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渡情(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有人要杀她!是两个蒙面黑衣人,他们手里拿着镣铐、铁链,手法疾如闪电。 她狼狈逃窜,慌乱之中一头冲进林子里。黑衣人如影随形,飞快地追了过来。她没命地往前跑,手托着的隆起小腹气喘吁吁,她想不起来为何会有人要杀她,她只是在路边等人而已! “王郎,你在哪儿?” 她呜咽自语。忽然,一阵阴风悄然而至,轻裁林中薄雾,雾气往两边退散,眼前凭空多出栋老宅,这宅子青瓦白墙,门漆斑驳,檐下两串红灯笼倒是鲜亮,仿佛两条红手臂随风招摇。 她破泣为笑,忙不迭地冲过去乱砸宅门。 “开门!快点开门!有人要杀我!!!” 敲了半晌,一盏六瓣莲花灯幽幽地伸出来。 她顾不得看清是谁,忙伸脚闯到宅子里,而后转身关上门。 终于听不到磨人心肺的脚步声了,她大松口气,连忙拍拍心口,抬头一看,就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提着灯笼立在那处。 这女子穿着绣梅纹宝蓝对襟袄,下罩黛色金丝挑云洋绉裙,中等个子,身量苗条;再往上瞧去,一副柳叶眉弯起,眸清如水,樱桃唇儿胭脂色,红得似要滴血reads();。 女子也看着她,两眼直勾勾的犹如猫瞳。过会儿,女子莞尔问道:“这位娘子是要住店吗?我是这儿的掌柜,名唤司妍,你叫我司姑娘就行了。不知如何称呼娘子?” 她语调很轻,缓缓如流水。 刚才鬼门关逃回的人儿听到这声音,顿时缓过神来,忙擦去额汗,轻声回道:“奴家叫月娘,在路上遇到歹人了!见到此处有人家就闯进来了,望司姑娘莫怪。司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司妍闻后提起莲花灯虚晃,而后弯起眉眼笑着道:“这里是客栈,专为迷路人所设的客栈。这么晚了,娘子要去哪儿?难不成还要赶路吗?” 月娘垂眸思忖,心里盘算着再躲一会儿说不定两个歹人就不见了,或许她可以租辆马车,可是……身上无银两,就算到金陵城,这么晚也不能找他去呀。 月娘思前想后,咬下嘴唇。 “司姑娘,我要去金陵城,麻烦您指条路。” 她还是想去找那个人。 司妍静默,觉得这客人挺棘手,她假装抬头分辨天色,花言巧语欺哄道:“夜已深,外头不安全,歹人说不定还没走。月娘请随我进来吧。” 月娘听后觉得有理,她再次回眸,目光依依,想找他去却敌不住司掌柜万般殷勤,于是就随她进了这客栈。 司妍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提着莲花灯在前引路。这宅子外面看起来不大,里头倒是宽阔。三进的院落,入二道门便是客院。 “这宅子老旧,未免有些声响,月娘莫要惊慌。” 司掌柜的声音就如莲花灯里的灯芯,飘飘悠悠。 月娘走在司妍身后,自然而然地打量起她来,看她青丝盘成灵蛇髻,以碧玉为钗,像是嫁了人,可没见娃也没见男人,一个人掌着这么大的客栈,似乎有些奇怪。 月娘侧首,无意间看见堂屋内有四桌人正在喝酒,他们都跟偶人似的,从头到尾只顾杯中物,未说半个字,不知怎么的徒生惧意,说不定这里也是黑店! “我想我还是走吧。” 月娘咕囔一句后旋身往外走,打开宅门外面竟然起大雾,两丈开外什么都看不清。忽然,一只白嫩柔荑闯入她眼帘,然后落到门板上,轻轻一推把门翕上了。 “月娘莫怕,此店开了好些年,从没出过事,别人也不敢擅自进来。” 不知何时,司妍已在身后。 月娘回头惊望就看到一张笑靥,和善得如庙中菩萨。 这般女子怎可能是坏人? 月娘顿时惭愧,觉得自己怕得没道理,她又跟着司妍回到堂屋,在册薄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月娘”二字写得歪歪扭扭,月娘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她只认得这两个字,还是他之前手把手教她写的。 司妍倒对这两字极满意,捧在手里看了又看,而后眯眼浅笑,说:“这里十文钱一日,包吃。” 月娘听到“钱”立马就为难了,她极不好意思低下头,嚅嗫道:“不瞒姑娘,我出来得急,钱带得少了。” “小事一桩,月娘不方便就先赊着。这夜黑天寒,你孤身一女子也别到处跑,遇上不测就糟了reads();。” 月娘点点头,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她又无处落脚,再者她也不是付不出钱,只要他来了,定会帮她交掉房钱。 正当想着,忽然有道白影从天而降。月娘吓了大跳,定睛一看,竟然是只一尺高的鹦哥。这鹦哥生得漂亮,身体雪白,头顶上有簇半月状的黄羽,豆大的眼圆不溜啾的,它歪着脑袋打量着月娘,嗓子里还时不时地发出咕噜声。 “这只鸟儿真好看。” 月娘不由自主伸手去摸,司妍连忙旋过身,先她半步把她的手按下。 “这畜牲会咬人,别理它。” 话音刚落,鹦哥朝司妍展翅呱叫,炸成一团毛球,像是生气了。司妍手一甩把它赶走,它在空中旋几圈落到房梁上。 “月娘,请随我来。” 司妍手提莲花灯将月娘的眼从白鹦哥身上引开了,随后领她上二楼客间。入门之后,司妍就将莲花灯挂上灯架,并且叮嘱道:“切莫要到宅子外走动,其它有什么事吩咐旭初和月清就成。” 语毕,司妍击掌三声,不一会儿走来一男一女。男子相貌俊美,剑眉浓如墨,两眼似点漆,风姿不亚于王孙公子;那姑娘长得也是清秀可人,若不是衣裳朴素,还以为她是哪家小姐。 月娘见之很吃惊,心里纳闷:这里真是奇怪,怎么连下人都如此体面?她不敢多问,依着微光环顾四处,这里有一桌、一榻、一柜,摆设不多但胜在干净。 月娘悬着心终于落下了,转眼又烦忧起来,她忍不住问道:“此处离金陵城到底有多远?” “一天马程。娘子有急事?” “不,不算急事,我只是问问。” 明明心事重重,月娘硬是装作无事,司妍也没拆穿,樱桃口儿含着笑,轻声道:“天色不早,月娘早些歇息,而且你怀着身孕更需要休养。” 听到“身孕”二字,月娘脸色一白,两手移到腹上遮掩,孰不知弄巧成拙。 司妍没多话,道声安歇,而后就退到门外。门翕上,她的笑便凝住了,一双眼眸似覆了层冰雪,冷得能冻死人。 几记振翅声传来,不一会儿,那只白鹦哥轻稳地落到她的肩头,小鸟爪紧抓她的衣裳,摇头晃脑道:“唉……又是一个被情所伤的女子。” 这分明是男人的声音,低沉地,略微沙哑。 司妍不搭理,掸灰似地把鹦哥掸走。鹦哥盘旋几圈又落上她肩头,“咯咯”地叫了两声像是在笑。 “恭喜你,引完最后一位客人,你就功德圆满,到时可别忘记我呀。” 司妍勾起一抹笑,明晦难分。她仔仔细细在房外巡视,确认无脏物、无破漏,方才开金口,道:“这些柱子都老旧了,这些天可得小心,别让蛇虫爬出来吓到客人。我会让旭初看守,你就离这儿远点。” 鹦哥一听,冠羽炸成雪白圆扇,头顶一簇黄毛翘得老高。 “你这没良心的女人,你我共事这般久,临别前也不对我客气些!你还信不过我吗?” 白鹦哥的毛炸来炸去,刮在司妍腮边弄得她有点痒。 司妍确实信不过他,他整天闯祸,每到一处都不消停,就拿上次京城来说,他假扮太监去惹皇妃,结果把脑袋惹掉了,还烦她一针一线接起来reads();。 “我与你只是共事而已,别弄得我俩有情分。” 司妍急于撇清关系,冷言冷语一股脑儿泼在鹦哥头上,还未等它回话,她就下楼走出客院。 院里静如古墓,先前在桌边饮酒的客人已经无踪影。司妍慢悠悠地走在漆黑廊道里,斑驳的墙面起伏出一张张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成百上千双眼珠子齐齐转向她,一张张干瘪开裂的嘴嚅嗫着。 “饶了我吧……放我走……” 声音如海浪,此起彼伏,昏暗之下每个表情光怪陆离。 司妍熟视无睹,走到门前伸手去推,葱尖似的指一触到门板,门漆渐次剥落,淅淅索索化作灰烬,如雪飞扬。 刹那间天地巨变,一门隔开黑夜与白昼。司妍提裙跨过门槛,身后自动关上了,再抬眸时,这里已成为小宅庭院,翠蔓黄花,一派初春气象。 正道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司妍喜欢冷清,偌大的宅院只有主仆四人。她走在空荡荡的园子里,小径上的沙石被绣花鞋一路碾去,嘎吱嘎吱,轻轻呻/吟。突然,她停下步子,侧首看向梅园。已是初春,这里的梅依然红艳,一点一点像血,点缀在枝头上。 再过七日,这番景象就看不到了,眼下这些梅花格外可爱诱人,司妍忍不住走过去,摘一朵梅插鬓间,“嘭”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落下,砸得她脑袋一阵旋,手里的梅花也掉了。 司妍两眼冒星,隔半晌才缓过神,睁开眼就看到地上滚着一只藤制的鞠球。她弯腰拾起,捧在手里端详了会儿。墙处蓦然窜出一个脑袋,冲着她喊道:“哎呀,罪过罪过,冒犯到……” 话说到一半像被剪子剪了。司妍抬眸望去,看见一张白净的脸,十七、八岁的模样,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他脸上汗涔涔的,八成是这鞠球的主人,于是她就把球扔还给他,而后转身离去。 少年依然趴在矮墙上怔怔相望,待人走远,他方才缓过神,颊上不由泛起潮红。 “姑娘,你的额头流血了!!” 少年涨红脸,鼓足气嚷喊。司妍听见了,抬手摸下隐隐作痛的额头,果然在流血。她从怀里掏出绣帕把血擦去,无事一般地走了。 少年目瞪口呆,缓回神后忙从墙上爬下,左右张望,见两个大汉在搬东西,于是他就走上前问:“敢问大哥,这是新搬来的?” 卸货大汉瞥眼青瓦白墙,粗声粗气回道:“对,今天刚搬来,您瞧,东西还挺多。” 少年随意扫几眼,三辆马车都装得满当,几个棱角镶包银鎏金花边黄花梨木箱都上有莲花锁,看来家境殷实。少年暗自思忖,随后又问人家:“可知家主贵姓?” 那人不肯答了,少年从兜里摸出点碎银塞于人手,这才听见人说:“家主姓萧,从京城来的。” 卸货汉笑得不怀好意,少年揖礼道谢,而后绕到宅前门又往里探了眼,只看见一只白鹦哥从宅子里飞出来,落在石狮子头顶上,它眨巴着黄豆大的鸟眼,像是在打量谁。 “真是户奇怪人家,白天不见家主,一只鸟儿倒跟老爷似的。”少年心里嘀咕着走了,半路又忍不住回望。 不消半刻,金陵城里就传开了,人们都在打听这新来的萧家。据说这姓萧的家境殷实,在金陵城买下好几处房产,不过家主不长眼,连西城的凶宅都买下了,前些月有个女的吊死在荒园里,还大着肚子呢。听说她叫月娘,家住金华,是个寡妇。 第2章 渡情(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滴滴答答。 月娘被雨声扰醒了,她以为天还没亮,睁开眼方才察觉已是白日,只是因为雨天阴沉,叫她睡过头了。月娘坐起身,忽觉一阵恶心,她连忙拉过盂盆弯腰干呕,呕半天什么的吐不出来。 兴许是肚子空了,宝宝也要吃呢。月娘起身走到门处唤了声:“有人吗?” 没过多久,丫鬟月清就来了,她揖礼,笑眯眯地看着月娘不说话,月娘略有惶惑,问她几句话她都不答,这才明白月清是个哑巴。 月娘托月清送点吃食,约过半炷香的功夫,一碗香喷喷的青菜面就端来了,汤里搁有猪油。 月娘早已饥肠漉漉,捧起碗狂吃猛喝,将肚子撑得滚圆,饭饱之后,她即幸福又满足,下了楼想去谢谢司姑娘的照应。 月娘下楼走到大堂,兜兜转转没见半个人影,随后,她走到柜前拔颈往后张望,柔弱地问了声:“有人在吗?” “在。” 话音刚落,一人从布帘后走出,是个男子,长得高挑,样貌极艳。 乍一眼,月娘惊为天人,急急地垂眸,随后她忍不住用眼色余光打量,这男子约莫二十余岁,穿着一袭鱼纹绛紫长袍,腰间束青玉革带。他的五官细腻如玉雕琢,一分一毫都长得恰到好处,特别是那双眼,宛若未暗透的天色黑中泛蓝。 月娘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男子,待男子向她揖礼,她方才缓过神,满脸通红,屈膝作万福。 男子倒是落落大方,回礼道:“娘子多礼,鄙人姓萧名钰,乃此处东家。不知娘子有何事?” 原来他就是东家,昨晚怎么没见他露面呢?月娘暗自嘀咕,随后低头,羞涩而道:“我是来谢谢司姑娘的,多亏她昨夜收留我,如若不然,我真不知哪里可去。” 话落,她眼角一飞,就见柜面上趴了只黑猫,懒洋洋地,看都不看她。 “咦?原来这里还有只猫呀。” 月娘喜欢这毛茸茸的小宠,伸手要去摸,哪知这毛球似的黑猫嫌弃地避开她的手,跳到地上走了reads();。 月娘有些哭笑不得,见东家看过来更为尴尬了。 萧玉弯起桃花眸,笑容净澈,眼波流转间却隐约带了点风流。他看着猫儿,轻声道:“月娘莫见怪,这只猫就是这副德性,连我都不让抱呢。哦,对了。司掌柜正在厨间里忙着,您的心意我就替她收下了。月娘您也不必拘谨,安心住着好了,哪里不周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也好给您安排。” 这东家和掌柜一样客气,月娘听后心里暖洋洋,不过她想起与那人的约定,愁愫又爬上眉头,探头看向窗外。雨真大,一点也不像八月的天气,昨晚想要杀她的两个人应该也已经走了吧。 “唉……” 一声叹息,幽幽地浮在半空。萧玉把它接住了,而后轻问:“娘子急着要走?” 月娘蹙眉,欲言又止,静默片刻摇起头。 “我本打算去金陵,可昨晚差点被歹人劫了,所以就寻到这间客栈。我想白天正是赶路的时候,可雨下这么大。东家您看待雨小些,能不能帮我找辆车马?我到金陵城之后会付的,连同这房钱一起付……” 萧玉微微一笑,说:“真不巧,我们本来是有匹驴子,前些日子得病死了,刚让人物色一匹良驹,结果就碰上这雨。雨太大,行路也真是不方便,娘子若待雨小些,我这派个跑腿的去租辆车来,您看可好?” 月娘无奈,只能道好,她揖礼道谢,转身回房时经过黑猫跟前,黑猫忽然睁眼看着她,毛茸茸的长尾有一下没一下地甩。 月娘被这只猫盯得抖擞,仔细瞧去,猫儿的眼有点吓人,仿佛能洞穿人心,叫她不得安生。月娘做贼心虚似地绕开它走。萧玉一把拎住猫儿后颈皮把它抱到怀里,且笑着道:“娘子莫怕,我把它抓住了。” 月娘尴尬颔首,匆匆离去。猫儿像是不舒服,伸出爪子对萧玉一通乱挠。 “咝……”萧玉倒抽口冷气,作势要打,恰好这个时候,侍从旭初迎面走来,先是揖礼,后一字一顿地禀报道:“公、子、外面、有人、求见。” “嗯?怎么这么快就有人来了?” 萧玉兴冲冲地离开客栈,到门处,猫儿突然开口说起人话。 “为免生枝节,你还是别去见人的好。” 猫儿说话平声平调,语气不冷不热。萧玉未把它的话放心上,只道:“来人是好事,难不成要我像你这般,闷得没趣吗?” 说完这话,萧玉就走了,出门刹那,日夜便颠倒过来,此时日落西山,余辉笼着一弯月,昼夜变得模糊了。 萧玉把黑猫放下,径直去了鸳鸯厅。走上石阶,绕过屏风,见一书生坐于客座,举止略局促。 这书生穿了身素蓝圆领袍,头戴绉纱儒巾,模样青涩定未及冠,不过其风姿仪表皆不俗,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出类拔萃。 书生侧首见萧玉连忙起身立正,毕恭毕敬地自报家门:“鄙人王桦,今日唐突拜访贵府,还望家主见谅。” 说着,王桦抬起头,不露声色打量,不过一眼,他便惊艳于家主姿仪,缓过神后,失落之色悄然爬上眉梢。 家主没来之前,他已将这间鸳鸯厅看了个透。厅中檀木牡丹雕屏精雅细致,花架上蓝釉梅瓶也并非俗物,那时他就在想,这家主会是什么样的人?眼下见了面,不由暗叹起家主风仪,心里更是忐忑难安。 为何要来?王桦有些后悔,细细想来,这都缘于那惊鸿一瞥reads();。 昨日,他与好友相聚,席间喝了几杯酒,微醺。席散之后,他骑马路过巷口,见两小儿在玩鞠球,一时兴起,他便下了马,走过去欲露几手,没想酒后难自控,力气一大把球给踢飞了。 两小娃缠人,敲门又无人应。王桦酒劲上头,干脆爬上矮墙想把球取回,不经意间就看见了她。 四目交错刹那,他怦然心动,酒意也消得无影踪,而后,那姑娘走了,他都来不及赔不是。 入夜时分,辗转反侧,他一会儿后悔自己鲁莽,一会儿又为此高兴,不过想到自己伤了姑娘的额头,他不由忐忑难安,恨不得快点天亮好去赔罪。 那姑娘会不会是他的妻?王桦揣测,两手都紧张得出了汗。 寒暄过后,分宾主坐下。萧玉命人摆上好茶好点,而后问起:“王公子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王桦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以笑掩饰尴尬,垂眸疾思后便道:“不瞒萧公子,昨日在下在巷中玩耍,一时大意将鞠球踢入贵宅后院,不料伤到您府上的姑娘,所以在下今日特来赔罪。” 萧玉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见家妹额头有疤,问她,她还不答。” 王桦一听“家妹”二字,黯淡的眸子瞬间有了华彩,不由脱口道:“留疤了?!令妹没事吧?” 话音刚落,他自觉失礼,连忙收拾起浮躁仪态,低头垂眸无比乖顺。 “呵呵,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萧玉轻笑,和善得很,而后他又道:“萧某刚来金陵不久就听闻王家威名,王公子祖上乃琅琊王氏,当今几位后人都颇受圣上器重。鄙人能与王公子相谈,真是三生有幸。” 王桦露出惭愧之色,以袖半遮面。 “愧不敢当。在下昨日之举实在鲁莽,愧对祖上圣名。令妹的脸被我弄得破相,我岂可安枕?我回去立马备些养颜之物,萧公子您无论如何要收下。” 说着,王桦揖礼欲告辞,急急地要回家拿礼赔罪,萧玉连忙伸手拦住。 “王公子实在客气,小伤罢了不碍事。王公子若不嫌寒舍简陋,请留下用顿便饭,就当赏在下薄面,交萧某这个朋友。” 靡靡低语勾人心魄,王桦仿佛失了魂魄,不经想就点头答应。 “在下荣幸之至!” 萧玉颔首莞尔,招手唤来月清,吩咐她去备酒菜,而后起身约王桦游园。 入了惜缘园,没走几步,王桦忽见到一黑猫妖娆地躺在石凳上,头底下枕着两株梅,惬意地眯眼打盹儿。 嗯?王桦心生好奇,不由打趣道:“没想萧公子府上的猫都如此风雅。” 话音刚落,那只猫蓦然睁开眼,碧幽的眸子直直地看了过来。王桦被这双猫瞳定住了,一时半会儿竟然挪不动脚。那黑猫看他一会儿,而后又眯起眼,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王桦松了口气,不知怎么得,刚才竟然被只猫盯得不能动弹,他再看看黑猫,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之后,王桦随萧玉来到流云榭。流云榭三面临水、一面傍假山,风景独秀。萧玉便在此处设了小宴,与王桦赏景饮酒。 萧玉怕王桦挨冻,在东西面各垂碧纱帘,四角摆上暖炉,炉中还温了几壶桂花陈酿reads();。眼前美景如画,温暖中还有几丝桂花香,还没喝这酒,王桦就有了三分醉意,不禁问道:“萧兄为何搬来金陵?” 萧玉轻叹一声,露出几分难色,憋了很久才道:“这因于家妹。” 王桦一听“家妹”二字,立马屏气凝神。 萧玉继续道:“家妹几年前订了亲,嫁到夫家没多久,我妹夫就过世了。家妹未生一男半女,被夫家族人排挤,她整日以泪洗面,过得生不如死。作为长兄,我也舍不得她被欺负,所以就把她接回来,搬离了是非地。” 说着,萧玉有意无意地瞥向王桦。王桦俊眉深蹙,眼中起了几分怜花之意,婉转叹息道:“可怜人儿,真是红颜薄命。”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喵”叫,不知何时,园中的黑猫来了,它蹲坐在亭廊上,像是在对萧玉翻白眼。 萧玉一笑,朝她招手道:“小四,过来,有小鱼干儿。” 黑猫不理又朝他翻了个白眼。王桦见状便笑着说:“这猫怪有趣的,竟然和人一样会翻白眼。” “呵呵,没错。小时候揍得少了,眼下就不听话了。” 话落,萧玉起身,一把揪住黑猫后颈皮拎到王桦面前。 “你可要抱抱?它的毛很软,身子也柔。” 王桦听后,鬼使神差伸出手,那猫突然发了狂,“喵”地嘶叫一声,爪子狂挠,吓得他立马把手缩回去。 萧玉轻笑,而后抓住猫脖子使劲摇晃之,且咬牙道:“不知好歹的畜牲,又不听话了是不?我看你就欠顿饱打!” 说着,萧玉作势要扇她,王桦见之连忙制止。 “萧兄罢了,一只小猫儿,娇柔又可怜,你就别打它了。” 听了这话,萧玉放下手,而后又捏住黑猫颊腮,瞪起眼教训道:“听到没?有人替你求饶!若不是他在,我一定打残你!” 说罢,萧玉就把猫儿放走了,黑猫落地,回首瞅他一眼,连眼角缝里都透着鄙夷之色。 王桦见状觉得这只猫很稀罕,萧玉倒不以为然。 “它傻里傻气的,哪里稀罕。” “喵~~”的一声,黑猫像是回应。王桦不经意地侧首望了眼,就见园中黑猫立在廊下,琉璃般的碧眸正直勾勾地对着他,仿佛在打量一只可口美味的猎物。 王桦被这眼盯得不舒服,不得不避开它的瞳。萧玉敬他美酒,他喝下几杯之后也就忘了那只猫儿。 王桦尽兴而归,临别之时他邀萧玉改日去王府,萧玉应下了。刚把人送走,黑猫甩尾跳到萧玉面前,冷声而道:“你把人招惹进来,也不怕出事非吗?我俩的身份可不能被世人知晓。” 萧玉玩世不恭地笑着:“整日对着只猫,还有那两个木头人,多无趣。我总得找些乐子吧。” 黑猫斜他一眼,又说:“反正我快走了,随便你怎么逍遥。” 说罢,黑猫尾巴一甩,“蹭”地跳到屋檐上,刚走几步忽然回首。 “不许你再乱编我的事,否则我走前定饶不了你。” 话落,它就不见踪影。萧玉的笑随之凝住了,他望着矮墙,咂嘴喃喃道:“哎呀呀,你真走得了吗?” 第3章 渡情(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夜近阑珊,窗外大雨依旧,噼哩啪啦地打在屋瓦上。月娘躺在床上细听这下雨声,心中不安越来越重,总觉得忘记了件很重要的事。 她在这客栈里住了已有三天,整日都迷迷糊糊,这里的掌柜和东家奇怪得很,每天轮换,一个拎着鹦哥,一个抱着猫儿,从没见他们同时出现。 月娘心有戚戚焉,想走却舍不得这里的舒服,头一沾枕头就想打磕睡,睡醒就吃,吃完又睡,她都快把那个人忘了,不过每到半夜,她总会被一阵动静扰醒,这声来自榻下,像是老鼠吱叫,又像人语。 今晚这声音格外闹腾。月娘听着害怕了,她把头蒙进被子,没料这怪声越演越烈,直钻进耳里。无奈之下,月娘只好起身,可她不敢看榻底,心想要不找小二旭初过来帮忙,犹豫再三,她还是不想麻烦人家,壮起胆子下地穿鞋。脚尖还没伸进鞋里,脚踝蓦地一凉,月娘吓得缩回,可不知什么东西死扣住她的脚,低头看去,竟然是只青灰色腐手。 “啊!!!” 月娘惊叫,一下子从榻沿栽倒在地,鬼爪趁机将她往榻底拉,青灰色的指往她腿上攀,似乎想抓她隆起的小腹。 那是他的骨肉,六个月大了!月娘惊惶,双眸瞪得滚园,她不自觉地以手捂腹,心里求神拜佛,莫要伤她的孩子。 神佛没来,鬼手倒越来越近,冰凉地贴在她身子上,还捎带一股恶臭。情急之下,月娘徒生一股劲道,猛地蹬开鬼爪,跌跌撞撞跑出房门。 廊道幽暗,好似深喉看不见底,她慌不择路,见到一间空室,急忙钻进去,看到桌上有铜剪便立马抓到袖里,接着躲到桌下。 忽然阴风起,如细针直刺而来,月娘瑟瑟发抖,不由自主抱紧胸前,缩起脖子左盼右顾。 屋中无人,万籁俱寂。 月娘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紧张之余,她不由自主咽口口水。这轻不可闻的细声散在昏暗之中,还未殆尽,一阵“咯嗒、咯嗒”指甲划木板似的声响就追了过来。这声犹如藏在洞里的蛇,一下了咬住了那记吞喉声,随后慢慢地盘踞靠近。 月娘仿佛被人提筋,不禁抖擞,缓回神后,她连忙缩起手脚,努力蜷紧身子,颤声默念道:“莫来找我,我与你无怨无仇,你莫来找我。” 语毕,怪声没了。房中瞬时静下,死寂悄然弥漫reads();。 月娘瞪大铜铃眼,惶恐四顾,而后颤巍巍地从袖里掏出剪子。她的衣裳已被冷汗浸得湿透,阴风一拂凉得透心,她忍不住打个寒颤,手一松剪子掉落在地。 “哎呀!”月娘惊呼,她自觉出了声,又赶忙用手捂住嘴。 怪声没追来。昏暗中,地上那把巴掌大的花柄铜剪格外刺目,月娘紧盯着,视它为护身法宝,她深吸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捡。“哗”地一下,暗中忽然窜出一只干瘪青黑的手,一把按在她的手背上。一股刺骨寒气直刺心肺,月娘失声惊叫,丢了铜剪缩回手,蜷身抱头往角落里挤。 “啊!!啊!!啊!” 月娘声嘶力竭哭叫起来,她已吓得语无伦次,连“救命”二字都喊不出来。不一会儿,有人冲了过来,那只鬼手一闪,顿时无影无踪。 月娘睁开泪眸,看见了店里小二旭初。光影之下,旭初犹如天神降临,儒雅温润的脸上挂着暖人浅笑。 月娘缓神之后,顿时号啕大哭。旭初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眉头微蹙,他弯腰伸手欲把她扶出来,然而头一低,不知掉下个什么东西,弹了两三下,滚到月娘手边。月娘垂眸看去,竟然是只眼珠子。 月娘魂飞魄散,连叫都忘了,只见旭初不慌不忙地钻到桌下,拾起眼珠子吹去灰嵌回眼眶里,然后莞尔而笑。 月娘再也受不住了,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旭初,抢过灯笼一口气跑到底下大堂。 大堂内依旧三四桌人,他们听见动静转头看来,而后又木讷地转回头去继续喝酒。月娘顾不得这些半人半鬼,眼中只有那扇通往外头的木门。她慌不择路,使尽全力想把门撞开,哪知这门像被焊死一般,情急之下她又往廊道跑去,看见院中柴房门虚掩,门缝里露出暖光。 月娘跑进柴房,猛抬头就见门后整齐列了一排骷髅,不是缺手就是断脚。有了动静,骷髅们竟然都动了起来,打起牙颤,骨头咯吱作响,害怕似地挤成堆。 月娘瞪目结舌,两眼一翻,背过气去。过了会儿,她被寒意冻醒,睁眼时她竟然身处密林中。 “鬼啊!有鬼啊!” 月娘惨叫,一股脑儿往前跑,直到喘不过气方才停下。奇怪的是雨蓦然收住了,她身上的衣裳也干了,环首四顾,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顶上纵横交错的枝叶似大伞盖得严实。 月娘抖得如糠筛,嘤嘤抽泣,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王郎,你在哪儿?奴家害怕,你快点来接我……” 说着,一只白鹦哥从天而降,雪白的羽毛如同日辉,刺得月娘睁不开眼。 白鹦哥飞落到地,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貌艳的男子。月娘认得他,他就是鬼宅的东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调头往回跑,然而追杀过她的两个黑衣人又出现了,一人手持镣铐,一人手持铁链,气势汹汹地朝她冲来。 月娘惊恐万状又旋过身往回跑,可她不管怎么跑,萧玉始终在她跟前,嘴角噙着一抹嘲讽,戏弄她这个凡人。 终于,月娘跑不动了,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往地上一瘫。怕到极致后,反而变得镇定,月娘抬头,泪眼盈盈,问他:“你们究竟是人是鬼?为何把我骗到那栋宅子里?” “我?”萧玉指着自个儿,哼笑起来。“我当然是鬼,而且是恶鬼,不过我没骗你,是你自己找上门。仔细想想,你是怎么来的?这两个人追了你多久?” 说罢,萧玉手一抬,黑衣人不敢再靠近,而后两人化作两缕青烟消逝不见。 月娘懵憧,她想不起来了reads();!她只记得那人说来接她,可是她等了很久。路边又暗又冷,时不时会有怪东西冲过来。 “王郎,你在哪儿?王郎……” 月娘簌簌泪下,萧玉看着她,无怜香惜玉之意,他轻拂广袖,密林瞬间无踪,只见一栋小宅立在昏暗处,门边两串红灯笼犹如人手随风招摇。 鬼宅重现,月娘吓得不能言语。 萧玉慢条斯理向她解释:“这间客栈是给*落脚的地方,那些生前无碑、无灵位、无人祭奠,被世人遗忘的魂魄找不到黄泉路便会来这儿。” 月娘似懂非懂,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眨下眼,一滴滚圆的泪珠落下,硬生生地穿过右手。 “我……死了吗?” “没错,你死了。” “怎么会……我怎么会死?他说他在等我,他会找不到我……不!我不能死!” 月娘尖叫,蓦然起身往林中跑,犹如无头苍蝇东撞西撞。 “别白费功夫了,你跑不出去,除非我带你走。” 萧玉的声音如影随行,月娘捂住双耳不听,好不容易见到前面有光,她欣喜若狂冲过去,却又见那栋宅子等着她一般。 “王郎!我在这儿!王郎,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你的骨肉吗?!” 月娘仰天痛哭,无力跪倒在地,她不信自己已死,拼命捶打胸口,然而一点也不疼。忽然,一只手温柔地落到她肩头,像是抚慰。 “别难过,我有办法帮你见到他,不过你得听我的话。” 月娘止住哭,抬起泪眸看着萧玉,他很诚恳,仿佛是唯一能懂她的人。忽然之间,月娘只觉得无比委屈,为了那个人她豁出去了,没想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她哭哭啼啼抓住萧玉的手,像是抓住根救命草。 “我不能就这样死了。王郎说过会接我过去,会养活我们的骨肉,我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真是什么都不要了呀!名声、亲戚……统统不要……我不能……不能就这么死了呀!” “嗯,我懂。” “你懂?”月娘抬起泪眸,感激地看向萧玉,觉得自己有救了。“我想见他……你能不能帮我?” 萧玉弯起眸,笑得像个顽童:“当然。” 安顿好一切,萧玉无事般回去了。 又是一个夜,正当子时。天上皓月似银盘,薄云掠过,月中央便多出一点红,这红迹如水中墨,渐渐地把银月晕染成血色。 黑猫正趴在花厅罗汉床上,见到萧玉过来便跳到地上。 月下,一人一猫相互望着,直到血色蔓延至他俩身上,响起一连串碾压似的咯吱骨响,他俩才移开目光,蜷缩起身躯。 黑猫幻化出手脚,黑亮的猫毛变成墨缎似的长发;男子皮肉被火燃烧,慢慢露出白骨,白骨聚成一团越变越小,最后成为鹦哥的模样。 子时交替,谁都逃不开折骨碎腑之痛。 司妍从剧痛中缓回神,然后捡起萧玉落下的衣袍裹在身上。那堆衣物中飞出一只白鹦哥,炸起团白毛轻抖几下。一人一鸟互望,像是嫌弃,又无奈这同病相连。 第4章 渡情(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夜风起,寒意甚。 萧玉穿过得袍留有余温,还带了丝兰花清香。司妍以它裹身便不觉得冷了,她也不在意自己衣衫不整立在鹦哥跟前,反正他俩互看千百年,心里都清楚着。 其实萧玉什么都没看见,挨过分筋错骨的剧痛,两眼都一抹黑,缓过神后她人都走了,千百年来都是如此reads();。 白鹦哥引颈展翅,追着司妍而去。忽然,司妍驻步回眸,凤眸往右边一瞥。 “有人来了。” 白鹦哥顺她所示的方向看去,就见几个黑衣人翻墙而入。这四个夜贼似乎对此处熟得很,一落地便往里院方向去,只听其中一人说:“大哥,这户人家新搬来的,油水足呢!那娘儿们长得漂亮,保证大哥喜欢。” 这声音有些耳熟,再看看那伙夜贼的背影,不正是替他们搬家的那群粗汉吗? 司妍莞尔而笑,从她颦蹙之间,白鹦哥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它震翅高飞,落到房脊上,居高临下,睥睨这伙贼胆包天之徒。 四个夜贼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盯梢,在宅中肆无忌惮,为首之徒摸了一圈没摸到好货,愠怒骂道:“呸个穷地,哪里有油水?老子刮半天,没刮出半点值钱玩意!” “嘿嘿,大哥莫急,这好货在里面,只是我们该怎么进去?” 贼首抬手一个暴粟,响梆梆地打在卸货汉的脑门上。 “蠢如猪狗的东西,就这么进!谁不知道这栋宅子不干净?若宅子里死人了也是鬼闹的,谁会想得到咱们?“ 话落,忽然起了阵阴风,园中树影轻摇,沙沙作响,模糊听去好似女子叹息。 众人不由抖擞,惶恐四顾。贼首略心慌,他看看四下无人便壮起胆子,拍胸脯道:“咱们是刀口舔血的人,煞气比鬼还重,你们怕个鸟?怕就回家喝奶去!” 此话一出,众人胆子也壮了,纷纷卷起袖子,誓要跟随大哥做笔大买卖。 一行四人借夜色潜进了垂花门,刚打了个弯就撞上个人。贼首大惊,眼见形迹败露,他干脆破罐破摔,抽出腰间大刀,不由分说对着来人的脖子横砍,寒光一闪,那人便身首异处,脑袋飞出去落在地上滚了几圈,身子抽搐两下,像是极不情愿地瘫倒在地。 “什么东西,呸!” 贼首往旭初尸身上唾了口唾沫,然后收起刀抬手往内房一指,众人便跟着去了。 开了杀戒,亡命之徒更是胆大,他们冲入西厢院,搜得几件精巧的珊瑚摆设,高兴得手舞足蹈,未待分赃,那卸货汉就看见了睡在里面的月清。 月清肤白如雪,一双细臂如嫩藕,半耷拉在榻侧。卸货汉乃色中饿鬼,见到此凝脂香肌顿时软了腿,忙不迭地扑过去欲行不轨。 此时,贼首已经瞄准了绣楼。绣楼里正亮着灯,窗格上映出一抹窈窕身影,她一会儿解衣一会儿梳头,犹如一幅灵动的墨画。 贼首看着看着不由眼馋喉紧,神差鬼使般走了过去。他悄悄地撬开门,寻着光亮上了二楼,拨开遮眼纱,就见一女子坐在镜前,身上只穿了件妃红宽袍。 贼首拔长脖子,看到镜中有张芙蓉面,墨染似的柳眉,朱砂画出的菱唇,细长的凤眸冷中带媚,真是百般难描的冰美人。 贼首心猿意马,不由踮脚靠近,美人在镜中看见了他,顿时花容失色,连忙起身躲开,一不小心碰倒了案边的香炉。 “你是谁?!” 美人开口,更是迷得贼首晕头转向,他伸出手一个虎扑,把人拢在怀里。 “我是你姑爷爷。” 美人抬眸看向他,眼中惧色慢慢消退,忽然之间变得风情万种reads();。她嫣然一笑,伸出葱白似的纤指轻点上贼首心口。 “你是哪门子的姑爷爷,说来给我听听。” 娇声如莺啼,一下子把贼首的心尖儿都勾去了。贼首竟不觉得她奇怪,反而飘飘然。 “你姑爷爷是来弄两个小钱使使,你伺候好姑爷爷,姑爷爷就留你这条命。” 说罢,他伸出粗手狠狠地揉摸了把美人粉腮,而后把手放在鼻下深嗅。 “哎呀!真是香呀!” “姑爷爷手下留情,想要什么你拿就是,莫要伤我性命。” 美人蹙眉哀求,眼波流转间却有挑逗之嫌。她扭起蛮腰,如条细蛇从他手中溜走,接着抓把散落的香炉灰朝他轻吹。 馥郁香气扑面而来,贼首顿时头晕目眩,他甩甩头再抬眼看去,美人轻扯衣结,有意无意露出半截香肩。 凝脂似雪,烛火摇曳间又多了抹艳色。贼首看直了眼,喉结一滚,口干舌臊。他追过去,美人侧身微闪,叫他扑了个空。 “姑爷爷别急呀。”美人媚态横生,柳眉轻挑,风骚地扭入耳室翕起小门。天青色窗纱后,一抹倩影似在宽衣解带。 贼首微怔,缓过神后舔唇抚掌,朝着那扇门淫/笑道:“好个丫头片子,戏弄你姑爷爷,看我逮到你后怎么罚你。” 说着,贼首伸手去开那扇门,耳室中的灯烛悄然熄灭,美人身影随之无影踪。 贼首二丈摸不着头脑,头伸进去左看右顾。忽然,漆黑之中炸出一声凄厉惨叫,魔音穿脑,连耳朵都快被穿破了。贼首吓了大跳,忙不迭地把门关上,紧张万分地环首四顾。 “谁?谁敢捉弄老子!” 贼首大吼,唾口唾沫壮胆。那扇门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儿娇笑,且道:“你该不会怕了吧?” “怕?我王二会怕?哼!笑话!” 王二掀起袖管,使劲把门打开。 门后有只玉手半抬,好似有意迎他。王二看到这细嫩玉手心生欢喜,于是就握了上去,没想这玉手如铁钳,一下子就把他的手卡住了。 王二寻思,这女子咋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咬牙使劲把她往外拽,几番拉扯后,美人终于落到他怀里,他心里一阵高兴,然而低头看去,顿时吓得屎尿横流。 露在亮处的手是女儿手,而隐在暗中的身子竟然是具青皮骷髅!王二吓得说不出话,还没缓神,骷髅伸出另一只带腐肉的骨手一把抓住他脑袋,硬生生地把他拉了进去。 贼首惨叫连连,死命挣扎,他好不容易扒拉门框逃出半只脚,还没能换上气,又被拉了进去,“嘭”的一记关门声后便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司妍好端端地坐在妆奁前对镜梳发,镜中没有美人颜,只有一具焦黑的骷髅与她做着同样的动作。 “鬼……有鬼啊!!!” 楼下又传来惨叫,司妍不由翻个白眼,动身下楼。走到门处,她就看到卸货汉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冲过来, 卸货汉看到司妍惑惧不已,脚不知该朝前迈,还是往后退,就在他犹豫刹那,一条巨蟒凭空出现。巨蟒身粗如大井,通体雪白,它缓缓直起身子,张开血盆大口罩在卸货汉头上,一个囫囵吞,把他吃进腹中。 宅子瞬间寂静了reads();。巨蟒瞪出猩红的眼,对着司妍吐长信,它半截身子鼓出鼓进,像是有东西在里面艰难蠕动。 司妍嫌弃地看向他,冷笑一声:“你什么东西都吃,也不怕闹肚子。” 巨蟒显然愣了下,而后它盘起身子张开嘴,“呕”地一下,把那卸货汉吐了出来。 卸货汉的身子被酸液腐蚀掉大半,半侧脸都露了骨,他嘴里含着半口气,颤巍巍地喘息着,见司妍与巨蟒靠近,一只独眼瞪得滚圆。 “别……别……” 他嚅起双唇,费力半天只说出一个字,可女子根本没在意他,转过头对巨蟒说:“把他扔过去,正好当修房补洞的材料。” 巨蟒吐出信子,像是回应。过了会儿,有人来了,卸货汉转过眼珠子看去,竟然是被老大砍掉脑袋的无头人,他一步一挪走了过来,然后弯腰伸手揪住他的胳膊,一把扛在肩上。 卸货汉绝望至极,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呜咽,他就看到一扇破旧的门,门被打开后,无数双鬼手迎了上来…… 一声沉闷的惨叫落入夜色,遇风即散。白蟒慢悠悠地爬过石阶,尾巴钩住廊柱,一圈一圈缠了上去,蓦地朝司妍张开血盆大口,信子吐得老长。 司妍木讷地看它一会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无聊。”而后她转身进门,边走边咕哝道:“别在我门前盘成个屎样,恶心。” 白蟒灰溜溜地爬下廊柱,变回了白鹦哥,然后从草丛里抓起旭初的脑袋飞进绣楼。 此时,初旭的身子已经坐在耳房里,他两手放在膝上,背挺得笔直。司妍对着他脖处断口看了一会儿,然后取来布巾擦去泥灰,接着从柜中拿出一罐鱼胶。 鹦哥从窗户处飞进来,把初旭的脑袋随意扔到小案上。 “缝缝补补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换一个?” “我不。”司妍倔强回道,她转身捧起旭初的头颅,在断面处抹上胶,小心翼翼按回原处。 刚才经鹦哥一砸,初旭脸上裂开三道纹,嘴角边淅哩哩地落下几簇细土。司妍一点一点地弄净,而后在纹里填上鱼胶,再以笔上色。 经过这番修整,初旭恢复了俊逸的样貌,目若朗星,唇如朱画,只是脖子上一道细缝有些突兀。 司妍整了下他的衣襟,小心遮住细缝,随后喃喃低语道:“我不会放他走。我活百年,他也活百年;我活千万年,他也活千万年,这是他欠我的。” 旭初如泥雕木塑,坐在那处依旧俊雅。司妍弹一个响指,他便动了起来,目光似水,含情脉脉。 萧玉憎恶他,当年他亲手将他大卸八块,没想死后却天天与他为伍,不过他也算出了恶气,谁会想得到这位曾被天子称赞“容貌整丽,美姿仪”的男子,在他手下做牛做马,最后连名字都被抹去了。 这一切都是他活该。 萧玉收回思绪,无意回首,在镜中看见一只白鹦哥,他抬手,白鹦哥便抬起翅膀,再看看旭初,他又自觉不如。 “好了,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得去看看月娘,还剩没几日,千万不能出岔子。” 司妍放好百宝箱,打开通往阴界的门,白鹦哥故作无事般飞到她肩膀上,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司妍颔首道好,进去之后方才察觉月娘不见了! 第5章 渡情(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虽说这是间“客栈”,但来去并不由“客”,之所以要留住形形色、色的“客”,是因为他们大多都不知道自己已死,心有执念,不断做着生前的事,直到变成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也不算稀奇,怕就怕他们想起生前种种,怨气徒生变为恶魂,搅乱人间生死,这罪过可就大了。 月娘已在客栈里住了三日余,只要满七日,再经司妍引劝,她就能渡过忘川河,重回轮回路,而司妍所欠的罪孽也将一笔勾消,再不用受断筋折骨之痛、望而不得之苦。 这一天她等了千年,却没想因一时疏忽,把月娘搞丢了。司妍抓起把尘土撒向空中,蓦然之间,尘土化作无数飞蛾,往四面八方飞去,半炷香的功夫,它们全都飞回来落地成土。 一无所获,司妍蹙起眉头。 “要不我替你去找。” 白鹦哥趁司妍心烦意乱之时,大献殷勤。它不说话倒好,一说话司妍瞥过凤眸,目光如刀似剑般戳穿他的心肝脾肺肾reads();。 “是不是你在暗中搞鬼?” “怎么会是我?”白鹦哥大呼冤枉。“我又拿不到好处,你以为整天对着你很好受吗?” 白鹦哥口是心非,司妍倒把他的话当真了,她记不清何时认得他,总而言之,自他们共事以来,他俩就是冤家,三天一大吵,五天就上房揭瓦,过了千百年算是不吵了,但大多时候彼此都看不顺眼。至今司妍都不明白,为何阎君非塞给她这个男人,白天看着嫌,晚上也用不了。 司妍深叹口气,道:“罢了。当务之急得把月娘找回来才是。她执念如此之深,定会去找那个人,我们得赶在前头。之前我有听她说过,她曾在金华一间酒楼帮工,这酒楼正是金陵王家开办,前几天不正是有王家人来拜访?” 白鹦哥骨碌碌地转了圈眼珠子,肚中酿起坏水。 “我倒不记得了。” 司妍还他个白眼,不多说。 恰好这时,王家三公子王桦前来拜访,旭初之前得萧玉之命便把此人打发了。 王桦略有失落,他让小厮放下赔礼,拱手告辞。 王宅离此处不远,穿过几条街巷就到了。在金陵城里提到这王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又飞回来了。 王桦到家刚下马,小厮书墨便迎上来说:“三爷,夫人正在找您呢,人在歇房,您快些去吧。” 王桦不敢怠慢,齐整衣襟,迈腿而入。一路上他都在想,等会儿该怎么说娘亲才不会担心。正当想得入神,王桦不小心绊了脚,一个趄趔撞上堵肉墙,两眼一阵黑。 “三弟,你这急急忙忙去哪儿?” 那人伸手扶住,王桦定神一看,原来是二哥王楠,他今天穿得花团锦簇,雪青竹纹漳锻袍,外罩绛紫大氅,底下配双暗云纹墨靴,腰间还悬了块双鱼佩,浑身熏得香喷喷,不知又要去赴哪位佳人。 王桦立马站直,恭敬回道:“回二哥,我正要去见娘。” 王楠一听,皱鼻哼哧。 “你连中二元,只差最后一元,娘自然不会放心你到处跑。快去吧,免得她等急了。我约了人打马球,也就不耽误你了。” 话落,王楠亮亮手里的马鞭,眉飞色舞。 王桦低头揖礼,待王楠走远,他方才离去。 歇居内熏炉烧得旺,门一开就有股热气扑面而来。王桦听到两记咳嗽声,探头往里看,王夫人正倚在贵妃榻上,一双眼似闭非闭,他往内走,谢夫人警醒,立马睁大了眼。 “可是桦儿回来了” 王桦连忙应声:“是儿回来了,娘身子可好些?” 王夫人捂嘴咳了几声,轻声抱怨道:“还不是老样子,这病怎么好得了。” “儿去帮你开窗通风,屋内太热了。” 王桦转身去开窗,王夫人忙不迭拉住他说:“这等事叫丫鬟去做就罢了,你坐到娘边上来,说说刚才去哪儿了?” 王桦很听话,挨着娘亲坐下,然后把她冰冷的手攥在掌心里。 “儿去了萧府,就是刚搬来的那户人家,上次无意间弄伤了家主,是去给人赔罪的reads();。” 王夫人闻后神色突变,立马坐得笔直,手收得死紧。 “哎呀呀,你怎么会弄伤人家?没事吧?那宅子不干净,你不该去。” 王桦莞尔而笑,道:“娘,不碍事的。那宅子不像外头说的如此不堪,更何况家主风仪超群,博古通今,很是难得的一个人。” 王夫人听了他这番话,舒展眉头,慢慢松了手,语重心长道:“别怪娘啰嗦,娘是担心你出事。还有啊,人心隔肚皮,谁知是好是坏,千万别像你二哥尽交些狐朋狗友,他不成器,你可不能学他。” “知道了,娘,你别老说这些,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王桦笑着,靠上王夫人肩膀,小儿般地撒起娇。王夫人乐了,露出难得的畅笑,宠溺地摸摸他头心。 “下月会试,你这些日子得好好用功。你大哥虽然朝中为官,但终究比不上你机敏,你二哥更别提了,你爹提到他就恨得牙痒,眼下你是王家最有出息的,你别辜负众望。” “谨遵娘教诲,儿自当发奋用功,您大可放心。” “唉……话是这么说。这回你上京,我定叫你爹多派几位护卫,别像上次莫明被人劫了,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害得你爹和我哭干了眼。” 说起这事,王夫人心有余悸,王桦的脸也一下子阴沉了。 “娘,别提这事了,过去就过去了。” 见他略有不悦,王夫人连忙拢住他,哄着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娘叫人帮你炖了八宝羹,快去吃。” 王桦咧嘴一笑,点头道好。 母子二人相谈甚欢,外面突然起了动静,就听有人在大声骂咧道:“那个死王八,敢拦爷去路,爷只是踹他一脚,他竟然说要报官,看我不找人教训他!” 王桦与王夫人面面相觑,随后王夫人无奈轻叹一声,放下羹碗摆手道:“快去劝劝你二哥,他这大吵大嚷的让他爹听见可不好。” 王桦闻后连忙放下碗勺,向娘亲施礼,接着便出门寻声而去。到了东院,就看到王二公子气呼呼地卷起袖子,抬起鞭子似要打人。王桦惊诧,急忙抬手道:“二哥且慢!” 王楠闻声抬眸,见到是他不屑地冷哼了声,然后放下手中鞭,抚平袖管。 “怎么,娘又叫你来了?” “是啊,出何事了?” 王桦边说边走上前,看见账房徐老惊惧交杂,偻着背缩起脖,而这徐老见到三公子像是见到救命菩萨,立马舒了眉头施礼问安。 “二哥,这是怎么了?”王桦看向二哥略有怨色。王楠半举马鞭指向徐老,趾高气昂道:“喏,这糟老头子说我这月不能再支银子了,还拿爹来压我。” 徐老听后苦着张老脸,很是为难。“二公子,这真是老爷的意思,小的也没法子。” “什么没法子!你……”说着,王楠瞪起怒眼,抬鞭又想打去,徐老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往三公子身后躲。 王桦拦住他这不成器的二哥,颇为无奈地劝说道:“二哥,你就别生气了,我替你想法子。” 王楠一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圈,立马转怒为乐。徐老见自个儿老命保住,不禁松了口大气,趁着三少爷在,赶紧扯个谎开溜reads();。见他小短腿迈得快,王楠不解气,咬牙切齿的,临了还想踹他一脚,王桦又拦住了。 “二哥去我房里吧。” 说着,王桦转身入了君子苑。王楠两三步走到他身边,熟络地勾上他肩膀,涎着脸笑道:“我知道三弟最好了。那卖豆腐的老不死就挨了我一脚,便倒在地上耍无赖,疼得要死要活的。我本不想理,不过念着我与他家儿媳妇好过两回,随便给点银子打发算了。” 王桦汗颜,不知拿什么话回,到了房里,他先拿出五两银子递上,王楠眨巴几下眼,看了一会儿,王桦无奈摇头叹,再掏出五两银子。 “二哥,我只有这么多了。” “嘿嘿,够了,这些够了。”说着,王楠手一卷,把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拢到自己袖兜里,而后神采奕奕地走了。兴许他觉得白拿三弟私房钱不太好,所以到了门处又折回来,笑着说:“反正马球打不成了,听说明月坊新来了个歌伎,嗓子好得很,不如咱们去见识见识。” 王桦一听连连摇头。“不必了,二哥,你还是自己去吧。” 王楠蹙眉,凝神思忖了会儿,又道:“要不去玉泉茶肆,那儿的评书先生可是金陵第一。” 王桦仍想推脱,王楠干脆一把拉住他往外拖。“别磨蹭了,我这就让人安排去。” 王桦无奈,半推半就与王楠上了马。临走之时,王楠唤来小厮扔给他一两银子,让他送去豆腐翁那里,接着领王桦往桃叶渡去。他故意绕了个圈子,走外城道。王桦颇为不解,便问:“为何咱们不抄近道走?” 王楠坐在马上,轻颠晃荡,懒洋洋地回他:“没听那宅子闹鬼?我可不想碰到不干净的东西。” 说着,他突然勒紧缰绳,吁了一声,紧接着调转马头,轻踢马腹。 “不好,是那夜叉,咱们快走。” 话音未落,马儿便小跑起来,四只马蹄私笃笃迈过泥地。王桦好奇,往前面看了眼,只见一个妖娆妇人拼命挥舞手中彩绢,想必又是二哥的相好之一。他也不敢去招惹这腥,跟着王楠调转马头抄另外条道去。 另外条道必要经过萧府,不知怎么的,王楠似乎很不愿意朝这里走,一路上还拼命说鬼故事。 “我小时候就听人说了,那宅子不干净,一天到整就听到有人在哭,别是晚上阴气森森的,时常有鬼影出没……” 话音刚落,他嘴里的那栋宅子突然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到他面前。王楠脸色一白,忍不住打个寒颤。他想加快跑过去,却见里头出来个妙龄姑娘,看模样像是丫鬟似的人物。 “咦?”王楠勒起缰绳,缓了步子。 王桦见他痴痴的,顿时心生不祥,忙说:“二哥,你前面不还说怕?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嘘嘘嘘,别说话!”王楠抬手,差点把马鞭塞他嘴里。“听说这里搬来户人家,还没见过什么样子,咱们等等。” 话一说完,一顶蓝顶小轿停在萧宅门前,门前候着的丫鬟欠身万福,像是在迎什么人。王楠不由前倾了身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正当要看到来者样貌,底下座驾突然发了狂,立起长嘶,拔蹄狂奔。 好在王楠马术高超,手中缰绳攥得死紧,可疯马失了神智,打了几个旋,直直地撞向蓝顶小轿,吓得轿夫抱头四窜。 惊慌之余,王楠看到了一个人,白得通透的脸蛋上,一双凤眸清冷异常,直勾勾地看着他撞上来…… 第6章 渡情(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一只硕大的马蹄迎面而来,好似大印猛地盖上司妍面门,就在快要踩上她的刹那,这马蹄一缩一转落上石阶。马上人没坐稳,一个踉跄翻下马背,摔在了司妍裙底下。 司妍低头看去,原来是个穿得花枝招展的纨绔子弟,身上洒的香粉简直能熏死人,她没兴趣多瞧,提裙跨过他手臂,钻入小轿里。 王楠摔愣了,缓神之后就见一抹绿绸无情地扫过他手背,紧接着四肢百骸都似散开般,疼得他呲牙裂嘴。不久,王桦与小厮们跑来将他扶起,他气恼地把小厮一推,托腰骂了句:“不长眼的狗东西!” 兴许是听到这句骂,窗处伸出一只柔荑,五指细长分外好看,它把水蓝色的帘一挑,正好王楠趁着这丝缝窥得轿中人,不过是三分侧颜,就把他的三魂勾去一个半。 帘子放下了,轿夫抬起小轿“嘿咻嘿咻”一路喊着疾步走了。 王楠魂魄归位,转怒为喜,望着小轿傻呼呼地笑了起来。 王桦见状关切问道:“二哥,你没事吧?” 王楠摇头摆手,直笑着道:“没事,没事。” 说罢,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青鬃马旁摸摸它的头,夸赞道:“果真是匹好马,真是没叫我白疼你,等会儿回去给你加菜。” 青鬃马嘶叫一声,扭过头跺跺蹄。王楠觉得不对劲,往后看,只见马屁股上有道口子在渗血。 “哎呀呀,心肝你这是疼了吧何时划了这么个道口子,我竟然没察觉。你且忍一下,到了茶肆找位师傅替你上药。” 语毕,王楠翻身上马,旋了个圈朝他弟弟笑道:“咱们等会儿听书,先跟我走。” 王楠畅笑,缰绳一提,尾随小轿而去。 这鲜衣怒马,不羁于凡尘,王桦望着不禁有些羡慕,他缓了会儿神,平复乱狂心绪,而后擦干净马鞭,将其卷成圈儿放进马兜,接着上了马。 王楠跟着司妍的小轿来到一处名不见经传的道观,此庙前殿供奉道家三清,后殿供奉阎王爷。他下马见司妍去了后殿就迫不及待地追过去,装模作样往阎君像前一跪。 王楠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貌似恭敬,冷不丁地他又向司妍瞥去。云鬓雪肌、腮若粉桃,侧影如玉雕,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王楠心里飘飘然,两眼顺着她的鹅颈香肩再往下扫,翠色裙下是双金莲,看来还不及他一双手大reads();。金莲一动,他的心便跟着一颤,见美人有所察觉,他忙不迭地收回双眼,正儿八经地做出拜神状。 美人叩拜完毕,起身上了三炷香,从头至尾她都没瞧过他。王楠犹如踢到块硬石头,从脚疼到头,可想想又不甘心,这金陵城里哪有他弄不到手的女人? 怕人走远,王楠立马起身追去,没想脚跪得有些麻,迈步就是趔趄,整个人“卟嗵”往地下跪,待缓神,庙前的轿子已经走了。 “二哥,我们该走了吧。” 王桦把两匹马牵了过来,笑得极为灿烂。刚才他就在这儿与司妍打了个照面,她似乎记得他,眼睛稍一顿。 王楠仍盯着那顶小轿,轿子走远,他这才收到目光,侧首对王桦笑道:“这女子长得倒是不错,什么时候我们去萧府走一趟。” 王桦听后脸色略阴沉,不由低头咬起唇。王楠没在意,持起马鞭翻身上马,朗声说道:“傻愣着干嘛?快些上马,陪你二哥挑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去!” 王桦点头应声,乖顺地骑上马。他一路上心不在焉,行至一半忽然说道:“二哥,我想起有件要事没办,得先走了。” 王楠一听不悦地拧起眉。“何事?陪你二哥一会儿都不行?” 王桦为难地干笑,说:“有关科举的事。上次说要拜访杨阁老一直没去,刚才看到杨府的人这才想起来。” “好吧,好吧,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路上小心点啊。” 王楠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他走了,未待他转身,忽然又叫住他,伸手顺去他的钱袋子。 “借哥一用,以后定会还你。” 王楠嬉皮笑脸把钱袋子往怀里藏。王桦知道给他的钱和扔水里没两样,也就不去多想了,与他道别后,他长舒一口气,然后绕弯来到萧府。 叩门之前,王桦反覆思量,不知今天以何事为说辞,正当想得入神,门竟然自己开了,旭初从门后出来,深揖一礼请他进去。 王桦觉得奇怪,呆愣老半天,而后小心翼翼随旭初入了翡翠堂。他心中忐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两腿不听使唤似的非得要来趟不可。他觉得自己太过鲁莽,后悔得想走,正在作打算时,看见有人出来相迎,本以为是萧玉,没想到会是萧玉的妹妹,他心心念念的佳人。 王桦倒抽口冷气,心如鼓擂,见司妍走近,毕恭毕敬施一大礼。 “不知是姑娘,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王桦声若蚊蝇,头压得老低,两眼不知该往哪里放。他盯着她裙下的金莲,宝蓝缎面绣花鞋上两只彩蝶呼之欲出。 “王公子多礼。请王公子过来是为答谢公子送的礼,如此过重实在过意不去,如今额处已无大碍,有劳您费心。” 司妍作揖,墨蓝裙裾似水轻荡。王桦收回眼,更是彬彬有礼,回敬她道:“上次伤到姑娘我心难安,若真是留疤,王某担待不起。” 语毕,王桦直起身,言行坦荡,一双星眸炯炯有神。 头一遭,她离得这般近,王楠实在忍不住多瞧了她一会儿,她长得细致,五官如画,只是她的唇有点红,好似滴在雪中的血,红得过于触目。 “她嫁过人。” 王桦脑中突然浮出这四个字,一下子阴郁了。 司妍无事一般,极为好客请他入座,随后唤来月清上茶reads();。 司妍笑着道:“早些时候我好像见过你,就在我家门前。” 王桦一听,立马坐正,拱手低头道:“正是,还让姑娘受了惊吓,都是我的罪过。” “嗯?撞我的又不是你,何来罪过?” 王桦语塞,他不能说自己弄巧成拙,险些伤到她,思忖片刻,只道:“没能拦住我二哥,是我的过错。” “那人是你二哥?” 王桦为难地蹙眉,低声道:“我二哥向来风流不羁,若今天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宽宏大量。” 话落,翡翠堂内起了一阵风。王桦忽然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以个寒颤。司妍连忙让月清端来暖炉,再点上一柱檀香。过了会儿,王桦冰冷的手脚又暖和起来。司妍借机转了话锋:“春寒最是难熬,没想金陵也这么冷。” “其实还好,只是今年春来得晚,要比前几年冷。姑娘刚来,兴许还不习惯。” 司妍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千。王桦心弦微颤,忍不住低头掩住羞色,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司妍坦然道:“王公子不必拘礼,虽说我初来乍道,但早闻王公子才智超群,年纪轻轻连中二元。这下月春闱,状元郎非公子莫属。” “这是世人谬赞,在下平庸,只是读书习文比别人多花功夫罢了。” 说罢,王桦腼腆地喝起茶,没想不小心呛到了,立马猛咳起来。 司妍柳眉微蹙,拿出绢帕给他。慌乱之中,王桦不小心抓住她的手,温厚的手掌恰好将她柔荑攥在掌心里。抬眸刹那,他眼中含泪,好似春晓雾湖,静幽之中水光含蓄。 司妍直勾勾地看着他,不逃不躲,不羞不恼,她只是纯粹地看着,就如同看花看月,看桌椅摆设。 王桦惊慌失措,忙把手缩回来,止住咳、顺上气后,连忙赔不是。 “我无意冒犯姑娘……” “公子多虑了。” 司妍对这触碰不以为然,倒让王桦更加不好意思了,他脸红到耳后根,轻声道:“其实我今日前来是为探望萧兄,既然他不在,我也不方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王桦目光依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司妍弯眸浅笑,并没有多留他的意思,他神色又失落起来。 司妍将王桦送到门处,人一走,白鹦哥就飞来了,扑扇几下羽翼落到她肩膀上。 “你说会是他吗?” “不像。”说着,司妍转身入垂花门,随手把王桦擦用过的绢帕扔了。“先前遇到他二哥,实足的登徒子,你抽个空去王府打探打探。” “凭什么?”白鹦哥雄赳赳,气昂昂翘起脑袋上一簇黄羽。“你说只与我共事,没情分。你还怀疑过我,凭什么我要帮你?” 司妍不语,眉间神色在花影中虚糊朦胧。白鹦哥眨巴着黄豆小鸟眼,瞅瞅她的凤眸再看看她的桃花唇,等着她含在口中的话。 “我自个儿去好了。” 等半天竟是这句话,白鹦哥听后立马就服软了,只道:“好吧,好吧……我去。” 第7章 渡情(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翌日晌午过后,萧玉就按司妍的吩咐备上几件厚礼去了王家。这本是多此一举,但戏要做足,若是不小心被司妍看穿,事就闹大了。 萧玉骑马到王府门前。老仆见到的这张生人面很是疑惑,便问:“敢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萧玉揖礼,抬手让随身小厮奉上名帖。 “鄙人姓萧,是贵府三公子好友。昨日他来拜访,鄙人恰巧不在,故今日特来回拜。” 老仆听到王三公子,立马眉开眼笑,一改先前生硬模样,殷切说道:“这位公子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说罢,他转身入内,没过多久就见王桦疾步走来,一双俊目神采奕奕。 “没想萧兄今日会来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萧兄请随我进来,我已叫人备上茶点瓜果。” 王桦一边揖礼一边说道,寒暄之后,萧玉就随他入了王府reads();。 这五进大宅自是比萧府豪华气派,亭台楼阁与园中草木相辉映,五步一景,十步一画。萧玉不由赞叹:“我早就听闻贵府在金陵城里首屈一指,今日有幸来此,真是叫我大眼界。” 王桦低头垂眸,谦逊说道:“萧兄过奖,此乃世人夸大之语,您别放在心上。” 萧玉弯眸浅笑:“三郎谦虚了,我在京城就有所耳闻,而且谁都知道王家出了你这个文曲星呀。” 说罢,王桦不好意思笑了,两颊驼红很是腼腆。萧玉倒是无半句虚言,只不过他没说后面的话:“还有一个混世魔王。” 过了抄手游廊,萧玉忽闻一阵怒喝,只见一婢子摔倒在地,而后仓惶地爬起,又是磕头又是求饶。王桦忙将萧玉一拦,尴尬地笑着道:“萧兄,我们去园子里说话吧。” 萧玉不肯走,非要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就见婢子被人狠踹了脚。 “狗东西,走路不长眼呀!急着要去投胎,我这一身衣裳,卖了你都赔不起!” 婢子挨顿臭骂,吓得瑟瑟发抖,一直哭。 王桦无奈地说道:“萧兄莫怪,是我二哥。” 话音刚落,王楠就气呼呼地疾走而来,胸前一块褐色污渍,不知是药汁还是别它。他一边拿帕子抹污渍一边骂骂咧咧,抬眸时恰好看到王桦,目光顿时柔缓下来。 萧玉不动声色打量起此人,二十有余的年纪,穿戴奢华,五官虽是长得比常人俊秀,不过眉宇间沁出些许浪荡之色,想必他就是王家出了名的败家子——王楠。 这王楠也看到了萧玉,目光不由微顿,见到其头戴金燕衔珠冠,腰挂羊脂玉佩,心里也有了底,看清其样貌之后,不禁眼生妒意。 “三弟,这位是……” 王桦先恭敬施礼,而后回他:“二哥,这位是我的好友,萧公子。” “萧公子?莫非是新搬来的那户?”王桦暗自思付,刚欲开口,萧玉便上前揖礼,先他半步回道:“见过二公子。” 王楠闻后神采飞扬,犹如见了宝,两眼放金光,赶忙与他寒暄客套。 “久仰久仰,早就听说金陵城来了位贵人,可惜在下公务缠身,一直未能去贵府拜访,望萧公子莫怪。” 王楠表面功夫做得好,见人都是自来熟,没聊几句就和萧玉称兄道弟,自有相见恨晚之意。萧玉识人无数,几句话一聊就知道他的性子了,心里算盘珠子轻拔,猜出七八成。 随后,王楠说要回房里换件衣裳,萧玉便随王三郎入园中品茶观景,不一会儿王楠又过来了,熟络地坐在萧玉身侧攀谈起来。本是王三郎设的小宴,倒成全了王楠这个油嘴皮子,三郎只得陪衬,干巴巴地坐着说不上几句话。 半炷香、功夫后,王楠终于找了个机会扯到正题上,他直截了当问:“萧兄是否有个妹妹?” 萧玉一听,故作惊讶:“二公子怎么知道?” 王楠嘿嘿笑了几声,道:“昨天我骑马经过你家门前,差点撞到个姑娘,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 萧玉心里暗笑,他与司妍怎么会像呢? 萧玉不露声色,王楠连忙接上话:“哎,不过是我那马儿发了癫,并非我有意如此,还好没真撞上,要不我就罪过大了reads();!” 萧玉慢悠悠地品了几口茶。王楠暗探他的反应,心肺发痒,挠又挠不得。 过了半晌,萧玉放下茶盏,低声道:“我倒没听家妹说起过。” 王楠听后忧色全无,不由喜上眉梢,万分殷勤地替萧玉斟茶。 “此茶当我赔罪,希望没有得罪萧公子与令妹。” “那里,那里。二公子您客气了。” 萧玉颔首浅笑,无意间看到王桦神色似乎有点阴郁,但其见他看来又摆出高兴模样,敬上茶与之共饮。 萧玉举盏回敬,嘴角笑意渐浓,本来他觉得来金陵很无趣,眼下看来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特别是这个王家。 在王府中聊了大半日,萧玉很是尽兴,临走之时他邀王家两兄弟去萧府。王楠自然乐意,约下日子之后,便与王桦一同送萧玉出府,目送他上马。 见萧玉渐行渐远,王楠方才回头问三弟:“你何时认识他?” 王桦蹙起眉头,面露难色,青涩的脸庞纠结得有些可怜。 “回二哥,前几天刚认识,那日我不小心把鞠球踢进他家的园子……” “今早路过萧府时,怎么没听你说起?” 王桦瞬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王楠盯着他,目光如炬,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静默半晌,他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哼,我知道你是嫌弃我这二哥,不屑与我做兄弟。” 王桦惊诧,急忙大呼:“二哥,你别无中生有,我怎么会这么想?!” “哪里无中生有,别说是你,怕这栋宅子里的上上下下都巴不得我走。” “二哥,你这是……” 王桦说得急了,满脸通红,再多一句话像是要哭。王楠本是板着脸,见他这般模样,失声轻笑起来。 “三弟,我的好三弟……”王楠边笑边勾住王桦肩膀,亲昵地拿额头蹭蹭其头心。 “和你闹着玩呢,你也算帮我个大忙,待我娶了你二嫂,定要好好谢你。走吧,咱们先进去。” 说罢,他便把人拖了进去,宅门一关,立在对面屋顶上的黑猫也就走了。 黑猫沿屋顶东跳西窜,悄无声息地回到萧府。这时,萧玉正好归来,一进门就卷来股酒味儿。他本来走得好好的,但是看见躺在榻上的黑猫,一下子瘸了腿,摸着屁股唉哟叫唤。 “累死人,走不动了。” 黑猫半眯起猫瞳,眼缝里露出些许鄙夷之色。它斜倚上团云纹织锦垫舔上几口茶,视若无睹。 戏没人看,萧玉只好作罢。他站直身子,款步走到榻边拉来圆凳坐下,正色道:“我今天去王家了,他家兄弟两个倒是挺有意思的。我还打听到一件事,王家二公子在金华与人合伙办了间酒楼,正好是月娘帮工的悦来酒楼,后来不知何故,去年他把酒楼转手了。” 终于他正经了一回,黑猫瞧他的眼色也变得正常了,滚圆的猫瞳配着张圆圆的猫脸,着实有几分可爱。 萧玉忍不住想伸手去捏,猫儿及时亮出锋利尖爪,令他把手缩回去reads();。 猫儿说道:“今天我去了次衙门,偷翻了他们的卷宗。月娘丈夫前年因病过世,膝下无子女。” 萧玉认真思忖,垂眸凝神时模样温雅如画。忽然他抬起头,凑到黑猫身边以手指轻点下它鼻尖。 “若我帮你找到月娘,你怎么个谢我?” 黑猫翻他个死白眼:“我的东西全归你。” “都是女人用的,给我也没用。” “啐,你相好这么多,拿去哄姑娘不是正好?”说着,黑猫张大嘴露出两颗小尖牙,懒懒地猫个腰,然后在软垫上滚几圈,趴在那儿甩了甩尾茸茸的长尾。 话说得这个份上就无趣了,萧玉也不知该怎么接,他最想要的是她,但一只猫……怎么要? 悲从中来,萧玉不由生恨。当年他杀戮太重,死后被阎君罚于忘川河边引路,他没想到竟然会再遇她,而她就是他的惩罚。他不能说自己的身份,更不能与她亲密,千百年了,她都没有认出他或是想起他。 萧玉静静地看着撒滚的猫儿,喜忧参半。千百年来,他陪着她,她伴着他,若是少掉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萧玉的心思,司妍不懂,她只想着如何找到月娘,早日脱离苦海。落得如此田地,全因她当年恶事做尽,所以死后不得超生,只得引魂赎罪。赎罪没有期限,历经千年,看烦了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爱恨情仇皆随光阴流逝,到最后只剩空洞的躯壳。 司妍觉得自己都不如行尸走肉,至少行尸走肉没心思,而她每日都在寂寥中轮回。她真想死得干净,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而月娘是她结束一切的关键,是她痛病的药引。 忽然,司妍想到一条妙计,“噌”地跳到萧玉膝头上,甩尾说道:“去义庄吧,月娘尸首就在那儿。小吏说夫家人不肯认她,娘家人也不收,她孤零零地躺在棺材里,甚是可怜。如果她想回魂,说不定就会去找自己的尸首,不如碰碰运气。” “这么晚不太好吧,义庄……多瘆人的地方,难不成还要我挖坟吗?”说着,萧玉两手抱臂打起寒颤。“我怕鬼。” 听了这话,猫儿的眼神幽暗了,四肢上的小尖爪忍不住冒了出来。 “当初不知是谁惹祸,害我半夜三更去乱葬岗,把他从土里刨出来。如今你这土里埋过几百次的烂人还说怕,是想挨挠吗?” 萧玉听后,嬉皮笑脸改了口:“忽然之间我又不怕了,咱们走吧。” 说罢,他伸手,一前一后捏住她四只脚,自然而然地围上脖子。 “天冷,你当我围脖,倒也合适。” “……” 黑猫默不做声,尾巴时卷时舒,尾尖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脸颊。萧玉不识相,不但没把它放下,还加重几分力道,两手抓住它四脚,叫它使不出亮爪的劲来。 一怒之下,黑猫张嘴咬住他的耳垂。 “咝……”萧玉倒抽口冷气,这又疼又痒又麻的,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猫儿呲牙威胁道:“再不放手,我就在你耳朵上打几个洞。” “好,好,我放。” 萧玉听话地松开右手,把猫儿放在自己的右肩上,随后叫来旭初备车,趁着夜黑去了义庄。 第8章 渡情(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夜风悄然而起,轻轻地却像是藏着细针,伴随寒意刺在脸上。萧玉下车后又把司妍当围脖了,他说他觉得冷,需要皮毛暖和。司妍实在懒得与他斗闹,随意摆个凹字挂在他脖上,这样倒也舒服。 这里的义庄出了名的老旧,不但无人值守,连个灯都舍不得点。破旧的大门上贴满黄符,风起,黄符抖擞得厉害,犹如秋叶沙沙作响。萧玉抬手,截住落在风中的一张符,提起灯笼细看。 “这符都画错了。”说着,他嗤笑一声,把符捏成小团往脑后一扔,而后走上前推开门。 “咯……吱……”老掉牙的磨木声过后,阴风拂面。萧玉越往里走,阴气越甚,隐约还有股腐尸臭。他抬手拿灯笼照了圈,不知这光惊到了什么东西,只听见悉索一阵响,有几道影子一晃而过。 是老鼠,义庄的常客,平时也不知以何物为食。萧玉最恶心此类畜牲,鸡皮疙瘩起一身。 司妍有所察觉,心里怪看不起他的,堂堂七尺男鬼,竟然还怕鼠? 司妍翻他大白眼,然后扭身从他肩脖处跳下,窜到棺材板上。 “月娘的尸首埋在后山,你去把她挖出来。”说着,她以尾指了个方向。 萧玉很无奈,他知道月娘的魂魄不在这儿,到后山便敷衍地指了小土丘叫旭初开挖。 后山是个乱葬岗,横七竖八的碑大多都是无名氏,连值守的都不知道下边埋着谁。约过半炷香的功夫,旭初挖出一角破席。黑猫立马跳到席上,以爪子扒拉几下。一股臭味自席缝里冲了出来,萧玉闻到这味道不由扭头捂鼻,挥手散散臭气。 “你不嫌臭吗?”他抱怨。 ”你比她还臭,我都没嫌弃。“ 说罢,黑猫以爪抓破席,示意萧玉帮忙。萧玉百八十个不愿意,板着个脸很勉强地弯下腰,一把扯开破席。腐臭味瞬间浓烈,底下正是他们要找的月娘。昔日的芙蓉面眼下只是坨烂肉,散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司妍看着她就像看着房里的那面铜镜,无悲无喜、无惧无恨。 “把灯笼提过来。”司妍吩咐。 萧玉悄悄瞪了眼旭初,心里埋怨那双死人手怎么一挑一个准,不得已,他以帕子包住挑灯细竿,捏着鼻子往前一探。 “咦?”萧玉不知看见了什么东西,连忙压低灯笼细照月娘尸首,而后蹲身那根细棍挑了又挑,看半晌,方才开口道:“她脖子上这根骨断了,原来是被人掐死的。” 司妍很惊诧,她顺着细棍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在腐烂的脖子出看到断骨。 “卷宗上写的是自缢而亡,与之有出入。” 萧玉冷笑:“月娘不过是个村姑,而且婆家娘家都不肯认她,占不到好处的官司,草草了结也没人知道。” 他一语道破案中玄机,司妍心里明白,月娘如路边草芥,不会有人在乎,要不然她也不会迷失于黄泉道。 只是人世间的恩怨自有世间人解,不是他们所要管的事,也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司妍只想找到月娘魂魄,对她怎么死的、凶手是谁没多大兴趣。她让萧玉把尸首埋回原处,沉思半晌,这月娘离得越久,越容易变成恶鬼,到时阎君责怪,她定要多受几年罪reads();。 不行!非得找到她。司妍拿定主意,“蹭”地跳到萧玉肩上。“我要去王府。” 听她要去王府,萧玉不乐意了。 “都这么晚了,不如改天。” “不,马上。” 说罢,她就跳上屋檐,命旭初备好车马。萧玉自知劝不住她,只得跟着去了。 这半夜三更到王府,总不见得叩开人家大门,于是一人一猫偷偷爬墙潜入王府内院。 黑猫一入垂花门,拼命嗅着鼻子。司妍知道月娘就在这儿,她能闻到,可不知怎么的就是找不到痕迹。 司妍追着丝丝阴气来到一座小院,快三更天,这院里依然热闹,男女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司妍跳上石阶想要潜入人家房中,忽然,门开了,像是知道她心思般敞亮。 司妍往里看去,恰好有人出来,那人身上只穿了条亵裤,手里拿着女儿肚兜,一脚不偏不倚踩在黑猫的尾巴上。 “喵!!!” 猫儿炸开声,“蹭”地跳得老高。那人眼明手快一把擒住它,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半晌。 司妍认出他来,他就是王家的浪荡公子——王楠。 王楠拎着毛茸茸的小猫儿,拧眉喃喃道:“什么玩意黑不溜瞅,长得还真丑。”说罢,他回房里从酒肉桌上拿来残羹,放到猫儿面前。 “吃吧。” 司妍看着被人啃过的鸡骨头,还有两块鱼肉,怎么下得了口?没想这王楠竟然蹲身看着她,半天没见她张嘴,就把鱼肉硬塞过来。 “别怕,吃吧,多吃点才长得大,不被这里的猫霸王欺负。” 司妍不搭理,立马调头就跑,跳上矮墙之后见萧玉躲在墙后暗处捂嘴偷笑。他不敢笑得大声,憋得脸都青了。司妍怒从中来,蓦地扑到其身上,伸爪狠挠他的脸。 哎呀!萧玉被她挠得措手不及,痛了还不敢发声,正当黑猫要毁他俊颜时,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叫。 司妍立马竖起耳朵,就听见人有在哭叫:“不好啦!不好啦!阮姨娘见红啦!” 话音刚落,一个婆子就跑入院里,直冲王楠房中。不一会儿,王楠就披上袍子出了门,司妍连忙跟在他身后,七弯八拐到了邻处小院,还未进月牙门洞,她就闻到一丝鬼气。 月娘?! 司妍警觉,而这丝阴气稍纵即逝,干净得如没来过,过了小会儿,这院里多出股血腥气。 王楠小妾滑胎了。 王楠有过正室,前几年得病死了,之后他纳了五房小妾,但没一个能顺顺当当生下孩子。这回小五怀胎三个多月又莫明没了。 司妍猜测这是不是月娘下的手,若真是她,想必她快要成恶鬼了。 夜长梦多,必须要在月娘成恶鬼之前把她找出来,可眼看就要子时,王府不能再呆,司妍只好先与萧玉回去,从长计议。 回家之后,司妍细细琢磨番,她让萧玉趁到王府拜访的时候,在里面布好擒鬼阵。 萧玉知道月娘的行踪快要瞒不住了,干脆顺手推舟reads();。没过几天,他捎上司妍做点心以及几罐固元膏到王家拜访,此次前来相迎的正是王楠,老远就见到他印堂发黑,整个人萎蔫不振。 萧玉故作惊讶:“二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气色这般差?” 王楠有气无力地揖礼,开口便是一声叹息。 “萧兄,进屋再说吧。”话落,王楠抬手请他先行,萧玉随其后入了琅品苑。 如今正值春,王楠在苑中小园摆了茶宴,茶点奉上之后,王楠就苦着张脸,倒起黄莲水。 “萧兄,你有所不知,这些日子我霉星高照。” 说着,他喝光一盏茶,“咣”的一下,把盏搁在石案上,抹下嘴继续道:“且不说哪个丧心病狂之徒拔光了我鹞子的毛,我那小五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说没就没了!如今我已过双十,可连香火都继不上。唉,我真是……” 王楠万分懊恼,不停摇头叹息,握拳捶桌。 萧玉嘴角往上勾了下,而后露出悲痛模样,柔声劝慰道:“二公子莫要自责,凡事都讲个缘字,你与小儿的缘分怕是还没到。” “我哪里有自责?要怪就怪这宅子闹鬼。前几天半夜三更就听到婴儿啼哭,三弟说有鬼影,我也看见过一回!” “哦?这鬼影是何模样?” “天暗看不清,只知他手里抱着个东西。” 萧玉听后脸色略变,自觉疏忽了什么。他环首四顾,未察觉到半丝鬼气,而后慢悠悠地抿口茶,低头思忖。 “咦?怎么没见三弟?”萧玉抬头时转了话锋,王楠扯起一抹苦笑,回道:“他正在屋内收拾,准备会试。” “离会试还有一段时日不是?” “是啊,但这几天家宅不宁,爹娘怕耽误他,故叫他及早上京。”说着,王楠双目发直,自嘲似地哼笑一声。“爹娘最疼我这三弟,不过这也难怪,我三弟这等年纪连中二元,我自是不能与他相比。” 萧玉听了此言,不禁咂嘴摇头,而后握上其手臂笑着道:“人各有志,你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长处罢了。” 王楠一听顿时两眼放光,他看着萧玉迫不及待地追问:“萧兄觉我哪里有长处?” 萧玉不知怎么答,可是既然打下诳语,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编。 “呃……在下认为王公子您风采出众,为人豪爽健谈,值得深交。” 这话说到王楠心坎里了,虽说他四书五经不会,但是交些狐朋狗友不在话下,当然主要还是他出手很豪爽。 王楠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正身坐好,恭敬施上一礼:“我王某能与萧兄相识,真是三生有幸。不瞒萧兄,我头一回见你就觉得眼熟,你说,咱们算不算有缘?” “算,当然算。” “好!”王楠猛拍下大腿,一本正经端起茶盏。“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萧兄答应。” 这招蹬鼻子上脸使得漂亮,一下子把萧玉弄得进退两难。萧玉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拱手回道:“王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王楠踌躇满志,刚欲开口就听到一声“萧兄。”他转过头,看到王桦走了过来,白面玉冠,褒衣博带,腰间美玉琤瑽,简直就是天仙似的人物。 第9章 渡情(九)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桦一露脸就将他二哥的华彩盖去了,见到萧玉在,王桦略有吃惊,先是揖礼随后笑问:“今日萧兄来访,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你不是忙于收拾么?”王楠抢先而道。“我正好要和萧兄说事,你就来了。” 王桦听后眼珠子骨碌一转,又作无意问起:“哦?在说什么事?” 王楠看看萧玉,嘿嘿嘿地扯起个笑。“忘了。” 忘了?显然他在装疯卖傻,萧玉岂会不知?不过即便他不说,萧玉也猜得到是与司妍有关的事。 萧玉与司妍共存千年,她的性子他最清楚了,像王楠这般人物她定是看不上,说不定还会羞辱一番。俗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看样子得让这混世魔王吃点苦头才行,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萧玉心里打起小九九,萌生一条妙计,趁观景之时,他有意无意地对王楠说:“家妹一直想去游湖,我前几日为她订了艘小舫,也不知这大后天会不会下雨。” 王楠一听,心花怒放,露出闪亮亮八颗牙,笑得绚烂夺目。 “不会,不会下雨,这几天晴空万里,怎么会下雨呢?” 他中计了,想必已经打好了算盘。萧玉也打好盘算就等着看他的笑话。 萧玉与王楠说悄悄话,王三郎倒有些坐不住了,可又不好意思插嘴,坐在那处以食指拨弄着拇指指甲。 王桦乖巧得让人心疼,萧玉见此更是徒生几分好感,他走到他身边,笑问:“不知三郎此次进京可有把握?” 王桦连忙起身,恭敬揖礼:“回萧兄,京城才子多如过江之鲫,我只是平庸之辈,自要多花点功夫才行。” “三弟,你太谦虚了。论文采天底下可没人能比得过你。”王楠万分得意,他眼角一飞看到萧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萧兄,我这般说,你可别动气呀。” “怎么会呢?我是个粗人,不擅舞文弄墨,甘拜下风。” 萧玉倒不是恭维,对他而言功名利禄早已成云烟,眼下唯一让他操心的就是月娘了reads();。他看向不远处的清池,笑道:“今日晴方好,那处池子景致不错,二位可否带我过去瞧瞧?” 萧玉开金口,王家二兄弟立马点头答应,然后命小厮搬茶炉、移小凳,他们则慢悠悠地上了九曲桥。 萧玉所经之处,池水无风自荡,他凭栏眺望远处时,桥底下蓦然显现出一张美人脸。美人在水中,墨发如浓墨,她仰起头莞尔而笑,死白的脸上一双眼眸如蒙尘珍珠,漂亮却少了些华彩。 “萧公子,你怎么来了?” 萧玉依然眺望远处,嗫起嘴唇,喃喃道:“我吩咐过你别乱跑,昨夜为何不听话?” 月娘很委屈:“我想他呀……可是房里都是符,我进不去。” “你就不该进去!你呆在这池中,一来有阴气供养、二来可掩你行踪,但昨夜你害人落胎,与我共事的司掌柜知道你就在这里,她定不会放过,过几日她还会来此,到时你就好自为之吧。” “不……不能这样……我只是想同他说几句话,无害人之心。你们不能把我抓走!不能呀!他还没给我们的娃儿起名字,萧公子,您行行好!让我同他说几句话,说完我就心安了!” 月娘得寸进尺,起初只是要见那个人,眼下却又想对他诉衷肠。萧玉瞥眼往桥头看去,他们正走过来,恰好月娘也看见了,蓦然激动起来。 “王郎!王郎!我在这儿!王郎!”她欲冲出水中,无奈烈日当头,阳气像张大网死死地罩住她。 月娘伤心哭泣,从水中抱出一团怪玩意,粉嫩肉色上布满蜘丝般的青筋,青筋如心脏,突突跳动,呼之欲出。 “我只想让他给娃儿起个名字,您瞧,他多乖,多可爱,可惜都不曾见他爹爹一面。萧公子,求你行行好,成全我吧!” 月娘越说越难过,见人走近,她奋不顾身离水而起,大呼:“王郎呀!” 萧玉轻挥广袖,施以法术硬是把她压入水中,待王家两兄弟走近,他无事般笑着道:“此处景色果然精致,别具一格呀。” 王楠不知先前微妙,连忙回他:“这还是我三弟布的局,他可是全才!”话落,王楠熟络地勾上他三弟很是亲密。 萧玉看着他俩笑而不语,他往水里瞥,月娘已被束缚,不会再出现了。就在这时,园中有人过来了,来者五十上下的年纪,圆脸圆鼻头,身型丰腴显富态;他身边则是个老翁,身穿鸦青灰边对襟直袍,头戴网巾,虽是银发银须,但面容不显老,猜不出年纪。 萧玉看到这老翁,脸色突变,而后忙向王家公子揖礼,称有事在身先走一步。哪知他刚转身,富态男子就开口问道:“你们俩都在这儿呀,还不快来拜见杨阁老。” 原来此人就是家主王老爷。 父亲大人开口,王楠与王桦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行叩首大礼。 “晚辈拜见杨阁老。” 银发老翁笑逐颜开,抬手虚扶二人起身,他抬头时不经意地看见萧玉,一下子神色突变,整个人就像上了浆,面带惊诧僵立原地。 众人不约而同转过头,齐刷刷地看向萧玉,个个面露异色。萧玉神色自若,先是莞尔后行一大礼。 “鄙人姓萧,拜见家主,拜见杨阁老。” 话落,王桦立马打起圆场:“爹爹,这位就是我向你常说的萧公子。” 王老爷连忙收敛异色,爽朗大笑道:“原来这位就是萧公子,久仰大名reads();。” 先前尴尬一下子就抹去了,但那位杨阁老依旧看着萧玉,惊诧之色落下,忧郁悲色浮起,趁众人谈笑之时,他朝萧玉匆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萧玉知道这回来王家来错了,他做了件让自己后悔好几年的事,真没想到这个姓杨的没有死,知道如此就不来金陵了! 回去路上,萧玉一直在想明天姓杨的会不会来,他又不想把这事告诉司妍,以免让自己不痛快。 浑浑噩噩过一夜,次日晨曦初照,旭初就跑来通传:“有人求见。”萧玉忙让他把此人打发了,过会儿,旭初又跑来说:“他不肯走。” * 茶过三盏,天已大亮,芙蓉堂外鸟鸣清脆,几只小雀争相掠过,在空中画出淡墨的线。杨阁老站在门处看着这番春、色,九十多岁的身板如同硬碑,然而候了许久,都没人过来,仿佛把他遗忘了。 终于,不远处有了动静,杨阁老侧首看去,就见一个白点由远至近,最后落到他面前的枝头上。 杨阁老微怔,缓回神后拱手施礼:“萧公子,许久不见,您过得可好?” 白鹦哥歪下脑袋,咕噜噜地叫唤两声,似乎听不懂他的话。杨阁老莞尔而笑,立直身子正色道:“等不到她,我是不会走的。萧公子,你也不必费神劝我。” 这话白鹦哥听懂了,他低头看向杨阁老,沉寂半晌,道:“是她来叫我请你回去,她不会见你。” 杨阁老轻笑,碑似的身子像是有了缝隙,轻微松动。 “那麻烦萧公子替我还句话,她不来,我不走。” 听到这斩钉截铁的话,白鹦哥看他一会儿,然后扇起双翅飞走了。杨阁老依然立在门处,赏景观花,悠然自得。 眨眼间近晌午,旭初捧来四菜一汤,请杨阁老用膳。杨阁老见到这位故人,流出些许笑意,而旭初回他的神色依旧木讷,就如木偶一板一眼。 旭初走后,杨阁老扫了眼桌上菜饭,而后坐下吃了起来,吃完他继续等在芙蓉堂,渴了饮茶,累了坐在椅上小憩。 芙蓉堂前的园景从翠色镀成橘红,倦鸟叽叽喳喳很是热闹,杨阁老闻声睁开眼,活络下筋骨后走到门处。来时天微亮,此刻已是艳霞如血。光阴似水,一天如此之快,七十年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杨老犹然记得七十年前的春日,细雨绵绵,他去往桃叶渡,半路遇上一个女子,她身穿宝蓝袄裙,手撑三十二骨伞。那伞十分别致,缟色伞面上一只飞燕栩栩如生,于是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先是一张唇,娇艳得如落在雪上的红梅,后是一双凤眸,清冷如霜。她走近时带着一缕难言的香,仿佛是长在寺庙前桂花树,甜甜香气中夹杂几丝禅意。这抹异香让他永生难忘,每当闭上双眼深嗅,它便会毫不犹豫地钻入心肺。 思念至深,融于血骨,他想了她七十多年,如今都快老死了。 杨老心揪痛,一阵接一阵耗着精气,不得已他坐回椅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砂瓶倒两粒护心丸吞下,而后闭起眼,不由自主陷入往昔。 片刻,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断,他为它喜,为它悲,喜怒哀乐轮回过后,只剩下空洞惆怅,他受不了这般,硬逼自己睁开眼,然后就看到了她,活生生地立在面前。 她问:“你怎么来了?” 第10章 渡情(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你怎么来了?” 此话说得真随意,仿佛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聊。杨逸听了一时半会儿都不知该怎么接,心中有万语千言,愁肠百结,绞了又绞,缠了再缠,到嘴边却是:“我想来看看你。” 杨逸像个青葱少年,垂眸盯着自个儿的手,不停转着玉戒,半晌未听到司妍的声音,他忍不住抬头相望。 四目交错,光阴瞬间逆转,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全都涌了出来。 杨逸记起洞房花烛夜,他拿着她扔下的红喜盖,孤零零地坐到天亮。他又想起他踏遍四处,磨破鞋脚,到处找一个名叫“司妍”的女子,过路人见到他都笑骂“疯子reads();。” 七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念着当年许诺,回到金陵等她归,等到的却是句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你怎么来了?” 杨逸鼻头一酸,渐渐濡湿了眼眶。司妍依然淡漠,甚至懒得开口,提裙往贵妃榻上一坐,手上团扇轻摇。 她没想到他还活着。 七十年前,她曾落脚于金陵。夕阳斜照时,她走在巷中,一位书生忽然将折扇递来,问她扇面上的诗是什么意思。 这搭讪实在蹩脚,她连嘲讽他的兴致都没有,不过兴许是做鬼做久了,整天对着只傻鸟吃饭有些腻,所以她想尝尝当人的滋味,然后就告诉她此诗出于《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年问她诗意的人已老,而她仍像双十年华,肤若凝脂,眉如柳,不爱笑的凤眸无半丝细纹。 杨逸知道她与萧玉不是凡人,他们长生不老,不死不灭,每十年就会换个地方,而他曾天真以为真能与司妍长相厮守,十年一个轮回,直到入土。 司妍端来一杯茉莉香片,杨逸收回思绪,连忙伸手去接,只见那双柔荑细嫩无瑕,纤细如葱尖,可他的老手沟壑纵横,布满褐斑。两手摆在一块,极不相称。 杨老不自觉地把手缩进袖里,不敢再看她了,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些许。他们过十年,可以;过二十年,也可以;但是五十年、六十年呢……他曾说与她白头偕老,可这般人间常态,他们做不到,可是……他心有不甘呀! 杨逸犹豫再三,不由吐露心中之言。 “你走之后我找了你三年,可惜无半点音讯,而后我上京赴职,与尚书大人千金成了亲,仕途从此一帆风顺,高居内阁。十年前我告老回乡,之后辗转至金陵,在此扎根住下,眼看自己一日不如一日,真怕等不到你……” “勿需与我说这么多,当年我想对你说的话全都写在信里,你也应该能明了。” 说罢,司妍侧首看去,眼中多了几分冷。 “你是福寿全归之人,不应该到我这来。” 杨逸一腔柔情被她的话浇了个干净,七十多年……他等了她七十多年!她根本不知道他害怕自己会老,用尽养颜之物,甚至寻秘方以童子粪尿敷于脸上! 杨逸羞恼不堪,大袖一挥,转身离去,可到门处他又停下脚步,折回到她身边。 “妍儿……我等了你七十多年呀……” 他犹如丧家之犬,哀求他的主人,可主人无动于衷,连一抹笑都不愿施舍。 “我说了人鬼殊途。当年与你相好,不过是打发无聊罢了。如今你已老成这般,对我有何用处呢?你走吧,该说的我都同你说了,之后也别再来了。” 话音刚落,她便对着门处嚷了声:“送客。” 杨逸被她赶走了,这出戏白鹦哥看得欢,人还没出院门,它就从房梁上飞下来,嘚瑟地抖抖毛。 “人家年纪这么大了,你怎么能对他凶呢?” 萧玉心里高兴,只可惜眼下他是只鸟,喜怒哀乐全在一层白羽之下。 司妍未搭理他,默默地泯着茉莉香茶,过了会儿旭初便进来复命,说杨老已上马车回去了。 司妍把茶盏轻搁在案上,就在旭初转身刹那,她蓦然甩袖,扬起一道劲风reads();。旭初被她的袖风卷起,重重砸在横梁之上,只听见“哐”地瓦罐破裂之声,堂堂七尺男儿断成两截摔在地上。 旭初露出无比痛苦的神色,回眸看着自己的下半身,他挣扎着爬过去,将断裂的腿脚拼凑。司妍又扬袖施以法术,把他下半身绞得粉碎。 白鹦哥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倒不是怕旭初死,而是担心这满屋子的烂泥等会儿怎么收拾。 “嘭”地一声巨响,旭初如爆竹般炸开,溅了白鹦哥满身土。白鹦哥还来不及收拾,司妍就冲过来扼住它细脖,一字一顿寒声而道:“快些把月娘找出来,如若不然,下一个就是你。” 她的目光如冰针,叫白鹦哥一阵哆嗦。好久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萧玉倒有些不明白了。 司妍扔下满屋狼藉走了,萧玉只好吩咐月清将旭初残渣清理干净,回头再做一个新的。他飞出院子去找司妍,而她不在房里,夕阳西下,正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她又会去哪儿? 华灯初上,秦淮河边的花船早早地就亮起灯,连成一片五彩斑澜。吴侬软语自船上来,娇滴滴地嬉笑嗔骂,路人听见不由驻步,拔颈往船上瞧去,一双双眼透着饥渴。 勾栏之处尽是淫/靡之色,人人只为求欢,不管来者是谁。 司妍也在其中,她混作妓人,与客寻欢。越是空虚,她越是要往人多的地方钻,最好人与人挤在一块,分不清东南西北。 千年前,司妍也是个人,懂七情六欲,会喜怒哀乐,可如今她不是了,该笑的地方笑不出,该哭的时候却无泪。渐渐地,司妍已经忘记做人的滋味,连变老这等寻常事都做不到,她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老去、死去,最后只留下她独自一人徘徊世间,与只鸟为伍。 孤独,撕心裂肺的孤独。她不想活了,却怎么也死不了;即便她想好好活着,但每个她钟爱的人、喜欢的物她都留不住。 这种惩罚她受够了! 司妍随手拿来壶酒,仰头以嘴对壶口,咕噜噜灌入腹,想赶走心头空虚。被她拿走酒的客反而更高兴,纷纷拍手叫好。 一壶酒喝不醉,司妍又拿来一壶,有人趁机拉她小手,却被她一个巴掌打得眼冒金星。 “哎呀!你们这里的姑娘怎么能打人?!” 有人大叫,把老鸨引来了,可回眸一看,人呢?打人的姑娘凭空消失了! 花船里乱成一团粥,司妍早已置身世外。她来到渡口,喝着半壶酒,一道白影落上枝头,她都没察觉。 此处不如花船亮堂,行人也不多,司妍不喜欢这清冷,狠狠地把酒壶砸到水里弄出点声响。 “咚!”水花溅起,酒壶沉浮几下喝足了水,慢慢地不见了,一切又回归平静。司妍凝视着星空,情不自禁伸出双臂,轻抚起夜风。 指尖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 司妍不喜欢,她连忙蹲身把手伸到河水里,终于感觉到一丝冰凉。这是人所拥有的感觉,不一定舒服,但实实在在。 司妍贪着这冰凉,纵身跃入河中,无法言语的痛被冰冷刺碎了,她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人,能感觉到被冰凉的河水包裹着。 她是人。 “呯”的一声,惊扰了她的虚梦。司妍在水中睁眼,就看到有人游了过来,随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且道:“姑娘,别怕!我来救你啦!” 第11章 渡情(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连拖带拽将司妍救上岸,而后拼命地按她肚腹,好让她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司妍在心里抱怨,挺尸似地躺直。那人以为她快不行了,更是马不停蹄往死里按。 “来人呐!有人落水啦!” 那人呼救,可话一出口就被花舫内的嬉笑盖住了。他慌乱起来,摸摸司妍的心跳,没了!偏在这个时候,司妍“蹭”地直挺挺地弹坐起来,把那人吓得屁滚尿流。那人“哎呀”惊叫,一个不小心脚挪了个空,“卟嗵”一声,又落入河中。 他狼狈得有些滑稽,司妍忍不住多瞧几眼,只见他在水里扑腾几下,而后冒出个脑袋。 今夜月色朦胧,恰好在这个时候亮堂起来。四目交错间,水中人不由惊呼:“怎么是你?!” 司妍也有些惊讶,好巧不巧竟被这混世魔王捞上岸,简直令她蒙羞。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半晌,王楠先缓回神,然后游到船埠石阶下。 这真是够巧,刚才他酒喝多了尿急,于是就挑个无人之处解手,正当舒坦时,就看到一姑娘落入水里。他吓了大跳,草草地系上裤头,脱下外袍,立马跳到河里救人,竟没想到会是她。 “萧家娘子,你怎么会落到这水里的?” 王楠爬上岸后彬彬有礼问道,谁料小娘子不但没回话,还一拳打在他面门上。这拳力道可大了,一下子把他打回水里。 这一下挨得冤!王楠眼黑鼻酸,疼得五官都皱成一团了,入水时还呛了好几口水,差点丢去小命。他游上岸,捂着火辣辣的口鼻,恼火至极,不由破口大骂:“你个小娘贼!救了你也不道声谢,还给打你爷爷我……” 王楠边骂边追,可头一探,长长的河岸竟然无半个人影,他借月光往地上瞧,卵石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水渍。 真是奇了怪了!王楠以为自个儿在做梦,可皱下眉鼻子就疼得要命。他捂着痛处骂爹骂娘,蓦然回首,惊见河上飘了条男裤,咝……好像很眼熟reads();。 王楠立马低头看去,两条大腿亮光光,屁股被风吹得有点凉。 “哎呀!”王楠失声惊叫,急急忙忙捡起外袍把自己裹上。他贼眉鼠眼四处瞧,好在旁边无闲人,保住了他王家二公子几点脸面。 枝头上的白鹦哥见前先之事尽收眼底,早已笑得前俯后仰,连毛都抖掉好几根。他本是想看住司妍,却未曾料到见王楠出丑,特别是他刚才光着屁股朝司妍作揖,司妍那张半青半红的脸,足够他笑一整年。 白鹦哥笑得喘不上气,飞得忽高忽低,回到府里正好看到司妍回来,她湿袖一甩,又将跪在院中的旭初打得碎泥。 唉……他可是花了好阵子功夫才他捏成型呢。白鹦哥心里哀叹。 一天又过去了。子时交替,人变成猫,鸟变成人,又开始新的轮回。 黑猫比往常更安静了,趴在罗汉床上不动,无论萧玉怎么激惹,她都如泥雕木塑。 萧玉知道司妍因为杨逸心里不痛快,看她过得痛苦,他何尝好受?萧玉一直在想,强留她在人间是对是错,可真要放手,他心有千万个不舍、千万条理由。 司妍闷闷不乐,萧玉就拿月娘的消息假意讨好。听到“月娘”二字,她的猫瞳立马有了神采。 “何时能找到她?” “她狡猾得很,不知在哪处躲藏,不过你也别担心,我已经向阎君禀明,他不会怪罪。” 萧玉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即使被司妍大猫眼瞪着,他都能理直气壮。 司妍姑且相信了他,说句难听的话,如今也只有他能依靠了。曾经司妍也想过,自己超脱之后他怎么办,不过见他风流快乐,活得没心没肺,便觉得自己担心很多余。 司妍不高兴回房,就窝在花厅里睡了。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萧玉躺在她身侧,身上只搭了条薄绒毯。 猫儿打了个哈欠,自然而然地钻他怀里取暖。萧玉睁开一只眼偷瞥她两眼,而后又美滋滋地睡了。 日上三竿,两人都睡饱了,刚要用饭,旭初前来通传:“王家二公子求见。” 一提到王家二公子,司妍就忍不住想起昨夜他没穿裤子朝她作揖,腿间还荡着二两肉的模样。她不想让他进门,而萧玉的嘴快了半拍,于是旭初就把人领进来了。 王楠昨晚没睡好,面容憔悴,鼻处还有块乌青,一碰就疼。对于昨夜之事,他心里有个结不解不快,所以就登门拜访,想要打听打听。 哪知,萧玉一见他这狼狈样就哈哈大笑,极为失礼。王楠觉得很尴尬,可又不能怪人家,出门时他照过铜子,活脱脱的一张丑角脸,连他自个儿都忍不住要笑。 “二郎,你这是怎么了?竟弄得如此不堪。” 王楠以袖挡脸,不好意思地回他:“唉……真是一言难尽,昨晚遇上怪事了。” 萧玉当然知道是什么怪事,不过他仍装作好奇,问:“此话怎讲?” 王楠深叹口气,然后用手指搓搓又酸又疼的鼻子,很委屈地嘟嘴道:“我昨晚上看见有人落水,就前去相救,这人是救上来了,可她竟然打了我一拳。”王楠指指鼻上乌青。“喏,就在这儿。” 萧玉皱起眉,露出怜悯之色。“这出手还真够重。” “就是啊reads();!更奇怪的是,她打完我之后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自个儿在做梦呢,可这乌青……不是明摆着的嘛。”说着,王楠敛起苦瓜脸,极为严肃地看着萧玉问:“昨晚令妹可有外出过?” “她一直在府里呀。怎么?” “我所救的女子长得与令妹一模一样,我真怕是什么邪物,所以特来上门告知。萧兄,你定要小心呀!” 萧玉听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多谢二郎好意,在下心领。不过当务之急,二郎你还是去找个大夫看看,这鼻子肿得有点高呀。” “看过了,大夫说皮肉伤,敷些药就好。”说罢,他不自觉地摸下鼻头,一不小心触到痛处,他立马倒抽口冷气,眉头拧成一股绳。 司妍就趴在萧玉的腿上,直勾勾地看着王楠,毫无愧疚。无意间,王楠看到这只猫儿,顿时被它野性十足的眼神勾住了。王楠觉得似曾相识,却始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萧兄,你的这只猫真奇怪。” 萧玉以为他看出什么,忙问:“哪里奇怪?” 王楠看着黑猫手抵下巴,咂嘴摇头。“说不清楚……感觉它像人……” “呵呵,猫通灵性,日子久了就有人的样子了。” 萧玉随口敷衍,而后从小碟里取出一粒花生,剥去花生衣喂给猫儿,猫儿不吃,于是他又拿半粒枣给它,它舔几口,巴唧巴唧地嚼了起来。 萧玉把它当人养活,看它的眼神充满怜爱。王楠心里生疑,又道:“萧兄对这只猫儿不一般呀。” 萧玉轻笑,拿过茶盏喂猫儿喝:“我从小与它长到大,之前它还救过我。” 王楠一听来了兴致,忙问:“是吗?这倒是稀罕事,萧兄可愿意告之一二?” “我儿时受恶人欺负,是它替我挡过恶人的拳头。之后我就与它相依为命,直至今日。”说着,萧玉轻抚起怀中猫儿,猫儿半眯着眼很惬意,嘴里还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你瞧,它睡着了。每当我说起这段往事,它总是听不见。”萧玉戏谑。 王楠听后感触颇深,蓦然想起儿时养的垂珠,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我也喜欢猫儿,不过我爹总嫌猫太吵会碍着我三弟功课,便派人把府里的猫打死了。” 他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我爹最疼我三弟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三弟样样都好,自然讨父母欢心,哪像我。唉……能有这么个弟弟,我这哥哥也算没白当,到哪儿都脸面有光。我相信此次他定能夺魁,光宗耀祖。” 话音刚落,王楠便精神抖擞,每次提及王三郎,他都是满脸自豪,比他自个儿中状元还要高兴。 萧玉笑而不语,只顾着轻抚怀里的猫儿。猫儿睡得很沉,不懂他如何挑弄,它都没睁眼。 王楠喝了点温热的桂花酿又开始飘飘然了,正经不过一盏酒的功夫,随后旁敲侧击问:“对了,不知令妹这几日可好?昨晚上见到的那个女子与她真是像呀。” “这几日她好着呢。”萧玉笑道,泯下一盏酒,桃花眸便迷离起来,似醉非醉。“上次不是和你说过,明天她要去桃叶渡。” 王楠听后心花怒放,这不是萧玉有意成全嘛?暗地里便把这事记下了。就在这时,萧玉怀里的猫儿醒了,它折折小尖耳,很嫌弃地看了王楠一眼,跳到地上。 第12章 渡情(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楠回家之后就早早地睡下了。次日,他起了个大早,先仔细洗漱取些刨花水搽于发上,把发髻梳得油光锃亮,而后又命侍妾翻出新袍,以火斗熨服帖再穿到身上。 王楠在镜前臭美了半炷香的功夫,摆了几十种姿势,本是极满意,但一见到鼻上的瘀青他又不高兴了。 王楠拿来脂粉细抹,遮盖住脸中央的乌青色。粉拭多了显厚,而且白得吓人,他又用上胭脂晕双颊,唇上也不忘涂红。经过这番打扮,他自鸣得意,而后神气十足地去了桃叶渡。 正值春月,桃叶渡处皆是游船,大多都是趁着春、色怡人,前去莫愁湖游玩。 王楠坐在桃叶渡边的茶肆里,喝了两壶茶;吃了三碟花生;上了四次茅厕,仍未见到司妍,他开始不耐烦了,猜想会不会是萧玉记错了,正当起身张望,就见不远处一叶小舫内坐了个紫衣姑娘,神似司妍。 王楠心花怒放,急忙扔了几枚孔方兄,撩起下摆冲出茶肆。 “船家!船家!快,快靠近那艘船。” 王楠随便跳上一叶乌蓬舟,这脚下的力道使得太大,小舟左右摇晃,差点把他晃到水里。王楠半蹲站稳,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直指渐行渐远的船舫道:“快,就是它。” 船夫收了钱也不多话,一声吆喝,卖力摇浆,这小舟如飞,没多久就追上了。王楠理理衣冠,收拾了下略微狼狈的模样,再想好说辞。他站到船首,装作看风景,“不经意”地回眸,正好看见舫里的司妍。 “哎呀,这不是萧家娘子吗?能在这里遇见娘子真是巧。” 司妍听见了,神色漠然地看过去,见这王楠打扮得油头粉面,冠上还插花就没搭理他的心情,随后转过头对银鸟架上的鹦哥说:“你是不是闲得慌?非把这人招惹过来?” “我这不是为你好reads();。”鹦哥抖几下羽毛,低头叼了一粒瓜子,边吃边说:“反正你也快走了,能玩几天是几天。” 鹦哥儿说得轻巧,不过司妍没有玩的心思,她转过头,王楠依然在外边傻呼呼地朝她招手,干脆,她起身走到内舱,帘子一拉在里头打盹。 王楠碰了一鼻子的灰,脸红到耳脖根,替他掌船的船夫还笑话他,弄得他很是尴尬。一怒之下,王楠拂袖骂道:“笑你娘个笑!你爷爷我岂是你能笑话的?!” 船夫一听,桨没抓稳,一个不小心就掉进河里。别它船上的船夫看见了,纷纷摇桨过去把人捞上来。看客里正好有几个脸熟的,不由嚷了句:“咦,这不是王家二公子嘛。” 听到“王家二公子”大伙就心知肚明了。落水船夫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立马大呼委屈,扯开嗓子狂嚎:“乡亲父老们评评理,这人无缘无故把我踹水里,分明是想淹死我呀!” 王楠愣住了,百口莫辩。那些船夫一听就恼了,围上来非要讨个说法。 王楠名声臭,别人只以为是他又动手打人,未想到这船夫身上。船夫卖惨叫可怜,把“上有老,下有小”的话都搬出来,直说王楠毒心眼,欺负他这老实人。 这一幕正好被白鹦哥撞见,它唯恐天下不乱,马上飞到内舱里叫司妍出来看戏。司妍被它缠得烦就起身走到船首,恰好看到船夫与王楠争执。船夫脱下湿衣甩了王楠一身水。王楠头上的花也掉了,粉也没了,一张脸乌七八糟,白红青三色混作一堆。 看客越来越多,船夫趁着热闹不依不饶,非拉住王楠要钱,否则就去告官。王楠被缠得恼火,他眼睛一扫看到人人都在笑,连司妍也在其中,清冷的眸子里还多了一丝嘲讽。 周遭的笑声变得刺耳起来,每张脸都笑得扭曲,目光交织似张大网,王楠就在网中无所遁形,人人都看不起! 王楠觉得胸闷气短,推开船夫想要透口气,船夫却死死拉着他,扯起粗嗓门大骂。 王楠心里腾起一股火,再怎么不济他也是王家的二公子,岂是别人想骂就骂,想讹钱就讹钱?如今更轮不到一个船夫来教训他! 混乱之下,王楠随手抓起样东西朝船夫头上打去,船夫哎呀一叫,额头就冒出血,大喊:“杀人了呀!杀人了呀!” 这回事情闹大了。 王家二公子当众行凶,不出半日就传遍金陵城。王楠赔去不少银两,方才免除牢狱之灾。 这祸惹得挺没名堂,王楠气呼呼地回了家。一入自家院,小厮不识眼色,匆匆忙忙跑来大嚷道:“二公子,老爷找你!” “滚!”王楠大吼,抬脚将跑过来的小厮踹得人仰马翻。房中二姨娘听见动静,忙不迭出门迎上,手持绢帕替王楠掸尘拂灰。 “官人遇上何事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王楠没说话,铁青着脸冲到房内,他提壶倒杯茶往嘴里灌,没想这茶水冰凉,盛怒之下,他将茶盏狠摔在地,开嗓大骂道:“如今我在这府里,连口热的都喝不上了吗?你们这些下作奴才也学会狗眼看人了!” 众仆看着满地碎瓷不敢发话,管事嬷嬷识趣地跪地,且哭丧起脸道:“二爷您莫生气,翠姑正在烧水呢。今早您说要晚些回来,哪知这帮丫头如此木讷痴愚,待会儿老奴定会好好训斥……” “训斥什么?reads();!滚,全都给老子滚!!!” 王楠踢翻圆凳,犹如恶煞吓得嬷嬷连滚带爬逃了出去。二姨娘见状也是惊得不敢吭声,缩头耸肩往墙边靠。 王楠突然回眸问她:“你们是不是都看不起我?!觉得我给你们丢人,是不是?!” 二姨娘连忙摇头摆手,带着哭腔跺脚娇嗔:“官人怎么这般说?虽然您不在官场,但是您为王家出过不少力呢。想当初您在金华和别人合开的悦来酒楼可是赚得盆满钵盈……” “好了!不许说,和你提过多少次了,别提金华的事。” 二姨娘立马收声,拿绢帕捂上嘴,扯起一抹娇笑。 “哎呀,老爷找您,您就快些去吧。多说些好话,老爷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但王楠最清楚爹爹的脾气,他定是知道桃叶渡的事,要大骂他一通。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王楠本来心情就不好,可他又不能不去,到王老爷入书房,还没问安,一本账薄便狠狠地砸到他脸上。 “你瞧瞧你做的好事!这个月才几天,你已经赊了酒楼这么多银子!你以为王家吃不光,用不尽吗?!” 劈头盖脸一阵怒斥,骂得王楠全无招架之力,他开口想要解释又被王老爷一阵恶骂堵了回去。 “你三弟上京赶考,你倒在家里犯混!今日做了些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孩儿冤枉,分明是那船夫故意讹我!” 王老爷不信。 “身正不怕影歪。你平日言行端正,又怎会让人讹上?!瞧你三弟,年纪轻轻就有此等出息,而你呢?” 话落,王老爷猛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咳红了。王楠见状,忙不迭地走上前替他拍背顺气,谁料王老爷猛推一把,把他推出三步远。 “王家怎么出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王老爷斜目瞪着他,咳红得眼珠子犹如兽目。 王楠万分委屈,虽说他读书不如王桦,但为了王家他费了不少心血。爹爹也不想想,金华的悦来酒楼他只接手了几个月就扭亏为盈,他从中拿出大笔银子贴补府中的吃穿用度、去打点王桦的仕途。如今酒楼没了,他就成了无用的废物,谁都不惦记他的好。 王楠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意思,连爹爹都看不起他,他也就没必要对任何事作解释,反正都是他不对。 他低头闷声不吭,王老爷看他这模样更来气,絮絮叨叨骂个不停。 王楠拧起眉,两手紧握成拳,挨完这顿狗血淋头的大骂方才松手。终于,王老爷让他走了,出门之后,王楠低头看去,只见白皙的掌心里多了四个月牙印。他抚了又抚,印子就是褪不掉,想必王二公子的名声就同这印子深刻在每个人的心里。 王楠真是有苦难言,今日落魄全因那件事而起。那件事他说不得,注定要将此埋入棺材里,但每当他失意时,它总会冒出脑海,阴魂不散。 王楠去明月坊买酒解愁,两坛琼浆下腹便醉成一滩烂泥。众姑娘刚想找个地方让他睡,就有人过来说要找王二公子。老鸨前去相迎,见到一张生人脸,不过这张生人脸长得万分俊俏,姑娘们都围在他左右问他来历。 他落落大方笑着道:“鄙人姓萧,是王二公子的好友,王老爷托我把他带回去。” 第13章 渡情(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夜已过半,也不知是几更天。 半梦半醒间,王楠忽觉得一阵恶心,他翻身趴在榻沿呕吐出一股子酸水,而后无力地瘫在那儿。 “来……来人……给我杯水……” 王楠哼哼唧唧,半晌都等不到人送水,他心生怨愤,想不通自己怎会落到如此田地,这满腔委屈无处说去,藏在心里酿得又酸又苦。 王楠忍不住落泪,忽然听到有人在说:“王二爷还没醒呢,你们几个小声些。” 这声很耳熟。王楠抬眼看去,竟然天亮了。 咦?刚才还乌漆抹黑的,怎么一会儿天就亮了? 王楠很困惑,一下子忘了哭。他擦去颊上泪水,起身下榻,刚要趿上鞋惊觉地上干干净净,而刚才他分明吐出一肚子酸水,转眼怎么就没了呢? 王楠分不清虚实,一脸的疑惑,他穿好衣衫之后拿起案上的紫砂壶斟上杯茶。茶温适怡,茶汤色清,一闻便知是他最爱的银针。 王楠口渴得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喝了三杯,待顺上气后就整理衣衫出了门。 “二爷好!” “二爷您起了呀!” “二爷。” …… 一入院中,奴婢小厮全都毕恭毕敬,招呼打得极殷勤,连不把他放眼里的许管事都是眉开眼笑,还问他昨晚上睡得好不好。 王楠心如鼓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再细细地看几眼,方才发觉此处不是王府,而是金华的悦来酒楼。 他大吃一惊,连忙转身回房,可身后空空如也,哪有他刚才睡过的地方。 王楠冷汗直冒,不知所措,他再旋过身,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 微风拂来,园中梧桐簌簌作响,几片枯黄的叶随风而落,打着旋儿飘到他脚下。 如今是春天,这梧桐树却枯黄了。王楠情不自禁弯腰捡起几片黄叶,凝神看着、思索着……他抬起头,看到前边有个月牙门洞,蓦地心狂跳,吓得他直往后逃。 王楠知道那里去不得,可两腿不听使唤,明明往后跑,脚却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不reads();!停下!不能再往前走,不能再走了!” 王楠狠命捶打双腿,却死活出不了这噩梦。他心里清楚这是厄运的开端,不想再轮回一次,可是他像是被人推着、拽着,非要让他走进门洞后的荒园里。 王楠闭上眼,胡乱挥舞起拳头不停挣扎,终于两腿不动了,身子可以使唤了,他如获大赦,长长地舒了口气,再睁开眼却看见一双悬在半空的脚,脚上只穿了一只满是污泥的布鞋。 王楠顿时血脉倒流,四肢僵硬。 他又回到这里了! 园中又起了阵风,吹得黄叶飞舞,吹得那双小脚晃来荡去。 王楠认命了,他痛苦地闭会儿眼,抬头看向吊在树上的女子。她看起来很安详,嘴笑含笑,神色自若,仿佛正在做着美梦。王楠把目光往下移了几寸,又看到她隆起的圆腹,约莫怀胎五六月的光景。 这人叫月娘,是他酒楼里的帮工,长得漂亮可惜命苦。 王楠往前走去,蓦然侧首就看见一人,他衣衫有些凌乱,发巾也掉了,即便如此,他依旧温文尔雅,青涩的脸庞叫人莫名地心疼。 王楠忍不住轻唤:“三弟,你……” 他听见了,愕然转过头,一见是王楠,脸色顿时咣白,就像血被抽光了,只剩副无生命的俊美脸皮。 王桦颤起唇,喃喃道:“二哥……” 话落,他“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王楠六神无主,只道:“月娘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给她银子,打发她了吗?你……你为何不同她说清楚!” 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他嘴里流了出来,不是他所想,而是过去的“他”在说。 “二哥,我……我……我同她说了,可她非要来找我,几句话不合,她竟然自缢了。二哥,这下怎么办?你一定要帮我,二哥!” 王桦边说边哭,浑身都在发颤,见王楠不开口,他跪地连磕几个响头,埋首呜咽。 王楠从小到大就很疼爱这个弟弟,不管爹娘如何偏心,他都不会欺负王桦,因为他知道三弟优秀,定能重振家业,不再让王氏继续没落。他身上有他所欠缺的东西,也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 见到三弟哭得伤心,王楠万分难受,他神差鬼使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三弟发颤的肩头。 “别怕,二哥替你出个主意。” 话落,淅哩哩地一阵怪声响起,眼前的人与景全都化作灰烬。王楠的心仿佛被人掐着般疼痛难忍,他捂住心口倒在地上艰难喘息,再睁眼时人已回到榻上,荒芜的园子、月娘、三弟……统统不见了。 王楠惊慌未定,当他看见窗外漆黑无光,方才相信先前只是个梦。他如释重负瘫在榻上,稍挪个身就觉得被里潮湿得很,伸手去摸,浑身上下都是冷汗,就好似洗过澡未擦干。 王楠再也睡不着了,坐起身趿上鞋,走到案前持起紫砂壶斟上杯茶。茶温适怡,茶汤色清,一闻便知是他最爱的银针。 刹那间,王楠犹如五雷轰顶,手端着茶水不敢喝了。 这里是哪儿?王楠环顾四处惊觉不是他的家,他吓怕了,拉过衣衫胡乱穿上,准备逃离这要命的地方。哪知这个时候门开了,萧玉从外走进来,他抬头看到王楠站着,略有吃惊。 “哟,你怎么醒了?刚才还见你睡得沉呢reads();。” 王楠心有余悸,只以为看见了另一个假象,他不相信,像头蛮牛似地往门外冲。 萧玉很轻易地把他拦住,笑着说:“半夜三更你要去哪儿?” 王楠不客气地拍去他的手,没想到萧玉身子硬如坚石,这一打倒把自个儿的手打疼了。 老人常说梦里是不觉得疼,而刚才那下可是实实在在。王楠依然很怀疑,于是又掐起自己的胳膊。哎呀!真疼! “二郎这是怎么了?”萧玉关切问道。王楠这才从惊恐中缓过神,他伸手摸摸萧玉的脸,再摸起他的身子,死里逃生般长舒一口气。 “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先前正好在明月坊,见二郎你醉得不省人事,便把你带回府中安顿。” 萧玉说得合情合理,王楠也未起疑心,他游魂未定,几缕残魂还留在梦里无法自拔。 萧玉见状便问:“刚才听到二郎叫喊,莫非二郎做噩梦了?” 王楠颔首回道:“刚才我梦见……” 说到一半,他及时封口,思量着那个秘密必须得带到棺材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于是舌头一转,改口扯了个谎:“我梦见自己掉井里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哦,莫非二郎是被游船之事缠住了,夜有所梦呀。” 提及游船之事,王楠脸色很不好看,他尴尬委屈,不愿再想,可见萧玉直勾勾地看着,只得无奈地叹气道:“没想萧兄也知道了。流年不利,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尽遇到糟心事。” “是啊。我是听妍儿说的,说二郎你在船上被人讹了。我还听说那船夫本就是个极不老实的人,时常顺人家东西,有时还会乱收船钱。只道是看客里不分青红找皂白的多,倒让二郎你受委屈了。” “也提不上委屈,毕竟是我出手伤人,要赖也赖不了,就当破财消灾吧。” 王楠一改嚣张气焰,闷闷不乐地喝起茶。 萧玉见之暗自高兴,心想王楠再也没脸打司妍的主意了,不过转眼间他又可怜起眼前人儿,叹他真是个十足的倒霉蛋,生于富贵人家却落魄得像乞儿。 萧玉抬眼辨天色,说:“二郎再睡会儿吧,离天亮还早着。如果有事就吩咐,我让旭初在外室候着。” 说罢,萧玉起身告辞。 王楠酒肉朋友多,真心实意没几个,遇上萧玉这般贴心,他实在感动不已。 天这么晚,王楠无处可去,只能在这里安顿了,不过刚才做了那个梦,此时怎么睡得着?他把茶当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思绪不由自主飘到往昔,正当他风光的时候。 一年多前,王楠在金华与人合办一间酒楼,请的都是各地名厨。这酒楼刚开三个月,生意就红火得很,人手不够,他便请几个当地人做帮手,其中一位妇人,名叫月娘。 月娘是寡妇,丈夫得病死了,家中无所依,她只好出来赚钱糊口。月娘长得貌美,脸似银盘,杏眸伶俐,她身量丰腴,蹲下洗碗时,衣襟都似要撑裂了,不管那个男子路过她面前,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当初,他也打过月娘的主意,没想她是个烈女子,碰过几次硬钉子后他也就没多大兴趣了,没想到之后月娘竟然会看上三弟,还与他有了私情。灾祸从此绵绵不断。 第14章 渡情(十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楠不愿回想,他一下接一下拍打着额头,想把不该记得的事全都从脑子里拍走,可前尘过往牢牢黏缠,深入骨髓,不经过剔骨抽髓怎能忘得了? 想来真是天意弄人。当初王桦去杭州与好友相聚,不知怎么的竟然惹到了地头蛇。还好他这个二哥认识几个道上人物,出面请来霸爷把兄弟赎回。 王楠本是好心,只想将三郎带去金华避风头,顺便散散心,哪知他会与月娘好上reads();。此事三弟守口如瓶,当他知晓时,月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而王桦早已回了金陵。 谁都没想到之后会惹出这场人命。王楠护弟心切,费劲心机想出个法子。他让三郎立马离开金陵,然后找个与月娘差不多身形的女子,叫她去月娘客栈住上几日。客栈掌柜只以为月娘活着,哪知被人调了包。之后月娘尸首被人发现,官府查不出名堂,这案子就草草了结,皆大欢喜。 王楠以为能松口气,却因此事落下心病,连着半个月都睡不着觉,闭眼就想起月娘的尸首。他再也不能安心做酒楼生意了,不得已只好将酒楼转手,整天吃喝嫖赌,把自己累到闭眼就能睡。短短半年间,他从平庸之辈落成败家子,人人唾弃。 其中辛酸苦闷无人知晓,王楠只能自己担着,夜深人静之时,他更是觉得落寞,只得把心事说与烛影听。 王楠的举动萧玉自然清楚,他打心眼底觉得这倒霉蛋挺可怜,于是就问猫儿:“咱们要不要帮他一把?” 猫儿舔着小爪很不屑地白他一眼。 “天底下这么多窝囊废,你帮得过来吗?” 萧玉又讨好它道:“这说得也是。要不我把他做成旭初那般给你玩?反正他也是废了。” 猫儿再给他个白眼。 “找回月娘才是正事。我已经玩腻了,留着给你自己吧。” 说着,猫儿闭起眼,在他怀里蜷成团毛球,无精打采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萧玉舍不得她走,可是却无法开口。阎君曾说过只要他提起过往或情爱二字,她都听不见,更不可能知道他的心思。这就是惩罚,让他明白何为望而不得之苦。 阎君不愧为阎君,知道如何惩戒极恶之人。不过萧玉一点也不恨,哪怕她变成猪变成狗,只要能天天见到,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萧玉算计着王家、算计着月娘,心想如何才能把人拖住,低头见猫儿睡着,他心生欢喜,忍不住在它亲了几下。猫儿睡得熟,打着甜鼾,不知故人来。 ** 翌日一大早,王楠来向萧玉告辞。萧玉看他眼圈重重就知他昨夜未睡,面上也不揭穿。萧玉本打算收了王楠的魂魄,给司妍做个会玩乐的偶人,不过司妍嫌弃他,想想也就罢了。 萧玉和颜悦色,叮嘱他路上小心。王楠很是感激,悄悄地将萧玉的情分记心上,发誓以后定要好好报答他。 出萧府时,王楠忽然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顿时心生不祥之感,他不由多了个心眼,悄悄往两边张望,在萧府门前盯梢的还真不少! 这是怎么回事?王楠满腹疑惑,拐个弯去找几个道上人物打听,道上人物告诉他:霸爷的干儿子王二去摸人油水至今未归。被摸的这户人家姓萧,搬来没多久,霸爷正想找萧家问王二下落。 霸爷是何等人物?!黑白两道通吃,连衙门都不敢得罪的人,当初王楠就是请他出面,摆平黑道上人物,若真惹到他,半截身子就进鬼门关了! 王楠念着萧玉对自己的好,心如火烤,他连忙折回萧府去向萧玉通风报信。 萧玉看见王楠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二丈摸不着头脑。他抱着猫儿在院中赏花喝茶好不惬意,王楠这厮倒很会煞风景地往他面前一站。 萧玉有些恼,可又不能甩脸色,于是客客气气问他:“二郎,你是有东西落下没拿吗?” 王楠急得直冒汗,他一把抓住萧玉的手臂,粗喘而道:“你……你快拿几件衣裳搬到我那边住……对了reads();!令妹呢?” 王楠边说边环首四顾,又踮起脚拔颈远眺。萧玉摸着怀里黑猫,慢条斯理笑问道:“二郎,何事这般要紧?” 王楠干着急,一时结结巴巴不知从哪说起。 “对了!”王楠猛拍下脑门,忙指着萧玉问:“萧兄,你前段日子家中可有遭贼?” “贼?” 萧玉细想,好像刚到金陵时的确有遇贼,不过他们都入客栈填墙补洞去了。他摇头,违心回道:“没有。” “咦……这就奇怪了!萧兄,不瞒你说,我认识几个做偏门的人,今早听他们说王二曾带手下来你家摸油水,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这王二是霸爷的干儿子,至于霸爷是谁,我也不多说了,反正他找不到自己的干儿子,就要来找你了。你还不快跟我走,院子我都叫人帮你收拾好了!” 说罢,王楠忙拉上他的手往里拖,萧玉却慢悠悠地问:“霸爷是谁?” “霸爷你也不知道?!这也难怪,你刚来金陵。”王楠低声咕哝,随后继续道:“霸爷是道上人物,白黑做生意都要给他利钱,一般人惹不起……虽说王二作恶在先,但霸爷好面子,不会轻易让人踩他头上。” “可是我走了,不就是做贼心虚吗?” 萧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二郎不必如此着急,替我做件事如何?” 王楠立马恭敬回他:“萧兄请直言,小弟义不容辞。” “那就请二郎帮我放出消息,就说我家遭贼,丢了两副金银头面、玉壶一个。” 王楠听后,思量片刻,猛拍下大腿。 “哎呀!萧兄果然是神人,此计甚妙!” 话落,他便告辞离去,按萧玉的意思逢人就说。果真不出所料,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萧家失了两箱黄金,几件祖传宝贝,衙门记录在案却抓不到偷儿。这时,有人声称看见王二拉了一车东西,行色匆匆地离开城。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王二得了一大笔金银珠宝,何必再投靠霸爷做个干儿子呢?不过萧玉与霸爷比终究是嫩了些,王楠生怕他家被人下黑手就吩咐几个小厮去萧家门前看守,若有风吹草动及时通报。 这天司妍正要去上香,雇顶小轿去了道观。本来不算很远的路,轿子颠簸好一阵还没停下。司妍抬手撩起轿帘欲往外看,外面是荒郊野岭,哪里是道观呀。还来不及缓神,轿子就停下了。轿夫冲进来将一黑袋套她头上,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破鸟又惹祸了? 司妍情不自禁想到萧玉,她常因他犯事被别人绑,如今到金陵,她依旧成了冤大头,不知被谁抬起来扔车上,还被只糙手狠捏了把。 几声驴叫过后,车动了。司妍听到有人在说:“这货咋不哭不叫呢?” “大概是吓晕了吧。” 话音刚落响起一阵粗鄙大笑。司妍平静地躺在驴车里,从袖中摸出杏脯塞入口中含抿,心中念叨:“到底谁会吓晕,还不知道呢。” 驴车驶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下了。司妍蒙在布袋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被人搬过来搬过去,而后被摁在一个类似椅凳的硬物上reads();。 “霸爷,人我们带来了。” 裂帛声过后,司妍脸上的蒙面布被撕了开来,眼前瞬间亮堂了,只见一络腮大汉高座于虎皮椅上,他脸上有疤,目光阴鹫,看起来就不是善茬。 司妍把眼往两边移,又见凶汉左右下手各立一个师爷似的人物,长得獐头鼠目,偻背缩脖,样子猥琐得很。他们两人之下还贴墙站了一帮匪贼痞赖,个个笑得不怀好意,好似饿坏的狼两眼冒绿光。 “这位姑娘,今个儿得罪了,咱家出了些事,不得不请你过来。” 首座凶汉开口说话了,舌头打着卷儿,一口北方腔。 司妍动动唇角,嗤笑了一声,说:“你家的事与我有何干系,再说我又不认识你。” 此话一出众人傻眼,似乎被她云淡风轻的口气惊到了。一师爷看不过去,立马跳出来,尖声骂咧道:“这是咱们霸爷,你这妮子竟然口出黄……黄言!” 司妍看他两眼,极认真地纠正道:“是口出狂言。” 师父听后差点背过气,脸涨得通红,好似生肉团子。 “我说你……” 霸爷突然抬手打断,师父收声往后一缩,只好拿老鼠眼狠瞪司妍。 霸爷发出两声洪亮大笑,道:“看来这姑娘是看过世面的,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她也不寒瘆,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话直说了。我有一儿,前些日子去您府上拜访,不知你们可有见过。” “不曾见过。” “姑娘你回答得这般干脆,难道不好好想想?” 司妍冷笑,半眯起眸,眼珠子一转,往两边轻轻地扫视了遍。 “我与各位非亲非故,何来拜访一说,当然不曾见过。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说罢,司妍起身,忽然一冷冰冰的硬物落在她脖侧,她低眸看去,是把寒光熠熠的大刀。 “姑娘别急着走,茶还没给你上呢。” 霸爷说罢,司妍脖子上的刀重了几分力道,她用眼光余光往后扫了眼,接着坐回原处。 霸爷眯眼笑了笑,颊边横肉跟之微颤。他把起盏茶壶,对壶嘴嘬了两口茶,拈起手里菩提子珠串,一面打量司妍一面笑道:“今早我听闻贵府家失了两箱黄金,几件祖传宝贝。贵府家底殷实,定是搜刮不少民脂民膏。” 司妍听后翻了下白眼,没搭话。 霸爷又道:“咱们这伙弟兄都是穷苦出身,不知姑娘可否帮衬下?” “想要钱就直说,何必弯弯扭扭绕个大圈子。” 司妍不屑。霸爷听她这口气脸色顿时阴沉,忽然他猛拍下扶手,大叫声“好!”,一张怒容转眼变喜。 “我就喜欢爽快人,姑娘这么说,我就派人去你家讨些饭钱,不过……” 霸爷虎目贼溜一转,暗中使了个眼色,本是架在脖子上的寒刀,一下子移到了司妍耳上。司妍神色微顿,不禁寒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信物,传信总该有个信物不是?唉,可惜啊,姑娘长得这么俊……” 第15章 渡情(十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霸爷话刚说完,架在司妍耳上的寒刀就蠢蠢欲动。这刀刃锋利,稍稍碰下,司妍的耳上便多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从伤口里鼓出,极缓极慢地滴淌在衣肩上。 司妍笃定地从袖里掏出一枚杏酸含到嘴里,凤眸轻瞥,估摸此处有几个人头。吃完酸杏,她翘起兰花指儿从袖中抽出一条淡蓝丝帕,细细地将五指挨个擦了遍,连指甲缝都剔得干干净净。 这番动作倒让霸爷他们二丈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妮子胆怎么这么肥,刀架脖子上也不怕。 持刀凶汉拿不定主意了,他一个劲地瞅着霸爷等他的意思,而霸爷半晌没开口,凶汉心里七上八下,想要起刀忽然之间又不敢动手。 贼窟里鸦雀无声,个个看着司妍,不知怎么的这群刀口舔血的凶徒竟然怕起眼前的弱女子。 司妍终于把五根指头全擦完了,她以帕子包手将耳上的寒刀往旁挪了几寸,轻言细语道:“我不喜欢杀生,一旦手沾了血,阎王爷就会多算几年罪孽,得不偿失呀。” 霸爷以为她是在劝他放下屠刀,忍不住嗤笑出声,而后翘起拇指,万分傲气地指指自个儿。 “我就是阎王爷,叫谁生谁就生,叫谁死谁就死。” 司妍听了这话,勾起一抹捉摸不透的冷笑,她又往四处扫了眼,这几十条人命得加几百年罪呢。她本想忍忍,偏偏此生最恨对她动粗的男人,眼下这群糙汉子个个都让她恶心,由厌生恨。 “灶上炖着鸡汤都没人看着,再不回去就晚了……” 司妍边说边抬起手,悄悄在指间凝起一团阴气,正当她准备大开杀戒时,忽然有一喽罗跑进来,“卟嗵”往霸爷跟前一跪。 “霸爷,王二公子求见!” 司妍一听,手捏成拳收起阴气。这霸爷面露惊诧,伸长脖子看向门处嘀咕:“他来做什么?” 寻思片刻,霸爷大手一挥,叫人把王楠带进来。站在司妍身后的凶汉则收起刀,退至墙根。 司妍扭几下脖子活络筋骨,随后回眸望去,王楠正好跨门而入,额头汗涔涔的,圆领竹青色袍子湿了襟前好大一块。他目光如张大网,将贼窝里的大大小小全都揽入,一见司妍在其中且安然无恙,不由大松口气。 王楠收拾下凌乱衣衫,走到司妍身边,以眼示意会护她周全。司妍默不作声,乖巧地坐在原处,看王楠如何与霸爷周旋。 王楠毕恭毕敬施一大礼,霸爷两手稍抬就算是回礼了。 王楠还没说话就碰了一鼻子灰,他悄悄地吸口气,拱手道:“好久没来拜访霸爷,还望霸爷见谅。” 霸爷哼笑两声,慢悠悠地端起紫砂壶嘬起壶嘴,喝过几口之后,他虎目微眯,不冷不热地说道:“我最不喜欢别人说话绕弯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霸爷是老江湖,看人识色自有一套,王楠知道他不是个好唬弄的角色,干脆直言道:“在下今日前来赔罪,望霸爷给在下几分薄面,放过这位姑娘。” 霸爷一听,粗眉拧起,十分不悦地拍起扶手。“你这话说得不中!什么叫放过这位姑娘?我不过请她来喝茶。” 王楠立马点头,赔上笑脸。“是是是,霸爷您说的是。我知道霸爷深明大义,不会为难妇孺。” 霸爷听后满意颔首,眉梢流露出些许狡黠之色,暗地里扫了司妍一眼reads();。司妍神色自若,又掏出酸杏塞嘴里,好似在看戏。 这惹得霸爷不痛快,脸色顿时阴沉,不过当他看向王楠时,粗眉便舒展开来。这么座金山可不能轻易放过。 霸爷垂眸,故作悲痛说道:“王二可是我的孝顺儿子,要走绝对会吭声,而眼下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他都不知去了哪儿。今日我请这位姑娘来,不过是想问我干儿的下落,只要她告诉我王二在哪儿,我便放人走。” “这……” 王楠语塞,霸爷明摆着不肯放人,他王公子的面子不管用。思前想后,王楠情不自禁上前两步,立在霸爷身边的凶汉突然亮刀,把他逼回原处。 王楠略有惊慌,心里实在没多少把握,他回眸看看司妍,只感觉她柔弱的性命正在他的掌手里,于是他忍不住想当回英雄好汉。 王楠惧色渐消,坦然上前半步,赔上笑脸道:“霸爷,您这是何必呢。之前我们有过交情,您别把事做绝了。” 霸爷一听络腮胡子动了起来,浓密的毛团后传出大笑,笑声如鼓擂,咚咚咚猛敲在王楠心头上。 “王公子,你也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咱们都是生意人,凡事都好商量。” 说罢,霸爷眯起眼,大嘴一咧,笑得阴险狡诈。 王楠明白了,费这么多口舌就是为了钱!霸爷定是知道萧家有财之后心起歹念,想绑人要钱! 道有道上的规矩,只要给钱就不会要命。王楠左思右想,咬牙横下心问:“霸爷,您说这生意怎么做法?” 霸爷冷笑,不怀好意打量起司妍:“呵呵,你觉得她值多少钱?” 司妍面无表情,好似他们所说的人不是她。 王楠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开这个价,一怕不合霸爷心意;二怕伤到美人心。他故意停顿,等霸爷先发话。 霸爷吮口茶,润润嗓,接着继续道:“我看呐,把她送到窑子里,定是棵摇钱树,不用唱不用跳,只要往床上一躺,财源滚滚。” 王楠徒然色变,立马冲上前。 “霸爷,这万万不可!” 底下凶汉横刀一拦,把他推了回去。王楠便踮起脚,拔长脖子说:“我这就去取银子。” “银子?”霸爷很不屑地摆手:“嗐,这是俗物。” “俗物?那……霸爷的意思是……” 霸爷嘿嘿一笑,道:“听闻你从别人手上弄到张祖传秘方,准备开个药堂。我们算是老交情了,自然也不会太为难你,所以你来说个数吧。” 王楠心里一惊,没想到霸爷竟然知道他要开药堂的事。这药堂可是他的翻身本,不能就这样给出去! “咦?王公子不忍心了?既然这样你就把这姑娘的耳朵带回去,替我捎个话吧。” 说罢,霸爷抬手,凶汉立马持刀冲过来。王楠倒抽口冷气,忙不迭地挡在司妍面前,以身为盾。 “好,霸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药堂一开,五成都归您霸爷。” “五成?”霸爷不屑冷哼,而后抬起大手,伸出了三根粗指。“三七!你三,我七!” “……,好reads();!三七就三七!” 霸爷竖起大拇指,大喝一声:“痛快!来人!拿笔墨来!” 军师听令,屁颠屁颠地拿来纸笔,硬是将它塞到王楠手里。王楠的脸色由白转青,笔举了半晌就是落不下去。 霸爷嗯了声,:“王公子该不会想反悔?” “不,当然不是。”说着,王楠擦擦额间密汗,颤着手落笔签字。说“不想反悔”是假话,他好不容易赚出点钱,打通关系准备开间药堂,利钱还没赚到,就成了人家的铺子了。他本可以不管这事,但是…… 王楠再次回眸,正好撞上司妍直勾勾的双眼。她的眼像猫,几分妩媚几分野性,盯得他起鸡皮疙瘩。王楠思量半晌,狠下心肠签字画押。 霸爷终于满意了,笑眯眯地折起押书塞入怀里,而后让人端酒。敬酒之时,他重重地拍下王楠肩头,在他耳边低声笑道:“王公子果然出手阔绰,你放心,我霸爷是说话算话的人,咱们就和之前一样,银货两清。” 王楠干笑几声,将郁闷压在心里,喝下霸爷递来的烧心酒。酒后,霸爷把他和司妍放走了,同来时一样,他俩戴上遮眼黑纱,由喽罗们领到路边。喽罗们将此二人往旁一扔便走了。 王楠移开遮眼罩往两边看去,自己的马儿还在。他再看看司妍,她就像根木头桩子,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头上还戴着遮目黑纱。 王楠走过去想替她把黑纱摘了,动手之前,他盯着她的唇瓣看了许久,红艳丰润,是他喜欢的样子。 王楠爱慕她许久,那次在桃叶渡也是因为她而惹到祸事。如今为救她,他倾尽家财,亲一下不为过吧? 王楠犹豫不决,最终他还是很正经地替她摘下遮目纱,低声问了句:“你没事吧?” 这关心发自肺腑,此时此刻,王楠脑子里也没了占她便宜的念头。司妍装不出害怕的模样,神色依旧淡然,她蠕了下嘴唇,说了句:“没事。”而后就往马边走。 王楠看得有些愣,越发觉得司妍异于常人,他小心跟在她身后,忽然间司妍回眸对他说:“儿时我被绑过几次,所以不怕。”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也说得过去……个鬼! 王楠对司妍刮目相看,心里起了几许说不清的意味。司妍翻身上马,问他走不走,他缓过神,点头上了马儿坐在她身后。 王楠从司妍拿过缰绳,双臂兜住她的身子。司妍没有半点娇羞,坦然地靠在他胸膛上,把他当垫子使了。 王楠历经千帆,潮里滚浪里去,而此时此刻,他却脸红脖子硬,不知该怎么动作。一转眼,仿佛回到少年时,搂着心爱的姑娘奔赴天涯。 快要入城的时候,王楠忽然让司妍雇顶轿子自己回去。司妍不解,问他为何。王楠支支吾吾不好意思作答。 “人言可畏,我怕别人看到姑娘与我共乘一骑,有损姑娘清誉。” “我知道了。” 司妍柳眉微挑,不以为然。王楠见她没有下马的意思,只好自己先爬下来,而后雇顶轿子,让轿夫把司妍送回去。 轿子刚抬到马边,司妍已经骑马先行,本是王楠的爱座,到她的手里就变成她的了,光明正大穿市而过,王楠跟在后面,想叫又不好意思叫。 他名声不好,她初来乍道,他不想让她毁在自己手里。 第16章 渡情(十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金陵城的大街小巷王楠几乎都去过,不过鲜有用腿走的时候,走完半座城,他已经累得不行,到了萧府门前就差没往地上坐,与乞儿们挤一块儿。 司妍终于肯把爱驹还给他了,王楠谢天谢地谢祖宗,手把着缰绳准备跨上马儿,这肚子“咕噜噜……”地一串响,就和打雷似的。 自晌午到此刻,王楠没进过一粒米,早已饿得两眼发花,看人都有叠影。马儿也像累了,拉它几下硬是不肯动。 司妍看他一会儿,淡然说道:“时候不早了,王公子不嫌弃就进来用顿饭吧。” 王楠一听受宠若惊,两眼睁得滚圆,缓过神后不由心花怒放,寻思着该怎么说比较体面。不过司妍根本不在乎,自顾自地转身进门,来去全由他自个儿reads();。王楠见状也不摆架子了,匆匆把马交给旭初,随她身后入了萧府。 萧玉不在府里,司妍轻描淡写说了几句,意思是他出去办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听完这话,王楠庆幸自己出手及时,要不然霸王发起狠,真把司妍耳朵给割下,这萧玉还不知在哪儿呢。不过丢了赚钱的铺子,他终究有些难过,毕竟他想靠此翻身,若是成了就能重新过上好日子,有个脱胎换骨的机会。 王楠蹙起眉,不由自主露出几许忧色。司妍看在眼里,却是不声不响、不慌不忙。俗话说“大恩不言谢”,她却连这“谢”字都没想到。 其实王楠根本不必救她,且不说这群贼盗不是她对手,霸爷真要杀她,她挺多挨痛死一回,复活之后换个地方住就行了,如今欠别人人情,倒让她头疼。 司妍请王楠入翡翠堂,而后捧上小点给他充饥。王楠饿坏了,顾不得风仪,抓起酥饼猛塞嘴里,腮帮子鼓得像蛙。 “好吃!好吃!” 他一个劲地点头,司妍看不下去就叫月清端茶过来,自己则入灶房利落地蒸条鲈鱼,切盘酱牛肉,再炒盘青菜,煮碗小葱蛋花汤。 菜一上桌,香气四溢。王楠两眼被吸过去,眼珠子几乎掉在菜盘里,他抚掌咽咽口水,刚想持筷子就觉得不妥,而后看看司妍的意思,听到她说“请”,这才狼吞虎咽起来。 虽说是家常小炒,但王楠吃得津津有味,连平时不爱吃的素菜都吃了大半。司妍的手艺比他家厨子还好,更超他五个小妾好几截。王楠不禁思量,能把她娶回家该多好,天天都能吃她做的饭了。 王楠吞咽之时偷偷地看着司妍,她不吃饭只喝酒,灯影轻摇间,芙蓉面似蒙了层薄纱,隐约有些模糊。王楠不由自主地倾前身子,想要把她看清楚。司妍忽然转过眼眸,把他惊得缩了回去。 司妍莞尔而笑,斟酒敬上。王楠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立马放下竹筷,举盏与她碰杯。 一杯酒饮尽,王楠又忍不住偷睨她。美人如画,只是这张脸白得泛青,她眉眼色重,唇像吸饱了血,红得触目惊心。 她有点……不像人。 蓦地,王楠心头上覆了层寒意,微醺的醉意顿时无踪影,他喝了口酒赶走惶惑,而后再抬头看她,这回她又变了模样,粉腮娇嫩,眼媚唇红,只是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只盯着猎物的小兽。 不知怎么的,王楠想起常在萧家看到的黑猫,不由自主低头寻它。 “娘子,敢问你家猫儿去哪儿了?” “不知去哪里野了吧,王公子问它作甚?” 王楠答不上来,讪讪地笑着道:“随口问问。” 司妍从他眼中读出一二,侧首朝月清递了个眼色,月清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猫叫声。 “刚说它去野,它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极快地从王楠脚下窜过,像是只猫儿。 王楠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太多心。鬼怪故事看了不少,真还从没遇到过,这猫变人怎么可能呢? 王楠又喝了杯酒,再吃几片酱牛肉,肚子填得半饱,人终于舒坦了。渐渐地,女儿家的淡雅清香盖过桌上饭菜香,王楠看到一双玉手晃来晃去,不由心猿意马,喃喃低语:“能娶你的男子定是做了十八辈子的大善事。” 司妍嗤之以鼻,唇角不由往上一勾,露出嘲讽笑意reads();。 王楠再喝口酒,壮大胆子问:“夫君待你可好?” 司妍面无表情回他:“不好,他打人就像疯狗,抓着人家的头发往墙上撞。” 王楠大吃一惊,瞪圆眼珠子,咋呼道:“怎么有这般蠢材?!”说着,他心生愤怒,大拍桌案:“别让我遇见他,否则定将他打得屁滚尿流,欺负女子算什么男人!” “不必了,他早已挫骨扬灰,死得干净。” 说罢,司妍扬起一抹笑,明艳绚目却让人胆战心惊。 王楠自觉酒喝多了,看到的东西越来越不真切,忽然他觉得这里怪冷的,于是就放下酒盏,搓搓双臂,不经意地问起萧玉。 “萧兄何时回来?” “不知道。王公子先小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司妍起身出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多出个紫檀木盒。她走到王楠面前,将木盒捧到他的手里,且道:“王公子今日救命之恩,我理当回谢。” 木盒沉甸甸的,王楠没施力,手臂往下一坠,把盒子摔在了地上。 “呯!”地一声,金灿耀眼的元宝蹦了出来,几颗儿拳大的南海珍珠滚到王楠脚边。王楠咂舌,并不是他没见过金银珠宝,只是这盒里漏出来的东西能开好几间铺子。 “这……” 王楠不知该说什么。司妍悄无声息地蹲身,把散落的金元宝、珍珠归入盒内,再翕上盒盖,重新交到他手中。 王楠不敢收:“太贵重了,司姑娘……这……我只是做了件该做的事,更何况之前萧兄和你都帮过我……” 司妍静静地看着他,未等他把话说完,她便慢吞吞地说道:“你出的价太低了,我的身价可不止那间破药铺。” 她下巴微抬,傲气十足,眉宇间似乎沁出些许不满。王楠捧着司妍的“身价”哭笑不得,他可没有半点贬低她的意思。 司妍又道:“若你不收,明天我派人送过去也是一样。公子也别推脱,这让来让去累得慌,再说我也不会凭白无故让你丢掉一间药堂。” 王楠听后只好从命,而后起身朝司妍施一大礼。 “多谢娘子,您的恩德我王楠定铭记于心。” 司妍一笑,未把这话放心上,接着端起酒盏又敬他几杯。 美酒下肚,王楠话就多了起来,不知不觉吐露诸多不如意的事。他说他们王家是士族之后,往上数几辈出过不少风流人物。父亲一直引以为傲,从小就告诫他要光宗耀祖,可他资质平庸,无过人之处,上课时常走神,乡试次次落榜,气得爹娘脸红脖子粗。 提及这些丑事,王楠不停苦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搓揉起掌心纹,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在王家我读书比不上三弟,做人不及大哥,我爹常说王氏乃名门之后,怎么会出我这般人物。” 话罢,他连灌三杯酒,看来极为失意。 司妍心里明白,他就像落入凤凰窝里的麻雀,左看右看觉得自己比不上人家,不过经过这几日的接触倒不觉得他是无用之徒。 司妍随口而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看这五指长短不一,那些短指真是废物吗?” 听了这话,王楠两手握拳,摊开之后情不自禁摸摸小指,颇有怜爱之意reads();。 司妍继续说:“听说你之前开过酒楼生意很红火,兴许你就是块做生意的料子,为何不与人继续经营” 王楠闻后凝神思忖,唇微启像是有话在口,然过了半晌,他干巴巴地笑了起来,舌头一转说起别它。 “不瞒娘子,前段日子我从一人手中买下张祖传药方,回去后我按方中所记,配了几贴药自行尝试,果真与那人说得无二,有清肺化痰奇效,而后我就打算盘间药铺,请他当大夫,再将那药研成膏方售卖。” 提起这事,王楠眉间愁云瞬间无踪,还有几分得意之色,但不一会儿,他又垂头丧气:“没想霸爷竟然知道这件事。” “赛翁失马焉知祸福?王公子先把药堂开了,别它的事以后再说。” 司妍似乎话中有话,王楠心里嘀咕却不好意思多问。天色渐暗,这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很想留下,盼能与司妍多说几句话,不过司妍没有留他的意思,时不时看向窗外。王楠识时务,喝完最后一杯酒便起身告辞。司妍也不多话,轻描淡写地道了声:“保重。”随后让旭初送他出去。 王楠死了留宿的心,骑马回府。一路上他摸着木盒,细想白日之事,不知怎么有些后悔。他不是后悔救司妍,而是后悔收下这盒珠宝,拿了它就像断了他们之间的缘分,下次再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今日能与意中人共饮,王楠不得不谢谢霸爷,但是想到药堂之事,他又高兴不起来了,霸爷是个难缠的厉害人物,怕是这辈子都要被他死死压着了。 ** 夜近阑珊,霸爷山寨热闹得很,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在把酒言欢,庆贺霸爷做到笔好生意。要知道匪不如商,如今有人开药堂替霸爷赚钱,霸爷又多了笔躺着数钱的买卖呀! 一帮乌合之众喝酒划拳,不亦乐乎。忽然一道白影从天而降,落到枝头上引吭高歌。有人见之,不由笑道:“这只鸟倒稀奇,白乎乎的像个绒球,要不咱们把他弄下来烤了?” “好!” 众人附和,有的已经捡起地上石子,准备把白鸟打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石子射出去刹那,白鹦哥展翅飞起,旋了个身后俯冲下来,眨眼之间落地成狼。 众人瞠目结舌。眼前巨狼大如骏马,四脚有碗口般粗,脑袋有簸箕般大,它瞪着猩红的狼瞳,呲出森森白牙,鼻子一动,喷出团团热气。 “啊!!有狼,大家快跑!!” 众人吓得作鸟兽散,还没跑远,雪白巨狼便挥舞利爪,将跑得慢的几个削成两截,随后又扑倒个壮汉,一口咬住他的肩,摇头来回猛甩,活活地把人摔成烂泥。 惨叫阵阵,在空旷的山林间不停回响。呆在书房数银子的霸爷大感不妙,他收拾起东西,锁上百宝柜,命人前去看看,然话音未落,就听到“呯”地一声巨响,门被撞了开来,残肢如箭飞射而入,紧随而来的是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霸爷魂飞魄散,看到血淋淋的尸块、肠子,竟然忍不住呕吐起来,嘴里还没吐干净,一头野兽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霸爷瞬间脸色铁青,他定晴一看,竟然头红狼,再仔细一看,这狼不是红色的,而是白毛被血所染! 巨狼逼近,霸爷吓软了双腿,他堂堂一匪头,竟尿湿了裤子,惊惧之下,他随手抄起圆凳扔过去。巨狼侧头,轻而易举地闪过。 “你……你……你别过来!” 霸爷颤声说着,身子不停抖擞,巨狼嗓子里滚出嘎嘎两声,像是在笑…… 第17章 渡情(十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子夜将近,天色如浓墨,死沉死沉的。司妍坐在厅里绣着花,一针落一针起,金丝线挑得老高,她的眼便借着这根丝往窗外瞥去。 外头依旧无光,连零星的白都见不着。破鸟没回来,在外浪荡一天了。 绣花针落下,司妍的目光又随着这根针飘到所绣的衣衫上,她拿的是件男袍,袍上绣纹精致细巧,都是外边绣坊绸庄里绣不出的样式。这叫缠枝莲纹,前朝就已失传,如今除了她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能绣此花样的人。 司妍边绣边在想:若是她走了这绣针法传给谁好?破鸟的袍子谁来补呢?思忖半晌,司妍又觉怪没名堂的,她都要走了,破鸟是死是活与她有何干系? 她拿起剪丝把丝线剪了,胡乱地把衣衫捏成一团,低头看了会儿很是碍眼,于是再把衣袍抖开,小心翼翼地叠齐整reads();。 就在这时,外头飘进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司妍不由侧首看去,不知什么东西从门处飞了进来,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几乎把石砖都砸裂了。 司妍定睛一瞧,竟然是个人,他眼微眯,嘴里吊着半口气半死不活。一时半会儿,她认不出此人是谁,旭初提来灯笼细照,她这才看清那满脸的络腮胡子。 原来他是霸爷。 血腥气忽然浓烈起来,又黏又稠。司妍转过头,就见门外进来一头巨狼,浑身上下血淋淋,它一步一个血爪印,毛上滴淌下来的血在地砖上聚成一滩滩小血潭。 司妍很嫌弃地蹙起眉,冷声而道:“你把这里弄脏了。” 巨狼一听,连忙乖巧地坐好,屁股上的大毛尾甩来甩去,溅得门上全是血珠子。 司妍不由翻起个白眼,很是无奈。她问:“今天杀了多少人?” 巨狼依然很勤快地甩着尾巴,两眼弯起笑着回道:“一百五十六人。” “一百五十六?呵呵,那你还要过一千五百一十六年才能超脱。” 正所谓债多不愁,一千五百一十六年对萧玉而言只是数字,没有任何意义。他起身慢吞吞地走到霸爷身边,拿长长的大狼鼻子把他拱到司妍面前,如同献宝似的。 “把他送给你,让你消消气。” 霸爷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手脚筋已被巨狼咬断,腰骨也折了,白日里的威风无影无踪,阴鸷的眼里只剩恐惧、痛苦。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子,看向坐在罗汉床的司妍,嚅嗫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一眨热泪淌下,模糊了太阳穴旁的血迹。 求饶已来不及,他只想要个干脆。 司妍移过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轻声细气说:“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你把他送给我没用。” 话音刚落,霸爷死白的脸浮起一层怒气,他手脚在颤,犹如挣扎般,可惜挪不动半寸。 “哈?你不要吗?我这不是白费劲了。” 萧玉有些不满,毛茸茸的尖耳耷拉下来。“我可要多遭千五百一十六年的罪呢。” 说罢,他伸出爪子猛地往霸爷脑袋上一拍,把他头颅打了个稀巴烂,黄红浆液溅了满地。 霸爷终于不动了,手脚瘫软如块烂肉。司妍嫌他脏,挥手叫来旭初把他扛走,而后又让月清将此处打扫干净。 “你别老做这种事,有这闲功夫还不如替我把月娘找来。都过这么多天,连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就不信她有通天本事,除非……有人故意帮她。” 司妍嫣然一笑,萧玉的背毛瞬间就竖了起来,他只觉得阴飕飕的,忍不住打寒颤。 “谁会帮她呀。”萧玉呲出大獠牙,笑得很心虚,还好他此时是头狼,毛够厚而且红。 “这话问的好,我不知道。总之一个月内把她找出来,否则我就烤两只鸟腿来吃!” 说罢,司妍站起身,抱着刚绣好的衣袍,踮脚绕过地上的血迹走了。 萧玉很无奈,耳朵倒下了,尾巴也不摇了,他趴在地上,大圆鼻里喷出两团热气,无精打采。 翌日清早,金陵城风起云涌,街头巷尾就像炸开锅的豆子,无一不在说那位叱咤风云的霸爷reads();。 早上有樵夫在山路上看见几具尸体,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樵夫去报官,官衙立马派人搜山,这才发觉霸爷的寨子被血洗了。残尸如山,血洗白墙,而那位霸爷连头都没了,五马分尸似地东一胳膊、西一腿的。 唯一活下来的是那位狗头师爷,他说有头白狼冲到寨子里见人就咬,连他自个儿的眼晴都被狼抓瞎了。 人嚣张得过了头,终是要被别人收拾的,有时前来“收拾的”不一定是人。 霸爷横行霸道多年,他一死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大多与之无关的百姓更是害怕那头白狼。 金陵地界人心惶惶,府衙只好出动官兵去搜山,三天三夜也没找到一根白狼毛。为了交差,他们捅了好几个狼窝,把那些死狼的灰毛染白,然后挂在城门上广而告之。 白狼死了,霸爷没了,金陵城的百姓喜上眉梢。王楠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药堂竟因为霸爷的死而保住了。 王楠赶忙把司妍给的谢礼还回去,却没曾想司妍不肯收,只道:“做生意这回事,我妇道人家不懂,不过看得出来,王公子为人仁厚,识人有一套,将来定会越做越顺。这笔钱就当借于公子你,待药堂开了之后按每月分利还上就行。” 王楠很是感激,眼下他的确需要银子打点,有萧家的贵人相助,他自觉生意能做得成,好好经营之后再还他们恩情也不迟。 王楠立下志愿,时隔五日,他亲自经手的仁心堂终于开张迎客了。王二公子名声在外,不少人等着看他笑话,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半月之后仁心堂门庭若市,只因正值春咳时节,他家清肺膏疗效奇佳,一罐难求。 为了打出金字招牌,王楠连着几夜监制清肺膏,吃喝睡都在仁心堂内,一月下来人瘦去不少。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王楠读书不济,但确实是块做生意的料子。仁心堂闯出名堂,他终于洗去昔日阴霾,在金陵城内崭露头角,幸福唾手可得。 就在这个时候,京城传来喜讯:王桦会试拔得头筹,成了新科状元。消息一出,王家上下喜不自胜,连同金陵城都热闹起来。人人都说这王桦未及弱冠就连中三元,别提王家,从古至今也难以找出这般人才。 王楠刚放出来的些许光芒又被他的三弟盖住了。 王桦回金陵之日,正是艳阳天。一大清早,状元郎所坐的马车静静驶入金陵城,没摆半点排场。行路至半,街上有人认出了状元郎,一时间人头攒动,城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人争相而来,只为一睹状元郎的风采。 马车无法前行,王桦不得已只好从车上下来。他头戴乌纱翅帽,帽上插银叶翠羽抹金牌;身穿深蓝罗袍,腰间束革带,剑眉星目潘安貌;玉树临风美风仪。 新科状元成了金陵城中的佳话,百姓无不称赞其品貌端庄。王桦在众人簇拥围观下到了府邸,此时王老爷已经立在门处相迎,王楠站在其后,浅笑略微牵强。 王桦见到爹娘一个跨步走到阶下,而后撩起衣摆双膝跪地,郑重其事大叩三个响头。 “父母在上,请受儿三拜!” 王老爷圆脸通红,看到爱儿头戴状元冠,身穿蓝罗袍,激动得难以自禁,颤着双手扶他起身。王夫人由两名婢女搀扶立在旁侧,悄悄拿绢帕拭泪,见儿看来破泣为笑。 王家等了几代才等到此等荣耀。王桦如众星拱月般入了府,先是祭祖后是还神,忙到三更半夜方才停下。 此日过后三天,萧玉收到王家烫金名帖,邀其与其妹司妍赴宴。王家这般正儿八经地请他们去还是头一遭,萧玉算算日子,那日他是人形,而司妍是只猫reads();。 司妍本不想去,但月娘的事就此搁置,显然不合适。到了王家宴请之日,司妍一大清早就从窗户跳进萧玉房里,然后踮起小爪子,跳到拔步床上,扒拉起他的锦衾叫他起床准备。 萧玉正睡得云里雾里,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拍自己脸,他睁开小眯眼就看见一团乌漆抹黑的玩意瞪着大圆眼。 “嘘,别吵……” 萧玉顺手一勾把司妍抓进被窝,蒙在里头。司妍就闻到一股酒味,隐约还带了些许女儿香。 昨晚他定偷溜出去寻玩作乐了,从北到南不离女色酒肉,总是学不会安分过日。 司妍心生厌恶,抬起毛茸茸的小爪按上他胸口,没想他突然收臂,用力将她整个身子按进自己胸膛。司妍的脸便贴在他结实的“双峰”间呼吸不得。 “……” 司妍心有不悦,不由自主地亮出锋利尖爪,对准萧玉胸口一阵挠。萧玉咬牙忍痛,手臂箍得更紧了。司妍喘不过气,四爪不由加重了力道,猛地一戳,戳在他胸前一点褐红上。 萧玉痛得清醒了,一下子弹起身把司妍抛了出去。司妍飞到半空,伸爪勾住床纱,灵巧旋身跳回床上,然而一抬头,就看见他一、丝、不、挂地坐着,腿间凸起一样东西正好挡在她的面前。 司妍懵了,猫瞳变成一条直线,两枚小尖牙不由自主地呲了出来。缓过神后,她再次亮出猫爪,闭眼横竖抓,萧玉躲闪不及中了这狠招,一声杀猪似的惨叫过后,他蜷成虾米状在床上滚来滚去。 萧玉差点命根不保,覆了几层冷布巾后,这才勉强起身。他穿好衣衫,叉着双腿成倒“丫”字缓慢挪步,就像只撅屁股的鹅。到了司妍面前,他故意停歇一会儿,埋怨道:“你不是说不去,怎么改了主意?” 司妍很嫌弃他,把洗过的右前爪伸在太阳底下晾干。 “我自有打算。” 萧玉真想把她搓圆捏扁,但想想身上几十道爪痕,只好作罢。他乖乖地叫来月清让她坐到凳上,而后备上一盆清水、笔墨画料。 萧玉先拿布巾扔入盆中,两指夹上轻荡几圈,再后提起拧干,轻轻抹上月清的脸。月清和旭初一样,是用陶土烧制而成,她的脸则用以墨彩所画,一擦一拭五官全无。 萧玉把月清的脸洗净之后便提笔卷墨,刚要下笔,他又停下动作,笔杆抵上下巴,对着面前的“鸡蛋壳”发起呆。 “哎呀,我忘记你长啥样了,怎么办?” 萧玉喃喃自语,而后瞥了眼司妍,为难地拧起眉。 “长得是这样?” 萧玉画了张苦瓜脸:八字眉,下垂眼。司妍见之无语。 “难道是这样?” 萧玉又画了张丑脸:张飞似的眉、老鼠眼外加香肠嘴。司妍见之亮出了爪。 萧玉看到她的爪子不由抖擞,两三下擦去丑脸,提笔勾出一副远山黛;再笔描出一双含情眸……廖廖几下画出张美人脸。 司妍半立在在桌上,两眼瞪得滚圆。过去这么久,她都忘了自己的模样,她情不自禁伸爪摸摸月清的脸。 月清眼睫轻颤,似醒非醒。这时,萧玉张开五指在月清脸上一晃,小声念了句“开。”月清便眼开眼,朝他嫣然一笑。 第18章 渡情(十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月清变成了司妍,她梳起螺髻,换上脂胭色梅纹金襴裙,再带好金钗玉镯,随萧玉一同去王家赴宴。此时还早,可马车到了乌衣巷口就动弹不得,萧玉挑起一角车帘往外看,王家门前已是车水马龙。 萧玉放下帘子坐在车内静候,他抬眸就看到月清抱着猫儿端正坐着。她低眉顺眼,温和娴雅,偶尔与他对眼便娇羞浅笑,比真正的司妍温柔千百倍。 这让萧玉想起很久之前,他正当少年时,司妍也是这般温柔,她说话轻声细气,一副眉眼弯弯,总是在笑的模样,而眼下……萧玉看着月清膝上的黑猫,不由轻叹口气,想想胸口几十挠痕就觉得委屈。 过半晌,马车终于到王府门前。萧玉下车前吩咐月清几句话,月清点点头,而后就抱着黑猫下了车,与萧玉分门而入。 一入王宅,恭维之声不绝于耳。此次王桦连中三元,王家门楣可算是涂了好几层金,宅里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说话的气势都与往日不同。 萧玉与司妍的心思都不在这庆功席上。萧玉随众宾一同入内,他本以为会遇到杨逸,却没想他不在宾客之中,于是就向人打听,他们说杨阁老年事已高,这段时日身子也不好,所以未出席。 “哎呀呀,这糟老头子该不会要死了吧?我让他办的事他还没办呢!” 萧玉在心里嘀咕,眼睛往旁瞥去,就见一只猫儿跃身跳上墙头往西院而去。 终究还是被她发现了。 司妍早已嗅到了月娘的踪迹,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灰重的阴气笼罩在西边,好似乌云布天。她朝萧玉望了眼,萧玉正心不在焉,四处看美人。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没救了,司妍不理他,单枪匹马闯阴宅,窜入了内院。 偌大的内院几乎无人,只有几个老仆在打扫院落。司妍躲过他们,偷偷来到西面荷花池边。上次,她在这里嗅到阴气,但被不怀好意的萧玉搅和了,这次她贴近池面又细细嗅了番,果然阴气比那日更重。 月娘就在这儿!司妍敢打赌,她不知萧玉是何心思,三番四次捣蛋添乱reads();。司妍决定独自动手,她追着蜘丝马迹,“卟嗵”一头栽进荷花池里。 虽说已入春,但池水依旧冰冷刺骨,那身长而密的猫毛不仅不管用,还成了累赘。司妍扒拉四肢潜入池底,昏暗之中,她摸索到三块石头、两只乌龟、被几条小鱼咬了尾巴,其它一无所获。 司妍憋气憋得慌,划着四肢浮出池面,正当她想游上岸时,突然见池底淤泥骤起,不知什么东西正往外涌。 泥土搅混池中水,司妍眯起眼如雾里看花,慢慢地就见一张拳头大小的脸冒出池底,死白死白的,就像瓷娃面具。 阴气蓦地加重了,司妍心中暗惊,她仔细看向水底“面具”,乍看之下像是瓷偶,然而再一眼看去,“面具”徒然睁开双目,乌黑的眼珠子大而无光。 “嘿嘿……” “面具”笑了,咧开嘴露出两排尖细利牙,牙缝里缠有细细水草,就好像发丝随波轻荡。“面具”从土里伸出两只手,再伸出两只脚,而后翻过身半趴在泥上朝司妍哭嚎起来。 水中的声响沉闷且悠远,可这阵阵啼哭声仿佛就在司妍耳畔,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尖。司妍看着那个半似婴儿半似鬼的玩意,心生不祥之感。她想回到池面上从长计议,谁料那鬼婴如蛙,从软滑的淤泥上一跳而起,扑向司妍一把抱住。 鬼婴像是在叫饿,张开血盆大口,咬上司妍毛茸茸的猫耳,拼命往喉里吞咽。司妍疼得呲牙裂嘴,不由自主伸出爪子狠挠上去。鬼婴逃开了,好像一条灵巧水蛇,两三下一窜就不见踪影。司妍看到它钻入荷花下的淤泥中,于是她便追过去扒开荷花茎。 细细长长的花茎随波摇曳,躲在里面的鱼儿受了惊,急急忙忙地游开。司妍越往深处游,越是昏暗,鱼儿也越来越少。她听到一声婴儿啼哭,仿佛就来自底下,她屏气往下潜,忽然一团黑色水草迎面而来,她猝不及防,被它缠住了四只小爪。 司妍不能动了,她挣扎扭动,张嘴去咬死缠她的水草。水草叼到嘴里,口感不对,好像是头发丝。她眯起眼往底下看,就见水草中间有一张惨白的脸,这张脸犹如水草内的“花芯”,正仰面咧嘴朝着她笑呢。 幽暗之中,那张脸如同纸白,嵌在白中的一双眼瞳混浊得泛灰,乍眼看去分不清黑白。她是月娘,温柔似水的女子,而此时她埋在这荷塘淤泥里呲牙裂嘴,除了可怖,司妍想不出别的字眼。 月娘阴笑起来,颊上的肉皱得如七老八十的老妪,那个鬼婴就依偎在她颊边,缠在她的发丝间嬉戏。 月娘盯着猫儿,喃喃笑道:“阿宝,有吃的来了,娘替你逮住了。记住我们不能吃人,爹爹会生气……嘿嘿嘿。” 鬼婴听懂了她的话,一下子双眼瞪圆看向司妍,乌黑无眼白的眼珠子犹如深井,幽暗得能把她吸进去。 司妍觉得自己像落入蛛网的猎物,正被两个死鬼虎视眈眈。缠在她手脚上的发丝明显变紧了,鬼婴就顺着这发丝往上爬,越靠越近…… 这么个小鬼,司妍全然不把它放眼里,她准备收了他的魂魄,把他带到阴曹地府,可一施法却发觉他无魂无魄,只是一个靠阴气供养的死胎。 司妍迟疑片刻,忽然手上传来一阵疼,打乱了她的思绪。司妍低头看去,鬼婴已经咬住她的前爪啃食起来,一边啃一边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阿宝乖。快点啃肚子上的肉,肚子上的肉嫩,好吃。”月娘在底下轻声道,看着鬼婴的眼神无比慈爱。 鬼婴来劲了,啃得更加用力。司妍被他咬疼了,不禁没了耐心,她不想再与这无魂无魄的死物纠缠,屏气凝神提气施法。 刹那间,一股白火从她尖耳之间骤起,而后迅速漫延至全身,月娘见之突然色变,立马钻出淤泥大喊道:“阿宝,快跑reads();。” 鬼婴终究快不过司妍的鬼火,他刚松开口就被一团白光吞噬殆尽。月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消逝,连一抹残渣都没落下。她张开嘴,喉中荡漾出丝丝悲鸣,仿佛哭到无声后的一抹沙哑。 “儿啊……我的儿……” 月娘颤起唇盯着那抹未消失的白,飞蛾扑火般冲了过去,在她拥抱到白光的刹那,鬼火熄灭了,荷塘池水恢复了幽暗死寂。 “儿,我的儿呢?” 月娘像只无头苍蝇乱转,抓到一团水草,以为是她的儿;抓到一条小鱼,以为是她的儿;抓到一块石头,以为是她的儿……结果全不是,她的儿死了,被那只黑乎乎的碧眼怪猫烧死了。 月娘久久缓不过神,即便阿宝只是她用阴气供养的一团烂肉,举止行动全都依附于她所思所想,可她仍视他为有魂有魄的宝贝。宝贝就这么死了,都没等到父子团圆的那天。 月娘心如刀绞,她仰天尖叫,绝望的哀嚎声如利刃,在寂静的水底肆虐狂舞。司妍被激流割破爪子,鲜血如丝袅袅。月娘嗅到这腥气,徒然回眸,原来混沌灰白的眼珠一下子变得猩红。 “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儿!!是你!” 话音未落,月娘伸出尖尖指甲,猛地朝司妍扑去。司妍不逃不躲,悠哉地浮在池水中,就在月娘长爪离她额心半寸时,她突然屏气骤起火鬼,燃烧整片荷塘。 鬼火遇水不灭,就好像飘于水中的油灯,月娘只沾了零星半点,整条右臂就化做枯骨。她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怕,以身为剑刺了过去。黑猫睁圆碧眸,直勾勾地看着,像是在等待她化灰的那一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月娘要飞灰烟灭,忽然有道红光直射水中,正好落在她身上。月娘被这道红光收去了,绝望愤恨的眼神以及不甘的咆哮渐渐消失在光柱里。司妍抬头,看到轻荡的碧中有一人的轮廓,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了。 “萧玉,你这是何故?” 游回岸上,司妍责问他。萧玉以柳枝为剑,漫不经心地在她面前舞起剑法。 “我是照阎君的意思把月娘收回去,有错吗?” “剑”落,萧玉回眸看向柳边小黑猫,弯起桃花眸,笑意盈盈。 司妍不语,她猜不透这厮的心思,细细琢磨总觉得他有意如此。不过月娘找到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萧玉打什么主意已经与她无关了。 司妍抖抖湿漉漉的猫毛,打了两个喷嚏,转身要走。萧玉追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然后拿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水珠,在她耳边低问:“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月娘?” 司妍斜眼瞪他:“没兴趣,做好我们自个儿的事就行了。” 萧玉无奈地耸下肩,说:“刚才听人说月娘的卷宗被知府大人看见了,他觉得蹊跷派人去义庄,看到月娘尸首上的手印,决定重审此案。” “与我何干?我要回去了。” 说罢,司妍蹬起两条小短腿想跳出他怀里,萧玉就揪住她的尾巴,死抱不放。 “月清还在,你可不能丢下她一走了之。” 萧玉一边说一边翻墙,避过庭中耳目,回到热热闹闹的外院中。众宾谈笑风生,没人察觉萧玉不见了,萧玉趁乱回到酒桌边把司妍放到地上,而后装作无事把酒言欢。 第19章 渡情(十九)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兄,你在这儿,我找得你好苦。”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萧玉拍去袖上泥灰,神色自若回头看去,原来是王楠。 兴许是酒喝多了,王楠的两腮泛起驼红,他看看萧玉,不好意思地笑着道:“今天怠慢萧兄了,萧兄莫怪。” “二郎太客气了,今日宾客如此之多,我怎么能老麻烦你呢。” “话不能这么说,萧兄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更何况若是没有你与令妹相助,我这仁心堂怎么开得起来呢。” 王楠坦然而道,他时刻将萧玉与司妍的恩情挂在心上,只恨无以回报。恰好在这个时候,状元郎来了,他穿得与平时一样,头戴绉纱儒巾,身穿素蓝圆领袍,看来朴素得很。 众宾端盏蜂拥而上,个个都要敬状元郎一杯。王楠见弟弟被灌得狠了,似乎有点心疼,连忙走过去替他解围。 “诸位,够了。放过我三弟,他酒量不好。” 王楠再三阻拦,众人只好作罢。王桦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害羞,脸颊越发红润,唇色如桃花鲜艳。 有人见之便道:“看三郎的样貌,我未来弟媳可有福了。” “嗳,那当然!三郎,可有选好良辰吉日?” 说罢,众人哄笑。王桦立马变了脸色,红红的脸像是盖上层黑气,垂眸刹那阴郁得很。 “大家别拿我说笑了。” 话音刚落,有人不死心,继续道:“哪有说笑,你们两家年幼时就已订亲了,小时候你还不嚷嚷在要娶阮家姑娘。你这福气可是羡煞我们啊。” 众人跟着点头附和。王桦有些尴尬,随后有意无意地侧首,像是对萧玉说:“小时候不懂事,全是玩笑话。” 萧玉假装没听见,斟满酒与王楠对饮。众人话锋一转,聊到别它,也就不拿王桦说事了。 人多口杂,再加上美酒作陪,话匣子一开便收不回去了,聊来聊去总避不开“霸爷”,虽说他做得坏事比好事多,但也能称得上是个人物,据说他年轻时上过沙场,一把寒刀杀了上百人,好比杀神白起reads();。 提到白起,众人兴致又高了起来,其中一人喝多了,说话大舌头,但不忘显摆腹里墨水。 “白起厉害,可我知道一个人比他还要厉害。哎?你们都不知道吧……嘿嘿,我在本野史上看见过,很久之前有一公侯叫公子玉,他在一夜之间血洗广陵,杀光城中所有活物,别说老幼妇孺,鸡犬牛羊都没放过。” 那人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书上有云,此人长得尖嘴利牙,好饮生血、食生肉,特别是小儿的肉……他能单枪匹马冲入敌营,直取敌将项上头颅,一竿银、枪杀遍四方,无人可挡!” “假的吧,从没听过此人。” “怎么会有假?”那人吹胡子瞪眼。“只因此人杀戮无辜,过于凶狠,又是狼子野心,故被众兵灭于会稽山,史册上也将他姓名、封号去除,如今只有寥寥几本野史有录。” 说罢,众人面面相觑。萧玉却莫名其妙大笑起来,双肩颤得厉害,就好似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 “胡说八道。”他抹去笑泪,呷了口酒。“什么狼子野心,说不定是舍命奠红颜呢?” 众人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也是喝多了。 那人又跳出来说:“不管英雄豪杰,还是莽贼霸匪,皆是夺名利钱权,哪有只为夺女色的?除非是昏庸之徒。” 萧玉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自顾自地饮酒。酒喝完,他便垂眸把玩起空盏,随后喃喃低语道:“这名利钱权都抵不了美人一笑啊……” 王楠听这痴言疯语,眉头皱得紧,他伸手取下萧玉指间酒盏,转手递上杯茶打起圆场。 “萧兄你定是喝多了,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不提也罢。诸位,我们也别光顾着坐在此处。正是晴方好,园中桃花开得娇艳,不如我们移步桃园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王楠便叫小厮备上茶点,而后率众浩浩荡荡地去赏桃花,没想入了桃园,正见王夫人领女宾游园,莺莺笑语随花香而来,美人娇色更胜姹紫嫣红。 只一眼,他就看见了她,凤眼横秋水、面比芙蓉艳,低头含笑行步间,姿仪不让春柳皎月。他不由停下脚步,痴痴地看了半晌,忽然一阵哄笑,掐断了他的思绪。 “哎呀,你瞧瞧,刚才还说玩笑话,此时见到未过门的妻子,眼都直了。” 话落,又是一阵笑。状元郎站在众人间,满脸通红,困窘且尴尬。 王楠缓神看去,竟然胞弟眼里看到几丝几缕不该有的情愫,他知道他对阮家姑娘没心思,那他喜欢的人是…… 王楠醍醐灌顶,先是惊诧转而又成了愤恨,难道那档子事还要重演一次吗?!他咬了会儿牙,沉下心中怨念,而后扬起一抹笑,走到王桦身侧替他挡住众人戏言,又不忘提醒道:“诸位别再戏弄我三弟了,待他新婚时再闹也不迟,留点力气等两个月就好了。” 说罢,王楠有意看向三弟,眼中露出警告之意。 此话犹如惊涛骇浪,众人先惊后喜,纷纷揖礼祝贺。 王桦笑得牵强,他周旋于众人之间,一一拱手还礼。抬眸刹那,他有意无意看向王楠,无辜纯净的星眸泛起狠厉怒意,稍纵即逝。 这边乱哄哄地喧闹,惊动了月牙门下的王夫人,她驻步,身后女眷宾客也停下步子,躺在月清宽袖里的猫儿趁机跳到地上reads();。 黑猫斜眼白了萧玉,心里怨气十足,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月娘,月娘已经找到了,真不知道萧玉还要让她留着干嘛。 刚才她挤在三姑六婆脚底下听到的都是状元郎的事,比如三岁能吟、四岁能文……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司妍实在懒得凑这个热闹,正好趁这机会扔下月清就走了。月清不会说话,先前司妍不在时,王夫人问她芳龄,她眨眼笑笑;王夫人问她爱吃什么,她还是眨眼笑笑。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这萧家娘子有点傻,除了笑就是吃。司妍来了之后便就躲到她裙下开了口,就这般唬弄了过去,可眼下她又把人扔下了。 司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反正她也快离开这人世,一切与之无关。 司妍抄了条近道,跳过宅墙上了屋顶,然后慢悠悠地沿着屋脊走马观花。这东边林家家主和小姨子有染;西户有个方氏是河东狮,骂起公婆、丈夫都不带喘的。这些平日见不光的事悉数不落入了黑猫的眼,就像梨园里的折子戏,一方唱罢一方登场。 司妍在世间呆久了,见得多也不稀奇。她进入栋大宅,这宅子里的人看来都很和气,夫妻相敬如宾。她不由往深处走,看见一老翁坐在亭中,整个身子都缩在摇椅里,腿上盖了条薄毯。 是杨逸,几日不见垂垂老矣。他的曾孙儿抱着大香梨,奶声奶气唤他声老祖宗,他微微开眼,咧嘴一笑,里面牙全没了。 “真丑。”司妍心里念叨。当年的翩翩公子如今就像块老腊肉满是褶子,哪有年轻时的风韵。不过老归老,这日子过得极好,子孙们都很孝顺,家里也富贵,倘若当初跟着她,他一定是居无定所,老了还得奔波,所以杨逸的命还算好。 司妍远远地看他一会儿掉头走了,她得回去准备准备,先叫人做块牌位或挖个坟什么的。当年死时,她的丧事极为潦草,连副好棺木都没有,也没人为她哭,这回她想办得隆重,最好请人吹来弹唱,不过……除了那只破鸟还有谁认识她? 罢了,罢了……司妍想还是死得安静比较好。 约过半个时辰,萧玉也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到桌上躺着根长毛棍子,尾巴悠哉悠哉地甩。 真是不出所料!萧玉走上前一把拎起猫儿后颈皮,如抱婴儿般将它仰面抱在怀里。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了?” 萧玉故作愠色,猫儿甩起尾不理他,他便狂抖双臂,震得猫儿面目抽搐。 “你这死没良心的女人,把我和月清就扔在哪儿,人家还以为你是痴儿,连话都不说!” “我……能……说……什……么……” 司妍被萧玉震得连声音都打颤,她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恭维之词不会,叹花吟月嫌累,还不如早些回来睡。 萧玉知道她是冷心冷情的性子,也就不为难她了。他把司妍放回靠枕上,贼兮兮地倾过身子笑着道:“你走得太早,可错过场好戏呢。我刚才要走的时候,王楠忽然找上我,向我提了桩事。” 说到此处,萧玉故意卖个关子,想吊司妍胃口,结果司妍不给面子,她埋入松软靠枕里,尾巴兜成圈儿,连着身子蜷成一只毛球,一副爱说不说的模样。 萧玉觉得有些无趣,不过他还是往下说了:“王楠想要娶你进门,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还算不错,至少人够傻,所以嘛……我就替你先答应下来了。” 话音刚落,黑猫蓦然睁眼,猫瞳滚圆,瞪大如铜铃。 第20章 渡情(二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你说什么?!” 猫儿亮起尖爪,在萧玉眼皮子底下一晃。萧玉很识相地闭起嘴,全然什么都没说过,而后眼珠子滴溜一转,见风使舵。 “像王楠此类人物怎么能配得上你?我当然没答应啦!” 话落,“呵呵”两声笑,掩住心虚reads();。 司妍觉得不对劲,他定是趁她不在时做过坏事了!眼下这滑头可不会说实话,她真应该在那里呆着,想来是自己大意了。 司妍磨起爪子,决定好好教训此人,然而转念一想,她马上就要超脱人间,何必再与他纠葛?于是她猫个懒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不再搭理他了。 萧玉见她如此反应,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相信与她共存千年,她对他没有半点儿情分,可是他不敢试探也试探不了,每当他想告诉她自个儿的身份,她都听不见,若是问她:“你喜不喜欢我?”她一定也听不见,只以为他满嘴鸟语。 罢了,罢了。萧玉不愿与往事过多纠缠,一心只想着该如何留住她,眼下他已经插手太多人间事,也犯下过杀戒,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转世轮回,其实超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和她在一起。 萧玉缓回思绪低头看去,黑猫已经睡着了,夜风拂过猫耳朵尖尖上的小细毛,它像是怕冷紧缩成团。萧玉悄悄拿过薄毯替它盖上,轻捏几下它的小尖耳,再摸摸它的尾。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与她亲近些。 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趁此之前,萧玉把月娘带回阴界。一路上月娘都在抽泣,瘦弱的身子如歪柳,随时随地都会垮下。 萧玉驻步回眸,轻笑道:“月娘不必伤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月娘抬头,混沌的灰眼珠子顿时炯炯有神,可是她高兴了小会儿后又哭丧起脸,一边嘤嘤轻泣一边说:“你让我藏在水里,我答应你了!可是我的儿……我的阿宝死了……如今再带我去见他又有何用?阿宝死了,我们一家三口无法团聚。” “若不是水中阴气供养你的阿宝,他早就成一团子烂肉了,你应该谢我才是。我说了,你留着这份心意,时机一到我就带你去见他。” 月娘听之心里又燃起希望,虽说萧玉不像善男信女,但眼下除了他也没人能够帮她了。一想到能与情郎相见,这些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月娘喃喃念着他,思绪飞扬。她想起那年初春在河边与他初遇,那时他书生打扮,长得极为白净,笑起来又有几分腼腆。他喜欢坐在石上念书,时而持书卷敲敲额头,时而对书发呆。 他就似画中仙,遥不可及,她芳心暗许,每天只想着能看见他就好,后来听说他是酒楼东家的胞弟,她连看都不敢看了。 她是童养媳,儿时就被卖到夫家,丈夫体弱多病,成亲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她还不知情爱为何物,就成了寡妇。 寡妇要守本分,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这是婆婆常说的话,而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夜夜独守空房,她何尝甘心? 兴许是老天眷顾,再遇他时,他竟然同她说了话。 “娘子,乍暖还寒,你可得多穿些衣裳。” 话落,他莞尔而笑,暖人笑意中带了些许青涩。她慌了神,不由自主环首四顾,好在旁边无别人。 自那日起,他们时常会在河边相见。他博学多才,一点都没有富家公子的傲气,偶尔还会帮她打水挑担,可见他孱弱的臂膀总是颤个不停,她不由心疼,舍不得让他干这些粗活,也怕被人撞见乱嚼舌根。 她自知身份卑微,而且又是个寡妇,怎可能与他双宿双栖?为了断去妄想,她再也没去河边,哪料有天瓢泼大雨时,他跑过来说:“喜欢就是喜欢,为何要管世俗的眼?月娘,你可知道我喜欢你?” 他蹙起眉头,清澈的眸子似蒙了层水雾,可怜得揪人心肠。她动了真情,把他带入后院闲屋里,端来热水巾帕,帮他擦去额上的雨珠…… 四目相交,她再也离不开他的眼,她就犹如飞蛾扑入他怀里,哪怕焚为灰烬也在所不惜reads();。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记得他看见她落红时万分惊讶的模样,而后垂首亲吻了下她的额头。 “待我金榜题名,我定会名正顺言娶你为妻。” 枕边语她当了真,只是没想到几次欢好后他不见了踪影,而她却有了身孕。 闲言碎语她不怕,婆婆恶骂她也不怕,她只怕他一去不返,怕他忘了当初海誓山盟。她千万百计找到了他,问他可记得许诺。他说,他当然记得,只是会试在即,他必需好好用功。他让她先回去,待时机一到,他自然会来接她。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是荡/妇/淫/娃,村子里容不下她,娘家人也看不起她,她住进山间破庙里,每日以野菜为食,一天熬过一天,只为等他归来…… 月娘不记得了,不记得他有没有来接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过她坚信她的三郎还在等她,因为他答应过会接她回去。 月娘想得入神,忽然有栋宅子从天而降,这回它不再是之前的客栈,而是一栋以人为料的鬼宅。柱子都是头骨相叠,每个眼眶燃有蓝白鬼火,犹如长明灯。无数魂魄拧绞在一块成了墙面,屏气凝神时还能听见它们阵阵呻/吟。 月娘吓得腿软,她不敢再往前走,然而身后是白雾茫茫,手脚又被铁链死锁,她只好问哭:“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萧玉笑道:“这里就是客栈,立在黄泉道边,专门收留像你这样的游魂。” 听到自己成游魂,月娘害怕了,她留恋于凡间,不肯归去,于是她用牙咬啃手上铁链,哭着向萧玉求饶。 萧玉敛起暖人笑意,手一收硬是把月娘拽到面前。 “你已经死了,逃不得,若有冤屈也该找害你的人,而不是在我面前哭天抹泪。” 说着,他那双黑中泛蓝的眸子浮起猩红,俊逸无双的脸忽然变得血肉模糊,就像是被硬物碾扁,肉骨难分。 月娘吓懵了,瞠目结舌。萧玉听不到恼人的哭声,又恢复往常温柔笑靥。他把月娘拉进斋内,推开门里面就响起一阵低吟。 这栋宅子活了,一张张脸浮出墙面,好似浮雕铺满所有能见之处。月娘不敢再走了,蹲在地上哭嚎起来,萧玉收了手中铁链,好似拉到死狗把她拖到一面白墙边上。 “这里还不错吧?” 萧玉伸手摸起墙面,又轻轻敲三下。月娘早已魂飞魄散,哪还说得了话。萧玉扶住她孱弱的双肩把她拉了起来,而后极为暧昧地在她耳边说道:“我会帮你替阎君求情,不过……你错过黄泉道,真可惜。” 话音刚落,他把月娘往墙上一推,月娘的身子就像被吸进去似的,就如那千千万万的鬼脸,成了这栋鬼宅的一部分。 萧玉看着墙中的月娘弯起眉眼,笑得像个顽童。 “记得以后别太信男人的话,大多都是骗你的。” 说罢,他转身走了。 月娘再也开不了口,只能转动眼珠子,怔怔地看着他离开。 鬼宅变回老模样,静静矗立在昏暗之中。 尘埃落定,一切如初。 第21章 渡情(二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月娘一事终了,司妍开始收拾细软,有几件衣裳首饰很喜欢,她不想死后把它们送人,于是就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全都埋了。她不知道这次超脱时会不会痛,之后会有谁来替代她的位置,那只破鸟会不会整天与新主吵架,闹得别人心烦。 好多乱七八糟的念头缠绕在司妍心头,拖泥带水,不干脆。阎君尚未说时日,她为打发寂寥就在灶房里做菜,满满一桌子便宜了萧玉,萧玉却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觉得寡淡,连最爱喝的桂花酿都入不了口。 “我们去栖霞山,好不好?” 萧玉提议道,司妍想了又想,聊胜于无,于是就答应了。 次日,萧玉变回翩翩贵公子,司妍又成了一只猫,他俩备上桂花酒、酱牛肉,带上旭初月清一起去了栖霞山。 栖霞山以前叫摄山,自某朝起因寺而得名便成栖霞山。这段变迁萧玉可是亲身经历,此次故地重游,他希望司妍能记得之前的事,记起他。 其实栖霞山他们去了不下百次,沿途风景全然于心,若司妍能想起当年的事,早就能认出萧玉了。可惜的是司妍只记得她生前住的地方也有山,景色无比秀美,她常常跑到山中小亭与那人幽会,且在亭中私订终生。 想着,司妍不由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扛物的旭初。她超脱之后,这背信弃义之徒又该如何处置? “我说胖球,你这段日子是不是吃多了,怎么这么重呢?哎呀,我爬不动了……不行,得喘口气reads();。” 萧玉叽叽歪歪地唠叨,打乱司妍的思绪,她瞥眼看到前边有座小亭,很是眼熟,可是她想不起来,只以为此地来多了,见什么都觉得熟。 萧玉带她走过去歇脚,然后拿出羊皮囊子喂她喝水,再自己往嘴里灌了几口。 “小四儿,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有在这里种过的一棵树吗?你瞧,长这么大了。” 萧玉把司妍从怀兜里掏出来,半举在空中。司妍顺方向看去,一棵松树挺拔地嵌在崖壁间,把两边野草挤得歪歪扭扭。这是萧玉干的“好”事,他在天南地北留了不少“标记”,说过几年来看别有一番滋味。 司妍一直认为“生”是折磨,可看到这棵苍松顽强地在崖缝里求活,死寂的心竟然有了些波动。 树也知求活,何况人呢。 趁她沉思之时,萧玉不声不响从摘下片竹叶,放在唇间衔叶而啸。他吹得是首古曲,历史悠远,远得都记不起是哪朝哪代。司妍听着,情不自禁哼哼起来,蓦然抬首时,竟然起了一丝前世今生的错觉。 司妍懵憧,脑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她忍不住再朝萧玉看去,他又变得寻常起来。司妍自觉多心了,于是蜷成一团毛球趴在他腿上睡了,未等一曲终了,她已经找上周公下棋去了。 萧玉苦心再次东流,看腿上猫儿睡得死沉,他不再吹奏那首曲,心绪却陷在往昔挣脱不了。这首曲子是她教的,当年他八岁,只因不小心摔破只碗,就被父亲狠打到皮开肉绽,食不下粟,是她前来照顾,替他上药包扎,而后吹了这支曲子哄他入睡。 这些她全都不记得了,忘了曾经生命中有他这么个人,可是他记得她的一切,记得她的好,记得为她复仇,哪怕死后不得轮回。 萧玉小心翼翼地把猫儿抱在怀里,带她下了山。到家门前,忽然见到一人左右张望,于是他就派旭初询问。 原来此人是王楠的小厮,特意送信过来,想询问婚事。萧玉看完信后很是不悦,把纸揉成团随手扔了,而后不客气地传话给那小厮。 “回去告诉你家二爷,先把他那五个小妾解决了,再来同我说这件事。” 小厮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不痛快,他可是王家的人,比别的奴财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回到王府后小厮便1加油添醋,说萧家人不识抬举,不把王家放在眼里。 王楠听后并没生气,不过萧玉留的话不知怎么的传到他五个小妾的耳里,这五个小妾都不是省油的灯,一起跑到王楠书房呼天抢地,要死要活。五个女人齐声哭,声音大过钹锣,没想到不过小半个时辰,王老爷就知道了这件事,连忙让管事把王楠叫到书房。 “你院子里哭成这般样子,成何体统!” 王老爷坐在椅上,板着个脸好生威严。王楠本打算过几日再说续弦之事,但眼下正好撞上,他也就干脆交待了。 那日状元宴上,他斗胆向萧玉提亲,希望能把司妍娶进王家。这并非是他酒后之言,而深思熟虑之后才开的口。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喜欢司妍,只是苦于自己混帐糊涂,觉得配不上人家。眼下他的仁心堂门庭若市,生意红火,他争回点薄面,人也已经脱胎换骨,所以想趁此机会娶到心仪的人儿,暗地里也能打消去另一个人的念头。 王老爷听完他所述顿时恼怒,瞪目喝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你越来越没规矩了!” 王楠弯起眉眼,涎着脸讨好:“这不孩儿正想与你商量,爹爹莫要动怒。如今我每日打理仁心堂,房里少个能打理内务的人reads();。” 提到仁心堂,王老爷就消了气,王家早就入不敷出,如今吃穿度用都靠这小药堂子撑着。他把手中卷册搁到案上,沉声说道:“萧家娘子我有听你娘提起过,长得不俗,人也十分乖巧。只是萧玉一介平民,没有官位,也不知他以何为生,不查清楚怎能贸然作为?” 王楠连忙抢话道:“爹爹,此话也不能这么说。萧兄你是见过的,他样貌无双,谈吐文雅,怎么会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人呢?再者,我与萧家娘子有过几面之缘,她是个极为睿智的女子,莫不是经她提点,孩儿说不定还是浑浑噩噩……” “混账!” 王老爷莫明大怒,把案面拍得呯呯直响。王楠一吓,不由缩紧身子。 王老爷满脸通红,喝斥道:“你这糊涂蛋,你能醒悟是因为你生在王家,是王家祖上圣灵保佑,和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女人无才便是德,真要进王家门,用不着她聪慧,只要她是大家闺秀,能生养,不辱我王家,你明白吗?” 王楠低头不语,过良久才吐出两个字:“明白。” 王老爷见他乖顺,略微欣慰地松了口气,而后摆出慈父模样,语重心长道:“栋之,为父知道你心中有志,如今你也改邪归正,前途自当光明。若是你要娶妻,为父也答应,不过这萧玉妹妹终究不合适,为父替你另寻他人吧。” “可是爹爹,这金陵城里还有哪家闺秀愿意当我续弦?萧兄的确无官无名,但他也是士族血脉,而且祖上遗下诸多金银,故他不愁吃穿,并非为非作歹。” 听到“金银”二字,王老爷两眼放亮,怒意下了眉头,喜色上了眉梢。 “如此说来,萧玉应该是名族之后,怪不得他气度不凡……” 王老爷像是动摇了,王楠抓到了这丁点希望,立马加油添醋:“没错,其祖上乃兰陵萧氏。萧兄家底殷实,想必他妹妹嫁……” “放肆!”王老爷突然低喝。“媒还没说你就想着人家嫁妆,若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王家穷凶极恶。” 王楠懵愣,他只说了个“嫁”字,没说人家的嫁妆啊,不过看爹爹面露愠色,他也不敢回嘴。 王老爷拈须思忖片刻,缓和了几分脸色,而后低声道:“这事我再与你娘商量下,毕竟桦儿大婚更为重要,先以他为主。” 虽然这话听得王楠不舒服,但他还是磕头谢父亲大恩,正当要走,王老爷又突然叫住了他,蹙眉问:“你可知道金华,就是那间你与别人合营的酒楼,有个叫月娘的妇人?” 王楠一惊,徒然色变,他先拱手施礼掩住异色,随后极为镇定地回道:“酒楼我知道,但月娘……我不曾听说,爹爹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我是听知府大人在说。他说这月娘是杨阁老失散多年的远亲,本以为是自缢身亡,没料竟然是他杀,如今刑部下令要彻查此事,我一听到她在你的酒楼里帮工,就担心你卷进去。” 他杀?!王楠顿时脸色铁青,他明明看到的是…… 一时间,王楠乱了分寸,但又不得不沉住气,朝王老爷揖礼道:“爹爹你多虑了,酒楼里这么多人,我哪记得住谁是谁,再说一乡野村妇,我岂会看得上?” 王老爷听后拈须颔首,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随手大手一挥,让他回房去。 王楠揖礼告退,一出书房他忍不住擦去额头冷汗,紧张地握起拳头。 月娘竟然是他杀,那么凶手就是……三弟?! 第22章 渡情(二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楠从没怀疑过月娘的死,那日他明明看见月娘悬在树上,三弟在旁哭得伤心。他杀?会不会搞错了?! 王楠不放心,到处向人打听,府衙里的差官告诉他月娘是先被人掐死后伪装成自缢。王楠不信,贿赂仵作五两银前去看尸首。虽说月娘的尸首烂得不成行,但脖上的手指依然清晰,仿佛在替死者喊冤。 王楠看了之后顿时魂飞魄散,这怎么可能呢?三弟他从小就善良,谎话都不会说,怎么有胆子去杀一个人?!他心乱如麻,徘徊在君子苑前想要问个究竟,刚入月牙门洞,忽闻朗朗读书声,旁边下人不由夸赞道:“瞧,三爷多用功,已经是状元郎了,还天天念书。” 王楠不由驻步,想了又想,不忍打扰他。随后,他就让小厮备马,先去仁心堂拿些滋补药材,再去杨老府上拜访。 他本想杨阁老口风,没想杨阁老身子欠佳,是他孙辈前来相迎。王楠与杨老孙辈不熟,话抹不开,聊完几句之后,他觉得无法深谈,搁下礼物便告辞了。 就在此事过后三日,杨老过世了。听说他人挺精神,起床之后还去园子里走动,吃了碗酒酿圆子,谁料没到晌午人就去了。 杨老九十有余,福寿全归,人们只当他是老死。王楠听到杨老死讯不由舒了口气,心想他走得正是时候,刑部的人定不会把月娘的案子放心上,拖段时日就会草草了结,到时也就无人知晓。 王楠去君子苑想将此事告诉三弟,可是王桦待他极冷漠,自状元宴过后,王桦就不待见这位二哥,也不知王楠哪里有惹到他,让他发起小娃儿脾气来。 想来想去,莫非是向萧家娘子提亲一事?王楠问他,他不答,研磨作画把人晾在一旁。 白遭人冷落,王楠也恼了,口气不善教训起来。 “你二哥我整天为你的事奔波,你何苦给我摆脸色?!” 说罢,他气呼呼地拂袖离去,恰好此时小厮来找,恭敬递上一封信。王楠展信粗略扫上遍,目瞪口呆,他连忙揉揉眼,再把信上每个字都看上好几遍。欣喜冲头,王楠只觉两眼一黑,差点晕倒在地! “我要成亲了!我要成亲了!萧家娘子答应了!” 王楠喜不自禁,逢人抓上他们肩膀使劲摇之。他直闯王老爷书房,说要找个媒人去萧宅提亲,并把司妍亲笔书信递上。 王老爷思量半晌,最后看在钱的份上勉强答应了。王楠如愿以偿,整个人像是跌进蜜罐子,里里外外都甜透了。一时冲动,他迫不及待地去了君子苑,将这喜事告诉三弟。 先前还不愿正眼瞧他的王桦听到这事瞠目结舌,结巴半晌只道了两个字:“什么?!” 王桦这般反应叫王二郎很不悦,他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司妍亲笔信,端正地放到弟弟手中。 “你瞧,她亲自答应的。” 王桦一目十行,已将信中所书看明白了,他怕自己看错,又逐字逐句细阅,的确她是答应了。 “呵呵,恭喜二哥了。” 王桦笑着把纸拆好。未等奉还,王楠便伸手抽走,宝贝似地藏回袖里。 “明天我就叫媒人上门提亲,选个好日子,如今算得上是苦尽甘来,往后你我都能好好过日子了reads();。” 王楠话中有话,王桦岂不懂?他不露声色聊几句客套话,忽然想起件事来,便说:“对了,二哥。今日我有事,要出趟门,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捎回来吗?” “不必不必,反正我待会儿也要出去,先替你二嫂打几副头面,再买些绸布。晚上我还要与钱老板谈生意,他找我开个分店。” 王桦听后颔首浅笑:“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二哥了,我有事先走。” 说罢,他便备马出了门,马行到南郊时又折回琵琶街,停在了萧宅前。 几记叩门声后,有人来了,王桦往里暗探,随后十分恭敬地揖礼:“请问萧家娘子可在?” 真巧,司妍在里头。王桦被旭初引到翡翠园,案上早已备了茶点,他坐下喝了几口茶,人没来;再吃了粒枣,人还是没来。外边知了聒噪得很,叫得人心烦意乱。王桦坐不住,起身走到院中,看到一处矮墙,他不由想起初遇时的情景。 如今梅花已谢,小荷初露尖,匆匆地过完春,一切全都变样了。 “原来是新科状元,真是令寒舍蓬毕生辉。” 一声轻笑把王桦的思绪扯了回来,他转过头,眼睛一亮,而后又若无其事揖礼,抬眸时那抹鹅黄色的影已飘至跟前,顺势捎来一股微甜的花香。 王桦心弦微颤却目不斜视,彬彬有礼,道:“今日正好路过贵府,故来探望。此次从京城归来,没能来见过娘子,实在惭愧。” 司妍莞尔:“王公子客气,你我相识这么久,如此拘谨反倒生分了,快些进屋坐。” 说罢司妍旋身请王桦入内,王桦看见她手里捧了几株荷花,粉白相间的花瓣上沾着露珠,而捧着花的柔荑比花更娇美。 王桦打一激灵,而后收起心思入翡翠堂。司妍则走到花架边把几株荷花小心插入瓶中。不知怎么的,双耳青瓷瓶忽然落了下来,王桦眼明手快伸手去接,将它牢牢地托在双臂间。 王桦长吁口气,笑颜逐开,他起身把瓷瓶放回原处,目光流转间看到司妍眼露仰慕,不由暗生欣喜。 “看来王公子不但文采出众,还会些功夫,真是文武双全之才。” 司妍毫不吝啬地夸赞一番。王桦连忙垂眸拱手,一副谦逊乖巧的模样。 “娘子抬举了。在下小时身子骨弱,习了几年武只为强身健体,真遇上高手只有逃的份。” 司妍听后捂嘴轻笑,王桦见她容姿娇丽,妩媚动人,心里莫明难受起来,像是搁着根刺,想拔又拔不得。 王桦不动声色,轻声道:“此次从京城回来都没能过来探望娘子,真是罪过了。当初娘子送来的小点真是可口,不但解我路上之饥,更是解我思乡之情,故有份小礼务必请娘子收下。” 说罢,王桦从袖中掏出一只宝蓝锦缎盒,巴掌般大小,然后恭敬双手奉上。 司妍接过后打开一瞧,是枚白玉镯,色泽光润,纯白无瑕疵,晶莹剔透。司妍好东西见过不少,只消一眼,心中便有个大概。 “王公子,此物实在贵重,我收不得。” 司妍把礼推回,王桦忙又送过去。 “这是我特意为娘子精挑细选,无论如何请娘子收下。”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王桦自觉不妥,立马补上一句:“我曾听二哥说得娘子相助,才有了仁心堂,所以……此礼算是轻的了reads();。” 司妍沉默半晌,看看他再看看这镯子,眯眼笑着道:“王公子客气,司妍恭敬不如从命。” 王桦见她收下这玉镯,如释重负,而后有意无意地说:“我常听二哥提及娘子,说娘子你知书达礼,贤惠温雅,娘子能与我二哥结秦晋之好,真是我二哥的福分。” “哎,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王桦颔首,垂眉笑道:“其实我也早就闻到风声,前几日我见……” 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喧闹,不知是谁闯了进来,边骂边哭,呱噪声直朝翡翠园来。 司妍闻声望去,见到几个妇人气势汹汹而来,她们个个容貌姣好,只是悲愤交加的哭容略显狰狞。 这些人司妍从没见过,也不知是谁给她们胆子敢闯到她府上来,她往窗外枝丫上瞧,白鹦哥就立在上面以喙梳羽,再抖抖毛,活脱脱是个看戏的。 “哎呀,这不是我二哥院里的妾氏吗?她们怎么跑来了?还如此无礼。” 王桦先开了口,而后起身挡在门处。 “周姨娘,你这是为何?你们怎么能擅闯此处?” 为首妇人一见是张熟脸,立马扯开嗓子哭嚎,她一哭后面四个妇人也跟着大哭,如丧考妣。 “狐狸精呀,害人不浅的狐狸精!还没进王家门,就怂恿王家把我们几个卖到窑子里!老天没眼呐,咱们姐妹从不作恶事,怎么会惹到这种蛇蝎妇人?!” 哭着哭着,周姨娘往地上一坐,又捶心口又拍大腿。她出身下等青楼,放浪形骸,好不容易得道升天,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形,自是破罐子破摔,脸皮里子全都不要了。 她这番大闹,另几个姨娘也跟着哭闹,仗着萧府里没几个下人,无法无天。 司妍就看着她们哭,压根儿不知道王家要把王楠几个小妾卖掉的事,再者卖就卖了,与她又有何干系?又不是她出的主意。 这时,王桦挺身而出,对那几个姨娘说道:“几位莫哭,这事我未听说过,待我回去问问我二哥,可好?” 王桦纡尊降贵,替司妍打起圆场,而这几个小妾却是不依不饶,为首的周姨娘更是把话说得极难听。 “三公子,我们姐妹可不知道你也在这儿,该不会也是被这狐狸精迷了魂,要把我们姐妹赶尽杀绝呀!” “放肆!”王桦突然厉了神色,一向温润如玉的他,竟如庙中金刚,煞气冲天。几个姨娘受了惊吓,竟不约而同咯噔了下。 “平日里我二哥都待你们不薄,从不计较你们出身,你们可倒好,闹到别人府上不说,还满口胡言,信不信我立马叫官府过来,将你们几个统统收押,再按律典治罪。” 众姨娘一听立马露出惊慌之色,那周姨娘缓过神后,哀声痛哭道:“我们这也是走投无路呀!这几个姐妹又做错了什么?这几年来大伙都守规矩,却让人几句话一说就要把我们卖了,以后让我们怎么活呢?!” 说罢,众姨娘齐声哭,好不伤心。 王桦回首看看司妍,略微尴尬地扯了个笑,而后就对这几个姨娘说:“大家都别哭了。萧家娘子是明事理的人,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到这府上大闹,被人说了去更让二哥脸面无光,我帮都帮不了你们。你们几个先和萧家娘子赔不是,至于接下去的事我会替你们想法子reads();。” 周姨娘半信半疑抬头看看王桦,然后又把目光瞟到司妍躺上。司妍站在门后不气不恼,平淡得不似常人,这倒让周姨娘她们猜不透了。 周姨娘见好就收,啜泣着向司妍赔不是。 “萧家娘子得罪了。我们并非不讲理的人,这世道妇人活得苦,我们也只想有个依靠。” 情至深处,周姨娘泣不成声,叹自己命不好,遇到个薄情郎。 司妍倒是大肚,听完周姨娘所说,只道:“看来几位姨娘有所误会,我也不知大伙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总之你们先回去吧,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语毕,王桦连忙追上一句:“萧家娘子说得在理,你们还不快谢过?” 众姨娘仓惶磕头,口里连连念叨:“多谢萧家娘子大恩大德。” 话音刚落,王桦使上眼色,周姨娘就领着其余四人悻悻然地走了。 “让娘子受惊了。” 人走之后,王桦万分羞愧地低头赔罪。 “只怪我们王家未管教好,今日竟这等糟心之事。娘子也莫怪这几个姨娘,她们不及娘子通情理,又全是出身于三教九流之地,还忘娘子海涵。” 说罢,王桦头压得更低,恨不得钻入石缝里。 司妍嫣然一笑,道:“王公子多虑,这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倒是王公子您……今日您来我府上,家兄可知?我怕到时起误会,有损公子清誉。” “清者自清。更何况我来探望娘子,怀赤诚之心,别无他念。” 王桦说得诚恳,可他犹豫不定的眼神却叫人好生捉摸。司妍故作不懂,欠身施一大礼。 “如今我已经答应了令兄的婚约,王公子过些时日也要大婚,为免生事端,往后我俩还是少见为妙。” 王桦听后不由自主泯紧双唇,纤长眼睫下尽是不甘之色,他缄默半晌,方才低声道:“娘子说得极是,今日有劳娘子,在下就此告辞。” 司妍颔首,送他出翡翠园。王桦走得缓慢,时不时侧首看她几眼,一双多情眸里藏有千言万语。 司妍的脚步止于月牙门洞,临别时对王桦道了声:“珍重。” 王桦嚅嗫半晌,话始终说不出口,俊眉微蹙,半怨半哀。 “多谢娘子了,此生能认识娘子,我无憾也。” 话落,他便走了,步履匆匆,慌张得像是在逃。 一抹白影忽然从天而降,落在院墙青瓦上。 “今天的戏可真是好看。”白鹦哥展翅引颈,黄豆大的鸟眼追着那道影。“这王家你还要去吗?” “当然得去。” “为了一个杨老,你要多加几年罪孽,值得吗?”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不是你。” 司妍冷冷地抛下句话,转身走了。白鹦哥炸成一团毛球,像是生气,可待司妍走远,冠顶上的一根黄羽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 她肯留下了,却不是为了他。 第23章 渡情(二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王楠小妾去人家府上闹腾的事没多久就传开了,王家不但脸面无光,连司妍也被人指指点点,暗地里说她怎么会与那混世魔王好上?平日也定是个不检点的妇人。 为了此事,王老爷勃然大怒,卖掉王楠五个小妾本是他的主意,谁曾想这几个泼妇胆大包天,竟然敢到人家府里坏王家脸面。一气之下,王老爷施以家法,把这几个妇人打得皮开肉绽,而后又叫来人伢子,低价卖了出去。 王楠半句话都说不上,看五个小妾哭哭泣泣地被人拉走,他心里极不好受,想要求情还没开口就被谢老爷大眼珠子瞪了回去。 “事闹成这样还不嫌难堪吗?萧家娘子怎肯嫁于你这种人?!” 王楠又被爹爹骂得一文不值,他低头默声,不敢造次,王桦见状倒走来替他说上几句好话reads();。 “爹爹莫要生气,二哥也没能料到会出这种事。” 比起王楠顽劣,乖顺且聪慧的王桦自是深得王老爷欢心,更何况他如今成了状元郎,连州府都要低头三分,他的金口一开,便是风平浪静,万事皆好。 王老爷消了气也就不苛责王楠了,大手一挥让他去仁心堂,多赚些银子总好过在家里浪荡。 王楠失魂落魄地走了,他想去找司妍,但又觉得没脸面,犹豫再三他咬牙,硬着头皮去敲崔府大门,本以为会吃闭门羹,没想旭初都不把他当外人,朱门大敞请他进去。 王楠一路忐忑,不知等会儿如何解释,正当愁绪百结,无意间抬头就见美人凭栏处,罗扇半遮面,她娇羞一笑,他的魂便掉去大半。 心忽然落定,王楠由月清引入垂花门,直到内院花厅。此时司妍已坐在那处,身上穿了件水红色薄襦裙,腰间系了藕色腰带,脚上是双缠枝纹绣鞋。天太热,她的腮颊红扑扑,好似上了胭脂。 王楠另外半抹魂也没了,两眼发直,痴痴地看了半晌。司妍的眼没往他这处瞥,嘴里却在说:“为何站着?不过来坐吗?” 王楠缓过神,忙按她的意思走过来坐好。司妍抬眸看他一会儿,然后从果盆里拿出一碟瓜片摆到他面前。 “刚冰镇过,吃几片解解暑。” 她看起来温柔似水,语气却是不冷不热。 王楠把她句句话都当圣旨,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吃下两片瓜,暑气消了,人也精神些,王楠不由想起来意,心里又不痛快了,他思前想后,方才嚅嗫道:“不瞒娘子,平时是我管教无方,这院里的人都有些乖张……我没想到她们会到你这处来,这……” “呵呵,我以为是什么事呢?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司妍漫不经心地倒着酸梅汤,然后拿银勺轻搅,末了便把勺子放到嘴里含泯。 王楠心弦微颤,手心竟然出了汗,这么多年他何种美人没见过?却被她无意之举搅动得心猿意马。 王楠的眼不由自主地移到她红润的唇瓣间,恨不得自己是这把银勺子。不过细想他们快成亲了,这几天功夫也忍不得吗? 王楠深吸口气,抑住欲念,他已不再是从前的游荡公子,他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想着想着,王楠心花怒放,一见即将过门的娇妻,更似尝了蜜,止不住地傻笑起来。至今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好似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正好砸中他脑门,他两手抱着朝天猛瞅,心里欢喜但又忍不住去想它的来历。 王楠不敢问,他怕问司妍“为何愿意嫁他。”司妍立马就改主意了,所以他加倍待她好,叫小厮送上几副新打的金头面赠于她。 司妍收下了,可神色却淡漠,好似看不上眼。王楠心里打鼓以为她不喜欢,于是便道:“我真是三生有幸能与娘子结莲理。往后我定会一心一意对你,若娘子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哪怕天上星星我拼了命也要帮你摘去!” “嘁。”司妍瞪他一眼,娇羞难猜。“天上星月我可要不起,不过这几天老是做怪梦,弄得我心神不宁,想让你出个主意。” 王楠一听,立马紧张了,忙问:“什么怪梦?要不要我请道士前来作法?” “我梦见一个老翁,满头白发,他说他姓‘杨’。” 说到此处,司妍微顿,悄悄窥探起王楠的神色。王楠大感困惑,不由自主地问:“姓‘杨’?莫非是杨阁老,你怎么会梦到他?” “我也不知,他在梦里说他死得冤枉,说有人在他吃食里下毒reads();。” 说着,司妍打了个寒颤,两手搓起双臂,像是怕冷。 王楠愕然,不敢置信。杨老年纪这么大了,早晚要仙去,更何况他的几个儿孙都孝顺也没有争财之事,谁会去下这个毒手呀! 思前想后,王楠觉得太过离奇,只凭一个梦,他怎么会相信杨老是被人毒杀的,可是……为何司妍会凭白无故梦见这事?左右都说不通呀! “娘子,我还是请个道士过来去邪,要不我替你另找栋宅子先安顿几日?” 司妍摇摇头:“我不想搬。早日住到你那处去也是一样。” 王楠听后笑逐颜开,忍不住去想之后的舒心日子。时不待我,他连忙从袖里拿出本小黄历,让司妍挑个吉日。 司妍选了个离得最近的日子,王楠又是一阵高兴,忙说:“我先去找个道士祛祛此处邪气,过几日我就把娘子接去。” 说罢,他就起身走了。司妍依然坐在原处,手中折扇轻摇,斟上杯茶慢条斯理喝上几口。 白鹦哥终于从枝头上飞来了,它试探地伸出一支小鸟爪踩在石案上,见司妍没什么反应便放心地落在她手边。 “哎呀,你今天涂得胭脂真好看。”白鹦哥贱兮兮地靠近,扇着翅膀,伸出乌黑小爪在司妍手背上轻轻挠几下,见讨好不管用,它脑袋上的一簇黄毛耷拉下来。 “我说你真不会要嫁给那厮吧?你嫁过去我算什么呢?嫁妆?” 司妍依然不搭理,萧玉郁闷至极,他知道这次闯祸了,司妍对杨老的事起了疑心,作为始作俑者的他,再也瞒不住了。 “生死薄上定下的事也不能谁怪。再说我只是随口说了下,没想他会去查,结果他看到月娘的案子草草了结就打抱不平了,这老头子做事太上心,不愧青天之名啊……” 话还没说完,一杯滚烫的热茶泼了过来。萧玉被从头烫到脚,疼得扇翅大叫,司妍连正眼都不给一个,重重扣下杯盏起身走了。 萧玉追过去,叽哩呱啦说了一通鸟语,司妍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她心里清楚自己是恶事做太多,才与这混账东西栓一块儿,相互憎恨,永无止尽。 几天前,司妍就应该走了,她收到阎君之令准备回冥王殿去,未曾想收到杨老的死讯,杨老九十余岁,也是到了该走的年纪,怪就怪在生死薄上本是九十五岁,眼下却早了一年。 司妍觉得蹊跷,像杨老这般儿孙满堂的有福之人,自然找不她,于是她就去黄泉道上打听,鬼吏告诉她杨老是中毒身亡,死于非命。 天机不可泄露,杨老死于谁手,无人知晓。 千百年来,司妍见过太多,生死对她早已没了意义,但杨老突然离世,还是勾起沉在她心底里的一根断弦。 司妍想了好几天没想明白是谁下的毒手,直到她听说杨老临死前认了个亲戚,这个亲戚唯一的女儿自缢而亡。 没错,她是月娘,与杨逸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到此处,司妍全明白了,定是萧玉让杨逸去翻月娘的案子,间接连累了他。他将她唯一值得品味的东西打碎却还装作若其事。她怎么可能原谅他?!恨只恨阎君将他俩拴在一块,生死都离不了。 司妍决定留在人界去掺和月娘的案子,她可不是想帮月娘,而是要替杨逸讨个公道,俗话:“打狗还得看主人reads();。”杨逸可比看门狗高了好几截。 王楠自然不知道王家惹上哪号人物了,满心欢喜要将司妍娶进门。他先去城南门请来道士去萧府做法事,接着又到鸡鸣寺上香,烧了许多纸钱。 王楠跪在佛祖前,喃喃低语:“佛祖在上,请听弟子悔过。弟子自知做了不少恶事,有愧于天地生灵,如今弟子有心痛改前非,望佛祖垂怜,让弟子将功补过,好好赎罪。” 说罢,他三拜九叩,极为虔诚,出寺之时还不忘捐赠功德。 一切办妥之后,王楠准备回仁心堂,途经茶肆,正好遇到与他相熟的掌柜。茶掌柜见到昔日贵客,连忙殷勤地招呼起来。 “哎呀,这不是谢公子。好久没见您来了,快进来坐坐,我给您尝尝新到的好茶!” 王楠一听动了心,思量着司妍爱喝茉莉香片,正好捎上几罐过去,于是他下了马,然后把马绳塞给小二,直奔二楼雅轩。 平时,掌柜与王楠熟络,喝茶时两人随意攀谈起来,他也听说王楠要续弦,不禁好奇是哪户人家,于是便问:“不知是哪家娘子有福,能跟您王公子?” 王楠一想到司妍心里就泛起丝丝甜意,忙说:“是新搬来的萧家。” 掌柜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那户人家……不过他们眼神不好,听说把那栋宅子也买下了,去年不是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说到此处,掌柜瞥见王楠脸色奇差,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多嘴,连忙打了几下嘴皮子。 “瞧我这张臭嘴,呸呸呸!” 语毕,掌柜神神秘秘地往王楠身边凑,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王公子,你别不高兴,如今那宅子正在风头浪尖上。前几日知府手下的人到我这儿来喝茶,他告诉我一件事,说他们正在查这个女子,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查到那宅子里去。” “什么?!”王楠大惊,差一点翻了手中好茶。掌柜见他如此慌乱,不由疑惑地打量起他来。 王楠自觉失态,僵硬地扯起笑:“我好不容易找到个中意的娘子为续弦,这节骨眼上怎么能出这事呢?” 掌柜听后觉得有道理,颔首抚须道:“我也只是盗听途说罢了,那差人说官府查到月娘死前在城东客栈落过脚,某天小二看到有个男子半夜三更去了她房里,之后没几日她就死了,目前这小二正在衙门待审。” “哎呀,这男子半夜三更去她房中又怎能与她的死有关呢?” “谁知道呀,我也不敢多问不是?” 王楠同样不敢多问,生怕多嘴引得掌柜起疑,可是他心里七上八下,极想知道那晚男子是不是三弟,若真是他,为何之前他没说起过? 王楠无心再品茶,起身道:“掌柜,拿几罐上好的香片来。内人最好此茶,我先拿去给她尝。” 还没过门就开始叫“内人”了,掌柜不免戏谑道:“咱们王公子这回终于正经了,看来这萧家娘子可是仙女呀。” 王楠羞惭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以前年少不明事理,如今想想实在荒唐,好在内人不嫌我之前干的糊涂事,一生能有此一人,夫复何求?” 王楠说得认真,字里行间皆是对未来的憧憬。他很想好好过日子,想与司妍白头偕老,生几个大胖小子。 第24章 渡情(二十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从茶肆出来之后,王楠忧心忡忡。眼下他的仁心堂生意红火,他也马上要成亲了,但月娘的案子却成他心头上的刺,不知该怎么拔。他想起月娘尸首上的指印,又细细思索茶掌柜的话,总觉得此事与三弟脱不了干系。 王楠思前想后决定回家一趟,与三弟好好聊聊,可是回家之后发觉他人不在,找了圈无果他又纳闷起来,偏在这时王老爷派人把他叫进书房。 “你与萧家娘子的事我不答应!” 一进门,王老爷就词严色厉reads();。王楠一听顿时傻了眼,日子都已经订下了,为何又反悔? “爹爹……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王老爷就凶巴巴地横插一句:“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萧家娘子成过婚,而且丈夫死了!” “孩儿想这不算大事。” “这不算大事,什么算大事?!” 王老爷扯开嗓门大吼,一张脸气得通红,犹如生肉团子。 “你姓王,就算要找续弦,也得找个清白女子!成过婚,还是个寡妇。这种人怎么能进王家门?!我不答应,你马上把亲给我退了!不退就别认我这个爹!” 说罢,王老爷将手中书拳狠砸在案面上,将几支狼豪笔都震落下来。 其实当初王楠有意相瞒司妍的事,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嚼舌根坏了他的好事,他心里窝火,思量半晌,理直气壮道:“爹爹此事实在不妥,咱们婚书都已下,若是退了别人会为以王家言而无信。” “我说退就退!你别多费唇舌,为了一个女子败坏王家门风,值得吗?!你别和我说这么多话,快去把聘礼全都要回来!” 一锤定音,王桦再也无反驳之力,他灰头土脸离开书房,转而去了萧府。 退婚?这怎么说得出口!王楠心心念念要娶司妍为妻,好不容易得美人芳心却要一纸退掉,这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王楠漫无目地到萧府门前,徘徊半晌不敢进去,不得已,只好到仁心堂打发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没入房,王老爷就派人问他退亲的事。 王楠实在喜欢司妍,央求父亲网开一面,谁料王老爷一口咬死不让他娶司妍,甚至还要断绝父子关系。 终于,王楠被逼到走投无路,大发雷霆朝爹爹咆哮。“我就知道你恨不得没我这个儿子,我以前不学无术,你厌恶我。如今我改邪归正,你依然不给我好脸色!” 儿子敢吼老子,这不是造反是什么?!王家历来家风严,竟然出了这么个败类!王老爷气得当场怄血,连忙叫来管事把这不孝子打出去。 王楠就这样被赶出家门,他又变回落魄公子,游荡在外喝得烂醉。半夜三更,他实在无处可去,醉意朦胧之下,他便敲开萧府大门,没想前来应门的人竟然是萧玉。 “哎呀,二郎,你这是怎么了?” 萧玉万分惊讶。王楠倚在门上,无力地抬着手,醉熏熏地问:“我娘子呢?” 还没过门就叫得这般亲热,萧玉听后面色阴沉,不过眨眼之间,他又换了张人畜无害的纯良脸。 “先进来再说吧。” 萧玉把他扶到客房歇息。王楠一沾上罗汉床又问:“我娘子在哪儿?” “这么晚她都睡了,先喝杯茶。”萧玉边说边沏了壶茶,顺便打开百宝柜底下的抽屉从内拿出一药丸,趁王楠不注意时,他就将药丸扔入白瓷茶壶里,晃动几下斟上杯茶,递到王楠手中。 “看你面色不好,快把这茶喝了。” 王楠道声谢,仰头将茶饮尽,随后落寞地坐在那处。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双肩无力地耷拉着,仿佛上面压着千斤重担。萧玉不由心生怜悯,道:“二郎,你我已经不算外人了,你若有难处直言不妨reads();。” 王楠一听,两眼放亮,整个人好似起死回生,一下子有了灵气,可不过一会儿,他就泄气了,疲惫地垂首叹息。 他不肯说,喃喃地讲了通胡话。 “萧兄,你别担心。我在城西还有栋宅子,虽说不大,但绝对不会亏待娘子,吃穿用度我都想好了,就靠那几间铺子的分利也应该够了。” 说到此处,王楠两眼泛红,眼底里除了愧疚还夹杂几分期许。 萧玉怪看不起他的,心想:司妍要给杨逸报仇,直接毒死王家得了,何必拐这么大个弯子。 他装腔用势拍拍王楠臂膀,宽慰道:“不必想这么多。看你如此憔悴,不如先睡一会儿。” 王楠低头,默不作声,突然他紧拧眉头,弯下腰捂紧肚子,额上冷汗连连。 药起作用了。 “肚子……肚子疼……哎呀……” 王楠痛苦地闷哼起来,看到旁边有厕桶,他不假思索地跑过去,脱了裤子蹲坐。“噼哩啪啦”一阵响,王楠惨白的脸色稍有缓和,可不过眨眼功夫,他再次拧眉弯腰,这回一蹲就蹲到天亮。 王楠拉稀拉得虚脱了,手脚软弱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止住腹泄后,旭初把他扶入床上去了。 王楠睡得朦胧,半梦半醒间,他看见床边有个虚糊的人影,身材高瘦,像是个男人。 王楠费力地蠕动起嘴唇,问:“你是谁?” 那人不吭声,转身往门外走去。谢楠觉得他的背影很眼熟,不由自主地爬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那人慢条斯理走在前,最终驻步在一座小亭里。谢楠站在亭外,环首四顾,他不记得萧府里有这么座小石亭,可是他又像来过此处。 “请问这位先生,您是哪位?”王楠轻问。那人闻声回眸,四目交错,王楠大吃一惊。 这……这……这不是杨阁老吗? 果然司妍说的话是真的!王楠心里一惊,冷汗也冒了出来,过半晌,发麻的舌头能动了,他不禁问:“杨阁老,您怎么在这儿?” 杨老扬起一抹笑,僵硬的面容使得这笑诡异之极。王楠害怕了,想要逃回去,可是他的脚似被焊在原处,动弹不得。 突然,杨老朝他走来,谢楠犹如被人提筋,汗毛都倒竖起来,没想杨老只是与他擦肩而过,并没同他说半句话。 看来杨老没有害人之意。谢楠如释重负,深吐一口气,他回头看过去,只见杨老停在一棵梧桐树下,仰头看着此树,喃喃道:“她就是吊死在这儿的。” 话音刚落,谢楠白了脸色,他很清楚杨老所指的“她”是谁,正当他想开口,杨老蓦然回首,一张脸死灰死灰的,眼睛瞪大如铜铃。 “我是被他害死的。” 杨老怒吼,苍老的面容上布满恨意,话落,人便不见了。 一阵风吹来,梧桐叶簌簌,有几片叶子随风而落,打着旋儿飘到王楠脚下。 如今是夏天,这梧桐叶却枯黄了。王楠缓过神后看着这梧桐叶,情不自禁弯腰捡起,再抬眸时,树上吊了个妇人,王桦正站在树边抬头看着她,嘴唇勾起一抹冷笑。 第25章 渡情(二十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楠蓦然惊醒,睁开眼竟然天亮了,窗外鸟鸣声脆,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王楠的心绪隐在阴暗的梦中爬不出来,他深吐口气,手搭上额头,一摸竟然全是汗。 王楠分不清,不知该相信自己看见的,还是相信梦到的。他起身胡乱洗把脸,抬头刹那忽见有人进来,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就好似印上一幅朦胧的画。 “你醒了。我来得正是时候。” 司妍边说边把一壶热水放到案上,而后旋过身整理褥被。王楠看她纤腰款摆,十指灵巧地翻来折去,心里不由泛起一丝暖意,痴愣愣地直傻笑。 他王二公子时来运转,能得如此贤惠美人,定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他不愿意再想那些糟心,可偏偏一丝阴郁缠绕其心头,似在刻意提醒他。 王楠揉起额穴,想把烦忧抹掉,此刻只想珍惜眼前人。 司妍回眸,嫣然一笑,道:“不早了,你定是饿了吧,我去煮粥。” 话落,她起身离去,王楠想叫住她,可人已走远。 王楠利落地穿上衣裳,在房里等半晌,司妍没来,反倒是旭初与他说,去珍珠亭用膳。 王楠不解,问:“娘子为何不来此?” “家主有吩咐,要么去珍珠亭用膳,要么饿死。” 生硬的语话隔门而来,王楠听后心里咯噔了下,真是奇了怪了,刚才还温柔似水,怎么转个身就说出这番话来。 为了不饿死,王楠揣着满腹疑惑,拖着双腿去了珍珠亭。如今虽说寄人离下,他倒觉得比呆在王府里逍遥。 此处园景更秀美,池中荷花分外娇娆。王楠路过荷塘,不由多瞧几眼,只见远处亭中立了个美人,穿着雪青色薄襦裙,青丝高绾,纤长的细脖如鹅颈。 这就是他的妻。王楠昂首阔步,顿时觉得腰杆子比平常硬气。走到亭中,他忍不住偷偷地往司妍身边靠,她像是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他又凑过去些,然后悄悄伸出手想要抱她,可纠结半晌,他不敢,只好退而求其次,摸起她的衣边。 “娘子辛苦了reads();。” 司妍神色自若,只顾着盛粥。 “我熬了绿豆粥,你先吃些。” 说罢,她勺了一小碗绿豆粥摆至石案上。 她对他颇为冷淡,与刚才进屋时判若两人。王楠糊涂了,拧眉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 王楠一边纠结一边坐下吃早食,食间两人无话,就听到稀溜溜地喝粥声。王楠不禁郁闷了,想不出自己又让她不高兴的地方。 “莫非是她听见我被父亲赶出府就不高兴了?” 想着,王楠心绪低落,食什么都无味。偏在这时,碍眼的旭初又来了,他深揖一礼,说:“王家三公子在外候着,说是要找他二哥。” 王楠听后立马沉下脸,眉间忧色重重。他又想起昨夜的梦,以及杨老对他说的话。难不成真与三弟有关? 司妍将他神色尽收眼底,随后莞尔道:“不知三郎找你何事,要不让他进来吧。” 王楠本不想让人搅了好兴致,可思忖半晌,觉得可趁此机会问个清楚,于是便点头道好。不一会儿,旭初就把王桦带入园内,王桦看来也是心中有事,清亮的眸子都没了昔日华彩。他看见王楠顿时舒了眉头,可瞥见他身边的司妍,脸上又布起阴云。 “见过二哥,见过萧家娘子。” 王桦寒暄得有些随意,说话也不似往常神气。他气色暗沉,配了身上这套灰袍,整个人更显得无精打采。 司妍起身,十分乖顺地说道:“想必三郎找你有事,我先回避。” 说罢,司妍作势要退下。王楠忙拉住她的手,说:“没事,你坐着好了。” 司妍瞟了眼王桦,然后手腕一转,反握住王楠的手。王楠心弦微颤,大感意外。 “我在这儿不合适,还是你们两兄弟聊吧。” 说罢,司妍嫣然一笑,转身离去。王楠的眼锁在她的背影里,园中景、手边人都成了海市蜃楼。 “二哥……” 王桦轻唤。王楠方才缓神,侧首见到那张无辜得有些可怜的脸,心里起了一阵痛。 “怎么了?今天找我有何事?”他故作不在意,持小匙勺起碗里绿豆粥,原来里面放了百合,怪不得尝着苦。 王桦小声劝说:“二哥,你和我回去吧。认个错爹爹就不生气了。” 说罢,王桦清澈见底的眸中竟然隐隐地透出泪光,他见王楠不语又忙抓住他的手,指头用尽了力,似要掐入他肉中。 “二哥,你别意气用事!你难道要一直呆在这里吗?是她不肯放你,还是……” “够了!” 王楠突然轻喝。王桦一哆嗦,手缩了回去。 见三弟受到惊吓,王楠又于心不忍,不由缓了神色,低声道:“既然爹爹已经昭告天下不认我这儿子,我也就不会回去了,以后我会同你二嫂搬到东郊宅子里住,到时你可来看我。” 提及“二嫂”,王楠脸上露出些许宽慰笑容,而后侧首往远处眺望,像在找寻司妍的身影。 先前他与司妍一番眉眼,以及暗地里的暧昧之举,王桦全都看见了,此时又听见王楠亲昵地叫“二嫂”,他不露声色低首垂眸,拇指又拨弄起食指指甲来reads();。 “嫂嫂对你可好?” 王桦突然问出这话来,王楠不免惊诧,他敛了笑意,正色道:“那是自然,等你成了亲,想必弟妹也会对你好。”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未等回话,王楠继续道:“三弟,你是王家最有出息的一个,从小到大爹娘都视你为掌上珠,样样都挑好的给,你可别让他们失望。再过几月你就要成亲了,阮家姑娘知书达礼,与你很般配,你就好好的当新官人,不要胡思乱想,我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第二次,明白吗?” 话落,王桦面露愕然,他看向王楠肃然的双眸,几番欲言又止。随后,他忍不住环首四顾,见园中除了一只白鹦哥外,没有其它活物,不由舒了口气。 王三郎低头噙泪,可怜兮兮地抽泣起来。 “我知道二哥的心意,若没二哥替我撑着,怕我也不能活得逍遥,我不知道如何谢二哥你……我只想,我只想……” “好了,别说了,我都明白。”王楠一边轻拍他的瘦肩一边点头,而后他凑过去,贴着王桦的耳边轻声道:“有桩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实情,我去问了衙役,他们说月娘是被人掐死的,这是不是你干的?” 话落,王桦瞠目结舌,眼中闪过几许惊恐:“这……怎么会是我?!二哥,难道你觉得我会杀人吗?二哥!!” 王桦大呼冤枉,他看王楠半信半疑,更是急得百口莫辩,脸涨得通红。 “二哥,没想到你会这般想,那我这就去衙门,说是我杀了月娘,让他们押我上刑部!” 说罢,王桦立马起身,作势要走。王楠一把扼住他手腕,狠狠地把他拉了回来。 “我知道不是你,凶徒另有其人,而且这个凶徒设计毒死杨阁老,只是暂时没被人发现罢了,不过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什么?!杨阁老是被人毒死的?!” 王桦的眼瞪大了一圈,比先前还要震惊。 “二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昨晚上梦见他了。”王楠说着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王桦无辜的眸子。“我还梦见月娘,她对我说了很多话。” 王桦有些不自在了,他眼神闪烁不定,拇指又开始拨弄起食指的指甲。 “怎么会……难道是这宅子太邪忽了?二哥,你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梦见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再说谁会毒杀杨阁老?他与人无怨无仇啊!” “我想是因为月娘的案子。凶徒觉得杨阁老死了,就等于月娘的靠山没了,衙门就不会追查下去,没想衙门竟然咬着这事不放。” 王楠说得煞有介事,听得王桦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向自己的二哥,慌张地拉住他手,哭丧起来。 “别人不信我没关系,但二哥你一定要信我,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呢?” 王楠扬起浅笑,宠溺地摸了摸王桦额头。“我当然信你,谁叫你是我的三弟。你马上就要成亲了,乖乖地呆在家里准备,别的事不用担心,有我在。” 王桦低头不语,他缩在石凳上,整个人瞬时矮了好几截。立在枝头上的白鹦哥眨巴小鸟眼看着他俩,且将他们所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记在了心里。 第26章 渡情(二十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玉早就知晓了,这王楠虽然不济,但品性不坏,不像他的三弟,连心带肺都是黑的,还喜欢摆出无辜模样。在世上久了,什么样的人萧玉都见过,有些人坏得扎眼,一点不讨人欢喜,而有些人坏得不明显,倒很合他的心意。 萧玉真想把王桦制成偶人留在身边,但他这般聪明,实在不好唬弄,更何况司妍不喜欢他,想来想去只好作罢。 萧玉展翅飞到绣楼,想看看司妍在做什么,透过窗就见她在写状子,一笔一画极为认真。 人间事自有世人解。司妍喜欢按人界的法子来解,让状元郎原型毕露,萧玉却觉得很麻烦,还不如直接弄死来得痛快,虽然要加几年罪。 眼下司妍不理他,正是个讨好的机会。 萧玉探入一只小鸟爪,扒拉着窗框藏了半脸脑袋,轻声道:“我去把他弄死如何?你说个死法,我照做。” 司妍一言不发,忽然站起身,吓得萧玉忙往旁边躲,以免引来杀身之祸,即便他死不了,但挨几下砍还是很疼的。 没想司妍都不屑动手削他,下楼把状子交给旭初,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萧玉见状心里嘀咕:她以为金陵城有人敢动状元郎?真是太过天真了。 没想半个时辰不到,杨家人就去衙门前击鼓鸣冤,说自家老太爷被人毒死,要求官府明查。 死去个月娘不打紧,毒死个杨老可就是大事,案子直上刑部。刑部待郎是杨老当年的得意门生,一听恩师死于非命,悲愤交加,他彻夜查看卷宗,无意中翻到月娘一案,于是就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 这天说来也巧,王楠正好去进药材,半路上遇到一官差风风火火地疾步而来。这官差与王楠喝过几次酒,王楠一见到他就觉得有事,连忙把人拦住,假意寒暄,实则套话。 “唉,正好要找你呢!” 官差倒先开口,叫王楠大吃一惊。 “什么事呀?这么急!” “三郎可在府上,刑部俞大人要找他聊几句reads();。” 王楠一听,顿时青了脸。“找我三弟何事?老兄可否透露些消息?” 官差本与他熟,见旁边无人他也就挨近王楠耳边窃窃私语:“还不是那两件案子。有人说看见王三郎去过客栈,晚上与月娘悄悄出去了,我这不是去问嘛。”说罢,官差眼珠子贼溜一转,嘻嘻笑了几声:“这话我本应不告诉你,说了可要冒大风险呐。” 王楠自然知道其中规则,把进药材的银票给他一半。官差二话不说袖里一藏,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回王楠没心思再去进药了,他快马加鞭绕个近道,正要进王府,谁想看门老头不肯开门。 “二公子,您也就别为难我这老头子。老爷有吩咐,不让你进门!” “凭什么?!自家我都进不得?滚!” 王楠一脚把门踹开,匆匆地闯入君子苑,没想还是晚了半步,王桦已经被那官差“请”走了。 窗户纸还剩一点就要破了。王楠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管三弟有没有杀人,他都与这桩案子扯上关系了。 王楠在院上如热锅蚂蚁,急得团团转,偏在这时有个丫鬟走来,轻声道:“二公子,夫人听说您回来了,叫您过去呢。” 王楠听是娘亲寻他,有怒也不发了,忙跟着丫鬟去王夫人的歇居。从小到大,王楠对王夫人总是抱有几分敬重,一来王夫人身子不好;二来她比起他爹,待他算是好的了,所以凡事到王夫人面前,他都收敛起性子,做个孝顺儿子。 王楠进门就闻到熟悉的药味儿,这长年累月的病痛把王夫人折腾得精瘦,他一见娘亲憔悴地倚在榻上心就痛了,忙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盅小心翼翼端过去。 “楠儿,可是你来了?”王夫人有气无力地开了口,眼皮耷拉着像是抬不动。 王楠“嗯”了声,端起药盅把药吹凉,而后用唇轻触,不烫嘴方才端过去。 “娘,喝药吧。” 王夫人睁开眼,怜爱地摸摸他的额颊。“瞧,这几天在外头都瘦了,让娘不放心呀。” 王楠垂眸不语,心想与爹爹大吵的事娘定是知道了,其实他也不愿意把事情搞那么大,眼看好日子就要来了,偏在要紧关头被拒之门外,他怎么能甘心呢? 王夫人轻咳几声,又道:“我也劝过你爹,婚书都下了,不必如此,可你爹的脾气你也知道,怎么说也说不动呀。” “娘,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让你和爹为难,不过孩儿是真心喜欢萧家娘子,她之前也帮过孩儿几次,若没她和萧公子相助,仁心堂根本就开不得。” 王楠如实说道。王夫人听后连连叹气,轻轻拍着王楠手背,说:“娘知道。只是她家事不好,实在没法子,更何况你三弟也快成亲了,亲家都是有脸面的人物,咱们不能丢了身份呀。” 说来说去,不就王家门楣、王桦的婚事,谁又关心过他的死活,王楠心生怨气,可又说不得半句,谁让他之前混账透顶,捅出不少篓子,如今不受爹娘待见,再自然不过了。 王楠一声叹息。这时,王夫人探头道:“哎呀,你们可见过三郎?” 有个丫鬟不时识务地来了句:“刚才三郎被官差请走了,连老爷跟去了呢。” “什么?!” 王夫人差点从榻上摔下,还好王楠眼明手快扶住她reads();。 “三郎怎么会惹到官家?他……他犯了何事?”说着,王夫人抓住王楠的手,纤细的臂膀抖个不停。 “楠儿,你认识的人多,快去打听打听!这要是被传出去可就不好了。楠儿,你生在王家,实在有诸多委屈你的事了。” 王楠不笨,一下子就看穿这出戏,说什么想来见他,实则是让他帮三弟脱罪。他稍有犹豫,王夫人便泪眼婆娑,哭得几乎昏厥。 “娘,我知道了。您安心,我这就去找人。” 王楠说罢就走了,可老实讲案子上到刑部,除非他认识天王老子,才能把这几桩案子压下来。 不得已,王楠到处向人打听,也不知是谁传的风,说这王家三郎人面兽心,与寡妇有染,搞大了人家肚子还把人给掐死。谣言就同瘟病,不一会儿就传开来了,堵也堵不上。 这该如何是好? 王楠在王府前等,见到有两顶轿子过来,连忙上前相迎。王老爷下轿,脸色铁青,他一见王楠发出冷哼,拂袖入了府。王楠又连忙调头迎上后面的小轿,轿帘掀起就看到王桦面无表情地坐着,而四目相交时,他立马哭丧起脸来。 兄弟俩手一拉,躲进府中无人角落里,王桦未语泪先流,万分可怜地说道:“二哥,他们赖我毒死杨阁老,我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呢?我不过那日去探望他而已,什么也没干过,旁边丫鬟小厮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何得何能毒杀一个人呢?二哥,你一定要救我呀!”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哭嚎。不知何时王夫人来了,她颤巍巍地走向他俩。王桦忙跪在地上,哭着道:“娘,孩儿罪过,孩儿让娘担忧了。娘……” 话未说完,他已泣不成声。王夫人疼他疼得厉害,见到他哭,比自己掉块肉还难过。母子二人相拥而泣,王桦埋首于王夫人怀里哭成泪人,王夫人心疼地摸着他的头心,哭着道:“真是老天没眼呀。咱们王家七代才出你这么个人物,却被人平白泼了身脏水。别说你,为娘的也受不住呀。唉……你从小体弱,若他们把你抓到牢里,你怎能活呀……” 这两人哭哭啼啼,叫旁边奴婢都看得动容。有一老奴打抱不平,骂咧道:“夫人,他们定是瞎了狗眼了!谁不知道咱们三郎有仁有德,咱们可不能这样被人欺负去!我老奴要去找他们评理!” “没错!”众人愤慨,仿佛个个被人刨了祖坟,气得脸发紫,头冒烟。 王楠在旁不声不响,惹怒这群人的眼。平日里霸道也就算了,该出手的时候就成窝囊废了。 终于,王楠开口了,轻声细气地说道:“娘、三弟,你们别急,我去想法子。” 说罢,他低头走了。出了王府之后,他从钱庄里支出所有银子,一路打点过去,谁料有些人还不肯收这烫手的钱。 心善之人好意思提点道:“说起来是案子,其实是党派之争呐。令兄王大人在京城陶尚书手下任职,与当初杨阁老哪伙是死对头呀。如今杨阁老死于非命,你觉得他们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而且在江浙一带,眼红你们王家的人不少,别看平时和和气气的,脚下使扳子的多得去了,恨不得越搞越大才好。不过二郎也别着急,刑部侍郎只是叫人问话,拿不出半点罪证,你还是少动作为妙,以免打草惊蛇。” 此人说得也有道理,王楠颔首叹气,谢过之后也就走了。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他走在街头漫无目的,想要回王府却怕挨爹爹骂,遭府中人的冷眼,不知不觉他走到萧府门前,想到未过门的妻,心中腾起一丝暖意。 王楠抬手刚想叩门,有个小厮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二公子,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夫人叫你回去,说有事商量!” 第27章 渡情(二十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此时正是家家户户用饭的时候,街上鲜有行人,只闻得热腾腾的米,菜油滋溜入锅时的香气。 王楠想回家,他饿了,虽说外面千好万好,但总比不上家里一碗热汤。他也没问“娘找我何事。”就跟着小厮走了。 一入王府,人人好似都变样了,对他殷勤起来,遇到他身边还会叫声:“二公子。”不像往常心不甘情不愿。 王老爷、夫人还有王桦都在膳堂里。除逢年过节,很少有等他吃饭的时候,之后他浪荡了,常年累月不在家,所以大多时候都没有他的碗筷。 王楠到了膳堂,就见一个白瓷碗、一副象牙筷摆在八仙桌上,旁边还摆上壶酒。娘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过来用饭,爹的脸色也不比平时威严。 “爹、娘、三弟。”王楠寒暄,而后走到桌边坐下。他与三弟感情甚好,于是就坐到一块儿。 王桦两眼肿红,沉默地坐着,待到王老爷道声:“吃饭吧。”他才像慢去半拍,持起竹著。 王楠夹了只酱鸭腿到他碗里,且笑着说:“这是你最爱吃的。” 王桦抬头看看二哥,有气无力地道声“谢”。不知怎么的,桌上传来抽泣声,王楠闻声抬头,就看到娘亲湿濡眼眶,一抽一泣地以帕抹泪。 王楠食之无味,便把筷子放下了。 “爹、娘,你们别急,今天我已经打点过了,我想他们不会为难三弟。” 话还没说完,王夫人哭得更急,这倒把王老爷恼怒了,筷子一拍,道:“妇道人家就知道哭!我倒不相信有人敢冤枉我王家的人!我们桦儿名声在外,他们以为随便个把柄就拉到牢里吗?!” “可俞大人不是说,已经有人说看见桦儿……” “他这分明是在吓咱们!”王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把桌面拍得“呯呯”直响。王夫人不说话了,抹去泪珠儿破泣为笑,而后殷勤地夹了另一只鸭腿到王楠碗里。 “楠儿,辛苦你了。” 王楠硬是扯起笑,刚想吃上一口,王夫人又道:“桦儿的事,要麻烦你这做哥哥的多担待些了。” “哼!他能成什么事?”王老爷冷言冷语,轻蔑地给他个白眼。 王楠又把手上的鸭腿放下了,他看看三弟,三弟的手正在底下拨弄指甲,也没胃口吃这饭菜reads();。 多好的三弟呀!与他王楠真是天壤之别。凡提到王家三公子,无一不跷起拇指,而一说王家二爷,皆嗤之以鼻。即便仁心堂生意红火,也没人把他放眼里。 “这饭吃不下去了!我这就去找俞大人,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王老爷气势汹汹地站起身,王夫人急了,连忙把他拉住哭着说:“哎呀,老爷,您可三思呀!这姓俞的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你若是去了,他给你按个罪,叫我如何是好呀。” 说罢,王夫人两眼一翻白,人就倒下了,这可吓坏婆子奴婢们了,纷纷跑过来把人扶稳。 王桦悲痛万分地喊了声“娘!!!”而后卟嗵跪倒在王老爷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爹,您别去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就让他们拉我入牢好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哪怕打得我皮开肉绽,我还是不认,我不会给王家失脸面。” 听到“拉我入牢”、“皮开肉绽”差点背过气去的王夫人又回魂了,她哭天抹泪,伤心欲绝,而后看向王楠眼露哀求。 王楠不露声色,如木雕坐在原处。众生万象,他就像在看一出戏,生旦净末丑全都齐了。 他是什么?王楠在想。 戏中的小生?不……不对,他只是个丑角,在王府里最惹人烦的丑角,无小生之姿,也无武生之勇,他只是个丑角。 “够了!”王楠起身狂吼,猛地掀翻檀木八仙桌。碗筷壶盘悉数而落,油腻腻、湿答答地砸了一地。 他冲过去指着王老爷鼻子大骂道:“你这老贼!说谁不成事?我几日可有在家白吃白喝过,你倒好,把我叫过来就骂我一通!” 说罢,他竟然揪起王老爷衣襟,抬起拳头作势要打。 众人见之目瞪口呆,儿子骂老子已是不孝,敢抬手打老子可得入罪挨板子的呀! 王老爷顿时满脸通红,目眦尽裂,胸口起伏得厉害。 “你……你……你这个不孝子!” 王楠咬牙把他一推,再抄起门处条凳直接砸了过去,他撕扯衣襟仰天咆哮,诸多不如意、诸多的痛苦都在这声长啸里。 没人敢上前劝,只以为他是疯魔了。王桦站在暗处不作声,嘴角勾起一抹笑,又开始拨弄指甲了。 王楠撒完这顿恶气,扭头出了王府,身后立马传来王老爷的怒吼:“你这不孝的畜牲!往后再也别进王家!” 王楠听见了,低头抹去泪,步伐匆匆。 天色渐渐暗去,来时闻到的饭菜香也没了。偶经一户闻到里面吵闹声,丈夫吼嗓子,小娃哇哇啼哭,闹得人心头烦燥。 王楠来到萧府门前,徘徊半个时辰,几番抬手欲敲门,想了会儿又放下了。他颤巍巍地从袖里掏出一封封,此信封中是他刚起草的退婚书。王楠如捏着一块烫铁,恨不得立马扔掉,左思右想,他又把它放回袖中,然后从另一边摸出一张皱纸,纸上是王夫人的字迹。 王楠展开又将纸上的字细阅,每念一行,心就撕开一块,念到最后他痛不欲生,低头呜咽起来。 他何尝不是娘的儿子,为何非要牺牲他,去成全所谓的王氏?三弟冤枉,难道他就不冤枉?就是因为他比不上三弟聪颖,名声也不好,所以就该被家族摒弃吗? 王楠不甘心呀,他已经洗心革面,找到心仪的姑娘,他也有想过好日子的心呀,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咯吱”一声,萧府大门忽然开了reads();。王楠断了神绪,立马收起泪,匆匆拍去衣袍上的尘灰。 “咦?二郎,你怎么在这儿?” 萧玉出门见到他露出惊讶之色。王楠支吾不答,暗地里偷偷摸下那封退婚书。 萧玉又道:“别站在外头,进来喝杯茶吧。” 说罢,他便敞开门请王楠入内。王楠不敢进去,他真怕见到司妍没有勇气开口,萧玉再三相邀,不得已,他鼓足气跨过眼前这道门槛。 在此之前,萧玉已经知道王楠在府前徘徊,他也知道王家发生的那些事,怎么看都觉得眼前人是个十足的倒霉蛋,被家里人踢来踹去的。萧玉心想:当初司妍答应嫁他,难不成是看他可怜,想要救他一命?不过……这女人冷情冷血,怎么会这么好心呢! 萧玉心里嘀嘀咕咕,桃花眼一瞥就看到猫儿站在廊檐,滚圆的眼冒出盈盈绿光,瞬间就刺穿他的心肝脾肺肾。 萧玉心虚垂眸,对王楠关切问道:“二郎遇上不顺心的事了?” 王楠沉默半晌,方才回他:“不就是那几桩案子,想必萧兄也有所听闻。”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今天俞大人找三郎了,难不成与他有关?咝……不过见三郎一表人才,品行端正,怎么会与两桩命案扯上干系呢?” 话音刚落,萧玉就觉得后脑勺一记辣痛,像是被石子砸了。他回眸看去,只见两点绿幽幽的光紧盯着他。 “萧兄说得极是。” 王楠疲惫地笑了笑,心里不痛快,果然连萧玉都是这么想,身为王家二公子的他真是可有可无。王楠拿定主意了,还没入正堂,他便驻步从袖里掏出一封信,郑重其事交于其手。 “此生能与萧兄相识,是我王楠莫大的福分。可惜事已愿违,家父不答应我与令妹的婚事,望萧兄见谅。” 咦?这倒让人好生琢磨呀。萧玉觉得奇怪,这王楠不是对司妍死心塌地,要死要活的,还为她与王老爷撕了脸,怎么突然这么听话? “这……你说退婚就退婚,叫我妹妹如何见人呢?”萧兄故作愠怒,可心里炸开花,噼哩啪啦就跟元宵放爆竹似的。他幸灾乐祸往旁一瞅,以眼示意:你也有被人甩的那天。 檐上黑猫无动静,直勾勾地盯着王楠。王楠紧低着头,喃喃道:“是我的不是,今生无缘,愿来世能与她再结莲理。” 说罢,他把退婚书往萧玉怀里一塞,调头走了。无意间,他抬头看到檐上的猫儿,不知怎么的就停下脚步,感叹道:“真是只漂亮的毛球,眼神和她真像呀。” 说着,王楠悄然泪下,而后抹了泪大步离去。黑猫就看着他的背影,“喵”地叫了声,甩甩尾。 次日王家退婚的事就传了出去,和王楠沾边的女子大多名声都不好,这次连累了司妍,什么破鞋、□□的都说得极难听。 过后没几天,某夜金陵城里一家客栈着了火,差点烧死掌柜和小二们。这客栈正是当初月娘住的地方。打更老汉说,他在半夜看到个人鬼鬼祟祟地窜到里头。 金陵城里又不安宁了,谁都不想在熟睡时被人一把火烤熟。衙门特意派人查了王家,昨晚上王府里除王楠,都在家里睡着呢,于是官差拿王楠的画像给打更老汉瞧,老汉一看就说:“没错!就是他!就是他放的火!” 第28章 渡情(二十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官差抓人时,王楠正醉在温柔乡里,莺莺燕燕惊声尖叫,都没把他吵醒。镣铐上身,他方才睁眼,仿佛有所预料不吵不闹,跟着官差走了。 俞大人亲自坐堂审问:“为何纵火伤人?” 王楠低头不答。 俞大人又问:“月娘可是你所杀?” 他依旧不答。 俞大人一怒之下给他二十大板,才打了三下,王楠受不住痛,全都招供了。月娘、杨阁老、纵火案皆是他所为。 杀月娘,是因为她怀胎六月,缠他缠得紧,他一时失手把人掐死了。 杨阁老似乎知道此案的真凶,故他借探望之名,在送的药材里放了点□□,杨阁老年纪大,只吃了一点儿人就去了。 纵火则是想杀人灭口,烧死看见他的店小二,好以此摆脱嫌疑。 以上三宗案子,他说得绘声绘色,有理有据。俞大人生怕有疏漏,还派手下前去查访,结果人人都说这王家二公子不是东西,平日里嚣张跋扈,前几日还打了自家亲爹,简直畜牲不如,所以犯下两条命案,完全就在意料之中啊。 “就是,他还有脸赖上自己的胞弟,还到处放风说是胞弟干的。好在老天有眼,被打更的抓了个正着,否则可是冤枉好人呐!” 街坊邻居纷纷为王三郎打抱不平,觉得他沾上这个哥哥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连王老爷都被人同情,还传言他被不孝子打断骨头,偷偷在家里抹泪,不敢声张呀。 人证、物证俱在,王楠想赖也赖不掉。俞大人朱笔一画,直接判他个秋后斩首,半点都不为过。 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但是王老爷也被这畜牲打了呀,那畜牲定是讨债鬼,怪不得王老爷,更何况王家被这混账东西败得差不多了,王夫人都穿得寒酸,每次见客都戴同一副头面,真是户可怜人家。 城里百姓都同情这王家,俞大人听后也觉得此宅是中了邪,上奏时还替王家说了几句好话,这更加显得状元郎不易,整日被恶兄缠,还不望发奋读书。 不出五日,问斩王楠的告示就出来了,路人见状皆说句活该,连初来乍道之人都知晓此处有个十恶不赦之徒。 王楠在牢里时,王三郎到处为他找状师、求人情,望能免除死罪。别人瞧见可真是替他心疼,不由劝他道:“三郎,你也别为了那畜牲求情啦,他这是罪有应得!唉……你真是太好了,人家冤枉你,你还到处为他跑reads();。” 王桦苦着脸,揖礼道:“不管如何他都是我二哥,我不能不管不顾。” 不管不顾也没用,王楠身负两条人命,说到皇帝那处也活不了。他为人这般恶毒,连狱吏都不耻,时不时拉他出来打到皮开肉绽,反正家里无人探望也无人送钱,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不过十天功夫,王楠就瘦得皮包骨,连觉都睡不着。 他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天窗外的白月光,他想着儿时的王府,想着之前逍遥的日子,想着自己总算有点用处,替王家做了件事。 王楠所求不多,只望家中有人来看他一眼,不管是谁,只要是人就好,可苦等好久却等到娘过世的消息。 狱吏哼笑,嘲讽道:“你这丧门星打亲娘都克死了。” 王楠不敢置信,扒拉着牢里木栏,把头往缝里挤。“这位兄台,你说什么?我娘……我娘她怎么了呀?” “昨晚上病死啦。” “什么……她……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呀!” 王楠落下两行泪,把颊上血污都冲糊了。狱吏不屑,道:“她十有*被你这不孝子气死哒,你也别这里装模作样了!” 说罢,他转身走了。王楠极力伸长手臂,声撕力竭大叫道:“大哥!大哥,放我出去,让我去看我娘呀!!!大哥……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呀,娘……娘……” 老天不公啊,为了让娘省心,为了保住三弟、保住王家脸面,他该做的都做了,可娘还是死了呀,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王楠哭嚎,声声碎人心肠,他拿额头撞木栏,撞得满头是血,依旧没人来搭理。直到次日有人来送饭,方才发觉他昏倒在地。 王楠已是生无可恋,木讷地靠墙坐着,被人骂得久了,他真心觉得是他把娘害死,若以前没有在外胡混,娘就不会担心;若早点为三弟脱罪,娘也会高兴……但一切都太迟了。 王楠长叹一声,悄然落下一行泪。忽然外面响起铁链咯吱声,紧接着牢房门就开了。 “快些啊!” 狱吏凶巴巴地吼了句。王楠听见也不想抬头,不经意地他闻到一股淡香,说不清什么味道总之闻着舒服。 他转动下眼珠子,只见一只白嫩无瑕的玉手落在他额头上,他眼已哭干,看什么都模糊,一时半会儿都分不清是谁。 一抹又软又香的小绢轻擦着他的颊,而后一把小匙抵在他唇边,红枣的气味里面还夹了桂花,他忍不住嚅唇嘬上口,软糯香甜,直沁心肺。 王楠张大嘴,好像从来没吃过东西,夺了面前的羹盅狼吞虎咽,喝完一盅粥,还把盅底舔得一干二净,就和路边化作子似的。 “好喝吗?”她问,语气淡且平。 王楠一哆嗦,捂着脸不敢抬头。一只手伸来,硬是把他臂膀按下去,之前来时身子还结实,眼下肉都没了,空落落的囚服几乎被拉下来。 “我问你‘好喝吗?’” 她咄咄逼人。王楠终于忍不住抬起眼,只见一双清冷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眸子里正映出他狼狈潦倒的模样。 王楠颤着唇,支吾不语。司妍拿帕子擦起他嘴边的红枣皮,嫣然一笑。 “退婚书被我撕了,你说退就退,我不答应呢。” 第29章 渡情(二十九)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楠望着司妍,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甜丝丝的枣味顺喉而下落到心头,可他不敢相信,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如今的王二公子就是坨泔水,谁见谁都嫌,她竟然还靠上来舀上一勺搂怀里。 王楠摇摇头,硬逼自己清醒,见到柔荑再伸来,他害怕地往墙里缩。 “做梦……我定是在做梦……” 他颤颤巍巍,就如胆小的鼠,这让做惯猫的司妍心生不悦,她可是为了救他才答应与他成婚,没想到他依旧落到这狼狈境地,白费了她的心血。 司妍看他发丝乱如鸡窝,浑身没个干净的地方,就想帮他理干净,谁料他一直劲地躲,恨不得钻进蜿蜒的墙缝里。 “干嘛看到我怕?我认识的二公子可不是这样。”司妍低声道。 王楠一听不由打个哆嗦,低头藏脸的,朝着黑墙自言自语。 “走吧,你快些走reads();。我不想连累你,你跟着我,名声也会变臭。” “我不嫌臭,而且我有法子救你。” 说罢,王楠微愣,眼中闪出希冀,可想到自个儿签字画押,卷宗已至京城,希冀又“噗”地灭了。 王楠一副漂亮的单凤眼蓦然黯淡,犹如深井黑得反不出光。他何尝不想活,而事到如今,他实在活不了了。 “眼下我也什么都不求了,只想回家再看娘一眼,她过世我都未能尽孝,我对不起娘呀。” 说着,王楠伤心痛哭,像小娃般埋首哀嚎。 司妍直勾勾地看着,不咸不淡地说:“好,我成全你。” 话音刚落,王楠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开看已经置身牢笼外。他大吃一惊,正想回头看时,在前引路的司妍狠厉地说了句:“莫回头!” 王楠吓得忙把头转正,跟在司妍身边屏气凝神,避开喝酒聊天的狱吏。 真是奇怪,早上被打得遍体鳞伤,此时倒一点也不觉得痛了,而且脚步轻得很,人就跟飘似的。王楠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再看看双腿,似乎有点虚糊。 “到了。王夫人正在里头,你进去吧。” 司妍突然开了口。王楠猛抬头就看到王府的牌匾,匾下悬着白灯笼,灯笼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阴森至极。 王楠心里一酸,什么都顾不得就冲进去,跑到灵堂里往地上一跪,号啕大哭。 “娘,我来晚了……娘,孩儿对不起你,孩儿不该让你操心。” 他哭得声嘶力韵,在堂中守夜的奴婢管事们却无动于衷,个个都似木头疙瘩。 王楠眼里只有过世的娘亲,堂里其它人都成了虚无,他心里惦记着娘对他的好,想到之前做的糊涂事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贱命全都给娘用。 王楠伤心欲绝,正当想给娘上三炷香时,忽然听到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楠儿……楠儿……你回来了呀。” 王楠蓦然抬首,就看到娘身着一袭白衣立在牌位边。她脸发青,头发披散,瘦弱的臂膀就似两根柳条朝他扬起。 王楠早已忘记惧怕,连忙起身跑到王夫人面前,将她纤细的手攥在掌心里。 “娘,孩儿来看你了。孩儿对不起你。” 王楠哽咽。王夫人眼露悲戚,见他鼻青眼肿,浑身是伤,欲语泪先流。 “楠儿呀,娘知道你受苦了,是娘对不起你。” 王夫人边说边颤手摸起王楠脸上的青紫,心疼得直蹙眉,她看见他嘴边开了道口子,忙以指沾点唾沫抹上去。 母子二人忍不住相拥而泣,王夫人啜泣道:“娘何尝不知道你的禀性呢?你再怎么坏也不会去杀人呀……是娘不好,娘把你推到火坑里啦,可娘都是为了王家呀。” 王楠何尝不知呢,娘三番四次让他多担待,就是为了保住三弟,人人都知三弟是文曲星下凡,而他王楠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在王家根本是上不了台面的人。 如今王家出了事,他成了弃卒,心里不甘且难过,可又能怎么样?让人把名满天下的三弟抓走,留下他这个废物吗? 王楠看透了,收紧双手哽咽道:“娘,您别说了reads();。我不觉得苦,我只是恨……恨没能守在病榻前照顾您。” 情到深处,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天下无后悔药,他恨当初去金华盘下那间酒楼,恨找来月娘做帮工,他惟独不敢恨三弟,不敢恨王家。 王夫人也懂,心疼这个儿子,若不是法子都使尽了,谁会想到这个下下策呢?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王楠竟然把罪全揽在身上,件件都得杀头,她心里隐约清楚,可一句都说不得。 忽然一阵阴风起,王夫人害怕地直哆嗦,她紧抓住王楠的手,依依不舍,道:“楠儿呀,娘得走了,你可千万要记得,别让娘失望,王家前程全都靠你啦。” 王楠惊讶:“娘,你要去哪儿?” 话音刚落,灵堂两边堆金童玉女之处冒起两缕黑烟,渐渐地黑烟化作人形,王楠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两条铁勾飞来,不偏不倚勾住王夫人左右肩膀,刺穿琵琶骨。 一声惨叫无比凄厉。黑衣人低喝一声:“走!”而后就收起铁链,把王夫人拖走了。 “楠儿呀!!!”王夫人哭叫,极力伸着手。王楠想去救她,却被股不知名的力量弹飞出去。 这一下,跌得他骨头都要断了,王楠扶腰起身,再抬头时竟然回到牢房。 呀?!王楠惊呆了,情不自禁伸出摸摸这冰冷的墙,刚才他分明是在王府,怎么一转眼就到这儿了? 王楠觉得自己在做梦,可偏偏在地上找到把勺,勺上还留有红枣清甜的香气。 怎么回事?王楠惊慌失措,忙不迭地爬到牢门前对外面大喊:“来人啦!快来人啦!” 叫半晌,终于有个狱吏懒洋洋地走过来了,嘴里叼着根长竹签子,好声没好气地问:“什么事?烦爷清静!” “这位爷……敢问有没有人来看过我?”王楠畏缩问道。狱吏扔个他白眼,哼笑一声。 “就你这种人,谁会来看?我呸!” 狱吏往他脸上唾口唾沫,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王楠恍然如梦,两手依旧扒拉着牢栏,脑中一片空白。 刚才分明是司妍来了,还带来一碗红枣桂花粥给他尝,她还带他去王府见了娘亲,可……娘不是死了吗? 王楠心乱如麻,将事情翻来倒去,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经常在萧府看见的那只黑猫,它的眼神就和司妍一样,看人直勾勾的。 王楠忍不住打个哆嗦,心生寒意。他越想越觉得古怪,有些怕,思绪却如万马奔腾,停不下来。 萧府里有只黑猫,还有一只白鹦哥。有猫的时候见不着司妍,有鸟的时候见不着萧玉。他摸到门道了,不由欣喜万分,可沉下心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虽说他不喜欢读书,但不正经的册子看了许多,从没见过一天为人,一天为畜的故事,但先前发生的事不也是从没看见过吗? 王楠心突突狂跳,预感自己碰到了不得的人物,他捡起地上勺子瞧了又瞧,这勺子竟然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王楠手中空空如也,他的眼不由瞪圆两圈,他连忙扑到地上翻找,想抓到一丝勺子存在过的痕迹,然而什么也没有,连红枣粥的汁水也找不到。王楠不甘心,把手伸到喉咙里乱扣,结果只呕出一堆酸水,没见红枣。 他怔怔地望着地上狼藉,发出一声怪笑reads();。 王楠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而在这梦中娘依旧希望他能为王家考虑,即便杀月娘的不是他,毒死杨阁老的也不是他,但比起王家前程,他的命就变得轻了。 再过十几日就该行刑了,王楠倒不害怕,反倒是希望早死早超生,到阴曹地府对得起列祖列宗。 王楠不进水不食米,整日就呆呆地坐着。狱吏本就看不起这人,干脆不给他饭吃,死在行刑前算他的造化,否则到那日游街时,不知有多少烂菜叶子、唾沫星子砸他脸上。 晌午时,有人来了,她拎着食篮让狱吏打开牢门。王楠眼珠子一转,就看到一抹淡蓝,好似万里无云的天色,干净通透。 “我今天烹了几个小菜给你尝尝。” 她说话轻声细气,好像在家里般随性。王楠就见她打开食篮,先从篮中取出一块粗麻布铺在地上,而后搬出一碟碟的小菜,摆在这块布上。她还带了酒,是他最爱喝的女儿红。她将女儿红倒入酒盏,再递到他面前。 “尝尝这酒,埋了二十几年了。” 王楠戒惫地看着她,不敢去接。司妍见他许久不动作,干脆把酒吃了,再斟满杯递过去。 “瞧,酒里没毒。” 王楠依旧不伸手,两眼狠狠地打量她半晌,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司妍莞尔道:“一个想救你的人。” “救我?” “是,没错。我知道那些事不是你干的,你只不过帮人顶包而已。” 她一语道破,王楠万分惊讶,缓过神后只觉得心像被扎了一刀,顿时就痛了起来。所以人都放弃他,偏偏是这个女子,被他退婚的女子,说要救他,原来他还是被人挂念,还是有人喜欢的。 此生足矣。 “不,全是我干的。月娘是我杀,杨阁老也是我杀。你还是离我远些吧,人言可畏。” 王楠语气平静,已将生死置之渡外。 司妍倒有些不明白,问:“你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就是因为王家的名声吗?你也是王家人呀。” “不,我是王家的讨债鬼,死有余辜。你别再说了,真的别在说了,如今我快死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在临刑前让狱吏给我送碗香米饭,我想吃饱了再上路。” 说罢,王楠垂下眸,他眼中分明有几丝不甘,挣扎几下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司妍看着他,沉默不语,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思前想后,她依然想帮他这回,便道:“我有法子把你弄出去,隐姓埋名,重新过活。” 王楠听后不由打个寒颤,两眼冒着光像是心动了。 “那我三弟呢?还有王家呢?” “之后你与他们再无瓜葛,你也不是王家人了。” 话落,王楠的眸子又黯淡了,他低着头喃喃道:“我逃走了,王家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三弟往后如何混官场,而娘的死,我的苦都岂不是白受?不……我不能逃走……” 王楠反反覆覆地说着这几句话。司妍明白多说无宜,于是低头收拾起未动的酒菜,到牢门方才转头说一句:“我答应你,不把真相说出去。” 第30章 渡情(三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司妍收拾干净东西走了,途经昏暗廊道,正好遇上狱吏,一双色迷迷的眼立马黏在她身上。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这芝麻丁点儿的官倒在她面前摆起谱,一脚高抬拦住她的去路,而后把手伸到她眼皮子底下讨要好处。 司妍驻步,冷冷地瞥他一眼。狱吏被她瞅得飘飘然,裂开嘴笑着道:“娘子何苦跟着他?这金陵城里哪个男子不比这厮好。” 说罢,他伸过手,欲掐她的下巴。司妍忙把头一扭,轻挥衣袖,只听见一声“啊!”这狱吏撞到墙上,随后像被铁水融入墙里,只留下个模糊的黑影。 司妍拿出帕子挨个将五根手指擦遍,提着食篮走了。一出监牢,就引来无数侧目。司妍视若无睹,缓步于大庭广众之下。 路边两三妇人嗑了一地瓜子皮,嚼起舌根来。她们斜眼睨着司妍,下巴高抬,眉宇间尽是不屑,交头接耳了一阵忽然又大笑起来,个个露出自豪之色,仿佛瞬间就把这个恶贼的续弦比下去了。 司妍不管别人如何指桑卖槐,自顾自往前走,行至半路忽见王桦从官衙出来,两眼红肿,人削瘦,似乎是为打点二哥的事才变得憔悴。 司妍与王桦打了个照面,四目相交时,王桦不由微怔,他急切地走了三步,忽见旁边有人看着,于是就低头凝眉,与司妍擦肩而过。 司妍继续往前走,到萧府门前一只白鹦哥飞过墙头,轻稳地落在她肩膀上。司妍一进门,鹦哥就极为殷勤地以鸟爪抓起食篮,一路都替她拎着。 “这王二郎怎么说?” 鹦哥扑扇着翅膀,绕到她面前倒着飞,一不小心撞到棵树,它“哎呀”叫唤,差点松爪摔了爪里提着的篮子。 “他说他想死。”司妍极为淡漠地回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救他了。” “他真要当个替死鬼不成?难道王家面子比他自个儿的命还重要?” 萧玉有点想不明白了,其实他还挺喜欢王楠,为人够豪爽,每次出去游玩都抢着掏银子,如今眼睁睁地看他去死,他还有那么点不舍得。 司妍神色自若,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或许她有她的打算,只是不愿在他面前提及。 萧玉以为司妍想把王桦的假脸皮撕了,可等到王楠快要砍头时,她都没什么动静,整日呆在园里赏景喝茶磨辰光。 萧玉肠子痒,又从她嘴里套不出话,于是就忍不住以好友之名前去探监,想明白这王楠脑壳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reads();。 萧玉一入监牢顿时吓大跳,只见角落里蹲着个怪物,乍一看是野人,仔细瞧像骷髅。他试探地唤了声:“二郎。” 这怪物极缓极慢地转过眼珠子,怔怔地看着。 忽然之间,萧玉就明白了,哪怕将王楠救出去,他也过不了常人的生活了。萧玉不露声色,走到牢边席地而坐,朝着王楠笑道:“今年园子里桂花开得好。你以前说要同我饮桂花酒,瞧,我带来呢。” 说罢,萧玉从袖里拿出酒囊往牢栏缝隙里一掷。酒囊不偏不倚落到王楠脚边。过半晌,王楠缓缓伸出细如柴杆的手捡起酒囊,以牙咬开囊塞“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怎么样?这可是妍儿亲手酿的,不比如意庄的差。来,把酒囊给我。” 萧玉伸手。王楠木讷地看他许久,方才把酒囊扔回给他。萧玉一把接过,拨塞豪饮掉大半,而后发出舒畅长叹,抹抹嘴再把酒囊伸过去。 “来,你喝。” 他半点都没嫌这野人脏。王楠眨眨眼,眼眶湿濡起来,当初风光时,人人都爱与他称兄道弟,之后浪荡了,也不缺酒食朋友,只是没想到如今只有萧玉来看他,而且一点也不嫌弃他这个十恶不赦之徒。 王楠像猿猴般爬到牢门边,从萧玉手里接过半袋酒喝了起来。他一口气喝到底,然后抹去嘴边酒渍,笑了。 “多谢你来看我。” 他说话声沙哑低沉,始终低着头不敢与人对眼。 萧玉恨其不争,怒其无能,总觉得他自暴自弃实在是太窝囊。萧玉惟恐天下不乱,故意大声说道:“二郎,你何苦如此呢?人明明是你三弟所杀,你干嘛要做他的替死鬼。” 牢房深幽,声音稍大就有回响。王楠一听顿时惊慌,急忙跳走来道:“是我杀的人!是我!我自知罪孽深重,逃不了了!” 他似乎想让天下人都听见,声音大得几乎把萧玉的耳朵都震破了。萧玉揉起微微痛疼的耳,刚欲开口,王楠立马凑近,似要把整个身子嵌到牢栏间隙中。 “萧兄,求你一件事,你就让我安心地走吧,求你了。” 王楠以轻不可闻的低声苦苦哀求,他不想脱罪,他心里很清楚,若此时身处牢笼的人是王桦,这日子定要比眼下更难过。 萧玉无动于衷,王楠急了,伸手抓住他衣角在地上叩三个响头,而后哽咽道:“就算你把我救出去,我怎么在这世间活,怎么面对爹爹和死去的娘?王家要死一个人,就死我这没用的人好了。” “谁说你没用?你可比你那三弟好上一百倍!” 王楠微微一怔,凝神想了会儿,摇头苦笑起来:“在世人眼里,我就是不如他。读书不如他、做人不如他……心好有什么用?哪几个人会真正与你交心呢。萧兄,烦您帮我带句话,这辈子是我对不起妍儿,下辈子我定衔草结环。” 提及司妍,王楠眼里终于闪出一丝不甘,他痛苦地蹙起眉,手紧接着胸口,仿佛那里有道看不见的伤。 萧玉无奈叹息,颔首答应了。王楠心花怒放又磕三个响头,当他再抬首时,眼前人儿凭空消失了。 秋分一过便是王楠行刑之日,或许是命不久矣,连待他苛刻的狱吏们都客气起来,要水给水,要食给食。 王楠向来风流,以前所穿的衣裳都是好货,眼下他也想走得体面,最好能洗把澡,脱去这藏兮兮的囚衣reads();。 牢门咯吱作响,不知是谁来探望。王楠抬眸,看见司妍捧来一堆衣物,身后还有人拎着缕花食篮。 王楠傻呼呼地笑了,就像初遇她时,眼馋地跟了一路。她走近,蹲身将手上之物递他手里,他又情不自禁想起,那晚解手时,他跳到河里救起她,结果还被她揍了一拳。 不知怎么的,王楠舍不得死了,虽说短短几月,他却似爱她万年,所有好的、坏的,全都尝了个遍。 “你头发乱了,我替你梳。” 司妍低声而道,王楠便乖乖地把脑袋伸过去。他的发丝都结成块了,上面还不知黏了什么东西。司妍一点也不嫌脏,小心翼翼梳理干净,再结成髻。王楠如愿以偿换了身新袍,再接过司妍递来的饭菜,大口朵颐。 “好吃!娘子的手艺……好!” 王楠两腮塞得鼓鼓囊囊,说都说不清楚。司妍就在一旁看着,神色清冷,无悲无喜。 王楠吃得太急哽着了,忙拿来酒灌下。司妍忙替他拍背顺气,直到他把喉咙里的东西吞下。 四目交错间,王楠恍惚了,他似乎看到洞房花烛夜,她坐在榻边等他来,而他酒喝多了,步子都不稳当,一不小心栽她怀里,撞得人仰马翻,两人对视了会儿,忍俊不禁。 “哇”地一声,王楠大哭,他倒在她怀中蜷缩成一团,口中不停喃喃:“我不想死……不想死……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呀!” 他痛苦且不甘,可司妍却不再搭话了,因为王楠的名已在生死薄上,她救不了他。 时辰到了,王楠被押上囚车,离开监牢里,他一步三回头,看着司妍依依不舍。 囚一路往西而行。这天亮了不久,街上就人满为患,黑压压的一片脑袋里混有几张熟脸。忽然,一块石头飞来,正好砸中王楠眉骨,顿时鲜血直流,把司妍替他擦的脸弄脏了。 王楠怒不可遏,大骂:“哪个王八蛋?!” 话出口,众人哗然,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惊恐。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再扔向他,还骂咧道:“你这恶人,死到临头还嘴硬!” 石子如雨点,砸得王楠无法招架,也不知这些痛恨他的人与他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在他临死前踹上一脚,可这伙人中没有一个是王楠认识的,他们更像是图个乐,痛打落水狗。 终于到刑场,石子也没了。王楠狼狈地被人从囚车上拉下,而后跪在断头台上听候发落。他抬头望去,王家只来了一个管事,与监斩官说几句话后就走了。 王楠憋屈得很,难受得直抽气,他再往人群中看,希望能找到几个熟人,结果一眼就看到司妍,还有落在她肩膀上的白鹦哥。 他欣慰地笑了。 午时三刻,火签令落地。刽子手拔去王楠脖上的亡命牌,然后往刀上喷了口酒。王楠自知大限已到,他不由抬头再看一眼司妍。 她今天穿了件素净的衣裳,乌发上没缀花哨的簪钗,她长得真好看,眉清目秀,不笑也倾城。 对了……她是我的妻…… 哗……有风削过脖颈,一阵天旋地转。王楠看到司妍身边蓦然多出个人,古人的打扮,样貌极艳。 是萧玉吗? 王楠慢慢合上了眼,安详离世。 第31章 渡情(三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晌午过后,看完行刑的人群渐渐散去。一老翁拎来水桶往地上泼,再以条帚把血迹涮去,未待地上水渍干透,这里便像往常那般热闹起来,行人来往如织,小贩卖力吆喝,谁都不在意这里刚死过个人。 司妍留下了,当作是王楠的未亡人,给看尸人几两银,把王楠的尸体领回家。到萧府之后,她让旭初把王楠尸首抬到院子里,而后取来针线篮子,坐在矮凳上,仔仔细细地把断头缝到身子上。 王楠的魂魄已经不在这残尸上,司妍好比在修补一个布偶,缝上几针便抬头问白鹦哥。 “针脚如何?” 白鹦哥飞到她手边,伸出小鸟爪踢踢王楠脑袋。 “嗯,够结实。” 司妍凝神看着梅花似的走线,甚不满意,接着以剪子剪断丝线,再重新缝了一遍。王楠的脸已经没了鲜活之色,再也不会笑也说不了话,不管脖子上的针线如何,他都看不见。 萧玉看着不由轻叹道:“若他平时言行和善,想必也不会如此结果。” 司妍停下动作,斜睨他一眼,冷声道:“若不是你托杨逸查月娘的案子,怎么会多出这些事?” 话音刚落,司妍突然将利剪扎向萧玉。萧玉心里一惊,忙不迭地扑扇起翅膀,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扭身,剪尖正好贴身而过,牢牢地钉入地上,只留镂金前柄在外。 一时间,院中静如古墓,司妍直勾勾地盯着枝头上的鹦哥,抿紧鲜红欲滴的唇。鹦哥怔目相视,黄豆大的鸟眼瞪得滚圆,像是吓得不轻。 刚才一刹那,她是真心要扎死他。回想起惊险,萧玉的心好似被只大手捏紧,沉闷且沉重。 “毒妇,你想杀我?我与你搭档这么久,你这点情面都不留?” 司妍冷笑。“你不留情面,我为何留你情面!这么多年我尽心尽职,本来月娘案子完了,我就能超脱幽冥之地,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坏我的事,还把杨逸拉下水。我与你只是共事而已,你何必如此?” 萧玉听后大笑起来,一身乱糟糟的鸟毛忽伏忽起,一会儿炸成球,一会儿缩成条。 “尽心尽职,你说话也不脸红。你自以为不管人间事,自以为公正不阿,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出手去帮王楠,莫非你这木头疙瘩也会动心?既然你有心,当初不何不与杨逸好好生活,过你的清闲日子!” 提到杨老,司妍变了脸色,她一把将剪刀抽出,正当要掷过去时,她的手蓦然停在半空reads();。 萧玉未露半点惧怕,反而不依不饶继续说道:“你怪我害杨老头子早死,可你从没想过此乃命里注定之事,你以为你躲他躲得远,就能让他多活几年吗?命里多变数,即使没有我,他也不一定活得过中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竟然不明白,你要迁怒到我何时才肯罢休?你对全天下的人好,为何不能对我好一些?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吗?我是阿玉,你应该记得我啊!我是阿玉啊!!” “说人话,鸟语我听不懂。” 姒瑾冷声而道,萧玉的肺腑之言,她一句都听不清。 萧玉呆懵,心里蓦地一沉,缓过神后,他有气无力地又说了一遍:“是我,公子玉。你当初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吗?” 司妍听来依然是嘎嘎嘎的鸟叫声,她不耐烦地拧起眉头,把剪子扔到地上。 “别以为你装傻就能糊弄过去,杨逸的事我不屑与你计较,不过你得记清楚,从今往后你归你、我归我,我的任务不需要你来插手,若下次你再敢阻挠,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司妍拿出帕子拭去手上血污,低头看了王楠一会儿,然后拿过薄毯轻轻地盖其身上。 普天之下,她惟独对他最冷漠.萧玉见状心里五味杂陈,他仍想努力一把,希望她能想起生前之事,能知道他的身份,能明白他当初为她做的那些事,只可惜他说破嗓子,她都听不见。 阎君说这就是他的惩罚,让他永生永世看着她、陪着她,却永生永世得不到,所以她可以喜欢杨逸、喜欢王楠,偏偏不能喜欢他。 萧玉不由恨起这惩罚,却偏偏舍不得超脱幽冥之界,他看司妍走远了,不死心地飞过去,舞起翅膀,嘎嘎嬉笑道:“瞧,你舍不得杀我,你心里定是有我。” 司妍照例翻他个白眼,甩手把他赶走。萧玉飞到空中,打了个旋儿,而后飞到她面前讨好道:“小四儿,别生气。算我错了好不好?我们勾勾小指头。” 说罢,崔钰伸出小鸟爪,要与她勾手指。 忽然之间,脑中灵光一现,司妍不由驻步凝神,被遗忘的过往不合时宜地重现。她看见小河边,柳树下,一男童挥舞柳枝,兴高采烈地跑来。他又瘦又小,一路跌跌撞撞。每当她眯起眼,想看清他的模样,画面就越来越模糊。 司妍犹如惊梦,回过神后又不记得了。她嫌弃地看着白鹦哥,打掉他伸来的小爪,而后入了绣楼。 当初王楠送的聘礼还堆在这儿,箱上红封都未动过。司妍坐到妆镜前,将发上素花拆去,忽然耳室的门响了,“叩叩叩”不知是谁在敲。 司妍起身走到侧门前,纤纤细手搭上门把,刹那间,这把手就变了色,由红转褐,一下子陈旧了上百年。 司妍拉开门,昼夜便颠倒了。门后的世界漆黑无光,偶尔闻得两声狼嚎,只见一人两手环在胸前,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位姑娘,在下迷了路,不知此处是哪儿?” 司妍皓腕轻旋,手里变多出盏粉中带红的莲花灯。她把莲花灯往前处一探,照亮了一张熟悉的俊颜,他穿着素袍,头发略有凌乱。 她轻笑,道:“这里是客栈。” 来者打着哆嗦,向她揖礼。 “在下姓王名楠,是金陵王家的二公子,望能在此投宿一宿。” 司妍嫣然一笑,而后敞开门。 “公子请进来吧。” 第32章 渡情(三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楠进门前,依依不舍地回望,漆黑的夜空也不知有什么值得他留恋,许久他都不肯迈腿。过半晌,他方才无奈轻叹一声,晃晃悠悠踏进客栈。 司妍掌着莲花灯在前带路,把他领入客堂中。王楠扫视四处,这间客栈干净,不过没什么客人,就好像他是第一个来此之人。 “这里十文钱一宿,包吃。” 司妍边说边拿来一本册子,让王楠写上他的名字。王楠持笔,想了又想,而后把册子往前翻,里面皆是人名,其中有个叫“月娘”。 此名很眼熟,却死活想不起来。 “这客栈来的人真多,册子都快写满了。” 说着,他往冻僵的手指上呵口暖气,然后在最后一页落下“王楠”二字。 司妍低声轻笑道:“公子定是冻僵了,先到此处烤烤火。这客栈虽小,但酒不错,公子可要饮几杯?” “甚好,甚好。” 王楠颔首,而后就走到炭盆旁把手放在盆上烘。热气终于驱散彻骨的寒意,也赶走了黏在心间的恐惧。过了小会儿,司妍端着酒壶来了,到他身后时,她看见他后劲处有道血口子,里面骨头都露出来了。 “哎呀……我脖子后面有些疼,这位娘子能否帮我看看。” 王楠边说边抬手去摸,司妍忙把他的手按住,然后像捏泥人般,轻轻地将这道血口捏合。 “我看只是擦破点皮,不碍事。” 说罢,司妍装作无事般把酒放到桌上,斟上两杯分与他。 “这店里也没客人,公子就与我同饮吧。” 王楠木讷地抬起眼皮,怔目而视。他魂魄不全,没能认出眼前人儿,只觉得这抹浅笑很熟悉。 一杯酒下肚,王楠舒心不少,不知不觉与司妍闲聊起来。 “我本是个药材商人,今天去进药,谁想半路遇上劫匪,慌乱之中就跑到这林子里。” 王楠再饮一杯酒,又问司妍要了杯。 “过几日我就要成亲了,想趁这趟进货给内人捎点好东西。前段日子她说不喜欢家里的那只笨鸟,我特意去给她找了只绿鹦哥reads();。” “哦,是吗?这绿鹦哥长得什么模样,大不大?” “大。”王楠放下酒盏,以手比划到肘弯处。“足有半臂长,全身通绿,嘴是一点红。这鹦哥还会说话,骂人也骂得溜呢。” 司妍听后弯起眉眼,清冷的凤眸笑意盈盈。 王楠看着她不由失了神,脑中闪过些许残影,每当他要抓住,它便狡猾溜走。 王楠蹙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我娘子笑起来和你一样好看。我娘子待我真好,她从来没嫌弃我之前干的混账事,还给我银两开办仁心堂。我娘子会做两桌子好菜,酿得桂花酒也比如意庄的好。” 说着,王楠自说自画往杯里倒酒,这澄黄的琼浆上恰好飘了几朵金灿灿的桂花。 一杯酒下肚,他继续说:“我打算好了,过些日子到杭州去开分堂,到时就在杭州落脚安家,最好养一双儿女,不多,两个就够了。” 王楠傻笑起来,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司妍眼皮底下晃了晃。 司妍不语,又替他斟酒。王楠一杯接一杯地喝,说着一生中的如意或不如意。 “唉……生在王家真是累呀,我可不能让我的儿女吃这种苦头,老是扛着看不见的担子,言行举止都得受拘束。我记得我小时候喜欢去抓泥鳅,就和隔壁李家小子约好一人拿一筐去河边玩。那天我回来晚了,爹爹就拿这两指粗的竹条狠揍我一顿,我把屁股都打开花了。以后我的儿女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只要不害人不害已就成。” 话音刚落,王楠抓起酒壶倒酒,这壶嘴里只滴出两三滴。他掀开壶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里瞅,空了。 “娘子,还有酒吗?” “有。” 司妍唤来旭初上酒。王楠见到旭初目光微微一顿,似曾相识。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感觉就像回了家。” 王楠一口喝尽杯中酒,而后低头轻叹。他情不自禁抬手摸起后脖颈,那处正隐隐作痛,使得他整个脑袋都不舒服。 “公子,这么晚了,你还是早点歇息去吧。” 司妍突然起身按住他的手,王楠不由打了个哆嗦,茫然地抬起头。他看着司妍,似乎忆起些事,可又极为困惑地皱起眉头。 他换了另一只手摸起后颈,那里像是有张嘴,而且是张在笑的嘴,裂开很大很长的一条缝。 王楠不由一怔,过半晌,他的神色转为平静,而后慢慢地把手放下,垂眸说了句:“原来……我是死了呀……” 话落,他苦笑起来,伸手抓过酒壶,口对壶嘴痛饮,喝干之后拍起桌面大呼一声:“痛快!” 没想他竟然想起来了,以往落到这客栈里的魂不等上个几天,是不知道自己已死,他竟这么快就想起来了。或许他就是为了找一个人,为了见她最后一面,才来到这间黄泉路上的落脚处。 即便是心有不甘,王楠也已经是一抹孤魂,他环顾四处,最后把目光落在司妍身上,问:“敢问娘子是何方神圣?” 他依然没认出她来,司妍神色如常,轻声回道:“我是守在黄泉道上的鬼,专为*引路。” “哦,那不知娘子可否能为我内人捎句话?”说着,王楠抬眸再次看向她,一双哀伤的单凤眼深情款款reads();。 “麻烦告诉我家娘子,此生能与她相识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有……告诉她我心存感激,若有来世定会报答。” 话落,王楠吞声,低头沉默起来,作为一个刚死不久的冤魂,他平静得有点过了头。 半了一会儿,王楠猛拍下大腿,手掌在腿上搓了又搓,像是鼓足勇气说:“好了。我该走了,早日投胎,说不定还能遇见我娘子呢。这位大人,能否指条归去的路?” 司妍颔首,取过莲花灯。 “公子随我来吧。” 说罢,她在前引路,王楠便紧跟其后,两人一同出了客栈,走上条卵石小径。不知怎么的,走入小径之后,王楠的两条腿就不听他使唤了,只会依着莲花灯的光亮缓慢往前走。 走着走着,前方越来越黑,除了那盏灯之外什么都看不见。王楠听到狂风呼啸声,风里有什么东西划过他脸颊,锋利得如刀刃。 “别去管那些,只要跟着我走。”司妍适当地提醒道。听到她的声音,王楠心石便落地了,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淡淡的情愫流泻不尽。 终于,他俩来到忘川河边,灰蒙蒙的天笼罩着这片阴森之处,血黄色的河水里浮飘着成千上万的骷髅头,就像半生不熟的汤圆时起时伏。有些骷髅皮肉未褪尽,残留着痛苦之色,干瘪的嘴里发出阵阵呻/吟,不甘却又无力。 忘川河水舔上河滩,水里暗藏鬼爪,趁王楠不注意时蓦地抓上他脚踝。司妍一记跺脚,把鬼爪吓退回去,而后她将手中的莲花灯悬于一叶扁舟的舟首上。 “随我上来。” 司妍拉住王楠的手上了扁舟。扁舟竟然无底,垂首看去就见一片血黄似要将人吞没。王楠有些胆寒,脚不知该往哪里放,这时,司妍给他一个极为暖人的浅笑,说:“同我在一块儿,你不必怕。” 王楠听后欣慰地笑了起来,好似抓到一根救命草。 扁舟自已动了起来,慢慢驶向河中央。快要靠岸时,司妍抓起王楠的手,在他掌心划了一横。 王楠很莫名,问:“这是何意?” “有了这一横,路上小鬼就不敢欺负你了。” 话音刚落,扁舟微震,像是靠岸了。王楠往岸上看去,只见无数鬼魂手带镣铐,串成一串沿着蜿蜒的山道旋着往上走。入那条道,需得经过一座桥。桥边,青面獠牙的鬼卒抽着鞭子,像是赶着牛羊,稍有不听话者,他们使拿三叉戟往鬼魂身上插去,而后扔进河里。 王楠不禁抖擞,不敢再往前走。他回眸依依地看着司妍,温柔低问:“娘子不能陪我了吗?” 司妍点点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接下去的路由你自己走。” 王楠泪眼婆挲,心里腾起诸多不舍,他把司妍的手裹在掌心里,轻念一句:“此生多谢娘子了,望来世还能相见。” 说罢,他松开手,端端正正地施一大礼。 司妍莞尔而笑,脚下扁舟慢慢地往后退去,离岸越来越远,她的眉眼也越来越迷糊。 王楠就站在岸边痴痴地看着,直到见不到那点光亮。他愣了半晌方才回神,而后随众魂一起走向奈何桥。 “可否饮半碗?” 他问。 第33章 渡情(三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时节渐入寒冬,王楠的魂魄已入轮回道,而他的尸首则被司妍葬在金陵东郊外。这本不是应该她管的事,只可惜王楠死后王家人不肯认他,王老爷甚至放话出来说:“就算他被野狗吃了也是他活该。” 就这么个活该的人替王氏保住了一丝脸面,他的仁心堂由王桦的管事接手,生意比之前更红火,久而久之,别人也就忘了之前的东家是谁。 由于王夫人过世,王桦便留在家中丁忧三年,他与阮家小姐的婚事也延后三年。司妍时常从别人嘴里听到王桦如何好心,不但开了慈心堂接济穷苦百姓,还筹款修路建庙,他说他做这些事全是为了替他二哥赎罪,望能得人宽恕。如此一来,人们更是觉得状元郎品行端正,为人可靠,将来定是个好官。 司妍对王桦很是不屑,若非当初答应过王楠不去揭穿真相,她早就剥去状元郎的皮,摆在客栈里当脚垫子使,哪还容得他如此逍遥。 司妍决定搬走,一来图个清静,二来也不想看见王桦这号人物,于是她就把几个宅子卖了,在江宁东北汤镇上置办一处房产,立马就搬了过去。 这么大的桩事,司妍都没同萧玉说。自她得知萧玉在暗中倒腾后就再也没与他说过一句话,整日从他眼底子底下过却视而不见,他就好比是衣裳缝里的线头,脚底边的污泥,去不掉只能暂且忍着。 萧玉也愁呀,虽说这人是留住了,可心离他越来越远,他只好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见她无聊打哈欠,他便请来戏班子;看她对着妆奁左瞧右看甚不满意,他就拿出私藏的金元宝打了三副头面,式样都是眼下最时新的。 结果戏班子请来之后,她竟然相中班里花旦,把他留在府里当面首玩了,而他送过去的头面,她又全都溶成金块,用它来拍阎君马屁,要求把他换走,还差一点就成了!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萧玉口衔一株白梅回到萧府时,竟然连家都没了,只见那细皮嫩肉的旦角身穿戏装,浓墨重彩的趴在院中石桌上凄凄迷迷地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伤心地把妆都哭花了,眼圈成了两黑球,可一首还没唱完就被新任房主赶走了。 萧玉口瞪口呆,“啪嗒”一声,口中白梅便摔落在地,碎成霜雪。他连忙展翅高飞,俯视整个金陵城,终于在东城门看见一行搬行李的车马,于是他就跟着这行车马来到了新宅。 还好,他比那花旦命要好,至少找得到家在哪儿,不过……司妍没给他留卧房,惟一空的地方只有院角落里的柴房了。 萧玉敢怒不敢言,谁让他做恶在先呢?他只好悄悄吩咐月清给他在柴房里先铺张床,以备不时之需。 子时交替时,白鹦哥依旧出现在司妍面前,脑袋上一簇黄毛翘得老高,看起来很得意。司妍半点都不意外,待变成黑猫儿之后她便霸着卧房的门不让他进,呲着牙、亮起爪,无奈之下,萧玉只得去柴房睡硬板床,一宿下来搁得屁股都疼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萧玉有冤无处诉。他堂堂七尺男儿,整日畏畏缩缩地蹲在巴掌大的柴房里,喝个酒都伸不开手脚,而汤镇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虽有灯红酒绿之处,可里面的姑娘个个长得寒碜,他都不忍下嘴,这活得实在太憋屈。 萧玉一面砍柴一面就在想:“这回她要气到什么时候?何时他才能搬到卧房里睡大床呀?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叩叩叩!” 不知是谁在敲门,一下子打断萧玉低吟reads();。他抬头茫然片刻,思忖这几日没去招惹过谁,怎么会有人来找?于是他放下斧头前去开门,没想到竟然会是王桦。 细细算来,他们与王桦也有半年未见,搬离萧府时也未知会与他,不知怎么的,他会找到这儿来。 萧玉很诧异,他也不遮掩,直言道:“哎呀,是三郎呀。多日未见,你过得可好?” 啐,来得正好。后半句话,萧玉藏在心里,他可不是司妍说一是一的性子,他也从没打算放过王桦,这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 王桦依旧彬彬有礼,他先揖礼,而后捧上点心瓜果,十分关切地说道:“萧兄别来无恙。自家中出事后,我再也没能探望与萧兄。前几日途经贵府,我就想萧兄你,没料到萧兄已经搬走了。” 他眼眸清亮,不染纤尘,仿佛天底下的污浊都无法入他的眼。萧玉差点被这双无辜且净澈的眸子骗了,不过心底里算盘珠子一拨便能猜到几分。 萧玉弯起桃花眉,笑得也很无邪,他请王桦入堂,然后唤月清上茶。王桦一入座就将此处打量了番,这可比之前的萧府简陋多了,连端上来的茶都无滋味。 王桦不由问道:“萧兄为何要搬到此处?是否遇上难事?” 萧玉垂眸轻叹一声,极为痛苦地蹙起眉头。“这要怪也只能怪你二哥了,他惹上两桩人命官司,把我和妍儿都连累了。时常有人上门来打扰,更甚者还在门前泼粪,那里实在住不下去,我们只好找个地方暂时落脚。” 王桦听后若有所思地点起头,而后眉宇间流露出愧疚之色。他双手相叠,左手拇指拨弄着右手拇指指甲盖,不疾不缓,有一下没一下的。 “这都是我的错,当初如果能提点萧兄一两句也不至于让你落到如此境地。其实我也没想到二哥会做这种事。当初我到处去打点,也让俞大人重审此案,结果一无所获。我二哥入刑之后,爹爹硬不让我探望,娘又在这时候过世,我实在是……” 说着,王桦眼圈泛红,诸多委屈都似被他压在心底。 萧兄轻拍他的肩膀,颔首道了句:“我懂。”他这才露出些许笑意。 “对了萧兄。我看这宅子实在不合适居住。正好我在这附近有个地方落脚,如果萧兄不嫌弃就与令妹搬过去住,我也方便探望你们,算是尽点微薄之力。” “这……” 萧玉故作为难,暗地里瞥向蹲在椅上的黑猫。猫儿睁开眼,舔舔粉嫩地小嘴,“喵”地叫了声。 萧玉立马舒展眉头,道:“恭敬不如从命,眼下我们实在找不到宅子,只得麻烦三郎了,这租金还会照付给你。” “萧兄,你这话太见外了,你就放心住在那处,若有不方便的地方直接告诉我就成。” 说罢,王桦莞尔,温文尔雅的气度天下无双。当天,他就叫来几个下人收拾,然后把萧玉请入不远处的静心小筑里。 这静心小筑就在琉璃井边上,本是王老爷专给王桦寒月里读书之用,好让他疲累之时入温泉沐浴舒身。静心小筑共六间厢房,不算大但住萧玉与司妍足够了。 一路上,王桦未见司妍身影,便小心翼翼问萧玉:“敢问娘子她去哪儿了?” 萧玉仰天长叹,极为忧心地回他:“她去看望你二哥了,你二哥就埋在那山里。” 说罢,萧玉随手指了个方向。王桦顺势看去,藏在袖里的手有意无意地扣弄起指甲来。 第34章 渡情(三十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听说王楠就埋在山头,王桦便心不在焉,待萧玉整理好行李之后,他就告辞说要去拜祭二哥的坟。 “我二哥过世之后,爹爹不让其入祖坟,我只好另外物色一处地方,哪知爹爹得知后怒不可遏,硬是不让我祭奠。父命不可为,我也只好暗地里为二哥烧几柱香。如今二哥有归宿,我心也就安了。” 说着,王桦低头以袖抹泪,极为伤心。萧玉面露怜悯,心里却在哼笑:装得还真好。 “既然如此,三郎我就陪你去看二郎,想必他也寂寞吧。” 话落,萧玉未识王桦尴尬之色,便立即吩咐旭初准备车马,之前香烛尚留些许,他就一并带过去。 王桦到二郎坟前,大呼一声“二哥”,而后就趴在坟上号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狠捶坟堆,捶得泥土四溅,悲伤得不能自已。 或许他真有几分伤心在里头,如若不然怎么会如此失仪态。 萧玉沉默半晌,捞出汗巾给他擦拭,且道:“人死不能复生,三郎节哀。” 王桦涕泪横流,里面还粘着泥,他接过汗巾狠抹下几,抽泣道:“二哥走了,我在金陵也无兄弟,往后我便一个人了reads();。” “三郎莫要这般说,我俩同情如手足,你有事没事都可来我这处。” 王桦听后敛了泪,朝萧玉郑重其事施一大礼。“萧兄,能得你心是我三生有幸!” 萧玉只是随口说说,并没真把他当兄弟看,不过自此之后王桦还真当他是兄长,时不时捎东西前来探望,听萧玉说之前有给王楠一笔银子使,结果这笔银子不知去向。王桦立马出银出物,担着萧玉每日的吃穿用度,不过每次来都见不着司妍,只闻得西厢里笃笃笃的木鱼声,他心里痒难耐,实在憋不住就假装无意问起:“这段时日不知令妹可好?” 萧玉一听不由长叹,仿佛积了满腔委屈。 “自从二郎死后,我那妹妹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房里颂经替二郎超渡。真想不到她对二郎如此情深意重呀。” 话音刚落,王桦的面色就阴沉下来,他眼眸低垂,轻掩住妒色,而那只手又不由自主地扣弄起指甲。 萧玉每每看到此动作就知道他在打歪主意,于是就说:“过几日我要去京城办件事,三郎你有什么东西要我捎去就讲一声。” 王桦听后眼眸瞬间放出神采。“萧兄客气了,我没什么东西要捎带,倒是萧兄您若有不便之处知会于我,我定当尽全力。” 萧玉道了声谢,不多言。翌日一早,他就让旭初备好车马,弄出很大的动静,一路热热闹闹地去京城。车行至一半,他就飞回来了。这寒冬腊月,飞了没多久就冻得不行,一入静心小筑,他便迫不及待地栽到温泉里扑腾起来。 “嗳!真是爽快呀!” 萧玉如鱼得水,在温暖的泉水里做起飞燕式,旋了几圈之后又摆个倒栽葱式,头朝下爪朝上,活脱脱的“丫”字。 扑腾了会儿,萧玉渐渐觉得不对劲,怎么身上阴飕飕?他露出脑袋,挥翅拨开腾腾雾气,就看到一副清冷的眉眼,喜怒难辨。 “……” 他不自觉地把眼睛往下移,又见一痕雪脯,如同羊脂白玉浸润在水波之中。慢慢地,他有意无意往下沉去,一副鸟眼睁得老大,似乎要透穿这泉水,好将眼前的美人看得通透。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萧玉要看到一片春/光时,眼前忽然变暗了,他不自觉地抬起头,就看到一只脚丫子迎向他的面门。萧玉大吃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这脚丫猛踩到泉池底。 他什么都没看见,还差点丢去小命,丢去小命也不打紧,过一会儿就能复活,只是死的过程太痛苦,肺像被撕裂似的,胸口闷得慌。 萧玉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司妍已经走了,他想来想去有点冤,又不是故意要偷看她沐浴,平白无故地挨了顿揍,什么世道!他气不过,追上司妍与她说:“我不知道你在池子里,我可不是有心要看。” 司妍哼笑一声,破天荒地开了口。 “不是有心要看,你眼珠子都快掉下了;若是有心,此时眼珠子怕找不着了吧。” 萧玉语塞,细细想来,似乎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是存了点小心眼,不过只有那一小会儿,更何况他什么都没看见! 萧玉憋屈极了,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还挨了她的打。 司妍岂会不知他心思?共事多年,他偶尔混账了些,但大多时候都很规矩,从不做下三滥的事,不过这只破鸟五行缺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得时常收拾一顿,好让他别坏了规矩。 其实这几天,司妍的怒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虽说她又被阎君加了五百多年的罪,但日子还过得去,她与萧玉斗气斗到如今,不过是缺个台阶下,只看谁先松个口reads();。 前些日子萧玉还有心讨好,眼下他倒发起牛脾气,待她冷漠起来。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堵,但也不慌张,这破鸟早就在她手心里,搓圆捏扁全依她的心情。 司妍在房中呆到晌午,王桦就来了。这静心小筑本就是他的,更何况这些时日他与萧玉犹如手足,这栋宅子就成了他的别苑,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白鹦哥听到动静后飞来与司妍说:“我与王桦说去京城,这几天就把他留给你,随便你怎么玩。” 这话可比戏班子、金头面更让司妍欢心,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若是之后他能改邪归正,或许她会放他一条生路,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司妍换上袭素衣,手拈一串菩萨珠子,出了房门时,恰好撞见王桦进园。眼下他可谓春风得意,手掌仁心堂又赢得百姓称赞,将来去京城任职,自是前途无量。他太过聪慧,不管是月娘还是杨老的案子,他都有法子撇得一干二净,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骨子里傲得很,当见司妍颦眉垂眸,他竟然起了一丝怒意。 院中无人,王桦颇为无礼地走到她面前拦住去路,而后又很有礼地深揖,道:“娘子有礼。” 司妍向来随性,喜欢或不喜欢都摆在脸上,其实这两者也无多大差别,但王桦一嗅便知。他又谦逊几分,低眉顺目。 “娘子在此住得可习惯?” 司妍不冷不热地回他:“多谢公子上心,如今住得倒还好。” 王桦莞尔道:“哦,那就好。娘子若哪里不满意,定要对我说,我会替你安排。哦,对了,萧兄临走前特意关照我照顾娘子,我今天带来点东西,望娘子能喜欢。” 司妍听后抬头朝树上瞥了眼,停在枝头的白鹦哥立马摇首,他可没说过这番话! “让公子您费心了,其实我也……” “唉,不打紧。”王桦有意打断。“我待会儿送到娘子房里去,娘子可以房中稍等片刻?” 司妍不语,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王桦,盯得他心里发毛。过半晌,她终于点头答应,王桦不由舒了口气,笑眯眯地去取他带来的礼。 王桦送来两匹绸缎,两副头面。这绸缎是金陵第一庄的云霞锦,胭脂色的绣有鱼水;绛紫色的则绣有喜字。至于头面更是露骨,合起便是“鸳鸯戏水蝶□□”之意。 司妍故作不懂,拿起钗、簪、分心放在手里看半晌,只道:“公子又破费了,如此大礼我怎能收得起?公子还是拿回去吧。” “有何收不起?娘子心安理得收下便是。你瞧,这耳坠多别致,我来替娘子穿戴。” 说罢,他小心翼翼拿起一副红珊瑚蝶纹耳环,极为温柔地替司妍戴上。镜中人儿四目相对,眼波如袅袅清烟暧昧缠绕。他略有失魂,心想撒饵撒这么久,该是收网的时候了,于是他弯下腰,低声在她耳边呢喃道:“其实我早就对娘子有意,只可惜造化弄人。记得当初我把鞠球踢入你家院中,惊鸿一瞥,我便再也忘不了你了。” 司妍垂眸,像是有些动容。王桦摸着她柔软的耳垂,轻轻地打着旋儿,随后他的手指似杨柳,滑过她的下颚,沿着她纤细的脖线往下……再往下…… “娘子,往后你不如就跟着我,我保你衣食无忧,其实你是知道我心意,更何况当初是我先遇到了你。” 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见她无反抗之意,便放大胆子从后面抱上去,扯开她胸前衣结reads();。 忽然,司妍转过身。“啪”地一下,王桦就觉得脸颊辣痛,两眼发花,一下子找不着南北。 “滚出去!瞧你这德性,根本比不上你二哥的万分之一!” 司妍怒骂,抬手指着门叫他滚。王桦踢到块臭石头又气又恼,他抬手想要扇她掌,然而手腕一转却指着她骂:“别不识好歹!你和你哥吃我的用我的,你还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吼?!勾栏里的娼妓给钱都知道还个笑,你这贼娘连妓都不如!” 王桦被她激得原型毕露,哪还有温文尔雅的风范。当初他怂恿萧玉搬到静心小筑,就是想让他们兄妹觉得有愧于他,从而抱得美人归,谁料到这女人凶如夜叉,竟然还敢掴他掌。 司妍挨了他的骂更是不甘示弱,媚眼微眯,冷笑道:“我不如妓,你呢?眼下你给我们吃用是应该的,如若不然我就去官衙告你,把你这见不得人的事全都捅出来!我要告诉天下人,二郎是做了你的替死鬼,到时你还想做官?呵呵,做梦去吧!” 王桦一听瞠目结舌,脸色顿时惨白如霜,他没料到她竟然会知道这些事,或许是二哥临死前守不住嘴,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告诉了她! 留不得……此人留不得! 司妍未识他面有异色,眉眼微挑,得意地说道:“往后你可对我好些,若我哪天不高兴,我就说于我哥哥听,我哥可是守不住嘴的人呀。” 王桦如泥雕木塑,半晌都没缓神。 眼下萧玉还不知道,只要她死……就没关系。 王桦扣弄起指甲,心里盘算着。早在来此之前,他故意走小道,而后在宅子守小半个时辰,见月清出门方才进了院子,也就是说没人知道他在静心小筑。 王桦勾起一抹冷笑,慢慢地从袖里抽出一条白绫。 “看来你对我二哥情深意重呀。” 话音刚落,他就将白绫套上司妍脖子用力勒紧。一个弱女子怎么经得起他的力道,不消片刻,司妍就被勒昏过去,嘴里还剩半口气。 王桦稍稍松了手,以指探探她的鼻息。司妍气若游丝,半昏半醒,看她青丝半散的模样分外诱人,忽然之间他又舍不得把她弄死,干脆就将她摆弄到桌案上。 王桦行到*之处,便俯在她耳边喃喃低道:“你乖乖地跟着我不就好了?” 半死的人儿被他撞得睁开眼,见他正行苟且之事,不由哭叫起来。王桦一把抓起自个儿送来的绸缎封住她的口鼻,手上用力,底下也在用力。这人儿挣扎乱动,正好把他那处箍得死紧,他舒畅至极,不由闭眸沉吟,施起狠劲。只听到桌脚磕地之声,他身下的妙人儿渐渐瘫软成泥…… 事后,王桦穿戴齐整,盯着案上的妙人儿看了许久,她两腿半悬,姿态淫/荡却极为曼妙。他不由咂嘴摇首,就好似弄坏件心爱的玩物,只感觉可惜。 王桦以布把她腿间浊物擦去,还伸指进去抠干净,而后他摘去她头上簪花摆到妆奁上,再将白绫悬于横梁上,接着把尸体挂了上去。 走之前,王桦仔细整理了遍,确认无一疏漏后抬头朝司妍莞尔,且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白鹦哥看到王桦扬长而去,竟然未留半点痕迹,不由赞叹道:“果然是个聪慧人。唉……瞧你死得多惨。” 司妍完好无缺地坐在玫瑰椅上,慢悠悠地品着茶。悬在梁上的尸首冒起一股清烟,“噗”地一下变成具腐烂的尸体,这尸体正是萧玉从义庄偷来的月娘。 第35章 渡情(三十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家娘子死了,以一根白绫吊死在屋里为王二郎殉情。这萧家娘子年轻貌美,谈吐也不俗,何尝跟着那种恶人?得知此事的街坊邻居都替她不值。 萧郎回家之后见妹妹停尸于堂中伤心欲绝,幸亏王桦在旁相劝,之后他还花不少银子将人安葬,修了座石坟。 萧家娘子下葬之日,王桦也来了,他面露悲痛,手扶萧玉,抽泣道:“萧兄节哀,娘子与我二哥化蝶而去,他俩定会在九泉之下保佑你。” 话还没说完,王桦伤心哭嚎,像是死了自家的妹妹,令周遭人动容不已,更觉得王桦此人情深意重。 或许是萧郎受不住丧妹之痛,没多久就搬走了,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这正好中了王桦下怀,反正肥鱼已经吃了,这鱼骨留着有何用?还不如自己走的好。他心中窃喜,面上却忧心仲仲,三个月过去后他便卸去假脸,过起逍遥日子。 王夫人过世之后,王老爷身子就不好,家业都由王桦把持。王桦逢人便露三分笑,王家上下都极为敬重他。 转眼入了春,万物复苏,这耗子也像是睡饱了,一天到晚在王府乱窜,拖儿带口的越来越多,徐管事找了好几个捕鼠人都没用,这院子里总弥漫着一股死老鼠的腐臭味,特别是君子苑。 王桦就住在君子苑,他也被这老鼠闹得头疼,晚上都睡不好觉。某天,他解手时忽见话儿上长了个红疙瘩,半个红豆大小,不疼也不痒。他没放在心上,可半夜三更那里奇痒难耐,他忍不住撩几下,把这红疙瘩抓破了,一股脓水迸爆,散发出腐尸般的恶臭。 王桦吓得六神无主,忙拿水盆洗了又洗。脓水洗去了,恶臭也没了,他倒上床榻一觉睡到大天亮。 次日清早,他起床解手,脱去裤子一看顿时惊叫起来。一个晚上的功夫,他的话儿长满疙瘩,这疙瘩还分两层,血黄色的脓浆里包裹着一点深红,乍眼看去就像无数只小眼睛。 王桦尖声惊嚎,不一会儿就把院中人全引来了,他们以为王三郎出事,纷纷挤入门中。王桦见状,连忙拉起裤子,遮住惨不忍睹的命根子。 “是老鼠,大得和猫似的,把我吓坏了。” 王桦故作镇定,众人听后也就信了,在君子苑逮起那只像猫一样大的鼠来。 这病张扬不得。王桦心急如焚,面上还要故作轻松,待人走光,他便脱下裤子仔细端详一连串的水泡疙瘩,而后找来医书对照病征。有一种病叫花柳,如其极为相似。 花柳,顾名思义就是寻花问柳。这段时日,王桦循规导矩,连通房丫头都不曾碰过,想来想去只有那个女人。 “真是个荡/妇reads();!竟然得了这种病,真被她清冷模样给骗了!” 王桦气郁攻心,越想越恼,恨不得刨开她的坟将她挫骨扬灰!但眼下最重要的事得把这脏病治好,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王桦扣弄起指甲权衡利弊,接着就让小厮备上车马行李,说是要去湖广拜访一位老友。 当日马车就起程了,王桦离开金陵城前往江城寻良医。车马颠簸一路,王桦只觉得命根子又辣又痛又痒,他顾不得让车夫停,急急地脱下裤子看。这命根子上的疙瘩破了,脓水流了一裤裆,而沾过这脓水之处又生出细小的水泡,密密麻麻像在腿侧撒了把细芝麻。 一股恶臭散出来,连车夫都闻到了,他在外脱口骂道:“什么味儿呀?!真特娘的臭!” 王桦七魄已经吓去三个半,好不容易缓过神,他忙拿块干净的布将长泡之出缠裹,再打开香囊熏车厢,终于把恶臭压住几分。 王桦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从小聪慧,被人诩为文曲星下凡。既然他是文曲星,鬼神自然要让他三分,又怎敢冒犯他?更何况他不信这些东西! 终于到江城,王桦都不歇息,手捧千金去找江城名医。江城名医也非浪得虚名,不过见到他那根命根子之后也是吓得连忙捂眼。 “公子啊……这我不是我给您看病……只是老朽才疏学浅,从没见过此等病症啊。” “那怎么办?我可是千里迢迢跑来找你赛华陀,要不配些花柳的药先给我服用?” 王桦急了,拿死马当活马医。名医不得已,只能开几贴治花柳的药,一半服一半洗,可是王桦用药之后反而更加严重,一片连一片地长,命根子都肿成大棒槌。他又去找名医,名医替他看完之后就说了句:“公子,要不你就把它切了吧,这再烂下去,你腿也保不住了。” 什么?!王桦不依,他还没成亲就把这命根切去,往后还怎么过日子?盛怒之下,王桦掀翻名医桌案,砸了他的金字招牌,泄通恶火之后连夜回了金陵。 一路上,王桦找了不少郎中,老实些的郎中直言没法治,还有些贼心眼的满天要价说是家有祖传偏方。王桦急病乱投医,只要人家说能治,多贵他都捞钱,什么香灰、牛粪都往上抹,折腾一阵之后,钱花光了,病却没好。 王桦回了家,刚下车看门老头就捂着鼻子跑了,车夫更是呕吐起来,王桦环顾四处,就看到亲切的街坊邻居都离他三丈远,个个捂着口鼻眉头紧皱,在那里交头接耳。 王桦抬臂闻闻腋下,什么味道都没有。他往人群走去,街坊立马后退,忙作鸟兽散。 小厮直言道:“公子,你身上有股死人味儿。” 王桦怕了,他一头钻进君子苑,脱下裤子低头看,命根子已经成了烂肉,治好怕也不能用。 王桦窝火得很,将桌椅凳榻挨个捶了遍,打得气喘吁吁。他两手撑着墙,一面深吸气一面流出恨泪,待冷静之后,他便找来一把利刃放在烛火上反覆烤,然后嘴咬一块布,狠心切断命根。 烂肉落地顿时化作血水,王桦痛得眼冒金星,两眼一翻便晕死过去。不知过多久,他醒了,房中漆黑无光,连个能使唤得下人都没有。他咬着痛挪到床上,一动便牵扯到痛处,令他苦不堪言。 “水,来个人倒水……” 王桦叫唤,可无人应他。他只好提起全身力气,朝门大吼:“人呢?全都死光了呀!” 终于有个婆子捂着口鼻来了,匆匆把壶摆到他面前,逃似地跑了。 第36章 渡情(三十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桦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弯曲手臂勾到壶把手,壶嘴对着口十分费力地喝到几口,而后他抬起头看着自个儿下半身,那些密密麻麻的疙瘩铺满了他两条腿,疙瘩里头钻出白蛆怪异地扭动着。 王桦吓得哭了,阵阵哀嚎犹如鬼泣,他的脑里早已一片空白,也像是被蛆占满了。 没过多久,王老爷打着灯笼来了,他听闻宝贝儿子有些不对劲,一踏入这臭气熏天的君子苑顿时就觉得不妙。 王桦听见声音像抓到根救命草,急切地伸过手,大呼:“救我,爹爹救我!” 王老爷被他喊得揪心,三步并一步走过去,忍住恶臭拿灯笼往他身上一照,腿间血肉模糊,一双腿更是又红又肿,大片水泡都在流脓,烂得不成样子了。 王老爷心疼坏了,当即就痛哭,哭完之后,他来不及多想,马上让管事去把金陵最好的大夫叫来,一一为三郎诊治。 这病症大夫们从没见过,看起来像是花柳,可脉象却与常人无异。众大夫束手无策,只能让王老爷另请高明。 “别走,神医!留下救救我儿子,他可是金科状元呐!” 王老爷哭着去拦人家的路,其中一位大夫与他是老相识,直言不讳道:“令郎的病的确是治不好了,听天命吧。” 说罢,大夫再起揖礼,无奈地摇头狂叹。 王老爷的希望没了,整个人木讷半晌,而后一屁股瘫坐在地。君子苑传来阵阵哭嚎,犹如凄厉鬼泣,不停磨着他的五脏六腑。 “爹,我不想死……爹,救救我呀!” 王老爷何尝舍得让他死?他可王家的救星,有他在王家怎会没落下去?王老爷一想到大夫之言,心酸地呜咽起来,一整晚都没能合眼。 翌日,天刚露鱼肚白就有人来敲门了。王老爷听到叩门声,以为管事又找到名医来为三郎治病,兴奋地一路小跑过去,谁知开门之后竟然是阮家老爷。 看未来亲家忧色重重,还拔长脖颈不停往内暗探,王老爷心里又加了块巨石,胸闷得喘不上气。 “听说你家三郎病了,我特意过来探望。” 阮老爷笑着道,眉眼带着三分假。王老爷心急如焚,但也不敢说真话,只道:“小儿风寒,没什么大碍。” “风寒?那……正好我带来些驱寒良物,给三郎送去。” 说着,阮老爷想进门,王老爷忙以身板堵住,嘿嘿干笑几声。 “多谢阮兄,这风寒会过人,您还是别瞧的好。这东西我就代三郎收下,改日他病好了,我带他到您府上道谢。” 三言两语,王老爷硬是把亲家公赶走了,但纸究终包不住火,也不知是谁走路风声,说王家三郎身有恶臭,两条腿全都烂了,亲家公得知后,当天就送来退婚书,把这门天赐良缘给扯断了。 王老爷有苦难言,如今儿子病成这样,他也没脸去说情,当务之急得把病给治好。金陵的名医治不了,他就去杭州大夫;杭州大夫治不了,他就去都城……天南地北跑了个遍,倾尽家财,勉强给王桦续了半条命。 某天晌午,有个瞎子到了王府门前,以鼻当目嗅了半天,之后这瞎子就狂敲王家的门,且道:“开门reads();!快开门!我是来救人的!” 王老爷听见外头有人在喊,心里燃起一点希望,连忙把门打开,没想外头是个瞎子,还穿得破破烂烂,分明就是来骗的。 近些日子王老爷被骗去不少钱,神棍巫医都来过,说能治三郎的病。起先他毫无疑心,要什么就给什么,可到后来王桦不见好转,他便寒透了心,把这伙骗吃混喝的全都赶走了,所以一看见这瞎子,他就无端恼怒,摆手让他立马滚蛋。 瞎子搓搓鼻子,把鼻涕往裤腿上一抹,得意洋洋地说道:“你可在敢你家救星知道不?我这鼻子可灵了,哪里出事、出什么事,一嗅便知。你家公子可是得了怪病?两腿溃烂?” 王老爷一听,哎,真是说对了!但细想,眼下金陵城谁不知道王家三郎得怪病,身子都烂了。 王老爷先是不屑,之后又极为伤心地说:“唉……说对又如何,人人都知道我儿病了。” “但是他们不知道这病从何而起呀,喏,我这老瞎子就知道。” 说着,瞎子狂拍胸脯,胸有成竹。 王老爷半信半疑,有意试探道:“从何而起?说来听听。” “你儿子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啦!而且这东西厉害着呢!不信,你马上进去问问,我老瞎子就在门口等,若说得不对,呆会儿你就赶我走;若说得对,你便给我一口饭吃。” 话音刚落,这瞎子就坐到王府门前的台阶上,好似屁股上长了眼睛,坐得又准又稳。 王老爷本不想搭理,可事到如今,死马只能当成活马医。他转身进府,瞎子就坐在原处从怀里摸出酒,慢悠悠地喝了起来,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只黑猫,摸它几下背毛,再挠挠它的颚处。 街坊邻居全都看着瞎子,先前瞎子与王老爷说的那些话,他们听得一字不差,不消半会儿就悄悄传开了。 约过半盏茶的功夫,王老爷来了,他一改冷漠态度,极为恭敬地把瞎子请到府里,简直把他当神来拜。 瞎子把猫儿放到地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跟王老爷进府。王老爷一边在前引路一边吩咐管事备桌酒席,然后低头哈腰同瞎子赔不是。 “刚才我有眼无珠,得罪高人了,还望高人宽宏大量,若是高人能救得了犬儿,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瞎子哼笑一声,忽然驻步使劲嗅鼻,且道:“闻这味道就知道,你那儿子做了不少恶事,从而全身发烂,真是报应!” 王老爷一听立马青了脸,眼珠子瞪圆,怒气冲冲地说道:“怎么会?金陵城里谁不知道我家三郎品行端正!怎么能容得了你瞎说!” “呵呵,是不是瞎说你等会儿就知!” 说罢,瞎子大摇大摆地往前走,路上尖石、门槛一一避过,半点都不象无目之人。 王老爷见之心里忐忑难安,他看出这瞎子非比寻常,却又怕他说得全是真的。王老爷不由想起往昔,他的三儿子从小到大都无比聪慧,人人夸赞是麒麟之材,只要三儿子开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都会想法子弄来,这般宠着他,他怎么会去做恶事? 正当想着,他们已经到君子苑,还没入门就差点被股臭气逼退。瞎子捂住口鼻直叫唤:“哎哟我的娘呀!这尸毒太重了,你等会儿得好好问你儿子,做了些什么事呀!” 王老爷一听吓白了脸。 第37章 渡情(三十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王桦的房中传来低沉呻/吟,一阵连一阵,拖泥带水。众人到了门边只觉有股寒气,明明是艳阳天,可这处却如同秋露寒。 瞎子磨磨蹭蹭不敢进,王老爷见之心里如打鼓,咚咚咚地一阵慌乱,他问:“高人为何不进去?” 瞎子回他:“尸气太重。” 王老爷顿时手足无措,急得如热锅蚂蚁。瞎子从怀里掏出酒囊猛灌一口,“噗”地喷了王老爷一身。 王老爷愣了,还未缓神,瞎子就抬起腿,冷不丁地踹上他屁股,一脚把他踢进门里。 王老爷被他踹得人仰马翻,眼冒金星,正欲发火,瞎子从破腰带里抽出把残破桃木剑,疯疯癫癫地跳进屋,咋呼道:“这叫王八压邪!看招!” 桃木剑往床帘一刺,躺在里头的王桦就大叫起来,紧接着只见缕缕黑烟从帘缝里钻出,像无数条小蛇在空中交织出人形又蓦地收了回去。 王老爷当即就吓懵了,手指发颤地指着那个人形,双目瞠大如铜铃,结结巴巴半晌,惊恐问道:“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瞎子搓搓鼻子,再以粗指头深挖出一粒鼻屎随手一弹,弹到王老爷脑门上。 “我也不知道这是啥,得问问您的宝贝公子。” 话音刚落,王老爷连忙爬起,顾不得全身骨头疼,瘸着腿儿撩起床帘一看。王桦已是疼晕过去,不过他腿上的一片红肿消去不少。 “哎呀!高人呐!!!” 王老爷欣喜若狂,忙不迭地旋身跪在瞎子面前连连磕头。 “多谢高人,多谢高人!只要你救得了犬儿,金山银山我双手奉上。” 瞎子听完这话竟然不屑冷哼。 “救不救得了不在我全在于他。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令郎有今日是咎由自取。我刚才只是暂时将尸气压住了,真要除根还得靠令郎自个儿。” 王老爷听后心肝乱颤,他已嗅出王桦的不堪事,却始终不敢面对,对于瞎子这番话,他更不愿深究,只问:“如何除根,请高人指点一二。” 瞎子收起桃木剑,两手环于胸前,道:“有两个法子,其一、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得将之前做过哪些事以朱砂写于黄纸上,而后在午时贴于衙门前的鸣冤鼓,并在鼓下坐半个时辰reads();。午时日头正烈,能将其身上尸气晒去,这叫以阳克阴;还有种法子与之相反,叫‘以阴攻阴’。得在半夜子时取尸心食之,就样就可灭鬼怪精魄,化解尸气,不过第二种法子可得小心,千万不能让第二个人看见,只要有丁点儿阳气便不作数了。” 王老爷听得一知半解却不好意思多问,只得拿起纸笔极认真地把瞎子的话记下。其实这时王桦已经醒了,瞎子所说的解法他全都记在心上,待瞎子一走,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双腿,果真红肿消去一大片,这脚动起来也不疼了。 王桦喜极而泣,忙不迭地撑起身先坐在榻沿上缓缓,而后再起来走动几步。连着几个月他都躺在床上,眼下这腿一着地,根本就不像自己的,每步都如踩在棉絮之上,软绵绵,轻飘飘。 恰巧,王老爷走了进来,他看到爱儿能下床走动,惊讶万分,缓过神后泪流满面,急忙拥上去,抓着王桦的手臂疼爱地说道:“儿呀,你终于能走了,真是吓死爹爹了!你想吃什么?爹连忙厨子去做,瞧你瘦成什么样了。” 王桦蹙起眉,一副眉眼极为无辜,仿佛受了莫大委屈。 “爹爹您辛苦了,都是儿不好,儿让您受累了。”说着说着,王桦掉下几滴泪。王老爷忙拿帕子帮他抹泪,又小心搀扶他坐下。 “快别累着,咱们先吃点东西补下身子,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话音刚落,王老爷立马叫人摆饭,尽挑熊掌鹿茸这些天下奇珍。 王桦好久没开过胃口,眼下身子好些了,他心事暂且落下,手持竹著好好享用了这顿饭菜。王老爷坐在他身边,眉开眼笑看着他吃,好似每一口都进自个儿嘴里,每一口都香得不行。 酒足饭饱之后,王桦倚在靠枕上歇息,打了个小眈的功夫,腿又开始痒了。他掀开裤头往里瞧,消肿的那块皮渐渐浮出小粒,像是要变成红疙瘩。他实在是怕了,忙把裤腰系上眼不见为净,但这病总得要根治。 王桦想起老瞎子说的那两个法子,第一个叫他写下几桩命案贴在鸣冤鼓上,以阳克阴。这怎么行?!如此一来,全天下都知道他的丑事,哪怕病好他也不能做人了!但第二个以阴攻阴实在太恶心,又要挖坟还要吃死人,他岂能做这种事?! 王桦左右思量总觉得不妥,可这腿越来越痒,要不了多久他又会和之前那样,躺在床上等死。 不行!不能白白地去死!王桦惦记着自己的前程,惦记着自己状元郎的身份,他知道王家还得靠他光耀门楣呢! 王桦选了一个法子“以阴攻阴”,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吃人心肝又如何? 他暗暗拿定主意,却在王老爷面前装可怜、卖无辜,哭天抹泪道:“爹爹您是知道的,孩儿从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那瞎子叫我写什么东西,我怎么写得出来?难不成乱写一器贴过去吗?为了王家脸面,儿子甘愿去死!” 王桦说得振振有词,王老爷还真是信了,自觉三郎不会做恶事,哪怕天底下以恶为美,他的三郎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然而当天夜里,王桦扛着铁铲偷偷摸摸地从王家出来了,他身负三条人命,故得食三颗人心。他先去挖杨老的坟,费九牛二虎之力破了棺材,挖出颗尸心装在麻袋里;而后他又去了萧家娘子的坟处挖心,看到躺在棺材里的萧家娘子,他便恨得牙痒,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盛怒之下,王桦就举起铁铲狠狠地捣捶尸体,将它捶得面目全非、捶得头脚离身,直到成为一坨烂肉,他方才舒了口气,随后往肉里吐了口唾沫。 “荡、妇!臭、婊、子!” 泄完恶气后,王桦都不拾掇这座破坟,拎起装心麻袋走了,最后他来到义庄,月娘所埋之处。 第38章 渡情(三十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正是月黑风高杀人夜。义庄里静悄悄,伸手不见五指。王桦弯腰潜入,小心绕过值守来到后山。 后山皆是荒坟,一堆堆鼓起,乍眼看去分不出哪家的坟。 这前半夜捣腾下来,王桦已经疲惫不堪,眼下多走几步都觉得累,可他想活,既便没了命根子,之后无法人道,他依然想活,活着才能翻身。 王桦抬头分辨天色,也不知是几更天,第三颗人心到手,子午也该过了。他打算挖出月娘的心后就回家,到次日午夜再将三颗人心烹煮,锅里加点葱姜去味,至少要比生嚼好吃些。他边想边点燃蜡烛,无意间抬头,蓦然看见一块木牌上写有“月”字。 月娘?!这实在巧得有些过头!王桦半信半疑,不过转眼间疑惑就被欣喜冲没,他拿起铁铲对着脚下孤坟狂挖猛撬。 这坟土松,不一会儿就露出草席。王桦见状忙把铁铲扔去,而后趴到地上扒拉开席上泥土,一把将破席扯开。 一张美人颜露了出来,烟笼眉,小翘鼻,朱唇微翘好似八月樱桃。她像是睡着了,正在做着甜梦,梦中她等的良人终于来接她了。 王桦愣了许久,“哎呀”叫出声,一不小心手蹭在铁铲铲沿上,手侧割出一道血口。王桦被坟中艳尸惊吓住了,丝毫不觉得疼,他起身时血口流出的血正好滴在月娘眉心,忽然,她睁开了眼。 “王郎,你终于来了。奴家等你等得好苦。” 幽冷地女声从樱桃儿嘴里飘了出来,一丝一缕袅袅如烟。这烟悄悄绕在王桦脖颈上,叫他发不出声。他不自觉地往后退,惊恐地看着一只白嫩玉手搭上坟沿,再如鸟爪般掐入坟泥,而后借力将沉重的身体拉起来。 月娘直挺挺地坐着,转过头僵硬地朝王桦一笑reads();。王桦惊慌失措,继续往后退,不小心脚下一绊,仰面摔去。 这一跤摔得王桦眼冒金星,他顾不上痛,翻了个身连滚带爬地要逃,然而不过两三步,眼前就出现双脚,脚上的布鞋绣有朵海棠花,这还是当初他替她选的花样。 “王郎,摔疼了没?” 月娘蹲身,忙将王桦扶起,接着拍去他衣袍上的泥灰,心疼得直蹙眉。 王桦恍如隔世,情不自禁伸手触上月娘腮颊。是冷的!犹如寒月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她是鬼!王桦从未见过的鬼,即便成了鬼,她依旧温柔,把身心全都扑在他身上。 “月娘,是你吗?”王桦颤声问道,惊恐的眸子狠狠打量着她的眉眼口鼻。 听到情郎轻唤,月娘喜极而泣,惨白的脸颊多出两行泪。她流下的是血泪,只是等待的时间太久便成了深黑色的稠液。 王桦心狂颤,突突地要跳出嗓眼。他又问:“月娘,你可恨我?” “恨!当然恨!” 刹那间,月娘双目猩红,面目青黑,颊肉如同被削光,整个脑袋成了骷髅。 王桦见她磨牙,瞬音吓破胆,连忙往地上一跪,边磕头边哭着说:“月娘,是我不是,我知道对不起你,事后我后悔不已,要怪只怪我的爹爹,他不肯让你进门,我是逼不得已。月娘,我一直喜欢你,自你走后,我再也没碰过任何一个女子。” 王桦抬头相望,泪眼朦胧,俊美的脸庞看得叫人心疼。 当初月娘就落入他清澈的眼眸里,被他的无邪模样诓骗。而此时,她依旧没长进,见到他哀伤的眼神心就软了,萧玉给她这报仇的机会,叫她白白浪费了。 月娘慢慢恢复原貌,无奈蹙起眉。 “王郎,我自知配不上你,此生能与你共枕,已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只是难过,不能与你相守一生。” 说到动情之处,月娘又垂下泪来。王桦见这恶心的稠液,连忙缩回手,生怕沾到零星半点。说实在话,他从没真心喜欢过她,当初只是见她颇有姿色,打发无聊罢了。谁知这妇人死皮赖脸,挺着腹要来寻他。他是谁?是王桦!王家最有出息的公子,与他风流的二哥全然不同,他怎么能让一个村姑毁去声誉,毁去前程?! 村姑就是村姑,半点都不识眼色!王桦细想不由生恨,眼下有此恶劫,还不是全因她而起? 王桦越想越气恼,但是他还缺最后一颗心不是?王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顿时想出条妙计。 他埋首在双臂间痛哭,含糊不清地说道:“月娘,我快要死了,马上就能陪你了,你也不用再等得那么辛苦……只是家有老父要照顾,他再不济也是我爹呀!我怎能留下不孝之名呢?” 哭着,王桦抬起头,极为无辜地看向月娘,啜泣道:“我病了很久,每天食不下饭,睡不着觉,月娘我过得苦,救你再帮我一把吧!待我父亲过世,我就立马来陪你……” 男人的话不能信,连萧玉都不忘告诫,可她偏偏信王桦的油嘴滑舌,信他所谓的天长地久。 月娘低头垂泪,耳边有个声音同她说“信不得!”,她思量再三,不由自主地点头。 “我要如何帮你?” 王桦按捺住窃喜,依旧苦着张脸救她:“心……把你的心给我,可好?” 说着,王桦从袖里掏出一把匕首,高举在月娘眼皮底下reads();。他犹如在献宝,虔诚且恭敬,而月娘就是他至高无上的神。 月娘给无可给了,连命都给过他,眼下他还贪婪地要取她的心。事前,萧玉对她说过,今晚王桦一定会来并且会问她要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千万不能,一给她定会飞灰烟灭。 要紧关头,月娘把萧玉的叮嘱抛在脑后,伸手接过情郎递上的寒刀。下刀之前,月娘含泪问他:“王郎,你会忘记我吗?” 王桦立马摆出怜花之色,婉转叹息。 “我这辈子唯一忘不了的女人就是你。你对我有恩,我又怎么能狼心狗肺。” 说这话的时候,王桦已经忘记当初怎么将人勒死,又怎么将人悬于树上假装自缢。他轻蹙俊眉,眼中款款深情,连铁石心肠之人见之都会动容,更别提爱慕他的月娘。 月娘犹如喝下碗蜜,不由自主笑了,下刀刹那,她半点都未犹豫,手掏进胸膛利落地拨出心,小心翼翼地交到王桦手里。 这颗心已经腐烂却仍在跳动。王桦一把抓过忙塞于麻袋里,欣喜若狂。 月娘右手捂住胸口的空洞,左手极力往前伸,喃喃地呼唤:“王郎……王郎……”她只想飞灰烟灭之时能躺在他的怀里。 王桦侧首瞥见,很嫌弃地扭身避开。月娘微怔,指尖生生擦过他的衣边再也没能举起来。她倒在地上,恢复成一具干尸,胸口多了个大洞。 王桦掂量掂量麻袋,三颗人心全都到手,他不禁得意,正当打道回府,忽闻一声大喝:“谁在那儿?!” 话音刚落,装人心的麻袋“噗哧”一声燃烧起来。王桦惊叫,连忙灭火,好不容易把火灭去,袋中的三颗心已成焦炭,一碰即散。 老瞎子曾说:“取心的法子可得小心,千万不能让第三个看见,只要有丁点儿阳气便不作数了。” 王桦垂首看着地上这堆焦物,生无可恋,他千辛万苦挖到这三个宝贝就被一个大嗓门全都毁了。 王桦的五脏六腑被怒火扭曲了,来人靠近,他立马捡起铁铲,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脑袋上砸。 “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就吃了你的心!” 他入了疯魔,仰天长啸,铁铲一下接一下砸在来者头上。没想那人脑袋硬,被他砸几下没死没晕,两手抱头大声嘶喊:“有人杀人啦!快来人呐!” 话音未落,漆黑的坟地突然亮堂了,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王桦团团围住。 王桦愣住了,这伙举着火把的人竟然全是官差,而刚才被他以铁铲乱砸之人,还是这里的小头头。 官差二话不说,冲过来将王桦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押入衙门。 伤人证据确凿,王桦想赖也赖不掉,他实在没想通,怎么会有人伏守在义庄。 原来前些日子,州府大人失了件家传宝贝,有人通风报信说,贼人将此宝贝埋在义庄后山,不知什么时候去拿,于是州府大人就派人守在义庄,准备来个人赃俱获,结果就逮到王桦。 之后,州府大人的家传宝贝在后山找着了,但是别人还发觉这王桦竟然挖出具尸首,此尸胸膛里的心不见了,紧接着杨家人也来报官,说自个儿老太爷的尸首被人挖了,心也不见了。 这真是桩怪事reads();。惊动杨家人,自然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州府大人出面审问王桦,王桦却傻呼呼地疯笑,嘴里不停喃喃:“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王老爷得知爱儿被关押后心急如焚,听说几家人尸首被取心,他便想起上瞎子说的话,一下子心里就亮堂了。即便如此,王老爷仍是心疼他的宝贝儿子,卖房卖地换银子,就为将他保下来。 王老爷去牢里看王桦,王桦见到他就如见到棵救命草,忙抓着王老爷的衣袖,苦求道:“爹,爹!快快拿黄纸和朱砂纸来!按老瞎子的话去做,把事写下贴到鸣冤鼓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呀!” 说着,王桦似疯子般撕扯自己的衣裳,不光是腿,他的身子也开始发烂,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小洞组成张人面,像极了一个女人。 王老爷见状吓得半瘫,忙回家去取来黄纸朱砂。王桦便将自己做过的恶事悉数不落地写下,然后托王老爷巾到衙门前的鸣冤鼓上。 王老爷拿过黄纸细阅,念到最后面色死白。他眉头抽搐,半晌说不出话,而后缓缓地将黄纸塞到袖中,拖着双腿走出监牢。 王桦把脸贴在牢房上巴望着,不停大喊:“爹!千万记得把纸贴上,我不想死呀,我真不想死呀!爹……” 王老爷听着王桦的话,颤着双手取出黄纸欲把它贴到鸣冤鼓上,然而就在上鼓刹那他犹豫了,畏畏缩缩地伸回手。 忽然一阵起风,故意吹走他手里的黄纸,王老爷大惊,急忙去追,跑了没两步整个人一顿,手捂胸口,直挺挺地倒在地。 行人围拥上来,七手八脚地扶起王老爷,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那张黄纸越飞越高,直到被一人捡起,又有另一群人好奇地围上黄纸,念着纸上的每个字。 两堆人,两件事却联起同一个人物。 王老爷因心疾而亡,王桦所做的恶事因一张黄纸满城皆知,别人都没想到这为品行端正的状元郎竟然杀三人,还让其兄顶罪。 王桦对此供认不讳,一画押身上的烂疮竟然全愈,他低头见之疯癫大笑,一下子失去神智,从此疯傻了。 几个月之后,金陵城里还在流传着王家的事。 萧玉坐在茶肆二楼,一边听说书一边悠闲品茶,听人提及王家时,他便低头对怀里的猫儿眯眼笑道:“我可是给他过三次活路,他偏偏要寻死路,这也怪不了我。” 黑猫懒懒地抬起眼,伸出小粉舌舔起唇,像是没明白他的话。 “叩叩叩……” 萧玉刚进家门,门就响了,开门刹那阴阳交换,门后是暴雨雷鸣,一人立在雨中极为可怜地说道:“这位公子,外面下着雨,可否让我进去避避?” 萧玉看他半晌,不语。 来者又道:“哦,在下失礼了。在下姓王名桦,自金陵来……” 此人话还没说完,萧玉就把门翕上了,不管外头如何敲打,他偏不开。 黑猫见之忍不住开口:“阎君知道会生气。” “他生气就生气呗,作为鬼差也有尊严。” 说罢,萧玉就回卧房歇息。 过半炷香的功夫,敲门声终于听不见了。萧玉往底下瞧去,风拂杨柳,岁月静好。比岁月更好的,是那只趴在柳树边不爱说话的黑猫…… 第39章 渡念(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玉昨晚酒喝多了,头疼半宿,好不容易睡着又被道刺目的光惊扰了。他把脑袋蒙在被子里,朦朦胧胧要入睡,楼底下突然炸开声,一个又尖又亮的嗓子在叫:“棕绷修哇,啊有哇额藤绷棕绷修哇……”(注1) 话音刚落,“唰唰唰!!”的噪声又起,定是对门王家姆妈在涮马桶。 早不涮晚不涮,偏偏这个时候涮!萧玉窝着一肚子火,抬头看看五斗柜上的闹钟,这闹钟没见着,倒看到一个女人――没穿衣服的女人,她就躺在他右边,乌发如缎散在牡丹纹粉绸枕套上。 萧玉又往五斗柜看,没有闹钟也没有花瓶,这不是他的房间。 萧玉惊得睡意全无,身子似被上了稠浆,只有眼珠子能动。他小心翼翼看着枕边女人,丝毫想不起昨晚的事。 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什么时候脱光衣服睡人床上的?莫非自己被人讹了,要来个仙人跳? 萧玉懵憧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浮出一个字“跑!” 趁枕边女人没醒,萧玉偷偷地伸出一条腿,想把地上的西裤勾起来,可天冷,空气像冰水,稍稍一沾他又不争气地把腿缩回被子里,直打哆嗦。 枕边人翻过身继续酣睡,萧玉看着她的眼耳口鼻只觉得郁闷,眼小鼻塌,长得这么普通,根本就不是他喜欢的调调!怎么会与她滚一块儿的?! 想着,萧玉也不管天冷,连忙起身穿衣服。冰凉的衣料贴到光溜溜的身上,他“咝”地倒抽冷气,硬是忍着针刺般的不适匆匆穿戴齐整,而后在那女人睁眼之前开门逃了。 这是一栋他完全不认识的楼,冲下楼梯时他与这儿的住户打了个照面,住户眼露鄙夷,仿佛嫌弃他刚刚干过见不得光的事。 萧玉实在没印象,甚至不知自己错在哪儿,他逃似地跑出这栋旧楼,差点把一户人家“乌粗头”撞落。(注2) “小瘪三,弄要西啊!”(注3) 吴侬软语的叫骂,萧玉听不太懂,他刚搬来不久,一切全都新奇,连传承千年的方言听起来都像是西洋话。 前些阵子北平经常闹游、行,有次死了四十七个人,忙死他和司妍了,于是司妍就说换个地方,至少白天能清静些。 乱世之中哪有清静的地方,选来选去他们选中上海。 上个月,他与司妍坐船上十六铺码头,来到这十里洋场。如今天下不太平,皇帝轮流坐,惟独这上海滩繁华得有些畸形,店铺客栈鳞次栉比,从早到晚都熙熙攘攘,似乎与这乱世脱了节。 萧玉活了千年,经历无数次改朝换代,他就像个历史中的看客,见证每个潮起潮落。 如今正是潮落的时候,每逢此时客栈的生意最好。上次潮落他和司妍住在扬州,整日都在客栈里忙得像个陀螺,待引渡完几批亡魂后,他们的家没了。 扬州十日,清兵屠戮劫掠,十日不封刀。有书记载几世繁华的扬州城是时“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城中积尸如乱麻”。 当年萧玉在世时也曾率兵屠城,看到家只剩焦炭残瓦,金银被洗劫一空,他不得不叹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自那时起他与司妍隐居起来,偶尔下山转转,不转还好,一转傻了眼,怎么个个脑袋似瓜瓢,前面一半没了毛?! 萧玉可稀罕自己的头发了,宁愿掉脑袋也不剔瓜瓢,结果就掉了脑袋,从此他对那个朝代没好感reads();。 终于清帝退位,还被人从紫禁城里赶出来了。萧玉不用留难看的瓜瓢,但也不能蓄发,进步青年说这是封建余留的陋习,是封建主义的象征!于是在凑热闹的时候,他的头发就莫名其妙被人剪了,剪完之后才有人弱弱地帮腔,说:“这人是个道士。” 一切都乱糟糟的! 萧玉觉得自己被时代的车轮碾了,越来越难以适应千变万化。就如昨夜,他喝了一种方瓶子的洋酒,竟然醉得不省人事,稀里糊涂睡在别人家里了,连酒都开始欺负他! 萧玉穿过石窟门,走出一条狭窄的弄堂。看到街上电车驶过,奇怪的两轮车发出叮叮铃响,他不由自主贴着墙根挥手叫来辆人力车,往霞飞路去。 他们的新家就在霞飞路上,法租界最高档的地段。走在路上经常能见深目高鼻的洋人,下巴永远傲慢地抬着。 早在唐朝,萧玉就见过洋人,还有洋人在朝中为官,那时他们瞧起来还顺眼,如今怎么看怎么嫌。 萧玉坐在人力车上正好瞧见一个,或许那洋人被他的傲气震慑了,亦或者看出他身上的名贵衣料,不由朝他颔首致礼。 萧玉不理会,让车夫在尚贤坊前停下,看到旁边一家小店在卖汤圆,他方才想起今天是冬至。 “哎呀!糟了!她叮嘱我买糯米粉,我竟然忘了!” 萧玉连忙跳下车,拐弯去粮油食品店买糯米粉,结果糯米粉卖光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几个生汤圆回去。 一宿未归也不知道司妍会不会生气。萧玉一面思量一面掏钥匙开门,不过转念一想,千百年过去了,她从来就没在乎过他,又怎么会生气呢? 萧玉自嘲地笑了,钥匙往右拧几圈推开门。阳光随门而入,慢慢地落在一只黑猫身上。黑猫后半身坐着,前脚撑地,如同雕像站在门后。它甩着毛茸茸的大尾,抬着头,像是等他很久了。 萧玉被两道直勾勾的目光刺中,顿时就心虚起来。他弯起眉眼,遮掩住昨夜风流,轻声打了个招呼。 “我回来了。” 司妍未搭理,依旧立在原处,两眼瞪得滚圆。萧玉被她的猫瞳盯得不自在,心怦怦乱跳,无意间他看到在灶间里揉面粉的月清,豁然开朗。 “正好我买了汤圆。月清,快来把汤圆煮了。” 月清听见他吩咐就放下手上的活,从他手里接过纸包。拆开一看,只有四个,她便蹙起眉头,满脸为难。 “四……个……” 月清艰难地吐了两个字,眼下她长进了,终于能说几句话,不过萧玉真希望她不会说话,因为她一说“四个”,场面更加尴尬了。 “我明明和那人说十个的,她怎么只给我四个?我同她评理去!” 萧玉借机往外跑,然而司妍的爪子比他快半拍,小肉垫搭上门板,再用力一推,这门就关上了。 司妍喜欢这新锁,可比之前门栓好用多了。 萧玉跑不了了,他低头见司妍目光幽冷,便很识相地脱去黑呢大衣,然后卷起衬衫袖管走到灶间洗菜涮锅。 “叩叩叩……” 有人在敲门。 萧玉擦干净双手,转身把灶门拉开reads();。 昼夜瞬间颠倒,门的另一边夜已深沉,一轮圆月高悬空中,恰巧照亮一张极为青涩的脸。 来者是个学生模样的人,顶多二十出头,他推推鼻梁上的圆眼镜,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很着急,甚至有些惊恐。萧玉没心思耍弄他,于是就直截了当,道:“这里是客栈。我是这里的东家,不知您是……” 学生很警惕,镜片后的眼睛不停扫视,忽然他看到有个黑影半掩在树后,连忙跨过门槛,钻到客栈里。 “有人在跟踪我!” 学生故意放低嗓门,紧张得额上冒汗。 萧玉心想是不是直接告诉他:“你已经死了”行事会比较方便?正当开口,学生滋溜一下窜进客院里,而后躲在大水缸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没见过我……” 话音刚落,学生立马低头,缩得像朵脱水的木耳。 萧玉觉得怪无聊的,几千年岁的人了还陪一个愣头青玩躲猫猫。他深吐口气,象征性地朝门说了句:“没有人来过。”语毕就转身把水缸后的“木耳”拉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支支吾吾不肯说。萧玉没耐心,准备把他赶出去,学生有些害怕,无奈之下道出实名:“我叫林业昌。” “做什么的?” “报社记者。” 萧玉一听拧起眉,与人世脱离太久,他不知道什么是报社记者,感觉这和说书的有点像,只不过说书是用嘴,而他是用笔。 萧玉拿出名薄让这位记者写上自己大名,林业昌看着满满一本人名,好奇问道:“你这客栈开多久?怎么来这么多人?” “和你有关吗?签字画押。” “咦?这里有个人叫秦桧?有话名话叫‘人从宋后羞名桧’怎么还会有人起这样名字?” “你话怎么这么多?快签!” 萧玉拿狼毫笔往林业昌面前一送,心想签完就送这话痨上黄泉。 林业昌拿名册反反覆覆地看着,忽然见到一个名字,顿时两眼放光。 “哎呀!没想到谭先生也来过这家客栈!谭先生可是我们的楷模,是……” 话还没说完,林业昌又看见个名字,他愣住了,不由往后翻,每隔几行就有熟悉的人物跳出来,他惶惑地瞪大双眼,不由往后退了半步,颤声问:“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果然脑筋转得快,一下子就察觉出不对劲了。萧玉松了口气,心想这个学生好对付,于是就告诉他:“这里是阴界,你已经死了,既然这么快就想起来,那我们也别费力气,快些走吧。” 林业昌眼又瞪圆了,圆得同他眼镜框似的。 “阴界?!”他凝住神色,像是思忖,过半晌,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而后十分热情地握住萧玉手,激动说道:“前辈您好!我正式自我介绍下,我是先锋报社记者林业昌,作为地/下/党一员,我正积极地执行任务,上级叫我到个旅店会面,我想你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 第40章 渡念(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林业昌是个进步青年,刚从燕京大学毕业。他从小生活在北平,经历了一个朝代的覆灭,也亲眼目睹父亲被斩首于菜市口。林业昌的父亲是因力推变法而惹来杀身之祸,虽然他人已死,但精神不灭,在林业昌眼里他的父亲就是救国救民的英雄,他也要活成他父亲的模样,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 谈到理想时,林业昌激情澎湃,激动地站上桌子,右手握拳贴在心口上,仰天大声疾呼:“国土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国人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同胞站起来吧!”(注1) 萧玉坐在柜后靠椅上,抬眼看着这棵立在桌上的拔葱轻叹口气,而后揉几圈发涨的额穴,向林业昌招手道:“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这桌子坏了没法修,买也买不到。” “哦。” 林业昌扶下鼻梁上的圆眼镜,乖乖地爬到地上,接着拿布将桌上两枚脏脚印擦干净。 他看起来就像个白面书生,手不能提、拳不能打,萧玉觉得他掺和在乱世的潮流里就是白送死,这不,人已经死了。 萧玉额穴突突地跳,心里很烦躁,兴许是昨夜酒意未消,他实在耐不住性子,只想着如何把这愣头青打发掉。 林业昌擦好桌子后继续说:“如今军阀混战,人人都想当皇帝,我从北平到上海看到许多同胞水深火热之中。陶师兄是我校友,他和我有同样的理想,所以他把我引荐到先锋日报社。不过陶师兄失踪了,他在离开之前留给我一封信,信里让我保管一样东西,我把它藏好了。” 说着,林业昌回头狡黠地笑了笑reads();。 萧玉对他所说的东西没半点兴趣,他一面听着一面以两指敲着案面,心想着锅里四个的胖乎乎圆滚滚的糯米汤圆。 啊……今天是冬至。这汤圆与司妍一人两个正好。 “对了,东家,救亡社的人什么时候来?我收到组织命令,说让我等一位姓陈的先生,我必须把那东西交给他。” 萧玉缓回神。 “嗯?什么?救亡社?没听说过……时候不早了,你睡吧,待你睡饱了我带你上路。” 林业昌顿时警惕,眼镜片后闪出犀利冷光。“上什么路?” 萧玉看他一会儿,扬起无邪的暖人笑意。 “黄泉道啊。你已经死了,这里是阴界……你来时我就同你说了。” 林业昌听后脸色涮白,转眼他不屑地哼笑起来。 “世上没有天堂地狱之说,我可是无神论者,你别拿这事吓唬我。” 萧玉学着司妍的模样翻了个死白眼,他觉得同这愣头青讲不通,干脆就显出客栈的原型。 萧玉很时髦地打个响指,这栋宅子就震颤起来,林业昌吓大跳,大呼声“地震啦!”而后钻到桌底下。 震着震着,客栈墙面的白泥淅淅落下,露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每根柱子头骨相叠,头骨里的眼眶燃有蓝白鬼火,犹如长明灯,一盏连着一盏。 林业昌见到这等场面顿时傻了,他不相信这一切,硬着头皮叫喊:“这是假的!是洋片!” 萧玉起身,慢慢走到林业昌面前,柱上的鬼火在他经过时悄悄地舔上他的双脚,眨眼之间他就被蓝白的光包围,待这鬼火殆尽,刚才穿成西装马甲和衬衫的男子变成了一个古代人,玉面乌发,发上束有墨玉冠,绛色长袍及地,腰间系以革带。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林业昌看着眼前人,脑子里忽然想起《白石郎曲》,这曲中所述的人物应该长得就是这样。 林业昌瞪圆双眼,颤起双唇喃喃自语:“假的……全都是假的……” 萧玉的目光缓慢地往下移,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眉宇间凝起一丝愠怒,很不耐烦。 “闭嘴。” 萧玉一脚踹在林业昌的脑门上,终于把这话痨打晕了。 ** 萧玉回到灶间时汤圆已煮好,四个白乎乎的“小胖墩”浮在锅里,飘散着糯米香气以及一丝桂花香甜。 萧玉拿碗盛出来,小心端到客堂间。黑猫早早地趴在饭桌上,似乎就在等这碗热呼呼的汤圆。 “来,客倌小心烫!” 萧玉学着店小二的口气把碗摆到司妍面前,眼角余光正好瞥见桌上的《申报》,《申报》一个犄角旮旯处刊登着这么一则消息:“一男在星光旅社割脉自杀”。寥寥几字,只说了他的年纪,还有姓氏。 “是他吗?” 猫儿抬起粉嫩小爪拍拍这块豆腐干大小的通栏。萧玉舀起一枚汤圆放在嘴下吹凉,自然而然地喂到猫儿嘴边,再侧过头看了遍这则报道reads();。 “姓林……应该就是他了。我把他绑在客房里,嘴也捂上了,他话多,听得人心烦。” 话落,萧玉再舀起一个汤圆自个儿吃了。 司妍半眯猫瞳,瞥见他衣领上有枚唇印,鲜红的,应该是西洋胭脂,她不想去管,可舌头一卷话就流了出来。 “你昨晚去哪儿了?” 萧玉心里咯噔,假装无事地回她:“百乐门,下次带你去,不过有些吵,你不喜欢。” 说罢,他把报纸翻个面,看起上面香烟广告――大人物吸“大前门”落落大方。 司妍不再问了,萧玉是什么样的德性她又不是不知道,多说无宜。 司妍不想吃这汤圆,直接跳到地上“滋溜”窜到二楼卧室。萧玉依旧在“哗啦、哗啦”翻报纸,两眼却跟着那根毛茸茸的猫尾巴,心里不太舒服。 他想过正常日子,不要一天为人,一天为畜;他更想把司妍娶了,就如寻常夫妻那样,生几个孩子,烦柴米油盐。可是他做不到,他们永远轮回交错,没有尽头。 萧玉无奈长叹将面前报纸翻了又翻,忽然眼角余光瞄到一则王开照相馆的广告,不由自主被它吸过去了。 照像是新鲜玩意儿,从西洋传过来的。听说只要一会儿功夫就能把人画下来,而且画得分毫不差。 萧玉脑袋里冒出个主意,卷起报纸“噌噌噌”地直奔二楼。 打开门,司妍正在床上打眈儿,首尾相连,蜷成一只毛茸茸的球。她听见声音,慵懒地睁开眼,扫他一眼后把头埋在绸面被上,蜷得更紧了。 萧玉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拉拉她的小尖耳,把报纸摊在她眼皮底下。 “瞧,南京路上有家照相馆,有新宾优惠,我们去看看?” 他很兴奋,一个劲地以食指戳司妍柔软的小肥肚。司妍被他戳得烦了,伸爪挡住他的手,敷衍地垂眸看向报上广告。 “不去。” 说罢,她四肢舒展,换个姿势继续睡。 萧玉暂且不打扰她,转身回到自己房里穿衣打扮。他以木梳沾刨花油,一丝不苟地将乌黑发丝二八分开,再全部往后梳,把头发整得油光锃亮,服帖得如鸟胸前的羽毛。 萧玉在镜前照了一会儿,颇为满意,随后又回到司妍房里,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拽到怀中,下楼披上大衣走了。 南京路在公共租界内,上海最繁华的商街,大小商店鳞次栉比,还有洋人开的影剧院、舞厅、游乐场。 外边在打仗,这公共租界里却如世外桃源。阔太小姐们坐在黄包车上,手边堆有几个精美纸盒。西点店里的蛋糕琳琅满目,还有做成动物模样的。 萧玉本想买个蛋糕,不过这段时日手头有点紧。来上海时他带了些袁大头,这袁大头可比各色纸币值钱,但到这十里洋场之后十分地不经用,眼下每个子都得掰成两半花。 萧玉忍住肚里馋虫,按报纸上的广告找到王开照相馆。冬至日,照相馆门可罗雀,师傅见有客到略为惊讶,似乎不太明白挑这日子来照相,到底有几个意思。 对萧玉而言冬至即是过年,他坐上西洋式金靠椅,而后从怀里抱出只黑猫放在腿上,同照相师傅说道:“别忘记把猫照进去。” 师傅心里纳闷,觉得这客人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娘娘腔地捧只猫儿照像? 他不敢说不敬之言,赔着笑脸按下快门,“嘎嚓”一声,这像就照好了reads();。 “您过七天来拿,凭这张单子。” 师傅把黄单交给萧玉,萧玉拿它在猫儿眼皮下晃了晃。 “要不你明天也来拍张照?带上我,好不好?” 司妍假装听不懂,窝在他怀里闭眼打眈,不过到第二天,她早早地穿上件红黑色的梅花纹绒旗袍,脑后绾起漂亮圆髻,拎上白鹦哥去了同一间照样馆。 “师傅,我来拍照。” 照相师傅听到清冷女声,不由抬起头,看到客人顿时眼前一亮。这客人与墙上几位明星像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压她们一筹,只不过…… 师傅把眼移到她肩膀上,一只黄冠白鹦鹉正立在她肩头以喙梳羽。 “哎,真是巧了。昨天有位先生到这里来照相,也把他家的猫带来了。” 司妍听后笑而不语,转身走到墙边欣赏起墙上各式各样的人像,这些人像下都有签名,像是戏子之类的人物。 以前戏子属三教九流,如今倒能登大雅之堂了。时代变迁,连地位也开始变了。 正当司妍欣赏到最后一张时,摄影室里忽然传来娇嗔。这嗲声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故意绕几个弯飘到她耳里。司妍忍不住转头往里看,就见一个身穿红旗袍的女人撒娇跺脚。 “绍勋,我不管!你和老秦去说,下部戏一定要让我当女主角!” 这张妖娆的脸很眼熟。司妍再往墙上看去,白鹦哥先她一步,以黑漆漆的小爪踩在一张照片上,这照片中的脸与那女人一模一样,底下的签名是“叶玲”。 叶玲是上海滩的金嗓子,当红女明星,还没来上海时,司妍就已经听说过她了,她本人比照片上美,但又比照片上老,眼圈很重,人也很瘦,仿佛一直挨着饿的模样。 司妍对她没多大兴趣,萧玉倒很兴奋,在司妍肩上抖来抖去,圆溜溜的小鸟眼直往里面瞅。 “我已经与老秦说过,你安心拍照。” 摄影室里走出一个穿着白西装的男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关上摄影室的门,蓦然回首时,恰好与司妍打了个照面。 司妍也看到了他,梳着锃亮的大背头,鼻梁上架着金丝边圆眼镜,镜片后的眼晴很有神采,配上浓墨般的剑眉,样貌极英挺。他顶多三十,气质却老沉持重,说话语气不重听来倒有分量。 “哎哟,宋先生,没想到您大驾光临,伐好意思,伐好意思,怠慢了。” 师傅搓着双手,极为殷勤地寒暄,而宋先生的目光始终落在司妍身上。司妍不逃不躲,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男人,看得腻了方才转过身去继续欣赏墙上的照片。 宋绍勋收回目光,不露声色,而后颇有风度地向师傅颔首浅笑。 “王师傅,你客气了。原来你今天还有客人。” 王师傅听这话略有惶恐,缩起脖子,极为小心翼翼细声问:“怎么?宋先生是不是觉得不方便。” 宋绍勋再次回眸,目光如水往那纤腰细臂上淌了遍,笑着说:“没事。” 第41章 渡念(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就在王师傅与宋先生说话的时候,白鹦哥飞到摄影室里窥视着那位大明星,叶玲名气很大,天南地北无人不识,她还时常登上小报封面,底下都是绯闻艳事。 萧玉听过叶玲的歌,声音又尖又软,一股小家碧玉的味道,不过今日一见倒让他失望极了,长得虽说不错,可人很蛮横,不是他喜欢的脾性。 白鹦哥过足眼瘾便飞回到司妍身边,恰好这个时候叶玲换好衣裳出来了,一边走一边问:“绍勋,这身洋装好不好看?” 娇嗲的声音由远至近,能酥到人的骨子里。司妍听见之后不由转过头,正好看到叶玲穿了条西洋长裙从摄影室里走出来reads();。这裙子上半身布料少,露肩又露背,下半身布料倒挺多,特别是裙尾就跟拖把似的。 林玲一见有外人在,细长的眉不悦蹙起,绞拧在一双杏眼之上。她立马从丫鬟手上拿过狐裘裹起上半身,下巴微抬,嚅起鲜红的嘴唇,斥责道:“王师傅,不是说好今天我要来拍照,怎么会放外人进来?” 王师傅听后十分尴尬,低头哈腰与女明星赔礼,而后极不好意思地走到司妍前面,轻声说:“这位小姐……” 司妍看着王师傅急得满头汗,却无动于衷地立在原处。林玲暗地里以手指戳了下身边的宋绍勋,示意他把人弄走。谁想宋绍勋莞尔而笑,道:“没事,让这位小姐先拍吧,等她拍完,我们再拍,接下来就要麻烦王师傅闭门谢客了。” 这个主意好,王师傅连连点头,随后就把司妍请到摄影室。 林玲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转过头时,司妍已经在她的位置上站好了。她顿时气得满脸通红,细眉在脸上乱爬,而后她又转回去朝宋绍勋直跺脚。 “绍勋!!!” 她就像小儿发脾气,一不如意就要摔东西。在她没把手中镶钻的拎包砸出去之前,宋绍勋先把包拿到手里,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再闹大动静。 “王师傅,你管你拍照好了。” 他彬彬有礼颔首。王师傅一听顿时松了口气,一边道好一边钻进摄影室把门关上。翕门刹那,就听见外边女人大吼大叫。 “绍勋!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傲慢无礼的语气很耳熟,司妍不由想起表姐姬姝,当初就是姬姝凭着嫡长女的身份抢走她的意中人,害她落到那户人家去,过起生不如死的日子。 眼下遇到同样的人,残留的恨隐隐作祟。司妍不愿想起那段往日,沉下心静雅地站在背幕前等着拍照。 王师傅摆好相机后,连连向她道歉:“这位小姐,伐好意思。刚才的事让人难堪了,我也不知道林小姐脾气这么大。” “没事。师傅快拍,拍好我们就走了。” “哎哎,那好。小姐麻烦你坐在椅子上。” 王师傅满脸堆笑,伸手指指她左脚边的金色西洋椅。 昨天萧玉就坐在这张椅上抱着猫拍了张照,司妍对着西洋椅看半晌,低声说:“我就站着拍好了。” 说罢,她一只手轻搭在椅背上。白鹦哥便抓着她的小臂,挺胸抬头,竖起冠上一簇半月形的黄毛,摆出十分神气的姿势。 “哎,这样也好。小姐,你笑笑好伐?” 笑?司妍有些为难,不知怎么笑。 这王师傅从布后探出头,伸手把嘴角往上勾,说:“喏,就这样笑笑,好看。” 司妍照着他的模样刻意咧开嘴,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王师傅往镜头一看又吓得把脑袋伸出来了。 “别笑了,刚才的样子也蛮好看。” 司妍一听恢复喜怒不分的冷脸,这时,萧玉伸出爪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撩几下,有点痒有点麻,她忍不住扬起唇角。 “咯嚓”一声,王师傅按下快门。 照片拍好了,司妍收起王师傅给的取货单,带着鹦哥出了摄影室。 刚才大吵大闹的叶玲小姐不见了,宋绍勋正坐在沙发上,他看到司妍之后下意识地捏起金丝眼镜边框往上轻抬,接着就站起身走了过来reads();。 他人很高,身材匀称,腿又长。他身上的白西服像是专门定制,剪裁恰到好处,里面有配套的白马甲,马甲左边口袋里应该放有一块怀表,因为司妍看到条金链连着金夹,夹在他黑白条纹的领带上。 这个人非富则贵。 “这位小姐,真对不起,刚才是我们太无礼,我向你道歉。” 宋绍勋站在司妍面前,道歉的态度很诚恳,他的眼睛里也无恶意,只是单纯地与她说话。 “我知道了。” 司妍回他一句,很随意。她没兴趣与他多聊,也没兴趣知道叶玲去了哪儿,拎着鸟架径直离开。 宋绍勋没追上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等她回眸,结果她走得十分干脆,这倒让宋绍勋很意外,要知道上海滩有多少名媛美女想与他结交,向来都是他不给别人面子。 “王师傅,把她的单子压一压,过十天才给她取,同她说清楚,必须要本人来。” 宋绍勋说话时也很儒雅,听起来就是个好脾气的人。不过王师傅不敢怠慢,忙拿纸笔把他的吩咐记下,且连连点头道:“我晓得了。” ** 冬至过后天有点冷。难得出次门,司妍倒饶有兴味拎着鸟笼在南京路上溜哒。今时不同往日,古时女人要尊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下没这么多规矩了,甚至还能上学堂和男人一起做工。 新的世界、新的规则,司妍已经慢慢习惯了,虽说正逢乱世,不过看着南京路的繁华仿佛到了桃花源,没有灾难,没有痛苦。 穿过一条横马路,忽然听见喧嚣,司妍闻声看去,许多学生、工人举着五彩旗迎面而来,经过她面前时还塞到一张传单,上面写着“反对帝国主义”等标语。 司妍在北平时见过帝国主义,抢去不少东西还把好端端的园子烧了,有人谈及此事“痛心疾首”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当时心境。司妍身在局中无法插手江山命脉,她随时代的浪潮滚来荡去,安静地等待下个盛世。 游/行队伍走了,满地红绿传单似铺了张五彩地毯,行人踩在地毯上自顾自地走着,不消半刻这条街又安静了。 司妍继续往前走,暗巷里忽然窜出个邋遢男孩,七八岁的模样,穿着麻袋做的衣裳,他战战兢兢地向她伸手,大眼晴里透出与之模样不相符的清澈。 “行行好,给点钱……”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响起尖锐的哨声。司妍转过头只见租界巡捕提着黑棍疾步走来,小乞丐见到他们就像看到鬼,往弄堂里滋溜一钻便没影了。 原来穷人和富人、幸福和苦难只有一线之隔,这线就是上海滩里阴暗的弄堂、是码头边上见不得光的棚户。 小乞丐的身影勾起司妍心里的断弦,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她努力去想,明明很重要偏记不起零星半点,到最后只有淡淡的惆怅余味。 “有点饿了,我们去吃些东西吧。” 司妍装作不在意,转身走到一家西点店。店名叫“凯司令”(注1),里面的白脱奶油栗子蛋糕十分出名。之前,萧玉就站在橱窗门前对漂亮蛋糕流口水。 “哎呀,这位小姐,鸟不能带进来reads();。” 司妍还没入坐,装西装马甲的男服务员就来赶人了。白鹦哥把自己缩成瘦长条,不知是害怕还是别它。 如今越来越不方便带鸟同行了,不管到哪儿别人总会赶他们走,不像之前去茶肆、酒馆,只要往那一坐,自有小二招待。 司妍也就不坐下吃,吩咐服务员拿拿八个栗子蛋糕分两盒。萧玉听后心里纳闷,八个似乎有点多了,得吃好几天呢。 买完蛋糕,司妍就走了,她没有坐电车回家,而是拐进那条阴暗的弄堂。狭窄的弄堂悬着横七竖八的竹竿,竹竿上挂有破烂的床褥、满是布丁的衣裤,它们连在一块如飘扬的幡旗,把阳光都挡住了。 再往深处走,是烟花间,所谓烟花间就是窑子,类似于北平的八大胡同。这烟花间旁边定有烟土馆,烟土馆对面则是赌坊。这五毒俱全的地方与那条南京路一样热闹,只是始终笼罩在阴暗下,像是见不得光。 司妍拔开层层“旗幡”看到先前那个瘦弱的身影,他蜷缩在角落里,无聊地玩着几枚石子,烟花间的窗飘来几句笑骂,皆是不堪入耳的话。 小乞丐饿了,把石头塞嘴里吮,沾了口水后吐出来,在地上裹层灰继续吮。司妍走到他面前,将一盒蛋糕放他手里,他蓦然抬起头,不敢相信,惊惶地瞪大眼。 “小鬼头,你在干嘛?!” 极为凶恶的声音,小乞丐打个哆嗦,抱起蛋糕像只老鼠窜逃。弄堂四通八达,这个门进那个门出,绕几户人家就是另一条路了。 对贼来说,弄堂是块宝地,逃起来快,绕得人晕,而司妍初来乍到,落到贼鼠们的地盘都不知道能走哪条路,索性她不逃不躲,转过身去按原路返回,偏偏有个人横插一杠,挡住她的去路。 “哎哟,这小姐长得不错呀,看来有点钞票。你拿钞票出来,阿拉就放侬跑。” 司妍看着这流氓似的小人物不由哼笑,她手里那只白鹦哥展翅飞到她肩头,十分傲慢地盯着挡路人。 这流氓看到一只鸟都这么拽顿时觉得没面子,他两手插腰,故意露出腰间匕首,然而朝地上唾口浓痰。 “留钱还是留人?” 司妍想留钱,不过钱都花光了,于是她就把另盒蛋糕摆到地上算是进贡。这下萧玉急了,这蛋糕他可想了有大半个月,两盒都给出去,他吃什么呀? “嘁!当我是小孩子,拿这种东西出来?” 流氓很不悦,一脚踢翻蛋糕盒,白白的奶油涂了一地。旁边几个乞丐看见后连忙拥过来疯抢,一人抓上一块拼命塞嘴里,而后又飞快地躲到阴暗地,与臭水沟脏地砖混作一体。 流氓指着自己,两眼凶恶地瞪出,威胁道:“你知道我是谁伐?我是金老大的一把手!乖乖地拿钱出来,冬至刚过,大家不要弄得太难看。” 话音刚落,白鹦哥突然展翅飞起,对着这流氓的眼睛就是一抓。流氓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只眼珠子就被只鸟硬生生地扣了出来,血淋淋,还悬了一根线似的肉。 “哇啊!” 流氓捂脸惨叫,把弄堂里的人全都叫了出来。他靠在墙上半哭,猛地朝那烟花间大喊:“金哥!金哥!” 众人似乎都被先前血腥场面吓傻了,就在这个时候,司妍感觉有人在拽她的手,她低头看去,是刚才的小乞丐,小乞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一道暗巷。 “快跟我来。” 第42章 渡念(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小乞丐拉着司妍钻进暗巷。极为狭窄的小弄堂只能容一个人通行,弄堂两边都是简棚搭的房子,屋檐如狗牙参差不齐,忽高忽低。拐角旮旯里都有股尿骚味,有人正立在墙角解手,听到脚步声也不知回避。 “到了,马上就到了。” 小乞丐指着前面。小弄堂的尽头有一道光,这光犹如暗黑中的灯塔,绝望里的希翼。 司妍踩进这道光里就回到繁华的南京路,行人衣着光鲜,即便穿着普通,至少都是干干净净的reads();。她回过头,不易被人察觉的弄堂隐在角落暗处,那小乞丐站在弄堂里,不敢或没资格涉足这片光亮中。 “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 说罢,他调头跑了。 不知这是警告还是劝诫,当司妍缓神往弄堂深处看去,小乞丐已经没影了。 司妍叫来黄包车回了家。一路上,她都没与萧玉说话。斗转星移,皇帝都成总统了,这破鸟依旧喜欢惹事生非,学不会过清静日子。 回到家后,司妍把鸟笼往地上一搁上楼换衣裳。萧玉知道她生气了,便贱兮兮地凑过去讨好,以乌黑小爪轻挠她的手背。 “小四儿,生气了?” 他不挠还好,一挠就把那流氓的脏血蹭上她雪白的手背。 司妍看着手上一道朱砂似的红,很不满,再看看这千年脱不了贱骨头的臭鸟,更加烦闷。她眯起眼哼笑两声,道:“今天你别吃饭了。” 萧玉一听急了,连忙飞起来围着她转。 “昨天还说炖鸡汤的呢!鸡腿我要吃鸡腿!” 司妍不搭理他,取来块布把手脏血拭去,然后进灶间拿米、菜、小点全都锁上且吩咐月清:“不许给他弄吃的。” 月清低眉顺目,不过眼睛却在左瞧右看很是为难。萧玉朝她悄悄眨几下鸟眼,她歪头想了又想,还是按照司妍的吩咐做了。 白鹦哥脑袋上一簇黄毛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司妍故作无视,打开灶间门。 门后已是另一个世界,天空犹如夜海,暗得不透一丝光亮。她走到客栈里,点燃桌案上的莲花灯,然后细心打理起客堂。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这里依旧是老模样。有多少人坐在此处喝过酒,有多少人与她聊过天,她都记得很模糊,不过有一个人司妍始终没忘,他姓王,单名一个“楠”字,差丁点儿他就成她夫君,差丁点儿他不用枉死。 司妍看着角落那张旧案不由凝神,百年之前,她与王楠曾坐在这张桌上喝酒聊天,他魂魄不全,没能认出她是谁,只一个劲地在说“我娘子”。想到此处,司妍沉寂的心起了一丝波澜。 巡视一圈,这桌椅摆设都太陈旧了,细缝里都嵌着光阴的气味。司妍不喜欢念旧,思量着是不是也要赶下时髦,把这些都换成西洋款式。正当想着,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呜咽,断断续续像是呼救。 对了,来客人了!她差点把这要紧事给忘了。 司妍提灯上楼,刚到走廊就看见林业昌歪躺在门口,身上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块布。 这林业昌一见有人来,扭动得更加厉害了,像条蚕宝宝一蠕一蠕地爬向司妍。 “救……救命……” 他呐喊,可惜嘴里的破布减弱了气势和音量,听起来就是一团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司妍见之蹲身把他扶正,拔出他嘴里的破布。 林业昌狠狠地吸上两口气,犹如抓到根救命草,十分激动地说:“姑娘,这里是家黑店!你快点带我出去,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黑店,什么黑店?” 司妍像是不懂reads();。林业昌左盼右顾,极为警惕。 “孙二娘的包子店!” “我不卖包子。” 司妍莞尔而笑,她刚说完,林业昌的脸就青了,像根尖椒似的,上面还挂着水珠子。缓神片刻,林业昌顿时拧起浓眉,似乎是摸清这里门道,大义凛然地说:“我是不会屈服的!无产阶级是无所畏惧的!你们想杀就想,想剐就剐,我不会说一个字!救亡社万岁!救亡社万……唔……” 司妍捡起破布,在他叫出最后一个字之前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耳边顿时清静了,司妍拍拍双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瞅着林业昌,冷且无情地抛下句话。 “没有救亡社,你已经死了……死于话多!” 话音刚落,她就转身离去,似乎懒得打理这愣头青。 林业昌呆若木鸡,见她下楼,他不甘心地吼叫挣扎,而她像听不见似的,连都头没回。 我死了?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是去旅店的路上……我明明…… 冷静之后,林业昌被疑惑缠住了,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按时间带上那本蓝册子去旅店找陈先生。 这蓝册子是陶师兄失踪前托他保管的,里面记了许多人的名字,还有一个地名。陶师兄在信中千叮万嘱,一定要将这本册子交到陈先生手上。他明明遇到那位陈先生,接下来…… 接下来的事,林业昌不记得了。 林业昌恍然如梦,他觉得自己正飘浮在红色的海里,海水很冷很冷,他的体温正被它一点一点抽走…… “你是小陶吧?我姓陈。” “陈先生您好。我是陶先生的师弟,陶师兄来不了了,他托我把这本册子交给你。” “好,好!快点进来。” …… 半梦半醒时,林业昌看到自己进入一道门,紧接着有块黑布从天而降,蓦然蒙住他的脑袋。 有股很刺鼻的药水味,是乙、醚!化学课上学过! 他不能动了,也不能呼救!他听到有个很低沉的男声,慢条斯理地笑着道:“陈先生,多谢你了。古人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份心意,我们先生收下了。” 先生?哪个先生? 林业昌从梦境中慢慢缓回神,旅店不见了,人也不见了,他置身于“孙二娘的包子店”,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红,这红来自手腕的一道口子,犹如泉水潺潺像外涌。 林业昌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林业昌喝过洋墨水,在燕京大学时他曾去日本修学,还参加过化学研讨社。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认为人死之后就是质变,身体化作土或碳。 中华尚未崛起,他怎么能死了呢?林业昌心中有念,还渴望为国做番大事,而如今他就像很多牺牲的无名之辈,甚至连史书上都不会记载他这么个人。 他没成为英雄就这样死了,更重要的是死前没能完全救亡社赋于的使命,不明不白地死了。 林业昌心有不甘,扯开嗓门大声呼嚎:“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 第43章 渡念(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客栈里传来死鬼的嚎叫,萧玉听见了,可是他饿得头昏眼花,连飞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管得了林业昌?正当快饿死的时候,月清悄悄到他房里递给他几块咸饼干。 萧玉心花怒放,双小鸟爪抓起咸饼干,低头咔擦咔擦啃,他一面啃一面不忘夸奖道:“还是我的月清最贴心,真不枉费我疼你这么多年。” 月清听后垂眸低头,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月清是萧玉捡来的,她本是游荡在乱葬岗的孤魂野鬼,连入黄泉的路都找不到,萧玉见她快要飞灰烟灭,就收了她的魂魄混在泥中制成陶偶。 月清与旭初不同,她法力太弱,话都说不清楚,高兴时只会眨眨眼,不高兴了就抿紧嘴,大多时候她都立在角落,安静得如同摆设。 为了能与萧玉说上几句话,她暗地里吸收魂魄灵气,如今终于能吐一两个字,虽然说不清楚,但是萧玉明白,看他笑,她也就笑了。 “月清,到可的去帮我买瓶牛奶,别让姑奶奶知道。” 萧玉吃得半饱,心情就好了,狡黠地朝月清眨起圆不溜瞅的小鸟眼。月清半咬嘴唇点点头,随后就从房里溜到外边去帮萧玉买牛奶。刚刚走出尚贤坊,她就看到几张生人脸,他们身上的衣服吊儿啷当,神态也吊儿啷当,东找西寻不知做什么。 月清买好牛奶回到家就把这事和萧玉说了,萧玉飞到屋外往街上看,这伙人像是烟花间巷里的,兴许就是上门寻仇的。 萧玉挺看不起这伙流氓痞赖,做事不进道义,也没个理字,只是凭着股狠劲耍威风。他真想把他们杀光,头颅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这天下如张蛛网,动一丝便牵全身,萧玉也落在蛛网里,伸不开手脚,一伸手脚还要被司妍骂。 到了黄昏时分,那伙人走了。萧玉有些后悔惹上这帮子流氓痞赖,倒不是怕事,而是觉得烦。他们就像苍蝇连着几天在街上转悠,害得他和司妍都出不了门。 几天过后,这伙人终于走了。萧玉翻起黄历,正好到取照片的日子,他兴奋得整晚没合眼,拿起两张黄单,早早地到王开照相馆等开门。王师傅来了,看眼单子只给他一副照片。萧玉觉得奇怪,就问:“还有一张呢?” 王师傅笑眯眯地回他:“这照片还没好,过三天再来拿。还有哦,照片都要本人来拿,别人不能代领的。” 什么破规矩?萧玉不乐意了,心心念念这么久只拿回一张。回家之后,他便把这事与司妍说,司妍听后也没放心上,随口回他一句:“我自个儿去取好了。” 又过三天,司妍去了照相馆,王师傅见到她连忙把备好的相片双手奉上。司妍看都没看直接放在肩包里,刚转过身,宋绍勋就出现在她面前,他没戴眼镜,身上换了套深灰色的西装,头发依旧用刨花油全往后梳,露出饱满且好看的额头。 宋绍勋弯起眉眼,极为随意地笑着道:“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司妍的目光在宋绍勋身上停顿片刻,她像是不记得这号人物了,眼神很陌生。 宋绍勋倒是很客气地自我介绍。 “我叫宋绍勋,前几天在这里同你见过面。” 司妍听后颔首,接着就提拉下小肩包绕开他往门处走reads();。 宋绍勋不气不恼,反而笑得更加和煦,他上前几步替司妍开了门,在她耳边很小心地说道:“这位小姐怕是惹到什么人了,就这样走出去不安全。” 司妍听后随意地往街边瞥,这弄堂口有几个流氓,从她一入照相馆就站在哪儿了,她顿时想起那小乞丐与她说过别再来南京路,或许就是因为有人要逮她。 “又是那破鸟惹的祸,每次都把人拖下水。”司妍腹诽,他们好不容易到个清静地方,还没住热乎呢,难不成又得搬走? 司妍不想搬,飘迫累了总得有个像样的地方落脚,再说了这上海滩挺新奇,有能在墙上跑动的小人、能坐人的走马灯、苦得像药的咖啡……总之,她不想搬。 司妍深思熟虑之后放慢了脚步,她转过头朝宋绍勋扯起嘴角算是在笑。宋绍勋见之便知道自己抓住了这条不爱理人的鱼,他也放慢步子,陪她走上南京路。 “不知怎么称呼你?”宋绍勋问道,他说话语气沉稳,音量适中,很懂得规矩与亲昵之间的分寸。 司妍不想回他,不过看到上次被萧玉啄瞎眼的流氓迎面走来,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勾住宋绍勋的手肘,淡漠地说了句:“我叫司妍。” 宋绍勋略有意外,他往前看去,那个独眼龙流氓手往腰间去,像是收回袖子里的匕首。 “司妍?” 宋绍勋默念,两个字如流水在他唇齿之间百转千回。 “司小姐是从北平来的吗?” 司妍挽着他,从独眼龙面前经过。独眼龙正咬牙切齿,却对她没有一点办法。 “对,上个月刚来。” 司妍如实说道,凤眼往街上一瞥,恰好看见辆黄包车过来,拐过一个弯,她立马松开宋绍勋的手对他道了声谢。 宋绍勋挺大方,对司妍这翻脸不认人的态度也不生气,彬彬有礼伸手虚扶她上车。司妍还没跨脚,耳边就炸开一连串吡吡吡的哨响,抬头看去两个黑衣巡捕一面吹着尖哨一面挥舞铁棍,示意黄包车走开。 车夫连忙把车拉走。司妍就像是现形的妖怪被一群巡捕围拥。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们金哥要请她到捕房里去一次,怕是要得罪宋先生了。” 为首巡捕态度毕恭毕敬,但仅限于言语上。司妍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事了,而这事怕这姓宋的也管不了,她盘算着该怎么离开上海滩,或许走之前应该先把破鸟拔毛去皮,用盐腌个一天一夜再吊在弄堂里晾晒。想到此处,司妍悄悄舒了口恶气。 “我跟你们走好了。” 话落,宋绍勋笑了,他与那巡捕说:“真巧,本来我今天也想去拜访金哥,不如一起同行。” 巡捕听到宋绍勋说要跟着去,立马笑开了花,连忙挥手招来辆黄包车。 “黄包车冷,还是坐我的车去吧。” 宋绍勋叫来自己的座驾――一辆别克车,而后很绅士地替司妍打开车门。巡捕无奈,只好骑着自行车在前带路。 汽车缓缓开动,司妍坐在车内一言不发,时不时地转头看向窗外。 宋绍勋捕捉到她眉宇间极为细微的变化,对于她的身份更加好奇,不过他是个情场老手,知道什么时候该放长线,什么时候该吊大鱼。他同样安静地坐着,车驶过一条横街后方才轻声问她:“司小姐刚来上海一个多月,怎么会惹到他们?” 司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reads();。 “我养的鹦哥不听话,把人眼睛抓瞎了。” “鹦哥也能抓瞎人眼?”宋绍勋手握拳头捂嘴低笑起来。“怎会抓的?” “那人把我心肝的栗子蛋糕踢碎了,心肝儿一生气就抓瞎他的眼。这人宋先生刚才应该看见了。” 宋绍勋颔首:“看来司小姐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 “无意中走进去的,谁想这里的人胆大包天。” 司妍没提及那个小乞丐,当时她看到小乞丐的眼眸,心里的石头仿佛碎开了,有点疼又有点痒,她总觉得那双清澈无辜的眼在哪里见过,但死活想不起来。 车子终于停下了,司妍收回思绪往外看,是间万福茶楼并非巡捕说的捕房。 下车时,宋绍勋特意说道:“司小姐,如果你信得过我宋某,等会儿进去就由我来出面吧。” 有人帮忙挡灾,司妍求之不得,她随宋绍勋走进万福茶楼。这茶馆门面不大,里面倒是很宽阔。底楼大堂坐着些流氓阿飞,嘴里叼根长烟杆,四人一桌打麻将。走到二楼,是巡捕的地盘,地方干净些,但人却不怎么干净,帽子歪着戴,衣裳半敞,聚成一堆玩牌九。再往三楼去顿时安静不少,走到楼梯口隐约能听见门里的评弹声,又酥又糯的苏州调。 “金哥,宋先生来了。” 有人敲敲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司妍随宋绍勋进到里面,就看到一张大得夸张的黄梨木桌,桌上文房四宝齐全,但笔上无墨,砚上无水,这些不过是摆在那儿装样子的。 “哎呀哎呀,宋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呀!你们快快给宋先生上茶!”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声音,司妍寻声望去,终于在桌后找到个小人儿,他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三角眼,瘦长脸,留有一字型的唇须,比宋绍勋足足矮了一个头。他身上穿马褂配长袍,底下是双棉布靴子,远望过去就像过年时门口贴着的拜年小人儿。 光听名字,司妍还以为是个顶厉害的人物,而见这张脸,厉害便打了个折扣。 这金哥眉开眼笑地请她与宋绍勋入座,按宋绍勋先前的吩咐,司妍一直没开口,而这位金哥似乎不是要抓她,而是为了请宋绍勋。 无关痛痒的几句寒暄,都是上海本地话。司妍听不懂,只看到金哥与宋绍勋都在笑,仿佛打着他们两人才懂的哑谜。宋绍勋翘着二郎腿,姿势很随意,金哥倒是有点拘谨,说话连连低头。 过了会儿,金哥终于开口谈正事了,他把那独眼龙叫了进来,而后当着宋绍勋与司妍的面,用官话说:“宋先生,这是我的左右手啊,前几天在路上莫名其妙地瞎了一只眼,侬讲哪能办?”(注1) 宋绍勋看看那独眼龙,独眼龙摆出副委屈模样,仿佛是不小心跌到坑里,无辜倒了血霉。 宋绍勋朝他一笑,随后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极认真地与金哥说:“金哥,你的左右手不太懂规矩,她东西已经上贡就不应该为难了。” “进贡?进什么贡?” “就是几块蛋糕。” 独眼龙迫不及待地插了句话,金哥一听,三角眼瞪得滚圆,这眼神一对上,独眼龙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耸肩缩脑往旁边靠,这金哥跳起来扇他一巴掌,打得他脸都肿了。 宋绍勋似乎嫌这事不够大,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再说,他的眼睛是被只鸟扑瞎,鸟又不懂事reads();。金哥,你的左右手连只鸟都打不过,未免太嫩了吧。” 这油添得是时候,“噌”地一声,金哥火冒五丈,他问宋绍勋:“宋先生,真不好意思,还把您请来,您说这个怎么办吧?” “你的人你来办,不用问我。” 金哥听后又把了独眼龙几巴掌,然后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快去!快去和小姐道歉!” 独眼龙折了夫人又赔兵,心里苦但是说不得,只好走到司妍面前,唯唯诺诺,胆颤心惊地低头哈腰。 “我错了,小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司妍不说话,独眼龙紧张地打起哆嗦,连抽自己几个耳光,打得啪啪作响。司妍嫌他烦,摆手说算了,他这才停下手,然后退到角落。 “宋先生,个么这下误会没有了,宋先生赏个脸去大、三、元吃顿饭如何?我知道宋先生忙呀,平时也难得碰见。” 金哥笑得很殷勤,想必是有求于他。宋绍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怀表打开一看。 “好呀,晚上五点半,大、三、元见。我先送这位小姐回去。” 说罢,宋绍勋起身向司妍伸出手。司妍很明白,站起来挽住他胳膊,同他一起走了。 “司小姐,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到楼下,宋绍勋打开车门请司妍上请,司妍许久不动,她抬头看到三楼窗边有人正看着,方才钻到车厢里。 “尚贤坊。” “真巧,离我家很近。” 宋绍勋莞尔,而后就同司机说了地址。车开动了,司妍就坐在窗边欣赏沿途风景,她不关心宋绍勋是谁,做什么事的,直到车子停在尚贤坊口,她才开口道了声谢。 宋绍劭亲自送她下车,临别时,他问:“我能否与司小姐交个朋友?” “我有丈夫,与先生你走得太近不太好。” 司妍说得很干脆。宋绍勋却没把她的话当真,低声轻笑起来。 “司小姐不会说上次来拿你照片的那人就是你丈夫吧?真是你丈夫,为何不和他一起拍照呢?” 对于司妍的事,他似乎摸得一清二楚,这让司妍很不高兴,留于心头的一丝好感顿时无影踪。 “宋先生,太聪明就有点不讨人喜欢了。宋先生今日去见金哥,不也是与他有生意要谈吗?我看宋先生是拿我当幌子才对。” 宋绍勋微怔,只因刹那间刺破真相,叫他反应不过来。 司妍嫣然一笑,回过头时忽然说:“我丈夫来了,宋先生,再见。” 说罢,司妍转过身去,走向刚从外地回来的旭初,亲昵地挽住他胳膊随他走了。 宋绍勋朝他俩看了很久,缓过神后向旁边招招手,一个看报纸的路人立马收起报纸走到他身边。 宋绍勋拿出银烟盒,抽去左起第三根叼衔在嘴里,点烟时似不经意地嗫起唇,沉声吩咐:“去查这个女人底细,越清楚越好。” 第44章 渡念(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司妍挽着旭初入尚贤坊,走到弄堂深处,她便松开手不再装出亲昵模样。 旭初刚从外地回来,风尘赴赴,见司妍热情相迎,他本是十分高兴,而她这手一松,他的眼神瞬间黯淡,眸中只剩死寂的黑。 旭初是陶土而制的傀儡,因为某人的恨而存在了千年,他只有人的样貌没有人的内在,日子久了也有点法力,可与萧玉、司妍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旭初很怕司妍,她不高兴就会将他打得四分五裂,要他尝尽断筋碎骨之痛,所以在司妍面前他很顺从,苟活于她手掌之下不敢出声。 司妍让他假冒她的夫君,他照做了,经过王姆妈家前,他同她打了招呼。王家姆妈还特意探出头,笑眯眯地问:“先生回来了呀?” “是呀。” 旭初脱下毡帽同王家姆妈笑了笑,看她家里蹦出两个孩子,他便把手里拎着的龙须糖分给他们吃。 司妍一贯的淡漠,朝王家姆妈笑笑就算打过招呼了,人一进门,她就听到王家姆妈在说:“这家人家先生倒不错,这女的架子太大。” 架子大又如何?司妍巴不得独自清静,可在这么条长的弄堂里藏不住秘密,东户人家的事不消半刻就传到西户去了,加油添醋一晚,第二天整条街都知道了reads();。 司妍打开门,萧玉就飞了过来,眨着小鸟眼问旭初:“金条带来没?” 旭初点点头,弯腰打开皮箱,掀开暗层露出五根金条。这金条是前朝之物,足金的重得很,他从南京栖霞山里挖了半宿才找到。 萧玉满意颔首,吩咐旭初把金条藏好,随后就对他不管不顾。旭初与月清面面相觑,而后偶人般地立在角落里,犹如这里的摆设毫无生命。 萧玉飞到司妍肩头上,眨巴起圆不溜瞅的小鸟眼,有意无意地问起:“刚才我看到有个男人送你回来,他是谁呀?” “不知是谁。” 司妍边说边打开肩包,掏出牛皮信封递给他。“照片。” 萧玉见了立马就那个男人忘得一干二净,迫不及待以爪抓起。 “你不想看看吗?” 司妍凝视片刻,心想着自己的模样,过去千年,她都不记得当初的样子。说来只怪那个巫师,为了将她镇住刨坟掀棺,拿朱砂与鸡血涂于其身再烧成灰烬,从此之后,她只能在镜中只能看见焦黑的骷髅,日子久了,模样也就忘记了。 司妍转身上楼,似乎不想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萧玉觉得怪无趣的,冠上黄羽萎蔫耷怂。他回到房里,以鸟爪拆开信封,拿出两张照片,然后把它俩摆一块。 两张照片都是黑白色,用得是同一个布景。 一张照片内,萧玉身穿灰西装坐在椅上,一手靠着扶手,另一只手抚着腿上黑猫。他眼似两片桃叶,眼梢微挑,相貌绝艳,只是太过邪气风流,怎么看都是不正经的料。 不过萧玉对此还算满意,他以鸟爪把司妍的照片扒拉过来。照片中,司妍穿着旗袍立在背椅边,一只鹦哥正站在她手背上,模样极为神气。司妍不爱笑,而这片照片中的她唇角微扬,笑容淡而恬静,一双凤眸含情脉脉,不知在望着谁。 看着看着,萧玉心弦微颤,许多快要遗忘的事又浮出脑海,他忍不住伸爪轻触这照片中的人儿,心有情愫万千。他想该怎么才能告诉她,怎么才能让她知道,可是他已经尝试过千年,不是吗? 光阴逆转千年,萧玉的思绪不由飘到儿时,他没有生母,只有一个暴戾的恶父,恶父常饮酒至烂醉,而后借酒施暴,府中上下无一不怕他。八岁那年,父娶姬氏为续弦,在宴上他见到了继娘,极为婉约窈窕的女子,她是姬氏第四个女儿,单名一个妍字,嫁给他父亲时,她正值二八好年华。 回想那时宴上,四目交错间,她弯起眉眼,巧笑嫣然,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久违的暖意,恰如久旱逢甘露。然而当天夜里,他就听见父亲房中传来的哭叫以及阵阵拍打声,翌日清早看到继娘脸肿嘴青,便知昨晚她被父亲打了。 父亲打人无需理由,有时一个喷嚏都能让他暴怒。他是父亲的拳垫,动不动就要挨顿揍,以孝为先的时代,即便他被父亲打死,也没有人会出来替他说句话。年幼的他很害怕,每晚都在救神护佑,别让他再被父亲打骂了。 神听见了,他派来神女,挡住父亲铁锤似的拳头。 “他是你儿,你怎能下得了这般毒手?!” 一个弱女子以身为盾,紧紧地把他护在怀里。在氏族中,她是头一个敢反抗父亲的人。年幼的他心存感激,顿时觉得有了依靠,从此她就是他的神。 十三岁时,他离开会稽,去到远在兰陵的堂兄府上学骑射reads();。这也是她的主意,她希望他能摆脱恶父,自力更生。 他想带她一起走,却没能开得了口,而这次道别最终变成永别。 两年后的立春,她被父亲打死了,说她勾引父亲宠臣,被父亲捉、奸在床,父亲一气之下以青雀烛台打穿她的头颅,她死的时候双目圆瞪,入棺都没闭上,只好以布蒙眼。 他千里迢迢骑马归来,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他伤心欲绝,只恨当时没有勇气带她走,她的死皆是他的过错。 想到此处,萧玉的痛更深了,深到心底,深到四肢百骸,看不见但实实在在地痛着。 斯人已逝,他留在这满血腥的萧府里缅怀,每到夜深他总能听见女子哭泣,好几次他瞥见一抹白影从她生前所住的卧房一晃而过。他欣喜万分,赤足追过去,一直追到廊道尽头。 有人在窃窃私语,是婢女,她们说着那夜所见,他不由屏气凝神,细细聆听每个字。 婢女说,那晚萧侯外出,夫人在房中给小公子写信,这时公子卿来了。公子卿是萧侯的宠臣,能在府中自由出入,故他进夫人房中,无人敢吱声阻拦。 守在门边的婢女都听见萧夫人求救声,她们面面相觑,百般思量,最后假装没听见。没过多久,求救声变成哭,依然没人敢进那道门,众人就立在外边个个如偶人,不管里面是何动静,他们都当假象。 渐渐地,门里没声儿了,一切都像结束了,偏偏这个时候萧侯回府,一入房就见两人衣衫不整,公子卿当即就说是夫人勾引他在先。萧侯二话不说,抄起青雀烛台将夫人活活打死。 原来事情的真相是如此,原来继娘并非生性淫、乱。 他心里腾起熊熊怒火,提起青铜剑直冲父亲卧房,将陪侍的公子卿拽起来,直拖至继娘房前,一剑杀之。 父亲来不及阻拦,只能趴在公子卿残尸边号啕大哭,如丧考妣。 第二剑差点就落在父亲脖颈上,但不知为何,他使不出劲道,仿佛有只手从后拉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冲动。 他想……应该是姬妍回来了,他吞声抿泪,回头望去,门后却是空荡荡的。 这是萧玉第一次杀人,热腾腾的血似良药,暂时抑住了痛苦滋味。他长大了,长成翩翩少年郎,再也不会畏惧父亲拳脚,可这么个时候她不在人世了,他最想保护的人死了。 没过多久,萧府里的婢女一个接一个离奇死去,她们像是被吸光血,只剩层干瘪的皮。惊慌之余,父亲决定搬离此处,就在临走的前一夜,他也死了。 萧玉看着他死的,他被一抹鬼影缠绕,先是剥去皮,之后抽去骨,在鬼影挖他心之前,他还残喘着向他呼救,萧玉就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开膛剖肚。 血犹如朱砂洒落,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窈窕的影。萧玉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儿,他忙不迭地起身走向前,凄婉地轻唤一声:“晚、娘。” 她听见了,慢悠悠地转过头,四目交错间,鲜血晕染了她的眉眼,吞噬她的影。 她不见了,什么话都没留下。 他浑浑噩噩,几缕魂随她去了。 或许就是这几缕魂,使得他死后再遇见她,可她却记不得有他这么个人,也永远听不懂他的话。 萧玉无奈苦笑,流连于这两张照片。他用锋利鸟爪小心翼翼地将照片中的空椅抠掉,再将它覆在自己的照片上,合二为一。 第45章 渡念(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两个永远交错的人终于出现在同一幅画面里,哪怕只是假象也令萧玉心花怒放。他把这张合成的八寸照摆到象牙制的相框内,然后悬于客堂的墙上,好让司妍看见。 司妍正在灶间里做饭,炉上炖着大砂锅,没空搭理这只破鸟。偏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敲门声很重很急,像是“客人”来了。 司妍解下围裙,走到外边打开门。门外依然是大白天,王家姆妈还偷偷地伸过头来看,不过这站在门后的人倒像个艳鬼,烫着最时髦的大花卷头,身上旗袍是绿碎花镶桃红边,脚下一双西洋高跟鞋。 这艳鬼打量司妍几眼,傲慢问道:“萧玉在吗?” 司妍答都不答,随手把门翕上。哪知艳鬼伸进一只脚硬是把门顶开,而后拎着只大皮箱自说自划地进来了。 “我是萧玉的相好,前几天他在我那里睡过。” 艳鬼半点都不知臊,把男女之事嚷得响。这么不要脸的主司妍倒是头回碰见,她转回头瞥向白鹦哥,白鹦哥早已经定住了,就像只假鸟僵立在橱柜上,两只鸟眼瞪得滚圆。 司妍心里猜出个七八成,定是萧玉在外风流,不小心露了口风,让勾栏女子找上门了。 司妍不喜欢房里有闲人,一旦有人进来,这家也不像家了。司妍凤眸斜瞥,暗中狠剜萧玉一眼,而后问这艳鬼。“你来做什么?” 艳鬼喧宾夺主,放下行李之后环顾四处,一会儿上楼看看,一会儿又去天井。 “哎哟哟,这地方还真够大的,比我那里好多了呀。” 艳鬼说着又滋溜钻进灶头间,掀开炉子上的大砂锅。 “哎哟,鸡汤呀reads();!这个赞得来……” 话音刚落,她就舀上一碗鸡汤,坐到客堂桌边,跷起二郎腿享用起来。 司妍直勾勾地看着她,月清、旭初也都在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艳鬼嚼着鸡骨头,朝他们咧嘴一笑,这口红都印在牙齿上,红白斑驳。 “我来给孩子找爹呀,他搞大我肚子,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司妍一听顿时笑了。白鹦哥炸开一身白毛,像个球似的。 天知道,他可是能睡不能生啊!更何况他还不记得与她有过那一晚,这女人到底是谁啊?!他怎么莫名其妙当上便宜爹了?! 萧玉被眼前这个女人缠住了,更要命的事他对她完全没印象,而她却能连名带姓地叫出来。 萧玉想了又想,只有那一次他喝醉酒,睡到个不知名的地方,醒来后旁边躺着个女人,小眼塌鼻的,不过……眼前这个女人眼睛看来不小,这鼻子也不算塌,长得还算过得去…… 这下萧玉更糊涂了,他偷瞥司妍,司妍依旧是老模样,神色清冷,分不出喜怒。 “萧玉什么时候回来?我这行李该放哪里呀?” 艳鬼嚅起红唇,“噗”地吐出一块嚼烂的鸡骨头。 “他死了。”司妍脱口而道,随后往柜顶上的白鹦哥瞄了眼,又补上一句:“就算现在不死,过会儿也会死。” 白鹦哥一听,吓落几根毛,而后偷偷地往角落里藏。 司妍视若无睹,低声问那女人:“你到我家来自说自划的,进门也不知道报个名吗?” 艳鬼稀哩呼噜地把鸡汤喝个底朝天,然后从旗袍盘扣襟处抽出一条红手绢,轻按嘴边的汤汁,尖声细气道:“我叫菲儿,之前在百乐门里认识萧玉,他睡过我家,还送我戒指求婚,你瞧。”说着,菲儿把手伸到司妍眼皮子底下,亮亮她无名指上的火油钻。 司妍终于明白为什么钱花得这么快了,萧玉还以为自己活在几百年前,逛个青楼能顺便把楼买下,看来这回百乐门买不了,他干脆买珠宝哄女人,怎么开心怎么胡来。 司妍真是活得累,不但要被破鸟连累,还要替他收拾残局。 “我不管他是怎么和你说的,总之我不认识你。麻烦你把这碗洗干净,然后就拿行李走。” “哟,你这是什么话呀?” 菲儿不乐意了,胭脂嘴一扁,晃起菜花脑袋,翻个白眼说:“就算要走,不也要等萧玉回来把话说清楚,我这不明不白被他占去便宜,算什么事呀。” 看来这是个难缠的主,司妍对此事很有经验,不下一百种方法治她,不过治标不治本,就算把这菲儿赶走,再来鸟儿、鸡儿什么的,不是照样受气? 司妍脑中灵光乍现,心里暗暗拨起算盘珠子,这回得让萧玉吃点苦头才行!她思量好之后,一改清冷之色,皮笑肉不笑地同菲儿说:“萧玉不在家,明早才能回来。你就先住他房里好了,二楼靠左的那间。” 菲儿一听欢天喜地,连忙起身拿红丝娟甩甩司妍的肩,笑眯眯地道:“哎哟,这就对了嘛,小姑子真是好人呀。” “小姑子?” “对,萧玉跟我说他有个妹妹,脾气臭得要命,而且不讨人喜欢reads();。今天看来她的小姑子人倒老好的呀。” 司妍听后冷笑两声,眼睛又往柜顶上瞄去,白鹦哥只露了个屁股在外,屁股上的长羽正抖个不停。 “他说的没错,我脾气是很臭,所以你快点把你的东西拎进去,以免我后悔。” 司妍变脸如变天,菲儿嗅到她几丝不悦赶紧闭嘴,然后拎起行李上了二楼。 二楼左手边是萧玉的卧房,十五个平,书案与床挤在一块儿,看来有点小。菲儿记得初见萧玉时,他出手很阔绰,她还以为他是哪家的贵公子,这登门一看真叫人失望。 菲儿不悦地扁起嘴,把藤箱放到门边,一张红传单粘在藤箱上,上面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她把红单一折四,塞到大衣口袋里,然后打开衣橱,将藤箱里的衣裳一一挂起。 萧玉站在窗台上窥视,怎么看都是张生人脸,前思想后只能说“酒后乱性”,眼下一地鸡毛正等着他收拾。 以前家大院宽敞,几十个人都住得下,如今他与司妍挤在豆干似的地方,再莫明其妙多个女人顿时拥挤起来。楼下能听得到楼上的动静,说话也得压低嗓门才行,连他自个儿都不高兴,更别说司妍了。 萧玉有些郁闷,挠破脑袋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再说了司妍不一定信他的话,定是以为他花天酒地招惹来的祸。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萧玉决定先避个风头,待司妍气消再与她说。他悄悄地飞入底楼,准备找个地方躲好,忽然有股劲风从后面削来,他还来不及逃就被只手拽住了。 “呵呵。” 两声轻笑叫人毛骨悚然,萧玉自知跑不了了,他被司妍拎进厨房,然后往砧板上一搁。这回白鹦哥彻底老实了,泄气似地仰躺在砧板上,两腿一伸,舌头吐出,装死。 司妍拿把菜刀往他脖边一搁,锋利刀刃只离他脖子半毫,卡得他无法动弹。 “姓萧的,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次你闯的祸你自己来收拾。”说罢,她就走了,把萧玉撂在砧板上。 萧玉想跑,可稍稍一动,菜刀就会割破脖子,躺了会儿只得让月清过来救命。 月清踩着小脚来了,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菜刀挪开。她看到鸟脖子上有丝血迹,连忙掏出帕子把血按住,再把它抱到怀里。 白鹦哥如大病一场,极为委屈地哼哼。 “月清,不行了,我要死了。快……快去帮我买瓶牛奶回来……让我补补身子……” 月清犹如得圣旨,连外套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她不怕冷,只是寒风吹多了,泥做的身子容易开裂,要费很大功夫修修补补。 天冷,萧玉的手可不能沾上泥水。想着,月清跑得更快了,一不小心摔了跤,把手摔裂了。好还没人看见,她爬起身,把破手藏怀里,买上瓶牛奶回了家。 萧玉不在了,不知他去了哪儿。月清将牛奶护在怀里东找西寻,恰好被司妍撞见。 司妍一眼就看到月清怀里鼓着东西,她余气未消,命月清把手伸出来。 月清很为难,低头半咬着嘴,磨磨蹭蹭拿出怀里的牛奶。司妍一把接过,连瓶带奶扔进洗碗池子里,冷声说:“喝不死他。” 月清盯着白花花的牛奶流进暗黑的阴沟里,蜿蜒曲折,仿佛有诸多无奈,但最终还是被迫落入深洞里。 真是个恶女人…… 第46章 渡念(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真是个恶女人。” 月清转过头看向司妍。她款摆纤腰,有意无意露出风流韵味,勾引天底下的男人。她的心是乌黑的,虽然月清没有心,但她知道司妍的心一定是乌黑的,她对萧玉这么坏,心怎么会不黑呢? 月清蹲身把碎牛奶瓶一片片捞出来,打算再去买,可身上没钱了,管钱的人不可能给她,于是她就走到街上问路人要三块银元。 路人把她带到暗巷里,臭哄哄的角落蛇鼠一堆。那人说只要她肯张腿就给她三块银元,月清照做了,那人就扒下她的小裤,把什么东西钻到她身子里抽来抽去,一边抽、动一边嘴里还哼哼唧唧,说她太干。 玩事之后,那人穿起裤子扔来一块银元。 不是说好三块吗?月清拉着他不让他走,那人很嫌弃地哼笑说:“你伺候的不好,磨得我都疼了,一块银元已经是看得起你。” “三块,买牛奶要三块。”月清依然不放手,那人瞪出眼珠甩手给她一个巴掌扬长而去。 “牛奶要三块银元。”月清咕哝,她扑过去抓住那人的头用力拧。“咯嗒”一声,那人脑袋从前转到后,两只眼珠瞪得老大,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怪异地站了小会儿,一下子瘫倒在地。 魂魄离体的刹那,月清张开嘴,把它吃了下去。 月清摸出那的钱袋子,里面有好多银元,她就取出两枚捏在手里,随手把钱袋扔在地上,然后去帮萧玉买牛奶。 与此同时,萧玉正在客栈里看着林业昌与司妍谈话。这林业昌已经白吃白住十几天,还不肯去投胎,他整天在客里踱来踱去,心心念念着他没能完成的任务,一见到司妍就缠上去,要她帮忙。 这姓林的眼光还真是差,怎么看司妍都不是好说话的人,他却能与她说上半天,灌输他的理想与爱国心。 “掌柜,如今他们疯狂地残/害我等爱国人士,无情地镇压我们合理诉求!头可断、血可流,但是祖国江山不能葬送!你知道吗?那些洋鬼子瓜分我们土地,清政府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百姓在自己的家乡却倍受外人欺凌!” 司妍喝口茶,点点头。 林业昌见到她有反应更加激动,右手握拳摆上心口,大声朗诵:“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好了,别念了,直说你想要做什么。” 司妍似受不了他的豪迈,不得已才开了口。 林业昌一听连忙收声,小跑到她面前蹲身道:“那本蓝册子!我之后仔细想了想,那本册子应该救亡社的名单,里面有很多机要人物,如果落在敌人手里全都完了!对了……还有里面有张地图,虽然我看不懂,但我知道一定是很重要的信息。陈先生已经叛变,必须得找到他,问出本蓝册子的下落,把它拿回来送到北平去!我知道北平有个人定是信得过reads();!” “我得去哪里找这位陈先生,连他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林业昌很兴奋地点头。“我听陶师兄说过,陈先生在邮局里工作。这陈先生长得矮矮胖胖的,穿灰色长衫,留着一字胡,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嘴边还有粒痣。” “哈……说得真详细,你干脆说是个男人岂不更容易?” 白鹦哥插话进来,说得林业昌脸一阵红一阵青。林业昌绞尽脑汁找线索,突然他想起自己死时有人说“先生”,醍醐灌顶。 “对了,是宋绍勋!”林业昌猛拍桌子。“我听见有人说‘先生’心领了,在这里最出名的就是宋绍勋,宋先生!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这线索应该就在他身上!宋绍勋看起来是正经商人,其实是卖烟土的,与法国人、日本人都有关系。他与金哥、沈公子被称为上海三王。” 金哥司妍是知道的,而且与他见过面,但沈公子倒是没听说过,问起,林业昌说:“沈公子是冯大帅的亲侄子,在江浙一带极有名气,真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家都叫他沈公子,人很霸道。” 说着,林业昌话锋一转:“沈公子坏不过宋绍勋,你别看宋绍勋笑眯眯的,他可是吃从不吐骨的笑面虎!我竟然会死在他手里,不行!我做鬼也不能放过他!” 林业昌越说越来气,干脆直冲客栈大门,要回凡间为自己报仇,谁料这门外罩着张蜘蛛丝似的大网,他一碰就像被雷击中了,“嘭”地弹飞出去,狠摔在司妍脚底下。 “哎哟,疼死我了!!”林业昌躺在地上哼哼,刚才触网的手焦黑如炭。他捂着受伤的手,可怜兮兮地看向司妍,恳求道:“司掌柜,千万不能让宋绍勋拿到名册,他与帝国主义者有勾结,我可不想看到更多同胞死于他手里!” 司妍不声不响,只顾着喝茶。她不爱插手人界之事,特别是找东西之类。 林业昌见她不肯答应,打了几个滚,直滚到她脚下,半跪在地磕三个头。 “若是掌柜肯出援手,我愿意在这里做牛做马。” “客栈不缺人。” “那我愿意……只要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林业昌豁出去了,他曾经在本书上看到人与魔鬼做交易,眼下就是书中重演,林业昌真不知自己的结果会如何,语气坚定同时内心也是忐忑的。 司妍眼睛一瞟,略有不屑。“我不稀罕。” 林业昌顿时郁闷了,连眉毛都耷拉下来。司妍话锋一转:“不过呢……我可以帮你找,找到蓝册之后,你就立马滚蛋。” 说着,司妍起身。 林业昌缓过神后,嘴直咧到后脑袋,他又磕首又是道谢,而后拿来抹布擦起桌。 “掌柜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我替你擦桌拖地……掌柜,您瞧我擦得干不干净!” 司妍翻个白眼,若不是嫌他话多,她可不想惹这麻烦,再者客栈里有个规矩,只有客人想走才能走,否则赶也赶不了。这林业昌死乞白赖,也不知道吃他们多久。 “找东西多麻烦,干脆把这愣头青封在墙里好了。” 白鹦哥出了个主意。司妍不屑于他,冷冷地扔句话:“你先管好你那相好,再来同我讲。” 白鹦哥一听立马噤声,灰溜溜地飞走了。 上海滩邮局很多,姓陈的男人更多reads();。林业昌所说的陈先生就是个普通人,一抓一大把的。司妍一筹莫展,没想这位陈先生自己“找”上门了。尚贤坊旁边的巷子里发现具男尸,身上钱都被抢光,脑袋还被拧折了。他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矮矮胖胖,留着一字胡,嘴边还有粒痣,据说是在东门邮局里工作。 天底下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法租界的巡捕为弄堂里的命案挨家挨户询问,问到司妍家里,月清很惶惑地摇起头,嚅嗫道:“我不知……没见过……” 她话都说得不利索,巡捕以为是心虚,两眼瞪老大,拿警棍往门上敲好几下。 “说老实话!” 月清斯斯艾艾说不清,司妍又极冷漠。就在这个时候,嗒嗒嗒的高跟鞋声从二楼直冲到门前,顺便捎来股呛人的香脂味。 是菲儿,萧玉的相好,差一点司妍就忘记这号人物了,眼下看到后她又忍不住朝白鹦哥瞪了眼。 菲儿甩着小手娟,嗲声道:“哎呀,是巡捕呀,听说那里死人了?这头被拧到后面,哎呀,老吓人的。” 她喧宾夺主,不过半天功夫,倒成了这家女主人。 司妍倚上灶门,两手环在胸前不声不响地盯着。菲儿叽叽喳喳的,边说话边晃着那头大卷发,正好她换了身绿旗袍,乍看过去犹如棵摇摆的花菜,也不知萧玉当初是怎么看上她的。 巡捕探头暗扫了眼,见房里全是女人,便马马虎虎地拿出册子记录。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菲儿忙插嘴说:“洗衣做饭呀。” “有没有看到陌生人经过?” 菲儿捂嘴偷笑:“忙的时候怎么看得到呀。” 巡捕了了草草地写了几个字,收起纸笔向身后几个小巡捕摆手道:“下一家看看。” 话音刚落,菲儿就殷勤地送他们走了,临了还不忘说句:“有空来喝茶呀。” 她的声音又响又尖,整条弄堂都听见了,对面的王家姆妈还特意拔长脖子朝她猛瞅。 “哎呀,我是新搬来的,我是这家男人的未婚妻。” 菲儿送走巡捕又和王家姆妈招呼起来,几句话一聊,两人越谈越开,连家里几个孩子,怎么腌腊年货都说上了,最后还约好晚上打场麻将。 司妍的清净就被这个女人搅和成一潭混水,水里还带着玫瑰香味的脂膏,黏稠而且香臭难辨。 司妍把门关上了,听不到菲儿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只可惜没过多久,“呯呯呯”地敲门声震耳欲聋,月清打开门,菲儿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哎呀,我没钥匙。小姑子,你别忘了帮我配把钥匙。对了,萧玉什么时候回来呀?” 菲儿真把自己当女主人了,还敢对司妍呼三喝四的。司妍瞥她半眼,转身上楼去,不管菲儿说什么,她都没再搭理。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家大院落大,多个人也没什么,如今豆干儿大小的一块地方,要挤五个人,司妍就觉得烦了,为了教训破鸟,多住个爱管闲事的外人,这不是在找罪受? 司妍开始后悔了。 第47章 渡念(九)〔修+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终于到了交替之时,失踪大半天的白鹦哥贼头贼脑地来了,兴许他知道自己闯祸,所以不敢在司妍面前亮相,没想一到客堂,就见个人坐在桌边,不声不响地喝着茶。 萧玉的心像是被掐了下,疼过之后跳个不停。他想对菲儿的事作解释,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自个儿也不记得前因后果,甚至连菲儿的脸都记不清。 司妍慢悠悠地喝完茶,莞尔而笑:“你的相好应该睡了。” “哦……哦,不,我喝醉酒了,实在记不清,或许那天……” “停。” 司妍抬手示意他闭嘴,恰好这时候子时到了。 皓月当空,银色月光从窗缝中洒落,一人一鸟像是被这光华揉捏到变形,而后又重塑成另一个模样。 萧玉挨过断筋折骨的剧痛,待睁开眼时司妍已经上楼了,她都懒得听他解释。萧玉倒想看她吃醋的样子,不过自遇见她那天起,就没见过她争风吃醋,说到底就是不在乎。 司妍不在乎他,但他在乎,即使解释无用,他依然想弄个明白。萧玉拿了旭初的衣裳穿上,然后走上二楼,刚到楼梯口房门就开了,菲儿穿着丝绸睡袍,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小眼塌鼻的,真不是他喜欢的调调。 菲儿眼睛一瞥,正好瞧见萧玉,立马兴奋地扑过去抱紧。 “哎呀,达令,你回来了呀!” 萧玉被她的殷勤吓到了,心想这女人到底是谁呀?不过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以往青楼里的老鸨姑娘哪个不是这样?只是眼下他心情不好,不想和她过多纠缠。 萧玉把黏在他臂上的玉手硬拉开来,问:“你是谁?” “是我呀,菲儿。”说着,菲儿手托云鬓,摆出个很挠人的姿势。“那天我们在百乐门遇上的。” “我上次喝醉了,完全不记得你,天亮之后拿上你的行李,马上走。” 菲儿嘟起嘴拉着他的手直跺脚,嗲声道:“达令,你不能认我呀。” 萧玉又甩开她。“你谁呀?!” 菲儿塌鼻子一皱,眉毛一拧,左手插腰,右手直指他鼻子,扯开嗓子道:“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当老娘是什么人?随便就能被你唬弄的?!” 她的嗓门粗犷十倍还不止,说话卷着舌头,一股子北方味儿。 经她这么一吼,萧玉顿时有点印象了,可依然迷迷糊糊的,摸不清方向。 “先进房里去!” 菲儿二话不说把萧玉往房里拽,力气大如蛮牛。人一到里边,她转身把门翕上,两手环在胸前,气得脸发青。 “这不是上次你说的,若我有难就过来找你,怎么身子一转就不认账了?” 说罢,菲儿撸起袖管,像是要揍人reads();。 萧玉莫明其妙,想了会儿说:“我不记得你,如果要钱直接说个数,明早理包走人。” 菲儿侧过脸深吸口气,而后趿着拖鞋,一路啼嗒啼嗒拖过去,把开衣橱把里面衣服全都拉扯下来。当初在百乐门遇到萧玉时,他看起来很诚恳,说话一套接一套,像泉水能暖进人心里,她以为真遇上根救命草,遇到个不一样的男人。 “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没个好心!说话就他妈像放屁!” 她边说边往藤箱里扔衣裳,随手拿了瓶雪花膏朝萧玉扔去,萧玉眼明手快接住了,然后拧开瓶盖往手上抹了点再闻闻味道。 “我说过什么?” “屁!!!” 菲儿转头喷了他满脸口水,萧玉自觉是自己把脸凑上去给她喷,略有郁闷。 “不就等明早,我今天就走。”说着,菲儿拨下无名指上的火油钻扔他脸。“还给你,谁稀罕你的臭钱!” 萧玉腾空接住,低头看看很大一颗,最起码得五根金条,虽说以前喝醉酒没少干糊涂事,但这五根金条扔出去总得有个来由吧? “那天到底什么事,我真想不起来,要不你和我说说?” 菲儿一听停下手,转头看着萧玉悲愤难辨。过了会儿,她哭了,泪珠儿籁籁落下,彪悍的姿势顿时变得柔弱,即便她相貌平平,但也惹人心疼。 菲儿低低鼻子,抬手抹去泪珠儿,闷声说:“我男人不见了,你说帮我找。” 萧玉翻着眼想了想,似乎有这么回事,但……实在记不清。 菲儿怕他记不起来,又说:“那天是你自己说让我住到你家,这孩子就说是你的!我那时还不信,你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帮我。” 萧玉仍不确定,问:“那天我睡你家了?” “不睡我家你睡哪儿?脱光衣服就往床上躺真当是自己家了!” 菲儿埋怨,转眼又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你身材倒是不错,比我那男人好。” 萧玉心里一惊,这脱光衣裳睡觉像是他的习惯,再依照菲儿刚才说的话仔细想想,大致有了个印象。 萧玉想起那晚无聊,十二点过后就去百乐门喝酒,遇到一个舞女叫菲儿,与她相谈甚欢。她说她从山东逃难来的,生活过得凄苦,他只以为是舞女惯用的手段,于是趁着几分醉意说出一大堆鬼话,期间他也不知喝几杯酒,花了多少钱,至于那火油钻……应该是偷来的。 真是喝醉误事啊!萧玉心乱如麻,手抹了把脸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着菲儿把衣服一件件往箱里扔,顺便偷偷拭泪,不由起了侧隐之心。 他问:“我还与你说过什么?” “说再多你不认有什么用?我在外头得罪人了,房东不肯收我,所以才到这里来。当初也都是你说的,我还以为遇上个好心人,结果仍是个骗子。” 说着,菲儿甩他个白眼。 萧玉又问:“你男人姓什么?” “姓陶,是个大学生,跟我是老乡。他一直以为我在上海纱纺厂做事,但纱纺厂这点钱怎么够他读书?所以我也不敢和他说我在做舞女。前阵子他来上海看我了,我们本打算成亲,但他忽然不见了,我到巡捕房里说,可没有人管这个事……不管是死是活,总得有个消息不是?” 菲儿慢慢垂下手,伤感地垂眸看着手里一块红布料,想必她是打算用它做套喜服,但新郎不见了reads();。菲儿吸吸鼻子,抬手把挂在眼边的泪拭去,而后合上藤箱打算走。 萧玉看向窗外,这夜黑风高不知有多少游魂在外。他生前不是好人,死后也不是好鬼,别人的命运他从不在乎可不知为什么,今晚他有些心软,不太放心这个执拗的女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算不上君子,不过既然答应过你,我也不会反悔。你就住在这里好了,人我会帮你找。你以后不要叫我达令,人前装装样子,人后也就没必要了。” 菲儿听后停下动作,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男人的话听多了,真话当假话,假话也当假话,他会不会又是骗她的? 菲儿仔细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好让人骗,干脆厚着脸皮把籐箱里的衣裳拿出来,再挂回衣架上。 “等我避过风头,我就会走,我只是暂住而已。” 菲儿特意强调。萧玉不以为然地耸下肩。 “随便你,不过住在这里得记住,看到的、听到的别说出去。”否则会让你死得很好看。 说罢,萧玉离开卧房,转身关上门,他走到楼梯口时才发觉自己没地方睡。以前大宅大院,几十人都睡得下,如今是乱世,今朝买的房明天就被收缴了,花大价钱也只能弄到这间二层楼带阳台的石库门房,五个人实在有点挤。 萧玉思量半晌,觉得可以再回房里把菲儿拎起来扔街上去,反正是恶鬼,用不着装成好人,不过再转一想,为何不趁此机会与司妍亲近?看来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处,至少他能名正顺言与她挤一块儿。 萧玉去开司妍的房门,这门竟然没有上弹簧锁,像是故意为他所留。萧玉窃喜,蹑手蹑脚脱去衣裳。 “小四儿,床被占了,借个地方睡。” 他边说边钻入温暖的被窝,把蜷成一团的猫儿抱在怀里。黑猫的耳朵折动几下,惬意地贴上他胸膛,可他的身体是冷的,就如寒月里的石头,萧玉怕她睡得不舒服,就在她身子底下垫层棉被。过了会儿,躺在他胸口的猫儿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应该是睡着了。 萧玉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他看着窗外想了许多事,过去的、悠远的……只是没有未来的事。萧玉从不想将来,因为他没有,生老病死、娶妻生子……常人的生活皆与之无关,他整日掺和人的七情六欲,自己却拥有不了。 其实他有过一任妻子,叫作小蛮,小蛮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与司妍不同之处在于,她永远都不会反抗。小蛮贤惠温雅,恪守妇道,长得也不错,他不讨厌她,但也不喜欢她,只是习惯性地对她好,因为她有“妻”这个名分。 婚后没几年小蛮就过世了,死之前她说:“我知道你心有所属……但我就是想陪着你……”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是小蛮,永远陪着一个不会爱上自己的人,甚至一个记不清自己的人。 萧玉深叹口气,以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明月,不管过去多久,这月亮始终是这般模样,诗人以它寄思、乐人以它抒情,可最没良心的就是它,不知人间疾苦,不懂儿女情长。 “小四儿,你说还要多久你才会想起我?” 萧玉揪揪猫耳朵,猫儿睡得熟。萧玉忍不住在她脑门上弹了个响指,它喵地叫一声,然后又睡了过去。 萧玉又忍不住叹了声,喃喃道:“好几个千年过去了,还要多久……再等,我怕我会老……” 第48章 渡念(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玉在司妍房里窝了一晚,一人一猫都睡得熟,日上三竿才醒过来。猫儿伸爪猫个懒腰,爪子碰碰怎么旁边多了个东西,她睁开眼就看到萧玉睡在她的床上,衣裳还脱得真干净。 司妍心有不悦,挠起一爪子想把他拍醒,粉嫩小爪已经抬到半空又生生地止住了。说句实话,萧玉有副讨姑娘喜欢的好皮相,可司妍怎么看都不顺眼,盯着他久了总会不经意地想起许多生前之事,没有甜只有苦。 她生父过世得早,在她五岁之时,母亲将她带回朝都姨母家中。姨母比母亲大几岁,长得不好但嫁得好,姨夫是赫赫有名的王侯,家有千金万贯。 她住到姬家后就被姨母家的孩子欺负,母亲睁只眼闭只眼,一心只为讨好姬家,舔食他们手指缝里漏出的好处,她食得越多,他们欺负得越狠,连姨母跟着一块儿羞辱她。他们说母亲淫、荡,勾引姨夫还怀了他的孩子。 年幼的她不明白,之后日渐懂事也知道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后来,姨夫收母亲为妾,赐她为姬姓,收她为最小的四女儿,没过多久,人人都知姬侯的养女极为水灵,还未长开就已艳名远扬,他们都叫她姬四。 他们依旧欺负姬四,说她和她娘是不要脸的乞儿。 这些难听的话姬四受不了,去和母亲说,娘亲反而骂她不识眼色,应该想法讨姨母家的人欢心。 姬四不会,母亲就教她reads();。之后母亲自知年老色驰,再也绑不住风流的姬侯,于是就把豆蔻年纪的姬四送入姬侯的房里。自那以后,姬侯十分宠爱她,网罗天下奇珍送于她们母女,别人不再骂她是乞儿,只是看她的眼神很鄙夷。 姬四成了荣华富贵的聚宝盆,只要母亲有心愿,姬侯立马照办,他贪恋床笫之欢,喂姬四喝虎狼汤药,使她行经不顺无法生育,把她推向深渊的母亲竟然半点都不知错,还怪她不够讨姬侯欢心。 姬四以为这辈子就作别人玩物,直到某天遇见一个人。 十八少年郎,翩翩对红妆。 那日春和景明,他立在庭院中与人谈笑,一枝紫薇恰斜于其肩上,正好映衬那身挺拔的翠青长袍。他回眸无意中看见她,眼中起了一丝惊艳,四目交错间,她怦然心动,娇羞地往花中藏。 他是陈郡谢氏之后,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子。当初他到姬府中做客就是为挑选王妃,而姬四就想当他的妃子。 在地狱里呆久的人,不是成佛便是成鬼。姬四成了鬼,为赢他芳心不择手段,望他能将她救出刀山火海。他信誓旦旦,在月下真心许诺,说“此生非你不娶”,可之后他选了姬姝,姬侯的长女。 司妍记得那晚姬侯把她召到房里,用三指粗的藤鞭抽打她,骂她是条没良心的狗,还说若她敢坏姬家好事,他就让她永生为奴。 姬四屈服了,以鲜嫩的玉、胴消散姬侯的怒气,口中衔春丹喂给他吃。姬侯贪、淫,被她半哄半骗食下半瓶,当夜泄精不止,差点一命呜呼。真可惜,他没死,但也算落得半残,虚空了身子。 她的姨母姬夫人一气之下就要把她们母女赶出府,可睡了一晚,姨母忽然改主意了,她说是萧氏寻续弦,本是答应把姬姝嫁去,眼下正好有个姬四就把她送给人家,也当是姬氏最后的善心。 姬四很高兴,只要能离开姬府,嫁狗嫁猫她都愿意,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夫君连猫狗都不如,新婚当夜就因她不小心洒了几滴酒便将她毒打。 即使是毒打,也比在姬府里做玩物强。夫君好男色,不愿意碰她,这也正合了她的心意。 司妍记得之后几年过得还算好,只是时不时要受毒打,她还记得有个男童,叫作…… 思绪到此忽然断了,就如绷紧的弦发出一声刺耳脆响,而后就空荡起来。慢慢地,司妍从前世的痛苦中脱离,再看向萧玉时,他已经睁开双眼。 “你醒了呀。” 萧玉莞尔,眉宇间掺了几分俏皮。 这副桃花似的眼似曾相识,司妍想半天只以为是看他久了所以眼熟。 萧玉见她发呆怪好玩的,于是就伸手轻挠猫儿的下巴,挠得她很舒服。 司妍惬意地眯起眼,鼻子里滚出哼哼声。萧玉见时机成熟,便把菲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告诉她,还大呼冤枉。 “我那天不过喝醉酒,真没有胡来。我也是看她可怜……” 话还没说完,司妍蓦然睁开眼,萧玉是哪种货色她还不知道?别人说冤枉她信,他说冤枉,鬼都不信。 旧债未消又添新账,司妍又看他不顺眼了,立马亮起爪子往他胸膛狠挠,哪怕是只两巴掌大的小猫,凶起来仍十分厉害。 “之前没地方睡,我就容你与我挤一块儿!如今你有房有床,还不快点滚回去。” 萧玉被她抓得疼了,连忙跳下床,愠怒道:“你怎么不讲理?” “与你有什么道理可讲?” 说罢,司妍就蜷起身子占着床中央温暖之处继续睡reads();。 她真是水泼不进,火烧不化。萧玉心里憋屈,这委屈憋得久了便滋生怒恨,他穿好衣服扭头就走,故意把门摔得呯呯响。 萧玉这副热脸贴她冷屁股贴了千年,哪怕她全都不记得,总该知道这么多年他待她不薄。萧玉越想越气,觉得她不可理喻,他走下楼刷牙洗脸,想提提神,刚到楼梯口就闻到股白粥的香气,菲儿正在客堂里摆碗筷,不经意看见他连忙招手。 “达令,油条大饼都买好了,趁热快点来吃。” 说罢,她转身热情地招呼旭初和月清。 “你们两个也过来吃。” 不知为何,萧玉看见她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滋味,或许与冷情冷心的司妍住太久,忽然来了个热情如火的女子,他有点不太适应。 “傻愣着干嘛,快过来吃呀。” 菲儿边说边把簌具塞到萧玉手里,还贴心地为他倒盆洗脸水。洗簌过后,萧玉坐下吃起菲儿备的早食,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菲儿没见到司妍觉得奇怪,连忙探头张望二楼,说:“小姑子呢?怎么没见她起床?” 萧玉随便扯了个谎:“她一早就上工去了。” “哎呀,做什么的呀?” “会计。” “会计?真厉害的呀,我就特别羡慕学识好的人!”菲儿说得眉飞色舞,而后往萧玉身边一坐,为他添上碗热腾腾的豆浆。 “这个烫,吹吹凉再喝。”说着,菲儿转身又招呼起月清和旭初。“你们也来吃呀,别傻站在那里呀。” 这两个陶人不用吃喝。萧玉觉得让他们呆在家里容易穿帮,于是就吩咐旭初去查昨晚上命案,以及那个姓陈的人。 旭初一收到指令就出门了,他路过霞飞路口,忽然听到前边响起叫声,几个人仿佛要抢金银财宝兴奋地冲向前。 旭初被疯狂的人群撞到了,旋几个圈后不由自主顺着人群的方向看去。有人正在那里唱戏,不……如今不叫唱戏,叫拍电影。 “叶玲,叶玲小姐,帮我签个名。” “叶玲小姐,我是你忠实的歌迷。” …… 旭初对那个叫“叶玲”的戏子产生了好奇,整个人被股无形的力道吸引过去,众人正在雀跃,他趁这热闹挤到最前头。 叶玲坐在椅上看话本,几个小婢女犹如众星拱月围着她端茶递水。她身穿红旗袍,梳着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头,波浪头如卷曲的绸缎,在艳阳下镀了层油亮的光。她眉眼微蹙,捧着话本以帕拭泪,这番我见犹怜的样子像极了他过世的王妃。 “阿姝。” 旭初忍不住开口,声音悠远仿佛飘了千年。她回眸嫣然一笑向他招手,他还来不及回应,身边人都尖叫起来。 “叶玲,叶玲小姐!!” 众人围拥而上,把旭初挤到了角落里。 第49章 渡念(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黄昏时分,旭初回来了,他在附近打听到昨夜死在暗巷里的人叫陈根生,在邮局里工作。这陈根生好赌又好色,前阵子欠了一屁股赌债,这几天手头倒阔绰起来。 唯一知道蓝册子下落的人死了,还死得这般蹊跷。司妍想问过路游魂,却没料到这横七竖八的弄堂干净得很,连个鬼影都没有。司妍本来就不喜欢插手人间事,找不到蓝册子她也就懒得费功夫,到客栈之后直接与林业昌说:“找不到,你死了这条心吧。” 林业昌一听万万不答应,他激动得发抖,不停地推高鼻梁上的圆眼镜reads();。 “司掌柜,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 “我只答应过帮你找,没答应过一定会找到。” 司妍边说边拿起抹布,擦起客堂里的桌子。林业昌看她以背相对,连忙又绕到她跟前,激动地抓住她的手,颤声道:“不行!这本册子一定要找到,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否则救国的希望从此化作泡影!!!” 司妍抬眸看他小会儿,说了句“哦”,接着甩开他的手把椅子翻过来搬到桌上去。 “司掌柜!你不要打马虎眼,难道你要看着百姓受苦受难吗?!再说你不是鬼神吗?为何鬼神连找本册子都找不到,你们都不是神通广大的吗?!” 林业昌大声疾呼,拿与读书时的拼命劲与司妍死磕。 司妍听到“神通广大”四个字不由自主地笑了,嘴角微斜,略带嘲讽。 “谁和你说我神通广大?在人间我们与凡人无异,会痛会死,有时候还使不出劲道。偶尔挪点灵力,还要挨罚,哪里像神通广大?” 说罢,司妍把抹布往桌上一丢,旋个身往柜面走。林业昌耍起无赖,往她面前一横,硬是拦住她去路。 “我不管!如果你找不到,我就去找,你不要拦着我!” 司妍眉眼微挑,似笑非笑。 “门开着,你去好了。” 林业昌转头看去,这门果然大敞着,外头乌漆抹黑,危险伏蛰,看一眼就忍不住打起哆嗦。 林业昌凝视黑暗,心里略忐忑,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危险正等着他,或许他走出这道门之后就会飞灰湮灭,彻底死亡。 林业昌对红尘人间恋恋不舍,他年纪还轻,连个相爱的女同志都没找到,虽说肉身已灭,但他还有机会重来一回,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过……他去投胎了,那些为国为民的救亡社同胞怎么办?若不能救国救民,他下辈子又能投到哪儿去? 林业昌不由想起父亲临死前曾说:“待中华崛起,定要在坟头上炷香告诉我。”如今他已经不能给父亲上香了,若是黄泉道上重遇父亲,他又该怎么向父亲解释? 不行!不能退缩! 林业昌鼓起勇气往门处冲,就和上次一样,他刚跨出门槛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 林业昌痛得在地上打滚,跨出门槛的脚被火烤过,焦黑且血肉模糊。 司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这里设过阵法,你强行出这道门,魂魄定会被撞散。” 林业昌斜眼瞥向她,泯紧唇一声不吭。他费力地撑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小心翼翼伸手触碰门外浓如墨的黑暗。 门槛为界,林业昌的手一越界就被烫得缩回来,这黑暗里似凝着看不见的铁水,刚烧化的柏油,碰都碰不得。 林业昌仰天深吸口气,把对人间的留恋吞咽回腹,而后他转头郑重其事地对司妍说:“掌柜,若我的魂魄散了,请你放一缕回人间,我要与国共存亡。” 司妍无动于衷,林业昌转过头,咬牙横下心把整个身子往铁水、柏油里撞,每撞一次他就被弹飞,身体所触之处全都化掉了,臂骨都露了出来。 林业昌不死心,抱着唯一信念非要冲破这道屏障,他犹如飞蛾扑火,一次又一次地往火里去,直到双翅被烧焦糊,只剩一截惨不忍睹的躯干reads();。 林业昌只剩半条腿了,他摔在地上艰难地往门处挪,挪不动了就拿下巴杵着地,把整个身子往前拖。 门越来越近,哪怕以这般残躯出去,他也没办法找到通往人间的路。 不知道蓝册上的人是否都活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救国的希望……林业昌不停想着这些个问题,从而忘记黑暗中的危险。 忽然,有一双脚立在他的面前,这双脚裹在五彩丝编成的绣花鞋里,玲珑且精致。林业昌沿着之双脚费力地往上看,司掌柜正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眼中毫无怜悯。 林业昌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想绕开她继续往门处挪,这回他却被她拦住了。 “你的魂魄已经残了,就算到人间也受不了阳气,还不如在这里养段时日,阴气恢复之后,你的手脚自会长出来。”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稀罕的可不是手和脚!” “既然如此,我就不帮你长手脚了。”司妍说得云淡风轻,话末不由自主哼笑起来。“你就在客栈里自己养,等我找到蓝册之后,我会告诉你。” “哼!我才不要你假好心,我……”林业昌话说到一半,似被剪子剪了。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有说找到蓝册之后告诉我?! 林业昌脑子转不过弯了,他怕自己听错,又问她一遍:“你说什么?帮我找蓝册?” 司妍翻了个白眼,跨过他的身子不再搭理他。林业昌一时兴奋,也不记得疼了,像条蚕宝宝似的扭动起身躯,硬是挪到她脚底下。 “你是不是愿意帮我找册子了?” 司妍喝口茶,而后点下头。林业昌喜出望外,在地上打着滚,往衣衫上裹了层灰。 “太好了!救亡社的人有救了!国家有救了!” 看他高兴得像个小娃子,司妍平静的心绪略有波动,很久都没遇上如此执着的魂魄了,年纪这么轻却有一个赤诚之心,乱世之中难能可贵。 司妍决定帮助林业昌,看着他不惜魂飞魄散的份上。不过上海滩这么大,找本没有任何特征的蓝册谈何容易? 不知怎么的,司妍忽然想起一个人,就是前些日子在照相馆里遇见的宋绍勋,既然陈根生在他手下做事,他多少会搭上点关系。 司妍不知怎么找到他,于是就向百事通菲儿打听,菲儿一定“宋绍勋”这个名字顿时就来劲了,摇着一颗花菜脑袋,噗噗吐出几粒瓜子皮。 “哎呀,宋绍勋谁不知道啦,他是百乐门的半个老板,找他去百乐门准没错。” 司妍想了想,说:“那你晚上带我去。” 菲儿听了这话脸一下子就沉了。 “去那里的女人不是大富大贵,就是卖笑卖肉的,你没个男人怎么进去?” 男人?司妍看向柜子上白鹦哥,白鹦哥故意挺胸昂首,头顶的黄羽还翘得老高,就像在说:“带我去!带我去!” 司妍没理他,眼波流转,淌到旭初身上。 “让我先生带我去好了,不过晚上我还是要你陪我一块儿去。 第50章 渡念(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百乐门在戈登路,上海滩最高档的娱乐场所,当初开张的时候市长亲自出席发表祝词,还有不少名媛阔少前来捧场。如今天气冷,穿少容易挨冻,所以出入百乐门的女人里面是修身旗袍,外面再罩上貂皮围,保暖又不失摆步时的妖娆风韵。 司妍只罩了件羊毛大衣,领口光秃秃的,也没层狐毛显摆,倒是菲儿穿得比她体面,紫貂皮披在肩上,一张嘴抹得鲜红。 “这里的人很势利的,叫你出来好好打扮,你不听。” 进门前菲儿在司妍耳边念叨几句,随后解下肩头的紫貂皮披到司妍肩上,滋溜地钻进百乐门里。司妍紧随其后,到了二楼舞厅,她粗略地扫了眼,里面全都穿着体面的客人,还有几个洋人,就是没有宋绍勋。司妍不以为然地挽上旭初的臂弯进去了,坐到侍者安排的位子上点了三杯咖啡。 “宋绍勋在哪儿?” 司妍借着喝咖啡的姿势偷偷问菲儿,菲儿媚眼飞斜,瞥到最靠右的包厢。包厢里面放有三张西洋沙发,呈品字型,两边围有玻璃,还悬着帘,想必平时用来谈生意。 “喏,他的专座,他今天不在这儿。” 司妍听后低看下手表,时间还早,她又往舞池瞥去,男男女女跳得正酣,沉醉于迷梦里,哪管这乱世。 这时,有人过来请司妍跳舞,打扮得油头粉面,娘里娘气。司妍心不在焉摆手拒绝,随后呷口咖啡,问起菲儿宋绍勋的底细。 菲儿在上海滩混荡多年,对于那些绯闻轶事信手拈来,不过菲儿很好奇,不停地问司妍怎么会认识这位大人物。司妍也不回避,就把照相馆里的事与她说了。 菲儿听后两眼瞪得滚圆,忙倾前身子惊讶问道:“你看见叶玲了?” “对,很不懂规矩的一个人。” “怪不得。”菲儿惊呼。 “叶玲是宋绍勋的这个……”她边说边竖起小指意思是姘、妇。“不过听我小姐妹们说,前些日子这两人闹掰了,叶玲投怀送抱到……” 话说到一半,忽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快如暴雨“咚咚咚锵!”的一记。舞池中的男女纷纷停步,司妍也不由自主对着聚光灯看去。聚光灯天南地北到处乱晃,最终落在舞台中央,绛色幕布缓缓往两边拉开,露出一位穿着火红旗袍的美艳女子,她头发弯弯曲曲散在左肩侧,右耳边别了一朵蝴蝶状的珠花,珠花上竖着一根蓬松的红羽毛,人动这羽毛也动reads();。 音乐响起,她款摆纤腰随伴奏唱起:“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她嗓音尖细但不生硬,软软糯糯如勺麦芽糖倾倒,而后淌下一根长丝浸润至心头。 今夜来此都是达官显贵,见到叶玲也不稀奇,倒是旭初直勾勾地看到台上,整个人都似跌进麦芽糖里,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了。 司妍视若无睹,菲儿却觉得尴尬,心想这位先生也太直白,老婆就坐在边上,就这么赤、裸裸地盯着人家,不过话说回来,司妍与旭初没有半点夫妻相,菲儿见多识广,多瞧几眼便看出不对劲了,与其说是丈夫,还不如说是佣人,穿得比较光彩的佣人。 菲儿闷声不响地喝着咖啡,思量着平时所见所闻,暗地里把尚贤坊里那几个人物关系稍稍拨弄,惊觉到奇怪之处。 “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忽然,司妍出了声,菲儿心里一吓,差点打翻手里咖啡。她很莫名又些惊恐,只觉得司妍看人的眼有些毒,像针似的往她心房一刺,瞬间把她刚才所想全都抓过去了。 菲儿略心虚地笑了笑。 “刚才说到哪儿我倒忘了,哦对了宋绍勋。我刚来上海滩的时候就听姐妹们说了,这宋绍勋是个挺厉害的人物,以前不过是混码头的小瘪三,不知道后来用了什么手段攀上青帮帮主,这么多年在上海滩跌打滚爬,人家都已经是总商会会长了,公董局华董了。” “是吗?” 司妍勾起唇笑,一丝不屑从她眉宇之间稍纵即逝。公董局的华董是法租界内国人最高的一把交椅了,不过司妍在世间千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皇帝她都认识,区区个华董又算得了什么。 司妍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要怪只能怪自己一时心软答应帮林业昌找那本蓝册,何况她还不清楚这本册子在不在宋绍勋的手上。 “算了,我们回去吧。” 司妍等不到宋绍勋打算回府,她站起身,旭初方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拿过羊毛大衣披到她肩上。 司妍手挽旭初走了,菲儿觉得一个人玩也没意思,于是就跟着他俩身后,披上惟一一件紫貂皮围出了门。 刚到门边,菲儿就与一群人撞了个满怀,她抬眼看见其中最高挑的那个顿时矮半截,好似老鼠见猫低头藏脸停片刻,再悄悄地旋身往旁边走。哪料人家眼尖,比她快半拍,她只迈出两步就被逮住了。 “嘿,这个乡下女人还有脸来?” 高挑的贵公子发话了,菲儿不自觉地一抖,立马尴尬起来。忽然有一只大手,凶狠冷硬地把她拽过去,菲儿忍不住尖叫,以手捂住脸。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出面欲打圆场,话还没出口,就被一个保镖似的人物推得老远。 “起开!”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是沈维哲。”刚才还气宇轩昂要打抱不平的人一下子蔫萎了,手一抹脸认栽走了。 菲儿眼珠子滴溜转,左顾右瞧没救兵,她也只好苦笑着点下头与那人打起招呼。 “沈公子……” 沈维哲冷笑,细长微挑的单凤眼一眯,眼神瞬间迷离飘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菲儿看见他害怕,与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这沈维哲是个疯子,喜怒无常,兴许是大、烟抽多了,把脑子抽坏了reads();。 菲儿得罪的人就是他。上次她与几个姑娘陪他作乐,他非要叫她抽大、烟,她不愿意,没想这沈维哲竟然惦记上了,第二天就派人把她家给砸了,让她别在上海滩混。平日里,沈维哲不太来百乐门的,也不知今天刮得什么妖风,竟然把他给刮来了。 菲儿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这是不能惹的主,逃不了只好可怜兮兮地蜷成团。 “沈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我……” 菲儿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到她脸上,火辣辣的,还带了股奇异的香味儿。 “我有叫你开口了吗?” 沈维哲一边问一边以食指戳菲儿的太阳穴,一下接一下又狠又重。 菲儿含泪啜泣,心想今天要死了,他心狠手辣,说不定会让人把她扔到黄浦江里。她日子还没过够呢,她不想死。 菲儿越想越想哭,越哭越伤心。沈维哲看着她不由扬起唇角,似乎在她的痛苦里捕捉到一种满足。 他是王,万人之上的王,眼前的都是些蝼蚁,只要他动下手就能碾死。 沈维哲抬起手又想扇菲儿一巴掌,好让她长长记性。忽然,不知从哪儿伸来只纤细的手,轻而易举地扼住他的手腕。这只手力道极大,一下子叫他动弹不得,他心里暗惊,不禁侧头看去,就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瓜子脸,柳叶眉,眼梢带媚,不可多见的货色。 “古人云‘好男不跟女斗’,打女人算什么东西,你有本事就去打日本人呀。” 司妍幽幽地来了句,语气不咸不淡却听得周遭人极为痛快。 沈维哲眼睛一溜,见到不少人在偷笑,被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女人涮了面子,他不禁恼羞成怒,美色也不想要,一心挣脱着手想要给她点教训。哪知这手跟卡住似的,半点都动不了,手腕还发麻,感觉快要废了。 “让你手下放了我朋友,我就马上放了你,这么多人在,沈公子也不想出糗吧?” 沈维哲似被她掐住软肋,不得已给手下使上眼色,那人立马松开手,菲儿得了自由,她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旭初连忙伸手扶住,然后把她带走。 见人走远,司妍方才松开手朝沈维哲莞尔,然后转身就走。有个彪形大汉往她面前一拦,两手环于胸前,十分霸道地挡住她去路,司妍绕过他往另一边走,又有个大汉立到她面前展臂拦住。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沈维哲一面揉着手腕一面走到她面前,吊儿啷当地笑着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就这么轻易地想走?” 真是缠人的苍蝇!司妍媚眼飞斜,目光落在他的眉眼上,这沈维哲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五官细腻得很,人却恶心得不行。 司妍没有不敢得罪的人,她有她的出路。沈维哲是不肯让人得罪的人,他有他的办法和背景。 “这位小姐,麻烦请你到我家喝杯茶吧。” 沈维哲咧嘴笑了,奸邪且猥琐,他手底下的人把这话当圣旨,前围后堵把司妍夹在中间。 这一回,沈维哲赢了。司妍再大的脾气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她决定与去这人家里,然后再给他点教训,偏在这时候,门外进来个人,白西装,白马甲,底下白西裤纤尘染,干净得仿佛刚换上去。 宋绍勋来了。 第51章 渡念(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宋先生。” “宋先生,侬好呀。” …… 周遭人恭敬鞠躬,不自觉地让出一条供宋绍勋通行的道。宋绍勋拉下白西装的襟口,然后掏出西装马甲袋里的怀表。 七点五十分,夜生活不过蠢蠢欲动,戏就开锣了。他不动声色,将谱藏于心里,生旦净末出场次序默默安排。 沈维哲是主角,是横霸于上海滩的沈公子,但在宋绍勋面前,他不由自主矮去一截,这一截不过毫厘,别人看不见,沈维哲心里亮堂得很。 谁都知道他与宋绍勋面和心不和,可惜冯大帅远在北平,法国人的情面交不了,不过时代不同了,眼下厉害的是日本人,沈维哲觉得这里马上就会成为他的天下了。 “宋绍勋,你来了呀。” 沈维哲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听起来是招呼,可语气里却着三分威胁。 宋绍勋颔首,目光柔和地落在司妍身上,像是在问她:可好?司妍不挑不躲,直勾勾地看着他,以眼示意:我没事。 宋绍勋笑了笑,说:“沈公子,这位小姐是我宋某的朋友,不知她哪里得罪到沈公子,我来帮她赔罪。” 他说话低沉稳重,不带恶意,但一字一句份量十足,还没说完,沈维哲的手下们就露出慌乱迹象。 沈维哲刚被司妍涮了面子,仍在气头上。他不怀好意地打量起司妍,心中算盘暗拨,而后朝宋绍勋扬一起个明晦难辨的笑。 “原来她是你的朋友,不早说嘛。” 沈维哲抬手,司妍跟前的几座“门神”就让开了,她刚想走,沈维哲又发话了。 “不过她终究是得罪我了,宋绍勋你说怎么办吧?” 话落,沈维哲两手插在西装裤兜里,吊儿啷当地等宋绍勋回复。司妍走不了了。 宋绍勋推下鼻梁上的眼镜,和颜悦色reads();。 “沈公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照办便是。”话落,他抬眸,镜片后的眼睛似夜海,看不清寂静还是狂风大浪。 沈维哲像无赖小儿抢到糖,得意地扬起唇角。他转头问司妍:“你愿不愿陪我跳支舞?跳完舞后咱俩恩怨一笔勾销。” 司妍默不作声,心里在思量如何从旋涡里逃脱,她自觉多事了,从遇到林业昌起,她就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眼下想要收回去怕也难了。 “好。” 司妍还他一抹明媚且妖娆的笑,伸出纤纤玉手搭上他的肩。音乐声响,沈维哲搂着她的细腰旋到舞池中央,神气十足地跨步转圈。 “原来你是宋绍勋的‘朋友’,看来我有眼无珠呀。” 沈维哲把“朋友”两字说得极暧昧,莫名其妙给她与宋绍勋蒙上层不清不楚的关系。司妍不理会,只跟着节拍轻摇,暗地里留意着摸她腰线的手,猜它能不规则到什么地步。 舞池灯光朦胧,再艳丽的光都被层暧昧紧裹住了。沈维哲越发觉得这女人好看,眉眼口鼻都长得恰到好处。 沈维哲从不缺美女,十几岁的时候他把府里的丫头睡遍了,他的叔叔冯大帅也不生气,还从天南地北物色漂亮姑娘送他房里,燕瘦环肥,应有尽有。 中国有句老话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送到嘴边的肉吃着没劲,沈维哲便开始抢别人嘴里的肉,特别是抢仇人的肉,抢过来哪怕不吃,活生生的蹂、躏,他心里也高兴。 沈维哲看中司妍这块肉了,就因为她是宋绍勋的“朋友”。 “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沈维哲的手变规则了,放在司妍腰上不动。司妍都懒得答他,只说:“你说过一支舞结束后恩怨两消。” “没错,我说话向来算话,我与你的恩怨两消。” 话落,沈维哲狡黠地笑了,一双眼邪气地往司妍胸口溜趟,似要穿透旗袍将里面看个干净。 司妍突然停下舞步,摆下放在他肩上的手,不冷不热地说:“一曲终了,恩怨两消。” 原来音乐换了,从《花好月圆》变成《夜上海》,沈维哲像是被人突然甩了,连缓神的空都没留,怔怔地看着司妍扭头走掉。 司妍走到宋绍勋面前,宋绍勋拿着杯酒,一边轻晃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边朝她莞尔而笑。 “司小姐舞跳得真好。”宋绍勋由衷夸赞。 司妍还他一抹浅笑:“宋先生真有本事。今天还多谢宋先生了。” 宋绍勋很有礼貌地抬起手肘,小声轻问:“司小姐客气了,不知司小姐能否陪我坐一会儿?” 司妍欠他人情,对于这个要求她无法拒绝,于是她就挽住他的臂弯,随他走进玻璃围起来的包厢里。 大家都满意了,惟有台上唱着歌的叶玲失落得很。 上次在照相馆她朝宋绍勋发了脾气,兴许是宋绍勋平时太好说话,又懂得怎么哄她,她以为她把这个男人抓得死死,所以那天肆无忌惮朝他吼叫。当时宋绍勋没说什么,笑眯眯的看来还很开心,谁想第二天她的戏约就没了,去找宋绍勋,他竟然不肯见她。 叶玲只以为宋绍勋与她赌气,一连等了好几天,也没见他来送花赔罪,再去找他时,方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甩了reads();。 叶玲又气又恨,不管怎么发脾气,宋绍勋再也不会睬她了。 在上海滩没人撑腰,没人捧,一下子就会过气。叶玲当惯歌后,吃惯山珍海味,出门有包车,做头发有专门师傅,她怎么舍得这样的生活?于是她找上沈维哲,成了沈公子的新欢。 一首歌唱完,叶玲就从台上走到舞池里,自然而然地挽上沈维哲的臂弯,余情未了又朝包厢瞥了眼。 宋绍勋根本就没在意她。 叶玲心里不舒服却又装作大方,只觉得当初是她不要这个男人,不是他甩掉她。她风情万种往沈维哲身上黏,娇媚地轻点他鼻尖,问:“谁惹我们沈公子不高兴了?” 沈维哲旁若无人摸着她的翘、臀,作势一咬咬住她蕾丝黑手套,再把她指尖含在嘴里。 “走,跟我去和宋绍勋聊聊。” 话落,他就带着叶玲往包厢去。 宋绍勋与司妍正坐在里面聊天,看到沈维哲来了,宋绍勋起身相迎又招呼男侍送几瓶酒。 一入座,沈维哲就向宋绍勋敬酒,接着又和司妍赔罪,说:“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让这位小姐误会了。自罚一杯。” 说完,沈维哲一口饮尽,喝酒像喝水。林玲见状就知表演的时候到了,她要在这个男人身上使尽风情,好让宋绍勋明白自己扔掉了一个宝贝。 “沈公子,别喝这么急,伤身呀。” 林玲伸手去拦沈维哲手里的杯子,沈维哲好似被踩到尾巴的猫突然跳起来,反手给她一巴掌,又狠又重。 “老子喝酒,要你这婊、子管?!” 这一巴掌沈维哲是打给宋绍勋看的,毕竟叶玲曾是他的心头肉,如今这块心头肉在他手里,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专门用来搓宋绍勋锐气,叫他下不了台。 叶玲被他打懵了,两眼怔怔,她看向宋绍勋,宋绍勋无动于衷,像似从来都不认识她。她捂着肿起半脸的脸,默默把落下来的蝴蝶花钿带上,而后扯起一个尴尬的笑。 “滚!别耽误我谈生意。” 沈维哲又踢她一脚,就像踢条野狗。叶玲一声不吭,匆匆起身走了。看她狼狈,沈维哲心里舒坦了,一口恶气出完,他就像没骨头般倚在沙发上,点上支雪茄吞云吐雾。 “这么贱的货,不打不骂怎么行呢?呵呵。” 叶玲听见了,又羞又恼,一下子泪如雨下却又怕被人看见。她匆忙地跑到阳台上,站在角落偷偷拭泪,她悔得肠子也青了,但又能如休呢? 当初与宋绍勋在一起时,他把她当心肝宝贝伺候着;跟了沈维哲这个疯子,她连人都没得做,可是她不敢与他分手,她必须有个靠山,能供她吃喝玩乐的金主,待会儿问他要个钻石手镯,这一巴掌也就算了。 想着,叶玲慢慢收住泪,从包里拿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她翻不出洋火便把包放到亮出找。“嚓”的一声,一根洋火柴亮在她面前,豆大的橘光点亮方寸间,也照出一张柔和且俊逸的脸。 叶玲看着这张生人脸满腹疑惑,他木讷地把洋火高举,火苗舔上他指头,他也没露出痛苦神色,过了会儿火灭了,他又燃起一根洋火送到她面前。 叶玲犹豫片刻,把烟头凑了过去。 第52章 渡念(十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你是谁呀?我的歌迷?把照片拿来,我帮你签名好了。” 叶玲一边说着一边深吸口烟。遇到火的烟丝蓦地亮了,像盏坏了芯的灯,一会儿又黯淡下去。 燃尽的洋火被扔在地上,乌黑的被夜色融去。旭初看着眼前唯一的光凝住神思,他在打量叶玲的眉眼口鼻。她的眉毛细又长,眼睑垂下时犹如两片桃叶,眼睫则是黏在桃叶上的黑蝴蝶。 旭初记得王妃不是这样打扮,她穿着朴素,脂粉薄敷;她也不是妖娆的性子,做事十分低调,还时常提点他勤勉尽责。 王妃死了有千年,千年之中不知道轮回几次,她会不会是她的转世? 旭初按捺不住胡思乱想,他姑且把叶玲当作是她,很轻很柔地问:“你过得可好?” 嗯?这是什么话?叶玲一头雾水,不由打量起他来,她从没见过这个人,难不成是儿时邻居? “你是谁呀?我们认识?” 旭初不知怎么答,只好木讷地点头。他想她一定喝过孟婆汤,记不起他是谁,不过这样也好,她不用想起自己惨死,也不会责怪他的无能。 旭初看到她被夜风吹得打颤,不由自主脱下西装披到她肩头。 叶玲被他这举动吓了跳,不自觉地要躲,但抬眼看去,他的目光很干净,只是担心她冷,没有多余的心思。不知怎么的,叶玲被这细微简单的关心打动了,刚才受沈维哲一巴掌的地方也没这么疼了。她垂下眼眸,浓密的眼睫微颤,刚有东西要掉下来,又被她一口深吸吸了回去。 叶玲闷声不响抽着烟,腾起的白烟虚糊她的委屈。一根烟抽完,心情好了不少,再看看眼前的男人又觉得普通了。叶玲把西装脱下来还给旭初,临走时给他一抹明媚妖艳的笑reads();。 “谢谢你呀。” 说着,她回到里面,昂起下巴上台,随伴奏扭摆吟唱。 “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 旭初遥遥相望,思绪随她的歌喉飘至往昔。那时,他负过两个女子,一个是他所爱的姬四;一个是爱他的王妃。 他曾向月起誓,此生非姬四不娶,可在要紧时候,他为士族利益选了姬姝。父亲说若真喜欢姬四,就让她作藤妾,没想姬四远嫁兰陵,与他无缘。 之后,姬姝嫁到谢氏,为他添了两个儿女,他与她日久生情,过得也算美满,直到有天重遇姬四,他才知道心里仍有她。 他想过把姬四带回府,无意间却听到她与姬侯的龌龊事,虽然她哭着与他说并非情愿,但他心有芥蒂,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姬四红着眼,咬牙切齿道:“我恨你!我有今天全都是因为你!!!” 他急于撇清责任,抛下句狠话。“你我已无缘,何必苦苦纠缠?之前是你以污浊之躯蒙骗我!是我上了你的当!”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重了,他甚至不敢抬眸看她,直到她默然离去。 后来姬四死了,听说是被她的夫君活活打死的,入棺的时候眼都闭不上。自听到这个消息起,他就睡不好觉,时常会看见姬四在府里游荡。 冬至夜,府中闹鬼,他的儿女吓得啼哭不止,他到房里一看就见个女鬼浮在半空,她身穿血衣,披头散发,青黑的脸分明是过世的姬四。 她掐着王妃的脖子,回过头问他:“留你的儿,还是留她?” 他害怕,看看儿女再看看爱妻,实在不知所措,惊慌之下,他竟不自觉地开口说:“留我的儿。” 刹那间,王妃泪眸盈盈,眼中已无往日神采,只剩一丝绝望。“咯嗒”一声,她的脖子被拧断了,女鬼又扑向他,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 “把你的魂魄给我,我就留你的儿。” 他看看缩在墙角涕哭的小儿,心里万分不舍。这是他的血脉,往后要世袭其封号,不能断送呀! 万般无奈之下,他答应给女鬼魂魄。女鬼在他额间打了个印说是契约,待他死后,他就是她的仆人,永生永世不得逃脱。 他成了旭初,司妍的偶人。有欲难填,有心难动,一个不折不扣的活死人。 斗转星移,他的后代早已经散落在历史长河里,万分尊贵的门阀士族也消失了,他看着士族破灭却无能为力。 旭初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当初的抉择。 一曲终了,舞池中响起掌声。旭初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看到台上叶玲,愧疚油然而生。 他的王妃多么爱他,可他最先放弃的人偏偏是她。 恨吗?旭初不由自主看向包厢内坐在宋绍勋身边的司妍,恨不起来也不敢去恨。他默默地转身走入人堆里,找个地方坐好,然后等待主人的吩咐。 八点三十分。 司妍瞥了眼玻璃罩子里的景泰蓝大时钟。她听沈维哲吹嘘了半个小时,耳朵都快起茧。他说来说去,无非是自己的叔叔冯大帅有多厉害,正帮着总统成立新政、府。 沈维哲不像宋绍勋,他喜欢露,宋绍勋喜欢藏,虽说两个人一样聪明,但喜欢露的人过早亮出底牌,而喜欢藏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张牌是什么reads();。 宋绍勋一直听着沈维哲谈论国家大事,他的模样很认真,仿佛在琢磨他的每个词句,甚至是语气。 沈维哲高谈阔论,宋绍勋挖着他的蛛丝马迹。司妍也就不打扰他俩,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想着那本神秘的蓝册子。 “对了,司小姐刚才北平来,听说什么消息吗?” 沈维哲忽然开口问起她。司妍随口敷衍道:“我是老百姓,怎比得上沈公子消息灵通呢?” 三分夸七分贬,不过沈维哲全当是恭维,心安理得收下了。 或许宋绍勋看出司妍不耐烦了,伸臂请她跳支舞。司妍欣然接受,起身挽着他臂弯下了舞池。 宋绍勋贴近她起舞时,弯起眼眸笑道:“看来我每次遇到你都不是时候。” 司妍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她每次惹上麻烦的时候都遇得到他,连她自己都嫌烦了。 旋了个圈后,司妍靠在他耳边小声咕哝:“这十里洋场真不是太平地,我还以为要比北平好。” “如今处处都在打仗,明里暗里都不好。” “嗯,不好宋先生还有心情来这里跳舞?” 宋绍勋笑而不答,镜片下的眼睛深如墨,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无意间,他看到角落边的旭初正落寞地坐着,眼中笑容更浓烈了,他有意无意地问:“今天你同你先生一起来的呀?” 司妍点点头。 “你先生真老实,很难得。” 他的话颇有深意,司妍假装听不懂。宋绍勋顺藤摸瓜,又问:“你可有兄弟姐妹?” 司妍想说没有,忽然又想起家里的破鸟,于是回他:“我有一个哥哥,很不争气。” 听了这话,宋绍勋苦笑起来。 “谁家没有一两个不争气的人呢?” 话音刚落,音乐停了,像是唱片卡针,得歇息会儿。舞池中的男女也趁在空档喝酒的喝酒,喝咖啡的喝咖啡,惟有宋绍勋与司妍站在舞池里,突兀得有些碍眼。 他意犹未尽,没伴奏也要与她跳舞。台上的吹乐鼓手又振奋起精神,来了一段,以时髦话来讲,罗曼蒂克的轻柔小曲。 看来这吹乐鼓手摸到了宋绍勋的心思,宋绍勋引着司妍旋圈迈步,偌大的舞池仿佛只有他们俩个。他喜欢这个女人,打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没有理由,莫明其妙地喜欢。他想,她也会对他有意思,哪怕眼下没有,终有一天她会落到他织好的情网里,乖乖地成为他又一个猎物。 同样,宋绍勋也是司妍的猎物,只是司妍懒得动歪歪肠子,越直白越好。与她所期望不同的是眼下正逢乱世,一本蓝册子,几毛钱,却得要人命,所以她不得不小心行事。 八点四十五分。 金哥来了。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锃光亮,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像是找宋绍勋。 司妍看见金哥后故意放缓舞步,一不小心踩到宋绍勋,两人撞到了一块儿。恰好这个时候,金哥走了过来,像是掐准时机,一招毙命。 “哎呀,宋先生,你好呀reads();!没想到今天你也过来玩啦!” 全都装作意外,司妍踩上宋绍勋的脚是意外,宋绍勋撞上司妍是意外,金哥看到宋绍勋也是意外。 宋绍勋推下鼻梁上的眼镜,分毫不乱。 “金哥,今天你来百乐门,蓬毕生辉呀。” “客气啦,客气啦。” 金哥点头笑道,一双本来就小的眼更是找不着了。 “这位小姐我们又见面啦,过得可好呀?” 司妍莞尔:“托您的福,过得不错。” 金哥无意侧首,看到包房里的沈维哲,立马咋呼:“唉呀,沈公子也在呀,今天真是太巧啦!” 又一场意外,沈维哲露出雅痞似的笑,向他举起酒杯。 上海滩三个老大到齐了,定是有什么话要聊。司妍很识相,也就借这个时候告辞。 “我让我手下送你回去吧。” 宋绍勋小声道,对她极为温柔,也很有分寸。 司妍摇摇头:“不了,我先生在呢,宋先生也不用费心了。” 话音刚落,她就向宋绍勋和另两外告辞。 金哥一路看着她的背景,然后悄悄竖起大拇指:“宋先生好眼光呀。” 宋绍勋扯了个笑说:“金哥谈正事吧。” “正事啊,正事就是一批烟土落在日本人手里啦,喏,沈公子晓得的!” 宋绍勋一听,眼色稍有变化,只是这变化太过细微,没有被人察觉。他看向沈维哲,沈维哲得意洋洋地喝着酒,与两个舞女勾肩搭背。 那批货被他吞了。 宋绍勋转过身,朝金哥笑着道:“走,我们与沈公子喝几杯酒去。”说罢,他无事一般领着金哥进包厢。 司妍挽着旭初出了百乐门,她刚坐上黄包车,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又稳又准地落到她肩头。 司妍一瞥,就见鹦哥歪着脑袋正与她对视,两个圆不溜湫的鸟眼有点斗鸡。 “打听到什么吗?”白鹦哥边问边拿冠羽蹭她的脸颊,像只撒娇的猫。“哎呀,你的脸真冷,我帮你暖暖。” 说着,白鹦哥展开双翼捂住她的两颊。黄包车师父在前,还以为车上是对刚结婚的小夫妻,就这么点回家的功夫还要腻歪。 司妍没回,反倒问他:“菲儿怎么样了?” 白鹦哥说:“菲儿已经到家了,在房里哭呢。她和月清说遇到个刹星,叫沈什么来着。” “沈维哲。这个人是不好惹,也不知我们作了什么孽,到个地方就全是糟心事。” 说着,司妍瞪了白鹦哥一眼,白鹦哥心虚地把自己缩成长条状,再也不发声音了,不过仔细一想,林业昌又不是他惹的,于是他就理直气壮,挺胸抬起头顶上的一簇黄毛。 “命该如此。” 好个“命该如此”,把合理的、不合理的事全都作了解释reads();。司妍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一个劲地瞪他。 旭初就坐在司妍身边纹丝不动,他们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都听见了,可作为一个偶人,他没有发话的权利。他如平常安静,或许是今天见到一个人,他更加乖顺,即便如此,司妍也能嗅到一丝异样,例如他身上脂膏与烟混杂的气味。 司妍故作不知,她与平时一样,回到家里先去洗手,然后上楼换衣裳。刚上楼梯,菲儿就红着眼出来了,她噔噔地跑下楼,拉起司妍的手再叠上一只手,万分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 司妍一如既往,清冷的脸不露喜怒。菲儿又着急又开心,泪夹着笑,笑夹着泪,手往司妍肩上“啪啪”直拍。 “我真是为你担心死了,还好你没事!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找谁去!萧玉这死鬼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司妍瞥了眼白鹦哥,笑笑说:“我也不知道。好了,我没事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天早上萧玉就回来了。” 说得他俩真是一对似的,菲儿不由自主地撇起嘴,话到嘴边又咽回腹里,趁这时候萧玉偷偷地溜到司妍房里,钻进她的被窝。 夜深人静,房里的人都各自睡去。上次萧玉在月清房里睡过,月清以为他还会来便把自己小床留给他,结果萧玉没来,他留宿于司妍房里把她忘了。月清觉得胸口有点闷,有点痛,好像有什么东西碎在里面了。 月清知道萧玉不喜欢她,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她,全是因为司妍的存在。这么多年,司妍没对萧玉好过,一不顺心就打骂,有时候还拿剪子剪他脖子。 月清恨死司妍了,无奈自己只是个偶人,法力比不上司妍,也没办法替萧玉出气,不过,她找到个能增强法力的法子,上次在弄堂里吃过一个活人的精魄,吃完之后手上的裂缝没了,身子也更柔软了。 只要变成人就能和主人在一起了。 只要法力变高强,就能打死司妍,替代她的位置了。 月清一面对着镜子抹西洋胭脂,一面哼着小曲儿。她长得不丑,身材也匀称,主人一定会喜欢上她的。 夜黑风高时,月清换上修身旗袍偷溜出去,熟门熟路穿入某个狭窄的弄堂,对着街边揽客的车夫娇媚发嗲。 “三块钱。” 车夫听到一块钱顿时乐开花,这么漂亮的姑娘只要一块钱,岂不是天上掉馅饼。 车夫迫不及待地捞出三块钱,然后把她拉到弄堂深处。夜深人静,没有人会到这里来,于是他就放开胆子寻欢作乐。 月清朝他闻闻,再捏捏他的腿脚,满意地点下头。她把他当道菜,下口之前得闻香识色,馊掉烂掉的吃下去也起不了作用,以前她就吃过亏,找了几个抽大烟的,精血不足不说,连魂魄也是臭的,恶心了她好一阵子。 眼下这个算不上好,但也管饱,至少他精壮,长年体力活使得他的身子结实。月清把他推到在地,然后撩起旗袍下摆。她里面没穿内裙,光溜溜的,直接往他身上跨坐,简单粗暴。 车夫从没碰到过这般尤物,舒爽得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他完全不用动,一切都由她掌控。车夫连泄两次,那里仍硬如烧铁,而她没有停下的意思,像个吸盘不停吸着他的精血。 “够了……够了……” 车夫觉得不对劲,想让她停下,岂料她黏在他身上不肯走,反而变本加厉。车夫两眼冒星,手脚发软,连推都推不动,他不由苦苦哀求:“姑奶奶,够了……我都被你榨干了……” “就是要榨干你reads();。” 月清诡异地笑了,然后扭动起腰扭,把底下人儿吸得一干二净。车夫断气了,人似被抽光血肉只剩层皮,热腾腾的魂魄离体刹那,月清张开嘴“吸溜”一下,把它吃进肚子里。 她离人更近一步了,月光之下,一双手柔若无骨,不再像从前僵硬得动不了。 月清甚至能尝到欢爱滋味,特别是把人吸干刹那,千筋百骸都像是散了架,再一点点拼凑完整。 这就是重生的快乐。 她满足地笑了起来,扔下干尸穿过小弄堂,走到马路上。今晚她准备再吃一道点心,这回她不再挑烟鬼和车夫,她要选个高档的点心,就像南京路凯司令里摆的蛋糕,精心地摆在一个小圆碟子里,凑近闻闻还有股甜甜的香气。 月清走街窜巷找她的点心,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迎面而来,车头灯打得老亮,晃得她眼睛疼。 汽车从街边驶过,突然一个急刹车又倒退回来停在月清面前。车后座的玻璃窗摇下,有个男人探出头很直白地问:“多少钱?” “三块钱。” “三块钱?” 那人打量月清,一脸不相信,而后他打开车门命她上来。 月清一上车,司机就很识相地下了车。月清在车厢里闻到一股酒味,这车后座的男人单凤眼微眯,醉熏熏的模样。 “这么漂亮只要三块钱?是不是便宜了点?我给你十块。” 他边说边从钱夹里拿出十块,塞在月清旗袍襟口处。月清不喜欢带酒味的点心,她吃过之后会头晕,刚想要走,这男人突然板下脸,硬是把她拦住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拿了我的钱就想走?” 话音刚落,他很粗暴地把月清的手扭到其身后,再将她按在汽车长椅上,掀开她旗袍下摆。 “哟?没穿……我喜欢……唔……” 月清有了感觉,痛的感觉,身子失去控制,完完全全落在他的手里。她得换个姿势,好吸取他的精血,他硬是抓着她的头发,不让她动弹。 痛慢慢变了个味道,说不清是什么,她的身子似被洪水打开了,不由自主地迎合他的起伏…… 汽车剧烈地震动,与她一样咯吱呻/吟,如泣似诉。 他低吼着,猛了狠劲,将邪恶的精血播在这副陶土制成的身躯里。精血慢慢浸润,最终化成一股热流,这热流正是她所需要的东西,她无力地瘫在皮椅上品尝热流的美妙,为此醉身梦死。 “滚。” 那人泄了*,提起裤子六亲不认。月清还没缓过神,就被他从汽车上踹了下去。汽车司机正在路边冻得发抖,见人被踢下,他高兴地钻入车里,低头哈腰问:“沈公子,接下去我们去哪儿?” “不去书寓了,回家。” 司机点头,脚踩油门打起方向盘。月清看着那辆黑色汽车扬长而去,消失在马路尽头。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似乎更柔软了,眼角余光瞥见衣襟处夹着的十块钱,她把这十块钱扔在地上,转身回到家里,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第53章 渡念(十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上海滩又死人了,这已经是本月第六起。起先死的都是烟鬼,长得尖嘴猴腮,一副短命相,别人只当是大烟抽多了,而近几起死的全是精壮男子,僻如码头帮工、黄包车车夫。他们长年累月奔波,虽说辛苦,但身子骨意外地结实,一夜之间都瘦得皮包骨,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巡捕成了无头苍蝇到处乱飞,这怪事也都成了无头案,搅得人心惶惶。 弄堂里盛产谣言,谣言经过这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弄堂,再经过无数人的嘴,到尚贤坊里全都变了样,说是那些人都缺胳膊断腿,血都吸干净了。这听起来像恶鬼作祟,人干恶事不是司妍他们管,鬼干恶事,她就得出手了。 说来也巧,正当她与萧玉要去查个究竟时,巡捕抓到个“犯人”。犯人是混码头的,抽大烟抽得没钱就躲在暗巷里抢,那天他抢人口袋时正好被逮个正着,经审问,上海滩的杀人案都是他干的,直接枪毙,自那以后果然不死人了。 客栈这几天也忙,到处都在打仗,时不时会有“客人”上门,只要有“客人”来,林业昌就跑过去问天下事态,一听到东三省几乎被日本帝国主义全占,他就恨得咬牙。 “我们不能让帝国主义践踏国土!同胞们和我一起反抗吧!” 激动之余,林业昌跳到桌子上高举双手大声疾呼,说得底下人热血沸腾,纷纷撸起袖管再要与帝国主义拼上一把,客栈大门出不去,他们砸凳子,摔桌子以此泄愤。 此等场面,萧玉控制不住了,他要去找司妍商量,月清说她出去了。 “什么?又出去了?客栈她还想不想管?” 萧玉很生气,鸟毛炸起,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球reads();。 这几天司妍一直和宋绍勋鬼混,时常不在家。萧玉本以为千年下来自己也应该习惯了,可不知怎么的,这几天有些想不通了。 萧玉曾飞到客堂,让司妍看看悬在墙上的照片。照片里一男一女外加一猫一鸟,多好看温馨的一对儿,可司妍见了连笑都不舍得给,转身就走了。她迫不及待要去见宋绍勋,萧玉亲眼看见的,她坐上宋绍勋的小汽车与他到大、三、元,他们点了三个冷盘,五个热菜,还有一壶茉莉花茶。他们在里面有说有笑,而他站在一排傻呼呼的鸽子中间,隔着玻璃看着他俩,很是无趣。 萧玉觉得自己被她甩了,而他又说不出心思,只好窝在胸口里,让它发霉生疮。 大概她是喜欢上那个姓宋的吧…… 萧玉心里如是说。 司妍有过甲乙丙丁,不过萧玉清楚她用来打发无聊的,眼下这个宋绍勋有些不太一样,至少司妍看他的眼神不一样,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有时她还会在衣橱前立半晌,从里挑出两三件款式差不多的旗袍,再到镜前比划。 蓝分不同的蓝,红又是不同的红,梅花纹太简单,牡丹纹又太花俏,她就为这多一分,少一分的不同思量老半天。 萧玉不舒服,他立着不舒服,坐着不舒服,躺着也不舒服,先是嗓子后是心,总之从头痛到脚。他想想算了,阎君有意惩罚,令他盼得越多失望越多,还不如及早想明白,继续花天酒地的生活呢,但心里总有丝不甘,他觉得应该让她知道他是谁,以及他所作的一切,只要她知道了,他也就别无所求。 萧玉被这不甘牵着走了,他想去找司妍,而这客栈里的这伙人实在叫人不省人,干脆他三下五除二把闹事鬼们封在墙里,再把林业昌胖揍了顿,以泄心头之愤。 林业昌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很是委屈,到最后还嘟嘟囔囔说:“你这是不对的,你也应该有所觉悟。” 一句话火上浇油,萧玉直接扇他个巴掌,把他打入鬼墙里抠都抠不出来。 “觉悟你个死人头,爷生的时候,你祖宗还不知道在哪儿!全是你多事……” 话落,萧玉飞走了。墙内怨魂齐鸣,嗡嗡作响,他不管不顾。 回到阳界,快要中午了。司妍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原来是去买东西了。见此,萧玉心里稍有安慰,连忙飞过去卖乖讨好,问:“你今天买什么了呀?” “买了些馄饨皮,想包馄饨吃。” “哎呀,馄钝好吃,不过比我们哪儿的饺子差了些。” 二楼传来菲儿的声音,司妍听她说话就像听着收音机。收音机是近几年才有的新鲜玩意,能把人的声音传到长方形的盒子里,有时候收不到人声就会发出“嗞啦嗞啦”的嘈响,大多时候菲儿说话都是“嗞啦嗞啦”。 “下午我要出去,中午就简单吃些吧。” 司妍边说边到灶头间去做馄饨馅,猪肉糜加荠菜沫、香菇丁,以盐调味,再放些高粱酒搅匀。萧玉跟在她身后,硬压住肚子里的酸醋味,假装随意问起:“又去见宋绍勋?” 司妍没回答,以筷子挑起馄饨馅塞到四方皮里,一折、一弯、一捏,然后放进扁箩里排齐整。 萧玉又说:“这几天你别出去了,听说前几天有打死个日本僧人,今天他们在游、行,说是要讨个说法reads();。上海滩也要不太平了……” 千百年来夺、权篡位的事太多太多,以致于某些事都有相同的痕迹。萧玉见多识厂,这番提醒也不是没道理。 “哦,我知道了。” 司妍不冷不热地回他一句,像是敷衍。 萧玉不由愠怒,好声没好气地说:“我这是好心提醒你,再说客栈来了许多客人,你不能都扔给我打理!” 司妍听后把筷子往馄饨馅里一插,转过身瞪着萧玉冷声哼笑。 “别说把自己说得委屈,客栈里的事也没见你这么上心过。”说着,她拿毛巾抹干净手,再往他脑袋上一扔。“懒得做饭了,你自个儿去包吧。” 话音刚落,司妍就走了,留给白鹦哥一大半未包的馄饨皮。不知怎么的,萧玉连与她吵闹的心情都没了,默默地以鸟爪勾起毛巾,把它挂回原处。 “哎,小姑子,我说你在和谁吵架呢?” 菲儿来了,穿着小碎花棉衣裤,头上盘个髻,十足的北方味儿。她探头没见着司妍,只看到白鹦哥,笑着道:“她定是在骂你了,唉……这些馄饨皮放着多浪费,我来包吧。” 说罢,她拖下棉衣卷起袖管,手脚利落地包起馄饨。她包的馄饨很实在,个个都是胖墩墩的,大小不一,摆放得也随意。 “对了,昨天王家姆妈送来几个鸽子蛋,自家养的,等会儿我送点馄饨过去。”菲儿朝门外喊话。 “随你。”司妍的声音从楼上飘了过来。 菲儿一面包馄饨一面喃喃道:“小姑子,我没你有本事,能做个会计,但人情往来你可不如我。” 说这话的时候,菲儿有几分得意之色,她比较许久也只能在人情世故上胜司妍一筹,只是司妍不把她的话放心上,我素我行惯了,在弄堂里老被人说“搭架子”。 人情逃不了,哪怕在这小小的尚贤坊。司妍不喜欢与邻居们打交道,可在这社会里人总不能独立活着,总有个托人帮忙的时候。菲儿就很明白这个道理,她像只勤劳的蜘蛛每天织着人情网,用上海话来讲就是很“吃得开”。 菲儿身上没钱,所有积蓄全都给了男人,结果他人都不见了。她不好意思在萧家白吃白住,总要做点什么来弥补,大本事没有,走街窜巷搞好人际关系,不在话下。不过萧玉打听这么久都没有她男人的消息,她想……大概他已经死了吧。 菲儿的男人姓陶名伟,与她同乡,他去北平上大学,她则留在家乡,没想到之后就打仗了,她想逃难到北平,阴差阳错来到上海,花大半年功夫才与陶伟联系上,听说他没钱,她掏出全部家当寄了过去,到最后没吃没住,穷得连铜板响都听不到,只好做了舞女,可上次得罪沈公子,连舞女都没得做了。 菲儿觉得自己命挺苦的,好在遇到萧玉,只是萧玉有点怪,一天隔一天的出现,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也不回答。 菲儿自然不知道萧玉正立在边上看着她包馄饨。作为一只鸟,萧玉很有分寸,不会让外人看出这是只奇怪的“鸟”。刚刚与司妍吵过架,此时他心情很不好,立在柜顶上生着闷气。 菲儿似乎能看出他的喜怒哀乐,于是就从口袋里掏出颗花生糖塞到他嘴里。 “好啦,知道你挨骂心里委屈,吃粒糖就开心了。” 她就像哄儿子似的,不过萧玉听后心里很有几分暖。 很久了……他已经被漠视很久了…… 第54章 渡念(十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下午两点,司妍换上绛紫凤尾竹纹旗袍,外罩一件大衣,认认真真地打扮半个小时,然后就去见宋绍勋。 如今司妍与宋绍勋的关系极微妙,像情侣却不够亲近,像朋友但情又比“朋友”厚重。她按约定坐电车来到四川路,可车开了一半不走了,听说日本人在游、/行,这电车就不驶入四川路了,乘客哗然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纷纷下车。 司妍步行到四川路,头一抬就看到白鹦哥跟着。萧玉以为她不知道,其实一出门她就清楚这破鸟在后面鬼鬼祟祟。司妍对他很淡漠,有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这种“淡漠”是与生俱来,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没什么兴趣。 马上就要见到宋绍勋了,司妍可不希望被鸟看着,于是就向天空招招手,白鹦哥自然而然地落到她手臂上,很瑟地晃起脑袋,一簇黄羽冲天高。 “怎么?是不是没有我不习惯?” 司妍给他个白眼。“我是想让你传话,说事情闹得大。” 萧玉一听挺郁闷的,他还以为什么好事,结果把他当传声筒,冠上一簇黄羽无精打采地耷拉。 “哦。”白鹦哥调头飞回去了。 司妍看它飞远,猜想不出多久尚贤坊就全都知道了,这些小老百姓也懂得自保,应该不会到处乱跑。她安心往前走,一直走到乍浦路虹口大戏院,没想里面黑漆漆的,门处悬了块“关门歇业”的牌子,本来与宋绍勋约好在这里看电影的。 “对不起,我来晚了。” 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酥麻的,很浑厚。 司妍闻声回眸,宋绍勋正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他依旧西装革履,深灰色的西装马甲外套件黑大衣,手里拿着文明棍,发型也与之前一样,一丝不苟梳向脑后,露出饱满且漂亮的额头reads();。 司妍莞尔:“是我迟到了。” 宋绍勋从西装马甲的上袋中掏出怀表看了眼。 “不,两点三刻,正好。” 他故意调慢过五分钟。 司妍眯起眼,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她笑了笑说:“今天电影看不成了,我看还是回家吧。” “不如去大世界,想听戏就听戏,想看电影就看电影。”宋绍勋提议道,而后他微微弯腰,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司妍没有拒绝,拎着小手包径直走下石阶。宋绍勋高抬的肘弯落空了,他呆愣会儿,缓过神后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车停在那里,跟我来。” 说着,宋绍勋跟上司妍的步子,旁若无人牵住她的手。这么多人、这么乱的世道,他牵她的手是怕她走丢,没有别的想法。司妍随他穿过马路,正好瞧见一队日本人举着标语,喊着口号走了过来。他们俩个退回阶沿,直等这伙人走过去。 司妍侧首看着宋绍勋的反应,他很淡漠,对这样的事完全不上心,于是司妍就问他:“宋先生不关心日本人闹事吗?” 宋绍勋轻笑:“我只是个生意人,别人闹事我怎做得了主?” “你不是也做日本人的生意?” 宋绍勋不否认,只道:“生意归生意,别的东西一律不想牵扯。” 说罢,他打开车门请司妍上车。 对于宋绍勋这个人,司妍所知的与别人一样多,而别人所知的又是少之又少,只说宋绍勋是个厉害人物,从跑码头的瘪三混成大亨。自古以来官商不分家,宋绍勋是做生意的,但他的生意得仰仗日本人,毕竟东北都被日本人控制住了,烟土要流通到这里,必须经过日本人的手。宋绍勋说“生意归生意”司妍多少有点不相信。 作为一个游移在阴阳两界的鬼差,司妍能做的也不过是引魂而已,不过看惯朝代变迁的她,眼下也很迷茫,杀戮、战乱与之前一样,但那些人又与之前不一样,他们的发色与她不同、五官与她不同、语言也与她不同。 司妍自然是站在老祖宗这一边的,这也是帮林业昌的另一个理由,只是十天半个月过去了,身边人是敌是友,她仍摸不清楚。司妍心想:既然答应人家做事,就得把事做得漂亮,在不知道蓝册子下落之前,得探清虚实。宋绍勋可是老谋深算,探他虚实很难。活过千年,能碰到这样的人,司妍觉得挺有意思。 汽车驶入南京路,这里繁华依旧,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与之前他们所到的四川路大相径庭。 下车之后,司妍无意间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蹲在街角,目光缓缓凝结住了。宋绍勋察觉出些许,不由顺着她所望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个小乞丐,与世上千千万万的小乞丐一样,蹲在脏兮兮的地方朝路人伸手。 “你等下。” 司妍忽然转身穿过马路,钻进对面的凯司令蛋糕房。宋绍勋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后侧过头看着那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乞丐。小乞丐是他的复刻,二十年前他也来过这里蹲在地上行乞,曾经会为一块肉、一个铜板与人打架,那时人的思想没这么复杂,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今时不同往日,宋绍勋转身看向车窗玻璃,车玻璃上映出一个英挺俊逸的轮廓,西装笔挺,发型入时,谁都不会想到这么个人曾是乞丐。宋绍勋无情地将过去抛诸脑后,对小乞儿视而不见,眼下他只看得到光鲜的自己,一个掌控上海滩的大亨。 没过多久,司妍回来了,她走到小乞丐面前,弯腰将一盒蛋糕递到他手里reads();。小乞丐抬头时微怔,而后接过她的蛋糕塞到嘴里。 宋绍勋从反光镜里看到这一切,先是有些莫名,缓过神后心底涌起一股暖意,这暖意随血脉流遍全身,使得他温暖起来。看到司妍走过来,他不禁露出无邪的笑容,轻问道:“你认识他?”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好奇。司妍点点头,很坦诚地说道:“之前在路上遇到这个孩子,他还帮过我。” 说着,司妍再回首,眸子里荡起难言的温柔,仿佛在看到这个孩子的刹那,她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宋绍勋精于算计,此时他脑袋里有了个主意,权衡完利弊,他扬起神秘浅笑,而后抬高肘弯说:“我们先去大世界吧,下午有场戏,有个女的唱得不错。” 司妍自然而然挽上他胳臂,莞尔道:“这个女的怕你也认识吧。” 宋绍勋笑而不答,眼底闪过一丝俏皮。 “你猜。” 司妍根本不必猜,她知道宋绍勋是个多情种,她不过是他众女之一。其实男人多情并非坏事,至少他在追你的时候很懂用心,追到手后也会好一阵子,只是时间久了,情用光了,他就觉得无趣泛味,又会对别的女人多情,想留也留不住。 正好,司妍无情无心,她心安理德受着宋绍勋的好处,从不担心会被他玩弄抛弃,对她而言,她何尝不是在玩弄他呢?更何况她比他多活几千年,段位不知道高了多少截。 一场儿戏罢了,谁会当真? 好戏开场,司妍同宋绍勋坐在包厢里,旁边有专人伺候,茶案上摆着碧罗春,果盘里是龙眼、樱桃、柑桔。司妍一面听着一面吃着宋绍勋剥好的龙眼,红唇微蠕,落下一粒黑圆的核。 宋绍勋伸手把她吐出的核接住了,一双俊眸被柔情浸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司妍的眼神却飘忽不定,一会儿看着台上,一会儿看着台下坐在前几排的两个人。 她好像遇到熟人了,他戴着黑色宽沿帽,穿着灰马褂,而他的身边坐着个女人,戴着顶紫红色西式窄沿帽,穿着驼色大衣。旁人眼中他们俩个定是无关的人,不过司妍嗅到一丝微妙的暧昧。 “你在看什么?” 宋绍勋突然开口。司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不以为然来了句。 “看戏。” 说这话的时候,她摸着颈上的长珍珠项链,看似不经意的举止却叫宋绍勋起了疑心,但底下人太多了,她不知道她的目光落在哪儿,直到有个男人起身,他才恍然大悟。 “真巧,你先生也在呀。”他戏谑,以男人的直觉,他知道他们正撞上一对野鸳鸯,他很好奇地将目光往右挪了几寸,忽然看到张熟悉的脸,即使她把帽沿压低,他也认得出来。 真是尴尬,不是因为叶玲,而是因为司妍的“先生”。同时,宋绍勋略有惊诧,上海滩这么大,为何偏偏会是他们坐在一块儿,不过司妍并没露出不悦,她的目光锁在台上,看着“游龙戏凤”,吃着他为她削好的苹果。 “他不是你先生吧?” 宋绍勋聪明得让人讨厌,不声不响地把一切看透。司妍哼笑一声,眼波轻荡,妩媚地落到他眉眼之间。 “你猜。” “我猜?我猜……他是你的管家。” 说着,宋绍勋轻握住司妍的手,在她柔软但冰冷手背上落下一个西式浅吻reads();。 “如果我猜对了,请陪我吃顿晚饭。” 司妍莞尔:“想吃什么?” 宋绍勋还她一笑。“随你。” “你一定是个下棋好手。”司妍说。“每一步都走得很恰当,看来我要多小心了。” “小心什么?我又不会吃掉你。”宋绍勋倾过身在她耳边低声说:“即使要‘吃’,也要得到你同意才行。” 司妍笑了,男人的目的无非是欲,宋绍勋也不例外。司妍不是贞女烈妇,对于“欲”并不抵触,可她也挑人,并不是谁都能成为入幕之宾,宋绍勋还欠点火候。 戏散场了,观众作鸟兽散。宋绍勋从侍从手里接过毛呢大衣,轻轻地披在司妍肩头,而后他又不知从哪儿拿来根十分漂亮的菱花纹羊绒围巾,裹在她脖颈上。 “这是从法兰西来的,喜不喜欢?” 异常柔软的羊绒仿佛云朵包住司妍□□的长颈,云朵上还留有淡淡的香气,这香气也从法兰西来的,带着点浪漫的异域风情。 司妍记不清这是他送的第几件小礼物,总之她很受用,但她不会待他殷勤,更不会如团炽火围拥上去。 “喜欢,谢谢。” 司妍的回报是一抹不咸不淡的笑,宋绍勋依旧有耐心,很绅士地抬起手,而这回司妍挽住了他的臂弯。 他俩走出大世界准备去吃晚饭,宋绍勋说是霞飞路有家粤菜做得不错。司妍心想霞飞路离家近,吃完饭后正好能借机回家。 宋绍勋让司机把车开过来,正当他要上车的时候,忽然有个人从旁边窜出,举起一把手、qiang朝宋绍勋大吼:“宋绍勋,你这卖国贼!!!” 话音刚落,枪声响起,路人尖声惊叫,纷纷抱头蹲下。 司妍看得见子\弹飞来的轨迹,只要她往右边侧身,这子弹就将贴着她的脸颊飞过,顶多擦破一点儿皮,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堵结实的肉盾毫不犹豫挡在她的面前,子弹不偏不倚击中肉盾肩处,穿出一个血洞。 “啊!!!” 尖叫此起彼伏,行凶者又趁机开了两枪,直到有人把他按在地上。 “宋绍勋!你不得好死!!” 那人声嘶力竭,壮士断腕般。 司妍看到一张十分年轻的脸,顶多十□□岁。恰好这个时候,巡捕来了,他们一边吹着哨子一边把人群赶走,跑到司妍面前时,宋绍勋已支撑不住,俯身瘫倒在地上。 他身中三枪,背上血洞汩汩冒着血,司妍看到他的后脖颈有一根红色线条,像是伤疤又像是胎记。她不由伸手去摸,这根红线凹凸不平,是条不知陈旧多久的疤痕,而这疤痕就像古时断头再续的印记,令她想起一个人。 那人姓王名楠,他替他胞弟顶罪掉了脑袋,是她替他收尸,然后将他的头颅缝到身子上。 “快!快把他送医院!” 人群中有人大喊。司妍缓回神,看到伏在地上的宋绍勋,有种前世今生的错觉。 “快!送医院呀reads();!” 众人七手八脚把宋绍勋抬到车里,他的脸惨白如纸,上过刨花油的发凌乱垂散,鲜血从地上铺到车里,止不住地往下滴。 “我跟你们一起去。” 司妍挤到车里,拿手捂住宋绍勋身上的枪眼,他的魂魄正躁动不安,马上就要脱离这躯壳。 汽车横冲乱撞直驶医院,在鬼差来的前一刻,宋绍勋被推进手术室。幽冥界的鬼差皆是黑衣,平时司妍与鬼差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却破了这个例。 司妍站在手术室前,直勾勾地盯着身穿黑袍的一对男女,他们也盯着她,虎视眈眈,过了会儿,两人面面相觑,转身走了。 宋绍勋的命捡回来了,从手术室出来之后,他就被送到病房里,司机打了几个电话,没多久几十个保镖围在医院周围,病房的过道上三步一哨。 医生说他命大,三枪都没打中要害,只是失血过多,需要休养。众人听到这话都松口气,想让宋绍勋死的人很多,可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些人又舍不得他死。司妍知道宋绍勋死不了,把手上的血迹洗干净后她就回了家。 萧玉一直在等司妍,司妍知道他只吃人食,哪像菲儿非要喂他面包虫,不吃还硬往他嘴里塞。 五点四十五分三十八秒,响起钥匙的声音,萧玉兴奋得竖起冠羽,连忙扑扇起翅膀飞到门边,不过他想起刚于司妍吵过架,如此轻易服软实在有失脸面,于是他就立在鸟架上半睁半闭。司妍推门进来就看到这只破鸟在装睡,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灶头间打开一盏白炽灯。 “我要煮馄饨了,吃多少个?” 萧玉立马跳脚回,曰:“八个!” “八个?给你煮六个吧,你刚睡醒,定是吃不下东西的。” 好吧,六个就六个,总比没得吃强。萧玉自我安慰。 司妍把馄饨端上桌时,萧玉闻到股血腥气以及呛人的药水味,他听说下午出了件大事,但没去关心。 “是不是宋绍勋出事了?” 萧玉一猜一个准,司妍淡定地点头。“他中、、枪了。” “死了没?” “没死。” “唉……真是太可惜了呀……” 萧玉由衷长叹,引来司妍好几个白眼。萧玉自觉六只馄饨将要不保,连忙改口说:“我是说你没和他吃饭,太可惜了!” 话音刚落,他连忙叼起一个馄饨仰头吞下,他吃得太急,馄饨又烫,从喉间一路烫到心里,痛得他又是跳脚又是飙泪,张开翅膀旋了好几个圈。 司妍见他模样滑稽不由笑了,她的笑不过是勾下唇角,很淡很浅,而萧玉一眼就看出来了,趁她高兴,他有意无意地问:“你是不是喜欢姓宋的?” “我只是想找蓝册子。” 萧玉心想:找本蓝册子岂不容易?趁宋绍勋住在医院里,到他家去摸一圈不就好了?萧玉没把这打算告诉司妍,到夜深时分,他亲自出马飞到宋公馆,准备翻个底朝天。 宋绍勋的家离霞飞路不远,是栋二层楼高的小洋房。庭院深深,园里还有个喷水池。萧玉飞到水池中央女神像的脑袋上,光明磊落地环顾。这里有不少保镖巡逻,他们只防夜贼,不防鸟。萧玉从保镖们的眼皮子底下飞过,直落二楼阳台,接着他以喙撬开窗锁钻进室内,然后去找宋绍勋的书房reads();。 宋绍勋的书房上了锁,萧玉化作一只白蚂蚁,从门缝底下爬了进去,抬头一看这间书房大得出奇,他立马恢复白鹦哥的模样再打量,还是很大。西洋式的书桌,皮质的沙发椅,墙上还贴有一张全国地图,地图上标了各方势力。 萧玉撅起鸟屁股,在地图上拉了泡尿,而后跳到书桌上再拉了一坨便便,接着又是背椅……总之宋绍勋碰得到、碰不到的地方他都没放过。布好鸟屎阵之后,萧玉这才安安心心地找蓝册子。抽屉里全是洋文合同,书架上是闲散书籍,其中一本还是《金、瓶、梅》。萧玉看了会儿书,再翻翻合同,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往抽屉深处扒拉,竟然找到一把手qiang。 自从有了火药,厉害的武器被陆续发明。在前朝的时候,萧玉就见识过qiang的厉害。单单是把qiang,萧玉也觉得没什么,要命的是枪底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宋绍勋与日本僧人的合影,这个日本僧人前几天还在报纸上露过脸,就是被人打死的那个。 口口声声与日本人无关的生意人,家中竟然藏有与日本僧人的合影,而且还是个捣乱份子。萧玉顿时觉得宋绍勋没这么简单了,同时,蓝册子也变得不重要了,他觉得他们得离开上海,尽快从这趟浑水里脱身。 落地钟敲响,十一点了。 萧玉把抽屉合上,然后就离开了宋公馆。回到家后,他把宋绍勋的底细同司妍说了。司妍不动声色,凝神思忖了会儿,问:“你为何去他家里?” “呃……我是替你去找蓝册的。” 萧玉一下子变得理直气壮,他的确是去找蓝册的,找到蓝册后司妍就能与宋绍勋脱去干系,而他们能像从前一样,过着无聊平静的日子。不过司妍不领情,她有她的打算,破鸟横插一杠,把计划全都打乱了。 “以后我的事你尽量少管,我自己会做。” 司妍的语气很平常,也没有吵闹的心思,不过萧玉听来很不顺耳,窝了好几个月的火顿时就炸了。 “你会做什么?这几个月不是和那姓宋的去听戏,就是和他去看电影,你做过什么了?!客栈里的事也没见你操心,十几个人都在起哄,你连问都不问,你做什么了?!” 连珠带炮吼了一堆话,句句带刺藏针。司妍听完半个字未说,萧玉见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更是气恼,一身雪白的羽毛炸起,鼓成了一只竖毛鸡。 “你喜欢谁我不管,但你不能把客栈的事落下!以后你的事我都不会插手,我也不会对你……” 最后半句话他叫得响,可司妍却只听到嘎嘎嘎的鸟语,这回萧玉真是生气了,司妍觉得自己是有些不负责,不过也不值得他发这么大火,难不成这破鸟还真想造、反? 司妍冷笑,手不自觉地环抱胸前,似乎准备与萧玉好好把账算下,就在这时,寂静的夜突然响起炮、火声,房子震颤,灰尘簌簌落下,飞机轰轰声串呼啸而过,就像在自家的头顶上。 弄堂里有人尖叫,对门麻将声也停了,司妍打开门往外瞧,西边火花冲天,人群中不知谁在说:“不好啦!日本人打进来啦!”刹那间人心惶惶,小孩子尚不知事,懵懂地看着飞机掉下来的炮弹轰出一朵大烟花,大人们眼中深印着恐惧,冲回家中整理衣什,却发觉自个无处可逃。 司妍与萧玉的争吵因这炮火停止了,他们心照不宣入客栈,没过多久,敲门声就响了。 这一个晚上,天地都在震颤,战、火无情燃烧,直到第二天晚方才停下。 宋绍勋中、弹的消息上《申报》,与此同时还有日本人打入闸北,百姓死伤无数的新闻。有人说这两桩是同一件事,起因都是宋绍勋reads();。 传闻中说宋绍勋是汉、奸,专与日本人做生意,当初他让几个日本人去闹事,结果日本人一死一伤,然后那些心怀鬼胎的帝国主义就以此为由头,强硬地让上海市长给个回复,要求道歉并给予赔偿,随后就引发这场战争。他们都说刺杀宋绍勋的人是英雄,不过这位英雄在牢里自杀,一切又成了谜。 客栈里来了很多人,多到船都装不下的地步。司妍忙里偷闲去医院探望宋绍勋,到病房却没找着人,原来伤员太多,宋绍勋把病房腾出来给重伤者,自个儿则坐在走廊里。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不过坐在椅上仍有几分手握天下的气势,见到司妍之后,他犀利的目光顿时温柔了,眉眼弯起,儒雅且温柔。 “你来看我,真好。” 司妍莞尔:“那天你昏倒了,来了很多保镖,我不方便留着,于是就走了。” “我明白,只是说好一起去吃晚餐,结果没能和你去。”说着,宋绍勋略带歉意地朝司妍颔首。“下次再补。” “没关系。看来你精神不错,那我也就放心了。” 司妍边说边把水果放到他脚边,看样子不准备久留。 宋绍勋沉稳地说道:“没什么大碍,我正要回去呢,这里伤员多,我不想耽误医生救人。对了,我可以捎你段路。” 司妍一听,笑了。 “那我送你回去。” 说罢,司妍就在宋绍勋保镖的陪同下,扶着宋绍勋上了车。在车上,宋绍勋看到报上对他的评论,眉头微蹙苦笑起来。 “这些人啊……整天就知道乱写。” 说着,他把报纸扔到脚下。 司妍问:“这报纸上说得对不对呢?” 宋绍勋笑而不答,伤口正疼着。 没过多久,他们就回到宋公馆。司妍扶着宋绍勋进门,因为枪、伤他走得极慢,没几步就得喘口气,而后再往前面挪。 “他们都说你命很大。”司妍如是道。 宋绍勋忙问:“你担心了?” 他声音沙哑,轻得有些无力。 不,司妍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她知道他不会死,但这事不能告诉她,所以她笑了笑算是默认。 宋绍勋看着她平静的眼眸,觉得她异于常人,她是第一个看人挨枪子却半点都不害怕的女人,连恐慌过后的余悸都没有的女人。他开始怀疑她了,觉得她别有所图,但是他对她的情感又与之前不同,之前是□□,但眼下竟然真的有些喜欢她。 宋绍勋喜欢女人,这种喜欢仅存留在身体上,对于漂亮的女人,他始终视为一种艺术品,只是欣赏不会投入感情,像他这种人,感情是很多余的东西,但眼下宋绍勋看着司妍,脑中浮现出一家三口围着餐桌齐乐融融的样子,或许是四个人,还有一条狗一只猫。他正替她夹菜,而她拿小勺喂着一两岁的孩子,孩子不肯吃,边哭边扭头,一块肉被他碰落在地,小狗趁机舔食掉。 这就是家的温馨,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宋绍勋不由自主沉浸在这画面里,司妍却左顾言它,她把他扶进客厅里后就说要走。 宋绍勋想留住她,却不知能用什么借口,这时候门铃响了,管家过来说:“宋先生,沈公子来探望你了。” 第55章 渡念(十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看reads();!有灰机!!“鄙人姓萧,是贵府三公子好友。昨日他来拜访,鄙人恰巧不在,故今日特来回拜。” 老仆听到王三公子,立马眉开眼笑,一改先前生硬模样,殷切说道:“这位公子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说罢,他转身入内,没过多久就见王桦疾步走来,一双俊目神采奕奕。 “没想萧兄今日会来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萧兄请随我进来,我已叫人备上茶点瓜果。” 王桦一边揖礼一边说道,寒暄之后,萧玉就随他入了王府。 这五进大宅自是比萧府豪华气派,亭台楼阁与园中草木相辉映,五步一景,十步一画。萧玉不由赞叹:“我早就听闻贵府在金陵城里首屈一指,今日有幸来此,真是叫我大眼界。” 王桦低头垂眸,谦逊说道:“萧兄过奖,此乃世人夸大之语,您别放在心上。” 萧玉弯眸浅笑:“三郎谦虚了,我在京城就有所耳闻,而且谁都知道王家出了你这个文曲星呀。” 说罢,王桦不好意思笑了,两颊驼红很是腼腆。萧玉倒是无半句虚言,只不过他没说后面的话:“还有一个混世魔王。” 过了抄手游廊,萧玉忽闻一阵怒喝,只见一婢子摔倒在地,而后仓惶地爬起,又是磕头又是求饶。王桦忙将萧玉一拦,尴尬地笑着道:“萧兄,我们去园子里说话吧。” 萧玉不肯走,非要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就见婢子被人狠踹了脚。 “狗东西,走路不长眼呀!急着要去投胎,我这一身衣裳,卖了你都赔不起!” 婢子挨顿臭骂,吓得瑟瑟发抖,一直哭。 王桦无奈地说道:“萧兄莫怪,是我二哥。” 话音刚落,王楠就气呼呼地疾走而来,胸前一块褐色污渍,不知是药汁还是别它。他一边拿帕子抹污渍一边骂骂咧咧,抬眸时恰好看到王桦,目光顿时柔缓下来。 萧玉不动声色打量起此人,二十有余的年纪,穿戴奢华,五官虽是长得比常人俊秀,不过眉宇间沁出些许浪荡之色,想必他就是王家出了名的败家子——王楠。 这王楠也看到了萧玉,目光不由微顿,见到其头戴金燕衔珠冠,腰挂羊脂玉佩,心里也有了底,看清其样貌之后,不禁眼生妒意。 “三弟,这位是……” 王桦先恭敬施礼,而后回他:“二哥,这位是我的好友,萧公子。” “萧公子?莫非是新搬来的那户?”王桦暗自思付,刚欲开口,萧玉便上前揖礼,先他半步回道:“见过二公子。” 王楠闻后神采飞扬,犹如见了宝,两眼放金光,赶忙与他寒暄客套。 “久仰久仰,早就听说金陵城来了位贵人,可惜在下公务缠身,一直未能去贵府拜访,望萧公子莫怪。” 王楠表面功夫做得好,见人都是自来熟,没聊几句就和萧玉称兄道弟,自有相见恨晚之意。萧玉识人无数,几句话一聊就知道他的性子了,心里算盘珠子轻拔,猜出七八成。 随后,王楠说要回房里换件衣裳,萧玉便随王三郎入园中品茶观景,不一会儿王楠又过来了,熟络地坐在萧玉身侧攀谈起来。本是王三郎设的小宴,倒成全了王楠这个油嘴皮子,三郎只得陪衬,干巴巴地坐着说不上几句话。 半炷香、功夫后,王楠终于找了个机会扯到正题上,他直截了当问:“萧兄是否有个妹妹?” 萧玉一听,故作惊讶:“二公子怎么知道?” 王楠嘿嘿笑了几声,道:“昨天我骑马经过你家门前,差点撞到个姑娘,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reads();。” 萧玉心里暗笑,他与司妍怎么会像呢? 萧玉不露声色,王楠连忙接上话:“哎,不过是我那马儿发了癫,并非我有意如此,还好没真撞上,要不我就罪过大了!” 萧玉慢悠悠地品了几口茶。王楠暗探他的反应,心肺发痒,挠又挠不得。 过了半晌,萧玉放下茶盏,低声道:“我倒没听家妹说起过。” 王楠听后忧色全无,不由喜上眉梢,万分殷勤地替萧玉斟茶。 “此茶当我赔罪,希望没有得罪萧公子与令妹。” “那里,那里。二公子您客气了。” 萧玉颔首浅笑,无意间看到王桦神色似乎有点阴郁,但其见他看来又摆出高兴模样,敬上茶与之共饮。 萧玉举盏回敬,嘴角笑意渐浓,本来他觉得来金陵很无趣,眼下看来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特别是这个王家。 在王府中聊了大半日,萧玉很是尽兴,临走之时他邀王家两兄弟去萧府。王楠自然乐意,约下日子之后,便与王桦一同送萧玉出府,目送他上马。 见萧玉渐行渐远,王楠方才回头问三弟:“你何时认识他?” 王桦蹙起眉头,面露难色,青涩的脸庞纠结得有些可怜。 “回二哥,前几天刚认识,那日我不小心把鞠球踢进他家的园子……” “今早路过萧府时,怎么没听你说起?” 王桦瞬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王楠盯着他,目光如炬,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静默半晌,他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哼,我知道你是嫌弃我这二哥,不屑与我做兄弟。” 王桦惊诧,急忙大呼:“二哥,你别无中生有,我怎么会这么想?!” “哪里无中生有,别说是你,怕这栋宅子里的上上下下都巴不得我走。” “二哥,你这是……” 王桦说得急了,满脸通红,再多一句话像是要哭。王楠本是板着脸,见他这般模样,失声轻笑起来。 “三弟,我的好三弟……”王楠边笑边勾住王桦肩膀,亲昵地拿额头蹭蹭其头心。 “和你闹着玩呢,你也算帮我个大忙,待我娶了你二嫂,定要好好谢你。走吧,咱们先进去。” 说罢,他便把人拖了进去,宅门一关,立在对面屋顶上的黑猫也就走了。 黑猫沿屋顶东跳西窜,悄无声息地回到萧府。这时,萧玉正好归来,一进门就卷来股酒味儿。他本来走得好好的,但是看见躺在榻上的黑猫,一下子瘸了腿,摸着屁股唉哟叫唤。 “累死人,走不动了。” 黑猫半眯起猫瞳,眼缝里露出些许鄙夷之色reads();。它斜倚上团云纹织锦垫舔上几口茶,视若无睹。 戏没人看,萧玉只好作罢。他站直身子,款步走到榻边拉来圆凳坐下,正色道:“我今天去王家了,他家兄弟两个倒是挺有意思的。我还打听到一件事,王家二公子在金华与人合伙办了间酒楼,正好是月娘帮工的悦来酒楼,后来不知何故,去年他把酒楼转手了。” 终于他正经了一回,黑猫瞧他的眼色也变得正常了,滚圆的猫瞳配着张圆圆的猫脸,着实有几分可爱。 萧玉忍不住想伸手去捏,猫儿及时亮出锋利尖爪,令他把手缩回去。 猫儿说道:“今天我去了次衙门,偷翻了他们的卷宗。月娘丈夫前年因病过世,膝下无子女。” 萧玉认真思忖,垂眸凝神时模样温雅如画。忽然他抬起头,凑到黑猫身边以手指轻点下它鼻尖。 “若我帮你找到月娘,你怎么个谢我?” 黑猫翻他个死白眼:“我的东西全归你。” “都是女人用的,给我也没用。” “啐,你相好这么多,拿去哄姑娘不是正好?”说着,黑猫张大嘴露出两颗小尖牙,懒懒地猫个腰,然后在软垫上滚几圈,趴在那儿甩了甩尾茸茸的长尾。 话说得这个份上就无趣了,萧玉也不知该怎么接,他最想要的是她,但一只猫……怎么要? 悲从中来,萧玉不由生恨。当年他杀戮太重,死后被阎君罚于忘川河边引路,他没想到竟然会再遇她,而她就是他的惩罚。他不能说自己的身份,更不能与她亲密,千百年了,她都没有认出他或是想起他。 萧玉静静地看着撒滚的猫儿,喜忧参半。千百年来,他陪着她,她伴着他,若是少掉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萧玉的心思,司妍不懂,她只想着如何找到月娘,早日脱离苦海。落得如此田地,全因她当年恶事做尽,所以死后不得超生,只得引魂赎罪。赎罪没有期限,历经千年,看烦了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爱恨情仇皆随光阴流逝,到最后只剩空洞的躯壳。 司妍觉得自己都不如行尸走肉,至少行尸走肉没心思,而她每日都在寂寥中轮回。她真想死得干净,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而月娘是她结束一切的关键,是她痛病的药引。 忽然,司妍想到一条妙计,“噌”地跳到萧玉膝头上,甩尾说道:“去义庄吧,月娘尸首就在那儿。小吏说夫家人不肯认她,娘家人也不收,她孤零零地躺在棺材里,甚是可怜。如果她想回魂,说不定就会去找自己的尸首,不如碰碰运气。” “这么晚不太好吧,义庄……多瘆人的地方,难不成还要我挖坟吗?”说着,萧玉两手抱臂打起寒颤。“我怕鬼。” 听了这话,猫儿的眼神幽暗了,四肢上的小尖爪忍不住冒了出来。 “当初不知是谁惹祸,害我半夜三更去乱葬岗,把他从土里刨出来。如今你这土里埋过几百次的烂人还说怕,是想挨挠吗?” 萧玉听后,嬉皮笑脸改了口:“忽然之间我又不怕了,咱们走吧。” 说罢,他伸手,一前一后捏住她四只脚,自然而然地围上脖子。 “天冷,你当我围脖,倒也合适。” “……” 黑猫默不做声,尾巴时卷时舒,尾尖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脸颊。萧玉不识相,不但没把它放下,还加重几分力道,两手抓住它四脚,叫它使不出亮爪的劲来。 第56章 渡念(十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看reads();!有灰机!!“鄙人姓萧,是贵府三公子好友。昨日他来拜访,鄙人恰巧不在,故今日特来回拜。” 老仆听到王三公子,立马眉开眼笑,一改先前生硬模样,殷切说道:“这位公子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说罢,他转身入内,没过多久就见王桦疾步走来,一双俊目神采奕奕。 “没想萧兄今日会来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萧兄请随我进来,我已叫人备上茶点瓜果。” 王桦一边揖礼一边说道,寒暄之后,萧玉就随他入了王府。 这五进大宅自是比萧府豪华气派,亭台楼阁与园中草木相辉映,五步一景,十步一画。萧玉不由赞叹:“我早就听闻贵府在金陵城里首屈一指,今日有幸来此,真是叫我大眼界。” 王桦低头垂眸,谦逊说道:“萧兄过奖,此乃世人夸大之语,您别放在心上。” 萧玉弯眸浅笑:“三郎谦虚了,我在京城就有所耳闻,而且谁都知道王家出了你这个文曲星呀。” 说罢,王桦不好意思笑了,两颊驼红很是腼腆。萧玉倒是无半句虚言,只不过他没说后面的话:“还有一个混世魔王。” 过了抄手游廊,萧玉忽闻一阵怒喝,只见一婢子摔倒在地,而后仓惶地爬起,又是磕头又是求饶。王桦忙将萧玉一拦,尴尬地笑着道:“萧兄,我们去园子里说话吧。” 萧玉不肯走,非要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就见婢子被人狠踹了脚。 “狗东西,走路不长眼呀!急着要去投胎,我这一身衣裳,卖了你都赔不起!” 婢子挨顿臭骂,吓得瑟瑟发抖,一直哭。 王桦无奈地说道:“萧兄莫怪,是我二哥。” 话音刚落,王楠就气呼呼地疾走而来,胸前一块褐色污渍,不知是药汁还是别它。他一边拿帕子抹污渍一边骂骂咧咧,抬眸时恰好看到王桦,目光顿时柔缓下来。 萧玉不动声色打量起此人,二十有余的年纪,穿戴奢华,五官虽是长得比常人俊秀,不过眉宇间沁出些许浪荡之色,想必他就是王家出了名的败家子——王楠。 这王楠也看到了萧玉,目光不由微顿,见到其头戴金燕衔珠冠,腰挂羊脂玉佩,心里也有了底,看清其样貌之后,不禁眼生妒意。 “三弟,这位是……” 王桦先恭敬施礼,而后回他:“二哥,这位是我的好友,萧公子。” “萧公子?莫非是新搬来的那户?”王桦暗自思付,刚欲开口,萧玉便上前揖礼,先他半步回道:“见过二公子。” 王楠闻后神采飞扬,犹如见了宝,两眼放金光,赶忙与他寒暄客套。 “久仰久仰,早就听说金陵城来了位贵人,可惜在下公务缠身,一直未能去贵府拜访,望萧公子莫怪。” 王楠表面功夫做得好,见人都是自来熟,没聊几句就和萧玉称兄道弟,自有相见恨晚之意。萧玉识人无数,几句话一聊就知道他的性子了,心里算盘珠子轻拔,猜出七八成。 随后,王楠说要回房里换件衣裳,萧玉便随王三郎入园中品茶观景,不一会儿王楠又过来了,熟络地坐在萧玉身侧攀谈起来。本是王三郎设的小宴,倒成全了王楠这个油嘴皮子,三郎只得陪衬,干巴巴地坐着说不上几句话。 半炷香、功夫后,王楠终于找了个机会扯到正题上,他直截了当问:“萧兄是否有个妹妹?” 萧玉一听,故作惊讶:“二公子怎么知道?” 王楠嘿嘿笑了几声,道:“昨天我骑马经过你家门前,差点撞到个姑娘,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reads();。” 萧玉心里暗笑,他与司妍怎么会像呢? 萧玉不露声色,王楠连忙接上话:“哎,不过是我那马儿发了癫,并非我有意如此,还好没真撞上,要不我就罪过大了!” 萧玉慢悠悠地品了几口茶。王楠暗探他的反应,心肺发痒,挠又挠不得。 过了半晌,萧玉放下茶盏,低声道:“我倒没听家妹说起过。” 王楠听后忧色全无,不由喜上眉梢,万分殷勤地替萧玉斟茶。 “此茶当我赔罪,希望没有得罪萧公子与令妹。” “那里,那里。二公子您客气了。” 萧玉颔首浅笑,无意间看到王桦神色似乎有点阴郁,但其见他看来又摆出高兴模样,敬上茶与之共饮。 萧玉举盏回敬,嘴角笑意渐浓,本来他觉得来金陵很无趣,眼下看来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特别是这个王家。 在王府中聊了大半日,萧玉很是尽兴,临走之时他邀王家两兄弟去萧府。王楠自然乐意,约下日子之后,便与王桦一同送萧玉出府,目送他上马。 见萧玉渐行渐远,王楠方才回头问三弟:“你何时认识他?” 王桦蹙起眉头,面露难色,青涩的脸庞纠结得有些可怜。 “回二哥,前几天刚认识,那日我不小心把鞠球踢进他家的园子……” “今早路过萧府时,怎么没听你说起?” 王桦瞬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王楠盯着他,目光如炬,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静默半晌,他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哼,我知道你是嫌弃我这二哥,不屑与我做兄弟。” 王桦惊诧,急忙大呼:“二哥,你别无中生有,我怎么会这么想?!” “哪里无中生有,别说是你,怕这栋宅子里的上上下下都巴不得我走。” “二哥,你这是……” 王桦说得急了,满脸通红,再多一句话像是要哭。王楠本是板着脸,见他这般模样,失声轻笑起来。 “三弟,我的好三弟……”王楠边笑边勾住王桦肩膀,亲昵地拿额头蹭蹭其头心。 “和你闹着玩呢,你也算帮我个大忙,待我娶了你二嫂,定要好好谢你。走吧,咱们先进去。” 说罢,他便把人拖了进去,宅门一关,立在对面屋顶上的黑猫也就走了。 黑猫沿屋顶东跳西窜,悄无声息地回到萧府。这时,萧玉正好归来,一进门就卷来股酒味儿。他本来走得好好的,但是看见躺在榻上的黑猫,一下子瘸了腿,摸着屁股唉哟叫唤。 “累死人,走不动了。” 黑猫半眯起猫瞳,眼缝里露出些许鄙夷之色reads();。它斜倚上团云纹织锦垫舔上几口茶,视若无睹。 戏没人看,萧玉只好作罢。他站直身子,款步走到榻边拉来圆凳坐下,正色道:“我今天去王家了,他家兄弟两个倒是挺有意思的。我还打听到一件事,王家二公子在金华与人合伙办了间酒楼,正好是月娘帮工的悦来酒楼,后来不知何故,去年他把酒楼转手了。” 终于他正经了一回,黑猫瞧他的眼色也变得正常了,滚圆的猫瞳配着张圆圆的猫脸,着实有几分可爱。 萧玉忍不住想伸手去捏,猫儿及时亮出锋利尖爪,令他把手缩回去。 猫儿说道:“今天我去了次衙门,偷翻了他们的卷宗。月娘丈夫前年因病过世,膝下无子女。” 萧玉认真思忖,垂眸凝神时模样温雅如画。忽然他抬起头,凑到黑猫身边以手指轻点下它鼻尖。 “若我帮你找到月娘,你怎么个谢我?” 黑猫翻他个死白眼:“我的东西全归你。” “都是女人用的,给我也没用。” “啐,你相好这么多,拿去哄姑娘不是正好?”说着,黑猫张大嘴露出两颗小尖牙,懒懒地猫个腰,然后在软垫上滚几圈,趴在那儿甩了甩尾茸茸的长尾。 话说得这个份上就无趣了,萧玉也不知该怎么接,他最想要的是她,但一只猫……怎么要? 悲从中来,萧玉不由生恨。当年他杀戮太重,死后被阎君罚于忘川河边引路,他没想到竟然会再遇她,而她就是他的惩罚。他不能说自己的身份,更不能与她亲密,千百年了,她都没有认出他或是想起他。 萧玉静静地看着撒滚的猫儿,喜忧参半。千百年来,他陪着她,她伴着他,若是少掉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萧玉的心思,司妍不懂,她只想着如何找到月娘,早日脱离苦海。落得如此田地,全因她当年恶事做尽,所以死后不得超生,只得引魂赎罪。赎罪没有期限,历经千年,看烦了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爱恨情仇皆随光阴流逝,到最后只剩空洞的躯壳。 司妍觉得自己都不如行尸走肉,至少行尸走肉没心思,而她每日都在寂寥中轮回。她真想死得干净,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而月娘是她结束一切的关键,是她痛病的药引。 忽然,司妍想到一条妙计,“噌”地跳到萧玉膝头上,甩尾说道:“去义庄吧,月娘尸首就在那儿。小吏说夫家人不肯认她,娘家人也不收,她孤零零地躺在棺材里,甚是可怜。如果她想回魂,说不定就会去找自己的尸首,不如碰碰运气。” “这么晚不太好吧,义庄……多瘆人的地方,难不成还要我挖坟吗?”说着,萧玉两手抱臂打起寒颤。“我怕鬼。” 听了这话,猫儿的眼神幽暗了,四肢上的小尖爪忍不住冒了出来。 “当初不知是谁惹祸,害我半夜三更去乱葬岗,把他从土里刨出来。如今你这土里埋过几百次的烂人还说怕,是想挨挠吗?” 萧玉听后,嬉皮笑脸改了口:“忽然之间我又不怕了,咱们走吧。” 说罢,他伸手,一前一后捏住她四只脚,自然而然地围上脖子。 “天冷,你当我围脖,倒也合适。” “……” 黑猫默不做声,尾巴时卷时舒,尾尖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脸颊。萧玉不识相,不但没把它放下,还加重几分力道,两手抓住它四脚,叫它使不出亮爪的劲来。 第57章 渡念(十九)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看reads();!有灰机!!“鄙人姓萧,是贵府三公子好友。昨日他来拜访,鄙人恰巧不在,故今日特来回拜。” 老仆听到王三公子,立马眉开眼笑,一改先前生硬模样,殷切说道:“这位公子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说罢,他转身入内,没过多久就见王桦疾步走来,一双俊目神采奕奕。 “没想萧兄今日会来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萧兄请随我进来,我已叫人备上茶点瓜果。” 王桦一边揖礼一边说道,寒暄之后,萧玉就随他入了王府。 这五进大宅自是比萧府豪华气派,亭台楼阁与园中草木相辉映,五步一景,十步一画。萧玉不由赞叹:“我早就听闻贵府在金陵城里首屈一指,今日有幸来此,真是叫我大眼界。” 王桦低头垂眸,谦逊说道:“萧兄过奖,此乃世人夸大之语,您别放在心上。” 萧玉弯眸浅笑:“三郎谦虚了,我在京城就有所耳闻,而且谁都知道王家出了你这个文曲星呀。” 说罢,王桦不好意思笑了,两颊驼红很是腼腆。萧玉倒是无半句虚言,只不过他没说后面的话:“还有一个混世魔王。” 过了抄手游廊,萧玉忽闻一阵怒喝,只见一婢子摔倒在地,而后仓惶地爬起,又是磕头又是求饶。王桦忙将萧玉一拦,尴尬地笑着道:“萧兄,我们去园子里说话吧。” 萧玉不肯走,非要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就见婢子被人狠踹了脚。 “狗东西,走路不长眼呀!急着要去投胎,我这一身衣裳,卖了你都赔不起!” 婢子挨顿臭骂,吓得瑟瑟发抖,一直哭。 王桦无奈地说道:“萧兄莫怪,是我二哥。” 话音刚落,王楠就气呼呼地疾走而来,胸前一块褐色污渍,不知是药汁还是别它。他一边拿帕子抹污渍一边骂骂咧咧,抬眸时恰好看到王桦,目光顿时柔缓下来。 萧玉不动声色打量起此人,二十有余的年纪,穿戴奢华,五官虽是长得比常人俊秀,不过眉宇间沁出些许浪荡之色,想必他就是王家出了名的败家子——王楠。 这王楠也看到了萧玉,目光不由微顿,见到其头戴金燕衔珠冠,腰挂羊脂玉佩,心里也有了底,看清其样貌之后,不禁眼生妒意。 “三弟,这位是……” 王桦先恭敬施礼,而后回他:“二哥,这位是我的好友,萧公子。” “萧公子?莫非是新搬来的那户?”王桦暗自思付,刚欲开口,萧玉便上前揖礼,先他半步回道:“见过二公子。” 王楠闻后神采飞扬,犹如见了宝,两眼放金光,赶忙与他寒暄客套。 “久仰久仰,早就听说金陵城来了位贵人,可惜在下公务缠身,一直未能去贵府拜访,望萧公子莫怪。” 王楠表面功夫做得好,见人都是自来熟,没聊几句就和萧玉称兄道弟,自有相见恨晚之意。萧玉识人无数,几句话一聊就知道他的性子了,心里算盘珠子轻拔,猜出七八成。 随后,王楠说要回房里换件衣裳,萧玉便随王三郎入园中品茶观景,不一会儿王楠又过来了,熟络地坐在萧玉身侧攀谈起来。本是王三郎设的小宴,倒成全了王楠这个油嘴皮子,三郎只得陪衬,干巴巴地坐着说不上几句话。 半炷香、功夫后,王楠终于找了个机会扯到正题上,他直截了当问:“萧兄是否有个妹妹?” 萧玉一听,故作惊讶:“二公子怎么知道?” 王楠嘿嘿笑了几声,道:“昨天我骑马经过你家门前,差点撞到个姑娘,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reads();。” 萧玉心里暗笑,他与司妍怎么会像呢? 萧玉不露声色,王楠连忙接上话:“哎,不过是我那马儿发了癫,并非我有意如此,还好没真撞上,要不我就罪过大了!” 萧玉慢悠悠地品了几口茶。王楠暗探他的反应,心肺发痒,挠又挠不得。 过了半晌,萧玉放下茶盏,低声道:“我倒没听家妹说起过。” 王楠听后忧色全无,不由喜上眉梢,万分殷勤地替萧玉斟茶。 “此茶当我赔罪,希望没有得罪萧公子与令妹。” “那里,那里。二公子您客气了。” 萧玉颔首浅笑,无意间看到王桦神色似乎有点阴郁,但其见他看来又摆出高兴模样,敬上茶与之共饮。 萧玉举盏回敬,嘴角笑意渐浓,本来他觉得来金陵很无趣,眼下看来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特别是这个王家。 在王府中聊了大半日,萧玉很是尽兴,临走之时他邀王家两兄弟去萧府。王楠自然乐意,约下日子之后,便与王桦一同送萧玉出府,目送他上马。 见萧玉渐行渐远,王楠方才回头问三弟:“你何时认识他?” 王桦蹙起眉头,面露难色,青涩的脸庞纠结得有些可怜。 “回二哥,前几天刚认识,那日我不小心把鞠球踢进他家的园子……” “今早路过萧府时,怎么没听你说起?” 王桦瞬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王楠盯着他,目光如炬,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意,静默半晌,他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哼,我知道你是嫌弃我这二哥,不屑与我做兄弟。” 王桦惊诧,急忙大呼:“二哥,你别无中生有,我怎么会这么想?!” “哪里无中生有,别说是你,怕这栋宅子里的上上下下都巴不得我走。” “二哥,你这是……” 王桦说得急了,满脸通红,再多一句话像是要哭。王楠本是板着脸,见他这般模样,失声轻笑起来。 “三弟,我的好三弟……”王楠边笑边勾住王桦肩膀,亲昵地拿额头蹭蹭其头心。 “和你闹着玩呢,你也算帮我个大忙,待我娶了你二嫂,定要好好谢你。走吧,咱们先进去。” 说罢,他便把人拖了进去,宅门一关,立在对面屋顶上的黑猫也就走了。 黑猫沿屋顶东跳西窜,悄无声息地回到萧府。这时,萧玉正好归来,一进门就卷来股酒味儿。他本来走得好好的,但是看见躺在榻上的黑猫,一下子瘸了腿,摸着屁股唉哟叫唤。 “累死人,走不动了。” 黑猫半眯起猫瞳,眼缝里露出些许鄙夷之色reads();。它斜倚上团云纹织锦垫舔上几口茶,视若无睹。 戏没人看,萧玉只好作罢。他站直身子,款步走到榻边拉来圆凳坐下,正色道:“我今天去王家了,他家兄弟两个倒是挺有意思的。我还打听到一件事,王家二公子在金华与人合伙办了间酒楼,正好是月娘帮工的悦来酒楼,后来不知何故,去年他把酒楼转手了。” 终于他正经了一回,黑猫瞧他的眼色也变得正常了,滚圆的猫瞳配着张圆圆的猫脸,着实有几分可爱。 萧玉忍不住想伸手去捏,猫儿及时亮出锋利尖爪,令他把手缩回去。 猫儿说道:“今天我去了次衙门,偷翻了他们的卷宗。月娘丈夫前年因病过世,膝下无子女。” 萧玉认真思忖,垂眸凝神时模样温雅如画。忽然他抬起头,凑到黑猫身边以手指轻点下它鼻尖。 “若我帮你找到月娘,你怎么个谢我?” 黑猫翻他个死白眼:“我的东西全归你。” “都是女人用的,给我也没用。” “啐,你相好这么多,拿去哄姑娘不是正好?”说着,黑猫张大嘴露出两颗小尖牙,懒懒地猫个腰,然后在软垫上滚几圈,趴在那儿甩了甩尾茸茸的长尾。 话说得这个份上就无趣了,萧玉也不知该怎么接,他最想要的是她,但一只猫……怎么要? 悲从中来,萧玉不由生恨。当年他杀戮太重,死后被阎君罚于忘川河边引路,他没想到竟然会再遇她,而她就是他的惩罚。他不能说自己的身份,更不能与她亲密,千百年了,她都没有认出他或是想起他。 萧玉静静地看着撒滚的猫儿,喜忧参半。千百年来,他陪着她,她伴着他,若是少掉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萧玉的心思,司妍不懂,她只想着如何找到月娘,早日脱离苦海。落得如此田地,全因她当年恶事做尽,所以死后不得超生,只得引魂赎罪。赎罪没有期限,历经千年,看烦了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爱恨情仇皆随光阴流逝,到最后只剩空洞的躯壳。 司妍觉得自己都不如行尸走肉,至少行尸走肉没心思,而她每日都在寂寥中轮回。她真想死得干净,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而月娘是她结束一切的关键,是她痛病的药引。 忽然,司妍想到一条妙计,“噌”地跳到萧玉膝头上,甩尾说道:“去义庄吧,月娘尸首就在那儿。小吏说夫家人不肯认她,娘家人也不收,她孤零零地躺在棺材里,甚是可怜。如果她想回魂,说不定就会去找自己的尸首,不如碰碰运气。” “这么晚不太好吧,义庄……多瘆人的地方,难不成还要我挖坟吗?”说着,萧玉两手抱臂打起寒颤。“我怕鬼。” 听了这话,猫儿的眼神幽暗了,四肢上的小尖爪忍不住冒了出来。 “当初不知是谁惹祸,害我半夜三更去乱葬岗,把他从土里刨出来。如今你这土里埋过几百次的烂人还说怕,是想挨挠吗?” 萧玉听后,嬉皮笑脸改了口:“忽然之间我又不怕了,咱们走吧。” 说罢,他伸手,一前一后捏住她四只脚,自然而然地围上脖子。 “天冷,你当我围脖,倒也合适。” “……” 黑猫默不做声,尾巴时卷时舒,尾尖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脸颊。萧玉不识相,不但没把它放下,还加重几分力道,两手抓住它四脚,叫它使不出亮爪的劲来。 第58章 渡念(二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阿宝在宋绍勋身边已有半个多月了,宋绍勋去南京路找他时,他饿得皮包骨,身上爬满虱子。 阿宝是妓、女生的,他娘对他鲜有照顾。上个月开战前阿宝娘跟个东北男人走了,阿宝再也没依靠,直到遇上宋绍勋。 阿宝是个聪明孩子,懂得察言观色,看到宋绍勋与司妍同时出现,他就知道自己的好运是怎么来的了。司妍救过他不止一次,宋绍勋待他又好,他心里觉得这两人就是他的爹娘,爹娘就应该在一起的,所以宋绍勋与司妍走近后,他又打开另一侧车门,请司妍上车。 “不了,我是来送宋先生的。” 司妍笑道,声音很柔和。阿宝傻呼呼地裂开嘴,挠挠后脑勺,不知所措地朝宋绍勋看两眼。 宋绍勋颔首莞尔,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多谢司小姐相送。天冷,司小姐回去吧。” 他嘴里说着让她走,心里却希望她能多呆一会儿。司妍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既然他让她走,她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宋绍勋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他实在对她使不出手段,见司妍消失在尚贤坊里,他也就钻进车内回宋公馆。 宋公馆离尚贤坊很近,开个五分钟就到了。宋绍勋下车时,看到个人影鬼祟地立在门处,他两手交叉缩在袖口里,驼背缩脖踱来踱去。阿宝见到这个人后滋溜一闪,逃得飞快。 宋绍勋再次定睛看去,没想到是金哥,这么晚来找他想必是有急事。宋绍勋猜他在门处等了一阵子,若装作没看见显然不合适,正当要上前与他寒暄,金哥先他一步,笑咪咪地迎上来。 “哎呀,宋先生,你终于回来了呀。” 宋绍勋扬起儒雅浅笑,彬彬有礼地回道:“金哥好久不见,真是稀客。” 金哥嘿嘿笑几声,低头哈腰。“哪里哪里,宋先生不要这么客气,你叫我真金哥,我已经面子十足了呀reads();。” 宋绍勋听惯这种场面话,实在腻味了,这么晚他也不想绕圈子,直言道:“金哥找我应该是有事,不如我们里面聊。”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金哥一笑,三角眼眯成缝,眼角鱼尾纹都能夹死苍蝇。 宋绍勋请金哥入公馆,猜想他还是为那批烟土的事。上次烟土被沈维哲吃了,没能要回来,金哥损失应该不少。虽说宋绍勋有不少军政界的人脉,但沈维哲有冯大帅做靠山,要从沈维哲的喉咙里挖东西还是相当困难。 宋绍勋并不想出手,他知道金哥是根墙头草,只因沈维哲看不上他这号人物,他才倒到他这边好有个照应。 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过后,金哥终于说出来意,果然与宋绍勋想得一样,是为了那批烟土。 金哥说:“我也不是怪宋先生,只是本来说得蛮好,突然落到日本人手里了,我钱都交出去咧。” 说说不怪,怕是肚子里全是怨气。宋绍勋了解金哥,他是上不了明面的人,喜欢走暗路子,暗路子鬼怪多,有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次的货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是因为当初金哥不听话,非要去与沈维哲说两句,希望他能作担保。沈维哲与宋绍勋有仇,一听有他掺和,哪怕吃到撑死也要硬塞到肚子里的。 宋绍勋微微一笑,道:“其实这批货很顺当,早前我也同你讲过事先保密,也不知道是谁捅出去了,沈公子你也打过交道,你觉得他是个好说话的人吗?” 金哥不吭声了,他这次算吃了暗亏,被沈维哲背后插刀,心里也恨但有什么办法?烟牌到手,烟馆就要开张了,他手里没货,人家会以为金哥搞不定路子,手下人也会动歪脑筋。 “不如这样吧。” 金哥听宋绍勋开口立马打起精神,竖起耳朵细心听。 宋绍勋不疾不徐点上支烟,说:“我正好有批货够你烟馆开张,到时候我再帮你做足噱头,金哥你也有面子,不过呢如今都在打仗,几条路都被日本人看着,我这货也是保命钱……” 金哥是个懂行人,火烧眉毛他也顾不上许多,连忙点头道:“我懂,我懂。我不会让宋先生吃亏,烟馆开了,每月利钱不会少宋先生的。” “看来金哥没听懂我的意思,货只有这么点,金哥你要么把这货买走;要么我的货就借放在你烟馆里卖,每月分金哥您点利钱。金哥你看怎么样?” 金哥听完面色铁青,他这么一进一出,一分钱不赚,倒让宋绍勋赚得盆满钵满,全给人做嫁衣裳。他后悔来这儿了,早知道去找沈维哲,说不定他还能听几句好话,把货吐出来呢。 宋绍勋见金哥不作声,笑了笑又道:“若金哥觉得亏,就再去找沈公子商量,商量得通最好;商量不通,再说。” 说罢,宋绍勋起身要走。金哥不由着急,他已经得罪了沈公子,再得罪个宋绍勋,怕是上海滩混不下去了。虽说明里手段比不上这两人,但暗、中、功、夫可厉害着,俗话说得好,来日方长,到时有宋绍勋求他的时候! 金哥赔起笑脸,一把拉住宋绍勋的手,说:“宋先生,别急着走嘛,我们好好商量呀。眼下我手头紧,这么多货也吃不下,要不宋先生先卖我两百包,怎么样?” “可以,涨五成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五成价?!”金哥瞪圆双眼,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 宋绍勋莞尔而笑,道:“米贵了一倍都不止,我只涨五成reads();。再说铁路都被炸断,要道都在日本人手里,我这手上算是最后一批货了,翻两倍都有人要,这次我是为了解金哥燃眉之急才让出来的,不过看来金哥还没想好,今天时候也不早了,要不金哥想清楚再来找我。” 这回宋绍勋真要去睡了,直打哈欠。金哥思量半晌,只好打落牙往肚里吞。 “好吧,宋先生。货我要了,明天过来交钱。” “如今钱也不值钱了,都换成小黄鱼(注1)吧。”宋绍勋不以为然地笑道,又狠狠宰了金哥一刀,金哥心疼坏了,没办法只好点头答应。 送走金哥后,宋绍勋看到躲在花园里的阿宝,他就缩在喷池边上探出半个脑袋张望,叫他一声后,他方才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阿爸来了。”阿宝说。“阿爸很凶的。” 宋绍勋不由轻笑,伸手把他拉起来,再拍去他身上的脏灰,戏谑道:“他是你真阿爸,还是假阿爸呀?” “真阿爸。” 宋绍勋听后很惊诧,不禁打量起阿宝的样貌,阿宝与金哥是有点像,之前人太脏,他没能认出他来。 宋绍勋没想到自己把金哥的儿子捡回来了,这真让他不知所措。阿宝沉默了会儿,又说:“他不知道,姆妈讲我生下来他就没来看过我。” 说着,阿宝吸起鼻子,哭了。 宋绍勋看着,不由想起年幼的自己,也是这样孤零零的,十分无助。他蹲身摸摸阿宝头心,再掏出手帕替他擦去眼泪鼻涕。 “你想回去吗?如果想,我有办法叫他认你。” 阿宝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要回去,我喜欢先生,我也喜欢那个姐姐。” 姐姐?宋绍勋不由拧眉,转念一想,他一定是在说司妍。 “我也喜欢你说的那个姐姐,到时我把她娶进门,做你的师母,如何?不过你得多帮忙哦。” 阿宝一听破涕为笑,鼻子吹出个泡泡来。 “好呀。” 好你个死人头! 枝头上的白鹦哥嘎地叫了声,羽毛炸成一团乱,不过底下人没看见,只顾着说悄悄话。 萧玉颇为恼怒,特别是看到宋绍勋怂勇小孩子搏司妍欢心时,更是觉得他卑鄙。起初萧玉不想管宋绍勋与司妍的事,但见此人阴魂不散,他心里就不舒服,特意飞出来跟着他,想抓点把柄在手,结果就看到他和金哥谈生意。 生意场上使些手段无可厚非,但这手段用到司妍身上,萧玉就不乐意了,他飞回去想与司妍说小心这姓宋的,她听吗?不听啊!他说的话,她从来就没放心上过,听几句也是她肯给面子。 萧玉知道自己在司妍心里是什么地位,不过再差也比之前甲乙丙丁要好,他不承认正在吃宋绍勋的醋,只是觉得不能让人踩到他头上,毕竟他与司妍共事千年,宋绍勋算老几?! 萧玉耐住性子打起小九九,觉得要让司妍知道宋绍勋的真面目才行,他忽然想起林业昌与蓝册子,感觉林业昌伪装成自杀的手法还真符合宋绍勋的手段,或许就是宋绍勋做的呢,或许他笔彻头彻尾就是个大汉奸、卖国贼呢?眼下,萧玉最恨汉奸,遇到之后必当折磨得他们生不如死。 萧玉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他打算假扮成记者要去敲宋公馆的门,看下宋绍勋究竟是何反应。 第59章 渡念(二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既然要装就得装得像点,萧玉去客栈找上林业昌打听先锋日报社的事,美其名曰替他找蓝册子。林业昌不相信他,躲在墙里不肯现身,直到萧玉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出来,他这才哇啦哇啦地叫几句。 “哎呀!疼死我了!” “不疼你怎么长记性呢?你还真以为这里容你胡作非为。” 说罢,萧玉细数林业昌几大罪状,如挑唆亡魂造、反,不肯按命令行事,而后给他扣上个下油锅的刑罚。 林业昌听后有点怕,但就是不肯服软,拗执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萧玉早就摸清他几斤几两,于是就说了句:“你也不想想,你下油锅之后,你们救亡社怎么办呢?是死是活你都不知道。” 这话说到林业昌心坎里了,他最担心的就是救亡社同胞,还有几千万受苦受难的百姓。 萧玉见他蹙起粗眉有所动摇,便极为严肃地说道:“我不是要骗你,其实我对宋绍勋也没好感。这次小四儿为你找蓝册被宋绍勋缠住了。我担心再下去会出状况,所以想帮小四儿找到蓝册,尽快离开上海。” “啊?”林业昌十分意外,他没想到司掌柜会和宋绍勋扯上关系,若司掌柜真有三长两短,这全都成了他的过错,但是……司掌柜不是鬼神吗? 林业昌有点想不通了,他觉得鬼怪神通广大,凡人岂是鬼怪们的对手,宋绍勋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司掌柜啊。 嗯……他在骗人!林业昌推下鼻梁上的眼镜,眯眼打量起萧玉。 “别唬我了,你们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出事呢。” “呵呵,这只是你的想法,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你我都在三界五行之中,自然会有相克的法子。” 林业昌一听心生好奇,立马睁大双眼问:“怎么个克法?来我和说说reads();。” 萧玉一拳把他打入墙里,再次封印。 “就是这么个克法。”萧玉顺势堵住林业昌的嘴。 林业昌胆肥脑瘦,他以为萧玉故意找个借口欺负他,未把他之前的话当真,不过在边上打理的月清听进去了,并且对“相生相克”四个字很上心。她悄悄地把这四个字记下,趁给萧玉买牛奶的空档,去问沈维哲:“什么叫相生相克?” 沈维哲摸着她的大腿,笑着道:“就比如我和你,水与火。” 月清听不明白,懵懂地眨巴起双眼。 沈维哲很不耐烦地解释了遍:“水灭火,这叫相克。木生火,这叫相生,真是猪脑子。” 月清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沈维哲长呼口气,懒洋洋地躺到罗汉床上抽起大烟。为了行事方便,他干脆在牛奶公司边上租了间房,以窗帘翕合为信号,只要窗帘遮着就说明他在里面,月清见之便会敲门。 他们这般见面不下十次,每次沈维哲都能从月清嘴里套出点东西,比如昨晚上宋绍勋来找过司妍。 说老实话,沈维哲挺佩服宋绍勋,他能一面捣乱局势一面谈情说爱,两方面都不耽误,那三颗子弹算是白挨了。 沈维哲想想就气,后悔自己没能打死他,无法向山木大佐交待。如今皇帝在日本人的辅佐下在新京建满州国,届时还会在上海成立新政府,到时新政府的第一把交椅就是他,所以他得把事情办干净才行。 在此之前,沈维哲是给过宋绍勋活路的,他照山木大佐的吩咐拉拢宋绍勋,结果宋绍勋与他打马虎眼儿,说自己是法租界华董,替法国人办事。东三省都是日本人的了,这上海能跑得了吗? 宋绍勋就是个不识抬举的人,山木大佐对此也很生气,示意拉拢不了的人全都“死拉死拉滴”,就算宋绍勋逃过初一,也逃不了十五。 沈维哲觉得宋绍勋的天下保不住了,他将取而代之,做上海滩的皇帝。想着,沈维哲不由大笑出声,白烟从他口鼻里冒出来,滚成一团团迷乱的雾。 月清不明白他为何会笑,而且笑得这么难看,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沈维哲做的很多事,月清都不懂,比如喜欢拿根鞭子抽下人,就如同抽打牛羊,还有喜欢与五六个女人光着身子捉迷藏,旁边还有画师拿个大东西作画,不过沈维哲对她倒挺好的,时常会塞点铜板给她,让她去买吃喝,他也不会对她发脾气,不会像打那些女人那样打她。 月清觉得沈维哲是个好人,比司妍要好。 抽过几口烟后,沈维哲飘飘然,他向月清招下手,随后将大烟烟嘴递到她嘴边。 “来,吸一口。” 他的嗓音有点哑,不知道是这大烟的缘故,还是刚才那番狂笑。月清照他的话做了,含着烟嘴深吸口气,烟霞的芳菲化在唇齿间,而后从七窍里钻出来。 月清是陶偶,七窍相通。沈维哲见她的耳朵洞都在冒烟,觉得十分稀奇,非拉着她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月清不知道,于是又抽口大烟,示范给他瞧。沈维哲没瞧明白,以小指抠了下她的耳朵眼,抠出一坨干成粉状的泥。 “这是什么?” 沈维哲把泥粉放在手心里搓了又搓,觉得十分奇怪。“你洗澡没洗干净吗?” 月清从不洗澡,顶多拿布擦reads();。水会使她的身子开裂,会让她的五官变得模糊,所以她尽量不碰水,也不会在下雨天的时候到处跑。 “算了。”沈维哲掸去泥粉,慵懒地躺回罗汉床上。他烟瘾上来只想吸个饱,其它的也不多管。 月清准备走了,买牛奶的时间太长不好,主子定会说的。刚起身,沈维哲又一把将她拉回罗汉床上,欺身压了上去。 “这几天我们还没好好快活过呢。” 说着,他便去拉月清棉衣上的盘扣。 如今月清的身子越发柔软,越来越像人,她也喜欢上与沈维哲做这种“下流”事,懂得换各种姿势。 这些姿势月清是从书里学来的,她经常在旧书店里借两本小人书看,小人书看腻了就看字多的书,有时候会翻到书里的插画,有几副就像现在这般模样。 月清已经学会思考了,甚至会撒点小谎,起先她是有点罪恶感,但多说几次也就容易了。其实她做的这些全是为了萧玉,等她全学会了,她就能赶走司妍,陪在萧玉身边,到时他俩能下棋吟诗,弹曲颂月……总之司妍能做的,她都能做,萧玉也就不会感觉无趣。 或许眼下与沈维哲做的事也将是未来一部分。月清情不自禁把沈维哲想成萧玉的模样,按着小画本里的想着书里的描写,依葫芦画飘扭摆起纤腰,与沈维哲滚到了一块。她学得很快,直捣得身下人舒爽不已,不一会儿就泄了身,整个人成为滩泥,手脚大张摊在了那儿。 月清的任务完成了,她穿好衣裳拿起两瓶牛奶回家,没想半路上遇到刚从苏州回来的旭初。旭初看见她从那间屋子里出来,顿时露出疑惑的眼色,然后又从窗户处扫上一眼,正巧看到沈维哲起身穿裤子,他顿时就明白了。 旭初要比月清更像人,不,应该说他就是个人。他说话流利,还会写诗作画,他甚至能吃东西,而且不会漏出来。 平时,月清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因为旭初是司妍的手下。月清不喜欢与司妍有关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旭初。 今天被旭初看到了,月清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她故意走到旭初面前,摆着和平时一样的笑脸,说:“主人猜你今天会回来,让我在这里等你。” 月清是陶偶,说谎的时候身子可以完全没反应,相比旭初就要灵活多了,猜忌与不满全都映在他的眉宇间。 “好,我知道了。” 旭初没能揭穿她,因为他也有把柄在月清手里。这个把柄就是叶玲。 旭初与叶玲交往很久了,他对这位长得如亡妻般的女子深怀歉意,把她当作王妃转世,一个劲地想弥补。 叶玲说要钻石项链,他买;叶玲说要法兰西长裙,必须舶来的,他买;叶玲说没钱抽大烟,他给……前前后后花掉的钱,可比花在家里的钱要多。作为一个管帐人,旭初几乎把家都掏空了。 这事不能让萧玉与司妍知道,偏偏某次被月清看见他私藏的金条,月清当即就问:“这是你偷来的吗?” 旭初不知道该怎么答,其实他去苏州的时候挖出不少存货。如今打仗,金条特别值钱,司妍与萧玉在口井里藏了不下百根,每次都叫他去取,他就顺手藏几根。 这事不能让司妍与萧玉知道,他是陶偶,命全在他俩手里,眼下他不想魂飞魄散,他的债还没还清。 旭初看了月清几眼,两个心怀鬼胎的陶偶十分默契地沉默下来,若无其事的一起回家了。 第60章 渡念(二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旭初与月清到家的时候,客堂里坐满了人——这家里的人。两个陶偶不明所以,愣愣地把东西放下,而后各自做事,留菲儿与萧玉独处。 菲儿失魂落魄坐着,眼角垂着泪珠,脂粉被泪混成黑红杂色,把一个欢场女子所有缺点全都暴露出来。 她一面抽泣一面絮絮叨叨:“我就说让他不要去了,他不肯听我话,说北平是块好地方,可以见见世面,见着也就罢了,非要去什么什么社。咱们不兴这个,也不懂这个,再说小老百姓干嘛要强出头呢。” 说着,她打个嗝,眼眶又湿濡了。 她的男人找到了,在黄浦江里浮着呢,后来被巡捕捞起来摆在太平间里。 本来菲儿就不抱希望,她看天这么好,不出去走走有些可惜了,上了街后又觉得来都来了,不如去捕房问一声。恰好,与她熟识的巡捕正当差,又恰好,尸体是这巡捕捞的。 巡捕随便提了句,菲儿随便听听,而后就随便去认尸,心里想着不可能是他。可白布一掀起,菲儿就看到一件麻布蓝长袍,齐整的,就是有点脏。麻布蓝长袍是她亲手做的,当初她特意在衣襟下边绣个平安如意,“平安”是为她男人,“如意”是为她自己。 再次看到这四个字,菲儿笑了,笑着笑着天旋地转,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走不动了,直到萧玉过来之后,她才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号啕大哭。 她的男人死了,她的天也就塌了。 菲儿看着桌上的骨灰盒,又忍不唠叨:“说是三月成亲的,我红布料都买好了,这死鬼却回不来了,以前老是骂他‘死鬼’,这下可好,真的变成死鬼了……” 哭着哭着,菲儿笑了,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其实她心里清楚,陶伟十有*回不来了,但只要没看到尸体,她依然有个念想,或许他在别的地方逍遥,哪怕另找了女人。 如今人死灯灭,堂堂七尺的糙汉子被装进这么小小的骨灰盒里,她真怕他太挤,她本打算买口棺材把他带回老家,但都在打仗,路也被日本人封了,她带不回去,更何况她没钱。 菲儿深吸口气,无奈地摇头叹息。她一边一边摸着骨灰盒,就像萧玉一边一边抚着怀里的猫那样,恋恋不舍。 “这下该怎么办呢?” 菲儿的脑子得了空档,终于想到自己的出路reads();。当初阴差阳错来到上海滩,想赚够钱回家乡,结果钱没了,结婚的人死了,家乡也被日寇占了,她没有出路了。 菲儿深吸口气,硬是将未掉的泪咽回去。她转过头看见萧玉,酝酿半晌,轻轻说了声:“谢谢。” 萧玉是个好人,帮她领回她男人的尸首,还出钱送去火化,直到此时此刻,他一直陪着她。 俗话说“大恩不言谢”,可菲儿除了“谢”字,实在想不出别的话。她懂得报答,但眼下什么都没了,连遮头的片瓦也是靠着萧玉。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接下去你怎么打算?” 萧玉先开口问她,她答不上来,看着手边的骨灰盒,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想把他带回家乡埋了。” “北边都被日本人占了,回不去。” “终有一天要回去,我和他的家都在那儿,总要把他送回家去。”说着,菲儿吸吸鼻子,目光迷离地在屋里乱飘。“我男人找到了,我也没借口再呆在这儿了。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话落,一声叹息。 萧玉沉默不语,她觉得这个女人蠢得过头,只不过收留她几日,她就说他是个好人。 萧玉自认为不是好人,他曾率千军万马,踏平广陵,将广陵谢氏全族斩首于城门上,把百颗人头悬于城楼,风一吹就如风铃,呯呯作响。自那以后,只要一提到公子玉,别人就吓得打起牙颤。 司妍的心是冷的,而他的血是冷的,冷到鲜有同情别人的时候。眼下,他认为可以名正言顺地甩掉菲儿,不必再为酒后之言负责,但不知为何,他说不出“你走”诸如此类的话,或许是这个家太冷,缺少活人气息,亦或许他能从菲儿身上得到关心。 “你不必急着走。”萧玉脱口而道。“既然没地方去就住在这里好了。” 菲儿一听止住了泪,她的确需要个落脚之处,等北边战事平稳,带着他回去。 萧玉又道:“先找个地方安放你男人的骨灰,等你走的时候再带走。如果你有更好的主意,你可以告诉我。” 菲儿没有更好的主意,她没钱没房也没粮。 “谢谢恩公。”菲儿噙泪,跪地向萧玉磕了个头。“你的恩情,我费红姑定会报答。” 费红姑是菲儿的真名,萧玉听后皱起眉,觉得叫来拗口,于是仍叫她“菲儿”。 下午,萧玉替菲儿找间殡仪馆存放骨灰盒,菲儿就在殡仪馆里替她男人设灵堂。本来萧玉打算去拜访宋绍勋,却因这件事耽搁了,不过傍晚到家的时候,竟然在尚贤坊口遇到宋绍勋,穿得人模狗样。 宋绍勋似乎认识他,待他走近时,他彬彬有礼脱下檐帽向他行礼。如今揖礼也变得西洋味儿,要么鞠躬,要么握手。萧玉对于不喜欢的人都摆在明面上,礼是回的,但回得很敷衍,过后还问句:“你是哪位?” 宋绍勋微微一笑,道:“鄙人姓宋,是司小姐的朋友。你一定是司小姐的兄长吧?她曾提起过你。” 听了这话萧玉笑了,他知道宋绍勋曾派人监视过他们,暗地里查了不少东西,如今在他面前惺惺作态,未免也太令人恶心了reads();。 “嗯,宋先生说得没错。” 萧玉颔首浅笑,骨子里的坏劲藏得滴水不漏。 宋绍勋也是张笑脸,看起来十分真诚。他说:“我是来找司妍的,不知她在不在家。” “宋先生与她相处这么久,应该比我更知道她行踪。”说着,萧玉桃花眼微眯,眼中的笑阴冷且狭促。 宋绍勋浅笑依旧。 “是我的不是,事先没与司妍约好,很唐突的跑来了,还请您莫怪。” 萧玉也还他一抹笑。“宋先生客气,你来得真不巧,她不在家。” “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这段日子她很忙,因为前阵子打仗,她那里的会计不幸中炮、弹,她一人多职,几乎没怎么休息。” 说着,萧玉看向宋绍勋的爱驾,在前排副座缝隙里有张膏药旗,很小,专拿在手里挥舞的那种。 “宋先生是在为日本人做事的吗?” 萧玉的眼落在膏药旗上移不开了。宋绍勋顺着萧玉的目光看去,也看到那幅刺目的膏药旗,旗上的红色正是国人的伤痛。 宋绍勋解释道:“我刚刚去参加商社活动,里面有日商代表,大概是他不小心落下的。” “看来宋先生交友广泛,连日本人都能成为宋先生的坐上宾。” 萧玉话里搁着刺,揪着那副膏药旗不放。他心里早已认定宋绍勋是汉、奸,就是因为他见过宋绍勋与日僧的合照,而那个日僧就是挑起这一个多月战争的□□。 宋绍勋有点下不了台,不知如何作答。 “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 “我想我没有误会,宋先生一表人才又与日商关系亲近,不是汉、奸是什么?” 萧玉很不给情面,他的话就如利刃,光天化日之下削去宋绍勋的脸皮。 宋绍勋敛起儒雅浅笑,眼中冒出怒火。 “我是与日本人做生意,但我不是汉、奸。” 他义正辞严,不过萧玉觉得他就是无赖小儿,说不过别人时就要耍赖。萧玉偏不给这机会,步步逼近,咄咄逼人。 “如今都在打仗,帮日本人赚钱,等于帮他们造炮、弹,宋先生即使不是汉、奸,手上怕也沾有同胞的血,不知你晚上睡得着吗?真对不起,我与你不能再往下聊了,另外以后你也别来找司妍,她与我一样,最恨汉、奸了。” 说罢,萧玉转身走了,他眼角的余光瞄到屋顶上的黑猫正虎视眈眈,心里颇为满意。他就是要让司妍知道,她看中的人是个祸国殃民的罪人,而宋绍勋也失意地离开了,他没有反驳,也找不到证据反驳,就是因为座上的膏药旗把他毁了,那个男人定会说给司妍听,到时司妍一定会误会他。 “我不是汉、奸!” 宋绍勋在心里呐喊,上车之后他把膏药旗狠狠踩到脚底下,不过冷静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做过的某些事,真带有“汉、奸”的味道。 宋绍勋心里不舒服,他疲于应付周旋,但又不能退出,或许应该同“组织”汇报,有人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 第61章 渡念(二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甜美歌声,唱这首曲子的人正在一栋三层高的洋房里,她戴顶黑蕾丝边宽檐帽,穿着法兰西定制的黑白千鸟格西装长裙,手上还有双黑色小羊皮手套,一面挽着身边的男子,一面环首四顾。 这栋洋房装饰华丽,客堂间有大壁炉,头上则是两个四叶吊扇。旋梯向上,一盏花枝水晶顶点悬在拱顶,流苏闪闪发亮,仿佛缀有万千上万颗火油钻。 房经纪跟在她身后,低头哈腰笑着说:“叶玲小姐,这个价格已经很公道啦,如果不是史密斯夫妇急着回国,像这样的房子还买不到。瞧,窗帘都是英国造的天鹅绒,好几百一米呢,还有这背椅也算是古董啦,市面上很少见这雕功的。” 房经纪不停吹嘘,话落还带她去参观灶头间。洋房里的灶头间叫厨房,煤球炉也比普通人家的大,像是乡下的灶头,切菜的地方格外敞亮。 “旭初,你觉得这里好吗?” 叶玲侧首嫣然一笑,鲜红的唇像似吸足血,略有触目。 旭初不懂洋房,他住惯庭院,喜欢回廊,不过叶玲说好,他也就觉得好。 房经纪见先生点头,连忙把房契捧到叶玲面前说:“叶小姐,时不待我呀,不瞒您说下午还有四个看房子的人呢。若不是听叶小姐要房,这栋洋公寓,我可绝对不会拿出来。” 叶玲垂眸往房契上一扫,好几百根金条呢,也不知他拿得出拿不出。 “让我瞧瞧。” 说着,叶玲伸手接过房契,随后把旭初拉到客堂沙发上坐好。 “我喜欢这栋房子,贵是贵了点,但物超所值,这家俱还有钢琴都是送的,露天天台这么大,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那儿跳舞。” 话落,她把钢笔塞到旭初手里,指指房契上需要签名画押的空处。 旭初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没有落下去。 “哎呀,先生是不是嫌贵呀?” 房经纪很“不合时宜”地来了句。叶玲嘴一扁,鼻子微皱,不屑地冷哼。 “价钱不重要呀,这合同总得看清楚吧。” 她边说边捏住手套指尖,一根一根地把手指套拨下来,有意无意地露出五克拉火油钻戒。 五克拉的火油钻近两百根金条,上海滩总共就这一枚,偏偏带在她手指上。 房经纪见之立马赔着笑脸,鞠躬道:“叶玲小姐,你们慢慢看,我去帮两位泡咖啡。” 叶玲翻他个白眼,手脱下来的羊皮手套扔在沙发上reads();。她就知道房经纪狗眼看人低,以为她没落了,没人捧了就穷得叮当响。 “旭初,我就要这栋房子。”叶玲心里窝着火命令道。 旭初看着房契上的价钱,仿佛是小娃子念私塾,盯着半生不熟的字认半晌。 见他不吭声,叶玲咄咄逼人追问:“你是不是没钱了呀。” “有,我有钱。”旭初连忙点头,木讷地,傻里傻气。 叶玲听后脸色缓和不少,她勾住他的臂弯,温柔地靠倒在他肩头,犹如梦呓喃喃。 “我就想要这样的房子,我们结婚后我让人再造间娃娃房,里面放很多很多玩具……” 叶玲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 “我要给我们孩子过上最好的生活。” 旭初眉头皱了起来,他摸着她的小腹,心想这是谁的孩子。他是陶偶,没有种子的陶偶,即使与女人交、媾,也感觉不到快乐。他只是为了满足她的各种*,让她高兴而已。 虽说他是陶偶,但他不笨。 “叶小姐,谢先生,咖啡来了,慢用。” 房经纪把咖啡端到茶几上,还摆上盘十分精美的蛋糕塔。叶玲也不客气,拿起块圆蛋糕,一咬蛋糕缺口处就留出一圈口红印子。 “这一定是个儿子,我每天都觉得饿。” 叶玲鼓着腮帮子咕哝,一边说着一边舔走蛋糕上的奶油。 “这个不爱吃,给你。” 叶玲把剩下的蛋糕胚塞到旭初嘴里,旭初不喜欢吃,但也只能勉强咽下。 “看好了吗?看好就签吧。我们今天就能搬过来。” 没等旭初咽干净,叶玲就催促起来。旭初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为难地蹙起眉。 “太贵了,看看别家吧。” “贵?” 叶玲拧起细长的修眉,略有愠色。 “目前在打仗,哪里都是这个价钱。难道不成你想让我们的孩子挤在码头,和穷人瘪三一起住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叶玲瞪目,一副非扒他皮的架势。“你直接说你没钱不就得了,既然没钱当初还说得这么好听干嘛?姓谢的,你这是分明是在骗我!” 叶玲说甩脸就甩脸,比变天还快。旭初被她骂得哑口无言,呆愣地半张着嘴,嘴里还有半块未能落入腹的蛋糕。 叶玲气得拔下另只手套,对着他的头脸一阵猛抽。 “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又傻又蠢!” 手套甩在脸上并不疼,不过旭初还是装作被打疼的模样,缩脖藏脸一个劲地点头道:“好,我买……” 叶玲听到这话方才停下手,爽快地长吁口气。 “害喜的女人脾气都不好,你是知道的reads();。你早点说买不就好了嘛。” 她扑闪着大眼睛又黏到他身上撒起娇,这一时候她乖顺得像猫,撩得旭初心里痒痒。 旭初把带来的一箱金条作为定金,在房契上签字画押。叶玲高兴得直拍手,对着房契亲了好几下,末尾不忘赏给旭初一个香吻。 叶玲吃定他了,她知道他定会买下这栋房子,她甚至不需要耍手段,因为他对她已到痴迷的地步,哪怕让他杀人放火,他都会去做。 叶玲得意极了,心想走了个沈维哲算什么?如今她绑到的男人可比沈维哲大方多了,也懂得疼她,所以她才会想留住腹里的孩子,过回常人的生活。 这个孩子是谢旭初的!叶玲坚信不移,她与沈维哲早就闹翻了,更何况最后一次他两三下就完事,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他的。 这个孩子定是谢旭初的。 当天,叶玲就以女主人的身份住在这栋三层楼的洋房里,她兴奋得抚摸了遍床椅凳柜,在明亮的穿衣镜前搔首弄姿,而后她打开留声机,在大客厅里跳起交谊舞,舞步轻快雀跃。 旭初在坐在沙发椅上痴迷地看着她,目光追着她的舞步,一会儿旋东,一会儿转西。他的妃子活过来了,颦笑间都有前世的影子,他仿佛在这瞬间获得重生,不再是个无心跳的陶偶。 为了庆祝他的重生,旭初将最后一箱黄金拿了出来,他忘记萧玉和司妍,也忘记自己的身份。 “姝儿,你瞧,我有得是金银珠宝。” 叶玲见到金灿灿的玩意,顿时六神无主,她也不管旭初叫错她的名,忙不迭地抓两根金条抱在怀里。 这下她真得吊到金龟婿了,虽说旭初看起来傻且蠢,但样貌还算拔尖儿,和他走一块儿也不丢人,她觉得自己运气真好,无心插柳柳成荫。 “既然我们有了钱,还要受别人的气干嘛?你今天就住在这儿了,不许回去,听见没?!” 叶玲说的“不许回去”是让旭初不回司妍那儿,如今她也不怕司妍了,反正歌不唱,电影也不拍,小报纸想怎么写她就怎么写她,她全都不在乎。但旭初在乎,因为他把魂魄给了司妍,就像签过地契般,永远地属于她,只要司妍不高兴,稍动个手指头,他就灰飞湮灭,干净得像是没来过这世上。他得回去,哪怕心不在那儿,也得回去。 叶玲自觉留不住他,十分地生气,她不要再做别人情妇,要光明正大当谢夫人。 “谢旭初,我和你说,你回去就跟那女人说清楚了,别让她老缠着你!” 她的语气很狂妄,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旭初从她神色之间看见前世的影子,当年他的王妃说过同样的话,非要他在“她”与姬四中选一个。 “你真喜欢姬四吗?不过我听说她生父是贱民,她和她娘住到我们这处之后就靠我父亲养活呢。前先日子她整天呆在我父亲房里,晚上也睡在那儿。” “姬四出身低贱,怎么配得上谢氏?快同姬四说清楚,她这个人心眼可多着,如若不然怎么会与睡我父亲的房里呢?” …… 他的心再大也容不下污浊不堪的身躯,他是喜欢姬四,但说服不了自己去接纳一个被人玩弄的贱、妾,哪怕她泪眼盈盈,死拽着他的广袖哀求他别走。 旭初有悔意,若当初遵照许诺,或许姬四就不会死,她不死也成不了恶鬼,夺不走他王妃的命以及他的魂魄。他知错了,惩罚已有千年,他想也应该到了解脱的时候。 第62章 渡念(二十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旭初最后还是回家了。进门时,司妍没问他去了哪儿,转身上楼,冷漠地将他丢弃在客堂间里。 客堂间里空荡荡的,惟一发声的就是那台石英钟。 嘀答、嘀答、嘀答…… 旭初看着这座钟里立在堂中央,他在等司妍的吩咐,但许久没听到她的声音。 不知过多久,楼梯传来皮鞋的声音。旭初转头看去,司妍下来了,她换了身翠色旗袍,长发绾成圆髻盘在脑后,未施脂粉的脸有着人人艳羡的好气色,谁曾想她已死去千百年。 司妍依旧没叫他。旭初忍不住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出弄堂走上电车,自始至终她的眼里都没有他,甚至连问都不问。 曾经她是多么喜欢他,拽着他的广袖甜甜地唤声“季郎”,摘下的李子非要他先尝。那时的她爱笑,眉眼如银钩弯弯,她把许多趣事说与他听,事还没说完,她自个儿就笑得前俯后仰。 旭初怀念姬四,但他把她毁了。为了这个错,他偿还了千年,如今他也累了。 司妍迟早会知道他挪用公款的事,旭初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或许她一气之下将他飞灰湮灭,对他而言也许算件好事,但不知为何,挪用金条的事迟迟未被发现,转眼就入四月了。 四月乍暖还寒,战事似乎已经远去,除了时不时的罢工,日子还算平静。 宋绍勋又来找司妍了,他阴魂不散,整天在他们家边上转悠,使得弄堂里的邻居都知道姓司的女人不检点,有了丈夫还与别的男人勾搭上了。 丈夫只是司妍用来堵人嘴的挡箭牌,如今这挡箭牌成了累赘,反弹她一身脏水。不过司妍不在乎,她光明正大地挽上宋绍勋的臂弯穿市而过,扎得别人眼疼。 司妍学会个摩登的词――男朋友。不知从何时起,宋绍勋成了她的男朋友。当某天醒来,司妍蓦然看到报上有自己的照片,旁边还有小字写着“宋先生新欢”,他们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宋绍勋时常会送司妍舶来品,送礼物时还不忘捎上街坊邻居,几次来回后,邻居们也不说司妍闲话了,反而夸她命好,除了萧玉之外,别人看起来都很高兴reads();。 萧玉没能骂走宋绍勋,反倒成全了他。宋绍勋为证明自己不是汉、奸,一下子斩断所有与日商有关的生意,记者甚至还为他这番自杀式的行为大肆渲染,称赞他为“民族豪杰”。即便如此日本人都不敢与他翻脸,心想要拉拢他,对他加以利用。 萧玉心里清楚,宋绍勋真正赚钱的买卖是烟土,这明面上的小生意他根本不屑一顾,斩了都不心疼。无奈之下,萧玉只能眼睁睁地看司妍与宋绍勋走近,心有千愁万绪却说不出口。 司妍晚归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好几次她作为宋绍勋的女伴出席酒会,把萧玉扔在家里不管不顾。 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受她如此冷落,萧玉变成白鹦哥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只能趁菲儿不注意时,把脑袋伸到锅里偷肉吃,有次被菲儿抓住,还挨了一顿胖揍,哪有比他活得更窝囊的鬼差?! 萧玉后悔来上海了,乖乖地呆在北平多好,他更加讨厌林业昌,若没有他又怎么会遇上宋绍勋? 世上无后悔药,萧玉改变不了每个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的,想想算了,只要她高兴就好,宋绍勋再怎么样总有要死的一天,等他死后,在司妍身边的人还是他。 萧玉把心事闷在肚子里借酒消愁,实在无聊他就飞去歌舞厅、游乐场逛逛,到散场时再回来。每每此时,司妍定不在家,她与宋绍勋跳舞打牌,玩得昏天黑地。 白鹦哥冠上的黄毛又耷拉下来,月清见之就知道主子不开心了,连忙跑到外边买碗热腾腾的小馄饨送到主子面前。 鹦哥看了会儿,伸出小黑爪往她面前推。“给菲儿吃吧,她大着肚子,吃得多。” 说罢,他不知道往哪里一钻,独自伤心去了。 月清也跟着难过起来,心里更是憎恶司妍。几百年来,她时常见司妍与人有染,就像书里说的淫、娃、荡、妇,可主子偏偏喜欢她,真是叫人又恨又气又妒。 月清再也不能容忍下去,她得尽快取代司妍的位置,好让主子知道她的好,在此之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她得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月清知道变成人的方法,她还知道如何把司妍镇住,这多亏沈维哲教的“相生相克”让她找到许多古籍资料,但只有她一偶之力是万万不行的,于是她就拉拢来旭初,以三栋楼洋房作要胁。 “我知道你用主子的钱去买房子了,除非你帮我,要不然我马上就告诉主子,他不但会灭掉你,还会连同那个女人一起杀。” 月清说这话的时候笑靥俏丽可人,没有半点心机的模样。旭初震惊不已,嚅嗫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月清又逼问:“答不答应。” 旭初被她掐中软肋,犹豫许久,勉强地点点头。 月清笑了,她心里已经有了个极好的主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春暖花开,躲在阴暗里的事物也如发芽般,慢慢地钻了出来。弄堂里又死人了,但这次凶手聪明了,杀得都是乞丐,无人问津的小蝼蚁。巡捕们在街头巷尾贴告示,让市民晚上不要随便出入,说是担心打仗子弹无眼,这番欲盖弥彰倒让人猜忌,但无论如何性命重要,一到夜幕降临,街上鲜有行人。 外忧内患还有怪案,这年春大家过得都不安宁。 一连几天菲儿都没睡好,她被传闻吓到了,闭上眼就看到稀奇古怪的东西。她一受惊,怀胎大腹就抽搐,折腾得她难以入眠reads();。其实让她睡不着觉的,还有沉甸甸的心事。 菲儿怀胎六月,孩子还没出生爹就没了。平时她穿宽松衣裳遮肚,但弄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少眼尖的都已看出来了。她与萧玉是假鸳鸯,自然不会摆酒结婚,时间长了弄堂里闲言碎语也就多了。 这个社会对女人苛刻,特别像她这种未婚先孕的女人,她就好似毒瘤,只要存在连这条街都变得不光彩了。 菲儿想搬走,白天的时候找了间亭子间。亭子间只有五六个平,但租金便宜。她把貂皮大衣典当,然后找点零工也能活下去,总之她不再做舞女了,因为男人死了,不需要她付学杂费,她只要养活自己和孩子就足够了。 菲儿做好打算,郁郁地睡去,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她连忙起身整理东西,想趁萧玉不在的时候搬走。 这个时候门响了,菲儿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月清帮她送牛奶来了。 月清不太说话,长得挺讨人喜欢,她把牛奶递上前时,菲儿想都没想就一口喝干。 月清看着空奶瓶,扑闪起明眸,笑得分外可人。菲儿见她痴痴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心里觉得奇怪,便问:“你为什么不走呀?” 话音刚落,菲儿肚子开始绞痛,像是有千万个钻头在钻,疼得她两眼发黑,冷汗直冒。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呀?” 菲儿以为吃坏东西,但坐在马桶上半天都拉不出来,忽然她觉得下面有股热流涌出,用纸去擦全是血。 菲儿吓坏了,急嚷嚷着要去医院,萧玉不在,她便拉上月清帮忙。月清答应了,忙不迭地替菲儿收拾,然后扶着她出门。到尚贤坊口恰好有辆黄包车,她俩就一块儿坐上去了。 “车夫,快快去医院!” 菲儿已吓得上气不接下去。车夫听后立马拉起车跑得飞快,到路口时他却往另个方向拐,菲儿看出不对劲了,忙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车夫不理,蛮牛似地往前跑,一直把她拉到码头仓库。 菲儿回头四顾,心想:完了!她想跳车逃跑,脚刚伸出去,两个码头工人冲过来朝她头上套个麻袋,而后用绳子将她五花大绑。 菲儿急得直哭,这几个月都太太平平的,没招惹过谁,当听到一阵狂笑后,她这才明白是沈维哲来寻仇了。 “把这两个女人塞到仓库去!” 沈维哲下令。菲儿只觉得有双糙手推着自己走,十分地不客气。她想到被她连累的月清就扯开嗓子嚎:“沈维哲!你是不是男人呀,只不过没陪你抽大烟,你就三番两次来找碴儿,再说得罪你的人是我,与那姑娘无关,你还不快把她放了!” 沈维哲没理她。沉重的拉门声过后,菲儿就觉得没光线了,这回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菲儿根本不知道这是月清设得局,她还以为自己把月清害了,自责懊恼得不行。其实被关入仓库的只有她,月清正在沈维哲边上,笑着说:“司妍一定会救她的,你放心好了。” 沈维哲听后轻挑地扬起眉,这网撒了这么久也到该收的时候。他的目的是宋绍勋,司妍不过是可利用的鱼,而库房里的女人则是个鱼饵,是死是活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这个主意是月清想的,她说家里有个女人挺着肚子挺烦人,干脆一箭双雕。或许是与他混久了,月清越发长进了,不但说话利索,脑子也变得好使了。沈维哲倒喜欢上她了,心够毒够狠,与他很般配。 第63章 渡念(二十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月清亲自把库房的门锁锁上,然后让沈维哲两名手下看着,接着她问沈维哲:“托你找的人找来了吗?” 沈维哲点点头,而后把月清引到另一间库房。这库房里约有三十几个人,有和尚、道士、神棍、神婆,甚至还有西洋和尚。他们坐在房里品茶聊天,齐乐融融,当看到沈维哲之后纷纷起身鞠躬。 “你说要能人异士我全都找来了。” 沈维哲用嘴朝他们嚅了嚅。月清仔仔细细看了遍,这些能人异士衣着打扮都很怪异,手持法器五花八门,似乎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干哪行的。 月清走过去朝神棍、神婆、和尚、道士一一行礼。这些人也很亲和,极礼貌地还礼,直到遇见个老叫化子。 这老叫化子又脏又臭,而且还是个瞎子,他以鼻当目朝月清嗅了好几下,而后把头一转,捂着肚子唉哟叫唤。 “哎呀呀,我这老叫化子肚子又疼了,要去拉、屎。对不住各位大人,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话还没说完,他就以棍柱地匆匆地走了。沈维哲也没在意,甚至还挺看不上这么个人,心想一个要饭的怎么会混进来。 月清忽然转身,疾步走到老叫化子面前,这老叫化子像被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连忙刹住脚,然后以鼻狠嗅。他的脸色“涮”的一下就白了,连脏污都遮掩不住。他像是极害怕,颤巍巍地侧过身,嘴里咕哝着咒语类的玩意。 月清见之莞尔道:“就是他了。” 沈维哲一听更加糊涂,他往四处看,哪个不比这老叫化子强? 月清又道:“对了,他们我也要,麻烦你好好招待了。” 说完,她去拉老叫化子的手。老叫化子像是被蝎尾蛰了,连忙往后跳且高举手里红木长棍,大喝一声:“玄武大帝在眼前,神归庙,鬼归坟,妖魔鬼怪归山林,玄武真君急急如律令!!!” 话落,红木长棍当头落下,月清躲闪而过却不幸被棍风扫过脸颊,她“啊!”尖叫,一屁股坐到地上,像是摔得不轻。 沈维哲见这场面顿时恼怒,他一把拔出副□□套里的枪对准老叫化子胸口,没想月清护宝贝似的护住这老叫化子,挺身堵住枪口reads();。 “他杀不得。” 说这话时,月清一直捂着被棍风扫到的半边脸。 老叫子在她身后更是抖得厉害,不停喃喃:“惹不得呀,大人,有些东西惹不得呀!” 沈维哲大烟抽多了,脑子有点糊涂,不过他人不笨,见老叫化子脸色奇差,似乎很怕月清,顿时就觉得其中定有蹊跷。 沈维哲思量片刻,挥手让副手把房里的人都清走,惟独留下月清,而后他拉张背椅请老叫化子坐下,很谦虚地问他:“这位大伯你说什么东西惹不得呀?告诉我吧,这屋子里已经没别人了。” 老叫化子刚要开口又不放心,皱着鼻子狂嗅好几遍。月清站得远,气味没先前重,老叫化子真以为她不在,于是就放开胆子说:“大人,刚才阴气重,你惹得个不得了的东西呀!” “嗯?什么东西?狐狸精?”说着,沈维哲回首朝月清挤眉弄眼。月清受了老叫化子一棍,依然不太舒服,紧捂着脸坐在那儿不动弹。 老叫化子看不见月清,他咽下口水抱紧手里长棍,神神叨叨地说:“是个不在阳界的东西……是鬼!!!” 沈维哲一听顿时脸青了,他不相信,很尴尬地冷笑几声。 “老瞎子,你别乱说话。” “怎么会乱说呢?我这手里的长棍可是祖传,一遇邪祟就发烫。我本以为帮人家驱驱邪就好了,但大人啊,你这东西太厉害,怕我没法子呀,你还是放我走吧,这钱……钱我也不要了。” “如果比我还厉害的,你能不能治得住?” 忽然,角落里响起月清的声音。沈维哲与老瞎子犹如被人提筋,不约而同颤抖了下。 沈维哲缓缓转过头,不知何时月清已经走到他身后,她放下捂脸的手,只见刚才被棍风扫过的右腮颊凹下一块,几粒沙土正从这坑洞里簌簌落下。月清一笑,半边脸就如打破的鸡蛋壳,蓦然碎裂。 沈维哲惊呆了,瞠目结舌半晌,那老叫化子嗅到浓烈阴气,立马以棍护身,口中念念有词。月清就看到一团紫光腾起,令她无法靠近。 月清满意地笑了,说:“他是有真本事,不像那些人骗饭吃。”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沈维哲声音发颤,整个人抖个不停。月清睁着很无辜的一只眼,说:“我是月清呀,我要你帮忙治个人,你答应我的。” “谁?” “以后再告诉你。” 话落,又是一笑。 沈维哲明白自己是活见鬼了,他以前只在书里见过鬼怪,眼下竟然有个真的,而且和他睡过。 沈维哲想想就害怕,不由打起寒颤,然而怕过头后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敢走到月清面前,以食指探进她脸上的凹洞再抠几下,是陶土。 鬼怎么会是土做的?沈维哲又不明白了,他对着月清转悠,接着伸手摸起她的胸,柔软的与真人一样。 “你有什么本事?” 沈维哲对月清更是好奇,他想一个肯与他合作的“鬼”自然是能利用的,如果她有通天本领,宋维哲算个屁reads();!但月清没多大本事,她只好朝沈维哲笑笑:“以后你就知道了,不过眼下得让他帮忙。” 月清让老叫化子说出伏鬼的方法,而这个鬼不是平常的鬼,她不死不灭,存在天地间千年,堪比神灵。 老叫化子一听别人提到他本行,他就忍不住滔滔不绝,得意地说出好几种降魔之法。 “据我所知‘铁’能驱邪,你想呀牢里的锁啊链啊什么的都是铁制,就是要把‘邪’困在里头。我知道有种法术能缚灵,需要乌鸡血、黑狗血、童子血抹在铁器上,再厉害的鬼啊都逃不出哦。” “东西好找,但你能施阵法吗?” 老叫化子一听有点犹豫。“这东西其实也不好找,其中童子血得是至阳时出生才行。依我算来,至阳之时……” “不就是今天嘛。” 说罢,月清朝沈维哲看了眼,甜甜地笑着说:“我们有。” 月清指的是菲儿肚里的孩子,她想得很简单,认为只要在阳时把孩子拿出来,童子血就有了。她让沈维哲想法子,沈维哲心里嘀咕,觉得这是损阴德的事,再说他为何要听命于一个陶土鬼?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你让我做这些事,总得说清楚是为什么吧?” 沈维哲也不是吃素的,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捏上老叫化手里的棍子,怕月清万一翻脸,就往她脑袋上来一下。 月清依旧单纯,眼神清澈且无辜。她说:“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了,我不会害你的。你按照我的话去做,到时我会给你一份大礼,你定会高兴。” “什么礼?我想做皇帝,你能成全吗?” 沈维哲戏谑。月清想了会儿,极认真地点头。“能。” 沈维哲得到这个答案后,立马收起嬉皮笑脸,极认真地考虑起来。他不知道月清是什么玩意,总之她比常人厉害,如果她真有神力助他飞黄腾达,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沈维哲损阴德的事干得多得去了,也不在乎多一件,于是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按月清的意思弄来大铁笼、铁链,还找来西医将菲儿六个月大的男婴引下来了。 菲儿没打麻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夺走自己的孩子,她哭叫,破口大骂沈维哲和他祖宗十八代,骂得嗓子都哑了,最后痛晕过去。 菲儿骂得再狠,沈维哲都听不见,他正看着那群能人异士变成月清的口粮,一个接一个被月清吸成干尸。 沈维哲看着看着起了身鸡皮疙瘩,不由想起那晚遇见她时,她似乎也是把他当口粮,结果阴差阳错让他保住条命。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害怕,沈维哲却是兴奋得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的皇帝梦能成真了,因为他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到傍时时分,月清要的东西已经全都准备好,她脸上的裂缝也愈合了,粉嫩腮颊娇嫩不已,看得沈维哲心里痒痒,他忍不住要抱,她却命令道:“可以去接司妍了,不能让宋绍勋捷足先登。你记得,要把她带到这仓库来。” 提及宋绍勋,沈维哲心里就不爽,他一直窝着口恶气,非得出下不可。想来想去,今天正是上海华商会,军政商三界名流全都到场,他也收到请帖,这么好个让宋绍勋难堪的机会放弃可不行。 “好,我这就去接,不过我得带他去百乐门参加舞会,我要让所以人看着宋绍勋的女人乖乖落在我手里。” 说着,沈维哲扬起一笑,胸有成竹。 第64章 渡念(二十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晌午过后,司妍从外面回来了,刚走到弄堂口,隔壁王家姆妈就急匆匆跑过来说:“哎呀,不好啦,你家出事情啦!你阿嫂滑胎被那小姑娘送去医院啦!” 滑胎?司妍略有诧异,她想菲儿壮得像头牛,挺着肚子还和邻居摸十八圈,怎么会滑胎?她没多问,径直回家先把东西放下,接着找上旭初。 “菲儿去医院了?” 司妍语气依旧冰冷无情,旭初本已听习惯了,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十分刺耳。月清特意关照过,说如果司妍问话就说不知道。旭初看到月清扶着菲儿走了,这场面在脑中挣扎了会儿,出口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不知道。” 司妍直勾勾看他一会儿,他的眉目刻板,目光迟滞,就是团没生命的土。司妍凝神片刻,转身上楼,在客栈里找上萧玉。 这几天客栈来客人了,萧玉如陀螺连轴转,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干脆拉上林业昌一起打理。 林业昌吃过苦头乖巧了不少,见司妍来了,还很殷勤地拿抹布擦干净凳子,搬到她屁股底下请她坐。 “司掌柜,好久不见,听说你与宋绍勋……哎呀!” 林业昌话还没说完,就被个不知名的东西砸得一阵晕,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个砚台。好在他成鬼了,若是人被这玩意砸中脑袋,脑袋都成西瓜囊了! 林业昌愤愤转过头,朝白鹦哥挥舞几下书生拳头。 “我只是想问蓝册子找到没?你拿砚台砸我干嘛?!我不干了!” 话落,他狠狠把布一摔,钻进墙里再也不露脸了。 “哟嗬,还敢发脾气?”白鹦哥飞落到柜台上冷声哼笑,他故意无视司妍,以鸟爪抓起抹布开始擦柜。 司妍走到他面前刚想说话,白鹦哥就抬起小鸟爪放在喙边做个噤声的手势。 “别吵我,我很忙。” 说罢,他低头很认真地擦柜,细缝处以尖爪抠抓几下,确认是否擦干净了。 他正在生气,气司妍光顾着与宋绍勋谈情说爱,把他和客栈晾在一边;气她十天半月都没与他说过话,不把他当人也不把他当鸟。 这一肚子的闷火说不出来,他只好窝在心里,不痛不痒地刺她几句。 司妍对他的态度与之前一样冷情,或许她没看出他气得都快熟了,只道:“菲儿滑胎了,你知道送哪家医院吗?” “嘁,我怎么知道?我已经在这儿忙好几天,你知道吗?” 萧玉好声没好气地回她,然后翕起双翼一摇一摆从她面前走过reads();。 他爱理不理,司妍也就不再问了,起身离了客栈留他一人收拾。 她又这么走了,冷冰冰的,半点情面也不给。萧玉想装作没看见,可听到“呯”的关门声,他再也忍不住怒意,一爪子掀翻桌案凳椅。 他仰天咆哮,怒吼苍天对他不公,可苍天又是极公平的,若不是他当年杀人无数,又怎会落到这番境地。 气撒完,客栈仍是要收拾,萧玉默默地把桌案凳椅扶正,又开始不争气地想她了,觉得刚才说话太过火,而她全然没在意,一心在找菲儿。 菲儿在这栋房子住近半年,平时吵吵闹闹嫌她烦,眼下人不见了,司妍倒有些担心,正当她要去医院时,不知是谁来访,把门敲得呯呯直响,怕是整条弄堂都能听见。 司妍闻到烟霞芳菲,忽然之间心里就亮堂了,她走过去把门打开,果然是沈维哲。他一手靠在门框上,故认潇洒地拨弄油光锃亮的三七开发式,而后露出不正经地邪笑。 “司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司妍往门外暗探,隔壁邻居正好奇张望,她不想惊动外人,干脆敞开门让他进屋。 沈维哲很得意地提拉条纹西装的衣领,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踱步进来,两只眼睛色迷迷地往司妍身上溜了好几圈。 “司小姐,我今天可是没恶意,我只是想请你做我的舞伴,参加华商会。” 沈维哲说得一本正经,似乎不知道司妍早与宋绍勋有约。 “真不巧,晚上正要去。” “哦,没关系。你推掉就可以了。” 沈维哲说得很轻巧。无意中他的目光落到墙上,看见那副高挂着的照片,照片中是一男一女,一鸟一猫,看起来十分登对。 沈维哲心生好奇,他情不自禁走过去,伸手要把相框摘下,忽然一只手落到他腕上,冰凉得刺骨。 “咝……” 沈维哲倒抽口冷气,立马把手缩回去,转头一看,司妍立在原处未挪半步。 沈维哲心里一惊,悄悄打量她许久,心想:月清说比她还厉害的人难不成就是她?沈维哲不信,眯起眼细瞧,除了神色冷淡之外,她与常人无异。 如今有月清撑腰,沈维哲就像吃过熊心豹子胆,走哪儿都不怕,更何况他身上有老叫化子画的符并且让月清试过,所以再厉害的鬼怪他都不怕。 沈维哲底气瞬间就足了,他也不和司妍绕圈子了,直言道:“我今天有心来请司小姐,司小姐可不要不赏脸,你要知道你朋友正在我家做客,万一我有个不高兴,你朋友怕是回不来了。” 话音刚落,窗户处闪过两个人影,身型巨大,像是沈维哲的保镖。 司妍没想到菲儿又与他扯上干系,若只是为了抽大烟的事,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事未免也太小气了。沈维哲气量是不大,但也不会为个舞女缠这么久,司妍预感有别的事,而且很重要。 司妍垂眸想了会儿,道:“让我换身衣裳reads();。” “不必了,衣裳已经替司小姐准备好了,法兰西最摩登的样子。” 说着,沈维哲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司小姐还是与我走吧。” 司妍没反抗,乖乖地与沈维哲走了,出门的时候一道白影掠空而过,落在二楼的屋顶上。 事情进展得极顺利,沈维哲不禁飘飘然,坐到车上之后他就紧挨着司妍,细细打量起她的眉眼口鼻。 她的相貌一点儿都不摩登,鹅蛋脸,细长眉,杏眸不大不小,睫长不长不短,与杂志上摩登女郎相比,实在朴素,不过她是宋绍勋喜欢的女人,有了这层关系,她就变得无比香甜。 沈维哲与宋绍勋明争暗斗很久,一直屈于下首,而今天正是扬眉吐气的日子。沈维哲都能想像得到宋绍勋看到他挽司妍进门时一副吃惊模样,还有报纸长篇大论。 想着,沈维哲不由嗤笑出声,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摆在司妍大腿上,极为暧昧地轻抚摩挲。 “司小姐真有本事,能把宋绍勋抓到手,我在想他喜欢你哪点,你告诉我如何?” 沈维哲的手很不安分地往她大腿内侧游移。司妍纹丝不动,目光直落在他的手背上。 “沈公子,我劝你自重。若我现在给你一巴掌,你脸上定会有五个指印,到时出席就不好看了。” 沈维哲一听立马跳脚,两眼怒瞪成铜铃。 “你敢!别忘了你朋友还在我手里。” 司妍冷笑:“你既然想拿我气宋绍勋就得好好待我……还有我朋友。” 一语道破天机,沈维哲略有窘迫,不过菲儿在他手里,他也不怕她耍花招,但同时,他又不敢得罪司妍,若她真给他留个巴掌印,他晚上就别想出风头了。 权衡完利弊,沈维哲乖乖把手挪开了,心急吃不了热粥,之后有得她好受的! 沈维哲特意让司机停在南京路洋装店前,他一下车记者就蜂拥而来,高举闪光灯“咯嚓咯嚓”一阵拍。 沈维哲高调地请司妍下车,随后将她领到洋装店里挑选衣饰。司妍也不客气,什么都往贵里挑,连副手套都挑镶钻的。选完衣裳之后,她又去理发店,按沈维哲的意思做了个时髦波浪卷,再配上烈焰大红唇,整个人就如同杂志里走出来的摩登女郎,看得沈维哲直吸口水。 沈维哲不是正人君子,吃喝女票赌,五毒俱全。在等司妍的时候,他在贵宾室里抽了筒大烟,筋骨全都松散了,胆子也更加肥大,当保镖把司妍送到他面前时,他血脉贲张,不顾房里有人就急匆匆地脱去衣裤。 “来,让我尝尝你是什么味道。” 他猴急地往司妍身上扑,没想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在地上,把额头都磕青了。大烟抽多神经麻,他不觉得痛,起身又起抓她,司妍往后一退再伸个腿,故意绊他脚。沈维哲一个往前冲,又摔了个狗啃泥。 肉还没吃上就已尝到苦头,沈维哲摔了几跤,人终于清醒了,他见镜中人狼狈不堪不由大发雷霆,不管三七二十一,甩手给司妍一巴掌。 这一巴掌就如打在石头上,人没打坏,手倒是分外疼,沈维哲忍痛不作声,很窝囊地把这怨气吞下,还自己骗自己说:“得留她去气宋绍勋,不能弄坏。” 沈维哲气闷地又抽两筒大烟。 第65章 渡念(二十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华灯初上,百乐门亮起霓虹,一串串小灯五颜六色,犹如彩虹高悬在灰壁建筑物上。夜上海的芳菲飘荡在靡靡之音里,除此之外还有门口的花蓝以及高举镁光灯的记者们。标语口号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散落四处的红黄绿纸已被收拾干净,换成红毯迎接商界大亨、司令大帅、政机要员。与其说这些大人物来参加华商会,还不如说是来观看宋绍勋的表彰仪式。此次宋绍勋替政府筹集军资,还为日军停战协议做出不小贡献,国民政府颁发其荣誉勋章,还委任他为督署咨议。 有国民政府的撑腰,宋绍勋在上海滩的地位已不可动摇,偏偏沈维哲咽不下这口气,明面上弄不倒,暗地里非要恶心死他不可。如今国民政府的腿抱不上,沈维哲只能去抱日本人的腿,其实他是不乐意的,日本鬼子一板一眼,完全不是他的调调,他是逼不得已才抱上的,这全都要怪宋绍勋。 车驶到路口时就不动了,去参加华商会的人太多,汽车连成长龙。堵在路上的片刻辰光颇为无聊,沈维哲又开始打起司妍的坏主意,两眼贼溜溜地往她身上瞅,忍不住了便把手搭在她腿上。 “我说你和宋绍勋到什么地步了?睡过没?” 他一开口就是下三路,司妍都不屑于搭他话reads();。沈维哲见状不由恼羞成怒,心想宋绍勋治不了也就罢了,连他的女人都敢瞧不起他。他,沈维哲还没轮落到这个地步! 沈维哲越想越气,突然揪住司妍头发,将她的头狠狠砸到车窗玻璃上。“嘭”地一下,把司机都给吓着了。 “放聪明点,你眼下在我手里!” 沈维哲瞪圆怒目,依然紧揪着司妍头发不放。司妍面无表情,犹如戴着张无喜无怒无悲的面具,不管他怎么放肆,她都直勾勾地看着他。渐渐地,沈维哲心底起了丝寒意,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想起月清说过的话,思量着司妍是不是那个更厉害的鬼。 沈维哲不放心,摸下司妍的脸颊,暖的,她的手也是暖的。这触感与常人无异,所以她不是鬼。沈维哲暗松口气,端正地坐回原位且警告她:“别轻举妄动,你朋友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你。” 话落,车终于动了。 车窗玻璃上映出两抹影,穿得人模狗样的沈维哲旁边坐着具焦黑骷髅,骷髅牙骨动了下,似笑非笑的样子。 约过三四分钟,车停在百乐门前。记者们蜂拥而至,高举镁光灯朝他们一阵拍。每每这时候,沈维哲格外光鲜,他长得登样,打扮得油头粉面,还懂摆什么姿势入镜头。凡是报纸上登出他的照片,有些不懂世事的女孩子特意剪下来收集成册,有几个还登门拜访。 这回下车时,沈维哲故意卖会儿关子,在车里侧过三分脸――他最好看的模样,待时机成熟,他很绅士地牵起司妍的手,与她一前一后下了车。 众人小声哗然,有几张脸很是惊诧,因为今天宋绍勋来时无女伴,脸色也不太好看,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女伴被沈维哲抢走了。 沈维哲的眼从他们脸上扫过,收获不少稀奇表情。他心里腾起莫大的满足感,轻飘飘地把司妍紧搂在怀。 司妍很听话,与沈维哲照完相后就挽着他的臂弯上二楼,恰好这时候一只白鹦哥趁乱飞了进来,轻稳地落在梯柱圆顶上然后朝司妍瞅了眼。 司妍与它互递眼色,接着与沈维哲入宴会厅。宴会厅里人声鼎沸,司妍一眼就看到了宋绍勋,他穿着黑西装,里面是白衬衣,白衬衣的领口处系着黑蝴蝶结,按洋人的叫法为领结。 宋绍勋在与位将军模样的人聊天,当他看到司妍时笑容就僵硬了,显然是有些吃惊,但又不算在意料之外。沈维哲得意洋洋,他微抬下巴,手摆在司妍腰上用力一搂,司妍踉跄半步跌到他怀里。 宋绍勋以眼角余光瞥见了,他彬彬有礼结束谈话,而后向沈维哲与司妍走来。宋绍勋依然很有风度,不过他幽暗深邃的眼睛里隐藏着怒火,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司妍一眼便知。 “沈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我宋某之福啊。” 宋绍勋礼貌寒暄,说话他就把目光移到司妍身上。 “这位小姐真是神女在世,不知如何称呼?” 他就像第一次见到司妍由衷赞叹道。沈维哲一听心里不爽,今晚司妍是他的,凭什么要听宋绍勋油嘴滑舌。沈维哲掐下司妍的腰肢,示意她不要理,哪知司妍根本就不听他的话朝宋绍勋莞尔道:“司妍。” 话落,她挪开扶在腰上的手向前走半步,几乎要贴上宋绍勋。 “宋先生赏光与我跳支舞如何?” 她的目光犹如袅袅丝烟与宋绍勋的眼神缠绕reads();。宋绍勋不假思索,回她:“求之不得。”而后就拉住她的手走向舞池。 宋绍勋的第一支舞万分瞩目。他跳得是探戈,舞姿英挺,犹如行军号令。司妍与他的默契不言而喻,似乎以这支舞告诉众人,他俩才是一对。 瞬间,沈维哲就成了笑话,他孤零零地立在旁边被无数眼盯着,他见每双眼里都带有嘲讽,笑他被司妍与宋绍勋摆了一刀。 沈维哲把酒杯里的威士忌灌进嘴里,咕嘟咽下之后,挥手叫来跟班。 “去把那个女人做掉!尸体扔进黄浦江!” 跟班点头,转身出了宴会厅。终于,沈维哲感觉好些了,但看到宋绍勋与司妍又郁闷起来。 宋绍勋对沈维哲了如指掌,一个旋身他把司妍拉近,在她耳边轻问:“他做了什么事?” 司妍顺势以背贴在他胸膛上,一边迈着舞步一边说:“他把菲儿绑了,不过没关系,会有人去救的。” “哦?” 宋绍勋颇为意外,似乎没想到司妍有这么大本事,能找到沈维哲的窝。 “要不要帮你?”宋绍勋不放心。 “不,我们只要看着他就好。”说着,司妍旋起舞步,随曲终的重音落到宋绍勋的怀里。 沈维哲气得脸青,冲到阳台抽烟。他眺目望去,跟班已经开车走了,有只白鸟跟在车后。这只鸟未让沈维哲起疑,他满心思量着如何整死那对奸、夫、淫、妇,想得都入神了。 白鹦哥一路跟着小汽车来到码头仓库,沈维哲与日本人做棉纱,想来这是他第二个落脚点。 萧玉对沈维哲全然不感兴趣,在他眼里沈维哲就是地痞无赖似的人物,仗着家中有人做官就横行霸道,真要弄掉他易如反掌,但这回萧玉不想出手,因为他杀戮太重,再犯几条人命,阎君定不会放过他,到时他会被关进笼子,浸入油锅里炸个透,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再也见不到司妍了。 萧玉思量半晌,还是少杀几个人为妙,他打算悄无声息把菲儿救走,可是看到那伙人打开库门,菲儿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他不由愣住了。 “老大说了,把这女人扔进黄浦江里,你们几个手脚快点。” 跟班吩咐完就跑去抽烟。几个瘪三围上菲儿准备动手时,忽然一阵怪风从他们脑后刮过,接着他们全都倒在地上。 白鹦哥冒了出来,撅着屁股一摇一摆地走到菲儿身边,以鸟爪轻轻抓了下她的脸。她快不行了,脸比纸还白,鼻子里滚出哼哼,像是喘息。 萧玉对菲儿感觉很平淡,然而这一时候,他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突突地跳着,每跳一下针刺般的不舒服。 这么多年,菲儿是头一个照顾他的女人,虽然她喜欢打麻将,但只要他在时候,早上热腾腾的大饼油条,中午三菜一汤,还有晚上炖的大肘子不会少。受尽司妍的冷漠,能在她身上找回来,即使不相同,可也让他觉得自己是受到关爱的。 想着,萧玉觉得必须得做些什么,他以鸟爪推推菲儿,菲儿终于睁开眼,她看见白鹦哥,呜地闷声哭,两手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 菲儿生无可恋,哽咽得似要断气。萧玉见状就明白靠她自己走完全不可能,于是他拿脑袋蹭着菲儿的脸颊,像是在为她拭泪。 “别哭,我救你出去reads();。” 白鹦哥竟然说话了!而且像是萧玉的声音。菲儿咯噔一下,收住了泪,随即露出惊恐的模样。 “以后和你解释,再不走就晚了。” 说罢,白鹦哥转过身,展开双翼摇身变成一只雪鹰。这鹰比人还大,翅膀就像机翼。菲儿看傻了眼,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拼命揉眼睛。 萧玉催促:“快,快点爬上我的背。” 菲儿缓过神后,照他的意思做了,可是她身子虚得很,肚子又疼,爬了几步就爬不动了。情急之下,萧玉以喙把她扒拉过来,再让她翻到鸟背上。 “谁?谁在哪儿?!” 有人发现了,是刚才的跟班,他提着煤油灯看到一只巨大无比的雪鹰,顿时瞠目结舌,叼在嘴上的烟都掉了。 萧玉驮着菲儿立马冲过去,像老鹰捉兔子般,以鸟爪夹住这跟班之后直冲天际。码头上的护卫们还以为是架飞机上天,连忙躲到库房里,怕一不小心被炸成肉泥。 萧玉飞到黄浦江上方时松开爪子,跟班便惨叫着坠入江里,激起一朵渺小的浪花。 “嘎嘎”两声笑,萧玉有些恶作剧后的小得意,可他背上的菲儿生命正一点一点消逝,事不宜迟,必须要把她送医院!萧玉飞回尚贤坊,趁人不注意时落在自家阳台上。他冲到楼下,没见着月清,于是就找来旭初,让他把菲儿送医院去。 旭初收到月清指令,如果看见菲儿回来要与她说,眼下月清不在,萧玉又如此着急,旭初不得已只能按萧玉吩咐把人送进医院。 萧玉也跟着去了,医生检查出菲儿刚刚引掉一个孩子,身子太虚,建议立马住院治疗。住院是笔很昂贵的费用,家里有多少钱旭初心知肚明,他说要回去拿钱,萧玉信了,趁着菲儿昏迷时候,他就飞去百乐门向司妍报备,结果却看到司妍与宋绍勋在百乐门三楼的旅馆里。 夜色越来越沉,百乐门里依旧歌舞升平,宋绍勋疲于应付达官显贵,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地带着司妍走了。 百乐门二层是歌舞厅,三层是旅馆。宋绍勋在三楼有间常住的套房,以另一个名字登记,很少人知道,这也是头一次,他把女人带到这间房里。 从热火朝天的宴会中到安静的房子,就像从夏天转变成秋,隐隐地还能听到底下热闹,却是十分遥远陌生。 宋绍勋打开灯,毫无保留地把他的秘密天地展现。这是间寻常且简单的房间,只有藤床、书桌、书架。 司妍在房里缓缓踱了圈,然后回眸朝宋绍勋莞尔,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孤男寡女,你未婚我又未嫁,谁都清楚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 宋绍勋低头,似乎是有些腼腆。“下面太吵了。” “今天你是主人,主人都嫌吵,这怎么行?”司妍戏谑,随手从书架上取下本书翻上几页。这是本《资治通鉴》,很多事司妍都清楚,她觉得无趣就把书放回原处。 宋绍勋倒上两杯洋酒。洋酒必须放在透明玻璃杯里,琥珀色的酒上得浮几块方冰,晃动酒杯时,冰与冰的碰撞格外清脆,像是催/情的音乐。 宋绍勋把其中一杯酒递给司妍,司妍啜饮小口,而后把它放到书桌上。宋绍勋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怎么看都不够似的。 “我见过你。”他说。“在梦里见过。” 又是个哄骗姑娘的把戏reads();。司妍不屑,半开玩笑地问他:“在梦里我干什么了?” 宋绍勋凝神想了又想,随后放下酒杯,捧起她的右手,在她掌心上轻轻划了一横。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但梦里你就做了件事。” 话音刚落,司妍蓦地握起拳头,像是害怕匆忙把手缩到背后。 宋绍勋有些糊涂,笑问:“怎么了?” 他的目光很温柔,仿佛凝了百年情愫,透过他深邃的眼睛,司妍看见另一个魂。 “你怎么可能记得?” “什么?”宋绍勋不明白,他不懂她所谓的“记得”是什么意思,司妍也不会告诉他。 千百年来很少鬼魂能受她庇佑,除了那个人。他叫王楠,差丁点儿就娶了她。在渡忘川河时,她在他手心划过一横,以保护他们不被鬼欺负。 眼前宋绍勋长得不像他,连气质都不相似,司妍不相信他是另一抹魂的转世,哪怕他记得那轻轻的一划。 宋绍勋慢慢靠了过来,伸出双臂把她拢到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心上,轻柔地落下浅吻。 司妍不由自主地抱着他,手指悄悄地摸上他脖后的伤疤,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疤,因为看起来像,摸上去却是平的。 “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司妍无意问起,亦或者她有心求证。 宋绍勋笑笑说:“以前小时候调皮,不小心被铲子划到了,结果就留下这么条断头疤。” 原来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司妍悬着的心落到原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像是搁了个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宋绍勋收紧双臂,力气大得能将她压碎,这样就能把她融入身体里,但到最后他极舍不得,怕委屈她似的松开手,转而温柔。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司妍垂眸像是思索,过了会儿她摇摇头。“你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宋绍勋不是故意讨好,他很认真,像是起誓。 “我不是好人。十四岁时我就与我姨父同床共枕,暗地里做了他两年的情、妇。之后我遇上位贵公子,一心想要嫁给他,结果没嫁成,所以我恨姨父、恨我娘,于是我想方设法折磨他俩,包括那位公子。这样的女人,你喜欢吗?” 司妍说这话时极为平静,仿佛是在叙述与之无关的事。宋绍勋愣住了,表情说明一切――他不敢相信。 司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随意地笑了笑,把半杯冰化光的酒喝完,她就准备走了。一只手突然拉住她,紧接着她落入一个温暖且宽阔的怀抱。 “没关系,我也不是好人,我也做过很多恶事,我与你真配。” 话落,他吻上她的脖颈,一只手解开她洋装上的衣扣,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恶以及隐忍许久的欲、望。 司妍没有拒绝,任由他的吻疯狂落下。他像是饥渴的兽撕扯起衣衫,而后捧住她的脸狠狠地将她摁在书架上,掠夺起她娇艳的唇。激烈动静间,几本书从架上翻落砸在他俩身上,不经意地,司妍从中看到一本蓝色册子,很不起眼的那种。 第66章 渡念(二十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忽然之间激情荡然无存。司妍所思所想全都落在蓝册子上,她极为冷静地浮出欲海,挣脱开宋绍勋的怀抱,而后按住他微颤的胸膛轻轻把他推远。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司妍说得很自然,慢慢地将衣衫扣子一颗一颗扭上。有两颗被扯落了,她低头找了半天,然后顺手捡起那本蓝册子。 宋绍勋突然把册子抽走,往脑后一扔,接着他又将她拢到怀里,在她耳边轻念:“继续。” 他不想放她走,冷却的□□再次燃起,比先前更为炽热…… 窗外的白鹦哥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影,难过地低下头,扑扇起翅膀飞走了。 午夜十二点,司妍没回来。白鹦哥少掉陪伴,变回人形刹那痛了百倍。萧玉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看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头一回月光如此清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在她面前他连人都不是,又怎么给他人的温暖?他的手是翅膀,脚是鸟爪,他的身体有羽毛,不洗时会有股难闻的味道。 司妍定不会喜欢的。 萧玉胸口有些疼,不知什么东西碎在里面,一动一扯一呼一吸都疼得要命。他不能再这房里呆下去,孤单漆黑紧裹着他,叫他无法喘息。他逃离没有她的房子,跑到医院,那里至少有个人会需要他。 菲儿躺在医院病床上,脸色苍白,她的眉头凝着痛苦,与他的痛一样深。萧玉拉来张凳子坐在床边,他只想陪着她好减少自己的寂寞,没想这轻微的动静把她给惊醒了。 菲儿缓缓睁开双眼,见到萧玉刹那,脸上浮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似乎是要躲着他,一不小心牵动了底下的伤口。痛如闪电,传遍全身,她忍不住皱眉闷哼,想动又不敢动。 “别怕reads();!”萧玉紧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扶她躺下。他的手掌厚且温暖,就和普通人一样。菲儿情不自禁握了又握,不放心再摸上他的脸。 “你究竟是谁?” 菲儿气若游丝,拼了最后的劲道问他这句话。萧玉不知道怎么回答,有时他也忘了自己是谁。 哦,对了。他姓萧,单名一个玉字,那时候的人都称他公子玉。他身世显赫,祖上乃兰陵萧氏,长大成人之后他贵为王侯,底下兵将千万。他曾为了一个女子,与谢家反目成仇,率千军万马血洗广陵,头到来他落得恶名,而那个女子都不知道他是谁,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萧玉未把心事与他人说,百转千回化作嘴边无奈的苦笑。 “我是个罪人,到这世上是为赎罪。你不用怕我,我不会害你。” 菲儿相信他不会害人,只是好奇他的身份。她觉得自己真傻,与他住那么久都没看出来,仔细想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鹦哥,知道掀锅偷肉吃,还指点她打麻将,原来它就是人变的。 鬼怪神灵的故事菲儿听过不少,真当遇见了她倒有些叶公好龙的调调,嘴里说不怕,心里依旧发毛。 “司姑娘也和你一样吗?” 萧玉没回答,让她自个儿去猜。菲儿想了又想,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家中黑猫,那种不屑且冷漠的眼神真有点像司妍。 有猫的时候没司妍;有鸟的时候没萧玉。菲儿醍醐灌顶。 “老天爷呀,真有老天爷呀!” 菲儿在心里念念叨叨。从萧玉与司妍的身上,她的脑袋里衍生出世间有神明的想法,不过对于神明,她万分失望,初一十五没少烧香,可她的男人死了,眼下连孩子都被人抢走了。 菲儿想起刚才的痛苦,渐渐湿濡眼眶,她没力气哭,只能发出呜呜悲鸣。 “沈维哲……孩子……” 菲儿反反覆覆地说这两个字,眼里冒出仇恨的火花。萧玉看着她空瘪的肚子,任何安慰都显得空洞乏力,他琢磨着沈维哲这样做的原因,难道就是为了寻仇吗? 他问菲儿,菲儿摇摇头,在被拖进屋子做手术时,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冰冷器械碰撞的声音。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萧玉觉得有必要再去码头看看,他握住菲儿的手,极认真地说:“放心,这仇我会替你报,我得再去趟看看,说不定他有别的事。” “别走。” 菲儿嗫嚅,不自觉地收紧握住他的手,她依赖他,需要他但他不放心,非得查证不可,如果沈维哲的目标是司妍呢? 萧玉斟酌再三觉得自己多事了,沈维哲根本就不是司妍的对手,况且司妍由姓宋的护着,他瞎操什么心? 萧玉决定留下了,或许有几分赌气的味道。 十二点过去三十分钟,没人出现。司妍蜷在铁丝网制着的笼子里故作听不懂沈维哲的话。 她被沈维哲绑了,从百乐门出来的时候,一张大网当头落下,将她死死地罩在里头。这网浸过人血,而且上过符咒,司妍的力量皆被此网吸走,她再也动弹不得。 “这只猫怎么可能是人呢?” 沈维哲喃喃自语,脸上满是疑惑。司妍看出他没明白真相便故意躺倒,像只猫儿那样,妖娆地露出粉嫩小肚皮撒娇reads();。 沈维哲拿起一根铁丝,往她肚子上戳了戳。她连忙使出猫儿性子,对这根逗猫棒一阵拍。 这就是只普通的猫,毫无特别之处。 沈维哲看着看着自己也糊涂了,半夜三更的,派几十个人抓这只黑猫有什么意思呢?害得他在百乐门乐门呆坐好几个时辰。 唆使他这么干的月清不知去向,当时她特意吩咐他伏蛰在百乐门周围,看到有黑猫从百乐门里出来就拿网兜兜住。十二点之后果然有猫从三楼窗户跳下,好巧不巧落入他事先安排的陷井里,一切犹如神助。 沈维哲感觉月清越来越神秘,好多事问她她都不说,只一个轻地道:“你会得偿所愿的。” 月清不是人,所以她的话格外真,听得久了沈维哲也就相信了。 沈维哲玩了会儿猫觉得很无趣,伸个懒腰打起哈欠,准备回房睡了,偏偏这时候有人来找他。 “沈公子,金哥在外面呢。”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呢?”沈维哲挺纳闷,本不是想见,但也想想或许真有什么要紧事,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金哥穿着长袍马褂大摇大摆地来了,他一入房里便对沈维哲拱手抱拳且万分殷勤地笑着道:“我是专程来谢谢沈公子的,还是沈公子有本事,说几句话货就要回来了。” 搞来半天还是为那批烟土,沈维哲心里瞧不上他这个人,也瞧不上他那批货。金哥只是个流氓混混,老做些干不得人的小买卖,能与他坐在一起算他造化。 沈维哲皮不笑肉不笑地说:“小事一桩,金哥客气了。” “哎呀,对沈公子说是小事,对我说就是大事呀。”金哥忙鞠个躬,继续道:“沈公子你不知道,为这批货我费不少心思,那姓宋的竟然还要从我手上捞一笔。别人觉得姓宋的好,我不觉得,想来想去上海滩最吃得开的,非你沈公子莫属啦。” 沈维哲听完这话不由飘飘然,终于有人知道他的好了。 金哥察言欢色的功夫了得,见沈维哲高兴,他连忙拍上马屁,道:“沈公子,其实我也看不上姓宋的,眼下机会来了,我有个儿子叫阿宝,前些日子被宋绍勋接过去当跟班,如果沈公子不喜欢宋绍勋,一句闲话(注1)。” 这话说到沈维哲心坎里了,立马心花怒放,他没想到帮这金哥要回货后,金哥竟然如此表忠心,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金哥要的不止这些,于是就问:“金哥还有别的事吗?” 金哥嘿嘿笑两声:“也没什么大要求,只要沈公子给我一张通行证,保我的货能顺利出日本人的手就好啦。” 金哥就是个生意人,利字永远最前面,他明知国家已落入日本人手里,不忧国忧民只想着狠捞一笔,发个国难财。 金哥要钱,沈维哲要权,他俩一拍即合,开始算计如何除掉宋绍勋。 沈维哲与金哥的对话,司妍听得一字不差,原来阿宝是金哥派出去的眼线,而宋绍勋把这灾星安插在身边,事情的起因皆是她。 司妍觉得有点对不起宋绍勋,眼下她也出不了手,只能呆在这充满血腥味的笼子里等人来救。司妍不由恼怒起来,沉下心思细细把这前后因果梳理,自觉疏漏了什么。她朝沈维哲看去,一个浪荡子没多大用处,而这金哥不过是个小人,又怎么懂得法术? 司妍的心越来越沉,答案呼之欲出,偏偏抓不到它,蓦然抬首,她看到有人进来了,穿着她的旗袍款摆纤腰。 第67章 渡念(二十九)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猫抓住了吗?” 来人轻声问道,她进屋的时候捎来股茉莉花香,是司妍最常用的脂膏。金哥见有人来便很识相地走了,于是沈维哲得意地指着笼子,说:“喏,就在这儿。” 脚步声蓦然停住了,那人似乎故意躲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还有几分害怕的,等了很久方才婀娜地迈起碎步,慢慢走到白炽灯下。 白炽灯的光微弱幽冷,投落在她身上平添几分鬼气。她本来就是鬼,当初若不是萧玉见她可怜,她就是个没人要的孤魂野鬼。如今成不了人的残魂残魄,偏偏打扮得像人,涂着摩登的西洋胭脂,还染了红指甲,只是笑起来的时候容易露底,眉梢嘴唇僵硬得如陶偶。 月清不敢靠近铁笼,因为上面有法力,她就站在一米开外,对笼子里的猫说:“你对他不好。” 对谁不好?司妍不明白,她蜷缩成毛球,就像只极为普通的猫甩起长尾。 月清自顾自地继续埋怨:“你一直打他、骂他、欺负他,你真是坏透了。” 司妍终于听出个三四,原来月清在替她的主人心疼。说到萧玉,司妍并没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反是他做的那些事老把她连累,僻如此时。 司妍默默地叹了口气,提不起责怪萧玉的劲道,她也懒得理月清,干脆闭眼睡觉。 月清最受不了她这般模样,恨得牙痒痒,她突然拾起根铁丝,穿过笼孔朝黑猫身上刺去。黑猫受惊,突然跳起,一触到笼网她的毛就烧了起来,眨眼之间变成团火球。 沈维哲吓着了,扯开嗓子叫手下端盆水灭火。月清连忙拦住他。 “她死不了的。” 话音刚落,火就慢慢熄灭了,笼子里的猫成了焦炭,身上还冒着腾腾白烟。 这一看就是死了的,怎么说死不了呢?沈维哲又惊又怕,他凑到笼前想看个究竟,偏在这时候猫尸动了,他吓得缩回来,连忙躲到月清身后瞪圆双眼。 烧焦的猫竟然费力地站了起来,朝月清发出一声嘶吼,紧接着它的毛发从头到尾慢慢长齐,眨眼间焕然一新。 死猫复活,千年不遇。这回沈维哲算开了眼,足足愣了半刻钟。他以为自己刚才在做梦,于是就学着月清的样子拿铁丝狠命戳笼子里的猫。猫蜷成团儿不再动了,哪怕被他刺得鲜血淋漓它也不肯动。 “我就不相信了!”沈维哲撸起西装袖管把铁笼掀个底朝天。关在笼里的猫儿始料不及,翻个跟头随笼滚到地,“哗”地一团炽火燃起…… 沈维哲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都不觉困了,他就像盯着蚂蚁窝似的,看黑猫一遍又一遍死而复生。 “嘿嘿,稀奇真是稀奇!”沈维哲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拍手。“我要把它拿给日本人研药,你要知道日本人的医疗技术可是相当厉害呀!听说他们还在做什么实验,有了它我还怕没有官当吗?!” 沈维哲掩不住得意仰天大笑,月清听后也很高兴,她根本不在乎什么人,她只在乎谁能把司妍弄死。 夜长梦多,沈维哲当即打电话给日本宪令部,日本军官山木大佐不相信他的话,亲自带着小分队来到码头仓库reads();。沈维哲还没说就是这只猫,山木大佐就拔出刺刀穿过笼孔,一下子扎穿笼中猫的头颅。 猫没有流血,山木大佐缓缓拔出军刀时,刀尖很干净。他拿出白绢细细擦拭刀刃,粗眉拧紧,唇上那簇小胡须皱了又皱。 “沈桑,你……” 生硬的中国话未说完,猫脑袋上的刀孔就渐渐愈合了。它的耳朵动了下,像是被风吹撩的,随后它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虐杀它一遍又一遍的众人。 山木大佐重重地点头,连笑起来的模样都分外严肃,他打了通电话,在电话里“嗨!嗨!嗨!”地说很久,电话一挂断,他就以硬绑绑的口吻对沈维哲说:“我叫了架飞机,立马把它送到东北去。” 他们要把猫送到东北地下实验室去。沈维哲不知道其中可怕,他只看到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 沈维哲立马让人准备,而后以几道黄符把关猫的笼子包裹。这下黑猫彻底不能动了,它就像风干的腊肉任人宰割。 当晚飞机就飞走了,沈维哲想拉月清一起走,月清却不答应,她笑靥如花,眉目含情,只是里面的“情”并非为了他。 既然她不肯走,沈维哲也就算了,他叫几个人抬起关猫的大木箱子同山木佐登上飞往东北的飞机。 萧玉在医院呆了一夜。 菲儿打针吗、啡后静静地睡着了。萧玉就坐在病床边看着窗外的天由黑转白,漫长地盼待着那道炫目曙光。天阴,到早上七八点时,天依旧阴沉,犹如洗不干净的灰布蒙着。或许是没看到日升,萧玉的心越来越沉。 “司妍应该到家了吧。”他想。昨晚司妍定是玩得很尽兴,而且又有宋绍勋的“照顾”。若是没见着倒好,偏偏是看见了,萧玉很后悔,后悔为何要去掺一脚。 司妍鲜有对人动情的时候,他记得前次她与男人交好已过几百年,那时的他也只能看着,看着她倚在别人怀里、看着她与别人眉目传情。 他没资格,没资格去阻止她,甚至没资格去嫉妒。他算什么?一只鸟、共事的搭档,仅此而已。这么多年,她连句喜欢都没说过,而他想说却说不出来。 萧玉厌倦了,从没像现在这么疲惫,他真希望自己能像司妍,忘却前尘。 “唔……” 病床上的人儿醒了,不自觉地伸手拉住他。萧玉缓过神,回头时就看到菲儿的圆眼,清澈明亮又流露出对他的倚赖。 “你没睡吗?”菲儿先开的口,软糯的声音里满是关爱。 萧玉摇摇头:“我不用睡。”我不像那只猫。 菲儿又问:“你饿了没?先去吃点东西吧。” 萧玉愣了下,他是有点想吃……想吃她包的馄饨了。 “我先回去看看。”他突然站起身,还没走,就有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萧玉回眸望去,竟然是宋绍勋,他眼露疲惫,面色泛青,也像是一晚上没睡。 “我是来找司妍的,刚刚去过你家没见到她,听管事说你在医院,于是我就来了。” 宋绍勋少了平时的儒雅风度,说话快得叫人听不清。 萧玉嫌弃地甩开搭在肩上的手,好声没好气地回他:“你问我干嘛,昨晚和她在一起的人不是你吗?” 第68章 渡念(三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我是来找司妍的,刚刚去过你家没见到她,听管事说你在医院,于是我就来了。” 宋绍勋少了平时的儒雅风度,说话快得叫人听不清。萧玉嫌弃地甩开搭在肩上的手,好声没好气地回他:“你问我干嘛,昨晚和她在一起的人不是你吗?” 宋绍勋没回答,他泯紧双唇,略尴尬地低下头,然后摆弄起手里的檐帽。 “算了。” 宋绍勋微微一笑,把诸多秘密藏在他沉默里。萧玉从他眉宇间捕捉到异色,不由拧起眉试探道:“她没和你在一起?” “不……”宋绍勋急于澄清,但话起了个头,他又局促起来,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我与她起了点误会,我想解释reads();。” 什么误会?萧玉心里嘀咕,明面却没有问,他怕问得太多,又会想起昨晚上那对纠缠的身影。 萧玉装作对他们的“误会”不在意,转身拿起病床柜上的热水瓶,帮菲儿倒了杯热水。这时,宋绍勋才看见脸色腊黄的菲儿,下意识地问了句:“尊夫人怎么了?” 听到“尊夫人”三个字,萧玉微愣,菲儿也有点尴尬,她朝萧玉看了几眼,忽然飞红脸颊。 宋绍勋连忙解释道:“司妍与我说过你结婚了。” 哦,她说结婚就结婚吧。萧玉不多作解释。 “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得回家一趟。” 宋绍勋摇摇头,欲言又止。萧玉拿起椅上的夹克外套,扭头离开医院,然后叫来黄包车回了家。 家里无人,阴沉沉的天光使底楼客堂更加幽暗,萧玉没开灯直奔二楼,刚准备打开司妍的卧房,忽然听见里面有淅索声响。 她回来了。萧玉心里大石落了地,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他转身要走,脚迈出半步又留恋地缩了回来,然后转回身轻轻旋开门把手。 门缓缓开了条缝,从门缝中窥去,就见身穿翠色旗袍的女子坐在妆镜前描眉点唇。她的背影很纤柔,乌发如云绾在脑后,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随她的动作微微打摆,不疾不徐,不快不慢。 镜中映出美人三分侧颜,细长的柳眉下是副明中带媚的凤眸,小巧略翘的鼻尖下是张红润饱满的唇,由于不常笑的原故,这张唇略显刻薄了。 萧玉忘了时间,呆立在门前看了许久,他的愿望竟然成真了。美人无意间从镜中探到他的身影,顿时兴高采烈地起身,两三步走到他面前,带着几分恭顺揖礼问安。 “主人您回来了。” 这分明是司妍的声音,清冷得与“她”的模样十分不搭调。萧玉微愣,似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亦或者是感动得不能自己。 “司妍”从襟处抽出夹着的绢帕,蹲下身子擦掉萧玉皮鞋上的泥浆。这几天天不好,总是下雨,把他的鞋都弄脏了。 “我炖了只童子鸡,放了一两枸杞。” “司妍”继续说道,忽然有只手落在她头顶,温柔且留恋地轻抚着。“司妍”抬眸看去,是主人,他正在抚着她的发丝,而后又抚起她的脸颊。 她感动甚深,把腮颊贴在他厚实的手掌上,陶醉地闭起眼。 “主人……我的主人……” 萧玉笑了,笑着笑着,他的眼神又黯淡了,死沉死沉,暗得反不出光。 司妍不见了,眼前这个长得与她相似的女子是个噩梦。 “月清啊,你在做什么?” 他以极寻常的语气问她,月清天真地眨眨眼,笑着说:“我想让主人开心,以后就由我来伺候主人吧。放心,我不会像她对你不好,只要主人高兴,月清什么都能做。” 萧玉莞尔,放下了轻抚她脸庞的手。月清一下子感觉不到他炽热的爱意,顿时慌了神,连忙抓起他的手再把脸贴上去。 “主人不喜欢月清吗?” 月清万分焦急,不知怎么办才好reads();。过许久,方才听到他冷漠的回答。 “我不喜欢这样的月清。” “不喜欢……不喜欢……那好,我去弄掉。” 话落,月清起身跑到脸盆架子前,掬起盆中清水扑拍到脸上。水珠虚糊了眉眼间的浓墨重彩,她的五官随这黑白红晕化,再抬头时,脸盘上只剩下扭曲的形状。眼不在原来的位置,鼻子不像鼻子,嘴歪在一边,仿佛是烧融的蜡,残缺地悬在下巴尖上。 萧玉噗哧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笑得前俯后仰,捶胸顿足。 月清觉得他是喜欢这个样子,于是就跟着一起笑了,只是笑声闷闷的,像是喉咙口里出来找不到嘴的位子,只好闷着了。 萧玉伸出双臂突然把她搂到怀里,她的“左眼”印在他的白衬衫上,黑坨坨的一团。 “我们成亲吧。”他说。“早就想娶你了,只是说不出口。我也试过成千上万个法子,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可惜你都不懂。我保证以后不再让你受委屈,每天都听你的话。孩子……孩子怕是要不了了,如果你觉得不成,我们就去领一个。” 月清听到这番情深之言,激动得直发颤,她连连点头,“嗯”个不停,两手紧环住他的腰际舍不得松开。 萧玉一边抚着她的头心一边轻柔说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告诉我她在哪儿。” “她在……” 不知怎么的,月清突然噤声,她似乎有所察觉,不由抬起头,以垂在腮上的“右眼”盯着萧玉,似懂非懂的样子。 “为什么要问她?我们成亲和她没关系。” 萧玉莞尔而笑,温柔地将她的鬓发捋到她耳后。 “我要让她看着我们幸福,让她后悔一辈子。” 月清听了这话,眼珠子骨碌一转。 “我不想看到她,我讨厌她,因为她一直欺负主人,还会拿剪子剪主人的毛,她坏。” “我知道她坏,所以更要惩罚她,要让她来伺候你。” 萧玉就像哄个任性的小娃儿,小娃儿懵懂,半信半疑。 “真的吗?” “真的。”萧玉重重点头。 月清垂下一只右眼,不自觉地抬手抹去下巴上悬着的水珠,这一抹把她的“嘴”拉宽了,像道下颚骨的血口子。 “我不想让她伺候呢,我们先成亲,等成完亲后我再说。” 月清学会讨巧还价,这倒令萧玉吃了小惊,或许他根本没意识到,当初心软收回的残魂残魄会有灵智。 萧玉顺着月清的心意,找来块红布当作霞帔。月清心花怒放,裹着它翩翩起舞。她一边跳一边说:“记得当初你捡了我,然后教我说话识字,我就在想哪天能与主人双宿双栖该多好。今天终于得偿所愿,也不枉费我等这么多年。主人,月清喜欢你……永远喜欢你,海枯石烂也喜欢你。” 月清扑到萧玉怀里,以落在下颚的嘴拼命亲吻他的心口。萧玉呵呵笑着,捧住她的脸迷恋地凝视起来,他的眼里丝毫没有担心与焦急,只有满满的爱意。 月清心里暖洋洋的,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回报,她相信主人定是爱她的,毕竟她是这么地爱他reads();。 喝过一杯合卺酒,月清有些晕乎乎了,她咯咯咯地笑着说:“没有她在真好。” 萧玉顺着她的话直点头。“对,其实我心里也很讨厌她,但是没法子,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她。” “不会啦,她关在笼子里,有日本人看着。” 月清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萧玉眉宇间闪过一丝异色,稍纵即逝。他一边往月清杯里添酒,一边说:“日本人看不住她的。” “看得住,我找到个厉害的叫化子,他能画符,把她压得死死的。” “咦?叫化子和日本人怎么扯上关系了?” “那是因为有……”话没说完,月清意识到什么,突然闭起嘴,她转头以独眼盯着萧玉,似乎在审视什么,而萧玉的目光依旧深情,仿佛是看着天底下最美的脸。 “是宋绍勋。”月清说了一个名字。“是他与日本人有关系。” 月清携起萧玉的手,温柔讨好道:“我们不要再说他们了好不好?往后月清还会对主人好,要与主人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突然,萧玉把手抽走了,桃花眼中的笑也不见了踪影。月清见之慌张起来,眨巴着右眼,忙拉住他的手直问:“怎么了?月清说错话了吗?” 萧玉摇头。“你没说错话。我只是不喜欢满嘴谎话的人。” “月清没骗人,刚才句句是实话。日本人把她带到东北去了,主人以后不用再见到她了!” “日本人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带她去东北?你又在骗人!” 萧玉恼怒,把桌子拍得啪啪直响。月清甚是委屈,哭也哭不出来,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她全盘托出。 “他们说是要做什么实验,实验的地方在东北,飞机昨晚上已经飞走了。” 话音刚落,萧玉立马弹起身冲了出去,当月清缓过神后,门都已经关上了。她急了,忙不迭地追出去,开了门却发觉到自己来到客栈,怎么也出不去了。 萧玉去找宋绍勋,并不是因为月清提到这个名字,而是在这么个时候,只有宋绍勋能帮忙,因为他知道日本人在哪儿。 萧玉傲气,不管生前还是死后,他从不会求别人,而这次他不得不低声下气,讨好宋绍勋。好在宋绍勋不用讨好,当他听到司妍被日本人抓走时,立即打了几个电话,查出那架飞机的下落:飞机连夜起飞,半途出现故障,现停在重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萧玉听后深吐口气,松懈片刻又紧张起来,他忽然想到菲儿未出世的儿子是被沈维哲弄掉的。纯阳之血是镇阴法宝,眼下这事与司妍的失踪联系起来,似乎有这么点眉目了。萧玉恍然大司,自觉太大意了,没想到世间还有能降他与司妍的法术,即使有,常人也莫及,更别提浪荡子沈维哲,可有了月清帮忙就不好说了。 萧玉顿时坐立难安,眼下他是个人没办法飞,到午夜十二点后,都不知道他们会把司妍转移到哪儿,他只好再求宋绍勋,问他:“你有什么飞机吗?” 宋绍勋点点头,十分深沉地说:“已经在安排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萧玉戒备地看他两眼,问:“什么条件?” “请你替我说几句好话,还有……离开她。” 说着,宋绍勋直勾勾地看向他,似乎早已洞悉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69章 渡念(三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玉不禁一愣,缓过神后他低笑起来,听来很无奈。 “我与她只是同住一个屋檐而已,你当成什么了?” 宋绍勋泯唇不语,看萧玉的眼神带着几分仇怨。萧玉更是觉得无辜了,从始至终该恨的人是他,宋绍勋有什么资格? “我会和她结婚。”宋绍勋突然开口。“我能给她想要的一切,我不希望有别人插在我俩之间,即便是不算亲戚的‘亲戚’。我之前是与日本人合作过,但我不是汉奸,这点你要明白。”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萧玉听后又笑了,嘲讽他说:“你让我滚蛋,还叫我替你说好话?更何况你与日本人的勾当人尽皆知,非得说自己不是汉汗,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宋绍勋沉默了,他无法辩驳自己的过去,思忖半晌,只好说:“这些都是误会,我不希望这种误会影响我与司妍间的感情。” 说着,宋绍勋看向萧玉,严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别无中生有。至少我能在这世道里保护司妍,你能做到吗?” 萧玉被他问懵了,的确,作为凡人他只是个草民,连安定的日子都过不了,即使想要保护司妍,也得找个能容身的窝。 天下之大却无以为家,说不定哪天住的胡同、弄堂被炸了,他们又要颠沛流离。 宋绍勋捕捉到他些许犹豫,提出个十分诱人的条件。 “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上海,去香港、去法国随你。” “那你准备带她去哪儿?” 宋绍勋笑了笑:“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我给你的数目绝对让你过足下半辈子。” 拿钱来甩他,萧玉心里怪看不起的,他什么都缺,惟独不缺钱。萧玉哼笑声:“钱我有,不需要你施舍,另外我与司妍共生共存这么多年,从小到大没分开过,就算你们在一块,我与你们也是隔条马路的事。” 宋绍勋听后眯起眼,一丝愤怒沉在眼底,他觉得他与司妍之前始终有道坎,而这坎就是因萧玉而起,每当与她忘乎所以的时候,她总会说:“我得走了,家里还有人等着。” 谁等着?有他重要吗?宋绍勋不禁自问,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次数多了,他便受不了了。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说飞机已经安排好了。宋绍勋拎起大衣戴上檐帽就走了,萧玉紧随其后与他坐车来到虹桥机场。 大约等了五分钟,飞机在隆隆的螺旋桨声中起飞了。飞机冲上云霄的刹那,宋绍勋与萧玉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两人面面相觑,冷却的怒妒恨怨又重燃起来。 “我该怎么做,你才会放过我‘大舅子’?”宋绍勋问着刚才没能问完的话,“大舅子”三个字咬得分外重reads();。 萧玉被问倒了,他不敢将他的私心公诸于众,明知给不了司妍任何幸福,还非要罢着她不放。 “先救人吧。”他说。 飞机飞到济南已是下午。济南是冯大帅的地盘,沈维哲拐过来想必还有些别的事,顺便放个□□。 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宋绍勋到济南后行事不方便,为套得沈维哲的下落,他去见两位军官,问完一大圈后才有些眉目。不得不说沈维哲很狡猾,他料到宋绍勋会找上门,所以飞机降落之后就转乘火车走了,他也没留下确切的地方,只知道是往北平方向去。 眼看一天要过去了,宋绍勋没能找到司妍的下落,精心维持多年的势力竟连个爱人都找不到。他着急得茶饭不思,反倒显得萧玉悠闲,萧玉不停地抬头看着天色,看着钟表,不知在等什么。 午夜十二点,萧玉不见了,他突然消失在屋子里,就像那晚司妍失踪前的情形一样。宋绍勋追出去找,蓦然抬头就看到一只雪白的鸟从空中掠过,以极快的速度往火车站的方向飞去,就像一道闪电。 开往东北的火车呜鸣着,昏暗的车厢不停晃动,窗关得再紧也有风透进来,冷得如寒窑。沈维哲烟瘾犯了,上飞机的时候走得急,忘记带上救命家伙,飞到一半他就嚷着回去,回去是不可能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次山东,一来放颗烟、雾、弹,二来也能有点补给,但此时,沈维哲坐在冰冷的车厢里很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坐飞机,眼下给他大烟抽,抽得也没劲,实在太冷了。 沈维哲看向山木大佐,他坐得笔直就跟僵尸似的,脱下日本军服,依然有那股不近人情的味道。说实话,沈维哲并不喜欢他,若不是看在官位的份上,才不愿与他同剩一辆火车。山木这次答应他了,到东北之后会带他去见皇帝,虽然这个皇帝不受政府承认,但靠山不嫌多。 沈维哲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忽然之间想到自己送的大礼,他有点不放心,于是就走到第二节车厢去看看。拉开隔断,突然见锁猫的木箱闪出光,他心里咯噔了下,立马上前开锁,生怕有什么三长两短。 木箱打开之后,沈维哲顿时傻眼,木箱里笼子还在,可笼子里的猫不在了,取而代之是个女人,什么都没穿的女人。她蜷缩在那儿,浑身发颤,或许是因为太冷或太疼的缘故。 沈维哲看了很久,方才缓过神,他万分好奇地拎来煤油灯,往这女人身上细照。昏暗的光团似流水,从她□□的凝脂上流淌而过。沈维哲忍不住发出惊叹,他从没见过如此精美的“艺术品”,最终他把光照在女人的脸上,那双闭着的眼突然眼开了,他一吓,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煤油灯不小心砸落在地。“呯”地一声过后,车厢恢复了黑暗。 “怎么回事?” 山木大佐听到动静冲了进来。沈维哲正当要说没事,头顶突然发生一记巨响,像是有千斤大石落在车顶上。 “有人!”山木大佐手指车顶大叫,其守卫立马端起长、枪对着车顶一阵乱射。沈维哲吓得蹲身抱头,噼哩啪啦几分钟后,车顶被抢打成筛子,风呼呼灌入更是冷了。 沈维哲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探头看着车顶上的几个抢孔。 “哪里有人啊?好端端的车都被你们打坏了。” 话音刚落,抢孔处突然伸进个东西,又长又尖,犹如镰刀。沈维哲还没看清,这把“镰刀”一屈一勾,把整个车顶掀开了,简单得就像掀个水果罐头。紧接着,一只巨大的鹰首探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走山木大佐,扭头一抛。 惨叫由近至远,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沈维哲木讷地抬起头,就看到一只堪比飞机大的白鹰,正幽冷地盯着他…… 第70章 渡念(三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沈维哲见过不少世面,看过的闲书也不下百本,书里写的妖魔鬼怪他如数家珍,却从没读到眼前这般可怖的巨兽。他看着白鹰火车头灯般大的血眼,愣了好一会儿,而这只白鹰正饶有兴味地欣赏他的恐惧,就如猫吃老鼠前的戏弄。 沈维哲大脑一片空白,忽然之间他想起月清临走前给他挂的防身符,立马从衣领里掏出来挂到胸前。刹那间,几束红光从三角型的护身符里迸射而出,织成一个金钟罩将他罩在里头。 白鹰似乎察觉到了法力,它竖起背羽、展开巨翼朝沈维哲狰狞咆哮。沈维哲吓得蹲身抱头,但过了会儿,他发觉这巨兽近不了他的身不由庆幸起来。 火车隆隆,不知驶到了哪儿。黑暗中突然起喧嚣以及零乱的脚步声,沈维哲转头看去,是山木大佐的宪兵队,他们定是听到动静赶来救援。 叽哩呱啦的一阵,都是沈维哲听不懂的话,情急之下,他也不管是不是自己人,先跳起来躲到宪兵队身后,再把人往前推。日本宪兵抬头看见这么大的怪物,吓得大喊大叫,连忙端抢对着车顶上的巨鹰猛打。 巨鹰刀、枪、不、入,射到它身上的子弹全都反弹,打伤好几个日本宪兵。沈维哲见势不妙想要保命,但又舍不得近在咫尺的富贵。他眼馋笼子里的女人,在抢火交错中想把笼子拖走,可手一伸就被血与火星弹得缩回,想来想去命最重要,他只得咬牙狠下心,弃车逃跑。 趁日本宪兵交火之际,沈维哲趴在地上从无数裤裆底下钻过,然后后跑到第四节货厢打开车门。寒风猛灌而入,他不由哆嗦,看着快速倒退的层层树影立马把腿缩回脚。“呯”的一声,有什么硬物砸在车顶上,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只见半片尸体掠空而过,顺势捎来股血腥味。 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沈维哲心里连连念佛,鼓足勇气闭眼往上一跳。身后的火车呼啸而过,他的身子被气流卷得半斜,坠到地上时连滚好几个圈,把一条手臂摔断了。 沈维哲差点疼晕过去,整个人直发麻。他看着远驶的火车以为逃出升天,没想到眨眼间的功夫,火车像被巨风刮倒,翻出了铁轨,轰隆巨响震耳欲聋。 沈维哲吓傻了,缓过神后连滚带爬逃到野田里。 萧玉没找到他,翻遍整个火车都没有看到沈维哲。血腥太重,影响了萧玉的嗅觉,在黑暗中徘徊片刻后,他回到那节车厢,回到司妍的身边。 铁笼周围围着日本宪兵的尸体,在火车掀翻刹那到起了缓冲作用,但是他们的血并没破解笼上符咒,萧玉在笼子边上转悠,爪子一触上去,瞬间就感觉到灼烧的剧痛。 “小四儿,你还好吗?” 萧玉伸出小尖爪透过笼孔,小心翼翼触碰着司妍的发丝。她在颤抖,听到轻唤,她微微眨下眼,没有喊疼。 萧玉心疼坏了,可惜他是鸟,七情六欲全都在雪白的羽毛下,她看不到也不会明白他此时的焦急。 “让你别出去,你不听,这次可不是我招惹来的祸。” 他故作轻松戏谑,引来司妍白眼一个,见此,他稍稍松了口气,心想:她还算正常reads();。 萧玉准备把这笼子拖出去,可笼子浸过人血,与他的阴气相克,稍有触碰,他就像被铁水烫到了,下意识地缩回爪子。 可想而知司妍躺在这样的地方会有多痛苦。萧玉顾不了灼烧的疼痛,两爪勾上铁笼,以鸟喙叼住笼锁,想把笼门拉开。剧痛瞬间灌入全身,他的鸟爪被烫得直冒烟,鸟喙都烫断了,而这锁依然固若金汤。 “别急,马上就能打开了。” 萧玉颤着声音,说得含糊不清。一丝涎从断喙滴下,恰好落在司妍手背上。司妍不由哆嗦,她勉强地抬起眼,看到个曾似相识的影,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痛晕了,明明是只鸟,为什么看起来是个人,而这人是谁她竟然想不起来。 疼……司妍稍动下手指就能感觉到一股难言的疼痛,仿佛是将她所遭受的苦全都集中在了这一处。她心想为何死了仍有这么多痛苦,身上的,心上的,都在痛。 白鹰奋力地拆着铁笼,突然“噌”地一下被炽热的火团包裹,转眼之间飞灰湮灭。一切又沉寂于无声的漆黑中,司妍懵憧,颤巍巍地撑起身探头看去。白鹰没了,地上只有一堆焦黑的散屑,她下意识地抓住笼子,朝着漆黑叫喊:“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已经哑了,出口皆是气声,铁笼的法力将她的手烫出血泡,吱吱冒起白烟。司妍没有缩手,奋力地探头找寻萧玉,他们不死不灭,她想这区区铁笼怎么能杀得了他们,然而找许久,仍没找到破鸟,尽管她讨厌这只又贱又浪的白鹦哥,但不希望他死在这些渣子的手里。 叽哩呱啦……外面响起日本人说话的声音,紧随而来的是仓促却整齐的脚步声。是支军队,日本人的军队,他们定是听到动静,派兵过来了。 司妍逃不出铁笼也无处可躲,她不想让这些日本兵看见自己□□的身躯,干脆靠在铁笼上借它的法力烧成灰烬。 火蛇窜起,五彩斑澜。众兵赶到时就看到一地残尸,以及一个铁笼,笼里有具烧焦的尸体。 “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军官会说中国话,他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人往前推,再指着铁笼叫嚣:“哪里有怪物?是不是你故意设下圈套?” 说罢,他拨出腰间军刀。 沈维哲吓得直缩脑袋,他是去找救援的,结果又被他们拉了回来,他想至少有一两个活口能为他作证,没想全都死了,受了冤枉的他一肚子苦水又酸又涩,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山木大佐真是被只大鸟叼走的,你看还有这些尸体,肠子都流出来了,不是普通人干的呀。” “八嘎!”日本司令官甩手给他个巴掌。“这些不是尸体,是勇士!不像你这懦夫,只会逃跑!” 沈维哲从小到大没挨过人打,连他老子都不敢对他粗嗓子,突然挨了这日本人一下,他窝火得很,但又不敢得罪这救命草,只好低头哈腰,连声道“是”。 日本司令官稍稍顺了气,他举着手电筒,迈过地上血肉模糊的尸首走到铁笼边上,然后拿军刀敲敲铁笼子,笼子里的焦尸化作灰烬散了架,淅淅沥沥地洒到地上。 “这个会复活?” 日本司令官拧眉问道。沈维哲探头看去,笼子里还有半具焦尸,不知是不是之前看见的。 “会!”他斩钉截铁点头,心想先唬住日本人保住命再说。 日本司令官半信半疑,伸手拈起一簇焦炭,以食指与拇指搓了又搓,再放在鼻下闻,就是股焦糊的味道。 “八嘎reads();!”他勃然大怒,以刺刀直指沈维哲。“骗子!” 沈维哲徒然色变,两眼瞪得滚圆,他不是怕司令官的军刀,而是看见司令官身后多出一个影子。 日本司令官从众人吃惊的神色中嗅到异样,连忙转身以手电筒乱照一番。墙上有个人影,但墙边没有人,他以为自己看花眼,连忙揉了又揉,的确是有人影。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往后退去。地上焦屑突然飞扬而起,先是脚后是腿,慢慢地聚成一个男人的模样:身穿墨色鱼鳞甲,腰佩三尺青锋。 “鬼!鬼啊!” 沈维哲惊魂未定,又被这么一吓,立马转头就跑。 凭空出现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看到面前奇装异服的日本兵扬起一抹诡异的浅笑,而后抽出腰间青铜剑。 “我不想杀人。” 话落,寒风一闪,日本司令的头颅就不见了。日本兵叫嚣起来,声音尖锐,像是怕得疯了。 抢声蓦然响起,凌乱无序。子弹打在那男子身上根本就没反应,他的剑比子弹还快,横挥过来,四五人便身首异处。 这不是常人的力量,堪比鬼神。 日本兵溃不成军,扔下武器纷纷逃走,可他们快不过萧玉手中的青锋,转个身就成剑下冤魂。 当年萧玉就靠着这把剑血洗广陵,取下旭初人头,高悬于城门之上。如今再将它持在手中,噬血的*与憎恨又重燃起来。 “一个都别想走!”他大喝,以剑狠插入地,惊天巨响过后,火车裂成两半,大地随之震颤,而且裂开一道巨缝。逃跑的日本兵纷纷落入巨缝,坠到不知名的地狱中。 不够,这样还不够!司妍所受的苦以及他的痛苦必须以血来清洗! 萧玉忍不住大开杀戒,恰似当年屠城时。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血流成河,井水都是血红的,杀到最后他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连手下兵将见之都胆颤心惊,不敢认他为主。 那年,他死了,死于将士们的惧怕,他们合力将他杀于会稽山,以黄土掩埋住他的尸骨,好在死后有她…… 萧玉想起司妍,心像是被化开了,他突然感觉到有双手从后面环抱着他,阻拦着他的杀戮。 萧玉不由回首,看到半空中浮着一个素影,鹅蛋脸,柳叶眉,温柔的眼眸净澈无瑕,一眼万年。 “阿娘。”萧玉忍不住轻唤,声音激动得微颤。“我是阿玉啊。” 司妍似乎没听见,松开紧护着他的手,犹如一股疾风袭向日本兵。 日本兵惊吼大叫:“阿修罗!阿修罗!”话还没说完全都掉入地上巨缝里,随着一声巨响,缝隙闭合,一切归无。 萧玉手中的剑化作灰烬,身上铠甲淅淅落下,不知何时他脚边多了只黑猫,蜷缩成团儿像是死了。 萧玉小心翼翼捡起黑猫抱到怀里,黑猫冰冷得如寒月里的石头。他心疼得抱紧,轻轻在它脑门中亲了几下。黑猫抽搐,犹如魂魄归位,伸出小爪挣扎起来,它终于睁眼看向他,和以前一样,满脸的嫌弃。 萧玉笑了,他把黑猫举高,说:“我们回家。” 黑猫顺势往下看了眼,他没穿衣服。 71 渡念(三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玉抱着猫儿走了,留下一片狼藉,没过多久又来了群日本宪兵,他们只找到翻掉的火车,没找到司令官和部队,不久之后当地兴起一个传闻,说是老天爷发怒,命土地公把日本鬼子埋了,铁轨处有余震后所留的缝隙,缝隙里还能挖到残破日本军服。爱玩爱看就来网 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是沈维哲,可他吓傻了,别人问起他便说世上有鬼,还有比飞机还大的鹰,没一个相信他的话,只当他是疯子。后来冯大帅的手下找到沈维哲,那时的他浑身污黑,头发又长又乱,还油汪汪地结成块儿,就跟个乞丐一样。 “越脏他越找不到我,越脏他越闻不出味道,这是老叫化子教我的!” 沈维哲胡言乱语,看来是病得不轻,他再怎么疯也是冯大帅的侄子,总不见得真让他街上做叫化子。 他们把沈维哲接回冯大帅府邸,要给他洗澡去虱子,沈维哲死活不肯,紧握着胸前的护身符不放。 “不要碰我!鬼……有鬼!!!” 众人敌不过他,只好让他去了,背地里都说这沈公子抽大烟把脑子抽坏了,又疯又傻的,没人把他当回事。 宋绍勋终于少了一个宿敌,不过他知道沈维哲下落已是一个月后的事。 那天萧玉走后,宋绍勋就坐汽车追赶去东北的火车,好不容易赶上,萧玉与司妍都没了消息,他只看到翻掉的火车以及地震的痕迹。 宋绍勋怕司妍遭遇不测,担心得要命,没想中午过后他就收到秘书电报,说有人萧玉与司妍已经回到上海。 宋绍勋怵然,以为消息错了,即便是坐了飞机也没这么快回去,更何况这几天局势紧,也没有去上海的飞机。宋绍勋在当地找了几天,实在找不到他们,就搭飞机赶回到上海。 到尚贤坊时,街坊邻居告诉他这户人家已经搬走了。 宋绍勋懵了,一切都没办法解释,他跑到医院想找菲儿,结果菲儿也已出院,不知去向。 宋绍勋心有不甘,越是如此他越想把事情弄清楚,照相馆、尚贤坊、百乐门……所有曾有过她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什么都没有。司妍与萧玉凭空消失了。 庄生晓梦。宋绍勋立在无人的弄堂里,迷茫地看着这栋空房子,思想被房里的黑沉没了,他一直站到夕阳西下,等不到爱人只好离开,到弄堂口他又怕错过什么,回头看了又看。 只有黑猫跟在他身后。这黑猫他曾在司妍家里见过,看来主人走了没把它带去,与他一样成了弃物。宋绍勋叹息,蹲身把猫抱到怀里,把它带回了宋公馆。 宋公馆依然平静,犹如这乱世中的桃花源。宋绍勋进门时,阿宝乖巧地走过来替他拿帽子和大衣。看见阿宝,宋绍勋又想起司妍,忍不住摸几下阿宝的头心。 “这几天有没有好好书?” 阿宝点头,神色有点僵硬。宋绍勋心事重重,没去在意这小小的异样,转身上了二楼书房。 阿宝去从灶头间里盛碗银耳粥准备给他送过去,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地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 阿宝左盼右顾,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把纸包拆开,里面是粉末,像是□□。掺毒之前,阿宝很犹豫,稚嫩的小手抖个不停,他知道宋绍勋待他很好,但他是爹爹的好儿子,就算爹爹以前待他不好,宋绍勋死了之后,爹爹定会把他捧在手心里,渔阳弄里没人会看不起他,也没人会骂他叛徒。 想着,阿宝横下心,按照金哥的吩咐把□□倒入银耳粥里,然后送到宋绍勋的书房。宋绍勋很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不停揉着额穴,一副即将要垮倒的模样。 阿宝小心翼翼地端着银耳粥送到他面前,中间手抖了几次,洒出一点在地上,他弯腰去擦,宋绍勋勾下唇角,微笑着说:“没事的,阿宝。等会儿让兰阿姨来擦好了。” 说罢,宋绍勋端起粥碗,阿宝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嘴,“咕噜”一下咽口口水,紧张地握紧拳头。 他觉得有双眼一直在盯着他,似乎已经窥探到他的不安,他东找西寻,找到目光的来源——一只黑猫。 黑猫立在书柜顶上,像尊神像纹丝不动,它绿幽幽的眼亮如明灯,将他里里外外都照了个通透。 忽然之间,阿宝后悔起来,觉得不应该害宋先生,他的好日子全是宋先生给的,他怎么能恩将仇报。阿宝为自己感到不耻,趁宋绍勋还没把粥送嘴里,他连忙扑过去把毒粥夺过来。 宋绍勋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阿宝就扭头跑了,像只不见天光的小耗子,飞快地窜出宋公馆的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宋绍勋没有叫住阿宝,在阿宝抢粥的刹那,他心里已经明白,再也不可能留他在身边了。 背叛是常事。在乱世之中,一个烧饼、几斤大米就能成背叛的理由,更何况涉及到黑白两道。眼下宋绍勋不想找金哥麻烦,他实在太累了,累到连生气的力气也没了,他死气沉沉地躺在沙发上,脑子里都是司妍的影子,连柜顶上的黑猫看起来都像她。 不知不觉中宋绍勋睡着了,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他难受得想翻个身,不经意地摸到一条光滑的手臂。 什么东西?他打了个激灵忙抬头看,是司妍,她就躺在他的枕边,睡得很香甜。 宋绍勋惊呆了,愣愣地看了许久,然后不由自主伸出手,小心翼翼触上她的脸颊。她像是被惊醒,睫毛轻颤几下,而后缓缓睁开眼。 “你怎么醒了?” 极平寻的口吻,就像老夫老妻间的对话。 宋绍勋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随后温柔地拨开她耳边乱发,轻轻摩挲起她的脸颊。 “没什么,继续睡吧。” 他躺好,搂她入怀,闭上眼后忍不住问:“你嫁不嫁我?” 司妍没回话,就和上次一样。 宋绍勋收紧双臂,似乎抱得越紧心里的痛就越少。他也搞不懂,为何陷入情网的人只有他。 “这太不公平了。”他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只要求这桩事你却不答应。你走的时候连句话也不留,你不觉得你太无情了吗?” “我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道别吗?” 司妍不语。 宋绍勋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每看你一眼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总会梦到你在我手心里划一横……一横……是什么意思呢?” “是保佑的意思……保佑你不被别人欺负。” “欺负?”宋绍勋呵呵笑了两声。“上海滩没人能欺负我,除了你。” 说着,他转过身,温柔地看着怀里爱人,深情问道:“如果我认输,你能留在我身边吗?” 他等着司妍的回答。 “喵……”的一声,不知哪儿来的声音,宋绍勋再睁开眼只看见沙发和书架,墙上挂钟的时针正指向七点。 原来是梦,短短十几分钟的梦。 宋绍勋不敢相信,他的手仍能感觉到她的余温,怎么会是个梦呢?宋绍勋把手覆在脸上,自嘲般地笑了,笑着笑着眼眶莫名湿润起来。 “宋先生,李校长来了。”管家在外敲门。 宋绍勋缓了会儿神,起身走到盆架前把痛苦悲伤全都擦去,待管家领人进来时,他依然是风度翩翩的宋先生,身上没半点失意的痕迹。 “李校长,欢迎。” 宋绍勋莞尔而笑,极为绅士有礼。李校长是民进小学的校长,一直收着宋绍勋的善款筹办项目,他今天带来许多学生作品,以示对宋绍勋的感谢。 “李校长,不用客气,我们坐着聊。” 宋绍勋请李校长入座,李校长推下鼻梁上的眼镜,十分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无意间他看到书架上的黑猫就问了句:“宋先生什么时候养猫了?” 宋绍勋微微一笑:“今天在路上捡的。” “哦,原来这样呀。”说着,李校长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大堆票据。“这是我们小学的帐目,宋先生捐款的款向都在这里。还有冯主任代我向您问好,说这段时间辛苦宋先生了。” 话落,李校长从众多票据中抽出一张,交到宋绍勋手里。 “这是最新任务。收到线报,日本人极有可能要开战,你这里要做好应对。” 宋绍勋接过票据一折四,然后很自然地塞到衬衫口袋里。 “放心,我会完成任务。对了,林同志的家属找到了吗?” 李校长摇摇头:“我们查过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与他有关的人。你也别太过自责,对于林同志的牺牲,组织会妥善处理的。当下之际,最重要的人还是你,你千万不能暴露身份,否则我们华东分部就会彻底瓦解,之前已经出了个叛徒,我们不能再冒险了。” 李校长指的叛徒就是陶师兄,陶师兄借自己失踪引起救亡社的注意,并在此之前称自己有很重要的情报托给林业昌,救亡社为了能顺利拿到这份情报,派接头人“陈先生”去取。 “陈先生”是组织中的骨干,他的身份一旦暴露,救亡社的人员就将连地拔起。宋绍勋发现有人在跟踪林业昌,故意让真正的“陈先生”避开,伪造“黑吃黑”的假象以此来蒙蔽敌人,结果出了些意外,假戏成真,林业昌牺牲了。 对于这件事,宋绍勋始终很自责,特别是收到那份所谓的“情报”。宋绍勋知道是谁在暗中搞鬼,但他不能替牺牲的同志出头,他的目的是潜伏,潜伏在官员军阀中,甚至不惜与日本人合作,以及来壮大自己的势力,扩张情报网。他成功了,如今只要他一个指令,连飞机大炮都能送出去,救亡社的同志皆是靠他的补给奋力作战。 宋绍勋在上海滩的名号响当当,但另一方面他却是默默无闻,他只能不停在司妍面前说自己不是汉奸,至于证据之类,他没办法拿出来,更不可能告诉她。 72 渡念(三十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四月天, 老是下着绵绵细雨, 明明是白天,却有着夕阳西下后的凄凉。从菜场出来之后,司妍习惯性地往尚贤坊走, 走了大半路方才察觉自己走错了,于是拐个弯钻进一条小弄堂里。这是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等送走林业昌之后, 他们也将离开这个是非地。 这短短小半年比十年、二十年经历得还要多。林业昌、宋绍勋、沈维哲、金哥……本是与司妍无交集的人, 全都因为一本蓝册子纠缠在了一块儿。 蓝册子终于找到了,他们的故事也该结束了。尽管司妍再次遇见前世的那抹痴魂, 但她不属于这滚滚红尘,也不能留恋七情六欲。 司妍很快把他忘了, 一心一意打理起客栈。回到客栈时,林业昌正在认真地擦着桌椅,丝毫不知道自己死于一场意外,是个炮灰中的战斗机。听萧玉说蓝册子找到了, 他立马跳了起来, 手上的抹布都扔飞了。 “蓝册子找到了?!” 林业昌很兴奋地问道, 一把掐住白鹦哥的脖子前后摇晃。 萧玉被他摇得头晕眼花, 不忘按照司妍的意思扯谎,说是蓝册子已经交给组织上级,他们对里面的内容大为震惊,并且无比痛惜失去个林业昌这个好同志。 林业昌听完后不禁飘飘然,然而细想觉得奇怪, 这萧玉又不是救亡社的人哪知道这么清楚?他对萧玉极不信任,跑去找司妍,司妍直言不讳,说:“鬼神自有鬼神力,你不必管这么多。” 林业昌信司妍的话,她说找到了就真是找到了,不一会儿,他又对找到的过程很好奇,缠着司妍问老半天,看得萧玉都烦了,二话不说,一个巴掌糊他脸上。 “蓝册子……蓝册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蓝册子,你知道不知道为了你这破玩意,我和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还有脸问东问西,还不快滚去投胎!” 林业昌嘟起嘴,可怜巴巴地朝司妍看几眼,而后推下鼻梁上的眼镜。 “我再等等。” 也不知道林业昌想等什么,竟然对投胎的事毫不感兴趣,反正他都滞留这么久了,再多呆几天也无所谓了。 司妍转身上二楼,这几天客栈客人多,她得整理几间空房出来,眼下客栈上下只有她和破鸟打理,忙得分不清南北东西。 “放我出去,我要见主人!” 有道门怦怦直响,门上的锁随着敲门声不停震颤。司妍从这道门前经过,刚要下楼她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到门前,打开门上的小窗。透过小窗,只见房里悬这个笼子,笼子关着五官扭曲的月清,这笼子太小,月清只能蜷缩成团,头卡在两腿之间,脚架在胳膊之上。 司妍看她一会儿,随意地弹个响指,一团火球蓦地腾起,把笼子与月清包裹在内。月清被烈火烧得哀嚎,大声叫喊:“你是个毒妇,你永生永世都得不到别人的爱。我比你好,我有主人爱我!他说会和结婚!主人爱我……” “嘭”地一下,司妍把小窗翕起,径直离去。真是奇怪,爱就爱好了,为何要来惹她?不是作死是什么? 司妍自然是要把这笔账算到萧玉头上,若不是萧玉没管好他的偶人,她岂会受这么多冤枉罪?而萧玉自觉冤枉,长得玉树临风,招人喜欢也不是他的错,再说他出手救她,怎么说不理人就不理人? “没良心的女人,我可是千里迢迢救了你!看连爪子都受伤了!” 萧玉装起可怜模样,故意伸出不小心弄断指甲的伤爪。司妍低头看了看,拿食指往他伤爪上狠命一摁,摁得萧玉哇哇直叫。 “我不记得你救过我。” 司妍说得实话,她不记得萧玉以身破法;也不记得他重生成人,以一杀百,所有印象都很模糊,模糊到她以为只是场噩梦。 萧玉对此很无奈,这是千百年来都破不了的死结,真不知道哪天才是尽头。 “好了,不和你争。我们商量下去哪儿?云南?还是……” “我还有桩事没办,待我办好再与你商量。” 她说得冷冰冰的,萧玉以为她又是去找宋绍勋,心里有些不痛快。司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没去解释,出了客栈之后她坐黄包车来到一栋洋房前,站在门外就能听到里面热闹的音乐,以及调笑碰杯声。 司妍一直站在那儿,直到有人从门里出来。来人无意中看见她,不由愣在台阶上。 司妍抬起手招唤道:“来,旭初,陪我走走。” 旭初看着她,过半晌方才缓过神,他低头慢慢起下台阶,到了司妍面前回头望下透过的窗,似乎是怕被谁看见。 司妍很自然地挽上他臂弯,与他漫步在林荫小道下。旭初很僵硬地迈步,不知是因为他此时的心境,还是因为他是个偶人。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旭初从不擅于开口,他一直在等司妍发号施令。东窗事发,他已经没有逃避的资格,真不知道接下来的惩罚是什么,或许她会像对月清那样对待他:把他关在笼子里,永远受着焚烧之苦。 “孩子什么时候生?” 司妍忽然问了个与惩罚无关的事,这更令旭初害怕,他微微发抖,但又不能不顺从地告诉她:“再过五个月。” “房子是上月买的吗?” “是。” “为何你没对我这么好,答应过我的事全都没做到?” 旭初无言以对,他不由停下脚步,默默注视着月光下的人儿。月华柔缓了她眼里的冰冷,平添几分哀色,恰似当年她拉着他的长袖恳求时的模样。 不知怎么的,他感觉到胸膛的跳动,仿佛这一时刻,他有颗真正的心,会疼会酸会难过。 旭初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目光,他自知亏欠她甚多,直到如今旧债未还又添新债。 “我动了库房的银子,帮别人买宅院。我愿受罚,随你处置。” 他说话一板一眼,十足的偶人气。 司妍却没提此事,只问他:“你喜欢她吗?” 这话难倒旭初,他无心,早已不知何为喜欢,看到叶玲第一眼,他就想起自己的王妃,被他害死的王妃。 司妍又问:“你喜欢过我吗?” 旭初像被人提筋,微微一怔,他又把目光移到她脸上,看着她的眉眼。他最喜欢她的眼眸,清澈见底,不染凡尘,他曾对着它信誓旦旦,为何最后要放弃呢? “喜欢……我……我……后悔……” 旭初木讷地眨几下眼,作不出愧疚的神色。他后悔当年的离弃,后悔对她恶言相向,后悔自己所犯的过错……他悔恨羞愧,没脸求她原谅。 “现在说有什么用呢?千百年了,我受了千百年……想想真是没意思,没意思……原来我早就不喜欢你了,这样恨着又有何用呢。” 说罢,司妍伸出纤纤玉指往他眉心上轻点,一股红光迸射而出,稍纵即逝。 “你我之约已解,你走吧。” 司妍放开旭初,还他自由身。旭初惊诧万分,不由摸了下灼热的额头。 自由了!他自由了!再也不是供人差遣的偶人了!从今往后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旭初兴奋不已,又是踢腿又是扭腰,来感受得之不易的自由,然而兴头过了之后,回首找不到司妍,他又迷茫起来,呆立在树荫下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来该去哪儿?旭初想着去叶玲那儿,脚却往尚贤坊的方向走,可那栋房子早已人去楼空,他再也找不到司妍了。 73 渡念(三十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旭初在尚贤坊徘徊到夜深, 对门王家姆妈端着盆出来倒洗脚水, 碰见他格外惊讶:“啊呀,谢先生呀?你怎么回来啦?是有东西没拿吗?” 旭初点点头。他掉了样东西,一直憎恶的东西, 可眼下这东西忽然不见了,他竟然不知所措,心里就像少了块, 有点空又有点疼。 旭初敲敲房门, 里面无人应,于是他又走到窗边敲起玻璃窗, 王家姆妈见他举止奇怪不由多看了几眼,又说:“没人呀。” 旭初如梦初醒, 过了好些时候方才转过身,犹如一道游魂离开尚贤坊。 他自由了,可脚步却不比以前轻快,每一步都是那么的犹豫, 仿佛迷失方向无所适从。夜太深了, 深得能把万物吞噬, 左盼右顾这条街上只有他, 形单影只。 “郎君。” 不知谁在轻唤,声音若有似无。旭初微怔,蓦然回首却见到一条的窄巷。窄巷尽头有光,他情不自禁地朝着这光亮走去,每一步仿佛跨越千年, 直到回到起初。 “猜猜我是谁。” 盈盈笑语悄然而来,紧接着一双小手从后边伸来,轻轻地捂上他的眼。这双手柔若无骨,还有丝茉莉的香气,他心里泛起甜意,面上却故作不知。 “不知道。” “哼。” 覆于他眼下的手松开了,他转过身头就看到一张俏皮可人的脸,樱桃嘴嘟得老高,粉颊上一点泪痕尚未干透。 他一下子就紧张得脸白,忙问:“受委屈了?” 她泯嘴浅笑,顺心不顺心的全都闷在腹里,可他能猜出来,定是府邸里的下人对她不敬,亦或者是表兄姐欺负她了。 “没什么事……嗯,今晚月色恰人,我们不如去池边赏荷。”说着,她抓住他的手,指尖冷得如寒冰。 旭初打个寒颤,如梦初醒,眼前皆是幻像,可是他看着她娇美的背影不忍离开,顺着她的意来到荷塘边。 嫩荷才露尖尖角,放眼望去粉白点点。她弯腰坐在荷塘边的磐石上,然后轻轻扯下他的广袖。她没说话,只是温柔地笑着,弯弯的眉眼就如天上弦月熠熠生辉。 看着看着,旭初胸口涌起一股巨痛,心弦齐齐绷断,他忽然想起曾经年少,是多么钟爱眼前的姑娘。他不由蹲身轻握住她的手,以唇贴在她的手背上喃喃自语。 “是我的不是,是我负了你。” 她听不懂,亦或者没听见,望着娇美的荷莞尔道:“待这些花都开了,你就要走了吧……” 话音刚落,一滴冰凉落在他的鼻尖,旭初不由抬头看去,月儿不见了,天竟然下起雨,雨珠打在身上微微刺痛。 “快,快点躲雨。”他拉住她的手,以袖为伞,一路小跑到不远处的小屋里。屋里空荡,黑得不见五指,无意之中他触碰到一片柔软之处,心神不由轻荡。 雨蓦然而止,月儿又淘气地露了脸,他所喜欢的人儿就在他的怀中,犹如受惊的兔子轻颤。 月色太撩人,微风催人醉。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把她占为已有。她害怕,略有不情愿,可纤柔身段敌不过这练拳臂膀。情、欲之下,他信誓旦旦:“从今往后我只喜欢你一个人,非你不娶!” 这一刻,他没有撒谎,心里是这般打算的。她犹豫半晌,半推半就。 “郎君莫要欺我。” 她的声音低柔,有几分哀求的意味。 他没想诓骗她,真的没想……可是她身上为何没有守宫砂? 小小的一枚红记缠上他的心头,过后他就后悔了,做为谢氏子孙,他要个家室身躯都清白的女子作配偶,为谢家生出同样清白优秀的孩子。父亲也这么教诲他。 “阿旭,对于姬氏几位女子,你可有称心之人?” 他迟疑许久,道:“姬四。” “姬四?”父亲拧眉,面露不悦。“其不过是姬侯之养女,怎能当你妻?姬姝虽无姬四之貌,但有贤淑之德,又是姬侯长女,乃佳媳也。” 他未反驳,只说:“全凭父亲做主。” 荷塘里的花儿开了,最终他带着姬姝走了。旭初已想不起当时的心境,眼下昔日重现,无意间看到躲在暗处悲伤的影,他心如万蚁啃噬,悔恨交加。 司妍恨他是应该的,他情愿被她恨着也不想被摒弃,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司妍了,奔出忆想的小巷,他寻不到东南西北,也寻不到该走的路。 天边露出鱼肚白,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旭初疲惫至极,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小洋房。敲半天门无人应,他只好坐在台阶上,两手撑着额头干巴巴地坐着,任由心绪狂乱。 忽然,顶上传来声响,很轻很轻,像是开窗的声音。旭初不由抬起头寻声望去,就见一油头粉面的小白脸爬出他家窗户,上衫大敞着,露出白皙胸膛。 小白脸熟门熟路落地逃走,走到路口蓦然转身抛出飞吻,同样在他买的小洋房窗户上伸出一只纤手,美滋滋地接住这个不该见光的吻。 旭初转回头,假装没看见,过了会儿他又起身去菜场,买好鸡鸭鱼肉,等到天亮再回去。 敲了门,终于有人来应。叶玲穿着丝绸睡衣,挺起三四个月的腹,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大骂。旭初唯唯诺诺,把手里鸡鸭鱼肉放到灶间,叶玲又跟过来唠叨他没用,连个佣人都请不起。旭初就这样挨了她半天的骂,直到吃中饭方才喘上口气。 他的王妃变了,魂魄变了,眼前的人只是长得像而已。旭初搅着碗里汤,听着叶玲抱怨甲乙丙丁,自由瞬间变淡了。 吃完饭,洗好碗,旭初无所事事,在空荡的小洋房里不停徘徊。每走几步,他习惯性回头,看看身后会不会有人在。这么个时候,她会在堂屋里小憩片刻,而他会帮她拿条毯子盖上,等她醒来之后定是要喝茉莉香片,他得先把水烧开了,再灌到热水瓶里。 眼下她不在了,这些烦人的事都不用做,可他却不习惯了。旭初终于明白他的心早已落到她的掌里,不管到哪儿都无自由可言。 他想回家,回到司妍的身边,他将炉灶点燃,把手放在火里。火苗舔上他的指尖,而后沿着手臂直往上攀,瞬间吞噬他的肩、头、直至全身。 旭初等着回家,可一阵尖叫扰了他的思绪,他看见叶玲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于是一把抱住她,喃喃道:“爱妃,同我一起去客栈,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惨叫不绝于耳,叶玲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他偏偏抱得死紧,说:“你不是说过喜欢我?你不是说过要与我永远在一起。” 叶玲答不出来,她已成了具焦尸,手成爪型,身体扭曲地缩在他怀里,与他溶成一块儿,你不分我,我不分你。旭初笑了,嘴角一裂,泥灰淅淅沥沥落下,还未沾地就成灰烬…… 小洋房着火了,救火车呼啸而过,吓得行人直往路边躲,萧玉手里的水果罐头差点被他们撞落。 萧玉往救火车驰去的方向看去,寻思片刻,转身拐进小弄堂里,打开最里面的门。 “哎呀,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呀。” 菲儿迎上来,很贴心地从他手里接走网兜,把水果罐头一一放在桌上。 萧心随口“嗯”了声,一个转身差点撞上菲儿。这间房子太小,都不够两人转身的。他们靠得太近,彼此呼吸都能探得到。 萧玉没什么,菲儿却红了脸,立马后退半步,转身假装打扫屋子。 “身子好些了吗?”萧玉问得随意,菲儿站直身子,毕恭毕敬地回他:“好些了,多谢你……和司姑娘了。” “不客气。” 萧玉边说边抱起凳上的黑猫进了房间。菲儿眼睛跟着他走了,直到一堵门翕起,她才死心,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按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菲儿喜欢上萧玉了,不管他是人还是别它,不过她自觉配不上萧玉,更何况萧玉心里有喜欢的人了,而且就在这个屋子里。 菲儿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经过此次劫难之后,她就知道萧玉与司妍非凡人,一些不该问的事,她也不会去问,但她始终很好奇司妍与萧玉的关系,他明明喜欢司妍却没开口说过。 菲儿觉得萧玉这么好的男人孤单有点可怜,即便是笑着,细尝这其中味也觉得苦。她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他不见得喜欢,想来想去还是当回红娘更合适。 这几天他们在收拾东西准备要走,菲儿挑整理衣裳的时候与司妍闲聊。司妍平时怪冷漠的,心思难猜,菲儿思量着该怎么说比较好,可男女之事绕来绕去,绕不出个头,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回你们准备去哪儿呀?”菲儿问起。 司妍叠着旗袍,不经意地回了句:“云南。” “哦,听说那里不错,景色美。到了云南打算什么时候与萧玉成家呀?”说着,菲儿故作停顿,有意无意地试探司妍神色。司妍依旧冷情,喜怒哀乐都是同张脸。 “什么成家,没明白你的意思。” “唉……妹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看得出来萧玉很喜欢你,只是不说罢了。老姐我呀,倒觉得你俩挺合适的。” 菲儿嘴在动却没声音。司妍看着两片动得厉害的红唇,猜着菲儿的意思,好像是在说萧玉,又好像在说……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是他喜欢她,还是她喜欢他呢? 司妍不明白。 74 渡念(三十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菲儿像是自顾自地在说话, 司妍一句都没听到, 她也懒得去猜这唇语的意思,低头继续打理衣裳。 籐箱装满了,左顾右看总少了些什么, 司妍抬头看到墙上挂的黑白照片便走过去摘下,然后把它塞到箱子里。东西太多,相框塞不下, 于是她拿出几件衣裳硬是把照片塞里头。 菲儿的话恰好说完了, 从头至尾司妍都像没在听,自顾自地做事。菲儿以为司妍对萧玉无情, 但见她收起萧玉的照片又觉得她是喜欢的,既然如此, 为何她说话她总是听不见呢? 菲儿爆脾性上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司妍的手,把不爱对人使好色的脸扳过来。 “我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呀,我说萧玉喜欢你, 他喜欢你。” 菲儿一字一顿, 把“他喜欢你”说得字正腔圆。司妍终于看出她的意思, “嗡”地一下, 脑袋一片空白,可缓过神后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天我们就坐火车走,这栋屋子就给你住吧。” 司妍莞尔,转身出了门。菲儿看着她的背影,一声叹息。 通往阴界的路千年不变, 司妍迈出脚时昼夜瞬间颠倒,从明到暗只是一扇门的过渡。 客栈里有两三个兵在喝酒,其中有人说等天亮了就打回去,好让日本鬼子瞧瞧他们的厉害;也有人不说话,贪着杯中物,不愿再回头。 不管如何,他们都回不去了,时候一到,自然要渡走的,林业昌也不例外。 仔细算算,林业昌早该走了,他偏偏拖着不肯转世,这回司妍不再由着他的性子了,硬是把睡得四仰八叉的林业昌拽起来,逼着他上黄泉路。 “时辰已到,你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司妍说话冷冰冰的,而这次林业昌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嗯嗯啊啊半天,讪讪地笑问:“掌柜,我看你这里缺人打扫,要不我留下帮你们干活如何?” 司妍没搭话,默默地把衣裳塞到林业昌怀里,道:“穿好,等会儿会有人带你走。” 林业昌挠挠鸡窝脑袋,十分不情愿地穿上衣裤,再带上他的小圆眼镜。出门的时候,他没看见司妍,反而见到白鹦哥立在楼梯口。 “怎么是你?!”林业昌很惊讶,对这安排十分不满意。 白鹦哥不以为然,慢悠悠地以喙梳羽,含糊说道:“当初是我接的你,如今也得由我送你走,这是规矩。” 什么破规矩!林业昌在心里抱怨,他最不喜欢这只老欺负人的鸟,当然更不喜欢变成人的萧玉。他本想与司妍讨饶再多留几日,可眼下见白鹦哥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定要走吗?” 林业昌实话实说,心中抱着一丝能留下的希望。 白鹦哥摇摇头,很坚定地回答他:“一定要走。” 林业昌垂下头,十分懊恼地蹬下楼。离开客栈时,他回头留恋地望了眼,脚步变得迟疑不决。 “我还没和司掌柜道别,让我和她说声再见吧,谢谢她帮了我这么多忙。” 说着,林业昌转身入客栈,不知道怎么的,客栈的门似有千斤重,使劲吃奶的力气也打不开。 “跟我走吧。”白鹦哥翕起双翼落在地上,摇身一变,化作人形。 林业昌无意间回头,顿时傻了眼。他见惯萧玉二七分头,白衬衫加西装裤,眼下看他着长袍,戴玉冠,一副古画中人的模样,半天说不出话。 萧玉敛起嬉皮模样,手腕轻旋,腾空变出盏莲花灯,而后沿着客栈前的卵石小径直往前走。 “顺着灯照的地方走,小心别被恶鬼吃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一边走一边提灯照亮前路。不知怎么的,林业昌不敢迈步,见那点灯光越来越暗,他的忐忑越来越重,风里捎来股腐臭的血腥,像是死亡的气味。 这么个时候,林业昌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死了。他才二十几岁,还没成家立业,还没娶妻生子就已经死了。 林业昌心有不甘,可除了前方微弱的光,他不知哪里是出路,再呆得久一点,他就会变成这风中的腐臭,连缕魂魄也不留。 渐渐地,林业昌害怕了,他拼命追上那点光亮,躲在萧玉身后。 “呵呵。”萧玉冷笑两声。“你也会害怕啊。” “谁说我怕了!”林业昌不服气,故意挺直身板。一阵阴风吹来,他不禁哆嗦,害怕但就是不愿弯腰。 萧玉缓下脚步,转身刹那,他摆袖挥去蛰伏暗中的怨魂哀鬼,一把将林业昌拉到身边。 “跟着我走,别落下了。” 林业昌他的霸气震住了,立马就乖顺起来。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阴沉的天边连着一条红黄色的河,河面很宽,河水湍急,不知有什么东西随着波浪时起时伏。 阴界的风景与阳间不同,犹如蒙着层灰色的纱,遮住四季、遮住日月。林业昌靠近岸边,方才看清这河水里滚的都是人头,会呻、吟、会呐喊,活生生的。他退缩半步,紧张地问:“我会变成这样子吗?” “只要我渡你过去,就没事。”萧玉回答,话落便扬手招来一叶小舟,然后将莲花灯悬于舟首。在上船的时候,萧玉冷不丁地问了句:“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林业昌听后不由愣了下,他有很多心愿,数都数不过来。看着河对岸高耸的山,他很迷茫,渡过这条河后会有另一个天地,可此生心愿还未了,他又怎么舍得喝上孟婆汤? “我能不能不走?”林业昌诚恳问道。“我不想去投胎,能不能在桥上等?” 萧玉看着他沉默半晌,而后轻问:“你等谁?” “不等谁。” 林业昌傻呵呵地笑了笑,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看着桥上来往鬼魂。如今正值战时,桥上大多都是兵将,有的只剩半躯,更甚者只有血肉模糊的一团。 林业昌看着他们喃喃问道:“你是鬼神,你说这仗打到什么时候?” 萧玉没办法回答,这千百年来,每朝每代都在战争中生又在战争中亡,谁也不知道仗要打多久,谁将会赢。 林业昌等不答案,非常沮丧。外忧内患的中华已千疮百孔,作为他的儿女,怎能不替他担忧。 林业昌无法安息,上舟之后他一直在想父亲的临终之言,他也同父亲一样等待着中华的明天。 林业昌决定不走了,下船之后他朝萧玉挥挥手且笑着说:“谢谢你了,你就送我到这儿吧。” 萧玉做完本分事,一本正经地提醒他:“错过时辰你再也不能投胎,永远困在忘川河边变成一缕孤魂。” 林业昌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没事,反正你和司掌柜会一直来的吧?记得来时探望我就成。” 说着,他故作潇洒倚上桥栏,刚摆好姿势就被引魂小鬼撞得趄趔。 “哈哈,没事没事,你快点回去吧,记得常来看我。” 林业昌掩起尴尬朝萧玉摆摆手,不算道别的道别。 萧玉莞尔而笑,收起舟首上悬着的莲花灯笼离开此处,回首之时他依然能看见林业昌挥舞双臂并且大喊道:“记得常来看我呀。” 萧玉不太明白林业的心思,直到某天忽然听到鬼差说奈何桥上老是有个野鬼拉着过路魂问:“战打胜了没?日本鬼子赶走了吗?” 萧玉一听就猜林业昌,很好奇地问:“哦,别人怎么回的?” “山河犹在,中华安好。” 75 渡念(三十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林业昌走了, 萧玉与司妍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如果不是闹出这么多事, 认识那么多人,他们还准备在上海滩多呆几年。 司妍与菲儿说是坐火车,其实是乘船, 她不希望菲儿出现在十六铺码头甩着手绢依依不舍,所以故意说错地点与时间。 菲儿的故事与林业昌一样暂时结束了。离开上海之前,萧玉替她买了块墓地用来安放她男人的骨灰, 还顺便将所住小宅的房契留下了。菲儿不知道陶伟是个叛徒, 甚至不知道陶伟另有女人,这样被瞒着一辈子也挺好。 辰光未亮, 司妍拎起藤箱带上白鹦哥悄悄地走了。狭小的弄堂里依稀亮着几盏街灯,朦胧的晨雾几乎把这几盏灯的光晕化了。晾衣竿、昨晚用过的脚盆、几盆尚未开的花悄悄地伏蛰在昏暗光晕里, 等着又一个天明。 司妍从它们面前经过,偶尔回眸看几眼,她不知道多年后自己还会不会记得这里,还会不会记得遇见过的那些人。她的生命长太了, 长到必须要学会遗忘、学会了无牵挂。 天太早, 黄包车还没出来, 一段阴沉沉的路尤为漫长。白鹦哥站在司妍的肩头, 脑袋微倾,靠着她的额侧打起眈。不管到哪儿,他总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个,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司妍不想叫醒他, 好让他一路安安静静的。拐过街角时,忽然前方亮了起来,一辆黑色汽车慢慢地拨开晨雾停在她面前。 司妍不自觉地驻步,转身看着这辆锃亮的黑色汽车,过了会儿,她极平常地转回身去,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车里的人没她这般淡定,摇下车窗朝着她的背影唤了一声:“司妍。” 街上很寂静,使得这声轻唤响而突兀。司妍像是没听见,穿过街口往另一条街走。宋绍勋匆匆地下车追了过去,他跑到她的身后想要拉住她,手伸出去了却在半空生生止住了。 “司妍。” 他又唤她,窝囊地把缩回来的手插入裤兜里故作轻松。这回司妍听见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朝他微微一笑,不含感情却美丽动人。 宋绍勋再也藏不住悲伤了,英挺的俊眉不自觉地微蹙,深邃墨瞳里似乎沾染了这春天的晨雾。 宋绍勋还她一抹略微苦涩的笑,说:“我知道你今天要走,所以想来送送你。” 司妍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很清澈,她像是不懂却又什么都懂,懂他的心思,懂他的痴情。 “谢谢。”司妍颔首莞尔,而后身子微侧像是要走。宋绍勋忍不住走到她面前,急切却不失礼貌地说:“我开车来的。” 话音刚落,黑色汽车很合时宜地停到路边。司妍没拒绝他的好意,把藤箱放至后备箱,然后坐入汽车里。 汽车缓缓开动了,一路上宋绍勋很沉默,其实他早就打听到司妍的住处,好几次开车到弄堂前却迟疑不敢进。他不笨,知道司妍不是普通人,他故意不问,深怕伤害到她、伤害到自己。 宋绍勋明白自己留不住她,或许这次道别可以作为个了结,但是经过刚才短短几秒钟,他发觉深爱仍在,他骗不住自己。 天色很应景,灰蒙蒙的犹如他的心绪。宋绍勋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伤感,拼命想着话题,百般思量之后他故作无意问起:“准备去哪儿?”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菱花纹围巾上,这正是他之前送的那款,忽然之间有点小高兴。 司妍淡淡地回他:“香港。” “留个地址,若以后我到香港说不定还能见你。” 宋绍勋戏谑,心里抱着一丝可笑的希望。正如他所料,司妍笑而不答,转头看向窗外目光幽远且神秘。 不久之前,她是他的情人;眼下,她却是个陌生人。 宋绍勋心中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忽然他又觉得疲惫,连说话力气都使不上了。 “司妍……”他尝试着去握她的手,她没躲,但也没给他感情。 宋绍勋自嘲地笑了起来,喃喃自问:“为什么会遇见你?为什么割舍不掉你?” 司妍无法回答,想来想去或许是上辈子他们见过,所以这辈子他放不开。 “嘎嘎”几声,司妍的白鹦哥醒了,发出的声音很刹风景。它从车椅上起身抖抖雪白的羽毛,无意间抬头瞅到宋绍勋后,脑袋上的一簇黄毛顿时翘得老高,像是惊讶,又像是不高兴。 这时,宋绍勋忽然意识到少掉一个人,一个一直视他为汉、奸,像是与他不共戴天的人。他看着这只白鹦哥,心里腾起古怪的想法:这只鸟和那人真像。 许多答案呼之欲出,正要弄个明白时,十六铺码头到了。汽笛声呜呜作响,来往船客多如牛毛,如今正在打仗,凡是手里有点钱的都要往太平的地方跑。 司妍要走了,下车之后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向他说了声:“谢谢。” 这两个字由心而发,她的笑也因此柔美。宋绍勋不由想起他们在照相馆里相遇,手牵着手去玩大世界;他曾为她买下别墅,甚至想为她放弃追求的事业,而轰轰烈烈的过往最终是悬花一现。 “我可以抱你吗?”他问道。“最后一次。” 司妍没作答,亦或者她在等待着。宋绍勋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将她搂在怀里,身子轻轻晃摇,仿佛在跳舞。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因为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结果。” 司妍回答得很直白,显然宋绍勋接受不了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他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甚至想过她会不会敌人派来的奸细,试探他的一切,若是这样他还能好受些。 宋绍勋的手越收越紧,似乎想把她嵌入胸膛里好填补缺失的那块。不知怎么的,司妍陷入他的怀抱脱不开身,她忽然想起从前也有这么个人,视她为珍宝。她曾经是人,也有过情愫,只是活得久了,什么都麻木了,到最后连情也忘了。 司妍靠着宋绍勋的胸膛与他道别,纵然有万般不舍,宋绍勋只能放手让她走。他将她送上码头,然后目送她上船,直到船开的那刻,他仍在码头上挥手道别。 这个时候,司妍的心弦松动了,积满尘灰的弦弹起来时略有刺痛。她注视着人群里的他,心里五味杂陈,她觉得这是阎君阴谋,目的是为了惩罚她的罪孽,叫她爱而不得。 说实在的,司妍并不在乎,即便是动了心,过不了多久又能恢复**的样子。船开动了,她不愿再在宋绍勋身上花心思,转身走进船舱。就在这时候,码头上传来抢响,紧接着是众人的尖叫声。 船客们听到动静纷纷跑上甲板,把进去休息的司妍顺势推了出来。司妍不经意地回眸,就见码头上嚣闹的人群作鸟兽散,有个人仰面躺在地上,脖颈处潺潺冒血,转眼就染红一片。 那人把手伸向司妍所在的方向,脸上并无痛苦,甚至还带了点微笑,他是在道别,还是想让她留下?司妍不知道,这回她阻止不了鬼差收命,只得眼睁睁地望着那缕魂。 船驶远了,远到看不到喧嚣的码头。司妍平静地回到船舱里,解下脖上围巾紧握在手。 第二天报纸头条便是大名鼎鼎的宋绍勋遭人暗杀,死在十六铺码头。众人纷纷猜测是金哥下的毒手,因为沈维哲疯了,宋绍勋死了,整个上海滩就数他是大佬。 没多久,金哥就成了上海滩最风光的人物,他吞并烟馆、娱乐舞厅,还把手脚伸到宋绍勋的生意里。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大多人敢怒不敢言。好在宋绍勋有个兄弟姓杜,也是生意上的好手。宋绍勋死后这位姓杜的兄弟就把公司盘到手里,几年下来做得顺风顺水。 可惜好景不长,日本人打到了上海,连南京都被攻陷,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身为大佬的金哥在这场动乱中下落不明,据说是逃到香港,不过又有人说在十六铺码头看到过金哥,他被只大得像飞机似的白鹰抓走了,总之千奇百怪的说法。 当然没有人会信白鹰抓人,除了一个疯子——沈维哲。他苟活在战乱中,逢人便说自己见过妖魔鬼怪,鬼怪能变人能变鸟,神通广大,可是说完一圈别人只当他是疯子。 沈维哲痴痴傻傻在街上讨饭,直到有天一个男人来找。这个男人很年轻,长得也相当俊美,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以食指抠拇指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告诉那两个鬼怪长什么模样。”男人笑问,很是和蔼。 沈维哲两眼放光,犹如看见救命草。 作者有话要说:近代篇基本上结束了,还需要收个小尾吧。 76 渡劫(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几年后的夏天, 战争全面爆发了, 即使不在战区,人们也能感受到战争的冷血与残酷。那年冬临,客栈里来了许多人, 连过道都住满了。这些客人几乎都来自金陵,司妍与萧玉曾经住过的地方,他们说金陵被日本兵攻破, 这伙日强盗很凶残, 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还糟蹋不少姑娘。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也是牺牲者之一。 司妍与萧玉很久没遇到这样的场面, 一时半会儿竟手忙脚乱,每天渡过忘川河的船不下十回, 每艘船都是满满当当。 某天,客栈里来了位小兵,十六七岁的模样,人精瘦, 衣衫极为破烂, 就像从没换过似的。他进门的时候看见了司妍, 黑漆漆的眼睛顿时放出异样光芒, 接着很惊讶地叫了声:“司阿姨?!” 司妍略有诧异,细细打量这小伙子,丝毫想不起与他的交集。 “司阿姨,我是阿宝呀,你不记得了吗?” 小兵很激动, 眼眶湿濡,泪花打着旋儿。 提及“阿宝”,司妍想起上海滩,想起宋绍勋。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眨眼功夫七八年过去了。 司妍拉来椅子让阿宝坐,而后又到厨间端碗阳春面。阿宝一见到吃的,连筷子都不拔,手抓起面条就往嘴里塞。 “嗯……好吃……香!!!” 吃着吃着,憋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 阿宝不知道自己牺牲在战场上,只记得他与兄弟们被日本兵围困,弹尽粮绝。弟兄们饿得慌,把能吃的全都吃了,到最后树皮、观音土、棉花……这些不能吃的也全都塞在肚子里。突围时他们勒紧裤腰带,冲向敌人的炮,火。炸弹咻咻从头顶飞过,一落地便炸死不少人。 阿宝觉得很幸运,一颗炮弹落在他旁边竟然没炸死他,醒来之后便找到这栋古朴的客栈,还遇见昔日的恩人。 阿宝含泪吃完碗面,又问司妍要了一碗。他像是从没吃饱过,狼吞虎咽直把自己的肚子吃得圆滚滚。饭饱之后,阿宝起身伸了个大懒腰,咂着嘴长舒了口气。 “谢谢司阿姨,你又救了我的命,这面钱我以后再还,兄弟们还等着我去救呢。” 司妍拉住他硬是让他坐下,随后慢悠悠地倒上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她像个长者,问出一个令阿宝不得不回答的问题。阿宝搓搓鼻子,羞愧地低下头,娓娓道出近些年所发生的事。 其实阿宝一直没忘记宋绍勋的恩情,自从上次金哥让他下毒失败之后,他自觉没脸再见宋绍勋就逃离宋公馆做回小乞丐。没过多久,宋绍勋就死了,他从熟人嘴里打听到是日本人与金哥联手干的。 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大,更何况生父金哥从没养过他。阿宝记上这笔债,誓要替宋绍勋报仇。亲生父亲他动不了,日本鬼子还是能打,所以他就去参军上了战场。 “虽然我不知道当初是谁下手杀宋先生,但我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日本鬼子,替宋先生,替我们国家报了仇!” 阿宝握紧双拳磨牙嚯嚯,眼睛里冒起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怒恨。 司妍没说话,继续静静地听着他的过往,直到他想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死亡不分年纪,司妍引过最小的魂只有四岁,是个女娃娃,梳着羊角辫可爱得很。她说她家人把她领到河边教她玩水,转过头时就找不到爹娘了;还有耄耋老者,穿着破旧的衣服敲门乞碗水喝……各式各样的魂太多了,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阿宝不是第一个熟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引阿宝过忘川时,司妍心绪不如之前平静,她看着阿宝痛哭流涕,比之前受欺负的时候还脆弱,不禁心想他为何这么伤心。 阿宝说他想回去再和弟兄们打仗,想夺回被日本鬼子霸占的金陵,想救国家于水火……太多想做的事,他做不到了。 司妍不太会安慰别人,但对于阿宝,她不由多出几分柔情。送他上奈何桥时,司妍在他掌心轻点一下,道:“安心去吧,就当睡一觉,睡醒之后你就能看到太平盛世。” 听司妍如此信誓旦旦,阿宝安心地走了,他并不知道司妍无法预知将来,他只知道有无数肯抛头颅、洒热血的弟兄并肩作战,这个国家是打不垮的。 阿宝喝光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司妍又一个任务完成了。 这战打了好几年,日本鬼子终于打退投降了,不过客栈里的生意依旧红火,战争仍在继续着。 忙过一阵子后,客栈里几乎看不见兵将,来的都是些穿着笔挺中山装的文化人,有作家、教授、干部,也有戏子、富商……其中一人司妍印象最深,他是位作家,六十多岁,戴着副黑半框的眼镜,额纹深重。他来到客栈后没说过话,只是往角落里一坐,静静呆上老半天。当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半点惊讶,反而异常平静地叹了口气,说:“走吧。” 他对之前的凡间没有留恋,听到自己死讯,反而比之前轻松了。小舟再次驶上忘川河时,老者眺望着血黄色的河水微微一笑,说:“原来这里果真有河,真不知这河能不能跳。”说着,他作势,似乎真要跳进去。 “再跳一次,你就永远困在痛苦里了。”司妍不冷不热地回他,老者犹豫了会儿,安分地站回原处。 那段时候,像他这样不愿回首过往的魂太多了。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魂都是副不敢说话的模样。司妍与萧玉不知凡间出了什么事,偶尔冒个头走一遭,就看到满山满谷的红。这些红握在年轻人手里,带在年轻人臂间上,他们自豪得很,却没给这世间带来美好。 司妍与萧玉又回到客栈,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眨眼间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客栈的生意渐渐冷清,司妍与萧玉再次回到人间的时候,世界又变了个模样。 留声机变成小铁盒,电话不需要线就能拨,还有能放影像的木箱……又过几十年,这些新鲜玩意有了别的名字,mp3、手机、液晶电视。 世界不断变迁,战争所留的疮伤也在慢慢愈合,唯一不变的是日月,还有一只猫、一只鸟。 “司妍,到我办公室来。” 闹市区的咖啡店里,店长正发号施令,作为其手下咖啡师——司妍依旧在慢条斯理调制卡布其诺,雕琢着丰富细腻的奶泡。 “司妍,马上来我办公室!” 店长的声音瞬间高了好几度。司妍慢悠悠地把咖啡杯放到托盘上,按下面前银铃,“叮当”清脆声过后,她才解下围兜走进店长办公室。 店长四十多岁,但是早秃,光看他的头发就觉得他有五十多岁,他教训人的时候也很老成,两手负于身后,十足的官腔。 “今天有客人投诉你服务态度不好,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次投诉了!” 司妍依旧淡漠,过几秒钟后,她才不冷不热地回一句:“我只是来调咖啡的,没有理由要对人笑。” 店长听了这话,两眼瞪大三圈还不止,气得把背后的手伸出来,直指她鼻尖训斥道:“顾客是上帝,不管你是咖啡师,还是服务员,就要对顾客笑!笑!笑!不会笑,你就别在这里干了!” “好。” 司妍乖顺地脱下小方帽和工作服,转身走了。 这是她第五份工作,与前几份一样,由于得罪顾客、领导、家长、学生而被炒了鱿鱼。 一个堂堂鬼怪竟然要去找工作,没听说过吧?司妍也没听说过,若不是因为萧玉弄丢他们的藏宝图,她又怎么会挤在碌碌凡人中,去当一个咖啡师、文员、家庭教师、古琴老师呢。 司妍心如止水,对于这份工作她根本没在乎过,反正拖欠几个月的水电煤都已交上了,怕他个毛毛球! 司妍骑着小电驴慢悠悠地回了家。马路很宽阔,人也无比多。昔日的弄堂随市政建设拆迁了,曾经走过的南京路也成旅游景点,很多建筑没了以前的模样,连同十六铺码头都变成现代标志性建筑。 司妍尝试着融入新世界,而萧玉早就在这摩登天地里过上灯红酒绿的生活,用仅剩的财产买了手机、电脑、ps4、xbox……和一辆保时捷。 保时捷所停的车库比他们的新家还好。他们新家在一楼,有点潮湿,但好在不用爬楼梯。进门之前,司妍在附近小超市逛了圈,用遣散费买些日用百货。如今的商品真是琳琅满目,也随时代进化不少,就比如姨妈巾。 司妍第一次见姨妈巾的时候研究很久,心想这么小的一块棉布究竟能吸多少水,为此她还买了包回去做实验,得到结果后忍不住感叹,生活在现代的姑娘们实在太惬意了!之后这包再也用不着的姨妈巾被萧玉拿走了,下雨天的时候他拿它来堵水管漏洞,还说效果很不错。 除了姨妈巾外,萧玉爱上的另一样东西是巧克力,对它的执着超过游戏,哪怕变成鸟,他都不忘吃两块,一边嘴里叼着巧克力,一边用鸟爪打守望先锋,还有脸开麦。 偶尔当回猪队友,有个人就在麦中开骂:“你这傻鸟!” 他不以为然地吸口可乐,悠哉悠哉回道:“你怎么知道?” 这个现代就像为萧玉而准备的。 77 渡劫(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司妍开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奇怪声响, 一会儿嗯一会儿啊, 紧接着一串异国语言。她怀着好奇心走进屋里,眼稍抬就看见四十八寸的液晶电视机上正放着岛国爱情动作片。 如今发展真迅猛,以前难登大雅之堂的春宫系列竟然成了鲜活版, 还广而传播甚至衍生出新品种。司妍一面看着屏幕上的奇怪姿势,一面悄悄往沙发靠近,她低头看去这白鹦哥正像大爷似地半躺在沙发上, 叉着鸟腿吸着可乐, 再把脑袋伸进薯片袋子里“刮擦、刮擦”大快朵颐。 白鹦哥并未察觉有人来了,一顿胡吃海喝后, 他极为满足地引颈抬首打了个汽嗝,谁想正好看见虎视眈眈中的司妍, “嗝”地一下,吐出去的气又全都吞了回去。 白鹦哥吓得毛都炸了,伸出乌漆漆的鸟脚到处找遥控器,一不小心按到遥控器上的音量增大键, 几乎整栋楼都能听见妖精打架的声音。白鹦哥僵硬抬头, 尴尬地朝司妍挤下眼, 鸟爪一踩终于把电视关上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司妍面无表情, 拿起沙发上散落的薯片,再将可乐罐子放到茶几上。白鹦哥缩起腿不敢动弹,两只黄豆般的鸟眼左瞥右瞧,无意中看到地上放的日用品就猜她失业了。 这完全不出乎意料,早就说她不是工作的材料, 她不听,非要当回新女性去感受现代人的职场。 第一次她去超市当营业员,结果被顾客投诉,说她老白人眼睛;第二次去家小公司当文员,不正经中年主管叫她出差,她把人吓得半身不遂后就回来了;第三次去做富二代的家庭教师,不但教训了富二代,顺便教训了把富一代。富一代发话了,说既然你这么牛逼,你干嘛还来做家教,一分钱没给就把她开除…… 以上种种不便细说,萧玉越来越摸不透她的心思,他都把水电煤缴清了,她依旧不死心要去找工作。 萧玉默默嘀咕着,忽然有只手伸到他面前。他一惊,下意识地缩成团儿,装作很老实的乖乖鸟模样。 司妍见之发出冷笑,转过身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它一个大巴掌。 “都是你,弄得我电脑全是病毒。” 白鹦哥被她扇得人仰鸟翻,眼冒金星。他忽然想起为了下部小电影,不小心中了木马,更不妙的是下小电影的笔记本属于司妍的,本来他矢口否认这回事,没想今天被抓了个正着。 萧玉觉得很委屈,社会如此先进,网络诱惑如此之大,作为一个活了几千年的男人看看岛国爱情动作片无可厚非啊,再说不就是病毒嘛,让隔壁小伙子过来杀个毒不就好了。 萧玉越想越觉得自己在理,不由挺起胸膛反击。他与司妍对掐,弄得满屋子白毛乱飞,结果还掐不过司妍,被她一手拧住翅膀,摁在沙发上暴揍,还将他引以为傲的白雪捋去一大片。 萧玉彻底输了,只好挥起双翅投降。“别……别打了……我错了……” 真是没尊严,但为了华丽丽的一身毛,失尊何足惧?! 萧玉咬牙继续讨饶,但司妍丝毫没放过他的意思,连他肚子上的上毛都拔。 就在萧玉快被成赤条鸡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他俩不约而同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片刻后,司妍蓦地拔去萧玉头顶上的那簇黄毛,起身去开门。 是住在隔壁的小哥,来得正是时候。白鹦哥立马扯起嗓子说:“快快,电脑中毒了,帮我们修下。” 小哥是计算机专业,刚来这里找工作,为人很老实,经常受萧玉的“欺压”。小哥听到熟人叫唤,很惊讶地愣住了,过半天,他缓缓地来了句:“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也迷路了?” 话音刚落,小哥迈脚进门。刹那间昼夜颠倒过来,两室一厅的普通公寓变成一栋古色古香的客栈。 邻居小哥死了。 萧玉与司妍略有吃惊,白天还见小哥出门买豆浆,过了个中午他就死了。 这是他们搬到这里来的第一桩生意。 小哥姓钱,楼里都叫他小钱。小钱来自小村庄,从小到大成绩优异,最后不负众望考进一所名牌大学。毕业之后,小钱到大城市想找份体面工作,回报父母家人,没想到这里的竞争远比想象得厉害,一连几份工作都不合心意,小钱起了想要回家的念头。 前几天小钱来找萧玉喝酒撸串,无意中说出心事,他说活着实在太累,想要回家,可想想自己一事无成,实在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出钱供他上学的村民们。 萧玉很耐心地开导小钱一个多小时,吃了四十串羊肉、二十串牛肉、两个茄子、无数鸡翅后终于把他说通了,没想到才过三天,他就真去寻短剑,白瞎了烤串钱! “死于自杀的魂最容易被小鬼们欺负,而且很难轮回。” 当时,萧玉在酒桌上就告诫过他了。 “咦,刚刚还听到萧大哥的声音,怎么进来人不见了?” 小钱探头探脑找寻萧玉,似乎没看见司妍站在门口。 “他出去了。” 听见另一个声音,小钱蓦然回首,一见是司妍又很惊讶。 “哎呀,司姐姐也在呀。咦,怎么你们都在这儿?也是迷路了吗?” 小钱记得很清楚,这倒令司妍很吃惊,因为大多来此的魂都有残缺,有些魂根本就认不出他俩,像小钱这样的魂很是稀罕。 稀罕不代表没有,所以司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依旧例帮小钱记名。 “这是我们家的客栈,偶尔我们会过来看店。” 司妍拿出花名册让小钱签字,小钱不假思索签下大名,调笑道:“之前怎么没听你们说过呀,原来都是隐形富豪。对了,缺不缺打工的?我来替你们打工。” 司妍翻他个白眼,拿出把钥匙塞他手里。“你的房间在二楼,快点歇息吧,不收你房费。” “嗳,好咧!”小钱乐呵呵地奔上二楼,俨然一副散心旅游的悠闲模样。 司妍与白鹦哥对视一眼,更加觉得奇怪。 “叩叩叩……”又有人在敲门。 司妍走上前把门打开,看见一张笑得不怀好的脸又立马把门关上了。 “哎哎哎,你怎么这样啊司掌柜,是我,林业昌呀,别假装不认得。” 门怦怦直响,再敲下去定会破洞。司妍很无奈地再把门打开,林业昌趁机滋溜钻了进来,熟门熟路进堂屋一屁股坐下。 “司掌柜,这几天你有煮什么好东西吗?快来给我尝尝!” 他把客栈当家了,而司妍快成他亲妈了。白鹦哥看到这话痨出现,很自觉地退避三舍,以免被他口水淹死。 林业昌在黄泉道里游荡这么多年都成鬼精了,甚至还有了丁点儿灵力,能来回于忘川河不被恶鬼吞噬。自从他有这个本领后就苦了司妍与萧玉了,整天有事没事前来串门,顺便骗吃骗喝。 林业昌很得意地显摆一身新的运动服,三条档,名牌!他一会儿抖抖袖子,一会儿拍拍衣角。 “这次萧玉给的有点大了,下次记得买m码的。” “滚!”萧玉的怒喝从二楼滚到堂屋。“给你烧衣服已经不错了,你还有脸挑三捡四!” 林业昌咧嘴傻笑,回过头去以撒娇的口吻说:“我知道萧大哥最好了。”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手机。 “听别人说如今流行‘苹果’,他们都看不起我这诺基亚的,萧大哥能帮我再换台手机吗?” “滚!滚!滚!你怎么还不去投胎?!” 萧玉几近咆哮。林业昌推下鼻梁上的眼镜,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我投不了胎啊,再说了我也不想投胎,一投胎就感觉不到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山河犹在,中华安好,可是我几辈子的心愿呀。对了,我要iphone 7。” 林业昌学会了死皮赖脸,而萧玉的声音淹没在他iphone 7的要求里。 酒菜来了,林业昌一见这三荤二素立马两眼放光。他卷起袖管刚想拔筷子,瞥见司妍站着便起身请她坐下,极为恭敬地举杯敬酒。 他成了这客栈的一份子,就如司妍与萧玉的家人,或许有时候他实在讨嫌,但见不着他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酒过三盏,林业昌就扯开话匣子,他说这段时日老出现怪事,有些魂上了奈何桥,但生死薄上没他们的名,于是他们就被赶出阎王殿,不知去向。 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定是哪个粗心的判官不小心记错名,才弄得这一团糟。 司妍随口搭上几句,接着,林业昌又关心地问起她的新工作。 “听说这个牌子咖啡很好喝,你做给我尝尝?” 林业昌扑闪着眼睛,故作纯情状。工作是司妍的死穴,一提及她立马黑脸。 “滚。” 林业昌是个老油条,早已摸清司妍与萧玉的套路,待吃饱喝好,他抹抹嘴,慢悠悠地“滚”了。 阴阳两界生活就是如此,比起乱世,如今已算天下太平。 “伺候”好林大爷,司妍回到人间,她学会使用电脑和网络,以此来打发无聊。以前也有东西玩,但不如现代花样百出,司妍渐渐喜欢上这样的生活,甚至能为此忍受断筋折骨之痛。 午夜十二点,又到交替之时。如今萧玉越来越不要脸,变身之后就光着身子坐到沙发上,打开遥控器开始看电视,然后随手拿来个靠枕遮住重要部位。 黑猫如往常那样翻他个大白眼,接着跳到他的腿上蜷成毛球。萧玉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抚着黑猫,从电视上感受人生百态。 *** 司妍又去找工作了,这回她应聘奶茶店的小妹,方便做一休一,不过她的面瘫脸没得到老板认可,再次碰壁在路边。 司妍划掉记事本上的信息,继续找着下个目标,停在枝头的白鹦哥看她如此执着,不由替她心疼。其实萧玉凭着多年投机倒把的经验在期货交易上赚了几桶金,根本不需要司妍抛头露面,但是他不忍心破坏她的“兴趣爱好”,只得偷偷跟着,必要时候帮个忙。 看司妍面试五家都不成功,萧玉再也坐不住了,他飞回家里打电话给他的期货经纪人,问:“投资一家茶馆要多少钱?”没过多久,司妍就收到一家茶馆的面试通知,做一休一,待遇丰厚。 有了工作的司妍很高兴,从她做的菜式就能看出来,不过这倒难为了萧玉,他一直在想该以什么理由跟去上班呢。正当想得入神,门铃响了,司妍前去开门,她从猫眼里看到张很陌生的脸。 “你找谁?” “我警察,麻烦请开门。” 门外的男人亮出警官证。司妍犹豫了会儿,小心把门打开。屋里的光线透过门缝照亮昏暗走廊,同时也照亮那人的模样。 他看起来二十多岁,身材高大英挺,不过有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的。他见到司妍微微一笑,更显得稚嫩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想问你认不认识钱小豪?” 他再次亮出警官证,司妍看到上面的名字:汪楷。 司妍把门打开了,汪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而后微蹙浓眉像在思索。 “咝……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 说着,司妍两手环在胸前,眼睛瞟向他手里的文件夹。 汪楷略微尴尬地笑了笑,说:“可能我认错人了。对了,我主要想了解102的住户钱小豪,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一个星期没看见他了。” 司妍回答得很干脆,她知道钱小豪已经死了,这个人大概是来了解他的情况。 “怎么了,他是出事了?”她顺口追问。 汪楷摇摇头:“他失踪了,今天我们收到他公司来报,希望了解他的下落,如果你看到他回来,请和我联系,这是我的号码。” 说着,汪楷拿出手机作势要与司妍记录。司妍盯了他老半天,慢悠悠地说:“我没有手机。” 汪楷微愣,很狐疑地看向她,而后轻叹口气,在记事本上写下自己的号码,撕下一页递过去。 “谢谢。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免贵姓司。” 说着,司妍想要关门,汪楷似乎不死心,又问:“你以前是不是xx高中读书?” 司妍摇头。 “那xx小学呢?” 司妍再摇头。 “咦,那就奇怪了……” 汪楷喃喃自语,眉头紧拧成结。 “这位警官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关门了。” 司妍对他很冷漠,态度也生硬。汪楷没生气,反而笑眯眯地说:“哦没事,没事,麻烦你了。” “不麻烦。” 话落,司妍就把门关上了。白鹦哥屁颠屁颠跳到她面前,歪着脑袋问:“警察来找了?” “嗯。他们说小钱失踪了,我想十有**没找到他的尸体吧。” 司妍边说边把汪楷的手机号码放在抽屉里,一转身就抛之脑后。 小钱仍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客栈里生活几天之后爱上清闲日子,心结也打开了,他决定抛开压力努力生活,不管有没有做出成绩,都要快乐地活着。 小钱描画出美好的将来,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时日一到,司妍就备好小舟,准备引他渡忘川。 “什么我死了?司姐不是开玩笑吧?要不……说!你们是不是在拍整人游戏,综艺节目的那种?” 司妍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会儿点点头。 “算是吧。” 小钱如释重负,猛拍下大腿。“我就说嘛。”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捋了把板寸头,而后神秘兮兮地凑到司妍耳边轻问:“司姐,我上不上相呀?你说摄像机在哪儿,我摆几个帅点的姿势,到时候录个片子寄给我爹妈。” “他们已经走了,明天继续拍。你去睡吧,养足精神好好表现。” 小钱一听乐开花,说:“好啊,到时得奖金,我请你吃饭啊!” 说完,小钱就上楼休息去了。 萧玉看到刚才的情景十分不解,不由飞到司妍面前问:“为什么骗他?难不成你心软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 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更别说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女人。司妍莫名有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毫无来由,她却对此深信不疑。 为了小钱的事,司妍特意去找了冥君,这个命令她千百年的鬼神显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只是一团不起眼的灰雾。 “汝有何事,速速报来。” 阎君低沉的声音依旧威武庄严,能震慑所有的灵魂。在他面前,司妍温顺得像只猫儿,极为恭敬行起大礼。 “禀阎君,属下遇到一事觉得怪异,还请阎君指点迷津。” 寒暄过后,司妍将所遇到的事全盘托出,包括从林业昌嘴里挖来的小道消息。阎君听后沉默半晌,然后给她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既然你觉得不妥就去查明真相,到时记得禀报于我。” 他像是知道答案却没给她一条明路走。司妍陷入困惑。 解铃还需要系铃人,一切事情从小钱身上开始。司妍又找上他问了他迷路前的那些事,可小钱半点也记不起来了,甚至那天要做什么事,中午饭吃得是什么都不知道。 正当司妍想办法恢复其记忆时,萧玉却说:“不要徒劳了。上次来的汪警官说小钱找到了。” 确切的说,是小钱的尸体找到了,在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上被个拾荒者发现。根据法医的鉴定结果来看排除他杀。 这回小钱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了,他是个很难缠的魂,走的时候对世间充满留恋,跪在司妍面前号啕大哭,求她放他回去再看爹妈一眼。 司妍做不了主,她只是个引魂渡河的鬼神。 这件事看似结束了。司妍与萧玉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司妍开始到茶馆去上班,安安静静地沏茶抚琴。这间茶坊没客人,冷清得都快倒闭了,可是老板给她的待遇真是出奇好,也不嫌弃她的面瘫脸。 司妍闲了好几天,直到某日下午来了两位客人,他们两个像是不小心走到这里来,然后非常无奈坐下点壶茶。 “汪楷,这里的茶好贵啊。” 其中一个悄悄地说道,可惜声音不够轻,还是被司妍听见了。她听到“汪楷”二字不由自主转头看,窗边的英俊男子也正好侧过头,四目交错,竟然有种前世今生的错觉。 “嘎嘎!” 鸟笼上的白鹦哥发出两声噪音,歪起脑袋朝司妍眨眨眼。它是这茶馆的吉祥物,主要负责卖萌。 “哎呀!好可爱的鸟呀!” 店里又来了一个人,比起冷清的一周,今天的生意算是爆棚。服务员把进来的姑娘引到座上,而那姑娘倒是喜欢白鹦哥,从包里拿入小饼干喂它吃。 萧玉垂眸一扫,什么牌子?不吃!他傲娇地扭过头。 那姑娘沉下脸,“啪”地往萧玉脑袋上砸了个暴栗。萧玉忽然吃了这一痛,“呱”地扇翅叫嚷,司妍见了便走到姑娘面前轻声说:“这里的东西不能随便碰,包括这只鸟。” 她说起话来不怒而威。姑娘被她瞪得尴尬,瞬间就红了脸。 “我是付过钱的,不行吗?你们又没标识不能碰东西、不能碰鸟……对了,你们这里执照齐不齐全?我认识警察,随时随地可以来查你们。” 姑娘不甘示弱,硬是要扳回点面子。司妍泯起嘴,眉宇间起了不悦之色,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与她争辩,忽然就有人横插在中间。 姑娘看到救兵,更是蛮横地撒娇:“汪楷,我被人欺负了。” “好了,别瞎胡闹!” 汪楷词严色厉,看到司妍之后他又换了张娃娃似的笑脸。“对不起,冒犯到你了,这是我妹妹,我替她道歉。” 司妍听后多看姑娘几眼,唇红齿白,脸圆圆的,确实有点像汪楷。 “管好你妹妹。”她说。 78 渡劫(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管好你妹妹。”司妍如是说。 汪楷听到这句话愣了下, 他的妹妹汪琪立马就炸了, 娇小的身躯极有暴发力地冲到司妍面前,大叫道:“你是这什么态度?!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叫你们老板过来,我要投诉你!” 刚刚还觉得妹妹理亏的汪楷也觉得不舒服, 嘴边笑酒窝不见了,脸也板了下来,不过他还是保留几分气度, 把汪琪拉到身后, 很严肃地与司妍说:“我妹妹不知道这家店的规矩,碰了你们店的鹦鹉的确是她不对, 已经向你道歉了,不过你刚才的话很没礼貌。” “哎呀, 哥,你和她讲什么道理,快!把你们老板叫出来!我要投诉!” 汪琪边说边拉起汪楷衣袖,然后冲到服务台叫嚣着找经理。司妍依旧是张不冷不热的脸, 虽然她知道自己工作又保不住了。 恰好这时候, 立在鸟笼上的白鹦鹉“嘎嘎”地叫两声, 然后张开翅膀打个半旋, “啪”地落到地上,吐出舌头——死了。 司妍看见了、汪楷看见了、拉经理过来告状的汪琪也看见了。 经理“哎呀”叫了声,两三步走到白鹦鹉身边,蹲身把它抱起来使劲晃几下。白鹦鹉的舌头吐得更长了。 “这下糟了呀,这是我们老板养的鸟, 这……这……我怎么交待呀。” 汪琪傻了眼,她没想到一个爆栗能打死一只鸟,她与汪楷面面相觑,缓过神后,脸立马就绿了,嘴巴一扁,哭丧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轻轻碰它下,它怎么就死了呢?” 司妍朝白鹦鹉瞅了眼,鹦鹉偷偷动下眼皮,然后很尽职地继续扮死鸟。这下好像很难收场的样子,司妍走过去把鹦鹉抱到怀里,眼波飘到汪楷身上,再不经意地一瞟,问:“哪位能负责?” 汪琪不说话了,直往汪楷身后藏。汪楷为难地皱起眉,说:“先把它送宠物医院吧,我和你们老板打个电话解释。” 说着,汪楷向经理要电话。经理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没过多久服务台就传出手机铃声,这铃声来自司妍的包。 经理的目光幽幽地落到司妍身上。 顾客投诉与鹦鹉死亡这两件事同时不了了之,汪琪出茶楼后不解恨地骂了句:“什么破店,早晚倒闭!”汪楷也觉得司妍是个无理的女人,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 当天晚上,微博上出了篇贴子:强烈控诉xx茶馆欺客,老板丧尽天良。愤怒的文字配上鲜活的图片,十分夺人眼球,本来就冷清的茶楼因此更加没生意,半个月后就关门大吉。萧玉投资的钱打了水漂,而司妍又失业了。 其实手机是萧玉的,那天出门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随意地把它放到司妍的包里。如果不是因为汪琪闹腾,他能继续瞒天过海,让司妍误以为自己是新时代的女性,能很好地融入职场里,结果弄巧成拙。 奇怪的是这回司妍没生气,也没怪他多管闲事,茶楼关门之后她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再也不去找工作了,或许她明白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入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这样也好,毕竟客栈里生意还是要照顾着,若她真去忙了,萧玉一人有时还应付不过来。 每每忙成陀螺的时候,萧玉就特别想念旭初与月清这两个偶人,可惜旭初飞灰湮灭,月清犯事关到至今,客栈无人可用呀。正当萧玉为这事头疼时,忽然想到一个家伙——林业昌。 这林业昌白吃白喝他多年,还经常要他买东西,与其让他游荡在黄泉道上,还不如叫他打工还债。 萧玉拿定主意,准备去找那个吃白食的林业昌,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萧玉很好奇,心想这么个时候还有谁来找?他起身走到门前,透进猫眼往外看。来按门铃的是个漂亮姑娘,二十几岁的样子,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等人开门的时候,她不停咬着下唇,偶尔撩撩黑亮长发,看起来略有紧张。 “推销的?”萧玉心想,不过还是把门打开了。 “你找谁?” 他低着嗓子问,也不知是不是把这姑娘吓到了,她愣了老半天。 “我……我……”姑娘羞红脸,怯生生地拿出盒曲奇饼干。 萧玉看着这印有小熊图案的饼干纸盒,不由拧起眉。如今推销的花样真是千奇百怪,连饼干都送上门。 他伸手接过,从裤袋里拿出钱包。“多少钱?” 姑娘一个劲地摇头摆手。“不,不,不要钱……我是新搬来的,叫冯薇薇,住在隔壁,以后请多多关照。” “哦。这样啊。”萧玉打开曲奇饼干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嗯,这饼干不错。” 冯薇薇如释重负地笑了,目光触到他的眼睛又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红晕悄然爬上她粉嫩的脸颊。 “这是我自己做的。对了,怎么称呼你?” “我叫萧玉。”说着,他吮去拇指上的曲奇屑。“谢谢你的饼干,如果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说下好了。” “嗯嗯。”冯薇点头,甜甜地道声谢。 寒暄结束,萧玉就说了再见,然后关上门。黑猫走到他脚边“蹭”地一跳抱住他的腿,他随手把她捞到怀里,拿块曲奇饼干喂她吃。 “没你做的好。”萧玉笑笑,没有半点拍马屁的样子。黑猫翻他个白眼,吃完曲奇就跳到地上,摇着尾巴进卧室。 卧室是司妍的地盘,厅里的沙发床归萧玉,不过萧玉总是以睡沙发不舒服为由,硬是挤到卧室里。 其实这也没什么,反正一张床够他俩睡,只是司妍不喜欢身边躺着只鸟,而且还是只睡觉会蹬爪子的鸟。 “唉……没办法呀,谁让房价贵,大点的房子租不起。” 萧玉老用这话来当借口。 一进卧室,昼夜就颠倒了。漆黑的夜有点凉,阴风阵阵,比以往张狂不少。萧玉嗅到点异样,黑猫也察觉了。它突然窜上楼梯,跑到廊道的尽头,那间关着月清的房门正大开着。 月清逃走了,不知用的什么法子。萧玉找遍客栈上下,没抓到月清半个影子,司妍倒是半点都不着急,淡然地说:“跑了就跑了吧,残魂残魄而已,兴不起风浪。” 虽然她这么说,萧玉仍放心不下,隐隐地还有些愧疚,毕竟当初是他惹来月清的。他去找了林业昌,问他是不是有听到风声,结果这家伙只顾着看艳鬼,完全没在意客栈近况。正好,萧玉借此由头,把他偏进客栈,再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诱他签下卖身契。 “死萧玉!你丧尽天良啊你!” 林业昌发觉自己出不去了,不由大喊大闹。萧玉不以为然喝口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帐本。 “这是帐目,你要的手机、新款跑鞋、衣服、发蜡……全都在这儿了。自己算算多少钱?” 林业昌瞄了眼不作声了,而后他清咳几声,说:“有个地方住,至少比作孤魂野鬼强。我去擦桌子了,老板,抹布在哪儿?” “先别擦桌子,这段日子你就帮我问问你的狐朋狗友,有没有月清的消息。” 林业昌点头如捣蒜,他这张厚脸皮在黄泉道上弄得老熟了,没有他问不到的事,不过经几天盘查,没人见过月清,阴风里所藏的小鬼也未嗅到过生魂的气味。 这是桩怪事,搁在心里成了刺。好在之后几天风平浪静,月清失踪的事也被渐渐淡忘。如今客栈里多了林业昌,萧玉与司妍的工作压力少了许多,趁着空,萧玉又开始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夜上海繁华依旧,与几十年前不同的是如今的灯光更炫目,夜更加迷离。香车宝马自古都是人的心头好,对萧玉来说也是如此。古时的汗血宝马,如今叫作保时捷、法拉利,一车值万金。 萧玉买了辆保时捷,平时为省油基本不用,只有在去夜店的时候溜溜。他玩心很重,几千年来没半点长进,眼下超前的现代更是令他如鱼得水,只是游的时候找不到伴。 司妍的寂寞是内隐的,萧玉的寂寞则是外显的,无聊的时候他更想接触外面的世界,看形形色色的人。夜店之类司妍不喜欢,自然不会和他去,再说了一只猫能在里面干什么呢? 萧玉觉得她很没情趣,无聊的时候就自己去玩了,谁料司妍竟然不理他,似乎有点生气了。萧玉以前常逛青楼乐坊,她从没说过一句,如今换时代,她倒管得多了,想来想去,萧玉觉得大概是夜店里的有些姑娘穿得少,龙蛇混杂。 “好吧,不去就不去了。我们去看电影如何?有部片子不错,3d的,大屏幕。” 司妍一听有点动心,她喜欢看电影,而且如今的电影和以前不同,屏幕大得顶天立地,看的时候还要戴副眼镜,人物都在眼前飘,触手可及。 司妍想了会儿点点头,萧玉马上订电影票,然后换件宽松的连帽运动衫,把黑猫塞到衣服里。他拿起车钥匙去车库,刚掀开遮尘布,突然有个人叫了他的名字。 萧玉闻声回眸,看见冯薇薇走了过来。显然,冯薇薇看到他的保时捷,立马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呀,你的车真好。”她微微一笑,问:“你这是去哪儿呀?” “看电影。” “和女朋友?” 萧玉想了会儿,点点头。“是。” 窝在他怀里的黑猫竟然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涮负~我更新~ 还有非常谢谢十二季的长评。嘿嘿嘿嘿……我会努力更新哒。 79 渡劫(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女朋友?司妍琢磨这三个字, 总觉得怪怪的。她觉得自己算不上萧玉的女朋友, 连普通朋友都不是,他们只是搭档,被阎君捆绑千年的倒霉蚂蚱。 司妍窝在萧玉的运动包里不去想这三个字眼, 但不知为什么,她被这三个字缠住了一路,到电影院后心上依旧似压了块石头, 又沉又闷。 “啊哈, 如今人还真多呀。” 萧玉排队等着拿电影票,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由衷感叹。在他所呆过的世界里, 人口从没像现在这般密集,他们仿佛麦子似的一夜之前长出好多簇, 从而把高科技带动起来,就僻如这电影票能直接从机器里吐出来,不像之前需要售票员一张张裁。 萧玉从取票机里拿好电影票,把手伸到运动包里摸摸猫脑袋:“再等十分钟就能进去了。” 司妍听到后在包里翻了个, 把萧玉做的小猫专用3d眼镜扒拉出来。如今科技真发达, 电影都成3d的了。对于司妍来说, 她对电影的记忆停留在1935年, 那时她经常和一个人去虹口电影院看电影,黑白的屏幕看来脏兮兮,还有许多杂点,不过她倒是喜欢那种带着岁月痕迹的黑白片。 虹口电影院早已拆除,那个人也去世很久了, 他的样子司妍快不记得了。 “我忍你很久了!既然这样,我们分手好了!” 不知哪儿炸起一声尖嚣,在闹哄哄的人声里格外刺耳。司妍的思绪被这声咆哮震碎了,不由钻出运动包透气孔看热闹。一阵厉风突然扑打在她脸上,卷起她额上三根毛,司妍定晴看去,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正从面前跑过,应该就是那声怒吼的主人。 “小雯。” 蓦地,又伸来一只手,司妍不由抬起头,惊见一张熟脸,只是发型与之前不同,胡子也剃过了,今晚汪楷看来很精神。 “别闹了小雯,进去看电影吧。” 汪楷拉住女孩的手,皱着浓眉有几分哀求的味道。显然,女孩不领情,两三下把电影票撕得粉碎,恶狠狠地砸在汪楷脸上。 “你自己一个人去看吧!” 电影票像雪花般泼了汪楷一身。所有人都在看着,包括萧玉和他的猫。 汪楷不知道自己正被熟人盯着,他想去追女朋友,到了电影院门口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汪楷低眸一扫,是局里打来的,他连忙接起电话没说几句话,再转身时女朋友已经不见了。 汪楷沮丧地叹着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然后弯下腰把地上碎屑一片一片捡起来。为了今天约会,他花大价钱去打理了莫西干头,满头的发胶只起到粘纸屑的作用,并没留住女朋友的心。 电影是泡汤了,女朋友也丢了。汪楷拍落发间的纸屑准备回警局,蓦然回首就觉得有人在看着他。 汪楷很警觉,或许是因为警察当久了,这方面比常人更敏锐,他能感觉到茫茫人海中有道目光与众不同。汪楷仔细环视,炯炯有神的双眸堪比雷达,忽然他发现了一只小黑猫,一只藏在运动包里的黑猫,它碧绿的瞳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他是只可口的猎物。 谁把猫带电影院呀?汪楷心里嘀咕,不由自主看向猫的主人。真巧,他认识,因为钱小豪的案子,与他说过几句话,如果没记错他叫……萧玉。 汪楷见人过目不忘,他本该去追女朋友,但见到萧玉之后便想起钱小豪的案子,而刚才局里来电正好说钱小豪的案子有疑点,需要重新排查。 汪楷不愿意错过这场“偶遇”,大步走到萧玉面前,很礼貌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汪楷,之前有见过面。” 萧玉有点小吃惊,刚才他只是个无辜的吃瓜群众,心里还暗笑汪楷的狼狈,没想汪楷竟然认出他并且走过来问好,他有什么企图? 萧玉心生戒备,不过表面上依旧彬彬有礼。 “你好呀,汪警官。真巧,你也来看电影吗?和女朋友?”说着,萧玉邪气地笑了,窝在运动包里的司妍听到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十分嫌弃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汪楷倒没什么,他很坦然地点点头说:“对,不过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女朋友跑了。” “那你还不追回来?” “算了,没事……”汪楷深吸口气,故作轻松地耸下肩。“我找你正好有事,关于钱小豪。” 萧玉听后不由拧起眉,很困惑。 “记得你之前和我说钱小案的尸体找到了,这案子也应该结了吧?” “嗯,还有几处疑点,正好遇见你问问,最后一次见到钱小豪是什么时候?” 汪楷一面说着一面从夹克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录音键。萧玉从他的言行里感觉到钱小豪可能不是死于自杀,心里不由起了些许异样的感觉。 “大约一个星期前,周六,他到过我家来修电脑,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很公式化的回答,信息量略少。汪楷“咝”地倒抽口冷气,似乎被这道题难住了,无意中,他瞥见了萧玉的运动包,恰好看到一只黑猫脑袋从透气孔里探出来,然后抬头看着他。不知怎么的,他打了个寒颤,莫名其妙地起了身鸡皮疙瘩,脑中残影呼之欲出。 “对不起,电影要开场了。下次再聊吧。” 萧玉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脑中迷离的记忆好似薄雾般散得干干净净。 汪楷如梦初醒,点点头“嗯”了一声:“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话落,他的目光紧锁在萧玉身上,直至他随人群进了影厅。 真奇怪。汪楷默默嘀咕,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只黑猫,不过天底下的猫这么多,长得也都差不多,眼熟很正常。 汪楷找到合理的解释后转身走了,到门口他想起刚才发脾气的女友,忍不住拿出手机打电话和她道歉。 “小雯,是我不对……” “滚!我再也不听你解释了,你就和你的案子去结婚吧!以后不要再联系我!”话尾,是一声发自肺腑的怒吼,差点把汪楷的耳膜震破。汪楷皱下眉,默默地把手机放回原处,然后骑上哈雷摩托车去单位了。 汪楷哄女友的程度只能到此,更何况他觉得钱小豪的案子更加重要。他是个工作狂,特别是遇到大案,整个人都埋在文件堆里六亲不认,就是因为这样的态度,让众多女友对他很不满意,总觉得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她们身上,连出去吃饭的时候都能趴在桌上睡。 其实对于男女感情,汪楷一直看得很淡,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应付女友各种要求。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分,他不会花心思去挽留别人,哪怕是送出一束不怎么值钱的玫瑰花。 汪楷进办公室后难过了一会儿,然后就翻开法医报告,仔细研究钱小豪的案子。钱小豪的确死于窒息,但不是自杀,按最新尸检报告所述他是被人下过迷药之后伪造成自杀。 这点让汪楷想不通,钱小豪的社交圈很单纯,身边也没有巨款,怎么会有人想杀他呢? 汪楷一边思考一边在记事本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寂静的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两记敲门声,他一惊抬头往门处看,竟然是他的妹妹汪琪。 汪楷有些意外,立马合起文件档案放到抽屉里。 “你怎么来了?” 汪琪歪下脑袋甜甜地笑了:“你不在家,小雯不在电影院,我猜你们吹了,然后就到这里来找你喽。” 说完,汪琪走到办公桌前一把将手里的书摆在桌上,随后一屁股坐在背椅上大呼:“累死人啦。” 汪楷无可奈何地苦笑,随手拿来一本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难道你过来是劝和的吗?” 汪琪煞有介事地摇摇头:“不,我向来劝离不劝和,反正你们老是吵来吵去,分了也好,说不定会有更好地等着你呢。” 汪琪挑挑眉,笑得让汪楷很心虚,不过仔细一想,下任还不知在哪儿呢,心虚个什么呀。 “好了,好了。给你钱,你自己去吃宵夜吧。”说着,汪楷从皮夹里摸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妹妹。“我还有事要做,不能陪你。” “嘁,说得自己很重要似的。我也有事好不好,你瞧,这么多论文资料要翻阅呢。” 汪琪不甘示弱地从包里拿出厚厚的历史影件资料,打开的时候一张旧上海报纸的剪报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到汪楷的眼皮子底下。 这张剪报有些年头了,纸页都泛了黄,报上的文字是竖排版,斗大的字写的是“宋绍勋应邀参加董事会”旁边还有配图。 汪楷神差鬼使捡起这张剪报放在台灯下看着,喃喃地问:“他是谁?怎么没听说过?” “他是旧上海的大亨,被日本人刺杀死在十六铺码头。由于死的时候太年轻了,生前也没做多少好事,所以名不见经传喽。” “不过从这个新闻来看,他好像是很厉害的人物……” 汪楷被照片上的男子吸引住了,看得久了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不由把目光往旁边移,蓦然看见另一个人,她穿着贴身旗袍,乌发高绾,一手挂着大衣,另一只手亲昵地挽着穿白西服的宋绍勋。 汪楷的心似被重拳狠击,他再也移不开目光,拼命在这方寸上找寻旗袍女人的信息,没想报上只寥寥写着:“宋绍勋携女友出席。” 她是谁?怎么会这么眼熟?汪楷心狂跳不止,某些东西呼之欲出。 80 渡劫(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哎, 二哥, 你和这个姓宋的有点像哦。” 汪琪的手指轻轻点着纸上人的眉眼,那人戴着细丝边圆眼镜,梳着油亮亮的大背头, 与汪楷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汪楷如梦初醒,再次看向这张泛黄的剪报,恍惚之中竟然有种前世今生的错觉。他顿时心乱如麻,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心里躁动, 不停地触动他的记忆。 “这张脸有点熟。”汪楷指着照片上的旗袍女子。“我一定见过。” 汪琪瞥上眼嗤之以鼻。“你见美女都说眼熟,撩妹技能也不知道更新一下。这个人说不定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汪楷没仔细听她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剪报,把它当作一个很重要的证据, 至于能证明什么,他暂时还不知道。 夜幕深沉,汪楷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人轻托他的手, 温柔地在他掌心上落下一横。他心里顿时荡起暖意, 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这人的模样, 他明明知道这人很重要, 但在紧要关头总是抓不住。 梦惊醒,汪楷出了身冷汗,他蓦然睁眼就看到办公室以及一堆散乱的文件,他在办公室里睡着了,看下时间半夜十一点, 夜依旧继续着。 **** 电影散场了,眩目的特技令萧玉眼花獠乱,走出观景厅之后,他的脑袋依然嗡嗡地回响着背景音乐。 萧玉在成群结队的观者者中站了会儿缓缓神,别人兴奋地讨论着剧情,他一个人无人说话显得有些孤单。 萧玉从掏出包里的小黑猫,摇晃着她问:“好看吗?” 猫儿也在晕乎中眯着眼没搭理,他不由轻笑,拉拉她的耳再扯扯她的胡须,直到有个声音打断了他。 “真巧,又遇见你。” 萧玉转过头,看见冯薇薇站在身后,她穿着条很长的淡粉色连衣裤,长发黑又直,脸上化着淡妆。 如今流行的韩式一字眉,萧玉每每看着这种眉毛总会强迫症地比较够不够“一”字。他的目光在冯薇薇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惹得这漂亮姑娘满脸通红,她不由低下头,腼腆地笑着道:“没想到你也在这家电影院。” 萧玉拧眉,心想:她该不会在跟踪我吧? 冯薇薇似乎猜到他想法,连忙解释:“这电影票我几天前就买好了,别误会。”说着,她稍稍转眼往旁边观察,又问:“你在等女朋友吗?” 萧玉听后微愣,差点忘记刚才说的谎。他下巴微抬,以嘴嚅了下厕所的方向。 “她在厕所。” 明明是一个人,明明是寂寞的,他抱紧怀里的黑猫轻抚着。 冯薇薇俏皮地歪着头,微微一笑:“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再见。” 萧玉勾下嘴角算是回应,待新邻居走后,他举起怀里的猫喃喃道:“我们也该回去了吧?” 黑猫“喵”地叫了声,伸出软软的小肉爪踩在他脸上。 回到家后,萧玉与往常一样煮碗泡面当宵夜,他一直觉得泡面很奇怪的食物,闻起来香吃起来倒一般,每当嚼面条的时候,他就怀念过去的生活——住在大宅子里,有月清和旭初可以使唤。 萧玉分不清是过去的日子好,还是现在的日子好。 “你要不要吃?海鲜味的。” 萧玉捞根面条送到猫儿嘴边,猫很嫌弃地扭过头,然后眯起眼蜷成团儿,她那张吃惯山珍海味的嘴可受不了化学品调制出的鲜香,情愿挨饿也不愿多碰一口。 萧玉暗叹口气把塑料叉扔进面桶,然后抬头看着时钟,离十二点还有三个小时。 “我去煮酒酿小圆子吧。”说着,他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翻出食材料,一边捣腾一边嘀嘀咕咕:“君子远庖厨,还好我不是君子……” 低沉的声音听来有些委屈,熟练的作菜手式看来是饱受“摧残”的,不过当猫儿跳到他肩膀上盯着锅里翻腾的小丸子时,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然后伸手揉摸着猫儿毛茸茸的脑袋。 “叩叩叩叩叩叩叩!” 有人敲门,急促的声音来自另外个世界。萧玉被它扰和了好心情,不由阴沉着脸转身开门。 “哎呀,这雨怎么下这么大呀?” “就是,我衣服都湿光了,鞋子也湿透了!” …… 一伙人叽叽喳喳的,吵闹得不可开交。萧玉看到七个人立站在门前十分意外,除了乱世很久没见到这般阵势了。 “你们是来住宿的吗?有没有过预订?” 意外归意外,萧玉表面上依然镇定,连开场白都很合时宜。 众人立马雀跃,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一间民宿,兴奋地尖叫起来。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女生率先说道:“太好了!我们是来住宿的,不过……” “有预订!”旁边戴眼镜的男生横插一句,暗地里用胳膊肘捅下女生。 萧玉温柔地笑了,坏水在腹里酝酿着,他快速地打量这个戴眼镜的男生,从他身上闻到阴暗腐朽的气味。 “好的,各位请随我来。” 萧玉敞开大门请七个大学生入门,他转身的时候听到后面有女生窃窃私语。 “哇,这个男人好帅!!” “是呀,是呀,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 她们的声音里透着小小的兴奋,萧玉故意放缓脚步,回眸莞尔。 “暂时还没有。” 话音刚落,女学生们顿时满脸通红,青春洋溢的眼睛里即有点害羞又有些心动的期待。这时,萧玉注意到走在最后的一个女孩子,留着微卷的短发,浓眉大眼很洋气,在喧闹的人堆里显得十分特别。 不经意间,女学生抬起头,目光正好撞上萧玉的双眸,一下子她变得很惶恐,然而转眼间她又低下头,静静地跟众人走进客堂。 千年了,这间客栈还老模样,宽敞的门庭,古色古香。这群学生见这雕梁画栋,张大嘴连连惊呼:“哇,这都是老古董吧?还金丝楠的,值不少钱吧。” 萧玉在前领路,听到他们惊叹声,时不时地回头浅笑,且回答道:“这宅子是有点年头了,具体多少年我不清楚,总之如今兴中国风,所以就按古建筑风格来装饰。对了,哪位预约的?叫什么名字?” 刚才说“预约过的”眼镜男没吭声,旁边胖乎乎的女生立马说:“姓秦。” 萧玉听后装模作样地走到柜台后拿出名册,一页一页翻着:“咦,奇怪。没有姓秦的呀。” “再找找……你家店怎么没电脑?连ifi信号也没有。” 萧玉抬头微微一笑:“这里是没ifi,因为专给人修行之用,所以没有手机也没电子设备。”说着,他再翻几页名册。“我没找到姓秦的预定,你们确认吗?” “奇怪,我们明明订了呀,会不会你们没记录?经理,我们都到这里了,有空房就给我们嘛。” 众人大呼小叫,有几个已经把包放在茶椅上,一屁股瘫坐下来。 萧玉像是拿他们没办法,勉为其难地说:“好吧,楼上正好有四间空间,就给你们住吧,麻烦各位拿出身份证件登记。” 话音刚落,学生们低头淅淅索索地翻起背包,拿出身份证交到萧玉手里。萧玉仔细地看着每张证件,一一对照这几张稚嫩的脸。戴眼镜的帅男孩叫秦超,胖乎乎的姑娘叫阮玉,而跟在人群中不太作声的洋气女孩叫简静。 将这几个学生的名字落到薄上后,萧玉装作无意问起:“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阮玉挽上秦超的胳膊撒娇似地嗲声道:“我们是驴友,趁暑假到这里来旅游,本来有车接送的,没想到等半天车没来,结果就找到这里啦。” 阮玉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秦超瞥向她,阴冷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到她大嘴巴上后又嫌弃地瞥开了。 极细微的动作,萧玉正好抓个正着,他琢磨着这伙人关系,无意间发现简静的眼神很奇怪,她的目光虽然飘忽不定,不过最终会落在秦超身上。 萧玉明白了,不过他认为这伙人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登记好人名之后,他就叫来小工林业昌将这伙游魂送到二楼客间去。 至今为止,林业昌还没接受自己的身份,他认为被萧玉骗了,签下不知多少年的卖身契,抗议无果,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领着这帮学生安排他们住宿,一边搬着行李一边唠唠叨叨。 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萧玉回到人间,继续煮酒酿小丸子,他想让司妍尝尝他的手艺,可惜一打开门十二点的钟声就响了,月光倾泻而下,将他与地上的黑猫紧紧包裹,揉捏着他们的筋骨血肉…… 81 渡劫(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有个童话叫灰姑娘, 每到十二点她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 与萧玉和司妍不同的是,她只是变套衣裳。 煤气灶上的酒酿小丸子在沸腾,笃笃冒出的沸水把锅盖都顶开了。萧玉与司妍依然躺在地上, 被余痛折磨着。 “酒酿要烧干了,不好吃了。” “我已经闻到焦味了。” 很疼,疼得一人一鸟都不想起身, 他们躺在原地看着灶头上的锅等着对方先动, 结果水烧干了,锅烧黑了, 他俩仍在挺尸。 或许阎君觉得他俩的日子太好过,疼痛程度每年递增, 以前只要咬牙忍过小会儿,如今却和半残无异。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身体挣扎,萧玉扑腾着翅膀,跌跌撞撞飞到灶头前, 把煤气关上了。 世间终于太平, 只是焦糊味久经不散。 司妍受不了这股味道, 挣扎起身穿好衣服, 开始涮锅洗碗。萧玉心虚地看着她,本以为会挨顿胖揍,没想她一声不吭,在时间长河之中翻滚这么多年,她好像越来越温柔了。 “刚刚是谁来了?” 司妍用钢丝球擦着焦黑的锅, 白皙纤长的手被染得斑驳,不知为什么,萧玉看得很心疼,她的手应该是不沾阳春水的手,应该是被人照顾的手,可这么简单的事他做不到。 “几个大学生,登山出了意外。”萧玉说。“对了,我们搬家吧,搬到大宅子里雇几个奴婢。”好让她们照顾。 “我们没钱了。”司妍把刮干净的锅放在水笼头底下冲着。“我们还有几百几千年要活,没那么多钱。” “我不是有开公司?买个宅子绰绰有余,而且还有黄金古玩,大不了可以拿出来卖掉。” “卖掉等着坐吃山空吗?今时不同往日了,终有一天你我会被人间摒弃,到时居于深山老林,说不定那些深山老林都会被人砍个精光,我俩无处可去,得有后路。” “后路我都留好了,不用担心。”萧玉扑扇起雪白的双翼,飞落到司妍肩头。“我们再做几个偶人好了,这回做得彻底些,只听我们命令就好。刚才我就看到一个好材料,坏得油光光的。” 萧玉坏笑,轻轻勾动司妍心底里那根邪恶的弦,不过她想起月清与旭初顿时又没这心思了。 “算了,别惹事生非,如今这样过也不错,若真的没钱了就把你辆破车卖掉。” 萧玉一听她要卖他的保时捷顿时就炸成毛球:“你敢动我老婆半根毛,我就拿你……” “噌”地一声,司妍抽出刀架上的菜刀,肩上白鹦哥顿时收声,很乖巧地立得笔直,装乖卖好。 司妍面无表情地把刀放在砧板上,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猪腿肉,利落地炒了盘香喷喷的蛋炒饭,配了两个小碗,端正地摆上桌。 “以后你别糟蹋我的东西。” 说着,她盛碗蛋炒饭摆到白鹦哥面前。萧玉埋头吃着,越发觉得自己离不了她。 很久之前,司妍做菜就很好吃,那时候还没有炒煎炸等菜式,只是简简单单地炖煮,她都能做得鲜香味美。萧玉记得当时年少,吃她做的饭菜差点吃成个胖子,好在之后及时收手,才留了个人样。 萧玉很想说说从前趣事,可惜每次开口她都听不见,叫他憋在腹里闷得慌。 吃完宵夜,司妍回房睡了,萧玉悄悄地以鸟爪扒拉开房门,贼头贼脑张望番,见她好像熟睡了便不要脸地钻进她的被窝,躺在她的枕头边上。 他拿翅膀碰碰她的腮颊,再以喙轻触她的额头,轻轻地在她耳边道声:“晚安”,说完他又悄悄地下床,跑回沙发上窝在枕垫里酣睡。 次日早上六点,司妍醒了,时间准得像被上过闹钟,分毫都不差的。她已经习惯这个点,洗漱过后煮个早餐,然后就去看他们的新房客。 开门刹那昼夜瞬间颠倒,门的那边正是傍晚时分,此时天正下着瓢泼大雨,显得极为阴沉。 司妍抬手轻点,雨更加大了,就像冰雹子似的噼哩啪啦打在屋檐上,叫屋里的魂想走都没法走。她走到客堂中翻阅名薄,这时有个胖乎乎的女生快步走到她面前,气势汹汹地拍着柜面。 “经理!你们的经理呢!?” 她横眉竖目,口气不善,半湿的头发垂着水珠子,滴滴答答的。司妍随手把抹桌布递给她,且礼貌地笑道:“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和我说。” 阮玉翻个大白眼,然后指指半湿的发。“刚才洗澡洗到一半没热水了,你们这家店怎么这样,收费这么贵,设施半点都跟不上。” 阮玉的脸红得像个生肉丸,看样子气得不轻。司妍轻描淡写地来了句:“我去你房里看看。” 说着,她离开柜台走上楼,恰好有个男生下来,司妍忽然感到身边有阵风卷过,紧接着阮玉胖乎乎的身影蹦跳上去。 “秦超!你去哪里了?!洗澡没热水快要冻死我啦,叫半天都没有人理!” “你不是说要找饭馆吗?我去帮你看饭馆了呀!” 秦超有点冒火,但被阮玉瞪片刻之后,他慢慢敛起怒色,恢复文质彬彬的模样,然后往司妍所站的地方一瞥。 阮玉鼓起腮帮子,朝秦超胳膊上重捶几下。 “我等会儿再找你算账。”说着,她回头命令司妍。“你去帮我看看。” 司妍笑而不语,很听话地跟在阮玉身后,在经过秦超面前的时候她忽然闻到一股令人作恶的腐臭,这就是萧玉所谓坏得油光光的。 这栋客栈本就是以恶魂恶魄为材料建起,有时候门坏了,墙裂了都会找些恶魂来修补,近些年这种材料越来越多,所以司妍半点都不愁,倒是缺几个模样好的,能打理客栈的魂,光是林业昌一个铁定不够的。 不过自从出了月清与旭初的事后,司妍就对偶人心存芥蒂,这两个偶人相陪他们千百年,最终都变得不听话,世间的人更复杂,人心更莫测,她不愿意再去冒险,以免惹出乱糟糟的事。 想半天,司妍打消了做偶人的念头,跟着阮玉进了客房。客房还是之前的样子,为了与时俱进,客栈里都装了浴盆,大多时候这只是作装饰之用。 司妍进浴间后打了个响指,热水潺潺而出,阮玉觉得很奇怪,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呀?” 司妍微微一笑,说:“不知是谁把热水阀关上了,打开就好了。” “哼!”阮玉气得直跺脚。“一定是她,一定是简静这个小贱、人,她不敢明里和我吵,就耍阴的来坑我!” 司妍对她嘴里的人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他们的感情纠葛,她公式化地说道:“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阮玉一把拉住她,贼兮兮地贴近身子,然后不怀好意地问:“热水阀在哪儿?我也去关上,让那小贱、人吃点苦头。” 司妍勾下唇角,生硬地回她:“不好意思,我已经让人锁上了。” 阮玉很不高兴地皱下鼻子,咕哝道:“摆什么谱嘛,真是的。” 司妍没搭理,径直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秦超在敲另一个房间的门。 秦超像是察觉到什么蓦然回头,然而走廊里空无一人,明明刚才有道影眼下却不见了。他警惕地环顾四处,然后深吸口气继续敲门。 “快点开门,是我。” 过了小会儿,门终于开了条细缝,一双美丽的大眼在门缝里张望,见到来人顿时变得惊恐。 门后的手晚了步,秦超一把将门撞开,迅速地钻到门里,然后再把门反锁。 “我和你说过不要再来了!”简静大叫着,秦超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再甩个耳光把她扇到床上。 “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秦超剥开斯文的皮囊露出骇人狞笑。“我手上有你做小姐的证据,你完了!” 简静捂着半边肿脸,大惊失色,几近失态地低吼:“你撒谎,你什么也没看见!” “是吗?”秦超得意洋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相薄,一张一张翻给她看。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自己看看!当初我追你的时候,你倒是清高,原来暗地里在做种勾当。” “等等!” 简静伸手去抢秦超手机,秦超手腕一转藏到身后,“嘿嘿”地笑了几声。 “你抢我手机也没用,我电脑里面还有,只要我把它发给校监,你就等着回家吧!” 简静像是受惊的兔子瑟瑟发抖,惶恐的泪水夺眶而出。 “家里穷,爸妈生病了,我还有个弟弟要养,我没办法才去做这个,我只是陪人唱唱歌跳跳舞,其它我都没做。我已经给过你钱了,求你别再威胁我了。” “你这点钱完全不够花……拿别的来抵押吧!”说着,秦超朝简静身上扑去,犹如恶狼扑食,偏偏这个时候外边有人敲门。 “检查热水阀。” 是老板娘,秦超眉宇间浮起怒意,但他又不敢声张,只好甩个眼色给简静,然后拿出手机作个要胁的样子。 简静颤巍巍地开了口:“不……不方便……等会儿在来吧。” 门外没声音了,但先前欲念也随时熄灭了。秦超放开简静,瞪起眼恶狠狠地警告道:“记住你的丑事在我手里。” 说罢,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到走廊时他往四处看,没有什么人,于是他放心地回到与阮玉同住的那间房。 司妍的身影慢慢浮现在昏暗的走廊内,她听见门后传来的哭声不由深叹口气,看来这次遇到很难缠的事。 司妍离开了客栈,看到人间阳光明媚,阴暗的心情顿时好了些。打开电视机时,里面正在播报一条新闻,说是有七个学生失踪了,正在派搜救队搜寻。 一声叹息。司妍关上电视,坐在沙发上烹水沏茶。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不知道是谁来拜访。 司妍觉得很烦人,她没搭理,心想过久没开门,外面的人自然会走,没想到这门铃声不停,似乎知道家里有人,不得已,司妍只好上前把门打开。 “哪位?”她的声音依旧冰冷生硬,带着一股子锐气。 来人微怔,随后摆出张不太高兴的扑克牌脸。司妍眯眼看去,竟然是汪楷。 “你好,汪警官,你有什么事吗?” 司妍的语气略微柔缓,不过外人听来依旧不冷不热。自从茶楼事件后,汪楷对她的印象就不好,认为她是个不怎么讲理的女人,失恋外加一晚没睡,汪楷的态度也不太好,很严肃地直言道:“我是来查钱小豪的案子。” “钱小豪,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司妍家的门缝没变大,似乎不想让他进去。 “结不结案又不是你说了算。” 汪楷的语气突然变得冲人,司妍眨巴双眼看他一会儿,“呯”地把门关上了。 “叮,叮,叮。”门铃又响了,死皮赖脸缠绕不清。 司妍全当没听见,卷袖净手沏上壶茉莉香茶。萧玉扑扇着翅膀飞到她身边,低头啄几颗花生米,在这狭小的天地里,他俩大眼瞪小眼的颇为无聊。 很久之前,他们的深宅大院里藏有后花园,有事没事地可以去赏花作画,游船戏蝶。如今的家太小,连画纸铺不开,更别提游船戏蝶。司妍想把白鹦哥带出去玩耍,但想到会引人围观,她又懒得动弹了。 熬到下午,网上各大贴子都看得差不多了,司妍决定出门活络筋骨,她想到附近的公园逛逛,萧玉也喜欢去那儿看老大爷下象棋、打太极拳。他俩一前一后走出小区,正要过马路时,忽然有人拦住了她。 “你好,司小姐。” 听到声音,司妍就知道谁了,这汪楷跟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她心里厌烦,不由自主翻个白眼。 汪楷和她一样,对眼前人很嫌弃,但工作所迫,他不得不维护自己光荣身份,作出一张耐心且热情的笑脸。 “司小姐,今天上午不好意思,是我说话语气不对,希望你别放心上。” 司妍听后终于转过她高傲的下巴,给了汪楷一个正眼。哟,怎么几天不见他变得这么憔悴了? “没事,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司妍的回答也很“官方”,汪楷听后收起笑脸,一本正经拿出笔记本。 “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之前钱小豪与什么人有过来往?” “我不知道。” 汪楷眉头微拧,怒气正在眉间窜来窜去。 “那你知道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吗?” “两个星期前还是三个星期前,记不清了。” 汪楷深吸口气,两手环胸硬是挤出一点笑,问:“那你有关于他的其它信息吗?” 司妍摇摇头。 “好吧,谢谢你的配合。” 汪楷收起笔记本,转身就走,刚迈出腿脑中忽然闪过那张旧剪报。他不由驻步回头,看向立在路口的司妍。她梳了个老气的盘发,发髻上插着根乌木钗,淡蓝色连衣裙长及脚踝,像是古人的打扮。 汪楷不由打了个寒颤,再定晴看去司妍已经不见了,他情不自禁地追到十字路口想要再看清楚点,可她就是么消失了。 我定是看错了!汪楷心想,但心骗不过,它正怦怦跳得厉害。弯弯的柳叶眉,清冷的眼神,她分明就像那张照片上的人。 不可能……不可能……顶多长得像。 汪楷揣揣不安地回到办公室,然后小心翼翼拿出那张剪报,虽说时间久远,但这张照片依然清晰,除了衣饰不同,其它地方简直一模一样。 看着看着,汪楷不由出神,他看见自己穿着雪白西装梳着油亮大背头,在舞池里和她跳舞;画面一转,他又看见自己打扮成古人,坐在酒馆里与她对饮,她轻轻地捧起他的手掌,在手心里画了一道横,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喂!发什么呆呢!” 同事一声吼,把他的魂魄招了回来。汪楷缓过神,手忙脚乱地想把剪报藏起来,结果还是慢半拍。 “咦,这是什么?”同事小李把剪报一抽,贴在眼皮子底下看了又看。“好你个家伙,什么时候也开始玩收藏了。” “这哪是收藏,是我妹妹的作业,她不小心落在这儿的。小心别弄坏了。” 汪楷有意隐瞒,好在小李对这剪报完全没兴趣,看了几眼就还给他了。 “对了,看到这民国旧闻我突然想起来,这几天要从美国回来一个民国遗老,听说他当年叱咤上海滩,还是军阀后代,叫什么来着……沈,沈维哲!对,沈维哲!上头还派人做安保呢。” 沈维哲?!汪楷心头像是受到重击,一下子闷得发紧。这个名字太熟了,可是他却想不起来,或许是这几天新闻有报道过,所以才觉得耳熟。 汪楷给一切奇怪的异象找到理由,让它看起来很合理,但剪报上的男女不知不觉在他心头烙上印迹。汪楷又把它拿出来递给小李,然后很认真地问:“你有觉得我和这男人像吗?” 小李看看照片,再看看他,郑重其事摇起头。“你比他帅丁点儿,不过比他穷不少。” “嘁。”汪楷笑着给他一拳,然后把剪报放回原处。 小李提到过的民国遗老上了当晚的新闻。汪楷在电视上看到他的介绍时不免吃了一惊,这位沈先生已经一百多岁高龄,但说话时口齿清楚,逻辑清晰,完全不像个耄耋老者。由于他当年身份特殊,是部活得历史资料,想要采访他的人络绎不绝,包括汪楷的妹妹,修近代史的研究生。 看完新闻之后,汪楷就开始头痛了,果不其然,只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汪琪的电话就来了。 “二哥,你有没有看电视?!”电话那头声音十分雀跃,好似中了千万大奖。 汪楷懒洋洋地回答:“嗯,看了,你是说沈维哲沈先生对吗?这回我可帮不了你。” “我才不要你帮忙!我已经与他通了电话,他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九点,你正好休假,陪我去好不好?” “明天我还想好好睡一天,你要不找别人吧。” “不行!”沈琪叫嚣起来。“我爸让你好好照顾我,你就这么照顾的吗?” 经她这么一吵,沈楷头更痛了,只好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明天上午九点对吗?” “对,在xx大酒店23楼。不见不散啊。” 话音刚落,电话就断了,没有半点人情味。汪楷心里哀叹,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就这么没了。原先这三天小长假是留给小雯的,如今他俩分了手,他又变成单身狗,单身狗也就单身狗吧,在家里补个觉也不错,结束硬生生被搅和了。 汪楷对这个堂妹一向言听计从,汪琪说好九点,他就乖乖地调上七点半的闹铃,醒来之后先洗漱,后去接汪琪到xx大酒店。 看来汪琪对这个采访很上心,破天荒地穿上职业西装,扎起马尾。入电梯的时候,她拉住他的手说:“你等会儿陪我一起进去好了,我打过招呼了。” 汪楷一听很诧异,不由调侃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大人物都搞得定?” 汪琪俏皮地眨眨眼,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这是秘密。” 话落,电梯门开了,作为总统套房的楼层,这里奢华得有些过了头,连墙纸都像洒过金箔,刺得汪楷眼花。 一位秘书模样的女人笑脸相迎,走到他俩面前在很适当的距离停住了。 “请问是汪小姐吗?沈先生已经等你很久了,请随我来。” 这位民国遗老似乎将沈琪当成坐上宾,连开门的服务人员对是毕恭毕敬。这让汪楷很不自在,浑身上下像爬满毛毛虫,每走一步又痒又痛。 汪楷跟在秘书后穿过两道门,来到总统套房里的书房,远远的,就看到一个白发老翁坐在摇椅上,手里捧着本民国史。 “沈先生,您的客人来了。”秘书鞠躬。白发老翁立马把书放下,拿起摇椅旁的红木柺杖。 汪楷头一次见到这么体面的百岁老人,虽说他脸上沟壑纵横,手背上布满老年斑,但是精气神丝毫不亚于年轻男子,穿着打扮也极为干净。 沈维哲见到汪琪笑得连眼睛也没了,步伐轻快极了,他走到汪琪面前弯腰伸手,说:“汪小姐,我们终于见面了。” 汪琪气派十实把手伸过去紧紧握住。“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沈先生。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哥哥,汪楷。” 汪楷正注视着这位老者,听到沈琪忽然提到自己的名字,他不由吃了小惊,缓过神后连忙与沈先生握手。 “沈先生您好,久仰大名。” 汪楷很恭敬,然而触到沈先生的手后,他的心里顿时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汪楷不由抬起头,细细端详眼前的老人,这老人的眉眼里透着股戾气,或者说是恨意。 真奇怪,他们才刚认识,不是吗? 汪楷觉得莫名其妙,眨眼之间,沈先生的态度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下子变得和蔼可亲。 “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位,快,快点坐。” 沈先生把他引到沙发椅上,然后让秘书端来一壶咖啡,再在汪琪面前摆上壶茶。 “我在美国呆惯了,喜欢喝咖啡,不知汪先生喜欢喝什么?” 沈维哲边说边替沈琪斟上杯清香绿茶,汪琪连忙按住沈先生的手说:“谢谢沈先生,我自己来就好。” “好,好。” 沈先生露出一丝尴尬,作为旁边者的汪楷总觉得有种说不上的怪,好似这位沈先生早就认识他堂妹,而且很熟的样子。 一杯咖啡递来,汪楷如梦初醒,他匆匆接过,然后侧首看着汪琪,汪琪饮着香茶,表现得很自然。 “我与汪小姐早就认识了。”沈维哲先开了口。“之前我有到x大做讲学,汪小姐问了几个很让我难以招架的问题,之后她又来找过我问历史资料,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话落,汪琪笑了起来,连连点头说:“没错,没错,所以今天还得问您几个问题,特别是关于1930年代的上海滩。” 说着,汪淇拿出一本厚厚资料,就上边划线部分与沈先生探讨起来。汪楷不懂这些,听得云里雾里,他的目光不禁游离,心绪乱飘,飘着飘着又回到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剪报上。 对了!汪楷突然想起今天早上他把那张剪报放进皮夹里,正好能趁这个时候问问眼前的活历史。 汪楷按捺不住兴奋,颤着手掏出皮夹,小心翼翼拿出那张豆干大小的剪报摊在沈维哲眼皮底下。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沈先生认识这照片上的人吗?你是与他同一个时代吧?” 沈维哲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拿过剪报然后推了下鼻梁上的老花镜,两只眼睛像被吸住似的,一动不动。 “认识……我认识他……宋绍勋嘛,不过他已经死了。” “那这个女的您认识吗?叫什么名字?” 沈维哲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拿着剪报的手不自然地颤抖起来,他在害怕,嚅嗫半晌,随后他的眼睛往汪琪这处瞟了下,随后摇头说:“这个女人我不认识。” 说完,他把剪报还给汪楷。得不到想要答案,汪楷很失落,他挤出一丝笑意道了声谢,然后把这张剪报收了起来。 采访结束了。进电梯的时候,汪琪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埋怨道:“你是不是中邪了呀,拿着那张旧照片看半天,还问沈老认不认识。” 汪楷无奈地耷下肩,他也无法解释对这照片人物的执念。他细细回味刚才的场景,说:“沈老先生说不认识,可我觉得他是认识的,你瞧我一问的时候,他连脸也变了。” “真是受不了你,警察当久了,看谁都像嫌疑犯。不和你说了,我回学校写论文,你自己先回去吧。” 话落,汪琪脱开他的手肘,像是生气了。 汪楷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 xx大酒店23楼里,沈维哲的采访依旧继续着,这回是xx杂志社的主编亲自来拜访,不过沈维哲以身体不适为由,让人足足等了近一个小时。 沈维哲正在打电话,以极为谦卑的语气乞求着。 “我已经按您要求做了,什么时候能给我续命,我的脚烂得不行,再下去要发臭了……什么?还要在等,这样等到什么时候?!对不起,对不起主子,我不该这么和您说话,我等着您的吩咐,麻烦您到时帮我换副年轻的身子,谢谢主子,谢谢……” 82 渡劫(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打开电视机又是沈维哲的新闻, 打开朋友圈和微博还是沈维哲的新闻, 这几天那里都能见到他的事迹,一夜之前他就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甚至被人尊称为大师。 当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这位大师时, 萧玉的内心无疑是崩溃的,他没想到这只臭虫不但没死,多年之后还抛头露脸, 将一身罪恶洗得干干净净, 对此萧玉极为不耻,怪自己当初没能斩草除根。 为了不让司妍看到这个人, 萧玉把网线弄断,电视弄坏, 结果依旧阻止不了沈维哲的脸出现在书报亭里。某个报纸头版大肆赞扬这位昔日汉/奸,说他是民国最后的绅士,司妍买回这份报纸,看得很认真。 “真奇怪, 他这么老了, 怎么还没有死?”司妍指着报纸上的沈维哲问道。花花大少如今满脸皱纹, 哪还看得出他当年专骗女人的嫩脸蛋。 白鹦哥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嚼着巧克力, 说:“阎君不收,我有什么办法。” “要不我去问问阎君,这沈维哲的阳寿有多长。” 萧玉一听急了,连忙扑扇起翅膀飞到她面前。“别去问了,万一他知道我们之前揍过他, 岂不是又要挨罚,我受苦倒没事,可不能苦了你。” 司妍听到他这番衷言,不由自主翻个白眼。她觉得他只是考虑自己,而不是真正为了她。 司妍懒得揭穿,翕起报纸放到报纸篮里,然后起身开门进入另一个世界。刚入客堂,林业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米七的个头往柜面上一趴,哀声叹气。 “唉……我怎么会答应萧玉在这里当差呢,真是苦死我了,司掌柜我要加薪水。” 他就像个怨妇,哭诉着这几天的遭遇,无非是工作太忙,人手不够,害得他没空去撩妹。 “司掌柜,我都单身了八十多年,你就不能行行好,还我自由身吗?” 司妍勾起唇角笑了笑说:“可以呀,我这就和阎君说,保证你马上投胎奔向自由。” 林业昌听后立马收声,他可舍不得去投胎,他还没见中华迈入发达国家呢。 “好吧,我不提加薪总行吧?我去伺候那帮闹腾鬼了,他们从早吵到晚怎么不休息呀?” 林业昌嘀嘀咕咕地走了,司妍忽然想起什么,立马叫住了他。 “有件事我不方便出面,所以想托你帮忙打听。沈维哲,你还记得吗?帮我问问他的阳寿有多长。” “什么?沈维哲还没死?!”林业昌瞠目结舌,差点打翻手里的锅碗瓢盆。“凭什么呀?他这么坏凭什么活这么久,而我却死得这么早?” 林业昌大感委屈,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他依旧是当年的愣头青,容易冲动且话多。 司妍想了想,哄他道:“活那么久有什么用,皮都皱在一起丑死了,哪像你白白嫩嫩,依旧讨人喜欢。” 这话说得林业昌心里舒坦,臭美得撩了几把头发。 “怎么,沈维哲现在很丑吗?当时他可潇洒得很。” “不但丑而且臭,所以得让你打听他的阳寿,如今忘川河边就你鬼脉最广了。” 林业昌一听咧嘴大笑,忙拍胸脯说:“没事,这事包在我身上。”话落,他开开心心地走了。 刚过片刻,楼梯处就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那七个大学生来吃晚餐了,与昨天一样围坐在东面的圆桌边,一边点菜一边争相拿手机自拍,在镜头面前嘟嘴扮可爱,每张脸都洋溢着青春光鲜,仿佛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的时光。 “老板娘,再来盘炒蛋!这个蛋好吃死啦!” 有个女生嗓门超大,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声音。 司妍莞尔而笑,从灶头间端来盘炒蛋摆到他们饭桌上。大嗓门女生又问:“老板娘,经理呢?就是那个小鲜肉,我们想和他合个影。” “他在休息,等他睡醒我会和他说。” “好呀,好呀。”众女生点点头,而后又不好意思地捂颊笑了。其中一个男孩子不甘示弱亮出二头肌。 “我也是小鲜肉。” “嘁,得了吧赵强,这里只有秦超称得小鲜肉,你呀靠边站吧。” 众人大声调侃,惹得阳光大男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偷偷地看着简静,人群里最漂亮的姑娘,脸更加红了,而简静有意无意地瞥向秦超,看着他紧握着阮玉的手。 在人前秦超是那么的衣冠楚楚,谁都不知道他骨子里是个禽兽。 简静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拔弄碗里米饭。她来自小村庄,父母务农,弟弟在上小学。半年前父母忽然疾病缠身,家里没了来源,她实在没办法去club里当服务员,没想到一个多月前遇见秦超,他偷偷地拍下她陪酒照片以此来作为讹诈的资本。她的钱是用留来给父母治病,给弟弟上学,但眼下秦超像个吸血虫,不断地吸着她辛苦换来的钱财。 他不是有个千金小姐做女朋友了吗? 简静想不通,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环顾四周,大家都玩得很高兴,没有人在意她的苦难,她向赵强投去求助的眼神,赵强却傻呼呼地挠着后脑勺,根本不明她的心思。她孤立无援,十分害怕,害怕保不住学位,害怕成为村里人的笑柄。 忽然简静看到一双眼,直勾勾的犹如隐在暗处的兽,她吃了惊,差点把筷子抖到地上,可是再次定睛看去,柜台后的老娘板又变得普通起来。 简静觉得是自己神经太紧张了,她无奈地藏起心事,假装快乐好融入人群。 客堂里依旧嚣闹,吃完饭后他们说要打牌,可七个人缺一,不能凑两桌,于是大嗓门女生就问:“老板娘,你会不会打斗地主呀?” 司妍摇摇头。 “哎呀很简单的,我们可以教你呀。” “算了,别为难人家了。你们玩好了,我今天有点累,想去睡。”阮玉开口,没人说不行,紧接着简静又说:“我也想睡觉,你们玩吧。” 一走走掉两人,于是秦超很自觉地站出来,陪阮玉上楼休息,留下其余四个人凑成一桌。 大约过了三小时,打牌四人组也觉得累了,收拾好东西各自散去。 夜伴着疾风暴雨,比往日更加阴冷可怖。黑暗中,血腥气一丝丝一缕缕,静悄悄地弥漫着。 忽然窗外闪过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夜撕出可怖的裂口。在这瞬间强光的照耀下,简静如梦初醒,吓得扔掉手里的水果刀后退好几步。 秦超正安静地躺在地上,**的身体布满血洞,他的罪恶终于停止了,亦或者说终于转嫁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别怕,你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有个声音在她身边不停怂恿,那把掉地上的刀失重般飘浮至半空,慢悠悠地落到她掌心里。 “仔细想想,除了他还有谁欺负你?阮玉,你的闺蜜重色轻友;赵强,明知你被人威胁却不吭声;另几个在背后嘲笑你,辱骂你,你得让他们付出代价,所以大胆地去吧,以血洗涮他们的罪恶。” 话落,简静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动了,她惶恐落泪,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机械地迈开步子,走到另一个房间,对着床上的人举起尖刀…… 天亮了,淅沥沥的雨仍在下着。简静睁开眼,就看到被窗帘遮掩大半的窗,雨的影子时不时落到帘布上,像一个个淘气的黑点。 “简静,快点起床啦,陪我们打牌呀!” 外边有人在敲门,把她吓了一跳。简静弹起身,低头看向自己双手,干干净净的。脑子里闪过恍惚的影,一切如梦。 “好的,我马上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据本台最新消息,七位大学生失踪事件有了最新进展,在x山里发现七人行踪,搜救队已经确定方位。” 新闻播报员报完这则最新消息,萧玉长吁了口气,他逗弄着沙发垫上的小黑猫,邪气地笑着说:“这下好了,找到他们尸体之后,他们就可以被父母领回去了,不用我们操心。” 黑猫蜷成团毛球,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像是在思考。 “很怪,这几天发生的事很怪。这几个学生每天晚上做着相同的事,明明就是缚灵却在我们的客栈里。” “这不是很正常。”萧玉不以为然。“之前也遇见过,实在不行把他们封墙里算了,眼不见为净嘛。” 司妍翻他个白眼。“不管什么货色都往客栈里摆也不嫌脏。等他们走了,得让林业昌好好打扫才行。” “咦?林业昌这家伙去哪儿了?我一天都没见到他。” 司妍看看萧玉不回答,她不想让他知道林业昌正在查沈维哲阳寿的事,不过自那以后林业昌再也没回客栈,他就这么失踪了…… 83 渡劫(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林业昌向来神出鬼没, 今天东边晃, 明天西面遛,消失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但这次很不一样, 三四天过去连个泡都不冒,留着一堆活不干,不太像他的风格。 司妍心想他一定出事了。 黄泉道、忘川河都是险恶之地, 孤魂野鬼、魅精妖魄, 若是惹上这些东西林业昌的小魂魄就不保了。 司妍去找过他,身陷漆黑阴冷的泥地将游离的魂魄一一集齐, 可惜没有魂魄见过林业昌,与他熟识的老鬼都说好些天没见了。 林业昌的失踪成了谜, 叫司妍心神不宁。 “这家伙去撩妹了吧?上次不就看中个女明星,跟了人家一路,还屁颠屁颠送人上奈何桥,再说这几天他在客栈里叫死叫活, 说不定找个借口躲起来了呢。” 林业昌黑点无数, 所以在萧玉眼里他失踪实在太平常。司妍听了这话不由翻他个白眼, 心里暗暗责怪, 如果当时他们能亲自去问阎君沈维哲的阳寿,林业昌也不会不明不白地失踪。 司妍对沈维哲留有不少印象,沈维哲年轻时好搞些歪门邪道,那次就用邪术将她震得动弹不得,可是说他厉害倒有些太抬举他, 如果当时没有月清暗中相助,沈维哲又怎么能制出法器与咒术? 沈维哲出现了,月清失踪了……司妍脑中灵光乍现,不得不将这两个人联系起来。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一张隐藏于暗中的网,某些邪物正伏蛰在网中,闻着他俩的气味蠢蠢欲动。 司妍没有过多恐惧,毕竟他们与一般鬼怪有所区别,而且他们不生不灭,不老不死,世上除了阎君还真没有能彻底降伏他们的东西,她又何必害怕呢?想来想去能担心的也只有林业昌了。 司妍挺不喜欢这样,不喜欢林业昌成为牵挂,她见惯生老病死,见惯人性善恶,心早就冷硬得像寒月里的磐石,理应不为所动才对,可是偌大的客栈里没有那话痨的音容,就好比碗边少了勺子、柜里少了件衣,总叫人上心,非得找出来不可。 又是一个阴雨天,七个学生依旧在客栈里吃喝玩乐,没人察觉这客栈少了个服务生。他们就像是一部循环播放的青春连续剧,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简静依旧受着秦超的威胁,吃过晚饭她回到房间,心想秦超正与阮玉在一起,不会来打扰她,于是洗完澡之后她躺在床上听着歌书。 曾几何时,简静也是个爱幻想的女孩,幻想着生活在大学校园里遇到白马王子;毕业后找到份好工作;能一笔永远花不完的钱。 幻想总归是幻想,没多久就会被现实打败,来到大城市的她对很多东西不解,不明白为何有人吃顿饭能花一百块钱,有人买双千元凉鞋眼都不眨。 简静相形见绌,买个五元的紫菜包饭都舍不得的她,自卑地生活在缤纷的城市里,不断受着别人的诱惑。她活得很累,每晚都在外打工,可微薄的收入简直就是沙漠里的一壶水,本来她想虽说只有一壶水但也能续命,没想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打工出了意外,母亲不辞辛劳照顾着,结果累出大病,巨额的医疗费、弟弟的学费……那壶水顿时变得微不足道。 简静更加自卑,而这次不仅仅是因为贫穷。她哭着哭着睡觉了,直到一件凉风将她吹醒。 不知什么时候关的灯,屋子里竟然这么暗。简静转过身,冷不丁地看见个男人的轮廓,她害怕极了,心猛地收缩,刚要叫喊时,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 “嘘……别叫,你也不想事情闹大吧?” 恶魔的声音低沉且邪恶,简静挣扎了一会儿,慢慢屈服。 “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想以威严震慑住他,但话出口时却成颤音,完完全全出卖了她内心的恐慌。 他贴近,满是恶意地在她耳畔邪笑道:“我是来要你没给的债。” 简静心里咯噔,不愿意。他又威胁她说:“我已经给我兄弟发信息,如果两小时里不收到我的消息,他就把邮件发到校监邮箱里,你仔细考虑考虑。” 他抓住她的软肋,令她无所遁形,她不希望自己变成村里的笑话,让家人抬不起头。 “你真的会放过我吗?” 简静柔弱地试探,得到秦超信誓旦旦的答案后,她妥协了。 这是她的第、一、次,或许连秦超都没想到一个当陪酒小姐的人还保留着童、贞,他以为她的痛是假的,哭是撩情的手段,故肆无忌惮地放纵欲念。 “五千块钱,下个礼拜五打到我卡上。” 事后,他立马变了脸,对着床上的血迹得意地笑着道:“这只是利息,看你表现不错,我还打了折。” 简静懵忡,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疼痛弥漫至五脏六腑,啃噬起她的灵魂。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算话啊,我不是少收你五千块了嘛……” 他油嘴滑舌,自以为机智地做了个胜利的手势。简静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当意识清醒之后,就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秦超,而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沾血的水果刀。 简静吓坏了,连忙松开手。水果刀落在血泊里,溅起一朵腥甜的水花。 “别怕,你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有人在说话,声音像是来自某个角落。失去半魂半魄的她四处寻找着,可是房里只有她一个。忽然之间,掉地上的刀失重般飘浮至半空,慢悠悠地落到她掌心里。 “仔细想想,除了他还有谁欺负你?阮玉,你的闺蜜重色轻友;赵强,明知你被人威胁却不吭声;另几个在背后嘲笑你,辱骂你,你得让他们付出代价,所以大胆地去吧,以血洗涮他们的罪恶。” 有人在她的耳边蛊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蓦然回首只有黑暗。 “不……我不想杀人……我没有要杀人……” 简静歇斯底里地哭叫,黑暗中响起一声冷笑,像在嘲笑她的懦弱。 “还是我来替你报仇吧。” 话落,简静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动了,一步一步迈向房门。她控制不住身体,害怕得直落泪,她看见自己走到另一个房间,举刀杀了一个……又一个…… “啊!!!” 一声尖叫。 “赵强,你别耍赖,快快,罚酒三杯。” 大嗓门的女生一边叫一边把啤酒灌到赵强嘴里,众人拍手起哄,看到赵强痛不欲生牛饮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简静如梦初醒,惊诧地睁大双眼看着眼前场景,而后低头看着自己发颤的双手,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污渍,先前的凶杀、满屋的鲜血全是假象。 她不由跟着人群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被困在了噩梦里每天都在轮回。 简静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见站在柜台后的司妍。她是唯一会变化的人,不会随着剧情走。 简静吞下痛苦,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随后走到柜台前鼓足莫大的勇气问:“老板娘,这里是不是灵界?” 司妍停下手头动作,抬眼看向她。终于有一个人察觉到问题,可以解开这个死循环,但……怎么回答呢? 未等她开口,简静又深口气,漂亮的双眼渐渐湿濡起来。 “我知道的……我知道他们都死了,因为是我把他们杀死的,用一把水果刀,一个一个杀死了……” 话着,她失态痛哭,而她身后的六个人依旧欢闹,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 司妍沉默,过半晌她问:“那你呢?” 简静始料不及,完全被这个问题蒙住了,她想不起自己的结局。 “我……我还活着吗?” 她颤着唇,脸与嘴一样的死白。 “你也死了,就同你刚才所问的那样,在灵界里没有活物。” 简静听了这话像被看不见的拳头击中,摇摇欲坠,她花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不倒下去。 “我……我是怎么死的?”她苦笑着问。 司妍摇头:“我不知道。” “那我能离开这里吗?我不想每天都杀人。” 简静抽泣着。 “我很后悔,所以罪我都愿意一人承担,如果我不能离开,能不能放他们走?他们是我的朋友……曾经是。” “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我想你们的家人还不知道你们逝世的消息,等知道了会有另一批官差带你们走。” “家人?”简静惊慌地睁大眼。“我不能让我家人知道,千万不能。” 她哽咽起来,十分伤心。司妍不会安慰别人,只冷漠地看着面前人儿哭,待她哭够了,慢悠悠地掏出绢帕递过去。 “你改变不了,不过我很高兴你能想起来,这意味着事情将会终结。” 司妍所谓的终结,就是渡他们过忘川。简静解开心头缚念,使得这七个学生不必困在此处,但凡事又有例外,僻如搜救队找到失踪的学生,其中六人中刀死亡,一人陷入昏谜。 作者有话要说:哦~~我好勤奋呀~~~ 84 渡劫(九)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七个失踪学生终于被找到了, 这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而让人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六死一晕迷的事情。据知情者称,搜救队是在山峡里找到这七个学生, 他们搭了三个帐蓬,帐蓬外有食物和充足的水。 搜救队乍一眼看去大松口气,心想他们定是活着, 但撩开帐蓬之后被血腥的场景吓破胆, 六具开膛破肚的尸体,还有一个躺在粘稠血泊中的裸、体女孩。现场惨不忍睹, 简直就像邪/教仪式,在收拾尸体时, 还发现少掉内脏,看到上边留有啃噬的痕迹,基本能断定是野兽吃掉了。 晕迷的女孩叫简静,是杀掉六人的行凶者, 至于杀人动机以及手法全是谜团, 只有等她醒来才能解开。 与此同时, 客栈里的客人一下子少了六个, 因为他们都是有归属的魂,不再属于这里了,连个道别都没留下。 简静,幸存的女孩,在司妍眼里就是个异类。自司妍接管这客栈从没遇到过生魂, 眼下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活着的灵魂落到此处。 问简静,一问三不知。 司妍实属无奈,但是她不能破了轮回,既然肉身没死,她就得将简静的魂魄送回去。 简静不愿意,她没办法面对现实,不敢想像回到肉身之后,睁开眼见到的是什么,亲人的痛苦?来自逝者父母的仇恨?还是令自己无法喘息的愧疚? “不,我不回去,我甘愿放弃‘生’的权利。” 简静极为平静地回答,对于人间丝毫没有留恋。 司妍看见她眼底深处的绝望,死沉死沉的眼井暗得反不出光。她尊重简静的意愿,但另一方面她也得说清其中后果。 “你的阳寿未尽,若魂魄不归位,你的肉身会慢慢腐烂,而你的魂魄则会消失,再也无法轮回。” “轮回又如何?难道我依然过这样的穷困潦倒的日子吗?” 简静嗤笑出声,嘲讽这不公平的世界,回想之前的生活,她很累很辛苦,仿佛所有的不幸全都压在肩头上。 司妍全然明白她的感受,就像当初的姬四,憎恨着天下人,但恨到最后她又得到什么呢? 许多东西都被光阴冲淡了,包括恨与痛。作为个过来人,司妍劝说道:“谁都不知道将来的事,一个人若好好活在当下,珍惜每时每刻,或许一切都会变。” “活着?作为一个杀人犯吗?”简静歇斯底细尖叫起来,一边怒吼一边流着泪。“我已经没将来了,我为何还要回到那个残忍的世界?就算我回去,别人问我怎么杀的,我都想不起来……呜呜呜……” 简静崩溃大哭,含糊不清地念叨:“我被人害了,有人对我下了降头,我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谁……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她的伤心显而易见,而司妍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个引魂使,能做的是将简静的魂魄送回肉身,然而简静的身心都已伤痕累累,她全然无法承受这样的苦果,最终还是选择彻底死亡。 在消失的刹那,简静露出一丝释怀的笑,并且对司妍道了声“谢谢”。每个魂魄有不同的味道,司妍从她身上闻到了“悲凉”。 头一个生魂消失在司妍的掌心,并且在她的心里留了个大大的问号。司妍很想知道简静所指的降头是什么,被人控制又是什么,可惜简静没有说清楚,又是个难解的谜团。 司妍觉得有邪物蛰伏暗中,可是她又找不出蜘丝马迹,百般无奈之下,她只好再次找上阎君,寻求他的相助。 灰雾腾起刹那,卷来一股肃杀之气,威严的声音依旧神圣. 司妍心怀敬畏,毕恭毕敬行大礼,道:“属下有事相报,近段时日怪事重重,还望阎君指条明路。” 话落,她将林业昌失踪、简静生魂之事一一报上。灰雾浮在半空纹丝不动,仿佛在认真聆听。 其实司妍报林业昌失踪一事是有风险的,因为林业昌不该在客栈出现,而是要进忘川河做孤魂野鬼,私自收留小鬼是坏了规矩的事。 果不其然,阎君听到他们私自收留林业昌勃然大怒,立马厉声训斥:“你俩是有罪之人,之所以将你们留在黄泉道,是想给你们洗孽还债,而不是让你们滥用私权!本君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你俩已是犯天规,此次你罪上加罪,难逃一罚!” 或许是许久没有开骂,阎君一开口就停不下来,非得给司妍加个百年罪,再施以油锅之刑。 司妍倒觉得冤枉,虽然林业昌的事难辞其咎,但今天主要目的是汇报工作,阎君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给她加罪。司妍不服,顶了两句嘴,结果又多了个刀山之刑。 上刀山,下油锅,好久没做的日常。当初司妍初进阴界时,就在刀山油锅里蹲了十几年,最后前来解救她的人是萧玉。 这次司妍把人情债还上了,所有罪责她一人担,替萧玉挨了好几锅热油,油淋完了,阎君依然没给答案,只轻飘飘地来了句:“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有结果告知。”诸如此类的话。 原本以为树大好乘凉,结果树不可帮忙,连片叶子都不给。 司妍回了家,被油炸过的焦皮簌簌往下掉,还有几处鼓起滚脓的水泡。萧玉见到她这这般惨样,毛全都倒竖起来,急忙找出烫伤膏药,以喙挖出一大块抹在她身上。 他们与普通人一样会饿会渴,会痛会痒,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死不了。司妍的伤很重,看得萧玉心疼坏了,但他的嘴依然贱,故作不以为然地嘲讽:“跟你说别去找他了吧?他正在更年期呢!” 说着,萧玉心里生恨,心想这么柔嫩的女子,阎君怎么舍得下重罚,再转念一想,这全是自己的过错,如果当时没让林业昌到客栈里来做帮手,又怎么会惹出这种事? “算了。” 萧玉跳到司妍头顶上,张开双翼聚起灵气。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根绳上的蚂蚱总会想出各种减轻痛苦的方法,比如将司妍的伤转嫁到自己身上。 只见司妍身上的焦肤似海浪退潮般缓慢褪去,渐渐露出光洁皮肤,而她头顶上的白鹦哥大片大片掉毛,先是爪后是身,整个被削去层皮,血淋淋的。 趁司妍睁眼之前,萧玉躲了起来,明明痛得要死,还用调侃的语气说:“小爷累了,要睡了。” 司妍回眸,他已不见,她再看看自己双手,完美无缺。 司妍起身拿来扫把,收拾一地鸟毛,她想着林业昌、想着沈维哲,偏偏没想萧玉,没想他的伤究竟痛不痛。 所有关于萧玉的感情从来没有过,对她而言他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不管怎么看都没感觉。 司妍继续她的工作,从网站上研究沈维哲,她没从阎君口里得到答案,只好自己去找。她有种预感,如果能解开沈维哲的谜,许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网上的资料有限,不过经过深度挖掘,司妍终于找到些有意义的信息,正好填补她离开上海后的那段日子。 当初沈维哲抓她送给日军做实验,最后被萧玉吓成疯癫,他回到冯大帅身边之后就鲜有新闻,后来战争全面爆发,冯大帅的势力土崩瓦解,昔日叱咤风云的沈维哲彻底沦落成乞丐,苟言残喘于乱世中。没想到他否极泰来,在街上遇到一位神秘好心人,根据报道上说这神秘好心人是位传教士,来自美国,战争未结束的时候就把沈维哲带走了,随后近八十年都是空白,直到他最近出现。 沈维哲回来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正如他所说是“落叶归根”? 司妍想不明白,她考虑是否要亲自去找这位“大师”,细细思量之后为免生枝节还是作罢。 接下来几天倒是风平浪静,萧玉换了身新皮,整个人看起来白了许多。他在镜前照半天,颇为满意自己的新肤色,并且戏谑道:“原来这样可以变白呀?早知道就多炸几次了。” 蹲在沙发上的黑猫翻个大白眼,很嫌弃他这般臭美模样。她知道萧玉稀罕自己皮相,但作为个大男人在镜前照半小时,是谁都受不了。 这时,门铃响了。黑猫又翻个白眼,如果没有猜错,一定是隔壁冯薇薇来送点心了。 自从冯薇薇搬来后,他们一天到晚能吃到可口的曲奇蛋糕之类,很明显人家是有目标,进攻得很猛烈。萧玉的桃花债可有千年历史,而且从来不会嫌多,不管大妈还小妹,照单全收,所以冯薇薇送点心,他同样收得很勤快。 萧玉听到门铃声,终于把注意力从镜子上移开了,他走去开门,没想到看到一张半生不熟的脸。来者也是一愣,过半晌才问:“咦?这里不是冯薇薇的家吗?” 窝在沙发上的黑猫听到这耳熟的声音立马起身,然后拔长脖子看过去。 咦?这不是与她吵过架的无礼顾客吗?如果记得没错,她应该是汪楷的妹妹——汪琪。 萧玉回道:“你走错了,冯薇薇家在隔壁。” “哦,我想呢……不好意思打扰了。” 说罢,汪琪走了,可没过多久门铃再次响走,打开门还是她。 “不好意思,冯薇薇好像不在家,我是她同学,有一份很重要的资料要给到她,能不能放在你这里?” 85 渡劫(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汪琪很礼貌地递过来个档案袋, 档案袋上的三个字立马就吸住了萧玉的目光, 他笑了笑,不假思索地拿过这厚厚的且牛皮袋纸上写着“沈维哲”的档案资料,说:“好的, 就放在我这里好了,等她回来我和他说。” “那谢谢了,麻烦您好再和她说下, 这论文材料请好好保管, 虽然我已经在微信上提醒她,但怕她记不住。谢谢了。” 汪琪留下一个十分甜美的笑容, 挥手道别。 关上门后,萧玉转身朝沙发上的黑猫挥摆手里土黄色的档案袋。 “想看吗?” 未等回答, 他就自说自画地拆开系绳,把里面资料都倾倒在茶几上。作为因恶而受罚的恶鬼,偷看别人物品丝毫没有负罪感,而黑猫凑过身忽然给了他一巴掌, 似乎在生气。 “弄别乱, 等会儿还要收拾, 烦。” 萧玉很听话, 手脚立马变轻了,他把照片与文件资料分列,然后从中找寻着蛛丝马迹。 他记得当初救出司妍后就没空去整沈维哲,之后有零零散散听到他的消息,但毕竟时过境迁, 又因战乱关系,他们躲进深山老林隐居几年,再出世时人间已经大不一样,还有谁会想起当年英豪枭雄、跳梁小丑。 萧玉按时间把照片重新摆放。头一张是民国时,沈维哲年轻时的样子,黑白的照片纸已泛黄,照片上的人意气奋发,丝毫不露抽惯大烟颓废迷离的眼神。 有关沈维哲的记忆在司妍脑子里鲜活起来,仿佛是枯树逢甘露,一下子冒出绿芽,延展出无数细枝末节,把另一个人的影也牵了起来。 第二张照片上就有他——宋绍勋。他着着黑色大衣,带着毡帽,与沈维哲一同立在某商店前像是剪彩。他看起来很斯文,嘴角的笑意淡淡,伸手可及。 司妍的目光在这张旧影前多停留了会儿,而后闭起眼蜷成毛球,藏起尾巴开始打眈。萧玉懂她,知道她定是动了心弦,所以才装出不以为然,实则自我防备保护的模样。 萧玉的心弦也抽动了下,刺刺的、酸酸的,有胸膛里回荡凄凉的音。他也装作无事,继续看着这些宝贵的资料。 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沈维哲的照片,如果没记错应该就是他三十至四十岁的时候。萧玉在资料堆里翻找,终于找到一张彩色却很旧的老照,看背景像是外国,而照片中另一个男人脸很陌生。 萧玉对照片中的陌生男人起了兴趣,摊在茶凡上仔细端详。他觉得他笑得很怪,嘴角像是用勾子往上勾起,十分地僵硬,而这人的眼珠子很大,犹如黑洞不见一点光,眼神很空,看得久了让人不寒而栗。 他就是一个站着在笑的大偶人,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个死人。 萧玉脑袋嗡一声,突然痛了起来,他对死亡很敏锐,对于这张照片上的男人他可以断定是个死人。 难道沈维哲已经能操纵死尸了? 往深处想,萧玉不由大吃一惊,但是与沈维哲接触下来,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怎么可能成得了这般大事?况且古往今来,能操纵死尸的厉害人物都死绝了,这邪术也早已失传,沈维哲做不到! 萧玉不由松口气,但脑子里的某根筋始终紧绷着。他翻到照片背面,上面有个很模糊的印迹,像是名字但因时间久远的关系,已经化成墨团。 萧玉觉得这照片很有用,于是就拍了张照片,然后将它和其余资料塞回档案袋里,看起来一切都没发生过。 晚饭时分,隔壁有了动静,应该是冯薇薇回来了。萧玉等着她来敲门,顺便好问下这些资料的来源。 等了很久的兔如意料之中按响门铃,萧玉镇定地上前打开门,对着漂亮的女生笑着说:“你终于回来了。” 冯薇薇顿时满脸通红,以轻不可闻地声音回答道:“是的,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萧玉没有把资料递上,而是敞开门很大方地请她进去。 “正好在吃饭,你不介意的吧一起吃吧。” 冯薇薇立马睁大双眼,受宠若惊。 “这样不太好吧……司妍姐知道会不开心的。” 她看起来很怕司妍,或许是因为前几次受到司妍冷漠对待,所以提及她名字时都小心翼翼。 “她不在,进来好了。”萧玉又把门开大,等着这只傻兔子跳到洞里。傻兔子迟疑了半晌,没有抵住大灰狼邪气的笑容,手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进去了。 萧玉奸计得逞,利落地把门关上,然后把冯薇薇带到饭厅。冯薇薇快速地看了下这间屋子的布局,又打量起干净明亮的客厅,处处都有女人的痕迹,显然萧玉与司妍是同、居关系。 “我想我还是走吧,这个时候打搅到你们太不好意思了。” 冯薇薇吞吞吐吐地说,她的眼神是想留下,但思维却像在挣扎。萧玉觉得自己像渣男,吃着碗里的还把锅端来,不过转念一想,他本身就很渣啊,完全不会有负罪感,更何况他是为了工作。 萧玉很绅士地拉开背椅,笑问:“喝雪碧还是可乐?或者……红酒。” “雪碧好了。” 冯薇薇似乎被饮料诱惑了,一下子打消要走的念头。接着,萧玉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贴心地拉开易拉罐,将汽泡十足的汽水倒进漂亮的玻璃杯中。 冯薇薇看着这杯滋滋冒响的饮料紧张入座,萧玉递上来时,她忍不住接过杯子大喝一口,冰凉的汽水顺喉而过,安抚住了狂跳的心,紧张感随着滋滋声响的变小慢慢消失了。 “喵。” 有猫叫声。冯薇薇打个寒颤,转过头,就看见一只黑猫慢悠悠地朝他们走来,她惊慌失措,冷不丁地大叫一声,弹起身扑到萧玉的怀里。 “猫,你这里有猫……我怕……” 冯薇薇蜷缩在萧玉怀里瑟瑟发抖,像是吓得不清。黑猫见之很识想地钻进卧室,顺便以爪子把门给按上。 “好了,别怕,它走掉了。” 萧玉轻拍冯薇薇的肩膀安慰道。冯薇薇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见房里没有猫了,不由大松口气,拍拍受惊的胸口。 “我从小就怕猫。”冯薇薇解释,俏美的圆脸红得很可爱,忽然她意识到自己正埋在别人怀里,又吃了大惊,急匆匆地把紧抓住人家t恤的手松开。 萧玉胸口的棉布料皱成一团儿,他低头看了会儿,然后用手抚平,小小的一个动作到冯薇薇的眼里真是说不出的潇洒完美,她的目光变成张网,恨不得将他兜进这网里,一口一口慢慢吃掉,但是她又不能这么做,甚至为自己邪恶的念头感到愧疚,于是她低下头喝起汽水,腮颊又变得通红。 她真腼腆。萧玉心想。看起来这么单纯的女孩子,应该很好套话吧。不过套话也是门艺术,时间与技巧不恰当,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萧玉深懂放长线吊大鱼的道理,他不仅仅是为了知道沈维哲的过往,而是想见到这个人,看刚才资料里的访谈记录,他觉得冯薇薇能帮上忙。 忽然,萧玉笑得殷勤了,放倒不少风流人物的眼更加迷人起来。 “其实让你误会了,司妍不住这里,她经常过来帮忙。” 冯薇薇眼波动了,但她极力镇定,把温柔波光压了下去。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 “那你的女朋友呢?” “我没女朋友。上次一个人看电影有点丢人,所以就说了个小谎。” 话落,卧室的门动了,一条毛茸茸的尾从底下门缝缩了回去,萧玉以眼角余光扫见,不知为何,忽然笑得很开心。 之后,萧玉端上司妍煮的菜,厚着脸皮说是自己烧的。冯薇薇尝了几筷子,赞不绝口,对他更加仰慕。饭间,他们聊起兴趣爱好,萧玉趁机提到那份资料,假装不经意地问:“这什么东西?” 冯薇薇笑着说:“是我的论文资料,我正好与汪琪做同一个课题。” 她没有继续深聊,萧玉也就停住话题,扯到别它。 晚饭后,冯薇薇腼腆地低头说:“谢谢你的招待,为了回报你,不知你后天有没有空?我想请你看电影。” “后天?”萧玉在心里计算了会儿。“可以,我有空。” 冯薇薇听后笑了,没有心机,单纯且美好的笑了。她离开的时候脚步很慢,就像缠过足的女子,未出嫁羞羞答答,又不舍,依依回眸。 她身上有古典的韵味,与司妍类似,但是她的脸和打扮又过于现代,东西合壁,隐约有点不伦不类。 萧玉心起腾起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可是说不上来。他走进卧室,在床上找到睡得正香的小黑猫,轻轻地摸摸它的头,再拉拉它的尾。不觉得尴尬,也没有丝毫不适,只有在这么个时候,他才是他,毫不虚伪做作的人。 萧玉把猫儿抱在怀里倚着它睡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回到了最遥远的时光里。院中百花开,鸟儿枝头闹,她立在紫藤下,手持着衣尺细细量着他的身。 “听说兰陵冷,得替你多缝几件袍。” 她说活柔而浅,像是微风卷着紫藤花,悄悄地落在在他心尖上,他不由轻颤,垂着眼眸不敢再看。 她问:“在你堂兄那儿可学到点什么?” 他想说“回二娘……”,但“二娘”二字死活出不了口,他寥寥地回了:“骑射。” 这话听来不敬,旁边奴仆不由侧目,他咽了下干涩的喉咙,无奈地重回她的话。 “回二娘的话,孩儿精学骑射。” 她笑了笑,很开心。“听说昨日你在围场大显身手,真可惜我没看见。” 说着,衣尺落到他的肩上,弄得他有点痒,他情不自禁移过目光,注视着她的眉眼。她依然水灵鲜嫩,仿佛有意为他停留光阴。他暗中比较着,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他想有朝一日定能护住她,就像当年她义无反而保护着他一样。 无意间,他看见她额头上有块淤痕,中间紫红,外圈已经泛黄。听嬷嬷说,这段时日父亲没少动拳头,甚至还扬言再不出子嗣就活活打死她。 他不想要弟妹,更不想她受苦,他心里怒火腾窜,替她委屈。 “二娘和我一起去兰陵,那里是个好地方,至少能过得舒心。” 话落,衣尺不动了,像是突然黏在他的身上。 她低头,若无似无地叹息:“我去不了,你在那里好好过。” 说着,衣尺滑落到他的袖口,认认真真地量着大小。他低眸眼睛望着她,情不自禁转过手腕,抓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狠狠的,死紧死紧的。 衣尺落到地上,“啪”的一声,略响。他犹如惊梦,仓惶万分地松开他不该握住的手。他吓到了,她也吓到了,四目交错,她比他更惊慌,匆匆地把衣尺捡起,红着脸故作无事。 梦到这里就断了,剧烈袭来,逼得他浑身抽搐,再睁眼时,他已然是只白鹦鹉,抬头起时,终于能看见梦中人了。 白鹦哥懒得动身,把头靠在她身上,紧紧的不愿分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冯薇薇订的电影票在晚上八点,这被萧玉视作一次约会,虽然意图不在情爱上,但他依然很投入地收拾自己,美化着那张招蜂引蝶脸。 黑猫很看不惯,一个劲地翻白眼,冷嘲热讽道:“柜子里有香粉,要不要?” “太浓了,不要。” 萧玉回答得很干脆,说完他拿起外套带上车钥匙。 “今天没办法带你出去,等我好消息。” 他笑容满面,显然不是为了工作。关起门,这房里就剩下黑猫孤零零地徘徊,它跳到窗台望着外面,没多久就见到一蓝色保时捷很招摇地驶出去。 司妍沉默许久,不放心,猛地窜到天窗处钻了出去。 如今的魔都繁华不减当年,闹市区的车犹如长龙,红色尾灯连成一曲折的线。司妍就在这线下窜来窜去,以最快的速度到来娱乐广场。好巧不巧她看见萧玉和冯薇薇进观光电梯,然后停要六楼。 萧玉一直说要吃这里的日料自助,他没有伙伴,而她没办法进去,所以他们只能看着这里广告牌大流口水。 如今有人能陪他完成心愿,司妍觉得挺不错,毕竟他们寂寞得太久了,都快忘记凡人的滋味,可转念一想,他快乐与否和她有什么关系?司妍觉得自己白操心,还是工作更重要,于是它跳进花坛里静静地等待着。 与此同时,萧玉与冯薇薇等着上菜,天南地北地聊着。别看冯薇薇年纪轻,知道的东西倒挺多,特别是历史,她说他与汪琪做得就是这方面的研究。提到汪琪,萧玉顺水推舟,问:“她是不是与民国大师沈维哲认识?” “咦?你怎么知道?”冯薇薇很惊讶。 “上次我看到档案袋上写着‘沈维哲’,所以……瞎猜的。” 萧玉耸下肩,看服务员端菜上桌,他很礼貌地道了声“谢谢。” “没错,她与沈老认识。沈老曾经到我们学校来教过课,我们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真不敢相信,这一百多岁的人了,说话声音还这么洪亮。” 提到沈维哲时,冯薇薇不禁眉飞色舞。萧玉一边听着一边浅笑,心里盘算着何时才能见到这沈维哲。 晚饭过后,他们上了电影院。小清新的爱情片,冯薇薇喜欢,萧玉觉得无聊,他想司妍决不会喜欢这种风花雪月,不切实际的电影,看这个还不如窝在沙发上看恐怖片。 萧玉暗暗地抱怨了会儿,不争气地睡着了,他又开始做梦,梦见那年月下,他对着园中花影鼓足勇气说:“跟我去兰陵,往后就由我来护佑你。”说了千千万万变,一见到她连呼吸都不能了。 “过来试试,这几件袍子是否合身?” 她命奴仆捧出四件衣袍,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她就做完四季衣裳,可是他不缺华衣锦服,他缺带她走的勇气。 萧玉蓦然惊醒,睁开眼时电影已经散场。他揉起惺松双眼,略微尴尬地朝冯薇薇笑了笑。 “不好意思。” 冯薇薇连连摇头。“不好意思的是我,带你来看这个片子,下次我绝对不会选文艺片。” 什么?还有下次?萧玉暗惊,他可不想与冯薇薇有超出可利用范围的关系,但仔细想想,无聊时有人陪也未尝不可。 “好,下次我请你。” 萧玉笑得令人心动,冯薇薇红着脸颊,轻轻地点头,而后羞涩地瞅他一眼又忙把眼睛避开了。 萧玉带她走出电影院,进了观光电梯。电梯里人挤人,呼吸都困难,萧玉觉得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一直盯着冯薇薇,直到地下车库。 萧玉有不好的预感,连忙拉住冯薇薇的手往车边走去。有串脚步声跟着他们,牢牢地犹如磁石,萧玉通过指示牌上的反光镜看到三个大汉紧追不舍,不知怀有什么目的。 萧玉不由问冯薇薇:“你认识他们?” 冯薇薇惶恐摇头:“不……不认识。” 说着,她随萧玉加快脚步。 “贱、货,你别跑!” 突然,后身爆出怒吼,直冲着冯薇薇。萧玉刚想带她跑,三个大汉追了上来,不容分说将他俩粗暴分开,然后一把揪住冯薇薇的头发。 “他妈的,你能逃到哪儿去?欠钱想不还吗?!” 冯薇薇吓得大哭,抽泣着回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老子是谁你还敢不认识?”大汉瞪眼,抬手就给她个暴栗。“你以为你换个打扮,跑到大城市,我就认不出来了吗?我告诉你,你化成灰我都认得。王春花!” 萧玉有点看不下去了,往前站了一步,没想立马被另两人推回原处。 “小子,别多管闲事!”流氓挥舞拳头,故意露出臂上纹身。 萧玉嗤笑,这以前纹在流犯身上的玩意,如今倒流行起来。 “有话好好说嘛,动粗就不好了。” “要你管?小白脸!”流氓粗暴地把他摁在墙上,举起拳头作势要打。 萧玉可是受不了这种气的,落得以前荒郊野外,这几人早已没命了。如今大城市,处处都有摄像头,他只好委屈地收敛戾气,暴揍他们一顿了事。 趁流氓的大拳落到脸上之前,萧玉一招击在其腋下,另一拳砸向另一人鼻口。想当年他所向披靡,单骑如敌营取敌将人头,这几个身强手脚软的家伙怎么是他的对手? 两招摆平两个,刚刚还气势汹汹大汉一下子白了脸,他不自觉地松手放走冯薇薇,刚想跑就被萧玉一脚踹飞,弹在车子上惊动警报器。 车库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警报器嘀嘟嘀嘟的响个不停,没多久保安赶来了,把这几个打架的家伙逮个正着。萧玉想走,脚突然被困住了,低头看去这流氓成了无赖,双手紧抱住他的脚不让他走。 “快去报警,这人打死人啦!” 嗯?职业碰瓷?!萧玉愣了会儿,缓过神后警、察很神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吵吵闹闹,萧玉与冯薇薇进了附近警局做笔录。挨打的三个流氓声泪控诉,有人欠钱不还,还派个武林高手揍他。 冯薇薇委屈地直落泪,一个劲地说没有借钱,看到萧玉更加难过,说把他连累了。警察根据流氓们的口供查了冯薇薇的背景,完全与他们说得不一致。 流氓们愣住了,对着冯薇薇看了又看。“不可能啊,她就是王春花!我老乡,化作灰都认得!” “什么王春花!人家根本就不姓‘王’指纹也不一样!你们几个随便闹事,拘留。” “嗳,凭什么呀,打人的是他啊!我要求验伤!” “看了监控录像,你们先动的手……” “话不能这样讲啊。要拘留他也得拘留,他也打人了!” 流氓直指萧玉,死活要赖上他,而萧玉没理他们,他时不时地看着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四十五分了! 86 渡劫(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午夜交替之时就要到了, 再不离开警察局, 萧玉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变身,这可是比做牢还要麻烦的事。 萧玉知道执拗没好结果,干脆装乖卖巧, 很真诚地承认错误,终于警察被他三寸不烂之舌打动,把他和冯薇薇一起放了。 萧玉拉着冯薇薇离开警察局, 冯薇薇一个劲地想要解释, 说得急了忍不住大哭起来。 萧玉真没心情哄她,看到有出租车过来立马拦下, 然后把她送到车里。 “别难过,今天只是个意外。你先回去, 我去取个车,如果有盯梢的,我也能把他们引开。” 冠冕堂皇的理由,叫冯薇薇无法反驳, 她吸着鼻子, 擦去脸颊上的泪, 啜泣着说:“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你路上一定要小心。” 又磨叽掉三分钟,萧玉没有耐心了,他勉强保持着绅士风度,笑着与她说:“没事的, 你自己小心。” 话落,他挥手道别。出租车一动,他立马转身跑向大厦车库。 还好电影院离家不远,开车不过五六分钟,上车之后,萧玉就安心了,他以60码车速驶入马路,一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时不时拨弄额前刘海,车经拐弯口时旁边忽然窜出一辆哈雷摩托,车速几乎与他一样快。 萧玉忍不住看了车手两眼,总觉得有点眼熟,正当思索在哪里见过,一道影从前面飞快横穿。 有辆电瓶车闯红灯,而萧玉的车速太快,眼看要撞上去,萧玉连忙打足方向盘,一头撞在护拦上,驶在另一车道的摩托车很倒霉地撞在车侧身,骑手当即弹飞出去,就如武侠片中场景在车顶上方划出一条弧线,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 萧玉的车毁了,无辜的摩托车也废了,乱穿马路的电瓶车似乎知道自己闯祸,踩足油门溜了。 萧玉撞得不轻,很久都没缓神,他晃几下晕沉的脑袋,看了眼电子钟,十二点到了。没有地方躲藏,也没有地方遮掩,他痛苦地抽搐起来,对着冰冷无情的圆月蜷缩成团…… 被撞晕的王楷醒了,他透过头盔面罩看到保时捷心里腾起怒火,以为是哪个纨绔公子哥半夜彪车,差点害死人。 王楷咬牙站起身,慢慢地挪动四肢,根据以往经验,下半身没什么事,但左手好像断了。 王楷愤怒地摘下头盔,走向那辆豪车。与此同时,车门开了,一个女人从车里出来,身上只套了件很松垮的男式运动开衫,像是衣服又像短裙。 怎么又是她?王楷十分震惊,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本来不怎么痛的地方突然痛了起来。 司妍很镇定,一双眼几乎无波澜,她走到他面前,轻问:“你没事吧?” 这语气似乎已经料定他没什么事,只不过形式化地随口问下。 王楷怒了,之前几次接触,他对她已无好感,此时此时,她又是与之前一样,说话不冷不热,摆着机器人似的态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喂,你们的车撞到我了!连句道歉你也不会说吗?叫你男朋友下来!” 王楷怒气冲冲。 司妍看他一会儿,不咸不淡地说:“我没有男朋友。” 王楷的怒气一下子熄灭了,刚才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驾驶员是个男性,怎么会说没有?他特意往车里张望,里面的确没有第二个人,倒是有只白鹦鹉正立在驾驶座上,而这只鹦鹉就是茶馆里的吉祥物。 王楷头脑发涨,也不是知是摔的还是别它,他明明看见是个男人在开车,可下来却是这个女人。他不由打量起她,她身上的运动衫明显不合身,就像洗完澡后套错男友衣服的样子,小白鞋也像是随便趿在脚上的,难道现在流行这种打扮? 王楷想不通。 前方亮起红蓝灯,交警终于来了,看到同行王楷大松口气,拿出驾驶执照说明事情前因后果。司妍就在旁边静静听着,没有一句辩解,交警要什么她就给什么,非常服从处罚与安排。 王楷看着她不由觉得眼熟,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那张剪报,越看越觉得她像照片上的女人,可是他又无法确定,因为疼痛正影响着他所有神经,让他产生了幻觉。 “你没事吧?你脸色很不好,先去医院检查。” 王楷想说没事,但昏沉的头脑丝毫不受控制,摇晃几步后人就软了下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无意间,司妍看见他脖颈后有道印迹,很淡很淡。 救护车闪着警灯来了,汪楷被抬到车里接上氧气,司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救护车快要走时,她忽然说:“我陪他去。” 白鹦哥听见了,发出“咕噜噜”的不满声,可是他拦不住司妍,只眼睁睁地看着她跳上救护车走了。 今天她真奇怪。白鹦哥心里嘀咕,顾不上心爱的豪车被人拖走,连忙展翅追上救护车,想看看司妍要做什么。 司妍陪汪楷进了医院,一个半小时后检验报告终于出来了,汪楷臂骨、腿骨骨折,脖子扭伤。 司妍没带钱,身上的衣服还是萧玉的,她低头胡乱摸了通,在口袋里找到钱包,然后拿着萧玉的卡替汪楷付了医药费。趁医生不在的时候,她悄悄看了汪楷的后颈,一条淡迹如入水墨痕,慢慢消失不见。 又是一次轮回,连着三生三世。 司妍没觉得惊讶,只是有些困惑。她不由紧盯着晕迷不醒的人,在他眉眼间找寻前世今生的影,她真够笨的,竟然没看出来这张脸集了他前两世的样子。 王楠、宋绍勋……两个死在她眼前,她却丝毫救不了的人。 司妍不由打个寒颤,请来医生尽快替汪楷做复位。好在汪楷的伤不算重,用不着开刀,手法复位后打上石膏就好了。 过了会儿,汪楷醒了,他看到自己在医院里很迷茫,刚想起身,就觉得脖子被什么绑住了,低头一看,脖子、手脚被包成木乃尹。 真是天降横祸!汪楷很恼火,一肚子气不知怎么发才好,他眼睛一瞟,忽然看到病床边坐着一个人,不像他同事,也不像汪琪。 “感觉怎么样?” 她依然很冷静,听到这声音汪楷真有点哭笑不得,怒气全都漏了。 “我该不会被你撞残了吧?!” “医生说你伤得不重,静养段时间就可以了。” “静养?哈!我明天还要出外勤!” “叫别人替你好了。” 又一句令汪楷很无语的话,他懵了半晌,泄气似地躺在病床上,嘀嘀咕咕:“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司妍听见了,不气不恼,甚至还有点点高兴的意味,终于,他对她没了兴趣。 司妍起身,把病历放在他床头。 “我找了护工陪夜,对于你的医疗费,营养费等等,我会赔偿。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她径直离去。汪楷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竟然着急起来。 “喂,你就这么走了吗?喂,我这么疼,怎么休息?喂!喂!喂……” 司妍充耳不闻,一直走到医院门口,刚下台阶,一道白鹦哥从天而降,轻稳地落到她肩头,然后讨好般的以雪白羽翼蹭着她的脸颊。 她的脸比平时更冷,沉重的眉眼深隐心事。萧玉猜不着,只能当她在发脾气。 其实这次真不能算他的错,要怪就怪乱窜的小电驴,不看红绿灯,整条马路来回奔,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他想解释,但见司妍的冷颜又很孬地缩成长条,等她脸色稍微有所缓解,他才贱兮兮地伸出鸟爪,轻轻往她鼻尖撩几下。 “多亏了你,否则我就得被人抓个现行。对了,你是怎么到车里的?一开始我都没看到。” 司妍不语,她不想说自己在花坛里冻得直打哆嗦,不得已跑到车库去取暖,然后看到他勇打三流氓,光荣进警局的全过程。她知道这事不能全怪萧玉,所以也不与他多说。 司妍叫了辆出租车,一路上她都闭着眼,看起来很疲惫。萧玉觉得她很怪,特别是看了汪楷之后更怪,总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萧玉心里起了危机感,这危机感好几年没出现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回到家里,司妍就去洗澡,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偏偏这时门铃响了,萧玉飞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瞧,是冯薇薇。 “萧玉,是你回家了吗?怎么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 萧玉不能开门,只好隔门喊话说:“是的,没出什么事,真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门外,冯薇薇咬下嘴唇,很伤心地蹙眉啜泣。 “那就好,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吧。”说完,她就转身进自己的屋里。 萧玉大松口气,刚飞到茶几上手机又响了,看号码是医院打来的,他不想接但铃声响个不停。 “接下电话。” 司妍的声音从浴室传来。萧玉只好按她的意思做,一按下通话键,电话那头就传来咆哮声:“你怎么搞的?把我哥哥撞成这样就跑了!你有没有良心?还不快点来医院!” 87 渡劫(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汪琪的声音很有特色, 怒吼起来尖锐得像根长针, 不管哪个耳朵听,都有被穿透脑仁的疼痛感。白鹦哥惊跳起来,挣扎时掉了几根白毛, 它看着不停骂人的手机,缩成一根雪白的毛棍子。 兴许声音太响,惊动了正在洗澡的司妍, 没多久司妍就围着浴巾出来了, 接起手机不冷不热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接着就把手机关机了。 白鹦哥惊魂未定地抖下毛, 小声嘀咕着:“这女的还真能骂。” 司妍习惯性地甩他个白眼。“你乖乖在家里呆着就没这么多事了。” 白鹦哥听了有点不服气,长毛棍子“噗”地鼓成胖球。 “不是你要找沈维哲, 我顺藤摸瓜找线索,怎么就不对了?” “你说对就是对,我要去医院了,你还是去找林业昌吧, 说不定他从外面鬼混回来了。” 话落, 司妍转身进卧室, 把门甩上了。 萧玉很委屈, 鸟冠上一簇黄毛无精打采地垂下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负这个责任,想来想去都是那辆乱穿马路不守交规的小电驴。 白鹦哥忽然振奋,黄毛“蹭”地翘得老高,然后出离弦之箭从窗处“咻”地飞了出去。他最擅长记恨, 只要冒犯过他的,不管人还是物,他都记得分毫不差,就僻如那辆小电驴。 白鹦哥来到车祸现场,摇身变成一只小白鼠,然后从众多刺鼻的气味中分辨出那股让他厌恶的焦橡胶味。小白鼠顺着这股气味往东跑,穿过几条马路,拐了几个弯,终于在石库门住宅区里找到肇事小电驴。 小白鼠窜上房顶,在月光之下慢慢幻化回白鹦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住的就是样的房子,当时还算好地方,而如今看来又过于狭小。 忽然,白鹦哥眼睛一亮,脖子往前伸,紧盯着底下某个窗户。窗户后面是小电驴的主人,正在津津乐道地和自己肥胖的老婆说着车祸。 “还好我机灵,看到不对劲马上开足,否则要赔得倾家荡产。” 提及“机灵”,车主很骄傲地昂起下巴,犹如杀沙归来的常胜将军。萧玉发出两声冷笑,冷视着那张毫无愧疚的脸。 夜幕越来越深沉,透光的窗也越来越少,那户被萧玉盯了许久的人家终于熄灯了,漆黑中传出几声咳嗽,没过多久又成了呼噜声。狭小的卧室里两个甜酣的人紧紧相拥,丝毫不知危险正在靠近。 萧玉潜入房里,扑扇翅膀飞落到车主胸前,看他睡得香,萧玉心里就不舒服,总觉得应该在客栈里给他安排个位置才对。 萧玉凑过头往车主眉心啄了口,拉出其一魂三魄衔在嘴里而后就飞了回去。他来到客栈,将这一魂三魄往炉里投,炉火“噌”地窜得老高,摇曳的火光映出无数张痛苦丑曲的脸。 出了这口恶气,萧玉终于舒坦了,他离开客栈去找司妍,飞到医院住院部时,就看到汪琪站在楼下两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教训司妍,那张嘴叽哩呱啦几乎没停顿。 “我不管,我二哥被你撞成这样,你得负责任!” 夜深人静,汪琪的咆哮声更显刺耳,司妍的态度依旧不咸不淡,在汪琪连珠带炮的发问里捕捉到空隙时,她才悠悠地插上句嘴。 “我没说过不负责。” 汪琪的火更大了,像点燃的爆竹窜得老高。 “你哪里负责了?随随便便找个护工就算完事了吗?我哥哥可是当刑警的,你这一撞毁了他的前途,你知不知道呀?!” 站在枝头看热闹的白鹦哥听不下去了,他很想俯冲下去,一翅膀扇死她。正要行动时,司妍瞥眼看了过来,冰冷的目光中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我知道,所以你提的要求我都答应。” 司妍的回答有点出乎所有人意料,汪琪也愣了下,似乎找不到能发火的理由,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含在嘴里的话咽回去。 “那……你负责照顾我二哥。” “行,但我有公事,只能一天隔一天来,我不在的时候护工在场。” “好,还有二哥的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可以。” 司妍干脆得让汪琪没话说,汪琪几次开口想从鸡蛋里挑骨头,可翻来覆去挑不着,只好把嘴闭上。 萧玉觉得挺憋屈的,就一黄毛丫头敢这么与他们说话,司妍还答应这么多无理要求,难道她的脑壳和阎君的脑壳一样,全是坑吗?待汪琪一走,萧玉就迫不及待地飞到司妍肩头,像只啄木鸟不停啄她脑袋瓜。 “你是不是傻?!” “我是在替你收拾残局。” 司妍说得轻描淡写,而且听起来很在理,但萧玉并不笨,他早早地嗅到了某种微妙,想问却又不敢问。 “随你。” 萧玉回去了,像个孩子生着闷气。 司妍没搭理,她转身进了住院楼,来到骨科病房,拿张躺椅坐在汪楷身边。汪楷睡着了,熟睡的脸庞带了点宋绍勋的味道,让她想起百乐门里的舞会,还有淮海路上的散步。 时过境迁,他又回来了,还带来她许久没有的东西——愧疚。司妍做鬼做得久了,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间怪异的滋味,她觉得不适,而这不适全是因为两世的早亡以及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折磨。 司妍觉得应该陪着他,就像当初陪着孤苦无依的王楠、陪着中抢濒死的宋绍勋那样;她觉得应该守住他的命,千万不能像上两世,活得不圆满。 司妍在病床边守了一夜,看着窗外的天从黑到蓝灰,渐渐露出鱼肚白。有些病人醒得很早,四五点的时候就开始呻、吟,家属们的窃窃私语伴随着推车轮胎的嘎吱声,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汪楷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六点,他是被尿憋醒的,起床想要解手时才意识到自己是个重伤员,脚被抬着,手也绑着。 他下意识地对着守在病床边上正在看报纸的护工说:“麻烦,我想尿尿。” 话落,那张两版大的黑白报纸被收了起来,露出一张十分秀丽细腻的脸,白得通透的脸上,一双凤眸清冷异常。 汪楷被这双眼击中了,脑海中波涛汹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每每要抓到时又突然消失不见。 汪楷愣在那里,直到夜壶出现,他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脸顿时由白变红,无比尴尬。 “怎么……怎么是你?” 汪楷边说边缩起身子,不自觉地夹紧双腿。司妍倒是坦荡荡地把夜壶放入被子里,要帮他掏出小鸟。 “别……别……我自己来!” 汪楷急了,像是受到侵犯,颤抖的声音不由高了八度。司妍停下动作,点头冷声说:“好。” 话落,她就站在病床边**裸地看着他,都不懂回避。 汪楷躺如针毡,浑身难受,在她异常认真的注视下,他别扭地扭动几下身体,弱弱地说了句:“你看着我,我尿不出来。” 这话司妍算是听懂了,侧过身避开他。汪楷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开始泻洪,一不注意竟然尿歪了。 他的脸色渐渐泛青,而热流不受控制的漫延到整个床铺,他生无可恋仰着头,噙泪不说话。 司妍眼尖,不一会儿就看到床上有湿,她简单粗暴把被子掀开,不但看到了汪楷的不可描述之物,还看见他持续性尿床。 “护士,麻烦换张床。” 司妍吼得很大声。汪楷一手捂住脸,很想死。他觉得这个女人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报复他,可从头到尾受伤的人是他啊,断手断脚断脖子的,也是他啊! 接下来的一天,汪楷没有好脸色,除了尴尬还尴尬,直到汪琪出现,他才像憋久了的青蛙,偷偷浮出水面深吸口气。 “她怎么会在这里?” 汪楷极严肃地问道,好似在审问犯人。汪琪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扑闪着大眼睛很无辜地说:“让她来照顾你呀,瞧把你撞成什么样了。” “可她是女的,照顾我不方便!” 汪楷满脸通红,尿床的事几番欲言又止。汪琪完全没领悟他的重点,只说:“女的又怎么了?女的也得照顾你啊。” 汪楷欲哭无泪,干脆瘫软在病床上随便她们怎么折腾。 汪琪见哥哥不反抗,不免有点小高兴,她很得意地仰起下巴,对司妍命令道:“你这几天就负责照顾他,直到他康复为止,听见没。” 司妍摆着张冷脸点点头,而后就坐到病床边拿起报纸,无意之中,她的目光落在汪楷脸上,汪楷的脸顿时红成生猪肝,他想扭头,可是护脖绑得紧,他只好继续暴露在司妍的视线下,不停想着刚才尿床的尴尬。 他觉得他要以身相许了。 “对了,你晚上想吃什么?”司妍随口问道。 汪楷憋红着脸不说话,司妍往他断手上捅了下,疼得他呲牙裂嘴,脑子一热开口胡乱扯了句:“满汉全席!” 司妍听后没表示,继续看着报纸,到了晚饭时候,她拎来十几个便当,铺陈在汪楷面前,叫他目瞪口呆。 “不会吧……你真做满汉全席?” “外面买的。” 司妍的回答冷得没温度,但却在不经意间温暖了汪楷,汪楷觉得自己对她过于苛刻,或许之前存有点误会。 不过男人的通病就喜欢把话闷在肚里,再加上之前的尿床事件,汪楷依旧没和司妍说话。晚饭后,司妍收拾好便当盒走了,临走之前她削了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也没落下什么话。看着这枚苹果,汪楷魂不守舍。 晚上,他又做梦,与之前一样,他梦见自己穿着古人的衣袍坐在亭中,他对面坐了个婉约的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裙,可是每当要看清楚她的模样,画面就会转到另一个时空里,在这个时空他成宋绍勋——照片上的男子,在巨大的舞池里他搂着个姑娘跳舞,姑娘穿着修身旗袍,头绾高髻,虽说离得近,但他依然看不清她的眉眼。 梦醒了,睁开眼时天也亮了。汪楷不自觉地挪动脑袋往旁看,没见到司妍不知怎么的,心里空落落的。 吃过早餐,局里的同事小周来看他了。平时小周与他熟,说话肆无忌惮,进门的时候小周就摆了张幸灾乐祸的脸,打招呼时手往他断臂上一拍。 “你行啊,这大奖你都能中。” 汪楷无力吐槽,只好任由他欺负。“人倒霉有什么办法呢?” “这倒也是哦,不过你不用出公干,也算是件好事。” 小周边说边自说自话地剥了根香蕉往嘴里塞。“但上头说了,现在很缺人,等你伤好,怕是忙不过来。” “怎么了,听你这话,好像有大事。” “当然。”小周把香蕉皮往垃圾桶里一扔。“还记得上次大学生驴友死亡事件吗?那个幸存者,叫简静的,昨天醒了。听说她醒来大喊大叫的,神志不清,全都等着她清醒之后录口供呢。” 说着,小周贼兮兮地往四处看,见没闲人便靠近汪楷耳边说:“法医报告出来了,说死掉的那些人不是被动物啃噬,是被人……而这个犯罪嫌疑人简静,你能想象吗?这么小个的女生,活吞六人心肝……不是中邪是什么?” 汪楷一听心里顿时腾起寒意,他算得上见多识广,但这样的案情还是头一回听说,他不禁怀疑,问:“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没搞错,所以我说是大案子!” 汪楷有些躺不住了,被这桩奇案吊足了胃口,他恨不得现在就拆开身上石膏跑回局里研究资料。小周一见他紧张神色,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忙说:“不用急,犯罪嫌疑人尚没清醒,等她清醒后我们再进行审查工作。” “没事!我现在就申请出院,你等会儿把资料送到我家去。” 话落,汪楷就拨通汪琪的电话。 大约过了五十分钟,汪琪匆匆来了,一听到汪楷要出院,她有些不放心,直劝他:“要不再观察段时间,等你好些了再走。” 汪楷摇了摇头:“我又没开刀,按理早该回去了。”说完,他想起司妍,竟隐隐地有些留恋这个地方。 汪琪无奈地耷下肩,说:“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只好照办了。对了,我刚才去帮你办理赔了,还调取监控录像,我们……我们……我们好像冤枉人家了。” 汪琪吞吞吐吐,话尾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汪楷不明白她的意思,俊眉拧成麻花。汪琪长叹一口气,故作老成地拍拍汪楷肩膀。 “我说老哥,你也真是倒霉透了,这种事都会让你撞上。我看过监控录像,刚开始呢大家都开得好好的,突然旁边冒出一辆电瓶车,而保时捷为了避让这辆车,打方向盘撞上护拦,而你呢,正好在人家后面,然后就这么撞上去了……” 汪琪边说边以腾空画了一根抛物线来形容他着地的轨迹。 汪楷一听愣了,他一直以为司妍是乱变车道,然后没控制好,害得他成木乃伊,没想错怪人家了。 汪琪连拍他几下手,把他的魂拍了回来,然后说:“好啦,反正都这样了,大不了到时赔个不是喽。再说交警已经找上那个电瓶车了,人家现在正得大病躺在医院里,也算是遭报应吧。” 汪琪说得很轻松,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这让汪楷觉得不舒服,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车祸真相已经明了,汪楷觉得愧对于司妍,她又是垫付医药费,又来照顾他一天,虽然中间有发生过某些不愉快的事,他依旧欠她声“谢谢。” 汪楷拿出枕头下的手机想要打个电话给司妍,但翻遍通讯录竟然没找到她的号码,这时,汪琪回来了,问:“你是给谁打电话呢。” 汪楷心虚地马上把手机藏好,摇头回答:“没打。” 说完,他又后悔了,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当时不存她的号码呢。 到了第二天,司妍才知道汪楷出院了,她拎了水果篮却发觉病床上的人已经换了,于是她就把果篮送给新病人,然后回家去了。 这几天,萧玉正与她闹别扭,三天都没与她讲过话,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形同陌路。以前宅子大,他住东院,她住西院,井水不犯神仙水,几天不说话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屋子小,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之后又当没见,总有点叫人不舒服。 司妍本就是冷情之人,既然白鹦哥摆起臭脸,她也就不给他好眼色,干脆去客栈打理,继续找林业昌的下落。 司妍问过一圈忘川河边的鬼怪,谁都没见过这话痨,反倒是有人见到过月清。 “我有看到一个女的从你家出来,然后奔到那里去没了。” 好心游魂指了个方向,那里叫锁魂林,是专用来困住四处游荡的鬼魂,不让他至人间捣乱,也不让其在黄泉道上惹事。那些在黄泉道上混久的老鬼们都知道那里不能去,一去就永远出不了头了。 对于司妍来说,月清是她心上的疤。即便之前不怎么重视她,但一想到自己差点毁于她的手,司妍心里就不怎么痛快。 之前月清与沈维哲的关系不清不楚,这此沈维哲出现,月清立马就失踪了,或许他俩又有关联,但这关联是怎么来呢? 司妍有些想不通,好似有个迷局正等着她去解,但不管怎么走都是死路。司妍隐约觉得有人正在摆弄这个局,而她则是这局里的子,每一步都被人盯着。 司妍不喜欢这种无力感,她想破了这迷局,但无从下手。出了客栈后,正好有人打来电话,司妍盯着这陌生号码想了很久,然后才慢悠悠地接起来。 “咳咳。”电话那头响起两记轻咳,徒劳地掩饰着紧张。“请问是司妍,司小姐吗?” 司妍认得这个声音,是汪楷。 “对,我是,你出院了?” “呃……是的,走得太匆忙,没有和你说,所以打电话向你道歉。我妹妹帮我去办理赔,回来后和我说她看过监控录像,当时你是在躲穿红灯的电瓶车才变道撞上护栏的,所以……我觉得我错怪你了。” “没事,你能出院就好了。”司妍公式化地回复,电话那头沉默几秒钟,似乎是不知道怎么接话。 “嗯,等我伤好了,请你吃饭可以吗?” 司妍想了想,打算拒绝这个要求,不过她忽然想到汪琪手中有沈维哲的资料,而汪楷又是她最亲近的人,或许可以利用这层关系。 “算了,到时候再说。” 司妍暗暗放弃,沈维哲是危险人物,扯进来的人越少越好。想着,她挂断电话。转身时,一又圆不溜瞅的鸟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而这次白鹦哥竟然不再傲娇,开口说话了。 “我刚从冯薇薇那里打听到简静醒了,但是她的魂已经灭,如今在她身体里的是什么?” 88 渡劫(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白鹦哥说话变正经了, 连他都正经起来, 说明事态严重了。屋子陷入奇怪的沉默中,司妍与鹦哥面面相觑,神色随气氛渐渐凝固, 他们洞悉彼此的想法却没人开口。 白鹦哥转身以爪子继续按手机屏,以萧玉的身份和冯薇薇闲聊,过了会儿, 他无奈地晃几下脑袋, 说:“套不到消息。” “我去吧。”司妍拿起包,把钥匙装到口袋里。“这回阎君这里先别说了, 我不信任他。” 司妍直言不讳,孰不知她刚才的话犯下大戒。萧玉担心她的安全, 如影随行。 鬼怪不生不灭,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死魂不能入活人身,也是千百年来的规则,可是简静醒了, 而她的魂魄早已飞灰烟灭, 留在她躯壳里的会是什么?既然死魂能入活人身, 那鬼怪不生不灭的真理是不是能打个问号? 凡事无绝对, 不生不灭的鬼怪或许也有死的那天。 司妍并不担心那天,萧玉不是,他最害怕的是再失去。 萧玉跟司妍来到汪楷的公寓,在司妍借探望之名按响他家的门铃时,他就站在窗外的树枝上盯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乒乓一阵动静, 门打开了,门后的人很兴奋伸出手,司妍便自然而然地把水果礼蓝挂到这只手上。 手的主人愣了下,探出半个头,一见是司妍,眼睛瞪圆的三大圈。 “啊,你怎么来了?” 汪楷惊慌失措,相比之下司妍就很冷静,眉眼丝毫无波澜,只平淡地说了句:“过来看你,不请我进去坐吗?” “坐?”汪楷缓过神,十分尴尬地挠头笑。“你等下啊。” 话音刚落,他放下水果篮子,然后拄着拐杖如只跳蚤似地拼命往房里跳,像是收拾着什么东西。 司妍自说自划走进单身狗窝,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被里面的凌乱震慑住了。 客厅里堆满了书,几件不干不净的衣服挂在书堆上,书堆下则是胡乱摆放的运动鞋。汪楷自以为收拾得干净利落,但在司妍看来,他就是以残破的身躯捡起满地垃圾,并把它们放进大纸箱里,而后掩耳盗铃般塞到沙发边。 这还不如不收拾! 司妍看不下去,问:“垃圾袋在哪儿?” 汪楷被这女主人般的口吻镇住了,不自觉地抬手指个方向。司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堆袜子里找到垃圾袋。她深吸口气,翘起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把垃圾袋夹起来,然后风卷残云般将不应该出现在客厅里的东西全都装入其中。 “你的衣服太脏,买新的吧。” 不容分说,客厅被强迫干净了,除了警服,其它破衣无一幸免,随着两大袋垃圾一并堆在角落。 汪楷哭笑不得,真不知该谢她还是该骂她,不过亮堂的客厅显然改善了风水格局,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 “真不好意思,让你见到房里这么乱,还要替我收拾。” 汪楷不自觉地挠下脑袋,笑得有点腼腆。司妍见到他这油汪汪的,随时随地会跳出发蚤的鸡窝头实在不顺眼,冷冰冰地问了句:“你几天没洗澡了?” “呃……”汪楷心里咯噔,无法回答这么尴尬的问题。他趁司妍不注意,抬起手臂偷偷闻下腋窝,震惊过后,他立马回头找寻生日时候前女友送的古龙水。 “算了。” 司妍二话不说拎住汪楷的耳朵,把他往卫生间拖。汪楷哎哟叫了一路,但没有半点反抗她的勇气,落在她的手里随她残忍地搓圆捏扁。 “脱衣服吧。” “这……这不太好吧……我们初次见……哎!哎!哎别扯,我脱,我脱……” 屈于司妍淫威之下,汪楷乖乖地把衣服脱了,留了条遮羞用的沙滩裤。 “闭上眼。” 汪楷听话的闭起眼,一股水流淋在他的脑袋上,起先霸道蛮横,之后却无比温柔。 “水温可以吗?”她问,轻轻的声音如这柔水一样,浸润到他的心里。 “很舒服,谢谢。” 话落,他脖后的痕迹若隐若现,司妍不由自主轻抚了下,想起前世的海誓山盟。 “没人照顾你吗?”她问。 “嗯……小琪有时会来。” “你父母呢?” “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汪楷说得很轻,不经意地透露出许多寂寞与无助。他之前也是这样,即便有了父母,也是不被重视,不被宠的那一个。 司妍又想起许多事,思绪如海,瞬间将她湮灭。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汪楷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说:“其实也没什么,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该习惯的早就习惯了。” 与王楠一样的口气,嘴上笑着,心里漠视着,却始终掩不了那份苍桑感。 司妍的心弦微颤,仿佛看见他人头落地前释然的微笑,明明放下了,为何两世都来找她?两世她都不能渡他过忘川吗? “好了,自己擦吧。” 司妍拉下块毛巾扔到他脑袋上,然后转身走出卫生间,硬是把不该记得的事忘记。趁汪楷在里面忙的时候,她走到电脑室里,打开书桌上的文件夹。 果然是简静的案件卷宗,几张现场照片惨不忍睹,司妍从中认出被开膛破肚的秦超,还有几乎断头的阮大小姐。尸体损毁严重,根本不可能出自一个柔弱姑娘的手,简静只是枚被利用棋子,而真正下棋的会是谁呢? 卫生间的门响了,司妍缓过神后,机警地合起文件夹,无事般回到客厅。汪楷恰好从卫生间出来,头顶毛巾,涨红着脸。两人大眼瞪小眼,正不知说什么好,门铃忽然响了,仿佛有意解救。 “是送外卖的。” 汪楷转身去开门,他断手又断脚,行动极迟钝,司妍上前几步替他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留着长波浪,涂着深口红,怎么看都不像是送外卖的。她看到司妍明显愣了下,然后再看看汪楷,怒气冲冲。 “我想怎么不接我电话,原来是有新欢了呀。” 刹那间汪楷很尴尬,看着司妍不知该怎么介绍这位前女友。 小雯很嫌弃地扁下嘴,然后打量起身残志竖的汪楷,看他手脚都绑着石膏,身上光溜溜,脑袋湿漉漉,以为他们刚做完不可描述的事情,怒气更是浓厚了。 “真是饥不择食!”说罢,她硬生生地闯了进来。“我是来拿落在这里的东西。” “全扔了,垃圾桶里找。”司妍火上烧了把油,惹得小雯双脚直跳。“什么?你敢扔我东西?!全都很贵哎!” “比你脸贵吗?” 司妍冷不丁地又来了句。小雯的脸都气变形了,不由对着汪楷怒吼:“姓汪的,你今天跟我说清楚!我们还没正式分手,你就找别的女人了,你今天不给我满意答覆,我就去你单位搞臭你!” 汪楷脸色沉了下来,拄着拐杖把小雯拉进卧室私谈。 “你不要无理取闹,上次说分手的是你。” “我只是一时气话,再说了我说分手就分手,你不能哄我吗?” “我哄你多久了,我已经没耐心了。还有,今天来的是我客人,你最好放尊重点。” “尊重?你叫我尊重,你怎么不尊重我呀,我不管,你今天要给我满意,否则我不但弄臭你,我马上就给这女个颜色看,信不信!” …… 小雯的嗓门大,穿透力强,叫起来时生怕司妍听不见似的,司妍趁他们吵架又去翻了遍卷宗,拍了几张照片,并且抄下简静的医院地址。 任务完成了,司妍准备走了,可是到了门处听见小雯咄咄逼人的叫骂声,她又觉得扔下汪楷太残忍了。 司妍闯了进去,以护犊子的姿态护在汪楷跟前。 “马小雯,你再纠缠不清,我就把你和你领导的奸/情公开,我相信到时你会比我们更难看。” 话音刚落,房间顿时死寂,汪楷瞪大眼睛,分明一副“什么?我被绿了?”的样子,而小雯更是夸张得白了嘴唇,脸上活脱脱地写着:“她怎么会知道?!” 司妍微微一笑,神秘莫测。 马小雯落败走了,汪楷等的外卖终于来了,可是他一口都吃不下,看着香喷喷的烧鸭饭变凉。 他的印堂已经黑如墨汁,而这全是托萧玉和司妍的福,司妍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话,然后就走了。 在出门的时候,汪楷突然问她:“过几天你还来吗?” 司妍回眸,看见他前世的影期盼着她的回答。 她嫣然浅笑,点点头。 “会来。” 她一出门,停在枝头的白鹦哥失落地飞走了。 89 渡劫(十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白鹦哥像一道影, 默默地护送司妍。刚才在汪楷家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到了, 想装作不自意,却一直被那些场景左右着。 他缓缓地落在她肩头,用尖喙蹭蹭她的脸颊, 就像只宠物使劲地讨主人欢心,可是她一如既往地淡漠,对他与对汪楷全然不同的态度。 萧玉很难过, 他是只鸟, 喜怒哀乐皆被白色羽毛覆盖,也说不出“喜欢”、“爱”诸如此类的话。他尝试千年, 用尽力气,结果依然如此。司妍永远不知道, 他是当年的阿玉。 他太累了,不想再做只蠢萌的宠物,他甚至想向阎君投降,说后悔生前的杀戮, 不再执着了, 而这些只是一瞬间的念头, 当她把手轻放在他的背上, 极为温柔地轻抚,他就不由自主闭上眼,心想当只宠物也很好,为了这片刻柔情,他愿意付诸永生。 “阿玉……阿玉……” 有人正在轻唤, 声音似浮在半空,飘渺不定。睁开眼,他又回到过去,活着的时候。 萧玉很茫然,盯着一点豆大的橘光,看着它随风摇曳轻晃。 “你终于醒了,你没事吧。” 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额头,冷得像冰,叫他忍不住打个哆嗦。他如梦初醒,收回目光看向那抹虚糊的影,而后伸出手费力地嚅唇叫了声:“母亲……” 她笑了,略有无奈。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母亲已经走了很多年。 萧玉缓会儿神再定睛看去,坐在榻边的女子正值妙龄,鹅蛋脸,柳叶眉,丰润的腮颊似朝霞映雪,只可惜额头有块脏记,破了她的相。 他伸手想去擦,而她戒备似地往后一缩,清澈的眸子里露出些许害怕。 原来这不是污渍,而是一大块瘀青。他自己的手也是,纤细的臂膀上布满青紫不一的痕。他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下,疼痛瞬间弥漫,侵入四肢百骸中。 他想起自己读错一个字就迎来父亲暴虐,她恰好来送果浆,忙不迭地拦住父亲的拳头。她挨得打比他更重,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施暴,丝毫救不了她。 “对不起……” 萧玉拧起眉,不禁伸手触摸眼前的人儿。她像是没听见,将冰凉的布条缠在他伤臂上。 “敷上这个就不痛了,医士说皮肉伤……什么?我?呵呵,我没事,一点也不疼。” 她笑靥如花,纤纤玉手剥出片橘柑给他吃。萧玉张嘴,尝不出味道,方才知道自己沉浸在梦境里,看着他们的过往。 “你真好。” 稚嫩的童音来自心里,亦或者来自儿时的口,她听见了,嫣然浅笑,替他把被子盖严实。 “你不要走,好不好?” 萧玉轻问,不知怎么的眼角有些热,不知是来自他,还是来自梦里的人。 她温柔地轻抚下他的额头,眯起眼笑着道:“不走?嗯,好,我就在这里陪你,你可要乖乖地闭眼,好好睡一觉。” “我睡不着,我想要雪球儿。” “我给你变,你瞧。” 她把手放在烛灯前,屈直起纤纤玉指,在墙上落下一只鸟影。 “看,雪球儿活了。” 小萧玉笑了,他的白鹦哥回来了,飞到他的影上在他的头心啄了口。蓦地,鸟儿变成蝴蝶,满屋子飞舞,而后又变成小鹿、小犬…… 萧玉追逐着儿时的欢笑声,追逐着他永远触不到的影,直到晨曦洒入窗台惊醒了他的甜梦。 一只猫爪子无情地踩在他的脸上。“还睡,今天要去找简静。” 萧玉缓过神,眼前无美人,只有一只脸很臭的黑猫。黑猫见他没反应又狠撩几下。 “快,我们得找人。”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萧玉顾不上疼,连忙把猫抱在怀里,好似找到一件丢失许久的珍宝。 猫儿炸了毛,挥舞利爪把他挠得满脸血,嘶声喵叫着:“放手,你恶心死了!” 话着,黑猫脚一蹬,把他踢开,而后低头作出呕吐姿势,“咳咳”地干呕几下后摇起尾巴走了。 她厌恶他,即便他恢复俊逸的模样,她依然厌恶他。 萧玉却很开心,或许是因为之前的梦,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个被嫌弃的拥抱。他想通了,如果永生永世能这样在一起,何尝不是件好事。 萧玉打起精神,抱上猫儿去医院,简静与沈维哲都是威胁,他必须铲除他们,才能保护住心爱的人/猫。 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简静很特殊,所以她被关在四楼监护室,门外还有警卫看守。 萧玉看过司妍带回来的资料,上面有说简静精神不正常,无法与人交流。想想如今死了这么学生,整个社会都对这案件十分关注,不管是刑警还是媒体,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从简静口里挖出爆料。 由于前来骚扰的人多了,警卫看守更加严格,萧玉在楼前观察半个小时,才找到丁点儿空隙。他从怀里抱出猫儿,摸摸它脑门说:“你想办法把他们引开,我冒充医务人员混进去。” 黑猫点点头,一个鱼跃跳到地上。萧玉趁机潜进休息室,偷了件白大褂、一个听。诊器,趁警卫抓猫的时候,光明正大进入简静的病房。 一跨进病房,萧玉就感觉到有股刺骨阴气。他抬头看了眼空调,开得很低,由于就将风叶往上扳,好减少令人不适的寒冷。 阴气依旧,并非来及那个风口。 萧玉掀开蓝色帘布,终于看到躺在病床上,瘦得不像正常人的简静。 其实他对简静的印象很寡淡,当初他们一行人来到客栈里,他只注意到秦超,并没注意到这个人。如今的简静又与客栈里的有所不同,客栈里的更像人,而眼前这个只能说是会呼吸的尸体。 “嘿。” 萧玉打了个招呼,想试探她的反应。躺在床上的简静动了下空洞的眼眸,忽然露出十分诡异的狞笑。 这个笑容萧玉见过,他忙不迭地拿出手机,在里面找到一张他偷拍下的照片。照片中是沈维哲和另一个笑容僵硬的男人,萧玉拿这个男人和简静比对,笑得一模一样。 “你好。” 简静开口了,声音十分沙哑,几乎没了男女的区别。 萧玉感觉到一股怪异且强大力的力量,从没见过的力量,不过他依然镇定,很平静地问她:“你是谁?” 简静没回答,她突然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就好像是另一个人的笑。平静之后,她转过漆黑的眼珠子将那份空洞对着萧玉,空洞深处隐藏着某个灵魂,而正是这个灵魂在操纵这具皮嚢。 萧玉就像站在一个探头前,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视器的记录,他不喜欢这种被窥视的感觉,抬手摊开五指,轻念一声:“破!” 一股气流直袭简静眉心,简静立即发出一声不像人类的尖嚣,她的五官随之扭曲变形,皮肤下不知名的东西迅速蠕动,仿佛无数条小蛇在打洞乱钻,争相想要钻破她的脸。 “你空间是谁?” 萧玉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冷声问道。简静犹豫了一秒,他便加重法力,使得那具皮囊痛苦扭曲起来。 “呵呵呵……” 忽然,简静笑了,早已扭断的身躯慢慢地躺平,而后她用右手将扭出90度的左臂复原,“咯嗒、咯嗒……”简单得如搭积木。 “刚才和你闹着玩的,反正这副身体不属于我,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简静出乎寻常的平静,她抬头朝萧玉咧起嘴,笑得很僵硬。 “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真羡慕你。” 这回答真令人意外,没想到他们还是“故人”。萧玉面无表情,暗暗地在她的脸上找寻蛛丝马迹,他想把她与沈维哲联系起来,可是感觉不到丁点迹象。 简静看出他无技可施又笑了起来,这次她的眉眼露出些许得意的味道。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找不到头绪?这很好,因为我们有很长时间可以玩,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 “有没有头绪我不关心,我我只知道你不属于人界,得滚回阴曹地府。” “呵呵。”简静发出两声冷笑,僵硬的脸却做不出相应表情。“果然是贵人多忘事,相当初你我交情还很好呢,唉,可惜了……” 交情?萧玉心里默默打了个问号,自古以来与他交好的人不少,要猜出这个人显然海里捞针。 萧玉占了下风,不过他也没遇出多少破绽,只冷冷地说:“既然要谈交情,我就劝你束手就擒,以免到时弄得难堪。” “说你没变果真没变,你总是喜欢高高在上,小看别人……萧玉时代已经不同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杀神‘公子玉’吗?” 一提公子玉,萧玉的神色松动了,已经有几千年没听到这个名号,他怎么会知道?他又是谁?难道也是个活了千年的人吗?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萧玉故作镇定,可皮囊之下的眼十分犀利,一瞬间就看穿他的伪装,露出嘲笑声。 “你就称为我‘故人’吧。多年不见,不能失了礼数,我还有一份见面礼要送给你,请你务必收下。” 话落,简静低下头,藏在她身体中的灵魂似乎正在一点点消失,萧玉大感不妙,急忙伸手施法,可惜那抹恶魂溜得飞快,他根本就抓不住。 忽然,简静再次抽搐,像是中了几十万高压电伏,边抽筋边吐出恶臭白沫。 明明是副空皮囊却勾起萧玉恻隐之心,他按住她的身体,好让她不再动弹,而她像是溺水之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脖,胸膛费力地起伏着。 “救我……老板,救我……”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萧玉惊呆了,他拍拍简静的脸颊,可这张脸分明就是死尸才有的质感。 “你是谁?快说,你是谁?” 简静再次抓紧他的手,声音痛苦地叫着:“我是小林啊,我是林业昌,快,老板……快走!” 90 渡劫(十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林业昌终于找到了, 可他竟然被塞进这具躯壳里。萧玉顿时手足无措, 正想要做些什么时,巨大的动静把警卫引来了。 “怎么回事?!” 警卫冲入门,萧玉灵机一动, 大呼:“病人体征危险!我去找主治医生!” 话音刚落,他转身跑了。“简静”痛苦哀嚎,大叫着:“放开我!放我出去!” 哀嚎声响且尖锐, 下了楼梯, 萧玉依旧能听见,他脱下白大褂塞进垃圾桶, 大步离开了医院。 到半路,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他肩上, 他受惊轻抖,转头看去是猫儿。 司妍看出了他的慌张,心里顿时起了不妙的预感,她什么都没问, 只道:“我们先回家。” 家是个温暖的字眼, 仿佛到家之后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即便解决不了也能有个地方躲, 但是如今家已经对萧玉没有作用了,他能感觉得到危险潜伏于四处,特别是那人说出“公子玉”的时候。 萧玉一声不闷地坐在沙发上,神色很凝重,司妍看出他不太对劲, 心里大致有了个底。她跳到他的膝头蜷成毛球,然后伸出粉嫩的小猫掌抵在他的指尖上。 “很棘手是吗?” 司妍边问边甩着长茸茸的大尾巴,就像普通的小猫卖着萌。 萧玉扬起笑,摇摇头:“还好。” 他没打算告诉她全部的事,想要减轻她的负担,不过司妍与他共生千年,最细微的举止都难逃她的眼,她知道萧玉有事相瞒,对此很不满意。 “你别把我想得太弱,再弱我们都是引魂使,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司妍说得很轻,但话语之间透出一定乾坤的气势。萧玉自嘲地笑了起来,忽然之间发觉自己是有些小看她了,他所认识的姬四,是连父亲都敢反抗的铁女子。 “我找到林业昌了。”萧玉说。“他在简静的身体里。” 黑猫听后两只眼瞪得滚圆,满脸惊诧。“他是怎么进去的?” 萧玉耷肩。“我也不知道,所以明天我再去次。” “不。”黑猫跃身跳下他膝头。“夜长梦多,我们把事先理顺了,等天黑再去。” 司妍说得不无道理,只是如今线索太少,不知道哪里是开始。萧玉想说沈维哲,但细列几个疑点之后又觉得起因不是他,黑猫扒拉起爪子沾上墨汁,在白纸上画了许多个黑点,两人经过一番沉思,不约而同地说出个名字:“钱小豪!” 钱小豪,他们的邻居,一个刚毕业的失意大学生,当初钱小豪的死并没引起他们的注意,可如今看来却是个起始,所有无法解释的事全在他之后。 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何独独挑他呢?正当萧玉与司妍想得入神,门铃突兀地响起,尖锐且急促。他们两个犹如惊梦,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缓过神后,萧玉起身走到门前,透过猫眼正看到手捧蛋糕的冯薇薇。 司妍看到萧玉拧起剑眉,似乎在纠结。她想了会儿,叼上涂满墨汁的纸安静地回到房里。萧玉转头没见到她的影,于是就打消顾虑,把门打开了。 “噔噔噔噔~~我刚做的蛋糕。” 冯薇薇俏皮地歪着脑袋朝萧玉做了个鬼脸。萧玉忍俊不禁,打开门请她入内。 “唉呀,这个蛋糕做了好久呢,终于做成功了。”冯薇薇把漂亮的戚风蛋糕捧上,以眼示意。“来,吃吃看。” 萧玉点头,随手拿了块塞进嘴里。 自从萧玉帮冯薇薇打跑几个流氓后,他们的关系就发生很微妙的变化,是朋友但又太亲近,说是恋人却不够亲密。萧玉维持着这样的平衡,是想打听有关于沈维哲的事,而冯薇薇拼命想打破这平衡,目的在于要成为他的女朋友。她隔三岔五,打着各种借口来按门铃,萧玉并没有回避。 “咦?你的猫呢?” 冯薇薇放好蛋糕就到处找寻萧玉的爱宠,萧玉从冰箱里取出罐可乐放到她面前,笑着说:“她躲起来了。” 冯薇薇煞有介事点点头,说:“为了能适应小猫,我还特意去宠物店,结果猫毛过敏。” 说着,她不好意思地吐下舌。 萧玉接不上话,此时此刻他想着钱小豪和林业昌,实在没心情哄姑娘开心。 冯薇薇并未察觉他心情欠佳,依旧手舞足蹈地描述她去宠物店的经过,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想用可爱清纯打动眼前人的心。 躲在卧室门后的黑猫看着冯薇薇的表演,心里起了一丝厌恶,这厌恶没来由,就是看着碍眼。她觉得自己的空间被另个女性占据了,无形之中添加束缚的枷锁,她极力想摆脱。 司妍逃出卧室跳进草丛里,没有冯薇薇与萧玉的身影,她觉得十分自在,可过了会儿她又无聊起来,想着就干脆去医院找简静。 平常进行任务时,司妍与萧玉几乎形影不离,如今萧玉不在身边,司妍不禁忐忑起来,就好像少了一道护身符。好在进入病房很顺利,没多久就找到简静。简静身边围了几个警察像在进行询问,而她迟钝地坐着,犹如没生命的木偶,直到病房里的人全都离开,她才有长舒口气,扶了下空空如也的鼻梁。 这个动作很像林业昌,司妍甚至能确定,呆在简静身体里的魂魄就是那个话痨的。 司妍以爪子狠拍玻璃窗,终于引起“简静”的注意,她转过头看到黑猫即兴奋又难过,连忙下地想来开窗,可刚迈开腿整个人似没了骨头,瘫倒在地。 “简静”以胳脯肘支着地,艰难地挪到窗边,然后使劲吃奶的力气拧开窗把手。黑猫钻过窗缝窜进病房,刚落到地上,一双瘦如柴的手就伸了过来,颤抖着要把她抱怀里。 “太好了,司掌柜,你终于来了。” 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哭,司妍几乎能看见林业昌这个倒霉蛋的痛苦表情,她不由长叹口气,伸出粉嫩嫩的小爪轻拍他的额头。 “好了,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先别难过……” 林业昌大概是被困太久了,听到司妍的声音更是控制不住情绪,一百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孩子,可惜这副皮囊很不给面子,嚎半天都不流一滴眼泪。 司妍以爪子扒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回床上去,林业昌花了五分钟,方才挪到原处,而后十分困难地喝了口水又忍不住叹气起来。 “这到怎么回事?” 司妍放柔语气,纯粹出于关心,并非苛责于他。 林业昌无奈地摇起头,“咯吱、咯吱”几声骨响后,他有气无力地说出事情经过。 “还记得你记得你让我去打听沈维哲不?那天我去找上旧友并向他打听沈维哲这个人,他说沈维哲早就在生死簿上了,不该活那么久。那时候我想呀,鬼差也有疏漏不是?后来又听旧友说,这段时日有些奇怪,道上多了很多迷路的魂。我听完之后就想回来告诉你们了,哪知走到锁魂林边的时候从林子里冲出一个东西,二话不说把我揪进去了。这林子可邪门了,我逛了好几圈都出不去,好不容易找到个出口,然后……然后……我不记得了。” 紧要关头,林业昌再次掉了链子,他低头看着双手,左边掐下右边掐下,喃喃说道:“我怎么会进入这个身体里?我明明是在林子里。” “别着急,再想想还记得什么?”司妍把爪子搭在他的指尖上,很有耐心地问道。 林业昌闭眼苦思冥想,而后断断续续地说:“我记得有一个人同我说过话,还有我还记得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咦奇怪,这不是我……” 林业昌的记忆与简静的记忆混淆了,他有点分不清哪些是属于他的,哪些是属于原主人的。 司妍从中抓住了一条很重要线索,连忙追问:“仔细想想,还有什么?” 林业昌绞尽脑汁,脑海里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简静不堪的过往,还有旅游前后所发生后,他一点一点将其剥离,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 原来在此之前,简静与秦超已经发生不可描述的事情,他们保持着地下情,尽管这不是简静心甘情愿的,但她害怕秦超告发,一起苦忍着。 “我觉得姓阮的已经发现我们的事了,唉,如果不是看在她有钱的份上,我才不愿意上这头猪。” 秦超一边叼着烟一边打着游戏,在简静面前抱怨。 “对了,我们去远游,正好能把她这事给结了。” “结了?难道你要?”简静以为他要做很恶劣的事不由害怕起来。秦超回眸嘿嘿地笑了几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找到个奇人能帮我飞黄腾达,你信不信?他说要集齐几人去山里吸灵气,之后我定会心想事成。” 简静不信,秦超为证明自己带她去了个地方。在简静的记忆里,林业昌看到一座旧庙,庙堂后面有间屋子。秦超先在屋中香炉里烧了三炷香,没过多久就有一个身穿长褂袍的老头子出现。 林业昌看见这老头,忍不住大呼一声:“啊!沈维哲!” 91 渡劫(十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简静的记忆里有沈维哲, 在秦超不注意的时候, 沈维哲问过她:“你有什么愿望吗?” 简静怀着怨恨点头咬牙道:“我想让害我的人受惩罚。” 沈维哲摸下她的头手,云淡风轻地说:“好,你的愿望我收下了。” 或许那时简静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就如林业昌读取她的记忆时,也没想到沈维哲所说的代价是如此惨烈。 简静显然被恶灵恶魂控制了,要不然她不可能会像野兽, 将自己同窗开膛破肚, 啃食他们的内脏。 与恶魂做交易,向来只输不赢。简静始终没能明白这个道理。 事情前因后果全都明了了, 被困在这躯壳里的林业昌痛苦不已,简静的记忆不停折磨他, 令他不得安生。 “司掌柜,我想回去,你要救救我。” 林业昌抱着小猫哀求,再怎么样他也是个五好青年, 呆在一个杀人犯的身体里完全无法接受。 司妍想出一个主意却难以启齿, 犹豫再三, 她说:“有个办法, 但之后你再也不能回客栈了,而且你会在地府里受苦,直到转世轮回。” 林业昌微愣,立马收回苦巴巴的眼神,听司妍的意思就是让他离开, 重新回到黄泉道投胎转世。 林业昌在黄泉道是混了几十年,大小鬼全都混熟了,连石头多少他都一清二楚。黄泉道就是他的家,黄泉上的风景百看不厌,他从没想过会离开那里。 林业昌不想走,低头沉思很久,又问:“如果我不走呢?会不会一直呆在这身体里?会不会像个正常人?” 司妍摇摇头。 “你不可能成正常人,‘生’要负担简静的罪责,‘死’则成为没有思想的游魂。” 游魂?林业昌叹了口气,他见过游魂,他们就是地府中的痴呆儿,地府怪物的口粮。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除了离开。” 林业昌抱紧最后一丝希望。司妍依然摇头。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到这副身体里,如果要把你弄出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在地府里受苦我倒不怕,只是……只是我再也看不见你们了,我还有心愿……” 说着,林业昌低下头,两眼泛红,可是掉不出眼泪。 他的心愿,司妍了然于胸,一想到不由笑了起来。 “‘山河犹在,中华安好。’其实你的心愿早已了了,一直到我这儿蹭吃喝。你想想,如果能转世轮回你就能看见另一个盛世,能看见连我们都见不到的未来。” 林业昌听了有点心动,他看向小黑猫又很舍不得,紧紧地抓住她的小爪子。 “我到了未来,还能遇见你们吗?” 司妍想了想,违心地点点头:“会。” 林业昌舒了一口气,可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司妍又说:“万物皆有法则,呆在这不属于你的身体里,定会损你魂魄,以后想见面都见不着了,所以我劝你还是去轮回吧。” “疼不?” 林业昌有点害怕,而这个问题司妍答不上来。 “你试试就知道了。” 话落,她割开自己粉嫩的前爪,挤出一滴血珠子,弹进林业昌的眼里。 眼是歇灵之所,林业昌的魂沾到这滴血,犹如被热油淋过痛不欲生,他挣扎着钻出这具皮囊,还没站稳,一副冰冷枷锁从天而降。林业昌转过身,就看到两个鬼差立在角落,手里拉着牵制他的锁。 “你和他们走吧,放心,他们不会为难你。他们是我好友。” 鬼差面无表情,看起来半点都不友好。林业昌很不舍,拉着黑猫毛茸茸的长尾哽咽起来,有诸多话要说,却没法开口。 “时辰到。”鬼差牵起铁链,他整个人忽然飘在半空,本是抓住黑猫尾巴的手一下子变成透明的。 林业昌急了,大声呐喊:“掌柜你一定要来看我,不要忘记我!” 黑猫抬头目送,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 林业昌的抽泣声渐渐消失在了司妍耳边,而那具没有魂魄的空壳顿时**,散发出一股恶臭。 司妍迫不及待地从窗处跑了,撒开爪子一跳,冷不丁地落到熟悉的怀抱里,宽厚且有点檀香。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说好一起行动,你怎么能私自跑呢?”萧玉抱怨,手却很温柔地从她头心揉过。 司妍沉默了很久,收拾着残留在心头的不适。 “我从林业昌嘴里打听到了事情经过,然后我让鬼差把他拉走了。” 她说话不带感情,就像在说一个与之无关的人。萧玉似乎已经猜到了,不由扬起一抹暖人的浅笑。 “这个家伙呀是该走了,这么多年总不能一直漂泊,再说我都打点好了,他不会被人欺负。。” 虽说萧玉与林业昌不对眼,但在最紧要的关头,他不会放任不管,而且这对林业昌来说,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告别一位老友,难免有点伤感。司妍冷心冷情,面上没有半点表露,回到家就把林业昌给忘了,只说了关于简静与沈维哲的事。 看来沈维哲是脱不了干系了,不过萧玉清楚,光是个沈维哲兴不起大风浪,他背人定另有其人。萧玉不禁想起与他对话的“简静”,气势与沈维哲全然不同,可是他始终想不起这位“故人”。 “算了,我们先去找沈维哲吧,听冯薇薇说,汪琪与沈维哲很熟,我觉得我们能套她的口。” 原来萧玉与冯薇薇呆着的时候也没闲着,这让司妍颇为满意,她想拐弯抹角去找沈维哲,还不如单刀直入来得快些。听林业昌说沈维哲早就在生死薄上,按理他不应该存在世间,到时唤出鬼差把他带走,麻烦也就解决了。 “我去找他吧。”司妍毛遂自荐。“这拖来拖去没个底。” “不行。如今他是名人,更何况现代科技发达,我们贸然行动,说不定会引发误会,到时脱身也难,我看还是再等等机会吧。” 这话并非没道理,司妍仔细思考后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简静死亡的新闻上了各大媒体社会版头条,有些甚至还犀利地拿出“七问”追责,一时间令相关部门焦头烂额。 这个已经不是在可控范围内的事,因为事件的本身没有答案,他们不知道简静杀人的动机,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食人心肝,随着简静的死,这都成了千古之谜。 司妍不关心网上吵闹的吃瓜群众,只是那些失去爱子爱女的家长们的哭颜不禁让人动容,可惜司妍无法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也接受不了事实,一切只能让时间治愈。 几天之后,司妍接到汪楷的电话,没想这个铁人已经去单位上班,拄着拐杖,绑着绷带。 “你愿意和我吃个饭吗?如果不嫌弃我是个残疾人。” 电话里,汪楷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被带过绿帽的事情。司妍没有拒绝,一来是他特殊职业;二来是他这个人。 汪楷本想请她吃西餐,优雅地切个牛排什么的,但是目前他只有一只手,于是就改为吃火锅。 “火锅我不喜欢,而且你身体没养好,最好吃点清淡的。” 汪楷似乎没想到司妍不喜欢人见人爱的火锅,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哪个餐馆,等了会儿,司妍先开口道:“我来做饭好了,明天早上九点,我去找你。” 干净利落,关系一下子拉近好几步。挂上电话,汪楷心花怒放,好像只意外掉进米缸的大老鼠。 汪楷两眼望天,手捂胸口对着老天爷真诚地说了声:“谢谢。”而后捂嘴窃笑了好几分钟。 他喜欢司妍,从第一眼起就有曾似相识的感觉,虽然中间有过不愉快的小桥段,但自他被撞之后,他又捕捉到了司妍无数优点,誓要把她发展成下一任女友。 汪楷恋爱经验很丰富,高中时期他就成了校草级的人物,到了警校更是迷倒不少无知少女。年纪大了,求稳的心思也越来越强烈,他本打算与前任步入婚姻殿堂,可惜人家嫌他工作太忙,硬是把这段感情作死了。 想来,汪楷还要好好感谢前任,如果不是她作,他就不会被车撞,不被撞又怎么能发觉司妍的好呢。 汪楷越想越高兴,瘸着腿一走一蹦,晚上到家之后,他很认真地将狗窝整理了遍,等待明天司妍到来。 这通电话,萧玉听见了,他能感觉到司妍对汪楷的不同,特别是语气之间那点微妙的温柔。 好久了,司妍生命中好久没出现过男人了,最后一个停留在一九三几年,那个叫做宋绍勋的人。在她的心目中,宋绍勋的地位很高,萧玉都没有比较的勇气,他很怕自己被比下去,最后落得连搭档都不如。 “你是要去查案吗?”萧玉装作不在意,随口问了句。躺在沙发上的黑猫甩着毛茸茸的尾,懒洋洋地说:“他是汪琪的哥哥,而且他在办钱小豪的案子。” 这样说来,汪楷似乎有很高的利用价值。萧玉找不到继续问她的话题,于是拿起手机玩手游。 这个新手游人气很高,是冯薇薇帮他安装的。冯薇薇是里面的大神,跟在她后面练级完全不费心。萧玉就挂在游戏上,偶尔按几下,有时好友屏会跳出一字,问:“你现在在干嘛。” “打游戏。” “我想看电影就今天晚上,怎么样?” 又看电影?难道再撞个人吗?萧玉在心里苦笑,他本想打上不去,但忽然想到司妍接到的电话,他便神差鬼使打了句:“好,你想看什么电影?” 过了几分钟,冯薇薇发来:“电影票已经买好,晚上8点整^-^。” 看到这行字,萧玉又后悔起来,他并不是很想看电影的人。 七点多的时候,冯薇薇准备地按响门铃,萧玉看着沙发上无精打采的黑猫,报复似地抛下句话:“她是汪琪的好友,我也是去套消息的。” 真幼稚。司妍翻了个白眼,调头继续睡。 萧玉见她没任何表示,心怀失落地走了。 今晚,冯薇薇打扮得很漂亮,身上穿了套淡粉色的连衣裙,乌亮的长发辫成麻花,发尾系上根黑色发结。 萧玉不懂什么咬唇妆、空气浏海,也不喜欢韩流打扮,他最喜欢长裙及踝,走路如扶柳扶风的姿态。冯薇薇的长相偏洋气,但是脸长得好,任何风格到她身上都好看。她就像萧玉肚里的蛔虫,深知他的喜好,这副装扮简直为他量身定做。 萧玉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冯薇薇触到他的目光顿时红了脸颊,她娇羞得抿着唇,跟在萧玉的身后,她乖巧听话,实在完美得挑不出刺。 “你晚上想吃什么?” 萧玉突然问道,冯薇薇像受惊的小鹿微颤了下,而且扑闪起大眼睛,腼腆地笑着道:“随便。” “牛肉拉面?” “好。” 冯薇薇几乎没要求,这让本想带她去吃便宜拉面的萧玉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就去了间日本拉面馆。 当初与冯薇薇接近时,萧玉只是想套沈维哲的消息,其实他并不喜欢她,甚至连上她的**都没有。眼下,他觉得自己很幼稚,为了让司妍在乎,而与一个不喜欢的人看电影,这不是在折磨她,而是折磨他自己。 萧玉想回家,但在转身刹那间,他忽然败给了寂寞,败给了醋意。 反正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不会在意;反正她的心里从没有过他,为何他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去找甲乙丙丁填补空虚? 古时有青楼乐坊,是他寂寞的好去处。今时繁华依旧,但那些美人已经不再是他喜欢的模样了。想到这里,萧玉又觉得冯薇薇顺眼不少。 这次冯薇薇订的是美国科幻大片,炫目的特技令人目不暇接,可萧玉依旧不争气地睡着了,睡梦中他再次回到儿时,看重重纱帘后俏影如画。 “明日你就要走了,此次记得多习些书,莫要贪玩,明白吗?” 威严的声音高高在上,而他的目光只落在父亲的身旁,那里坐着她,半低着头,温婉娴雅。 不知怎么的,他不愿意走了,他知道自己起了不好的心思,但控制不了。 离了府,他骑上快马,在田野地里疯狂驰骋。他想摆脱那样的念头,可丝丝情愫如乱麻缠在他的心尖,无论如何挣脱不了。他希望从马背上摔下或者撞到树枝,总之受了伤他就能多留几日,多看她几眼。 结果,他安然无恙地回去了。好在老天垂怜,食过晚食后,他起了高热,医士说是风寒所致。回程延期了,但他的心依旧沉甸甸。 那是盛夏之夜,夜如水,随着微风隐隐捎来凉意。喝过几盏苦茶,病未见好。他躺在竹榻上望着如碧波般的帘,等着,期盼着。 这一晚,她没有来。 第二晚,她依然没来。 第三晚,他明日要走,她终于现身了。 他永远记得她身上月牙色的衣、她头上玉制的蝉,还有她手里摆的那盘鲜嫩欲滴的瓜果。 “明日你要走了,热病褪了没?” 她和往常那样温柔,笑起来时眼如银钩弯弯。 他点头,说:“好多了。”心里似蜜化开,甜得发腻。 “行李可都带足了?” “嗯,带足了,放心。” 她听后笑了,取了枚瓜一剖为二,去瓜籽递到他手里。他不假思索接过,咬了一口,比蜜还甜。 她听着他唇角流下的甜汁,眼神渐渐迷离,而后低下头极无奈地笑着说:“我以前也喜欢吃这甜瓜,后来越来越讨厌了。” 他不懂,天真地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母亲。她让我把甜瓜送到别人那处去……” 他仍没听懂,直到后来有人告诉他,姬四之母曾让姬四捧着一个甜瓜、一把银刀到姬侯房中去,他这才明白这话的含义。 可是那时他太小,完全没明白她的话,完全无法慰藉她所受的苦。他只是很天真地说:“你不喜欢吃甜瓜,我们就吃别的。” 她笑了,笑得很美,而后伸手轻摸他的头心。他心弦微颤,不禁闭上双眼,留连于她指尖的柔情。 她是晚/娘,可他从没把她当晚/娘看,他视她是上天赐于他的神女,陪他渡过每个地狱般的日子。 “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哀求,蓦然抓住她的手。她吃惊,愣了很久。他慢慢地松开手,趁她迟疑的时候,不顾礼教、不顾身份、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她。 “跟我走,好不好?” 她惊慌失措,脱了他的手逃之夭夭,他顿时羞恼不堪,后悔起自己的冲动与非礼。其实那晚,他从她的眼里看到犹豫,如果再坚持,连夜策马狂奔,是不是会有另一个结局? 轰的一声,萧玉惊醒了,睁开眼就看到屏幕上飞机、轰、炸,十足的大场面。可是他的思绪停留在梦里,后悔懊恼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他的灵魂,他实在受不了压抑,匆匆地逃离了电影院。 萧玉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她的身边。她忘了,但他没忘,生前最后的记忆也是她。当年的公子玉叱咤天下,若不是因听见她的传闻与可悲身世,他又怎么会陷入无尽杀戮,堕落成恶鬼? 他从没后悔过,尽管受了千年之苦,他从来没有为此后悔……他依然不愿意放弃,哪怕得她厌恶。 “我回来了。” 萧玉气喘吁吁打开门,想得到她的迎接,可沙发上、茶几上都没有黑猫的影,他莫名恐慌,四处找寻,终于在卧室的床上看到那团蜷成毛球的小影子。 萧玉如释重负,悄悄走过去把猫抱到怀里,贴在她耳边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了你,你还记得吗?当年你替我挡住父亲拳头,帮我包扎伤口,还替我做了四季衣裳,你还记得吗?” 黑猫抬头起莫名地看着他,她听见了,但没听懂……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他们两个了。司妍长得真漂亮,有双很好看的眼睛,还有他……我的臭鹦哥,很高,身材很好。这个梦真美,真甜。 我一定要给他们好结局。 92 渡劫(十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他在说什么? 黑猫两眼瞪得滚圆, 瞳孔呈现出懵憧状态, 痴呆且迟钝。刚才萧玉所说的每个字她都听见了,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听不懂的话。仔细去想,头很痛, 头痛又惹得她很恼火,黑猫干脆一巴掌糊在他脸上,再一脚把他蹬开, 然后跃到床上继续睡。 萧玉不想放弃, 扯扯她的耳,再拉拉她的尾, 说了堆过去未能说的话。猫儿不耐烦了,抬头瞥他个白眼, 说:“你酒喝多了?胡言乱语!” 萧玉心里咯噔了下,说话的劲道全都没了。他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千百年早已经习惯了。多说无用,他静静地坐在黑猫身边轻抚着她柔软黑亮的毛, 恰似当年她轻抚着他, 告诉他不要怕时的那样。 忆往昔, 萧玉满怀感激, 若不是她,他将整日活在惶恐中,孱弱的身躯在恶父棍棒下瑟瑟发抖,她不但挡住父亲的拳头,还教他许多为人的道理。她凭巧舌说动姑母, 他才得以机会去兰陵,只是……她永远留在魔窟里,而他没能保护住唯一爱的人。 眼下,萧玉已无奢求,只希望再听她再唤一声:“阿玉”。 “萧玉……萧玉……你在吗?” 门铃响起,另一个人在门外唤他,是冯薇薇,大概看他走了便迫不及待地追过来。 萧玉没心思欺哄,逢场作戏都懒得作,本想当作没听见,司妍却在这时候睁开眼,然后半眯起眸子,眼缝里透出犀利的威胁意味。 “吵,快去开门。” 话落,她把脑袋钻进被子里蒙好。 司妍下令,萧玉就当圣旨。趁冯薇薇没把门敲破之前,萧玉趿上拖鞋吊儿郎当地去开门。 门后,冯薇薇极可怜地站着,两眼饱含委屈的泪水,小樱桃嘴微嘟着。她抽下哭红的小鼻头,轻问:“你怎么走了?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冯薇薇问得很小心,似乎怕得罪他。萧玉看着她柔弱的哭颜顿时觉得自己最大恶极,竟然惹这么漂亮的姑娘哭,不过他本来就是以“恶”为生,最擅长花言巧语利用别人,对于冯薇薇,他也只看中她可利用的价值。 萧玉扯起伪善的笑脸,挠挠后脑勺,装出不好意思的模样。 “对不起,我刚才看电影时,突然想起煤气大概没关,所以就先回来了,没和你说是我不对。” 他道歉很诚恳,让沉浸在炽爱中的冯薇薇难以分辨,她卑微地低下头,嘟囔了句:“没关系。”听到萧玉再三道歉之后,她轻而易举地软下心肠,还他一张纯真笑脸。 “我没生气,关煤气比较重要,如果煤气不关的话,整栋楼都会着火。” 她把理由说得更充分了,似乎在替萧玉打起圆场。萧玉倒真不好意思了,嘿嘿笑了两声说:“下次我再请你吧。” 两人对视,彼此都很腼腆地笑了。站在沙发上的黑猫正巧把这幕看在眼里觉得他们很般配。 萧玉的脾性司妍最清楚了。他与她不一样,从不以为长生不死是惩罚,反而以不老之躯游戏人间,活得放荡不羁。他沉迷于声色犬马,喜欢他的女子又不计其数,外表风光,内心何尝不是和她一样空虚孤寂。 不能爱人也无法被别人爱着,这才是阎君惩罚的本意。 司妍长叹一声,蜷起毛茸茸的身体闭眼假寐。她想若能斩断七情六欲,或许就不会痛苦了,可是他们生为人,人心又何等的复杂,连她也自顾不暇。 司妍答应汪楷周六去他家吃饭,那天清早司妍就骑上小电驴去找汪楷。一进他家门,司妍就如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锃亮可鉴的地板,通透无垢的玻璃窗,还有温馨的暖色窗帘,终于单身狗窝被打造成了高级单身狗窝。 “啊,不好意思,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我地还没拖,别嫌弃。” 汪楷把残手架在拐杖上,另一只好手持着拖把,简直是身残志坚的典范。 司妍莞尔而笑,伸手拿过他的拖把。“不用拖,挺干净的,你还到沙发上坐着吧。” 汪楷脸蓦地一红,傻傻地笑了笑,而后一瘸一拐走到沙发边缓慢坐下。 “对了,有没有去医院复查?”司妍边问边把带来的蔬果饮料放到厨房冰箱,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汪楷看着她纤弱的背影越发觉得曾似相识,转念一想,如今与她也算很熟了,有这种感觉也属正常。他缓过神,不掩饰那丝幸福感,愉悦地回答道:“昨天刚去,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过两周就能拆石膏了。” “那你这段时间还是在家好好休养。” 汪楷一听,皱起眉头,两根浓眉很无奈地摆出个“八”字型。 “事多,缺人。” “什么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司妍有意无意地问起,汪楷刚要开口,舌头稍稍停顿了会儿又把到嘴边的话硬吞回去。 “就是些日常事务。” 汪楷没有说真话,或许是因他所做的事涉及案情机密,所以不方便透露。 司妍多了个心眼,静待着最恰当的时机。她装作不在意,从环保袋里拿出带来的鲜虾鱼肉去厨房烹饪午餐。 司妍活着的时候做菜手艺就很了得,哪怕只是简单的炖煮,她也能做得格外美味。闻到厨房飘来的香气,汪楷越来越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看会儿电视实在坐不住,于是就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厨房,小心翼翼探进脑袋,问:“需要我帮忙吗?” 司妍回眸看了眼他的残手断腿,笑着摇摇头。“不用。” 汪楷尴尬地挠起后脑勺,扯了两声嘿嘿干笑,然后坐回原处心不在焉地按着遥控器,其实即便他手脚齐全也帮不了司妍什么忙,他厨艺技巧为零,家务活技巧勉强及格。 汪楷不由叹息,觉得自己与废人无异,但听见厨房里的油锅声之后,他的胸腔又被幸福感占满了,心目中的家应该就是这样温馨甜蜜。 汪楷想起自己给司妍备了份礼物以表达谢意,正好趁这么个时候拿过来。他走到电脑室拉开抽屉,然后拿出天鹅绒小方盒。这小方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根水晶坠项链,是他花了很多时间挑选的。 汪楷不知道这份小礼物是否符合司妍心意,太贵重的东西他实在送不起,可人家毕竟开保时捷,太便宜的也拿不出手。 汪楷越来越纠结,考虑半天怕她不喜欢,又把天鹅绒盒放了回去,恰巧眼角的余光看到之前藏起来的旧民国剪报。 汪楷不由愣住了,心被不知明的力量猛击了下,他神差鬼使般拿起剪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了又看。剪报中的神秘女人真像司妍,连眉型、唇型都分毫不差,若不是从汪琪手里拿来的资料,他真怀疑是有人故意做旧剪报恶搞。 汪楷被种奇怪的感觉缠绕住了,他情不自禁坐在电脑椅上,细细分辨剪报人物中的眉眼口鼻,忽然背后有股力量用力推了他一下,他看照片正看得入神,不由受到惊吓,蓦然回首,司妍正站在身后。 “你在看什么?” 司妍就像刚从老照片里钻出来,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汪楷忘记呼吸,弹起身子往后靠,一不小心差点撞翻电脑显示屏。 司妍无视他的惶恐,很自然地拿起那张旧剪报,剪报中的场景人物她都记得,特别是宋绍勋身上的白西装,那时还是她陪他去南京路定制的。 尘封的过去被再次敲开了,记忆伴着情愫悄无声息地弥漫着,她不由露出一丝浅笑,而这抹笑恰好被汪楷捕捉到了,预感成真了! “你认识照片上的人?” 汪楷的声音不受控制轻颤起来,司妍顿时意识到自己流露出太多不该有的神色,假装不在意把剪报放回原处。 “当然认识,他叫宋绍勋是旧上海滩的大佬,也是我外婆的情人。” “你外婆?!” 汪楷十分惊诧,眼睛瞪得如铜铃。司妍预料到他有这样反应,继续编织着谎言。 “是的。我外婆家世显赫,当时也算颇有名望。我小时候听过外婆说过老上海有三王,宋绍勋、金老板和沈维哲。” 提到沈维哲时,司妍故意作个停顿,悄悄地观察着汪楷的反应。显然,汪楷听到沈维哲时更加惊讶,立马脱口道:“沈维哲不就是前段时间很火的那个人?” “没错,他也是我外婆年轻时的好友。” “真巧。我妹妹前几天刚采访过沈维哲,我还陪她去呢。真人很硬朗,完全不像百岁老人。” 汪楷不知自己遇见多么可怕的家伙,还对那次采访津津乐道。司妍听后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么快沈维哲就动手了,她的招式慢了大半拍! 司妍藏起担忧,笑着说:“真的吗?你真是幸运,我只听外婆提过他,还说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汪楷自告奋勇。 “啊,这个……其实如果你想见他,我可以让汪琪联系,她与沈维哲很熟,应该能帮这个忙,到时我问问。” 93 渡劫(十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啊, 这个……其实如果你想见他, 我可以让汪琪联系,她与沈维哲很熟,应该能帮这个忙, 到时我问问。” “不必了。”司妍脱口而道。“我与沈维哲不熟,也不想认识他。” 话落,司妍微微一笑。她不想把无关的人扯进来。 “对了, 刚才我和你说的话你能保密吗?” 汪楷无法拒绝司妍请求, 不假思索点头同意了。司妍回到厨房继续做菜,就像无事发生过, 不过汪楷心里始终有许多疑问,因为他刚才看见司妍眉眼之间流露出的温柔笑意, 这是只有怀念故人时才会有的表情。 没过多久,司妍将菜端上桌,葱爆牛肉、糖醋里脊、丝瓜炒蛋、清蒸鲈鱼,全都是汪楷喜欢吃的。汪楷一大早就起来收拾了, 只随便吃了点饼干充饥, 他本来就饿, 一见这满桌好菜, 一丝口水不受控制滴在饭桌上。 还好司妍没注意!他狼狈地擦擦嘴,局促不安地在饭桌边转悠几圈,想坐却又不敢坐的样子。 “鸡汤还没到火候,再等会儿。”司妍边说边把菜盘往外扒拉,给大碗汤腾出个空位。汪楷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做响, 他连忙把手捂住,笑着说:“没事没事,我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叫得更响了,宣战似的。 等不及鸡汤上桌了,汪楷听到司妍说开吃,如获大赦,连忙坐到位置上持起筷子夹了块糖醋里脊,刚想放到自己碗里,他不由抬头看看司妍,把第一口菜放到她碗里。 “辛苦了,谢谢你。” 他笑得腼腆,像极了几百年前的那个人。司妍想起那日送他渡忘川,他也这样笑着,一口一声“我娘子”,把她说成天底下最好的人。 司妍勾下嘴角,笑容浅淡无痕。她何得何能被人说成“好人”? “鸡汤应该好了。” 司妍借故起身,趁这么个时候,汪楷迅速跳到电脑桌前拉开抽屉拿出蓝天鹅绒礼盒,然后再单脚跳回到原位坐好,深吸口气,郑重其事把礼盒放到司妍的碗碟边。 司妍来了,他立马低头吃菜,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等她自个儿发现这个惊喜。 汪楷满心期待着司妍的反应,偏在这个时候门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去开门。”司妍放下鸡汤就转过身去,没看到那只放着项链的小盒子。 汪楷心想是谁啊,挑这个时候来,伸长脖子看就见汪琪拎着大袋水果挤了进来。 “二哥,你今天在家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爸叫我……” 汪琪话说到一半像被剪子剪了,她看见司妍犹如看见鬼,脸一下子发白,五官都扭曲了。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司妍,未等回答又急忙转头问汪楷:“她怎么会在这儿?” 汪琪对司妍偏见很深,以致于见到她像见到冤家,连毛细孔都散发出“我讨厌你”的讯号。 这回汪楷不再帮这个妹妹了,连忙拄着拐杖上前护住司妍,解释道:“是我请她来做客的。”说着,他又把汪琪拉到小角落里挨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你别捣乱,说不定她是你未来嫂嫂。” “什么?!汪楷,你是不是五行缺‘虐’啊!你没觉得她长得副‘欠多还少’的脸吗?一见着就生气,你还要天天看不成?” “哪有,人家明明眉清目秀,好了好了,你别捣乱了,算哥求你。” 汪楷皱起眉露出一副缺爱可怜相。汪琪的心顿时就软了,不过她与司妍有旧仇,看她眼色依然带着厌恶,反倒是司妍大方,添上副碗筷,笑着说:“正好菜都上齐了,汪大小姐过来吃吧。” 汪琪不动,汪楷暗地里以手指捅了下她的腰,她这才不情愿挪动步子走到桌边说了声:“谢谢。” 司妍以笑作答,在她看来汪琪就是个还没开化的小孩子,完全不必与她计较。作为餐桌上唯一男性,汪楷看到此时一团和气,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他夹了几筷子菜放在汪琪碗里且笑着道:“来尝尝,司妍的手艺很好。” 汪琪“嗯”了声,尝一块糖醋里脊,本是张不太高兴的脸,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 “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做我嫂嫂你合格了哟。” 话音,汪楷顿时红了脸,忙把一只鸡腿塞她嘴里。“吃你的饭!”说着,他偷偷地瞥向司妍,司妍神色如往常一样,既没讨厌也没高兴。 汪楷觉得人家没拒绝说明自己有希望,但是没有害羞,是不是表示没把这话放心上?汪楷心里七上八下,为掩饰尴尬他把另一只鸡腿夹给司妍。 “多吃点……你辛苦了。” “哟,二哥,从来没见你这么殷勤。”汪琪冷不丁地又插了句嘴,让汪楷分不清她到底是猪队友还是神助攻。汪楷刚想开口教育她,汪琪突然两眼发亮,“咻”地一下抢过尚未被司妍注意到的蓝天鹅绒小礼盒。 “这是什么呀?”汪琪边说边打开了,从盒里拎出一根铂金项链,链坠是黑水晶制成小猫的形状,很别致。 汪琪来了精神,马上转头问汪楷:“哇,大手笔呀,这个牌子的项链得花掉你大半个月的工资吧?是送给我的吗?” “不是。”汪楷紧张得有些严肃,看到司妍盯着他,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送给……” “送给女朋友的对吗?那我就不收了。”汪琪把链坠子放回盒里,然后郑重其事地交到司妍手里。 “麻烦请收好。”话落,她俏皮地眨了下眼。 汪琪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前一刻她还当她是仇敌,后一刻就拼命帮汪楷拉郎配,司妍有些摸不透她的意图,看汪琪依然有说有笑,就是副没心机的小女生样,可按理她也不算小了,该懂的事都懂,她态度的转变到底是什么含义? 吃过饭后,司妍收拾桌上残羹剩饭,汪楷想来做帮手,被汪琪无情地赶走了。 “司姐姐,我来吧。你是客人怎么能洗碗呢。” 汪琪边说边卷起袖管把若干空盘端进厨房。司妍跟在她身后,假装找垃圾袋,汪琪忽然一个转身把垃圾袋袋到她面前。 “在找这个吗?” 她笑靥纯真无心机,司妍默默点下头,从她手里接过垃圾袋。 汪琪又说:“其实我依然不喜欢你,不过我二哥喜欢,我也只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说实话我二哥从没对女孩子这么上心,以前他忙工作,大多时候都顾不了别人,好几个都这么吹了,他对你就不一样了,你还是第一个能让他放下工作的人呢。对了,我想知道你喜欢我二哥吗?如果不喜欢请别欺骗他,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说着,汪琪打开水笼头,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拇指指甲,等待着司妍的回答。 司妍被这个问题缠住了,她的七情六欲早就消磨光了,喜欢或不喜欢的感觉是一样的,若不是认出汪楷前世的影,她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我亏欠他。”亏欠他两世的命,明明救得了,她却没伸援手,使得他一次又一次轮回来找寻她。 “亏欠?你是指把他撞伤的事吗?” 汪琪往水槽里倒着洗洁精,声音低沉了几分。 司妍默认,不过汪琪拼命要她去医院服侍汪楷,也算是在推波助澜吧。 “那你喜欢他吗?” 汪琪追问。司妍没有回答。 汪琪无奈地笑了几声说:“二哥五岁的时候叔叔他们出车祸过世了,虽说我爸把他当亲儿子养,但对他而言毕竟少了些什么,所以如果你喜欢他,请好好待他吧,他很看中家庭的。” 和王楠一样的性子,司妍想起他不由莞尔。 “嗯,我会的。” 汪琪转身朝她笑了,甜甜的却是有几分刻意。司妍没注意到,此时她脑子里想着另外件事。在汪琪沥碗的时候,她顺势捎上抹布,有意无意地问起:“听说你和民国大师‘沈维哲’很熟呢。” “对,他之前到我们学校办过讲座,一来二回我就认识他了。这次我的论文正是关于中国近现代史,沈大师帮了我不少忙。” “是吗?前几天我还看到帖子说他准备回美国去。” “网上的事情怎么能信呢,人家在xx大酒店住得好好的呢,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还和他聊得好好的,怎么?你想去见这个大红人吗?” 司妍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找个话题和你聊聊罢了。” “哦,原来如此。” 汪琪眯起眼,不经意地又剥弄起指甲来,忽然她似乎意识到这个动作,忙把手抬起来放到司妍眼皮底下。 “我新做的指甲好看吗?下次我们一起去做吧……” 路过厨房门口的汪楷正好看到这幕,终于松了口气,最难搞的汪琪搞定了,以后应该没有姑嫂之争吧。 94 渡劫(十九)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司妍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 屋里没开门, 黑漆漆的。司妍往前迈脚就听到“叮当”一声,不知道踢到什么东西,她连忙把灯打开, 屋子瞬间亮堂了,只见地上滚着一只空易拉罐,视线追着这空罐子过去, 又看见玻璃茶几上堆成小山的香蕉皮与薯片袋。 “你回来了呀。你在汪楷家里做什么了?” 一声冷笑从小垃圾山后传出, 随后一枚乌黑鸟爪踢翻垃圾山,露出一只冠毛竖得老高的白鹦哥, 它两翅插腰,似乎正在生气。 司妍不语, 冷眼看着它爪子下的垃圾,它故意与她对作,爪子一扒拉“哗啦啦”的几个空罐子落地滚向四面八方。 “我问你话呢,你在他家做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萧玉假装不在意, 语气却和审犯人似的。 司妍翻他个白眼:“你管不着。” 什么管不着?它一整天没吃饭了!冰箱里连残羹剩饭都没留, 想叫外卖却发觉手机银包里只有两毛钱, 打她电话她也不接。以前他还能使唤月清和旭初, 如今只剩他这孤寡老鸟,到哪儿去弄吃的? 萧玉很生气,他觉得司妍完全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而对汪楷的关心已经超出正常范围,可是用来评理的力气全都被咕噜叫唤的肚子用光了, 他一气又踢翻两个罐子宣战。 司妍摆出张冷脸,“呯”地一下甩上门,二话不说拿起门边的扫把掷过去,差点飞秃白鹦哥头上一块皮。 “扫干净,否则接下几天你都不用吃饭了。” 不怒而威,一下子把萧玉的气势给冲没了。萧玉还想挣扎几下悍卫地位,刚准备开口,司妍就扭头进了卧室。 “给你半小时。” 没有申辩的机会,连个好眼都不给。萧玉委屈极了,他们是搭档,可她竟然把他冷落了,他想干脆就把这垃圾堆到明天,看她怎么办,这时,司妍又从房里出来走到厨房涮锅子。 她好像有准备吃的!白鹦哥的眼睛顿闪亮出精光,他再也不顾威严与地位,赶忙把地上汽水罐子捡到垃圾袋里,认认真真地收拾自己造成的残局。 十分钟,客厅就已经收拾干净了。司妍也正好涮完锅子,随后她就回到卧室不再露脸。 萧玉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了!气得冠毛都快焦了,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对司妍发脾气没用,哪次不是他先低头? 萧玉服软了,扒着爪子走到卧室门前,以喙敲着门。 “小四儿,我饿了……我一天没吃饭了。” 他的声音听来可怜巴巴的,犹如弃妇。终于,门开了条缝,司妍低头看到黄豆眼鸟滚着泪花的白鹦哥起了侧隐之心。 “我在冰箱里放了菜的。” “我没法儿做,月清旭初都没了……我只有你。” “我只有你”这四个字司妍听得很清楚,可心绪却没因此起伏,她看着白鹦哥就像看着一道难解的题,过半晌才说:“我煮面去。” 白鹦哥乐坏了,扇着翅膀跟在她身后看她从冰箱拿出鸡蛋、蕃茄,还有一捆龙须面。司妍做饭的手艺好,吃惯她做的东西,外面餐馆的玩意简直难以下咽。如今食材灶具多了,滋味却没以前好了,他不由怀念与她去捡桂花酿酒的日子。 “小四儿,做完这桩案子,我们回山里去吧。” “回山里?”司妍挑了挑眉。“你不想要保时捷、夜店、漂亮姑娘了?” “我更想到山里去看星星,看你用老法子做菜煲汤,城市虽好但太闹腾了。” 萧玉嘴上这般说着,心里是在害怕汪楷,他怕他是另一个王楠、另一个宋绍勋,他怕他会牵住司妍的脚步,把他仅有的东西都夺走。 司妍不以为然地说:“到时再说吧,我今天打听到了沈维哲的下落,他在xx大酒店。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 “这个家伙住这么好的地方?好吧,后天我先去打探,先不要贸然行动。” 萧玉终于说了一句司妍要听的话。司妍莞尔而笑,把面条捞出锅往里添上炒好的蕃茄鸡蛋,捧到白鹦哥面前。 “吃吧。” 萧玉饿坏了,顾不得烫喙,狼吞虎咽起来。司妍静静地看着这只鸟,不由伸手摸起他的尾羽,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像是丢了件很珍贵的宝贝,可反覆思量,竟不知这宝贝是什么。 晚上,司妍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生前最后所住的地方。偌大的园子里百花争艳,她坐在紫藤树下织着五彩丝。风儿轻吹,紫藤花如雪,打着旋儿飘落在丝布上。有只骨肉匀称的手把花瓣片片拈起,堆成一堆摆在她面前。 “你瞧,多好看呀。” 她抬起头,看到一双比紫藤花雨更眩目的桃花眸,往眸底看去,那里纯净清澈,不留一点瑕疵。 “嗯,好看。” 她不由笑了,那双眸子也笑了,他淘气地将花瓣洒在她头上,咯咯笑着说:“你比它更好看。” 稚嫩的童声犹如银铃,一时半会儿她竟分不出男女。她有点生气,放下纺锤追过去,他蹦跳着往前跑,时不时回眸做个鬼脸。 “你来追我呀。” 话落,他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惶恐驻步,就见一个高大男子凭空出现,他腰间佩剑,手粗如柱,犹如石碑立在小童面前。 “放肆!” 一声厉喝,男子伸出沙包大的拳头挥舞在小童脸上。他这么小,这么柔弱,一张脸甚至还及不上男子拳头大。 她急了,不假思索冲过去把小童护在怀里。拳头如意料之中落在她的身上,一下……两下……三下……没有停止的意思。 司妍蓦然惊醒,睁开眼天色刚亮。她的枕边躺着变成人形的萧玉,裸着上半身,一只手正搭在她身上,睡得正酣。 司妍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然,很久很久没做梦了,自从成引魂使后,她几乎没梦见过生前的事,昨天晚上这是怎么了? 司妍伸出粉嫩爪子拍了拍萧玉的脸,萧玉哼唧几声侧过身,十分顺手地把她拢到怀里。司妍嫌弃地以爪子抵住他的唇,生怕他又和以往那样把嘴贴到她脸上,不经意地,她突然看见一双眼角微翘的桃花眼就和梦里的眼一样。 司妍困惑了,脑子里像是有把锁“咯嗒”一声开了,可是她不敢去看锁住的是什么,继续疑惑着。终于,萧玉醒了,漂亮的眼眸缓缓睁开,带着惺松的睡意朦胧地看向怀里黑猫。 “你怎么醒这么早。”萧玉摸摸黑猫脑袋,下巴抵在它头心上又把眼闭上了。 这感觉很熟悉,并不是因为天天如此相处的关系,而是勾起她心底里的某种东西。司妍闭上眼想再回到梦里,可睡到日上三竿,她再也无法重现梦境,肚子倒饿得咕噜叫。 萧玉叫了外卖,大概过五分钟门铃就响了,他很诧异地去开门,没想到是冯薇薇,她头上顶着洗发水泡沫,身上只围着浴巾,满脸通红地小声说:“我……我的淋浴器坏了,洗到一半没……没热水了,能不能借你……” 萧玉愣了半天,点头把她放进来了。 冯薇薇的意图太明显了,连这招都用上,而萧玉不是柳下惠,对于女人情、欲向来不抗拒,但这回他却没感觉。 “洗手间在那里,热水往右拧。” 萧玉手指了个方向,表现得很正人君子。黑猫就在旁边看着他,在冯薇薇进洗水间时,她很体贴地问了句:“要不要我给你们俩腾地方。” 司妍向来不吃他的醋,哪怕他睡遍青楼,损肝坏肾她都不会管。不过听她这样说,萧玉有点失落,他想从她这里看到“在乎”,一点点就好,可司妍依然不以为然,他心生怒意忍不住讥讽道:“卧室床太小不够我折腾,汪楷这小身板倒可以,下次他来提前说一声,我给你们俩腾地方。” “人家独居,不需要。” “怎么?昨天就睡过了?这么快?” 黑猫不语,两只眼死死盯着萧玉就像盯只猎物。萧玉嘴上占了便宜,心里立马后悔起来,正想道歉,黑猫扭过身扬起尾,得意洋洋冷笑着说:“没错,器、大、活、好。我很满意。” 说罢,她跳出窗外,不知去哪里野了。 萧玉恼羞成怒,抬起拳头想砸向餐桌,手在半空停留片刻又缓缓放下了。 没用的是他自己,砸烂整个屋子也改变不了这事实。 “萧玉,有护发素吗?” 冯薇薇在浴室里问,萧玉不想搭理她,但又起了报复的小心思。他翻出瓶护发素走进浴室,一双沾满泡沫的嫩手钻过浴帘伸到他面前。 “给我。” 嫩手俏皮地动着五根手指,萧玉便把护发素放到她掌心。 “我刚刚听到你在说话,屋子里有别人吗?” 冯薇薇起疑心了,萧玉脱口回道:“没有。” “哦,是吗?”说着,浴帘从里面拉开了,冯薇薇泡在满是泡泡的浴缸里伸出条又长又白的腿诱惑他。 她长得相当美,主动得又让人难以招架,而萧玉只剩被人抛弃的空虚,以及一颗极需慰藉的心。 95 渡劫(二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肥皂泡犹如热巧克力上的棉花糖, 半化在玫瑰香气里。棉花糖底下则是肉粉色的美胴, 年轻富有弹性的肌肤正被柔水浸润着,丰腴的雪峰悄悄藏在棉花糖随水波微颤。她的笑时而明媚,时而妖娆, 直逼着萧玉的双眸,牵引着他的思绪。 上一次欢愉已经是几百年的事,那次他也是因为赌气, 嫉妒姓杨的江南才子, 在风月里醉得不省人事。 司妍没有生气,她从不会为这种事生气, 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 萧玉凝视着层层叠叠的雪白,只要稍稍伸手就能尝到棉花糖的香甜, 可是他兴味索然,浸泡在水里的美人堪比木偶,实在无法让他下嘴。 “以后别这样了。” 萧玉异常严肃,用来迷惑别人的浅笑也不见踪影。冯薇薇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坏了, 整个人缩进水里, 躲在浴泡下面。她哭丧起脸, 嘟着嘴说:“对不起。”见萧玉无动于衷, 她又把身子往下缩,把脖子与下巴都埋在水里。 “我从片子里学的,我以为你会喜欢。” 冯薇薇快哭了,小鹿般的眼睛渐渐泛红,荡起一层朦胧水雾。 “我喜欢你, 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我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引起你的反感,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接受。不要拒绝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你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冯薇薇鼓起勇气终于说出心里话,萧玉听后陷入沉默,这话真耳熟。 过了很久,久到泡沫开始化开,久到水没了温度。萧玉嘴角的笑再次浮现,他微微歪着头,深邃的眉眼荡起令人怦然心动的温柔。 “第一眼只觉得你漂亮,但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你都是那么可爱,其实你完全不必这么做,因为我早就喜欢你了。” 冯薇薇受宠若惊,愣了许久,当她反应过来时,她一下子就忘记场合,张开双臂从水里跃出,像把钩子把萧玉勾到怀里。 “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兴奋的声音微颤着,萧玉顺势把她抱到怀里,然后拉过旁边浴巾体贴地盖在冯薇薇的身上。 “骗你干嘛?傻瓜。” 萧玉伸出食指在冯薇薇鼻尖上轻点了下,美好得如韩国言情剧桥段。 冯薇薇激动极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喃喃地说:“我终于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嗯,快点洗吧,不要着凉了。着凉还怎么带你去看电影?” 萧玉边说边打开水笼头,热水潺潺流出,使得冷却的浴缸水有了暖意。 “你先洗澡,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萧玉退出浴室,关门的时候他做了个夸张的拜拜手势,逗得冯薇薇咯咯直笑。浴室门关上刹那,萧玉的笑容消失了,仿佛没电的机器人,表情姿势一切归零。 萧玉坐在客厅沙发上,两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他正面对着一道很难解的题,连作弊的机会都没有。忽然,窗咯吱响了下,他以为是司妍回来了,起身抬头看是外面熊孩子在扔石子,几颗石子接二连三砸在窗玻璃上。 萧玉心情不佳,抬手弹下响指,窗外立马传来“哎呀”叫声,紧接着就是熊孩子的打架哭嚎声。 没等到人商量,冯薇薇就洗好澡了,她从浴室里出来,身上依旧围了条浴巾。萧玉很体贴地又往她身上盖了层。 “这天容易感冒,快去穿衣服,我订好电影票了。” 冯薇薇眨巴几下眼,俏皮地笑问:“什么电影?” “是你喜欢看的。”萧玉边说边把她往门处推,待冯薇薇一走,他立马拿出手机订了两张电影票。 与此同时,司妍已经悄悄来到沈维哲住的xx大酒店。作为一只猫有诸多不便,而且她不能像萧玉随心所欲变幻。 司妍在xx大酒店前潜伏了会儿,然后绕到酒店后门,趁人不注意时“噌”地留入员工通道,再搭乘货梯。 沈维哲住在高层,算是xx大酒店最好的房间。汪琪说沈维哲家底丰厚,此次回来是落叶归根,为家乡做点贡献,没有离开的打算。 司妍才不信“落叶归根”这种鬼话。沈维哲除了钱权女人大烟什么都不喜欢,更别提高尚的想法,之前战乱也没见他出过力。 司妍怪看不起他的,在她印象里他就是跳梁小丑、卑鄙小人,半点都上不了台面,可不知为什么,媒体大肆宣扬,还把他捧为民国大师,真是可笑又可叹。 “叮”的一声,电梯停下了,正是司妍想去的楼层。电梯门缓缓往两边移,司妍立马钻出门缝,往2308套房跑去。 一路上有不少障碍,忽然冒出的保洁面,还有来来往往的住客,好几次司妍被逮个正着。 这家酒店不欢迎猫狗之类的宠物,被抓住只有滚出去的份。经过铺着红地毯的走廊时,司妍格外小心。 离2308号房越来越近,一股铜锈味也越来越浓,司妍不由停下脚步躲入角落,看着对面高耸的深红大门。 视线有些朦胧,仿佛被层薄雾笼罩。猫的感知要人敏锐,司妍眯起双眼就看见缕缕阴气从2308号门的底缝里钻出来,像无数出穴小蛇狂舞着。 司妍仔细观察,她无法确定能否进入这个房间。当初她没把沈维哲放在眼里,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同样的错误她不能再犯第二次。 破鸟在就好了。司妍心想。虽然萧玉时常不靠谱,但在关键时候他总有几个鬼点子,她终于意识到搭档的好处了。 “沈先生,谢谢你的采访。祝您身体健康。” “哪里,哪里……你们太客气了。” …… 2308室的门后传来嚣闹的笑声,紧接着门开了。司妍看到几只脚走出来,然后在门外站了会儿。 趁这么个时候,司妍神差鬼使地溜进2308室。这是很大的套房,装饰得十分奢华,就和老上海滩宋绍勋的府邸一样,西洋风格的背椅,带有大玻璃的立柜。 司妍七弯八拐来到类似书房一样的房间,这里的铜锈味更加浓重,简直到了刺鼻辣眼的地步,真搞不懂,时常来拜访沈维哲的人一点也闻不出来吗? 司妍十分疑惑,挨着墙根将整个房间搜寻了遍,这浓浓的血腥仿佛来自房里的每一寸,地板、桌椅、墙纸…… “哐咣”一声,有人撞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是句脏话:“妈的!” 沈维哲回来了!一脚深一脚浅地朝这里靠近。司妍猫着腰小心翼翼往后退,一直躲到柜子底下像地毯般趴好,露出一双明亮的大圆眼细细观察着。 大约过了一分钟,司妍面前出现一双老腿,老腿边还有根拐杖。拐杖颤巍巍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挪,左点几下右点几下如同盲棒。 “每天都要应酬,累死我了。” 沈维哲一边咕哝一边瘫坐在摇椅上,拐杖贴着椅把手放置。终于,司妍见到几十年前的仇家,果真老得没法看了,以前被无数少女崇拜的脸犹如枯树皮,深凹的眼则是树皮上的坑洞,青黑且无神。 “哎,真是受不了这身子了!”沈维哲嚅着干瘪嘴唇自言自语,或许是寂寞的关系,他的嘴始终在动,一个人对着空气唠叨半天。 “我说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呀。” 沈维哲扒拉几下头发,油光锃亮的头皮上稀稀拉拉垂着几根银丝,经他的手一拔弄,一簇一簇缠在他瘦指头上,转眼就秃了。 沈维哲低头看着指间的银丝叹息道:“这身体真不中用,太不中用了……” 说着,他把手伸进衬衣领子里挠几下,挠着挠着,衣领处就溢出暗红色的污渍,沈维哲突然驼背缩脖,手往里伸着像是掏什么东西。 “终于抓到你了!”沈维哲兴奋地笑了起来,蓦地把伸在领子里的手拔出来,只见一只手指大的小老鼠“吱吱”地叫唤,在他指间挣扎着。 沈维哲看着老鼠流露出慈爱的目光,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忍不住伸手轻抚,下一秒,他突然变了脸,狼吞虎咽将老鼠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老尾细长的尾巴在他唇边弯曲抽动,他用力一吸,吮面条般将半根小细尾吸进嘴里。 司妍看得一清二楚,好在她是见过世面的,对于眼前恐怖片似的场景不为所动。 过了会儿,沈维哲像是被这身整齐的衬衫绑得难受,他站起来拉扯衣领袖管,渐渐露出一具残不忍睹的血躯。 他的身体已经腐烂,躯干上布满白蛆,那些白蛆成群结队在烂洞里钻进钻出,把它当成游乐场,另半身血躯只剩几根肋骨残筋,本该是摆放五腑六腑的地方,如今只剩几个用来填充的棉花袋子,这棉花也与残躯一样红得发黑。 沈维哲低头看着恐怖的身躯发出一声冷笑,随后他拧开拐杖上的龙首,从空心处拿出一瓶药剂,随后他拧开药瓶将液体一饮而尽,刹那间,蛆虫被团蓝火吞灭,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也慢慢消失。 目睹完整个过程的司妍不小心呕了声,沈维哲顿时转过头,皱几下鼻子,像条狗闻着不属于这里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的时速这么慢呢。。。。。 96 渡劫(二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沈维哲的鼻子伸向司妍藏身之所。在他呼吸之间, 司妍闻到股**的臭味, 这味道就像烂了几个月的海鱼,牢牢地贴上她的鼻腔粘膜。 司妍忍不住吐出舌头:“呕……” 沈维哲突然不动了,仿佛一个失去盲棒的盲者, 驼背立在原处陷入静止状态。恐惧慢慢浮上他的眉眼,深凹眼眶里的混沌眼珠很慌张地左右转动,他应该知道是谁来了。 司妍捕捉到他微妙的表情, 心想沈维哲没有忘记她。她坦然地钻出柜底, 优雅地踩着小猫步走到沈维哲面前。 “好久不见,沈公子。” 她抬起头, 滚圆圆的猫瞳变成道竖线,是野兽的目光。 沈维哲听见这声招呼, 僵硬地转动脖子,缓缓地移下眼睛。这是双死人的眼,空洞无神就是颗无生命的玻璃弹珠,它已经撑到极致, 随时随地都会干瘪的样子。 苍蝇, 有只苍蝇飞来了, 兴奋地围绕着沈维哲, 而后落到他鼻尖上搓着前肢。 沈维哲动动鼻子,咧开嘴僵硬地笑了。 “好久不见,司小姐。” 司妍半立在地上甩下毛茸茸的长尾,脑袋圆圆,身体也圆圆, 就是只可爱且毫无威胁的小猫。 她歪起脑袋,问:“这段时间你在哪儿高就呢?” 沈维哲挑下灰白色眉毛,遮掩满脸心虚。“我只是个老头子。” “一个不会死的老头子。”司妍盯上他残缺不全的躯干。“你又从哪里学的邪术?硬拖着这具不能用的身子。不死真的好吗?” 司妍很难理解为何有人热衷于不死,对她而言长生不老是无尽的惩罚,所有爱恨相关的人与物都会湮没到历史长河里,失去以及背叛的感觉将不断轮回,到最后只剩寂寞了。 沈维哲听后笑了,嘿嘿地抽着气,削弱的肩膀随之发颤。 “不死当然好,否则秦始皇怎么会去寻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呢。” “那是因为他没看到未来。你经历过乱世,看遍人生百态,你应该看得更透彻不是吗?” 如此深奥的话来自一只黑猫的嘴。沈维哲感觉怪怪的,他撇下嘴角无奈耸肩:“我干嘛要和一只猫说话。” 话音刚落,沈维哲抄起拐杖砸向底下黑猫,黑猫比他灵活,一个猫扑挂在他的裤腰上,然后爪子一挠,扒下他腰间烂肉一块。 “嗷!” 沈维哲惨叫,扭身把黑猫甩下去,然后捂住伤处连连退步。 “你做了什么?!” 他被挠的伤洞像是浇过硫酸,并且伤势不断漫延,像刚点燃的纸火势正慢慢铺开。 “这是记号告诉鬼差这里有个漏网之鱼,马上你就要告别这世界了。”黑猫发出深沉的咕噜声,它立在书桌上,两眼散出阴冷犀利的光。这让沈维哲想起埃及神话中的贝斯特神就是这种模样。” 沈维哲惨白的脸更白了,完全没有血色,也没有活人的气息。他很怕死,他知道以他的所作所为阴间定不会善代于他,他必须得活下去,靠那个人活下去。 沈维哲不假思索拿起墙上用来装饰的西洋剑,将锋利的刀刃对准腰上的伤,咬牙狠心剜去一大块肉,把司妍所留的记号清除了。 “别以为你能治得了我!”沈维哲咬牙切齿,额头上都爆出青筋。“我也是有手段的!” 司妍不怎么把别人的威胁放心上,不过她忽然想起之间沈维哲用过阴招,一下子警觉起来。她快速环顾四处,未见到法器与符纸之类的东西,正当以为自己能脱身时,她忽然听到一阵铃声,这铃声应该来自于道家的法器,可这间屋子里只有沈维哲,他没有第三只手操控。 司妍踩入陷阱里,一下子乱了分寸,她看到沈维哲扑过来,四脚却像被黏在书桌上无法动弹。 是这不疾不徐的铃声迷惑她的神智,她必须立即离开这儿。司妍看到离自己半米远的窗正开着,在沈维哲的手触碰到她的时候,她张开大嘴,在他的手掌上打了四个牙洞。沈维哲吃痛缩回手,趁这一秒的喘息功夫,司妍扭身往窗外一跳,从xx大酒店23楼直坠下去。 “呯”地一声,黑猫坠地,摔得粉身碎骨,把正在打扫的保洁员吓了大跳。保洁员拿扫把戳下猫身试探死活,见它完全不动,她便将猫尸扔进垃圾箱里,把箱盖盖上了。 *** 电影院里的大屏幕里正放着荒唐可笑的剧情,人人都在笑,惟独萧玉。他时不时瞥向冯薇薇,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冯薇薇并没察觉,她靠在他的肩头边看电影边吃爆米花,完完全全是个沉浸在甜美爱情中的小女人。 冯薇薇看到男主向女主求婚时开心地笑了,她抓了几粒爆米花喂到萧玉嘴边,眼睛里流露出与女主一样的幸福。萧玉没有拒绝,他以两片薄唇叼住爆米花,在口中含了会儿方才咽下去。 冯薇薇发出两声轻笑,搂他搂得更紧了。无意之中,萧玉触碰到她胸口的柔软,热哄哄的,和正常人一样的手感。这个时候,萧玉又怀疑起自己的猜测了。 应该不会错的。萧玉心里默默念叨,他想一个人不管怎么变,某些特征总会保留着,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称得上脱胎换骨,除非重新投胎。 冯薇薇说话的口吻就很像月清。心智初开的月清很单纯,与他说话时总有意无意的眨眼,在月清眼里他是神的化身,是坚定不移的信仰。她从不敢冒犯他,就同冯薇薇一样。 月清失踪了,冯薇薇出现了,两个人的时间节点完美一致,这么重新的线索他却忽略了。不……与其说线索,不如说他根本没想到冯薇薇与月清的关系。在黄泉道司职这么多久,萧玉从来没遇见过鬼魂能逃出阴界的事,他更不可能想到月清能换皮囊重新为人。 萧玉被这难题缠住了,他闭上眼抛开杂乱声音静心思索,回想刚到这座城市时的前前后后。他想起钱晓豪,专门帮他修电脑的大学生,之后是冯薇薇,住在钱晓豪生前住过的地方…… 忽然之间,萧玉脑中灵光乍现,他似乎找到头绪了,至今他所遇见的人物全都能串起来,那张网终于浮出水面了!但……究竟是什么庞然大物伏蛰在网中? 萧玉再次陷入沉思,他不知道他的对手是谁,也不知道这张网何时下的,按如今形势来看,他们被盯了很久了。 萧玉忍不住握住冯薇薇的手,直视着这个不确定因素,冯薇薇抬眼朝他笑,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萧玉找到了突破口,从迷恋他的女人身上找到丁点儿希望,不过上次手段或许不能再用了。 萧玉决定反击,而反击又有好几种,如果弄得不好就送死。他与司妍是不死之身,发生这么多奇特的事后,他又不能确定幕手黑手能否令他们消亡。其实他知道有一个办法能让他的魂魄析离,前提是他必须愿意。 既然他能死,那么司妍也可能会死。 萧玉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虽说他和司妍不能以人形相处,但每天能在她身边,他也觉得十分满足,眼下这样的平静被打破了,他甚至不知道出手的人在哪儿。 萧玉盘算着,想了无数种可实行的方法,最后他又把目光落在冯薇薇身上。 看完电影,萧玉带着冯薇薇回家了,在踏入小区门口时,他就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潜伏周围,这些眼睛长在墙里、长在过道里、长在他家窗前的树叶上,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平时,萧玉疏忽了,长久没有敌人,麻痹了他的思想,眼下他只能装作继续被麻痹的模样,对冯薇薇使出温柔体贴的招术。 “肚子饿吗?去我房里吃点东西吧。” 萧玉开始撒饵,小鱼立马上勾了。冯薇薇开心地咧嘴,一个劲狂点头,于是萧玉就把她带进屋里,故意给眼线们看到他们亲密。 萧玉得让幕后黑手相信他爱上冯薇薇,他也要设个**阵,好让那个人松懈。 萧玉拿出冰箱里的速冻水饺,给冯薇薇煮爱心宵夜。煮好水饺之后他看了下时间,九点多不算太晚,司妍应该已经回来了。 白天他俩刚吵过架,萧玉心中郁结仍在,即便如此,他第一个念头依然是怎样才能保护住司妍。 萧玉很担心幕后黑手会先朝司妍下手,他得尽快把矛头引过来。看来看去冯薇薇是个很好的利用物,他心里打好算盘后便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 “我煮的还好吃吗?如果你喜欢,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萧玉把冯薇薇当成司妍,说着他没办法说出的话。 冯薇薇跌进他编织的绮梦里,醉倒在他虚假的温柔里。她低头咬了他的手臂,就像咬枚香甜多汁的苹果,眼中腾起想要得到他的**。 “我累了,想睡了。”她暗示着。 萧玉沉默了小会儿,邪气地眨眨眼。 “好,我陪你。” 97 渡劫(二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十点五十分, 夜幕已浓如黑墨, 璀璨的霓虹灯点缀着天空,小巷旮旯则是被光遗忘的角落。xx大酒店后面的垃圾站是灯照不到的地方,一个大垃圾箱里响着淅沥沥的声响, 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别的啮齿动物。 垃圾箱闹腾了几分钟动静后,箱盖开了条细缝, 不知什么东西把这沉重的大铁皮从里面顶了起来。过一会儿,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探出细缝,而后是只黑猫脑袋, 它极力地要从缝里钻出来,把大铁皮拱得珊珊作响, 终于它突破阻力钻出垃圾箱,带着一身蛋液跳到地上。 司妍甩甩身体,蛋液仍挂在毛发上,她只好往墙上蹭几下, 心想:这次死得真狼狈。 落地瞬间, 司妍能感觉到碎骨的疼痛, 四肢折了, 下巴连同头骨也摔碎了,好在断掉的肋骨及时插入心脏,在短时间里终结疼痛感。她失去意识,短暂地死亡了,再睁开眼的时候, 竟然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发臭垃圾。 老鼠在垃圾上跳舞,无视它的天敌,当她起身的时候,它们竟然还围攻,吱吱地叫唤,眼睛冒出凶猛绿光。司妍不得不做另一件很恶心的事,把它们都咬死。 咸咸的血腥还荡在口腔里,比满身蛋液更加恶心。司妍迫不及待地找到个水笼头拧开,把嘴凑到水笼头下冲涮。血腥味终于没了,她渐渐恢复神智,洗完身体后,她分辨下天色,猜想时间应该不早了。 司妍决定回家,至于沈维哲他活不过今晚,鬼差们已经收到讯号,就算他把烂肉挖掉也没用,等沈维哲到阴曹地府,还怕他不交待吗? 事情到此算有眉目了,司妍有点小高兴,她准备到家后喝点小酒犒劳下自己,毕竟今天死过一回。 司妍昂首迈步回家了,就像匹步子悠哉的骄傲小马,带着一丝胜利的得意。她已经忘记白天与萧玉的不悦,打算回家让他去买宵夜,可一进门时,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比她身上的毛还要黑。 司妍想起冯薇薇,白天她来这里洗澡,萧玉似乎对这个姑娘很感兴趣,看她的眼神也不一样。本来萧玉就有自己的生活,他喜欢谁讨厌谁,全都与之无关,可不知为什么,司妍有种被人侵犯领地的感觉,这让她很不爽。 司妍假装不在意,跳起来以爪子按下吊灯开关。灯亮了,司妍看到周围状况很震惊。这间屋子乱极了,沙发垫子胡乱铺摆,茶几上都是零食袋、可乐罐,餐桌上摆着几只油腻腻的空盘子,还有一只削了半边皮的苹果。 他在这里做过什么?! 司妍不假思索地小跑进卧室,卧室里的灯竟然亮着,橘黄色的光带着股暧昧,正好照亮凌乱不整的床。 这是她的床,是她选的床单花色,是她买的枕。司妍跳到床上巡视着最后一块领地,早上叠整的被子像被人嫌弃似的,皱成团堆在床脚,而她经常睡的床单上有红色污渍,硬币大小。 司妍用爪子扒拉红迹,再凑过鼻子去闻,是血的气味。 轰地一声,司妍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的猫瞳瞪得滚圆,舌头半吐在外,懵了许久。 这时,门响了,有人抖着钥匙走进来,嘴里还哼着欢快的曲子。司妍从惊惶中回神,转头看见萧玉,由惊转怒。 “啊,你终于回来了?你去哪儿了?” 萧玉无事一样,边说边走进卧室,他看起来与白天没什么不同,却更惹司妍厌恶。 司妍盯着他,两眼都喷出火,他却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拿着削去掉边皮的苹果在啃。 司妍怒气窜到头顶,她极力保持镇定,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问:“你趁我不在做什么了?” 萧玉耷下肩。“没做什么。” “你把女人带进来了,在我的床上!”司妍咆哮,呲出锋利尖牙,背毛根根竖起。 她生气了,头一回在他面前露出动物般的姿态,似要将他咬成碎沫。看惯她冷漠的萧玉很吃惊,凝固的表情似在说:“原来猫生气是这个样子。” 萧玉想要解释,刚开口他突然想起眼下的处境,说不定这间房里也有眼睛,有人正在观察着他们,他必须得做得更像才是。 萧玉勾起唇角,痞子似地笑着。 “你自己说腾地方给我的。” 萧玉啃了口苹果,故意露出绑在食指上的创可贴,可司妍怒不可遏,完全忽视他的伤手指,只看到他笑得贱兮兮的脸。 “那你可以带她上沙发和她滚地板,干嘛要弄脏我的床!” 猫毛的背毛依旧竖着,连同它的耳和尾,仿佛瞬间遭到雷击。她在床上闻到冯薇薇的气味,一种大马士革玫瑰精油,这恰恰是她最讨厌的味道,她能想象到他们两个在她常睡的地方癫鸾倒凤,在她昨天刚换的床单上溅满污液。 这是她的地盘,不是冯薇薇的! 司妍一爪子拍落床头那盏暖色的橘灯。橘灯后是她与萧玉的照片,民国时候拍的,她穿着旗袍站在西洋式的背椅边,他身着西装坐在椅上;他的膝上趴着只黑猫,她的手上立了只鹦鹉。 很和谐的一张照片,看不出半点修剪过的痕迹,而眼下这张照片碍了司妍的眼,她甚至觉得与他站在一起是种耻辱! 司妍又伸出爪子把照片掀翻,“咣哐”一声,相框玻璃碎了,划伤旧照片上一对夫妻似的人儿。 萧玉终于不笑了,他扔下手中的苹果,连忙蹲身把破相框捡起来。捡得太急,碎玻璃割开了他的手指,暗红血珠涌出伤口沾染在旧照片上。萧玉急急忙忙要用手擦,没想手上全是血,他立马用舌头将照片上的血舔去,再拿袖管把口水擦干。 还好,照片没坏。萧玉万分庆幸,不由大舒口气,他抬起头看到黑猫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嫌弃。 她的眼神很伤人,萧玉对自己说别去在意,却忍不住表露出被她抛弃的愤怒。 “闹够了没?你简直不可理喻,自己说腾地方给我,回来就乱发火,你是不是到更年期了?” 司妍无言以对,听起来似乎是她不讲道理,可萧玉应该明白早上所说的全是反话,他应该知道这里是他们的避难所,容不得第三个人存在。 “但她不能睡我的床,不能动我的东西!你要乱搞就去开房!” 司妍强硬地强调她的所有物,这房里的每件东西都盖有她的印章。 萧玉也恼怒了,他生气是因为悲伤,不被重视的悲伤。 “这也是我住的地方,我有权选择怎么用它。这么多年,我被你使唤这么多年了,你可有给过我什么?你以为我是旭初上辈子欠你的?不,我告诉你,我半点都不欠你,别对我大呼小叫,也别来使唤我!你的东西你以后全都收好,鬼知道哪件是你的!” 司妍气得发颤,爪子都露了出来。 “萧玉,你再说一次!” “说什么?说你是泼妇!是毒妇!” 话音未落,萧玉就觉得脸颊辣痛,他抬手去摸,有血,再往黑猫所站的地方看去,它的爪子血淋淋的。 以前司妍挠他不过是小打小闹,可今天她动真格的了;以前萧玉一直充当“好男不和女斗”的角,但现在他反抗了,抬手扬起淡蓝鬼火掷向司妍。鬼火遇魂则燃,差丁点儿把司妍烧灰烬。 司妍没想到他会使出这么重的一招,出手时竟然带着种恩断情绝的意味,如此一来,她也不再手软,将愤怒化成利尖,直刺萧玉双眼。萧玉闪身躲过,一个气盾把黑猫弹到客厅的沙发上。 司妍吃他一招,痛得没脾气了。她刚刚死而复生,花去不少法力,眼下根本打不过萧玉。她呲起尖牙,张开大嘴“嘶、嘶”地威胁着。 萧玉隐在暗处,蓦然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看你很顺眼吗?你讨厌我,我何尝不讨厌你呢!” 这是他的心里话吧。司妍心想。毕竟他们相互厌恶几千年了,偏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早已厌倦,只是嘴上没说而已。既然如此,为何非要粘在一块儿? “很好。”司妍半立在沙发上,优雅地甩起毛茸茸长尾。“我们相互讨厌得够久了,你是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床被你们弄脏了,我不要了,连同这间屋子的东西我都不要了。从今往后除了客栈之事,别的我不再与你争,也不再与你共生共存。” 话落,司妍转身跳出窗外,融入漆黑夜色中。萧玉情不自禁地追到窗边,想要伸手却极理智地忍住了。 那个人正在看着吧……这应该是他想要的结果…… 萧玉没想到戏做得太足,伤害到了司妍,不过她不是柔弱可欺负的女子,她这么聪明,应该会找到他所留的线索吧。 98 渡劫(二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午夜钟响, 又是一个轮回。 刚与萧玉吵过架的猫儿流离失所, 它偷了邻居阳台上忘收的衣服跳进漆黑草丛,在泥腥的气味里慢慢化作人形。 疼痛先从爪子开始,好似有块几吨重的炽热巨石缓慢碾压, 而后是前肢,仿佛被硫酸消融得只剩白。最疼的是躯干,每块骨头都被无形的力量打碎, 然后再重新拼凑, 那些附在骨上的血肉绞了又绞,筋根根拉到绷断。 司妍疼得没力气了, 她蜷缩着身体犹如刚出初的婴儿,直到一阵寒风将她吹醒。她费力撑起身子, 拨开贴在额头上的长发,她迷茫地往四处看,没有人影,没有活物。 司妍将偷来的裙套在身上, 赤着足走出草丛。这中年妇女式样的花裙很肥大, 风从袖口, 裙底灌入, 冻得她瑟瑟发抖。司妍心想:得找个避风的地方才行。 她漫无目地往前走,到了十字路口,她想起汪楷。司妍并不是为了找个落脚的地方有意想到他,而是他突如其来,主动占据了她的脑海。 司妍调头往东, 来到汪楷公寓楼下,按下他家的门铃。几声沙哑的电子铃响过后,防盗门的喇叭里传出一个很慵懒的声音。 “谁呀?” 他应该睡了。 司妍凑到喇叭边轻轻说了句:“是我。” 那头忽然安静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过很久,“叮”的一声,防盗门弹开,邀请她进去。 司妍光着脚踩上冰冷的石阶,每一步都很轻稳,像是猫的走步,没有声音。她还没到三楼时,汪楷已经出现在楼梯口,急切地期盼着,当她的目光落到他眼中时,他蓦地脸红,腼腆地弯起眉眼。 汪楷不知道以什么话作为开头,“啊,这么晚……”显然不合适。他越想越慌乱,嚅嗫半天,说了句:“你来了呀。” 这话像是穿越百年,历经前世今生漫长的等待。 司妍没回答,眉眼含笑走到他面前,这时,他才发觉她穿着不合身的妈妈款睡裙,赤足上裹着脏灰。 汪楷的神色立马严肃,沉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落魄了,你能让我进屋吗?” 汪楷连忙让道,请她进去。 司妍一进门,环视了这间屋子,一室一厅与原先的房间差不多大小,装修得很简洁,家具什么也算不错,旁边超市便利店都有,做为家挺合适。 司妍回眸朝汪楷笑,公式化的笑。 “能借你浴室洗个澡吗?” 汪楷愣住了,结结巴巴。 “嗯……好……毛巾,我替你拿……” 他边说边跷着伤腿去找干净毛巾,一不小心小脚趾踢在桌腿上又酸又痛,酸爽得他发不出声来,回头看,司妍已经进了浴室,哗哗水声响起。 汪楷突然变得紧张,连呼吸都忘了,虽说相思一整天,但这突然出现的惊喜实在令他震惊,更何况她还是以这种方式。 汪楷心很乱,他对司妍的了解少之又少,除了名字住址之外其它一无所知。她是谜,令他百解不得其解的谜,越是神秘,他越想得到答案,一步一步深陷,直到无法自拔。 浴室的水花声停了,汪楷的心跳得更加厉害,好似跑着八百米,不断调整呼吸频率。他把干净浴巾塞到门缝里,有一只湿漉漉的手迅速地把它抽走,紧接着她出来了。 水汤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朦胧之中他看到另一个影,穿着古人的衣裳,云鬓如雾。在梦里,他见过她,每次她都不同,他不由挥手拨开迷雾,想把她看个真切。 “我见过你。”汪楷脱口而出。“可是我记不起来在哪儿。” 司妍嫣然一笑,以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对,我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汪楷沉心思忖。他们认识没几个月,但感觉却像过了几十年、几百年,他的身体甚至不受控制替她倒杯温水,因为它知道她洗好澡有这么个习惯。 汪楷很惊讶,太多的事都无法解释,干脆他不再费神去想,坦然面对这一切。 司妍以他女友的身份住下,第一个晚上什么也没发生,她睡床,他睡沙发。清早,他从米粥的香气中醒来,睁开眼,她近在咫尺,美得像梦。 “早。” 她的手碰到他的额头,带着股茉莉香气,奇怪的是这感觉一点也不陌生,好似他们天天如此。 汪楷莞尔而笑,握上她柔软的手道了声:“早。” 他跷班了,在家逛着网店,替她买了几件漂亮衣服和两双鞋子。她做了三餐,然后像只乖顺的小猫窝在他身边看电影,打游戏……肢体间偶尔的触碰犹如蜻蜓点水,轻轻勾动心弦。 半天犹如过了半年,他俩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喜好她很清楚,而她的习惯他也明了。 真奇怪,他们只认识短短几个月,她就成了他的一生。 到晚上,司妍说有些东西忘记拿,接着就失踪了。汪楷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终于通了,对面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喂。” 汪楷微怔,问:“你是谁?!” “萧玉。” 对方很干脆自报家门。听到这个名字,汪楷有丝不悦,他想起确实有这么个人,之前住在司妍家里,他猜是司妍的男友,不,是前男友,司妍所谓的落魄,或许是和他有关。 汪楷忍住醋意,故作平静地问:“司妍在你这里吗?” 对方明显想了很久,说:“不在,你找她有什么事?” 汪楷心里大石稍稍放下了,甚至还有些胜利者的得意。“她和我说去拿东西,到现在还没回来。” 对方又沉默了,不知怎么的,汪楷似乎嗅到一丝伤心的味道。 萧玉问:“她去找你了?” “是的。” “昨天晚上吗?” “对。” ……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汪楷以为他挂断了,看了眼手机屏,上面仍显示通话中。 气氛有点尴尬,好像他们都成了受害者。汪楷不由胡思乱想,猜测着他与司妍关系究竟有多亲密。 “她和我在一起了。”汪楷强调,语气很坚定,容不得别人质疑也容不得别人插足,但是过了会儿,他又软弱起来,语气也随之动摇。 “冒昧地问一句,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呀……”漫不经心的口吻里夹杂了一声自嘲似的笑声。“我和她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亲戚,不是你想的那样。” 汪楷听后松了一大口气,不禁露出释怀的笑容,接着,他听到萧玉问:“你喜欢她吗?” 他不假思索回答:“当然。”话落,他觉得程度不够,又被上一句:“我当然喜欢她。” “那她喜欢你吗?” 汪楷微愣,不太确定。 “她喜欢你吗?” 萧玉催促他的答案,他有些力不从心,但仔细想,她对他这么体贴,笑起来又很温柔,应该是喜欢的吧。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她。” 汪楷还是无法说出不确定的话。 “好,我知道了。等她回来我会问。对了,今天她不会回你那儿,你别等了。还有,好好待她。” 说完,电话挂断了。 汪楷有些茫然,萧玉的话前后矛盾,把他弄糊涂了。他不禁想象萧玉的神情,阴郁,愤怒,还是伤心?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是萧玉所说的那样。 手机又响了,是另一个陌生的号码。汪楷接起,一听见司妍的声音,心中阴霾立即被抹干净了。刚问候好,司妍就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今天不回来了,明晚上再来找你。” 她说的话与萧玉说的一模一样,汪楷不禁怀疑他俩是不是在一起,他想问,但实在开不了口,犹豫很久,“嗯”了一声。 “我等你。” 电话挂断,汪楷坐在沙发上呆滞很久,他忽然头痛起来,脑中闪过无数残影,这些画面横跨好几个世纪,没头没尾也没任何关联。 汪楷闭眼睡着了,他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浑身是血,身上还穿着脏兮兮囚衣,司妍是古人的打扮,手里捧着饭菜持勺喂他。画面一转,他见硝烟弥漫,人挤人的码头上几乎没有空隙,他被人潮推着前行,他心里却着急的要往另一个方向去,因为司妍在哪儿,他都能看见她!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梦这么奇怪? 梦中,汪楷残留着意识,他想翻身,胸口却像压了块大石,渐渐地,他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于梦境里,他不由自主大喊出她的名字,伸手想要抓住梦中的影,一颗子弹“砰”地一声射进他的眉心。 他惊叫一声,睁开双眼。 前世今生的记忆重叠了。 99 渡劫(二十四)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午夜已过, 漆黑的屋子寂静如古墓, 时钟滴答滴答走着,每一分钟都像多了几秒,格外地漫长。 萧玉躺在浅褐色的橡木地板上, 他全身赤、裸就像婴儿般抱膝蜷缩,残留的痛侵蚀的骨血筋肉,他越是不吭声, 痛越是重, 故意惩罚他的所作所为。 萧玉想她了,想念她肉肉的小爪搭在他手背上, 想念她含着痛泪的嫌弃眼神。没有她的世界,他就是被人抛弃的婴儿, 脆弱得不堪一击。 或许那个人正在看着吧。萧玉突然想到,他不得不收起软弱的模样,起身将长袍披在身上,呆在幕后人织的网里, 故作不以为然。 他可以看电视、可以上网、可以与冯薇薇聊天, 惟独不可以露出伤感, 但在孤单一人的时候, 电视画面、网络段子,全都成了无意义的摆设,他只是为了“看”而“看”,然而看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化身,他脑子里不禁想着那通电话, 想着她与汪楷间的事。 其实这并不意外,起初司妍就不属于他,她喜欢谁爱谁都是她自己的事,虽然他想尽方法赢她欢心,但不管他做什么,只换来她冷眼相对。 阎君曾说这就是惩罚,要让他受尽望而不得之苦,以补偿累累血债。萧玉未曾想到这一补偿就是千年,每每他只能看着她身边换甲乙丙丁,偏偏漏了他。 她不爱他,她厌恶他,她已经忘了他是谁,他却落在前世出不来了。 萧玉关掉电视缩在沙发上,闭上眼他又回到那间宅子,看到她捧着果篮笑意盈盈。 “路途遥远,这些你带上路吧。” 送离别,在父亲眼前。他佯装镇定双手接过,心里却已乱了分寸。 应该带她走。他想。犹豫半晌却没能将心里话说出口,转过身把她扔在无间地狱里。 真是可笑,萧玉竟然想不起她最后送的瓜果,明明重要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翻个身继续入梦,梦里再也无她,只剩孤单的凄凉。 萧玉不由自主缩起身,在闷热的夜里把被子裹紧。不一会儿,手机震动了,冯薇薇发来微信问他:“睡了没?”他不想理。 其实那天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想做场戏给幕后人看,在削苹果的时候不小心切开手指,一个蠢愚的主意就此诞生。 冯薇薇使尽风情,他正好顺水推舟,演三级片那样摆出漂亮的姿势,好让观众满意。行到要紧处,他停下了,手指上的血蹭到干净的小花床单上,像是初红。 “不行,我不能太冲动。我们认识不久,你还不了解我。” 他装出爱她的样子,悲痛地皱起眉。她以为他真爱她,做出爱情戏剧中的桥段,紧握住他的手。 “不……不管怎么样,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想到这句话,萧玉胃痉挛,他当时有些装不下去,不知是演技差了,还是年纪大了。不管怎样,冯薇薇是唯一线索,他了解她,威逼绝对不起效果,只能哄骗着,直到她说出那个人为止。 萧玉没能在司妍面前解释,他担心这里被对手监控,就像安插进钱晓豪、简静、冯薇薇这样。同样,萧玉没想到司妍会这么生气,对他的厌恶深到骨髓。是他亲手把她推给汪楷,很后悔很难过,但是他已经要不回来了。过去一天,她都没露脸,也没问他过得可好。 萧玉默默长叹,摸了下身边的枕头,在心里默念声:“晚安。” *** 黄泉道,客栈阴森而立,好久没客来,连客栈外挂得红灯笼都显得无精打彩,似蒙上层灰遮掩住了往日绚丽。 此时客栈正值晌午,天阴沉沉的。在这里,大多时候都是这样天色,偶尔会下倾盆大雨。倾盆大雨是为了留客,司妍刻意施法所设,但想走的魂是留不住的,如月娘,林业昌。 变成猫儿的司妍无处可去,她窝在客栈里数着路边的野花。这野花有花的时候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没有花,他们给它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彼岸花”。 “石蒜就是石蒜,叫什么彼岸花呀。” 萧玉经常不屑地嘲笑路边红似火的花,孰不知花也有灵,听他这么说个个气得腮帮子都鼓出来了。 千年了,彼岸花开了谢,谢了开,就如她和萧玉,永远相错。 司妍心有疑问,不知阎君是何意,非要给她配这么个搭档,若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也说得过去,但大多时候萧玉是来膈应她的。很奇怪,她对萧玉的厌恶似乎与生俱来,不管他做什么,她都看他不顺眼。 他曾对她唯命是从,只要她随口一说,天上星星他都会想办法去摘,这么好的人儿,她偏觉得没骨气,顶看不起他的。之后,大约过了千年,他没那么听话了,或许是因为她总对他严厉,老是欺负他,使得他进入叛逆期,处处都要与她对着干。那段日子,她又觉得他不像男人,老是斤斤计较,从不顺眼过渡到厌恶十足。 司妍无法与他相处,偏偏阎君要将他们栓一块,至死也不休。 司妍想起萧玉与冯薇薇鬼混,依旧很气愤,其实她并不在乎萧玉花天酒地,毕竟他们不属于彼此,但是他应该明白这个家是他们藏身之处,是避难所,所有秘密都在这个家里,不能让第三人插足。 萧玉把规律打破了,为了一个大胸的女人,他无视他们多年的默契。司妍讨厌他花心,讨厌他玩世不恭,讨厌他身上的每个地方,但……心里又有点奇怪的失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司妍在客栈里睡了会儿,努力忘记不愉快的事。她出门闲逛时正好是早新闻时间,新闻里正播报一条最新消息:“沈维哲过世了。” 沈维哲死于心肌梗塞,当护理人员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得梆梆硬了,奇怪的是他腐烂的身体并未被人发现,所有人只当是老人病取走了他的性命。 司妍心想应该是鬼差索魂,毕竟人间事自有规矩,有些离奇的事不能被凡人知道。于是,她又回到客栈去寻鬼差。 按如今时髦话说,鬼差等同于她的同事,他们共事也有千年了,大多时候井水不犯河水,但除了一次,司妍帮助宋绍勋逃过子弹之伤,结果被他们打了小报告。 这些公事公办的鬼差很难对付,有时候水泼不进,火烧不化,简直是茅石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司妍唤他们出来,一男一女,与之前一样,身穿黑衣,见面时苍白的脸无表情。 “叫我们何事?”男官问道。 司妍从不与他们绕弯子,直言道:“我在凡间遇到死魂,上次留于记号,不知二位可有收到消息?” 女官点头,一板一眼地说:“已经将其魂收押。” “我可否见上一面?” “萧玉已经见过了。”男官颇不耐烦。“你俩为何早不问清楚?” 司妍不语,她不想和他们说他们俩闹掰,然后告到阎君那处去。她只好放软语气说:“麻烦差大人通融,看在你们共事多年的份上。” 鬼差面面相觑,不太情愿。女官嘟囔道:“拖延时辰我们会受罚。” “放心,几句话就好。二位不嫌弃,请来我客栈喝杯酒。” 司妍终于把他俩说动了,鬼差借休憩之名把沈维哲的魂拉到客栈,司妍顺便拿出好酒招待,接下来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各管各做事。 司妍以为沈维哲的魂魄很齐全,当见到他时,她不免吃惊,虚虚糊糊半个影,也不知道留了几魂几魄,问起,鬼差咂口美酒,乐悠悠地说:“他在世上太久了,魂早就不齐,剩下这么点不错啦。” 鬼差向来只管抓魂,不管这魂为什么不齐,为什么会在世上这么久。司妍一直觉得地府办事效率低下,眼下可算找到原因了。 她问沈维哲:“是谁教你的邪术?” 沈维哲的魂晃动几下,就像发颤的烂果冻,不过司妍隐约认出个口型像是“我”。司妍没明白,再问了他一次,魂继续晃动,并且发出呜呜似的哭声。 “骗我……他骗我……长生不老……长生不老……” 司妍听后不由拧紧眉头,再次追问他已然说不了话了。 沈维哲自知被人利用了,如今他魂魄不全,转世投胎资格都没有,稍加手段就会魂飞魄散,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惨。 司妍从他嘴里实在挖不出消息,干脆放弃了。鬼差吃饱喝足拉着沈维哲的魂魄离开了,走的时候,男官回头问:“阎君说你们好久没去复命了。” 司妍微愣,心想:前几天还有复命,为什么说久?难道更年期连日子都记不清了吗? 100 渡劫(二十五)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又一天结束了。司妍在客栈里化作人型, 然后回到了人间。她有些低落, 因为线索断了,沈维哲只是个饵,而且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作为一颗棋子, 他也算活得够久了。司妍不知道他摆在棋盘上的意义是什么,想半天他也与汪琪走得近些。 司妍想或许能在沈维哲的葬礼上找到点线索,但幕后黑手怎么会在乎弃卒的死活?再者, 鬼差临走前说的话很奇怪, 这让司妍怀疑起那团灰雾。千百年来,他们都没见过阎君真容, 只认那团飘游在半空的灰雾。 如果灰雾是假的呢?忽然,司妍脑袋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但是她又想不出来,谁敢如此大胆冒充阎君? 谜团套着谜团,一切都很棘手。 司妍觉得势单力薄,忽然之间她很想萧玉。 或许应该回去找他。司妍心想, 对于那件事, 她的气已经慢慢消了, 但是她实在无法原谅他的作为, 这么多年,他都没什么长进。 司妍放弃了,其实既便没有她,萧玉也过得滋润,更何况他们是鬼神, 鬼神怎么会死呢?相比之下,她更是担心另一个人。 漆黑的夜朦胧得像蒙着层纱,司妍穿透这层纱回到了汪楷的房里。她对他总有点拖泥带水,割舍不掉两世留下的情缘。 此时,汪楷正在等她,他腿上、手上的石膏都已经拆了,坐在沙发上像个正常人。对于司妍的到来,他表现得很自然,似乎不觉得她这么晚出现有问题,他没有问她去了哪儿,连做什么工作之类的话都不提。 司妍不觉得汪楷有问题,甚至喜欢他这般安静。他笑的时候身上有王楠的影子,不说话时又很像宋绍勋。司妍总会想起这两个人,他们像受了诅咒,年纪轻轻死于非命,每次她都在他身边却完全救不了,虽说她看惯死亡,但是仍希望他能活得好,别再像上两世,福寿全无。 司妍想结束到这场轮回,想还他一世安宁,而对于汪楷而言,他的轮回才刚开始,他捧来蛋糕奶茶放到司妍面前,尽量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笑着问:“今天过得好吗?” 司妍点点头,安心享用他准备的美味甜点。她依然有些淡漠,在这间房里更像个住客,而不是汪楷的女友。 汪楷不介意,他看着她勺了小匙蛋糕放到嘴里,两边薄唇轻泯,然后在银勺拖出一道白痕。他就这样看她吃了一口又一口,仿佛每口蛋糕都入他的嘴,令他有种幸福的满足感。 汪楷想起从前,古宅小院中,她勺着甜羹送入嘴,也是这般风情万种。他情不自禁握上她的手,弯起眉眼静静地凝视着,眼底荡起失而复得的笑意。 “好吃吗?”他问。 司妍微微点头,舔了下唇角的奶油。没舔干净,汪楷便伸手拭去嘴角的白,再将半份甜蜜含在嘴里。 这一切来不之易,他真怕自己会忘记,他想该怎么留住她,是不是表白自己的身份? 汪楷很纠结,他也不知道这些记忆来自何处,甚至难以分辨真假,但是他确信他们前世有缘,否则为何看见她时,心不受控制地揪痛起来。 想来想去,表白身份不适合,她一定会受惊吓,然后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不希望这样,他只想拥有她,好弥补以前失去的光阴。 时间越来越晚,夜也越来越深,汪楷将她新买的睡衣准备好,方便她洗好澡后穿。他不介意自己成为她的奴隶,如果可以他愿意以铁链锁在她的手腕上。 汪楷闭起眼,不一会儿脑中就浮出王楠的记忆,这段记忆很遥远但格外清晰,每个片段都令他胸口火热,末尾又带了许多遗憾。 他寻着脑海中的记忆走上卵石小径,依着莲花灯的光亮缓慢往前走。走着走着,前方越来越黑,除了那盏灯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耳边狂风呼啸声,风里有什么东西划过他脸颊,锋利得如刀刃。 忽然有只手温柔地落下,且道:“别去管那些,只要跟着我走。” 他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淡淡的情愫流泻不尽。 终于,他看到忘川河,血黄色的河水里浮飘着成千上万的鬼魂,河水如海,一波又一波舔上河滩。 “随我上来。” 司妍再次拉住他的手,把他引上一叶扁舟,然后在他掌心划了一横。 这就是他夜夜梦到那一幕,如今终于找到出处,他记得过奈何桥时接过孟婆汤只饮半碗,就是因为少喝半碗汤,他才能记得她…… 汪楷如梦初醒,缓缓睁开眼,此时,她已经洗漱好,穿上他替她买的睡衣。这睡衣是丝绸料子,衣领有枚盘扣,很古典的风韵。她每走一步,薄绸就贴上她的腰腰,勾勒出纤细窈窕的影。 汪楷不由自主走上去,他的断脚残臂在这瞬间全都恢复了。他伸手抱住她,狠狠地嗅着她发间芬香,低声呢喃:“终于等到你了。” 这是王楠想说的话,在触到她肌肤刹那,他不禁湿了眼眶。太长了,等待太漫长了……他徘徊于黑暗这么久,终于触碰到那点光。 他害怕,怕再次失去她,不由自主抱得更紧,而她没有拒绝,依旧如从前淡然柔弱。 司妍清楚他想做什么。 屋内灭了灯,很黑。 他所睡的地方多了她的气息,淡淡的似果香,再闻,更像她最爱喝的茉莉花茶。司妍喜欢茉莉花茶,他记得很清楚,他向茶商买来珍品只为博她一笑。 真可惜,不能与她共品香茗,废了不少大好时光。 她的身子有点冷,洗过之后无比光滑,正适合燥热的夜。他又想起有问好友寻来羊脂玉钗,玉钗值金千两,白润无暇,她说她很喜欢,笑了笑,然后把钗放进妆奁里。 想得多了,心莫名痛了。他不知怎么办好,思绪混乱如麻,腹里似含了把烈火,烧不尽她变烧尽他。 他的喉咙里颤着声音,额上溢出密汗。他一手捧着她的脸问:“你喜欢吗?” 她不说话,微颤的唇发出猫似的轻吟,他看着她净澈的双眸,一直看着…… 天渐渐亮了,从黑夜到白天,汪楷看过很多次,头一回,看得这般真切。 夜是漆黑的,星星很亮,有时是一个点,有时是团光晕包围。慢慢的,黑中加了点蓝灰,星星依旧是亮的,亮得很温柔,眨着眼跳动着。蓝灰越来越多,天也就亮了,东边的晨曦刺开万重黑暗,云沾上万丈霞彩。 汪楷看着这般光景,眼角不知不觉地淌下一滴泪,他轻轻抱住枕边人,想与她分享这般美景,见她熟睡又不忍打扰,悄无声息落下一吻。 忽然,手机响了,铃声万分扰人。汪楷连忙伸手拿过手机,把它捂进枕头里。终于,手机像失去呼吸似地不再震动了,汪楷这才把电话拿出来,原来是汪琪打来的。他往旁看,她没被惊醒,真好。 汪楷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到卫生间,然后回拔汪琪手机。他想这么早打过来她一定有事,果然接起电话就听到汪琪的哭声。 “二哥,我……我……我遇到怪人了。” “什么?!”汪楷失声大叫。“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刚到xx大酒店想为沈大师护灵,我看到两个很奇怪的人,他们一见到我就追我,我逃到一个房间,二哥快来救我,我害怕!” “好,我马上就来,你躲好,一定要和我保持联系。” 话落,他立马挂上电话,走之前他看在熟睡中的她,不忍心唤醒,换上衣服就走了。 司妍又做了个梦,梦见儿时与母亲初到朝都。朝都人真多,走在街上都身着锦衣华服,她身上穿得已是最好的衣裳,但依然看起来寒酸。 “哼,总有一天,我们会穿得比他们好,吃得比她们好。”母亲如是说。 她很害怕,心一下子被抽紧了,想醒却醒不过来。 她被母亲半拉半拽进了姬侯府。母亲说小姨就住在这大宅子里,她的夫君是姬侯,朝中重臣。 她们在堂间等,过了片刻,姨母在众婢簇拥下姗姗来迟。姨母的脸虚糊不清,她只能看见她满头金银玉饰,庄重华贵。 姨母的声音很轻柔,说话带着笑。她伸过手摸下她的头心,有几分喜爱的意味。 姨母人很好,她忽然想起,初来乍到,姨母对她们母女十分照顾,有穿有吃全都会想到她们,只不过表兄姐时常会欺负人。 “哎呀呀,他们只会欺负孤儿寡母,总有一天,为娘要他们好看。” 接着,她看不见姨母的笑了,惊惶爬上心头,像小虫刺得人又痛又痒。 “你娘不要脸!不要脸!” 无数根手指指向她,她无所遁形,捂脸蹲身,再抬眸时,房间变了模样,玉壶金盆,珍珠垂帘。 “从今往后姬侯就你的父亲。” 母亲说着,袖口的衣饰纹样都变了,她倚在一个男人的身旁,这男人长得高大威猛,皮肤黝黑发亮,他的眼神很犀利,说话时爱抚美髯。 她不愿意叫他父亲,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他。 母亲的房里堆满金银珠宝,她拿起珊瑚镯子套入手腕不满意,又换了枚金镶玉镯。身后奴婢眼里都是鄙夷,连对她都有厌恶,她低着头,不说话。 “阿妍,过来让为娘瞧瞧,哎呀呀,干嘛不高兴呢。住在这儿板着个脸可不行。唉……听说有人送姬侯昆仑奴,其中一个长得漂亮,唉,他怎么会喜欢昆仑奴呢。” 母亲边说边拈着水晶链子,念叨个没完。 忽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纤弱的臂膀,回首看去,是母亲笑得殷切的脸。 “阿妍,这里有果盆,帮娘给姬侯送去。” 母亲的笑变得丑恶起来,假惺惺的,眼鼻都挤成一团。她转头看去是枚甜瓜,装在白玉盘中,盘边有把花纹金柄匕首,专以破瓜之用。 她不想去,可偏偏两手被按在果盆上丝毫动弹不得,母亲几番拉她,似有不舍然而到最后,母亲还是放开手。她被人推着前行,直到姬侯寝屋门前。 门自动打开了,一条鲜红的花路从她脚下往里延伸,她不想去,花路自个儿动了起来,犹如彩带将她送到姬侯面前。 不得已,她抬起头,眼前的男子五官刚毅分明,长得端庄,眼神却有点邪气。一触到这双眼,她的五脏抽紧了,可身子却不听使唤,将那果盆恭敬奉上。 姬侯很喜欢,嘴角扬起,唇须变成一字。他握住她的小手轻轻搓揉。 “你喜欢吃甜瓜吗?”他问。 她勉强地点头,害怕地瞥他半眼。 他持起金柄刀刺入甜瓜,香甜的汁液溢出,如行清泪,缓缓地顺瓜皮而下。 “来,张嘴。” 她听命,张开嘴。瓜的清香带着股罪恶的余味。 姬侯吃完一片瓜,以白帕将匕首擦干。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垂涎着比甜瓜更为鲜嫩的身子。 金柄匕首划开她的衣结,轻易地像切开薄薄的瓜皮。她几乎来不及挣脱,他就像座大山猛地压下,粗野地剥去阻碍,他迫不及待地闯入,狠狠地享用了她,在她小得无法容他的身子里肆无忌惮。 鲜红的汁水染湿素缟,就像豪放的画作。她疼得落泪,直喊着母娘,蓦然转头,却见她立在门外不敢进来。 她看着远远相望的母亲,眼睛渐渐失去华彩,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完全没有生的**。 辗转几回,她遇到一个男子,英俊挺拔,家世显赫,她想抓他当救命草,可惜他溜了,而后,她又遇到个人,他是恶鬼折磨得她体无完肤,可是她为何不走? 她看见一个身影立在远处,他脸上洋溢着暖人的笑朝她拼命挥手。 “快来,快来,我在这儿!” “哎,等等,阿玉……” 司妍蓦然惊醒,脑袋嗡嗡直响,她坐起身,深吐一口气,抬手摸下脸颊,竟然湿漉漉的。 真奇怪,这段日子总是梦到从前的事。她硬是逼自己不在意,抬头看眼挂钟,已经到中午了。 肚子有点饿,司妍下床走到冰箱前拿出昨晚剩下的蛋糕和奶茶,坐在餐椅上吃了起来。 她的身子依旧很凉,就像冷血动物,吃下冰冷的蛋糕不会起任何不适。她的腰有些酸疼,走路也不适,到了卫生间打开花洒,温暖的水流冲去残留的夜,一切都像未发生过。 司妍从来不是烈妇贞女,活了千年也不缺甲乙丙丁,她耻笑贞洁,因为这是自她出生就没有的玩意儿。昨晚他想亲她的嘴,可是她的身体不愿意,不自觉地避开了。司妍不清楚身体为什么不愿意,明明它很享受。 洗完澡,依旧没找到答案,她转身去整理凌乱床铺,上面只有他的痕迹,没有她的。 “叩叩叩”有人敲门,司妍缓过神,往门处看去,猜想或许是邻居,她不想搭理,可敲门声不断,不得已,只得穿好衣服把门打开。 “啊,你没带钥匙吗?” 司妍没想到是汪楷,然而刚说完这句话,日夜顿时颠倒,明晃晃的大白天变成黑夜,汪楷茫然地站在黑暗中,问:“你怎么在这里?” 司妍愣住了,她以为自己眼花,伸出手抓住汪楷的衣袖,想把他拉到白天里。汪楷一个跨步,与她撞个满怀,司妍不由往后退,落脚之处仍是黑夜。 “我这是在哪儿?” 汪楷环顾四处,这里像民宿,古园林风格,很干净,不过没什么客人,再仔细看,他认出这个地方,之前曾来此喝过桂花酿,说着生前的如意或不如意。 “我死了吗?”他轻问。 司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苍白了脸色在客堂中立了很久。汪楷搓揉着脖颈一步步往客栈里走,然后坐到他曾经坐过的位子上发起呆。 头一回,司妍不知所措,他明明是她一起,明明昨晚上还……怎么就突然死了呢,他的尸体呢? “你去哪儿了?”她问。 汪楷神志不清摇起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和你在一起,接下来我……” 忽然,汪楷头痛欲裂,好似有把尖刀在太阳穴里绞动,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差不多快完结了吧,不知道多少人看这章会拍砖。。。。orz好可怕。 另祝高考的童鞋顺利~心想事成~ 101 渡劫(二十六)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汪楷脑中一片空白, 他努力回想, 只记得窗外星空璀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翻来覆去,它厚实且温暖, 一点也不像死人的手,但他的的确确是死了,因为他记得这间客栈, 记得曾将他引向黄泉道的她。 她立在原处, 默不做声,柳叶眉微蹙着, 像在思索。汪楷见不得她烦忧,走上前扶住她双肩小声说:“没事, 我只是没了肉身,可我魂还在,我仍能见到你。” 他的声音很温柔,如泉水潺潺, 但这并不能抚去司妍内心的悲愤与自责, 她欠他两世, 本以为能保他这世安宁, 结果又与之前一样。 司妍自觉害了他,如果当初未遇见,或许他的命运会是另一个走向。 接下来该怎么做?司妍没有头绪。忽然一道白影落在她跟前,伴随着几记振翅声,几根雪白的鸟羽如雪花飘扬。 “哈, 怎么是他?” 幸灾乐祸的笑声,有些刺耳。白鹦哥站在桌上挺着个大圆腹,像个大爷似的叉着脚丫,得意洋洋地踱着步子,煞有介事摇着头说:“你太弱了,你也太弱了,你们两个真是一对。” 他像是来看笑话的,及尽所能嘲笑他们。 汪楷听了很恼火,大声道:“姓萧的,你嘴别太毒。” 话落,鸦雀无声,司妍与白鹦哥不约而同看向汪楷,眼睛里多少有些震惊。 “你知道?”司妍拧眉问他。 汪楷意识到说漏了嘴。他为难地皱起眉,犹豫很久,点头说了个“是”,见司妍没动作,他忙不迭地解释说:“我并不想瞒着你,因为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了。就是这几天,不,确切地说看到一张民国旧照后我陆陆续续想起来很多事,这辈子的,上辈子的了……” 说着,汪楷看向司妍,眼中情愫流泻不尽。这是王楠的眼,亦或者说是宋绍勋的。 司妍坐到椅上半低下头,睫毛微眨,像是颤抖。 “先别说其它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你的尸体,看看是不是有办法把你弄回去。” “不!”汪楷大声拒绝。“我愿意呆在这里,我愿意。” “不行,如果你不属于阴界,时间久了,你的魂魄就会消散,再也找不到轮回路了。” “我不介意……我……” “够了。”白鹦哥懒洋洋地横插一句。“你们在演罗蜜欧与朱莉叶,还是在唱梁山伯与祝英台?恶不恶心?” 汪楷不由瞪他,但找不到反驳的话。司妍依旧保持着先前姿势,像尊雕像,静坐椅上。 白鹦哥打个哈欠,大摇大摆地走到汪楷面前,以翅膀熟络地拍拍他的手臂。 “这不是你介不介意的事,是我们要不要受罚的事。你不介意,但我们倒霉呀。你也不想想你这倒霉催的连累我们多少次了?” 汪楷被他捏中软肋,嗯啊半天答不上话。他回头看看司妍,坚定的眼神动摇了。 白鹦哥又说:“眼下情形我们摸不透,所以先别轻举妄动。你今天就在这里住下,该吃的吃,该睡的睡,等有主意了我会告诉你。” 说着,它转头和司妍说:“急是多余的,就算你找到他的尸体,坏得不能用的概率很大。” “但总要试一下,不是吗?越快找到,能回魂机会越大。” 白鹦哥嗤笑一声。“那你知道在哪儿吗?” 司妍闷声不吭,她想着从昨晚到凌晨的每个画面,惟独不知道他离开的时候。这时,汪楷轻握住她的手,很温柔地笑着,似乎死亡对他而言只是睡个小觉。 司妍嫣然一笑,如释重负似的。 白鹦哥漫不经心,可他的眼却时不时地往司妍身上瞥,他一直以为司妍不会笑,但看到她对着汪楷……不,王楠时能笑得这么美。 萧玉几乎快忘了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这如花笑靥,几十年?几百年?一千年? 萧玉沉默着,此时他很庆幸自己是只鸟,有一层厚厚的羽毛能盖住失落与伤心。他故作不以为然,让司妍快点将汪楷安排好,接下来的事从长计议。 司妍打理出一间客房给汪楷落脚,被褥衣裳全是新的,可她又不想让他穿上,怕一旦沾这阴间之物,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想再欠他这一世。 司妍默默地将新被褥收起,语气轻稳地说:“反正你马上就会走,将就一晚上好了。” “走,去哪儿?” “人界,我知道你不属于这儿,所以你必须回去。” “那我回去之后会有什么不同?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司妍不语,她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思绪与他同样混乱,但有如果汪楷能顺利回去,或许她会与之前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城市,重新轮回另一个十年。 汪楷看穿了她的心思却不想点穿,他轻轻地伸出双臂将她拢入怀。她的身子很冷,很轻,胸膛无起伏,也没有鼻息。这么个时候,她特别像死人,不,就是个死人,透过她,汪楷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怖,这是与生俱来的惧怕,是不受控制的感觉。 汪楷不由自主松开手,想摆脱令人不适的冰冷,再抬眼看去,她清秀的眉眼微蹙着,似笑非笑。汪楷心弦微颤,蓦然想起许多美丽且鲜活的情景。桃叶渡边,百乐门里……无数个鲜活的她。 汪楷坚定地再次握上她的手,一字一顿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司妍无奈地笑了,蹙着眉像在笑他天真,汪楷不由恼怒,涨红了脸,口气生硬地说:“我是认真的。” 多执拗的男人,司妍心想。她忍不住摸下他的鬓发,瞬间他就变成王楠的模样,一身青色长袍,头上小冠高束。 他说:“是我欠你的,并非你欠我。” 欠来欠去,纠缠了三世。 司妍还他一抹苦笑。 门外,有人正在看着,透过一道极细的门缝,往里窥视一切。汪楷的深情与固执被萧玉看得一清二楚,若是从前萧玉定会摇头替他惋惜,偏去喜欢没心没肺的女人,眼下他只能替自己感到可悲。 是嫉妒吗?萧玉无法分辨那份酸苦,其实他只要稍稍动下手,汪楷的魂就会飞灰湮灭,但这有用吗?司妍只会更恨他罢了。他不想让她记恨着,虽嘴上说不在意,但她的冷漠实在很伤人。 “你爱他吗?” 萧玉看着司妍的身影默问,待司妍从房里走出时,他飞过去当着她的面又问了遍:“你爱他吗?” 司妍的神色微顿,思忖半晌。 “这与你有关吗?” “当然与我有关。” “嗯,我爱他。” 司妍随口一说,转身去找汪楷肉身的下落。白鹦哥立在灯架上默默地看着她冷傲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 “嗯,我爱他。” 这句话像午夜的钟声不停回荡在萧玉的脑海里,白鹦哥低垂着头,叹了口气,所有希望丢在午夜之前,倒不回去了。他转身往另一边走,想了会儿又止住脚丫子。回头看,汪楷的房门透出一道光。 白鹦哥犹犹豫豫迈步折回去,以喙顶开门,老吊牙的木门咯吱作响,一声一声磨在心头似的。他抬头就看见汪楷坐在床上,两手托着额头,看起来很失意。 他有什么资格失意?萧玉心里冷笑,他再差能差过他吗?他守了一个心爱的宝贝千年了,而他不过历经三世,五次回眸就把他的宝夺走了,他有什么资格失意?! 白鹦哥怒了,张开双翼,“嘎”地一叫,故意朝汪楷发出噪音。 汪楷如梦初醒,定睛看清面前的白鹦哥,几百年了他还是老模样,醋意浓浓。 俗话说女人善妒,男人又何尝不是呢? 凡是喜欢的东西有人想沾染,不管是男是女总能嗅出个一二来,见别人靠得近了,妒意横生,就如此时。 “萧公子。” 汪楷因妒生恨,以恨生怒,连口气都变得不敬。 白鹦哥眨巴几下眼,觉得他俩的位置倒了,他才是有资格发火的人。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萧玉不愿与他寒暄,直入主题。 “你们做的事我也知道了。男女嘛,不就是这么回事,她为你做过三餐,为你打扫屋子,便宜你都占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汪楷脸一红,想了想略有不甘地说:“你与她呆得最久,她也为你做过三餐,为你打扫屋子。” 纠结来纠结去,原来他也在吃醋,吃一只白鹦鹉的醋。 白鹦哥笑了,“嘎嘎嘎”的声音很难听。人啊,就是这么贪心,一旦拥有某件东西,恨不得从头到尾都拥有它,不忍被他人沾染半分半毫。 “你爱她吗?”白鹦哥突然问。 汪楷拧眉。“这是什么话?当然爱!” “爱到什么程度呢?愿不愿意为她死?” 汪楷的眉拧得更深了,他不明白萧玉的用意。 “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要你认认真真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就能完成你一个心愿。” 汪楷怦然心动。“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为她死。” 白鹦哥又笑了,说:“这种死可不是教科书上所谓的‘死’,你的灵魂会腐朽,你的身体会受尽断筋折骨之痛,一年接一年不断轮回。你愿意接受吗?” 汪楷犹豫了,他从没听说过这种死法,如果说这是对他的考验,他愿意尝试。思忖再三,他点点头。 “愿意。” 102 渡劫(二十七)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玉很失望, 他本想在汪楷的回答中找出一丝犹豫, 好让自己有理由坚持下去,结果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无情切断残留的期待。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萧玉心想。反正汪楷也不懂,他只要扯个小谎就能把之前说的话圆过去。等到汪楷的魂魄飞灰湮灭,他与司妍继续过着寻常日子, 每到午夜分筋错骨, 时不时地吵上几句。他依旧会尝试告诉她从前的一切,她仍然听不懂, 这样子过十年、百年、千年……永无止尽。 司妍不会觉得快乐,她不快乐, 他也不会快乐;如果有人走进她的生命,他更加不快乐。 萧玉疲于这样的命运,他无法让自己快乐,也见不得司妍不快乐。左思右想, 他作好打算, 深吸口气对汪楷说:“等她回来之后, 请尽量拖住她, 因为对手太危险了,她呆在这里更安全。” 汪楷看不见白鹦哥的表情,但从它说话的语气上能判断出它已经洞悉一切。 汪楷不由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鹦哥调皮地眨下眼,故意卖个关子。“你以后会知道,眼下你必须得帮我这个忙, 如果你想和她在一块儿的话。” 汪楷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没等他回神,突然一股力量击在他面门上,将他的魂魄打得粉碎。 人界,天依然亮着,每条街道,每个城市一如往常。 萧玉回到平时的家里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里的新闻播报是背景音,他叼着扫把很勤快地打扫。其实这几天他都在打扫,从客厅到厨房,再从厨房到卧室,角角落落都擦得一尘不染。他希望司妍回来看到干净的屋子能高兴,但她没回来,她选择了汪楷。 想着想着,萧玉突然失去力气,再也提不起劲道了,他放下扫把环视四处,这间屋子已经很干净了,茶几、玻璃窗都一层不染,扫无可扫,擦无可擦,只是冰箱里还有蔬果,司妍不在留着也没用,统统扔掉。 萧玉把留给司妍的线索一并扔掉了,这线索是关于他与冯薇薇的戏,是关于幕后黑手,他与冯薇薇的戏是做给幕后黑手看的,如今这个真相司妍也没必要知道了。 屋里的东西被扔了个七七八八,惟一舍不得扔的是被敲坏的相框,相框里有一张泛黄的旧照,照片中的男女宛如夫妻,抱着各自的爱宠。 这是他们唯一的照片,如今手机拍照简单方便却照不出司妍的模样,无论怎么拍都是具焦黑的骷髅。真可惜,他一直心心念念想哄她去拍套婚纱照,然后按老法子把两人合在一张照片上。 萧玉一边叹气一边把破相框摆在床头柜上,照片上的两个人依然笑得很甜。 时间越过越慢,阳光变得刺眼起来,萧玉正受着它的煎熬,焦急地等待着午夜降临。 手机响了,冯薇薇发来微信,问他在做什么。他敷衍地回了两个字“上班。” 过了会儿,他又觉得这两字不合适,于是用乌黑小鸟爪利落地打了一连串话。 “明天有没有空?我们去逛街。” 等了三秒钟,冯薇薇回了一个字:“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什么时候来,萧玉并没有多少把握。他躺在沙发上一直等到夜沉,中间迷迷糊糊地睡了几觉,还梦到儿时的院落。 奇怪的是,梦里没有姬四,他一个人站在空落落的园子里喊破了嗓子。她走了,把他扔下了,而这一切全是当初没能带她走的惩罚。 萧玉很后悔,他尝试过无数次重来,但均失败告终,每次都更惹司妍厌恶,直到今天她爱上另一个人,离他而去。 其实他可以像前几次那样熬到甲乙丙丁死去,再趁机占着司妍,可回想那几段时光,无不锥心刺肺,更可怕的是他还得假装大肚,看他们在柳荫花边卿卿我我,不过他能承受这种痛,因为他知道司妍并不爱他们,她只是拿人打发无聊罢了,而这次他真的怕了,这成倍上千的痛像座世山死死压着他,他害怕看到司妍的眼睛,害怕比较她眼神的不同,害怕被遗忘。 或许“成全”能让她永远记得他,但……还是忘了他好。 午夜已到。 鸟变成了人,人变成了猫,在不同的时空里。 幽冥之界的天是亮着的,阴沉沉,如块用了许久抹布。司妍回来的时候,天稍稍亮了点,转眼又更加阴沉了,她迈着猫步来到汪楷房里,汪楷不在,空气里却飘浮着他魂魄的气息。 糟糕! 司妍暗叫不妙,她深吸口气提起全部灵气,“噌”地燃成个火球,炽热火团使得气流波动,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破裂的残魄无不一落在这个网里,被烧融再结成一团。 汪楷的魂魄齐整了,破开阵法后他蓦然从半空落到地上,蜷缩着身子痛苦翻滚。 司妍想把他扶到床上,但身为只猫她的力气太小了,她只好再以灵力将他挪到床榻上。 过了许久,汪楷终于缓过神,他抬头就看到底下立着只黑猫,不由自主向它招手,猫儿很贴心地踩着小碎步来了,到了床前奋力一跳,落到他的胸口上。 黑猫轻得几乎无重量,就像团柔软的棉花球。汪楷双手夹在它胳膊底下将它举在半空,细细看着它的大圆眼。猫儿的眼神真像司妍,冷冷的,带点鄙夷之色,他不禁想着为何之前没能看出来呢。 “对着只猫叫名字是不是有点怪?”汪楷不禁喃喃。猫儿伸出粉嫩小爪踩在他的嘴唇上。 “别说话,你魂魄未定。” 汪楷听后立马闭紧嘴,仔细回想,他只记得经历过一阵断筋折骨的疼,紧接着像飘浮在半空,有失重的感觉。 析离的魂魄未全,他浑浑噩噩,司妍见他眼神不对又大费周折,找到几片残魂拼凑。终于,魂魄齐整,汪楷突然想起自己挨了萧玉一下,整个人如瓷花瓶被撞碎了。 汪楷不知道萧玉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在报复吗?不管前世今生,他也没怎么招惹他。 忽然之间,汪楷想起萧玉之前问他的话:“爱到什么程度呢?愿不愿意为她去死。” 或许这就算死过了吧。汪楷如释重负,心底还有丝庆幸。痛是痛,但只是刹那间的事,这样的考验他能承受,但若是一年、两年、十年……他不敢往下想了。 “是不是萧玉干的?” 旁边的黑猫突然开了口,嗓子里滚出咕噜噜的声音,像在暴怒。汪楷不知如何回答,他头晕眼花,魂魄未定,嗯啊半天软下身子睡了过去。 他的魂魄伤得很重,为了不让其消散,司妍不得不以灵力修护,以免四分五裂回不了肉身。 萧玉死哪儿去了?司妍磨牙霍霍。说曹操,曹操到,头一抬就看到萧玉吊儿郎当地来了。他一脸无辜模样,似乎对汪楷的遭遇半点不知,见到汪楷躺在床上,他很夸张地大叫:“咦?他怎么了?” “明知故问!” 司妍弓起背,背毛根根竖起,对着他瞪圆猫瞳,嘶嘶威胁着。萧玉稍有靠近,她就伸出爪子狠挠。 萧玉只好退回原处,保持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什么都没做。” 萧玉耷肩摆无辜。 “你是个王八蛋!你毁他魂魄的目地何在?唯恐天下不乱吗?” “他不过是个凡人,不值得浪费时间。” 话落,他露出一声残忍哼笑,视汪楷为草芥。萧玉一心一意做好“坏人”,把她往“畸路”上引。 司妍怒不可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猫起腰,摆出小兽攻击前的状态。她恨极了这个男人,讨厌他惹事生非,讨厌他把别人玩转在手心里。他的笑就是毒汁,悄无声息使人肠穿毒烂。他滥情,只要有点姿色就像苍蝇似地盯上去,僻如冯薇薇。 她怎么会相信他,相信他收起破烂性子,改头换面呢? 司妍觉得恶心,与他住同一屋檐下实在太恶心了! “滚!滚出这个房间!” 黑猫嘶吼,与他恩断义绝,其实他们之间也无恩可断,无义可说。 萧玉识相地走了,一言不发,转过身径直离去。房里只剩一只法力为零的猫和一个魂魄刚齐全的鬼。他俩依偎着,哪儿都去不了。 ** 人间,又是个艳阳天。路上的姑娘纷纷打起遮阳伞,生怕被毒辣的光线晒黑半寸肌肤。冯薇薇也是如此,只是她的伞比别人大、比别人重,像屋顶,笼罩住她娇小的身躯。 “萧玉!” 老远,冯薇薇挥舞着洒过花露水的手帕。 她喷了很多香水,还未靠近就能闻到略微刺鼻的气味。这气味之下有另一个味道,腥咸的,腐臭的。 萧玉全当没闻到,他见到冯薇薇便亮出天底下最好看,最暖人的浅笑,仿佛全世界只有这个女人配得上他这么笑着。 “天这么热,让你等太久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喝个下午茶吧。” 萧玉边说边接过她用来遮阳的大伞,又掏出纸擦下她的额头,没有汗,一点也没有,她的皮肤是凉的。 冯薇薇幸福地笑着,开心地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点头,于是萧玉就拉着她走近xx大酒店,沈维哲生前住的地方。 “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呀。”冯薇薇停下脚步,似乎不愿意进去。 萧玉弯起眉眼微微一笑说:“这里的下午茶很好吃,我还特意定了两个位子。” 说着,萧玉打开手机,亮给冯薇薇看。原来这里的下午茶他在几前天就订好了,价格还很贵呢。冯薇薇不由露出甜美笑容,亲昵地挽上他臂弯,小鸟依人般把头靠在他肩头。 臭味更重了,混着不知名的香,难闻得难人作呕。萧玉被这臭味一路熏着,但依然保持着绅士的微笑。他替冯薇薇按电梯,替冯薇薇拉开座椅,连菜单都先打开,再端正地摆到冯薇薇面前。 “你想吃什么?” 菜单上的甜点令人眼花獠乱,冯薇薇像掉进米缸的老鼠,不知从哪儿开口。 “这个好了……这个似乎也不错……” 她的手指在菜单上游移,将所有甜点都兜了圈。萧玉替她拿定主意,对服务员笑着说:“每样各来一份好了。” 五种甜点,各来一份,这怎么吃得完?冯薇薇嘟起嘴,摆出可爱的撒娇姿态。 “你点得太多啦。” “只要你喜欢。” 轻飘飘的一句话令冯薇薇飘飘然,她太幸福了,幸福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幸福得忽略了腿上腐烂的坑洞。 臭味开始重了,连香水都掩盖不了。蛋糕端上时,服务员皱眉嗅着,而后去和经理悄声说:“这里有点臭。” 声音不算响,但萧玉冯薇薇都听见了。冯薇薇悄悄转过头,就见到服务员很异样的眼神,但她不在乎,哪怕人人厌恶她,她都不在乎,只要萧玉喜欢就好。 “我也觉得点臭。” 萧玉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而后他低头,像条小狗闻闻咖啡,再闻闻蛋糕。 蛋糕很香甜,是草莓加奶油的清香,他持小勺尝了口说:“不是这个味道。”于是,又把鼻子往冯薇薇身上凑。 冯薇薇蓦然抖瑟,极为害怕地往后靠。她打开随身小包,往里翻找半天,没有,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什么东西没带吗?”萧玉笑着问,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要不要我回去帮你拿?” 冯薇薇笑了,顾虑顿时无踪,她的眼被柔情蒙蔽,全然忘了自己正在腐烂。 萧玉越凑越近,与她聊着许多趣事,冯薇薇想像着他所说的画面不由憧憬未来,她想他们会离开这座充满尾气的钢铁森林,搬到乡郊野外,说不定他们能生个孩子,不管男女,健健康康的就好。 想着想着,冯薇薇笑了,她已经在脑海里为孩子起好名字,已经描绘出他们家的花瓶、窗帘。 “怎么这么臭啊。” 突然,萧玉嚷了一声,令人心动的笑也不见了。冯薇薇脑中的画面纷纷碎裂,化作灰不见踪影。 玻璃窗外的天突然阴沉了,没有令人愉悦的蓝。萧玉拧起眉,露出厌恶的眼神,他低下头继续追踪臭味,把目光投到了冯薇薇身上。 冯薇薇惊慌失措,她立马起身说要上洗手间,而后一路小跑。 冯薇薇来到卫生间又在包里仔细找了遍,没有她常喝的蓝色液体。她急坏了,乱抓着头发不知所措。忽然,脑中灵光乍现,冯薇薇连忙翻包拿出手机,太过紧张手机落到马桶里,她顾不得脏,忙把它捡然拨通个电话。 “嘟……嘟……”还好,电话没坏! 冯薇薇焦急地等待着,过了会儿,终于有人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个清脆甜美的女人声音:“不是叫你别联系我了吗?” 103 渡劫(二十八)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非常不悦, 或许她很烦冯薇薇却不得不以某种理由接近。冯薇薇感觉不到对方的厌恶, 她一边说着“喂喂”一边撩起裙摆,只见雪白的大腿上有两个腐烂的洞,烂洞里塞着棉花, 但脓水早已把棉花浸成血黄色,臭味就从这里而来,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 “我的身体撑不住了, 我需要你修补。” 冯薇薇说着拔出两颗散着臭味的棉花球, 狠狠掷进马桶里用水抽走。臭味更浓厚了,仿佛是死了几个月的烂鱼正摆在嘴下, 恶心的腐臭贴着鼻尖,捂住口鼻也无济于事。 冯薇薇从包里拿出干净雪白的两团棉花, 浸以香气馥郁的名贵香水后,再堵住两块烂地。气味变得不伦不类,她如释重负深吐口气,如获大赦。 “我需要你的神水。”冯薇薇命令电话那头的人。“我不能让他知道, 我要他继续爱着我。你不帮我, 我也就不再帮你。” 两声冷笑像吐着毒信的小蛇正从听孔处钻出来。 “你太放肆了, 当初是我救你出来的。” 明明在生气, 可她的语气依然低柔。冯薇薇不怕,手握着百分之百的把握,说:“我知道,之前你答应过我会给我新身子,所以我才为你卖命。眼下这身子烂得快不能用了, 任务无法执行,对你也不利。” 对方沉默了会儿。 “你到xx大酒店23楼。” 真巧,她正在xx大酒店。冯薇薇不假思索,一挂上电话就奔向客梯,然后按下“23”。 23楼曾是沈维哲住过的套房,如今这间套房里摆满民国时的古件,还有沈维哲生前照片,许多名流穿梭其中,对着某件器物高谈阔论,在提到沈维哲时才露出些许悲伤的气息。 沈维哲无子女,这场纪念会是他几个学生联手操办,其中汪琪是领头羊,她穿着黑西装立在人群中,悲伤遮不住她的清纯美貌,远望过去格外醒目。 有很多人与走来与汪琪握手,在她面前挤出一点哀伤,然而拿出名片报出身份。忽然,一道明亮不合时宜地闯入黑色中,像闪电把与汪琪握手的男人分开。 汪琪的眉眼略有异色,不过她很有分寸地控制住了,她拉起冯薇薇的手,很淑女地将她引处旁边小间,关上门之后方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你不听我命令。”汪琪敛起好看可爱的笑颜,像个扯线木偶僵硬地动着嘴皮。“我可以随时随地换掉你。” 冯薇薇不甘示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更能讨他欢心。” “那他有怀疑你吗?” “没有!”冯薇薇怕她不相信,斩钉截铁加上句:“你不是一直监视着他吗?” 汪琪听后不再质疑,因为她亲眼看到萧玉把冯薇薇当作宝贝摆在手心,甚至还为她与司妍反目成仇,萧玉与司妍分开,冯薇薇功不可没。 “很好。”汪琪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瓶小指大小的蓝色药剂。 冯薇薇两眼放光,迫不及待从她手里抢过蓝瓶,一股脑儿灌入口里。她就像吃到食物的饥者,满足地闭起眼,全心身地感受着齿颊间醉身梦死的香气。 她腿上的腐洞慢慢愈合,将两团棉花球顶了出来。腐臭味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雅兰香。 冯薇薇舒畅地深吐口气,眯起眼笑着,随后她从包里拿出小镜子陶醉地看着完美无睱的嫩脸蛋,喃喃自语:“他一定会喜欢的。” 话落,她转身出门,把汪琪遗忘得一干二净。 无意间抬头,眼前跳出很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萧玉竟然出现在这里,两手插在裤兜里吊儿啷当的。 “原来你在这儿。” 他笑着,桃花眼弯出很好看的弧度。每当看到他的这样笑,她的魂就飘飘悠悠落到似水眼波中拔足难出,但过了会儿,冯薇薇突然发觉他的目光不在她身上,那么温柔的笑竟不是对着她,蓦然回首,汪琪正站在她的身后,瞬间把她的光彩抢走了。 冯薇薇嫉妒,赶忙抓玉萧玉的手宣布主权。 “对不起,我刚才正好遇见老同学,与她说了几句话。” “你藏得可真深。” 萧玉的眼依然锁在汪琪身上,未听她半个字。冯薇薇回头,汪琪也直勾勾地看着萧玉,他们两个正在打着别人都不懂的哑谜。 冯薇薇害怕了,紧抓住萧玉的手把他往外拽。 “回去吧,我们回去……” 萧玉不动如山,连同气氛都变得怪异了。 终于,汪琪开了金口,笑着说:“这么多人,你怎敢……” 话音刚落,萧玉抬手一挥翻起气浪,屋内的活物统统倒下,只留汪琪一个。 黑色铺在地上,是身躯所织的毯。他们的魂集在萧玉手心,紧紧挨着不能上天,无法入地。 萧玉不屑地哼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说罢,他将这么多人的魂魄吞入腹里,意犹未尽地舔下唇角。 很性感的小动作,看得汪琪都有点心动了,但她终究喜欢女人,萧玉长得再好,也勾引不起她的性、趣。 汪琪没露半丝惧色,她低下头看着躺在萧玉脚边的冯薇薇,一面咋嘴一面摇头,替她惋惜。 “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我可是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到如此合适的身躯。” 萧玉用脚踢冯薇薇几下,犹如戏弄条僵虫。 “死的,手感不好。相比,我更喜欢简静,至少她是活的。” 汪琪听后不语,有意无意地勾下嘴角,颇有嘲讽的意味。 她的细微举止,萧玉尽收眼底,细细分辨,终于令他想起一个人,如此一来,所有的事全都能解释通了。他不禁轻笑起来,抬手作揖,打着戏曲里唱腔吟道:“三郎有礼。” 终于,汪琪的眼神有了丝波澜,是悲是怒,分辨不清。 萧玉继续戏谑:“三郎怎么成了女郎,想当初你可最爱风月之事。” 汪琪的手开始发抖,接着是樱花色的嘴唇,她侧首看向玻璃中的倒影,恨意重重。 “这全是你干的好事!” 汪琪,不,玻璃镜中的王桦咬牙切齿,怒瞪圆目。 “你以尸毒害我,损我根基,要男儿身又有何用?!”说着,他眼波斜泛,露出女儿娇态,笑着道:“不过这也成全了我,若没你帮忙,我又怎么能上得了汪琪的身?” 话落,王桦越笑越开心,而这副不属于他的身躯浑然天成般,随他喜怒哀乐,被他所支配。 萧玉从中嗅到报复的酸臭气,记得当初王桦敲开客栈的门,他故意拒之门外,之后也不知他的去向,没想他竟然突破阴阳两界,在人间闹得满城风雨,若要算账,他还真逃脱不了责任。 萧玉知道眼前王桦已经不似当年,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法力,学会借尸还魂。他面上故作轻松,暗地里提防着,并悄悄落下一个阵,隔开阴阳两界。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们谁也别走。” 萧玉腾空画符,天地瞬时变色,狂风骤起,电闪雷鸣。 艳阳落入西边,东面升起明月,须臾间一半黑夜一半白天,日月共悬于天幕。 依然是在23楼,地上依然躺着许多没有魂魄的身躯,但他们像是到了另一个空间,穿梭在现实与虚幻之间。 这就是鬼神之力吗?王桦惊讶于这千年未见的奇观,一下子忘记自己身处劣势。他不由往前走,踩在那些尸体之上,它们全都是石头,长得像人的石头。 “这才是你的本事呀。” 王桦跺着脚,似在试探石头是否坚硬。过了会儿,他不急不徐抬手撕开一道缝隙,从缝里抽出一柄青铜长剑。 “其实我也不弱。说到这儿又得谢你了,若不是你将我赶走,我就不会走到锁魂林,不入锁魂林,我又怎么知道有如此多的恶鬼恶魄呢。他们怨气冲天,嚷嚷着要出去,可没有一个脑子好的,所以我向他们借力,告诉他们只要把法力给我,我就能带他们离开锁魂林。” 王桦垂眸,微顿了会儿继续道:“我在那不见天日的至阴鬼地呆了一百多年,足足一百多年!!!吃光了许有的恶鬼恶魄,我仍找不到出路。”说到激动处,娇小的女儿身又开始颤抖,不受控制般的。“直到有天,我找到一个不被人知的深洞,而这深洞竟然能通人界……” “该死。”萧玉突然煞风景地咒骂。“早就和阎君说了要整治锁魂林,他就是不听!”说了一半,他抬头朝王桦挥挥手。“你继续往下说。” 王桦的气势被他灭去大半,脸色顿时很难看,但片刻之后,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真以为那团灰雾是阎君吗?你们没见过他真正的模样吧。” 萧玉细细咀嚼他这番话,眯起眼失声轻笑起来。 “你连他都敢冒充,胆子真大。”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抖包袱了,抖完之后也就差不多了,预估五章之内完结。 104 渡劫(二十九)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汪桦低头, 露出小女生般的腼腆笑容。 “多谢恭维。” 萧玉从她眉宇间捕捉到了自负, 不管他如何脱胎换骨,丑陋的魂魄永远不会变。萧玉依然记得当年汪桦如何装腔作势,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王楠是凶手;而后他又如何花言巧语, 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摆出双手不曾沾泥灰的纯良模样。 萧玉不由感叹,继续“恭维”:“你很聪明, 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你摆这个局也很久了吧一年?两年, 还是几十年?” 汪桦不屑地挑起眉:“你是想套我话吗?”说着,他低笑, 雌雄难辨的笑声像抽气似的。 “好吧,告诉你也无妨, 反正你过不了今天。” 汪桦上前半步,把玩起半人高的青铜剑,这柄沉重巨剑在他手里就像厨房里的普通菜刀,挥舞时毫不费力。他开始喃喃自语, 声音在一朵接一朵的剑话里虚幻起来, 把萧玉拉回到另一个过去很久的时空。 “当年我化作孤魂野鬼, 在锁魂林里困了几百年, 吃尽所有恶魂恶魄,终于找到一条能翻身的道儿。当我游到人间时,已经没有皇帝也没有故宅,连我的宗族都找不到。真可怕,这百年内竟然发生如此巨变, 街上有四个轮子的铁箱子,铁箱子里竟然还能坐人,还飞在天上的铁鸟……天地之大而我……本应该得到转世为人的机会!” 汪桦的眼神顿时凶恶,目光里藏着冰剑,毫不犹豫刺向萧玉,萧玉却不急不躁调侃他道:“你怎么可能为‘人’,顶多投胎当个畜生。” 话落,他扬起唇笑,笑得邪气。 汪桦怒意更甚,面皮都扭曲了,然而过了小会儿,他突然平静下来,自负得令人厌恶的笑容又回到脸上。 “你瞧,我现在像不像人?” 他张开双臂,得意地在萧玉面前转上一圈。 萧玉点头:“嗯,衣冠禽兽。” “呵呵,衣冠禽兽又如何?这世上衣冠禽兽多得去了,作为阎君的狗,你有什么能耐灭尽‘禽兽’呢?我倒是替你可悲,活了千百年受尽苦楚,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你就是个懦夫。瞧,我就不同了,我在锁魂林自学成才,知道如何脱皮换魂,知道如何避开鬼差,可以有权势也可以一夜暴富……我不是人,但我比任何人都活得滋润呀。” “既然过得如此潇洒,你干嘛还要来找死呢?” 萧玉看不起他,鼻子里哼出嗤笑声。 王桦沉默了,其实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有缺陷,纵然换了不下百副皮囊,但他依然不能成为真正的“人”,他食不知味,百味珍馐到到口里都如白开水般;他困不能眠,一睡下去潜伏在暗中蛇鼠虫纷纷而来,钻入口鼻耳洞里;他无法人道,身为男子却再也体会不了情爱滋味,这跟个太监有何区别?! 王桦越想越恨,当初为人,他乃天之骄子,享尽荣华富贵,若不是萧玉与司妍从中作梗,谁会知道他杀了月娘,谁会知道不争气的王楠是替死鬼?他又怎会落黄泉道,变成一缕无人愿领的孤魂? 这全是他们的错! 王桦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细细思忖,刚才是萧玉在使激将法,千万不能上当。 他用力将青铜剑斜插在地,低声且哀怨地说道:“找死?我已经是个死人,何来找死一说?再说你不能杀我,我有六十六具无魂魄的皮囊,你若杀我,他们就会烂死,当然其中还有我二哥,王楠的身子。” “你以为会在乎?” “你不在乎,别人在乎,比如说司妍。” 王桦一招击中萧玉死穴,萧玉苍白的全稍微变得僵硬。 王桦见之颇为得意,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萧玉对司妍有意,但他暂时不想揭穿,非得像当初他们戏弄他一样,戏弄回去。 “呵呵,司妍可是不会让汪楷的身子腐烂,她喜欢他,不,是喜欢当年的王二公子。”说着,王桦故意停顿,欣赏起萧玉沉默的表情,而后继续说:“我真搞不懂,我那不争气的二哥哪里好,值得她如此执着?不过也多亏她,我才能设局,好让你们落我掌心里。斗转星移,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二哥转世了……真奇怪,他这个酒囊饭袋命倒不错,父母为官生活无忧,但想起前世恩怨,我觉得让他太好过日子了,所以……” “所以你就制造场车祸,让他变成孤儿,我猜的对吗?” “很对。”王桦朝萧玉竖起大拇指,咧开嘴亮出一口白牙。“这样我又能与他青梅竹马,等着鱼儿落网。死人的皮好借,活人皮难拿呀,如要让活人魂魄出窍,得让其食六人之心肝脾肺肾,方才能将魂魄勾出,之后上活人身更难,因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全不听使唤,必须得磨合一阵子才行。啧啧啧,为了汪琪的身子,我可受不少苦。” 王桦说这话时就像讨论某个菜谱,说到难料理的地方,眉头情不自禁地皱起。萧玉不禁猜测,为了这副身躯他磨合了多久,竟然运用得炉火纯青。 “你做这么多事,是了为报复吗?报复我能理解,但你直来不就好了。先是钱小豪、然后是林业昌、简静,我真不明白花这番大力气是干嘛,就是为了表示‘嗨,我来了’吗?” 王桦的长篇大论被萧玉极不礼貌打断了,他有些不高兴,但是还算客气地笑着。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报复,这些局全是送给你们的礼,如同当初你们戏弄我那样。萧主,你话说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你照样不是被我耍得团团转,再者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想报复的人不是你……是她还有他。你只是个陪衬,是买一送一的赠品,你就是多余的,连别人都不知道的第三者。” 提到“她”萧玉恬淡的浅笑凝结了,他没想到王桦会冲着司妍,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当年司妍未接受他吗? “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欺负女人真不是丈夫所为。” 萧玉将火引上自身。王桦眼毒,一眼就看穿了,阴阳怪气地嘲笑他。 “心疼了吗?不过她也没正眼瞧过你吧,看来你比我更惨,在她身边千百年了,连美人一笑都得不到呀,我觉得你也应该恨我二哥才对,他夺你所好而且把人都睡了,哦……不对,你是只鸟呀,想睡都睡不了,哈哈哈哈哈。” 王桦仰天长笑,声音都变了调。萧玉面无表情,看着他自导自演。 好不容易,王桦停止怪笑,说:“她在乎汪楷,如果她知道汪楷的身子在我手里一定会来。” 萧玉冷眼而视,全然不把他的自负放眼里。 “当初你千万百计让她去医院陪那家伙,就是为了把他们凑一块儿吗?你也太天真了,那个女人冷血,没心没肺的。” 王桦摇头,不信他的话。“她这么帮我二哥,怎么会冷血,就算是冷也是对着你冷……” “我们这样互相伤害真的好吗?死太监。” “死太监”三个字说得尤其重,王桦这招反杀打得回不过神,脑子里浮出生前那段黑暗日子,他的命根不断溃烂,他不得不亲手将其斩下,而后无论他如何换皮囊,那命根子再也不能用了。 这全是拜他们所赐! “萧玉,你的嘴也只能在今天贱几下了。”王桦藏起阴鹫,露出惯有的无辜眼神。“你斗不过我的。” “斗不过你?笑话!” 萧玉提气,一朵蓝色火团从他手心熊熊燃烧,瞬间弥漫至全身。他极富现代感的t恤和牛仔裤被蓝色火焰吞噬殆尽,银色金属片如蛇的新皮从其脚上层层铺叠,连成一套古时铠甲,是他当年常胜不败的染血战衣。 日月高悬的暗空忽现惊雷,正照亮一副猩红血眸。狂风呼啸,如刀似剑削在王桦身上,他步步后退,以手捂着脸,生怕这副皮囊被巨大无形力量扯碎。 这才是杀神的面目吗?王桦胆颤心惊,他早已知道萧玉的底细,甚至为摸清他的门路查了不少史料,而这么一个人竟然从未出现在正史上,只有名不见经传的野史才有他的名。 他是一个可怕的鬼,连亲族都不放过的恶鬼,他屠城只为取乐,烹人心作下酒菜,杀戮太多连部将都极为恐慌,甚至他死后无人敢将他记入史册中,仿佛是怕他会还魂一般。 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却有着副笑眯眯的,极为好看的脸。 王桦眯起眼,在凛冽狂风中看到他不明所以的笑,忽然之间乱了分寸。王桦情不自禁捏紧手里青铜剑,抓着这救命的稻草,唯一能胜的王牌。 烽烟散尽,身着战袍的鬼神极缓极慢地走了过来,他对着王桦微微一笑。 “你真的得斗过我?我、是、神!” 105 渡劫(三十)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天空雷鸣阵阵, 几道闪电撕开混沌的灰。倾盆大雨从天空缝隙中一脑儿倒下, 噼哩啪啦砸在窗户上。 这窗是木头雕的,不知哪朝哪代的纹样,雨水顺着花纹淌到屋里, 在墙上落下两道楚楚泪痕。 屋里很安静,似乎与窗外落雨声隔了好几个时空。汪楷在雨的伴奏下不由睡着了,手却不忘搭在胸口的猫儿身上。 司妍也睡着了, 梦里闪过无数残景, 古今来回穿梭。“轰”地一声响雷,惊碎残梦。她一抖睁开眼, 窗外狂风大作。 “怎么了?” 汪楷也醒了,是被他胸口的猫惊醒的。一只软软的爪子蓦然踩在他唇上, 闭嘴的意思。 黑猫像雕像纹丝不动对着窗外,过了小会儿,窗外风雨平静了,她如释重负, 漏气似地慢慢地、懒洋洋地趴回汪楷胸口。 她真小。汪楷看着忍不住张开手掌在猫儿身上比划, 只有他一个半手大小的家伙却无时无刻在保护他。他又往猫儿身底下摸了摸, 没有摸到心跳, 此时伏在他胸口的何尝不是死物? 汪楷蓦然惊慌,情不自禁摸起自己胸口,他也是死物。 猫儿忽然慵懒地侧过身,毛茸茸的长尾时卷时舒,有意无意剐蹭着他的手臂。 生与死在她的温柔下变含糊了。 汪楷忍不住发笑, 手指拨弄起猫儿的尖耳,甘心为奴讨她欢喜,不过猫儿心不在焉,一双猫瞳眯起,像在思考。 她在想什么?汪楷猜测,明明已经猜到答案却故意绕过,左顾右盼,有意言别它。 “外面雨下得真大。” 是的,雨大得异样,司妍早已看出来了,空空的胸膛有什么东西正在忐忑,疑惑从里头钻出来,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那破鸟想做什么?他真要出手,王楠岂有活命的机会? 想得深入,司妍躺坐难安,她从汪楷身上跳下,转身对着窗户沉默不语。 汪楷连忙跟着坐起,懵懂地看着猫儿背影,她的眼神举止令他难猜,越猜不透越是害怕。 “我终于知道了。” 忽然,猫儿开了口,比天上雷鸣更为惊心动魄。 汪楷心里大惊,莫名惶恐,一遍遍地问她:“什么意思?” 司妍不想答,因为里面包含了太多她自己也弄不懂的东西,只在这么个时候突然亮堂了、开窍了,她必须去找那个人! 不多话,猫儿跳窗走了,留汪楷在黄泉道的小楼里绝望着。 *** 混沌的时空里酣战正浓,萧玉露出本色,身着染血战衣,手持寒刃,逼得王桦连连后退。他不急于将这恶灵千刀万剐,心里藏着更卑劣的打算,毕竟百年来才出这么个能与之匹敌的恶灵,得拿他献给阎君才是,但……献给阎君之后,他会不会成另一个引魂使,正如他与司妍,在阴阳两界赎着生前的罪孽。 萧玉起了私心,觉得这臭虫不够格,他使出力道把王桦逼入死角,斩而后快。王桦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只知道拿柄旧青铜剑挡在胸前,萧玉暗暗嘲笑:难道他不知鬼神是刀剑不入的吗? 正当几分得意,萧玉忽然觉得手臂辣痛,他缓神看去,坚硬铠甲上竟然有道焦黑的剑痕。 他竟然能伤到他?萧玉不由大吃一惊,再定睛看去,王桦手中剑分外眼熟。 这下轮到王桦得意了,他阴沉地笑着,摸了下剑柄上的铜锈,挑起眉宣战似的。 “你果然死得太久,连自己的东西都认不得了。” 说着,王桦挥舞长剑,故意在萧玉面前显摆。 青铜剑依然锋利锃亮,剑身上的纹似水波,还有一行刻字,只是此剑剑柄被岁月侵蚀得厉害,看不出本来样貌。 很久之前,萧玉曾有过与之相同的一把剑,他佩它走南闯北,死时都未曾离身,莫非?! 萧玉惊讶,双目瞠圆两圈不止。王桦知道他想起来,笑更加得意猖狂。 “哈哈哈,萧玉,你没想到这把剑还在世上吧?看来你的将士们对你不薄,竟然没将你挫骨扬灰,还在山洞里建坟,亏他们有这份心,我才能得到这柄能杀了你的剑。” 话音刚落,王桦横劈一剑,剑风异常迅猛,冷不丁地在萧玉胸口留下一道长痕。 萧玉不由后退,低头一看,胸前铠甲已裂,裂缝中溢出黑血。他没想到王桦能找到他的生前物,这世上唯一能克住他的东西。 局势扭转,王桦压他一筹,萧玉展不开手脚,以守为攻。眼看要被这臭虫似的人物压制,忽然天地变色,惊雷劈在日月之间,活生生地撕出口子。一道影从天而降,落在萧玉跟前挡去一剑。 “放肆!” 一声大喝震天,紧接着王桦就觉得虎口发麻,差点落了手中剑。他不由使劲全力将剑握牢,却未曾想有道劲风趁机扇在他脸上,火辣辣地像个巴掌。 她终于来了! 王桦顾不得疼痛,按捺住心中狂喜抬起头。不远处,有个女子浮在半空,素裙扬起,衣袂翩翩,看着像仙实则是鬼,是他等了很久的鬼。 王桦扬起一抹难以捉摸的邪笑,萧玉见之立马从震惊中回神,拦臂将司妍拨到身后,此时此刻,他没空诉衷肠,也没空去考虑计划哪里不周,他清楚王桦要逮的人是司妍,他必须全力相搏。 “你这女人尽会添乱,和王二呆在客栈里不好吗?” 萧玉嘴上不忘占便宜,尽显刻薄贱色。司妍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顿时腾起似曾相识之感,脑子混乱得很,什么都分不清了。 “你快回去!” 萧玉再次出声,以命令的口吻。 话音刚落,阵法变了,日月之下多了张网,牢牢地将他们二人罩在其中。 王桦笑了笑说:“现在我只要杀掉你就可以了。” 他挥剑一指,指向萧玉,剑风犹如闪电直袭而去。千钧一发之际,司妍突然闪身挡在萧玉面前,理应这把剑伤不了司妍半毫,没想到这剑风竟然刺过她肩胛,将整条右臂都削去了! “小四儿!” 萧玉大惊失色,忙展开双臂将司妍抱在怀里,他也没想到他的剑竟会对她起作用。 王桦见之愣了很久,然后低头拔弄起手中青铜剑,忽然之间他在剑柄上找到一个不起眼的旋扣,轻轻一转,旋扣弹起,中空的剑柄里沉寂着一缕发丝。 “这是……”王桦一边喃喃一边以两指把发丝夹起。 司妍看见了,眼神却依然迷茫,她转头看向萧玉,见他的唇紧张得都发了白,忍不住想笑。 “那缕发好像是我的,真奇怪,你怎么会有我的东西。” 这缕发是当初她死之后,萧玉思念至深,留恋于她居所,从榻上、从篦梳上寻来,后辫成一缕放在剑中暗匣,一直放于身边。 往事已矣,萧玉不知如何作答,他紧泯薄唇,用尽全力抱住她将灵气输入其体中,没想司妍的身子竟渐渐透明,伤得太重的缘故。 萧玉怒火中烧,仰天长啸一声,蓦地,大地剧烈震颤,无数金戈铁甲从开裂的地缝中升起,王桦一吓,手一抖,那发丝落地不知去了哪儿。 王桦侧首看去,萧玉的神色变得冰冷,他一手捂着司妍伤处一手掐诀作法,指挥着这死尸军队。 这些都是曾经发誓效忠于他的部下,即使叛逃死去,他们依然听命于他。萧玉集所有法力灵气,下了一道死令,不用他开口,千军万马便朝王桦奔腾而去。 一人可挡,十人可躲,但面对百人千军,王桦抵挡得狼狈,一不小心,他挥落手中剑,紧接着一根长矛无情刺穿他的肩处,剧痛弥漫全身。 王桦害怕再次死去,声嘶立竭朝萧玉大吼:“我占着汪琪的身子,我死,她也死。” 萧玉充耳不闻,剑眉拧起,沉声低喝:“杀!” 手起刀落,马蹄踏过,王桦在凄惨的嚎叫中化作一堆烂泥,再也不能投胎转世。 终于,恶灵覆灭。 天上日月慢慢褪去,阵法消失之后,躺在地上的众人也恢复原样,各魂入各躯。 司妍缩小成一只黑猫,神智不清晕在萧玉怀里。 真可惜,还来不及多看她几眼,也没能叫她认出他来。萧玉苦笑着摇摇头,怜爱地捏了把小猫的毛脸蛋,再把她的残爪按回原处。 阴界,天放晴了,王楠焦急地在房里徘徊,等待司妍归来,冷不丁地却看到萧玉,浮飘在他的头顶上。 “怎么样了?司妍她去找你了,没事吧?!” 王楠连珠带炮问了一堆,萧玉倒很淡然地点点头。 “一切都结束了,全是王桦作祟,他夺汪琪之身潜伏于你身边,就为复仇。” “啊?怎么会……那汪琪她……” “汪琪她早就死了,与你生活的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至于你的躯体马上就会找到,到时你就能回到阳间,重新为人。” 王楠听后眉宇间起了一丝失落,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他深吐口气,坐到榻上沉默许久,许多不确定的事絮绕在心头,令他无比茫然。 “到阳间后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同叔父解释?之后……我还能不能见到她,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萧玉垂眸,无奈地苦笑道:“可以。我大限已到,是时候走了,阎君答应只要我一走,司妍就是自由身,能在阳间做人,所以……从今往后她就托你照顾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就完结啦。。。说不定会送番外哦 106 渡劫(三十一)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什么?! 王楠不敢相信, 瞬间的兴奋转为怀疑。他斜睨萧玉, 想从这张不怀好意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可惜萧玉从没像此刻这样严肃认真,爱笑的眉眼带着股无奈的阴沉。 “其实我早就该放手了, 拖了这么多年半点好处都没捞着,反倒让人徒生怨恨。我不想被人恨着,我也不想让她难过, 如果我走她能过得好, 一切足矣。” 王楠不知如何作答,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听他幽幽道来,反倒多几分伤感的意味。 “你走了会去哪儿?投胎吗?” 萧玉摇头。“我生前做了太多恶事, 没资格转世投胎。我会将她的罪孽受之,一并带走。” 他的意思是飞灰湮灭,死得干净彻底。王楠听明白了,敬佩之余又替他惋惜。 “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萧玉再次摇头, 很坚定。 “这是最好的选择, 对她对我都好。不过再此之前, 我有一个请求, 希望能借你肉身一用,别担心,只是借十二个时辰,午时一到我自然会把身子还你……我也只有这么多时间了。” 王楠听后很犹豫,他不知道萧玉会拿他的身子做什么, 万一还给他时缺胳膊少腿怎么办?正想到此处,萧玉突然笑了,仿佛已洞穿他的心事。 “放心,我还得留你肉身用来照顾她,再说了,拿你身子做不可描述的事,岂不是便宜你了?” 王楠不语,过了很久,或许是几个世纪,他终于点头。 萧玉如释重负地深吐口气,随后手捂额头低笑起来。几许留恋、几许不情愿全都化作无奈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黄泉道里。 “接下来的话你可听仔细了。”萧玉敛起笑,肃然道:“我走之后司妍就与常人无异,生老病死逃不过,你可得照顾她一辈子。还有,她讨厌辣椒、大蒜、韩式菜,你带她出去吃饭千万别点;她喝水有讲究,泡茶只爱山泉水,所以把你家的桶装水全都换成xx山泉的。她不喜欢艳色,衣服爱挑素淡,洗衣只能手搓,放洗衣机她会生气……” “其实她什么都好,很懂照顾人,会烧一手好菜,刺绣功夫无人能及,偶尔会发点‘小’脾气,但这都无伤大雅,我希望她能过得开心,同样也希望自己没看走眼。” 萧玉无形中施以压力,他心中海枯石烂的爱情太过理想,或许某天王楠与司妍会因一件小事拌嘴,接着又会因这件小事互相猜忌,分道扬镳,即便现在说得好,将来又有谁知道? 王楠心中也无解,他想着当下的爱情,一触及到她胸膛就炽热如火,不管将来只论现在。 “放心,我会按照我的方式,尽全力去爱她照顾她。” 萧玉听完他的许诺勾起唇角,露出释怀且欣慰的笑。 “谢谢。” *** 半梦半醒之间,司妍感觉右臂一阵剧痛,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摸,冷不丁地摸到一节不属于她的手指。她蓦然惊醒,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十分稚嫩的童颜,七八岁的年纪,两眼泪汪汪的。 他一面抽泣一面问:“你还疼吗?” 司妍诧异,低头看向自己的身子,穿得是古时的衣着,底下是古时的榻。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父亲生气,你也就不会挨他训骂了。” 小童依然在哭,伤心地抹着眼泪,他纤细如瘦杆的小臂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有新有旧,有轻有重。 司妍心弦微颤,不由酸涩起来,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摸起他的额头。 “没事的,阿玉……” 阿玉?阿玉? 多熟悉的名字,几番流转似水般淌在舌尖,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她想起曾经有这么个人与她相依偎,在夜里互舔着旧伤新痕,熬过春夏秋冬。 她怎么会把他忘了?!怎么能把他忘了? “阿玉。” 司妍不由自主握紧他的手惶恐万分,再抬眸时,面前已不是刚才的小童。阿玉长大了,白面乌发,俊眉朗目,十五六岁的年纪已是郎独绝艳,世间无二。 而她……老了。 双手不如初遇时嫩滑,发间竟有银丝,她不过二十有余却老成这般,或许是夜夜伤怀,亦或许是夫君拳脚相加,总之……她年华渐逝。 “你没事吧……阿娘。” 他蹙起眉,忧心忡忡,阿娘二字叫得勉强。司妍记不得了,这是在何时何地,她不自觉地缩回手,不敢与之亲近。 他端着汤碗有意靠过来,勺起一匙汤药往她嘴里送,她嫌苦不由扭头,他竟大胆扳过她的脸,硬把药汁塞入她的口。 “医士说你吃过三副药断骨就能好。”他语气有点难过,面上却勉强笑着。“我昨夜劝说过父亲,让他别这么对你。” “不碍事,小伤。” 司妍故作坚强,可心早已成沙,伤痛淅淅沥沥将所有心事掩埋。 她一笑,又摆出家长的模样,语重心长地问:“裁的衣裳可都合身?车马可都安排妥当?” “一切都已办妥,您放心。”说着,他垂眸,几番欲言又止。她望着他的口,隐隐地有丝期盼,可究竟在盼什么,她全然不知。 光阴流转,艳阳落下,瞬间天就暗了。他没有离去,静静地坐在橘光中打着手影,一会儿变出兔子,一会儿变出蝴蝶。 “当初我生病时,你就这样陪了我一夜。那时我就在想,等你生病,我也要这样照顾你。” 他笑着,蝴蝶伴着他的笑落在她的影子上,与她融为一体…… 司妍陷在梦境里无法自拔,好不容易找到丢失的那块,却让她无所适从。她看着他走入晨曦,看着他上马,看着他……没等到他回头。 是夜,有人叩门,很轻的三声。她诧异,起身相迎却见一张恶心嘴脸。 “夫人夜深不眠,是在等着谁?” 来人公子卿,萧侯男宠,风流轻挑。她立马命他滚,他竟然大胆抓起案上丝笺,大声念道:“吾儿,别来无恙……” “住口!” 司妍发了疯似地去夺他手中物,他故意往身后藏,得意洋洋地笑着道:“此乃你的罪证!” “你滚!我与阿玉清清白白,容不得你污蔑!” “嚷得这么响,我看你是心虚……” 他说对了,目光如针直刺她心窝,她来不及遮掩,闪烁的双眸漏出丁点儿慌乱,可是她何错之有? 司妍理直气壮,正欲辨驳却被他推倒在案上,墨洒一地,污了好端端的席。 竹席何其无辜,染了脏洗不净,只得扔去,但凡人见此席大多说其脏,鲜有说其可惜。 司妍便是这块席,泼了脏墨,污其一生。她恨,双手紧扣住案边抠下几块乌漆,叫天喊地怒诉不公,天地不灵,她只能咬牙饮泪,落得与从前一样。 风停雨止,喉间尚留几口喘气,她摸到利刃,想来个了断,忽然有人破门而入。 “冤枉!冤枉,是她勾引在先,还有……她她她还色诱小公子,我是抓到其罪证被她下了**汤,才落得如此啊!” 恶人先告状,萧侯怒目圆瞠,犹如地府恶鬼。她连口都没开,就被青铜烛台击中头颅,一下……两下……三下…… 她只觉得越来越轻,轻到飘出皮囊。 司妍仍然记得屋内狼藉一片,红的、黄的、白的、黑的……全落在她的残躯上。真是的,死了都那么脏,水已洗不净,只能用血,一遍一遍洗涮着别人强加于她的恶。 “司妍,你罪孽深重,可知错?” 脑海里忽然响起阎君威严声音,司妍回想千百年来的种种,早已看透了,她伏身低首,恭敬而道:“知错。” “好,念你有悔悟且已赎清罪孽,本君网开一面,让你再世为人。从此之后,你好自为知。” 话音刚落,司妍忽然觉得身子一沉,还未缓神已置身另一个世界。 一切都还没问清楚呢。 “啊,你终于醒了。” 耳边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司妍十分茫然,抬眼看去,汪楷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杯水。他笑容浅淡,仿佛等她许久,她一下子忘了梦中事,坐起身转动几下受伤的右臂。 “你没事吧……” 他把水递到她嘴边喂她喝几口,然后又帮她捏几下肩。 “这样可舒服些?” 司妍心弦微颤,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她抬头看下墙上的挂钟,正是上午十点。 “结束了吗?”她喃喃低语。 汪楷点点头,说:“王桦已死,肉身都已经找回来了。萧玉与我说他任务完成,领赏去了,至于你……阎君有说什么吗?” 司妍愣了下,忽然想起阎君有过交待,说她能再世为人。她不信,想起身感觉有何不同,忽然汪楷按住她的手,极温柔地笑了笑。 “你头发有点乱,我先帮你梳几下。” 话落,他拿来一把木梳,齿很密的梳,慢慢地,轻轻地梳理起她及腰长发,不放过任何一丝凌乱。 “鬓发如云,不屑髢也。” 他突然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诗经上的诗句。司妍木讷地坐在原处,听不进他的话,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她握起双手感受生命的气息,有脉博的跳动,也有人的温暖,可不知为何,她高兴不起来。 “梳好了,来。” 汪楷突然拉起她的手,把她往镜前扯,镜中映出一个女人,乌发长而直,脸苍白无色,就像个女鬼,而汪楷的眼神始终深情,仿佛看着天底下最美的女子,陶醉于她的颦笑间。 这是我吗?司妍很震惊,千百年来,头一回在镜中看到自己,陌生得认不出来。她不由伸手触碰镜面,然后再摸摸自己的脸,蓦地转过身不愿再看。 “怎么了?”汪楷扶住她双肩轻问。“你害怕吗?” 司妍双手挡着脸不知所措,她一直在想着萧玉,只有他能解她心中乱麻。 萧玉……阿玉……阿玉……萧玉…… 梦境中,他们长得一样。 “不舒服再睡一会儿吧,刚刚还魂的身子还得适应。” 汪楷边说边扶她上床,然后又喂她几杯水,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还有十三个小时,这副身躯就得还给真正主人,萧玉看着再次陷入沉睡的她莫名些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啊..计算错误..还有一章,总之快了快了 107 渡劫(三十二)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司妍沉于睡梦寻找答案, 无数残影恍惚而过, 她捕捉不了,看不清过去也无法得知未来。不得已,她只好睁开眼回到现世中, 汪楷正在桌边布置饭菜,摆盘极认真。 菜香扑鼻,引得司妍饥肠辘辘, 她不由自主起身走到餐桌边盯着一桌子好菜。土豆烧肉、蒸鱼、炒素……全是她爱吃的。 这时, 汪楷正端着汤盅走出厨房,一见到她露出惊讶, 转而又扬起温暖笑意。 “我以为你还会再睡一会儿。” 他边说边把鸡汤放在餐桌中央,热腾腾的一大锅, 让周边一圈菜碟都成了配角。 “这是你做的?” “是啊,早上就开始炖了,你尝尝。” 他勺了碗鸡汤放司妍手中,举止犹如寻常丈夫。 司妍翘起兰花指勺口鸡汤送嘴里, 汤清味浓, 与她煮得不相上下, 没想汪楷还有这般手艺, 不过司妍并不爱喝鸡汤,只是萧玉喜欢喝,故平时炖得多了些。 萧玉,他去哪儿了? 司妍心头空落落的,抬头不见冤家, 总觉得少了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萧玉有同你说过什么吗?” 汪楷勺汤的手势微顿,沉寂了会儿回答道:“他只说去阎君那里领赏。怎么,你想找他?” “不是。” 司妍口是心非,而躲在汪楷肉身里的萧玉没能看穿,他垂眸微微一笑,有点伤心,但也笑着。 萧玉夹了筷子蒸鱼放到她碟里。 “你应该饿了,多吃点。” 司妍很听话地吃着他夹来的菜,眉眼之间无起伏,她仍是个冷情女子,冤家走了也不露喜怒。 接下来这一天该怎么过呢? 萧玉心想。他有很多事要与她做,可24小时实在太短了,他真希望墙上挂钟都多走几秒,分针能移得慢些。 光阴似水,未作停留。转眼已是午后。 萧玉不想最后的时光在无聊中渡过,他见司妍身子好转便提议道:“呆在屋子里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看场电影如何?” 司妍朝他看着,目光直勾勾的,过了会儿她点头“嗯”了下,起身换了件衣裳。 她脱衣的时候不避讳,倒是让萧玉心里发怵,他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加快,在她脱光之前忍不住跑到客厅。 “你真没用。”萧玉暗地里给自己一个巴掌,风流千百年,历经千帆,竟然会被这种小场面吓跑。他一手托着腮,局促不安地等待着,听到里面有动静,他立马站得笔直,伸手相迎。 司妍喜欢穿连衣长裙,乌发以木钗高绾,她走路时莲步轻移,裙摆轻舞,犹如古画中走出来的女子。 萧玉不由自主地笑了,心里情愫流泄不尽,纵然用的是别人身躯,待到这一刻他也觉得值。 司妍主动握上他的手,轻轻地含着笑,可这是对谁呢? 萧玉心里又酸又痛,他看到是她对别人的情,与自个儿半点不着边。 “走吧。”萧玉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费。 萧玉与司妍再次光明正大走在人世间,与周围的路人一样,说着笑着路过甜品店时不忘买支夏日解暑的冰淇淋。 阳光绚烂得刺目,她的笑也比以往明艳。萧玉拉着她的手轻问:“你抹茶的喜欢吗?” 一句话就说到司妍的心坎上,她正想着抹茶味的,略微有些苦不甜腻。 司妍莞尔而笑,从汪楷手里接过抹茶甜筒,一并收下周遭羡艳的目光。谁让他长得登样呢?不过……她们定没见过另一个人。 司妍不由自主想起萧玉,眼神渐渐迷茫,不知怎么的手里的冰淇淋没之前可口,吃着吃着只剩苦味。 萧玉见她不发话以是她是累了,抬头看就近有家电影院便拉着她的手进去了。她不喜欢看科幻片,也不喜欢小清新。萧玉花了两分钟时间选了部搞笑喜剧,买好爆米花引她坐到位置上。 电影开场了,除了背景音一切都变得晦暗不明,趁漆黑的时候,萧玉鼓足勇气找寻到她的手,然后温柔地包裹在掌心里。 笑声遮掩住他的兴奋,黑暗盖住了他的紧张,绚丽的屏幕说着别人的情事,而他的情此刻终于握在手里。 萧玉心想若把他与司妍的故事拍成电影会是怎样?胶片得有多长,群众演员得有多少……不行,太多了,没有一件物体能承载千年的等待,更何况还是个悲剧。 萧玉无奈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并不是因为屏幕上的搞笑镜头,而是因为她笑了。她一笑,他也没有伤心理由,一心想要锦上添花。 电影散场,萧玉的脸笑得有点抽筋,毕竟是借来的身躯使着总有点不顺。 司妍转过头又看了他很久,说:“我们去吃日料,就在对面大厦。” 她边说边指向对面的广告牌,这正是萧玉以前常说要吃的那家。 萧玉不假思索答应了,牵着她的手满心雀跃。 吃饭时司妍很安静,大多时候她都望着窗外略有所思。或许是这菜不合她胃口,萧玉翻开菜单重新挑了几样,胸有成竹。 司妍依旧没怎么动筷,她嚅嘴,像是话要说,看了看萧玉又把话吞回去了。 她觉得他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哪里怪,总之不像“汪楷”。汪楷的温柔不像这般百依百顺,顺得有点没骨气,有点贱贱的。 司妍没有往深处想,此时此刻她思绪很乱,或许是做鬼做久了,突然变成人,一切都难以适应。 司妍想回家了,想念某个小区底楼的小公房,一室一厅,有点老旧,洗澡的时候水管会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钥匙,对了她把钥匙扔了,与萧玉吵架后一气之下把钥匙摔进阴沟里,其实平时用不着它,萧玉会留着天窗专门给猫钻,但她现在不是猫,她回不去了。 司妍莫名惶恐,在那间屋子里有不少她的东西,唐宋元明清留下的旧物带着他们时光的刻痕。她想要去拿,得问萧玉讨钥匙! 萧玉呢,死哪儿去了? 司妍低头思索,心不在焉地搅着美式咖啡,她等着萧玉出现,皱起眉摆着讨好的眼色,笑着说:“小四儿,别生气了,我们回家吧。” …… “怎么了?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我们回家吧。” 有人代替了他,说出几乎相同的话。司妍缓过神,慢慢地抬起头,刹那间她看见另一个影子与眼前的男人重叠。 “喂喂,傻了吗?”汪楷故意伸手在她眼皮子底下晃,话尾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坏笑。 司妍没吭声,低头盯着已经变凉的咖啡,理着凌乱心绪。 “啊,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玩好呢。”汪楷自顾自地说着,两眼望向窗外,忽然之间他看见一个摩天轮,缓慢地在夕阳中旋转,梦幻般的五彩将它点缀得如天宫般。 他早就想去了,想玩玩凌霄飞车,还有鬼屋,想知道凡人创造的悬空,与他们的法术有何不同。真可惜,一直没机会带司妍去,她喜欢清静,最好宅在家里发霉生藓。 只有这几个小时了,他想任性一次。 “去游乐园吗?我一直很想去……很想和你一起去。” “好。” 司妍回答得很干脆,不过她的目光始终凝在咖啡杯上,心不在焉。 她不高兴吗?萧玉暗自说道,虽说司妍面上未流露分毫,不过些许小情绪,他依然抓得到。回想之前,他总是惹她生气,千百个讨好的法子,一个也不顶用。或许她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赢不了她欢心。 “如果你累的话别勉强。” 萧玉学着汪楷的口吻,连笑也是七分像。司妍忽然抬头看过来,眼中终于有了丝波澜。 “不累,我也想去玩。” 萧玉不由自主泯起嘴,心里有点甜,可深品却是酸苦。 他看下时间,九点多了,离走时越来越近了。 坐公交很费时间,打车怕路上会堵。萧玉选来选去觉得地铁最合适,一路畅通无阻。他牵着司妍的手离开日料店,然后走入地铁站,忽然他看见地铁站边的店铺有卖项链,做工不算精美,百来块钱的小玩具。 曾经,萧玉送她不少头面,可惜在乱世之中不是典当就是抄走,也不知她留了多少在手。他想送她一件东西,当作是护身符,他能把最后的力量注入其中,即使保不了一世也能保得了一时。 萧玉自作主张挑根银链,四叶草的形状,中间缀以水晶。 “这个好看。”他边说边把银链套在司妍脖子上,不问她喜不喜欢,付完钱就走。 “之前你有送过我鹅坠子。” 哈?鹅?汪楷的眼光怎么这么俗! 萧玉笑笑说:“我觉得这朵花也好看。“ 司妍蹙起眉,沉思了会儿,而后又看看他,不说穿。 坐过几站地铁,终于到了游乐园,下来的有不少情侣,学生似的样子,正值青春年华。萧玉看到他们不禁有些羡慕,他所拥有的青春时光实在太短暂,更何况他做不到光明正大爱着意中人,哪怕到最后也是向人借来的片刻。 走吧。他迈出脚,借着汪楷的皮囊牵住意中人的手。世过境迁,他不再被那栋封建旧宅束缚,不再被父亲拳脚捆绑,他早就在千年之前豁出去了,用尽所有一切豁出去了,即使得来这样的结果,他不难过也不后悔。 紫红色的余辉挂在西边犹如豪迈的泼墨,渐渐地,它融入蓝黑之中,悄然而逝。游乐园内灯如昼,悬在半空的彩灯连成一片,比余辉更加绚目。 萧玉一步三回头,怕司妍在人潮中走丢,拼命保护着。随后,他们把游乐园玩了个遍,吃了许多从前没有尝过的新奇玩意。司妍紧跟在他身后,紧牵着他的手,不敢松开。 最终,他们走到摩天轮前。这现代化的机械犹如巨物,装载着各式各样的人,在空中不断循环。萧玉像个与怪物对抗的英雄,以雄壮之姿率先跳入跳入椭圆型的玻璃厢里,司妍跟着跳了进去,一不小心撞在他后背上,差点儿将把推倒。工作人员一边嘱咐小心一边关上铁门,世界顿时清静了,狭小的玻璃厢里只有他俩,带着喜悦的欢笑脉脉相望。 “你以前来过吗?” 司妍先开了口,她的眉眼在变幻莫测的光晕里越来越温柔。萧玉看着看着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这副的皮囊。 “没有来过。”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把一枚闪着电光的玩具戒指带在她的无名指上。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经常带你来。” 他说得真心实意,没有半点欺哄的意思。 司妍低头笑了,摊开手掌看着那枚不作数的戒指,如今行这个,嫁娶都得送上一枚才能表诚意。 “我更喜欢玉镯子。”她笑道,俏皮地歪下脑袋,嘟起嘴。头一回,看到她做这样的鬼脸。萧玉忍俊不禁,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前俯后仰全无风度。 司妍打了一下,立马变回冷脸。萧玉好不容易敛住笑,一想起她刚才模样,”噗哧“一下又大笑不止。 “哼,我走了。“ 说着,司妍起身作势要往窗外跳。她已经不在是猫了,也没有不死之身,萧玉见状连忙把她抱到怀里,十分紧张地说:“你别忘了,你是人。” 司妍顿时安静下来,凝住目光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回头看向萧玉,分辨着他的眉眼。太昏暗了,他的五官影影绰绰,她不由伸出手从眉到口轻轻抚过。 萧玉感受着她指尖,解读出其中的温柔眷恋,蓦地,他心里酸涩得发痛。 “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 他借着汪楷的口,说出自己的心声。司妍微怔,手似被蝎尾蛰了,惶恐地缩回。萧玉突然使出腕力,把她拉到怀里,紧紧的,誓死不松开。 四目交错,彼此怦然心动。他的眼犹如星辉,扑闪扑闪含着盈盈笑意。这时,不知是谁放了烟花,升到天空炸出五彩缤纷,他连忙扳过她的身子指着最灿烂的地方。 “你瞧。”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火树烟花,照亮整个天际。 萧玉仰望星空不由感叹:“原来夜晚这样美。” 说着,他侧首凝视着意中人,嘴角荡起幸福浅笑,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低头吻上她的唇,半寸软香抵开贝齿,吮吸起她口中棉花糖的余甜。 司妍未拒绝,静静地,静静地…… 午夜钟响,忽然起风,汪楷背上腾起一缕烟,随风而逝。 108 渡劫(三十三)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萧玉走了, 余情却未了。 汪楷拿回身子之后忽然觉得一阵心痛, 眼眶似有滚烫的东西落下,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原来是泪。他开始陷入无比迷茫之中, 分不清身在何处,所见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切,就跟梦一样。 “我们回家吧。” 不知哪里发出的声音, 如只手将他不安的魂魄轻抚。汪楷缓了会儿神, 侧目看去,是司妍, 她正站在边上。 啊,想起来了, 萧玉问他借过肉身,凝神思忖,竟然能记得些许情景。汪楷如梦初醒,环顾四处夜近阑珊, 那个人应该走了。 他履行当初的约定, 与萧玉互不相欠, 他自然而然握住司妍的手, 微微一笑:“好。” 午夜,交替之时。没了冤家的司妍平静地坐在出租车里,再也不用受断筋折骨之痛。她望着车窗外的倒影,两只手紧张地绞在一块儿,不知为何物担惊受怕。 汪楷心里腾起怪异滋味, 似乎被司妍的情绪感染到了,莫名忐忑起来。回到家后,看到水槽里堆着未洗的碗筷,他不由骂了句粗话,埋怨萧玉的小精明。 发泄完后,他不由自主往后看,总觉得有这么个人正立在身后,嘴角挂着惯有的邪笑。 没有,背后空空荡荡。他早就飞灰湮灭,死得彻彻底底,不管他怎么骂,他都听不见了。 汪楷松了口气,慢慢地将干净碗筷归回原处,终于没有人能打扰干涉到他与司妍了,但是他的胸口始终堵得慌,早知如此就不应该答应把身子借给他。 汪楷硬是去掉萧玉留给他的不适,从柜子里拿出干净衣物递到司妍手里。自下车之后,司妍就没有说过话,她坐在沙发上不停地转台,走马观花看着不同频道。汪楷不敢问她为什么不高兴,生怕从她嘴里听到另一个人的名字便装傻过去。 “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他笑着,假装不在意。司妍抬起头,眼中的神色难以分辨。 她知道?不知道? 司妍起身走进卫生间,听到花洒的声音,汪楷心里的大石落了地。趁这么个时候,他去卧室细心整理,把它当作新房,特意亮暧昧的橘光暖灯。他有点紧张,连连深吸呼,仔细一想,他与司妍早就是一对了,怕什么? 终于,司妍洗好了,她走到卧室,自然而然地躺在他身侧,就如寻常夫妻。 汪楷心头一暖,不由自主把她搂到怀里,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中。 卟嗵、卟嗵……他心跳得很快,仿佛藏了不少秘密。 他有些心虚,害怕司妍知道萧玉与他的交易,他尽量不去想那个人,说着许多不相关的事。 司妍很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身体火热,胸口同样有生命的跳动。她变成人了,却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不爱说话,不爱笑,没有半丝得到生命的喜悦。 汪楷不禁害怕起来,生怕下一秒她会消失不见,为了证明自己得到过她的爱,他轻轻地扳过她身子,就如那夜亲吻着她的脖颈,抚摸着她滑嫩的身躯,可是当他亲吻她的唇时,她再次避开了。 司妍神色淡然,没有表露出不愿意的样子,她的身体却是在拒绝他,不受控制的。 汪楷停下了,心想:应该是她累了,刚刚变回人,定是经历了不少,所以她应该累了。 “晚安。” 司妍转过身背对着他,闭眼睡了。 汪楷不敢打扰,默默地躺在她边上,手环抱着她的腰际贴着她睡了。 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变好的。他暗暗安慰自己。 没过多久,汪楷复职,回归到忙碌的工作中整日早出晚归。他担心司妍在家寂寞,弄来一条萨摩耶,拆迁队中的小天使。 司妍看到这个圆乎乎的小肉团子很高兴,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抱着它揉了又揉。她每天为一人一狗精心准备三餐,空闲时就看会儿电影,上上网。之前他们所经历的事没有报道,顶多能搜索到沈维哲过世的消息。 过去了,全都过去了。她已经是个平常人,没有法力,样样都得亲自动手。 “司妍,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又要加班,你先自己吃饭吧。” 汪楷打了个电话过来,语气里满是浓浓的歉意。挂掉电话后,司妍便把饭菜放到冰箱里,等汪楷回来自己热了吃。 家里空荡荡的,团子趴在沙发上打呼噜,电视上播放着新闻。 她无所事事。 “叩叩叩……”有人在敲门,她为之一震,转身把门打开,是隔壁好心邻居,送来旅游刚摘的鲜果。司妍学着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的礼仪,微笑着道谢。 关上门,她敛了笑,把果篮放在地上,无所事事。 司妍在房里走着,见到一扇门把它打开,再把它关上。世界没有变,门后只是厨房、卫生间、卧室、衣柜。沙发上的白团子也不会说话,更不会拿着遥控器跟大爷似地按来按去。 司妍依然在开门关门,一遍又一遍。 汪楷回家时已经凌晨三点了,这几天加班有点多,他怕司妍怪罪,下午有空的时候就去买了件首饰想讨她欢心。 原本他想买钻戒,一克拉的,但是司妍不喜欢这么现代化的首饰,挑来挑去选了个玉戒,花去他大半积蓄。 他想向她求婚的,按过去的话来说给她名分。当初他的婚事被阴谋搅和了,如今所有事都过去了,他终能得偿所愿,把拖了几百年的婚约办上。 汪楷满心欢喜,紧紧捏着戒盒打开家门。屋里暗着,想必她已经睡了,他迈开腿去开灯,不知踢到个什么东西,吓了他大跳。 原来是个果篮,应该是对门送的。他拍拍胸口,做了两个深呼吸把果篮往里挪。这时,团子屁颠屁颠地跑来朝着他猛扑,兴奋地一阵狂吼。 “嘘嘘,别叫!你妈在睡觉呢。” 又是摸头又是哄,团子终于安静了。往里看去,司妍没动静,应该睡得正熟。 汪楷放下包走到卧室,进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会儿,展开戒盒看了又看。玉是好玉,百年难遇,戒圈设计得很古风,看起来像老物。他想:司妍定会喜欢的。 悄悄开了灯,轻唤句:“司妍,我回来了。” 怕吵醒,又怕她不醒。探头看去,床上无人,枕被都叠得整整齐齐。 汪楷手中的戒盒落了地,有那么瞬间他预料到了,偏偏不愿相信。他冲出门去找她,在无人之夜狂奔,跑着跑着两脚没了力气,像醉汉一屁股坐到地上抱头呜咽。 他就这样被甩了。 ** 司妍回家了,撬开旧公房的门锁,光明正大地进去了。原本以为家里很脏,没想出奇地干净,定是萧玉出门前打理过了。 他这懒鬼,竟然还有肯拿扫把的时候。 进卧室,东西还在,他俩的旧照片端正地摆在床头柜上还换了副新相框。司妍情不自禁地拿起这张已经泛黄的合成照,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手指触碰在他的脸上,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细啮。 是他,是阿玉,原来他已经长这么大了…… 司妍终于认出这张脸了,曾经孱弱幼童已经长大成人,而且长得这般好,为何千百年,她都不记得他,甚至是厌恶他呢? 心中的闸门打开,所有关于他们的点滴呼啸涌来,压得她喘不上气。 他一直在护着她,始终如一;是她负了他的心意,一遍又一遍。 司妍放空所有思绪,感受着流走在她身子里的东西,她正被这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控制着,为它欢喜为它悲。 她放下相框走了,等到早班地铁,坐上火车,来到他们的故地。 那里有座山,曾经破鸟在山里栽了棵树,他说几千几百年后看看自己的杰作总有一番感悟。再次见到这棵歪松,司妍只觉得好笑,明明这么大的人了,明明活了千百岁,总像个孩子似的。 司妍想见他,想问他许多未能说的事,她望着脚下茫茫苍绿,纵身跃下去找黄泉路上的客栈。 天突然暗了,四周很寂静。司妍缓缓睁开眼,面前凭空多出栋老宅,这宅子青瓦白墙,门漆斑驳,檐下两串红灯笼倒是鲜亮,仿佛两条红手臂随风招摇。 她情不自禁走上前,细细打量着老旧的门,以前在里面不知外头事,现在一看,这门旧得都快开裂了。 “叩叩叩……” 轻叩几声,里面无人应。司妍转念一想,自家地盘何必这么客气。她使劲把门推开,绕过影壁往里走去。宅子外面看起来不大,里头倒是宽阔。三进的院落,入二道门便是客院。 司妍来到她最熟悉的堂屋走到柜前张望,柜后无人,堂中也无人,这里就像一栋被废弃的老宅。 司妍取下柜边挂的莲花灯出了客栈,沿着卵石小径来到黄泉道,走着走着,前方越来越黑,风里有什么东西划过脸颊,锋利得如刀刃。 这条路她走了上千上万遍,从不会害怕风中的恶灵,她知道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到忘川河,那里应该有人在等她。 终于,远处的天空有淡淡的光晕,风中捎来血腥的气味。忘川河到了,一望过去血黄色的河水里浮飘着成千上万的骷髅头,像半生不熟的汤圆时起时伏。有些骷髅皮肉未褪尽,残留着痛苦之色,干瘪的嘴里发出阵阵呻/吟,不甘却又无力。 忘川河边,三生石旁,没有他。 司妍提着莲花灯沿河道徘徊,熟悉的景、熟悉的地方,惟独少了熟悉的人。 “真是的,懒鬼就是懒鬼,客栈不管,连客人也不带,还说什么去领赏……” 司妍嘲讽着,尖酸刻薄之处余音婉转,泪便落了下来。她很久没哭过,这滴眼泪迟了千百年。 “看,底下有个傻子。” 忽然头顶落下个声音。司妍微愣,寻声抬头,就看到高高的槐树上坐着个魂,穿着绯红竹纹长袍,腰间束玉带,底下则是双黑靴。 “啪”一颗小石子正中她眉心,是那贱魂扔的。 司妍卷起袖子,哭笑着道:“你下来。” 他摇头,笑得又坏又贼。“你为何不上来。” 司妍凝神想了会儿,使出好久没用的看家本领,像个猴子蹭蹭蹭地往树上爬。 “当初还是我教你爬的树。”她嘀嘀咕咕,伸出手欲抓他衣角,他突然伸手过来接住她,两眼含着笑,笑里闪着光。 “你为什么要回来?” “做鬼做久了,做人不习惯。”她回道,一如既往是张冷脸。 萧玉仰天笑了笑,说:“这下可好,我们两人都得当鬼了,互怼好几辈子。” 话落,他的目光落到她眉宇间,温柔似水。 司妍看着他,想起许多被遗忘的东西,比如他跌跌撞撞的模样,他练剑时的洒脱,他保护她时的勇猛……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伸出手触上他的眉眼,轻声道:“那你呢,为何放弃自己来换我肉身?我知道那人是你,你瞒不了我。” “因为我想让你快乐,所以成全你俩,没想到你竟然放弃了。” “快乐吗……我唯一快乐的日子是在萧府,与一个叫阿玉的在一起。” 司妍弯起眉眼,笑得极好看。 “没想他长这么大了。” 萧玉愣住了,不由自主抓紧她的手差点吼出来:“你记起来了?!” 司妍笑了,脸颊竟然泛起潮红,笑了会儿眼中起了泪。她本有很多话想说,可此时不知怎么开口。 萧玉局促,好似淘气学生遇到老师,一下子就变乖了。他吞吞吐吐,欲叫:“二娘。”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他问。 司妍的脸颊更红了几分。 “随你。” “随我?”萧玉咧嘴笑了,挪着屁股往她身边凑。“我还是叫你小四儿好了。” 司妍眼珠子微瞪。“没规矩!再不济也得称我声‘姐’。” “嘁,我比你大五岁。” “我死得比你早,前前后后加起来长你八岁。” 萧玉败北,语塞。他侧首看看司妍,觉得没可争的,反正都是她胜。 “姐……姐……” 他叫得很别扭,司妍听得也别扭,忍不住翻他个白眼。 “看在你叫我姐的份上,我便留下陪你吧,再说肉身都摔烂了,我也回不去了。” 萧玉皱眉,一脸的无奈。“这是我用所有福报换的……好了,只能便宜王楠这厮。” “阎君那呢?怎么交待?” “没事……他此次网开一面,没有散我魂魄,就是让我在这里等你。” “等?难道不不怕等很久吗?” 萧玉笑着摇头,然后握上她的手,轻轻把它放在心口。 “千年都等下来了,几十年算什么?” 司妍一听,笑了。 ** “汪警官,里面又发现两具尸体。” 小李来报,汪楷跟着他进去勘察现场,这是件灭门惨案,全家五口死于非命。进了门,见无关人等站在屋角,汪楷便随手一指,说:“这人是谁?快点叫他出去!” 众人露出惊诧之色。 “汪警官,那里没有人啊……” 汪楷定睛一看,半透明的影。他有了阴阳眼! “卧槽…” 作者有话要说:或许还有小番外哦~~ 109 番外:团子日记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3月5日, 大太阳 今天风和日丽, 是个出去溜哒的好日子。 这几天我吃的有点多,肚子滚滚圆,连卷腹都做不了几个, 所以有氧运动最合适啦。 什么?你们问我是谁? 喵,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团子, 是血统高贵蓝得发黑的英国短毛猫, 其实是中华秋园猫(这后半句划掉),住在xx小区18楼b栋401, 同住的有只叫“核桃”的不值钱傻鹦鹉,还有一对怪夫妇——就是我的铲屎官。 我这两个铲屎官很不负责任, 每天睡得比我还晚,门铃响了也不开,铲屎也不积极,唯一一个优点就是菜做的好吃, 隔壁小花在啃猫粮的时候我已经吃到三文鱼团子了, 哈哈哈。 看在有好吃的份下, 我也就不离开这个家了。 “叮咚, 叮咚~” 咦,门铃响了,听脚步声是快递。 我舔舔爪子往卧室里看,他们还在睡,都快中午十一点了, 还!在!睡! “叮咚!叮咚!叮咚!” 快递员在死命按门铃,死人都快被吵醒了。我“蹭”地跳到床上,用爪子扒拉几下被子,叫醒我那两个铲屎官。 “吵,你去开门。” 司妍,女,铲屎官之一,家里的老大。 “我腰酸,直不起来,没力气走路,你去。” 萧玉,男,铲屎官之二,家里的……容我掰下爪子,一……二……三……家里的老四。 老大听到老四不肯去开门,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埋,然后枕到老四的臂弯里,嘟囔着:“听大人话,快去。” 萧玉把被子拉过脖颈,一把抱住司妍往她额心舔了几下。(他们说这叫亲,我一直认为是舔) “我比你大五岁,你该听我的。” “从出生日期开始算,我比你大八岁,快去!” “好好……我去。” 没有悬念的结果,真无聊。我舔着爪子,看到萧玉从被子里钻出来,从脖子到脚光溜溜的。人类长得真奇怪,毛怎么这么少?我很不屑,继续舔爪。 “什么?快递走了?!” 哀嚎从门口发出,萧玉以跳墙冲刺地速度跑回来,钻回被窝里,学着我的样子蹭着司妍的胸口,蹭着蹭着,他又覆到老大身上,被子很明显地拱出一块。 “天这么冷,我又这么累,你还让我去开门……” “你不是说你累吗?” …… 说着,他们就没声音了,滚成一个大团子后又发出奇怪的声响。 立在鸟架上的核桃歪着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问我:“他们在做什么?” 我想了会儿,说:“发、情” 真是不害臊,饭不给我做,光顾着发、情,一气之下,我掀翻挂在床头上的婚纱照,幸灾乐祸地看着大相框砸到萧玉背上,且听他发出一声惨叫。 “啊!臭猫,我要把你扔出去!” 3月6日  小太阳 家里老四说要把我扔出去,我心里“呵呵”冷笑,连个傻核桃都抵不上的老四,还想把我扔出去? 我走到司妍面前装乖卖巧,忽然倒地露出肚皮,喵地叫上两声卷卷尾巴。司妍朝我笑,一把抄起我把我搂在怀里,端到萧玉面前说:“你瞧,是不是和我很像。” 这话我没听明白,萧玉手抵下巴眯起眼打量我很久,摇了摇头。 “没你可爱。” 喵的!说什么呢!我发火,一巴掌挠他脸上。 喵呜呜……晚上我的饭没了,就因为这一巴掌。别看萧玉处于老四位置,老大对他还真不错,只是有时候他惹老大生气,就会被罚站在门外头顶榴莲、菠萝、西瓜……害怕邻居们老是嘲笑。 “瞧啊,这户人家的男人又被训了。” 更甚者明打明地直接开嘲讽:“小萧呀,你怎么又出来了?半夜三更的,天这么冷,你老婆怎么一点也不疼你。” “我在逗我老婆高兴呢。唉,你家男人呢?又去大保健了吧?” 唉……丢死猫脸了,他把人家气得眼歪鼻斜,害得我都不能见小花了,我也是有发、情期的好嘛。 说到这个,核桃告诉我俩铲屎官准备把我送到宠物医院阉掉,吓得我背毛倒竖,连忙找个开着的窗户逃走,但……外头太冷了,穿过两条街我就冻得受不了又跑了回来。 核桃一定听错了,我心想,到家喝几口净水,趴在取暖器前看着两个铲屎官裹着一条薄毯,在沙发上看恐怖片。(其实不怎么恐怖,全都是鬼啊什么的。) 萧玉把恐怖片看出搞笑片的效果,一边喂司妍吃爆米花,一边对着电视屏幕哈哈大笑。 “真夸张,鬼差哪有这么丑?” 司妍倒十分安静,时不时打几个哈欠,然后靠在萧玉肩头上睡着了。萧玉低头看了会儿,又开始悄悄舔她眉心舔她嘴唇,就像我小心翼翼对待三文鱼丸子那样,生怕一不小心按碎似的。 “呱”地一声,傻呼呼的核桃打了个嗝,把司妍吵醒了。司妍睁开眼知道自己被萧玉舔了,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死皮赖脸的萧玉竟然红了脸,腼腆地咬下嘴唇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随后就抱起她走到卧室,发、情去了。 唉……人类啊真是无趣的生物,连发、情期都不固定。 3月7日  阴 核桃终于说对了,他们想把我阉掉!让我推不倒小花,让我无法繁衍后代!我挣扎,我抗议,结果抵不过四只手一双翅膀,硬被装进猫包里带走了。 “团子,没事我们去吃糖。” 老大骗我。 “团子,没事,顶多做个太监。” 老四明晃晃地欺负我! 他们手牵着手来到宠物医院,将我搁在大夫怀里……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完整的猫了。 我!很!生!气!我再也不要理这两个铲屎官!我呆在猫包里摆着一张臭脸,而他们两个半天都不知,手牵着手在宠物店里挑罐头。 真是的,不就买几个东西,手还拉得这么牢。 萧玉看中罐头后递给司妍,问:“这个好吗?” 司妍摇头,他就把罐头放回原处又挑了另一个,再问:“这个呢?” 核桃也把脑袋伸过来,好似懂上面的字一样。 “就这个好了。” 司妍说完,萧玉就把罐头放到手推车里,一手推着一手拉着司妍,半秒都舍不得松开。 嘁…… 3月12日大太阳 也许是他们两个良心发现,在我被阉掉的几天后对我好得不行,我终于过上皇帝般的日子,整天三文鱼、金枪鱼。有次他俩不在家,核桃飞过来和我说:“我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有我们。” 照片?婚纱照吗? 我懒懒地抬起头往床头看,哪有我和核桃。 “不是这张,是另一张。” 说着,核桃飞到五斗橱上拉开第一格抽屉,然后从抽屉里叼出一个相框,“啪”地扔在地毯上。 我连忙起身走过去,用爪子好好扒拉一番,然后探头仔细瞧,果然里面有和我和核桃。照片里的我眯着眼趴在萧**上,核桃则神赳赳气昂昂立在司妍手臂上,不过这两个铲屎官打扮得真土气,就像电视里民国剧,一个穿西装,另一个穿旗袍。 喵的,竟然没把我放在主位上。我不高兴,亮出爪子对着相框一阵狂拍,核桃疯狂晃动着它炸毛炸成扇子型的脑袋,为我呐喊助威。终于,这张旧照片在我们两个的攻击下四分五裂。我得洋扬扬地甩起毛尾,打了个哈欠 喵~~~反正不是我干的。 晚上,两个铲屎官回来了,我听到动静立马起身,讨好地从他们脚间穿来穿去,我可比核桃聪明多了,他只会摇头晃脑,有事没事学两句人话。 “咣”地一下,萧玉踩到了碎相框,他弯腰捡起被我们撕坏的照片呆愣好久,我瞥见了,连忙跳到司妍脚后面“喵、喵”地叫了两声。 萧玉突然回头,两只眼睛瞪得大又圆,脸也气红了。 “说,这是谁干的!” 我不认,核桃这个死叛徒竟然晃头大叫:“团子~~团子~~” 草,就是因为他的出卖,我被萧玉扔出门。这么冷的天,我能躲哪儿去?于是我皱起眉,两只眼睛包含泪水,一面装作可怜模样一面扒拉着玻璃窗,喵喵喵惨叫。 萧玉这铁石心肠的没理我,司妍倒是帮我说好话。 “猫不懂事,别和它计较。” 话音刚落,精彩的一幕就来了,只见她动几下手指,破掉的照片就恢复原状,连碎玻璃都像长了腿似地凑到一块儿变回原样。 喵~~好神奇呀。 3月13日  大太阳 我被司妍抱回家了,她像以前一样宠爱我,给我洗澡,再做三文鱼丸子吃。 在我入窝睡觉的时候,她突然眯起眼,笑得很温柔,而后一边摸着我的脑袋一边说:“团子,你要当只好猫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吐槽,说铲屎官坏话。” 我愣住了,两只眼瞪大三圈还不止。 司妍又笑了。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也知道你在做什么,安安分分当只猫,不好吗?” 真真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敢吐槽,也不敢半夜三更开电脑写日记了。 团子日记——完。 110 番外:前生·今世 - 何以渡忘川 - 月影小狐 前生·今世 前生 又是一年春, 桃花开得早, 花叶上霜白似雪,铺了一层叠了一层。 光阴似水,可在这个时候总会悄悄凝住。触到花上冰冷, 萧玉知道自己还活着,仿佛这轻轻地一碰,不经意地将离体许久的魂魄唤了回来。 “公子, 夫人唤公子过去。” 内侍毕恭毕敬, 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萧玉长长吁出一口气,白色雾花带着股兰香晕化在枝叶间, 如雾散去。他不快乐,但为见姑母, 不得不藏起失落,装出精神抖擞的模样,他打算与姑母说要回去,最好此时此刻就能插翅飞走, 好回家见到她。 萧玉小心翼翼走在小径上, 两手兜着袖, 似乎情愫漏出, 天下皆知。 到了轩阁,萧玉跪地行大礼。帘后,富贵妇人蹙眉,几乎失礼地脱口而道:“今收到消息,你二娘过世了。” 萧玉眨几下眼, 笑凝结在嘴角,随后他歪过脑袋,眉眼之间悲喜难辨。 妇人知他与那新妇感情笃深,胜似亲生父母。她为难地叹口气,不得已。 “二娘她……” 话音未落,萧玉拔身跳起,犹如着了疯魔飞奔出去。他衣裳未换,身着便服上了马,连连快鞭将马儿抽得立起长嘶。 脑中一片空白,他只以为听到的都不是真的,她没死,她不可能死! 马儿一路狂奔,不分昼夜,最后累倒在驿站,他便把它抛下,拿出玉坠换了另匹马。 终于赶到了,进门那刻,他满目血丝,头发凌乱,犹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吓得众仆连连后退。 他不顾一切冲入灵堂,可她的尸首早已入土。 萧玉倒在了灵堂上,断了气似的。长年暴虐的萧父见到这一幕也吓坏了,急忙命人将他抬入房里安顿。 那日,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枕在她的腿上,看她变幻出七彩蝴蝶,而后拉着他的手在花丛中飞舞。 自那日起,这个梦常伴其左右,他的魂陷入梦中无法自拔,整天浑浑噩噩。 人人都说他中了邪,连父亲过世都不悲伤。他听后冷笑对之,那些指责他的圣人何尝知道他被父亲打得半残,又何尝知道他从小到大所受的苦,他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圣人们在哪儿? 萧玉只知道保护他的人是司妍,可是他却没能保护她。 这样的痛苦常人无法理解,他无人可说,只得活在过去的影子里。偶尔,他会在司妍卧房呆上一天,躺在她的衣袍上,嗅着余香解千愁。 他的生命早已终止,行尸走肉般活了好些年,直到得知姬四的过去以及那些残害过她的人。 刹那间,他的魂回来了,他终于找到活着的理由,为姬四的怨大开杀戒。 那一年血流成河,闻其名号者,无一不丧胆。 杀人太多,连底下部将都惧怕他,他们密谋商议,想趁他不注意时将他杀之,美其名曰:除魔。 他怎会不知呢? 大仇已报,身边也无可亲可爱之人,留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 萧玉装作什么都不知,带上佩剑坐在崖洞里等,他怀里有块帕子,帕上绣有鹦哥,是姬四送他的礼。他怔怔看着帕上的鸟,想着从小到大有她相伴的时光,不由自主地笑了。 今生 叩叩叩,有人在敲门。 司妍听到这声音,前去把门打开,刹那间,昼夜颠倒,阴阳互换。 “怎么又来客了?这几天事有点多。” 萧玉小声埋怨着,见客进门,连忙换了张笑脸,提起莲花灯引客入内。 这是阎君对他俩的惩罚,继续在在忘川河边接引迷途亡魂,谁让一个不好好活,另一个不好好死,不过念在他俩有功,没客人的时候他们可在凡间过寻常日子,只是十年一到得换个地方。 对于这个罚,萧玉甘心受之,他还趁机溜须拍马,悄悄地塞了阎君不少银两。 “阎君,我与她未免太孤单,可否赏赐个小娃?是男是女都没关系。” 阎君一听,吹胡子瞪眼:“放肆!” 萧玉不做声了,心里默默地画圈圈,他抬头看着这位有着弥乐佛模样的阎君,总觉得货不对板。 过了会儿,阎君拿出生死薄,挑看好几页,而后在薄上重重地敲了两下。 “本君这里还真有个合适的,前世姓林名业昌,至今尚未寻到好人家……” “别!别!我不要了阎君,求你大慈大悲放我们一马,以后我再也不提要求了。我还有事,阎君您好好保重,再见!再见!” 萧玉扭头就跑,差点绊一跤,摔个狗啃泥。 阎君见他吓尿的模样,满意地把生死薄合上,手抚美髯嘿嘿嘿地奸笑起来。 (全剧终)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终于完结了,撒花花~~~多谢陪我走到这里的,没被我断更吓跑的各位,某狐郑重其事三鞠躬。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三拜……哎哟,谁打我! 其实此文里我最喜欢的是古代的故事,因为考虑得最多,哈哈哈。 接下来,我的计划是把我《重生之媚妆入骨》这本书重写,其实改过之后已经是个新故事了,但是不能算新文。一想到要重写32万字,我觉得好酸爽啊。 算了,算了,当年挖的坑,含泪也要填完呀,至于重写到什么时候。。。。目前还没计划,总之如果某天那本书更新了,大家就可以杀了,很肥很肥,立马可以看到完结的那种,哇哈哈哈哈。 谢谢,再次谢谢各位。哇哈哈哈哈~~ (某狐潇洒万花丛中过,哎哟~~谁拿石头砸我????)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