厉害,钟衍整个人将她禁锢在怀中,两只臂膀像铁钳一样夹着她,她想挪动都挪动不了。 殿内有地龙,又有暖炉和炭盆,加上此刻阳光照射,升温升的极快,她又被钟衍搂在怀中,不一会儿便热的满头大汗,上半身动不了,她只好咬牙抬起腿挣扎着将盖在二人身上的锦被往下蹬了蹬。 然还未蹬下去多少,便被一只臂膀捞上来又严严实实盖在了她身上,没了他的禁锢,她扭过头看向了他。 钟衍也正好在低头瞧她,一只手拥着她,另一只手还压在锦被上,“一睁眼就踢被子,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 慕晚逆着阳光抬眸看他,眉眼弯弯,闻言浅笑,以前多少次被他拥在怀中醒来,他都是这样宠溺又温暖的笑,一边给她盖被子,一边不厌其烦地嘱托她不要踢被子,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让她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终于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事事休。 脖颈边传来酥酥麻麻的痛意,慕晚豁然清醒,意识到现在不是伤春悲秋感叹这些的时候,而是――钟衍中的荼蘼欢谢好像还没有解完。 他的唇顺着她的脖颈缓缓向下,她咬牙抵住他,颤声道:“早朝……你不去早朝……吗?” 这句话问的她自己都忍不住想打自己,被荼蘼欢谢控制的钟衍竟然还抽空回了她一句。 “已经午时了。” “啊――” 他话音方落,身下传来一阵蚀心入骨的刺痛。慕晚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胳膊,身子不住的扭动挣扎,却越挣扎越痛,挣扎的眼泪横飞,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她真的,从来没有这样痛过。 钟衍起初许是因着刚醒,还留有几分清明,手下动作相比之下都比较温柔,但越到后面越凶狠,不论她怎么求饶哭喊都不为所动。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昏迷了多少次,被痛醒了多少次。 再次睁开眼,天还亮着,身旁已空空如也。 帐顶上的熏球静静的垂着,飘散着袅袅白烟,是她的寝殿中常燃的安神香。 她躺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竟穿着中衣,身上没有一点儿湿粘之感,闭眼前凌乱不堪的床榻也很是整洁,还有股淡淡的冷梅香,慕晚转眸看了看,才发现竟是新换的,身上的锦被也是新换的,正是之前天气好时她和连翘一起晾出去晒的那条。 原先一直被金钩勾起的杏色帘帐也放了下来,一切都很好,唯一让她糟心的,便是她浑身酸痛,稍微动一下都疼的厉害。要不是身上这般疼,她都几乎要以为之前的折磨只是一场噩梦。 躺了一会儿,喉中愈发干涩,她挣扎着抬了抬手,然委实没有力气,又疼的厉害,刚触到帘帐便无力地坠了下来,牵动了别处,痛得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reads();。 帘帐霎时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掀开了,绫兰将脑袋探进来,细声问道:“娘娘,您醒了,要起身吗?” 慕晚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哑着嗓子说道:“给我一杯水。” “诺。”绫兰唇边绽开了一抹笑意,手脚利落地将帘帐勾在金钩上,转身去桌上端起了一个绘着青竹的白瓷碗,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走了过来。 “娘娘,多寿公公刚刚送来的补药,陛下吩咐的,您醒的及时,还热着呢,先喝了吧。” 慕晚抿了抿唇,开口问道:“陛下呢?” 绫兰捧着瓷碗坐在床榻边,回道:“陛下去上早朝了。” 已经第三天了,她竟昏睡了这么久吗? 慕晚盯着绫兰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绫兰见她如此,开口问道:“陛下走前亲自给娘娘洗了身子,擦了头发,换了中衣,吩咐奴婢们拾掇好床榻才将您放回去,您都不知道?” 慕晚道:“不知。” “那陛下亲自替您上药您也没有察觉?” 慕晚道:“没有。” 绫兰抽了抽嘴角,搅动了两下汤匙,很是无奈地道:“喝药吧娘娘。” 慕晚道:“不喝。” 绫兰见她柳眉紧蹙,眸光里满是厌恶,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也不敢再要她喝陛下吩咐送来的东西,一言未发地站起身行至桌边,放下药碗,倒了杯茶喂她喝了。 喝完后慕晚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绫兰怕太阳出来后刺的她睡不安稳,又将帘帐放了下来。 然纵使没有阳光刺眼睛,她睡的还是极不安稳,不是梦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在迷迷糊糊间乱动扯到伤口给痛醒来,反反复复许多次,反倒越睡越累。 恍惚间,帘帐好像被掀开了,因为眼前的光线蓦地亮了几分,只是她眼皮沉的厉害,懒得睁眼,混混沌沌又要睡过去时,忽然被一只大手拦腰捞了起来,熟悉的清雅药香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啊――” 睁眼看见穿着月白常服坐在床榻边的钟衍,视线往下一移,见他的双手搂在自己腰间,下意识惊叫一声,一把推开他抱着锦被就往后退,密密麻麻地痛楚迅速传遍全身,才动了几下,已疼出了一头的汗。 钟衍眸光一暗,又欺身上前伸臂揽住了她,一只手臂绕到后背紧紧箍着她,让她再后退不了半分。 慕晚瞪着他,眸中满是警惕,“你的荼蘼欢谢还没解?!” 钟衍看着她的样子,哭笑不得地道:“已经解了。” 慕晚一脸不信,“那你……” 钟衍无奈地打断她,“我是怕你撞到床帏。” 慕晚:“……” 顿了顿,她忽然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冷意,“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会让我以为,我的阿衍又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外头雪才融了一半,又乱起了寒风,天色渐渐暗沉,乌蒙蒙的云团一层一层向下蔓延,凛冽的寒风肆虐席卷着整个宫阙,呼呼的风声听的人心里直打颤。 慕晚伸手想推开他的胳膊,他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被望的愈发怒火中烧,咬牙想从他胳膊中挣脱出来,哪知凝力挣扎的那一刻,身下忽然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痛意,顷刻之间袭遍全身,她霎时似是被抽光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倒在了钟衍怀中。 钟衍见她转瞬间面色苍白覆满了冷汗,眉峰紧蹙,“小晚,怎么了?” 慕晚疼的冷汗淋漓,嗫喏道:“疼……” 钟衍僵了一瞬,很快就明白她究竟怎么了,伸手掀开锦被,瞧见锦被下星星点点殷红的血迹,眉峰蹙的愈发紧了,沉声吩咐道:“多寿,去玉尘那儿拿药!” 立在屏风后的多寿立即应声退了出去。 钟衍一手揽着慕晚,一手轻轻抚着她汗涔涔的面颊,墨瞳里满是歉疚。 静了片刻,他开口问道:“药给娘娘喝了吗?” 一直缩在一旁的绫兰低头答道:“娘娘不肯喝。” 钟衍垂眸看了眼闭着眼睛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地慕晚,抿了抿唇,道:“不喝就算了,你去熬碗莲子红豆粥。” 慕晚蓦地睁开眸子,瞪着钟衍说道:“不要莲子!” 钟衍见她还有力气挑吃食,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好,不要,你还有没有想吃的,我叫她们做了一并送过来。” 慕晚眨了眨眼睛,神情极为认真,“芙蓉醉虾、三凤桥酱排骨、龙井虾仁、麻婆豆腐、四喜饺子、冰糖肘子、红烧狮子头、金陵丸子、芝麻凤凰卷、七彩冻香糕、胭脂凉糕,然后……没了。” 说罢后她瞪大眼睛看着钟衍,钟衍轻笑一声,扭头问绫兰,“都记下了吗?” 绫兰:“……没有。” 钟衍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淡然的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绫兰只好垂首说道:“娘娘能否再说一遍?” 慕晚眨了眨眼睛,默默地道:“其实我也不记得了……” 钟衍闻言又笑了起来,笑够后将她方才说的菜重复了两遍,绫兰勉强记了个大概,生怕自己忘了,连忙福身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了她和钟衍二人,钟衍不说话,她也不说话,静的针落可闻。帐顶的熏球里还燃着安神香,她靠在钟衍怀中,嗅着他身上清雅的药香,渐渐又觉得困了。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钟衍忽然开口言道:“先别睡,吃完再睡。” 慕晚半闭着眸子低低嗯了一声,仍旧没有清醒过来reads();。 钟衍见她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将她放在了床榻上,盖被子时瞧见她中衣领口处青紫交错的斑驳痕迹,眉峰又蹙在了一起,指尖拂过她消瘦的面颊,终是不忍再看,低叹一声站起身,缓步踱到了窗边的书桌前。 书桌上摆着两摞书,一摞是各种怪谈奇志,一摞是民间广为流传的话本子,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转眸瞧见了一个扔在角落的画轴,伸手将画轴拿过来,徐徐铺在了书桌上。 画轴完全展开的那一刻,钟衍原本舒展的眉又拧成了一团,抵在书桌上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渐渐泛白。 画卷里画的是他,少年时的他。 是很多年前她在陈国桃花林第一次遇见他时的场景,百里桃林,暮风四起,桃花蹁跹。 只是右上角却提了两行完全不符合画中意境的诗,两句在转瞬之间将他的坚持土崩瓦解的诗。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指尖划过那两行清隽的字,钟衍转眸看向了书桌旁盛放所有画轴的画筒,顿了片刻,又抽出了一个画轴,铺开,上面没有画,只有笔锋凌厉决绝,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两句诗,十四个字。 还是那句,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钟衍接连打开了好几个画轴,里头都写着一样的字,有一幅的相思两个字有几处墨迹被晕染的痕迹,一滴一滴,像是雨水滴落在池塘里激起的涟漪,不用猜也知道是泪水打湿的。 他不敢想象她写这些时的样子,甚至不敢再翻看余下的画轴,将书桌上被他打开的画轴一一卷好,放回了画筒里。 刚放回去,殿外传来了多寿的声音。 “陛下,奴才将药拿来了。” 钟衍嗯了一声,“拿进来。” 多寿这才推门弓着身子走了进来,将两个广口的琉璃盅呈给了钟衍。 钟衍接过琉璃盅,挥手示意他退下。 多寿退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缩着脑袋小声说道:“陛下,皇后娘娘还在嘉福殿外候着呢。” 钟衍淡淡地道:“不用管她,你去瞧瞧膳食做好了没。” 多寿应了声诺,躬身退了出去。 钟衍绕过屏风行至床榻边,才发现慕晚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发呆。瞧见她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他不由得想起了方才看过的那些字画,心中一窒,撩起衣袍坐在榻边问道:“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慕晚双眸一动不动的盯着帐顶,“疼醒了。” 钟衍眸光又是一暗,顿了顿,才道:“我帮你上药。” 闻言,慕晚呆滞的眸子终于转了转,静静盯着钟衍看了半晌,点头嗯了一声。 钟衍见她点头,才掀起锦被开始解中衣的带子。殿中地龙烧的很旺,一点儿都不冷,他的指尖不似平常那般冰凉,而是带着暖意,轻缓的掠过她身上每一处深浅交错的斑驳紫痕。 须臾,慕晚伸手拉住了他素白的衣袖,小脸熏红,沙哑道:“把药给我,我自己来吧。” 钟衍正好给她上半身上完了药,低头瞧了她一眼,闷笑着伸臂将她抱起来靠在自己怀中,边给她穿中衣边说道:“很快就好了,忍一忍reads();。” 慕晚被他一只胳膊钳制着,动弹不得,且一动便会扯到伤口,她也不敢挣扎动弹,只得咬牙将脑袋埋在他怀中让他替自己上药。 上完药后不过片刻,多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陛下,膳食备好了。” 钟衍沉声道:“端进来吧。” 殿门打开,外头呼啸的风刮的檐下的灯笼哐哐直响,多寿和绫兰带着一群小宫女鱼贯而入。 钟衍将靠枕垫在床头,扶着慕晚坐好,将锦被裹在了她身上。 绫兰将桌几置在床榻上,又将膳食放在了桌几上,种类虽多,但每一种都只有一小碟,看上去很是精致。桌几上被摆的满满当当的,寝殿内缭绕了许久的安神香霎时被膳食的香味掩盖了。 “娘娘,这是连翘做的四味补血粥,她做了一个早晨了,您可一点要多喝一点,四喜饺是绿萝姑姑做的,麻婆豆腐太过辛辣,姑姑说您才醒还是不要吃的好,她替您另炒了一盘您最爱吃的薯蓣,还有这是晴锁熬了一早晨的鸡汤,”绫兰扫了一圈桌几上的膳食,又道:“哦,对了,冰糖肘子和七彩冻香糕还在做,一会儿再给您送过来。” 慕晚眨了眨眼睛,“我应该吃不了这么多的,肘子和冻香糕不用给我送过来了,你们吃吧,我记得连翘最喜欢吃冻香糕了。” 绫兰低着头抿了抿唇,忍住笑意点头应承,“诺。” 钟衍瞥了眼殿中众人,挥袖道:“都下去吧。” “诺。”众人都齐齐躬身退了下去。 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慕晚动了动身子打算将胳膊从锦被中拿出来,被钟衍一把手摁住了。 “才刚上了药,你别乱动了,我喂你吃。” 慕晚乖乖不再乱动,眯眸看着他道:“臣妾真是受宠若惊。” 钟衍没有答话,而是伸手端起了桌几上的四味补血粥,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她嘴边,待她咽下粥后,又夹了一块薯蓣给她。 这一顿膳食慕晚只动了动嘴,用的极为惬意,也极为安静。钟衍一句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地喂她吃膳食,他不说话,她也懒得说话。 终究两人在一起太久,太过熟悉对方,尤其是钟衍对她,几乎是了如指掌,即便是不说话,也让她渐渐地鼻头发酸。 膳食里有薯蓣的时候,她总是习惯先吃完薯蓣再吃别的,总是将丸子和饺子混在一起吃,不喜欢在吃菜时喝汤,而是喜欢将汤留在最后喝。这些,钟衍一个都没记错。 他总说他不记得,不记得这个,不记得那个,她竟不知,原来这就是他的不记得。 记得她吃虾仁要蘸酱,吃饺子不蘸,记得她吃了甜点就喝不下汤,喝多了汤又吃不下甜点。 将她如此微末的小习惯都记得如此清楚。 这就是他的不记得。 喂她吃完后钟衍把桌几搬了下去,扶着她躺回去,然后放下帘帐,脱了靴子和外袍,翻身上了床榻钻进被窝搂住她,将下巴抵在她脑袋上,低声说道:“睡觉吧。” 慕晚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嗯。” 第五十五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自与钟衍换血之后,不知是因为身体太虚还是因为心中忧虑过甚,慕晚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安稳,即便是殿中的安神香从未断过,也没有什么用处。 那夜是她这么久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夜。 但也只有一夜而已。 世人都说昙花易败,烟花易逝,慕晚却觉得,它们都抵不上钟衍的善变。 昙花因为易败而无双,烟花因为易逝而耀眼,她和钟衍之间的感情,却因为善变而虚无。 钟衍再也没有踏足过落英殿,莫许给他下了荼蘼欢谢,虽并未受到惩罚责难,终究是被冷落了,怀有龙种的柳明珠依然宠冠后宫一枝独秀。 他对她的温柔,比昙花一现更加短暂。 能印证那不是一场噩梦的,除了这一身紫痕,还有便是那夜被他折腾的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完整的凤首箜篌。 那个当初他花了两个月时间,亲手做给她的七夕礼物。 天气时好时坏,落英殿却一如既往的,清冷。 休养了几天,已差不多痊愈了。慕晚披着绒毯靠在楠木椅中看书,一旁的桌上放着一个绘着红梅寒石的茶盏,盏中盛着金丝银钩,白气袅袅飘散,衬的她那张素净的小脸愈发白皙。 连翘坐在珠帘后的小凳子上打盹,绫兰则坐在她旁边绣花,浅色的绣线在素白的锦缎上勾勒出了一朵盛放的芍药,不似常人绣的那般艳丽,她绣的极为淡雅,像是朵被雪水洗过,失了半成色彩的芍药。 殿内的静谧很快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叮铃清脆的佩环相撞之声,和小李子惊慌失措的通报声。 “皇后娘娘驾到――” 小李子的通报声还未落,殿门倏地开了,绫兰连忙拽起睡的迷迷糊糊地连翘走到了殿门口,福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莫许仰着脑袋抬了抬手,示意她们免礼。 慕晚未曾起身,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抬眼的瞬间,看见了莫许颈窝后的秀发中横插着一根华光闪耀的金簪。 一头龙,一头凤,通体金黄。 楚国皇后身份的象征,龙凤簪reads();。 瞥见带着龙凤簪穿着凤袍妆容精致脑袋高扬,骄傲的像只孔雀似的莫许,她忽然觉得很可笑。不管是龙凤簪还是凤袍亦或是皇后的身份,其实都不过是帝王赐予的罢了,谁能知道这份赐予里头,究竟怀着几分真意呢? 莫许瞧见慕晚唇边不明所以的笑,柳眉登时蹙了起来,跨步行到她身边,竖目冷哼道:“贵妃在落英殿久了,连规矩都忘了吗?看见本宫不行礼,当属僭逆你不知道吗!” 慕晚收回目光,将手中的书往后翻了一页,懒懒应道:“本宫身子不适,看见陛下不行礼,陛下也不曾说过本宫僭逆,皇后娘娘可是觉得自己比陛下还要尊贵一些?” 莫许一听愈发恼怒,抬手指着一脸淡然的慕晚怒道:“你胡说!陛下这几日何时来过这里!” 慕晚纤细的指尖轻轻滑过纸面,仍旧没有抬眼,“皇后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生辰那日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记得了?”说着,她勾了勾唇,“那样大的事,你当真以为陛下会就此放过你吗?若换成是淑妃,陛下可能不会追究。” 莫许怔了一下,看向慕晚的眸光渐渐蒙上了一层怨毒。 慕晚恍若寻到了趣处,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向了她,唇边挂着半真不假的笑,淑妃自然是不会给钟衍下什么荼蘼欢谢的,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莫许争宠怎么会蠢到给钟衍下那种药? 这宠争的,完全没在正点上啊。 莫许瞧见她的眸光,不自觉地缩了一下,继而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瞪着凤目冷哼:“慕晚,你不过是被陛下当了解药而已,陛下这几天日日陪着淑妃那个贱人,没有想起过身在落英殿的你,你仍旧住在冷宫,有什么可神气的?” 慕晚忽然莞尔,原来此刻她在莫许眼中,竟还能用得上神气二字? 真是让她,受宠若惊。 莫许越说越激动,发髻上的钗环步摇泠泠作响,在一向死寂的落英殿显得极为刺耳。 慕晚黑白分明的眸定定的盯着她,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些许冷意,“莫许,所有人都说你是当年的我,陛下宠爱你,就如同他当年宠爱我那般,可你又怎知,你以后不会是今天的我?” 说罢,她微微顿了顿,又勾唇笑了,“或许,你很快就会成为今天的我。” 莫许短暂的怔了一下,倏地好似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拧着眉想要冲上前,被身边的春棠伸手拦了下来。 “娘娘息怒,莫要冲动。” “放肆!本宫今日定要出了这口气!”莫许竖目挥开了春棠,不管不顾朝楠木椅中的慕晚奔了过去,眸中的怨毒如跗骨之蛆一般经久未散,“慕晚!陛下当初宠你爱你不过是为了迷惑你爹,那都是假的,本宫不是当年的你,也决计不会成为今日的你!” 绫兰和连翘二人不声不响的挡在慕晚身前,静静的低着头,没有一丝惧怕之意。 慕晚也不躲不闪地瞧着她,唇边笑意丝毫未减。 就在她快要触到绫兰和连翘时,脚下忽然一个趔趄,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连翘和绫兰极有默契的各自往旁边退了一步,她正好摔在了慕晚脚下。 慕晚颇为赞赏地往窗外瞧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徐徐垂下羽睫,目光落在衣衫不整,发钗凌乱,狼狈的趴在地上的莫许时,眸光一震,唇边笑意骤然消失。 莫许在触及她的眸光时,如同被雷电击中了一般,面色惨白,惊慌失措地拉下广袖掩住了胳膊reads();。 慕晚羽睫低垂,绒毯下的手渐渐紧攥。绫兰和连翘不知她怎么了,都愣愣的看着她。 春棠扶起莫许,原本张口欲骂,却被面色惨白的莫许拉住了,一时间场面陷入胶着,片刻后,莫许低声道:“回宫。” 春棠大为惊诧地啊了一声,但见她神情有些恍惚,也不敢再多言,应了声诺便扶着她出去了。 她们刚出殿,披着披风冻的脸颊通红的绿萝匆匆走了进来,福身说道:“娘娘,誉王殿下来了,皇后娘娘前脚进殿,殿下后脚便来了,奴婢怕撞在一起徒生事端,便没进来禀报。” 慕晚好半晌才抬起头看向了她,眸光有些怔怔的,绿萝又禀了一遍,她才怔怔回道:“姑姑,你告诉殿下,我还有一件事未完成,请他再给我几天时间。” 绿萝瞥了眼绫兰和连翘,见她二人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暗叹着摇了摇,福身退了出去。 绫兰上前将那杯已凉透的金丝银钩倒掉,换了杯热腾腾的递给慕晚,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慕晚静默了好半晌,才开口言道:“我方才……看见了莫许的……守宫砂。” 连翘和绫兰二人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惊道:“守宫砂?” 慕晚瞧着她们的神情,抿着唇点了点头。 刚进殿听见守宫砂的绿萝蓦地怔在了殿门口,想起今日一大早有事耽搁到方才赶来,只比皇后娘娘差了一步的誉王殿下,不由感叹,原来这世上的许多事,当真是命中注定的。 连翘挠着脑袋不解道:“那之前陛下夜夜宿于皇后娘娘的凤翕宫,难不成是在同皇后娘娘下棋?” 绫兰拿胳膊肘捅了捅她,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下终于能解释得通,皇后娘娘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风险给陛下下荼蘼欢谢了。” 慕晚点点头,忽然想起多年前原本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的贤妃会突然出手对付她,也是因为她无意间瞧见了她手臂上那抹殷红的守宫砂。 不论外界传言陛下有多宠爱她们,不论是自陛下还是太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贤妃,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为皇后的莫许,一颗守宫砂,在转瞬之间轻而易举地将她们击的片甲不留。 慕晚轻抿了口盏中的热茶,透过氤氲白气,想起了三年前她和钟衍圆房后,同钟衍说过的那番话。 她说她要的不是后位,而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钟衍笑着允诺,说此生只要她一人足矣。 那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恍若不是这一世发生过的。 莫许被立后,她的忘忧蛊被解,知道了很多事情的真相,知道了钟衍接她进宫的真实目的,此后她一直以为当时那句话大概也是钟衍随便说说的,可是莫许的守宫砂加上他中了荼蘼欢谢却死都不肯去找别人,让她无法再坚信。 仲秋时他被她身上的清欢酒气所刺激,抱着她让她不要离开,纵使过后他矢口否认,但她从来未曾忘记过。 他中荼蘼欢谢时红着眼眶说,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她也记得。 不说不问,不过是知道他定会否认而已。 不说不问,并不代表忘记了。 第五十六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近几日天气变脸变的堪比六月份的天。 早晨还是乌云密布,寒风肆虐,此刻却云散风息,出了太阳。 绿萝垂首在殿中站了片刻,手心里已出了一层细汗,见慕晚一直在沉思,又不敢开口打扰她。绫兰和连翘二人亦如是。 过了许久,慕晚缓缓执起茶盏饮了口已有些凉意的金丝银钩。 绿萝连忙垂首走到她跟前,说道:“娘娘,誉王殿下说,他不催娘娘,娘娘不必着急,待娘娘何时办完了事,想清楚了,知会他一声即可。” 慕晚淡淡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连翘站在那儿独自思索了一会儿,忽然侧头问道:“阿兰姐姐,陛下一直都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性子吗?感觉和奴婢进宫前听说的一点儿不符合。”说着,小手不自觉地覆上了还留着一层淡淡淤青痕迹的脖颈。那日那样暴戾的陛下,实在是太可怕了。 绫兰拧眉想了想,答道:“陛下没有喜怒无常,那夜只是中了荼蘼欢谢。” 连翘:“……” 绿萝闻言却拧了拧眉,她跟在先皇后身边那么多年,亲眼看着陛下长大,这段时间以来的陛下,的确很是反常。 慕晚似是没听到她们的话一般,握着茶盏静静的坐在楠木椅中,久到连翘站的腿都麻了。 她将这大半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海中细细过了一遍,愈发觉得自己是真的被钟衍蒙骗了大半年,如果他以前待自己百般体贴千般温柔只是为了迷惑慕宁,那么在慕宁死时他又怎会放过自己? 什么莫许不忍,苦苦求情的话,她半个字也不信。 先不说莫许从进宫到现在没有一刻不想弄死自己,最主要的,是钟衍看似温润,实则骨子里是个极其霸道下得去狠手的帝王reads();。 钟衍若是真的只是为了利用自己迷惑慕宁,那在慕宁被关的时候,他决计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慕宁唯一的女儿。钟衍是个帝王,再清楚不过斩草不除根的后果,又怎会因为一个他碰都不碰的皇后求情而放过自己。 想至此,慕晚忽然觉得浑身发凉。自己只一味的执着爱与不爱,却忽略了很多细节。 钟衍他,到底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连翘腿麻的实在厉害,刚弯下腰想揉一揉腿,忽的听到贵妃娘娘吩咐:“快,替我梳妆,我要去明珠阁。”吓得她一个激灵,顿时忘记了腿麻这等小事。 待她直起腰时,慕晚已放下手中的茶盏掀开绒毯站了起来,绫兰上前扶住她,面色如常的问道:“娘娘突然这般着急,难不成是想通了,要去送明珠阁那位肚里的种早登极乐?” 连翘闻言面色都白了,“娘娘三思啊……” 绿萝没好气的戳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绫兰一指头,啐道:“祸从口出,你就安分些吧!” 绫兰被戳了一指头也毫不在意,将慕晚扶到了梳妆台前,微微笑着向连翘招了招手,继而转身进去准备衣物了。 连翘见她笑的狭促,这才反应过来,蓦地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走过去,拿起梳妆台上的枣木梳,一边拢了慕晚的头发来梳,一边瘪嘴道:“阿兰姐姐忒坏!” 慕晚从铜镜中瞧见她瘪嘴,想起她方才那紧张的样子,不由笑了。 绿萝也笑道:“她向来都是这样,如今也就只有你还会这般轻易上她的当。” 绫兰自里间拿了套红芍药团绣暗纹宫装,大朵大朵的芍药,皆用上好的流云丝线绣成,最外沿渡了一层金边,愈发衬的那朵朵芍药栩栩如生,裙摆上缀着红色的虎睛石,铺展开来如星光闪烁,当真是耀眼的紧。 连翘回头瞧了一眼,由衷惊叹,“好漂亮!尤其是裙子上的芍药,绣的好逼真啊!” 绫兰微微一笑,“这是姜国的第一绣娘云糯亲手绣的,天下独一件的,能不漂亮吗。” 慕晚也抬眸看了过去。 姜国第一绣娘云糯的绣品,一年只出一件,千金难求,这是去年南国太子在她生辰时送予她的,钟衍一直以来都很不喜欢那位南国太子对她献殷勤,但他毕竟是一国太子,光明正大的送礼,她也没法儿拒绝。 收虽说是收了,可即便这件宫装再难求再华美,她也从来未曾穿过。 若不是今儿绫兰拿出来,她都要忘了这件宫装了。 想至此,慕晚将落在宫装上的视线往上移了移。 绫兰不躲不闪迎着她的目光,“娘娘聪慧,奴婢拿出这件宫装确实动机不纯,玉神医之前同娘娘说过一句话,这天下并不是只有楚国,而楚国,也不是只有皇宫,奴婢斗胆,觉得娘娘该好好想想这句话,娘娘性格本就不同于普通千金闺秀,事已至此,娘娘何必死磕一人。” “即便是陛下真的有什么苦衷,可是娘娘,您这段时间以来所受的煎熬和痛苦却都是真真实实的,奴婢看着都觉得疼,陛下他若是真的心里有你,怎么会舍得如此待你?” 绫兰虽然一向刀子嘴,但性子并不似回雪和连翘那般一点就着,她除了嘴毒些,其实是个很沉稳的人,此刻从她口中听见这一番话,慕晚一时间倒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呆呆地望着她,没有开口。 绫兰却并未因她不说话就此打住,而是上前一步抖开手中的宫装,道:“奴婢觉着那位南国太子待娘娘一直都是真心的,娘娘不如考虑一下他?” 慕晚听她毫不避讳说的如此直白,又是一愣reads();。 一旁的连翘却急了,放下手中的枣木梳梗着脖子说道:“奴婢倒觉得誉王殿下很好,娘娘出宫后若是能随殿下一起过日子,定会十分幸福的!” 绫兰睨了一眼连翘,“誉王殿下若是真心,娘娘此刻早已不在宫中受煎熬了,还是南国太子好,他性格好和娘娘一样总是爱玩爱闹,能逗娘娘开心,也最知道娘娘喜欢什么。” 连翘想了想,又梗着脖子反驳道:“可他是一国太子,以后总会做皇帝,皇帝就免不了三宫六院,你要娘娘离了楚宫再去南国皇宫吗?还是誉王殿下好,他可以带娘娘云游天下!” 绫兰倒是没想到这茬,蓦地被噎住了,顿了片刻,咬牙道:“你怎知誉王殿下就一定舍得为了娘娘放弃王爷这个身份,南国太子就算成了皇帝,也不会负了娘娘,所以南国太子好一些!” 连翘也咬牙呛道:“你又怎知南国太子就一定不会负了娘娘,明明是誉王殿下好一些!” “南国太子好!” “誉王殿下好!” “……” 她二人梗着脖子掐了半晌,一直未曾出过声的绿萝默默地道:“其实只要娘娘离了楚宫,怎样过都会比现在好……” 慕晚终于寻到了机会插话,抽着嘴角道:“此事容后再议,先更衣吧。” 心里却想到,原来如今她身边,已没有人再相信钟衍了。 绫兰和连翘二人闻言都短暂的怔了怔,随即像没事人一般开始做自己的事,连翘重新走过来拿起枣木梳替她梳发,绫兰则开始寻配那件宫装的发钗配饰。 三人手脚利落,很快便拾掇好了慕晚。 及腰的青丝被手巧的连翘挽成了随云飞仙髻,髻上簪着细小的金花,两侧插了一对金步摇,精致的流苏一直垂坠到锁骨边,髻后绑了两根珍珠发带,眉间贴了个芍药红玉花钿,和那身红芍药团绣暗纹宫装相得益彰,虽并未化妆,却并不失浓丽娇艳之感。 慕晚瞧着铜镜中华光熠熠的自己,有些郁闷的扶额,她只不过是想去明珠阁问件事,怎么现在搞得真的像是要去找茬一样。 绿萝自桁架上取下雪狐毛镶边的月白云纹斗篷披在她身上,然带子还未系好,殿门忽的开了,晴锁穿着素净的妆花小袄抱着一包药材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娘娘……方才奴婢去、去太医院取药,听说淑妃落水了,不、不对,也不是落水了,就是掉进结了冰的池塘摔了一跤,太医们都被传去了明珠阁,太医院都乱成一锅粥了……” 慕晚闻言,越发郁闷了。晴锁若是再早来一刻,她们便也不用折腾了。 绿萝捏着斗篷的带子,系也不是不系也不是,只好问道:“娘娘,咱们还过去吗?” 慕晚揉了揉眉心,默默地取下斗篷递给了绫兰,“自然不去了,算了,正好用完午膳,午休醒了再去。” 绫兰一边将斗篷往桁架上挂,一边说道:“不过才说要去会会她肚里的龙种,咱们这厢门都未出,她自己倒吓摔跤了。” 绿萝狠狠剜了她一眼,再次啐道:“你少说两句,没人会把你当哑巴的。” 绫兰装作没听到似得,神色淡然的冲着绿萝勾了勾唇,绿萝登时竖目,快步走过去便要拍她。 第五十七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绫兰不紧不慢的走到楠木椅边,绕到慕晚另一侧,躲过绿萝的手,俯首问道:“娘娘,要换衣裳吗?” 慕晚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拒绝道:“不要,好麻烦,换起来好麻烦,穿起来更麻烦,反正下午还要出去,不换了。” 绫兰抽了抽嘴角,“……可是您用完午膳不是还要午休吗?” 慕晚:“啊……那就用完午膳再说吧。” 对自家娘娘怕麻烦的性子再清楚不过的绫兰无奈地垂首,道:“那奴婢们去准备膳食了。” 慕晚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绿萝带着绫兰和晴锁一起去准备膳食,留下了连翘,她见贵妃娘娘开始看书,便静悄悄地退出殿,去落英殿后面的梅园里摘了两株红梅,插在了白瓷瓶中,又换了杯冒着热气的金丝银钩,冷梅香和清雅茶香交织在一起,别样的沁人心脾,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贵妃娘娘看书看的认真,便退到了珠帘后的小凳子上。 炭盆边的另一个小凳子上放着绫兰还未绣完的手帕,一簇浅色芍药绣了大半,上头还立着一只彩蝶。连翘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瘪了瘪嘴,将手帕放回去,对着炭盆开始昏昏欲睡。 她才刚酝酿出了些睡意,绿萝等人便端着膳食进来了。膳食摆好,慕晚连筷子都还未拿稳,便听见小李子在门外细声说道:“娘娘,流风大人和回雪来了。” 回雪? 她都有孕九个月了,流风怎么还会带她进宫来呢? 慕晚不解的眨了眨眼睛,吩咐小李子将他们迎进来。 回雪穿着水蓝色的襦裙,外头罩着一件颜色稍深的大氅,宽大的广袖轻轻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虽未涂抹脂粉,气色却很好。较之一脸无谓的回雪,她身旁小心翼翼扶着她的流风就紧张多了,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揽在她腰间,寒冬腊月的,他却出了一头的汗。 流风扶着回雪刚要俯身,慕晚连忙出声阻止,“免了,快坐下吧。” “谢娘娘。”流风朝慕晚感激一笑,继而同绫兰一起扶着回雪坐了下来。 慕晚晃着手中的筷子道:“没用膳吧?一起用?” 流风直起身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谢娘娘好意,属下还有要事在身,这便要走了,等办完事再来接回雪。” 虽本来就不是在同他说话,但见他这般着急,慕晚不由问道:“有要事还带回雪进宫做什么,她身子重,能经得起这样折腾吗?” 流风抿了抿唇,道:“回雪还有一个月便要生产了,属下同公子商量了,要带她回药王谷,明日启程,她非要来宫中见娘娘一面,我们哪里拗得过她,”说着,看了眼回雪,又道:“之前属下有要事在身,便只送她到了内宫门口,也不知怎的了,她方竟来找属下,说她又不想来了,要出宫回府去,属下实在是脱不开身,只得将她送来娘娘这儿了reads();。” 慕晚听见流风这样说,瞧见回雪略略有些虚的眼神,想起彼时晴锁说过的事,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拿着筷子的手倏地抖了抖,眸光无比怅然,“回雪,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想来我这儿是因为去过了明珠阁。”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回雪慢慢扭过头,极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小姐聪慧。” 流风哐的一声撞在了桌角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哆哆嗦嗦的指着回雪。 慕晚掩面哀叹。 绫兰则眉开眼笑地丢给了她一个赞赏的表情,“回雪姐姐出手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解气!” 绿萝狠狠剜了她一眼,流风大人送回雪来落英殿只怕已有不少人看到了,此事若处理不好,这个锅又得娘娘背了,念及此,她拧着眉上前问道:“娘娘,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慕晚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没有答话。 好不容易缓过神的流风咽了口吐沫,蹙眉问道:“淑妃摔进冰塘真是……你做的?” 回雪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那……” 回雪在几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中渐渐败下阵来,低着头说道:“我是想动手来着,只不过没来得及,她看见我自己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掉下去摔了一跤,我只不过是……没有扶她而已……” “你……” 流风你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继而转身冲着慕晚抱拳,“娘娘,属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绫兰奇道:“咦,流风大人,您不管回雪了?” 流风闻言顿住脚步回过身又朝慕晚抱了抱拳,“有劳娘娘了。”说罢,脚底生风迅速开溜。 绫兰看着一脸怔然的慕晚,忍不住笑了。 一旁的连翘忽然出声问道:“回雪姐姐可知淑妃娘娘摔的重不重?” 回雪摇头:“不知。” 连翘咬了咬唇,又问:“那有没有见血?” 回雪垂眸思索了一番,摇头道:“没有。” “那应该没事的。”听见没有见血,连翘这才松了口气,旋即转念又想到,按说两个月时胎心不稳,是怀娠最危险的时候,淑妃摔到结了冰的池塘上,怎么会连血都未见呢? 连翘想到的,同样会医的回雪自然也能想到,她拧了拧眉,不解道:“我亲眼瞧着她摔下去的,那一下摔的疼不疼我不知,但我估摸着,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晴锁也接口道:“是啊,奴婢去太医院取药的时候,听说所有太医都被召去了明珠阁。” 绫兰一边给慕晚布菜,一边冷哼道:“有什么好怕的,后宫之中怀娠顺产者本就十不足三,她掉了孩子很奇怪吗?” 不等别人开口,她又哼道:“她在朝中没有大臣支持,宫中没有妃嫔帮衬,能平安产子才奇怪,自己命里无福育不了龙种受不得恩泽,她想怪谁?” 绿萝见慕晚并未慌张焦急,只是对着回雪时颇有些惆怅,也渐渐静下了心神,绫兰的话虽毒,却是有理的reads();。娘娘今日并未踏出过落英殿一步,陛下若将这事怪到娘娘头上,也太勉强了些。 慕晚见她们终于安静了下来,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说道:“可以用膳了吧?” 绫兰往她面前的盘中夹了块薯蓣,道:“娘娘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外头阳光明媚,殿中很是暖和,用膳时便觉有些热,晴锁想支起一扇窗户通通风,被连翘手疾眼快拦住了。慕晚平日里胃口并不怎么好,今日有件糟心事堵着,却难得的吃了许多,不光用了甜点,连汤都喝了大半。比回雪这个怀娠的人吃的都多。 用完膳后绿萝怕她积食,相陪她出去散散步,可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去,让连翘拆了发髻上的金步摇,脱下外袍就一股脑扎进了被窝。绿萝无奈,只得随她去了。 绫兰本要带回雪去偏殿休息,被慕晚给拦了下来。 寝殿中只剩下了回雪和她二人,慕晚从被窝中探出脑袋,低声问道:“回雪,你知不知道玉大哥是在哪本书中查到的火凰牡丹可解寒毒?” 回雪本来都快要睡着了,听她这样问,打起精神细细思索了一番,道:“公子是在《素心医彻》里头查到的。” 慕晚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遍素心医彻,思忖了半晌,才问道:“那你可知这书如今在哪里?” 回雪点了点头,“就在药王谷。” 慕晚眸光忽的一亮,“你到药王谷以后,帮我查一查那本书,看看火凰牡丹是不是真的能解寒毒。” 回雪闭着眼睛应声,“好,知道了。” 慕晚见她有些昏昏欲睡,不放心道:“查清楚后给我传个信。” 回雪低低嗯了一声。 慕晚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一定要记得!” 回雪睁开眼睛看着她,点头应承。然她刚应承完,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慕晚瞪了会儿绣着繁复花纹的帐顶,渐渐被回雪感染,有了困意,她觉得今儿委实怪异,殿中连一株安神香都未燃,她竟困了,想着想着,双眸一闭便沉沉入睡了。 再醒来时已申时一刻了,殿中空无一人,坐起身抱着锦被呆愣愣的坐了许久,又直挺挺的躺了下去。 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将床榻滚的一团糟,把自己原本整齐顺滑的青丝也滚得拧在了一起。 正当她折腾的起劲时,绿萝推门走了进来,绕到屏风后瞧见她的样子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慕晚听见笑声,伸手扒拉开前面的锦被,露出了一颗发丝凌乱的脑袋,眨了眨眼睛,问道:“姑姑,回雪呢?” 绿萝上前扶起她,伸手顺了顺她的青丝,“在同连翘讨论医理呢,奴婢见您今日睡的久了,特意来叫您的。” 慕晚顿了顿,问道:“姑姑,可有打听过淑妃如何了?” 第五十八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第五十八章 绿萝摇了摇头,伸手把她从床榻上扶下来,替她披上外袍,扶着她坐在了梳妆台前,拿起枣木梳将她乱糟糟的发丝梳顺,才唤了连翘等人进来替她挽发梳妆。 回雪挺着大肚子站在桌边拨弄着瓷瓶里盛放的红梅,道:“小姐,后面梅园的梅都开了,咱们去瞧瞧吧。” 慕晚还在思索淑妃之事,听她如此说,吐了口浊气,应了声好。 连翘听见贵妃娘娘要出去,依旧将发挽成了随云飞仙髻,为了和绫兰贴在她眉间的芍药花钿相配,特意从妆奁里翻出了一朵红玉雕成的芍药簪在了髻侧,将原本清瘦的她衬的多出了些许娇艳之色。 出门时晴锁将那件雪狐毛镶边的月白云纹斗篷披在了她身上,红白相间之色的大气雍雅之态在她身上显露的淋漓尽致。 申时过了一半,外头日光已淡了许多,桂花树枯枝上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棱,树旁枯黄的草上也挂着冰碴子,殿檐上的积雪被晒化,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落下来后都结成了冰,青石板地面上许多地方都有积雪融化后结成的冰,清淡的日光映射在冰面上,闪着粼粼的光。 连翘刚出殿门下了台阶便踩在冰滩上摔了一跤,惹得众人大笑不已。然笑声还未全落,晴锁又滑了一下,幸得绫兰手快搀住了她,这才免了她也摔个四脚朝天。 慕晚越走越觉得心里没底,看着回雪说道:“回雪,我们还是回去吧,近几日雪融,地面上冰太多了。” 回雪不以为然地道:“习武之人哪里能怕这些,梅园的梅花我今年是再也看不到了,今儿万万不能错过。” 她是习武之人不怕,可她肚里的孩子怕啊,慕晚抽了抽嘴角,无奈道:“你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要千万当心一点,摔着可不是闹着玩……”她这厢在全神贯注的叮嘱回雪,没注意脚下,被落英殿大门的门槛绊了个正着。 “娘娘――” 这一下绊的太过突然,绿萝还没来得及反应,慕晚的胳膊便已经从她手中滑了出去,回雪身子重,一时间也捞不着她,跟在后面的绫兰等人更是来不及扶她reads();。 然她被猛地一绊,踉踉跄跄摔出去,却摔到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熟悉的清雅药香扑面袭来。 钟衍一手揽在她的腰间,一手扶着她的胳膊,看着怀中慌乱未平的她,轻轻笑了,低醇的声音带着笑意撞进她的耳中。 “还好意思要别人当心一点,自己倒是半分不会留神。” 他这句话是贴在她耳边说的,声音极小,回雪等人并未听见,看见他出现都短暂了愣了愣,随即齐齐福身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慕晚稳住身形刚要抬眸,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却倏地撤走了,她心中一滞,下意识地抬眸看他。 钟衍也在看她,眉峰微蹙,神情出奇的冷凝,“贵妃这是要去哪儿?” 慕晚被他搞的有些懵,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钟衍却不耐烦地冷声道:“都聋了还是哑了,回朕的话!” 绿萝连忙垂首答道:“回陛下的话,娘娘是想去后面的梅园散散心。” “呵,贵妃好兴致,”钟衍眉峰紧蹙,幽深似海的墨瞳里聚满了冷意,“贵妃何故如此有兴致,可否说出来让朕听听?” 慕晚看着他微微一笑,“不可。” 钟衍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不是不可,是不敢吧?” 慕晚当即便明白了他来此处的用意,眸光暗了暗,唇边的笑意却丝毫未减,“臣妾为何不敢?” “陛下,娘娘今日并……”绿萝也明白了几分,心中一惊,急忙开口想要替贵妃娘娘解释,却被钟衍冷哼一声打断了。 “你为何不敢,问得好,朕便关上门细细与你算一算你为何不敢!” 语毕,钟衍蓦地伸手攥住了慕晚的胳膊,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丝毫不留情面,硬生生将她扯了进去。 众人从未见过陛下这般粗暴,吓的怔在了原地,连翘反应最快,蓦地冲上去挡在了他前面,张开双臂颤声道:“你……放开我家娘娘!” “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多寿,将她给朕拖下去,杖责二十!” 多寿还未来得及应声,便已有侍卫上前将连翘拖了下去。 绿萝等人吓得面色惨白,齐齐跪在地上磕头,“求陛下开恩。” 慕晚扭头见回雪扶着腰艰难的躬身欲要往结了冰的地面上跪,拧眉说道:“回雪!别跪!” 回雪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顿住了身形。 钟衍却似什么都听不见似得,死死攥着慕晚的胳膊,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待连翘被拖走后,沉声吩咐:“都在外面候着,谁也不许靠近!”语毕,手下用力,扯着慕晚继续往前走。 慕晚虽被他攥的生疼,却没有挣扎也未说话,任由他将自己扯进殿。 殿门砰地一声合上,胳膊上的力道霎时松了,不等她有所反应,双脚蓦地腾空,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慕晚仍旧没有挣扎,反而顺顺的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继而狡黠的眯了眯眼,她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环住钟衍脖子之时,他短暂的僵硬了片刻reads();。 一阵悠悠荡荡之后,身下一软,她被放在了床榻上,见钟衍在看她,她勾了勾唇,放开了环着他的双手。然后便瞧见他蹲下身,撩开她逶迤的裙摆,褪去了她的鞋袜。 他带着凉意的手掌覆在脚踝处缓缓搓揉时,她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被门槛绊的扭到脚了,只不过方才有些混乱,没有察觉到。 殿中静谧极了,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静静的坐在床榻上看他替自己揉脚踝,上药。 虽说是扭了,但并不怎么严重,上完药后,他顺手替她理了理裙摆,骨节分明的手掌拂过裙摆上栩栩如生的红芍药时,指尖一顿,抬眸看着她,冷声道:“这裙子真难看。” 慕晚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在钟衍起身起了一半时忽然伸臂抱住他,低声呢喃道:“钟衍,你到底是有所忌惮,还是你自己在筹谋什么事情,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钟衍闻言又是一僵,片刻后,伸臂揽着她倒在了身后的床榻上。 慕晚仰面躺着,瞪着杏色帐顶上的鎏金熏球,问道:“你不是说要同我关上门细细算一算吗?” 钟衍低低嗯了一声。 慕晚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再开口,便转过身面对着他躺下。他闭着眼眸,眼圈底下微微泛着青色,愈发显得他面色莹白如玉,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她静静的瞧了他一会儿,不知不觉地伸出手覆上了他紧闭的眼眸,冰凉的指尖从眼睑滑到眼底,停在了他莹白的面颊上。 见他还是闭着眼睛不说话,索性又往前挪了挪,双手不安分地从他胸前绕到了身后。 钟衍羽睫轻轻颤了颤,抓住她的手将她整个儿箍在了怀中,慕晚动了动胳膊,他又将她箍紧了几分,但是说出口的话却低低软软的,恍若没有一丝气力,“好累,小晚,不要动,让我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慕晚眨了眨眼睛,默默地道:“我只是想给你盖被子而已。” 钟衍仍旧闭着双眸,伸出一只手轻车熟路的摸到锦被,盖在了两人身上。 殿中本就暖和,慕晚未解斗篷又穿着外袍,还被他盖上了锦被,热得不行,想往下蹬一蹬被子,刚动了动身子,覆在她身上的手便有气无力地滑了下去,见他如此,她不由问道:“你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来?” 钟衍低声道:“无碍,只是年关将至,事务繁多,昨夜未眠一夜未眠而已,你殿里以后少燃些安神香,味道太浓了。” “我习惯了,闻不到。”慕晚抬眸看了眼此刻并未燃安神香的熏球,从来没有人说过她殿中的安神香浓,但转眸瞧见钟衍浅浅的睡颜,又默默地想看来以后殿中真要少燃些安神香了。 不过才片刻,钟衍已沉沉睡了过去。慕晚彼时才刚刚睡醒,并不觉得困,想出去瞧瞧多寿将连翘怎样了,但转念想到钟衍此番来这里必定是有他自己的原因,怕自己贸然出去会给他添乱,只好作罢。反正量多寿也不会真的下手打连翘。 躺了片刻,实在热的厉害,只好悄悄爬起来解了斗篷和外袍,顺带往钟衍脑袋下塞了个枕头,给他挪了个舒服点的睡姿,又悄悄爬进了被窝。 待她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殿中烛火通明,钟衍也不知何时走了。慕晚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朝守在炭盆边的绿萝问道:“姑姑,陛下是何时离开的?” “陛下走了有半个时辰了,”绿萝见她醒了,放下火钳快步走过来,垂首道:“娘娘,陛下离开前留了话,要奴婢转告您。” 第五十九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寒夜黑沉,如同被涂抹上了浓稠的墨,月色昏晕,星光稀疏。 慕晚揉了揉睡的有些发胀的脑袋,掀开锦被下了床,道:“什么话,姑姑且说吧。” 绿萝拿起外袍给她披上,顿了半晌,才低眸说道:“陛下说淑妃娘娘肚里怀的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安出生……” 慕晚低着头瞧了桌上空空如也的茶盏良久,低低应了声嗯。 绿萝站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半晌,复又拧着眉说道:“陛下还说,自今日起,无他准许,娘娘不可踏出落英殿半步,否则……” “否则,如何?”慕晚转过身问她,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绿萝垂了垂脑袋,道:“否则他会将落英殿所有奴才罚入掖幽庭。” 不对她下手,却对她身边的人下死手,他果真是很了解自己。慕晚嗤笑一声,道:“还有什么,姑姑一并说了吧。” “诺。”绿萝垂首道:“陛下未再说什么,多寿公公带走连翘时偷偷同奴婢说了,叫娘娘不用担心,但连翘近几日怕是回不来了,流风大人将回雪接走了,陛下走时也未曾为难回雪。” 瞧了瞧慕晚的神色,绿萝顿了顿,又道:“还有……莫公子遣了小厮来传信,言宋小姐已无大碍,请娘娘不必挂心。” 阿楹那日伤的原不重,只是回了宋府后未得到妥善医治,拖成了重病,还是小鱼偷跑出去告知了小霸王,小霸王知晓后二话不说直接上宋府将阿楹接到了莫府,安置在了自己院中,找大夫救治,不眠不休的照顾她,如今总算是无碍了。 慕晚点了点头,柳眉却轻蹙了起来。 只是这般一闹腾,他们二人之事便算是浮上了水面,莫家……会接受青楼女子之女的阿楹吗? 而阿楹那样的性子,又能为了小霸王忍受刁难忍到几时呢? 想至此,她第一次有些气如今身在落英殿的自己reads();。 若一切都未变,她还是以前那个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钟衍还是以前那个对她有求必应的阿衍,这件事便会容易许多,她只要求他给阿楹赐个县主的身份,再顺便赐个婚,事情就解决了,根本不必费神。 可如今,怎么可能呢? 她的阿衍,已经再也不会对她有求必应了。 从前总想着阿楹还小,等她及笄了再替她谋划这些也不迟,等来等去,终究是晚了。 一如她的名字。 晚了,晚了,什么都晚了。 慕晚揉了揉眉心,本来刚睡醒是觉得有些饿了,但此刻也没了胃口,吩咐绿萝准备好水,沐浴完便捧着书趴在被窝中发呆,绫兰见她心情不好,想陪她打打叶子牌,她也没兴趣。 绫兰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她多说一句话,默默地退到珠帘后,坐在炭盆边的小凳子上绣起了手帕上未绣完的芍药花。 钟衍不许慕晚出殿,但她却没有真的不出殿。 回雪回到药王谷的第二天便给她传了信,信中说她未能在药王谷找到《素心医彻》,但那书虽难得却并不是独本,楚宫中或许也有,要她去宫中藏书阁找一找。 只是楚宫楼阁殿宇众多,能藏书的地方也并不少,单是太医院就有两个不小的医珍阁,慕晚白日里缩在殿中睡觉,晚上便偷偷潜出去找书。 她这头在找书,另一头又派慕玄暗中去查探一些事情。 然收到信的第三日,她又收到了封信,信中言回雪生了个女儿,虽是早产,却母女均安,回雪和流风都是孤儿,自小被玉尘捡回药王谷长大,是以信中说他二人的女儿跟着玉尘姓玉,取名玉锦,自然,名儿也是玉尘给取的。 日照玉楼花似锦,慕晚想,这真是个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好名字。 可他们带回雪回药王谷明明就是为了让她在谷中好好养一养,避免生产时出意外,慕晚读完信拧眉深思了一会儿,回信问回雪为何会早产。 几日后看了流风的回信,慕晚才知道,她是在药王谷的藏书楼搬书时动了胎气,流风还在信中不解,说不论他们怎么问,回雪就是不肯说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要去藏书楼整理医书。 慕晚再思极前一封信,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地想到幸好回雪母女均安,若是有什么不测,那她真要愧死了。 回雪刚生产完,要坐月子,药王谷那边是不能指望了,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宫中。 未过几日,钟衍便下令解了她的禁足令。只是这禁足令却是柳明珠苦苦在嘉福殿哀求了一日才被解的。 禁足令初下时莫许不服,说是惩罚的太轻了,闹腾了许久,直到柳明珠出面,说她摔倒是自己不小心,同回雪和贵妃娘娘没有关系,莫许才没了声儿。 禁足令被解以后,慕晚便光明正大的去医珍阁找书,只是书实在是太多,她一个人用三夜找完了一间,而后同绿萝绫兰三人两天找完了一间。 太医院的两间医珍阁藏的都是医书,成千上万本医书,却没有她要找的《素心医彻》。 大半个月过去了,她未找到书,慕玄那厢查探之事也丝毫未有进展,她有些心力交瘁的想,钟衍真是太看得起自己,竟花了这么多心思来瞒自己一件事。 一日午间昏昏沉沉醒来,绿萝站在她床榻边,俯身扶起她,说道:“娘娘,太医来诊平安脉了reads();。” 慕晚点头,示意她迎太医进来。 楚宫中平安脉都是十日诊一次,自回雪走后,这已是太医第二次来诊平安脉了。慕晚从未觉得时间过的如此快过,快的她有些心慌。 太医随绿萝进殿,绕到屏风后对着床榻上的慕晚规规矩矩地拱手,“下官见过贵妃娘娘。” 慕晚挥挥手示意他免礼,待他走近后才问道:“赵太医呢?上次来的就不是他,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太医道:“回娘娘,赵太医是太医院医术最好的,之前淑妃娘娘出了意外后陛下便将她和肚中的胎儿全权交给了赵太医,吓得赵太医连太医院也不去了,整日守在明珠阁,更别说是来诊平安脉了。” 慕晚抿了抿唇,问道:“淑妃肚里的胎儿可还好?” 太医听见她这样问,缩了缩脖子,道:“胎儿尚好,怀娠出了三个月胎心便稳了,若没有外因干扰,一般是不会再出问题的,”说着,他下意识地抬眸瞧了瞧慕晚,“娘娘可是想要……” 慕晚抬手打断了他,“本宫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杨太医莫要多想。” 杨太医连连点头应诺,见慕晚不再多说,垂首自药箱中拿出迎枕,让慕晚将手搭在上面,绫兰拿出丝帕覆在了她的手腕上,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丝帕上,衬的那簇浅色芍药花愈发的淡雅。 杨太医诊的很是认真,将近半盏茶的功夫才诊完,收好迎枕,朝慕晚躬身说道:“无什么大碍,就是身子虚,所以会感到无力,且娘娘这几日似是有些劳累,需要好生修养。” 慕晚点头嗯了一声。 绿萝将早已备好的赏钱塞到杨太医手中,福身道:“有劳杨太医了,奴婢已为太医备好了热茶,请杨太医移步正殿吧。” 杨太医背起药箱摆了摆手,“热茶就不用了,还有好几位主子的平安脉未诊呢,”说着,他又朝慕晚躬了躬身,“贵妃娘娘,下官告退了。” 慕晚又淡淡地嗯了一声。 待他走后,慕晚看着绿萝眨了眨眼睛,“姑姑,我饿了。” 绿萝怔了怔,随即应道:“娘娘方才从藏书阁回来就睡了,未曾用午膳,自然会饿,午膳早已备好了,奴婢这便吩咐传膳。” 慕晚咧唇笑了,“好。” 用完膳后慕晚又带着绿萝和绫兰去藏书阁找书了,天色暗下来时才回到殿中,连晚膳都未用,沐浴完爬上床榻沾了枕头便睡着了。 绿萝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帐顶上好久未曾用过的鎏金熏球摇了摇头,放下了被金钩勾起的帘帐,用雕着莲花纹的银质灭烛罩压灭烛火,方才退了出去。 此后几日天气异常寒冷,这日慕晚才用过早膳,外头便飘起了雪花,一会儿工夫便成了又急又密的鹅毛大雪,如同被扯乱了的柳絮,大片大片的往下落。 慕晚支起窗户,将长相思拿出来摆在了窗下的案几上,坐在琴前看着窗外簌簌飘落的雪团,弹起了她娘亲最喜欢弹的那首《阳春白雪》。 绿萝换了热茶进来看见窗户被支起来,连忙走过去将窗户放了下来,慕晚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心绪烦躁,停下手抱起长相思便出了殿。 绕到廊后四面通透挂着竹帘的凉亭中,将长相思放在石桌上,又开始弹琴。 第六十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夏日里粉荷无暇,绿盖叠翠的荷花池,如今荷花枯败,池塘结冰,被层层积雪覆盖,叫人望一眼便心生寒意。 雪团簌簌飘落,悠悠然落于冰塘边萧瑟的枯枝上,于朱红的雕花栏杆上。 竹帘上缀着火红的如意结,如意结伴随着泠泠琴音,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悠悠摇曳晃动。 绿萝捧着绛红色的石榴团暗纹斗篷急急忙忙赶来,披在了她的身上,待她一曲终了,才往她冻的通红的手中塞了个暖炉。 “娘娘,您怎么了?” 慕晚抱着暖炉摇摇头,“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燥的厉害,想透透气。” 绿萝这厢还未开口,绫兰便气喘吁吁地扶着朱红的雕花柱子说道:“娘娘,杨太医来了。” 绿萝拧眉问道:“雪这般大,杨太医怎的会来落英殿?” “说是来把平安脉的,”绫兰缓了两口气,跑过来一边将石桌上的长相思往怀中抱,一边扶起慕晚,道:“雪下这么大,娘娘好雅兴,还抱着长相思来亭中赏雪,您是不冷,且奴婢瞧着您也不想要这身子了,可长相思却很怕冻的,如若冻坏了怎生是好?您……” 慕晚伸出双手捏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笑眯眯地道:“黄蜂再毒的尾后针也毒不过阿兰姑娘的嘴,快些走吧,冻坏了长相思就不好了。” 绫兰瞪着眼睛点了点头。 杨太医背着药箱规规矩矩地站在殿中,见慕晚进来,立即躬身行礼。 慕晚抬手示意他免礼,继而问道:“三日前不是才诊过平安脉,杨太医何故又来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幕洒落,重重宫阙殿宇都笼罩在了白蒙蒙的大雪中。 慕晚穿着月牙白垂花广袖长裙,披着绛红色的石榴团暗纹斗篷,殿门还未合上,身后雪花飞扬,颈边软软的雪狐长毛领将她衬的面容清瘦,全然没了往日盛妆时的盛气凌人之感。 杨太医抬眸瞧了瞧她,继而迅速垂下了眸子,躬身说道:“回娘娘的话,近日天气寒冷且年关将至,陛下特意下旨命太医院太医都来宫中诊平安脉。” 想起往年每到年关钟衍都会有这样的吩咐,慕晚也不再多问。 杨太医依旧诊的极为仔细,眯眼搭脉诊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手问道:“娘娘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慕晚适才觉得头晕,揉着眉心说道:“近日总觉是疲惫嗜睡,有时还会头晕reads();。” 杨太医将迎枕收入药箱,了然的的说道:“同上次差不多,只是身子虚,加上近日天气的缘故罢了,没什么大碍,好好休养即可。” 慕晚揉着眉心点了点头。 绿萝上前问道:“杨太医,不用给娘娘开方子了吗?” “不用,”杨太医摆摆手,“是药三分毒,娘娘只是身子虚,需要好好调养补一补,不必吃药。” 绿萝闻言不再多言,福了福身,引着杨太医出去了。 杨太医才走不久,慕玄便来了,衣裳和头发上覆满了雪,这么冷的天,他连件披风都未披。绫兰被突然冒出来地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拿掸子掸掉他身上的雪,待他身上寒气消散后才放他去慕晚跟前。 慕玄面色是一贯的冷彻,站定在慕晚跟前拱手说道:“小姐,穆小侯爷是在栎陵没错。” 慕晚执着茶盏的手蓦地晃了晃,“亲自确认过了?” “确认过了,确是穆小侯爷,”慕玄顿了顿,又道:“只是穆小侯爷与在鹿城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在栎陵日日醉生梦死,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属下还在他的房中看到了……辛美人的牌位。” “啪――” 慕晚手中的茶盏倏地从手中滑落,碎成了几瓣。 绫兰和晴锁相视一眼,默默地蹲下身将碎瓷片清理干净。 慕玄抬眸看了眼慕晚,又接着说道:“辛美人的墓的确是空的没错,可她的骨灰,在穆小侯爷房里。” 慕晚垂着羽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神色,低声问道:“小环呢?可有找到她?” “也在栎陵,她说辛美人最后的遗愿,是希望陛下能放她出宫,陛下允了,因着辛美人的骨灰被穆小侯爷带到了栎陵,她便跟着去了栎陵。” 慕晚静了许久,忽然勾唇笑了,“这么说,宜安是真的死了啊,我还以为……还以为……” 她以为,钟衍会放过他们的。 笑着笑着,她突然觉得很冷,摆摆手让慕玄等人退下,跌跌撞撞的爬上了床榻,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紧紧咬着下唇。 心里隐约觉得,自己这一次,许是又自作多情了。 虽下着大雪,但年关将至,宫中热闹的紧。各处的树枝上都缀满了红色的八角宫灯,宫女们都换上了红色的妆花小袄,髻上的珠花也换成了红色的,看上去喜庆极了。 慕晚久久寻不到书,心中焦急,去找钟衍问又总会被他挡回来,反复了机会,使得她越来越烦躁。 几日间连绿萝都有些惊诧她的反常。 无休止飘了几天的雪团终于息了,慕晚披上斗篷带着绫兰急急忙忙出殿,去风荷宫后的天禄阁寻书。 哪知刚行至风荷宫门口,便遇上了被一群浩浩荡荡的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柳明珠。 她肚里的孩子已有四个月,因为穿着宽大的宫装,小腹隆的并不明显,可跟在她身旁的宫人们却都是一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表情,一个个都盯着柳明珠,生怕她扭了摔了reads();。 离得越来越近,绫兰见他们未有一人朝贵妃娘娘行礼,端着胳膊冷笑:“近来宫中生面孔颇多,这不知礼数的也格外多呢。” 跟在柳明珠身边的宫人闻言,堪堪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柳明珠朝着慕晚福了福身,垂眸道:“见过贵妃娘娘。” 她身边的宫人们也一齐福身行礼。 慕晚淡淡嗯了一声,路过她身边时,斜睨了她一眼,勾着唇角说道:“你现在已不是宫女,而是淑妃了,见到本宫不必如此行礼。” 柳明珠蓦地怔住了。她身边的大宫女桑椹却竖起了双目,欲要开口,被她不动声色地摁住了。 慕晚嗤笑一声,刚抬步欲走,又听得她说道:“娘娘留步,臣妾有件事想说与娘娘听。” “哦?”慕晚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本宫若是不想听呢?” 柳明珠咬了咬唇,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是关于娘娘近来在找的一件东西之事。” 慕晚神色顿时一凝,黑白分明的眸闪着犀利的精光,死死看着她。 柳明珠瞧见她的眸光,不自觉地别开了视线,回首吩咐道:“你们都退下,本宫同贵妃娘娘有话要说。” 桑椹顿时急了,拉住她的衣袖道:“娘娘,陛下交代要奴婢们寸步不离地守着您的,若是您和您肚里的胎儿出了什么差错,奴婢们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啊!” “放肆!”柳明珠秀眉紧蹙,“你竟敢拿陛下压本宫!” 桑椹被她一喝,立即垂首道:“奴婢不敢。” “不敢就给本宫退下!” 桑椹唯唯诺诺的看了她一眼,却仍旧未曾退下,慕晚见状,抿唇道:“这里原也不是可以谈话的地方,”说着,若有所思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道:“正好到风荷宫了,进去说吧。” 柳明珠还未开口,桑椹又急忙出声阻拦:“贵妃娘娘见谅,风荷宫死过人原就不吉利,辛美人又是得瘟疫去的,淑妃娘娘怀着胎,万万不能去啊。” 慕晚顺着桑椹小心翼翼的眼神看了看柳明珠微微隆起的腹部,又瞥了眼近在咫尺的风荷宫,想到钟衍吩咐绿萝带给她的那句话,似笑非笑地道:“离风荷宫最近的是明珠阁,去明珠阁,总不用怕了吧?” 钟衍说希望他的第一个孩子可以平安出生,可这后宫之中想要柳明珠肚中的孩子胎死腹中之人不在少数,她虽没有这个想法,但免不了被有心之人算计,去明珠阁,是最安全的法子。 一听回明珠阁,柳明珠身边跟着的宫人连同桑椹在内,都极为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正一品的淑妃原该住在永宁宫,只是柳明珠怀了孕,不益来回折腾,便未搬去永宁宫。然明珠阁虽小,却比落英殿要华丽多了,慕晚看着殿中那个夜明珠雕成的孔雀,勾了勾唇,是啊,落英殿就算重新修葺过,也仍然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 柳明珠屏退了左右,慕晚也吩咐绫兰在门口候着,殿中只有她们二人,柳明珠亲自沏了杯茶放在了慕晚面前,慕晚低眸瞧了一眼,茶盏中盛的,正是她最爱喝的金丝银钩,看着那杯冒着氤氲白气的金丝银钩,她勾了勾唇,淡淡开口。 “说吧,你是怎么知道本宫在找何物的?” 第六十一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大雪过后,厚重的云层徐徐散开,清淡的日光透过云层缓缓洒向了整个宫阙。 柳明珠站在慕晚对面,微微垂着脑袋,双手紧紧攥着金丝披帛,显得有些拘谨,垂首站了半晌,才低声说道:“臣妾是如何知晓的,恕臣妾不能说,但臣妾却可以告诉娘娘《素心医彻》在何处。” “哦?”慕晚唇边攒着真假掺半的笑,黑白分明的眸有意无意地瞥过她的腹部,道:“那你且说说,你为何要告诉本宫《素心医彻》在何处?亦或是,你想从本宫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又是一阵静谧,柳明珠将臂弯上挽着的金丝披帛攥来攥去,思量够了,才咬牙说道:“有些事臣妾不能说,但娘娘却可以自己查,臣妾不要什么好处,只希望娘娘能尽快找到《素心医彻》。” 慕晚抬眸瞧着她,没有开口。 柳明珠却一改方才的不安和拘谨之态,抬起脑袋直视着慕晚,一字一句地说道:“《素心医彻》就在桂宫的藏书阁中。” 桂宫?那个传闻中时常闹鬼,被荒废了多年宫殿? 慕晚拧了拧眉。桂宫不但已荒废多年,还是楚宫里的禁地,没有陛下允准,谁都不能踏进桂宫一步。 柳明珠见她拧眉,又道:“明日是除夕,按祖制陛下和各宫妃嫔要在迎凤楼一起守岁,正是去桂宫的好机会,彼时臣妾会尽量拖住陛下,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慕晚蹙眉,“你为何……” “臣妾为何要如此,待娘娘找到医书,便会知晓了。”柳明珠蓦地打断了她。 柳明珠的话,让慕晚本来已陷入绝望的心又遏制不住的延伸出了丝丝缕缕的希望reads();。她从一开始就是钟衍的人,这半年以来钟衍的反常和他所隐瞒之事,自己无从知晓,她却不一定不知晓。 这或许,是她能最快查出真相的唯一办法了。 除夕这日,楚宫之中向来很是热闹。处处张灯结彩,宫人们也个个穿着新衣,一大早便开始忙碌。 日头越升越高,落英殿却一如既往地清冷。 慕晚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坐在桌边,自听慕玄说完已经查实,五年前她遇刺慕天身亡那日,钟衍身边的时遥确不在宫中后,便一句话也未再说过。 慕玄站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不说话,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 五年前那日时遥不在宫中。 慕天身上的伤口,是宫中暗卫之刃所刺。 那么…… 原来五年前想要刺杀自己的,真的……是钟衍? 杀了她师父之人,真的……是钟衍? 窗外暖洋洋的日光映射在桌面的膳食上,泛着淡淡的金光,慕晚双目空洞无神,呆愣愣的看着前方,若真的是这样,她该再如何面对钟衍,柳明珠……又该如何面对慕玄? 绿萝轻叹了口气,夹起一块薯蓣轻轻放在她面前绘着明艳芍药和蹁跹彩蝶的瓷盘中。 慕晚似是一个牵线木偶一般,生硬又缓慢的抬手拿起竹著,然竹著还未触到瓷盘中莹白香粘的薯蓣,她忽然浑身抽搐了一下,瓷盘连带着旁边的茶盏茶壶和盛着酒酿圆子的盘子都被挥了下去,茶盏茶壶和瓷盘哗啦哗啦碎了一地,白白胖胖的酒酿圆子骨碌骨碌滚在地板上,像是撒下去了一把白珍珠,撒了欢的滚,只是没有声响。 慕晚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死死拽着绿萝的衣袖,面色白的瘆人。 绿萝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娘娘,您怎么了?” 才一会儿功夫,慕晚额上已渗出了一层薄汗,腹部一阵一阵的刺痛似是连到了心脏,揪的心口都疼了起来,她望着地上滚的正欢的圆子,沙哑着嗓子道:“姑姑,我肚子……好疼……” 好端端的,怎的会突然肚子疼? 绿萝下意识地看向了桌上的膳食,正要吩咐晴锁查一查,慕晚却摇头道:“不是膳食,昨儿夜里……就开始疼了。” “昨儿夜里就疼了?”绿萝愣了一下,眉毛都拧成了一团,“娘娘怎能一直忍着呢?”说着,想要将她从凳子上扶起来,哪知这一动使得她疼的愈发厉害了,只能一个劲捂着腹部嘤咛,连话也说不出了。 痛楚一下比一下清晰,一次比一次揪心,慕晚靠在绿萝怀中,疼的眼泪都出来了,鬓角边和脖颈边的发丝尽数被汗水打湿,贴在滚烫的肌肤上。 晴锁和绫兰二人急的团团转,却又不敢碰她。 过了好半晌,腹部撕心裂肺的绞痛才散去。慕晚整个人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苍白的面颊上覆满的汗珠,若不是身上披着的大氅太过厚实,此刻定会被汗水浸湿。 痛楚虽已散去,但她浑身却没了半点力气,连喘息都觉得累。 绿萝和绫兰二人连忙将她扶到了寝殿的床榻上,慕晚一躺下便陷入了昏迷,绫兰打来热水,拿热帕子轻轻擦拭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绿萝遣了晴锁去太医院请太医,晴锁很快便回来了,满面泪痕,右颊又红又肿,有个清晰的巴掌印reads();。 她们太过心急,都忘记了今日是除夕,连多日来一直守在明珠阁的赵太医都回府了,太医院哪里还有太医。 晴锁急急忙忙跑去太医院,被太医院的大监挡在了门口,哀求了半晌也未能见到太医,一转身又撞上了莫许的贴身宫女春棠。 春棠被她猛地一撞,摔了个结实。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扶起了她,谁知春棠反手就扇了她一巴掌,怒道:“还有没有规矩了,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来太医院请太医看病,你是想触谁的霉头?皇后娘娘的还是陛下的?” 晴锁来不及揉被她箍的生疼的脸颊,急急忙忙辩解:“不是的,我们贵妃娘娘是真的身子不适,奴婢是……” 春棠冷哼着打断了她,“之前陛下不是派太医给各宫妃嫔诊过脉吗?怎么?是漏了你们家贵妃娘娘不成?” 除夕前诊平安脉并未漏掉自家贵妃娘娘,但那杨太医几次三番诊脉,却什么都未诊出来,晴锁心中都清楚,却也清楚和她再争辩下去也是徒劳,只得闭紧嘴巴摇摇头,春棠骂了几句,她也一一受着,并不回话。 今日宫中热闹得紧,来往宫人络绎不绝,才走过一群太监,远处又过来了一群捧着食盘的宫女,皆穿着红色的石榴缎面小袄和胭脂色的妆花百合裙,都是宫女服饰中最上乘之料,不用她们走近便已晓得她们是嘉福殿伺候的宫女,春棠见不论自己说什么晴锁都不辩驳,又瞧见嘉福殿的宫女,悻悻地上前去和守在太医院门口的大监说话了,晴锁这才得以脱身,回了落英殿。 绿萝听完,蹙眉看了看床榻上面色惨白的慕晚,略略思忖了片刻,道:“阿兰,你去将连翘找回来。” 连翘自那日被多寿带走后便再也未露过面,躲了这么些日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绫兰点点头,披上斗篷出了殿。 平素最是稳重的绿萝此刻似是极恼,皱着眉咬牙说道:“破地方!当初娘娘就该直接随誉王殿下出宫去的!” 晴锁拿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细声道:“姑姑、阿兰还有连翘,你们每一个人都想让娘娘离开皇宫,可是事已至此,娘娘就算离开了,也不会再有多开心了。她这一辈子,所有的感情都用在了陛下身上,离开不过是换个地方难过,离开了,又能怎样呢?” 她一语方出,绿萝蓦地怔住了。是啊,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喜谁爱谁皆出自本心,根本由不得自己控制,娘娘对陛下感情她们都知晓,即便离开了,只怕也要难过一生。 晴锁右边脸颊肿的愈发厉害,绿萝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自荷塘里凿了些冰,拿帕子裹了,让她带回房中消肿,自己则去厨房炖鸡汤了,最近娘娘老是说饿,却又吃什么都吃不下,只有汤还能勉强喝上几口,今日又什么都未吃,醒来定会喊饿的,晚上还要去桂宫,是以她得提前将汤备好。 炖好已是一个时辰以后,鸡汤冒着腾腾热气,金黄色的汤里飘着几片生姜,白嫩嫩的鸡肉下煨着慕晚最爱吃的薯蓣,绿萝瞧了瞧汤的颜色,紧蹙的眉微微舒展了几分,撒了把绿油油的葱末,拿汤匙搅匀,盛入碗中,放进了食盒中。 提着食盒出来时天色已有些暗了,冬时里的白日总是很短。 绿萝轻手轻脚的关上殿门,将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珠帘进了寝殿,见慕晚还未醒,便坐在榻边的凳子上候着。 她睡的极不安稳,即便是睡着,眉头也紧紧蹙在一起,绿萝坐了一会儿,慕晚忽然抽搐着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白皙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汗,双手死死摁着腹部,口中不断呢喃着:“疼……”。 第六十二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绿萝想将她身上的锦被盖好,奈何她攥的太紧,拽了半晌也拽不出来,只得作罢,绕到屏风后拿来了一条热帕子,俯在榻边一点一点拭去她额上的汗珠。 酉时三刻方过,迎凤楼响起了欢快的丝竹之音,小李子守在落英殿廊下,隐隐还能听见。 夜幕渐深,殿内缓缓陷入黑暗,很是静谧。慕晚睁开眼睛,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脑袋,趴在床榻边浅眠的绿萝很快清醒,扶着她坐了起来。 “娘娘感觉好些了吗?” 慕晚点头:“嗯,好多了。” 绿萝松了口气,转身将殿内烛台上的红烛一一点亮,扶着慕晚做到桌边,从食盒中端出盛有鸡汤的碗,道:“奴婢方才刚刚热过一次,此刻温度正好,娘娘趁热喝了吧。” 慕晚冲着她淡淡一笑,“谢谢姑姑。” 话音方落,殿门忽的开了,见殿中亮起烛火着急忙慌进来的小李子搓着冻的通红的双手问道:“娘娘醒了?” 殿门打开的刹那,飘进来了隐隐约约的丝竹声,慕晚拿汤匙的手一顿,抬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绿萝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小李子,低头答道:“回娘娘,已经戌时一刻了。” 戌时一刻? 已经这么晚了! 慕晚心中一凛,低头将碗中的鸡肉和薯蓣一股脑全塞进口中,鼓着腮帮子嚼了两口,小脸忽然皱成了一团,苦着脸看了看绿萝,咬牙切齿地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 绿萝瞧见她的表情,有些疑惑,“娘娘,您怎么了?” 慕晚:“……没什么,就是吃了片……生姜而已。” 绿萝:“……”吃的太快,吃到生姜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对不对? 慕晚呼了口气,继而捧着碗大口大口喝起了鸡汤。 绿萝又瞪了一眼杵在殿门口的小李子,小李子缩了缩脑袋,绿萝懒得再理他,低头言道:“娘娘慢一点,小心噎到。” 慕晚飞速喝光鸡汤,放下碗,舒了口气,眉眼一弯,笑了,“还是姑姑熬的汤最好喝。” 绿萝:“……”娘娘如此喝汤,应是只尝出了生姜的味道吧? 见她披上斗篷急急忙忙就要往外头走,绿萝提起宫灯跟上前道:“娘娘,奴婢同您一起去吧,桂宫荒废多年,您一个人去奴婢不放心。” 慕晚接过绿萝手中的宫灯,摆了摆手,“桂宫虽荒废多年,但时刻都有侍卫把守,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多一个人反倒容易被发现。” 说罢,提着宫灯便出了殿reads();。 绿萝瞧着慕晚渐行渐远的背影,右眼忽然突突跳了两下,心也莫名慌乱了起来,拧了拧眉,道:“小李子,你跟上去,在桂宫外头等着娘娘,有什么动静离开回来告诉我。” 小李子楞了一下,随后立即点头,“诺,奴才这就去。”说罢,转身提了盏宫灯,迅速跟了出去。 所幸桂宫离落英殿并不远,慕晚很快便到了桂宫。 桂宫所在之处丝毫听不到热闹的丝竹声,四处昏暗,寂静无声,只有寒风刮过耳边的呼呼声。 正门肯定有侍卫守着,慕晚远远看了一眼,没有灯火,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人,只好提着宫灯从小径绕到了侧门。 桂宫荒废多年,四周却很是整洁,并没有杂草枯枝之类的,一点儿都不像个被荒废了多年的地方,只有侧门上挂着的那把锈迹斑驳的大锁才印证着,这个地方真的被锁了很久,很久。 慕晚吹灭宫灯,将它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小心翼翼挪到墙角下,提气一蹬,翻上了墙。 经历了这么多失望,如今她还愿意信钟衍,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莫名其妙恢复的武功。 他封她武功之时那样冷漠决绝,她的武功却在一个月前忽然恢复了。 自相矛盾本不是他的性子,可这段时日以来,他实在做了太多自相矛盾之事。 既然他什么都不肯说,那《素心医彻》便是她最后一丝希望了。 希望,不会让她失望。 希望,钟衍不会让她失望。 桂宫里头同外头一样黑漆漆的,慕晚按着之前看过的桂宫地图,摸索着往地图中所标记的藏书阁方向走去。 桂宫外头整洁,里面却很杂乱,荒草丛生,枯枝断木纵横交错,将路都掩了。好在今儿天气不错,空中明月皎皎,慕晚借着月光,跌跌撞撞总算是摸到了藏书阁。 奇怪的是桂宫其他地方乱的不堪入目,藏书阁却很干净,门口甚至还挂着两盏八角的琉璃宫灯,虽然并未点亮。 她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推开门走了进去,许是关了许久,殿中有股很奇怪的味道,慕晚下意识地掩了掩鼻,借着月光看到楼梯旁的案几边有烛台,连忙走过去拿出火折子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烛。 点亮后,慕晚瞧着蜡烛愣住了。 白蜡烛。 所有烛台上的蜡烛,都是白的。 宫中一向忌白,桂宫藏书阁怎么会置着白蜡烛? 拿着烛台上了楼,没有瞧见白蜡烛,却看见案几上置着个小小的熏香炉,很是精致,并不像藏书阁之物,慕晚好奇,便上前打开瞧了瞧,里头并没有熏香,只是熏香炉壁暖暖的,倒是更像个暖手炉。 慕晚合上熏香炉的盖子,开始在书架上找书,书架上的书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不清书名,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却反被呛了一鼻子灰尘。 “咳咳……” 咳了两声她连忙捂住了嘴巴,待好一些后才又开始寻书。 寻了两个书架,实在呛的不行,她只好退到了案几边缓气,随手将烛台放在案几上,刚缓了口气,这才惊觉案几上有一本书。 想起放烛台时无意的一瞥,她面色忽然一凝,心口似是被什么揪着,又闷又堵reads();。 徐徐低下头,瞧见书面上那四个大大的素心医彻时,心中已了然。这一切太过顺利,顺利的太过刻意。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迫不及待拿起了那本《素心医彻》。不论如何,好不容易寻到的东西,万万不能错过了! 然她刚拿到书,唇边的笑意还未完全舒展,忽然浑身一颤,笑意顷刻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嘤咛。 她的肚子……好疼……好疼…… 绿萝在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进殿,刚将碗收进食盒放到膳房,又自库房中取了些安神清心的熏香,拿着熏香回到殿中,刚走到床榻边准备点燃熏香熏熏床褥时,绫兰带着连翘进了殿,两人似是在外头待了许久,小脸冻的通红。 绿萝瞥了一眼,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绫兰跑到炭盆边哈了口气,搓着双手道:“除夕宴开始多寿公公才敢将连翘放出来。” 绿萝伸手将熏香置于烛火上方,边点燃熏香边道:“除夕宴开始都快一个时辰了。” 连翘进殿后没往炭盆边挤,而是噔噔蹬蹬跑到了绿萝跟前,问道:“姑姑,娘娘呢?” 绿萝见她冻的嘴唇都发紫了,皱眉放下手中还未点燃的熏香,转身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中,才道:“娘娘走了,你们二人到底去了哪里?” 绫兰在炭盆边烤了一会儿,已恢复了生气,跺着脚说道:“连翘听闻娘娘腹痛,便拉着我去了沉香宫,说是沉香宫后院种有药草,可以拿来给娘娘煎药。” “沉香宫?”绿萝拧眉,“大冬天的,哪里会有药草?” 绫兰走过来倒了杯热茶,捧在手中,道:“真的有,连翘说是一种耐寒且治疗腹痛很有效的药……嗯?连翘,你怎么了?”瞧着大半个身子都探进床帐的连翘,绫兰不由有些疑惑。 绿萝这才注意到连翘的举动,刚要恼,却见她忽然转身一把扯住了自己的胳膊,一脸惊怕,连怀中的药草掉地都浑然未觉,语无伦次地问道:“姑姑,这是娘娘的床榻?娘娘一直睡在这里?睡了多久了?多久了?” 绿萝见她的神情,知晓她不是在玩闹,刚要问怎么了,连翘却放开她的胳膊从床榻上抱起那件娘娘昨日穿过的大氅,捧起来嗅了嗅,面色霎时惨白一片。 绿萝和绫兰相视一眼,都是一头雾水,绫兰不解:“连翘,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连翘抬起头,双目泛红,眸中溢满了泪水,一把将大氅扔到她们怀中,“焚夭啊,床榻上,大氅上,全是焚夭的味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绫兰和绿萝二人不约而同地抓起大氅闻了闻,确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但她们并不懂医理,哪里又晓得这是什么。 绿萝问道:“焚夭是什么?” 连翘静静的看了一脸茫然的她们片刻,抹了把脸上的泪珠,颤声道:“焚夭是……打胎药。” 绿萝和绫兰蓦地僵住了。 “焚夭再无别的功效,只可以打胎,若是怀娠者吸入足够的量,便会顷刻间流产,大氅上焚夭的味道很浅,可是你们……也没有人察觉到娘娘有孕了吗?而且宫中每十日不是会有太医来诊平安脉吗?” 闻言,绿萝想起近日贵妃娘娘的嗜睡,忽然双腿一软,直直倒在了地上。 第六十三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亥时已过半,迎凤楼点燃了除夕夜的第一簇烟花,宫女们上前打开了二十四扇雕花宫门,以便于殿中众人观赏烟花。 身穿红裳广袖的舞姬们鱼贯而入,随着欢快的声乐翩翩起舞,胳膊举向半空之时,殷红的广袖徐徐滑落,露出白嫩如藕的手臂,大朵大朵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如墨的夜空中炸开,将整个迎凤楼衬的亮如白昼。 众大臣一起举杯敬酒,高座上的钟衍唇边衔着一贯温润的笑,一手执着酒杯,另一只臂弯中环着娇羞温婉的柳明珠。 一杯饮罢,坐在他身侧的莫许接过他手中的酒杯,笑嗔道:“陛下,已经第三杯了,今夜不能再饮了。” 钟衍转眸看向她,微微一笑,“好,都听皇后的。” “呵呵……”莫许掩唇浅笑,眸光亮亮的,似是很开心,剥了个枇杷送到钟衍唇边,顺势依偎到他身侧,娇声道:“陛下吃个枇杷吧。” 钟衍面色无常,微笑着张口含住了唇边的枇杷。 驸马莫狄见状,站起身哈哈大笑,“帝后恩爱,当真是楚国之福啊!” 众朝臣忙不迭的随声附和,恭贺赞美之语不绝于耳,依偎在钟衍身侧的莫许小脸微红,嗔道:“大哥!” 莫狄难得在帝都过一次除夕,今夜兴之所至,多饮了些酒,此刻酒劲正好上头,瞧见自家妹妹娇嗔的样子,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害羞了!” 陛下在笑,长公主在笑,驸马也在笑,众朝臣自然也随着笑了起来。 一阵高比一阵的笑声,甚至盖过了外头烟花炸裂的声音。 夜已经很深了,迎凤楼接连不断的烟花仍旧没有照亮偏僻的桂宫,只是却能听到不断的嘭嘭声,那是烟花炸开的声音。 慕晚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除夕夜,忘不了在她耳边不断响起的,那一阵一阵,烟花炸开响彻天际的嘭嘭声。 她趴在藏书阁冷冰冰的红木地板上,腹部的绞痛一阵一阵翻涌上来,拉扯着心口也疼的死去活来。 烛台打翻在她手边,白色的蜡烛未熄灭,还在燃着,明晃晃的烛光映射在她惨白的脸上,也将她身下渐渐蔓延开来的鲜血照的格外红。 浓重的血腥味席卷了她的鼻息。 她清晰的看见汗珠一滴一滴从她额上滑落,融进身下殷红的血中,她的衣裙都已被鲜血浸湿,滚烫的血,灼的肌肤似是在被火烧,下唇逐渐被她咬的血肉模糊。 像是有一只手在腹部撕扯,血肉筋骨、五脏六腑皆在那手掌之中,然后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被捏烂撕裂,化成一滩血水流淌出来reads();。 又像是有千万把刀,在里头来回切割搅动,把她的脏腑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再切割,直到剁碎,只剩下猩红的血,慢慢侵蚀她的鼻息和双眸。 她原以为自己会痛死过去。 可是并没有。 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那个来时她未能察觉,走时痛彻入骨的,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就死在那一夜,而他的母妃,也死在了他离去的那一刻。 她所有的爱和信任,同她的孩子一起死去了。 死在了昏暗的藏书阁,死在杂乱的桂宫,死在迎凤楼上空流光溢彩的烟花里,死在他父皇对其他女人的温言浅笑里,死在他父皇一殿朝臣的欢声笑语中,死在楚国上下欢天喜地庆祝的除夕夜里。 死在他母妃的绝望挣扎中。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慕晚耳边还满是烟花炸裂的声音,那么热闹的声音,那么喜庆的声音。 地板上的鲜血越淌越多,漫过慕晚手边的烛台,给白蜡烛染上了殷红血色,烛火愈来愈暗,散落在地上的《素心医彻》也慢慢被鲜血浸染。 殷红的血在雪白的宣纸上浸染开来,将那一页最后的无解两个墨黑的字,静静地,慢慢地,染成了血红色。 迎凤楼的欢歌笑语还在继续,台下有大臣家的千金正在弹古琴,莫许剥了个葡萄,浅笑着应着琴声哼歌,依偎在钟衍身边,柔弱无骨的手将葡萄送入了钟衍口中。 钟衍含住葡萄的那一刻,心口蓦地抽痛了起来,莫名其妙地,好似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体内剥离,消逝。 莫许见他拧眉,愣了愣,问道:“陛下,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心口刺痛只几下,很是短暂。钟衍摇了摇头,笑着咽下了口中的葡萄。 今年的除夕夜如此漫长,长的让人累到极致。 古琴弹奏方毕,又一位朝臣之女换了飘逸的舞裙款步走到了殿中,长公主笑着介绍:“阿衍,这是林家嫡女,名唤霜儿,此女……” 她话还未说完,大开的殿门口忽然蹿出了一个碧色身影,众人皆被惊了一跳。 “陛下――” 绿萝跌跌撞撞地跑进殿中,趁着众人愣神之际飞快越过穿着舞裙站在大殿正中央的林霜,扑通一声跪在了铺着印花红毯的台阶下。 莫许面色霎时冷凝,大声喝道:“放肆!竟敢来迎凤楼捣乱!来人,将她给本宫拖出去!” “诺。”春棠应声,扫了眼台下候着的宫女,宫女们立即会意,朝狼狈的绿萝聚了过去。 绿萝方才跪下,还来不及喘口气,连忙开口:“陛下,求求您,救救我家娘娘吧――”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宫女手疾眼快的捂住了嘴,另有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扯住了她的胳膊。 钟衍臂弯中的柳明珠听见绿萝的话,手中的茶盏蓦地掉了下去,哗啦一声碎成了两瓣。 绿萝拼尽全力挣扎,狠狠咬了一口捂在自己嘴上的手,那宫女吃痛,皱着脸拿开了手reads();。 “陛下,不论慕丞相曾做了什么,我们娘娘都是不知情的,求求陛下,救――” 一个才聚过来的宫女接到春棠的示意,再次伸手欲要捂住绿萝的嘴,哪知她还未碰到绿萝,殿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冷冽怒喝:“住手!” 宫女们下意识地回头,见誉王殿下发话,迅速放开绿萝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钟誉自座位上站了起来,蹙眉开口,声音冷的骇人,“你且说,贵妃娘娘怎么了?” 绿萝伏在地上,颤声说道:“焚夭……有人一直在暗中给娘娘下焚夭,只要吸入一定的量便会顷刻流产,娘娘自昨晚便开始腹痛了,娘娘在桂宫,奴婢们进不去,求陛下……让奴婢们进去寻娘娘吧……” 钟誉闻言立即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蹙眉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一旁的赵太医忽的站起身,惊道:“若是中了焚夭,昨晚开始有腹痛症状,十二个时辰内必定流产啊!” 绿萝一听此言,眼泪蓦地涌了出来,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几步,伸手抓住钟誉的衣角,沙哑着嗓子说道:“殿下,十二个时辰已经过了,跟着娘娘去桂宫的小李子说他们刚去时桂宫四周一个侍卫也没有,娘娘进去一个时辰后那些侍卫才来,他们说是奉陛下之命守着桂宫,不让奴婢们进去。” 焚夭……流产……十二个时辰……桂宫…… 钟誉瞪着双眸后退了一步,继而慢慢俯下身,不可置信的开口,连声音都带着颤意,“你是说贵妃她……怀孕了?” 绿萝哭着点了点头。 娘娘怀孕了,她自己不知道,她们不知道,殿下不知道,陛下也不知道。 如今她们都知道了。 可是孩子,还能保得住吗? 钟誉刚欲开口,却听高座之上的钟衍淡淡说道:“既然赵太医知晓此药,便随她过去瞧瞧吧。” 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幽深如海的墨瞳,清冷淡漠的面容,愣钟誉再怎么看,也猜不透自己的皇兄此刻究竟是喜是怒。 他委实太过淡然,淡然的让人从头凉到脚。 绿萝趴在地上,想起娘娘因着那份最后的希望未曾随誉王殿下出宫,拼命挣扎到今日,心头一阵酸涩,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世事无常,星殊异变,最是无情帝王家,果然半点不假。 帝王之爱薄凉至此。 在这深宫之中,所有的执爱和痴心,仿佛都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钟誉拧眉双眸看了钟衍片刻,忽然像是魔怔了一般,仰头哈哈哈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阿誉!回来!这事同你一个王爷有何干系!”长公主吓得花容失色,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妥之事,立刻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钟誉浑然未觉,仍旧放声笑着。 待到他终于笑够了,才开口言道:“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厌恶自己身体里同你流着一样的血。” 长公主还未来得及走到他身边,他已经转身出了迎凤楼,留下满殿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墨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殿门口。 第六十四章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除夕宴的丝竹之音、欢歌笑语戛然而止,只有那漫天的烟花不知疲惫的一簇一簇绽放在夜空。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要随着绚丽的烟花一同湮灭。 柳明珠从漫天的烟花中收回视线,看向了自己身旁的钟衍。在瞧见他藏于桌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泛白的手和微微轻颤的胳膊后,心口蓦地一酸,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陛下,臣妾想去看看贵妃娘娘。” 钟衍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眸光都未转动半分,只沉沉的嗯了一声。 待柳明珠带着绿萝和赵太医赶到桂宫时,钟誉正好抱着满身是血的慕晚自藏书阁出来,还未走到她跟前,便已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绫兰一看见柳明珠,忽然将手中的宫灯塞到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晴锁手中,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伸出双手死死揪住了她的衣襟。 “是你骗娘娘来这里的,涵香……不!柳明珠!你怎么能这样狠毒!” 柳明珠被她揪着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几步,她身后跟着的桑椹反应极快,迅速伸手扶住了自家主子。 知道此事之人只有绫兰,听见她的话,将柳明珠带来的绿萝不可置信地怔在了原地。 晴锁手中的宫灯应声滑落。 钟誉冷冷瞥了眼哭的梨花带雨的柳明珠,一言未发,而是给她身后的赵太医使了个眼色,赵太医会意,点头跟了上去。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对我家娘娘动手!” 桑椹连同几个小宫女七手八脚将绫兰的双手从自家主子身上扒了下去,绫兰作势又要上前,被醒过神的绿萝拉住了。 “阿兰,我们先去看娘娘吧。” 说着,她一手拉着绫兰,一手拉着晴锁,跟着誉王殿下走了。她甚至,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柳明珠看着她们离开的身影,一瞬间泪如泉涌,被桑椹扶着跌跌撞撞想跟上去时,一把寒光锃亮的长剑倏地横亘在了她面前。 暗卫黑衣裹身,整个人掩在黑暗中,若不是面前那把突如其来的长剑,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贵妃娘娘不想看见你。” 柳明珠怔怔开口,“慕玄哥哥……” 刚欲骂人的桑椹听见自家主子那句慕玄哥哥,当即愣在了原地。 慕玄脸色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冷冷的看着她,似是在瞧一个陌生人reads();。 “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柳明珠上前一步想要解释,可话还未说完,肩头便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 慕玄面无表情地将剑从她肩头抽出来,“你也相信我,我的剑从来不是摆设。” 桑椹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吓懵了,忘了反应,只知道呆呆的看着他们二人。 “不要再出现在小姐面前,你欠我的,等你腹中孩儿平安出生,我会一一向你讨回来。”说罢,慕玄利落地将剑收回剑鞘,飞身离开了桂宫。 当夜落英殿烛火一夜未灭,绿萝等人进进出出忙的脚不沾地,端出了一盆又一盆血水,月光清凉如水,一如既往地笼罩着整个落英殿。 半夜时分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便成了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团簌簌飘落,第二日天将明时还未止住。 慕晚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时,睁开眼还未说话,眼角便有泪珠滑落,缓缓渗入了发髻。 钟誉守了一夜,见她终于醒了,喜不自禁的伸臂将她揽入了怀中。她不会知道,他在藏书阁找到满身是血的她时有多心疼,也不会知道半夜听见赵太医说她很有可能再也醒不来时,他有多害怕。 颈窝处有滚烫的水珠滚落,使得慕晚欲要推开他的手顿时顿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她从来没想过,这个自小征战沙场杀敌无数的王爷,会因为她落泪。愣神间又有两滴泪珠滑落,她怔怔的眨了眨眼睛,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没事的,我没事的……” 像是在哄孩子一般,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还努力勾起了唇角。 钟誉放开她,伸手拂了拂她微微勾起的唇角,沙哑着嗓子说道:“阿晚,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慕晚点点头,“好,等我好了,你就带我离开这里吧。” 钟誉拧在一起的眉微微松了松,见她面色苍白,又蹙眉问道:“还……疼吗?” 慕晚摇了摇头,“不疼了,一点儿也不疼了。” 钟誉终是松了口气,连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进来,小心翼翼凑上前,道:“娘娘,喝药吧。” 慕晚却抬眸看向了钟誉,温声开口:“殿下,你且先去准备吧,待我好些了,就离开这里。” 钟誉拧眉思忖了半晌,点了点头,吩咐连翘等人好生照顾贵妃娘娘后便离开了。 待钟誉一出去,慕晚勉强勾起的唇角霎时垮了下来,面色白的堪比殿外那一地的白雪,声音带着颤意,“我的孩子……没了?” 连翘端着药碗的手抖了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红着眼眶说道:“娘娘节哀。” 慕晚瞳孔蓦地缩了一下,像是忽然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软的靠在床帏上,原先黑白分明总是聚着犀利精光的眸子此刻像是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空洞的吓人。 连翘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吓得只是哭,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绿萝和晴锁端着膳食走进来,瞧见慕晚的样子,心头顿时一阵酸软,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紧随其后进来的绫兰瞧见她们的样子,咬了咬下唇,走上前端起连翘手中的药碗,舀了一勺送到慕晚唇边,道:“娘娘,身子要紧,先喝药吧reads();。” 慕晚双目空洞无神,一动不动,似是看不见她一般。 绫兰等了片刻不见她有所动作,啪的一声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瞪圆了眼睛怒道:“娘娘何苦折磨自己,此刻娘娘就应该好好用膳好好喝药,将身子养好了,替小主子报仇,不管是柳明珠还是莫许,该偿命的一个也不要放过!要死一起死!要下地狱便一起下!谁也别想好好活着!” 慕晚空洞的眸子转了转,看着绫兰,一字一句问道:“报了仇,我的孩子就会活过来了吗?” 绫兰蓦地噎住了。 绿萝见状,走上前将绫兰拉到自己身后,蹲下身握住慕晚的手,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不好受,难过就哭出来吧……” 慕晚又转了转眼珠,看着绿萝道:“哭出来,我的孩子就会活过来了吗?” 绿萝握着她的手霎时一僵。 这仿佛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慕晚一直毫无生气的坐着,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只在她们劝她用膳或者休息时来上一句。 “用了膳,我的孩子就会活过来了吗?” 或者是,“休息了,我的孩子就会活过来了吗?” 导致绿萝等人再不敢说话,都静静的站在床榻边陪着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太阳渐垂变成了夕阳,夕阳滑落变成了月亮。 殿中逐渐陷入一片昏暗,晴锁和连翘二人逐一将殿中的蜡烛点亮,绫兰走过去摸了摸桌上的膳食,见已经凉了,同绿萝说了一声,便收起膳食去膳房重新做了。 一直未曾开过口的慕晚忽然瞧着明晃晃的烛火说话了。 “姑姑,我要我的女儿红。” 绿萝怔了怔,道:“可是娘娘您不能饮酒啊。” 慕晚眸光发亮的盯着不远处的烛火,轻声说道:“不饮,就是想看看娘亲留给我的女儿红。” 绿萝喜她看着终于正常了,应了声诺便带着小李子去桂花树下挖女儿红了。 殿中只剩下了连翘和晴锁。 绿萝和小李子将那坛子女儿红挖出来摆到慕晚眼前后,她看着坛身红纸上龙飞凤舞的女儿红三个字,缓缓笑了。 这一笑,像素白的雪地里开出了色彩艳丽的芍药花,却并不能使瞧见的人安心,想来也是,娇艳的芍药却有一片惨白的背景,只会看得人遍体生寒,又怎能使人安心。 在衣柜边收拾东西的晴锁回头正好瞧见,毛骨悚然的打了个寒颤,之后,眼泪便落了下来。 慕晚摸了摸女儿红,说道:“真好,我们用晚膳吧。” 绿萝偷偷擦了眼泪,勉力挤出一个笑容,上前说道:“诺,奴婢们这便去备膳。” 出去后,晴锁靠在绿萝肩上,努力压抑着哭声,半晌后,她满面泪痕的抬起头,说道:“姑姑,我好想念……一年前的娘娘和一年前的陛上,还有一年前,娘娘的笑。” 那时的娘娘笑声清脆如铃,笑靥艳丽似花,那样美。 正欲关上殿门的连翘听到这句话,心似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下意识地瞥了眼娘娘手边的酒坛,背靠着殿门,泣不成声。 第六十五章 七月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楚永安四十年,年初一,夜酣,西角有一冷宫走水,火因未明。冷宫偏,焚大半,火光滔天,始察,众宫人慌救,终已晚。 殿毁,楚贵妃同二宫婢殁于大火。 至此,楚再无贵妃。 ――《楚国史・永安年记》 七月正值盛夏,烈日灼灼,无云亦无风,闷的人喘不过气,小贩们被烈日烤的都懒得叫喊,和两旁的柳条一般蔫蔫儿的,整个栎陵街道上满是蝉鸣蛙叫和嘈杂的人声。 栎陵是边城,这样热的时节,正午时分街上的行人一般都是极少的,然今日小小的边城却人满为患。 “公子,栎陵好热闹啊!”一个穿着粉蓝罗裙,梳着垂挂髻的小丫鬟拉着身侧俊俏公子的衣袖惊叹,小脸被晒的通红,双眸却亮如繁星。 旁边的俊俏公子穿着一身流云锻做的袍子,头上戴着逍遥巾,手中执着一把水墨扇,个儿不高,模样却生的极好,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在形形□□的路人中甚为吸睛。 “嗯。”俊俏公子拧着眉嗯了一声,自语道:“栎陵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桐姨明明说边城人很少的。”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另一边之人,“娘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他左手边的女子穿着玉色齐胸瑞锦襦裙,臂弯上挽着藕色辛夷花绫披帛,青丝尽数挽起,简简单单簪了几只钗子,面容清秀,举止温婉,若不是发绾成了妇人才会绾的髻,怕是没有人能猜得出她已嫁为人妇了。 “听夫君的。”女子抬头冲着俊俏公子勾唇一笑。 “正巧,那儿有个茶肆,公子,夫人,咱们快过去吧!”梳着垂挂髻的小丫鬟踮脚指着不远处的一家茶肆笑道。 她刚要抬步,被俊俏公子伸臂挡住了去路,“茯苓,前面有卖糖葫芦的,娘子最爱吃糖葫芦,你且去买几串。” 被唤作茯苓的小丫鬟有些发愣的看着他。 “快去,我同夫人在茶肆等你。”说罢他便拉着自家娘子向茶肆走了过去。 茯苓望着他二人的背影皱着鼻子翻了个白眼,“其实是你自己最爱吃的吧。” 茶肆中也是人满为患,幸得他们过去时正有一桌客人离开,小二见他二人衣着不俗,极有眼色的引着他们入了座,手脚麻利的收了桌上的碗筷茶盏,边擦桌子边问询。 “二位客官要点儿什么?” 俊俏公子环顾了一下四周,摇着扇子开口,“你们这儿还有馄饨?” 小二指了指对面,道:“对面是个馄饨摊,全栎陵馄饨做的最香的,生意极好,很多客官想吃馄饨没地儿坐,便来我们这儿要壶茶占个座儿吃馄饨。” 俊俏公子点了点头,转头问自家娘子,“阿芷想吃馄饨吗?” 女子瞧了瞧对面馄饨摊前的长队,点了点头。 “三碗馄钝,一壶碧螺春。”俊俏公子将扇子唰的一收,对着小二吩咐。 小二怔了怔,挠着脑袋颇有些尴尬的说道:“不好意思客官,小店没有碧螺春reads();。” “那就来壶龙井。” 小二闻言愈发尴尬了,“不好意思客官,小店也没有龙井……” 俊俏公子倒是毫不在意,把玩着手中的水墨扇问道:“那你们这儿有什么茶?” 小二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他的神色,见他面色无常,这才松了口气,将手中的布子搭在肩上,热情地介绍了起来。 “小店有清茶和花茶,除了这两种之外还有栎陵的特色茶,白芷茶,此茶有祛风、燥湿、消肿、止痛的功效;景天茶,此茶有清热、解毒、祛风、止痛的功效;紫萱茶,此茶有明目、消食、安神、清热的功效;有茯苓茶,此茶有生津、健脾、治痰、宁心的功效;还有……” “有白芷有茯苓,那有没有秦艽?”俊俏公子同身旁女子相视一眼,笑着发问。 “呃?秦艽?”小二正说的津津有味,蓦地被打断,短暂的愣了愣,继而又是一脸尴尬,“对不住客官,小店没有秦……”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中气十足的怒喝打断了,一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壮汉指着俊俏公子喝道:“喂!小白脸!你是不是来找茬的,没有什么便点什么!” 茶肆中的人都被这粗鄙汉子的怒喝惊了一跳,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 俊俏公子不惊不怒,仍是一副淡然浅笑的样子,摇着扇子解释:“非也非也,实在是内子名唤白芷,婢女名唤茯苓,在下姓秦单名一个艽字,方才有此一问。” “啊,原来是这样,竟然这样巧!小的还以为……”小二一听,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呵呵呵呵笑了。 秦艽合上扇子,挑眉道:“以为是来找茬的?怎么本公子生的那般不面善吗?”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当然不是,客官这般俊俏的模样,全栎陵也找不出几个……”小二才说了两句话,又被那阵怒喝打断了。 “喂!老子问话呢!你们怎么又聊上了!”壮汉拍了把桌子,气哼哼的走了过来,抬脚踩在秦艽那桌空着的凳子上,大声喝道:“说!你小子是不是来找茬的!” 小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拉着壮汉说道:“不,是这样的,这位公子叫秦艽,他夫人叫白芷,婢女叫茯苓,而我方才介绍的茶中有白芷茶和茯苓茶,公子这才会问有没有秦艽茶,”说着,他朝秦艽躬身点了点头,“客官见谅,舞刀弄棒的粗人听不懂,小的给他解释解释。” 秦艽风轻云淡的挥了挥扇子。 壮汉皱着脸回味了片刻,恍然大悟后一拍大腿,“我懂了!原来这小子他叫秦艽啊!” 话音方落,脚下踩着的凳子忽的被一股大力踢了出去,壮汉猛地趔趄了一下,勉强扶住桌子才不至于摔倒。 茯苓收回踢凳子的脚,看着重心不稳的壮汉,轻蔑的哼了一声,将怀中的糖葫芦递到白芷手中,瞪圆了一双眼睛,“叫谁小子呢!懂不懂礼貌!就你也配同我们家公子说话?等修好人形再来吧!” 壮汉向来力气大,自持栎陵无人能敌,如今被这么一个小丫头教训,气的憋红了脸,然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给茶肆老板给拉住了。 “肖华!我可求求你,你别再给我添乱了!” 壮汉肖华顿时急了,“刘大叔,瞧你这话说的,我这明明是在帮你,这小子才是来捣乱的!” 旁边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茯苓笑弯了腰,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着肚子,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竟然叫小花,哈哈哈哈……” 茶肆里的众人反应过来,也都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reads();。 肖华的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 然他刚要有所动作,秦艽蓦地开口,“婢女顽劣,皆因在下管教不到位,冒犯肖公子了。”说着,淡淡瞥了还在笑的茯苓一眼,她瞬间便收了笑,双手捂着嘴站到了白芷身后,只是……肩膀还在不停抖动。 肖华听见秦艽的那声肖公子,脸色顿时五彩缤纷了起来,他自小在边城长大,因力气大闻名栎陵,又在武馆授武,大家看见他不是喊大华便是叫肖师傅,这般规规矩矩温温雅雅叫他肖公子的,他是第一个。 缤纷了一会儿,瞧见躲在后面偷笑的茯苓,他才堪堪回过神,勉强正了正神色,想酝酿句文绉绉的话,但憋了半天委实憋不出来,只好僵着脸说道:“我看你这人挺有礼貌的,我不同你计较,但要她给我道歉!” 说着,他看向了白芷身后的茯苓。 茯苓白了他一眼,看着自家公子眨了眨眼睛,“公子……” 秦艽抬眼望天,装作看不见。 茯苓垂下脑袋扯了扯自家夫人的衣袖,“夫人……” 白芷抽了抽嘴角,虽一脸为难,却还是看向了秦艽,“夫君,茯苓她也没有恶意,而且……”说着,她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她方才给……咳,给我买了糖葫芦。” 茯苓小鸡啄米般点头符合,“对啊对啊,公子,奴婢买来了糖葫芦。” 秦艽盯着白芷手中红彤彤香喷喷,晶莹透亮的糖葫芦咽了咽口水,万分艰难的从糖葫芦上移开视线,眯着眼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茯苓瞧见他的样子,瘪了瘪嘴,继而转眸恶狠狠的瞪了眼肖华,微微颔首,闷声道:“对不起,肖……公子。” “对了,这才乖,”秦艽冲茯苓挑了挑眉,摇着扇子对肖华说道:“为表歉意,肖公子的单在下买了,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我瞧着你这人很好!又是个极爽快的人!我肖华今儿便交了你这个朋友!”肖华一拍大腿,拉过凳子便坐了下来。 秦艽唰的合上扇子,伸手拍了拍肖华的后背,哈哈笑了起来,“肖公子热心又直爽,在下向来爱教这样的朋友。” 小二见缝插针俯身问道:“客官要来壶什么茶?白芷茶?或是茯苓茶?” 秦艽摇摇头,道:“来壶紫萱茶,四碗馄钝。” “好咧。”小二眉开眼笑地忙活了起来。 肖华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馄钝摊,咽着口水道:“老陈家的馄钝,吃完这顿,兴许再也吃不到了。” “嗯?为何?”秦艽从自家娘子手中拿了串糖葫芦,作势要递给肖华。 肖华摇了摇头,道:“我吃完这顿,午时过后便要去参军了。” 秦艽咬了口糖葫芦,含糊不清地开口,“参军?” 话音未落,对面刚咽下一口糖葫芦的茯苓惊道:“对了!奴婢本来是要同公子说这件事的,被他一搅和给忘了,方才去买糖葫芦的时候看见前面有官兵在招兵,很多人在排队,奴婢打听了一下,说是楚国同南国和北岑开战已经快两个月了!” 第六十六章 战事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咦,仗打了这么久,怎么几位客官竟不知道吗?”小二拎过来一壶紫萱茶,一边倒茶一边奇道。 随着紫萱茶倒入茶盏,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逐渐飘散开来,玉白的茶盏盛着芽色的清茶,茶里还浮着两片黄色的紫萱花瓣,衬的茶色愈发好看。 秦艽抿抿唇,笑了,“在下幽居甚久,确实不知。” 一旁的肖华拿起茶盏刚欲饮,听见他们的话,垮着脸叹了口气,“唉,自开战以来楚国节节败退,一次都没胜过,真真叫人心中憋气!” 小二点点头,将茶壶放在桌上,压低声音说道:“是啊,大家都说是七个月前那场大火,烧光了楚国的气数呢!” 秦艽闻言,抬眸看向了小二,“此话怎讲?” 小二抹了把额上的汗,说道:“七个月前鹿城皇宫里起了一场大火,夜里起的,发现时那宫殿已被烧毁了大半,据说那火势极大,烧红了鹿城的半边天,比封溪的火烧云都要壮观,此事客官可知晓?” 秦艽淡淡颔首,示意他自己晓得。 “那场大火烧死了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娘娘,仿佛连带着连楚国的气数也烧光了,贵妃娘娘死后不到两个月,皇后娘娘就疯了,又过了三个月,北岑和南国联合起来攻打楚国,且楚国还连连战败,已经丢了不少城池了,这可不是气数已尽了吗!” 小二话音方落,肖华忽的将茶盏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大声怒道:“什么气数已尽,你胡说什么呢!此次连连战败,不过是誉王殿下未出征罢了!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中气十足的声音将不少人的视线引了过来。 茶肆老板回头瞧见小二在同客人唠嗑,瞪着眼睛喊道:“小刘,快去招呼客人,客官们要的馄饨应该好了,快去端过来!” 小二自是不敢再说,连连应声跑去忙活了reads();。 秦艽则在听完小二的话后怔了一下,莫许疯了?五个月之前的事,他怎的也不知晓?? 转眸瞥了瞥白芷和茯苓,见她们二人同样一脸震惊,很显然,她们也不知道莫许疯了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只是不知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按理说,这般不光彩的宫闱秘事,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城小二应是不会晓得的,抬眼见小二已捧着托盘去对面端馄饨了,只好将疑虑压回了肚里。 左右也同自己没有关系了。 他的噩梦,早已经醒了。 梦醒之后,梦里所有的喜怒哀愁和爱恨嗔痴皆成空幻,谁又能同一场梦计较呢? 秦艽揉了揉绷的有些发酸的脸颊,努力憋回笑,忽然想起了惠空大师说过的话,愈发坚定了他同肖华套近乎的想法。 正当他出神之际,旁边桌上的一个年轻男子忽然侧过身拍了拍肖华,抱歉道:“这位壮士,在下郭叙,方才听壮士说要去参军,在下也是,想与壮士结伴同去,壮士可愿?” 肖华怒的快笑的也快,哈哈笑道:“甚好甚好!” 秦艽这厢已吃完了一串糖葫芦,正在白芷手中抢余下的最后一串,白芷抱着糖葫芦不撒手,娇声说道:“夫君,不能再吃了,这串留着,拿回家给女儿吃好不好?” 秦艽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忍了又忍才忍住了那句即将破口而出的我们什么时候有女儿了,顿了片刻,才道:“好,留着给我们女儿吃。” 正在同郭叙阔谈的肖华回过头,下意识地瞥了眼正抱着糖葫芦吃的津津有味的茯苓,开口问秦艽:“怎么看着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吃这酸不酸甜不甜还又粘牙的玩意儿?” 茯苓迅速接口,“对啊,你都说了我们是一家子嘛!” 肖华真要开口,却见小二端着四碗馄饨走了过来,一边将馄饨一碗一碗端给他们,一边笑道:“客官对夫人和女儿这般好,夫人真有福气!” 秦艽眯眼浅笑,“谢谢小二哥。” “客官客气了。”小二上完馄饨,说了句几位客官趁热吃便又去忙活了。 被他这番一搅和,肖华已忘了方才自己在说什么,挠了挠脑袋,埋头吃起了馄饨。他自小吃东西就快,再美味的东西到他手中,两三口便没了,最后一个馄饨刚含入口中,就听坐在对面的秦艽对小二吩咐再上两碗馄饨来,快的他都来不及阻止。 实则他也真的没吃饱,咽下口中的馄饨说道:“多谢公子。” 秦艽如画的眉目间尽是温雅浅笑,“谢就不必了,肖公子比在下年长,若不介意,在下想唤一声肖兄,如何?” 肖华又是哈哈一笑,笑完拍着秦艽的肩膀说道:“好!你叫我肖兄,我叫你秦弟!” 秦艽被天生大力的壮汉拍的心肝儿都颤了颤,艰难的扯着嘴角叫了声肖兄,肖华一听这声肖兄,笑的愈发大声,拍的也愈发用力了。 好在小二很快便端来了馄饨,肖华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馄饨上。 二人称兄道弟之后,秦艽趁着吃馄饨的间隙,刨根问底将肖华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了个清楚,幸得肖华憨厚老实,心眼儿不多,否则定要生些疑窦。 白芷和茯苓被秦艽探听别人家世的本事惊的目瞪口呆,吃馄饨时一句话也未说,就看着他套老实人的话了reads();。 秦艽才套完话,心满意足的吃了个馄饨,刚咽下去,茶肆忽然冲进一个中年男子,气喘吁吁的坐在了他们对面的桌前,一只手握拳狠狠砸了一下桌子。 秦艽抬眸,心里想着这桌子看着并不怎么厚实,也不知会不会在下一秒四分五裂。 茶肆老板扭头看了一眼,有些好奇的问道:“老钱,你这是怎的了?” 那男子仰头灌了一口水,道:“楚国又败了!” 他一语方出,原先嘈杂的茶肆霎时安静了不少。 那桌子终究是没有四分五裂,秦艽从桌子上移开视线,眯眼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说话。 最憋不住话的肖华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显然是气急了,嘭的锤了一下桌子,怒道:“皇帝老儿到底在想什么,不派誉王殿下出战!” 秦艽往口中塞了个馄饨,看着被壮汉砸的抖了抖的桌子,默默地想:难不成砸桌子是栎陵百姓的习惯?这一个两个砸的看起来顺手极了。 “是啊!若是带兵的是誉王殿下,南国和北岑早被打回老家了!”角落里一个男子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皱眉附和。 旁边桌上的郭叙摇头,“即便是不派誉王殿下出征,陛下也不该派一个从未带兵打过仗的年轻公子领兵,那些个从小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哪里会打什么仗!” 秦艽咽下口中的馄饨,拧眉点头,一脸此话说的对的表情,心里却暗搓搓的想:是啊,贵公子是不会打仗,可楚国会打仗的除了誉王,剩下的都是些白胡子将军,一开战躲都来不及,哪里会往前凑,楚国的陛下傻了才会派那些只会和稀泥的老油条来打仗。 “我看皇帝老儿定是被那后宫三千佳丽掏空了脑子,南国来的是太子,北岑来的是新王,他竟然派了个小白脸来!他难不成看不见楚国一直在战败?!” 刚含了口汤的秦艽惊奇的眨了眨眼睛,容宸这厮是疯了吧,南国争储争的那么厉害,他这个众矢之的的太子,竟然跑来打仗了?? 万分艰难的咽下那口汤,秦艽抽了抽嘴角,他不过是在逍遥涧避了两个多月的世,怎么觉得一出来,就像过了千八百年似的,有些看不懂呢…… 来来去去忙活了许久的小二此刻也闲了下来,听到这儿终是憋不住了,做贼似得弯着腰,压低声音说道:“小的听说啊,是因为陛下体弱又至今无子,要将誉王殿下培养成储君,才不把他往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派的。” 秦艽闻言又是一怔,看吧,他果然不是太能看得懂了。陛下无子?那柳明珠肚里的孩子呢?她的孩子不是应该在一个多月前就出生了吗?貌似没有怀娠超出十个月的道理吧? 哦,不,如今已快十二个月了…… 那是钟衍的第一个孩子,钟衍说过希望那个孩子平安出生,以钟衍的手段,要护住那个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想至此,他不由拉住小二开口问道:“陛下无子?不是听说淑妃娘娘有孕了吗?” “客官从哪里听说的?”小二挠了挠脑袋,“小的从未听过往客官有人说过淑妃娘娘有孕,倒是前阵子有个官爷在茶肆歇脚,谈起战事,说陛下无子嗣,不派誉王殿下出征的缘由许是要将他培养成储君。” “对对对,我有个远方亲戚在鹿城当官,听他说近几个月来朝中一半事物已交由誉王殿下做主了呢!” 秦艽若有所思的拧了拧眉,这么说来那孩子是真的没了?莫许疯了,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第六十七章 绣线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郭叙在同肖华讨论战事。茶肆又进来了几位客人,小二极有眼色的笑着迎了上去。 秦艽边思索边喝汤,一碗汤很快就见了底,可她越浑然不觉,仍旧重复着拿汤匙舀汤喝的动作。 小二招呼完客人,又凑了过来,似是想到了什么事,俯身低声同秦艽说道:“还有一事,据说陛下他……” “哐——” 小二才说了几个字,便被这突如其来的闷响打断了。 拧眉深思的秦艽也被这一声拉回了思绪。 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白芷此刻冷着一张脸,将手中的茶壶猛地掷在了桌上,声响颇大,连一旁讨论战事的肖华和郭叙都看了过来。 “别说了,我不喜听这些,”说着,她看向了一脸怔然的秦艽,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语调相较前一句已平静了许多,她言:“夫君,馄饨吃完了,我们回家吧。” 秦艽眨了眨眼睛,继而顺从的放下手中的汤匙,接过帕子擦了擦嘴,微微笑道:“好。” 肖华闻言,不由疑道:“弟妹为啥不爱听这些,而且就算你不听,秦弟他肯定喜欢听啊!” 茯苓刚扶着白芷站起身,听见肖华发问,冷哼道:“我家夫人为何不爱听,我家公子喜不喜欢听与你这粗鄙汉子有何关系!多事!” “你!”肖华恼怒的拍了把桌子,站起身指着趾高气扬一脸轻蔑的茯苓你了半晌,放下手愤愤地道:“周夫子说的真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老子懒得同你计较!” 茯苓刚欲开口,被白芷不动声色的拉了一把,顺着她的眸光看见自家公子,这才冷静下来,没有再说话,只是扭头朝肖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白芷面上带着恬淡的笑,朝肖华福身,道:“肖大哥见谅,妾身有孕在身,恐夫君爱国心切投身参军,故不愿听。” 这番话说的甚是文绉绉,秦艽还在思忖不知这壮汉听懂了没,就见他挠着脑袋说了句原来是这样啊,不由得惊了一惊,然他紧接着的一句话,又让秦艽有些啼笑皆非reads();。 肖华拍了拍秦艽的肩膀,道:“弟妹的话大哥虽然没有全听懂,但大哥听懂了她有孕在身,我娘说过有孕的女子脾气都不好,秦弟你可要多让着弟妹点儿!” 秦艽此刻也很想翻个白眼,但还是堪堪忍住了,他抽着嘴角道:“这是自然,小弟这便要走了,不知肖兄可要同小弟一道去招兵那儿看看?” 肖华摆手道:“不了,我还要回趟武馆呢!” 秦艽本想再找个理由跟去瞧瞧他的武馆,但转念想到他就要上战场了,以后命数不定,便打消了念头,朝肖华拱手道:“那小弟告辞了。” 从茶肆出来后,秦艽见自家娘子和茯苓都绷着一张脸,摸了摸鼻头,悻悻地道:“我只不过是……关心关心国家大事而已。” 白芷静静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茯苓则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似的,咬着牙怒气冲冲地说道:“国家大事?那是他们钟家的国,不是你的,你不欠他们的!” 她声音颇大,顿时引的不少路人侧目。 秦艽手忙脚乱的摁住炸了毛的茯苓,连声道:“是是是,你说的对,是我的错,别气了,一会儿回去公子抄薯蓣给你吃。”说着,便推着茯苓进了一间卖绣线的铺子——他们此行,本就是来买绣线的。 街上行人甚多,但绣线铺子里却除了老板之外再无一人。进去后秦艽负手摇着扇子坐在了一旁,白芷和茯苓相视一眼,默默摇了摇头,转身去挑绣线了。 挑了片刻后,茯苓拿着手中的绣线晃了晃,问道:“公子,你瞧瞧还差哪些?” 秦艽将视线从门口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收回,眯眼瞧了瞧那几色绣线,拿扇子敲着脑袋,开始拧眉回忆。 老板见状,不由笑道:“姑娘为何不问身边这位夫人,而要问一位公子,公子怕是不懂这些的吧?” 茯苓:“呵呵呵呵……是啊……”才怪,绣线是公子要用的又不是夫人,再者说别家公子不懂,她们家公子可不一定不懂。 秦艽听见老板的话,顿了顿,即刻收起了那副拧眉深思的样子,唰的一下打开扇子,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摇起了扇子。 他知道,茯苓这丫头不靠谱,但他家夫人却一定记得。 果然,白芷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指着架子上的绣线,默默开口,“枯色、丁子茶、黄栌、千歳緑和山鸠,还有生壁,这几色要最细的,千草、琥珀、浅苏芳和桜色要锦丝,杜若、琉璃、桃色、曙色要莹线。” 说罢后她转眸瞥了眼手底下的布料,指了几匹上好的流苏缎道:“把这几匹布也包起来,夫君,结账。” 秦艽看了眼喜滋滋包东西的老板,站起身边解钱袋边道:“娘子买布做什么?” 白芷笑道:“想给夫君做几件衣裳。” 做衣裳……给夫君? 秦艽瞪着眼睛瞧了瞧那几匹不是红就是绯,上头还绣着花纹的布,又瞧了瞧面色无常的白芷,忽然觉得有些凌乱。 茯苓从老板手中接过布和绣线,望着自家公子绿了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公子,发什么愣呢,给银子啊。” 秦艽回过神,心情复杂的掏出银子递给了老板。 拿着布和绣线出来后,秦艽将手中的扇子打开又合上,反复了多次,才开口问道:“阿芷,你……” 白芷接过他的话头说道:“夫君莫不是忘了,还有一月便是陈国公的生辰了,你总不能打扮成这个样子去给陈国公贺寿吧?” “是啊公子reads();!”茯苓从满怀布匹绣线中探出头,附和道。 秦艽从她怀中抽出两匹布抱在自己怀中,微微一笑,“是什么是,没听见方才肖华他们说陈楚两国正在交战吗?一月后战事肯定还未结束,去什么陈国贺什么寿!” 茯苓一听,怔怔地道:“对哦!战事未结束的话,咱们没法儿去陈国啊!”说完转了转眼眸,又惊道:“公子你方才怎么不说,早知道就不买这些布了!” “做了衣裙你们可以穿,公子有的是钱!”秦艽挑眉笑着,一副风流贵公子惯有的,吊儿郎当的姿态。 茯苓皱了皱鼻子,“公子你进宫前也这么纨绔吗?” 笑的桃花朵朵开的秦艽顿时一噎,还未来得及反驳,身侧一直很是安静的白芷状似无意的开口问道:“公子,方才那位肖公子,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此言一出,噎住的人换成了茯苓。 秦艽眨了眨眼睛,看着一脸疑虑的白芷,脑海中却渐渐想起了几个月前。 那时他身体极差,根本无法上路,茯苓家在鹿城虽开着医馆,但鹿城人多眼杂,不是藏身的地方,她们二人又不敢带着他长时间颠簸,便趁夜将他带到了鹿城外玺山的灵隐寺中。 灵隐寺的住持惠空大师曾受过他娘亲一恩,二话未说便将他们妥善安置在了寺中。他们在寺中住了三月有余,茯苓费劲心血用掉了许多名贵药材,才将他的身子慢慢调养过来。 在寺中住久了,与惠空大师日渐相熟,有一日惠空大师来看他,却被心心念念想要算姻缘的茯苓给缠上了,大师被她缠了许久,临走时才眯眼念了几句话。 月盈则冒,光溢生华,生于陵,长于武,遇之戎耀,不遇则碌。 白芷也想到了惠空大师那几句话,以前觉得略深奥未曾深思过,今日见过肖华之后再一细思,才惊觉原来那几句话一点儿也不深奥。 见白芷震惊的看着自己,秦艽笑着点了点头。他知晓惠空大师轻易不开口,便将那句话牢牢记在了心底,分析了许久,抱着侥幸的心态来栎陵走了一遭,没成想还真叫他们遇到了。 只是…… 想起今日专呛肖华的茯苓,秦艽委实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茯苓自是知晓他们二人眉来眼去的在想些什么,偏过头虎视眈眈地瞪着秦艽,“公子!你再这样我真恼了!!” 秦艽抬眸刚想说话,突然瞥见街头有个人的身影看着很是眼熟,心头一窒,不由朝着那人影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奈何街上人太多,他怀中又抱着两匹布,待他跌跌撞撞行至街头,那人影已不见了踪迹。 秦艽抱着布瞪大眼睛原地转了好几圈,却还是找不到方才那个熟悉的身影。 难不成是自己眼花了? “公子,你怎么了?”茯苓紧随其后赶上来,气喘吁吁地问道。 “看见一个人,”秦艽踮起脚不死心的又环顾了一圈四周,还是未找到,才跟上来的白芷呼了口气,淡淡问道:“夫君可是看见哪个相好的了?” 第六十八章 逍遥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七八月份是逍遥涧的天最蓝的时候,那样蓝的天,像是被清水洗过,清透极了。秦艽仰着脑袋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看了会儿天,再低下头,忽然发现身处一片漫无边际的花海中。 原本成片的树没了,倾泻的瀑布没了,清澈的水潭也不见了。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大朵大朵的芍药,差不多每一朵都有一尺多高,各色芍药肆意绽放在湛蓝如洗的天幕之下,美轮美奂,芳香扑鼻。 秦艽望着这片突然出现的花海,有些懵,想试试捏自己一把会不会疼,垂眸却愣住了。 她身上的袍子,不知何时换成了绣满芍药的红罗裙,看上去,很像女子出嫁时穿的嫁衣。 正当她瞪着眼睛研究身上的衣裙时,一只蓝色的凤尾蝶扇着翅膀慢慢悠悠的停在了她的胳膊上。 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在不停的呼喊。 “小晚……小晚……小晚……”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清晰的让她心底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转身的刹那,胳膊上的凤尾蝶受到惊吓,振翅飞向了透蓝的天幕。一切都显得那样真实。 身后的人穿着月白常服,墨发用玉冠束在头顶,面容白皙,墨瞳幽深,唇色绯然,一如既往的清冷。 看了他片刻,秦艽唇角一勾,笑了。 钟衍好像永远不会变,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还是这样,即便是在梦里,他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唯一改变的,大概是如今她与他之间,终于隔了千山万水。 从前拼了命的想留在他身边,如今却只要想到自己已经远离他,便很开心。真是件讽刺的事情。 想着,秦艽唇边笑意更甚,只觉得连这片无边无际的芍药花海都娇美了许多。 然她转眸再次看向对面之人时,却蓦地愣住了。 钟衍他……竟然在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以前她每天都在想方设法逗他笑,她喜欢他笑,喜欢看眉眼弯弯唇角上扬的他。 瞧见勾唇轻笑的他,她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 久到看着此刻的他,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公子……醒醒……” 秦艽猛地睁开眼睛,望着竹青色的帐顶,有些发怔。 茯苓见他醒了,伸手扶他起来,道:“睡的倒是快,还说回来要炒薯蓣给我吃呢!” 果然是梦……秦艽揉了揉眉心,抬眸看见瘪着嘴的茯苓,咧唇笑道:“我炒的你们敢吃吗?” 想起自家公子的炒菜的水平,茯苓立即摇头,“不敢reads();。” 秦艽瞥了眼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的茯苓,又看向了正在布置碗筷的白芷。 白芷冲着他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道:“不敢。” 秦艽哼了一声,“你们今晚俩不用吃了。”说着,他脑袋一扬,坐到桌边大快朵颐了起来。 茯苓和白芷相视一笑,并不在意他的话,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吃了起来。 “公子,方才茯苓在潭中抓了条鱼。” 秦艽执着筷子的手一顿,继而抬眸恶狠狠地瞪着茯苓,“说!为什么要趁着本公子睡觉时杀生!” 茯苓咬着筷子笑道:“公子且宽心,还没杀呢。” 秦艽夹了一块薯蓣塞到口中,咽下去后才问道:“那你抓了作甚?” 茯苓朝白芷挤了挤眼睛,白芷会意,淡淡说道:“吃前再杀,今晚杀了就不新鲜了。” “是啊,公子可不能吃不新鲜的鱼。”茯苓笑着附和。 秦艽瞪着她们,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不吃鱼!” 白芷放下碗筷将他手边的茶盏沏满,道:“那怎么行,公子身子不好,要多吃鱼补补才行。” 秦艽闻言,握着筷子横在自己脖颈边,大义凛然地说道:“你们再逼我,我就自刎给你们看!” 他一语方出,茯苓立刻放下碗筷,抬手捂住双眼,笑道:“你刎吧,我们不看。” 白芷看着茯苓,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嘿!反了你了!”秦艽将手中的筷子一扔,当即便站起身,朝茯苓伸出双臂作势要掐她。 茯苓躲过她的魔爪,笑着站起身边跑边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要有肚量,不能欺负我一个小女子。” “本公子就喜欢欺负你这种小女子!”秦艽捋了捋袖子,摩拳擦掌追了上去。 夜色渐深,木屋中的笑声一直未曾间断过。 吃完后秦艽和茯苓二人一前一后追赶着跑了出来,一出门就听到了不远处瀑布倾泻而下的声音,抬眼就能瞧见漫天闪烁的星辰。 他们三人两月前本是来逍遥涧游玩的,谁知当夜被大雨困在了山中,几个人摸索着寻到了这个木屋,在里头住了一晚,清晨出门瞧见天幕上挂着的七色彩虹后,秦艽便不想离开了。 他们所在的木屋依山傍水,隐蔽安静,住在这儿没人打扰,无拘无束,当真快活极了。 秦艽眯眼听着耳边哗啦哗啦的水声,惬意的舒了口气。这样的日子,他真是太喜欢了。 茯苓仰头瞧着漫天的星星,皱成一团的脸也缓缓舒展开来了,“公子啊,都说姜国的山水好,可我觉着,这逍遥涧便已极好了。” 秦艽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走到一旁的树下折了根树枝,拿在手中比划了两下,回身向前一挥,边练招式边说道:“楚国的白雪,陈国的桃林,南国的红豆和姜国的山水,还有北岑的草原,待我们踏遍五国一一赏过这些美景,彼时你便能知晓,到底是姜国的山水妙,还是这逍遥涧好了reads();。” 衣衫飞扬,一招一式皆利落潇洒,此刻的秦艽,极像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练了片刻后,他停下来挑眉看向了茯苓,“来,和我过几招,让我瞧瞧前两天教你的招式你练的如何了。” 茯苓两眼放光的点了点头,也去寻树枝了。 收拾完的白芷才走到门口,就听得外头秦艽在扯着嗓子喊:“阿芷,那日我教你的曲子弹会了吧?将长相思搬出来,弹给我听听。” “好的,知道了。”白芷冲着门口喊了一声,转身去搬长相思了。 泠泠琴音伴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其间还有鸟鸣虫声,在深山之中一点儿都不显得冷清。 待白芷一曲终了,那厢的茯苓也被秦艽折腾的双腿直打颤了,见琴音终于停歇,茯苓哀呼一声扔下树枝就地便坐了下去。 白芷连忙走过去将她扶到了一旁的凳子上,给她倒了杯水,笑道:“我们俩不应该叫公子做公子,应该唤公子师父的。” 茯苓接过杯子灌了口水,也笑了,“公子太懒,也就兴起时指点指点我们,你要认他做师父,他决计不肯。” 秦艽点点头,“对!” 白芷瞧见秦艽的样子,忍俊不禁的笑了,“公子,你那山河图都绣了一个多月了,何时才能绣好啊?” 山河图――那本是她打算要送给陈国皇帝卫廖的生辰贺礼。 卫爷爷虽是陈国皇帝,但对他极好。从前他一直想不通为何,直到前段时间见到桐姨后他才知晓,原来北岑的二王子,那个为他娘亲而死的宇文川,是卫爷爷的亲外孙。 宇文川是北岑的二王子,本应一生高贵受尽荣宠,但其实他自出生起,便被弃如敝屣。被自己的母亲弃,被自己的兄长弃。 卫爷爷怜他所受不公与苦难,最是宠他。然他虽是宇文川的亲外公,中间终究隔着两个国家,是以对于宇文川,他有心,却无力。 宇文川被他母亲和兄长送来楚国做质子一事,卫爷爷起初并不知晓,得到消息后震怒至极,却也无法立刻接回他,只能暗地里为他筹谋,可他苦心孤诣筹谋了多年,眼看便要成了,宇文川却没能等到他将他接回陈国的那一天。 自卫爷爷知晓他是苏畅的女儿后,便一直待他极好。 以前他去陈国,卫爷爷总嫌他野,不像个相府千金,每次见到他都要碎碎念。本想着亲手绣幅山河图送他当贺礼,哪知陈楚两国会开战。 可是陈国为什么要联合北岑攻打楚国呢?难道是因为宇文川死在楚国一事?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秦艽扔了手中的树枝,坐在茯苓旁边,掩面说道:“不急,反正今年卫爷爷的寿辰是没法儿去了。” “没准儿,”茯苓边揉胳膊边说道:“兴许过几天就停战了呢?” 白芷点头:“是啊,陈国和咱们楚国原也没什么仇怨吧?” 秦艽托腮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没有开口。 夜风轻抚,山间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是舒服,清淡的月光映射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水中倒映着奇形怪状的石头和环绕在水潭四周的绿树。 秦艽低下头,眯了眯眼,陈楚两国,真的没有什么仇怨吗? 第六十九章 将离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从山水交相辉映的逍遥涧到漫无边际的芍药花海,不过转身之瞬。只不过这一次的芍药,和以往那些五彩缤纷娇艳欲滴的芍药都不一样。 这一次满目可见的,皆是白芍药。 无边无际的白芍药,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层一尺厚的雪,在日光映射下,白的有些刺目。 秦艽垂眸,见自己身上果然穿着那一身绣满芍药的火红衣裙,无奈的揉了揉眉心,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连日来为何总会梦到芍药? 正想着,一身素白常服的钟衍自大片大片的白芍药中徐徐向她走了过来,面色有些发白,唇边却衔着温暖浅笑。 秦艽眼睁睁看着他站定在自己跟前,再次揉了揉眉心,梦到芍药就算了,为什么还会梦到他? 梦里的钟衍,也太阴魂不散了吧? “小晚……” 秦艽下意识地抬眸,发现对面的钟衍竟然晃动了起来,身形也渐渐变得透明,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眼前白光一闪,钟衍倏地变成了大朵大朵的白芍药,被风吹散,慢慢消失在了湛蓝的天幕之下。 随之一起化为齑粉消散的,还有遍野的白芍药。像是忽然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只不过那雪,是从地面飞向空中的。 瞧着如此诡异的画面,秦艽心生寒意,不由自主地想要裹紧衣衫。挣扎着一动,便从梦中惊醒了。 正在一旁缝衣服的白芷被突然坐起来的秦艽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衣服倒了杯茶走了过去,一边将茶递给他一边问道:“公子怎么了?做噩梦了?” 秦艽接过茶抿了一口,有些怔然地说道:“也算不得噩梦,我只是……连着好多天梦见了芍药。” “芍药吗?”白芷扶他下了床,拧眉思索了须臾,忽的惊道:“姑姑以前说过,芍药别名将离,芍药是将离啊!公子,你只梦到了芍药?还是还也梦到了什么人?” 芍药,将离? 秦艽执着茶盏的手蓦地一颤,然抬眸瞧见白芷紧张的神色,他还是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是芍药而已reads();。” 白芷闻言,这才松了口气,端着盆打了水,进来见秦艽还在发怔,刚欲开口,茯苓嗖的挑开竹帘冲了进来,手中还抓着一只白白胖胖的鸽子。 “公子,慕暗卫来信了!”说着,将从鸽子腿上解下来的信递给了秦艽。 离开灵隐寺后慕玄担心自己在慕宁手下当暗卫时树了太多仇家,如今离开楚宫仇家寻上门会连累到他们,未同他们三人一起离开,而是又偷偷潜回了鹿城,顺带将慕宁手底下的暗卫都调集在了一起。 之前慕玄曾在信中问过他,那些暗卫要如何安置,他叫慕玄按他自己的想法安置就好,没成想慕玄竟带着他们挨个儿去寻家人了。 过了这么多天,也不知寻的如何了。 秦艽看完信,笑道:“慕玄在姜国呢,说是听闻楚国在打仗,要我们小心些,他会尽快回来的。” “他那些暗卫的家人都寻到了?”茯苓一手抓着鸽子,一手接过信问道。 “才寻到了不多的几个,他知道楚国在打仗,担心我们,说是要来接我们去姜国。”说着,秦艽站起身走过去洗了把脸。 茯苓点点头,又问道:“那公子可要给慕暗卫回信?” 秦艽摆手,“不用了,他知道我们在逍遥涧。” “那鸽子呢?” “养着吧,外头兵荒马乱的。” 茯苓应了声好,抱着鸽子出去了。 待秦艽束好发捯饬好自己,茯苓和白芷也已备好了早饭,三碗汤多米少的粥,一小碟清抄薯蓣。 白芷望着桌上的粥和菜叹了口气,“公子,今日可不能再拖了。” “是啊!”茯苓拿筷子搅了搅稀的不能再稀的粥,道:“再拖下去我们没等到慕暗卫来便已经饿死了!” 住在这里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便是买东西不方便。自上次去栎陵至今已快半个月了,买回来的米和菜早就捉襟见肘,秦艽从三日前便说要同她们下山去栎陵置办米和菜,一直说到今日,白芷早起熬粥时已用掉了缸里的最后一把米。 “公子你若是不想去,那便放我和茯苓去。”白芷将那碟薯蓣往秦艽跟前推了推,拧眉说道。 “不行!外头在打仗,你们俩又不会武,我不放心!”秦艽捧着碗喝了口粥,瞧见她们二人的神色,将手中的碗一放,道:“去!吃完咱们就去栎陵!今儿公子非要把半个栎陵都搬回来不可!快吃!” 她此言一出,茯苓和白芷二人脸上终于有了喜色,仿佛生怕秦艽反悔似的,二人极有默契的狼吞虎咽喝完了粥,虎视眈眈地瞪着秦艽。 吃完后两人即刻便拉着秦艽出门了。逍遥涧虽属韶萝城,但离栎陵却并不远,出了逍遥涧再行半个时辰便能瞧见栎陵的城门了。 日头越升越高,天气也愈发闷热,秦艽不停摇着手中的扇子,远远瞧着栎陵的城门,眉头拧成了一团。 这一路走来,她们已遇到了不少自栎陵逃出来的难民。光是瞧着这些难民,便已能想到城内是何等景象了。 “公子,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白芷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个拖儿带女的孕妇,喉头有些干涩,拉着秦艽的衣袖低声说道。 “不行,”秦艽拧眉,“我必须知道城外战况如何,若是栎陵沦陷,我们也不能继续留在逍遥涧,那太危险了reads();。”说着,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走近了才发现城门口竟然没有一个侍卫,秦艽眉头蹙的愈发紧了,城门口一个侍卫都无,由此可见城外的战况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半个月前还热闹和乐的栎陵此刻凌乱不堪,街上行人极少,即便是有,也是拎着包袱出城逃难去的。就连栎陵的天,仿佛也蒙上了一层乌云,灰扑扑的。 进了栎陵后,几人被荒凉残破的街道震慑,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 耳边除了震天响的战火声和歇斯底里的厮杀声,隐隐还有小孩子嚎哭的声音。白芷双手紧紧攥着秦艽的衣袖,面色有些发白。 又往前行了半晌,三人才发现城门口的凌乱不过尔尔,城内还有不少人,不过大多是些老弱病残,都背着包袱,三三两两的坐在路边,有的抱着饼在啃,有的挨在一起长吁短叹,还有些相互搀扶,一步一步往前行着。 彼时人满为患的茶肆如今不见一个人,只有空荡荡的茶肆和洒了一地的茶叶药草。对面的馄饨摊亦如是。 “娘……”沙哑的哭喊声自茶肆旁的大石头后传了出来。 秦艽立即寻声走了过去,石头后躺着一个面色惨白发丝凌乱的女子,身边还有两个小孩,惊恐的跪坐在地上摇晃着她。 秦艽见状立刻上前扶起了女子,让她靠在了自己怀中,茯苓跟着蹲下身为女子把脉,须臾,抬眸说道:“天太热,她中暍了,我记得茶肆小二说过对面有口井,我去打点儿水来。”说着,她站起身从茶肆里顺了个碗便转身跑了出去。 待秦艽注意到身后的马蹄声想要开口制止她时已然晚了。 茯苓才跑出了两步,耳边倏地响起了刺耳的嘶鸣声,下意识地回过头,只看到两个偌大的马蹄朝自己的脑袋压了下来,瓷碗蓦地从手中滑落,吓得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忽然有只强有力的臂膀揽在了她腰间,带着她往后跃起,耳边除了马的嘶鸣声和呼呼风声,还有男子粗重的呼吸声。 茯苓睁开眼,透过眼前飞舞的发丝,瞧见了揽着自己之人那双黝黑的眸子。直到白芷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叫了声茯苓,她才堪堪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推开肖华,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 “谢谢……” “谢啥,是我不该在城中骑这么快,”肖华摆摆手,扭头问道:“秦弟,你怎么在这里?” 白芷见茯苓无事,松了口气,折回去将秦艽抱着的女子接到了自己怀中。 肖华顺着晕倒的女子看见四周的百姓,拧着眉怒道:“妈的!百里江这厮简直是个疯子!为了一把什么破长相思举兵攻打楚国,一把破琴,抵得上战场上那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吗!陛下也是!一把破琴而已,有的话给人家不就得了!” 秦艽闻言顿时愣在了原地。 茯苓瞧见秦艽的神色,瞪着肖华恼道:“什么破琴!长相思怎么就是破琴了!你能好好说话吗!” 肖华显然不明白方才还垂眸颔首的茯苓为何变脸变的这么快,但更显然的是他并没有时间同茯苓计较,他抓住缰绳翻身上马,道:“连莫将军都说栎陵怕是保不住了,秦弟你们还是快些出城去吧,我有军务在身,先走一步。” 肖华刚欲挥鞭,秦艽忽然冲上前抓住了他的马鞍,瞪大双眸问道:“莫将军,是哪个莫将军?” 第七十章 战场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第七十章 ======================== 万里无云的天幕如碧玉一般澄明,正午的日头毒辣的紧,秦艽双手死死扯着马鞍,只觉得遍体生寒。 肖华虽然着急,但见他神色不对,只好停下动作答道:“就那个莫家的二公子,小霸王莫痕。” 果然是他! 秦艽蹙了蹙眉,又问道:“那你方才说的长相思是怎么回事?” “陈国皇帝得了重病,北岑的新王说长相思中有本医术,里面记载了治病良方,陈国太子百里江问楚国要琴,楚国拿不出,百里江大怒,开始举兵攻打楚国,”说着,肖华拉了拉缰绳,又道:“还有事儿吗,没有就快走吧,城外莫将军撑不了多久了。” 秦艽还是扯着马鞍不撒手,目光如炬地瞪着他问道:“你知道莫痕坚持不了多久为何还要离开?你要去哪儿?” “军务机密,无可奉告,如果你不想让韶萝城在栎陵攻陷后一个时辰内变成一座死城,不想让莫将军白死,就赶紧撒手!”说着,肖华扬起马鞭作势便要往下挥。 眼看着鞭子就要挥到秦艽身上了,茯苓上前想要去拉他,却见他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挥下来的马鞭。 肖华没想到他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竟然还会点儿武,蓦地愣住了。 “莫痕他到底怎么样了?”秦艽攥着马鞭,咬牙问道。 肖华刚欲回答,秦艽却忽的放开了马鞭,转身走到肖华身后一个小兵手中牵着的空马边,飞身跃上马,一拉缰绳,道:“算了我自己去看!茯苓和阿芷,你们俩跟着肖兄出城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骑着马走远了。 肖华还来不及反应,茯苓有样学样,也手脚并用爬上了一匹空马,边扯缰绳边说道:“阿芷你出城去,我跟着公子!” 肖华冲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大声吼道:“喂!你们俩给我回来!” 回答他的,只有急促的马蹄声。 “头儿,要不要把他们追回来?”肖华身后穿着盔甲的男子问道。 “妈的reads();!算了!人手本来就不够!”肖华拉着缰绳调转马头,刚扬起马鞭,却见白芷张开双臂缩着脑袋挡在了自己马前,心中恼怒,但念及她有孕在身,强压下心中的怒意,拧着眉开口:“弟妹,你这是要做什么?” 白芷闻言,抬起脑袋看向了肖华,顿了顿,才颤声说道:“我知道长相思在哪里。” 离南城门越近,刀剑相交的厮杀声也愈发大,还未出城门,已然嗅到了战火的硝烟味和浓重的血腥味。秦艽跨马出城,又朝前行了片刻,才瞧见和敌人厮杀的不可开交的烈焰军。 这一刻他才知晓,什么叫做战场。 剑斫枪|刺,链枷轰轰,厮杀声震彻天际。尸体和残肢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焚成了焦土,殷红的血汇聚在一起,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血洼,每一声嘶喊都震慑着他的心。 攥着缰绳的手有些发抖,使得他下意识的又将缰绳攥紧了几分,他需要时间缓一缓,可战场并没有时间留给他跨着马对着那些刀光剑影发愣。 一支从耳边擦过的箭羽堪堪惊醒了秦艽,他摸了摸被擦出血的左耳,咬了咬牙,狠狠挥了一下马鞭,马儿扬起前踢长长嘶鸣一声,朝厮杀最激烈的地方冲了过去。 有敌军举着长剑朝他刺了过来,他俯身躲过,顺手夺下了那把沾满鲜血的剑,手腕一转,剑尖便快准狠的穿透了那人的胸膛,一股灼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可他却毫无惧怕之意,握着剑跨马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战场,却不是第一次持剑杀人。 持剑杀人这件事,六年前在鹿城外的悬崖边,他已经做过了。 在外沿解决了几个小兵,逐渐冲到里面,便轻而易举地瞧见了莫痕。他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银色盔甲,手持一根穿云银枪,正被几个敌军围在中间,奋力挣扎着。 这样狼狈的莫痕是他从未见过的。从前的他肆意纨绔,逍遥自在,整日里不是花街柳巷就是附庸风雅,如今的他身上带着伤,脚下尸体遍布,战袍被血浸透,却仍在浴血奋战。 莫痕躲过一把长剑,反手将手中的穿云银□□过去,穿透了对面持剑之人的胸膛,然他还未来得及收回穿云银枪,几把大刀便齐齐从他头顶上方落了下来。 被穿云银□□透胸膛之人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双手却死死攥着枪|头,像是一只困兽,双眸充血,面目狰狞地冲莫痕嘶吼。 莫痕心下一凛,刚欲弃枪躲避,脑袋上方忽的多出了一把沾染着血迹的长剑,就连持剑的手上都满是鲜血。来势汹汹的几把大刀叮的一声撞在了长剑上,被那长剑挡了回去。 秦艽左手握住莫痕的穿云银枪,抬脚狠狠一踢,那人便被踹了出去,穿云银枪自他胸口抽|出的那一刻,灼热的鲜血四处飞溅,滴落在了周边的尸体上,染红了秦艽素色的衣袍。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一边将枪扔给莫痕,一边反身挥剑,将再次挥舞着大刀冲上来的几人一一击毙。 莫痕接住他扔过来的穿云银枪,顺着银|枪抬眸,看着突然出现的秦艽怔怔的眨了眨眼睛,便有汗水混着血水从睫毛上滴落到眼睛里,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还是怔怔的看着秦艽。 须臾,才不可置信地开口,“阿晚?你……你真的……还……活着?” 回答他的,是秦艽才刺死之人撕痛的呼喊声。 莫痕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秦艽这厢已解决了围在他们身边的几个人,回身扶起莫痕,道:“救你。” 话音才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茯苓惊慌失措的声音:“公子――” 伴随着她慌乱呼喊声的,还有一阵刺耳的马鸣声reads();。秦艽蓦地回头,便看见茯苓从受惊的马上跌落了下来,下头早有人举着大刀朝茯苓冲了过去,他心中一紧,来不及思索,立刻站起身将手中的长剑掷了出去。 茯苓跌到地上之时,底下挥舞着大刀之人也被秦艽掷过来的长剑刺透了后心。 秦艽正要舒口气,眼角余光倏地闪过了一抹银光,紧接着,叮的一声,莫痕的穿云银枪便横在了她眼前,挡住了来人的大刀。 “公子小心――” 秦艽应声转眸,瞧见一根箭羽直直朝自己飞了过来,下意识地抬手,才想起自己方才为了救茯苓已将长剑掷了出去,刚欲避开,身边蓦地蹿出一个黑影,迅速伸手推了她一把,而那黑影却被箭羽擦伤了。 秦艽被那黑影推的往后踉跄了两步,又蓦地被一个人从身后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 秦艽看了看方才推开自己的黑影,又瞧了瞧扶住自己之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被箭羽刺伤的黑影与扶住秦艽之人相视一眼,那人心领神会的朝他点了点头,他自腰间抽出软剑,朝茯苓走了过去。 秦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面色有些发白,显然还未反应过来。 “时承时启?!你们不好好在宫中保护陛下,跑这里来做什么?”莫痕一边挥着手中的穿云银枪,一边问道。 站在秦艽身后的时启偷偷抬眸看了眼一脸怔然的秦艽,又迅速垂下了头。 秦艽脑中一片空白,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想要问问他们二人怎么在这里,手中蓦地被塞了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耳边传来时启的低语:“娘娘千万小心。” 听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秦艽又是一愣。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楚宫,又好似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 时承将茯苓救起,护着她来到了秦艽身旁,茯苓还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抓着秦艽的手,颤抖着叫了声公子。 秦艽回过神,见莫痕他们三人都在同敌军厮杀,而敌军的将领却远远的跨马望着,悠闲的让人冒火。眯眼望着远处的敌军将领,秦艽默默说道:“擒贼先擒王。” 莫痕杀敌间隙扭头瞧了眼秦艽,勾了勾唇,开始往后退,而秦艽也在同时往前行,一退一进,二人配合的极为默契。 莫痕将手中的穿云银枪扔给茯苓,拿着自地上捡起的弓箭,轻轻拭了拭上头的血迹,道:“你们掩护我,我要亲手杀了他。” 秦艽点点头,同时承时启二人将莫痕围在中间,替他解决不断冲上来的那些敌军。 天幕湛蓝,烽烟四起,原本青草野花遍布的山坡此刻已被战火摧毁成了一片焦土,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那些震彻天际的厮杀声自始至终都未曾停歇过,鲜血一层一层浸染焦土,血腥味愈来愈浓重,偶有微风刮过,鼻息间也满是浓郁的血腥味,熏的人胃中酸水阵阵翻涌。 在战场上,不断有人被杀,也有人不断冲上来。这里的杀戮,仿佛会永无止境的行进下去,无论是敌军还是烈焰军,都在咬紧牙关浴血奋战。 莫痕凝气聚力,足尖一点,便飞跃了起来,飞扬的战袍似是雄鹰的翅膀,沾满鲜血的银衣薄甲在阳光映射下泛着诡谲的红光,他勾了勾唇,弯弓搭箭,箭羽嗖的一声脱离弓弦飞了出去。 第七十一章 息战(1)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箭羽势如破竹,疾似闪电,毫无偏差的穿透了跨着马悠闲的躲在一旁瞧热闹的将领的喉咙,在他气绝身亡从马上翻下来之时,莫痕再次自地上跃起,弯弓搭箭,射|出了第二只箭。 敌军将领手下那句惊慌失措的李将军死了还未说完,他身后的战旗便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倒了下去。 敌军见主将已亡战旗已倒,顿时慌乱的溃不成军,有些胆子小的已然丢盔卸甲逃跑了,待他们鸣金收兵离开后,秦艽总算是松了口气。转身看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修罗场,柳眉又紧紧蹙成了一团。 他以前从未想过,百里江会荒唐到为了一把古琴,一本莫须有医书挑起三国之战,将楚国边关屠成一片哀鸿遍野的修罗场。 人心,果然是这世上最善变之物。 自嘲的笑了笑,丢开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回过身,瞧见莫痕冲着自己扬眉笑了笑,缓缓倒了下去。 “莫将军……”烈焰军立刻围上前扶住了力竭昏迷的莫痕。 秦艽瞧着他,眉头紧蹙,唇角却轻轻扬了起来。他早知道,莫痕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他自小就是楚国公认的神童,却为了隐其锋芒保护莫家和阿楹,装风流装纨绔,整日在花街柳巷蹉跎人生,从人人称赞的神童变成了人人嫌恶的小霸王。 多可笑啊,十多岁的他怕自己锋芒太盛会惹得君上猜忌,给莫家徒添祸端,亲手摧毁了自己。莫许却不依不挠等了那么多年,成了楚国的皇后。 莫痕所做的,在他妹妹封后那一天,尽数付诸东流。 所幸他还有阿楹,为了阿楹,他继续毫无怨言的做他的小霸王,只为了有朝一日娶她时能少些阻力reads();。 虽然他不知莫痕为何会来打仗,但他却知道,这是莫痕一直所向往的,降烈马,挽大弓,驰骋疆场,保家卫国。 “公子,你没事吧?”茯苓见自家公子在发愣,不由有些担心,扯着他的衣袖问道。 秦艽回过神,见她脸上也沾有血迹,抬手替她擦拭干净,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继而转眸看向了静静立在一旁的时承和时启,看了片刻,淡淡地开口:“走吧,先回去。” 莫痕的副将王晁连同烈焰军将他扶到了马上,秦艽等人跟在后面回了营地,随行军医早已转移到了韶萝城,会医的茯苓替莫痕包扎完伤口以后便被当成了军医,忙的脚不沾地。 秦艽坐在莫痕的营帐中,一手托腮一手敲着椅背,眯眼瞧着垂首低眸立在帐中的时承时启二人,盏茶功夫后,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瞧着他们。 僵持了许久,他忽的站了起来,负手走到账门口,说道:“你们俩陪我去趟逍遥涧。” 时承时启本以为他会质问他二人为何会在此地,都准备好了要将真相和盘托出,听见他这样说,都愣了愣,有些诧异的相视看了一眼,拱手应道:“诺。” 出帐后秦艽找王晁要了三匹马,王晁虽不识得秦艽,但却知道是他们救了自家将军,二话不说便将马给了他们。 然他们刚将马牵出来,不远处忽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瞧见跨马而来的两人,秦艽蓦地顿住了。 正在一旁给将士上药的茯苓循声回头,也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惊诧的瞪大眼睛,瞧着那穿着盔甲的将士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转身自马上将一脸惊恐的白芷抱了下来。 颠簸了许久,双脚终于踏到了坚实的地面上,不会骑马的白芷愣了须臾才堪堪回过神,瞧见秦艽,眸光顿时亮了,快步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将方才紧紧抱在怀中的木盒递了出去,展眉笑道。 “公子,长相思。” 话音一落,王晁立即凑了过来,惊道:“这是长相思?原来这东西真在咱们楚国?!” 秦艽自白芷手中接过长相思,又听得她说道:“我知道公子定会用到长相思,便求肖华大哥派人带我回了逍遥涧,将它取了过来。” 一旁的茯苓闻言,轻笑了一声,低头开始为受伤的将士包扎。别说阿芷会笃定心思认为公子会用到长相思,就连跟在公子身边时间最短的自己,在初闻肖华之语后,也料定公子定会如此。 若是一把长相思便能息战,他又怎会吝惜,即便这是娘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娘亲她,也会不希望看到楚国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吧? 秦艽笑着点了点头,“辛苦了,进去休息会儿吧,我去去就回,”说着,将装有长相思的木盒往怀中一抱,翻身上了马,他身后的时承时启也紧随其后上了马。 王晁问道:“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秦艽微微一笑,“劳烦王副将,带在下去趟南国营地。” 王晁惊诧的看了他一眼,有些纠结的拧了拧眉,蹙眉思忖了片刻,抬眸招手示意手下将他的马牵过来,继而朝秦艽拱了拱手,“若公子能使南国北岑息战,在下,万死不辞。” “多谢王副将。”秦艽也朝他拱了拱手,待他翻身跨上马后,挥了挥马鞭,率先策马奔了出去。 “公子,万事小心,我们等你回来reads();!”白芷冲着渐渐远去的秦艽喊道。虽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听见,但总归叮嘱一番才安心,虽然……她知道南国太子即便是在同楚国打仗,也不会为难她们家公子。 南国营地里楚国营地较远,他们差不多策马行了一个时辰才到。不似战一次败一次的楚国将士那般松散,南国的兵将们一个个都极为精神,好似今日带兵将领身死一事,于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 被守门的兵将拿大刀拦住后,秦艽气定神闲的敲了敲怀中的木盒,道:“长相思,你们太子殿下要的,带我们去见你们的太子殿下。” 那人闻言不屑的翻了个白眼,“什么长相思,说什么呢,我们太子殿下岂是尔等想见就见的!” 南国之人,竟不知道长相思? 秦艽疑惑的回头看向了王晁,见他也是一脸震惊,拧眉思忖了片刻,再次说道:“那你进去通禀,就说慕晚来访,请太子殿下一见,”瞧见那人不屑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若是耽误了两国战事,你一人负责!” 那人愣了一下,仔细打量了秦艽等人一会儿,才说道:“等着!” 日渐偏西,天气却还是异常闷热,秦艽一边拿手扇着风,一边回头问道:“王副将,南国是为了长相思中医书攻打楚国一事,你们是如何知晓的?” 王晁颇有些疑惑的挠了挠脑袋,“是莫将军说的。” 莫痕说的?他肯说出来,并证明此事并不算是什么机密,那连楚国人都知晓之事,南国人又为何不知晓呢? “这位公子,我们太子殿下请你们进去。”那人去而复返,已换了一副嘴脸,全然不见方才的不屑和轻蔑,而是一脸笑意。 秦艽点了点头,同王晁等人下了马,将怀中的长相思交给了时承,继而转身示意那人带路,他也毫不推脱,带着他们进了营地,到了主帐门口,那人还躬身掀开了帘帐。 “太子殿下,人到了。” 在同将领们议事的百里江闻言,徐徐回过了头,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着,绯色唇边衔着戏谑的笑意,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五官如刀刻般坚毅硬朗,然在瞧见款步走进来的秦艽时,他唇边的笑意霎时间土崩瓦解。 秦艽身上的衣袍早已被染的血迹斑斑,头上的逍遥巾也早已在战场上厮杀时不见了踪影,一路疾奔而来,发丝凌乱,狼狈不堪,只有那一双眸子,依旧黑白分明,聚着犀利精光。 百里江怔了一会儿,忽然抬步朝秦艽走了过去。 众将领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他沉声吩咐:“都出去!” 将领们互相看了看,一起拱手道:“臣等告退。” 待他们都退出去后,秦艽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被一双臂膀捞进了一个满是龙涎香的怀中,鼻头硬生生磕在了他的胸口,疼得他有些懵。 百里江向来醇厚温雅的声音,此刻却带着颤意,他紧紧抱着秦艽,恨不得将他牢牢镶入自己体内,因为太过震惊,有些语无伦次。 “阿慕,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原来你真的还活着……”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钟衍他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不可能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好,我派手下去楚国打探,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是我不好,若是我一早带你离开,便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秦艽被他箍的喘气困难,挣扎了两下,却并起不到什么作用,顿了片刻,他蓦地抬脚狠狠踩了百里江一脚。 77 第七十二章 息战(2)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瞧着两边的四季兰,慕晚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她不是第一次来凤翕宫,两年前钟衍带着她来过一次,正是钟衍想要立她为后的那段时间,她记得那时的凤翕宫并不是这个样子,而是遍地铺着琉璃黄金,整个凤翕宫除了金色就是红色,极尽奢华,她一点儿也不喜欢。 钟衍说她若是不喜,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只要她喜欢,拆了重建也是可以的,可她恃宠而骄,觉得那真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死活都不愿意搬进来。 那时阿楹还说,你就是仗着陛下喜欢你,天下有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想住进凤翕宫,你却就因为怕麻烦而不愿意住进去,慕姐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怕麻烦,总有人不怕麻烦。 如今看着这清雅别致的凤翕宫,慕晚倒是并未有多后悔,左右不过一个住处而已,长乐殿是钟衍母后的宫殿,钟衍从小在那里长大,她自然更愿意住在长乐殿中。 只是阿楹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自己怕麻烦,总有人不怕麻烦。 半个月时间,莫许只用了半个月时间,便让凤翕宫内外焕然一新,连屋檐下挂着灯笼都换上了新的,由此可见,她果然一点儿也不怕麻烦。 而自己,从小就很怕麻烦,初进宫时,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即便是再不想做的事,也得逼着自己做,直到后来,她走进钟衍的心里,被钟衍捧在掌心里宠着爱着,那怕麻烦的本性便显了出来。原来恃宠而骄,真不是件好事。 世事无常。 任何事情都会有发生改变的一天,你永远无法预料,让你恃宠而骄的那个人,会在什么时候放开双手。 快到殿门口时,慕晚低声说道:“抬头,微笑,挺直腰板,把我教过你们的姿态都端出来。” 她一语方出,身边的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一个个昂首挺胸,容光焕发,高冷倨傲的气势渐渐铺展开来,让人不敢小觑。 刚行至殿门口,殿内一众花枝招展妆容精致的妃嫔便一同起身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慕晚淡淡嗯了一声,径直进了殿,对着坐在主座上的女子福身,软糯的嗓音也被刻意压粗,“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莫许手中正端着一盏清茶,穿着一袭明黄凤袍,裙裾上用金丝绣线绣成的凤凰端的是雍容华贵,凤凰的眼睛是一个价值连城的血珍珠,凤尾上则缀着各种宝石,长长的金丝披帛倾泻在红色的印花绒毯上,腰间缀着长珠璎珞,繁复的高髻上戴着累金丝凤冠,左右各插着一只黄金步摇。 她轻轻一动,长珠璎珞和黄金步摇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慕晚伏着身子,低着脑袋,莫许坐在主座上,端庄得体,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久久未开口。殿中一片静谧。 直到她身后的宫女低低唤了声皇后娘娘,她才装作恍然回过神的样子,放下瓷盏起身,唇边挂着得体的笑,握住慕晚的手扶起她,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客气,妹妹快坐吧。” 慕晚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道:“皇后娘娘,臣妾的爹只有臣妾一个女儿。” 她一语方出,莫许面色霎时变了,好一会儿才将表情调整至正常状态,落落大方地抬手,示意其余妃嫔落座,然后说道:“春棠,给贵妃娘娘上茶。” 慕晚淡淡地道:“不必了,臣妾今日来是有份礼要送予皇后娘娘,”说着她挥了挥手,绫兰端着一个白瓷碗走上前来,慕晚继续说道:“这是昨日太医院送来长乐殿的汤药,陛下亲自吩咐的,皇后娘娘可知晓?” 莫许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又白了,不可置信的望着面色平静的慕晚,后退了一步,春棠极有眼色的搀住了她。 门外传来了多寿又尖又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一抹明黄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钟衍还穿着一身金灿灿的龙袍,头上戴着十二旒冕冠,眉如墨画,目若朗星,举手投足雍容大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息,看他的样子慕晚便能猜到他定是刚下朝就赶过来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为了谁才这般急切地赶过来的。 众妃嫔喜形于色,欢天喜地的给来人行礼,莫许反应也极快,走下主座站在慕晚身边福身行礼,殿内顿时充满了各种娇嗔的行礼声,让慕晚不由想起了话本子里描写的,半夜时分出来吃人的妖魔鬼怪那种毛骨悚然的叫声。 大家都在福身行礼,只有慕晚没有动弹,是以,一眼望去极为显眼,钟衍清冷的开口,叫众人免礼,慕晚依旧没有动。 即便是察觉到钟衍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她依旧没有动弹。 须臾,钟衍收回目光,径自行至莫许身边,笑意盈盈的执起了她的手。莫许面色绯红,依偎在他身侧娇滴滴的叫了声陛下。 一副新婚夫妇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样子,只是不过须臾便被生生打断了。 绫兰敛声屏气垂着头,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挪。 钟衍瞥见绫兰手中的药碗,眉峰微蹙,冷声问道:“这是什么?” 绫兰低头答道:“回禀陛下,这是昨日陛下吩咐太医院给贵妃娘……” “绝子药。” 慕晚打断绫兰的话,从她手中接过药碗,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盯着钟衍,唇边渐渐攒出了一丝笑意,“陛下亲自吩咐的,难道陛下忘记了吗?” 四周响起了一阵抽气声,莫许惊恐的看了眼笑意浅浅的慕晚,感觉后背蓦地滋生了一股寒意,拉着钟衍衣袖的手不自觉的轻颤了起来,她从来没想到,慕晚在陛下面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连这样的事情都敢当着一众妃嫔的面质问陛下,她当真是一点儿也不怕陛下,早知如此,她不该…… 慕晚瞧着神色慌乱的莫许,冷笑道:“陛下,你的皇后娘娘下马威手段太拙劣了,臣妾不小心发现了,真是不好意思。” “陛下,臣妾没有……您要相信臣妾……”莫许抓着钟衍的胳膊说道。 周围的妃嫔都安安静静的站着,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须臾,钟衍忽然挥袖将慕晚手中的药碗扫了下去,冷冷开口,“昨日皇后一直与朕在一起,慕晚,你最好记住,朕是一国之君,需要的是一个贤良大度的妃子,而不是妒妇!” 一国之君需要的是一个贤良大度的妃子,而不是妒妇…… 这句话,好生熟悉。 她记得,那是四年前,大雪纷飞的十二月份,钟衍忽然下令取消了楚国传承了几百年的选秀制度,众人都说贵妃娘娘能得陛下如此恩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事实上,她入宫快一年了,统共未见过钟衍十次。 由此可见,传言,真是不可信且极可怕的东西。 那段时间正巧遇上贤妃的生辰,贤妃亲自下帖邀请她去贤灵宫。 那日贤灵宫很是热闹,宫中有品级的妃嫔几乎都来了。钟衍性子很冷,当皇帝这么多年,除了誉王殿下和如意长公主,再没有人能得到他的关心。不过被他惦记的人倒是有很多,但一国之君的惦记,并不是件好事。 钟衍未及弱冠便登基为帝,虽然年轻,但治国的手段却非常雷厉风行,才刚刚登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在帝都根深蒂固横行霸道几百年的许家,许家几乎被他连根拔除,一夜之间在楚国销声匿迹,紧接着在众人还未醒过神时撤销锦衣卫,建立皇营军,并废除先帝重农抑商重文抑武的国政,迅速打乱了先帝在世时的局面,让朝堂焕然一新。 同时让朝中大臣从心底里敬畏他。连她爹都不例外,先帝在世时,她从未听她爹夸过先帝只言片语,但钟衍登基后,她却经常能听见她爹爹夸赞钟衍。 钟衍在楚国人心目中,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就像是九天之上的神袛。 阿楹曾经说过,陛下于楚国人而言,就如同高高悬挂于浓浓黑夜中一轮皎洁的明月,而其他人都只是陪衬明月的繁星而已,繁星再多也及不上一轮明月所散发的光芒。明月高悬于空,无论怎么伸手都触不到,所以大家只能抬头仰望。 明月谁都可以仰望,却没有人可以摘下。 钟衍后宫只有十四个妃嫔,先帝薨逝,钟衍登基,他为先帝守丧三年,三年未举行选秀大殿,而她,正是先帝三年丧期期间的意外,她一直不理解,为何钟衍非要在她及笄的第二天就立刻接她进宫,明明再等一个月丧期就过了,但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也未曾深究过。 三年丧期一满,如意长公主便欢欢喜喜张罗着举行了一场选秀大典。 那一场选秀大典,于楚国百姓而言是最为欢喜之事,但于她而言,简直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噩梦。 78 第七十三章 生息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第二日一早王晁便下令收整行装撤回韶萝城,秦艽随王晁骑马,白芷和茯苓则在马车中照顾莫痕。出了栎陵后,秦艽心不在焉的拉着缰绳,心中还在想昨儿个夜里时承说的那句。 五个月前,翕山,灵隐寺。 原来那么早的时候,钟衍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行踪。 昨夜时承回完那句后不论她再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只低着头弯着腰,她问一句,他回一句娘娘恕罪,她问一句,他回一句娘娘恕罪。听得她一度很想戳他两剑。 虽说已经死心,可除夕那夜,她还是不敢轻易忆起。再怎么说,那也是她此生的第一个孩子,且从前为钟衍换血解毒时玉大哥便说的很清楚,换血之后,她便很难再怀孕。 拿自己孩子的命,换了钟衍一命,换了一个帝王的命。 那许是她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当时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可以救他,而如今,她很后悔,为了那么薄情之人,做那么荒唐的事。 是的。 于此刻的自己来说,为钟衍换血解毒,是件荒唐至极的事。 那个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或许会是最后一个。 那夜她是真的万念俱灰,看着清冷的落英殿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直到瞧见那燃的正烈的红烛,才依稀想起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所以她问绿萝姑姑要了那坛女儿红。 这落英殿这么冷,这楚宫这么冷,这楚宫里的人心这么冷,他们都需要一把大火暖一暖,捂一捂。 但那些心思不知为何竟被连翘看了出来。 她不动声色的将绿萝姑姑和绫兰遣了出去,然后拉住了她伸向烛台的手,说多寿曾告诉过她,桂宫里有条密道可以通往宫外。 那时的自己其实并没有多想活着。 只是…… 晴锁红着眼睛将柜中的长相思抱了出来。她这才想起,落英殿里还有长相思,那是娘亲生前最珍爱之物,是娘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让她记起,娘亲当初用自己的性命,换了她的命,还有娘亲留下的那封信里最后那些话。 阿晚,无论此后际遇如何,一定莫要忘记,这世上曾经有人那样爱你,你是娘亲生命的延续,你活着,娘亲便也活着,如若不然,娘亲便真的不在了。 楚国的白雪,陈国的桃林,南国的红豆,姜国的山水,还有北岑的草原,这五国之最里,楚国的雪娘亲已看了一辈子。 娘亲这一生都未能踏出过楚国一步,若是可以,剩下的那些山河美景,你便替娘亲去瞧一瞧吧。 想起这些,自孩子没了之后一声都哭不出来的她,终于抱着长相思哭了起来。 长相思是她唯一从楚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她和连翘她们放火后从桂宫密道偷跑之事,连绿萝姑姑都不知道,钟衍他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灵隐寺?又为何要将他身边最得力的暗卫遣来保护自己? 秦艽越想越想不明白,拧眉揉了揉眉心,栎陵已成了一座空城,但韶萝城却热闹依旧。栎陵的百姓大多逃到了韶萝城,是以如今的韶萝城人满为患,嘈杂的紧。 见烈焰军回城,百姓都迅速退到了两边,嘈杂声也渐渐低了下来,转而变成了阵阵的欢呼声。秦艽望着欢欣鼓舞的百姓,眉眼渐渐舒展,唇角微微扬了起来,百里江果然说话算数,说退兵便一丝半刻也不多滞留。 王晁跟在莫狄身边多年,自在南国营帐里听了百里江同秦艽的对话,已猜到了秦艽的真实身份,这一路上回头瞧了她好几次,却几番都欲言又止。秦艽被他瞧的有些发毛,见他又向自己看了过来,不由开口说道:“王副将,有何事你且说吧,莫要再憋着了。” 王晁怔了怔,思忖片刻将欲开口,却见秦艽神色蓦地一变,挥起马鞭狠狠抽了马儿一下,扯紧缰绳跨马急速冲了出去。 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已跨马冲到了街头,拉了拉缰绳喝住了马儿,继而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把拉住了一个惊慌闪躲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朴素的罗裙,挽着堕马髻,插着几支看似简单却极为精巧的珠钗,绑着根秋香色的发带。被秦艽拉住时,她慌乱的丢开另一只手中的菜篮,遮住了自己的脸。 秦艽望着她并没有什么用处的动作,勾唇挑了挑眉。 女子透过指缝瞧见她的神色,拧眉咬了咬唇,无奈地放下了手。 眉清目秀,秀雅绝俗,面色红润,比起八个月前,她的气色当真好了许多。可是……她原本……是该死在钟衍手中的。 看着面前的辛宜安,秦艽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了宜安出事那日,她说她要用那个愿望换宜安和穆清平安,钟衍冷淡至极的回她,一个愿望换不了两个人平安。 知道宜安死后,她那样恨他,咬牙切齿地同他说,自己真是瞎了眼,才会爱上他。 亦想起了除夕前一日,慕玄回禀她的那些话。 他说穆小侯爷在栎陵日日醉生梦死,房中还摆着辛美人的牌位,说辛美人的墓是空的,可她的骨灰在穆小侯爷房里。 慕玄不会骗她,只能是穆清在演戏骗人,彼时他已在边关,且宜安之事知道内情之人并不多,这般算下来,他要骗的人,只怕是她。 想至此,秦艽放开拉着辛宜安胳膊的手,勾唇轻笑,“宜安,许久不见。” 辛宜安干笑了两声,“呵呵……阿晚……” 秦艽蹲下身,不紧不慢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菜捡一一回菜篮里,继而站起身,将菜篮递给辛宜安,道:“我想,有些事,你们需要给我一个解释了。” 辛宜安接过菜篮,再抬头时眸中竟隐隐闪着泪光,看着秦艽点头道:“好,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阿晚,跟我回城主府吧,那里有人在等你,她已经找你很久了。” 莫痕重伤,原本他和王晁也打算带他去城主府修养。听见辛宜安的话,秦艽并未问谁在等她,而是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将手递给马下的辛宜安,看着她笑道:“宜安,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若是可以,你很想学骑马,来,我带你骑马。” 辛宜安仰头瞧着她,见她双眸明亮如星,面容灿若春华,身穿鸦青儒衣,头戴逍遥巾,跨马而立,像极了一个翩翩少年郎,忽然觉得陛下也许并没有错,送她离开深宫,于她而言确实是对的。 穆清原是同莫痕一起驻扎在栎陵外的,只不过在战事中受了伤,才被送回韶萝城养伤,听辛宜安说完这些,秦艽蓦地想起自己半月前在栎陵大街上看见的那个人影,一如此刻的宜安这般,挎着菜篮,挽着堕马髻,只不过那时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罗裙。 原来半月前她瞧见的那个人,真的是宜安。 很快便到了城主府,辛宜安深知既已被她撞见,就无法再隐瞒了,便直直带着秦艽去了他们居住的别苑。 刚踏入别苑,便迎面跑来了一个穿着藕色襦裙的小丫鬟,一头扎过来拉着辛宜安的胳膊说:“小姐,姑爷去北街给难民发放救济粮了,说是……”说着,瞧见了宜安身后的秦艽,她蓦地瞪大了眼睛,“贵、贵妃娘娘?” 秦艽勾唇笑了,“小环,穆清这就成你家姑爷了?” 小环显然还未反应过来,仍旧呆愣愣的看着秦艽。 秦艽环顾了一圈四周,转眸问道:“宜安,你不是说有人在等我吗?是谁?” 辛宜安闻言顿了顿,道:“等她回来你就知晓了,”说着,拿胳膊肘捅了下还在发愣的小环,“别愣着了,快去叫他们回来。” “哦!对!”小环回过神,笑着朝二人福了福身,飞快的跑了出去。 天气闷热的紧,屋子里便更加闷热,倒不如树荫底下来的凉快,辛宜安拉着秦艽坐在了荷塘边大榕树下的石凳上,执起茶壶斟了两杯茶,递给秦艽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不等她发问,便开口说道。 “那日你走后,陛下便来了,我同他说我宁可自己死,求他放过清哥哥,谁知他却拿出了一颗生息。” 生息…… 秦艽记得听回雪说过此药,是种假死药,服之会令脉搏和心跳息止二十四个时辰,症状与死人无异。 “陛下将药给了我,说两情相悦在寻常百姓家本是件大喜事,换在深宫之中,也不该变成一件十恶不赦之事,还说我只管服了生息便好,其余的事他会安排好,只是出宫后清哥哥还需要演一段时间的戏。” “我问陛下需要演多久,他却说,若是某一天,鹿城传来贵妃殁了的消息,便不用再演了。” 闻言,秦艽执着茶杯的手一顿,唇边却渐渐攒出了一丝笑意,果然不出她所料,穆清在房中摆牌位供骨灰,只是为了骗她。 辛宜安抬眸瞧了瞧她,继续说道:“我追问陛下到底为何要如此待你,他说他是一个帝王,能给予所爱之人的,唯有帝王之爱而已,除此之外无论我如何问,他都不肯再多说,之后我服了生息,再醒来时已经出了鹿城。” 帝王之爱,难道不是雨露均沾吗?秦艽放下茶杯,抿唇轻笑了一声,不管怎样,钟衍的目的终究还是达到了。 辛宜安一把拉住秦艽的手,眼眶通红,“对不起阿晚,我也不想骗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秦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没有怪你,我只不过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你和穆清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替你开心还来不及呢。”说着,她抬手拭去辛宜安面颊上的泪珠,道:“哭什么,这么久未见了,来,给公子笑一个。” 辛宜安闻言,顿时破涕为笑,推开了她的手。 “这才对嘛,不然要穆清瞧见了还以为本公子欺负你了呢!”秦艽也笑道。 辛宜安看见她的笑靥,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便将剩下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心中暗想还是等她回来再说吧。 秦艽瞧她的样子便知晓她还有话要说,可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怕,自在街上遇见宜安后她便一直很心慌,慌的她不想再听关于钟衍的任何一句话了。 就这样吧。 反正如今她已离开了楚宫,不论之前有什么,她都不想再计较了。 79 第七十四章 昙落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script> 不过须臾,王晁等人也随后赶到了,莫痕还在昏迷,茯苓把过脉后说并无大碍,秦艽才放下了心,在房中坐了片刻,见左右无事,便同辛宜安去替莫痕抓药了。 抓完药自医馆出来后已过午时,日头毒辣的紧,街上行人也少了大半,秦艽万分后悔自己没骑马出来,二人被热的满头大汗,赶忙回了城主府。 谁知刚进了别苑大门,秦艽便被一个蓝影扑了个满怀。大热天的扑的她一惊,又出了一身的汗,然瞧见那人的面容后,她也蓦地怔住了。 “回雪?” “小姐,奴婢终于找到你了……”回雪放开秦艽,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然还不等秦艽说话,她忽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声哭道:“小姐,求你快随奴婢回宫吧!” 秦艽拧眉抬眸,见她身后的白芷和茯苓都哭成了一团,短暂地怔了片刻,继而一边弯腰扶她起来,一边问道:“为何?” 回雪却不起来,抓着秦艽的胳膊哭道:“陛下他……快不行了,小姐,你好歹去见陛下最后一面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秦艽皱了皱眉,“他快不行了与我有何关系,我为何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小姐,陛下他早都不行了,可他一直撑到了今天,公子说陛下他只是……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我们都知道,他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回雪拉着秦艽的胳膊,眼泪似是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地往下落。 秦艽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回雪,一时间有些怔然,回雪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她好似……从未见过她哭。 辛宜安见状,抿了抿唇,说道:“走吧,我们进去说。”说着,便要拉着秦艽进屋。 秦艽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辛宜安的手,道:“我如今与他没有关系,他如何了,我不想知晓,也不愿知晓。”语毕,她扭头便欲往院外走。 辛宜安见她如此慌乱的躲开,蓦地怔住了。 跪在地上的回雪见她要走,倾身拽住了她的衣角,颤声说道:“有关系……有关系的,小姐,怎么会没关系,陛下他……他都是为了救你啊……” 闻回雪此言,秦艽蓦地呼吸一滞,心中虽不断回响着她不想听,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双腿却恍若有千斤重,竟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静谧了片刻,她有些僵硬转过身,徐徐开口,声音带着些许艰涩,“为了救我?” 回雪擦干眼泪,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秦艽,缓缓问道:“小姐还记得去年,您与陛下去陈国祝贺皇太孙大婚,回途遇到刺客之事吧?” 遇到刺客,钟衍为护她受伤中毒,她为钟衍换血解毒,之后钟衍态度大变,莫许封后,所有变故的开端,她怎能忘记,秦艽点了点头,“记得。” “其实那次中毒之人并不是陛下,而是小姐你,”回雪顿了顿,接着道:“当时陛下为护小姐中的那刀并没有毒,真正有毒的,是小姐替陛下挡的那一箭。” 挡箭? 是了,那一日,她还替钟衍挡过一箭。 秦艽蹙眉,因着她替钟衍挡的那一箭伤在肩胛处,并不是要害,再加上钟衍当时情况万分凶险,后来她又为钟衍换血解毒,便对那一箭未怎么上心过,若不是此刻回雪说起,只怕她都要忘了自己那日也中了箭。 “那箭上之毒并非无解,却和慕相这么多年暗中给小姐下的毒相克,那两种毒加在一起,是无解的,”说着,回雪问道:“小姐应当也记得公子曾说过火凰牡丹可解寒毒,且药王谷有弟子在绿岑山找到了火凰牡丹一事吧?” 秦艽点了点头。自然是知道的,她入宫两年,死缠烂打追了钟衍两年,他虽待她一日渐盛一日的好,却从来不肯松口应她半句,也从来不留她侍寝,直到后来玉大哥说找到了火凰牡丹后,他来找她,抱着她笑得那么开心,说他此生最庆幸之事,便是接她入宫。 她敢肯定,若是当年药王谷的弟子没有找到火凰牡丹,钟衍一定不会接受她。 “小姐中毒昏迷之时,药王谷弟子带来了火凰牡丹,公子本想先解了陛下的寒毒再想法子救小姐,谁知火凰牡丹根本解不了寒毒,奴婢后来在药王谷寻到了《素心医彻》,清清楚楚的看见上面记载的火凰牡丹解寒毒已被公子划掉改成了寒毒无解。” “那时小姐性命危在旦夕,陛下又得知自己的寒毒无解,便想到了药王谷的秘术,换血引毒,骗小姐说是要替他解毒,将小姐所中之毒引到了自己体内,小姐也知道,陛下中了寒毒,不论再中什么毒,都不会顷刻伤及性命,只会加剧体内的寒毒。” “陛□□内的寒毒虽无解,但有公子在身边调养,再维持□□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小姐体内的那两种毒加剧了陛下的寒毒,原本陛下只能再撑三个月,但是他为了小姐,服了昙落,才能一直撑到现在。” “昙落此药,可以延长人一年的寿命,但时间到了之后,服药之人必死无疑,无药可医也无药可救……” 一年? 自去年七月至今,已正好整整一年了…… 秦艽脑中一片空白,唇角微扬,眼泪却一滴接着一滴的往下落。她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只觉得四肢冰凉,双腿软的厉害,几乎无法站立。 原来……他一直隐瞒的,是这样的真相。 “还有莫家,小姐定不知慕相曾害死过莫家一位公子吧?那人是莫痕公子的亲叔父,莫家一直想要莫许当皇后,六年前莫家老夫人病逝致使莫许错过了选秀,后来陛下下令取消选秀,几年间独宠小姐一人,莫家便将矛头都指向了小姐,去年的刺客便是莫家派去的。” “当时莫家势头正盛,陛下又只有余下不多的一年时间,只得封莫许为后,将她控制在手中暂时压制莫家,陛下知道即便是慕相已死,他死后莫家还是不会放过小姐,定会不遗余力地除掉你,且他死后小姐你便一辈子都要被困于深宫之中。” 回雪说着,渐渐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你是何种性子陛下再清楚不过,小姐,你要他如何忍心……让你就那样度过余生?” 秦艽听着,忽地想起了去年钟衍受伤寒毒复发,躺在床榻上面色灰白,连呼吸都极为清浅,她很害怕,便抱着他哭了,他被惊醒,看着双眼红肿的她问,若是他死了她会如何。 而她那时很坚定地答,若他死了,她也不会独活,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会陪着他。 钟衍听完后没有再说话,只是眉峰紧蹙,面色是她从来未曾见过的凝重。 回雪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哭,秦艽面色惨白地站在原地,双眸瞪的极大,红的骇人。 一直沉默的时承自树荫底下走出来,开口说道:“娘娘,六年前鹿城外悬崖边刺杀您的人不是陛下派去的,而是慕相派去的。时遥大哥是奉陛下之命去救您的,此前陛下一直未揭露慕相恶行,您不知道慕相的真面目,陛下怕您伤心便也未曾同您解释过此事,后来……” 后来……他卯足了劲要逼自己离开,就更不会解释了。 知晓了真相,秦艽遍体生凉,不自觉地攥紧双拳往后退了两步,一股抽丝剥茧的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又如同狂风骤雨,铺天盖地的席卷扫过,以一种摧枯拉朽之态,淹没所有的一切。 “这些是公子告知流风时奴婢亲耳听到的,公子说他实在不忍看陛下再那样下去,要流风带人去寻一寻小姐,奴婢也是那时才知晓小姐并未死,可五国实在太大,奴婢只好同莫二公子商量出了以长相思引小姐出来的法子。” 秦艽终于知晓,原来眼泪有时候真的会无法抑制。掌心已被指甲戳破,攥出了血,她却感觉不到手有多疼,因为心里更痛,那种痛如同跗骨之蛆一般丝丝扣扣的缠绕着她,细细碎碎的疼,疼的她两眼发昏。 回雪抹了把脸上的泪珠,上前扶住浑身发颤的秦艽,见她死死咬着唇,并未让自己发出声响,眼泪却一刻也未停止过,心头顿时酸软的不成样子。 “奴婢用此种法子引小姐出来,并不是想逼小姐回去,奴婢只是希望小姐不后悔。” 秦艽抬眸的瞬间,两颗泪珠倏地从眼眶滚落,她缓缓伸手抓住回雪的胳膊,只觉得喉头凝涩,张开口却出不了声,反复了几次,终是无比艰难地问道。 “他会等我的,是吗?” 回雪闻言,刚擦干的面颊上又滑过了泪珠,她反握住秦艽的手,泪眼婆娑的点头,“会的,陛下他……一直在等你。” 80 第七十五章 何以久欢颜(上)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script> 天幕湛蓝如洗,微风轻拂,菩提树上的叶子随风轻轻晃动,发出极其细微的飒飒之声。盛夏的风带着令人窒息的暖意,徐徐吹过,拂乱了耳边的发。 “叮铃——叮铃——” 菩提树上的祈福铃被清风吹的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细细密密的绿叶中缀着如彼岸花一般火红的祈福铃,绝美如画。 回雪从菩提树上挂着的祈福铃收回视线,转头说道:“小姐,我们休息片刻再赶路吧。” 慕晚回过神,将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抬头又瞧了眼缀满祈福铃的菩提树,才摇头道:“不了,走吧。”语毕,啪地挥了下马鞭,马儿嘶鸣一声便跑了起来,她身上的广袖留仙裙迎风飞扬,翡翠色的轻纱如烟似雾。 她不能等。 今日是七月的最后一日,昙落的一年之期已过了一个月,她真的很怕来不及。 自那日决定回宫后,这一路上她总是在想,他会等自己吗? 回雪也快两个月未回宫了,昙落是玉大哥的师父研制的药,他说无解便肯定无解,多撑一日两日尚可,一个月……万一是楚国在同南国北岑打仗,钟誉怕陛下薨逝的消息传出会使军心涣散才秘而不发呢? 这几天她都快要被自己这种可怕的猜测折磨疯了。 以前同钟衍在一起之时,她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那样恨钟衍,而离开楚宫的那夜,她也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这样后悔当时的放弃。 不论面对怎样境况,钟衍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可她,却一直在放弃他。 对于那个孩子,钟衍一定比她更痛。孩子掉了她可以怨钟衍恨钟衍,可钟衍呢?他只能怨自己怪自己。离宫前那半年她过的很痛苦,可她知道,面对那些伤害她的事,钟衍只会比她更痛。 她也终于明白,原来帝王之爱,真的如钟衍所说的那般,并不是只有一种雨露均沾。钟衍的君无戏言,从来都不是笑话。 钟衍的太傅是她爹所害,他的父皇亦是,可钟衍竟然曾经为了她,想要放过慕宁。若不是慕宁给她下的毒和那支箭上的毒相克,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爹做过什么。 她人生中所有的阴暗悲伤和痛苦,钟衍都在默默地为她挡着。 她同钟衍在一起这么久,中间所有的痛苦难过,全由钟衍背负。作为一个帝王,能做的不能做的,钟衍已经为她都做尽了。可她到头来还是恨了他。 她明明最不喜欢后悔这个词,却又永远都在后悔。 事到如今,她只求能早一点回宫,早一点见到他,她想对他说声谢谢,想对他说声对不起,还有……好多好多…… 回到鹿城已是三天后,帝都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繁华,秀美的雕花楼,横亘鹿城的潺潺曲水,曲水两岸婀娜多姿的垂柳,都没有丝毫改变。 一入鹿城,回雪便将在封溪买的帷帽戴在了慕晚头上,继而拿着流风的令牌,带着慕晚进了宫。 守门的侍卫皆是流风的手下,都识得回雪,虽见她带着的女子头戴帷帽,隔着层层白纱看不清面容,但也并未拦下她们。 宫中并未挂白,且路上所遇宫女都穿着粉色的宫女服,慕晚焦灼了几日的心,终于在一步步接近嘉福殿时安定了下来。 幸好还来得及。 慕晚站在嘉福殿前,缓缓抬手,掀开了挡在眼前的白纱,望着嘉福殿那巍峨精致的二十四扇雕花宫门,心头忽然就酸了。 她想起自己曾经受着伤,还不依不饶的拿着剑要杀莫许,钟衍面不改色的挡在莫许身前,若不是钟誉反应快打掉了她手中的剑,他定会被她刺杀伤,可他却还气定神闲地问她是想要弑帝?先发制人堵住了莫许的口,说贵妃只是在练他教的剑术而已。 想起秋猎结束后她跪在嘉福殿外想要见他,从太阳初升等到太阳落山,却只等到他搂着莫许出来,一句话都未同她说,甚至连看都未看她一眼。 纵然知晓他向来很会隐忍,但慕晚仍旧很想知道,那时的钟衍,心里在想什么。 他或许在想,他的小晚为什么这么倔。 以前他总是说她太倔强,除了他再没有人能忍得了。 她性子不怎么好,其实她一直都晓得,可她也知道,只要有他在,她就不用憋着忍着,有他在,她就可以随心所欲,永远都开开心心欢欢喜喜的。 “小姐……” 回雪见慕晚停住了脚步,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慕晚回过神,冲回雪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放下手抬步往前走去。哪知她们才行了几步,便被守门的侍卫拦下了,那侍卫许是新调来嘉福殿的,慕晚不认得他,但他却认得回雪。 那侍卫盯着慕晚瞧了一会儿,才同回雪说道:“陛下不在嘉福殿。” 回雪回头看了慕晚一眼,继而问道:“那陛下在哪儿?” 那侍卫答道:“长乐殿,陛下近几日都在长乐殿。” 慕晚同回雪相视一眼,转身欲走,又听得那侍卫说道:“淑妃娘娘也在,陛下近日身子不怎么好,流夫人可千万莫要再同淑妃娘娘置气生事了。” 回雪顿了片刻,并没有说话,只朝他点了点头,继而拉着慕晚离开了嘉福殿。 长乐殿是后宫殿宇中离嘉福殿最近的,然离的虽不远,却也有一段路要走,回雪拉着我慕晚了半晌,才放开她的手,低声说道:“小姐,听绿萝姑姑说您曾刻意瞧过,涵香手臂上没有守宫砂是吗?” 慕晚怔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是啊…… 那时无意间看见了莫许的守宫砂,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有孕在身的柳明珠,想着那会不会也是钟衍在骗她,便装作无意将茶水泼到她衣服上,趁着拿帕子替她拭茶水时看过,她的手臂上……是没有守宫砂的。 那时她总说自己已经对钟衍死心了,总说什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但其实在瞧见柳明珠手臂上没有守宫砂时,她心里有多难过,没有人知道。 “药王谷有一种叫七色石斛堇的花,这种花的花汁能洗掉守宫砂,只要将七色石斛堇的根叶搅碎涂在手臂上,守宫砂便会显出来,小姐,涵香她的守宫砂如今还好好的,更别说是怀孕了……” 闻言,慕晚咬了咬唇,并没有说话。 果然又是骗她的,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蠢,蠢到自己都想笑,可终究是笑不出来,幸好她戴着帷帽,隔着白纱回雪看不清她的表情,要不然肯定又会觉得她魔怔了。 这几日每当她胡思乱想到手脚冰凉的时候,就喜欢追着回雪问,钟衍会等我的吧?一定会等我的吧?问来问去都是这两句,问到最后回雪口干舌燥不想理会她,她就开始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搞得回雪夜里都不敢离开她,同她挤在一间房里。 回雪见慕晚半晌不出声,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小姐。 慕晚回过神,刚想跟她说自己没事,忽然听见了一阵十分刺耳的笑声。 那笑声很怪异,更像是嚎叫,她下意识地回过头,透过眼前的白纱,依稀瞧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趴在一串紫色的丁香花下,有几个宫女拖着她,她手中好像抱着一个纸鸢,只是被扯的七零八落,那几个宫女像拖牲口那样拖着她,她也不反抗,只管抱着纸鸢咯咯咯咯地笑,任由自己被拖着。 回雪伏在慕晚耳边低声说道:“小姐,那是莫许。” 慕晚又是一怔。这几日回雪同她说过,莫许疯的很莫名其妙,但她疯了以后便直接被钟衍下令关到了冷宫,莫家不知为何对此并未有任何动作。 “啊——你们坏人!不要踩我的纸鸢!不要踩!我讨厌你们!啊——我的手,不要踩我的手……” 又是一连串的尖叫,慕晚终于听出,这的确是莫许的声音,那些宫女嫌拖着她烦,就想抢掉她手中的纸鸢让她自己走,她为了护住那只纸鸢,被那些宫女又是踩又是踢,趴在地上呜呜呜呜直哭。 不知为何,听着她的尖叫,慕晚脑海中却渐渐浮现出了去年七夕那日的封后大典,莫许挽着高髻,带着金光闪闪的凤冠,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喜服上用金线绣着凤凰,裙摆上缀满了宝石,她端着身子,仪态万千的踩着印花红毯一步步走向迎凤楼时的样子。 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个疯疯癫癫被几个小宫女踩在脚下的女子,曾经是楚国的第一美人,第一才女,是楚国的国母,是楚国女子人人羡艳的皇后娘娘。 也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跳舞跳的很好,长的也很好看的小姐姐,经常来丞相府陪她玩,每次来都会带上她最爱吃的糖葫芦,那个小姐姐教她跳舞,还带来了许多小伙伴陪她一起玩,那些小伙伴里有她的二哥,还有宋家的阿楹。 如果不是那个小姐姐,她或许不会和莫痕关系那般好,更不可能认识阿楹。 那时候莫痕欺负了她,那个小姐姐总会第一个站出来护着她。不论做什么,她总像母鸡护着小鸡一般护在她前面,她会给她讲笑话,会帮她擦眼泪,会温柔的哄她。 有一次捉迷藏时她不小心从假山上掉了下来,那个小姐姐为了接住她崴了脚,休养了一个月,错过了那一年的花祭,她还记得,那一年皇后娘娘本想在花祭时挑个太子妃当自己的儿媳妇。 过了那么久,可那些事却还是那么清晰,就像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一样。 回雪拉了拉慕晚的衣袖,示意她快走。 慕晚回头看回雪,耳边又传来了莫许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鬼使神差的,她推开回雪的手朝那几个宫女走了过去。 那几个宫女见她过来,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下和手上的动作,莫许也停住了尖叫,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纸鸢,收拾完后才慢慢抬起了头。慕晚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自己,可她在瞧见自己的那一刻,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把,面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 回雪跟了过来,那些宫女认得回雪,都冲她福了福身,叫了声流夫人。回雪却转眸看向了慕晚,她跟在她身边多年,再清楚不过她的性子,见她不说话,回雪叹了口气,问那些宫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些宫女唯唯诺诺的低下了头,推搡了半晌,一个身形较高的宫女颤声回道:“这疯女人不知又怎么从冷宫里跑了出来,奴婢们奉云欢姑姑的命来……带她回去。” “不知道陛下在长乐殿吗,带她回去便回去,这般大声做什么,是怕陛下听不见,还是怕打扰不了陛下休息?”回雪拧着眉说道。 “不是……奴婢们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这疯女人她太不听话了,奴婢们知道错了,这就让她闭嘴。”说着,那宫女自怀中掏出了手帕,俯身捏住了莫许的嘴,作势便要将手帕塞进去,莫许呆呆地坐在原地,并未反抗。 慕晚上前一步拉住了那宫女的胳膊,她惊了一下,随即很快会意,放开了莫许。 慕晚说道:“好好带她回去,莫要忘了,她即便疯了,也还是莫家的三小姐,是陛下曾经的枕边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如此若要让陛下知道了,只会害死自己。” 那几个宫女愣了片刻,继而感激涕零地点头说道:“多谢这位……这位姑娘,奴婢们知晓了。” 慕晚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便转过身走了。 她们往前走了几步,果然没有再传来哭喊声,想来那几个宫女也是有脑子的,知道莫家的势力不容小觑,不敢再造次了。 回雪终是憋不住,开口问道:“小姐,你不恨她吗?” 恨她? 恨啊。她很恨她,在见到她之前一直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那有什么用。即便杀了她,自己的孩子也回不来了。且她也从未想过,再见之时会是这样的场景。 莫许这一生欠她良多,而她欠她的也不少。可终究,该还的,谁都还了。 慕晚回道:“有些事是无法挽回的,可活着的人终究要继续活着,这样活下去,对她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也是!”回雪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须臾,又低声嘟囔道:“可奴婢方才瞧着她总觉得怪怪的,她看小姐的眼神,让奴婢觉着她并没有疯。” 莫许看她的眼神? 慕晚拧了拧眉,方才她只瞥了她一眼,便未曾再瞧过她,全然不晓得她是用什么的眼神看自己的。 静默了须臾,慕晚同回雪说道:“莫家还未倒,莫许没有疯却要装疯,说明她自己已经放弃自己了,我们就不必操心了。” 回雪低头想了想,然后点头应道:“也是,没疯才好,这样活一辈子,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慕晚本想给回雪一个赞许的眼神,但想到隔着帷帽她也瞧不清,只好作罢了。其实她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莫许到底有没有疯,她并不想关心,她现在一心只想赶紧见到钟衍。 出了这个花园便是长乐殿,到了长乐殿门口,慕晚忽然有些心慌,也不算是心慌,就是手脚有些发凉,不敢抬步跨进去。 近乡情更怯,只怕就是这个样子了,虽然用来形容此刻的她不是很贴切,但也*不离十。 回雪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丝毫没有犹豫,毅然决然的,推开了那扇朱红色的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微风拂过,长廊上挂着的铜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叮铃——叮铃—— 慕晚站在门口,下意识地扭头看了过去,听见熟悉的铜铃声,慌乱的心竟渐渐静了下来。 “小姐,你快看——” 回雪不知瞧见了什么,猛地扯住了慕晚的胳膊,声音又惊又喜,几乎都要跳起来了。 不等慕晚有所反应,回雪已经抬手将她脑袋上带着的帷帽取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挤进了她的视线,有些刺眼,她抬手挡在眉骨前,顺着回雪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在湛蓝的天幕下,被金色的阳光晒的绿油油的,一片片叶子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很有生气。 瞧见那棵树,慕晚的心蓦地一阵刺痛。 之前钟衍说莫许喜欢长乐殿,将她赶回了落英殿,莫许说不喜欢那棵桃花树,钟衍便下令将树铲了,后来她得到消息,赶去时只见到了一堆焦炭。 她曾经同钟衍说过,自己很喜欢这棵桃花树,他只因为莫许的一句不喜欢便铲了树,让她对他失望至极。 原来……这也是骗她的。 他明明记得,她那么喜欢这棵桃花树。他明明也没有舍得这棵桃花树。 目光顺着那棵树渐渐往下移,慕晚瞧见了一块素白的衣角,心口一窒,脑袋还未有所反应,人已经朝着桃花树后面的软榻走了过去。 81 第七十六章 何以久欢颜(下)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软榻边置着一个黄花梨木案几,上头放着一个白暖玉花瓶,瓶里插着一株娇娇嫩嫩的白兰花,花瓶边放着一本书,她往前走了几步,瞧见案几下也散落着一本书,微风拂过,将书页吹的不停来回翻动。 钟衍闭嘴双眸躺在软榻中,面色莹白的近乎透明,整个人瘦极了,眼窝深陷,全然不见往日的样子,仿佛只剩下一层莹白的皮附着在骨头上,虽将他的五官轮廓勾勒的愈发明朗,却也别样瘆人。 慕晚瞧见钟衍的模样,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 这样热的天气,他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面色却白的堪比楚国冬日里皑皑的白雪。 她走上前蹲下身将散落在案几下的书捡了起来,合上书瞧见那书的名字,不由怔了怔,继而扭过头,翻了翻案几上的书,忽然有些好笑,可是心里明明觉得好笑,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这些全是她以前从宫外买回来的话本子,都是些才子佳人情情爱爱风花雪月的故事,钟衍他……怎么会看这些书? “陛下……” 慕晚回过头将手指放在唇边,冲回雪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出声,然后把书放在案几上,趴在软榻边俯身将他身上的绒毯往上盖了盖。 她本来不想弄醒钟衍的。可他的呼吸委实太过清浅,见他了无生气的躺在软榻中,她心里难过的厉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莹白的面颊,触手的冰凉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而在她的指尖刚触到他时,他便睁开了眼睛。 他消瘦了很多,可那双和黑曜石一样漂亮的眸子却没有丝毫改变。像是倒映着漫天星辰的幽潭,深邃悠远,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让人移不开眼睛。 睁开双眸瞧见慕晚时,钟衍愣了一下,继而唇边渐渐攒出了一丝轻而又轻的笑意,他缓缓抬起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的手很凉,就像是刚从结了冰块的荷塘中捞出来的一般。 而慕晚还在心惊他的体温,他已然皱着眉头放下了手,她本以为他不舒服,刚要开口,却见他闭着眼眸苦笑了一声,低低说道:“小晚,我又梦见你了。” 慕晚心头蓦地一阵钝痛,一眨眼睛,眼泪就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钟衍蓦地又睁开了眸子,望向她的眼神震惊又疑惑。 慕晚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同他说,可如今看着他,大脑却一片空白,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的掉眼泪。 她从前最是讨厌那些动辄就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女子,今日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这样爱哭。 钟衍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慕晚,眸光晦暗不明。 慕晚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哽咽的根本说不出话,心中一急,便伸手拉住了他的双手,冷彻入骨的凉意让她一个激灵,霎时平静了不少。 她拉着钟衍的手覆在自己脸颊上,哽咽着说道:“阿衍……你不是在做梦,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钟衍不可置信的瞧了她片刻,忽然甩开她的手,掀开绒毯自软榻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回来做什么?!谁让你回来的?!” 慕晚跪在软榻边太久,双腿本就有些发麻,此刻一时不察竟被他甩的坐在了地上,回雪惊呼了一声小姐,跑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得钟衍怒吼道:“滚,朕不想看见你,快给朕滚!” 许是因为太激动,他说完后便捂着心口咳嗽了起来,一声一声绵长无力的咳嗽声,落到慕晚心里,像是刀割一样疼。 片刻后,他面色冷凝的瞪着她,眸子里除了怒意还是怒意,好似极度厌恶她,恨不得让她立刻消失在自己眼前。 慕晚看着他,心里想自己虽然一点儿也不聪明,却也不会再被他骗了。 她看着他,勾唇笑道:“我曾经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陪着你,如今你在这里,我自然也得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瞧见钟衍眸中的怒意渐渐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样绝望,所过之地草枯花凋,片甲不留。 看见他的眼神,慕晚就知道他果然最怕自己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他很了解她的性子,他怕他死后,她也会陪着他一起死。 钟衍再睁开眼眸时已恢复了冷然,可慕晚却知道,此时他藏在衣袖下的手定然攥成了一团,在他欲要张开说话之前,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哭着说道:“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一定会好好活着,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再赶我走了……阿衍,我什么都知道了,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她知道,钟衍对她的眼泪,向来没有抵抗力。 他站在原地僵了一会儿,果然没有推开她,而是徐徐伸臂环住了她,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小晚,答应我,不要为我做傻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慕晚将脑袋埋在他胸前点了点头,鼻息边缭绕着熟悉的清雅药香,心中一酸,眼泪又抑制不住的涌了出来。 钟衍一只手抱着慕晚,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口中不住地说着别哭。 慕晚的心在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怀抱中,终于彻底的安了下来。这一刻她才发觉,自从离开他以后,她在外头广袤的世界中虽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却从来都没有安心过,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真正的安下心。 她揪着他的衣襟,一手不住地锤着他,带着浓浓地哭腔说道:“你怕我为你做傻事,可你自己呢,你为什么要把我体内的毒引到自己身上,我……” “小姐?!!” 慕晚话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怯意和不可置信,她从钟衍怀中探出头,看见柳明珠端着一碗乌黑的药,瞪大双眸站在长乐殿门口,还不等她开口,柳明珠忽然一脸惊恐的叫了声陛下,端着药碗跑了过来。 慕晚心口一窒,下意识地扭头,瞧见钟衍面色灰白,闭着双眸摇摇晃晃的向后倒了过去。 她连忙伸手接住了他倒下去的身子,他真的瘦了很多,抱在怀里都有些硌手,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羽毛,像是一团云,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的无影无踪。 柳明珠将所有太医都召到了长乐殿。 慕晚带着帷帽站在一旁,看着太医一层又一层地围在钟衍床榻边,把脉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隔着帷帽上的白纱,瞧见他们围在一起摇头叹息,过了半晌,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先开口说话,只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于寒冬腊月的冰窖里,浑身都在不住的发颤。 直到她抖的扶着桌子也没法站立,被绿萝姑姑扶到外殿的时候,钟衍还面色灰白的闭着眼睛,太医们也还聚在一起,摇头叹息。 绿萝扶慕晚坐下,替她倒了杯热茶。 可她哪里来的心思喝茶,双手捧着茶杯抖的委实厉害,绿萝怕茶水溅出来烫到她,无奈地将茶杯从她手中接过去放到了桌子上,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她说道。 “娘娘可知,初一那夜大火,陛下赶到时,落英殿已成了一片火海,可陛下他……硬是不顾众人劝阻,冲进了大火中去寻您,若不是誉王殿下来的及时,陛下只怕连那夜都熬不过。” 听她这么一说,慕晚突然想起了方才扶着钟衍躺下时,瞧见他手臂上那些狰狞可怖的伤痕,鼻子又不争气的酸了,她努力瞪大眼睛,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再哭。 她只晓得他知道自己没死,却从来未想过他瞧见被大火吞噬的落英殿时,是什么心情。 他逼她走,明明是为了能让她好好活下去,最后却瞧见了一场无法挽救的大火……想着这些,她心口像是有一把小刀再割,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抽丝剥茧的疼。 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绿萝见慕晚不说话,又叹了口气,站起身进了寝殿,片刻后拿着一个妆奁走过来,放到了她的眼前。 慕晚低头一看,蓦地怔住了。 这不是……之前她叫绿萝姑姑她们拿出去当掉的那个琉璃妆奁吗? “娘娘离开后,陛下便将我们都调回了长乐殿,这是奴婢之前在寝殿里发现的,里头的首饰一件也未少,还有这个……”说着,绿萝打开妆奁,从里头拿出了一根金光闪耀的金簪。 金簪通体由黄金打造,一头龙一头凤,正是她在封后大典那日,还给钟衍的龙凤簪。 “多寿公公跟奴婢说,皇后娘娘戴的那个龙凤簪并不是楚国历代相传的那支,而是陛下让司宝司重新打的,这一支娘娘还给陛下后,陛下一直收在嘉福殿,后来陛下派他从永安当将妆奁赎回来,便收在了妆奁中。” 绿萝顿了顿,放下龙凤簪,转而指向了慕晚身侧的屏风,说道:“还有那个凤首箜篌,那是陛下在娘娘离开后重新做的,那时候陛下已经病的很重了,每日昏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都久,可就连那上头的花纹,陛下都分毫不差的雕了上去,陛下说娘娘最喜欢这个箜篌,他如今已什么都为娘娘做不了了,只能把亏欠娘娘的都还了。” 慕晚看着屏风旁置着的凤首箜篌,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弦倏地断了,眼泪猝不及防,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原来,那时她所有的失望和难过,他都看在眼里,她所放弃的和那些曾经被打碎的,他都小心翼翼地收回来,妥帖安放。 他明明为她做尽了自己所有能做的,却还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还觉得欠她。 他欠她什么? 他明明从来不欠她。 “见过誉王殿下。” 绿萝惊慌失措的行礼声拉回了慕晚的思绪,她抬起头,瞧见钟誉一撩衣袍跨了进来,面色凝重的朝绿萝点了点头,继而问道:“陛下如何了?” 绿萝福身答:“陛下还未醒来。” 钟誉又问道:“玉神医来了吗?” 绿萝答:“尚未,不过想来应该快了。” 钟誉剑眉紧蹙,刚转身欲走,转眸看见慕晚,忽然不可置信的顿在了原地。 即使隔着面纱,慕晚也能察觉到,钟誉同以前全然不一样了。从前的他冷冽逼人,如一把锋芒毕露的绝世好剑,周身充满戾气,让人根本不敢轻易接近,如今的他沉稳内敛,不见半分凌冽戾气,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了几分钟衍的影子。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拧眉说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慕晚本想应声,但方才哭的太猛,此刻有些缓不过来,张口被自己狠狠噎了一下,憋的喉咙生疼,愣是没说出来话。 “回来也好,皇兄他……”钟誉抿了抿唇,顿了半晌,才又道:“怎么不进去?” 话音方落,里头传来了极轻微的咳嗽声,登时有太医惊道:“陛下醒了!” 慕晚本想扒拉开挡在自己前头的钟誉进去,谁知他忽然一阵冷喝,吓得她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去。 钟誉负手立在殿中,冷脸瞧着那些太医,拧着眉沉声说道:“你们不必诊了,都去殿外跪着,什么时候想出法子了,什么时候起来!” 慕晚被他挡着,看不见太医的脸色,但想来太医们的脸色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太医们参差不齐的应了声诺,一个接一个颤颤巍巍的走了出去。钟誉看也未看他们一眼,而是侧身示意慕晚进去。 慕晚连忙放下手中的妆奁跑了进去,原本坐在榻边的柳明珠见她进来,迅速站起身退到了一旁。钟衍躺在床榻上,面色并未有所好转,还是一片灰白,他瞧见她,没有一丝血色的唇边渐渐攒出了一个笑容。 慕晚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将回旋在眼眶中的眼泪都逼了回去,勉强扯出个笑脸,才敢取下头上的帷帽。 钟誉紧随其后走了进来,叫了声皇兄便顿住了,静默了一会儿,竟苦着脸叹了口气。 钟衍看着他说道:“何苦为难他们。” 钟誉哼了一声,梗着脖子说道:“一群庸医!朝廷养着他们半点儿用处都没有!” 钟衍蹙了蹙眉,“你……” “臣弟知道,喜怒不形于色,帝王之术,君臣之道,臣弟都知道,一个都未忘,皇兄放心。”钟誉皱着脸说道。 慕晚终于此刻的他身上看到了些许他以前的样子。人人都说誉王殿下嗜血冷冽,脾气邪佞古怪,无法接近,但没有人知道,传说中冷漠如寒冰的誉王殿下,在他皇兄面前一直都是个嬉笑怒骂毫不掩饰,任性却又贴心的弟弟。 即便是此刻已有了帝王之气的他,在钟衍面前,还是丝毫未变。 钟衍似是很无奈,看了他半晌,也没有再说话。 钟誉梗着脖子和他对视,眼眶却渐渐红了,片刻后,他转过身,说了句臣弟去外面看看玉神医来了没,不等钟衍开口,便快步走了出去。 钟衍看着他出去,才转眸看向了慕晚,笑着冲她招了招手,“小晚,过来吧。” 慕晚笑着点了点头,可才坐到床榻边握住他的手,眼泪就不自觉的掉了下来。 钟衍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珠,闭着眸子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小晚,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接你入宫。” 慕晚那么努力想要忍着不哭,却在听到他这句话之时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酸楚,俯下身轻轻趴在他怀中说道:“可我这一生最庆幸之事,便是能遇见你。” 钟衍没有再说话,而是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脑袋。 殿中很是静谧,慕晚闭着眼睛靠在钟衍的怀中,听着他缓慢轻微的心跳声,唇角努力往上仰着,眼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不过须臾,他的衣襟已被她的眼泪浸湿了一大片。 钟衍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玉尘替他把了很久的脉,期间慕晚同钟誉一直瞪大眼睛盯着玉尘,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影响他。 可他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玉尘把完脉摇了摇头,站起身说道:“誉王殿下,该做准备了。” 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渐渐呼吸微弱,一点点消逝离开,却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慕晚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瞧见玉尘无奈摇头时,自己心中有多绝望。 钟誉阴着脸站了一会儿,便拂袖出去了。 过了片刻,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嘶喊声,慕晚皱眉听了须臾,转眸对回雪说道:“让她进来吧。” 回雪没有多说什么,福身应了句诺便出去了。 柳明珠说钟衍已经两天未用过膳食了,慕晚煮了碗粥,眼巴巴的坐在榻边等他,太阳落山时他又醒了过来,她喂他喝了几口,见他委实喝不进去,只好作罢。他不忍心让她失望,她也不忍心逼他。 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寒毒无解,昙落亦无解,钟衍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他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唯一放心不下的,都是慕晚。 即便是在迷迷糊糊时,也在安置她如何出宫,如何避开莫家,不厌其烦地让她答应他一定会好好活着,寻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喜欢的人,日升月落,四季轮转,欢欢喜喜,地老天荒。 他说南国争储之势愈盛,百里江不是被他的兄弟害死就是害死他的兄弟当上南国国君,不管百里江如何献殷勤,让慕晚一定不能对百里江动心,同他在一起,还说陈国那个十二皇子挺不错,陈国老国公又待她很好,她以后大可去陈国云云。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乖乖点头应承。 其实她心里再清楚不过,终其一生,她再也无法对别人动心了。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代替钟衍。 没有人会似他这般,宠她入骨,疼她如命,为她遮风挡雨,愿意倾尽所有的爱她。 她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人那样爱她。她会替他好好活下去,看尽大好山河,赏遍五国美景,如他所希望的那般,欢欢喜喜的活下去。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洒落在长乐殿金色的琉璃瓦上时,楚国皇宫传来了悠长响亮的钟鸣。 殿内跪着的人都在悲戚嚎哭,慕晚趴在床榻边,眼泪汹涌而下,她抓着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直到哭的脱了力,才哑着嗓子说道:“阿衍……下辈子,我等你。” 那一声声金钟丧音,似是横亘了无数时光,穿过重重白幡上的墨黑奠字,和着连绵不绝的泣声,带着那一抹素白身影,一点点,一步步,以缓慢而无法逆转的姿态,消失在这世间。 世若有神佛,怎能无轮回。 她愿意用尽此生所有的虔诚,祈求同他来世再见。希望来世他们只是寻常百姓,落户恬静山水,在不经意间相遇,而后相识,相知,相爱,结发,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淡淡,恩恩爱爱。 【终】 永安四十年八月丙辰,卯时天将明,楚帝衍崩,予谥号永安帝,三日后其弟誉登基,为缅先帝,沿永安年号。 ——《楚国史·永安年记》 82 【番外】三生有幸,三生不幸(上)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何以久欢颜》82 【番外】三生有幸,三生不幸(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 【番外】三生有幸,三生不幸(下)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何以久欢颜》83 【番外】三生有幸,三生不幸(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 【番外】莫许来生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何以久欢颜》84 【番外】莫许来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5 【番外】情之所钟,长安喜乐 - 何以久欢颜 - 三樽白酒 《何以久欢颜》85 【番外】情之所钟,长安喜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