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愤怒是有原因的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如果说作为男人,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让自己的女朋友——而且是前女朋友当众羞辱更令人尴尬、更没有自尊的?有,那就是同一天内被两位前女友先后羞辱。 小白现在就是这么想的。其实,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他自认为还是挺有尊严的。出生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家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打小没挨过饿,别的孩子没有的东西,他有,别的孩子没吃过的东西,他吃过。高中以前都是在小县城度过的,为了他上学的事情,父亲还特意在小县城的郊区买了一座小土院,和其他辍学在山村里背柴种地的同龄伙伴们相比,他自觉算是出人头地了,更别提他收到南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整个小山村都沸腾了,人们彼此热烈地讨论着林家小子有出息,见面都主动打招呼,连带着从前总是对自己瞧不顺眼的王跛子见了自己也换了一付笑脸,一个劲地夸“林家小子我从小看到大的,人乖巧、又聪明,那是文曲星转世……”自己离家南下的那天,家里排流水席,从自家院子一直排到村口,乡亲们都来了,邻家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丫头小春哭哭啼啼地拉着自己的手不放,“小林哥,你去了大城市可要想着我啊!我等着你回来娶我!”吓得自己赶忙背起行囊直接跑上去县城的汽车,回想起来直让人发笑。 小白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赶到海州,出火车站那会儿,还真被吓到了——啥时候见过这么多人啊!整个火车站前的广场上,至少有上万人,摆摊卖货的、涂着厚粉拉客去小旅馆的、接人的、举牌卖票的……看得林家小子直发愣,自己的包被人划了个口子都不知道,零钱、身份证、还有最重要的录取通知书都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被小偷扒掉了,直到被人在身后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回头,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皮肤很白皙,娟秀的眉毛配上那闪亮的大眼睛,更别说那薄薄的小嘴唇,正在对着自己笑,小白一下子脸就红了。那姑娘问:“你是不是去南部大学报到的?”小白说不出话,老老实实地点头,那姑娘笑地更开心,“那跟我走吧!我就是来接人的。”到了小巴车门口,他才发现整个广场上就这一所大学在接人,难怪那姑娘像是未卜先知似得知道自己是来报到的。从同车的新同学嘴里,他知道了姑娘的名字——春蕊。名字好听,笑容也好看,从那天开始,小白有事没事总去找春蕊。有一天,小白把父亲寄给自己的一整箱苹果都给春蕊送了去,春蕊同寝室的室友看着大笑“这年头还有这么土鳖的人?还送一箱苹果?人家都送Iphone 6啦!”小白被旁人讥笑地好无趣,红着脸,收回也不是,送也不是,春蕊反而很洒脱,根本不客气,接过苹果塞到床底下,拉起小白的手,“我们走,她们想要吃还没人送呢!”直到被拉着走出女生宿舍,身后的起哄声渐渐远去。两个人在学校后山的小树林慢慢地散步,就在小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还是春蕊先开了头,“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啊?”小白就像是心事一下子被人捅出来一样,被惊了个目瞪口呆。春蕊微笑着盯着他看,见他除了傻瓜一样发呆再无其它反应,就继续问他“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总是给我送东西?”小白害羞地点点头,那副初哥的样子把春蕊逗地笑个不停,“我们走。”女孩牵着男孩的手钻进了树林的深处。 自那以后,小白就像是一块充满电的电池,什么时候都是自信满满,甚至陪着喜欢艺术系的春蕊读完了全部钢琴课程,弹的一手好钢琴曲,自觉地成了男人,要对女人负责,整天构想着毕业以后怎么带春蕊回家结婚,主修机械学的自己怎么在海州开一家机械维修厂,甚至专门报名学了钢琴维修,想着怎么养活自己和春蕊的孩子。同宿舍上铺的室友看在眼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劝他别太投入,“大学的爱情就是那么回事,别太投入,也别太用心,投入越多越伤心。这个春蕊不是靠谱的女孩,当心被人甩。”本是真心诚意的好意劝告,反被小白看作是杀父仇敌一般和对方闹了老大一场不愉快。直到有一天,在同一片小树林外,小白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孩子搂着春蕊钻了进去。他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傻傻地站在树林外,直到一个小时后,男孩和春蕊从里面衣衫不整、有说有笑的出来,三个人都楞在那里。男孩笑着问春蕊:“你朋友?”春蕊笑了,笑得比初见那天还开心,“是前男友!穷酸傻小子一个,既没有你帅,也没有你富,和你相比,我怎么会看上他?” 小白的第一段感情就这么落下了帷幕。从春蕊那里,小白第一次学到了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同样也学到了另一样更重要的东西——感情就像面包,金钱就像蛋糕,没有蛋糕的时候,面包是必然的选择,当面包和蛋糕放在一起选的时候,还选面包的女孩那就是一种稀有动物了! 奇怪的是,他没感觉有多伤心,这让他自己也非常奇怪。几个月后,自己算是想明白了,只因为这不叫爱。其实初恋这种感情,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无论是谁,年纪到了、身体成熟了,你都会对异性充满期待和憧憬,需要感情和找到归宿是两回事,所以在这个阶段无论是谁,或许只是因为眼睛长得好看、说话好听,又或者只是因为皮肤很白,都会引起你“爱”的错觉。不管这算不算是给自己找回自尊的一个借口,小白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没有经济基础,再好的感情也不会持久。虽然家里还算是小康,可倔强的小白并不打算依靠父母啃老。 为了让自己的经济基础足以承担一段真正持久的恋情,小白大胆地瞒着家里办了休学,在学校旁边的快餐店打了份小时工,白天上班,晚上继续自学读书,偶尔接一些修钢琴、修机械的小零工,经济上越来越宽裕。上班的时候要一直站着,很辛苦,一小时才13块,可是只要努力一点,一个月下来也能有2015块。而就在打工的店里,认识了后来的女朋友张依兰,两个人不愠不火地相处了小半年,感情才得以逐渐升温,很快就在一起了。依兰快毕业的时候,小白用三个月的打工钱给依兰买了一只钻石戒指,收到戒指的那天依兰很感动,也很激动,拉着小白缠绵了大半夜。临睡前,他心想,这辈子应该就是她了。 依兰毕业后在人才市场找到了一份行政专员的工作,薪水一般,但是比小白高出近千块,小白琢磨着不能让女朋友比下去,也去人才市场逛了逛,可惜招聘的企业一听说他还没毕业,都不愿意用。其它不要大学证书的工作工资又不高,原来希望增强经济基础的决定现在竟然阻碍了自己找工作的努力,人生真是可笑。 晚上和依兰商量要回学校继续读书到正式毕业,得到了依兰坚定地支持,让小白非常感动。第二天,依兰特意请假送小白去学校。两人在学校门口抱了很久,直到学校的门卫大叔看不下去,小白才在依兰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走进曾经让他伤心的学校。 学校管理很严格,却也没有禁止学生周末外出,于是每周的周末小白都会去依兰租住的房子团聚。两人就这么有规律的度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渐渐地,小白发现依兰变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开门看见自己就立刻兴奋地跳到自己身上,好几次都懒得开门,小白没办法只好自己配了一把钥匙。依兰家里的衣服越来越多,有几件甚至连标签都没撕下,小白偶然看到上面写的一组数字——9999元,依兰的解释也很简单——假货。 小白毕业之后如愿以偿地找了一份高级销售助理的工作,薪水终于比依兰高,他觉得是时候了,应该给依兰一个名分,私下里决定就在这几天和依兰讨论一下结婚的话题。 小白的上司叫杨奇,是个很年轻的富二代,公司老板的小儿子,平时对小白也算不错,经常叫上所有下属去喝酒,不过小白总觉得杨奇很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下午的时候,杨奇把小白叫到办公室,给了他一把车钥匙,“从我车里拿两瓶好酒,给客户张总送到酒店去,对方是大客户,可不能怠慢。”小白很用心地挑了两瓶很贵的洋酒,按照杨奇给的地址送到了酒店。开门的是个帅气的成年男子,身上仅裹着一条浴巾,浴室的淋浴还没有关上,估计是刚刚洗完澡。 “是杨奇杨经理叫我给您送酒来的……”话才说到一半,小白就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从浴室走出来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孩,而这个女孩他也很熟悉,熟悉到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 “是杨奇那小子啊!多谢你……”客气到一半的张总发现了异样,瞪着圆浑的大眼只是挪动一下脚步,就用胸前的肌肉挡到小白面前,“小朋友,你看什么呢?看够了没……” “滚!”小白莫名其妙地突然爆发了,怒火噌一下掀掉了自己最后一点理智,“她是我女朋友!老混蛋!”抬起脚只一脚就把那个什么张总踢到了客房的墙角,依兰似乎是被吓坏了,拼命地向后躲,两只手被冲上去的小白一把抓在手里,“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当依兰睁开眼的时候,只看见小白的泪水,依兰忍不住也哭了,把前后的一切都交了底,“对不起!是我的错……” 依兰也算命苦了,就在小白复学之后的第七个月,依兰的母亲病倒了,医生的诊断很明确,病症也很罕见,当然治疗也很费事,而且——费钱,四十几万的治疗费用,依兰上哪里去筹钱?就在这时候,公司的张总伸出了援助之手,原本这应该是一段充满温情的和谐友爱故事,可是张总向依兰表白了,且不说那几十万的费用,就说张总三十几岁却拥有的六块完美腹肌就已经让公司内部几位美女着迷的,更何况张总家里钱多到数不清,任谁都无法抗拒,依兰半推半就地成了张总的女朋友。 “小白,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不想让我妈妈继续过苦日子,不想她再进医院。跟着你我很开心,可是开心不能当饭吃,别人能给我的,你几十年都给不了……” 小白真地伤心了,他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酒店的,只知道自己的感情受到很重的内伤,甚至觉得自己的自尊都受到了羞辱。直到接到杨奇暴跳如雷的来电,“你怎么搞的?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为什么张总说要取消合同?你马上给我滚到办公室!”是啊!感情受伤了,自尊没了,生活还要继续。小白打车回到了办公室,一进门,发现杨奇办公室里有别人,那个人也楞住了,竟然是春蕊,小白这才想起,杨奇为什么那么眼熟——几年前学校小树林外的那天,正是杨奇搂着春蕊钻了进去。 一切都清晰起来,老天似乎是跟小白开了一个非常没营养的玩笑,这简直是琼瑶剧里的剧情,小白立刻决定转身出去再也不回来,可还没等他转身,杨奇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春蕊似乎也想明白了,把杨奇拉开,安慰着说,“算了,算了,别把你的身体气坏了,为这种大事没法办、小事办不了的废物,不值当……” 男人的愤怒都是有原因的,也许是憋得太久,也许是春蕊最后这句话点燃了自己,小白只觉得像火山喷发一样在杨奇的办公室引发一场强烈的地震,所有在外面的同事都听到里面一阵惊恐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之后就看见小白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冲出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公司。 第2章 为了生活贡献一夜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那天晚上,小白喝了不少酒,倒在了公交站的路牌边,第二天等他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这里,只是——身上的衣服被人划开了一个大洞,钱包、身份证、甚至是公交IC卡全都不见了。 人活到这种程度,可以算是衰到家了。小白突然想起来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男人25岁之前冲动叫激情,25岁之后依然冲动就是愚蠢。而自己……26岁,还真是很愚蠢。之前的工作肯定是没了,那个张总和杨奇又怎么会那么好心放过自己?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算了不起,那张总和杨奇都是比较有钱的主儿了,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而他们的女人又都是自己睡过的…… 孔乙己的自我精神胜利法没办法解决生理问题,生活要继续,房租、水电、吃饭都要钱,钱……钱……钱…… 感情,小白实在不敢继续领教了,那就为了生活,换个目的努力去搭建自己的经济基础吧!几天下来,小白好不容易重新树立起来的、对未来的信心就被现实残酷地打压了——在张总和杨奇的联合绞杀下,很多企业都不愿意雇佣自己,显然杨奇办公室的那一幕和张总的亲身遭遇在某些有心人的大肆渲染下流传很广,这个圈子实在太小了,以至于刚刚报了姓名,对面的面试官就直接亮起了红灯,就更别说还没有补办身份证的情况下,那种暴力嫌疑就更加根深蒂固了。 拒绝了父母给自己汇款的好意,数着身上仅剩的三张老人头钞票,小白实在无法忽视眼前的现实问题,捧着半旧的笔记本电脑,网上的一则招聘信息点亮了小白的眼睛: 中南大学高能粒子信息研究所诚招试验体验员一名,无需身份证明文件,不计学历,只需睡觉即可领取5000元酬金。 怎么会这么好?小白兴奋地跳起来,这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工作一样!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小白又有点不敢置信。一个高级科研项目需要招募的实验体验员,既不要求学历又不要求身份证明,只是在一个大型试验箱里睡一觉就可以拿走5000块,怎么看都像是传销或引诱犯罪的桥段。 小白琢磨了一晚上,次日早上的时候决定去试一试,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睁眼闭眼都是一刀,干嘛跟钱过不去!何况仅仅需要睡一晚而已,小白决定不论这一晚到底会发生什么,只要不是性命之忧,为了生活,他都决定把自己贡献出去一夜。 按照网上公告的地址,小白费了很大劲儿才在一排深沟巷子中找到那个破仓库改造的所谓实验室,门口贴着一张A4纸写着“中南大学高能粒子信息研究所”。小白这下可是有点疑神疑鬼了,谁能相信一个专业高科技实验室会开在这种鬼地方?已经认定必是骗人行径的小白转身正要离开,仓库大门就这么开了,一个穿着短裤衩、大拖鞋,戴着厚黑边近视镜、满头银发乱糟糟像鸡窝一样的中年人拎着一个垃圾袋出现在小白的眼前。 两人对视的第一眼都有点愣愣的感觉,还是中年人反应快,左手将垃圾袋丢在门口,右手向上推了推眼镜框,一脸微笑满面春风地亲切道:“你是来报名参加实验的体验员吧?快请进,快请进……” “不,不,您误会了,我其实是来找朋友的,走错门了……对……走错了……”看见这种怪蜀黍似的装扮之后,小白也长了心眼,打算赶紧开溜,可还没溜掉,就被怪蜀黍一把拉住了胳膊,怪蜀黍一手从身上翻出一沓褶皱的人民币,一边笑道:“别急,我不是坏人,也不搞传销,你看,参加实验的体验酬金我早就准备好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危险的事儿,只要在金属箱里睡一觉,然后告诉我你的感觉就好!如果不是我自己要随时看实验数据的变化,我自己早就进去体验了。” “真的?”小白眼睛盯着怪蜀黍手上那一叠人民币,心里着实有些动摇。 怪蜀黍一下子放开小白,自己向后退了一步,“当然了!这个实验很安全,你可以先进来看一看,我会详细给你介绍。如果你还是不愿意,你可以随时离开,我从不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小白踌躇地看了一眼怪蜀黍身后略显黑暗的仓库,再看一眼人家手上攥紧的那一叠人民币,咬咬牙,算了,死就死吧!真要是有危险,我还干不过眼前这个老疯子?“那行,不过我可有个条件。” “行,行,行,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酬金你要先付!” “没问题!”怪蜀黍居然大大方方地就把钞票放进小白的手里,让小白着实吃了一惊,这回算是遇见真傻子了,以后这种事可千万不要太多。 有了现金壮胆,小白跟着怪蜀黍走进了所谓的实验室。只见仓库的角落摆放着一张简单的木床、旁边随意地摆放着电饭煲等生活用具,仓库的正中间,竖立着一口类似棺材一样的金属箱,无数个电线连接在金属箱和旁边的几台不知名的大型机器上,仓库的另一个角落,六、七台电脑组成了一个简单的操作台,旁边甚至还停着一辆摩托车。 “这么简单的实验别人怎么就没有来报名过?” 怪蜀黍兴奋地一边整理机器,一边回答道:“还不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偏僻了嘛!之前已经有过十几个人来过电话了,一看这边的位置就都不来了。” “是啊!你这哪像个实验室啊?” “科学家是有穷有富的,但是科学没有穷富之分!与别的科学试验不同,我的实验室环境好坏跟我现在做的试验本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别人受制于自己的眼界,看不上,不想来,没关系,随他去了,人与人要讲求缘分,现在我不是等到了你么!” 小白突然觉得,这位科学人士的言论挺有道理,对眼前这个未知试验的紧张情绪逐渐得到缓和。 “瞧我,差点忘记了自我介绍。我姓曹,叫曹锋,以前在中南大学担任教授,你可以叫我曹教授,也可以叫我曹叔。” 小白心道这名字真是恰如其分,就这一身行头第一眼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个疯子,不过他自然不敢把这些话挂在嘴上。 “我本来是拥有一间环境不错的实验室,但是自从我提出新的理论之后,那些眼界短浅的家伙们就停了我的经费。所以我投入所有财产继续我的研究,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是租金低,而且环境适合做实验。” 小白撇撇嘴,这倒也说得过去。还是先把酬金点清收好,这才是大事。一点之下,居然只有41张红主席,还少9张。“不好意思!曹教授,你这酬金数不对吧?不是5000么?怎么只有4100?” 曹教授闻言一愣,继而尴尬地回答道:“最近资金比较紧张,不过实验成功后我就会有大量的后续经费……” “算了,算了!少几张就少几张吧!我无所谓。”小白佯装大度地允诺着,不就是睡一觉么?睡一觉就有钱拿,不管是5000还是4100那都是赚翻了,是以没有在这种小事上继续纠缠下去,为了给自己壮胆,小白随便问道:“这个试验是做什么的?” “你觉得什么是物质?”曹教授反问道。 小白突然有种被卡车撞到的感觉,记得早些年在大学上物理学课程时的老教授好像就问过这个问题,但这类辩证哲学性的问题实在太高深莫测,小白半点兴趣都欠奉,只好含混取巧地回答道:“我在大学是学机械学与应用的,你说的这些我没有想那么多,不过在我看来,大到房子、汽车,小到分子、原子,都是物质。” “很对!”曹教授点头道,“一切物质都可以从宏观、微观和超微观的层面来解释,你所说的眼观可见的房子、汽车就是宏观层面的描述,微观层面来说,可通过设备观测的原子、分子也是物质,而一些现今的科技发展依然无法观测而只能理论推测的量子、光子就是超微观层面的物质。” “很不错,虽然你的专业是实用科学,但是你的理解能力还是很好的,很值得培养。”曹锋地夸奖道,还没等小白有沾沾自喜的机会,曹锋的下一个问题又来了。“那么你觉得人的意识是什么?” “这是现在一些大科学家都无法解释的,我怎么知道。”鸡鸭不同讲,小白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然而曹锋似乎是难得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继续向小白普及科普。 “想一想,这个世界是超微观世界决定微观世界,微观世界决定宏观世界。人是什么?人就是宏观世界里的一个个体,人的本质一定是由微观世界决定,再由超微观世界决定。你应该相信,我们每个人不仅是一堆原子,而是一堆粒子构成的。但是意识是什么?又是怎么产生?怎么运作的?我觉得要解释意识,一定得超出宏观和微观层次,到超微观的量子力学层面去思考。” “量子层面上有一个非常令人匪夷所思的理论,那就是量子纠缠。两个纠缠的量子不管相距多远,它们都不是独立事件。当你对一个量子进行测量的时候,另外一个相距很远的量子居然也可以被人知道它的状态,可以被关联地测量,很不可思议。但这样一个简单的现象既然存在于客观世界,我相信它会无处不在,包括存在于我们的人体里。著名的理论和实验物理学家马修·菲舍尔就曾经提出人的意识、记忆和思维就是量子纠缠,要用量子理论来解释。很多科学家发现神经细胞里面的微管可以形成量子纠缠,但是微管的时间尺度是10^(-20)秒到10^(-13)秒,远远小于人的记忆和意识的形成时间。但是生命科学家发现,把磷和钙放在一起,也就是磷酸钙,当磷酸钙以波斯纳分子集***osner molecule or cluster)形式存在的时候,它的量子纠缠时间可以长达105秒!能把这样一个极其脆弱的,对声、光、电、热都极其敏感的量子纠缠现象的持续时间提高15个数量级,那么如果再提高5个数量级,就可以达到年的水平,以年为单位来保存量子纠缠现象。有一天我们人类会发现量子纠缠也是一个可以进化的现象,它可以保存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就是说,量子纠缠,它在远古的时候就存在了,在进化过程中被保存了下来。换个角度讲,很可能意识从远古物质初步产生的时代就已经出现了,类似人类的出生、成长和成年是由卵子和精子由单一受精卵细胞不断裂变产生,整个地球的意识也很有可能从远古时代就是由同一个意识所产生,随着地球生命的繁衍和进化,不断改造地球本身,说的简单点就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意识就是地球的意识。” “有不少人声称有第六感官,有没有可能,两个人能够以一种未知的方式进行交流?量子纠缠既然可以存在于地球上的物质,那么倒推回去,人类就一定有第六感官。因为,所有的意识的发生、作用、衍变都发生在同一个地球意识体系之下。就如同人体的细胞一样,针扎在手上会在大脑中形成痛感,意识具有相互影响、相互传递甚至是相互转移的能力。” “为什么量子间的纠缠态可以不受时间和空间的影响?我认为这必然是因为量子纠缠态下的量子介质并非是时间和空间,它们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禁锢。这就意味着如果我能够有针对性地启用时间和空间对应的量子结构,在不同时间和空间中以量子搭建出一种介质链接,就可以达到一种意识的传输、甚至是意识的转移!” “等一下,我被搞糊涂了,我听不懂!” “年轻人,你无法相信你是在参与一个多么伟大的试验!在我的理论设想中,所有的意识都是可以互通的!而我要做的就是要找到准确的意识层面量子纠缠的方法,想想看,如果意识可以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出现在任何想去的时空,那么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在特定的时间影响、传达甚至是直接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某一个关键人物的意识内,把事件发展的结果按照我们的构想去改变!如此一来,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可以掌控。” “教授,你是说别人只会按规律得到结果,而你现在要做的试验就像是在游戏里开挂,想要什么要什么,生命、金钱、粮草、兵力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是这个意思么?” “哈哈哈哈!”曹教授开心地大笑起来,“有意思!年轻人,我和你真是很有缘分,我非常喜欢你,可惜我没有子女,我真希望可以认下你做干儿子,我很愿意把我的全部知识和理想教给你!” 免了!我可不愿意像你一样疯狂!小白腹诽着。不过如果一切都可以改变,那么就是说,自己的一切悲哀都可以改变?依兰不会离开我,春蕊也不会变心?小白的孔乙己观念再次勃发,“可是,要怎么去改变呢?” “年轻人,意识的量子层面连接是个全新的尝试,我需要利用系统采集你的意识特征,然后进行量子层面的激发。我很高兴地祝贺你,你是全世界第一个做这个实验的先行者!” 小白被吓了一跳,“那我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曹教授嘴角扬起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兴致颇高地大声道:“相信我!年轻人,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你会因此而拥有更大的收获!等试验结束以后,别说5000块,就算你要的是一个世界我都可以给你!现在,拿出你的勇气来,勇敢地去见证这一切!放松地在实验舱睡一觉,就像是做一场梦,等你回来的时候,把你的梦告诉我!” “原来只是做梦!”小白自嘲地咧起了嘴角,想拥有一个口含金匙、手拿金砖的人生果然只能在梦中才能得到啊! 所有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小白按照曹教授的要求脱掉所有衣服,赤裸着身体、十分轻松地看着曹教授在身上贴满高科技感的感应器,按照曹教授的吩咐跨进浸满营养液的金属箱,临关门前,小白深吸一口气,完成了心理上最后的放松,坦然地躺在生硬的金属垫枕上。在金属体验箱关闭前的一刹那,小白突然有种莫名的滑稽感,这个曹疯子……身体似乎已经不能动了…… 巨大的电流通过金属箱的声音渐渐响起,箱内的温度急速的上升起来,10秒钟之后,金属箱中传出一道闪耀的白光,似乎穿透了仓库实验室的屋顶,消失在茫茫天际…… 十个多小时后,曹教授快速跳到金属箱前,狂暴地大笑着:“成功了!终于完成传输了!年轻人,你可以出来了!”当他透过金属箱高强度玻璃窗看到里面的情形时,顿时目瞪口呆,头皮发麻,不知所措。 第3章 小白的前世今生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小白浑身上下仿佛经受了千万匹战马践踏,身上无处不痛但又说不出哪里痛。衣服是小号的,鞋也是小号的,伸出双手——一双娇小雪白的小手,这副身体还是一个孩子。 小白被自己下了一大跳,诡异地令人发毛,身体打着冷颤,一个字都讲不出来。过去的一周时间里所有经历的事情迅速融入他的记忆,仔细回想着,似乎就在刚才,躺进那个金属箱之前,曹疯子好像喊了一句什么,自己真没听清…… 这一切一瞬间从小白的脑子里一一浮现,搞得他思维越来越混乱,更加令小白感到恐惧的是,自己的记忆中似乎多了点什么,又似乎少了点什么。自己就如同刚刚看过一场真实感超强的VR全景3D古装电视剧,周围全是仿古的环境和人物,既有中式的也有西式的,把自己完全代入了剧中人物的情节,可是下一秒钟,又似乎是自己原本就生活在这个古朴的时代,而那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飞机、汽车等又像是梦境中的奇思妙想。 两段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身份的记忆缓缓融合,小白慢慢想通了自己的处境。 曹疯子所说意识是可以进行传输的,而且可以精确地确定时空的具体时间和位置,甚至可以精确到具体的关键人物。但很显然,自己的出现是一个错误,他的意识被传输到了一个小孩子身上,而且这个小孩子没背景、没靠山,连身份都万分尴尬——他是一个私生子。 按照小白的认识,他的身份其实既可怜,又可悲。眼下正是清朝初期,乾隆皇帝刚登基没几年,他的母亲姓柳,世居广州,外祖父是城里的教书先生,拥有一间小门小院的私塾,学识渊博,盛名远播,两广总督多次延请,却生性严谨,自命清高,拒绝了总督府的高薪礼聘,专心在城中教书育人,安守清贫,父女俩相依为命,倒也自由。柳家小姐姿容并不算出众,仅有五六分姿色,只是自幼博览群书,自然别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书香气质,年芳二八,远近多有爱慕追求者,柳小姐总不屑一顾。 柳小姐与小白的生父相识的过程,是个老到不能再老的桥段,几年前元宵灯会上柳小姐被人调戏,小白的生父出手相助,两人一见钟情,几次三番下来,竟然珠胎暗结。 小白的生父姓朱,名叫大硕,是个海商,虽是汉人,却并非清国百姓,只道先祖为躲明代战乱,举家南迁,横渡南洋,在海外万丹创下了好大一份家业。朱大硕和柳小姐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又是珠胎暗结,自是山盟海誓,互不辜负。 朱家似是个大家族,朱大硕又是长房长子,娶妻立室毕竟是大事,私定终身终有不妥,且柳老夫子性情寡淡、家风严谨,终身大事始终要明媒正娶方可合了双方心意,朱大硕心急火燎要立刻返家,留下一块凤凰玉佩,中间原本刻着自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断章取义的四句“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将玉佩一分为二,以为信物。想要返乡求取朱家尊长同意,亲来求亲,以示诚意。 柳家小姐自是千肯万肯,只是一听往返最快需要四个月,心情不免失落。想到老父亲的严谨家风,又不免心惊胆战,只是催朱大硕早去早回。朱大硕这一去大半年杳无音信,柳家小姐的肚子却越来越显怀,终被柳夫子发现,自然大发雷霆,百般逼问,柳小姐只是咬口不答,柳夫子无可奈何。十一个月后,小白出世,就按朱大硕留下的家族排字,取名朱君翊,乳名玉儿。 未婚生子在小白原来的时空自不算什么,可是在这个时空却是个天大的罪过。柳家小姐未婚产子,小姐成了娘子,街坊邻里好事之徒多有猜疑辱骂,更有嫉恨之人暗中败坏声名,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何况柳夫子好名远甚好利,终于抑郁而终。柳家小姐失了依靠,却依然坚信朱大硕久去不归必有原因,收留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女承父业守着小私塾惨淡经营,养育孩子,坚持有始有终。 朱君翊四岁时,生母柳氏终日操劳,营养不良,一病不起,几个月后终于撒手人寰,临终前拉着朱君翊的小手只是哭泣不止,抚摸着挂在儿子颈间的玉佩慢慢失去了灵气。 好心的邻里街坊凑了几文钱,一卷席子一个土坑,柳家小姐就算是在城外立了冢。朱君翊也还争气,一个四岁半大的孩子东讨西要,吃糠咽菜,却不忘记读书,继续守在私塾中。柳家收留的几个孩子大多出走,仅剩下一个叫高升的孩子,留下和朱君翊相依为命。 几个月前,四个标榜大汉进了柳家门,据说是从南洋来的,奉朱家长公子之命来接孙少爷回南洋,朱君翊小小年纪倒不怕生,也还有些智慧,回忆着母亲描述的父亲模样与来人一一核对,姓名、家世、年龄都对上了,朱君翊毕竟是小孩子,一待确定自是欣喜不胜、忘乎所以。叫了高升,要他与自己同去投奔生父。 高升比朱君翊大了六岁,原本是个无名无姓、孤苦无依的流浪娃,是柳家小姐收留养育了近四年,虽然闷头闷脑,却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柳家变故之后,其他孩子均舍了朱君翊自去讨生活,唯独高升留下来照顾朱君翊,以兄长自居,百般维护,即便是乞讨,也多是他去,留朱君翊在家,美其名日“看家”。两个小兄弟的感情自然深厚,如今朱君翊有了生父可以去投靠,高升反而起了自卑心理,不想随他去了,朱君翊年龄小,却是早熟老成,几句暖心话、几滴发自肺腑的眼泪就改变了高升的主意,两兄弟高高兴兴地收拾东西,关好家门随四个大汉上了一艘大海船。 后面的事情可谓是峰回路转,船行在海上,漂泊了大半个月,突然遇上了海盗,四个大汉凶相毕露,原来是海盗的卧底,将整船的客商杀的杀,抢的抢,将朱君翊从人群中一把拎出来,高升冲上来抢人,被海盗一掌打翻,一脚踢进了后舱,再也上不来。 及至海盗提了钢刀,对着朱君翊就要手起刀落的时候,晴天打起了霹雳,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正劈在朱君翊的头上,登时倒在甲板上不省人事。海盗以为得罪了海神娘娘,吓得舍了海船就要四散,临走前杀光了船上所有人,又丢了七八个火把在船上打算毁尸灭迹,这才乘着海盗船载着战利品消失在海上。 回忆清楚两世为人的经历,小白又惊又骇,那道关键时刻的闪电,说不准就是自己的意识找了个要命的时机“下载”到朱君翊的身体。 “这算什么?是借尸还魂的幽灵?还是这个朱君翊承载了我的意识?那现在控制这副身体的‘我’,到底是朱君翊还是原来的‘我’?难道这就是曹疯子所说的意识穿越传输?那么原本这个身体的灵魂在哪里呢?那个叫朱君翊的孩子还在么?” 想到这里,小白的头就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和感受撕扯着他的记忆和认知,使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现实到底是什么,意识似乎被某种不知明的力量所束缚,越是努力地去想越是头脑空空。 透过手掌看去,湛蓝的天空中白皙的云层像雪白色的丝绵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远方的红日雄踞在云层上数万公里的地方,炽热的阳光似乎像火焰一样照射在海面上。事实上,小白现在正在一艘仿古中式帆船的甲板上,而且四周全是火焰。丝毫不用怀疑,用不了多久,小白即便没有被火烧死也会随着烈焰毁尽的海船沉入海底去喂鱼。 小白仔细检查一下身体,穿着很普通,外面是棉衬的褂子,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衣服,头发散散乱乱,还有股烧焦的味道,脸很热,就像在发烧,用手一摸,黑黑的,好像渗出一层锅底黑。 火越烧越大,小白当然不想死,就算这是一场梦,他也不愿意在梦境中被烧死在这么一个地方,于是他从甲板上爬起来,到处找任何可以拯救自己的东西。 船帆已经烧尽,桅杆和甲板上都是熊熊大火,船舷处堆放着一堆大木桶,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身着清代服装的尸体,浑身刀伤,几具死尸甚至倒在火中,焦灼的臭味刺激着小白的嗅觉,像是烤肉的味道,却又很臭,引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白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研究,躲避着火焰越过障碍,船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整条船除了在船尾发现几把短刀和满地鲜血,整个甲板上再没有任何有用的物件。船尾舱的门是开的,高升应该就死在里面,小白没有下去,继承了朱君翊的记忆,自然也继承了他的感情,打心里不愿意看见高升的惨像,何况火势很大,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跳海?海面上空空荡荡,一眼看不到边际,想呼救都没可能,真跳下去无疑会被淹死。坐等往来的船只救援?只怕船还没等来,脚下的这艘火船不被烧干净也沉海底了。 头晕地要命!小白只好暂时靠在一块完好的船板边休息,然而另一个问题立刻浮现在脑海里——如果这副身体死在这个世界,那么我还能返回原来的时空么?就像是南柯一梦般醒转在原来的世界?如果我只是一道转移过来的意识,那么这具身体死亡之后,我的意识会就此魂飞魄散,一死百了么? 这些答案让小白骇然,敢赌么?——不敢! 那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第4章 你活着就是一个笑话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海盗船缓缓靠近码头,还在海上的时候,海盗们撤下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底金手海盗旗,将船只改头换面,从外面看上去,和一艘跑远路的海船没什么两样。 横行在南海的海盗,成分复杂,摆在明面的,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海盗,有清国的海盗,还有一些群岛人组成的小海盗,这些正式的海盗山头林立,每一伙都有自己独特的旗帜,做事的时候旗帜飘扬,摆明车马,毫不避讳,杀人越货、**掳掠,无恶不作。除此以外,持有荷兰东印度公司捕奴证的巴达维商人、一些跑远洋走海运的华人船只也有挂羊头卖狗肉的,跑一趟海运利益低得可怜,为求财货偶尔也客串一下海盗的角色,打的自然是正经海盗的旗号。 前一种海盗劫货绑票,遇上了至少有活的希望,后一种海盗遇上了就必死无疑,都是有家有业、登籍在册的跑商汉子,自然不能留下任何证据让人泄了底。 这群伪海盗的头目叫林楚,是富盛记雇佣的船头,从前就干过杀人劫货的买卖,后遇到官兵剿杀,原来的团伙散了个干净,在清兵那里漏了底,大清国算是回不去了,索性几个人跑到了巴达维亚讨活路,手底下混着十几号人,在富盛记做苦力谋生,然而过惯了大鱼大肉的日子,再也吃不下清汤稀饭,干脆在跑船时裹挟了同船的生面孔做下案子,一旦分了脏,谁都不干净,一来二去,整船的汉子都被带上了邪路。 这次林楚接了一个暗活,买凶的人是林楚原来团伙里的熟人,散了之后上岸洗了个干净出身,以从前的恶行要挟,林楚不得不从。于是安排手底下四个生面孔去了一趟广州,返程做掉了整船商旅,不论男女老幼一律灭口,唯独对两个小孩子动手的时候像遭了天象,打了老大一个霹雳,让手下们到现在还有些心惊后跳,不过靠岸前每个人至少分了百十几两清银元宝压惊钱,分钱的时候个个兴高采烈,把那惊人的一道霹雳忘到了九霄云外。至于良心,手底下几个生脸光棍或许还有点,林楚早把那东西卖了,在这种治世如乱世的时代,人命贱如狗,良心又算什么。 “谢老四,你他妈麻利点!颠三倒四,没吃饭呐?”船只靠岸,搭好跳板,林楚叫手下的头目组织卸货,“刘三,让兄弟们都长点眼睛,该卸的都卸了,不该卸的分包沉底,找行里人推车运走,别便宜了那条泰西老狗!” 东印度公司常驻码头的税官,是个红鼻头的大鼻子,平素对进港的华商收税分明暗两部分,一份上交公司,一份收入自己口袋,海上讨生活的苦力没少受他的欺负,有几次林楚手底下的人进港时笨手笨脚,私人的财货漏了白,就被他以走私进口的名义私自扣留。几次下来,大鼻子就知道林楚的船员都有些好东西,每次进港,必然来盘查探底。 果不其然,一个胖乎乎穿着灯笼裤的荷兰税官没过多久就上了船,一手执笔,一手拿税册,上船后东查查西看看,这边开箱那边掀布盖,清点着货物,嘴里啰里啰嗦地说了半天,刘三看着干着急,林楚气定神闲,由着大鼻子到处闻味。 大鼻子找不到借口只好结了税金下了船,林楚安排好一切,径自离了船,向着城里走去。 巴达维亚原本叫異他卡拉巴,12世纪时,这里曾经是西爪哇最后一个印度教王国巴查查拉王朝的贸易港口,“異他”是爪哇西部主要的种族異他族的名称,而“卡拉巴”是马来文的音译,意思是椰子。这里原本是異他族的主要居住地,所以異他卡拉巴的意思就是“椰林密布之地”或者是“異他人的椰林”。 因为独立战争的原因,荷兰与西班牙的关系并不好,西班牙和葡萄牙垄断香料贸易时期,荷兰人只能从葡萄牙人手里购买香料,等到西班牙和葡萄牙合并成一个王国之后,荷兰人的香料供应就断了。于是由十四家专做东方贸易的公司组成东印度公司。 荷兰人刚来到东南亚群岛时,与当地人首领签订协议,在奇利翁河河岸建立诸多仓库和其他建筑。1619年3月12日,荷兰人成功打败了最主要的竞争对手英国,将自己所建立的要塞称为“巴达维亚”,意思是对荷兰祖先巴达维人的敬意。 虽然巴城的名字很有荷兰风格,但是居住在城中的主要人口却是华人。荷兰东印度公司看中了这里的发展潜力,但是百年前这里人口稀少,缺乏粮食供应,也没有可用的木材建造船舶和房屋,周边地区都是荒凉的沼泽地,雨季时洪水泛滥成灾,还时不时有老虎、野猪、犀牛等野兽来港口附近民主游行,偶尔还会用尖齿利爪邀请几位人类去森林里同住。荷兰人精于航海经商,却人口不多,愿意移民到亚洲群岛的大多是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和军人,再就是衣食无着的流浪汉和在欧洲混不下去的罪犯。巴城开埠初年,一些荷兰孤儿院的老处女和少女就被运来东印度,被数以百计的海员和士兵焦急地分抢一空,甚至在总督克恩的住所里,一个年轻的海军少尉蹂躏了一位年轻的贵族姑娘,而姑娘是被父亲委托给总督监护的。虽然东印度公司鼓励荷兰男子与当地女子通婚,巴城的荷兰人口却一直徘徊在1500人上下,根本上不去。 周围的穆斯林王国对荷兰人充满敌视和威胁,巴达维亚的建设也需要众多的人力资源。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克恩多方招徕华人移居者,甚至雇佣东方海盗在明帝国沿海绑架劫掠华人移民。百多年来,因明清战乱、朝代更迭,大批华人越洋来到巴城,而因巴城经济的发展,同样吸引了爪哇岛周边的明代移民,这些华人成为巴达维亚城市建设的主力开拓者。百年后,华人社群已经垄断了巴城的捕鱼、伐木、制砖、建筑、园艺、蔗糖种植和制作生产、清国商品的供应、大米和烧酒的经营,城中各类零售商业和沿海贸易,巴城外乡区的130个甘蔗种植园分属84个园主,79个是华人,成为政治地位次于、但经济主体比例高于荷兰人的族群阶层。 按照农历,现在已经是冬至,巴达维亚的气温依然降不下来,一到中午,直射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提不起劲儿。绕过东印度公司构筑在港口旁边那巍峨的堡垒,过了当地人口中的金水桥,顺着港口区到东城门之间唐人区的河道,步行六七个街道就到了泰丰茶楼。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华人社区实行侨领制度,治政由华人领袖自行管治,荷兰总督任命华人上层实力人物担任“甲必丹”和“雷珍兰”,负责处理华人的内部管理。 这泰丰茶楼是巴城华区公堂的雷珍兰陈富老开的,隔着大街就是巴城华人社区的公堂衙门,穿过大街再往北六七个街道就是巴城码头,稍微远了点,不过相比其它区域来说,这里华人众多,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都是华商开设的店铺,是个极为热闹的去处。 到了今年,巴城的华人已经达到4199人,几乎占巴城人口的六成。公堂的雷珍兰也越来越多,已经不再由华人长老选举,或凭金钱,或凭世袭,多是有钱有势的豪族,整个公堂大街之上的各家商铺大多都是“出自甲雷”,不过也正因如此,这条大街治安甚好,少有滋事扰人的主儿。泰丰茶楼也就成了华人聚众休闲、打听消息的场地。 此时此刻,泰丰茶楼上中下三层楼都坐满了人,大茶壶前后张罗着,聊天的、喝茶的、吵吵嚷嚷的都乱成一锅粥,不过华人就喜欢这份热闹,楼上楼下喧哗吵嚷,乱成一锅,偶尔几个粗头抹布在人头上飞过,从一个伙计手中甩到另一个伙计手中,无论是楼上喝上等茶叶的客商还是楼下喝劣茶的苦力都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 林楚刚进门,眼尖的伙计就上前招呼,“林头儿,您可好久没来了!最近几趟船生意可好?” “稀里糊涂混口饭吃。”林楚没打算跟人聊天,他是来找人的。 “那您里面请!” 不等伙计招呼,林楚自上了二楼,进了靠河角落的房间。房里坐了个五大三粗却衣着华丽的汉子,正是要挟林楚接活的“中间商”——王狗六。 “妈的,老子在海上吹海风、顶海浪,刀口上舔血找活路,你狗六子人模狗样儿在这喝茶享受!”林楚一进门就没好话,嘴里零碎不停。他是真恼火,短处被人拿捏在手上的感觉并不好,被人逼着做下案子的感觉更令他有气难平。 “呦呵!林老大荣归啊!赶快坐下歇歇脚。”王狗六见到林楚就像是老鼠见到大米、狗见到骨头一样两眼放光,热情地就像是几个月等回自家汉子的老娘们。“茶伙计!换壶茶!换壶好茶!” 茶伙计拎着新茶壶和热水进门换了全新热茶,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识趣地退出了房,顺手关上了房门。房内的两个人放心地搭上话。 王狗六像是很关心林楚的样子,不过关心的不是林楚出海一趟是否安全、身上物件是否齐全,而是主子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活儿干得怎么样?” “干完了。”林楚歪着嘴巴子,一脸的郁郁,自斟自饮了一大碗。 “完了?”王狗六一愣,似是没想到林楚回答地这么干脆,“人没了?” “没了。” “动手时干净么?” “妈的,凭老子的身手,道上这么多年干活从来都是一个结果,老子说完了就是完了,干干净净不留尾巴,你狗六子若不信,大可自己到海底挖骨头去!”林楚双目圆瞪,一脸怒像。 王狗六像是不和他计较,依然笑嘻嘻一脸笑模样儿,从桌子底下拿上来一个布包,皮笑肉不笑地道:“林老大莫生气,兄弟不是不相信你的手艺,这不是要给主家回个准信嘛!总要知道一些细节才好说话。” 林楚眼睛盯着布包,王狗六偏生并不急着打开,于是气哄哄地鼻子不是鼻子,“动手的时候出了点意外,那小子不是被刀子宰的,是被雷劈死的。” “被雷劈死的?”这个结果很出乎王狗六的意料,“那尸体呢?” 林楚道:“一把火连船带尸体烧了个干净,沉海底了,你狗六子想见尸体是见不到了,人如果还活着,那就是个笑话,老子干这门生意,管杀不管埋。” 王狗六歪着脑袋考虑了半天,似乎是在琢磨林楚话的真假,不过对方的把柄攥在自己手里,谅他也不敢说假话,那人肯定就是死了,于是笑道:“烧的好!火是好东西,不论是什么,经火走上这么一遭,就成了神不知鬼不觉,任天王老子也没法翻身。”随手打开身前的小布包,里面码着一小堆大清平库银,“林老大这一趟辛苦了!这是主家一点点小心意,主家的身份你老哥别多问,问了也白问,这种大家子里的恩怨,可不是你我这种身份可以问的,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林楚懒得问,生意他是做了,现在是收钱的时候。清点到一半,林楚满脸不高兴,“怎么才一千两?你狗六子当我手底下的兄弟是叫饭花子呢?” 王狗六当然不会告诉他还有四千两被自己揣进了口袋,抬眼冷不丁看见林楚眼中闪过的厉光,心道这姓林的不会想着要杀人灭口吧?奶奶的这种恶心事他可没少做,赶紧抬出背后的主子来镇场,“细水长流嘛!我这次靠上的可是个大人物,咳嗽一声整个巴城也得抖三抖,富可敌国不说,巴城的西洋澳夷王(巴达维亚东印度公司总督,清代前期民间称葡萄牙为澳门夷,对欧洲国家统称西洋澳夷,称荷兰总督为王)也是他的座上宾,称兄道弟,这样的人物,从他指缝中流出那么一点点也够你我兄弟受用的。” 王狗六不是个傻瓜,林楚也不是个蠢物,刚才还真有过杀人灭口的心思,不过王狗六嘴里溜漏出来的信息是听明白了,如果对方真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己还真不好轻举妄动。 两个人称兄道弟、假情假意地胡混了几句,林楚拎着布包先走一步,王狗六出了泰丰茶楼,瞧见左右无人跟着,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 胡同里早有一顶小轿等在那里,除了四个抬轿的土人轿奴,旁边就只有一个穿着长衫大褂、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小伙子。王狗六点头哈腰地向着小伙子打着招呼,舔脸地走上轿前,恭恭敬敬地朝着轿内禀道:“爷!小的给您回话。那件事做的十分干净,一把火连船带尸,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活着就是一个笑话。” 轿内一个苍老又特意压低的声音道:“很好!这件事做地不错。爷后面还有赏,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你没告诉任何人吧?” 听说还有赏赐,王狗六的脸已经笑成一朵花,赶忙回道:“没了!爷交办的事情,小的怎么会乱嚼舌根?爷放心,小的的嘴严得很,谁也别想撬开,这件事会烂在小的肚子里。” “好!既如此,老夫安心了。”轿内的人似乎很安心,转而用土话吩咐轿奴起轿,轿内的人做事很小心,轿奴听不懂汉语。 “爷您走好!”王狗六还想表现一番,轿子走出十步外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胸背间猛地一阵剧痛,忍不住想惨叫出声,嘴巴却被人捂得严严实实,漏不出一点声音,这才想起来,跟在轿后的那个小伙子就在自己身后,耳边有人悄悄地说了句番话,王狗六以前在海上讨生活时听到倭寇说过类似的话,心中想到,这倭狗说的什么屁话? 远远听到轿子后面传来倒地的声音,轿子里的人摸了摸左手食指的玉扳指,满意地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事情办完了,再让你这个舌头继续活着,那才是一个笑话。” 第5章 一个缓慢过程的开始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小白慢慢适应了这个身体,也与这副身体里原本的记忆与情感渐渐融合。在眼下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心情十分躁动,始终无法接受必死的结局。 他不是一个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性格,更无法接受别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自从承继了朱君翊的记忆,他同情这个孩子,却不愿意坦然地接受朱君翊的命运,如同下一盘棋局,别人步步臭手,走成一个残局,临到你接手的时候既忍不住绞尽脑汁走出活路赢一局,又必然忍不住对臭棋篓子腹诽几句。 从朱君翊的记忆中,小白了解了身世,也继承了朱君翊对占母亲便宜后狠心抛弃妻子的父亲那份隐隐的憎恨。换做是前世,小白不知见过多少不负责任的父母,例如整日殴打孩子致人死地的父亲,为打麻将将孩子关进房间几天饿死的母亲,虽然大多是从新闻报道、市井传言中所知,却自认为对人性、亲情洞若观火,因此也格外珍惜疼爱自己的父母。 然而朱君翊的父亲,是心存爱意却无法脱身?还是一个彻头彻尾不负责任的爱情骗子?小白看不明白。如果是前者,那么这次朱君翊所遇上的十有八九是家族内部权力的争斗,而朱君翊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牺牲品,就算成功地找到了朱大硕,如果朱大硕不能给予全面而有实力的保护,那么朱君翊也只是早死晚死几天而已。在前世,宫斗戏可是大行其道经久不衰,小白认为朱君翊是个有骨气却没经历的孩子,到底斗争经验少,真要是放进那种笑脸如衣服、刀剑如手足的家族内斗中,恐怕留不下多少渣子。如果朱大硕是后者,那么海盗很有可能就是朱大硕安排来把屁股擦干净的。虎毒尚且不食子,对一个即便不是婚生却是亲生的儿子做出如此残忍的手段,朱君翊此去投靠无疑是羊入虎口,而且还是拍了老虎屁股之后,只怕更是是凶多吉少。 “不过好在你现在你有了我的意识!”朱君翊的问题对于小白来说根本不算是问题,凭着小白对时代发展和后世两百多年的知识积累,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闯出一份大事业,只要能度过眼前这一关。 “朱君翊,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如果我能度过眼前这道坎,我会珍惜你借给我的这次生命,我会以你的名义,好好活一次!”小白在心里默默地祷告,下定决心珍惜生命和活下去的机会,“既然不能确定能否回去,那就用朱君翊的名义好好活一次!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朱君翊,朱君翊就是我!” 哎!眼前这道坎可怎么过?早知道当初在学校就报个游泳班好好学习学习这个救命的技能。 既然不能死,就充分利用自己的知识优势想办法自救吧!朱君翊把船上所有的东西都统计考虑了一遍,却始终毫无办法,在这种绝地境遇里,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全无用处,有时候一个好的想法其实就是那一瞬间的灵感,后世众多的大学毕业生、学士、硕士、博士、博士后不能说是没有学识,只能说有时候脑子不够灵活,船快沉的时候除了浮力,别的什么都不管用…… 对了!朱君翊把握到那一瞬间的灵感,想要救命就得利用所有浮力大的物品,比如船舷的那些大木桶和船尾的那些绳索,将大木桶逐个捆绑起来组成一个浮筒船是最稳妥的办法。 说干就干,救命的活绝对不能耽搁。 朱君翊冲着船舷大木桶前的尸体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实在对不起各位!小弟要活命,就只能惊扰各位,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冤有头债有主,害死各位的可不是我,可不要为难我!”前世里朱君翊对这种灵魂鬼怪的事情都是不信的,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怕的?可是经历了这么一次穿越时空和世界的旅行,认谁都会对灵魂和意识产生一种未知的恐惧。他甚至怀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死亡,意识是否会转瞬间传递到另一个世界继续开始新的生命? 不过朱君翊现在可没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这些大事,他忙着拖曳那些沉重的尸体,好从尸体下面挖出那些救命的木桶。 一个四岁半的孩子,括弧,一个整日读书不喜玩耍嬉闹的四岁半孩子,括弧完了。 别说去拽动一具成年人的尸体,就算是去拽自己同等重量的面口袋也不一定能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之后,朱君翊决定换一个办法,幸好,他大脑中的记忆里从不缺乏好的点子。 利用船尾留下的大量绳索,朱君翊将几具关键位置的尸体用绳索连在船首的铁锚锁链上,再用刀磨断捆绑锁链的绳索,没错,他可没有一刀斩断绳索的力气,身边更没有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可供使用。 好不容易,捆绑锁链的绳索被一个四岁半的孩子用一把钢刀磨断了,孤悬船头的铁锚瞬间掉进了大海,身后生熟铸打造的锁链发出仓啷啷的欢快轰鸣,快速紧随铁锚下海,连带着捆扎着绳索的四五具尸体连续冲撞了船舷翻进海中,在船舷一侧留下大量的血迹,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干得漂亮!朱君翊忍不住自我夸奖了一番,到底是拥有着几百年的代差和智慧,一出手就如此不同凡响! 等他回到大木桶旁才发现,刚才还留着甲板上的十几个大木桶不知道是被哪具尸首撞得翻滚从船舷落入海中,有几个大木桶甚至被撞得四分五裂,散落一地的淡水。感慨一番这个年代的工艺实在落后不结实,朱君翊还是老老实实地检查剩下的几个尚且完好的木桶。 用钢刀艰难的撬开第一个木桶盖之后,一股咸腥味铺面而来,满满一大桶的海鱼,混着大量的海盐,后面的四个木桶里都是清水和海盐。朱君翊记得这一世的记忆里海盐都比较贵,只怕这些海盐也是船家夹带的私货,谁说这个年代的人是老古板来着?谁说劳动人民缺乏智慧来的?劳动人民的智慧都是从小处见深意。 清水还好说,一大桶海盐怕是比自己还重,推都推不动,怎么倾倒干净? 正思虑着如何解决下一个问题,船中间的第二桅杆遭受烈火的炙烤侵烧,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挂着尚未烧尽的木质硬帆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扭曲声,缓慢又快速加速地倒向海船右侧,幸亏朱君翊早早发现不对,躲避及时,不然肯定会被砸成人肉馅饼。 再去看那残存的几个木桶,装着海鱼的木桶不知去向,两大桶清水被砸得裂了好大的口子,清水倾泻而出,装海盐的两个木桶情况尚好,被砸得滚在甲板上,桶盖不知去向,大半桶的海盐洒得遍地都是。 不用再去想办法,问题就解决了,然而让朱君翊发愁的是,完好的木桶就只剩下装海盐的那两个。更要命的是,桅杆将断未断,船帆烧得将尽未尽,桅杆一头落进海里,另一头还藕断丝连在基座上,桅杆的基座是两根粗木将桅杆挤在中间,外面再用铁箍匝紧,它……太结实了,连带着整只海船发生了严重的倾斜,换句话说,朱君翊仅有的一点时间被掐断了至少一大半。 面临的危局更加危险。 时间紧张,朱君翊借势将躺倒在甲板上的海盐木桶又推着滚了几遍,只到木桶内的海盐被重力挤到桶外,才将空木桶并排紧紧靠在一起,从外面用绳索缠绕了七八圈,再从绳索间从上到下、一内一外地穿过绳索,才在两桶中间捆扎紧——用十几个大木桶捆扎成木桶排的愿望是无法实现了,但是至少还可以利用空木桶的浮力来做个救生桶。 待一切工序完成之后,朱君翊抬腿在救生桶上踢了一脚,一人高的空木桶(朱君翊现在的身材高度)传出一声响亮的回响,原本积蓄在木桶板材细缝间的盐粒都蹦了出来,浮在桶底形成薄薄的一层雪花,朱君翊欣赏完自己的“伟大救援工程”之后不禁有几分得意。正在美美地自夸自卖,桶内却传出一声清晰地敲打声。 朱君翊吓了一大跳,甲板上可还残留着不少死尸,难不成人死了还想跟自己抢这救生桶么? 咚咚!又是一声敲打声清晰地从桶内传出来。 这次朱君翊听明白了,声音是从船舱内传出来的。空木桶立在甲板上形成了很好的拢音效果,船舱内的声音通过木质甲板传到木桶内,经过拢音放大,从而清晰地送入他的耳内。 船舱有人!是活的!而且,很有可能是高升!朱君翊惊喜地判断,海盗登船之后将所有人集中在甲板上,在朱君翊的记忆中仅有高升为了救自己被海盗一脚踢进了船舱。很明显,海盗的那一脚应该不致命,高升很有可能还活着。 连忙跑进了船舱,时间紧迫,船随时都有可能侧翻,那时候就真的谁也跑不掉了。 按着记忆中船舱内的结构,朱君翊扶着扶手两步并作一步地冲下楼梯,耳边传来一声微弱但有十分清晰的呼救声,正是高山的声音。 朱君翊兴奋地边跑边喊:“高山!你在哪里?我来救你啦!” 还没喊完,转了一个拐角,借着甲板缝隙透进来的日光,他就看见了高山。 高升的境遇不太好,头下脚上躺在楼梯的末端,正是摔倒滚落下来的模样,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等腰粗大小的木头正压在高升的胸前,让他使不上劲,更借不到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棍子,正在不停地击打这船板。 当高升看到朱君翊时,一脸的激动,高兴地大叫起来,“君哥儿!你没事了?太好了!”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而大叫道:“君哥儿!你快走!这儿危险!别管俺!” 四岁半看着十岁半,心情复杂,百感交集。看到高升的第一眼,朱君翊看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存在着两个人共同的记忆,但是他实在不认识高升,愣愣地看着粗木发呆,心里总有一个魔鬼般的声音,这人没时间救了,赶紧自行逃命要紧。 然而这熟悉而又暖心的话语,让朱君翊唤醒了自己没经历过的那段时间,每一次挨打受人欺负都被高升保护在身下,挨打最多的都是他;每一次出门乞讨要饭,都是高升抢着去做,留下自己在家读书;每一次在寒夜中冻醒,身上披着的都是高升那破破烂烂的外衣,而高升蜷缩着身体躺在旁边,半句话都讲不利索的男孩儿,危急时刻赶自己走的时候却说地那么利落。 这些经历,自己其实从未经历过,却又是那么身临其境的保存在记忆里,这些记忆和情感充斥着他的内心,迅速填满他心中所有的空缺。 朱君翊,你真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他发自肺腑地感慨了一句,既然我继承了你的身体、记忆和情感,那么我就会爱你所爱的人,感恩你所感恩的人!我会成为你,去报答所有关心、照顾过你的人。如果你还有任何一丝意识存在,还可以感知到我所发生的一切,那么睁大眼睛看着我,鼓励我!我们一起活出个新的人生! 朱君翊双手勉强环抱住粗木,双脚踩着船舱和楼梯借力使劲,希望可以搬动粗木,哪怕是挪动一点点。然而粗木卡在楼梯间隔,又压在高升的胸口,想必是用来备用的桅杆基座,卡在那里纹丝不动,反而压得高升越来越痛。 利用海船倾斜的角度,朱君翊果断地越过高升和粗木,跳到楼梯的下方,仔细审视着粗木的位置和角度。耳边不断传来高升催促自己逃生的呼喊,他冷静地回了一句,“闭嘴!活一起活!死一起死!”再不去理会高升,专心研究起怎么不伤害高升的情况下移开粗木来。 高升愣住了。他像是第一次见朱君翊一般,在他的印象之中,朱君翊一直是个个性温婉、略有倔强的小弟弟,偶尔还会对着自己哭鼻子,而现在眼前这个四岁半大的孩子……仿佛是另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另一个大人。 看着朱君翊全神贯注地想方设法解救自己,船舱内突然一阵沉静,不一会儿,高升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哭泣声。朱君翊看了一眼高升,高升一手托着粗木,另一支手捂在嘴上,闭着眼睛,大股的泪水顺着脸旁流成了小溪,啜泣却坚持着不发出声音。 高升虽然是个沉闷少语、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却是个情感充沛的大男孩,他的感情都表现在行动上,表现在对朱君翊的回护上。高升对朱君翊的关心和保护,源自对柳小姐的知恩图报,而朱君翊的小身体里,也同样流淌着知恩图报的热血,在平日,在船上,在朱君翊危急时刻,十岁半的男孩儿都会挺身而出,同样,在自己身处险境,随时可能没命的时候,四岁半的男孩儿也会挺身而出。 意识到这一点,高升忍不住哭了,但不愿意哭出声来,因为他毕竟比朱君翊大了六岁,在他浅薄的认识中,自己的恩人、君哥儿的母亲、君哥儿的靠山没了,那么自己就是君哥儿的哥哥,是他最大的依靠,就意味着不能在君哥儿面前表现出软弱,因为他想给君哥儿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他曾经失去过,生身父母死于饥饿的时候他失去过一次,君哥儿的娘亲死去的时候他又失去过一次,然而这之后,他就剩下君哥儿的安全感不能失去了。唯一不同的是,前两次是别人给自己营造的,而这一次,是他想给君哥儿的。 命运不是一个顽童,却经常做出匪夷所思的安排,小白的意识跨越了两个时空与朱君翊的身体和记忆融合为一个新的生命。虽然小白没有察觉,朱君翊那个小男孩的记忆和情感却在一点一点慢慢改变着小白的思维和言行,这只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第6章 火海求生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听到高升隐忍的哽咽,朱君翊非常明白高升现在的心情,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比高升更加理解家人和亲情。而且更加明显的是,在这一世中,眼下朱君翊也只剩下高升一个可以相依为命、可以依靠的亲人。 船身蓦然一阵颤动,像是撞在一堵墙,整个船身都仿佛跟着急刹车。 朱君翊被整个儿撞在楼梯上,颧骨上立刻拱起一大块,他忍着疼,绕到楼梯正面,却一脚踩进水里,顾不上看脚下,急急地问高升:“高升,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高升被胸前的粗木瞬间压断了几条肋骨,他强忍着疼,没有发出声来,低声道:“俺没事!君哥儿,别想着救俺了,你赶快自己逃吧!俺……俺没事……你快走!快走!” 朱君翊猜到高升一定是受了伤,心急如焚,突然心有所感,意识到之前掉落海中的铁锚应该是触底了,而脚下的水…… 他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了船舱墙壁,发现海水已经漫过底仓,舱壁两侧各有几处浸水,应该是船体的木材受热扭曲变形,造成舱壁破裂,出现进水。可是高升现在是头下脚上,如果海水继续向上漫,高升就有被淹死的危险。 短暂地取舍斟酌,朱君翊决定兵行险着,他趴在高升的头旁边,急道:“高升,你再忍耐一下,等会海水会漫过你的头,你暂时憋住气,海水会拖起木头,那时候我们一起使劲,你一定会没事的。” 高升眼中的泪水已经被他擦掉,坚定地看着朱君翊,点头回应道:“好,俺会憋气!” 朱君翊从身边随手拾起一根木棍,几步趟进海水中,找到其中一个变形的舱壁破裂处,尝试着将木棍插进去,却发现木棍比破口大,根本插不进去,换了几处尝试,终于在更深的海水下面找到一处进水破口,木棍顶着海水一插即入,大小正是合适。 朱君翊回头看了一眼高升,高升也正在看着他。这真的是在赌一把,在船舱里面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一旦撬动的进水口过大,海水浸漫的速度太快,那不但救不活高升,自己也逃不出去,而如果进水速度赶不上海船侧翻的速度,那么等船整个翻一个身,两个人就算还能坚持,最终不是被淹死也会因为缺氧而死去。 想不了那么多了,朱君翊使劲撬动舱壁的船板,平时,像他这种只有四岁半的孩子就算使尽了气力也未必可以撬动船板间的缝隙,但是海船已经经受了几个小时的炙烤和大火,木材原本的拉力、变形的扭力和海水的压力已经形成微妙地平衡,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外力都会破坏这种平衡,于是在朱君翊使出吃奶的力气之后,舱壁间的缝隙应声变大,汹涌的海水像箭一般射进船舱,将朱君翊冲倒在海水中。 没过多久,海水逐渐漫过了高升的发辫、额头、鼻子、嘴,整个上身都浸到海水之中。 朱君翊发急,艰难地在海水中爬起,七手八脚刨水到高山身旁,手脚并用地抱住粗木使劲向上提,高升在海水中的双手也用力向上推。一次,两次,三次……朱君翊感到高升双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小,终于,粗木借着海水的浮力松动了,在朱君翊全力推倒沉进海水中。 高升得救了!朱君翊高兴坏了!兴奋地像个小孩子一般手舞足蹈,然而高升却没有了动作,“高升!”朱君翊使劲拍打高升仍然露在海水上面的大腿,心情如坐过山车,可是高升依然没有反应,抓住高升的手猛地向上拉,还是没有回应。 “高升!起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不准你睡在这里……”朱君翊哭地很伤心,他也不知道这莫名而出的情绪究竟来自真实的自己还是第二世的朱君翊,他只是很伤心,非常地伤心。 朱君翊并不习惯这种情绪化,即使在上一世,也只是在杨奇的办公室里那回才算是情绪失去了控制,真正地发飙。看着海水中一动不动的高升,朱君翊莫名其妙的想道:“该不是让给一个大男孩做人工呼吸吧?”他发了狠劲,双手抓住高升的手臂,张口在虎口位置狠狠地咬住。 海水下面一阵翻滚,一个人头突然海水中冲出来,吐出好几口海水,又猛地吸了一口空气,随后不停地咳嗽着。扭头看着比自己小六岁的朱君翊,高升的眼神非常地复杂,混杂着兴奋、心有余悸、感动和肝胆相照的意味。 朱君翊欣喜地鼻酸,“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过两个小孩子可没时间在这里怀旧,他拉住高升的手带头向甲板冲,高升紧随其后。两个孩子上了甲板,火借风势已经势大难制,整个甲板处处火海。 朱君翊大声叫高升帮忙,两个半大孩子合力将那简陋但也算是好用的救生桶推入海中,先后纵身一跃,跳进海里,再一左一右抓住桶身,配合协作先后爬进了两只大木桶中。 高升的身材虽然比朱君翊大了不少,然而蹲下去以后却是正好,朱君翊就麻烦了些,木桶的高度本就和他的身高差不多,站在木桶里勉强露出一个完整的脑袋。 朱君翊事先在木桶中备了几根木板和绳索,正好用来划水,高升乘的木桶比朱君翊的重,他拿过木板才划了几下,这简陋的救生桶就差点失去了平衡,直到朱君翊借助海浪往自己的桶里灌了齐腰的海水后方恢复了平衡。高升左右开工,三下五下就划出很远,身后的海船突然传来一阵兹哑的巨响,二人回头一看,海船终于翻了船,满布海葫芦的船底晃晃悠悠露出海面,不消半刻钟,船首不甘心似的猛地向上一翘,随机沉入海面,再也不见踪影。 许久之后,海面上传来了两个孩子天真又开朗的笑声,经久不息。 良久,高升充满感情地看着朱君翊,“君哥儿……俺……俺谢谢你……”高升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千言万语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 朱君翊笑了,笑的非常开心,脸上带着非常欠揍的得意,冲着高升大笑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感谢我,因为我要你一直欠着我!欠到地老天荒的那天,你一直都记得,是我这个比你小六岁的神童救了你!” 高升很腼腆地跟着笑了,“俺……俺本来就是欠你的!”也欠着你娘亲的,一直都是!高升在心底默默地说着。 朱君翊的小身板在桶内海水的浮力下勉强把一双胳膊放在了桶外,很骚包地边拍打着海浪,边唱起了刘欢的那首《好汉歌》。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嘿嘿嘿嘿参北斗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嘿嘿嘿嘿全都有哇 水里火里不回头哇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意识是二十多岁,可是身子还是四岁半的,稚嫩的嗓音唱地实在是惊天动地。二世为人的经历到现在为止还不错,死里逃生可不是上一世的自己可以体会得到的,而且自己不但劫后余生,还出手救了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兄弟,这不但证明自己凭着头脑和知识可以在这个时代大展拳脚,而且回想着刚刚高升看着自己的表情,朱君翊知道这辈子高升都不会背弃自己。 如果这真是一场梦,那么这个梦实在是太真实,太美妙,充满了成就感,想想自己上一世在大学里花前月下围绕着女人挥霍掉的人生,简直是在浪费青春和生命。朱君翊想到了春蕊,想到了张依兰,想起了杨奇和那个用金钱横刀夺爱的张总,突然有了种扬眉吐气、再世为人的快感。 这一世,凭着我的知识和智慧,我要出人头地,我要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再也不要当一个没钱、没地位、没权力的三无窝囊,我要这一切都烟消云散! 朱君翊蹲在木桶中自去想入非非,高升只是充满困惑与惊讶地看着他,同时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眼前这个小兄弟在过去漫长的几年中一直像是雏鸟一般接受生母和自己的庇护,温吞吞地像个小书生,除了读书从不喜欢同龄幼童喜爱的玩耍和活动,而现在他给自己的感觉截然不同。怎么说呢?就像是身体里面被注入了一股……疯狂,一股……无拘无束的自由!对,就是一种自由的奔放,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想起刚才海船中那惊险的一幕,看着身下的“救生桶”,高升再去看朱君翊的表情又有一种不同,对朱君翊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力量充满了钦佩,又多了一种自卑和失落。 “……君哥儿……” “啊?” “那个……你好像不一样了……俺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感觉不一样了。”高升笨拙地解释着。 朱君翊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索性不去再想,他了解高升的为人,也不想真的吓到他,半真半假、真诚地对高升道:“我也感觉自己不一样了!高升!我好像长大了!不是我变了,是环境变了,不过,高升……”高升适时地应了一声,朱君翊继续道:“无论将来我会怎么变,我都认你这个哥哥,我们的兄弟之情——永不会变!” 高升听着感动地想哭,朱君翊也算是他唯一的弟弟、唯一的亲人,想说点什么又感觉词穷,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心声,临到最后,只蹦出一句,“刚才的歌很好听!” “娘亲教的!好像是北方的腔调子,你喜欢,我教你唱!”朱君翊继续随口胡诌。 “那个……”高升突然偏过头低声地说,“你会的东西真多。” 两兄弟在广州相依为命的日子,高升对朱君翊百般呵护,保护他,照顾他,至少不让君哥儿挨冻受饿,那时候,他有信心,更有决心。然而当面对海盗的强横和复杂的危险时,自己的虚弱无力和朱君翊的智计百出,颠覆了高升对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认知,高升萌生了一种自卑和失落。高升不像朱君翊至少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母亲和外祖父都是读书人,他从小就长在佃户家里,不到五岁,父母就死于饥饿,他就开始了流浪乞讨的生活,混迹在一群小混混之中,受尽了欺凌,直到君哥儿的母亲收留了自己,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人需要过自己,只有君哥儿,而现在……这让他既不适应,更不知所措。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多么渴望被别人需要。 朱君翊看着高升的表情,略带严肃地道:“我以前读过很多书,你是知道的,我懂得的一切都是从书上看到的!”只一眼,他就理解了高升的想法,有时候,设身处地在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处境,会更好的了解对方的想法。朱君翊前一世就懂得这个道理,他很清楚高升为什么会这么问,斟酌着语言,朱君翊才继续开解道:“其实平时还是你懂得多一些,我们被那些坏孩子欺负的时候,如果不是你护着我的头,我早就不知道怎么死的了,还有张婶家的那条大黄狗,总是喜欢咬我,也只有你知道怎么赶走那头畜生……” 朱君翊鼓动钉嘴铁舌,没有任何恶意却用尽小聪明变着法地唤醒高升的自信心,一时舌灿莲花,让他也惊讶于自己这么好的口才。 “书?”高升沉默了,听了朱君翊的开解,心里确实好受了些,可是毕竟是一个尝过冷暖的十岁孩子,还是有自己的想法。许久,他虚弱地对朱君翊道:“那个,君哥儿,俺……俺也想读书……你可以教我么?……” “当然可以啊!”朱君翊十分高兴,“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高升看着朱君翊小脸上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流动着一股暖流,海上遇险的经历,让高升认识到自己力量的孱弱,而朱君翊弱小的身躯下面却迸发出惊人的智慧和力量,让自己自惭形秽的同时,也让自己产生一种强烈的进取心。如果你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不再依靠你而独立于社会,你会理解这种痛苦的快乐。然而高升不过是个十岁半的孩子,他还有几十年的岁月,他希望自己可以拥有保护亲人的力量,保护君哥儿,就像柳家小姐对待自己一样,重新给予君哥儿安全感。 天空中飞过一只大鸟,高升叫不出名字,但是很羡慕。他很明显地感觉到,经过火海逃生的这一幕之后,似乎身边的一切都改变了,而自己,似乎很感动,更感激这种改变。 第7章 加里曼丹岛上的火焰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巨大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木制的房舍在大火中辉映出诡异的橘红色,到处是达雅人的惨叫和怒吼,整个村落都笼罩在极大的恐惧之中…… 距离巴达维亚600多公里之外的加里曼丹岛上,这个弱小的达雅人村落被一支来自巴达维亚的私人捕奴队趁着夜晚突袭了,在不到30分钟的时间里,超过180多名达雅人被残忍杀害,很多刚刚拿起鱼叉、棍棒的达雅族男人还没等接触到这些西方入侵者,就被燧发枪甚至是火绳枪射出的子弹夺去了生命,只有三十几个身手敏捷、头脑清醒的族人逃进村落后山的森林,村落中的大部分人都没能逃脱捕奴队的搜捕。 面对群岛土著居民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殖民政策的反抗和新取得的锡兰殖民地对人口的需求,荷兰东印度公司在1714年向当地的荷兰商人开放了奴隶贸易的特许证,允许当地荷兰商人组织私人捕奴队对敢于抵抗荷兰人统治的土著村落进行侵袭,当众多土著村落在恐惧之下纷纷宣誓服从荷兰人的统治之后,出于锡兰奴隶需求下的巨大贸易利益,私人捕奴队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一水之隔的加里曼丹岛。 范·路德·古利特就是在这个时期开始了他的捕奴生意。这位东印度公司退伍的荷兰老兵利用自己在公司船队中的一些关系,搞到近三十支旧式火绳枪和燧发枪,在“发财”的号召下拉起一支近五十人的队伍,不同于其他动辄上百人的捕奴队,古利特的捕奴队力量太小,尚不能对规模较大的土著村落造成威胁,因此只敢在海岸附近搜寻一些小村落下手。在付出三人轻伤的微小代价之后,古利特控制了整个村落,这意味着这些淳朴的达雅人的好日子已经到头,痛苦即将开始。 被捕获的达雅人全部被集中到村落的中心,受伤的捕奴队员将怒火宣泄在被捕获的俘虏身上,一些看起来孱弱不堪、没什么劳动力的成年人、老年人和年纪较大的女人被优先“处理”掉,甚至没有避讳附近的孩子,就在他们眼前将这些毫无价值的俘虏杀掉,残忍的杀戮引发了所有达雅人的恐惧与痛苦,哀嚎声响彻夜空。剩下的青壮年男女将会被古利特以一个适当的价格卖给巴达维亚的东印度公司,他们幸运的会成为某些权贵的奴仆,不幸的就只会成为没有任何权利的奴隶,或者死在种植园工头的皮鞭下或者死在开拓锡兰岛野地里。 而余下的达雅人小孩,一部分看上去相貌还算过得去的会被卖到巴达维亚本地的奴隶市场,而那些身体基础尚可的半大孩子则被当做私人战利品被古利特个人收藏。古利特曾经随着公司的船队到过南美洲,那里的巴西白人很喜欢在身边蓄养一些幼小的印第安小孩,作为仆人和战场上的护卫。这令古利特非常羡慕,因此在几次对加里曼丹岛上村落的侵袭之后,古利特也拥有了多达二十多人的“小崽子”,其中既有克莱曼丹人、巴厘人、爪哇人、达雅人,甚至也有三个从加里曼丹岛另一个华人村落抓到的华人小孩。在一些需要打通上层关系的关键时刻,这些年纪幼小的小孩子在本地教会几位有特殊嗜好的高职教士眼中会是一种比较称心合意的礼物。 其他白人队员忙着收集任何可能找到的战利品,特别是看上去略带一点黄色的硬质物品,据生活在西加里曼丹的部分少量欧洲拓殖移民传言,加里曼丹岛到处都有可能发现金矿,而当地人居然拿含金的矿块当作一种异教祭祀用的祭品,让众多眼中闪着金光的捕奴队员们愤怒不已,这些落后的异教徒真应该全部杀掉,对那些闪闪发光的可爱金子作出这种无法饶恕的罪过证明他们不值得拥有这片土地。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在对一些软骨头村民威胁利诱之后,村民告知这个达雅人村落曾经拥有的金块早已被外来的清朝汉人海商换走,白人们一粒金沙也得不到。 “该死的异教徒!诅咒他们都下地狱!”一名叫亨克的混血队员失望地发泄着,其他几个人则争夺起一个名叫妮娜的漂亮达雅少女,甚至要大打出手。 “住手!你们这些肮脏的下流货儿!”古利特愤怒地冲上前去,推开几名正处在兴奋中的队员,在几个人眼前晃动自己的佩剑,指着这些恶棍的下体凶恶地吼道:“这些女人都是当当响的金币!你们想让我找机会扣掉你们的那一份钱么?” 几个队员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这名仍在恐惧中的少女,又看了看古利特手中的佩剑,没有人会和金币作对!不是么?他们彼此自我安慰着,晃晃肩忙着搜寻其它任何值钱的东西去了。 古利特松了口气,相对于其它大型捕奴队都是来自有组织的公司或船队,古利特的队伍大多是巴达维亚城内一些不守规矩的恶棍和流氓,还有一些被种植园主解雇的混血巴达维人(荷兰人与当地马来人的后代),这些人战斗力一般,但是作恶的本事却是一流。古利特依靠着这些聚集在自己旗下的恶棍在巴达维亚城中拥有了一定的实力,颇受一些商人、政客的顾忌。 妮娜刚刚死里逃生,心中的恐惧还不曾消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侵略者会良心发现,在几个穷凶极恶的坏蛋手里拯救了自己,还是不停地向古利特祈求着饶恕自己的村庄。古利特毫不理会这个有着八九分姿色的少女,他狞笑着托住妮娜的下颚,用土语恶狠狠道:“听着,小美人。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有礼貌的绅士,婊子,但是在我看来你和那些闪着金光、亮晶晶的金币没什么两样。如果你一定要请求我的饶恕,在我把你卖给那些乡巴佬之前,你可要在我的私人房间里多用点力气来‘祈求’我!” 少女绝望地发出哀鸣,一口怒痰带着歇斯底里地愤怒吐在了古利特的脸上,用一连串的土语诅咒着侵略者。古利特掐住少女的下巴,将她的头拉近自己,手掌因用力而显得青筋暴起。他嘲笑地瞪着达雅少女。 “你想激怒我,好让我给你一个了断?想都别想!婊子,我对你这种臭脾气的女人最有兴趣,我会好好地疼上你几天,然后把你喂给刚才那群恶棍,等所有人都对你失去了兴趣,我就把你卖到新殖民地的妓院,你会在那里反省你对我的不礼貌!” “巴库!”古利特叫来自己的得力助手,“叫大家集合,把所有奴隶弄到船上去,我们要趁周围野蛮人的大村落反应过来之前把我们的战利品运回巴达维亚去。”转而淫荡地笑道:“至于这个小美人,如果她不肯顺从,我不介意先在我的船长室里验验货色!”巴库和古利特会意地大笑起来。 一名抢劫者在胸前抱着一支当地人制作的陶罐穿过混乱的人群从古利特身边跑过,古利特故意地伸出左脚,抱着陶罐的队员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两三步,摔倒在一具尸体上,陶罐应声破碎,溅出部分黄黄地粘稠液体,周围的捕奴队员们立刻闻到一股蜜香,“是蜂蜜!”有人恍然大悟,更有人跑上前来意欲品尝一番。古利特瞪着眼望着这些恶棍们,“要拿就拿些值钱的玩意儿,别什么破烂儿都带上船!我们的‘安达曼号角’号可是一艘小船,没那么多地方放置这些破玩意儿!如果你们谁愿意留下不跟我回去,那我很高兴把你丢在这个到处是野蛮人的破岛,这里的野蛮人或许会对你的**儿很感兴趣!至于其他人,只要是值钱的东西,有多少就带多少,不值钱的破烂都给我砸掉。谁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他丢到海里去喂鲨鱼!” 巴库接着古利特的话茬朝着这群队员喊道:“都听到老大的话了?蒙德里克、吉尔特,带着你们的人组织所有‘猎物’上船,我要你们在二十分钟内搞定这些人!如果搞不定我就把你丢下!德普,叫你的伙计们把值钱的东西都放到船长室去!快!都动起来!” 巴库带着一大队人忠实的执行着古利特的命令,那个把蜂蜜溅满胸前的倒霉蛋丧气地站起身,蜂蜜混着泥土和鲜血还在不停地向地面滴着长丝,用手擦拭了半天反倒弄得满手都是。 古利特叫住这个倒霉蛋,厌恶地看着他胸前一大坨蜂蜜,用自己的手指在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地方刮了半根手指的蜂蜜,然后狞笑道:“等着我把你喂鲨鱼么?蠢货!去帮忙!”看着倒霉蛋越跑越远,这才将手指放进嘴里,享受地闭起眼睛,自言自语道:“蜂蜜可是好东西!留给这些野蛮人真够浪费的!”转头看了远处一眼,然后咆哮着:“卡西!你这个系不住裤带的色鬼!赶紧带着那个婊子给我滚回来!” 远处古利特的助手巴库正在组织人手将这些俘虏装运上去,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出名好色的队员正在抓住一名颇有姿色的达雅人妇女就地侵犯,这让刚刚发出明确命令速战速决的巴库大为恼火,特别是因为这种事违抗自己命令的时候。古利特拔出燧发手枪,一枪穿透了行凶者和受害者的身体,“一群蠢货!再有不听话的,就是这个下场!”说完再也不去管,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数人头,好好算一算这次出来的收获和成本,毕竟这都是生意。 海岸上再无任何活物的哭声,村落被古利特下令付之一炬,熊熊燃烧的火焰久久不灭,船开出去几个古里还清晰可见。 妮娜和所有被抓捕来的奴隶蹲在安达曼号角号的底舱,头上不断传来走动的声音,和族人相视一眼,都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安达曼号角号缓慢地朝着目的地行驶在波平浪静的海面上,在远去的海浪之间留下一串低声啜泣的浪花。 第8章 海面上的小黑豆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朱君翊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三天来,海面上一艘过往的船只都没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儿干坐在木桶里,对着一望无际的海浪和偶尔飞过的海鸟四目相对,早前逃出生天、重获自由的兴奋和快乐不到半天时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无聊、不安和对未知结局的恐惧。 按照朱君翊原来的设想,他是像用十几个大木桶造一个木桶排,部分木桶用来装水和食物,足够自己漂泊在海上应付半个月的时间。然而各种出乎意料的意外,让他只能做两个救生桶,正好足够和高升两个人求生。 但是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水和食物。根据朱君翊前世在网上看到的知识,一个人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的极限生存时间是七天,在商船的航道上坚持几天应该就会得救。但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条件,人在不吃不喝情况下能够坚持七天的是成年人,而他们两个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半,正是需要长身体的时候,更要命的是,海上出事前,他们都没有进食。 半天后,他们变得口干舌燥。 朱君翊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决定转移注意力,首先跟高升聊起了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生父,一边回忆着母亲从前几百遍对父亲的描述,一边挑挑拣拣地把一些觉得有趣的事情跟高升聊着,逗着高升,也逗着自己开心。 “君哥儿……”高升别别扭扭地道,“等你……找到你那个爹的时候,能给俺……那个……吃一口白米饭么?俺……俺还从来没有吃过。” “瞧你!”朱君翊有点不屑地答道,“一口白米饭就把你打发了?就这么一点野心怎么做我朱君翊的大哥?做我朱君翊的大哥,吃饭不但要顿顿白米饭管够,每次至少要鸡鸭鱼肉成席,鸡要烤成果木脆皮的,还不能留油,不然吃起来太腻,广州的盐水鸭本来是不错的,和北京烤鸭比起来就没法比啦!鱼不要河鱼,都是刺,特别是草鱼,吃一次扎一次嘴,要吃鱼就吃石斑,青斑也可以考虑,辽东的鲅鱼那就最好了,石斑、青斑要清蒸,鲅鱼就要煎着吃……” 朱君翊回想起前一世有关吃的信息,嘴上说个不停,听得高升目瞪口呆,别说吃,听都没听过,在他看来,能有口白米饭吃就已经是幸福生活了。 说着听着,两个男孩不禁都在大脑中幻想着大口吃饭大口肉的情节,干裂寡淡的嘴里竟然有了湿意,进而垂涎欲滴、口舌生津,原本充斥咽喉的饥渴感竟然也得到了缓解。 直到朱君翊再也说不动了,两个人才都闭上嘴,各自回味着幻想中的山珍海味。 “君哥儿。” “啊?” “俺不想顿顿大鱼大肉,瞎了那些好东西,俺还是只想吃白米饭,吃一口,留一口,万一以后吃不上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再吃……”高升展望着自己的美好生活,露出一脸的幸福像。 “噗嗤”朱君翊正在琢磨着得救之后怎么吃饱肚子,一听到高升的“伟大理想”,笑成了一个虾球,弯着腰躲进木桶里,生怕高升看到自己脸上的笑意。 然而木桶的拢音性很好,高升听到朱君翊木桶里传出一阵奇怪地声音,似笑非笑的,却听明白了,“君哥儿……那个,你想笑就笑吧!别憋坏了身子……” “哈哈哈哈……”朱君翊没有了顾忌,酣畅淋漓地仰天大笑。他想起了在前一世看到的那个喜剧小品的桥段,忍不住笑出声来,“等咱有了钱,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等咱有了钱,油条买两根,吃一根,扔一根……” “啥?那得多糟践东西,吃喝还不够呢,咋能这么瞎?有了钱也不行,你……你真这样子……那个……那个……你娘也不会高兴。”高升急了,说了几句,看着朱君翊根本没当回事地继续大笑,干脆打出了朱君翊的母亲牌。 朱君翊一边想着那个笑话,一边开着高升的玩笑,被他的反应逗得前仰后合,等到高升搬出自己亲娘这座大山,也觉得玩笑差不多就行了,于是努力板住脸,半响后,才一本正经地对高升道:“高升,你说得对,我不该想那些腐败的问题,娘如果还在,一定也希望我们能朴素地生活,毛爷爷说过,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高升呆住,“毛爷爷是谁?俺见过么?” “毛爷爷啊?”朱君翊一时想不出怎么解释,顺口胡诌道:“城西关的一个老夫子,很有学问,连外公也经常要去他家里请教。” “这么有学问的老人家……,那他的话俺们可得记住。”高升思索一阵,红着脸,很不好意思,“那啥……俺知道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可俺过惯了苦日子,只知道吃不上饭的肚皮不好受,俺没什么大本事,你娘死了以后,俺有几天还让你挨了饿,可……可俺是真尽力了,那几天天冷地很,城里没几家愿意开门,俺从城东讨到城西,一口吃食都没有,俺年龄又不够,没有力气,去见工别人也不要,俺……俺没用……辜负了你娘,让你受了罪。等你见到了你亲爹,俺只想吃一口饱饭,然后俺就走,俺是粗人,有一口没一口都能活……” 高升的话没能继续讲下去,因为朱君翊的小手隔着两个大木桶沿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袖,打断了他的话头,“高升!别这么说!” 朱君翊的眼睛有点微红,他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很受触动,或者高升什么都不懂,或者高升也只是一个十岁半的大男孩,或者在继承的记忆中高升确实曾经让朱君翊挨过饿,但是,高升对朱君翊的心是真的。见惯了尔虞我诈、虚情假意的前世社会,经历了那么多所谓的真爱和背叛,朱君翊越发认为这种真心真情难能可贵。他反思了自己刚才和高升之间的聊天和对话,觉察到自己对高升始终有一种不自不然的“先天”优越感,连带着话语中也会流露出刺激到对方的言辞,甚至用后世的相处方式拿着对方最真诚的部分开玩笑,在前一世的世界中,这或许是一种嬉闹和玩笑,但不是在这个世界。语言是最伤害人的武器,越是亲近的人受到的伤害越深。即使高升心大,并不会计较,也会在对方最柔弱的内心中留下一道微弱的刀疤。 朱君翊默然清醒地领悟到,他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在这个生命中,并不似前一世那个亲情友情都不缺的富有,这一世自己没有了母亲,那个所谓的父亲不知道远在他乡何处,没有其他朋友,也不会轻易地交到真心的友谊,而他所拥有的全部,竟然真的只有一个高升。 “对不起!高升。”朱君翊诚心实意地向高升道歉,但是他并不想讲太多悔过、痛哭流涕,惹人落泪又没有营养的面包渣,而是真正开诚布公、真诚地对待高升,他决定把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都对高升讲一讲,“高升,你不要妄自菲薄。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了娘,也没见到我的那个所谓的爹,真正一心一意待我好的,就只有你了,我们俩一起相依为命了这么久,都是你在照顾我,抚养我,你没辜负我娘的期望,我现在身体健康,能跑会跳,还读了这么多书,懂了这么多从前不懂得的道理。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我。”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们俩活一起活,死一起死,兄弟情义,永不改变,我说的是算数的。我不会变!” 高升感受着朱君翊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诚心,忽然想起海船舱里君哥儿趴在下面认真研究怎么救自己的那一幕,心底涌动的暖意散步在全身,暖洋洋地,伸出双手和朱君翊握在一起。 感受着对方温暖的手,朱君翊很欠揍的又开始浮想联翩:四只小手,两个屁大点的孩子,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额……木桶俩兄弟。 “还有,高升。”朱君翊很严肃地对高升说道,“我不想去投靠我爹了。”在高升诧异地目光中,朱君翊把自己之前对海船事件的分析认真地讲了一遍,最后道:“到现在为止,我那个所谓的爹都没有来看过我,无非是两个可能,一个是他根本不在乎我,认为我是个麻烦,眼不见为净,另一个可能就是他也没有能力来看我。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不会对我们的生活有任何好的改变。再来说我们这次的遇险,为什么那群坏人会对我父亲的事情知道地那么详细?是无意中被人有机可乘?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过去我看……那个……听得多了,故事里都是一大家子狐狸各自算计,我讨厌那种活法,更不想活在那种环境里,最可怕的就是他主动雇来的杀手要把我这个麻烦处理掉?如果是这样,那我再去找爹,就是羊入虎口,自己送上门去。所以,关于去投靠我爹的这个事情,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不认我,还要杀了我,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我们的生活维持原样,只不过从讨百家饭,变成了在家宅院里讨一家饭,看别人脸色。那我为什么还要去找爹?” 高升是个思维简单的人,过惯了简单的生活,朱君翊的阐述让他有种转不过弯的头疼,并不明白君哥儿找不找爹怎么就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在一些他熟悉的事上,他都会有自己的心思,可是这些他完全搞不懂的道理,可就实在没辙。 “但是,如果你不去投靠你爹,你怎么活啊?” “从前我们在广州相依为命,那时候可也没有那个爹什么事。” “可是俺们都是小孩儿,俺不想让你再像以前一样活,俺是穷人家的孩子,可你是读过书的,俺小时候听人说过,读过书的人都是文曲星下凡,文曲星咋能跟着俺受苦呢?” “我也经常在你耳边讲一些书上的东西,你虽然没读过,但是也听过啊!你能受苦,我为什么不能?”朱君翊循循渐进地向高升灌输着自己的意志,“何况这一趟出来,我感觉自己也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木讷蠢笨,读书读傻了的一窍不通,我觉得我有智慧,只是年龄太小,我们两个孩子在一起,相互合作,反而活地更自由。” 高升说不过朱君翊,心里觉得朱君翊还是去投靠亲爹会有更好的生活,却被他说的动了心思,感觉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总估摸着和自己的想法好像又不一样。不过不管怎么样,就如朱君翊离不开高升,高升也不愿意离开朱君翊,如果能够在一起相互依靠,那自然是比分开的强。 两个半大孩子就在南海的两个木桶上召开了一次会议,确认了未来五年的发展计划,直到一方困顿地睡去,另一方也闭嘴合上了眼睛。 第一天就这么没有信仰地过去了,没有奇迹,没有惊喜,两个孩子的感情却越来越近乎。 第二天,高升还有精力面对着大海喃喃自语,偶尔和对面的朱君翊讨论讨论人生。朱君翊站在木桶的海水里一天,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海水不比淡水,朱君翊感觉自己有脱水的预兆,或许自己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海水泡成泡菜的人干。 第三天,两个孩子谁也不说了,不是不想,实在是不能。 高升浑身无力地半蹲在木桶中,受制于木桶的枣核型的直径曲线,他并不能像朱君翊一样完全蹲坐在木桶里。半个脑袋都露在桶外,只能偶尔转动一下脑袋观察一下海面,每一次都希望能够在海天一色的边缘看到任何像船的物体,但是每一次都看不到任何漂浮的物体,高升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但是这一次,高升觉得他是真的看到了一条船,而且应该是一条大船,因为它从一个很小的小黑豆子慢慢地放大,直到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船帆上印着一个稀奇古怪、自己从未见过的符号。 “君哥儿!快起来……”高升有气无力地叫着,对面的桶里没有任何反应,他勉强用尽身体里最后一点点力气,伸直双臂去拍打木桶的边沿,“有船来啦!君哥儿……你快来看……俺们得救了……” 第9章 刚离死地又入狼窝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巴库!巴库!左舷!左舷的海面上有东西!” 随着瞭望手吉尔特一连串粗鲁地叫喊声传来,正在“安达曼号角”号甲板上正在观测航向的大副巴库一边迅速调整好手中的单筒望远镜,一边飞快地跑向船首楼上。在船首楼左舷一侧,甲板上的水手都先一步赶到左舷,海上的航行充满了无聊和焦躁,任何新鲜的事物都能勾起船员们的兴趣,甚至包括古利特口中那个系不住裤带的色鬼卡西。 巴库端着单筒望远镜朝着左舷远处的海面上观望,模模糊糊的海面上似乎确实有两个挨在一起的东西。玻璃镜片的制镜工艺可没有后世那么精细,透过充满毛刺和划痕遮蔽的画面后,超过两百米外能看清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不过这并不妨碍巴库看清楚两只捆绑在一起的大木桶。 “两只大木桶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巴库歪着嘴巴,收起了望远镜,略一斟酌之后,决定找人去叫醒古利特,海洋是个充满迷雾的世界,迷雾中满是危险的海盗、暗礁、风浪等危险,都由可能导致致命的后果。虽然他们干的事情并不一定比海盗高尚多少,但是作为一支持有荷兰东印度公司合法捕奴执照的私人捕奴队里的副手,巴库还是对海盗们充满着鄙夷,当然对海盗的危险也充满警惕。海上不会无缘无故有几个木桶漂在那里,通常都是海盗的杰作,木桶里有什么才是巴库关心的问题。 “蒙德里克!立刻去叫醒古利特!卡西,还有蒙特,你们把海里的东西捞上来!”巴库下达了命令,抬头挥舞着拳头朝桅杆上的瞭望手喊道:“吉尔特,睁大你的狗眼,周围的海面有任何异常就扯开你那肮脏的喉咙大叫!如果你敢偷懒,我就挖掉你的双眼!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刚才在上面睡觉!” 没过多久,古利特手持一柄短柄燧发枪带着满脸的火气走上甲板,“巴库先生,听说你从海里捞上来两个宝贝,这最好是真的,不然我会把蒙德里克先生打成筛子丢下海里喂鲨鱼。” 巴库正在指挥船员推动绞索从海里拉木桶上船,听了之后一点都不生气,反而高兴地向古利特献宝道:“古利特!你应该感谢我,我从海里面捞上来两个杜卡特(18世纪荷兰金币)!” “还有我,是我先发现……”桅杆上的吉尔特还没来得及喊完,古利特抬手就是一枪,至于打得准不准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了。吉尔特识相的闭了嘴。古利特的兴趣反而被勾了起来,“嗬!赶紧让我们看看海里的杜卡特到底长成个什么样?” 绞索缓慢地将两个大木桶拉上船舷,古利特已经看到了高升的半个脑袋,愣了半秒钟后很快又高兴起来。 木桶被平稳地放到了船舷,卡西、蒙特等船员一起手忙脚乱地抓着大木桶的边沿使劲将木桶一起推倒,漂泊在海上的木桶里似乎浸入了不少海水,哗的一下全部倾倒在甲板上,顺着海水有一大一小两个小东西从木桶中冲倒在甲板上,自然就是已经在海上漂了三天的朱君翊和高升两兄弟。 “嗬!巴库先生,你的数数可不怎么样,你捞上来的可不是两个杜卡特,是四个!以后可不能让你来负责点数。哈哈哈哈……”不费力在海里捞上来两个小孩,在古利特的眼里这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币,他显然兴致很好,巴库和船员们顺着船长的兴致也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口臭熏天。 “嗯?”古利特踢了一脚瘦小的朱君翊,皱起眉头,“巴库先生,你不会捞了两个死人给我吧?” 众人的大笑戈然而止,捞死人上船可不是一个好征兆,巴库信誓旦旦地发誓,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是两只还在活动的手,冲着船的方向招手。如果真的不走运,捞上来就死了,古利特会不会踢我下海喂鱼?巴库紧张地蹲下去把高升翻过身来起手就打了三个嘴巴子,高升毕竟比朱君翊的情况略好,只是在捞桶的过程中被动地喝了不少海水,一时闭过气去,巴库的几个嘴巴子反而打醒了他,突然一翻身,冲着甲板呕吐出几大口海水。 “古利特先生,看来我救回来至少两个杜卡特。”巴库讨好地笑道,古利特显得心情不错,带着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在众多大汉的笑声中,古利特的耳边突兀地响起一个微弱稚嫩的声音,“thank you!”古利特低头一看,小个头的朱君翊趴在甲板上,用右手臂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眼睛半睁未睁,用虚弱地口气又道:“We need some water and food, and if you can provide the necessary help, I will thank you very much!”(我们需要一些水和食物,如果您可以提供必要的帮助,我将会万分感谢!) 荷兰与英国的关系一直不是太好,六十多年前两国的海军还真刀真枪地大干了一仗,最后以荷兰的胜利而结束,连带着两个国家的民众相互之间也有些敌视,不过,英荷两国毕竟离得近,两国民众相互都能听懂几句对方的语言。色鬼卡西听懂了水和食物,却没全听懂,但是觉得这是个炫耀的好机会,于是依旧用荷兰语阴阳怪气地冲着朱君翊怪叫:“你不是刚刚喝过了么?”引得一群恶棍又是大笑不止。 古利特似乎心情越来越好,呲着黄迹斑驳的大板牙,努力装出一个慈善的微笑,“先生们,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去忙你们手上的活吧!”转头对巴库下达命令,“巴库先生,请你扶起我们的客人去我的船长室,取一些干净的水和面包来给这两位先生。” 巴库似乎很意外,他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并不妨碍接受命令,带着卡西一人一个扶起孩子走进了船舱。 周围的船员们不笑了,各自慢慢地散去,古利特在他们的眼中从来不是个充满慈爱的好人,就算不是恶魔也是最厉害的恶棍,却慈眉善目地装起了绅士。这样一个令人反常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至少现在不是嘲笑和找乐子的好时候。 古利特非常的精明,可以讲一口流利英语的东方小男孩,能够让他大发善心,在他的眼中自然只有更多的金币才能办得到。巴达维亚有很多的华人,而且是很富有的华人,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对东方人的管理遵循着最公正的法律——金币,所有的华人每人每月都得缴纳1.5个里尔,差不多是十分之一个杜卡特,所有缴纳人头税的华人都会受到东印度公司法律上的保护。而在所有的华人中,专注于清国贸易的华商更是富甲一方,在海上的一个会讲英语的华人小男孩,或者说是某个海上遇险的华商子女也说不定。卖掉一个小奴隶也就是两个杜卡特的利润,但是如果是在海上救了某位华商的遇难子女,索要一百个杜卡特应该也不过分。这才是古利特的真实目的。 上帝说,一切金币都是纯洁的天使,值得任何人来膜拜。这就是古利特的哲学。 古利特的船长室只有十几个平方,房间内充斥着一股蜡油和臭脚味,不过至少,比在海上吹风好多了。 朱君翊和高升风卷残云地往嘴里塞着干巴巴、粗糙难咽的燕麦面包,仿佛嚼的是皇宫里的御膳,让守在傍边的卡西大开眼界。 “少吃一点,半饱就好,多喝点水。”朱君翊很清楚人在长时间饥饿后,胃壁会变薄,因缺血而韧性减弱,很容易造成急性胃扩张,如果暴饮暴食,过多过快,就会使呕吐反射的保护功能失效,出现急性胃扩张,把胃撑爆而亡。不过很快就发现,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担心,因为桌上的食物剩下不多了。 水足饭饱之后,古利特在船员的注目下回了船长室。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爱八卦的妖怪,蒙德里克等人把耳朵趴在厚重的木板门上,船员们都挤在船长室外,七嘴八舌打听到了什么,“我好像听见他们在谈论什么?”蒙德里克煞有介事地撇嘴。 “还有什么?” “是不是那个男孩儿告诉了古利特有宝藏,现在正在里面密谈?”船员充分发挥了想象力。 “那个男孩儿没准是异教徒魔鬼,古利特肯定是在和魔鬼谈判!”一个船员言之凿凿,蒙特自动补齐了剩下的妄想,“我看见他们的食量惊人,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饭量!” 船员们毛骨悚然,“他们是魔鬼么?” “那个小个子一定是东方巫师!” “对!”更多的船员赞同了这个说法。 由是,穿着白巫袍、头戴尖顶帽、手拿魔法杖的哈利·朱大法师新鲜出炉,不得不说这群恶棍还是有一些小天真。 门突然打开,朱大法师立刻飞到众人的身前,恶棍们一顿躁动,朱君翊的确是飞出来的,被古利特从里面一把抓住丢出来的,他当然没有穿白巫袍,没戴尖顶帽,更别说那根神奇充满魔力的魔法杖——还是那一身泡在海水里的破烂,紧随其后是滚出来的高升,不过高升更加不堪,因为个子更大,古利特居然没有丢得动。 古利特生气地从舱室里走出来,对着所有人破口大骂:“该死的一群猪猡!滚回你们的岗位上去!谁再堵在门口啰里啰嗦,我就把他丢下海去喂鲨鱼!”转头呼唤巴库道,“巴库先生!把这两件货物丢进下面的货仓里面去,他们最多值六个杜卡特!”顿一顿又对朱君翊狞笑着,“这个会讲英语的小野猴骗我浪费了一顿美餐,再加两个杜卡特!就这么办!把他们带下去。”气冲冲地回了船长室。 船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真是峰回路转,没有看到巫术,没有看到神迹,没有任何新鲜可看,除了再次确认古利特还是那个恶棍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乐趣,于是各自散去忙碌。 巴库撇撇嘴,叫上卡西,如同抓小鸡仔一般一人一个将木桶兄弟带下了船舱。 闷热拥挤的底舱内,众多被抓捕的达雅人、巴厘人密集地蹲在里面,空气中混合着汗臭、脚臭和屎尿的味道,所有人都隐藏在船舱角落的黑暗中,生怕暴露在光线下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不幸。 底舱顶部的顶盖被打开,微弱的光线照射在底舱的正中心,两个瘦小的身躯被从上面丢下来,重重地摔在舱底,发出两声闷哼。 朱君翊从小就带在脖子上的那块玉佩在坠落的过程中甩了出来,在卡西的眼前晃了一圈,卡西愣住了,似乎还在回想看到的是什么,虽然没有看清楚,但是可以确定,那必然是一件好东西。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动手的好机会,捕奴船上的规矩向来是实力者得好处,他可不想便宜了巴库。 顶盖重新关闭,底舱彻底恢复了黑暗。高升扶起朱君翊,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不解地问道:“君哥儿,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俺听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怎么前脚好吃好喝地贡着,后脚就把俺们踢进这么一个鬼地方?……什么味儿?” “怎么回事?……他们的船长想拿你当‘兔爷’,我没答应!”朱君翊在黑暗中揉着自己撞伤的手臂,郁闷到不行,暗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粗心大意,轻易地相信这些满脸堆笑的外国人是守规矩的商人,轻易地把自己的处境交代地底透,结果落得如此的下场。这个时代信奉的是实力,衡量的是利益,哪有那么多善良的外国商人?作为一个拥有后世几百年知识积累的穿越者,居然会如此失策。哎!还是社会经验不足,难免吃亏上当。不过让他实话实说,实在觉得没脸,干脆编了一个没营养的小谎。 其实朱君翊也算是小心谨慎了,古利特狡猾地套话,他只是说自己两兄弟是某个商行的小徒弟,出海遇到了风暴,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古利特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两个没背景的小徒弟当然不会有丰厚的回报,既然失去了利用的价值,那就废物利用多赚一个杜卡特是一个。 “兔爷?兔爷是什么?”高升显然不能理解朱君翊口中出现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词汇。 朱君翊心烦意乱,“就是把你当成女人,要和你洞房!” “啊?俺可是男的!……这帮鸟贼!真是眼瞎,你长得这么好看咋就瞧中俺了?” 朱君翊彻底无语了。 “君哥儿,你咋会讲夷语呢?这也是书上学的?” “嗯!” “书真是好东西,看了能懂那么多!” 朱君翊不言语了,他想的更多,比如这艘船是干什么的,又比如这群看起来就是车匪路霸的家伙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自己,再比如应该想什么办法自救。 倏地底舱的角落里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掉进来前两兄弟都没仔细看清楚底舱的环境,更不知道身边都躲藏着什么人,这时猝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到声音,不禁打了一个冷颤,高升大声喊道:“谁在哪里?” 这回又是一阵悉悉索索地移动声响,而且四面八方,似乎高升惊动了什么动物。黑暗中会有什么动物?两兄弟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背靠背挤在一起,努力等着眼睛警惕着。 恰在此时,角落里响起一个怯怯的女孩嗓音,“你们别怕!我们不是……害……害蛋……” 女孩的口音很怪,但是很好听,一下子安抚了两兄弟的紧张,高升壮着胆子问道:“那,你是谁?” “我叫妮娜,是马林瑙达雅部落首领的女儿,你们别怕,这里都是被那些害蛋抓来的、我的族人,他们烧毁了我们的部落,屠杀了我们的战士和长老,我诅咒这些可恨的毁灭者。” 朱君翊的情绪平复下来,疑问却越来越多,干脆自己问道:“你怎么会讲汉语?” “几年前,我们的部落经常有天朝上国的汉商来收黄金,我是跟一个汉商学的。” “他们为什么要烧毁你们的家园,还要抓走你们?” “我不知道,他们的首领会讲土语,说过要把我们卖掉。” 靠!朱君翊一翻白眼,这不就是抓猪仔捕奴贸易的桥段么?从中学历史上就学过这一段黑账,可是那都是在黑非洲、美洲和欧洲的三角贸易,怎么自己在海上漂几天就横跨了整个印度洋?这不科学啊!朱君翊要多郁闷就有多郁闷,脑门急出一圈冷汗,如果这是真实的,那未来就再也不会有什么五年发展规划了,自己和高升下一步死在哪里都不一定知道,难道要我从大好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跑到18世纪的美洲长大参加美国独立战争,做一个黄皮白心的“额迈瑞卡”? 高升察觉到朱君翊情绪的变化,连忙关心地问:“君哥儿!你怎么了?” “我发骚了,生人勿进。”朱君翊一肚子熊熊烈火,根本不想说话,这才逃离死地,怎么又进了狼窝了?说好的富贵呢?说好的给我的一个世界呢?这一刻,朱君翊竟然非常想念曹疯子。 伟大的曹疯子啊!我向你祈祷,你给我的钱我不要了,咱能结束这次疯狂的体验么?我再也不背地里骂你疯子了。 …… 第10章 埃尔朗的奴隶市场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古利特的“安达曼号角”号缓缓驶入巴达维亚港时,港口内零零散散的停泊着二十几艘各式商船,最好的几个泊位被几艘欧式双桅帆船占据着,其余十几艘则清一色是中式广船,近百个身强力壮的华人劳工正在装船卸货。而在欧式双桅帆船这一侧,只有十几名马来奴工正在向一艘名叫“罗斯绅士”号的双桅商船装运木制的箱子。 船员们快速地靠岸,抛下缆绳,急等着古利特卖掉整船的奴隶后能给自己多分几个埃斯卡林(荷兰银币单位),蒙特带着几名船员顺着船上搭下来的船板跳到栈桥上,抓住缆绳一起向岸上用力地拉,当船稳稳地停住之后,才将缆绳捆绑在旁边的系留桩上。 “卡西!卡西!”古利特喝了点杜松子酒,下船的时候总感觉有些摇晃。这些法国人贩运过来的劣质酒水就像是下水道的潲水,但是有总比没有强,看见桅杆上的布帆只收了一半,古利特心怀不满地喊叫那个色鬼卡西,“我就知道这个裤裆里只有一根牙签的色鬼不值得信赖,巴库先生,你给我盯住这个下流货,那些年轻漂亮的婊子不准碰,如果她胆敢违反我的命令,你就把他裤裆里的玩意儿割下来下酒。” “卡西的那玩意儿只是一堆烂肉,不好吃。” “哈哈哈哈!”甲板上的船员们都跟着起哄。 卡西是个色鬼,但是更爱金光闪闪的黄金,眼看着船一靠岸底舱的宝贝就要被押走,被勾引了几天的贪念顿时火热,趁人不备溜下船舱,跑到底舱盖处,迫不及待地打开舱盖,放下旋梯,“登登登”几步就跳了下去。 习惯了暗无天日的黑暗,突然被刺目的阳光晃花眼,朱君翊、高升和妮娜都有点不适应,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周围的达雅人害怕地向着四周的舱壁退缩,一下子就把中间的三个人显露出来。 卡西内心一片火热,冲上去一手就把朱君翊给摁倒在船板上,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去撕扯朱君翊的衣服。 朱君翊的头被结结实实地撞在船板上,撞得他头昏脑涨,立刻被一种史无前例的极大恐惧冲击。这是要爆我菊花?拓麻德!我才四岁半啊!这得多穷凶极恶?你他喵地眼神好使么? 高升和妮娜刚睁开眼就看见眼前这一幕,底舱内惊诧莫名和惊慌失措的呼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被这不堪入目的景象吓得惶恐不安。紧接着一个黑影倏地冲上去将骑坐在朱君翊身上的卡西扑倒厮打起来。 朱君翊炸尸一般从船板上跳起来,想都不想就躲到妮娜的身后,浑身上下发毛打颤,恍如惊弓之鸟,心里简直比掉进了粪坑还慌!什么玩意儿啊!早知道就不跟高升扯谎说什么“兔爷”,这报应来的也太快了! 妮娜已经十六七岁,比高升还大,又是底舱唯一会说几句汉语的,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恐惧让三人迅速结下友谊,舱底黑暗,彼此相互看不清样貌,妮娜的弟弟妹妹都已经死在捕奴队的枪下,不经意中把朱高两个小孩代入地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来疼爱。虽然一样惊慌,却不忘把朱君翊紧紧护在怀里。 高升毕竟只是一个孩子,所会的也都是广州城内地痞混混打架的招式,怎么打得过一个做尽坏事的恶棍?没两三秒钟就被反摁在身下。卡西的脸上也挂了彩,眼眶处挨了一拳,虽然没多大的力量,却也黑了一只眼睛,左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显得格外狰狞。卡西从靴子里掏出一把短匕首,横在高升的脖子上,恶狠狠但又低声地朝着朱君翊打手势,“小野狗,赶快把你脖子上的那个东西交给我,不然我就杀了你的朋友。”他不停在自己的脖子上做手势,示意只要朱君翊脖子上的东西。他可不想惊动船上其他人,那块玉佩卡西志在必得。 朱君翊不懂荷兰语,但已看明白卡西的手势,匕首还横在高升的脖子上,自己没有时间做选择,也没得选择。虽然朱君翊感到无论从记忆还是情感上对玉佩都有强烈的不舍,还是毫不犹豫就拽下玉佩,伸出胸前在卡西眼前来回摇晃,“Release us from this sailboat,The Jade is yours.“(只要你把我们从这艘船上放走,玉佩就给你。) “君哥儿!”高升知道朱君翊要做什么,急得大叫,“那可是你娘亲留给你的念想!怎么能给这群坏蛋?俺没受伤,还能打。夷狗!有种你放开我,咱们从新打过!” 朱君翊平静下心境,冲高升低喝道:“高升,你冷静点。听我的,你不要说话,安静趴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要说话。” “俺不能让你为了救我,失去你娘亲留给你的唯一的玉,等俺死了,还怎么有脸去见你娘亲?” 朱君翊冷静地说道:“身外之物而已,一百块玉佩也比不上你的性命更重要!” 高升红了眼,还要与卡西继续撕扯,卡西眼中闪过一丝残忍,正要用力将匕首刺进高升的咽喉,朱君翊闪身跳到悬梯上,两步踏上悬梯,将手中的玉佩向上高举,低声吼道:“Let him go!No him ,no Jade!”(放开他!他死了,你就别想得到玉佩!) 最开始受了惊吓之后,朱君翊慢慢恢复理智,发现卡西始终不敢大声说话,立刻就明白卡西是想吃独食,既然是想吃独食,就肯定有所顾忌,最大的顾忌自然是怕别的人知道玉佩后来争抢。 卡西咬着嘴唇,突然瞬间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个英文单词,试探着道,“Deal?” 朱君翊一抬手,玉佩被丢在卡西身边,卡西伸手拾起玉佩,兴高采烈,收起匕首,再不去理船板上的高升,起身与朱君翊擦身踏上悬梯,得意洋洋地炫耀,“玉佩是我的了。” 朱君翊直到卡西全完出了底舱,才快步和妮娜一起扶起高升,恼怒地训斥高升:“一块破石头而已,值得你拿命去拼么?再说,你以为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坏蛋在乎我们的小命么?我们只有活着才有希望逃出去!” 朱君翊刚刚那句话令他既温暖又羞愧,心有不甘又垂头丧气,“俺只是想留住你娘……” “我整个人都是娘亲生的,还有比这更好的纪念物么?”朱君翊是真怒了,话都不让高升说完。 “那个害蛋会帮忙么?”妮娜担心地问。 “恶棍绝不会信守承诺,我要是信他才怪。” “那你还把东西给他?……” “我是故意的。不给对方也不会客气,最后还是会被抢走,与其如此,不如换大家暂时的平安。”朱君翊不再多做解释,将妮娜和高升拉到身边,低声交代,“好了,船已经靠岸,他们很快就会把我们转运走,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我已经想好了逃出去的办法,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在一起,千万不能走散了。路上如果有机会逃,我会提醒你们,记得跑的时候不能停,不能回头。听明白了么?” 高升和妮娜点点头,仿佛心里有了主心骨般不再觉得有多害怕,反而充满了希望。 朱君翊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高升犯倔,幸好两个人都很听话。他并非已经成竹在胸,只是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而已,说想好了逃生的办法其实只是给高升和妮娜一个希望,这两个人可没有三百年的智慧和经验,诸葛亮的空城计是给敌人司马懿看的,而他这出空城计却是给自己战友看的,军心还是很重要的。 卡西上去的时候,并没有关闭底舱的顶盖,日光依然灼灼,却让底舱恢复了一丝生气,彼此也可以借着日光看清周围和环境和人物。 这还是朱君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妮娜,只见妮娜头发梳成一个发辫自然垂在身后,穿着一件不知是亚麻还是什么的织物,四肢羊脂白玉般的皮肤裸露在外,上身织物和下身布裙之间露出一段白羊色,胸部鼓鼓胀胀好大一堆,身材婀娜多姿,半躺坐在船板上,浑圆修长的大白腿蹦出了足以令人心跳加速的弧度,除了模样长得稍差,这简直就是后世的国际名模嘛!难怪这些日子总有几个恶棍想对她下手,就这pose乍一看只怕和尚也忍不住啊! 有了海上的经历,高升已经习惯听命于比自己还小的朱君翊,自然没什么特别,妮娜的感觉就实在难以置信了,他知道朱君翊和高升都是小孩子,几天来三个人聊过很多话题,黑暗中的语言沟通让妮娜潜意识地认为高升四岁半,而朱君翊应该是更成熟的那个,刚刚抱着朱君翊的时候还没留意,眼下在日光下,却看到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何况,朱君翊熟练地讲西夷语,这让妮娜十分困惑,也非常好奇。 朱君翊刚才边说边瞄着妮娜凸凹有致的曲线,奈何是大号的灵魂配着未成年的身躯,也就只能看看想想罢了,心念一动,“我……我好像被吓到了……”朱君翊脸不红、气不喘,手一扶心口,装出心有余悸的样子,一下子扑进妮娜的怀里,双手抱住妮娜,头枕在两只大白兔上拱了拱,再也不起来了。 妮娜先是愣住,继而叹息着,毕竟是四岁半大的孩子,再天才的心智也是个孩子的心性,索性将朱君翊抱得紧紧地,想起自己那些弟弟,伤心地掉出两串眼泪,不自觉用达雅语轻声地安慰起朱君翊来,还在朱君翊的头上“吧嗒”亲了一口。 高升天生神经大条,可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虽然知道朱君翊不过四岁半,可眼看着妮娜亲在朱君翊脑门上的那一口也着实让他面红耳赤。 朱君翊幸福地挪了挪身体,换了一个更舒服销魂的姿势,没有留意到高升还静静地从船板上爬起来,静静地坐在那里。 妮娜同样关心高升有没有受伤,高升只是摇头,妮娜不放心想要检查一下,上方却传来大群脚步的声音。 朱君翊的幸福时光仅有短短的几分钟,举着燧发枪的船员们从悬梯下来,把所有人依次捉上甲板,用粗麻绳把双手绑在身后,排着队下船。朱君翊这才发现,原来和三人所在的底舱一样关押着抓捕来的奴隶的还有一个舱室,关着的都是壮年的男人。 刚刚被拉上甲板,朱君翊就听到古利特在栈桥上的凶叫:“巴库先生,让我们的猎物都下船,把他们送到埃尔朗先生的市场去。如果跑掉任何一个,我就从你们这群恶棍的工钱里扣回来。” 高升和妮娜记住朱君翊的交代,一前一后把朱君翊夹在中间。朱君翊暗自观察这港口的环境,见前面的人被各自塞进八辆囚笼般的马车,每辆车都是人挤人,不禁暗暗叫苦。 快要上囚车的时候,高升刚要跟着上车,蒙特把胳膊一横,“人满了,去下一辆。”高升着急地抓住朱君翊的手不放,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旁边突然有人说了一句:“既然想死一起,我们拦着干什么?”正是卡西,他面朝囚车隐蔽地拍拍上衣口袋。朱君翊回应似的点点头,知道自己没有把玉佩的事情说出去,卡西这是在投桃报李。 蒙特和其他几个船员一起奸笑几声,抬手放高升上了囚车。三个人有惊无险地聚在一辆囚车上,看着每辆囚车左右各有一个持枪的船员,又开始担心众人一行的吉凶起来。 马车顺着港口的石子路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堡垒前穿过,高升等人被那阴森高耸的石头城堡吓了一跳,城堡前的小广场上几十名荷兰东印度公司雇佣的低地佣兵正排成一队进行射击训练,一个大胡子指挥官断断续续发号施令。 “重装填!” “取出子弹!” “装填火药!” “取出通条!” “插入通条!” “全体枪上肩!” “瞄准!” “开火!” 几十杆燧发枪声响得七零八落,堡垒前方用草杆扎成的枪靶中只有稀稀落落几个靶子扬起了青烟,草靶后的石墙上反而响起了一片“踏踏”撞击声。 七八辆囚车一片惊嚎,被燧发枪开火时的巨大声响惊地不安地骚动。 押解奴隶的白人们哈哈大笑。 囚车上,朱君翊冷眼瞧着大胡子指挥官和雇佣士兵的射击,暗自冷笑,这个时代的军队原来不过如此。心中满是不屑,索性背靠着囚笼坐下来开始琢磨逃走的机会。 离开阴森可怕的堡垒,车队径向西城,穿过石桥后来到了目的地。 “这里真像是魔鬼的壁炉,如果不是那亮晶晶的杜卡特金币,我真不想来这种糟糕的地方。你好!古利特,希望这次你给我带来一些好货。”一听到这干哑达到鸭子嗓儿,古利特就知道这一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商奴隶贸易的特许委托人埃尔朗到了。埃尔朗是个长着两撇漂亮法式小胡子的南尼德兰商人,自从二十年前来到巴达维亚之后,就在众多本地商人之间干起了接脏销货、低买高卖的生意,因为门路广、关系多,往往能比别人更快、更早、更有利润的完成交易,被本地的荷兰商人称之为“万能埃尔朗”。只有是有货源却没有销路都可以找这位脑满肠肥的先生,他肯定能够把货卖掉,这些货物可能会出现在非洲,也可能被东北亚以无脑出名的日本人花大价钱买去。总之,只要是你卖不出去的东西,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换成大把大把的金币,而埃尔朗手上销售最好的货物就是奴隶。 对于这样一位颇有能量的本地商人,古利特还是希望尽可能展现自己的亲和的一面,虽然那只会让他显得更加凶恶恐怖,朝着拎着钱袋走近的埃尔朗迎了上去。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种地方拎着钱袋到处走!”古利特咧开嘴尽可能保持微笑,但是他的笑容就像是猩猩哭泣。 “谁能在巴达维亚对我做这种事情?难道是你么?我亲爱的古利特先生。我又怎么可能没有做任何防备?”埃尔朗笑着指了指身后。古利特顺着他的肩膀看过去,只见埃尔朗身后跟随着近三十名全副武装的东印度公司雇佣士兵,全部装备着崭新的燧发步枪和燧发手枪。 古利特心虚地看着这些年轻的雇佣士兵,不解地道:“怎么会是东印度公司的人?” “东印度公司刚刚在和印度土邦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我们伟大的荷兰共和国拥有了一个全新的殖民地城市,东印度公司委托我为他们寻找一些高质量的劳动力,因此我的市场现在成了东印度公司的‘货物’中转站。这些英俊的小伙子们受命来保护我……呃……我的‘货物’!” “那你可要加钱!抓来这些'货物'可一点都不容易!” “好吧!老朋友,让我们来看看你这次带回来的货色,看看是不是值得我敞开手中的钱袋子。我必须事先声明,如果你继续拿一些走都走不稳的老弱残废来糊弄我……糊弄东印度公司,我发誓你以后再不会从我这儿听到钱响!” “怎么会?我可是位正直的绅士!欺骗是上帝所不容忍的罪恶!这些奴隶都是最近几批中最好的‘货物’,而且,我手上还有一个精通英语的东方小孩,如果你不相信,那就请你自己来鉴赏一下!巴库?把我们‘货物’带上来让埃尔朗先生好好验货!” 巴库听命行事,卖力地希望在埃尔朗先生面前表现一番,于是七八辆囚车前后穿过一道红砖门,在院内的小广场上依次排开。 所有奴隶全部被赶下了车,不少精壮的达雅族男子都挨了几皮鞭,朱君翊三人顺从地下了囚车,反而没有受皮肉之苦。 奴隶们按照男女老幼,分成了三排站好,两排壮年男子,另一排则全是女人和小孩,全被集中到小广场的中心处。朱君翊左右手分别拉着高升和妮娜,凭借最小的个子躲在人影后四处观察。 这是个不规则五边形的小广场,前后各有一个大门,广场的北侧用条石修葺出一条长廊,长廊的两头分别对应着十多个圆木捆扎出来的大囚笼,每一个都能轻松地关上四五十人的样子。进来的砖门已经关闭,朱君翊注意到整个广场不算古利特带来的船员之外,至少还有三十多个士兵模样的打手,每个人都端着燧发枪。这实在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朱君翊用只有高升和妮娜能够听见的声音提醒不要轻举妄动,一切行动要听他的安排,高升和妮娜都紧张地小声应了。 埃尔朗带着东印度公司的另一位小头目逐排检查了这些刚刚下车的奴隶,“很好!这些货我都要了!锡兰殖民地现在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成年男人可以运到那里开荒,喔!这些小孩和女人也比前几批好一些,明天我的市场开市,正好可以卖个好价钱!”他似乎很满意,那位小头目也显得很轻松。 “老朋友!你的这批货还不错,我最多可以付给你两百个杜卡特!” “什么?这不合理?上帝都不会容忍这么低的价格!”古利特暴跳如雷。 “他们的精神太萎靡了,而且营养不良,印度的那位阁下可不会允许他的奴棚中尽是这种软弱的软脚虾!他要的是立刻就能投入劳作的优质奴工,为此我要花费一大笔钱在喂养他们上面……” 埃尔朗玩味地看着古利特,几次讨价还价之后,以两百三十个杜卡特金币成交。 “生意做成了!值得庆贺!”埃尔朗笑道。 “不!这点钱还不够我还债的!我的船需要保养,舵轮也有问题,还有一大群手下和小崽子要养,现在的生意可都不好做!我不能让我的水手们饿着肚子!如果下次你还是只给这么个价格,那我出去狩猎一次赚的钱还不够手下人吃饭的!”在众多手下面前,古利特高声叫嚣着自己的亏损,这个时代做老大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得比你的手下会算数,自己只有不断地强调亏钱,才能确保自己最大的那一份利益不会减少,至于那些混血的捕奴队员……上帝作证,等他们学会了算清楚自己应该分多少钱再说吧! “你真会演戏!我的老朋友!”埃尔朗取笑地低声道别送客,东印度公司的小头目自去安排雇佣士兵将所有成年男子带走,估计会被拉上东印度公司开往锡兰的运输船。 这些达雅族幸存者中不免有些亲人或者夫妻,临到分别的时候一时哭声大作。 古利特自然不会对此多看一眼,更不会有任何罪恶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埃尔朗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打扰你一点时间。” “说吧!亲爱的古利特,在我所拥有的全部财富中,最多的就是时间。” “我的船太小了,这让我的生意损失惨重!我需要一份大活儿!一份能给我带来大笔购船金的好活儿!我知道你的门路广,你很清楚什么人和什么活儿能给我带来这种收益!当然,针对荷兰人的活儿我是不会接的!我可是个爱国者!” “只怕是价格还不够高吧?”埃尔朗再一次恢复那种人畜无害的招牌笑容,让古利特感觉十分地讽刺。“这样的活儿可不好找!” “一艘大船的价格可不低,即使卖掉你手中的‘安达曼号角’号也至少还缺不少,何况现在不会有人买你那艘破船。”埃尔朗故作为难道。 “好吧!埃尔朗先生,就不要和我算这笔费用了。你很清楚我需要的是种什么活!”当然不会是正当生意,没有正当生意能够有那么高的利润。古利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相反自认为是恶棍中的恶棍,那些不能公开谈论的活儿以前可没少干。 埃尔朗带着古利特走到偏僻的角落,见附近再无其他人,才拉着古利特轻声道:“我们的新总督华尔庚尼尔阁下对现在巴达维亚的经济状况很不满意,正在制定新的政策,寻找某些有实力的绅士来维护公司的利益,更不会容忍任何非荷兰的势力挑战共和国在巴达维亚的统治,新政策将会促进整个城市的税金和贸易,这其中有一些不方便的部分需要有人来完成。如果你真的有意赚这么一大笔钱,我可以代你与总督阁下商谈!当然,我的那一份可不能少!” 古利特双眼放光,满意地对着埃尔朗笑道:“你真是个贪婪狡猾的吸血鬼!” “而你,古利特,你是个十足的恶棍!” “金币万岁!” “金币万岁!”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远处,朱君翊等三人被雇佣兵关进了圆木囚笼,等待他们的是明天的一场大集市,前来采购的都是巴城当下最有权势和财力的家族、周边小国的贵族,而买卖的货物,就是囚笼中的自己。 第11章 壮汉黄班和高管事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色鬼卡西很郁闷,从朱君翊手中抢来的玉佩雕刻精美,技艺精湛,堪称艺术品,但是所有荷兰人的商铺对这块玉石雕刻的工艺品都不感兴趣,最多只愿意付给十个里尔。 卡西冒着被古利特发现丢海里喂鲨鱼的风险,千辛万苦抢到一块玉佩,自然不甘心被如此的贱卖,最后在有心人的指点下去了东城的华人区,找了最大的一家当铺,走了进去,一刻钟后,卡西兴奋地出了门,玉佩被当出了三百两大清平库银,相当于四英镑或者八个杜卡特金币。 朱君翊的玉佩一直留在了茂丰巷解库,直到老掌柜查库的时候才重见天日,而那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 隔着粗大的圆木囚笼,埃尔朗的手下用一桶清水浇醒了还在做美梦的朱君翊。朱君翊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 高升急忙爬过来,凑到朱君翊的脸旁边,紧张地小声叫道:“君哥儿!醒了么?你怎么样?” 朱君翊两脚痛快地一踢,双手向上伸了一个懒腰,小动作既麻溜又大方,把妮娜和高升看得一呆,羡慕朱君翊那种从内到外流露出来的自由和奔放。 朱君翊睁开眼,看见高升和妮娜一左一右蹲坐在身边,自己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说几句玩笑话,妮娜问的一句话让他头皮发麻,“依兰是谁啊?啃的鸡又是什么鸡啊?” 朱君翊身体僵住几秒钟,这是自己最大的秘密,妮娜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转头再去看高升,只见这家伙一脸的愁像,嘴里碎碎念叨着:“可怜的君哥儿……读书都读到梦里去了……” 就在这时,囚笼的圆木栅栏上传来一阵敲打声,一个荷兰与当地土人混血男人拿着马鞭粗着嗓子用地地道道地土语叫喊着一大堆粗话,旁边的一个达雅女人顶撞了几句,“唰”地一声,混血男人的马鞭轮起来就抽,只片刻,达雅女人的手臂和前胸到处都是鞭伤,混血男人指着女人大骂,手上的辫子不停地狠抽,直到女人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混血男人打开囚笼仔细一看,她竟然死掉了。 混血男人撇撇嘴,竟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叫了两个壮汉把女人的尸体抬出去。 妮娜哀伤地对朱君翊和高升解释刚才的情况。原来方才的达雅女人和昨天被带走的一个达雅男人是夫妻,自从昨天和丈夫分别之后就存了死心,从昨天就开始绝食。朱君翊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那个达雅女人在捕奴船上也曾经照顾自己,甚至将不多的食物分给了别人,怒道:“那你们既然是同族,为什么不劝解她?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还活着就有和丈夫重聚的希望啊!” “为什么啊?”妮娜奇怪地看着朱君翊,“她和丈夫已经约定在今天求死,这是他们的誓言,我们达雅族人崇尚先祖,以先祖为神灵,最看重誓言,为守护誓言和爱而死,他们的灵魂会回归到祖先的怀抱,你为什么想要让她背叛亲人的誓言呢?……那不是很残忍么?她能在死后和丈夫重聚,又能得到族人的尊重,这……有什么不对么?” 有什么不对?朱君翊无言以对。 “那个……你不会也丢下俺们俩求死吧?”高升突然忧虑地问妮娜。 妮娜既伤心又坚定地回答着:“我是首领的女儿,我的情郎死在害蛋手里,我答应了阿爸,会重建我们的部落,给他们复仇!部落还没重建,我族人的仇恨未报,我不能死,否则祖先的英灵不会收留我,我的族人也无法得到平静。”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朱君翊看到过尸体,而且还不少,即使是被抓做奴隶,潜意识也只是认为一种陌生和刺激的游戏,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死,看着一条命就这么平白死在自己眼前,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和前世不一样,妮娜只是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身上却背负着一个部落的仇恨和期望,这里的真理是实力,没有权力和实力,就只能任人宰割,如果之前他还天真地对这一世充满浪漫色彩的憧憬,那么现在则被现实的残酷毫不留情地教会做人,仿佛有把火在脑海里燃烧,有一个声音在朱君翊心底不停地呐喊,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按耐着快要爆发的情绪,突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意愿,强自冷静片刻,声音很低,但是却很清晰地传到高升和妮娜的耳朵里。 “我不要继续生活在黑暗里,我不要每天都见到死人的悲剧,这不是我出现在这个世上的目的,更不是我此生的追求。我想要身边的人安全、平静,吃穿不愁,生活富足,我想要保护所有我爱的人的性命。所以,我不会继续随遇而安,不会继续满足混一个衣食无忧,我要变得强大起来,我要拥有不可挑战的权力、财富和实力,我要给所有人一个公平、一个真理,不必为了简单地愿望而埋葬自己,不会为了讨好强权而受委屈,为了这个目标,我会忍耐,我会等待,我会逐渐强大自己,直到有一天时机到了,我会像烈火燃过草原,会像飓风扫荡残云,我,一定会做到!” 高升和妮娜呆若木鸡,四岁半男孩的誓言把他们震住了,就像是被天雷劈中头颅,一霎间全身紧张地如同石头,但是越听越觉得热血沸腾。 “君……君哥儿!……你……你说的太好了,俺听着好像全身都要着火了。”高升的眼中满是钦佩和崇拜,“俺知道自己没有大本事,但俺也愿意活在一个像你说的那种……那个……俺会一直跟随你的。” 妮娜眼中闪烁着光芒,喃喃自语道:“会有那么一天么?” “会的!一定会!”朱君翊认真而坚定地回答。 “你说的世界,很让我羡慕,如果我的族人也能过上你说的那种生活,那该有多好……” “我会努力去打造这样的世界,不单包括华人,也包括你的族人!” “真的吗?” “相信我!我们一起去实现!” 三人紧挨在一起,朱君翊伸出小手,高升和妮娜都不明所以,直到朱君翊各抓二人一只手,压在双手间,三个孩子的小手交叠起来,心潮澎湃,彼此相视一笑,眼神中多了一点激情,又多了一种力量。 “高升!妮娜!”朱君翊眉头紧锁,语气低沉地说道:“我们要实现理想,就必须首先从这里逃出去。现在看来想从这里逃出去是没有可能的,想要自救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等一会有人来买我们的时候,无论是什么人,我们必须被买走,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而且,无论是想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必须附带买走另外两个。” 高升糊涂了,问道:“君哥儿,我们真的要卖身给别人当奴隶么?” 朱君翊给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我们想要自由,想要重建妮娜的部落,想要实现我们的理想,不能光在这里想,必须迈出第一步。只有离开了这里,我们才有实现理想的可能。罗马……不……巴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得计划好,一步一步来,这首先第一步,就是要离开这个大囚笼。” 一席话说得两人频频点头,回头看着周围垂头丧气的“同船”们,心里不免多了几分凄凉,身体也僵硬了几分。 清晨的巴达维亚一片热闹景象,埃尔朗的这个小市场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地的富贵家族、周边小国的贵族、巴达维亚有权有势或有钱有势的东印度公司职员、商人、工坊主都来交易,不但有买奴隶的,还有来卖奴隶的,在埃尔朗办公室缴纳佣金之后,就可以将自己的奴隶带入市场,交由专门的交易人来现场发售,所得收款还要单独抽取十分一的抽佣作为市场的租金。其实自然又进了埃尔朗先生的口袋。 时间越是靠后,越是热闹,放眼望去,人头涌涌,林茨比肩,热闹繁华程度竟犹如后世的夜市。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右侧第三个囚笼不起眼的角落里,三个孩子的对话,除了一双眼睛和另外一双耳朵。 开市的钟声被敲响。 “出来!”壮汉打开一个囚笼,将等待发卖的奴隶赶上长廊,整整一条长廊,站满了奴隶,有男有女,女的多是少女和女童,男的就只有男童还在,年纪最大的不超过二十岁,最小的也不过五六岁,一个个颤颤怯怯站在那里,被下面的人潮汹涌所震惊,恐惧的打量着四周。长廊下的买主们品头论足,偶尔还会上前登上台阶掐住奴隶的下巴查看牙齿,甚至捏捏前胸、摸摸屁股。看好了的买主会到交易人处直接交钱,一手交钱,自然有人把看中的奴隶捆绑了送来,买主拉着绳索牵着奴隶大摇大摆地离去,仿佛这里是个骡马市一样,买卖的都是一群牲畜。也有零星几个买主同时看中了同一个或几个奴隶,好的时候各自出价,价高者得,谈不拢时也有买主相互动拳脚打场比赛定输赢的。不过看上去荷兰人总是会有优先权,因为一方面荷兰商人大多带着燧发枪,另一个方面在于,这里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奴隶贸易的特许经营场所,荷兰人说一不二。 朱君翊相信无论是什么样的困难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干脆坐在地上认真观察起买卖的人流。忽然心有所感,扭头顺着视线一看,只见旁边囚笼中站着一个壮汉,竟也是一个华人,一身玄衣玄裤,正在看着自己微笑。 旁边囚笼里的奴隶是早上才被关进来的,因为当时朱君翊还在熟睡,并没有留意隔壁囚笼都是些什么人。现在仔细一看,却发现囚笼里除了这个壮汉之外,竟然还有三个华人,俱是一身玄色。 照理说巴达维亚的统治权虽然掌握在荷兰人的手里,但华人商贾也拥有一定的势力,往来巴城的华人只要交足人头税款项,荷兰东印度公司就会提供安全保护,对其它事情不闻不问,像自己和高升这样半路上被捕奴队抓猪仔的情况应该是少之又少。 朱君翊不知道玄衣壮汉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发笑,自问刚才三人的谈话离着隔壁有很远的距离,现场又这么吵闹,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有心人听去。 玄衣壮汉朝着朱君翊点点头,继续微笑不语,朱君翊不明情况,也点头还理。 正这时,一位身着灰布青衫,状似富家翁打扮、脸上留着一脸关公长须的瘦小汉子,在交易人处递上一块牌子,然后就可以穿过长廊,径自走向隔壁囚笼,在那玄衣壮汉身前停住脚步,用背挡住后面的视线,双手缩在胸前略一抱拳,竟朝里面拱了拱手,讲了一口流利的、类似后世南京口音的方言:“黄大哥恕罪,家兄方才得到消息,解救来迟,让诸位兄弟受惊了。” 朱君翊离得远,听不清楚说的什么,心里倒是吃了一惊,觉得隔壁这位玄衣壮汉的身份不一般。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奴隶市场里?就让他不知就里了。 “无碍。”玄衣壮汉对着关公脸低声道:“尚且要劳烦韦老弟救我们几个出去。” 关公脸点点头,道:“此处人多眼杂,待我交了款子,带诸位回去说话。”返回交易人处,一番说法,又朝这边一指,从钱袋里取出几块荷兰东印度公司当地铸造的杜卡特金币。早前那个混血大汉带着几个横眉冷目、手持燧发枪的手下跟着关公脸返回,关公脸用手各自一指,他就从隔壁放出玄衣壮汉等四个黑衣华人,正要按惯例捆绑双手交给买主,却被关公脸阻止了,他嘴里面嘟嘟囔囔不知所言,关公脸只是摇头。最后,混血大汉歪歪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扭头带人去忙了。 关公脸正要带几位就此离开,却被玄衣壮汉留住了,一手指着朱君翊和高升、妮娜的方向,向关公脸道:“韦老弟且慢,我瞧着这几个孩子有点意思,想请韦老弟帮忙,也将他们买了可好?” 关公脸沉默片刻,又瞧瞧钱袋,道:“也罢,诸位兄弟小侯,某去去就来。”不消片刻返回摇头道:“那孩子开价不低,且已经被人交订,请黄大哥见谅。”他不知黄大哥与隔壁孩子之间有什么渊源,满脸都挂着无奈和歉意。 “既如此……”玄衣壮汉略一沉吟,走到朱君翊身前,附身蹲下,仔细打量一番。 朱君翊猜想对方必有深意,也不多言,二人相互对视着,均静待对方先开口。高升却忍不住了,他看见玄衣壮汉脱了囚笼,又对着自己几个指来指去,心里不免暗暗期待,见朱君翊和对方都不说话,急道:“大叔是要放俺们出去么?” 玄衣壮汉笑道:“心有意,无奈力不足。” “有心也是心意。多谢你了。”朱君翊平平淡淡地说道。 “那就是没法子放俺们了?”高升一脸的失望。 玄衣壮汉又道:“至少有缘和几位小兄弟一起遭了这半天牢狱,冒昧请教几位小兄弟的姓名。” “俺叫高升,他是俺兄弟朱君翊,这是妮娜姐姐。” 高升一开口,朱君翊就知道拦不住了,索性让他说完,继而问道:“哪有只问别人名字却不报家门的道理,既然想知道我们的名字,又如何不告诉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 玄衣壮汉眼神闪过一丝奇色,笑道:“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般伶俐的小兄弟。”顿了顿,又道:“我姓黄,单名一个班字。……可惜!可惜!就此别过,他日如若有缘再见,必好好结交一番。”话说完,即起身随关公脸离开,竟没有半分停顿。 高升抬手还想招呼,被朱君翊拉住,满脸失落地嘀咕:“这就走了?这算什么?” 朱君翊笑而不答,却把这个黄班记在心里。 奴隶市场上依然人头汹涌,混血大汉带着手下再次出动,从几个囚笼中分别提出二十几个少女和小孩,朱君翊、高升和妮娜都在其中。 混血大汉依旧嘟嘟囔囔不停,妮娜却听懂了几分,一脸喜色,转而告诉朱君翊和高升:“我们……有救了。有个……什么……高管事点名买下了我们……” 第12章 朱家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妮娜高兴地有点早,被点名的并不止他们三人,而且所谓的“点名”也仅仅是事先被人在囚笼外面指了指,就被卖给巴城华族望族朱府作了最低阶的奴仆。 巴达维亚城是个围绕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堡垒、港口和奇利翁河河岸仓库等荷兰建筑为中心,不断向外拓张建设起来的城市。西历1699年的在册人口曾一度达到近万人,大部分都是早期参与巴城建造的华商移民与普通华工。现在是西历1739年的年底,东印度公司的户政职员刚刚完成城内人口的统计,城内华人的阶级结构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从港口区和东印度公司堡垒一桥之隔的深福巷开始,囊括东城门在内的大半个住宅区都居住着华人,城内的华人居民已经从早期的华工、移民逐渐转变为有财有势的华商、甲必丹、雷珍兰和一些有一技之长的手工艺者。 华区最大的宅邸,分属黄、杨、苏、朱、雷五家最富有的华商家族,这五大家族是巴城一带最富有的华商家族,掌控着巴城几乎大半的种植业、渔业、手工业和零售业,可谓富可敌国。黄、杨、苏三家祖上均出过几任甲必丹,苏家的先祖甚至是巴城的首任甲必丹苏鸣岗。 五大家族之中,朱家的宅邸最靠近东城门边,是几大家族府邸中最小的一个,朱家却拥有巴城内外近一百多个商铺、种植园、伐木场、砖厂和一个东城外的码头,财力更是堪比黄、杨、雷三家的总和。 与其他四家先祖白手起家开创基业相比,朱家的来历有些神秘。先祖据说是先从婆罗洲的戴燕迁居至三宝垄,后来才到巴达维亚。其时万丹王国正在征服巴库安印度教派的帕查查兰小王国,苏丹毛拉纳·穆罕默德年仅六岁,由首席大臣孟库布米辅政。朱家先祖用一百三十八块黄金贿赂孟库布米,在異他卡拉巴以东换取了一块靠近海湾的土地,建立家族村寨。荷兰东印度公司在爪哇岛上扩张期间,朱家以每人每月2里尔人头税的方式,换取了荷兰人的保护和对朱家村寨的视而不见。而朱家则一直在村寨投资扩建,成为一座拥有木墙深壑、独立于荷兰和万丹的华人小堡寨,拥有独立抵御海盗和流寇的能力。 朱家是个百年大家族,权力一直由长房传承,海外华人男多女少,各房男丁大多与本地大族通婚,由此与万丹、马打蓝等王国贵族关系紧密,前几年三房的旁系族女又嫁给一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官员,在巴达维亚的地位更加稳固,受制于家族先祖定下的规矩,各房中唯独长房必须迎娶汉女。 朱家长房的现任家主朱武瞻老爷子的原配夫人生有两个儿子,长子朱大佑一向深居简出,从不见客,二子早夭,只有一个庶出的小儿子大珞如今协助老太爷掌管着堡寨家务,可是庶出毕竟是庶出,家族生意一概未准参与,依然握在老爷子手里。 朱老太爷常住朱家堡寨,从不来巴城,朱家在巴城的生意多由各房管事分别负责打理。朱家二房、四房、五房已经绝嗣,如今只剩下三房和六房尚有人在,六房老太爷近年身体日沉,在朱家堡寨养病,只有一个儿子常在巴城居住,老太爷一辈的同宗兄弟只有三房老太爷朱武铭身康体健,又喜欢热闹,于是巴城的朱宅就成为三房老太爷的大宅,设计建造时着实用了一番心思。 朱君翊等新奴被埃尔朗的手下送到朱府的时候,高升等人惊奇于被朱宅的气势,赞叹不止,朱君翊却看得暗暗心惊。 朱宅大门是传统的屋宇式大门,梁架上承屋顶,盖瓦起脊,是完全独立的单体建筑,五间三启门样式,看上去似乎正落在主宅院的中轴线上,前檐枋檩装饰着流云彩绘,下有雀替,抱框、余塞、走马板,一应俱全,红漆板门上列有纵九横九八十一颗黄铜门钉,六个半人高的大红灯笼并排悬挂,门前左右各有一尊石狮,竟是一雄一雌,分别望向门前主路。高台红柱,宏伟壮观,气势磅礴。 这?朱君翊前一世对古建筑没有什么研究,看不出什么道理,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回想前一世曾去北京旅游,也是见过几个著名的亲王府邸,朱家这门院可是比那些王府更加气派。 “这个朱家就算再有钱,也不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吧?皇帝老子最心疼的儿子也没有这么辉煌的宅院啊!难道他们就不怕犯忌?封建社会的帝王可是很在意这些的!”朱君翊暗自在心里嘀咕着,没敢说出来。转念一想,这是天高皇帝远的巴达维亚,乾隆大帝再厉害也管不到这里,难怪朱家可以这么肆无忌惮。 来的路上,所经过的宅院既有中式也有西式,但是无论规格、面积、奢华程度均不及朱家半分。 被卖进朱家的二十几个新奴,有十三个少女,均没有超过十八岁的,除此以外就是朱君翊、高升等九个男孩,而朱君翊无疑是最小的一个。 新奴的交割非常的简单,没有朱君翊想想中的验收签字等手续,双方各自聊一句,点点头就完成了,朱家出来接收新奴的是一个声音尖锐、体型矮胖的中年巴布亚妇女,穿着一身丝绸细布,像是个有身份的,带着一个小胡子和十几个手持齐眉棍的家奴,独特群岛腔调的华语一开嗓,就让朱君翊差点蹦不住笑,然而黑脸大妈一报身份,他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竟然是个典型的华人名字——春梅。 春梅在新奴中左挑右选,对十几个少女逐个品头论足,“嗯!这个看着还顺眼些,就是……这身上的味道着实让人讨厌,……分到前院的洗染房,洗洗涮涮去去味儿。” “这是哪里烧出来的碳灰,黑不溜秋,光看着就让我讨厌、反胃,高管事的眼神真是越来越不中用,这叫我怎么安排才好?大奶奶现在喜欢吃斋,身边的那个绿柳前几天正好死了,干脆发到大奶奶房里,代替那个没福气的伺候大奶奶好了。” “这个长的好!瞧这小身材,才叫个富态,看着就是个福相的,如今二少爷身边正缺个好听使唤的,安排去伺候二少爷吧。” 春梅品评一个,身后的小胡子就在本子上记一笔,点头哈腰地甚是恭敬。 高升和朱君翊个子小,又是男孩儿,离着春梅尚远,高升又是个直性子,忍不得偷笑:“俺看这老娘的眼神也是个不好的,那个‘大水桶’还说是有福相,啥眼神儿啊……“ “别说话,小心祸从口出。”朱君翊低着头,有心放低了声音提醒道,他观察了半天,倒是看出一点门道。 “你说啥?啥从哪儿出?” 朱君翊对高升实在无可奈何,生怕高升不停追问,惹来祸端,只好小心解释道:“你不懂,这欧巴桑把但凡漂亮耐看的就打发去前院,把自己都不喜欢的才安排进后宅,是个有心计的。虽然咱们早晚都要跑,但是今后在这个宅子里,还得注意躲着点这种人。” 高升呆了呆,迷糊地问:“君哥儿,啥是欧……巴?” “就是蛮横一泼妇,凶悍一恶妻。”横竖前后左右都是不懂华语的土人,朱君翊低头非常恶趣味地调笑道。 两兄弟低头塌胸,极力忍耐着笑,却忍不住一阵“噗噗”,远远地就像两只鹌鹑。 “君哥儿!”高升又问道:“你爹姓朱,这家人也姓朱,依俺看,你爹不会是这家的主子吧?” 朱君翊一愣,自从丢了投靠亲爹的念头,确实没再琢磨过自己的身世,如今高升的话头一提醒,他也萌生了疑问。 可能么?应该没可能。他思索着娘亲提过的有关生父的所有信息:朱大硕说是个海商,除了一块看上去古香古色的玉佩,半文铜子也没有留,一走五年多杳无音信,怎么看都像是个感情骗子,或许身份都是编的。巴城朱家财雄势大,没理由需要家族子弟山行海宿、顶着咸风蛋雨外出冒险。虽不知春梅在朱家是什么身份,看着春梅前呼后拥的气派,怎么也不像是和那个朱大硕有什么关系。 “等过些日子,俺替你四处问问,兴许……” “不行!”没等高升话说完,朱君翊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们还在狼窝,身不自由,不要没事找事,徒惹麻烦,要是影响了我们的逃跑大计,可就再没机会脱困了。” “啪!”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两兄弟愕然抬头,却见妮娜手捂着左颊,跪着拉住春梅的裙角,大声的求饶道:“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从小就长在阿爸身边,没去过什么七花还是十花……” “顶嘴都说的这么顺,还说不是莳花馆的婊子?仗着会说几句人话,现在就开始搬弄是非,如果留你在宅子里,将来肯定是个祸害,少不得勾三搭四、魅惑主子!我可容你不得!乖乖地在前院伙房打杂烧火,不准见人,后宅一步也不准进,否则,就把你丢回莳花馆,回去做那千人骑的下贱营生!” 原来妮娜虽然脸上皮肤稍黑,容貌身材却在众女中出类拔萃,犯了春梅的忌讳,春梅一心要给个下马威,就污蔑妮娜是从巴城妓院莳花馆逃出来的姑娘。妮娜总是个部落首领的女儿,又会讲华语,不似其他女孩完全听不懂,只知道点头奉承,出言为自己争辩。春梅听妮娜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她以为而已,妮娜的华语其实仅算一般),更是嫉恨浇心,起手就打了一个巴掌,又限定妮娜的活动范围,根本不给妮娜任何见人的机会。 “是,我知道了。”妮娜委屈地伤心落泪,不得不低头。 “甲三!”春梅出了口气,叫道。 “是,四奶奶。”小胡子阿谀谄媚地回应。 “今后你把她可得给我看好了,如果让我在伙房旁的地方看见她,仔细你的皮肉。” “是。是。奴才一定寸步不离。”小胡子甲三低着头暗笑,他早就在人群中瞧中了妮娜,知道此女必会犯了春梅的嫉恨,少不得又想些脏累差的活来安排,自己好好表现,没准有机会占些大便宜。” 高升远远看到妮娜挨打噌噌噌一肚子冒火,抬腿刚想冲上去动手,右手食指狠狠地被朱君翊抓住,急的忿然作色:“君哥儿你拦我做甚?” 朱君翊迫不得已急道:“你怎么总是这么莽撞!这时候你上去只会给妮娜姐添麻烦,你是想妮娜姐挨的打还不够么?” 高升心里一凉,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只听他又道:“这一巴掌,我早晚会替妮娜姐讨回来,可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都得忍耐,真想帮妮娜姐,就想办法带着她逃出去。” 高升点点头,表示赞同,面上却是忿忿不平。 新奴都被春梅分配了活计,大部分姿色平庸的女孩都安排进了后宅,男孩们多是安排在前院做小奴。 高升对春梅一肚子气,等春梅到了跟前虽然没有咬牙切齿、怒目相视,却也没有半点好脸色,很是让春梅不喜,干脆安排他做了柴奴,专门劈柴打杂。 “这崽子倒是个模样周正的。”春梅见了朱君翊,反倒有些吃惊,顿半晌又问:“读过书么?” 朱君翊佯装没读过书,又表现出诺诺弱弱、兢兢战战的小孩子样,让春梅很是满意,对甲三道:“这崽子这么小,提不动锅、握不住铲,放到哪儿都是累赘,六房小少爷不是总看下人不顺眼么?就叫他去伺候六房小少爷!” 家奴们就像是听到了一个最可笑的笑话,奉迎地哈哈大笑。朱君翊不动声色,心底反倒犯了难,三个人一个后宅两个前院,这可不利于他们的逃跑大计…… 第13章 朱宅的宫斗戏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挑拣分派完新奴,春梅命令把朱君翊和高升的辫子剪掉。 在大清国,辫子是根活命符,按照大清律,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有辫子就是大清国百姓,没辫子就是前朝余孽,或视为番夷。 巴达维亚的华人移民中不少自清国来的商人都是有辫子的,朱家院内的家仆、工人里也有好多留辫的,但是家奴都是主家的附属品,可没有那么多的自由。高升自是万万不肯,朱君翊却没有这些顾忌,更乐得脑后轻松,即便现在不被剪掉,他也要找机会自己剪,频频给高升打眼色,两兄弟总算开开心心、委委屈屈任由旁人剪断了发辫。 春梅把余下的事都交给甲三,径自回了内宅。 春梅一走,甲三仿佛变成了主子,吆五喝六,大讲了半个时辰的“朱家奴规”,眼睛总是往妮娜身上扫,说来说去,其实就几点: “绝对服从,不得违命。 尊卑有序,不可逾越。 一粥一饭,不得浪费。 内外不同,严禁走动。 言必华语,多言必罚。 私相授受,不教可诛。 椎埋狗窃,违者罚死。” 甲三说的是华语,但是夹杂了不少奇怪的腔调方言味道,除了朱君翊、高升和妮娜听得半懂不懂之外,其他新奴一概不知所谓,你看我,我看他,个个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甲三也不解释,宣布完家规之后,才由一个黑脸的家奴用土话又讲了一遍。 朱君翊冷眼看着春梅、甲三和家奴的表现,隐隐觉得在朱家,说华语似乎是地位的象征。 换装时,每个人都领到一身衣服,高升的是灰色粗麻长衫,一根腰带,妮娜的也是灰色粗麻长裙,只有朱君翊的是一身小号棕色土布小衣,布料穿起来不太舒服,摸起来倒是更细致一些。 除了衣服之外,每人尚有一块木制名牌,高升的是戊四九,朱君翊的是丙一四,妮娜的就好些,却也没逃过梅兰竹菊四君子,刻着菊香。 “不管你们以前叫什么,从今往后,牌子上的就是你们的名字。”甲三的话让高升和朱君翊大恨不已,这该死的起名法子,不是存心让人不痛快么?两兄弟一个是“死舅”(四九)一个是“要死”(一四)。 接着,前院后宅各有人前来引领新奴,三人无暇商量,只好相视一眼,各自点头,在心里互道保重。 巴城朱宅的面积不小,外院十七八进厢房,内宅更是碧瓦朱甍、屋脊重重。朱君翊跟着一个女婢进了前院后宅交界的中门,一个长廊接着下一个长廊,过一个跨院又是一个跨院。 朱君翊默自死记来去的道路,根据看到的院落格局在心里揣摩着内宅完整的平面布局,然而最后还是放弃了,只能记住走过的道路——朱宅实在是太大了。 那女婢倒是觉得十分奇怪,自道:“旁的新人进内宅不是找不到北,就是总走错路,你这小弟弟真是稀奇,不慌不乱的。” 朱君翊牢记自己的角色,只装作听不懂,紧紧跟在身后。 “小小年纪,长的倒是眉清目秀,这么小就被卖进来做奴婢,想是家里也是苦命的。不然,这么乖巧的模样,谁家父母舍得?” 朱君翊心中奇怪,这女婢倒像是故意在没话找话。心里既然存了小心,自然也就不说话。 “你今后就在这内宅里伺候主子了,有些规矩得自己多留心,好些地方是不能乱去的,有些地方是下人奴仆的禁区,稍稍不注意撞见了不该见的人和事儿,轻则遭一顿打骂,重则命就没啦!咱们都是卖断的奴契,不比那些雇佣来的下人,我们的性命,没人管的。实在不懂的地方,可以来找我,我叫兰心,是在四奶奶身边听差的。”女婢满脸善意的提醒道。 朱君翊灵机一动,装作拘拘儒儒的样子,抓耳挠腮、吭哧瘪肚地从嘴里蹦出一句:“姐姐……好漂亮……” 兰心一喜,手指反指自己开心地问道:“你是在夸我么?” 朱君翊点点头,低眉臊眼怯怯弱弱地道:“我……我刚来,什么都不懂……姐姐对我好……人又漂亮,我……我喜欢姐姐。” “咯咯……”兰心笑得分外开心,故意逗他道:“你这么小,知道甚么叫好?什么是漂亮?” “我不懂,只是……只是看姐姐比我见过的姐姐都耐看,想必是漂亮的。” “呵呵,小弟弟你真可会说话,谁教你说的?你爹么?可别学的油嘴滑舌。” “没……,没有人教我。”朱君翊红着眼睛。 “你爹娘呢?” “我娘亲去年就没了,我爹……我没爹,我还没出生,我爹也没了。” “好可怜的孩子。乖!”兰心似乎是想到自己的亲人,触情生情,一把将朱君翊拉过来,靠在大腿边,“姐姐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正和你一样的可怜人,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这宅子里面的人都长着七八个心窍,你可得多留心,不能随便相信别人。” “嗯,姐姐你人真好!”朱君翊心道我首先就得先防着你,趁势抓着兰心的小手,装可怜道:“姐姐,我……我肚子好饿,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前院伙房么?”他并不是真饿,只想借机探问一下去找高升和妮娜的路径,方便以后行事。 哪想兰心并不接茬,只是笑道:“小饿鬼儿,现在可不行,你刚刚才分了职分,现在是六房小少爷身边的人,眼下的要紧事就是去小少爷那里报到,可不是到处闲逛。等小少爷准了你的职分,姐姐再带你去吃食不迟。” 朱君翊无可奈何,好在只是第一天,逃跑大计也不必急于一时。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兰心只当他是个小孩儿,并不留心堤防,反倒让他套了些话去,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三房的大少爷和二少爷不合;三房的老太爷对下面的儿子孙子们一向不闻不问;春梅只是大少爷的四夫人,为人精明,被大少爷委了后宅的管治;六房的小少爷是个冷脸,平素跟谁都不亲近…… 说话间,两人经过一座景致不错的寰廊院落,中间是个小池塘,靠墙边修了一座假山,还摆着石制长椅长桌,前面种着不知名的香草,一阵飘香,朱君翊不禁多看了几眼。 正聊着,迎头撞见几个人当面而来。走在前头的是一位锦衣的半百贵妇,典型的群岛人面孔,半黑半白的发丝梳起一字头,并无其它头饰,仅簪着两朵鲜花,身穿一件右衽大襟、长至膝下、低领镶阔边的大红锦丝长袄,一件绣金银的花纹长裤,脚上踏着一双红底白边的皂鞋,穿着打扮简单,却显得几分雍容。 兰心似是有些着慌,拉着朱君翊让在路边,低头跪了下去。朱君翊愕然,记得明清之际民间家宅内少有行跪礼的,不过兰心跪得了,他可跪不下去,二十几年的直立为人可不是随便改得了的,兰心拉了他几次,都见他站着不动,索性不拉了。 “兰心见过大奶奶。”兰心一开口,朱君翊就想起在前院四奶奶春梅口中那个喜欢吃斋又刚刚死了婢女的大奶奶,想起当时的那个“碳灰”,心有所动,往后一瞧,果然见到了“碳灰”,可惜正泪如雨下,一脸的委屈,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道眼下就可以看一场宫斗的好戏。 果然,大奶奶一行人在兰心身前停下,先看一眼朱君翊,见他站立不跪,想是不愿自降身份去拿捏一个孩子,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地道:“果然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一样的不知礼数。兰心,你带的人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兰心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明显很畏惧大奶***垂得更低,小心翼翼道:“回大奶奶,这是新买来的生奴,四奶奶分派到六房小少爷那里,奴婢正打算带过去给小少爷过眼。” “哼!”大奶奶鄙夷道:“那个崽子也是个不知礼数的,你们可真会挑拣,尽把一些破烂丢给他,一个放诞无礼的主子,再丢一个同样没礼貌的野种,六房如今可真热闹了。” 朱君翊心头大怒,咬咬牙没有说话。 兰心不敢接话茬,大奶奶更加得得寸进尺,从头顶取下两朵装饰的鲜花,丢在道边,对兰心道:“兰心呐!我的头花没了,你去老太爷的花园摘朵最大的送来给我。” 兰心为难道:“大奶奶,四奶奶差兰心送人去小少爷……” “不就是耽误些时间嘛!让这崽子就在这里等着你就是了,什么时候你办完了我的差事,再来带他去六房不迟。” “可是……”兰心还想哀求,大奶奶冷冷地打断道:“兰心啊!自从你跟了老四,你可是越来越会顶嘴了。” 兰心脑门一寒,赶紧道:“奴婢这就去给大奶奶摘簪头花,一定摘几朵又大又好看的……” “不是‘大的’,是‘最大’的!” “是!奴婢明白了,只有大奶奶才配得上花园里最大的簪头花,奴婢现在就去。”兰心转头小声对朱君翊道:“你就在这等我,可千万别到处跑。一定要等我回来。” 说完,起身再施一礼后径自去了花园。 大奶奶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朱君翊,看他还是那副不明所以的装傻样,冷笑一声道:“我们走。” 身后一个女婢问道:“大奶奶不用等兰心了么?” “等她做什么?”大奶奶看了一眼“碳灰”,道:“我还有笔账要找老四好好算一算。” “莫不是你心疼兰心了?”大奶奶语气平淡的看着女婢,眼神却很凌厉。 “不。不。不。”女婢还算有点脑子,赶忙补救道:“奴婢说错话了,要等也是兰心等大奶奶,大奶奶身份尊贵,要她等多久都是应该的。” “嗯!说的对。”大奶奶说着领着大队人马杀向四奶奶春梅的院落。 这场宫斗戏真精彩,可惜把自己搭进去了。朱君翊苦笑着自嘲。大奶奶这是一手一箭三雕的套路,指使四奶奶身边的人先办自己的事,打了四奶奶的脸面,此其一;借机整治兰心一番,让内宅的下人就此心存畏惧,此其二;连消带打顺带着收拾了自己这个不知礼貌的“野种”,让自己吹风,明着,兰心找不到大奶奶是回不来的,就算找到了大奶奶,正在和大奶奶正面“对战”的四奶奶春梅想必也不会对甩了自己脸面的春梅有什么好脸色,那自己挨的小风还得继续地吹。 “这位大奶奶,可真是不简单啊!”朱君翊自言自语地道,“让小爷傻傻地站在这里干等?想得美!”他可没有真心当奴仆的觉悟,干脆穿过长廊,在靠墙边的的石头长椅上躺了下来,照他的估计,这种摆明车马、真刀真枪当面硬拼的宫斗大战,可是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晚饭前看来是没人来理自己了,正好困个大觉,休养生息。 且说兰心一路上转过几个小门,在花园外的鱼塘旁边瞧见了一边喂鱼、一边沉思的高管事。 高管事有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焦黄的脸皮,大众脸很平庸,穿着湖色短比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账房先生,但是兰心可不敢小看眼前这位先生。 “高管事,您让我办的事儿,我只办了一半儿。”兰心一脸沮丧地把从接人到遇上大奶奶的经过一字不差地说与他听。高管事听得认真,不时插问几句。 “嗯。这样啊!”高管事沉吟片刻道:“看来要你说的话你是都说了。” “该说的都说了。” 高管事又问:“可曾探到些什么?” “这个小饿鬼简单的很,什么都不懂,只想着吃。”兰心撇嘴道。 简单么?只怕未必。高管事像是有些意外,道:“是想去前院伙房吧?” 兰心没想到高管事竟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愕然道:“是。您怎么知道地这么详细?” 高管事只是笑,并不答他,只催道:“大奶奶的差事要紧,快去忙吧!” 兰心不敢多问,施礼直奔花园而去。 高管事等兰心的身影完全不见,才抖抖衣服,自言自语道:“前院伙房?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四岁的天才?不世出的妖孽?”抬头望着北方天空中的云彩,喃喃道:“和主子当年何其相似啊!一别七年有余,主子如今想必更加健硕了。” 一把将鱼食尽数洒进鱼塘,引得鱼群争先恐后来吃,其中一条小鱼格外威猛,左突右出从鱼群中杀出一条路来,叼住鱼食跑得无影无踪。“管你是什么精怪,只要掐住你的七寸,就不怕你不听话,为我取了彩头!总要把水搅浑……才好摸鱼啊!” “朱老爷子……不论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我都要掀开你的壶盖瞧瞧里面到底是什么!”高管事拍拍曾经握过刀的手掌,在鱼塘留下一道平淡的目光便飘然离去。 如果某人在场,当会想起,埃尔朗奴隶市场中也有一道这样的目光。 第14章 咱们江湖再见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朱君翊躺在石制长椅上,不知不觉就回想起过去几天的经历,都是那么的新奇,死里逃生、被捕为奴、进朱宅,苦是吃了不少,被饿过、被渴过、被打过、被底舱汗臭和尿骚味熏过……人的确都是贱骨头,越是没经历过的越是觉得新鲜。记得前一世看过很多的新闻,某某大款出钱雇人打自己,只想知道知道被人打是什么感觉;某某老板为求体验一把渣滓洞的老虎凳和辣椒水,专门雇凶绑架自己,结果差点被真的撕票;各种各样的被虐待狂滴蜡、烧头发、穿刺变着法得拍SM大戏…… 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可比那些无聊的大脑短路和思维抽筋强太多了,也比以前看的电影、电视剧得趣的多。 他偶然想起美国派拉蒙影业1998年拍的那部《楚门的世界》,突然头脑大开:这一切不会都是在拍什么真人秀吧? 曹疯子不过是个演员,从自己莫名其妙走进那个破仓库开始,其实就一直在某个不知名的大型电影制片厂,躺进金属箱的时候没准在不知不觉间被打了一剂麻醉针,再醒来就已经被转移到类似楚门一样的室内海岛摄影棚。只是想想都觉得兴奋,然而朱君翊内心很明白这根本不可能,且不说自己突然缩水的身体,光是大脑中那些清晰无比的记忆和情感、海上被烧毁的海船,还有那一些列的死尸,他很清楚那都是真的,为了拍电影搞来外星的意识转移科技?杀上十几号人将地球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都违反一遍? 可笑!然而他自己都不知是实在无聊还是心存侥幸,恶趣味地到处寻找起可能存在的摄影机来,假山确实是一堆真石头堆出来的假山;嗯,花丛里什么异常都没有;好吧,墙也都是实心的砖墙,用的还都是沉重的老红砖…… 朱君翊四处翻了一遍,回到石长椅上发起呆来…… 朱大昉双手勾住墙的里边,身子却的墙的外边,一双臂膀牢牢压住墙头,整个人就这么挂在墙头,现在是手酸臂痛,脚上吃不住劲儿,早已经等地不耐烦了。 兰心和大奶奶说话的那会儿,他就已经回来了,刚刚勾住墙头,就瞧见大哥房里的大奶奶。这宅子里朱大昉除了和二哥关系尚可,对大哥和他那几房妻妾都没什么好感,平素也没给过好脸色,如今爬墙头的时候正巧被大奶奶撞见,没准又得被大哥当作敲打自己机会,三房的那位伯父胡子一大把,脾气可不好,日子里犯错打起板子来不比老爹轻多少,万一再惊动老寨的老爹,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眼瞅着大奶奶一群人和兰心都走了,却把兰心身边的小不点留下来,朱大昉咬不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不会是早就发现了我,故意留下这小子在这儿抓我的现行吧? 看起来不像。 管他呢!就不信这小混蛋不滚蛋。 这小混蛋还真不滚蛋…… 朱大昉眼看着朱君翊围着假山转来转去,又跑到花丛里东翻西找,一会去池塘边差点一个踉跄翻进水里,又去长廊挨着柱子敲来敲去…… 这小贼不会是来偷东西的吧?这里有什么可偷的?糟糕,该不会是在找刘丙藏在假山后面的折叠梯吧?出去之前,他吩咐身边的刘丙藏了一副折叠梯子在假山后的墙根处,正是准备回来时下墙时用。正琢磨间,朱君翊已经到了墙下,赶紧低下头躲在墙外,无奈手依然勾在墙里面,抽不回来。幸好,朱君翊个头小,视野有限,也没做什么“出人意料地抬头去看墙头”这种蠢事。 等了半天,朱大昉的手臂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实在无法继续坚持,双腿干脆在墙外狠踢一脚,右腿努力向上一跨,半个身子已经趴上了墙。双臂好不容易得到解放,又酸又沉重,用力在空中甩了几下才感觉好一些。等他看到长椅上的朱君翊,不禁燃起一头无明业火——小不点舒舒服服地躺在长椅上正在呼呼大睡。 朱大昉没时间理他,他骑坐在墙上横挪了几尺——刘丙办事从来都很小心,有一根细绳绑在这里墙头的豁口处,细绳的另一头就绑在假山后的折叠梯上。但,始料未及,他摸上半天,墙头根本没有那根细绳,再仔细去看假山——那里也没有梯子。 谁搬走了梯子?朱大昉也赖得去猜了,不就是被抓个现行么,豁出来挨顿打。 回头再瞧着长椅上悠然大睡的朱君翊,朱大昉憋着的一肚子火,都立刻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朱君翊做了一个梦,梦见轻松地回到了前世的大学,把自己的穿越经历写成一本书,成了一个著名大作家,还被电影公司买断拍了一部电影,全校的美女都对自己争相献媚,春蕊和依兰也向自己百般道歉,发誓要跟定了自己,被自己狠狠奚落了一顿,正觉风光无限好时,冷不丁冲出一个人,看不清样貌,但是看身影似乎是曹疯子,大喊着“你夺走了我的美梦!”一拳打在自己脑门上,真疼! 哎呦!是真的疼! 朱君翊从梦里醒来,脑门上就像是有把锥子在往里钻,是真的疼!又见一个什么东西落在自己身边的石头长椅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朱君翊寻迹向上望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少年,穿一身灰色粗麻长衫,跨坐在墙头上,手里正拿着从墙头豁口抠下来的泥块作势就要往自己这边丢。 朱大昉见朱君翊醒了,非常不爽地说道:“小崽子,你还知道醒啊!我都丢了五六块了,睡得像头小猪,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朱君翊见过高升和其它新奴领到的衣服,正是墙上大孩子身上穿的那种灰布粗麻,想来应该是前院的契约奴,只是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这里。他心头暗恼,不稀罕和一个八九岁少年一般见识,却忘记自己这副小身板也不过是四岁半而已,一把抹掉脑门上残余的泥屑,再不理他。 朱大昉见朱君翊不为所动,竟丝毫不理会自己,忽地萌生一种新鲜感,趁着手上还有些泥块,索性一下子全部甩了出去,全部打在了朱君翊的身上。 “你究竟想干嘛?有完没有?”朱君翊大怒,这宅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平白无故打人嘴巴、张口骂人、不怀好意、耍心机、丢泥巴,没一样让自己看着顺眼的。对着有权有势的主子,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更不想妨碍自己的逃跑大计,但是对着同样是买进来的契约奴,朱君翊性子里的平等意识发作,可就没有想继续装犊子、扮孙子的意思,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谁还能欺负谁? 墙上的朱大昉似乎一愣,仔细地看着朱君翊几眼,顿时领悟道:“你不认识我是谁么?” 朱君翊倔强地昂起头,冷声道:“我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哪个小鬼投胎,我根本不认识你,凭什么要受你欺负?” 朱大昉的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反而对朱君翊有了兴趣,轻笑道:“哎!哎!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一房伺候?” 朱君翊眉毛一挑:“我不叫‘哎哎’,也也跟你没交情,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朱大昉越发觉得这种对话很有意思,道:“我这不是在问你的名字嘛!” “无可奉告。”朱君翊的恼火也小了些,觉得自己和一个大自己四五岁的孩子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朱大昉不是这么想,他感觉这个小不点很特别,究竟是怎么一个特别法自己也说不上来,回味“无可奉告”四个字,越琢磨越觉得新奇,好奇地问道:“‘无可奉告’是没什么可回答的意思吧?你没有名字么?不会啊!你看起来像是读过书的,想来应该还读的不少,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朱君翊这才想起“无可奉告”这个成语最早还是朱自清在散文《不知道》里面用的,现在这个时代当然没有人听过,冷哼道:“你这人实在是啰嗦,我不管你到底是要偷什么东西,都与我无关,奴规里不是说‘内外不同,严禁走动’吗?我就当没见过你,该干嘛干嘛去!小孩子不学好,就算是出身不好被卖进来做奴,也不该破罐子破摔,尽学这些鸡鸣狗盗的苟且事儿,赶紧滚蛋,我权当没瞧见。” “我?偷东西?”、“小孩子?”、“还鸡鸣狗盗?”朱大昉被朱君翊的话激得一声比一声高。 “怎么?”朱君翊鄙视道:“你还想多喊一些人来围观你不成?” “我……”朱大昉一哑,他当然不想让宅子里的人瞧见,只好低声问道:“哎……哦!那我问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在问你啊!” “你问我,我就必须要回答么?”朱君翊真心觉得墙上这小屁孩脑子有问题。 “我……”朱大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平时和下人家奴们说话,都是他问什么别人就答什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从没遇到过像朱君翊这般让自己哑口无言的,再想想脚下这面墙,只得再低声问道:“那我总得知道怎么叫你啊?” 朱君翊心中一动,站起来双手抱肩,好整以暇地笑道:“你有事要求我?” “……” 朱君翊笑了,让朱大昉看着觉得他很欠揍,但是不妨碍他继续说更欠揍的话来:“好啊!叫声大哥来听听。” “你要我叫你‘大哥’?”朱大昉不淡定了,很后悔打醒了这个滑头鬼。更何况,‘大哥’这个词,在他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好意思。 “不成啊?”朱君翊道,“那就向我道歉,说声‘对不起’吧!” “为什么?”朱大昉愣住了。 朱君翊一本正经地道:“你随便用泥块打我,对我有不礼貌,难道就不应该向我道歉么?” 朱大昉闻言,陡然向前蹭了蹭,大声道:“可是,你不过是个奴隶啊……” “奴隶就没有尊严了么?奴隶就得随便任你欺凌了么?谁给得你权力这么做?你就比别人更高一等么?就算你出生好一点,现在不也是个奴隶?而且还是前院的奴隶,我至少还是混在内宅的,我都没觉得可以有权力欺负你,你反而要蹬鼻子上脸啦?凭什么?凭你的个头比我大?凭你的年龄虚长几岁?真是可笑,我懒得理你。”朱君翊心头火冒三丈,心想这个时代的土著就是没悟性,都是奴隶都彼此斗个不停,恨不得从别人身上拔下两块肉来,都是大脑穿刺、没事找事,非得等到一百多年后的启蒙运动爆发,才知道“尊重”两个字长什么样。 朱大昉目瞪口呆,听得神思不属,听得很新颖,好些道理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又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正自顾自揣摩着,朱君翊一回身,向长廊走去。兰心让他在长廊等,本是要来偷懒睡一觉的,现在却没心思跟着一个小屁孩扯淡了,特别还是一个目中无人、人人可欺而又自欺的家伙。 “哎!别走!”朱大昉没时间多想,一张口即叫道:“对不起!”话从口出,朱大昉也发了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对不起”这三个字还是第一次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今儿可是破了天荒了。 朱君翊停住脚步,半晌才放开手臂,转过头来,对依然在墙上“骑墙”的半大小子笑道:“不错!孺子可教也!” 朱大昉一脸苦笑,我?你才多大?还孺子可教……也? “说吧!”朱君翊大大方方地说道:“想求我做什么?” 朱大昉一脸便秘样,叹口气道:“请你帮我拿个梯子来,我要下去。” 朱君翊左右看了看,整个院子都不像是能找到个梯子的地方,更何况,就算是找到了梯子,凭朱君翊现在的小身板,也没法搬得动。于是对墙上的倒霉孩子说道:“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是爬梯子上来的……”还没等朱大昉把话说完,朱君翊就开口又道:“怎么上去的,自然就怎么下来。” “可我没梯子啊!”朱大昉不爽了,这厮分明是在找抽。 “可我也没有梯子啊!”朱君翊一脸无辜,继续道:“墙总共就这么高,你从上面直接跳下来,不是更解决问题么?为什么要求人?求人不如求己,自己能办到的事情,就不要上赶着去麻烦别人。哥就教你这么多了,别再来烦哥。” 朱大昉听着已经呆住,看着气定神闲转身离去的朱君翊,他忽地高声喊道:“这么高?我怎么跳啊?” “你没跳过,怎么知道不能跳?”朱君翊的小身影走得倒快,没几步就消失在长廊。 朱大昉赌气地朝着朱君翊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拳头,这厮实在是可恨。转念一想,四处再没旁人,也没个梯子,不禁怪起刘丙来:“你这个该挨板子的夯货,看小爷回去怎么收拾你!”,难道要惊动大哥的人来看我的笑话? 朱君翊无聊地坐在长廊的尽头,等待一直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正打算哼了小调来自娱自乐,正瞧见朱大昉捂着屁股转进了长廊。 朱大昉也看到了朱君翊,想着刚才尝试着一跃而下,落了地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恐惧,不过是脚面受了震,颇有些麻痒。心道那个小滑头口气虽然不客气,话里倒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竟起了一丝想念。抬腿刚走几步,就发现身后漏风,转身查看,却是跳的时候不小心被墙头刮破了衣服,后腚已经毫无遮拦、开门见客了。 “着实可恨!小滑头,什么馊主意!害小爷如今如何见人?”朱大昉一边嘴里挑三拣四地骂个不停,一边双手撩衣服堵好后门,转进长廊就见到了正在骂的正主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朱君翊却是很大方,笑道:“你瞧!只要你肯,这不就下来了么!” 朱大昉的脸“唰”一下就急红透了,屁股这么隐私的地方难道要让这小滑头看个光亮?突然想起前几日在前朝话本《水浒》里看过的江湖豪客道别的场景,大声道:“那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一聚,甚幸。来日方长,你我且各自散了,咱们江湖再见!”用身体正面挡住后腚绕过朱君翊,着急上火的跑没影了。 朱君翊皱着眉,看着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蹦出一句话:“有病!” 第15章 我饿了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兰心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朱君翊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不过他自然什么都不会讲,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要闭上嘴巴,比如说现在。 兰心的双眼微微红肿,左颊也有点微红,见到朱君翊乖乖地等在长廊处,并不多说话,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声:“走吧!” 朱君翊就知道兰心必然是吃了亏的,之前听大奶奶跟兰心的对话,兰心之前应该是伺候大奶奶的人,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去了四奶奶身边。 彗星撞地球的那一刻一定非常精彩,可惜自己没机会看这场好戏,结局什么样他倒不在乎,谁输谁赢都无所谓。不过他还记得妮娜脸上挨的那一巴掌,这笔账迟早是要替她讨回来,大奶奶跋扈恣睢,手段百出,是个厉害的角色,而且本就和春梅有隙,这样的帮手不用,那就太对不起妮娜了,只是,办法还得再想想,总要稳妥又不暴露自己才好。 兰心这种角色,必然是彗星和地球最好的出气筒,想不挨打都难。看着她抑郁的背影,朱君翊忍不住暗自叹息,谁让你选错了靠山,跟错了人。 朱君翊等候的长廊离着六房小少爷的内院已经没多远,一路上在四周行走的下人倒是逐渐多了起来,倒像是只有刚才的院落少有人走。兰心路上调整了心态,跟些熟识的下人打着招呼,远见着前面有个独立的小院,围墙却是与别不同的土黄色,院门在东南角,是富贵人家常用的五檩中柱式金柱大门,门扉立于前檐金柱之间,前檐枋檩同样装饰苏式彩绘,中槛的门簪上,雕刻着“如沐春风”四个字,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春风院”。 自见到这个匾额,朱君翊的脸皮就不停地抽搐——丫的,你怎么不干脆叫丽春院算了!院名都起地这么骚包,住在里面的家伙是个什么货色由此可知。抬头瞅瞅兰心的背影,他突然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记错路,带我进了哪家妓院了吧? 两个人还没走到门口,院子里就传出一声“嗷啊、哈哈”地惨叫,像是哭又像是笑,兰心身子明显一颤,停下看了一眼朱君翊,他倒是装出一副哆哆嗦嗦的傻小子样,也不敢进院子。 兰心认命地叹了口气,拉着朱君翊跨进了院门。 春风院外面看着小,里面却很大,四四方方的院落,乍一看,很像是老北京的四合院,但是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院落的正中间是个人工挖出来的小水塘,整齐的石砖围着水塘边沿砌出一个围栏,水塘里很素雅,只有零星几株荷花。一座两层小楼就建在小院的中轴线上,水塘的左右两边各是一间厢房,厢房的样式无甚特别,小楼的门前直到水塘边沿,均用鹅卵石铺成一片平地。参照着前世对故宫的一丁点记忆,朱君翊奇怪地想,这朱家内宅的格局倒像是一个缩小版的紫禁城。 兰心带着朱君翊,径自到了小楼前,就不敢继续往前走了。只见小楼前的平地上,一个短发短装的矮胖青年被绑在一张木椅上,双肩被两个小丫头死死按住,双腿斜绑在另一张木椅上,将脚底露出来,两只山羊就系在旁边,正在不停地舔他的脚,矮胖青年狂笑不止,听起来又像是惨叫连连,正是在门外听到的声音。 院中西厢房门口聚集着另外几个下人和丫头,都在看着偷笑。 兰心看到这一幕可没那么轻松,想起以前四奶奶前后送过来的下人和家奴,都不到半天时间,要么就被折腾地有气无力,要么就哭哭啼啼死活不愿意回去,兰心浑身就都不自在,恨不得丢下朱君翊转头就跑。 想跑?却没机会了。正在受着刑罚、被弄得哭笑不得的矮胖青年一抬头就撞见兰心,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眯着眼睛求道:“哈哈……兰心……我的好兰心……哈哈……看在你我同是伺候主子的身份上,嗷啊……哈哈……你帮我求求我们家少爷,求他放过我吧……我知道错啦……哈哈……” 兰心可不敢应他,四顾望着那几个下人和丫头,想找人进去通报,却不想看谁谁都摇头摆手,就是不肯进去触主子的霉头。她无法,只得咬咬牙,决定先伺机看看小少爷的风向再说,试探着向门口走几步,扶住小楼的门框,作势就要往里去探视。 头刚伸出半面,迎面飞来一件不明物,正打在她的眼眶上,吓得她赶紧后退几步,急三火四地禀报着来意:“小少爷息怒!小少爷恕罪!兰心是奉四奶奶的差遣,给小少爷送新奴来的。兰心不敢打扰小少爷的心情,这就回去交差……这就去交差……”跟着又嘱咐朱君翊:“你留下伺候,自己小心吧!”转身就要逃跑。 “回来!”里面冒出一声懒洋洋的声音,“让你走了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这里是外面的客栈还是饭馆啊?”声音刚落,从小楼里走出一个半大点的身影,一身明黄锦缎压边、绣着各种花色富纹的短衫,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倒也分明,歪头撇嘴,十分嚣张,手里甩着刚从地上捡起的物什儿,却是一只布鞋,想来兰心刚才不仅眼眶不好受,没准鼻子也是十分委屈的。 只听小少爷痞懒地道:“你家四奶奶可够闲的啊!成天往我这里送人,一个接一个,还送上瘾了,是不是觉着我这院子隔着太远,有个什么事她不知道心里不舒坦,非得送只耳朵?何必那么麻烦,改天找人,把我这院子的围墙都拆了,那小爷放个屁她都能闻到……不对,是‘听到’。” 兰心可不敢反驳,正想解释几句,却被小少爷挥手打断道:“别跟我鬼扯,小爷不想听,回去告诉你们家四奶奶,她又不是我娘,我那个整天算计的大哥都不敢管我,叫她少操我春风院的心。”刚要转身回去,正好看见站在兰心身后的朱君翊,他没生气——气乐了。 朱君翊刚听到小少爷声音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倒霉,这嗓音不熟悉,但是有印象,前院骑墙的那小子也是这么嚣张,被自己狠狠教训了一顿,现在报应来,小少爷正是骑墙的朱大昉。 朱大昉下午一溜烟逃回老窝,先命令所有人回屋不准出来也不准偷看,赶紧窜回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静心下来,想起自己的惨剧都是因为刘丙的“玩忽职守”,气得咬牙切齿。 六房老太爷一直无所出,直到十年前才有这个宝贝儿子,又是朱家二代子弟中最小的一个,各房长辈自然都很宠惯,养成骄纵成性的毛病。上个月看过一本唐代的豪侠话本,对书里描绘的草原景色煞是向往,非要把院子中间的池塘填平,整个院子改成草地、养羊放马。有三房老太爷在,池塘自然是平不了的,却从府外弄来两只山羊放在院中,由着朱大昉胡来。以朱大昉的性子自然不会持续那么久,山羊进院没多久,他就已经忘得干干净净。这几天迷上了《水浒》,给满院子的下人和奴婢起绰号,刘丙是个矮胖的身材,硬是起了个“小旋风”的诨名,也不理他转不转得起来,更是给自己起了个“草上飞”的雅号,口口声声要学那高来高去的侠士,去做劫富济贫的英雄。 如今满脑子的火气无处去,可正巧用上了那两只山羊,于是“小旋风”改了“口中草”,刘丙痒得是死去活来,哭笑不得。 朱大昉可记得和朱君翊下午的问答,朱君翊不卑不亢,又句句清新,让他耳目一新,不过想起对方的个头和年纪,隐隐不服气,觉得脸上无光,特别是最后激自己跳墙,害得后门大开,一路上丢人现眼,也可算是帮凶了。 本想着过几天把朱君翊找出来打一顿出气,没成想好梦成真,这还没去找,人就被兰心送上了门。 刘丙趁机求饶,朱大昉也没兴趣继续听他哼哼,叫人给他松绑。刘丙千恩万谢,只是脚上涂抹了引诱山羊的蜂蜜和盐巴,黏黏糊糊一大堆,朱大昉看得恶心,把他也打发走了。 这之后,朱大昉坏笑着,得意洋洋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啊!看起来,你也蛮乖巧的嘛!怎么这会儿不那么嚣张了?” 朱君翊在心里把朱大昉抽了十几个大嘴巴,人却垂头搭脑,来一个装傻充楞。兰心正在观察小少爷的脸色,见他一脸笑意,以为心情不错,赶紧卖好地道:“这孩子是四奶奶从一众新奴里千挑万选出来伺候小少爷的,重新排了名叫……” “小爷又没问你。”朱大昉眼睛一瞪,没好脸色道:“他自己有嘴,我自会问。”兰心不知道这位小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想问又不敢问,想走又不敢走,杵在那里,恨不得根本没来过。 朱大昉走至朱君翊身前,两根手指勾住他的下巴,笑嘻嘻地问道:“哎哎,小崽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不会没名字吧?” 朱君翊深吸口气,舌尖紧紧的抵住下颚,将快爆炸的怒火都憋回去,只是摇头,冷不丁肚子里传出老大一声响,反倒吓了大家一跳。 朱大昉看得大乐,瞧出朱君翊在人前这副模样必是装出来的,更觉得有趣,一时兴起,心情突然大好,存心要借机气气朱君翊,吩咐左右道:“收治一桌饭菜来,小爷现在胃口好,要大吃一顿。”几个奴婢连忙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几个小丫头拾掇了十几个菜饭,齐齐端着就要进小楼摆放,还没进门就被朱大昉拦下了,“搬张桌子来,就放在这里,今天咱们玩个新鲜的,开场酒肆,边吃边看耍猴!哈哈”转头对满脸诧异的兰心道:“你怎么还不走?还想留下来吃饭看戏啊?在我这看戏可是要给钱的!” 一句话说得兰心落荒而逃。 待桌椅摆放妥当,菜饭齐整后,朱大昉得意忘形地在桌后落座,一边观察朱君翊的反应,一边任由两边的小丫头左一口右一口的喂饭,大嚼特嚼,上下嘴皮翻飞,还不忘吧嗒吧嗒嘴,一个劲地夸口道:“今天这饭菜够香!” 冷不防朱君翊骤然冲到桌前,双手在拍在桌面上,把朱大昉吓得身体猛地倒在地上,两个丫头可巧正在喂菜,也被吓得花容失色,青菜牛肉全都甩在朱大昉的脸上。 朱大昉恼羞成怒地大喊:“你要干什么?” 朱君翊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回喊:“我,饿,了!” 第16章 兄弟贵姓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朱大昉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用,已经完全被放空了几次,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特别是现在。 刚刚被朱君翊突如其来的拍桌子吓了一大跳,当着下人的面搞得狼狈不堪,他一边任由奴婢清理擦拭掉脸上的食物,一边稀奇古怪地大叫道:“你信不信小爷找几个孔武有力的,把你就像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一样生撕了?你信是不信?” 无奈朱君翊对他根本不理会,也不客气,不管桌上有几盘几碗,动手就抓,左一口鸡腿,右一口甜汤,竟把朱大昉完全视若无物。 朱君翊这么一耍无赖,朱大昉反而乐了,就如同朱君翊之前总结的一样,人的确都是贱骨头,越是没经历过的越是觉得新鲜。朱大昉是当惯了主子的人,在巴城大宅和朱家老寨里,除了几个长辈,任何人面前都只有他撒泼的份,还没有谁敢在他眼前撒泼耍横。今天朱君翊这一出,可是实实在在地让他长了见识。 “哎哎!好像在这院子里我才是主子,你这小不点不过是新买的家奴,小爷要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哎哎……你怎么就知道吃啊?我问你话呢!” “小爷我请你吃了么?……谁让你吃……停下!我叫你停下!” “你是饿死鬼投胎啊?……哎哎!那是我最喜欢吃的,你动手抓我还怎么吃啊?……你洗手了么?” 朱大昉脸红筋涨,仰天哭笑,无可奈何,他自认把八九年来听来的、学来的、看来的所有骂人的浑话都讲了一遍,朱君翊就像块石头,根本没反应。他看着四岁半在风卷残云,转瞬间桌面上已经少了一半,竟没有丝毫浪费,最后只得放弃,索性拉过木椅,坐着看朱君翊胡吃海喝:“好吧!你吃吧!我不管你了……呼呼……” 周围的下人和丫头们都看得哑口无言,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主人吃瘪的样子,一会儿疾言厉色,一会儿啼笑皆非,一会儿又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下人和奴婢都是极善察言观色的,也不知道小少爷和这个小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反正小少爷也没有叫人动手惩戒,按小少爷的脾气擅自冲上去都不知道是吉是凶,干脆都不出声了,甚至有个别人都躲进了厢房。 朱大昉虽然是个膏粱年少、纨绔成性的脾气,但或者因为年纪、或者因为个性,却不是一个擅长作威作福的主子。他们这一声不吭,朱大昉反倒忘了自己才是那个有人有地盘、实力强大的优势一方。 朱君翊是真吃饱了,甚至还打了嗝,他用原本给朱大昉准备的方巾擦干手,这才瞄了朱大昉一眼。 从刚进门,看到朱大昉整治刘丙的手段,再联想到下午的那场偶遇,朱君翊就断定,朱大昉绝不春梅、大奶奶那般是一个呼来喝去、欺压良善之辈,而是个整日游手好闲、整蛊捣蛋的家伙。这类小屁孩他上一世见得多了,乡下老家满地都是,他凶,你就要比他更凶,镇住了场面,才可以安静讲道理。最重要的是,他是真饿,几天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所以他兵行险着,先囫囵把肚子饿治好了再说。 看到朱大昉还在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朱君翊呲牙揶揄道:“掌柜的,你不是说你这酒肆是吃饱喝足看耍猴么?猴儿呢?” 朱大昉也不生气,反倒很得趣,觉得对方有那么一种“劫法场石秀跳楼”的气势,夯劲一时上来,学着水泊梁山英雄聚义的气度,眉开眼笑地伸出大拇指,“壮士!好胆色!未请教尊姓大名?你来我家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吧?是不是知道我的本事,要邀我去行侠仗义、闯荡江湖啊?” 这回轮到朱君翊莫名其妙,自己厚着脸皮硬吃一顿霸王餐,怎么反而要变成黑道大哥谈判的架势?他可真是见识了朱大昉的异想天开。 “别急。”朱君翊慢条斯理地道,“我的确是你们朱家买进来的契奴。” 朱大昉一脸地失望,闭口半天,才幽怨地气道:“不是?那你拍什么桌子,根本没把我当主子!” “哼!”朱君翊一声冷笑,“把我买进来就是我的主子了?” “啊!”朱大昉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理直气壮地道:“我家是花了钱的。” “问过我的意见了么?” “问……为什么?”朱大昉有些傻眼,“我们家又不是不给钱?” “钱给谁了?在我手上么?”朱君翊步步紧逼。 朱大昉彻底哑火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你们没有问过我,就花钱给别人,然后让我给你当奴才,这有道理么?那我改天也不问你,直接收一笔钱,把你卖给别人当兔……你干不干?”朱君翊原想说当兔爷,突然想起卡西那一幕,再说朱大昉不过是八九岁的样子,还是不要带坏小孩子的好,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好像说的有理……”朱大昉顺着朱君翊的思路想,越想越觉得似乎这才是正确,自从得到几本话本故事,他就对里面替天行道、锄强扶弱的江湖豪侠崇拜不已,然而他从小成长的环境,就是这样一个封闭的山寨或宅子,家族之中,谁是真热心、谁是假善良、谁会算计他都深有体会,清清楚楚,却没有留意身边现实存在的社会不公。朱君翊的话就像是突然给他开启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朱君翊不给他多想的机会,趁热打铁地道:“这宅子里有这么多的契奴,她们进来时都是自愿的么?你怎么就不问问她们。” 朱大昉呆住了,慎重地指着旁边的几个丫头,问道:“你们也都是这样么?” 丫头们胆子小,不知道怎么回答,生怕回答错了会招来祸端,一个都不敢说话,有个胆子大的怯怯地讨好道:“我们……我们都是自愿来伺候小少爷的……” 朱大昉根本不相信,斥道:“我要听实话,今天谁都不许说谎骗我!” 下人们都是群岛附近的土著,也有自行卖身投靠的,但不自愿的毕竟是多数,一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是谁第一个,整院子的下人和丫头们全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那时还小,阿爸被杀了,我就被抓来做奴婢啦……” “我是家里的独子,也是被抓来的……” “还有我……” 朱大昉呆若木鸡,朱君翊又道:“你说你要行侠仗义、闯荡江湖,侠义是什么?往小了说,不过锄强扶弱而已,江湖又是什么?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身边有这么多可怜人你不去关心,自己心情不好就驱使山羊**来折磨下人,还谈什么侠义?谈什么江湖?” 朱君翊看朱大昉是个孩子,朱大昉看朱君翊也是个孩子,可是朱君翊下午既然在朱大昉面前露出本来面目,也就再无顾忌,索性再把朱大昉教训一顿,却忘记自己不过四岁半,对方也不过八九岁,如今四岁半把八九岁数落地一声不吭,院子里的下人奴婢们都觉得惊奇,私下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蓦地,朱大昉从木椅上一跃而起,目光炯炯地在下人奴婢和朱君翊的脸上扫视而过,甩开膀子,大步就往院外冲。 朱君翊被他看得直发毛,也有点紧张,万一对方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自己今天这顿皮肉之苦可就躲不过去了,幸好,自己充分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的威力,看来是把对方镇住了。 没想到朱大昉是个直性子,一点就着,眼看他大步流星要往院外跑,朱君翊的心一下子就被提到了嗓子眼。在这春风院里,唯一的主人就是这个半大孩子,自己镇住了他,今后的活动也就更方便,可是外面的那些精怪妖魔,他可不相信自己有本事也一起拿下,一旦被人知道自己今天慷慨激昂地这番大话,吉凶祸福、生死难测不说,几个人的逃亡大计也就要胎死腹中了。 朱君翊也急了,伸手去拉没拉住,一声暴喝道:“站住!”幸好,朱大昉……呆住了。 “你去做什么?”朱君翊问的时候隐隐后颈发凉。 朱大昉斗志昂扬,道:“我去找四嫂要你们的奴契,统统撕掉好放你们回家。” 朱君翊以手扶额,长呼一口气,他可算是见识了朱大昉一惊一乍、听风就是雨的脾气,暗自庆幸自己拦得早。 “你这么莽撞,能救几个人?” “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救,我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这座城里这么多的奴隶,你都救得了么?” “我……”朱大昉想起黄、杨、苏、雷这五大家族中的另外四家,似乎每家买断的奴隶婢女也不下一百人,自己还真没这个本事。 朱君翊送口气,嗓子眼的心脏又慢慢放下,才继续道:“这些人或者已经家破人亡,或者远在千里之外,你就这么把他们放了,他们没吃没喝,又失去了生存依靠,怎么回家?怎么活?用不了多久,还会被那些恶魔般的坏人杀的杀,抓的抓,卖的卖,下场一样凄惨。你这么做,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院中众下人奴婢本就惊慌失措,听着朱君翊描述的未来前景,都彻底慌了神,全跑出来跪在朱大昉面前,苦苦哀求。朱大昉左思右想,越想越来气,自言自语地道:“这又不成,那也不行,那我到底要怎么干才算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朱君翊的心彻底放松了,突然觉得,朱大昉虽然是个纨绔子弟,倒也不坏,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可爱,语气放缓了许多,上前把他拉回来,摁回座椅上,开解道:“侠义有大有小,路见不平不过是小道,救几个伸手可及的可怜人,算不得侠士,最多是个善人。这个世道有那么多不平不公,一个人的力量能救得过来么?” “那我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么?” “怎么是什么都不做?力所能及之内,当仁不让才是英雄本色。”朱君翊看明白了,眼前这位小少爷就如同前一世武侠小说入了迷的社会青年,你越是聊现实,人家越听不进去,你多提几句“江湖”、“侠义”,双方才能沟通,不过他可没敢直接拿一代宗师金庸老前辈的那句经典道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来刺激朱大昉,他确实也担心朱大昉别听了几句就抄起长矛去攻打荷兰人的堡垒。 朱大昉直视着朱君翊的双目,朱君翊的个头不高,朱大昉坐在木椅上正好和朱君翊高度齐平,可是朱大昉却感觉自己看不懂这个人,四岁半的孩子怎么会懂得这么多道理,对朱君翊渐渐起了敬重之心,想起《水浒》中宋江向智多星吴用求教的情节,也照葫芦画瓢,起身双手抱拳,诚心实意地拜道:“某当如何?请先生教我。” 朱君翊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索性顺势调侃道:“孺子可教也!” 朱大昉可不觉得这是在调侃,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朱君翊这么说,不过第一次是忿忿不平,有点心中不服的意思,这次就心平气和,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表扬。 朱君翊又道:“你平时多善待下人奴婢,不要顺着自己喜恶欺负他们,对我……喔……对大家也好一点,就是你眼前最大的侠义。” 朱大昉点头称诺,忽然奇怪地看着朱君翊,好奇道:“你是不是吃了什么江湖仙丹,变得返老还童了?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像眼前这么小啊!” 朱君翊一翻白眼,懒得理他,沉声道:“我站累了!” 朱大昉赶紧拉住他往小楼里面拽,道:“走,咱们进去聊。” 两个人进了小楼,原来小楼的一楼是个迎客的大厅,朱大昉请朱君翊坐了右首,自己直接搬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早有知趣的奴婢进来奉茶,朱大昉原要撵她们出去,想起朱君翊刚刚交代的话,又变得轻声细语地请了丫头们出去忙了。 朱君翊始终还是比较关心自己的逃亡大计,联想到下午朱大昉骑墙的那一幕,心里有了计较,等着朱大昉重新回座,才试探着问道:“下午你爬的那堵墙……” 朱大昉虽然骄纵顽劣,心思却很灵活,不然也不会被朱君翊几句话忽悠成这样,朱君翊话未说完,朱大昉就猜到了朱君翊的目的,兴奋地冲口而出:“你要逃出去?” 原来朱大昉看《水浒》入了迷,一心要离家出走,去闯荡江湖,谋划了好几天,那处高墙正是内宅与后巷最近的地方,才安排刘丙准备梯子方便自己进出。 “你既然一心要去闯荡江湖,那为什么又要爬回来?” “我……巴城就这么大,我转了几圈没什么事情可做啊……” 朱君翊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中国那么大?八百里水泊梁山都够你行侠仗义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朱大昉外出行侠的心思忽然活泛起来,非要逼朱君翊带着自己一起逃出朱家,去大清国做游侠。朱君翊原本是极力不赞同的,后来朱大昉以检举揭发为借口,朱君翊只好乖乖就范。 朱大昉说走就要走,急的朱君翊赶紧解释逃出去只是第一步,要准备吃食、要联系海船、要筹划银两……听得朱大昉一愣一愣,最后,二人决定,由朱大昉负责筹备银两,提供借口和便利,由朱君翊负责勘探外部,谋划逃亡计划细节,以朱君翊的计划为准。 “还有个问题……”既然达成了逃亡一致的协议,朱君翊也就没有必要隐瞒高升和妮娜的事情,简单几句就把另外连个人的情况交代清楚,又点明逃跑时必须集中在一起,需要想办法调他二人进内宅。 “没问题!包在小爷身上,不就是要两个人嘛!我出手一切没问题!”朱大昉恢复了意气风发的豪气,满口打包票。 “只是……”朱大昉倏地意识到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他还不知道朱君翊的名字,“我们总不能一直‘你’、‘我’这么称呼吧?小爷我姓朱名大昉,兄弟贵姓?” 朱君翊浑身一顿,颤声问道:“朱大硕是你什么人?” 第17章 夜背古诗三百首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朱君翊一路走、一路思索。从朱大昉的口中,他了解到很多有用的信息,朱家二代子弟中,嫡出的男丁按年龄算,只有四人: 三房的大爷朱大衍,按年纪在同辈之中排行老大,已经年近四十,朱大昉对其评估很差,说是个只会算计的阴谋家,朱君翊不清楚朱大昉到底知道些什么,既然对方不说,他也不会主动去问。 嫡宗长房的大爷朱大佑,同辈中排行老二,三十四岁,是朱家老太爷的正式接班人,将来朱家的主人,据说原本是朱家最有经商头脑的人物,二代子弟中的中流砥柱,可惜不知什么原因,从朱大昉懂事时起,这位二爷就已经长期卧床不起,时睡时醒,朱大昉年幼时经常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因此彼此关系最为要好。 三房的二爷朱大昰,同辈中排行老三,二十七岁,据说是个十分平庸的人,什么事都被大哥压下一头,与大哥关系很不融洽。 最后一个就是朱大昉口中自己这个最聪明、最富正义感的六房小少爷。 没有人叫朱大硕这个名字,朱大昉在索尽枯肠之后确认旁宗也没有叫朱大硕的人。 没有朱大硕,朱君翊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没什么关系,他已经放弃寻找生父的选择,既然是要和高升一起去闯荡,一起去自食其力,就没理由瞻前顾后。想明白这些,朱君翊也就释然了。朱大昉追问姓名,朱君翊随口说了个“柳生”,柳家小姐所生。 朱君翊要了解各方情况,需要借重朱大昉,朱大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促膝长谈的同辈人物,两人相谈甚欢谈了很久,等到两人都疲惫不堪之时,已经是月明星稀时刻。朱大昉叫下人准备了一大桌宵夜,两个人胡吃海喝,这才道别。 朱君翊是新入宅的契奴,只是分在内宅听差,照规矩只能在前院和其它新奴住在一起,朱大昉可不管这套,非要刘丙在东厢房准备一张单床或者干脆就在小楼自己的卧房里加床。朱君翊心里想着高升和妮娜,坚决不允,朱大昉还指望着朱君翊带自己闯荡江湖,自是不敢过分违他的心意,只好安排刘丙提灯相送。 朱君翊给高升和妮娜各打包了一份宵夜,跟在刘丙身后,忽然发觉前路并不熟悉,忙开口问道:“刘大哥,这是去哪里的路?怎么这么黑?” “小哥哥有所不知,这条路从大花园穿过,是条近路。白天我们这些下人是不敢走的,怕被主子们抓住责骂,现在夜深人静,想来应该没事。”刘丙不知道朱君翊的底细,见他颇受朱大昉的重视,倒不敢跟他拿腔作势,有一说一,有问必答。 朱家的这个花园,应该也有几十年的历史,经过朱家上一辈的初建、三房的扩建和三房老太爷的修葺,规模更是不小,只这个花园的面积,就已经和外面七八户人家的房址面积差不多少,里面风景全是人工开凿修缮,中间一座小山,山上还有凉亭,山前挖有一个精美的人工湖,山后还有一片竹林。刘丙对朱宅的修建知之颇多,说起来头头是道,西爪哇是没有竹子的,光是从大清国运来这批竹林就足足耗去了七八千两白银,听得朱君翊瞠目结舌,要知道清代乾隆初年六品官员一年的年俸不过四十五两白银,相当于后世9000元人民币,这片竹林的运费就花了七八千两白银,那可是将近16万元人民币了。 巴城的地理位置注定没有冬天,现在已经时近年终,却依然绿树盈盈,园内景致还是颇有看头,虽然是在夜晚,借着柔和的月光和刘丙手中的提灯,依稀可辨园内处处精致的雕琢。 朱君翊正暗自赞叹,刘丙忽然俯身,一把将他牵到一片假山之后。他刚要发问,却见刘丙蹲在地上,双手正做着告饶的姿势,想来定是事出有因,随着也蹲下。 从假山的缝隙中,朱君翊远远瞧见一群人推着十几个独轮手推车,每辆独轮车上都有四个红木箱子,人群之中,依稀可辫那位四奶奶春梅居中调度。 朱君翊小声问刘丙:“这是在干嘛?” 刘丙也不瞒他,笑道:“四奶奶总管着府里各项,这些大清国运来的药材、珠宝、器物都是船到就要押送入库的,想来是货船晚到,又要夜晚装运了。这种事下人们经常遇到,只是谁都不敢多嘴,权当不知。”又慎重嘱咐道:“小哥哥可要听真,这种事在府里是个禁忌,五年前就有人因随便传话被活活淹死在湖里。你可不能传。” 朱君翊答应着,又去看那些车辆,却见所有车辆均送到小山后的竹林处,等到再转出来,箱子全都不见了。 “那是个明库,入口就在小山后,药材等货物都是存在明库里的,没什么值钱物什。”刘丙像是担心朱君翊会起了偷盗的主意,又故意说了几句。其实刘丙完全不用担心,一个四岁半的孩子就算钻进宝库里,又能做的了什么大事?可是刘丙就是心里不妥当,总觉得这孩子就像能做下什么大事一般。 朱君翊自然也不点破,直接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 两个人等了足足一个小时,前面的车轮和人声才渐渐消失了。两个人转出假山,沿着小路穿过花园,果然就到了前院的中门处,刘丙把朱君翊送到分派的新奴房舍就回去了,朱君翊也不与他客气。 推门走进去,借着昏暗的烛台灯光,终于找到了正在大通铺上为自己铺床的高升。朱君翊一喜,大声叫道:“高升,我回来了。” 高升也很是高兴,两人一起坐在土床上聊着当天见到的所见所闻,朱君翊没有说太多,高升毕竟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只说六房小少爷年纪相仿,待自己不错。高升的差事是个出力的活儿,十岁的小孩劈了大半天的木柴,早就浑身酸痛,他却不说,朱君翊只当他也很轻松,就问起了妮娜。 妮娜在伙房,高升也在伙房,本是时常见面的,妮娜的事情高升自然清楚地很,如今却坑坑憋憋,说的不尽不实,朱君翊自是不信,继续追问,高升一处露出马脚,自然处处都不禁推敲,几句话就露了底。 妮娜这么一个温婉漂亮的美女,伙房里又多是些高龄妇女,本就不好相处,甲三那厮拿着鸡毛当令箭,整天待在伙房,时不时出言调戏,几次三番想动手揩油,都被高升及时撞破,未能得逞。妮娜满腹委屈,不敢声张。 “甲三……”朱君翊在心底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想起带回来的两份宵夜,赶紧拿出来给高升品尝,房中尚有五六个同来的男孩,虽然不同民族、语言不通,但是毕竟都喜欢吃食,个个盯着朱君翊和高升,一脸馋像。 朱君翊也不小气,索性把纸包打开,叫大家一起来吃,跟高升打声招呼,提着另一份送去给旁院的妮娜,见面后自是又一番安慰。 待朱君翊返回时,高升等人均已疲惫地早早入睡,高升披着一床破布缝成的窟窿被子,手上却抱着一床稍好的薄被,坐靠在床边,尚维持着等待朱君翊的姿势。 朱君翊一阵感动,费好大劲才将高升重新放躺在土床上安睡,将薄被给他盖好,这才脱鞋上床,瞧见鞋下有一抹绿色,翻过来一瞧,却是一株绿草,不知在哪里黏在鞋底。他想起前一世在乡下老家也是常有类似的经历,总是被妈妈责骂一通。 躺在床上,回忆着往事,渐渐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知到某些不自在,朱君翊猛一睁眼,一张大脸就在正上方不到两寸处,双眼微红,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朱君翊陡然从被子里窜起来,心脏就像是满载荷运转的电动小马达,“噗通噗通”的声音清晰可闻,血液像是不受控制般横冲直撞,背上的每一根汗毛都仿佛已经直立起来瑟瑟发抖。 待他看清那张脸,怒火油然而生,沉声怒道:“朱大昉!你到底想怎么样?” 朱大昉披着一身厚实的毛绒披风,正目瞪口呆地对着朱君翊发傻,搞懂朱君翊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因为自己,连忙小声解释。 原来,朱大昉躺在床上想着即日便可实现自己行侠仗义、闯荡江湖的梦想,兴奋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道如果朱君翊早点谋划好一切,正可早日实施,竟再也等不及天亮。巴达维亚纬度低,炎热潮湿,有钱的华人家多会备几双唐式木屐,朱大昉心急如火,也不等穿戴好衣着,披起披风,叫醒刘丙,踏着木屐一路“噼噼啪啪”的小跑而来,等到进了房,被满房间的汗味熏得捏住鼻子,挨个找人,找到朱君翊时却发现一件奇事,正想着凑近了观察观察,不料将朱君翊吓醒。 待朱大昉解释完来意,正想说说自己看到的稀罕事,朱君翊已经快要暴走了,哭笑不得,满腔怒火,最后全部化为一个字:“滚!” 朱大昉抱头鼠窜地从房里仓促出逃时,刘丙尚吹着鼻涕泡站在门外放哨,他睡地正香,被小少爷从被窝里拎出来,难免有些不爽,巴巴地想着早点回去还能再困一觉。冷不丁瞧见从房里钻出一人,看着像是自己的主子,还没等请示下一步的行止,六房小少爷、最聪明的朱家二代子弟朱大昉这大孩子已经窜出四五步,急得刘丙赶紧从后面追上。 穿过花园的小路,朱大昉还在啧啧称奇地自言自语:“到底是高人!行事就是不同,连睡觉还不忘睁着眼睛背诗!” 刘丙奇道:“小少爷,柳家那位小哥哥背的什么诗啊?” 朱大昉停下脚步,双手上下翻飞,竟也背出一段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刘丙完全听不懂,鼓掌讨好地夸道:“这写诗的人写的好,小少爷背的也好。” “你懂什么?这是小南唐后主李煜写的词,说的自己身在他乡思念故土的俘虏生活,自然明净,含蓄深沉。我爹请来的那位钟老夫子怎么说来着?哦!端地是首千古名……词!”朱大昉难得有机会跟人炫耀他仅有的那点华文知识,不免说的洋洋得意,刘丙是个不懂诗的,词就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一味地鼓掌卖好,直把小少爷夸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 朱大昉想起朱君翊不过四岁半的年纪,又想起自己,竟生出一丝只争朝夕的紧迫感,叹口气道:“刘丙啊!回去咱们也不睡了!小爷我今夜要发愤图强、夜背古诗三百首!” 察觉刘丙半天没有反应,回头一看,却见刘丙一脸抽搐、口吐白沫…… 第18章 绅士与恶棍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今天第三更,没准会四更) 巴达维亚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府 这样的早上分外让人浮躁。古利特已经开始怀念温暖的被窝和被窝里妖娆的那位暹罗美女,不过今天他可不能迟到,因为今天这个机会可不是那么容易争取到的。 古利特信步来到堡垒的入口处,在两名全副武装、表情冰冷的荷兰卫兵面前停下脚步,掏出口袋中埃尔朗昨日交给自己的文件递了过去。 其中一名留着漂亮大胡子的卫兵放下扛在肩上的燧发步枪,接过文件打开看了看。另一位卫兵站在1米外的大门另一侧,扛着枪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古利特,很显然,他认为古利特这一身旧衣烂衫可不是应该出入总督府这种高级的地方。 古利特心情紧张,他未退役之前也是东印度公司的雇佣士兵,总督,他见过不少,但是真正走进总督府去拜谒新任总督阁下,这可是第一次。 环视周围,近四十多位穿着得体的联省商人站在布告牌前边群情激昂地大声争论着。今天早上,巴达维亚的东印度公司要求所有来远东贸易的联省商人都必须在巴城进行中转贸易,而通往清国广州的贸易航线将完全又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来完成,即使清国和巴城本地的华商也只能将货物运到巴城进行交易,这足以让东印度公司攫取了大量利润和税金,却显然引起了众多商人的不满。 “我们的新总督是个不懂商业的蠢货!” “他就知道从我们的口袋里掏钱!” 商人们各自表达着对东印度公司殖民当局贸易政策的不满和抗议,有些举动已经可以用“过激”来形容。但作为总督府的卫队却没有做任何的防范措施。 大胡子很快交回了文件,态度非常恭敬,问候道:“欢迎您!范·路德·古利特先生!您可以通过这扇大门。” 古利特没时间理会卫兵的示好,他正忙着整理自己那已经整理了几百遍的仪容,尽可能保持最好的风度。在大胡子的带领下来到总督府三楼的一间房门前。门是开着的,总督阿德里安·华尔庚尼尔正在忙着处理公文,一名年轻的书记员和几名总督顾问围绕在办公桌四周,紧张地等候总督的指示,而角落的木椅上,埃尔朗一边品尝着法国杜松子酒,一边用手指描着自己那两撇招牌式的漂亮小胡子。 “为我起草一封回复鲍伯·霍布森船长的信,就这么回复他。”华尔庚尼尔总督轻轻晃动手指示意书记员提笔记录,“亲爱的霍布森船长,你一直提意无偿为东印度公司运送军械的提请让我万分感谢!但是作为东印度公司派驻巴达维亚的新一届总督,我仍然坚持认为所有为东印度公司运送的军械都应由英勇的海军雇员来完成,这是我最终的决定,不会再行更改。对于泽兰省商人贾德森先生对你和你的‘波西米亚人’号在加里曼丹抢劫的指控,我决定将此案交由科尔·柯林斯上尉进行调查,我本人拒绝对此发表任何意见。现在对你最严重的指控是,你的‘波西米亚人’号在已经得知‘面包师’号已经归属泽兰省商人贾德森先生所有的情况下依然洗劫这艘已经属于正直的荷兰商人的战利品。如果调查得到证实,那么你的行径,和共和国持证的船长应有的国家荣耀毫不相称。你的这种行为,使身在巴达维亚、遵纪守法的其他商人心怀疑虑,为此你特别应当受到谴责,并归还所有‘面包师’号上的全部非法所得。然而在调查结果公布之前,只要你愿意退回所有战利品并补偿贾德森先生的损失,那么你依然可以得到我的赦免。你的朋友,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华尔庚尼尔。真是个有够混蛋的流氓。”听到总督的最后一句话,书记员没有任何反应,只管飞快地挥动鹅毛笔,认真地记录着。 华尔庚尼尔斜眼看了看书记员记录的文字,赶紧生气地打断对方的记述,“不要记录这最后一句,真是个有够混蛋的流氓!”书记员这才意识到这是这位新任总督的口头禅。办公桌的旁边,几位前任总督留下的顾问嘴里都发出阵阵嗤笑声,让华尔庚尼尔脸色变得很不好。 古利特尴尬地站在门外,不知道是否应该进门。恰好埃尔朗看到了门口的古利特,“啊……亲爱的范·路德·古利特先生,您来的可真准时!” 华尔庚尼尔一抬头看到古利特,与埃尔朗对视一眼,立刻换上了亲切地笑容,“先生们!除了我的老朋友埃尔朗先生以外,请各位离开我的办公室,我们要跟古利……古利什么来着?”华尔庚尼尔皱起眉头问, “我叫范·路德·古利特,您好!我的总督阁下……”古利特以为自己给总督的印象不错,赶紧迈步进来,伸手就要去亲吻华尔庚尼尔的戒指。 “随便吧!叫什么都行!”华尔庚尼尔撇撇嘴,扭头转回办公桌后,一屁股坐了下来。顾问和书记员识趣地飞快地整理好各种文件,在纷纷向访客点头示意后退出办公室并反手带上了门。 古利特眼中闪过一抹凶光,尴尬地收回自己的右手,埃尔朗放下酒杯,对着古利特笑道:“坐下来,亲爱的古利特先生。我刚刚还在向总督夸奖你,我们一致认为有些工作非你莫属!坐下来,让我们一起喝一杯,亲爱的。” 古利特骑虎难下地坐到埃尔朗的身边,然而想到自己那艘小破船和那些金光闪闪的金币,古利特的表情舒展了许多,转而对华尔庚尼尔大献殷勤:“见到你太让我高兴了!我亲爱的总督阁下,您不知道,我从前就在公司里服役,我当时是一名出色的雇佣兵!先生!雇佣兵!” 华尔庚尼尔撇着嘴,摇晃着自己的脑袋,道:“是么!雇佣兵?哦,上帝啊!你叫……什么来着?”古利特刚抬起屁股,还没等再报一次名字,总督挥了挥手,道:“随便吧!随便你叫什么!我亲爱的朋友,埃尔朗先生向我推荐了你,他说你是……额……什么?” 埃尔朗只好开口提醒道:“‘东印度公司忠诚的一员’。阁下。” 古利特感觉到自己不受重视,但是为了搭上总督这条线去赚大钱,起身继续谄媚道:“感谢阁下的信任!还有您!我尊敬的埃尔朗先生的推荐!我那死去的父亲经常教导我:……逝者已魂归天国,生者还要继续生活。我必将作为您座下最凶猛的猎狗,为您在东方的战略服务,我想,从今天起,我应该称呼您为‘长官’,阁下。” 华尔庚尼尔不置可否的摇摇头,气氛顿时再次尴尬起来,埃尔朗分明看到,古利特的喉结数次抖动,他的手指也向下滑动了一小段距离,而手指的那个方向,正是海盗们藏匕首的靴子筒。 埃尔朗赶忙再次端起酒杯,居中缓和道:“总督阁下最近公务缠身,非常……疲劳……听力受到了些影响。”华尔庚尼尔也察觉到气氛的紧张,十分配合地摊摊手,表示属实。 古利特忙装作恍然大悟状,华尔庚尼尔起身走到办公室中央,抬头略显歉意道:“将你这么早从温暖的床上请到我这里来是我的决定。我这里有一些为难的事情,不知道可以交给谁去做。我可以信任你么?” 古利特呲着满口黄牙,再次起立表起了忠心:“请您尽管吩咐,阁下!无论是在哪里,我都会忠诚地为您服务。” “非常好!我很高兴您如此的忠诚。”华尔庚尼尔似乎很高兴,他绕到酒柜,取出一瓶酒,问道:“在我们谈正事之前,我愿意请你一同品尝这瓶难得的美酒,作为我个人对你忠诚的感谢。” 古利特平时就很贪杯,遇到难得的美酒就更加紧张。他忐忑地看着总督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埃尔朗倒了一杯,最后才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捧在手里忙不迭地喝了一小口,惊奇地发现酒杯中的红酒有种独特的芬芳,入口后有点甜,圆润并且爽口。 “葡萄牙杜洛河岸产的波特酒,拉梅哥修道院的神父们对欧洲的最大贡献!感谢上帝,他的仆人们除了能够净化人们的灵魂,还能提供这种稀有的佳酿!据说这种葡萄酒在发酵过程中会加入少许当地酿造的白兰地,这才是能够保有葡萄原有甜味的最大秘密。”华尔庚尼尔和埃尔朗对视着说,总督对好酒可谓是如数家珍,“愿你能为我解决那些头疼的小问题。” “敬我们的总督!”埃尔朗适时迎合着举起酒杯与总督共饮。 “我所要告诉你的一切将会涉及共和国未来的生存和发展,所以,今天我们的谈话从未发生过!如果万一被其他人知悉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将不会承认。这一点,希望你能够理解!”华尔庚尼尔直奔主题。 “是……是的!阁下,我将守口如瓶,谁也别想从我嘴里敲出一个字,别想!” “很好。我相信埃尔朗先生的推荐必定是没错的,你现在一定已经察觉到巴达维亚的局势有点紧张!” “如果阁下说的是门外那些正在聚集的商人,我会将他们的骨头一一捏碎,然后喂狗!阁下,只要您的一个命令!” “这些自由贸易派整天拿‘开放对清贸易’的事情来给我添堵,来来去去都是为了直达广州从东印度公司的口袋里掏钱!他们从不考虑正是东印度公司的努力才造就了巴达维亚的贸易繁荣,是东印度公司让他们可以载着满船的茶叶和丝绸回到欧洲去发财!”华尔庚尼尔显然很不满意古利特的粗俗,但是如今无人可用的情况下,也只有满脸无奈的抱怨。 古利特不怀好意地笑道:“商业我可最擅长了!阁下,特别是没有多少本钱的商业!” 埃尔朗生怕古利特误会总督的意思,做出一些对局势雪上加霜的事情,连忙替总督解释道:“长期的不满造成的动荡会给总督阁下带来巨大的麻烦!从议会那边传来的消息,即使是在联省本土,对东方自由贸易的呼声也很有市场,特别是共和国在经历了1702—1714年战争后,更多的商人都希望可以在东方的贸易中弥补战争带来的损失。” 古利特皱起眉,他对政治毫无见解,对远在欧洲发生的事情也毫不关心,他只关心金币,根本没有理解埃尔朗说的是西班牙王位战争。 欧洲各国王室之间的封闭通婚造成了部分王室遗传下一系列的绝症,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卡洛斯二世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其祖上时常与同宗的奥地利哈布斯堡皇室通婚,造成其在1700年死后无嗣。生前曾立遗嘱,将王位传给自己姐姐玛利亚·特里萨和波旁王朝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孙子,即自己的侄孙安茹公爵腓力。 法国已经是欧洲大陆上的霸主,而西班牙拥有着西属尼德兰、意大利地区领土和美洲、非洲和亚洲的大量海外殖民地。法西两国成为拥有共同君主的国家必然会打破欧洲各国的势力平衡,这将是某些国家的灾难,因此为了争夺西班牙的王位和夺取殖民地利益,欧洲大部分国家均被卷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为了阻止西属尼德兰落入法国手中,摆脱法国的入侵,荷兰人消耗了大量国力,成为全欧洲税收最重的国家。但是在签署《乌得勒支和约》后,却完全得不偿失,荷兰的运输业和商业遭到巨大损失,经济严重衰退,强大的荷兰海军也不得不因为军费不足而在战后不断裁剪衰落。 国内的经济紧张则严重影响到东印度公司的运作,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华尔庚尼尔以为东印度公司攫取更大财富和领地为口号,获得了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的任命,来到巴达维亚实行新的商业政策。但是,由于欧洲商人对欧洲——广州直航利润的追捧,以及巴达维亚华商对清帆船贸易的垄断,巴达维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一直未能实现预期的盈利,于是华尔庚尼尔开始考虑采取一些不那么光明的手段来攫取利益,与埃尔朗秘议之后,埃尔朗建议雇佣一群能够保守秘密的海盗袭扰不遵从新政策的商人,逼迫商人们转口到巴达维亚,促使巴达维亚成为转口贸易中心,那必然会带来巨大的税收和利润,而他们的想法,就是让与海盗有关系的古利特从中担任中间人。 埃尔朗看着古利特,暗示的道:“东印度公司需要新的财源,古利特先生。总督阁下的政策需要更多的拥护者和大把大把的税金!” 古利特狡诈地盘算着,他已经听懂埃尔朗的潜台词,但是中间人能够吃多少完全取决于总督的意志,他并不能保证自己拥有的利益,这使他非常不满。因此,他开始快速地盘算更有效益的办法。 古利特诡异地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扇。荷兰总督府的位置非常好,通过折扇窗,整个港口的景色一览无余。 “阁下!您为什么要赚那点儿小钱!您的税金不就在您的窗户下面么!”古利特恶狠狠地诡笑着,总督和埃尔朗甚至能听出话里的那股寒意。 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窗户前,从高高的总督府向远处望去——港口内,数十艘商船正在繁忙的装卸货物,高桅林立的商船中,十之七八都属于华商! 瞬间,两位绅士就理解了古利特要说的内容,华尔庚尼尔亲手为古利特斟满酒杯,意有所指地笑道:“范·路德·古利特先生,您可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恶棍!” 巍峨的总督府内,传出三个绅士般笑声…… 第19章 万事俱备只在今夜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逃亡计划不能简单草率地制定,逃离朱家时机的把握很重要,朱大昉对这一点尤为不解。 “这有什么难的?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啊!墙在那里,梯子也在那里,翻出去就是了!” 每当他做此类发言,都会换来朱君翊一个白痴的眼神。事实上,朱君翊很怀疑朱大昉为什么能够这么轻易地从外墙翻出去,且不说朱家内宅每天走动的家眷,即便是下人奴婢也不下百人,而相遇那一天的整个下午只有那面高墙的流溪院几乎无人经过。况且,府中的梯子都有三房的管事房统一保管,一般人想用也没那么简单,这大概就是在防范府中的契约奴效仿朱大昉这种翻墙的举动逃跑。据刘丙所说,当天他也是在院落的拐角就发现了梯子,并非从管事房借出,仿佛有人故意为朱大昉创造外出的条件一般。这让朱君翊心生警惕,觉得朱家大宅里面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朱家的下人奴婢外出更难,首先所有契约奴都是无法出府的,契约奴算是朱家私产,这一点应该是出于“保护财产”的考虑,身为契约奴想跑是没门的,很不幸,朱君翊、高升和妮娜都属于契约奴,也就是说,打着外出办事的旗号公然从朱家大门出去的想法可以完全不用考虑了。下人外出也比较麻烦,和契约奴想比,下人都是非卖身的合同工,说干几年是几年,但是朱家的下人进府之后很少辞工,比如刘丙。下人外出也是需要登记的,什么时间离府,办什么事,什么时间回府,门房都有人专门登记。 可以选择的只有“翻墙”这一路,接下来就是时机。每日戌时之后,朱府大门都会关闭,除非遇到紧急或特殊情况都不会再开启,亥时,前院都有相应的管事对所有新奴进行点卯,为了争取最多的活动时间,出逃的最好时机无疑在亥时点卯之后、所有新奴熟睡之时。 长梯不能从管事房借,朱大昉干脆拆掉小楼的一条楼梯,用两条扶手拼凑了一条长梯,虽然不算太长,但是勉强够用。 集合的地点就定在流溪院的高墙之下,那里远离长廊,又有假山可供藏身,而且竖起高梯就可快速翻墙逃离,只是,必须得要留下一人处理梯子善后。 “这事儿简单!我让刘丙那厮来做,他也算轻车熟路。”朱大昉拍胸脯保证,朱君翊点点头,提醒他注意保密,不能告诉刘丙大家一去不回,以免再生变故,朱大昉也答应了。 逃出朱府的步骤是整个计划中相对比较轻松的,出府之后就没那么简单。从朱府到港口尚好,有朱大昉在,即使遇到巡夜的更夫也没有太大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巴达维亚的港口区日夜有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雇佣兵巡逻守卫,趁夜登船、悄悄离岸是不可能的。 朱大昉也犯了难:“要是在朱家村寨还好说,我家有一个自己的港口,我家的船队也不少,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巴城嘛……不好办……” 这可如何是好?朱大昉和朱君翊商讨了几种方案。假扮客商那是天方夜谭,凭着他们四个小孩,最大的不过是十六岁的妮娜,鬼才相信。租船就更麻烦,手续复杂不说,更需要中保人。唯一可以考虑的办法就剩下买船。 “买船是可以,但所有水手、船头都要雇佣,这样一来安全有很大风险,海上不比陆地,万一水手起了贪念,我们四个孩子如何抵挡?”朱君翊经过了一次,自然心有余悸。 朱大昉得意洋洋地笑道:“这个容易!我们可以参照米船贸易。” 清朝前期,江南、福建、广东等地经济快速恢复,木材需求量大增,造船所需巨木逐年减少,造船成本也成倍增长,朝廷对造船实行船照,从中抽税。与此相反,南洋暹罗、安南等地木材丰富,造船成本低廉,有精明的华商,专门以进口稻米的名义,自安南、暹罗造船,购买米粮回国贩卖,待米粮售空之后,再将船只转手售卖,其造船售卖的利润几乎是国内的两倍。 朱家经商百年,于海运海商之事经验颇深,朱大昉也算家学渊源,略知皮毛,以他的性格,自然喜欢在朱君翊面前卖弄。 待到诸事议定,朱君翊注视着朱大昉道:“买船需要钱,而且不少。” “小爷我有的是钱!”朱大昉哈哈大笑,看得朱君翊很想在他脸上挥上一拳。却见朱大昉从小楼之上费力地端下来一只小木箱,木箱表面无甚出奇,打开之后,里面大大小小摆着上百个金条银锭,甚至还有几十块杜卡特金币,金光灿烂、熠熠生辉,照得大厅耀眼夺目。 “你……真是……”朱君翊话没说完,朱大昉眉飞色舞地插道:“够有钱吧?” 朱君翊一翻白眼,道:“小人得志!” 朱大昉也不生气,直接将箱子交给刘丙,吩咐他每天外出打听并负责买船,并特意嘱咐要瞒着府里,那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看得朱君翊暗自咋舌。 如此过了十天。 这日吃过早饭,朱君翊刚进春风院才知道朱大昉一大早就去了东院,下人们都不清楚原因,他闲来无事,索性去前院探望高升和妮娜。 朱大昉是六房老太爷的心头肉,却不知什么原因送来巴城管治,三房老太爷从不露面,大爷和二爷又少去管他,于是朱大昉在这宅子里无法无天,可说是凶名在内。如今六房小少爷新收了三房四奶奶送去的一个小奴,反而一天比一天安静下来。朱君翊年纪小,还不到五岁,相貌稚嫩,说话带着几分奶气,小少爷平素颇为爱护,什么活都不让干,春风院与别不同,院里的下人多不与内宅其他各房来往,怎么看都流露出一种诡异。于是,内宅的下人奴婢们说三道四、舆论纷纷,有说朱君翊是狐仙扮的,专来收治六房小少爷;也有说朱大昉学了外面的歪风,小小年纪对幼童产生了兴趣;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朱君翊在六房的春风院比朱大昉更有威严。夜里高升也将听来的闲言闲语说给他听,言语中多有忧心,他却满不在乎,只当是笑话听。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不是毫无益处,前院内宅的下人、奴婢们对待朱君翊的态度可就越发敬畏,平时就是偶然相遇也是笑脸相迎,生怕一句说错,惹来小少爷那个混世魔王。 朱君翊绕过正厅,穿过内宅中门,靠墙处有个小门,里面就是伙房的独立院落,只是今日有些特别,只见几个伙房的妇女全都坐在门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朱君翊不懂土语,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 一个熟识的土妇会讲几句华语,正瞧见朱君翊往这边来,赶忙起身迎上来,讨好地笑道:“柳家小哥,怎么……来伙房了?” “我来瞧瞧妮娜。”朱君翊礼貌地打着招呼,正要往里走,却被土妇挡住了,只见她吞吞吐吐、面色紧张。朱君翊心中一紧,绕过土妇,推开木门就往里跑,刚转过伙房正门,就看见灶台前面有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是四奶奶春梅手下的甲三,另一个正是满身灶灰的妮娜。 甲三背对着外面,并不知道有人进来。他看着妮娜水汪汪的大眼睛,邪笑道:“小妮子,我不过是要你教教我和面的方法,你跑什么?” 妮娜面色微愠,低头道:“三……三哥,府里有位老爷回来,要吃席面,我还要烧火造饭,怕耽搁了老爷们的胃口,确实没时间。” 甲三听了笑道:“三哥知道你心灵手巧,是个聪明伶俐的阿妹,当初四奶奶让我寸步不离的看护你,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阿妹这双巧手整日烟熏火燎的,三哥我心疼地紧呐!”他一边说,一边慢慢靠近灶台,趁妮娜不备,伸手一把捏住了妮娜的双手,妮娜是部落酋长之女,这双小手柔若莲藕、秀如兰花,触手滑腻温存,甲三正要好好捏一捏,却被妮娜一下子挣脱。 妮娜吃惊地缩手,急急向后退了一步,却摸到灶台的边缘,退无可退。 甲三淫心大动,眼中满是火热,急切地道:“妮娜妹子,你别总躲着我啊!你越是躲着三哥,三哥这心里啊……就更想着你啦!” 妮娜羞恼不堪,却仍抱一丝希望,半是警告半是壮胆地道:“三……三哥,你别起害心,……外面还有人在,府里还有管事,耽搁了老爷们吃饭,你就是死罪……” 甲三心胸起伏不定,渐渐面露狠厉,疾声道:“小妮子少拿老爷管事们压我,也不瞧瞧三哥我背后是谁?整个朱家大宅都是四奶奶在管着,哪个不开眼的管事敢来管老子的闲事?三哥心里想着你有十来天了,今天不管你应不应,三哥都要把这生米煮成熟饭……”说着又上前一步,一下子就把妮娜抱住了。 妮娜羞恼之色被怒意取代,拼命抵抗,始终无法挣脱甲三的双臂,干脆一头撞在甲三的鼻梁上,怒声喊道:“害蛋!我是达雅族首领的女儿,你再不放手,我会拼命!” 甲三鼻子吃痛,竟窜出不少鲜血,他被欲火激荡,恶狠狠地道:“别说你是哪个野蛮人的女儿,就算是泰西澳夷人(华人对欧洲人的统称)的小妞,老子既然动了手就不会放了,定要和你成了好事才行!” 甲三满脸是血狰狞着去亲妮娜,却听后面“叮当”一声响,有人充满嘲讽地笑道:“我当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要跟小少爷抢女人,没想到是三哥你啊!” 朱君翊本来看得怒火中烧,在门口拿了一把菜刀就要冲上去,临到甲三身后看到妮娜决死的目光后,理智压住了怒火,他直接将菜刀丢掉地上,故意惊醒甲三,才出言嘲讽。 甲三毕竟做贼心虚,被菜刀声吓了一跳,当即松开手,转身一看,见是朱君翊站在那里,后面并未有旁人,这才放心,又想竟被一个小孩儿坏了好事,怒道:“小东西,不在春分院老实伺候小少爷,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少爷听说妮娜美丽大方,很是喜欢,叫我来带妮娜去春风院小坐。”朱君翊心知自己可压不住这个凶人,干脆扯起朱大昉的虎皮。 甲三满是不信,狠狠地道:“胡说八道!小少爷什么时候对女孩儿有兴趣了?他才多大?妮娜又多大?小少爷会看上一个伙房婢女?再说哪个混蛋敢教唆小少爷?” “正是区区在下!”朱君翊怡然自得地道。 甲三顿时一窒,朱君翊和小少爷走得近这是朱家内宅上下皆知的,如果小少爷真对妮娜有了意思,自己还真不好办了。他可不会天真地认为小少爷不会对比他大的女孩儿动心,谁不知道三房大爷的大奶奶就整整比他大了八岁还不止? “怎么?三哥要不要我去把小少爷请过来,现场观摩你的手段啊?”朱君翊双拳紧握,他可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够制住甲三,手心里不禁攥出一把冷汗。 甲三心有不甘的瞧了妮娜一眼,又看看朱君翊,眼中闪过一丝恨意,狞笑道:“柳家小哥,你别得意,今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他冷笑着从朱君翊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甲三一走,妮娜和朱君翊仿佛一下子松脱了骨头,全都坐到了地上。 妮娜眼中噙着泪水,感激地拉住朱君翊的右手,轻声细语地说道:“谢谢你!君哥儿,多谢你救了我。” 朱君翊瞧着妮娜,心情复杂,他喜欢妮娜,把他当成自己的姐姐,特别是三人同船受苦,时常受到妮娜照顾,感情自然不比寻常,这时看到妮娜嫩莹如玉的脸蛋上多了几条泪痕,情难自抑的有些心疼。 “甲三有一件事说的不错,如果我们不尽快逃离朱府,今后总是会被他算计,我能赶上一次,但是没法每次都及时赶到。”朱君翊担心地说道。 妮娜一时悲愁垂涕,悲伤又坚毅地道:“我们达雅人崇尚勇武,虽然我是女儿,但也不会给阿爸丢脸,如果……如果这个害蛋再来纠缠,我就和他同死,将来请君哥儿代我复兴我的部落,替我手刃仇人。” 朱君翊叹了口气,安慰道:“也不必这么冲动。”随机将逃生准备的情况告诉妮娜,又叮嘱她先不要对高升讲,免得高升一时忍不住泄露出去。 妮娜乍一听万事俱备只欠船只,心里安慰了不少,连连点头称是。 朱君翊一边安慰妮娜,一边心中盘算,逃亡大计得加紧进行。 高升挑水回来,得知甲三意欲行凶,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去跟甲三拼命,朱君翊好说歹说才答应暂时忍耐。 朱君翊刚回到春风院,刚跨进小楼,朱大昉穿着一身宝蓝色对襟马褂,戴一顶石青色黑缎灯笼纹如意帽跳出来,大笑道:“两个好消息!我三哥从暹罗回来了,给我带了好多新玩意儿!另一个好消息是——船买到了!” 朱君翊浑身一震,拍掌道:“好!我们今夜就走!” 第20章 口蜜腹剑,不见君子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轰……轰……噹噹!”十来个爆竹陡然飞起,在天空中炸出又一响,一片火红的纸屑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好似一团雪花。大街小巷,众多孩子满脸欢笑地跑来跑去,掩着耳朵追逐着红色的雪花。 钱掌柜双手一拉绳索,一块红绸布应声而落,古朴的牌匾上镌刻着“富盛记”三个大字。八个膀大腰圆的伙计齐声呐喊:“开张喽!” 街上众多前来道贺的商贩、老板众多,钱掌柜与他们一一招呼,满面春风,将宾客迎进店里。 街面上不少百姓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钱掌柜以前不是跑船的么?怎么转做了赌坊?” “据说是前两天做了一笔大买卖,把手里面的几条船都卖给了一个羊牯,很是赚了一笔。” “守着好好的海船,来回广州府一趟只怕不下三四千两,这钱掌柜可真够糊涂的。” “你懂个屁,现在澳夷王下令,所有船只只准在巴城交易,要交重税,跑一趟赚的钱还不够交税的。” “那叫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头。其实就是让东印度公司控制所有的买卖,谁看不出来啊!” “对,对,对,那家伙顶不是个东西。” 百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正这时,二十多个青壮汉子怒气冲冲地转过街角,穿过人群,径自奔富盛记而来。 周围人群有人认出那是钱掌柜船上的伙计,为首的叫林楚。见对方来势汹汹,纷纷让开道路,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边钱掌柜见人群涌动,刚回身,就被二十多个青壮汉子堵在门口,定睛一瞧,便认出了林楚。 只听林楚蛮横但暗带请求地道:“钱五爷!我们这些海上混饭吃的弟兄们平日在您的船上讨饭吃,今儿听到了点风声,说您把所有的海船都卖掉了,我们全部家小都指望船上的这点进项,现在您卖了船,我们兄弟怎么办?弟兄们的家小怎么办?” “对啊!” “是这个理儿!” 一众水手跟着起哄,现场闹得吵吵嚷嚷。 “哼哼……道理?在这儿。”钱掌柜突然声音高了八度,吼道:“老子就是道理!” 众水手怒目圆瞪,林楚一抬手,全都安静了下来。只见店里伙计不知从哪里找了五十多号人一下子把钱掌柜和水手们围在最里面。水手们一看对方人多势众,也都闭了嘴,只看着林楚,以他马首是瞻。 林楚一皱眉,快速盘算了一下形势,知道今天肯定讨不到好处。他换了一张脸色,谄媚又略带威胁地笑道:“钱五爷,您卖您的船,弟兄们管不了,可是您这么做,毁了兄弟们的生计。今晚船主就要来收船,兄弟们今后就没地方混饭吃啦!您是巴城地面上的‘龙’,咱们兄弟们不过是些虫,还请您给指条明路。” “明路?”钱掌柜哈哈大笑,嚣张地道:“不就是钱嘛!老子有的是!可是,我为什么还要养着你们?林楚,别以为五爷对你的那点事完全不知道,王狗六不就是你以前的兄弟么?这些年,你们暗地里用老子的船做下的那些‘私活儿’,当五爷我是瞎的?那是老子还用得着你,那点小钱老子看不上!” 一众水手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有愧,低头不再起哄。 林楚不知王狗六已死,心中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骂遍,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冷笑道:“五爷这话可是要撕脸呐!兄弟们过去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在海上为您老人家奔波,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钱掌柜平淡地叫道:“四喜!” “爷!”店里的一个伙计应道。 钱掌柜又道:“从账房上支一串大钱,赏了这群苦哈哈。” “欺人太甚!”水手们怒不可遏,林楚张开双臂用力向后拦住,也冷淡地回道:“如此,多谢钱掌柜!” 钱掌柜哈哈大笑,带着众多打手转身走进赌场,再不理会众人。 “钱老爷赏大钱一串!”店伙计端着竹篮扯破嗓子大声喊道,随即将竹篮里的铜钱全部洒在大街面上,扬扬洒洒一大片,惹得打手们捧腹大笑。 众水手气愤难当,都拿眼光瞧着林楚,却见林楚低头不语,只是看着铜钱。水手们不见命令,一时冲动,就要冲进赌场找钱掌柜算账。 此时林楚反而蹲下身去,逐个逐个去捡拾地上的铜钱。 “林老大……”水手们不明所以,只得呆立不动。几个跟随林楚时间长的水手最先反应过来,也都俯身去拾铜钱,一个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只好跟着去拾,不一会儿,地上再无一个铜钱,林楚这才笑道:“我们走!” 众人满脸羞愧,跟随而去。 对街二楼半遮掩的窗内,高管事神色平静地看完街上这一幕,点头赞道:“这位倒是个能干大事的角色!对面那位钱掌柜怕是性命堪忧了。”说罢,伸手将窗户关上,转身在室内的圆凳上落座,旁边的下人侧立身后斟茶倒水,高管事接过饮了一小口,吩咐道:“安排快船即刻北上,折子要加急送到主子手上,片刻不得耽误。” “是,大人。”下人斟酌后问道:“楼下那群泥腿子可要属下派人盯住?” 高管事像是毫不在意,笑道:“那是群瘸了腿的海盗,是海上的蛟龙,不是我们要管的差事,理他做甚?把你的眼睛放在糖厂,那里才是要命的地方。” 下人赶忙应诺,刚要退出房去,高管事似乎想起什么,突然问道:“刚才楼下所言,你可听仔细了?” 下人颇为自傲地回道:“属下练的就是听音辨位的功夫,一字不漏。” “可听见什么时间收船?” “说的就是今晚!就是刘丙买下的那三条船。” 高管事略有所悟,简要交代几句,转身下楼而去。 且说林楚带着众水手离开富盛记,转了几条街,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林老大!难道我们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忍了?” “是啊!大哥!你说怎么办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众水手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林楚冷眼扫过每一个手下,却见章家老六站在人群中低头不语,林楚冷笑一声,问道:“老六,你怎么说?” 章家老六瞧一眼林楚,欲言又止。 林楚笑道:“你虽是后来才上的船,你我弟兄,倒也情同手足,眼下到了这般地步,总要有个主意,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再做决断,你但说无妨。” 章家老六腼腆地道:“俺……俺听说郊外糖厂新来了一位师兄,正在开坛收徒,聚集了不少人,要不……要不……俺们去投吧!” 林楚心头大恨,亲切地从各人脸上逐个望去,问道:“你们呢?” 众人交视相望,都不说话。林楚随即呵呵笑道:“老六家里尚有家小要养,离不开这巴城。眼下海上也不平静,各方海党云集,声势很大,恐怕这海上的天下又要乱了。老六不愿随我下海,我不勉强,今天原想从钱老五身上刮些油水,可惜少了些,索性就都与你安家吧!”说罢从手下处取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到章家老六手中。 他这话大有深意,有几个聪明的品出三分味道,再看章家老六,就带有一种怜悯的神色。 “林老大……”章家老六感动地痛哭流涕,跪在地上道歉又道谢。 林楚点点头,就要着人送章家老六回家,章家老六连忙推辞,自己出了巷子。 有手下排众而出,在脖子上做了个劈砍的手势,林楚深思片刻,摇摇头,道:“时间太紧,不可因小失大。” 其他水手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附和章家老六。 林楚问道:“那买船的怎么说?” “说是他家公子今夜亥时过后,前来登船,直航广州。” 林楚点点头,恶狠狠地吐一口气,恨道:“今夜亥时前,先宰钱老五,待船东一行登船出海,咱们兄弟就杀人劫船,从此以后,海上逍遥去!” 众人杀气大盛,点头称诺。 高管事下了楼,却不回朱家,先绕了个远路,走了一趟广誉酒楼。 远远地瞧见甲三坐在堂中喝着闷酒,堆起笑脸,直奔甲三。 “呦!瞧瞧瞧瞧!这不是甲三兄弟嘛!”高管事左手一拍甲三肩膀,满面春风地道。 甲三也没料到会在此间遇到高管事,赶忙起身见礼,谄笑道:“高管事,甲三给您请安了。您老人家有些日子没见了,您老可好?” 高管事在朱家虽然分管事项不多,却是三房老太爷延请来的,背景有些复杂,平日里对甲三等人少有理会、不假辞色,甲三虽然在四奶奶春梅手下听差,却没有管事职分,这一点他很清楚。 甲三这种人装大爷的时候固然是威风八面、气势汹汹,装孙子的时候也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于是用袖子将旁边的椅子面擦干,卑躬屈膝地讨好道:“您老请坐!您老请坐!” 高管事嘲讽地用眼角余光审视着甲三,当仁不让地落座,甲三又举手大声喊道:“伙计!赶紧来换酒,弄些上等的黄酒来,没见着来贵客了么?没眼力。”接着继续对高管事奉承地笑道:“甲三可从来没机会请您老人家喝酒,今天赶巧,请您给甲三这个机会,也算是甲三尽点心意。” 高管事哈哈大笑道:“我说府中怎么都夸你甲三兄弟!真是后生可畏啊!” 甲三连忙谦让,高管事借机又道:“方才见你闷闷不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还有人敢得罪你甲三兄弟?” 甲三不敢讲调戏妮娜被人撞破,只道身体抱恙,出来小酌一杯消遣。高管事心知肚明,却不说破,只道:“男人心事,无外乎财、权、色,老弟虽非正牌管事,只要跟着四奶奶,忠心不二,管事一职嘛,只怕是水到渠成,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这权嘛!权位、权位,相辅相成,你老弟现在虽然没有司职,却是无冕之王,威风得紧;那就只剩下这个‘色’,我说的可对?” 甲三惊愕失色,继而一拍大腿,心悦诚服地拱手道:“老哥真乃……这个……料事如神的神仙。不瞒你说,我心中实在是凄苦……” 高管事内心鄙夷,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哈哈大笑道:“甲三兄弟何必为此气恼?将来功成名就,还怕没有美娇娥投怀送抱?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只要将主子们伺候的好,该舍即舍,将来才有好处可得啊!” 甲三愣住,忽明所指,忙拜服道:“还请高老哥指点一二。” 高管事故作神秘,甲三再三恳请,他才低声道:“巴城朱家,是三房主事,三房之中,除了大爷,还有二爷,虽说你跟在四奶奶身前听差,已是稳妥,然四奶奶毕竟只是妾室,要想稳如泰山,还要在二爷那边下下功夫。前日二爷刚刚回府,以我观察,他正是鼎盛之年,身边又少人侍奉,只怕形单影只,如果你能此时用心择选一二佳人侍奉,还怕二爷记不住你的好么?夏炉冬扇可比不上雪中送炭啊!” 甲三分明动心,却目光闪烁,踌躇不安地道:“只怕别人不情不愿,反而坏事!” “不腆之仪、聊表寸心罢了!别人送礼给你,你是记得送礼之人还是人送之礼啊?”高管事最后下一剂猛药,闭目养神,再不多言。 甲三内心火热,想起妮娜与朱君翊,心中冷笑不止,敢坏我好事!那就一拍两散吧! 第21章 六道轮回,刀山剑树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夜里,突然吹起了北风,风中夹杂着朵朵梅花般的冰晶,顺着风吹拂,仿佛在跳一场神秘的舞蹈,又似是在做一场祈祷。冰晶尚未落地,就已经附着在树梢、瓦头,只片刻间,即消失不见。 城中的老人甚是惊奇,因为巴城少有严寒,从未下雪。如今天有异象,引得百姓众说纷纭,传说有奇冤难雪,方能六月飞霜,此种说法流传最多。只因人间疾苦,生活不易,不以自己幸福,自然处处不幸福,更何况,人人心头皆有苦,只是说不出。 朱君翊不觉得自己苦,反而觉得很幸福,高升、妮娜是他的朋友,彼此关爱、彼此呵护,虽非一家,却胜似一家。朱大昉……好吧,朱君翊坦承,已经将他视为朋友,虽不亲密,却可托付。 前几日朱大昉告诉朱君翊:刘丙已经买下了海船!朱君翊甚为兴奋,当夜就要实施逃亡计划,可是海船出海,尚未到岸,只得多等几天,好在机会临近,彼此均有种希望和期待,为奴为婢的日子也就不再显得辛苦。 四人分头筹备物资,食水必不可少,所幸高升、妮娜均在伙房,从中偷天换日倒也机会处处,改装衣物理所当然,偌大的朱府,奴婢成群,布料成衣堆积如山,只是高升、朱君翊皆已剃发,所幸有朱大昉这个混世魔王在,这点问题还难不倒逃亡四人组,随便在府中各人头上剪些发碎即编出两条辫子,高朱二人年龄尚小,青丝华发不过几年时间。 盘缠财帛一项,无人可替,只有朱大昉有此能力,旁人只能羞涩避让。 “包在我身上。”朱大昉依然大包大揽。朱君翊怕他再搞出一大箱金银,忧心忡忡地提醒:“盘缠不必丰厚,够用即可,最好不要金银,重量太重,我们是逃亡,不能携带太多黄白之物,万一行藏泄露或者惹人觊觎,不是福,反是祸。取些便于携带、价值高的物什就好。” 当夜时,相约时间渐近,朱君翊与高升假意早睡,只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得室内鼾声渐起,为求稳妥,朱君翊又将一只布鞋远远掷于地上,确认无人醒来,这才放心。 二人蹑手蹑脚下床穿衣,夹起事先备好的行囊,出了房门。 高升只觉今夜一过,必是自由自在,海阔天空,便是随着朱君翊和朱大昉行侠仗义、闯荡江湖也是快意,差点要借着皓月当空,高唱一曲《好汉歌》。 待二人鬼鬼祟祟地来到流溪院的高墙下,却见假山后有个人影在向他们招手,朱、高二人抵近一看,正是一身黑衣的朱大昉。 朱君翊看着朱大昉那一身黑到能和夜晚融为一体的衣服,不明就里地问:“你这身衣服是干什么的?” “夜行衣啊!”朱大昉神采飞扬,眉开眼笑,深以为自己做了一件绝顶聪明的事情:“出去行侠仗义怎么能没有夜行衣?” 朱君翊一手扶额,简直比吃了毒蘑菇还要难受,满脸苦笑。 他最后检查各自筹备之物,食物是由高升负责,准备的都是糕点、小食之类,一看就知道必是妮娜帮他准备的。唯一有意见的就是朱大昉,“怎么没有小米糕?没有我最喜欢的小米糕,我吃什么?” 轮到朱大昉准备的盘缠。 “保证让你们大开眼界!”朱大昉一开口,朱君翊已知不妙,只见朱大昉从身后取下一个布包,里面不算沉重却有棱角,打开一看,竟是一尊青花龙凤纹笔洗。 “这就是你准备的盘缠?”朱君翊气不打一处来,喘着粗气道。 “啊!不是你说的,要方便携带、价值要高的么?这是我三伯最心爱的宝贝,价值连城。”朱大昉还在得意洋洋的炫耀。 朱君翊先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将朱大昉的脸打肿,缓解一下情绪后问道:“你觉得咱们千里迢迢在海上颠簸,跨越千难万险抵达广州之后,你手上这只易碎的瓷器有多少几率能维持完整?” 朱大昉被问住了,想了想道:“似乎、好像、大概是有那么一点不合适!” “你终于睡醒了!”朱君翊咬牙切齿地说。 “不过也没什么,我们的盘缠还有不少。”朱大昉随手将笔洗放在地上,略有失落地告诉朱、高二人他一次性买了三条船,打算到广州全部卖掉,想来也是一笔巨款,足够大家闯荡江湖。这厮正自言自语地展望未来,发现听不到二人有任何反应,朱大昉抬头一看,终于欣赏到朱、高二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丫的以后不做资本家都是丧尽天良。”朱君翊恨恨地道。 妮娜迟迟未到,大家不免有些担心,高升提议要去接应,朱君翊觉得不妥,高升毕竟是前院的新奴,府里规矩多,万一被人抓住,再想回来就困难了。朱大昉自告奋勇,也被朱君翊拒绝了:“还是我自己去吧!我的年龄最小,目标也小,真有什么事情我躲在路边也不容易被发现,况且这边也不安全,如果有人经过,高升自己应付不来。”最后大家都同意由朱君翊前去接应。 朱君翊以前可没做过夜探女生宿舍这种香艳事儿,虽然也偶尔给妮娜带过宵夜、点心,毕竟都是进院敲门、进房叫人,光明正大,可现在不行,既不能找人问,也不能把任何人惊醒。 他刚到女奴居住的院子,就听见两个起夜的女奴操着一口新学的华语唧唧喳喳不停,朱君翊仔细偷听了半天,大概听明白两个女奴所谈的内容,心中却暗自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今夜戌时过后,甲三就带着两个下人来调遣,说是三房二爷回府,要调人去伺候,甲三直接点名妮娜,妮娜不愿意,恳求过了今夜再去,甲三只是摇头,被逼无奈,妮娜只得随去,来不及通知隔壁院落。两个女奴言辞中满是羡慕,感叹妮娜的好命,一个月不到就被调进内宅伺候主子,朱君翊却听不下去了。 羡慕?哼,只怕是陷阱更多一些。朱君翊太清楚甲三的为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上次借六房小少爷的虎皮压下甲三一头,他就知道甲三早晚会报复,可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会在今夜。 这要命的时候。 朱君翊这些日子跟随朱大昉在内宅趟了一遍,对三房二爷朱大昰的居所依稀有些印象,他顾不上去通知朱大昉,独自一人又摸去了朱大昰的涵碧园。 月亮拨云而出,内宅的地面变得一片银白。朱君翊穿着单薄的小衣,渐渐感到冷意。到了涵碧园门口,隔院小楼的窗户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灯光,朱君翊记得那是朱家的内宅管事房,望着管事房的那扇小窗,渐渐凝注了眼神。 他来不及细想,径自穿过涵碧园的庭院,悄悄地摸上了小楼。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朱家内宅一次性跑上这么远的距离,这一刻,他清晰地察觉到四岁半稚童的身体已经出现的疲劳和那股催人酣睡的困意。 小楼上万籁寂静,隐隐传来一阵女子的啜泣,朱君翊心中一寒,顾不上疲劳寻声而去。 夜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房中,满室奢靡的檀香被一吹而散。朱君翊艰难地翻窗而入,只见室内完全是西洋式装饰,西北角落硕大的泰西壁炉占据了整面墙壁,炉火尚温,炭火中斜插着一根精钢制成的火钗。 朱君翊转过一面屏风,就见到了妮娜,只见她蜷缩在角落里,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对朱君翊仿佛熟视无睹,只是默默地盯着地上的一小片血迹。 他心中略安,想起还在墙下等候的朱大昉和高升,低声急切地道:“妮娜姐姐,都在等你了,我们快走!”说着伸手便去拉妮娜的胳膊,然而妮娜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任他怎么拉扯,妮娜都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朱君翊一下子如至冰窟,在来涵碧园的路上,他就已经猜测到一种可能,小楼内的种种迹象和妮娜的哭泣也已经表明,妮娜遭遇了某种惨痛的经历,但是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半个多月的谋划、自由的渴望都让他不愿意相信这些,他希望妮娜能够坚强些,随自己逃走。在这一世一个月的遭遇,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活着是那么地美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里间的木门半掩着,传来沉重的呼噜声,妮娜像是中了箭的兔子,突然拼命的向后蜷缩,高举双手好似在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朱君翊看得心酸不止,本能地抱住妮娜的头,轻声呼唤着:“妮娜姐姐,别怕,别怕!”妮娜听到他的呼唤,仿佛想起了什么,双眼迷惑地盯着前方,看得他一阵心疼。 “妮娜姐姐!我是君哥儿啊!你还记得我吗?” “君……君哥儿……”妮娜困惑地重复这个名字,朱君翊双手捧起妮娜的脸庞,正视自己的眼睛,低声唤道:“对!妮娜姐姐!我就在这儿,我是君哥儿,我带你走……” “走……?”妮娜如遭雷击,全身一震,终于认清了朱君翊,反而失声痛哭:“为什么不早一些?为什么不早一些……” 朱君翊心如刀绞,不知该怎样安慰妮娜才好。 正这时,里面的卧室传来一声怒骂:“贱货!半夜里鬼哭什么?吵到大爷睡觉,是不是还想再让大爷我大干一场啊?”说罢,从半掩的木门后转出一个全身赤裸的壮汉,朱君翊这时想躲却已经来不及。壮汉脸上满是猥琐地笑意,乍一看见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蹲在妮娜的身边,只愣了片刻,闪身又转进了卧室。 朱君翊暗道不好,连忙起身去拉妮娜,心中只想在惊动所有人之前,赶紧逃出府去,只要一上了船,才算是真的安全。哪知妮娜看见卧室走出来的壮汉,竟再次变得癫狂,拼命地向墙角挤去,再不肯动半分。 才一刹那功夫,壮汉又转出来,身上多了一条裤子,手上也多了一根黑乎乎的东西,暴怒地喊道:“哪里来的小蟊贼?也敢闯我朱大昰的家?把你的小命给老子留下!” 朱君翊尚未看清朱大昰手上是什么东西,那东西突然“砰”地一声,燃起一团火焰,一颗硬物擦着他的头皮而过,直接砸进身后的砖墙。 他只觉得手脚冰冷、毛骨悚然,如何不知那黑乎乎的东西就是这个时代最犀利的杀人兵器——双筒燧发手枪。幸亏遂发手枪的精准度低,否则朱君翊的异时空之旅今夜就终结了。 朱君翊跨过屏风,就要夺窗而逃,可惜他身手再利落也不过是个孩子的身体,还没等他越过屏风,屏风应声而倒,正将他压在身下。朱大昰一脚踩住屏风,恼怒地定睛一瞧,惊道:“你……” 妮娜被枪声一惊,神识清醒了些,抬头就见到给她带来屈辱和痛苦的仇人,那只脚正踩住屏风,而屏风的下方压着一个熟悉的脸庞。她惊恐地扑倒在朱大昰的脚下,抱住那只大腿,哭喊道:“求求你,他是我的弟弟,求你别伤害他!” “弟弟?”朱大昰惊奇地盯着两姐弟,忽然捧腹大笑,恶狠狠地道:“好哇!本大爷可以不杀他,不过我现在火气旺得很,你来给大爷降降火,本大爷一时心软,就放了他也说不定呐!”说完一手抬起燧发短枪瞄准朱君翊的脑袋,一手将裤子松开褪到了膝上。 混蛋!朱君翊恨地咬牙切齿,妮娜凄然望着他的小脸,痛苦地低声道:“你还小,不要看!” “哈哈!你这贱货也知道害羞啊!”朱大昰无耻地挖苦着,一把抓住妮娜的头,强自摁到自己的胯间。 妮娜的皮肤很嫩,嘴唇红如小樱桃般,她的口中闯进一匹巨马,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将她脸上的皮肤顶得凹凸不平,朱大昰的小腹里就像是点燃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臀部狠狠地向前顶,似乎很享受地骂道:“贱货,刚才你打死都不肯,却愿意为这小崽子玩这套,小崽子该不是你的小姘头吧?” 朱君翊用尽各种方法拼命地推着身上的屏风,瘦小的胳膊上青筋暴露,屏风却未动分毫,他泪如泉涌,声嘶力竭地高喊:“停下啊!妮娜姐!你快跑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地憎恶这具弱小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承受着莫大的屈辱而无能为力,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地憎恶人性,恨妮娜为什么这么维护自己。而可笑的是,自己曾在妮娜和高升的面前指天为誓,信誓旦旦要变得强大,要拥有保护亲人的力量,然而现在,他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却无可奈何。 看着妮娜眼角流淌的血泪,朱君翊提起最后一点力量,伸手去抓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忽然,他攥到了一根滚烫火热的东西,积聚的热量将他的手掌皮肤烫出阵阵烟雾,鼻间闻到一股焦臭,他顾不得许多,轮起手中的物体,全力挥向朱大昰的膝盖。 “啊!……”朱大昰如遭灭顶之灾,痛叫着抽回大腿,一巴掌将妮娜扇倒在地,抬手对着朱君翊的脑门又是一枪。 “砰!”木质的地板被打出一个大洞。 这一枪又打偏了,朱君翊及时地轮起火衩打在燧发短枪的枪杆上,他躲过致命的一枪,推开身上的屏风,艰难地向后爬起,他的腿被沉重的屏风压麻了。 “小崽子!老子绝不放过你!”朱大昰丢掉手中的燧发短枪,发疯般向朱君翊扑来,脚下却被地上的一滩血迹滑了一跤——那是妮娜一生的新血。 朱君翊眼看着朱大昰凶恶地扑向自己,骇然将手中的火衩举在身前……“噗”……精铁锻造的火衩应声而入,又透体而出。 “……小杂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朱大昰情绪复杂又万分痛苦地说完这一生最后的一句话,低下了狰狞的头。 朱君翊浑身颤抖地松开手,自己的双手、衣服上到处是血——属于朱大昰又充满憎恶的鲜血…… 第22章 如在梦中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想的……我没想过要杀人!可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朱君翊看着自己的双手,久久无法从震撼中缓过神来,他的手一直在不听使唤的颤抖着。 他看过死人,也见到过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消逝在自己面前,但是,他从未亲手剥夺过别人的生命。朱大昰死前那种恐怖的脸仿佛依然尚在眼前,对方好像是在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是脸色苍白地死死的盯着自己,火衩入体的刹那,那飞溅的鲜血,似乎已经凝固在眼前,如同一幅立体感强烈的画卷。 朱君翊想回忆点什么,在记忆的深处,有某种声音在呼唤着,好像是一些可以拯救自己灵魂的东西。他害怕极了,艰难地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似乎天地都在旋转,脑中各种记忆快速向他袭来,恍如在电脑中同时打开了所有的视频,耳边先是一声细微的“叮叮”声,然后就是“嘀嘀”声,之后所有的一切全部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啊!”朱君翊痛苦地捂着头颅,那种堪比在大脑中引爆手雷的剧痛撕扯着他,恨不得将自己一劈两半。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呆滞,两眼无神,自言自着:“我要洗手,我要洗手,我要把手洗掉!” 他抬腿就要冲向房外…… 妮娜刚刚被朱大昰一巴掌扇倒,头撞到地板晕了过去。当她清洗过来的时候,从她的角度正好看见朱君翊从地上爬起来,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嘴里嘟嘟囔囔就要去撞墙。 “君哥儿!”妮娜非常吃惊,顾不上头上的疼痛飞身将朱君翊扑倒在地,只听见朱君翊昏迷前还在重复地说着“我杀人了……”。 妮娜扶起朱君翊,将他的大半个身体抱进怀中,内心被耳边传来的喃喃自语掀起了一场地震。她的眼角看到了地上的鲜血和那把火衩,一切都明白了。他开心地苦笑着,回头冷视仍倒在血泊之中的朱大昰,那种锥心的羞辱和刺骨的恨意顿时油然而生,低头再看怀中的朱君翊,感激、怜悯、欣慰、痛苦、决绝……种种无法自抑的情绪接踵而至,心理的高墙轰然倒下,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般悲声痛哭,为朱君翊,也为自己。 半晌之后,妮娜想清楚了很多事,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只是静静地看着朱君翊。 “君哥儿!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好想可以和你们一起逃出去,可是,我没机会了。” 妮娜抱着朱君翊的脸庞,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亲吻一下,又道:“我有四个弟弟,他们都很淘气,只会闯祸,阿爹疼他们总多过疼我,我不生气,我是姐姐,我也疼他们,可是最后他们都死了……一个都没能活……呜呜……你比他们都好,你读过书,有智慧,又会心疼人,将来你还会娶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结婚生子,你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怎么可以为了我,白白死在这里?……姐姐不会再失去任何一个弟弟……一个也不……” 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和美好的未来里,当她把话说完,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些什么,做一些她早就该做的事情——去和弟弟们在一起。 有时候,人下必死的决心只需要一个瞬间,而有时候,人的一辈子都无法做出那个决定,其实这一直很公平,只是要看换来的结局是什么。 而她希望自己的决绝换来的,可以是朱君翊的生。这是一个勇敢的姐姐,能够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 “姐姐!”怀中的朱君翊突然睁开了眼睛,炯炯有神,好奇看着妮娜,仿佛完全不知道在哪里、做过什么,只是平静而稚气地问道:“你在哭什么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叫高升,他可以保护你。” 妮娜呆住了,他从前听一些到过部落的华商说过,有些人在突然受到惊吓,或者特别的变故时,神智就会出现问题。 她看着朱君翊那双异常纯净的眼睛,心中痛苦地慨叹着他可怜的命运,她轻轻用手擦掉眼中的泪水,努力挤出一副开心亲切的笑脸。 这样也好,或者君哥儿就不会再受苦,她思咐着。 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上去人还不少,应该都是在静夜中听到枪响赶来的下人们,不停地朝楼上询问着什么。 “君哥儿,姐姐没事。”妮娜安慰着朱君翊,她在寻找着,寻找任何能把他藏起来的东西——卧室的尽头有一个柜子。 天真的朱君翊愕然道:“姐姐怎么会知道君哥儿的名字?姐姐你也认识高升么?” “姐姐当然认识,我们都是好朋友。”妮娜将他一把抱起,特意用手挡住他的眼睛,不愿他看见地上的尸体和血迹。 “姐姐陪你玩个戏法。”妮娜哄骗道,走进卧室,指着柜子,“你躲在里面,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好不好?” “好!好!”朱君翊开心地拍起双掌,笑道:“娘亲过去就跟我玩过。”然后飞快地从妮娜身上下来,想也不想就钻进了柜子,还冲着妮娜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脸上的那种纯洁的笑,是一种属于孩子的、质朴的笑脸。 妮娜最后看了一眼朱君翊,回馈给他一个非常温暖、异常珍惜的笑容。 小楼的楼梯上响起了“登登登”的踩踏声,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最后叮嘱朱君翊一句就用力关好柜门。 当她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充满仇恨和坚毅的表情,正巧迎面撞见登楼探询的下人,恨意滔天、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二爷是我杀的,他死有余辜!” 下人被眼前的一切和妮娜凶厉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措地喊道:“快!快请大爷!……不!请老太爷!” 清晨时分,巴达维亚华区的公堂被前来告发的钱家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吵闹闹要求公堂派兵抓人。 华区公堂哪来的什么兵?当这是大清国?还是北面那些野蛮的小国家?今日当值的雷珍兰陈富老声声咒骂,被下人从被窝里叫醒,自然牢骚不小。等他来到公堂大门一看,吓得心惊肉跳,只见公堂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不下上百号人,全都怒气冲冲,口称要请公堂主持公道。 “你们谁是首告?又谁是被告啊?”听清是要主持公道而不是杀官造反,陈富老心安定不少,又摆出一副公堂老爷的派头。 “回陈老爷的话,奴家是首告。”一个胖胖的妇人大声道,“只是……奴家不知要告谁……” “胡闹!”陈富老一甩袖子,佯恼道:“你既不知告谁,跑来胡闹什么?速速回家。” “等等!陈老爷,奴家的夫家是城里富盛记赌坊的掌柜,昨夜这个死鬼被……被贼人杀了,您可得为奴家做主啊!”钱家娘子干脆坐在公堂门前哭丧起来,周围聚集的亲朋好友也纷纷附和——多半是钱家的打手,吵了个口臭熏天,舆论汹汹。 “什么?”陈富老这一惊可不小,巴达维亚华区可太平几十年了,还没发生过杀人这种恶性大案,赶紧命人升堂,将钱家娘子迎了进去。 钱家娘子进入公堂屈膝就跪,痛哭流涕,支支吾吾、含糊其词地将钱家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描述的凄惨无比,钱掌柜怎么怎么就被人杀死在家中,家里怎么怎么就被洗劫一空,金钱财宝损失无数…… 刚说到损失,钱家娘子用手遮面,从指缝中瞧了一眼陈富老的神色,见他慌里慌张,神思不属,又放心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陈富老摸摸脖子,只觉得口干舌燥,索然无味。 杀人大案按理是瞒不得的,必须向东印度公司总督府上报,不禁暗恨自己当值这个月,怎么就这么倒霉?看来过后得去寻尊菩萨好好拜一拜才行。 当下又有富盛记的伙计出首举报钱掌柜昨日曾与船头林楚有过争执,陈富老赶紧派下火签,着下人速去传唤林楚等一众水手。 下人一去一回,却仅带回章家老六一人,回报林楚等余子在天还没亮就已经驾船出海,再无踪影。 “这分明就是杀人越货,抢船出海啊!老爷!”钱家娘子适时哭丧道。 “你放屁!林老大他们都是海上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么会在地上作下这种案子?”章家老六极力维护着林楚。 陈富老思来想去,觉得怎么也得把这个章家老六好好审一审才好暂时安抚钱家的家属。于是一声令下,当堂用起了从未用过的刑具,轮番在章家老六身上过了一遍。 看着遍体鳞伤、半死不活却又毫不开口的章家老六,陈富老竟如同狗咬螃蟹,无处下口。 他愁地实在焦头烂额,首告尚在堂上撕扯,被告却已经逃亡海上,无影无踪,这不就是一件无头公案了吗?可如何处置才好? 请荷兰人派战船出海剿灭?只不知骄横跋扈的荷兰人可肯么? 陈富老只好暂时先安抚钱家娘子,指天为誓定要将凶手缉拿归案。等钱家人一出公堂,立即带人押着章家老六径至港口区荷兰人的堡垒。说明原委后,他将章家老六移交给荷兰地牢守卫,这才整理衣冠,去新任总督华尔庚尼尔的办公室汇报了案情,随员只让他在门外等,等过了荷兰人的放工时间,却一直没有等到任何答复,总督随员干脆撵他出去,他不敢与荷兰人争执,只好悻悻返回公堂。 华尔庚尼尔得知华区发生杀人命案,急忙叫人招来埃尔朗和古利特,三人在办公室好一番计议。 只听古利特坏笑道:“总督阁下,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 “古利特先生,城里死了一位商人,怎么会是个好机会?难道你忘记了上帝的教诲,要以仁爱为本么?” 古利特投去一个“别装,哥都门清”的神色,龇牙咧嘴的笑道:“我亲爱的阁下,我们正在为缺少理由来对付越来越多的清国人而忧愁,现在他们自己把借口给我们送来啦!这难道不是上帝的旨意么?城里虽然死了一位商人,但是凶手还在啊!” 埃尔朗也是满肚子坏水,自然一点就透,笑道:“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感谢上帝赐予你智慧!城里的华人都喜欢穿黑色,看来凶手都穿的是黑色,所以,作为上帝在人间的忠实信徒,我们只要把穿黑衣的华人全抓起来,他们就都是凶手。” 华尔庚尼尔疑惑道:“这样一来,我们抓捕的犯人就是十座监狱也放不下啊!” 埃尔朗摸着自己的漂亮胡子,笑道:“尊敬的总督阁下,您忘记公司董事会要求您向锡兰殖民地输送劳力的公文了么?这些‘凶手’可都是最强壮的劳力。锡兰殖民地总督会对您由衷地感谢!” 华尔庚尼尔思索片刻,瞻前顾后地又道:“城中的华人太多了,如果我们实行的政策太过严苛,难道不会激起华人的暴动么?” 既想获得利益又不想付出代价,这些绅士都是愚蠢的猪么?古利特心中鄙夷、盘算着,决定再推总督一把:“先生们!整个巴达维亚的经济都捏在这些清国商人手里,但是,他们贪心怕死、一群散沙,为了生活安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总督阁下需要大笔的税金,我们需要生意,就是要让那些底层的清国穷人们暴动,只有穷人暴动,富人们才会愿意掏钱!到那时,总督阁下您需要考虑的不是监狱,而是金库!想想看吧!先生们!那是多么美妙而庞大的一笔巨款!” 埃尔朗暗中和古利特对视一眼,继续帮腔道:“阁下,巴城里欧洲人的数量太少了,如果想要控制全城我们就需要更多人的支持,我可以在本地土人中散布清国人要攻打巴达维亚、杀光土著人的谣言,挑拨土人和清国人的关系,土人都是一些穷鬼,他们将很愿意成为我们的刀,到那时,我们只需要挑拨土人动手,然后再出面收拾残局就好。这样一来,我们还是文明礼貌的绅士,而巴达维亚,也不过是爆发了一场土人与华人之间的争斗而已,无论谁输谁赢,我们都是仲裁者,共和国和东印度公司都将获取最大的利益,而您,我亲爱的总督阁下,您将因挽救东印度公司的经济危机和伟大的巴达维亚城而成为联合省的英雄。” 华尔庚尼尔总督一脸陶醉,接着装着什么都没有听见,严肃正色地说道:“亲爱的埃尔朗先生,今天我只是请你来喝茶的,并没有聊到任何其它的问题。眼下巴达维亚的治安非常的差,盗贼非常的多,我将签发一份命令,将所有身穿黑色衣服的盗贼全部抓捕起来。” 埃尔朗和古利特心领神会,暗自骂着这只白毛老狐狸。他们再次奸谋得逞地用眼神庆祝了一番,心中暗自庆祝着: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您能控制的了。 在埃尔朗和古利特的欲望中,他们怎么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巴达维亚近千个华商的宅邸、数以百计的店铺、城外无数的种植园和土地,还有那堪称富可敌国的五大家族,他们都不会放过——他们要的,是整个巴达维亚! 只要听见金币的声响,他们可以将上帝出卖给恶魔,这才是他们的普世价值。 于是下午,在巴达维亚各城门都张贴了总督华尔庚尼尔的命令——“缉拿黑衣强盗”。 陈富老心情郁闷地回到公堂,接过奴婢端来的茶水,坐在椅子上喝着闷茶。这时一位公堂差官慌不择路地闯进来,陈富老一脸便秘地喝骂道:“又是什么天大的案子?天塌下来了?” “老……老爷……城里朱家三房的二爷昨夜也被人杀了……”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陈富老也不在乎再多一起人命官司,索性大刺刺稳坐泰山,道:“又是哪个朱家的老二被人杀啦?” “回……回老爷……是城东的那个朱家,三房的二爷被人……” “噹”,茶碗自陈富老手上应声而落,与地面摔得粉碎。他晃晃悠悠、失魂落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喃喃自语道:“这回……天真的塌了……” 第23章 人情若像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朱家大宅上下,紧急的云板声响彻内外。 数十年来,府中最年长的下人或奴婢也没有经历过敲响云板的事件,因为那代表府中出了大事、性命悠关,所有人听到云板声之后,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赶快集合,任何人胆敢慢上一步,都只有一个结果——杖毙。 没错,五大家中其它各家不敢用的刑罚,朱家都敢! 起床后,兰心和一群奴婢正在给四奶奶准备清晨洗漱的清水,忽然隐约听到云板敲响的声音,兰心震惊的赶忙冲进寝室,隔着帘子喊道:“四奶奶!四奶奶!快起了!云板响了!云板响了!……” “吵什么吵?是谁死了?这么大惊小叫地……”春梅一身懒腰,粉红的肚兜顷刻就露了出来,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忽然笑道:“要是早上起床听到那个蠢女人死了,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老娘一定第一个打扮整齐去给她观礼……咯咯……” “不是的,四奶奶。”兰心急道,“是云板响了!云板响了!” “云板?”春梅诧异地问道:“哪个云板?” “四奶奶,是朱家唯一的那块云板!只有族长才能下令敲响的云板!” 春梅吃了一惊,朱家宗法严苛,巴城朱府,一向以三房老太爷朱武铭为尊,然而朱家的云板,无论是在巴城还是朱家村寨,都只有朱家真正的族长、长房老太爷朱武瞻才有这个资格下令敲响。 能够让朱老太爷亲自连夜赶来巴城,只怕是有大事发生。 “快!快!快!快给我更衣!” 主子奴婢忙成一团,待收拾好着装,顾不上描眉化妆,春梅一步当先,领着一群莺莺燕燕快步就走。 还没到花园,只听到前方似是有孩子在哭,春梅等人转过小门,就看见地面上趴着一个孩子,口鼻、衣服上满是鲜血,正在不停地哭泣。 春梅自己一直无子嗣,是她的一块心病,连带着不喜所有孩童,厌烦地道:“真丧气,这是哪一房的使唤小子?把他打发走,别来烦我。” 兰心看着面熟,当先上前一把扶起孩子,仔细一瞧,只见朱君翊鼻腔依然抽搐不停,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眼睛哭得红肿,显得水汪汪的惹人怜惜。奇道:“呦!这不是柳家小哥吗?撞到哪里了?怎么到处都是血?你哭什么?” 朱君翊抬头抽泣道:“我找不到姐姐、高升了。”兰心一下子会错了意,她以为朱君翊口中的“姐姐”说的就是自己,脸上微红,啐了一口道:“姐姐不是一直在这里么!” 春梅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朱君翊。朱君翊畏惧地看着她,抓住兰心的手躲到了身后。 朱君翊在六房小少爷那里得宠的消息春梅是知道的,春风院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她千方百计往春分院安插眼线,从来都没有坚持超过半天的。当初新奴分派,她原想自己讨厌孩子,干脆丢过去眼不见为净,却不成想这孩子不但在春风院立住了脚跟,反而成了小少爷身边的红人,着实出乎她的预料,现在既然知道了他在小少爷身边的分量,不好好用一用岂不是可惜? 想到这里,春梅眼珠一转,一摆手,吊着眉故作大方地道:“算啦!权当在路边发发善心,把他带着吧!不然误了时辰,早晚杖毙。” “是!”兰心只好带着朱君翊跟在所有人后面。朱君翊紧紧拉着她的右手,半躲在身后,兰心对他满脸满身的鲜血本有些嫌弃,可是四奶奶说要带着,眼下反而不好松手了。 朱府前院有个占地极大的广场,春梅一行人陆陆续续赶到时,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所有人都惶恐不安地盯着广场的正中心,春梅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差点惊破了胆子。 只见广场正中心处搭起一个门字架,门子架下方吊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人形——她全身赤裸,浑身上下被鞭打、剜割,满是碎肉,没有一块好皮,鲜血淋漓,在地上形成一大片血湖,显然经受了惨无人道的刑罚,即便春梅也是个手硬心恨之人,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场中唯一一张太师椅上安坐着一位老人,巴城朱家三房各子弟家眷除了没瞧见三房老太爷之外全部分列两旁,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那老人穿着雪白的纺绸长衫,白发长须,自有一种威严,骇地春梅不敢去看。她知道,朱家的规矩,族长落座,只有其长辈方有资格赐座,显然,现场谁也没有资格。 春梅快走几步在自己丈夫左侧站好,三房大爷朱大衍双眼微红,满脸疲色,只用眼神余光一瞥,便再不说话。朱大衍的右侧是大奶奶,她早已穿戴整齐,疲惫却冷静地站在那里,看到春梅,横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春梅不甘示弱地回给大奶奶一个冷笑,心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负责掌管朱府内宅诸事,很清楚自己手上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三房大爷,府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却浑然不知,这似乎是即将失宠的信号,春梅心寒了,也更加惊慌,她反复思量着怎么挽回这一切。 朱府上下近百人几乎全都到齐了,下人奴婢分别按照司职站立,尚未分派差事的新奴单独集中站在一起。六房小少爷人不在,但春风院的人全在这里。刘丙看到朱君翊牵着兰心的右手站在四奶奶那一房中,忙对他打眼色,可是朱君翊像是完全不认识一般,反而更小心的躲在兰心身后,刘丙无法,只得随他自处。 高管事径自跑到朱武瞻座椅前,躬身在老头子耳边说了几句,老头子勃然大怒,一拍扶手,低吼道:“混账东西,都绑起来,丢去柴房,没有老夫同意,谁都不许放人!”高管事不敢多言,且去处置。春梅离着稍远,仅听见一句“小少爷”,暗自嘲笑那根刺头儿总算碰到了一块铁板。 此时,三房二爷朱大昰被刺身亡一事慢慢在人群中传开,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再看眼前的阵仗,仿佛是大限来临,一时人心惶惶。 朱武瞻疲累地闭上眼,对朱大衍摆摆手。 朱大衍施礼上前,走到门子架跟前沉声问道:“妮娜,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把你的同谋供出来,我可以让你少受些痛苦。” 核心子弟被杀,杀人的又是府中奴婢,这么大的事谁也不敢隐瞒,于是惊动了大爷,也惊动了三房老太爷。三房老太爷朱武铭乍闻丧子,痛不欲生,怒不可遏,连夜派人去朱家堡寨报信,随即就病倒了。等朱武瞻赶到巴城,妮娜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难以辨别。 朱大衍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刑具,妮娜只是逆来顺受,一句话不说。大奶奶建议召集所有府中下人奴婢,当堂对质,如果有同伙,就连根拔起,没有同伙就杀鸡儆猴,杀一儆百。 朱武瞻老爷子同意了,这才有了广场上的这一幕。 下人奴婢们惶恐不安,生怕妮娜乱指一通给自己引来祸事。 “恩将仇报,忘恩负义。呸!”一个机灵的下人狠狠地啐了一口。 “就是!心肠凭地歹毒,竟然伤害主子……“又有人骂道。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胆子大的纷纷粗言秽语,破口大骂,胆子小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满脸唾弃鄙夷。一时间人群汹涌,声盖屋瓦,仿佛不如此,就不能彰显他们的无辜和忠诚。 “恩……?”妮娜突然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人群刹那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担心她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来。 妮娜已经奄奄一息,但是仍费力地大声喊道:“我的族人被杀,被卖进朱家,被下人欺负,被他……侮辱……朱家对我……没有恩!只有恨!” 府中的下人奴婢们一句话都不说,所有人都被妮娜宣言似的控诉吓到了,整个广场落针可闻,安静地可怕。 朱大衍皱起眉头,不屑一顾地道:“小小新奴,死到临头还敢猖狂,也不瞧瞧这是哪里?”只一挥手,旁边两个壮汉提着早已备好的水桶上前,将盐水从上到下泼在妮娜的身体上,妮娜痛苦地抽搐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朱大衍冷喝道:“我再说一遍,把你的同谋供出来,少受皮肉之苦。” 妮娜披头散发,她的右眼已经因毒打而失去视力,左眼上侧肿大,视力也受到了影响,她暗自祈祷朱君翊高升等人已经逃离朱家,可是内心却依然希望临死前可以最后看他们一眼。她抱着一丝希望半睁着左眼,顺着人群一个一个的看下去。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妮娜的目光如同洪水猛兽,扫过之处人群纷纷躲避,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妮娜没有看到那几个人,朱君翊瘦小的身躯躲在兰心身后,她没有发现,然而在她看来,没有看到就是希望,就是安全。于是,她笑了,笑得异乎寻常地开心,对着朱大衍最后说了一句:“杀死你家二爷的是我妮娜,他该死!”说完头渐渐垂下,失去意识,一动不动了。 弱小的朱君翊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一阵难受,他紧紧握住兰心的手,却发现兰心手中满是汗渍,他害怕地小声问兰心:“姐姐在干嘛?她是要死了吗?” “别说话!”兰心紧张地低声骂道。 于是朱君翊继续这么躲着,天真无邪的眼神惊恐地看着场中央的妮娜,慢慢将这一刻的画面刻进了脑海。 忽地有人说道:“嘘,小声点儿,老太爷要说话了。” 春梅不知何时靠在朱武瞻身边,似乎讲了些什么,朱武瞻点点头,唤来几位管事,低语几句,管事们下到人群中,不多时就拉出几个人来,竟都是身上有血迹的。众人惊慌失措,被拉走的人大喊无辜冤枉,一些胆小的奴婢甚至吓得哭出声来。 甲三眼尖,早早看见了躲在兰心身后的朱君翊,心中恨意简直无以加复,左右瞧见六房小少爷并不在现场,没人能给他撑腰,顿时恶向胆边生,手指着朱君翊高声叫道:“他身上有血!他身上有血!” 管事几步走到兰心身前,伸手一把就将朱君翊从身后拽出来,恍如拎鸡崽一般提到外面,朱君翊吓得哇哇大哭。兰心不敢过问,却见高管家使了一个眼色,逼不得已,唯唯诺诺地朝着朱武瞻和朱大衍跪下求情道:“老……太爷,老爷,这孩子……是在来的路上摔破了鼻子,跟杀害二爷的凶手无关啊!” 春梅盘算片刻,故作公允地作证道:“嗯!这孩子是跟我一起来的!” 朱武瞻眼内闪过一丝不快,却低声道:“如此孩童,有力行凶么?”老爷子一锤定音,管事只得放开朱君翊,朱君翊哭哭啼啼跑回兰心的身后,把脸埋在兰心腰眼,再不敢出来。 甲三心计不能得逞,颇为郁郁,不过四奶奶是他的靠山,老太爷更是不敢高攀,只得垂头丧气再不言语。 朱武瞻指了指春梅,问道:“你说,这些身上有血的,如何处理啊?” 春梅得朱家家主垂问,心中狂喜,以为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得到了老太爷的赞赏,不趁此机会在家主面前表现一番,她就不是春梅了,忙道:“老太爷!身上有血的,都有行凶嫌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统统杖毙的好!妮娜这弑主的贱货,就该当众点天灯,给所有人一个教训!” 众人哗然,却再不敢多说,那些被拉出人群的,多半是府内杀猪宰羊的屠户,一听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慌地跪地求饶。 朱武瞻面上浮起一副不易察觉的嘲弄之色,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疲惫不堪地道:“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剩下的事你们看着办,不必再来烦我。”朱大衍一愣,便要上前说话,却见朱武瞻摆摆手,眼中一抹精芒闪现,意味深长地说道:“汝父老年丧子,三房突逢不幸,你是三房长子,自该出来主持大局。事后,好好去瞧瞧汝父,别让这老家伙也死了。”说完,再不理其他人,由身边的下人搀扶着径自离去。 朱大衍朝门字架上的尸首看了一眼,一脸失望之色,沉着冷静地对各管事们吩咐道:“就按老爷子的意思,所有身上有血的一律杖毙。公堂开门之后,叫他们来给妮娜收尸。” 大奶奶满脸讽刺之色,春梅却看不懂了,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老爷,老太爷不是同意将这弑主的贱货点天灯,给下人奴婢们一个教训么?” 朱大衍冷眼瞧着春梅,将她瞧得心发慌,这才冷哼道:“如果你想给公堂一堆木炭,就按你说的办!” 春梅本想借此显示自己的忠心,却没想会是这种反应,赶紧闭嘴。大奶奶可不放过任何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冷嘲热讽地道:“蠢人就是有蠢办法。”气得春梅心肺欲炸。 朱大衍恨恨地盯了春梅一眼,回头望向朱武瞻消失的方向恨道:“好好的一出戏,竟被你这个多舌妇人毁了个干净。” ************************************** “只是这样?”朱武铭奇怪地问道。 如果被外面的下人奴婢看到,一定会吃惊地于三房老太爷朱武铭并未像外界传说一般一病不起,甚至一点丧子之痛都没有。 “是,孩儿一字不漏,句句属实。”大爷朱大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答道。 朱武铭哈哈大笑,又神色冰冷地道:“他到底是一只老狐狸啊!你们这些小辈怎么斗得过他?借力打力、撇清关系只是他最喜欢玩的手段之一而已。不过,能不能借此拔掉他的耳目并不重要,老夫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给他一个警告,他朱武瞻的手段我清楚,他安排进来的耳目我也看得见!” 朱大衍怀疑地问:“爹!您确定那个妮娜真的是老狐狸派来的人么?孩儿怎么看都不像啊!” 朱武铭冷笑道:“老夫和他斗了大半辈子,从牙牙学语到白发苍苍,如今他控制了堡寨,我拿下巴城,彼此半斤八两!想当初,我能毁掉他的一个儿子,今天,他就能反手给我孩子一刀,公平得很!可是,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就能将我那孩儿……哼哼,骗鬼!连发两枪都没打死的刺客,又怎么会是一般的杀手?他以为老夫不知他在堡寨豢养着一队死士?他精明,老夫也不蠢!”顿了顿,略微惋惜地道:“只可惜,扶桑组的联络一直都是大昰在办,如今他死了,想找回那些身手不凡的武士只怕要颇费一番功夫……” 朱武铭用眼角扫过自己的长子,见他目不斜视,不为所动,换了一副慈父的笑容,语重心长地道:“衍儿,为父知你对大昰素有不满,对为父也多有怨言……”朱大衍赶紧辩解,朱武铭一伸手,却不让他说话,只道:“大昰的生母是倭人后代,你心中瞧不入眼也很正常,便是在为父心中,对你的看重也是远胜大昰的。” “是,是,父亲对儿子恩重如山!儿子心中自知。”朱大衍汗颜称是。 朱武铭又道:“知不知的,并不重要。为父将那扶桑组交到大昰手中只因他身上有倭人血液,更易控制而已,却不是有心偏袒,这一点,你务必要清楚。” “是,孩儿牢记。” “现如今,大昰遇害,他手上的人和东西,自然是要转交给你的,为父现在只相信你。” 朱武铭慌忙叩首,连说不敢。 朱武铭将儿子的举动均看在眼内,状似提醒道:“吾儿聪慧,有些话为父不打算讲明,但有些话还是明说的好。” “是,是,父亲请讲,孩儿聆听教诲。” 朱武铭仿佛对儿子的表现很满意,伸手拍在朱大衍的肩膀上,柔声道:“我朱家如今只剩下三条直系血脉,我三房要的是整个朱家,而不是一个碎烂不堪的朱家,所以,我们和长房六房的竞争只可缓斗,要拉一房,打一房,不可用急,吾儿可明白?” “孩儿明白!”朱大衍低头顺从道。 “不!”朱武铭眼色变厉,手上突然用力,将朱大衍的锁骨紧紧掐住,掐的朱大衍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朱武铭这才略为放松,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道:“你糊涂!你可知六房那老家伙为什么肯将他那个宝贝儿子送来巴城?为父又为什么诸般容忍,肆意纵容?” “孩……孩儿不知。”朱大衍依然吃痛,开口应道。 “因为六房这是在以子为质,以此向我表示他愿意臣服!而你,我的长子,利用大昉贪玩的心性,引诱他出府,想在外面把他解决掉!何其愚蠢!不用说,那几本乱七八糟的破书也是你安排人送去的?” 朱大衍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被老爷子洞彻无余,心下一时忐忑不安。 朱武铭满意地拍了拍儿子,收回手掌,道:“吾儿,你要知道,有些事可为,有些事是不可为的!” 朱大衍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叩首,口中不停地道:“孩儿惶恐,再不敢肆意妄为!请父亲责罚!” “这个月城中各店的利钱可收回来了?”朱武铭对刚才的事绝口不提,正色道。 “是。孩儿前日已经收齐,还按您的老规矩,截留一半,剩下的明日就安排解送堡寨。请父亲放心。” 朱武铭点点头:“很好!即日起再减一半!老狐狸既难得肯来巴城一趟,就别怪我不客气!甘达里亚糖厂那边,你要继续盯紧,要钱给钱,那里是个要紧的所在,用的好了,就是我三房一大臂助!”说完挥挥手,说道:“为父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朱大衍恭恭敬敬地对着老爷子叩首三次,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朱武铭闭目养神,听到小楼下传来一阵关门声,悲伤地自言自语:“先祖英雄盖世,如今小辈们却如此人才凋零,我朱家三房一脉,今后当如何是好啊!”想起自己一贯欣赏有加的次子,不禁老泪纵横…… 朱大衍毕恭毕敬地退出院子,直到出了院门,才恢复淡然,用眼角审视着身后的小楼,冷笑道:“老不死的,死到临头还在给我灌米汤……” 第24章 父与子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淅沥细雨中,一行车马中安坐着朱氏家族的族长、朱家长房老太爷朱武瞻。 老爷子的神色异常凝重,握着半块玉佩的手都僵硬了。 他抬头望向车窗之外,不知看到的是溪水纵横的荒野还是堡寨中那终年熏香的房间。 他想起五年前被他隐藏至今朱家长房的那场变故,想起那艘满布尸骸、血流成河的福船,想起昏迷不醒的儿子对自己说的最后几句话……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冲着三房二爷朱大昰的死讯而连夜奔赴巴城,事实上,他根本不关心那个生性残忍的侄子,他甚至毫不计较那位偏激的兄长对自己刻骨铭心的憎恨,他甚至有意放任三房逐渐夺取巴城朱府的权势,朱武瞻从未想过要争什么,因为他根本不必去争。 三房、六房,甚至曾经叱咤一时的二房和四房,都不理解长房的痛苦,他们都眼红于长房手中的权势,和那个被家族中人认为是希世之珍的所谓秘密。 然而,没有人知道,那才是对朱家所有人的诅咒,是长房所有痛苦和不幸的根源,为此,二房和四房在家族内讧中绝嗣,而如今,没有人知道,长房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朱家长房的后嗣——断绝了。 前日傍晚,忠于自己的茂丰巷解库掌柜派人送来半块玉佩,什么都来不及说,老爷子立刻秣马驱车奔赴巴城,在茂丰巷解库与掌柜有一番密谈,据老掌柜所言,玉佩的典当人是一个泰西水手,而玉佩很有可能来自海上的某一场灾难。老掌柜说的很委婉,又一力承诺将继续调查,但是对老爷子来说都是一样,那意味着自己唯一的嫡孙,很可能已经死在了海上…… 老爷子面色数变,先是苍白惊恐,继而变得绯红愤怒,又变得忧伤和痛苦。 最终,仍然挂在老爷子脸上的只剩下满面的苦涩和自嘲。 …… 朱家堡寨环海湾而建,内外各三层,最外层的护墙是在一层厚重的木墙外夯以泥土而建造,异常的坚固,朱家凭此抵御了多次大股盗匪和撮尔小国的来犯。自朱家先祖百年前来此地定居开始,朱家就在有计划地建造一片可以自我保护的堡寨,这既是出于防御盗匪的目的,也根源于对北方的恐惧。 风雨渐没,朱家堡寨的管事王灏正守在寨门处焦急地等待。 王管事是个华人和马来亚人的后代,他的来历可不一般,据说从前本是个纵横海上的大盗,被对头设计陷害,没了生计,饥寒交迫之际被老爷子救活带回堡寨,从此在朱家做了工,慢慢被提拔成了堡寨管事。朱家身在巴达维亚,不比清国内陆的那些豪门大户规矩多,但朱家庄园内宅九进九出,越往内越豪华,门房、仆从、家奴、奴婢、内院执役、外院执役,三六九等,分得清清楚楚,阶级分明,壁垒森严,如果没有一点本事手段,也是镇不住场面,可王管事一做就是十年,不显山不露水,内宅一切平平安安,可见其能力非同一般。也正是如此,王管事成了朱家老爷子信任看重的臂助。 这时一看到老爷子一行人马出现,赶紧开寨门、备姜水,替换的外衣,早早准备齐全在寨门处迎候。 “主人!您可回来了!” 王管事将朱武瞻扶出马车安排奴仆牵马,自己捧着干净换洗的外衣恭恭敬敬地守在旁边,帮着老爷子穿上御寒的詹绒披风。 朱武瞻掸去外衣上的露珠,语气平淡,问道:“寨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寨中无事!主人大可放心。”王管事笑道:“老奴是给主人道喜,主人此去巴城不久,昨夜少爷又醒来了。” “噢!”朱武瞻终于听到好消息,喜不自胜。 王管事猜到老爷子急于知道儿子现状,笑颜逐开地向老爷子报喜:“少爷早上喝了两碗粥,精神很好,下人们一直在细心照顾,中午又吃了一碗燕窝羹,这会儿应该还在休息。” 老爷子终于开怀大笑:“快!速带我去瞧瞧!” “是。”王管事责无旁贷,朝老爷子一躬身,便走到前头兢兢业业地领路去了。 海风从港湾吹来,似乎带来一阵蔷薇的芬芳,一行人穿过数道土墙和门楼,眼看就要到朱大佑居住的小楼,老爷子深吸口气,沉着嗓子低声问道:“大佑醒来之后,他……他可说过什么?” 王管事转过来恭顺地道:“主人安心!少爷房子伺候的下人都是老奴千挑万选的,嘴巴严、不多事,自少爷清醒之后,到现在只有老奴一人得晓,并未外传。” 老爷子点了点头,自五年前的变故开始,朱家堡寨一直以“代发修行”的名义掩饰长房继承人遇害的传闻。 王管事一路将老爷子引领到前厅外,躬身体贴地道:“主人与少爷一定有话要说,老奴就守在这里,主人可随时传唤老奴。” 老爷子推开前厅的房门,快步跨进门槛。 朱大佑是长房长子,室内雍容华贵丝毫不逊王宫御庭,老爷子转过内厅,正瞧见房内侍奉的婢女端着水盆出来,婢女见到老爷子,躬身一跪,待老爷子经过后,便起身出去了。 老爷子见到儿子的时候,朱大佑正坐在矮榻之上,膝上盖着一条清国江南勾丝的提花绸缎被,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矮几上的烛火发呆。 老爷子眼眶内一阵湿润,轻声叹了口气。 “爹!”朱大佑被惊动,抬头就看到了朱武瞻。 老爷子走至近前,在旁边的锦墩上坐下,双手捧过儿子的脸颊,两行老泪潸潸而下,失声痛哭道:“吾儿!你受苦了!” 朱大佑没有哭出声来,只噙着泪,声音哽咽:“孩儿不肖,劳累爹爹牵挂五年之久,殚思竭虑救护孩儿,此恩此情,孩儿今生来世如何报答得完?” 老爷子长叹一声,默默擦拭泪水,道:“都是父子,何至如此?” 朱大佑哽噎许久,一翻提花绸缎被,只见身躯之下,双腿处齐根而断、空无一物,神色木然地道:“现如今孩儿身躯已残,形同废人,实无必要……” “住口!”老爷子低声恼道,“你就算只剩一条胳膊、一只眼睛,都是我朱家长房嫡嗣!再不可如此自暴自弃,作此妄自菲薄之语!” 朱大佑黯然道:“长房嫡嗣……朱家百十年来,可曾有过残缺不全的家主?朱家三房六房,愿听命于我这个只有半身的残废么?爹爹……您……不要妄想了……” 老爷子沉默不语,朱大佑继续道:“上次孩儿醒来,爹爹追问行凶之人,孩儿急怒攻心,从此长睡不起。这些时日,孩儿久在梦中,手刃仇人何止千次万次?然而事已至此,孩儿斗胆,问爹爹一句。朱家百年内斗,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悲剧不胜枚举,二房、四房与五房均为此断绝,难道还要继续守着那个秘密任由各房内讧下去?当真要变得后继无人、断子绝孙?” “唉……” 朱大佑又道:“孩儿今日深思冥想,略有觉悟,我朱家的秘密既不是荣耀,也不是宝藏,而是诅咒,各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何只能由长房承受?爹爹若肯公之于众,此厄必解,又为何秘而不宣守口如瓶?不然,长此以往,我朱家当真要主嗣断绝了。” 老爷子沉声道:“吾儿所虑极是,只是……” “只是如何?” 朱武瞻老爷子沉吟不语,思虑再三,这才下定决心道:“吾儿不知,我朱家长房历代守护的秘密并非只那一个……” “啊?”朱大佑吃了一惊。 朱武瞻道:“吾儿当年,为父只跟你讲过我朱家的秘密是一封遗书,然而遗书之外尚有一张图、一个宝藏。” …… “不想先祖当年竟有此心!” 许久过后,朱大佑心潮起伏,忧道:“父亲容禀,孩儿有一事相求!” 朱武瞻点点头,朱大佑道:“孩儿五年之前曾在广州与柳氏女情投意合,那柳氏也已怀上孩儿亲生骨肉,孩儿回来本就是要禀报、请父亲准允成婚的……” 老爷子顿时心痛如绞,右手在袖中暗自握紧那半块玉佩,脸上却极力装出一副风平浪静之色,打断道:“吾儿勿忧,此事王灏已向为父禀告,为父定会派人前往广州。你身子弱,还是早早安歇才好。” 朱大佑拉住父亲袖口,恳求道:“若不能解开各房心病,孩儿实不愿那骨肉卷入这场污秽不堪的内斗之中,请父亲务必答应孩儿!” 老爷子看着儿子,心中却想着那可能的孙儿,不禁老泪纵横,颤声道:“老夫又何尝不想……” ********************************************* “站住!你给老娘站住!小崽子,看老娘不抓到你!” 一个身穿淡绿衫子麻布裙的小妇人手拿一根洗衣杖追着一个五岁大小的小男孩满院跑,身前的小男孩哭哭啼啼不敢停,直往人群中躲避,无奈十几个浣洗女奴都不敢护他,纷纷避开,孩子只得继续跑。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将整个院子闹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小妇人追得累了,站在院子中央,张嘴便骂:“小崽子,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芭雅是什么人?在老娘眼皮子底下还敢偷懒?今儿你不把这十几盆衣服洗干净,你就甭想吃饭,还以为你是那个在春风院呼风唤雨的小哥呐?这是浣洗房!姑奶奶高兴就消遣你,不高兴就打你一顿,看谁敢给你撑腰!” 她那一张嘴骂人就像切菜,噹噹噹噹不停,叉腰顾盼,一副谁敢造反的刁蛮霸气,那双眼厉光四射,把十几个浣洗女奴吓得谨身肃立,屁都不敢放。 芭雅是个爪哇土著,八岁就被卖进朱家,如今已经是二十七岁。她肤色浅棕,细长的头发笔直又柔顺,一双柳眉丹凤眼,高鼻梁薄嘴唇,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正是四奶奶严防死守的那类人,自然容不得她在人前露脸,就将她长年安排在浣洗房。虽说被主子婚配过两次都死了男人,可是府中仍有不少男人暗地里追捧,直到前段时间新任前院管事甲三送来一个五岁大的新奴。 这孩子据说曾经很得宠,如今主子不在,男孩又不受四奶奶待见,就被四奶奶随意打发到了浣洗房。 自从这个小孩送来浣洗房,这浣洗房热闹了不少,起先六房的人都来看过他,高管事也隔三差五来一次,有这些人在,芭雅起初还不敢太过欺负人,后来高管事等人渐渐不来了。甲三反而天天登门,而且就喜欢看看孩子挨打受罪的模样,好像上瘾一般,芭雅难得见着一两个有权势的,百般讨好,投其所好,壮着胆子整治男孩。只是日子一长,甲三的目标就从男孩变成了小妇人,浣洗房的院子东侧是一间独立的厢房,本是存放换洗被服的地方,如今成了芭雅和甲三幽会的密室,芭雅一心攀住甲三这座靠山,自然不会良心发现去给一个小男孩求情。就这样,芭雅成了甲三的禁脔,一来二去,那些抱有幻想的下奴们也就死了心。 自那时起,芭雅的脾气慢慢渐长,特别是对那个小男孩,别的浣洗女奴每天要洗八盆衣服,小男孩自己就得洗十几盆,洗不完不是要挨饿就是要挨打,于是这浣洗房每天就会有一场追逐大战。 “小崽子!把这些洗好的衣服送去大奶奶房里,路上小心点,脏了或少了,仔细你的骨头!”芭雅最后如此说道。 男孩捧着一叠衣服,慢慢地走在路上,内宅的路面都是以卵石铺就,走上去坚固平整,然而男孩很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衣服掉到地上弄脏了,回去又要挨打。其实挨打并不怕,他最担心的是怕自己找不到唯一的亲人——那个叫高升的哥哥。 男孩记得自己原本是在一条船上,遇上了一群杀人的坏蛋,他很害怕,紧紧闭住眼睛,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大姐姐正在抱住自己哭,他感觉很亲切,姐姐要和自己做游戏,可是却说话不算数,他在柜子里睡了好久,当他清晨爬出来的时候,整座小楼空无一人,门口、墙上铺着大片的白绫,那场景吓坏他了,于是飞快地向外面跑,冷不防一个跟头摔出满身的血。后来,男孩被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有很多人,中间绑着那位说话不算话的姐姐…… 他永远记住了那一天,姐姐死时的惨像每每在夜晚将他惊醒。他好伤心,他觉得除了恐惧之外,还有好多其它原因,可是他并不清楚。 转过花园外的角门,绕过一块假山石,男孩惊慌地疾行几步,低头面墙靠着道路的左侧行走,丝毫不敢回头,因为路的另一侧,有一座让他莫名恐惧的小楼。 男孩抱紧衣服,加速跑起来,仿佛身后是吃人的老虎。 身后当然没有老虎,却有一双憎恨的目光…… 第25章 醒来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朱家族谱中记载,朱家三房大爷的大奶奶是巴城本地蔡士绅的长女,其实说是士绅也就是一种粉饰太平的说法,是出于修族谱的需要。知道真实情况的老人都清楚,蔡士绅当年走投无路,迫不得已才把自己的女儿抵给了朱大衍。 正因为大奶奶从小过的苦,发誓不会让自己再过苦日子,于是她的生活中什么都是要最好的,一来而去,在大奶奶身边时间长的奴婢也都养成了一些习惯,比如欺生。 其实也没什么太过分的举动,不过是会把一些难做的、不好做的、耗费时间的、特别是自己不愿意做的活儿都甩给新来的丫头,小菊就是那个倒霉的丫头,她的名字虽然叫小菊,其实身材一点都不“小”,这个时代的群岛人大概是营养不良的原因,发育的都不好,偏偏小菊也是个不愿意再过苦日子的性子,进入朱家后反而把自己都吃胖了。 小菊的大身材很不讨大奶奶的喜欢,于是最脏最累的活自然都成了她的专职。 大奶奶最近身体不适,背上生了痈疽,原本还不当什么大事,然而偶然间外痈成脓溃破后一直不见好,请了一位名医,叫苏季才,苏先生倒是有些本事,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大堆“热气乘之,热胜于寒”,随手开了一个方子,几副药下去,竟然见好。只是这煎药的活自然就落到了小菊身上。 小菊不情不愿,却无可奈何。别人有自己可以指使,自己可就是光杆司令了。 苏先生开的是散方,需要每日酌情削减个别药材,这药自然也就要散装,依次称量,因大奶奶嫌药的味道太重,小菊只好将药炉搬到院子外,生起火,百般无奈地在药材中挑挑拣拣,多了少了都不行,嘴里不甘心地抱怨着。 男孩捧着衣服进院,只瞧见小菊,他不知道该把衣服交给谁,怯怯地叫着“姐姐”。 “衣服放那儿吧!”小菊努嘴指着身边鄙夷地道,即使同为奴婢,在她看来也是一个天一个地,自己犯不上和一个下等的小崽子多说话。 “噢。”男孩乖巧地答应着,男孩看着四周,不知道小菊所说的“那儿”到底是哪里,他看见小菊身边有个簸箕,簸箕里还算干净,男孩将衣服放下,转身就要走。 “站住!”小菊气急败坏地端起药簸,衣服好端端地放在里面,“谁让你放这里面了?眼睛瞎么?”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吓了一跳,往后倒了两步,垂头背手,眼眶里漫出几滴眼泪来。 看着男孩唯唯诺诺的样子,小菊突然兴起一个念头,这样一个听话的帮手,不用白不用,她眼睛一转,喝道:“你弄脏了大奶奶的衣服,就得受罚!” “我……我……”男孩不知道小菊要罚他什么,有点害怕。 小菊脸上多了一份小得意,放下药簸,向着男孩一招手:“过来。” 小菊把男孩摁到一张小木凳上,将散装的药材全都放在男孩面前,自己却搬过来一把躺椅、几包蜜饯零食,舒舒服服地躺下,一边指挥男孩干活,一边含着蜜饯零食。 男孩舒了口气,只要不是挨打或者挨饿,多做一点活也可以接受。 “连翘要两钱……” “连翘你都不认得?那边那个……笨死了。” “皂角刺只要一钱,你取那么多干什么?你会不会量?会不会量?小白痴!” “芒消一钱……” “麻黄一钱……” “金银花一钱五分……” “天花粉……” “你在干嘛?”小菊正嚼着蜜饯口述着药材的成分,旁边却没有了声音,她回头一瞧,男孩手里攥着一根金银花正在发呆,她气冲冲地脱下布鞋,用力抽打男孩,口中不停地骂道:“叫你偷懒!叫你偷懒!” 男孩吃痛,却来不及躲避,再想起身跑掉,手臂已经被小菊牢牢掐住,只得生生承受,小身躯不停地扭动,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他刚才见到金银花,脑子里面竟然浮现出一副画面,看不仔细,似乎是自己的一双鞋,正苦苦思索却引来这一身好打。 小菊直打到手累,这才放开男孩,继续哄骗道:“你弄脏了大奶奶的衣服,罚你干活算是轻的!你要还是不老实,继续偷懒,我可就要禀报大奶奶了。大奶奶可没我这副好心肠,直接把你拉出去点天灯!” 男孩猛地想起那天说话不算话的姐姐,吓得止了哭,慌忙继续干活,一只手拉住小菊的袖口,诺弱地恳求道:“姐姐不要告诉大奶奶,我会好好干活……” 小菊满意地拍拍手,似乎对自己三言两语唬住小男孩很有成就感。 男孩再不敢走神。 小菊指导他将药材按比例挑拣称量后,又指使男孩取一瓮黄酒、一瓮清水,一份酒、一份水投药在药炉上煎熬成一碗,直把男孩折腾地筋疲力竭。 她端起熬了两个时辰才成一碗的药汤,对男孩道:“收拾收拾就滚蛋!今日且绕了你!”说罢边走,才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又道:“不行!弄脏了大奶奶的衣服,别想这般简单,明天你还得来。”这才洋洋得意地给大奶奶卖好送药去了。 男孩从大奶奶院中出来,浑身疲惫不堪,又因错过饭时,肚子饿得咕噜直响。不过以芭雅的脾气,他自然也是吃不上饭的。 大奶奶的院落靠西,此时天色已暗,夕阳将沉,路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小男孩转过转角,又到了那座小楼附近,乍然天空响起一声鸦叫,男孩仿佛看见某些不愿看见的东西,大脑中飞快地闪过令他害怕画面,男孩双手捂着耳朵,紧闭双目,一咬牙,干脆在路上跑了起来。 忽地双脚离地,颈后一紧,男孩吓得慌忙睁开眼睛,正瞧见甲三那一脸的狞笑,自己已经被他提在了手上。 “放开我,混蛋!”男孩突然心头一团怒火上涌,开口就骂,骂完自己就愣了,仿佛这句话根本就不是自己骂的。 甲三先是一惊,再一瞧,哈哈大笑道:“小东西,还想蒙我!如今六房小少爷被老太爷关进了柴房,这都大半个月没放出来啦!三哥现在想弄死你就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还有谁能救你?” 男孩本就不认识这位甲管事,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这大半个月来甲三唆使芭雅整日对自己欺负打骂,他一直不明白,急哭道:“你……你放开我,我又不认得你……” 甲三本以为男孩还会使出什么小诡计,那时自己折磨起来更有兴趣,当下讶然轻笑道:“嗬!这还是咱六房里头的小柳哥儿吗?今儿怎么就竖起白旗啦?” “求你放了我!求你了……”男孩被拎在半空,早已泣不成声。 甲三仿佛一脸失望,哂笑道:“三哥还没玩够呐!你这么快就认怂,三哥可没有乐趣啦!”抬眼望见二爷原居的那座小楼,想起正午看见男孩的模样,心想孩子都是怕鬼的,二爷刚死,想来这小崽子是怕的,顿时心生一个恶毒的念头,低头面对面地冲着男孩道:“今天三哥高兴,不打你不骂你,跟你玩个新鲜的。”说罢,左右见无人经过,径将男孩丢在地上,拖着就往涵碧园走去。 男孩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大叫:“饶……饶了……我……吧!” 甲三见到男孩的表情,兴奋的大笑,丝毫不松手,径自往院子里拽。 男孩用脚勾住了院门,甲三一用力,男孩的整个身体绷成一个“一”字,甲三拽了几次都没拽动,抬起腿在男孩的小腿上一踢,男孩的脚脱离院门,再也勾不住任何东西。 甲三亢奋地将男孩拖上楼梯,一脚踢开了原二爷住处的房门,男孩抱住楼梯死活不放手,甲三哈哈大笑,用力在男孩颈后一斩,男孩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血迹已被擦干,倒在地上的屏风因破损严重被四奶奶发话丢掉了,眼下整个房间除了茶几木椅之外空空荡荡。 甲三将男孩抱进房间,直接丢在地板上,男孩受这一摔,昏昏醒转,睁眼一看,环境似曾相识,懵懵然不知所措。 甲三将房门在外面反锁,只留扇窗子,他趴在窗台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男孩的反应。哪知男孩四面看看,竟似懵懂无知一般,甲三大失所望,忽然心中又生一计,沉声道:“小王八蛋,你可知现在你身在哪里?” 男孩一无所知地摇摇头,奇怪地看着他,甲三学着怪嗓,幽幽地道:“这里早前死过人,二爷就是被人捅死在这个房间里,每天日头一落山,二爷的魂魄就会在房间里到处游荡,去掐小孩儿的脖子……” “哇……”男孩眼睛睁地硕大,从抽抽噎噎瞬间变成号啕大哭,环抱双肩,擦着墙根移动,快速地跑到窗边,痛哭哀嚎:“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 甲三哈哈大笑,拍窗扶框,大呼过瘾,随后恶狠狠地道:“小王八蛋,谁让你得罪三哥我,坏我好事,三哥不妨明白告诉你,二爷这里,一到晚上就静悄悄,没人敢来救你。” 男孩抱头痛哭,满怀希望地哭喊道:“高升哥哥快来救我!高升哥哥快来救我啊……” 甲三冷笑,道:“伙房劈柴的那个高升?你就别做梦了,那小崽子胆敢教唆小少爷逃家,被老太爷打成半死,丢到城外乱葬岗,这会儿八成已经变成野狗肚子里的一堆碎肉了!” 男孩骇地停住了哭,缓缓站起身来,失神道:“我不信……我不信……” 甲三得意地还想恐吓一番,话到嘴边,变成一声“啊啊”的大叫,却见男孩一把抓起甲三的左手,一口用力咬在虎口处,痛得甲三如遭电击,好不容易才甩开手臂,男孩的嘴角已经满是鲜血,眼中全是恨意,看起来格外吓人。 一阵凉风吹来,窗框发出“吱吱”的声音,甲三这才注意到太阳已经下山,想起二爷死时的恐怖场景,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小王八蛋,敢咬你三哥,就乖乖在这儿等着被鬼索命吧……”边喊边跑下楼去。 男孩依然站在原地,嘴唇无声微颤,眼神呆滞飘向别处,整个身子似乎全缩进体内,脸色变得很苍白,双眼微闭,嘴唇一动一动的,片刻过后,男孩猛地一睁双眼,瞪视着双手,好象才刚从沉睡中醒来。 隔着窗户,楼下甲三远去的背影忽隐忽现,男孩的眼中浮现一抹精芒…… 第26章 一剪去恩仇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老爷,少爷,老奴都打听清楚了,孙少爷随船过海遭了难,被捕奴商人抓去,玉佩被船上的水手捡到,水手贪财,拿去咱家的解库抵押,这才落到了掌柜的手里。” 除了朱武瞻老爷子,没有人知道王管事手上掌握着多大的资源。 朱家长房豢养的眼线耳目都在王管事的掌握之中,平日里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但只要他想,巴城之内无论是豪商贵妇,还是巧匠艺人,晚上在哪里吃的饭,吃的是什么,睡在哪里,晚上起夜几次,拉了什么屎,都会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手边。 就在解库老掌柜千辛万苦找线索的功夫,王管事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把来龙去脉摸地一清二楚。当然,也有掌握不到的情况,比如林楚,再比如林楚身后的那只黑手。 “那……那孩子现在在哪儿?”朱大佑乍一听这消息,激动地浑身颤抖。 他听到自己的孩子受了这么多苦难,心如刀绞,顾不上自己颤巍巍的身体,急于了解孩子现在的下落。 王管事眯成一个笑脸,安慰道:“少爷勿忧,风组已经探明,孙少爷在奴隶市场只待了一天,并未受多少苦,连同其它二十多个奴隶在一个多月前都被卖进巴城大宅,您瞧!您瞧!这还真是一家人的缘分,孙少爷自己都进了朱家的大门了……” 朱大佑紧揪在一起的心脏蓦地落下,身体一时竟把持不住,幸亏老爷子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才没有倒下。 王管事又道:“据说,孙少爷一进了巴城大宅,就被分到了六房小少爷那里,当天就把小少爷震服了,根本没受多少苦……” 老爷子原本一直忧心长房的传承,得知孙儿尚在人世的消息自然同儿子一样高兴,听到这里反而不明所以,急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奴只知孙少爷自称叫‘柳生’,具体详情老奴也不甚了了,不过等接回了孙少爷,主人自可问孙少爷。” “柳生,柳生……”朱大佑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想起苦等自己不至、郁郁而终的柳家小姐,两行泪水已经潸然而下,泣道:“我已经对不起他的母亲,不能再对不起这个儿子!爹爹,孩儿要亲自走一趟巴城,接回那个孩子!” ********************************* 月亮悄悄爬上了半空,朱君翊艰难地从涵碧园出来,蹒跚地踏着落地成雪似的月光,借着月色跌跌撞撞跑进花园,他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竹林边,再也无力起身。 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些天来他恍如作了一场梦,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外界所有发生的事情,但是他无法控制这副身体,就如同是一个看客。不过,这已经够了! 仰望着天空那轮皎浩的明月,他失魂落魄,来到这个世界他幸福地收获到共生死的友情,然而才拥有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妮娜死在自己的眼前,高升被弃尸城外,他还记得妮娜为了保护自己而毅然赴死,整整被严刑拷打了一夜都没有说出一个字,高升一直在默默保护自己,甚至毫不犹豫为了自己与强大凶残的海盗搏斗,可是他们,都被人害死了。他被这一连串的打击逼得痴狂发疯。 “俺不想顿顿大鱼大肉,瞎了那些好东西,俺还是只想吃白米饭,吃一口,留一口,万一以后吃不上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再吃……” 高升展望着未来的美好生活,那一脸幸福的傻样似乎就在眼前…… “俺知道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可俺过惯了苦日子,只知道吃不上饭的肚皮不好受,俺没什么大本事,你娘死了以后,俺有几天还让你挨了饿,可……可俺是真尽力了……” 海上,高升质朴地说想读书,朱君翊都明白,高升只想获得保护自己的力量,他们心照不宣…… “你比他们都好,你读过书,有智慧,又会心疼人,将来你还会娶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结婚生子,你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怎么可以为了我,白白死在这里?……姐姐不会再失去任何一个弟弟……一个也不……” 木架之下,妮娜被糟蹋惨死,临死前在无数双恐惧的眼光中用尽最后的力量呼喊着,只为了保护着自己这个弟弟…… 这一幕幕画面似乎触手可碰历历在目,两个人的音容笑貌宛然犹在,如今却只剩下思念。 夜风来袭,朱君翊没有感受到一丝寒意,只感到一阵阵的火热——他的胸腔似乎是一座火山,承受着即将爆发的愤怒! 喧哗的丝竹声悠然自远处传来,空气中香气迷醉,令人酣睡,四周的美景风光使人陶然其中,朱君翊慢慢挺直背脊,站起身来继续向前奔跑,心口仿佛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压迫着他,让他喘不上气来。 有些事,刚刚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有些人,在行动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结果。软弱的人把这称之为命运,坚强的人把这叫做必然。 朱君翊是个坚强的人,他不信命运,更不相信妮娜和高升应该死,该死的是那些施加痛苦的人,是那些枉顾享受而奴役自由的人,更是那些为虎作伥甘为爪牙的人。 这一刻,朱君翊对这座封闭的豪宅广院充满了憎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生活在原来那个时空是无法切身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而朱君翊,终于有了体会。 朱君翊仰头看着依然皎洁的月亮,默默下定了决心。 ******************************** 浣洗房的东厢内,一堆堆被服摞成高高的被垛,被垛之间,两个赤裸裸的肉条还在不停地翻滚。 甲三用力一挺,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翻身倒在被单上。 芭雅一巴掌拍在甲三的胸口,脸上带着一副欲求不满地潮红:“死鬼,整天收拾那小崽子就浑身是劲儿,晚上爬上老娘的身就软得要死,三下五下就说没力气,你是不是对那小崽子有兴趣?还是看上了前院的哪个小妖精,想把老娘甩啦?” 甲三哂笑道:“三哥我的本钱是直是弯你还不知道?怎么会对那种豆芽崽子来兴趣?至于前院的小妖精嘛……”甲三回手摸着芭雅的胸脯,淫笑道:“哪个小妖精的**有你这么雄厚啊?” 芭雅轻轻拍掉他的毛手,嗔道:“少跟老娘灌米汤,老娘可是听说,你甲管事在前院风流得很,老娘这浣洗房不过是你的一个窝,其它几个院子里,还有你的相好呢!” 甲三用手继续揉捏着芭雅的敏感位置,嬉皮笑脸道:“怎么?这也吃醋?那些没长开的花骨朵儿不过是逗着玩,三哥心里真正的美人儿就只你一个!” “去去去,鬼才信你的鬼话。当初伙房的那个妮娜,不也是花骨朵儿一颗,不硬是被你送进二爷的房间?” 提到妮娜,甲三还真有点心悸,没想到妮娜如此坚贞不屈,被二爷辣手摧花反手就刺死了二爷,更没想到她外表柔柔弱弱的身子骨竟然这般结实,拷打一夜竟一个字都不说。 甲三当然不会在芭雅面前显怂,他耸着鼻子,装出一副不饶人的气势,道:“那又如何?谁叫她这么不上道?得罪了三哥我,别的不说,在这朱家大宅里面,三哥想收拾谁,还不是一句话、动动小手指的事儿?看她妮娜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只要上了床,就是一个骚货,千人睡、万人骑的贱人!三哥在朱家一直跟着四奶奶,可四奶奶再强也只是个奶奶,想要长久,就得搭上二爷这条线,我也知道二爷喜欢一些特别的调调,早就在妮娜的食水里放了药,将来无论妮娜是不是得宠,二爷都忘不了我这个献宝人!可惜了二爷……” 芭雅瞪眼道:“你送个婊子却搭进去二爷,这不是个赔钱的买卖么?” 甲三狰狞地笑道:“妮娜那个婊子断了三哥的路,三哥自然也不会跟她客气了,那天夜里大爷大奶奶把妮娜交给我,我带着黑狗子把她搞了个半死,再把她的皮一截一截地勒出来割掉,这都是二爷平日喜欢的把戏,我这也算是代替二爷报仇啦!” 芭雅听得一阵恶寒,惊道:“奴家现在可是你的人了,以后就只能依仗你,你可别那么没良心,把老娘也给害了。” 甲三在芭雅的胸尖上用力一弹,笑道:“三哥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两人又是一阵摩挲,半晌之后,芭雅提着半酸的臂膀起身穿衣,甲三讶道:“干嘛去?” “那小崽子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在哪儿偷懒,老娘的衣服还没人洗呢!把他抓回来,打烂他的屁股。” “哈哈”甲三大笑,道:“好啦,甭找,那小王八蛋被三哥关在二爷房里,估计这会儿正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呢!” 芭雅恼道:“那小崽子有时候露出来的眼神很邪,让人看了心慌……等下,你把他关在那儿,老娘的衣服谁洗啊?” 甲三盯着芭雅的前胸,邪笑道:“还洗什么衣服啊?现在得脱衣服……” “想得美……”芭雅伸出一根手指在甲三眉心一点,媚道:“大奶奶房里的衣服还等着要,老娘再不找人洗出来,明天可就没得交差了。” 甲三干脆也坐起来穿衣,芭雅脸红红地道:“死鬼,你……你去里面穿……” “怕什么?还不是都看过的?”甲三淫笑着,却拗不过芭雅,只好捧着自己的衣服转到另一垛被服山后面。 甲三一边穿戴着衣服,一边道:“别看大奶奶现在有权有势,以后可就得让贤啦,四奶奶现在有条发财的路子,一本万利,财源滚滚,三哥也跟着发财,等有了钱,想干什么不行?” 正说着,忽听隔壁传来“噗通”一声响,甲三调笑道:“这么快就改主意了?衣服都脱好躺下等我?”刚转过被服垛,就见芭雅半裸着倒在地上,忽地双眼一抬,只见到眼前一根粗大的洗衣棍越来越大,后脑又挨了一下,登时失去了意识。 甲三醒来的时候,正瞧见芭雅躺在自己对面,被人绑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他吃了一惊,立马就想跳起来,却不想自己的双手双脚均被翻在身后捆绑在一起,根本动不得。 身后响起一个稚嫩又凄冷地声音:“醒了?” 芭雅倒在地上,惊恐地摇着头,甲三心中一沉。 尽力扭头一瞧,只见朱君翊脸上仿佛凝结着一层寒冰,双眼透射着滚滚恨意,手中拿着一把大剪刀正在一块磨刀石上来回打磨。 芭雅哆哆嗦嗦地盯着那把剪刀,想说什么却因堵在口中的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 甲三骇然色变,道:“小崽……柳……柳家小哥?”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朱君翊默然道,“我不姓柳,我姓朱,我叫朱君翊。” 甲三惊讶地道:“那你……您的父亲是……?” “朱大硕!” 甲三愣住了,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却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和朱家一定有所关联。 朱君翊提起磨快的剪刀,慢慢走到甲三身后,甲三只觉腿上一凉,立刻感到一阵汹涌的痛楚。 甲三强忍住痛,干笑道:“小哥,小哥,咱们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哦?现在知道要好好说话了?也好,我问,你答,你的回答让我不满意,我就给你一刀。” 甲三慌了,苦苦哀求道:“小哥……不……小爷,小爷饶命啊……这可不是好玩的……啊……” 朱君翊从甲三腿上拔出剪刀,语气冰冷地道:“回答错误。” “好……好,好,我玩……我玩……一定有问就答,实话实说……啊……” 朱君翊再次从甲三腿上拔出剪刀,依旧冰冷地道:“我还没问,抢答可是个不好的习惯。” 甲三咬着牙,生怕多说少说或错说什么惹怒了这位小爷,只得点头。 朱君翊问:“黑狗子是谁?” “黑狗子是药房的杂役。” “噗”朱君翊手里的剪刀又扎进甲三的小腿,甲三痛不欲生地哀求道:“小……小爷,这又是为什么啊?” “因为不够详细。” “噗”又是一声利器入体的声音,甲三已经痛哭流涕,他半死不活崩溃地问:“爷爷啊!我叫你爷爷还不行吗?这又是为什么啊?” “我说过,只有我问,你没有问的资格。” 甲三痛苦地欲哭无泪,幸亏尚有三分急智,忽地想起什么,赶紧有气无力地道:“黑狗子不但是药房的杂役,还是四奶奶的姘头,四奶奶很多私密的事情都交代给我和他去做,他今晚子时会去花园里的地库,四奶奶有几个箱子要他搬出府去,小爷爷,奴才就知道这么多了,旁的实在不知道了。” “给妮娜动刑的人还有谁?” “只有我和黑狗……噢……大奶奶也在,是大奶奶要我们动刑的,我只是听差的下人,奉命而已啊!爷爷!” “高升和朱大昉在哪儿?” “小少爷被老太爷关在柴房,说是要给他长长记性,高升……高……高升被打了一顿,丢在城外的乱葬岗……” “高升还活着?”朱君翊心中燃起希望,急切地问道。 “奴才真不知道啊!当时被打完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老太爷发了善心,叫大爷把他直接丢出去,说能活是他的造化,不能活就是命……” 朱君翊心中一凉,却仍不肯放弃希望。 打成半死丢在野外,高升啊!高升!你可得要等着我!我们还有个五年计划要实施…… “你刚刚说四奶奶有条财路,是什么财路?” 甲三稍一犹豫,便觉下颚处贴上了一丝冰冷,被轻轻一划,甲三唉哟一声,惊恐地赶紧往后仰头,忙颤声答道:“四奶奶从花园里的地库拿药材到外面倒卖,再用一些杂草替换,黑狗子今晚运出去的就是这批药材。” “运去哪里?卖给谁?” “我不知道,爷爷,我真不知道!” “噗”,猩红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剪刀尖缓缓涌出,流在被服面上,全部渗进布料中。室内弥漫着一股鲜血和汗臭混合的萎靡气息,借着幽暗的烛光,甲三不敢置信地看着朱君翊,气若游丝地哀求道:“求……求你,小……爷爷,饶……了我……” “你是在求我么?”朱军轻声细语地趴在甲三脸旁,看着甲三的喉管里有节奏地喷涌出来的鲜血,胃里反复地翻江倒海让他几乎忍受不住要呕吐的欲望,他强咬牙关,逼迫自己去看清鲜血,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能继续做那个见血就慌的小孩,哪怕只是精神上也不行。他想起妮娜,想起高升,想起另一个自己不断地向甲三恳求饶恕的情景。 朱君翊慢慢靠近甲三的耳朵,低声道:“妮娜和我也曾多少次求过你,你放过我们了么?” 甲三拼命地挣扎着,越是挣扎脖颈上的鲜血喷得越厉害,平素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气派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如筛糠般颤抖和想说却越来越无法出声的嘴巴,不断地向后仰着头,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五岁孩童而是一个恐怖的魔鬼,只想远远地逃离魔鬼的掌控…… 朱君翊一字一句地道:“你干了那么多坏事,可有一次羞愧过?后悔过?你们这种人打死别人就说是别人的命,我不信,所以我要宰了你,给他们一个教训、一个警告。” 朱君翊用尽全身力气压住剪刀的把手,“咔嚓”一声响,锋利的剪刀顺着颈骨的缝隙完全地剪断。胸腔里的血瞬间喷溅出来,喷得朱君翊一脸、一身。 对面的芭雅惊悸地从头看到尾,在她的心目中,眼前的这个小孩比恶魔都恐怖,她从未见过比这一切更阴森可怕的画面,当她看到朱君翊扭转头来盯着自己,她就知道,她的时间也到了…… 朱君翊失魂落魄地从东厢房走出来,身后的房门仿佛是一张恶魔的嘴,而自己,就像是刚刚从地狱回到人间的鬼。 他知道这样做不对,这些心肠歹毒、坏事做尽的混蛋应该交给法律来严惩而不是由自己设计动用死刑。但是这是一个新的时代,这里没有文明,没有尊重,更没有法律,这里只有野蛮,只有迫害,只有强者生存的天理。朱君翊不愿再失去一个妮娜、一个高升,他只能逼迫自己来适应这个时代。 身上满是鲜血,手中依然握着锋利的剪刀,一抬头,朱君翊就看见了朱大昉,他,正站在院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第27章 此处有仇亦有情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两个孩子出奇地默不作声,彼此就这么相互看着对方。 忽然乌云远去,皎月整个跳出来,散发出柔和的月光,白银洒在地上,两个孩子的身下都有一片阴影,就如同彼此的痛苦,此时只能静静地藏在心底。 “我被放出来了。”最终,还是朱大昉先开了口。 “我看到了。”朱君翊面无表情。 朱大昉口发干,心情复杂地道:“我刚回到春风院,看到你不在,才知道你被分派到这里,我就来了。” “我知道,谢谢你。” 朱君翊心如刀绞,但他强迫自己一定要狠下心肠,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和朱大昉已经注定不可能成为朋友,他只能在心头暗自叹了口气。说完,缓步从朱大昉身边走过,朝院外走去。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闭起了眼睛,朱君翊的脚步沉重,朱大昉能够很清晰地听到他踩在石砖上的声音,也许今夜一别,两人将再无半点情义,也不会再有交集。 朱大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孩子都是需要友谊的,他是发自真心地把朱君翊当成了朋友,然而命运中似乎总有一双手,将自己身边所有的人推开,就像自己的母亲,也恍如如今的朱君翊。 “站住!”朱大昉轻声道。 朱君翊感觉头昏脑涨,手上的剪刀几乎拿不住,他不愿回头,就这么凄凄凉凉地沉声道:“你要把我交出去么?” 朱大昉没有说话。 朱君翊自嘲地问道:“还是……要让我回去做你身边的小奴才?继续陪你逗闷子胡闹?” 朱大昉没有回答,问道:“我三哥是你杀的吧?” “是!”朱君翊斩钉截铁地答道。 朱大昉面色阴沉,怒道:“你竟然杀了我三哥!” “他……伤害了妮娜。” “三哥不过是要了她的身子!付出的却是自己的命!”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朱君翊脸色发青,眼睛通红地站在原地,怒道:“施暴的人就是理所当然,别人反抗就是天理不容?在我看来,侮辱妮娜,此恨不共戴天!” “妮娜不过是个女奴,三哥却是我的亲人!”朱大昉猛地转身,他肯定无法理解,在他心中,妮娜就像其他府中的奴婢,只是两个杜卡特金币而已。 “我也是奴隶!而妮娜是我的亲人!”朱君翊没有转身,语气突然变得冷峻。 朱大昉哑口无言,虽然他从未将朱君翊看作是一个奴隶。此时此刻,他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两个人之间那不可跨越的壕沟,深不见底。 朱大昉感到一阵悲凉,无力地问道:“我们……还是朋友么?” 朱君翊沉默了,朱大昉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直到,朱君翊眼中留下两行决绝的泪痕,用冰冷到足以寒心的声音说道:“最好不要!我们都有无法辜负的人。” 踏着依然沉寂的月色,朱君翊快速消失在黑夜中,身后,朱大昉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朱君翊从来没有出现过…… **************************************** 地库的锁是一整块铁铸造的,朱君翊并不会撬锁,没法打开,但是,大概是出于空气流动、避免货物散潮的缘故,地库的铁门与地面之间留有一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很窄,朱君翊仰身躺在地上,一点一点向着里面蹭。 他很疲惫,一个五岁的身体,连续十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然而他必须咬牙坚持,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计划一定要成功,他也一定要逃出去,哪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必须做到,因为妮娜正在天上看着自己,高升也许还在等着自己去救。 他的身体已经钻进了一半,胸口却被卡在了缝隙处,任他如何调转方向,始终进不去。 距离黑狗子来取货的时间越来越近,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朱君翊前世不是人体生物学家,他对身体的了解仅仅来源于高中的生理卫生课和一大堆网络AV,人体骨骼对他更是一个陌生的系统,他只能采取最直接的办法。 他长呼一口气,尽可能将肺部的空气完全排空,闭紧呼吸,四肢齐动,趁着胸腔收缩的片刻,迅速往铁门内侧爬动,身躯紧紧地卡在铁门与地面之间,不消片刻,肺腔内空气排空的后果慢慢显现,朱君翊察觉到自己的四肢越来越乏力,大脑越来越昏沉,他知道,这是肺部呼吸停止影响到气血供应,头部出现供血不足的症状。如果不马上恢复呼吸,他将永远无法醒转。 双臂拼命地托着铁门底部向上推,铁门纹丝不动,没有奇迹,没有激发体内的什么内力,更没有想象中的突然力大无穷。 朱君翊痛苦地无以加复,他忽然凶狠地使劲蹬在石墙上,双手奋力按着铁门,突然“咔”地一声,他听到了自己肋骨被挤压断裂的声音,果然十分地清脆。 他使劲的大口呼吸,然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前摧心剖肝般地剧痛。 他终于钻了进来,却为此付出了两根肋骨。为了实行自己的计划,他还必须进出往返三次。 顾不上想这些痛苦的事,朱君翊艰难地从地面上爬起来,认真审视着地库中的一切。 地库内一片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朱君翊抽出从甲三身上搜来的一根火折子,把纸卷从套封中抽出。 只见粗糙的土制纸卷被卷成致密的纸卷,纸卷的内芯由侵染过白磷的碎纸沫构成,在自然条件下点燃后再把它吹灭,虽然没有火苗但能看到红色的亮点在隐隐的燃烧,就象灰烬中的余火,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灭,插入封套之后会因为缺氧而处在一种半燃半灭的状态。 这种简易的土法制造的引火物并没有后世武侠小说中那般神奇,且无法保证每次都能引燃。 阴燃的纸卷接触到外界的氧气后立即开始燃烧,地库内终于恢复了光亮。 朱君翊从入口处捡起一壶油灯,用火折子将油灯点燃,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明,他看见了地库内整齐摆放的七十余口木箱。他依次打开最前面的十个,发现里面都是珍稀药材,其中,就有他要找的金银花。 后面的箱子里,人参被换成了萝卜,天麻变成了马铃薯,石斛全成了石枣子,更不必说那些冬虫夏草、海马、海龙、全蝎…… 朱君翊看得一阵冷笑,心术不正的人竟连自己家的货都要坑,这个朱家除了朱大昉以外真是从根上都已经烂透了! 靠近地库门口的位置有四个箱子上面放着一张黄纸,写着一个“甘”字,他不知道是甘老板,还是甘家,但是很明显,这四箱东西正是黑狗子要取走的箱子。 朱君翊将油灯放在一边,从腰间取出那把锋利的剪刀,慢慢划开其中一口箱子,里面全是人参鹿茸,都是真货。他尝试自己搬运,箱子很沉,根本搬不动,他干脆从地库里面找了一块破布铺在地上,将箱子里的药材取出,丢在破布上面,箱子很快就空了,他拉着破布包,拖到地库的最里面。偶然发现旁边的一口小箱子已经被撬开,箱子盖下微微露出金属光彩。 他打开小箱子,呼吸立刻停顿了,里面满是耀眼的金银财宝,金银锭、金银器皿、镶嵌着各种宝石的艺术品。 换在后世,其中任何一件都可以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而眼下……他没有动任何金银器具,他只取了一把匕首。 匕首通体乌黑,只在握把处镶嵌金丝纹路,造型简单质朴,看上去似乎是伊斯兰风格,透出一种圆润锋利的质感,拔出刀刃后,发现是双目开锋,细长而精薄,应该是一把短刀利刃,非常适合刺杀时使用。 朱君翊想也不想就把腰上的剪刀丢进宝箱,将匕首插在腰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依然风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有死亡的危险,金银对他全无用处,还是这把锋利的匕首最能保护他的安全。 将取好的草药揣进怀中,他再次从门缝爬出,虽然相比第一次已经略有经验,但是依然令他痛不欲生。 半个时辰后,朱君翊悄然返回,胸口的疼痛几乎让他无法站立。 忽然,竹林外的转角处传来几个急促的脚步声,朱君翊连忙钻进竹林,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再瞧去,却见一个朱府家奴正在对着竹林放水。 朱君翊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那家奴提上裤子,系好腰带,转身背对着竹林,却不走了。 亥时已过,时间越来越紧张,如果她不能及时进入地库,那么今晚黑狗子就会逃脱应有的惩罚,而他自己,最迟不会迟过明日下午,就会被抓住,性命?已经不重要的,支撑他坚持到现在的唯一动力就是复仇,他绝不会放弃杀死黑狗子的机会。 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朱君翊的心越来越往下沉。 “呦!这不是狗哥吗?这么晚,怎么来花园了?”家奴似乎认出了黑狗子。朱君翊心中一动,或者,是黑狗子来早了,如果不是家奴起夜撒尿,自己必然会在爬门缝的时候被黑狗子发现,如果是这样,非但报不了仇,自己也会凭白的死掉。 “胡八兄弟啊,你在这里干嘛?”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人影渐渐在月光下露出面目,只见来人身高体膀,四肢强健,雄赳赳,气昂昂。不知为何,那声音在寂静的月夜里是那样的刺耳。 “老弟刚刚起夜,出来方便方便。” “正好,我也是起夜出来方便。” “狗哥真是说笑,您老的住处离这里可远着,附近哪里不能方便?怎么就偏偏来这里?怕不是来月夜与佳人相会的吧?” “哈哈……这都让你小子猜到了,既然知道了,还不给老子让位置撒尿?我可憋着呢!” 朱君翊借着月色将黑狗子的脸牢牢记住,趁着二人只顾着鬼扯,悄悄从竹林里慢慢移动到地库门口,抓紧时间从下面钻了进去。 再次进入地库,朱君翊打开已经清空的木箱,顾不上满箱刺鼻浓郁的药味,翻身爬进去,掏出那张写着“甘”字的黄纸,在背面吐了口水,反手贴在箱盖上面,然后整个身体缩进了箱子。 过了小半天,似乎黑狗子诳走了家奴,在花园外围又转了一圈,确定再无旁人才轻轻地打开地库大门,箱子外面传来一阵“咯吱”声,朱君翊听出,那正是推车的声音。 “妈蛋,今天这箱子真特妈沉……”黑狗子骂骂咧咧。 朱君翊感到身体突然一漂,整个箱子似乎被人轻松抬起,又慢慢放下。箱子里一片黑暗,他屏住呼吸,把匕首牢牢握在手中,时刻警惕着,不敢有丝毫放松。 按照他的判断,四奶奶让黑狗子做的事必然要瞒过府中的人,黑狗子推车出府,也必然是悄悄进出,绝不会任人盘查,那么自己必然就可以逃出生天。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黑狗子推着车,一路无人盘查,不知从哪个门径出了朱府,他甚至听到一队荷兰东印度公司巡逻兵经过的口令和脚步声。 而眼前的问题是,黑狗子到底要去哪里?自己在哪里下手最为合适! 正如中国古语所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在朱君翊尚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时,他的大脑渐渐变得浑浊,在一路上的颠簸中陷入了昏迷,朱君翊自问机关算尽,却忘记了木箱关闭之后的氧气越来越少…… 不知过了多久,木箱被沉重的摔在地上,朱君翊一下子从昏迷中惊醒,他浑身寒毛倒竖,手里紧紧攥着匕首不放,外面很平静,依然只有黑狗子搬抬箱子沉重的呼吸声。 朱君翊用匕首轻轻将木箱盖撬开了一条缝隙,好像已经是正午,阳光充足,视线良好,顺着缝隙向外看去,似乎是在一个露天的货栈,周围没有旁人,只看见黑狗子光着膀子,从车上卸下剩余的箱子,正巧背对着自己。 朱君翊轻手轻脚打开箱盖,从箱子中翻身出来,拔出手中的匕首,慢慢接近黑狗子。 “黑狗子!”朱君翊暴怒地大声吼道。 “啊?”黑狗子莫名其妙地答应着,刚一转身,一道光亮飞一般刺入自己的前胸,竟如刀切豆腐,锋利如斯!黑狗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货栈外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没入黑狗子前胸的匕首刺透了他的心脏,透体而出,直插入推车的木板中,将黑狗子的尸体牢牢地钉在了上面。 朱君翊浑身颤抖,头晕目眩,弱小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 货栈外冲进一群大汉,为首一人待看清朱君翊模样,惊道:“是你!” 朱君翊眼前一片模糊,已经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双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横在脸前,摆出一副拳击防御的架势,随即一片黑暗,身体轰然向后倒下…… 第28章 莫谓无声,声声震耳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清晨,朱府上下恢复了忙碌,因今天是小年,三房大爷按照三房老爷的吩咐提前几年就安排府中的各司管事分别带人装饰朱府。 朱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四奶奶春梅昨夜一直眼皮跳,睡得并不好。今日起了个大早,索性前院后宅各处看看,检查管事们的工作。 一出院门,就看见下人、家奴、奴婢们便按照身份高低跪成一长排,齐声向春梅问好拜年,瞧得春梅直愣,才想起按照朱家的规矩,往年的小年,所有朱家的下人和奴婢们都是要给主子们问安见礼,按例,主子是要回赏钱的。 各房的女主人们每月的月钱有数,这要是往年,春梅还真拿不出太多钱来打发这些下人,就算是大奶奶每年到这个时候也不过是随便地包几个红包,各自寒碜得很。不过春梅今年发了笔小财,实力上自然与大奶奶有了很大差距,她有心显摆显摆自己今日的财力,为了抢这么一个风头,她不介意多花钱,反而愿意借机看看大奶奶的笑话。 兰心奉春梅的命令,回房取出二百两银钱,宣布四奶奶仁慈,给每人发一两钱的赏,这一下可乐坏了府里的下人和奴婢,全都围堵在四奶奶的院子门口,足足有一百多人。 春梅也不心疼,一百多两白银而已,如今自己手上的银钱,手底下**沙子都比这多。 看着所有人都领得差不多,春梅开始使坏了,她站在院子门口,冲着下人们清了清嗓子,大家刚刚拿了四奶奶的赏钱,正在兴头上,见四奶奶要讲话,都闭上嘴,静静地等着春梅开口。 出奇地,春梅先回顾了过去一年来所有下人家奴的尽忠职守,对表现出色的高声赞扬,也对那些不守本分、违规违纪的大加斥责。话锋一转,她又道:“朱家最重规矩,上下有序,内外有别,现在已经到了年终,按规矩,大家也应该去给各房主子们道个喜,拜个年,讨个赏钱,只是老爷和大爷最近比较操劳,此刻只怕未起,你们就先去给其他主子那里拜年吧!” 其他主子?春梅话里提醒着朱家的规矩是上下有序、内外有别,下人们也明白四奶奶口中的种种暗示了,不过这种主子之间的斗争他们做下人的没兴趣参与,讨赏倒是名正言顺的理由。 听罢,一大群人就此拜谢四奶奶,黑压压一大片潮水般朝着大奶奶的住处而去。 “咯咯……”春梅看着“潮水”向着北面而去,笑得喜笑颜开,忙不迭叫上兰心:“走!随姑奶奶去瞧那老虔婆的好戏!”紧跟着人群后面就走。 大奶奶的院子尚未开,下人们全都堵在门口,跪成一片,不管三七二十一齐声大喊:“大奶奶富贵又荣华,恭贺大奶奶年终发福。”无疑,这也是春梅的教唆。 瞧着远比自己小院高大得多的围墙,春梅不禁冷笑,等着看大奶奶窘迫的好戏。 院内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大喊,在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大爷!大爷!大事不好了啊!” 院门一开,小菊一脸惊慌地跑出来,正撞在人墙上,又被撞了回去,急的大喊:“大奶奶死了!大奶奶死了!” 本打算看戏的春梅“噗嗤”一声笑开了花,揶揄地笑道:“这老虔婆拿不出钱,也不用咒自己死啊!”排开人群,假意压着嗓子骂着小菊:“混账!今天正是年节,你不说句吉利话,大早上的怎么尽咒你家主子?不就是钱嘛!你主子给不了,我代她发就是了!兰心!” 兰心紧紧跟在四奶奶身后,会意地敞开钱袋子,冲着周围的下人们道:“大奶奶身体不适,四奶奶代大奶奶给大家发喜钱,同样每人一两!”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不过大家只要有钱拿,自然不会管钱是谁发的,由是都又自觉地排成长队,依次从兰心手里领赏。 春梅在人群中得意洋洋,又用眼神瞟了一眼院里的小楼,却见小菊重新从地上爬起来,一嘴哭腔满脸焦急地喊道:“四奶奶!奴婢没骗您,大奶奶真的死了!快告诉老爷、大爷,大奶奶早上喝过药之后没多久就死了……” 这一声喊把所有人都惊得呆住了,想到大爷听到消息后可能的大发雷霆,众人再不敢围在大奶奶院外,“轰”地一声,全部走的干净,就像没人来过一样。 “你说的是真的?”别看春梅整天盼着大奶奶早点死,恨不得早上醒来就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然而如今真的听到这么个惊天消息,反而说话都颤颤巍巍了。 小菊往地上一跪,哭道:“奴婢怎么敢欺瞒您啊!四奶奶,还得请您做主啊!” 春梅这下心里着了慌,连忙跟着小菊登登登几步小跑上了楼,刚进卧室,就见大奶奶的尸体正趴在梳妆台上,七孔流血,真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春梅愣愣地看了半晌,几乎一头倒在地上,掉头就往外跑,哭天抹地地叫道:“兰心!快去请老爷、大爷!大事不好啦!大奶奶真的死啦!” ************************************** 三房老爷和大爷全都到了现场,春梅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乖乖地候在一旁,小菊跪在地上绘声绘色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早上小菊照常为大奶奶煎药,大奶奶吃完药精神尚好,可是梳头的时候就发现了异常,大奶奶趴在台上像是睡着了一般,等到小菊上前一看,就发现大奶奶七孔流血,早没气了。 “这药是谁开的?又是谁送来的?除了你以外,还有什么人接触过药材?”朱大衍和大奶奶毕竟是原配夫妻,感情自然是有的,初闻发妻之死,一杯参茶直接摔在了地上,此时听到小菊的供述,心思活泛了起来,铁青的脸色也恢复了几分人血。 小菊听得一呆,大爷的问话很有些意味,想起昨日那个男孩也来煎过药,虽然昨天的药并无异常,自己这一环总是有问题的,如果大爷以此为理由,自己这条小命就真的保不得了。当下信誓旦旦地道:“大爷,药方是苏季才苏大夫亲笔开的,药都是府上药房的杂役黑狗子送来的,大奶奶这院子里就只有奴婢我愿意为大奶奶煎药,气他人根本没碰过啊!奴婢煎药都十几天了,从来没出错,也从不让人接近药材,就是怕出事啊!求老爷、大爷明察啊!”说完为表忠心又表演了一出撞墙以死明志的戏码,不过撞的方向正好是四奶奶,当然是死不了的。 “来人!去把苏季才那个大夫抓来,还有药房的杂役黑狗子,一并带来。”三房老爷朱武铭一发话,早有六七个膀大腰圆的家奴候着命令,自然也不会客气。 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衣冠不整、浑身发抖的大夫苏季才就被“请”了回来,高管事也着急上火地跑了来,黑狗子却是踪影不见。 朱武铭不动声色地冲苏季才问道:“我家大妇的药方是不是你开的?” 苏季才浑身打着哆嗦,赶紧称是。 “那为何大妇用了你的药却丢了性命?” 苏季才吓得哑口无言,左右比划着,却什么都说不来。 高管事见着着急,沉声道:“老爷问你,你就如实回答,若是药房没事,难道是药材的问题?” 苏季才慌地急道:“对!对!贵府大奶奶是因恣食膏粱厚味,以致脏腑蕴热,毒从内发,邪热蕴结,小生是按《万病回春》八卷的千金消毒散来开的方子,方子没错啊!” 朱武铭斜眼瞧了一眼高管事,吩咐小菊取来药渣,又对苏大夫道:“你且瞧瞧这炉药渣,老夫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药材!” 苏大夫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将药渣倒在地上,依次拾取或闻、或尝、或看,半晌,突然捏着一根药材喜道:“朱老爷,这药不对!这药不对!这药不对啊!” 朱武铭和儿子相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安,老头子催问:“有何不对?” 苏季才心里有了谱,语气也稳定地多,斟酌着道:“医书上记载这千金消毒散应当是连翘二钱,黄芩一钱,当归尾一钱,金银花一钱五分,皂角刺一钱,赤芍一钱,天花粉一钱,牡蛎一钱……” 朱大衍急道:“没让你报药方,直接说哪里不对!” 苏季才道:“方中本有金银花一味药,但是这药渣中的不是金银花,而是钩吻,又叫胡蔓藤、大茶药、野葛、毒根、山砒霜,乃是有毒的一味草药。” 朱大衍一听,气得暴跳如雷,顾不得老爹在场,当场发飙:“混蛋!药房那个杂役呢?速速抓来!”四奶奶全身打了一个哆嗦,靠着墙就想溜。 高管事道:“刚刚听门房说,那黑狗子大半夜就推着一辆车离府,至今未归!说是奉了四奶奶的差事外出送货!” “四奶奶?”朱大衍一呆,再回头时,已经怒目圆瞪。 春梅吓得双膝跪地,哭求道:“大爷饶命!奴家真的不知啊!” 朱武铭脸色铁青,沉声道:“把她拿下,好生看管!” 身后几个家奴上前就将春梅拿下,带出去了。 高管事又道:“药房杂役虽然未归,药材都是在的,如今府中进的药材都存在花园地库之中,一去便知。” 三房老爷子带着儿子、诸管事,上下人等围在地库外面,只听里面有人报道:“禀老爷,地库之内除前面十几箱是真药,后面的药都被替换掉了!” 身后又有人道:“禀老爷,药房其他人均已经招供,是四奶奶伙同黑狗子等人以次充好,将药材替换发卖,其他人并未参与。” 朱武铭面色不善,朱大衍气得双手直抖,跪在老爹面前,含怒道:“孩儿治家不严,房中竟出此贱妇,请父亲责罚。” 朱武铭阴沉着,半晌才道:“与你何干?来人,将那贱妇、药房一干人等全部沉到湖中,一个不留!”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三房老爷的狠辣,可算是见识了。 正这时,有人跑进花园,边跑边喊道:“老爷,老爷,长房大老爷已经进了宅门口,说是要来接孙少爷回堡寨……”话未说完,身后朱武瞻老爷子已经一脚迈进花园,和朱武铭来了个隔空相望。 又有一名奴婢惊慌地跑来,边跑边喊:“大爷!大爷!不好啦!甲三管事和浣洗房的芭雅双双被人杀啦!” 朱武铭大恨,最不愿在朱武瞻这个弟弟面前露出疲于应付的丑态,结果今天算是露大脸了。不由暴怒吼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赶集么?”转头望着朱武瞻,极力控制地沉声道:“你又来干什么?” “如今,我这个家主都不能进这朱家大宅了么?”朱武瞻冷笑道,“听闻这宅子里有个叫‘柳生’的小孩子,他是我长房的人,我要把他带走!三哥不会不肯放人吧?” 这时,只听六房小少爷朱大昉的声音高喊道:“你们都别抓柳生了!我已经把他杀了!” “什么?”朱武瞻、朱武铭两兄弟失声震惊。 人群之中,高管事冷眼旁观,细思种种,心中由衷慨叹道:“好个五岁的魔障!果真是好手段!” 第29章 两次关乎选择的接触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灯! 一盏很明亮的灯光从天上直射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极小的光圈。光圈之外是一片沉寂的黑暗,看不到任何背景,也没有任何生命,仿佛没有时间,更没有空间,只是纯粹的黑暗。 除了面前的光圈,朱君翊看不到任何旁的东西,他发现自己的手掌心里竟然全是冷汗,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样一个地方,不知道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该如何出去。 他没有贸然站进灯光下,莫名的恐惧仿佛已经凝聚成形,始终在他的耳边吹拂着冷风,他不敢轻举妄动。 “Hello?有人在么?”他尝试着去寻找任何可以沟通的对象,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朱君翊围绕着灯光转了几圈,灯光很纯粹,看上去似乎完全是由光构成,并非人造光源的那种照射光线,似乎是由一颗颗细微到极点的光子高速环绕而成。 正如他现在这般,人总会对未知的世界产生恐惧,他有些慌乱地转身向后跑去,这里的空间似乎很大,直到觉得再也跑不动为止,他都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物。 朱君翊脸色泛白,有些紧张,当他回头看时,骇然地跌坐在地上——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依然是那个光圈,还是那么近的距离。 怎么回事?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孙猴子翻过的如来佛的手掌心? 朱君翊胡思乱想着。 “没……没用的……”一个懦弱的、充满稚气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 朱君翊被结实地吓了一跳,颤抖地问:“是谁?谁在哪里?” 没有丝毫回应,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存在。 “你……你再不出声,我……我就喊了啊!”朱君翊根本不知道在这里喊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就是想说些什么,不然我觉得自己会疯掉。 “你……你不要喊,我害怕……”又是那个声音。 朱君翊努力定了定心神,问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我以前好像知道自己是谁,现在我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里?” “我……就在你对面……” 朱君翊睁大了眼睛,他的面前只有光圈,难道,对方是在光圈的后面?他打算绕过光圈去看个究竟,才走了两步,那个声音又传来了:“别……你别过来……” “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我……我害怕你……” 朱君翊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不应该是我害怕么?“你为什么会害怕我?” 对面一阵沉默,许久,才怯怯地低声道:“因……因为……你杀了好多的人,我……我都看见了……” 朱君翊更加奇怪,他尝试着用语言来安抚对方,慢慢踱过去一探究竟:“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对你保证!我不喜欢伤害别人,就如你看到的那样,我杀的都是坏人……” 朱君翊已经绕到了对面,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人,他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该如何与对方见面。 “我明白了……”对方沉默了半晌,再次回应道:“你真的想见我么?” “是的。”朱君翊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见你!” 对方似乎考虑很久,最终同意了,“那好吧!” 朱君翊将眼睛睁得大大,只见自己身前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凝聚成形,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却又十分的清晰,当人形越来越明显之后,对方的头忽然抬起,朱君翊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正好踩进了光圈。 “啊!”光圈之内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拉力在撕扯着自己,朱君翊惊慌地向前扑,想要逃离光圈…… 朱君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刚刚看见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吗?他自言自语着,渡过短暂地无法区分现实和梦境的昏沉之后,他开始仔细地打量着四周。 简易的木板拼接而成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简单农具,天光从屋顶稻草的千万个缝隙中射进来,就如同在地上洒了一大片雪花,木屋的正中间,是一个用砖块围起来的火坑,旁边是同样用砖块垒起来的台子,上面整整齐齐放着木盆、木碗、木筷和木匙。 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朱君翊刚想起身,就被胸前传来的剧痛疼地重新倒在床上,低头一看,见自己胸前用几根简单弯曲的木棍搭成一个弧面,自己的臂弯、胸口、腰部都被人用白纱缠绕紧紧地包裹住,胸前的皮肤上似乎涂满了草药。 木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朱君翊很想起身,胸口再次传来抗议,只得放弃,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瞬间,一个矮瘦却十分精壮的汉子走了进来,一身玄衣玄裤,背上背着一个竹藤编制的背篓,脚上一双草鞋,一见到他,高兴地笑道:“你这伢子终于醒着啦!你再不醒,俺曹山虎的名声就彻底毁在你身上嘞!” 嗯?草珊瑚?朱君翊傻傻地看着这位自来熟的“草珊瑚”,都不知该怎么跟他沟通才好。 曹山虎放下背篓,搓着手道:“你且等着,等会俺煮好药,好给你换药。你的胸骨刚好,还得恢复着嘞!” 朱君翊迷糊了,他记得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刺死了黑狗子,紧接着好像就晕过去了,那眼前这位“草珊瑚”是谁?为什么要给自己上药,又为什么要照顾自己?要知道在如今的巴达维亚城,这些大清国运来的中草药可都是高价值的资源。经历过诸多变故的朱君翊,已经变得十分地警惕,他自问不是一个有钱人,别人这般照顾自己不会有任何好处,那对方图什么?朱君翊强烈地怀疑对方的动机。 忽然又想起可能在等着自己救援的高升,他的内心一顿火热,坚持着就要下床。 “哎哎哎,你身子骨又麽好,这是要做啥着嘞?”曹山虎赶忙扶住刚刚下床的朱君翊。 朱君翊疑惑又喘喘不安地向曹山虎感谢道:“谢谢你,大叔!” “啥?你叫我啥?”曹山虎一愣。 朱君翊怀疑自己是不是叫错了称呼,要知道在某些地方叫错了称呼对方可是要跟你玩命的。他观察着曹山虎的造型和那一大口的黄牙,试探地问:“那谢谢大……大爷?” 曹山虎比朱君翊高出两个头都不止,这个身高可以算是“低海拔”了,哪知听了朱君翊的称呼,爽快地笑道:“唉唉!连堂主那么有本事滴都说你是个小英雄,也是个有本事滴,还要和你平辈论交,俺这个倒伢子敢当你的大爷?不是被那帮子男娃笑掉俺的大牙?” 朱君翊听不出这是哪里的方言,心里只想着快点去找高升,于是也顾不得其它,开口问道:“曹大伯……” “啥子?”曹山虎摇摇头,不满地说道:“要叫俺大锅!” “大……大锅?”朱君翊听得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应该是大哥。 “曹大……大哥!” “唉!对喽!”曹山虎嘿嘿地点头笑道。 “请问曹大哥,巴城离这里有多远?巴城外有一片乱葬岗,我想去那里,应该怎么走?” “啥?”曹山虎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一般,歪着脑袋道:“这好像和戏文里莫得一样哈!” “什么戏文?” “就那个戏文嘞!好听着嘞!”曹山虎说到戏文,眉飞色舞,理直气壮地道:“俺记得戏文里小白脸救了小娘子之后,小娘子问的第一句话揍是‘此地为何处?’、‘先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这如今,小兄弟你咋说的莫得一样嘞?” 朱君翊一翻白眼,看来这位老哥纯粹揍是来搞笑的。 曹山虎从来都是口无遮拦,人倒是不坏,这时看朱君翊坚持要出去,干脆甩开膀子,拍胸脯郑重其事地说道:“得嘞!你既然死活非要出去,那也成,你好好地躺下,莫要动哈,俺替你把伤口处理好,煮好了药换上,再给你找辆车,就陪着你走一趟哈!” 朱君翊点点头,他清楚自己是人家救的,目前还不清楚对方有什么目的,对方的要求也不能完全不理,更何况,有车又有向导,这比自己四处去撞大运要强太多了。 曹山虎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从自己施药的本事师承哪里,在这附近一带名声有多响亮,到祖籍哪里,又是怎么逃到这爪哇岛的事无巨细,统统倒了个底。听得朱君翊直发笑,这要是碰上战争年代,敌人都不用上刑,随便安排个人跟着他聊天,他非得把自己老婆底裤是什么颜色都竹筒倒豆子说得一清二楚不可,当然,这个时代可没有底裤这种高级货。 不过,曹山虎的迹遇实在是苦,河南老家发水灾,水灾之后又是大旱,官府只管那些富人大户,却不理老百姓的死活,曹山虎的老娘、老婆孩子都死了,想外出逃生,却被官兵抓回来判了罪,罪名是妖言惑众、煽动暴乱。 “那些官兵顶不是东西,抓住就打,打得你死去活来,衙门里的老爷们跟上边只报喜不报忧,怕俺们这群泥腿子逃出去乱说,惹来朝廷追查,就把俺们全部丢在臭山沟里挖城墙土嘞!还说俺们是什么‘以功代罪、造福乡里’,要把县城的墙再扩一尺!功个屁!造个屎!几百号人,头一天丢进去,第二天就死翘翘嘞!满山沟都是臭气,有人饿得狠了,就从死人身上拆肉吃,可人都是饿死的,身上能有几两肉哈?要不是会里的大兄救了俺,俺现在还揍是那山沟沟里的一堆骨头嘞。” 曹山虎的讲述,让朱君翊十分震惊。他从没了解过清代前期的社会,更不知道当时民间的疾苦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忽然想起后世书上所提到的“康乾盛世”之类寥寥数语的评价,不禁怀疑地插口问道:“大清国现在不是‘康雍乾盛世’么?老百姓怎么会活的这么惨?” 哪知曹山虎眼一瞪,气呼呼道:“啥?‘糠有钱’?还盛世?盛世个粑粑嘞!小兄弟,一听就知道你是没去过大清国,那大清国有那么好?俺曹山虎跟着会里的大兄从北走到南,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苦没遭过?那些大户人家吃的饱、穿得暖,你看俺们老百姓几时没饿过?大江南北这么广,揍愣是没见过没饿死人的地头!” 朱君翊听得心中不安,可是想到从小生活过的广州府,又感觉大清国不像‘草珊瑚’所说的这般不堪,忍不住出言反驳道:“我从小都住在广州府,怎么没听过这些事?” “哇”地一声,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曹山虎这样的壮汉,竟在听到广州府三个字后失声痛哭,大把鼻涕大把泪,哭的像个孩子,把他看得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安慰。 只听曹山虎大着嗓门哭诉道:“你还敢说广州府好?俺揍是听说省城好,才去讨碗饭吃,结果在广州府被人骗地按了手印,把自己卖成猪仔儿,拉到这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乌龟不上岸的憋屈地儿,才混成这副德性,那帮不是东西的玩意儿,是根本不把俺们当人看啊……” 曹山虎越哭嗓门越大,手上却丝毫没停顿,齐出咔嚓地几下拆掉朱君翊胸前固定胸骨用的木棍,抹掉胸上的草药,又拉过一床破棉絮被子盖好,扭头就去煮药,边煮边哭,不见消停,哭声反而越来越高。 朱君翊没有劝他,觉得让他哭出来可能才是最好的办法,看样子,‘草珊瑚’还真是满腹的委屈,浑身的苦难。 朱君翊乖乖地躺在床上,一会儿想起当年母亲柳氏在世时收留的那些小乞丐,一会儿想起当初在海上和高升制定的那个“出人头地五年计划”,陷入了沉思。 第30章 何去何从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吃吧!”曹山虎哭完了,竟用一个大椰子壳盛着大半碗的热米粥,递给朱君翊。 朱君翊还真有点小瞧了这位“草珊瑚”,左右熬药也是要费一些时间,“草珊瑚”一边跟自己聊着天一边就做出一碗米粥。 只见曹山虎在那屋中央的炉火上,半边火用来熬药,半边火用来煮米粥,一口缺口的陶罐,一个少了半边的破碗,硬是被他熬了药,又做好了米粥,甚至还有时间从旁边取过一个大椰子开了碗大的口,嘴上没闲,手上不停,可把朱君翊看得眼界大开。 米粥倒入刚开的新鲜椰子时那股清香芬芳的香味,直接勾动了朱君翊的食虫。好在曹山虎也没让他等太久,直接就端到了他的面前。 朱君翊之前半个多月就一直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来到这儿昏迷了一整天都没有进食,到现在都快感觉不到饥饿了,躺在床上侧着身,左肘撑着身体,拿着椰果泡米粥,一口气吃了个干净,等他意犹未尽地放下椰子壳,曹山虎“嘿嘿”一笑,抓住椰子壳的两边乍一用力,椰子壳就裂成了两半,将一半重新递给朱君翊,又给了一根木匙,自己示范一般做了一个舀的动作。 椰子里的椰肉早被热米粥的热度烫熟了,朱君翊按照提示从椰子壳上很轻松地刮下来好大一块,放进嘴里一尝,郁香味浓益气生津,“嗯!好吃啊!”他不禁大加赞赏。 “嘿嘿!”曹山虎呲着一口大黄牙略带歉意地笑道:“这种地方,没啥好吃的东西,就这大壳椰子遍地都是,这屋后面的椰子林一大片,看小哥这样子就是第一次吃哈,等你天天吃,顿顿吃,也是烦死个人的嘞!” 正这时,一声响亮的咕嘟声突然从旁边响起,朱君翊顺着声响瞧过去,曹山虎尴尬地拍了拍肚子,佯做酒足饭饱地说道:“俺刚吃过,肚皮正撑着嘞!” 朱君翊喝过米粥,其实已经半饱,他怕曹山虎误会,又吃了两口,才将椰子壳推过去,说道:“曹大哥,你吃吧,我是小孩子,肚子小,早饱了!” 曹山虎确定地问:“你真不吃了?” 朱君翊摇摇头,曹山虎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椰子壳,痛痛快快地大嚼起来,还笑嘻嘻地道:“这么大的椰子,俺也是找了好久,可别浪费了。” 朱君翊仔细看了看房内,并未见到米缸之类任何可以盛米的容器,心里立刻就明白过来,鼻子有点发酸,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份情谊,心底的防备也弱了几分。 曹山虎是个话匣子,吃东西都堵不住自己的嘴,一边吃,一边和朱君翊聊。 一来而去,朱君翊从曹山虎的嘴里了解到不少信息。 原来此处是距巴达维亚城五十里外的一个制糖厂,名叫甘达里亚。 百年前,荷兰东印度公司控制巴达维亚之后,在巴城及沿海一带大力发展香料种植,榨糖业是利润最高的产业,华人富商多投资在此,甘达里亚糖厂也是在那个时期建立起来,后来清国移民越来越多,完全依靠糖厂生存。 没有料到几年前,欧洲的蔗糖市场饱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经济状况也日渐恶劣,种植压榨的蔗糖卖不出去,巴城许多农场主破产自杀,糖厂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入不敷出,华工的生活每况愈下,几乎到了难以为生的地步。 这时清国黑衫会的韦尚礼、韦尚义兄弟来到巴城,买下糖厂继续经营,虽然生意依然惨淡,但至少让这里的华工吃饱了肚子,不至于饿死。周围的其它种植园和工厂就不行了,失业的华工越来越多,很多人饿着肚子就要闹事。 “上个月会里的黄堂主也到了这里,瞧着这里的华工弟兄们可怜,重新开了香堂,收留了不少活不下去的弟兄入会,给大家一口饭吃,又赠衣施药的,可是个大好人嘞!喏,你瞧!”曹山虎拍着自己身上的玄衣玄裤,继续道:“从前大家都是吃不上饭,身上裹一块破布就算是衣服,现在大家都有了新衣服穿,肚子也勉强能吃饱,已经是顶好的日子!” 黑衫会与巴城内不少华商都有生意来往,黑狗子运出来的药材正是黑衫会所购。那日黑狗子来送货,正巧黄堂主在安排扩建货栈,朱君翊刺杀黑狗子成功之后,被货栈外的黄堂主发现,黄堂主看过现场立刻就清楚了前因后果,不但没有因死了药材供应商而气恼,反而认为朱君翊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刺杀一个彪形壮汉,端是有胆有识,年少有为,甚为赞赏,见他胸肋骨折深陷昏迷,就安排会中一向心直口快、略懂医术的曹山虎代为救治。 朱君翊对黑衫会和那位黄堂主只有一些感激,却没什么好感。当听到黑衫会如今在甘达里亚糖厂已收留了近千人,心里不禁为曹山虎担心,认为这个黑衫会大有问题,聚拢这么多华工所图只怕不小。但他刚刚受人恩惠,醒来反而恩将仇报、说人坏话,这种事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有意暗示曹山虎多加防范,却不知曹山虎听进去多少,又听明白多少,只好尽心而为,做到问心无愧罢了。 聊着聊着,朱君翊心中那根刺又突了出来。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是希望回大清国发展的。既然要在这个时空出人头地,争取权力、财富和实力去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为什么不去自己熟知的大清朝呢?正如后世那些穿越小说中的主人公一般,回到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的比比皆是,不都混得风生水起?不是当皇帝就是当王爷,雄霸一方、统一世界的都不下一个排了,就算再不济,搞个玻璃、弄个蒸汽机产业稳稳当当做富翁也好啊!他前世可是学机械工程的,更不用说乾隆朝最著名的人物和珅,那家伙可是在短短几十年就赚到了后世全世界足足十年的世界经济生产总值的猛人啊!有了这么多的前车之鉴,朱君翊虽然对统一全球兴趣缺缺,但是对富甲天下、泽被一方还是很有兴趣的,就算不能与其他穿越者比肩,至少认识一下乾隆大帝,做个韦小宝第二总是绰绰有余吧? 朱君翊对清朝的认知全都来自于君哥儿前几年有限记忆和后世那些烂大街的清宫剧,特别是几本对康雍乾三朝歌功颂德的“传世巨著”,亦或是《铁齿铜牙纪晓岚》、《康熙微服私访记》之类的电视剧,只觉得里面的皇帝都是英明神武、七窍玲珑,君明臣贤,最坏的如和珅,也就是千方百计贪财罢了,一个大臣能贪上十一亿两白银黄金白银的帝国,老百姓生活再差也不会比清末民国的旧社会差,毕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盛世! 然而,听了曹山虎的话,朱君翊心中的大清朝形象完全扭曲变形了,他无法反驳曹山虎的观点,曹山虎所说的那些事,他也无法怀疑。 朱君翊很了解自己的脾气,自认为是个三贱山人:心情不爽会犯贱——不给面子;路见不平会犯贱——拔刀相助;触怒逆鳞会犯贱——哥跟你玩命。 当初就是因为这性子砸了杨奇的办公室,丢掉了工作不说,还被曹疯子骗到了这个时空,又是因为这个性子,绞尽脑汁披靳历险也要为妮娜和高升报仇,把自己搞成今天这副样子。 如果大清国真的像曹山虎所说,自己回去真的可以列土封疆,搞个空想社会主义试验田?朱君翊有点动摇了。 “曹大哥,大清国……真的有那么差么?”朱君翊还想多了解一点。 曹山虎吃完了椰子肉,将两个椰子壳丢在一旁,叹了口气,郁郁道:“外面再好也不如家好嘞!狗还不嫌家贫哈,如果不是在大清国活不下去,傻子愿意跑到这么个岛上来。” 他起身去看炉火里煎着的药,边走边道:“这甘达里亚糖厂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伢子背后没有点故事嘞?” “就说喜定吧!那伢子的命比俺还惨!他家本是乡里的农户,不论大小总有几口薄田,养活老父老母妻子家小还可温饱,怪就怪在这伢子的婆姨长的好,被刘大户看上嘞!硬说是喜定家的牛吃了刘大户家地里的宝树苗,一张状纸告上了衙门,衙门抓他坐牢问他要钱,他没钱,就把他一顿打,下在牢里哈,饭也不给,水也没有!” “他家爹娘和婆姨为了救他,把地抵押给刘大户,求刘大户撤了诉状,刘大户撤了诉状之后,衙门反倒不放人嘞!说他是什么在牢里说了大逆不道的话,犯得是杀头的大罪!一扣就扣了大半年,那年省里有个叫什么屎的大官去他们县,他爹娘去拦路告状,结果状没告成,反是被打了一顿,说是冲撞了官威,回去之后没几天,他爹就没了。唉!惨嘞!” “家里没了男人,老娘还有了病,他家那婆姨为了弄钱给他娘看病,不得已,只好把田卖给了刘大户,好不容易筹到点钱给娘治病,衙门又来收税,他婆姨说田已经卖了,衙门不承认,说没有衙门的签押,还要按原来的田亩数交税,再去找刘大户,人家说白纸黑字,不肯重签,他婆姨眼睁睁看着卖田的那几两银子都被衙门抢走,哎!丧天理嘞!” “他婆姨为了给他娘治病,一咬牙把自己给卖了,结果他老娘心疼儿子,拿这点钱去孝敬了牢房的官爷,官爷收了钱,该打还打,该不给饭吃还是不给,他老娘快六十的人哈,就这么硬生生地气没了嘞!” “老娘没了,他家那小子还在襁褓,没人理,活活饿死。衙门看他家地也没了,人也没了,银子也没了,通知他婆姨筹钱赎人,可怜他婆姨在窑子里辛苦攒下的几个银钱,又全都孝敬给了衙门,等衙门放他出来的那天,他婆姨嫌自己不干净,上了吊也走了。” 曹山虎抹了抹眼泪,半哭半恼地道:“喜定人是出来了,田没了,家没了,爹娘妻小全没了嘞!这能怪他么?怪他婆姨?他一时气不过,拿刀把刘大户杀了,被衙门缉拿,只好跑到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乌龟不上岸的爪哇来!小哥,你说!这还是人能过的日子么?这大清国还是什么世道?你还说是‘盛世’?‘盛屎’吧!” 朱君翊默默地听着,心底突然有些发酸,这样的一个大清朝,这样的一个世界,他朱君翊真的有能力去改变么?他凭什么去改变?自己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时空,被困在一个五岁大的小小身体里,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老天的意思。 在这样的一个不讲道理的大清朝,他真的能像想象中一般,顺利着改变这一切么? “难道我还要去闯木兰围场,中一箭然后对乾隆皇帝说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容嬷嬷么?”朱君翊狗血地自嘲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无论自己做什么决定,都必须量力而行,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找到高升。 至于这之后,……先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朱君翊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强烈的迷惘…… 第31章 甘达里亚糖厂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换完药后,曹山虎依诺找来一辆车,朱君翊被扶出来的时,只见门前停着一辆简陋至极的马车,两个木轮上搭一块木板,甚至连扶手都没有,虽然叫马车,前伸的车辕却没有挽马,成了地地道道的“人力车”。 朱君翊仰躺在车上,曹山虎把床上的破被子带出来,重又给他盖上,这才拉起车辕,晃晃悠悠、咯咯吱吱地上路。 顺着朱君翊的视线望去,道路两侧到处都是人工种植的蔗田,却未见到传说中的榨糖厂,让朱君翊大为惊奇的是,这一路上碰到不少玄衣玄裤的会众,竟纷纷主动向他打招呼。 “呦!曹老虎,这就是那位在货栈里手刃仇人的小哥吧!嗞嗞!还真是了不起!” “小好汉!你是好样的。” “对头那么壮的身子,你是咋办到的呢?” “嗨!这小哥肯定从小就练武艺,艺高人胆大!” “扯淡!小哥这岁数,难道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了?肯定是用的智谋,是不是啊?小哥!” “对!对!” 朱君翊面对着这么一大群七嘴八舌的陌生人,实在有些无语和吃惊,没有想到,这才一天多的功夫,自己竟然成了这甘达里亚的名人。好在曹山虎似乎脸面不小,几句话就把大家哄跑了。 一路上曹山虎只顾自说自话,拉着车也闲不住,总要找点话题来聊,朱君翊几次向他表达的感激之意,曹山虎总是一句:“谢俺做什么,俺也是听人吩咐,堂主他老人家说要俺照顾好你,那俺就必须把你照顾好了嘞!别说你要去乱葬岗,就算是要去荷兰人的石堡子俺也是二话不说,……不过,朱家小哥……你为啥要去乱葬岗哈?那地方不吉利……” “我……”朱君翊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按甲三话里所说的意思,从高升被打到现在至少已经有十几天,生死不明,就算到了乱葬岗,难道就真的能够找到高升么?如果找到了他……十几天……,朱君翊不敢继续想。 所谓的乱葬岗不过是一座小山丘。 山丘上原本有一片树林,却已经早被砍光,只留下一些零星的树桩。夹杂在这些树桩之间的是许多破烂的坟茔,好一些的能有半块石碑做墓碑,稍差一些的不过是一卷席子一个坑,有些被爪哇岛上频繁雨季的雨水冲刷,已经露出里面的枯骨,更有一些新丧的尸体露在外面,只剩下一堆堆白骨,上面满是野兽的齿痕。 顶着硕大的太阳,朱君翊坚持独自悲戚地找遍了前后,几乎把所有的尸骨都仔细地翻看了一遍,每翻看一次,内心中对高升还活着的希望就增加一分,直到到处都已经看遍,都未见到高升的影踪,看着那些被野兽撕咬过的骸骨,朱君翊不愿意相信高升或已葬身兽腹的可能。 “高升!你在哪儿?” 没有找到高升,朱君翊的担心并未减轻分毫,反而越来越沉重,他站在山丘之上,扯开嗓子大喊着,隐约地盼望着突然哪里出现一个回声,然后就可以看到高升跑过来嘿嘿地朝自己傻笑。 除了天空中的几声鸦叫,再没有其它回音。 曹山虎按着车辕站在山下。自从到了乱葬岗他就没有继续多话,仿佛从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朱君翊,看着他爬上爬下,看着他在山丘上乱喊,看着他大哭的背影,皱着眉。 身边太多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曹山虎看得出朱君翊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一个孩子的故事会有多复杂?至少,必然和他杀掉的那个供药伙计有关。 朱君翊下来的时候,脸上没有泪,眼神有些改变,曹山虎看不懂,当然也不会多问。 回来的路上,曹山虎依旧像是个打开的话匣子,他走的地方也不少,知道的东西也很多,天南地北什么都聊,朱君翊只是听,时间一长,曹山虎自己越讲越是没意思,索性也不说了。 快到甘达里亚的时候,朱君翊突然提出想去看看榨糖厂。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娘亲买来红糖跟孩子们一起吃,高升对糖很是好奇,吵着说糖是天下掉下来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糖是怎么榨出来的,竟然相信了高升,惹得所有人大笑不止。如今高升不在了,朱君翊希望可以代高升来看一看,万一哪一天,高升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可以讲给高升听。只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好嘞!俺带你去!包你大开眼界。” 朱君翊终于有了反应,曹山虎显得格外高兴,他是个朴实的男人却没有过孩子,朱君翊伤心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想多说些各地的趣事来冲淡朱君翊的伤感,在他看来,人这一辈子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只要能开口说话,那就是没事。 在一个岔路口,曹山虎拉着车拐上了另外一条路,走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前方已经可以看见五六个垂直上升的烟柱。 曹山虎把嘴一努,笑嘻嘻地道:“瞧见了吧!那边就是糖厂,现在正是上工的时候,那边的人不少,正好带你去见见世面!” 走近的时候,朱君翊终于见到了这个时代的所谓“工厂”。 一条小路的周边,层层叠叠地堆着成千上万捆从田里砍下来的甘蔗,像一座座小山一般,一座连着一座,小路的尽头是一块泥土夯成的平地,地上零零散散地搭建着七八间四面透风的茅草屋,除了顶棚还算完整之外,竟连墙都没有,甚至隐约能够从其中几座茅草屋里面听到牛叫和鞭打的声音。 茅草屋内外到处是枯黄的甘蔗叶,旁边还有一座甘蔗渣堆积起来的小山。被几座茅草屋围拢在中间的一块平地上。三十多号玄衣玄裤的干瘦工人蹲在地上,一手拿小刀,一手拿甘蔗,正在清理甘蔗的表层叶子等杂物,只见华工们处理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就已经处理完上百根,这时,茅草屋里就会走出四五个相对强壮的汉子将处理后的甘蔗集中放在一起,用一根麻绳从中间穿过,一个转身就麻利地背了起来,几步就背进了茅草屋。 看起来,曹山虎在这里的人缘很好,很多人都朝着他打招呼,什么方言都有,好多话朱君翊根本就听不懂,然而曹山虎竟然都能准确地用同样的语言回应,看得朱君翊大为惊奇。 “曹大哥,你会得语言真多!”朱君翊由衷的赞叹。 曹山虎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哈哈笑道:“当初俺跟着江湖大兄走南闯北嘞,各地的方言都晓得些。” 二人随在壮汉身后进了茅草屋,却见屋内正中间竖立着两根活动石磙,石磙被嵌入在一组木制的架子内,架子一侧蹲着一个工人,壮汉将处理好的甘蔗丢在工人身侧,工人取得甘蔗后一根一根塞进石磙中,石磙一阳一阴紧紧靠在一起,阳石磙上侧有一排凸齿,阴石磙上侧则是凹齿,阳齿露在木架之上的中轴上有个孔洞,一根粗木的一侧穿塞其中,并用麻绳捆扎固定住,粗木的另一头绑在一头黄牛的颈间,另有一人从后鞭打驱策,只见黄牛行走间,推动阳石磙在木架上转动,阳石磙复又带动阴石磙,两个石磙相互挤压,工人插进去的甘蔗经过石磙的压榨,全部被碾压成渣,榨出的甘蔗汁则顺着木架另一侧的凹槽流进一个大木桶中。 眼看着大木桶行将灌满,驱使黄牛的工人忙勒住牛首,黄牛不动,石磙也就停了下来,两个壮汉上前齐齐将大木桶提走,插甘蔗的工人随机补放一个新的木桶。两个壮汉用一根粗长扁担穿过木桶的提环,一起使劲才将木桶提起。朱君翊目测至少要有上百斤重。 待两个壮汉抬着甘蔗汁去了下一个草屋,曹山虎也对朱君翊道:“走,我们去下一处瞧瞧去!” 只见第二间草屋内竖着三四个木架,皆是以三根粗木捆扎而成,木架之下吊着一个网兜,网兜下又有小桶,不知作何用处。三四个架子,各有一人候在木架一侧,壮汉将甘蔗汁连桶放在旁边,工人取出一个乌黑的东西,乍一看并不清楚,待朱君翊定睛一瞧,才发现竟是半个椰子壳。工人用椰子壳舀出甘蔗汁,一手将甘蔗汁缓缓倒入网兜,另一手则抓住网兜边缘的框架不停摆动摇晃,甘蔗汁经过网兜过滤之后,再滴入网兜下的木桶时已经少了很多杂质,看得朱君翊连连点头。 曹山虎和工人们打着招呼,哈哈大笑,略有骄傲地道:“这算什么,后面要做的工序更复杂,不是俺吹牛,以前俺在这里做工的时候,回回都是这个!”看着曹山虎自吹自擂大吹法螺,工人们只是笑。 曹山虎道:“走,看看去!”不由分说拉着朱君翊出了草屋。 第三间草屋还没进去,朱君翊就感觉有些受不了,只见整个草屋内外烟雾缭绕,屋后的一根石制烟囱正在向上冒烟,曹山虎笑道:“只是水汽,怕什么?进!” 进去之后,朱君翊好不容易才适应了里面的环境。原来第三间草屋内用石头磊成一座大灶,中间放着一口大铁锅,直径足有两到三米宽,灶上大铁锅的边缘石台也足够让两个人肩并肩通过,看得朱君翊啧啧称奇。 灶下一个工人不停地向火口填柴,灶台边缘的石台上站着六七个穿着木底厚鞋,各自手持一根硕大的木铲在不停搅拌。曹山虎笑道:“俺从前就做过熬浆的活,这么一大锅,至少要熬上两个时辰才行,中间翻铲还不能停,不然下面干上面稀,这一大锅就废了。” 朱君翊忍受不了这么热的温度,连擦几把汗,赶紧躲出去了。 曹山虎跟着出来,拍着自己脑袋道歉道:“瞧俺这脑袋,竟忘了小哥身上有伤,咱们还是回去吧!后面的不看也罢。” 朱君翊却来了精神,看得津津有味,笑道:“我还想看看,这一趟懂了不少,涨了见识,多亏曹大哥。” 曹山虎哈哈一笑,道一声:“好好好,随你就是。” 两个人又往下一个草屋走去,第四间草屋中的温度凉快了不少,却见屋里摆放着十几个长木槽,每个木槽中都盛着尚温热的糖浆,三四个工人各自拿着木铲,每隔一小会儿就在糖浆的边缘顺着木槽铲上一遍,另有两个手拿木刀在几个已经冷却下来的木槽内刮平糖浆,偶尔还要点戳糖浆,避免糖板面不平或是产生空洞。 第五间草屋内,一块块已经冷却压好的糖板被依次放在木案上,几个华工双手捧着长长的钢面糖刀将糖板切成固定长宽的糖砖,另有人将一块块糖砖用一张张草纸包好,捆绑起来。朱君翊注意到所有草纸上都印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VOC标志。 出来之后,朱君翊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初中时代,对糖厂内的一切兴趣盎然,大感不虚此行。 曹山虎哈哈大笑,略带得意又有些伤感地道:“当初榨糖生意好的时候,这里到处是人,种植园和榨糖厂最多时有八百多人,一天能产四五百斤糖砖,可惜哈……” 朱君翊吃了一惊,八百多人一天产四五百斤糖砖!这个数字吓了他一跳,不是因为数量巨大,而是数量实在是太小了。他看着那高高耸立的甘蔗渣山,问道:“曹大哥,那些压榨后的甘蔗渣就那么堆在这里么?” 曹山虎顺着朱君翊的视线一瞧,道:“哈,那些废料哈!都是没用的东西,白给都没有人要,有时候烧火会用到一点,实在太多的时候,就干脆一把火烧得干净,剩下的草灰就洒甘蔗田里。” 这回朱君翊更加吃惊了,急问道:“就在这里烧?” “啊!”曹山虎道:“烧的时候烟厚得很,呛死个人嘞!烧灰也得找个没风天,不过好在爪哇常年下雨,往往烧到一半就被雨水浇熄了。可惜的很嘞!” 朱君翊默然无语,被这个时代工人的大胆雷到了,再去看那座高耸的甘蔗渣山,眼睛里仿佛在闪着光芒…… 第32章 榨糖厂大战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道:“你们来做什么?” 曹山虎一听,面色尴尬,一转身,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位同样玄衣玄裤的高瘦汉子。曹山虎道:“齐家二兄弟,堂主委俺照顾这位小兄弟,小兄弟一时兴起,想来瞧瞧,长长见识。” 齐老二一脸恍然,复又冷冷地道:“原来如此。” 曹山虎打了招呼,就要带着朱君翊往里走,却被齐老二反手拦住了。 曹山虎一愣,问道:“齐家二兄弟,你这是啥意思哈?” 齐老二冷言冷语道:“我又有什么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意思,只不过这位小兄弟姓甚名谁,如今在堂中哪一股下听差啊?我怎么没见过?” 曹山虎笑道:“这位小兄弟就是前些日在货栈杀了黑狗子报仇的那位小哥,堂主是很欣赏的,现在还未入会。” 齐老二冷笑道:“不是会中兄弟,你就带着他这么随便地四处走?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爹?如今到了我这里,不准进!” 四周几十位华工会众都在,有不少都和曹山虎打过招呼的,一听到两人的对话,众人尽皆尴尬,都觉得齐老二说话实在刺耳,听来很不受用,但是这番话却确是实情,也不好辩驳。 曹山虎却急了,恼道:“你这里又不是堂主的香堂,没金没银的,看一看有什么打紧?这位小兄弟不过是个小孩子,还能是官府的密探不成?” “那可说不准!”齐老二依然冷笑道。 曹山虎还要再辫,却被朱君翊私下里一拉袖口,他愕然回头,只听朱君翊低声道:“曹大哥,既然人家不让我看,那我就不看吧!我伤口也有些痛,正好回去休息。” 朱君翊对这齐老二没有什么好感,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榨糖厂看与不看都不重要,再说,他虽然个头小,眼力可不小,该看的都已经看完了。 瞧着齐老二那牛哄哄地模样和这番冰冷的说辞,分明就是对曹山虎有些不满,在这里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一来是用曹山虎刷存在感,告诉所有工人他齐老二才是榨糖厂主事之人;二来就是直接在众人面前削曹山虎的面子,给他个下马威。 看明白这些,朱君翊自然不愿卷进这种内部争斗之中,更不愿让曹山虎因为自己吃了亏,正好身上伤口未愈,于是干脆装起了痛,借机制造一个双方都能下得了台面的契机。 朱君翊为曹山虎的这番斟酌思量,曹山虎可不清楚,他真的以为朱君翊的伤口又发了,赶紧扶着朱君翊往前面木板车的方向走去。 因着曹山虎心直口快的因由,齐老二平日与他总有几分不快,早就想借机整治曹山虎一番,今日几句话顶在曹山虎的气头上,眼看着曹山虎气得暴跳如雷,正觉得机会难得,就等着曹山虎发作后好在堂主面前上上眼药,不想曹山虎听了旁边那孩子几句话后根本不接茬,带着人就走,人家要看你不让,人家要走你总不好拦啊!看着曹山虎的背影,只气得铁青着脸,自生闷气。 这边曹山虎和朱君翊也没有回到木板车上,刚转过甘蔗堆,就瞧见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 来人都是光着膀子的土人,人数大约一百来号人,个个面色不善,手提利器,或刀或棍,甚至还瞧见几把锄头,曹山虎心眼直,人却不笨,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抱起朱君翊跑回了糖厂。 此时已近傍晚,太阳尚未落下,阳光晃在土人的肌肉上显得油光程亮,像是镀了一层铠甲。 土人们几步就冲进糖厂,华工们不明究里,惊慌失措,相对于土人们的全幅武装,华工们手边能够找到的防身之物就只有木铲、木刀之类,大家紧忙放下手上的活从茅草屋中跑出来,自觉地聚集在场中的空地上,土人黑压压一哄而上,把众人紧紧地围在中间。 朱君翊认真观察着这群土人,只见土人们手举武器、大呼小叫,肤色黝黑有黄,看上去以群岛土人为多,却又带着不少印度蛮。领头的一个矮子头上系着一块红布,差点被朱君翊当成了红领巾。“红领巾”一手提刀,一手指着茅草屋大声“叽哩哇啦”讲了一大堆。 齐老二顾不上理曹山虎,听到红领巾喊话,立刻感觉到不妙。他是懂些土语的,那红领巾所说较多,并不能完全明白,但是也听懂了一个大概,似乎土人们想找此地的华工头人上前对话。他刚才在众人面前还在炫耀自己是这里的头儿,现在土人们就点名要头儿出去说话,他瞧着土人们的架势,又看了看满眼里的利刀棍棒,着实有些不敢动。 红领巾说了半天,一直不见有人出面,气得“乌拉哇啦”乱叫,回身一刀砍在身边的一根扁担上,扁担应声而断,不少华工受了惊,腿一软就要跪。 “等等!”忽然听得人群中一声大喊,人们纷纷转头看去,朱君翊顺着声音一抬头,正是曹山虎,急急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曹山虎却没有理会朱君翊的暗示,他排众而出,在齐老二羡慕嫉妒恨地怨恨中走出人群,目光平视,不卑不亢,居然也“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 朱君翊真没想到这看上去傻大憨粗的“草珊瑚”居然还是个语言天才。他个子本就小,刚才周围人少还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这时被众人被动地围在中间,反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土人首领那气愤地焦躁声和曹山虎理直气壮的回应声。他心里担心曹山虎,干脆也从人群中往外挤。众华工胆小懦弱者较多,都寻思着万一起了冲突,人群外围的人必定会第一批倒霉,都尽可能向里面挤,这时一个小孩子反而往外冲,不禁对朱君翊心生佩服,脚下也镇定了些。 朱君翊挤出人群,正瞧见红领巾和曹山虎你来我往地唇枪舌战,红领巾对着曹山虎大声咆哮,曹山虎也义正辞严地回喊,土人中有几个似乎等不下去,干脆冲进茅草屋,不多时牵着两头黄牛出来了。 曹山虎见到,恼怒地大喊:“住手!放开俺们的牛!”他一着急,说的倒是华语。 华工们见到土人意欲牵走黄牛也都躁动起来,没有黄牛,榨糖厂就没有动力开工,大家都要饿死。 红领巾不知道对着其他人说了什么,百十来号土人全都持刀高举、兴奋地高呼起来,牵牛的土人更是兴高采烈地拽牛就走,曹山虎急的发狠,趁土人们一个不注意就从中冲了出去,一拳打到“牵牛郎”的鼻子,那土人鼻子吃痛“乌拉哇啦”地大叫,手一松,黄牛的绳索便落到了曹山虎的手中。 红领巾大怒,持刀的手一挥,对周围的土人下达了命令,土人们发出齐声怒喊,挥舞着利刀棍棒就冲了上来。 朱君翊大惊,高声大喊:“快!有武器的站外面,没武器的站里面,大家围一个圈!” 众华工正在惊慌中,忽听一个稚嫩的叫喊,有些手里有木铲木刀棍棒的都下意识地站到外面,不过华工中有武器的毕竟是少数,土人们又普遍身强力壮,一下子就将众华工冲散,顿时就有十几个人中刀被砍。 曹山虎见局面失控,看不到朱君翊,正想高喊,却意识到自己一直当对方是个小兄弟,却忘了问过对方的名字,越加急躁,突然眼前一闪,有人举着钢刀砍向自己面门,他身体向左边一闪,堪堪避过这危险的一刀,右手一拉牛绳,黄牛角正巧顶在对方的胸口,土人吃痛,立马倒地不起。 曹山虎将牛绳随手挂在一根粗木上,从地上拾起红领巾刚才砍断的两截扁担,怒吼着冲进了人群。 朱君翊仗着自己身形矮小,不顾胸骨伤口的疼痛,弯腰在地上疾走,土人们猖狂地忙着砍人,竟没有人顾得上他,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带血的短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光脚的就狠狠敲上几棍,然后立刻跑开,不多时竟然打得十来个土人倒地抱脚叫痛。 他虽然跟这群华工没什么深交,但是华土大战,应该帮那边,他是一点都不含糊的。 这边双方人马围着茅草屋战成一团,华工毕竟人少,不多时就倒下一大片,土人也有几十人受伤,气得红领巾哇哇大叫。 这时,忽然听得场外大喊:“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朱君翊顺着声音一瞧,原来是那齐老二。 齐老二乍一见双方大打出手就抱头鼠窜,趁乱逃到甘蔗堆后躲藏,却见茅草屋中有人不慎在打斗时挑翻了柴火,火苗立刻窜起,想着人打伤打死他都可以推到曹山虎身上,可是榨糖厂要是被火烧掉,他却是责任难逃,急的直跳脚,一着急话就从自己嘴里蹦了出去,他立刻面色如土,暗叫不好。果然,六七个土人寻声绕到甘蔗堆后追着他猛砍。 曹山虎好不容易在乱战中寻到朱君翊,却见他正弯腰蹲在地上挨个砸脚面,不由得一阵好笑,就这一瞬间,右臂上再吃了一刀,鲜血唰一下飞溅开来。 曹山虎躲过另一刀,抬脚踢开面前的土人,反手在身后的土人脑袋上凿了一记扁担,再去看时,视线之内已经再看不到朱君翊的身影,生怕他有什么闪失,直急得大声呼喊,浑身冒冷汗。冷不防后脑被人敲了一记,一口鲜血吐在地上,怒地把扁担一横,直向前冲,几步之间撞倒了三四个敌人,土人们见他勇猛,二十几个土人一下子把他围在中间。曹山虎透过敌人往外一瞧,只见四下里到处是双方大战厮杀的喊叫之声,惨叫连连,土人人多势众,华工仅有五六十人,又缺少武器棍棒,地上大半竟都是华人,平地之上两个草屋已经被大火席卷,火势汹涌,似有向四周蔓延的趋势。他心中暗叹一声,这下子大家都交代在这里不说,怕是榨糖厂也要一把火烧个精光。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有个沙哑又奶气的声音高声喝道:“全都住手!” 曹山虎一扁担拍倒一个逞凶的土人,分神一看,只见胸前满是血迹的朱君翊骑在红领巾的肩上,右手拿着一支木刀正死死抵在红领巾的咽喉处,红领巾像是被朱君翊的举动吓坏了,早丢掉了长刀,双手高举。 朱君翊见土人没有停手的意思,空出左手一把扯掉红领巾的头巾,在他瓦光锃亮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红领巾痛得眼泪直流,迫不得已也大喊了一句,所有土人全都停下了手,不知所错地聚在一起,对着朱君翊挥刀舞棍大呼小叫,却不敢真的上前动手,生怕朱君翊真的刺死首领。 曹山虎一时感慨万千,他看得分明,此时连同自己在内,就只剩下七个华人还能站在地上,其中一个直到现在还骑在红领巾的肩上…… 第33章 巴达维亚的民族问题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忽听远处人声鼎沸,似又有一大群人奔来,而且听叫喊声至少不下一两百人,土人们立刻面色如土,他们可没有其它后援,既然不是他们的援兵,那么自然就是华人的。“当啷”一声,有个胆小的土人失神,长刀掉在地上也浑然不知,其他土人相视一看,都看出彼此的恐惧,加上首领受制,干脆将刀具棍棒全都丢下,自觉蹲在地上,有人带头,其他土人有样学样,一下子全场黑压压蹲了一地。 原来榨糖厂失火,火焰冲天,黑烟滚滚,附近甘蔗种植田劳作的华工全看见了,几个离得较近的农工着急,先行来看火势,结果看到大群土人正在和榨糖厂的工人厮打,赶紧回去叫人。 于是三百多华人手持农具、斧头咬牙切齿地冲上来之后,却看到这样离奇的一幕:全场死伤遍地,哀嚎不绝,七个浑身带伤的华人正在抓紧救护满地的同胞,而场地的另一边,黑压压地跪着一大片土人…… 只听“轰隆”一声,正在燃烧的草屋无法承受烈火的炙烤,轰然倒塌,骇得土人们纷纷后退躲避。众人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幸亏草屋之间修葺的距离不近,到目前为止,火势仅仅波及到两座草屋,没有更大的损失。 红领巾身后多了几把斧头,朱君翊终于可以真正下“马”休息一下,刚才这番打斗,胸前的骨伤又受一番折腾,不断传来剧痛,满身的鲜血倒多半是别人溅的。 曹山虎浑身是伤,找到朱君翊的时候见到他满身的鲜血着实下了一大跳,得知都是别人的血溅染的又不禁唏嘘他命大运气好,朝着朱君翊一树大拇指,嘿嘿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要不是你机智制住了匪人头领,老哥哥我和其他弟兄们今天肯定就撂在这里嘞!” 朱君翊看着满场的死伤,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庆贺的地方,但是他也不好直接对着曹山虎讲这些,只好苦笑道:“书上说,擒贼先擒王,我也是照搬照做。”他对双方的这次冲突有些莫名其妙,更不了解曹山虎和那红领巾到底说了些什么,正想找机会问清楚,别的地方又出了事。 这些援手的华工都是附近的农工,会众也不算少,不过事出紧急,都是自觉跑来的,现场未见有人进行组织,这人一多起来,未免就乱七八糟。 曹山虎见到朱君翊无恙,也顾不上多说,拍拍他的肩膀便转身出面组织,一边安排人清理火源附近地上的甘蔗叶,避免火势继续向外波及,一边安排人就地救治死伤,另一边还特意分出近百人守在投降的土人。 此时齐老二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身上到处是甘蔗渣的刮伤,他趾高气昂地对着土人破口大骂,仿佛他才是力战土人强盗的英雄。土人们没了武器,全不复之前嚣张的气焰,看守的华工深恨这群作恶之徒,免不了拳打脚踢,有几个脾气暴躁的甚至举起斧头砍伤几名跪地求饶的土人,引发大群俘虏的恐慌。 朱君翊瞧在眼里隐隐不安,截止到目前,华土双方还可以算是利益械斗,如果任由事态扩大,造成双方更大面积的死伤,只怕就会变成种族冲突,这样下去对巴达维亚这种多种族聚居的城市居民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正要跟曹山虎讲讲其中的利害关系,只见有人跑来大声道:“堂主来了!”曹山虎和齐老二齐声道:“什么?”那人道:“堂主得知这边出事,带着几位大兄正在往这里赶。”曹齐二人大喜,齐老二想着怎么趁机在堂主面前再表现一番,曹山虎却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人道:“我在货栈遇上 堂主,堂主知道我腿快,亲口吩咐我先来通知一声,叫大家听凭曹山虎曹大哥的安排。”齐老二听了闷闷不乐,却不敢多说。 曹山虎得知堂主将至,恍如有了主心骨,格外兴奋,组织救火、救人格外上心,四处奔走,又怕朱君翊有失,特别安排两位壮汉从旁照顾。 朱君翊几次想把话说通,见他这般忙碌,也不好张口,只好任由他来安排。 没多久,远处跑来一人,曹山虎和齐老二都迎了上去,与那人站在一起说话,显得十分亲切,朱君翊看那人中等身材,玄衣玄裤,留着满脸大胡子,看上去很是威风,就问身旁的会众:“这位应该是你们的堂主吧?” 哪知会众摇摇头,道:“那位不是堂主,是堂主座下的左巡风韦尚礼,也是这甘达里亚糖厂的大东家。”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人到了,与曹山虎、齐老二、韦尚义一起商谈,指着那帮土人不知讲些什么,齐老二得令一般从土人中将红领巾拎出来,拖到那人面前,那人疾言厉色地对着红领巾讲几句,红领巾连连低头,差点直接跪了。 朱君翊又问会众:“这位是你们的堂主了吧?” 会众摇摇头,道:“也不是,那是堂主身边的传声蔡家荃蔡大兄,也是我们会众的武术师傅。” 朱君翊心中略有失望,觉得这黑衫会的堂主实在太会摆谱,人未至,传令都已经派了三四拨了。从今天这场突发事故来看,这所谓的黑衫会没组织、没纪律、没防备,再看这堂主摆谱拿大的派头,恐怕也是没有未来的。 此时众人齐心协力下,场中火势渐小,热度渐消,伤员残障也多用曹山虎那辆“人力车”送走,唯独曹齐韦蔡四人计议半天,似乎略有争执,对土人的处理迟迟不定,投降的土人中已经有了焦躁迹象。 朱君翊并非会众,不好也不愿在此处多待,便请求身边的会众送自己回到曹山虎的木屋。进屋后,那会众还想留下照顾,朱君翊推脱身体疲累,需要休息,感谢一番将对方礼送离开了。 当他重新躺在床上,静下心来,不禁想起高升来,长吁短叹,心思沉重。仔细回忆了一番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是深觉收获颇多,别的不说,单只那小山一般的甘蔗渣,就是好大一笔财富,如果高升、妮娜尚在,或许现在就可以开始三人发家致富的第一步。 想着想着,胸前骨患处再次传来隐痛,强大的疲惫感袭来,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君翊被人轻轻摇醒,睁眼一看,就见曹山虎捧着一个木碗,正弯腰站在身边,木碗中香气四溢,有股稻米的清馨。 朱君翊上午仅吃了一碗米粥、小半个椰子肉,经过一天的折腾,肚子早就饿了,此时见到曹山虎,喜道:“曹大哥,你回来了!之前我身体不支就先回来了。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曹山虎用手撩开衣襟,露出里面结实的绷带,笑道:“都是皮外伤,不妨事,俺请会里的兄弟简单包一包,就没事啦!你身上的伤我检查过了,也不妨事,很快就会好的。”想起手上的米饭,连忙扶起朱君翊,指着房间角落里的半袋米道:“你肯定饿了!先把这碗饭吃了,填饱肚子再说。说起来,今晚俺们能吃上这白米饭,还是你的功劳,如果不是你制住匪首,今天大家就都倒在糖厂了,这米就是堂主发的赏赐。堂主还特意问起你嘞!” 朱君翊对黑衫会的事情越来越不感兴趣,随口问道:“曹大哥,今天那帮群岛人为什么要袭击糖厂?” “唉……”曹山虎叹气道:“还不都是为了争一口饭吃!” “怎么回事?” “那就得从附近的芭提雅糖厂说起了嘞!这巴城外共有一百多个种植园,拥有榨糖厂的也不在少数,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俺们汉人老板,雇佣的大多是本地的农工和买来的奴工,后来俺们汉人渡海来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这些本地人和土人就越来越不受人待见。其实这也有他们自己的原因哈,这些个土人对待荷兰老板和汉人老板根本不一样,荷兰人有枪,东印度公司在巴城又有军队,他们不敢闹事,俺们汉人老板只有钱,他们人又懒,又不愿好好干活,动不动就会经常闹上一闹,所以汉人老板们都愿意用咱们同族的华工,土人也就没了生计,这些无赖就到处说是俺们华工抢了他们本岛人的饭碗。” 朱君翊点了点头,虽然他以前对东南亚一带的历史和华侨状况没有太多了解,也经常在电视杂志上看到介绍华侨辛勤劳动发家致富的事,大概也就是这样一回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人可以怨天怨地,但是自己不努力就不能埋怨别人比自己努力,这是个最浅显的道理,不过显然,这些群岛人直到几百年后也没搞懂这个问题。 “今天来闹事的这帮人以前都是芭提雅糖厂的雇工,芭提雅糖厂的东家还是这里唯一的一个群岛人,听说曾经是哪个小王国的大官儿,后来国家被灭掉了,就在巴城买下了种植园和糖厂,专门收留一些生活不下去的本岛人,其实也是个善事。但是倒霉啊!他们那帮雇工好吃懒做,榨出来的糖也不如我们出的好,前些个年荷兰人是有糖就收,就怕没糖,这几年荷兰人不怎么收糖了,就开始挑三拣四,他们那个糖厂的生意就越来越差。去年,芭提雅糖厂的东家因为还不起债,一家人上吊自杀,糖厂里的这帮雇工就变成了没人管的匪类,经常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俺们这里因为离得近,双方时常起些冲突,从前的东家都是打发一点小钱了事,几次三番就把这群匪类惯出了毛病,觉得俺们好欺负,俺们都是雇工,说不上话,就算能说话,东家也不会听。后来韦家兄弟接管之后,这帮人又来闹过几次,韦家兄弟专门组织弟兄们跟对方打过几次,他们也就不敢再大张旗鼓地来了。俺们当时不知道韦家兄弟是黑衫会的大兄,只当是东家脾气暴躁,不会处事。在这甘达里亚糖厂,东家是经常换的,俺们这些泥腿子跑不掉,今天打一架,明天对方就会来报复,谁都是跑出来混口饭吃的,有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俺们都息事宁人,权当是喂狗了。” 朱君翊很不舒服,正是因为华人的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才让那些东洋鬼子、西洋鬼子甚至是假洋鬼子认为华人软弱可欺,不断蚕食华人的生存利益,最终才有了那么多的“屠杀”和“惨案”,可怜华人愚昧而不自知,反以“天朝上国”自晦自淫,甚至东南亚多次发生过土著和殖民者屠杀华人的惨剧,却因国力衰弱而无力发声。如果换成战斗民族试试?拿破仑、小胡子都想欺负欺负伟大的战斗民族,后世的唯一超级大国M国不也拿解体后的苏联当软柿子捏么?结果怎么样?拿破仑和小胡子都被打下了台,M国的大型巡洋舰舰跑到黑海去冲着战斗民族耀武扬威,人家两艘小小的驱逐舰就敢直接冲着巡洋舰撞击,那句“我舰奉命撞击你舰”的口号可是在后世的网络流传很广,震撼人心。 或者我们这个民族的“脾气”是应该从根上做出一些改变才好。朱君翊突然想起,在他了解过的历史中,似乎在20世纪60年代的印尼就发生过大规模的排华屠杀事件,其它几次似乎是在菲律宾。那么巴达维亚呢?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惨剧?只看今天发生的事,朱君翊认为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让他非常忧心,突然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当初就为什么不多查查巴达维亚的资料呢? 第34章 静祀冠冢两重思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曹山虎没注意朱君翊的脸色,继续讲述道:“后来堂主来了巴城,开香堂,收会众,教会了俺们很多道理,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俺们汉人习惯了以家乡地域抱团,各立山头,拉帮结派,互不交往,遇事又互不援手,甚至涉及到好处时就水火不容,对本地人低眉顺眼,对自己的同族却比坏人还狠心肠,这样的一盘散沙,怎会不受欺辱?汉人就要有自己的骨气,被抢就要抢回来,被欺负就要打回来,息事宁人只会助长坏人的气焰,坏人会更加猖獗,更加肆无忌惮。那些泰西教士说什么被打了还得把另外半拉脸给别人的蠢话都是忽悠俺们这些老实人的,为了就是要俺们给他们当奴做马。’……额,他老人家说了好多,俺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几句,说的太对嘞!俺们当初就是因为太胆小,才被这些土人讹上嘞!” “他竟然这么说?”朱君翊惊地合不拢嘴,这番说辞、这番见识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讲得出来的。至少来说,这个人必须很了解华工的境遇,更要非常洞彻基督教会的教义才行。朱君翊突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难道,这个堂主会是一个真正的穿越者?他突然对黑衫会的堂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曹山虎依然地自说自话,接着道:“堂主怕俺们这群老实人吃亏,又专门安排蔡家荃蔡大哥教授俺们武艺,强身健体还能防御匪盗,虽然俺们这个把月只学了个皮毛,不过再见到匪盗也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嘿嘿!” 朱君翊微笑着由衷赞道:“嗯,曹大哥的勇气和身手都是蛮厉害的。” 曹山虎哈哈大笑,谦虚了几句,又道:“前几天那帮匪类就有八九个人来打过甘蔗田的主意,不过被那些拿锄头的弟兄赶跑了,没想到今天居然会鼓动这么多人来闹事,俺们也是大意了。他们那个领头的是鬼伢子,听他说芭提雅糖厂的牛被人毒死了,怀疑是俺们汉人干的,非要抢了俺们的牛去干他们的活,这不是欺人太那个甚么!还是堂主他老人家说的对,对这帮人,还真就得硬碰硬,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才行。” 朱君翊点点头,想起那些受伤的华工,忍不住忧心地问:“今天死伤不少吧?” 曹山虎阴着脸,答道:“是!三个死了,四十多个带伤,王大脚的脸被从上到下豁开个口子,算是破了相嘞!李二狗浑身上下都是伤,没一个地方是好的,连生儿子的地方都……还有几个都半死不活,今后的生计都难了。” “那些土人现在怎么处理的?” “唉……”曹山虎叹了口气,道:“今天就为了这些土人的事情,会里的几位大兄闹地非常不快。” “噢?为什么?” 曹山虎略带不满地道:“还能为什么,就是要杀还是要放哈!有些大兄认为虽然是对方来闹事,但是双方互有死伤,应该好好谈一谈,把对方放了,然后双方讲和。” 朱君翊听了,摇了摇头。 曹山虎又道:“还有几位大兄认为对方三翻四次前来打架滋事,俺们如果软弱地放人,今后只怕对方得陇望蜀,更要嚣张无人了,干脆就地把人全宰了。” 朱君翊听了,还是摇了摇头。 曹山虎奇道:“这可奇了,今天堂主的头也是这样摇来摇去,你们都生摇头病了?” 朱君翊被曹山虎逗乐了,却不明说,只问:“最后你们堂主是怎么决定的?” 曹山虎沉默半晌,才道:“堂主也没什么好办法,最后决定暂时把人押在货栈,过几天再说。” 朱君翊暗自担心,这个问题比较棘手,杀人还是放人都不是良策,如果不声不响把人杀了,万一事情败露,那就是种族屠杀,是会直接引起华土两个民族的直接矛盾,没准还会引来更大范围的祸端,到时生灵涂炭可就大大不妙。当然放人也不行,把人就这么放掉,对内无法向死伤人员交代,会造成华工会众内部的离心离德,甚至黑衫会几个月来做出的所有努力尽付东流,既然你连最基本的公道都无法主持,还谈什么开香堂?没人信。而且,那群土著人都不是善茬,这次没成功不代表他们就不会来闹下一次,甚至下一次的规模可能就会上千,如此没玩没了地斗争下去,甘达里亚糖厂还能继续经营下去么?不能经营不能养活所有人的时候,也就是最后的时刻。 而且巴达维亚到底是荷兰人的天下,荷兰人的态度也会十分关键,不偏袒不作为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但是这么做必然会削弱荷兰人的威信,同时刺激双方的矛盾升级,各自采取非官方的方式约架,如果荷兰人偏向华人,势必会更加刺激土人的怒火,如果偏向土人,那么必然要逼迫华人交出凶手,如果荷兰人有意放任甚至顺手推舟,那么很可能就是更大规模的种族冲突。 所以,这是个烫手山芋。 然而黑衫会堂主现在的做法朱君翊更加不能苟同,矛盾没有继续爆发不代表它不继续存在了,那么多人扣在那里光吃喝拉撒就够黑衫会受的,况且,人在幽禁的时候最容易产生情绪冲动,一个人就是一颗地雷,那么大一群人……不炸还好,只要炸,就会是天崩地裂。 如果是我,应该如何处理?朱君翊深思着这个问题。 曹山虎从身上取出一样东西,用袖子擦了擦,爱不释手地看了看,这才递给朱君翊道:“小兄弟,这是你当天留在货栈的东西,堂主要我转交给你。” 朱君翊抬头一看,却是那把乌黑匕首。朱君翊接过来,抚摸着打磨光滑细腻的刀鞘,回忆起高升和妮娜来,心底立刻涌上一股浓郁的酸楚,妮娜和高升受苦的时候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即使已经手刃了仇人,他心中的那根结始终无法解开,他觉得有必要再为两位朋友做些什么。 “曹大哥!” “啥?” 朱君翊面色哀伤地道:“我想给两个朋友立个衣冠冢,不知道在哪里合适?” “衣冠冢?”曹山虎一时没明白朱君翊的意思,待朱君翊解释后,一拍脑袋道:“屋后有片小山丘,到处都可以,明儿个俺陪你去。” 第二天一早,曹山虎发现朱君翊的左手臂上多了一处包扎的伤口,朱君翊没有讲,他也就没有问,背上一把木铲带着朱君翊去了那片椰林后的山丘。朱君翊最终选择了一块微风习习、椰林环绕且能俯瞰整个甘达里亚糖厂的位置,他坚持自己来动手,而拒绝了曹山虎帮忙的好意,就用那根几乎跟自己一边高的木铲一下两下很认真的挖出了两个墓坑,然后在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两片衣襟分别埋进去。朱君翊想了一夜,他没有能够留下高升和妮娜的任何东西,好在朱君翊一直穿着朱家奴仆的那身衣服,布料都是一样的,三人共同经历过的痛和苦中,唯一可以物化的念想竟然就是仇人府上的衣服,这实在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讽刺。 朱君翊将土回填,从怀中取出两块昨夜连夜刻好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分别刻着“家兄高升之墓”、“家姐妮娜之墓”,下面各是一排小字“弟朱君翊谨立”。 当他将木牌插在衣冠冢前的那一刻,他似乎依稀看到了妮娜和高升的笑容,看到那些天里三个人偷偷在墙根底下吃着从朱大昉那里带回来的宵夜,妮娜依然穿着那套粗麻小衣,瘦瘦的脸蛋仿佛浮起一丝红红的红晕,她总算体贴地将肉食让给高升和朱君翊,似乎忘记了朱君翊在小少爷那里都能吃得到,高升总是细心地捧着那床为他抢到的薄被,披在他的身上,生怕他会着凉,那些天了,他不止感受到朋友之间的那种友谊,更感受到亲人之间的关爱。那温暖的目光,即使是最明亮的月光也无法比拟,瞬间就会穿透他所有的悲伤和失落,直在他心底的那一片天地间种下一颗真挚的种子,不知不觉中,种子已经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为他遮蔽心中所有的阴暗。 看着眼前的两块木牌,朱君翊在心底默默发誓,他一定会出人头地,一定会实现妮娜的梦想,重建妮娜的部落,他没机会了解高升还有哪些愿望,但是他会以高升的名义去建造一座粮仓,让所有他所关爱的人都不会再忍受饥饿的威胁。 完成了这一切,朱君翊认真地在衣冠冢前三鞠躬,才将木铲还给曹山虎。曹山虎一直默默地陪在身边,没有去打扰,这时,他叹了口气,一手揽在朱君翊的肩头,沉声道:“走吧!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朱君翊为“孩子”,也是唯一的一次。 二人回到木屋,门前已经守着一位会众,见到二人,上前传达堂主要找曹山虎商议动工修葺糖厂的事情,朱君翊道:“曹大哥,你等一等。”说完,进屋取出几块破布递给曹山虎尴尬地道:“曹大哥,我知道榨糖厂要修葺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我想帮忙,所以昨夜画了些草图,希望能够帮助到大家,只是一时找不到颜料,只好蘸我自己的血画的,曹大哥你可不要嫌弃。” 曹山虎一阵感动,这才明白朱君翊左臂上多出来的伤口来历。他展开破布,一一看过之后,不禁大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俺怎么看不懂?” 朱君翊一字一句地一一作出解答。 “嗯,这样的石磙组合设计可以最大化的提高出汁率……” “这样设计的好处是不会影响投料的过程,让整个动力输出更顺畅……” “我是考虑到操作的安全问题才这样来排布,这样一来整个蒸煮的过程两个人就可以解决问题……” 曹山虎听得眉飞色舞,目不转睛,眼神中仿佛多了种兴奋的神采,听完后又仔细询问了一些细节的处理,回味良久,不胜唏嘘,喜道:“小兄弟,你咋这么聪明呢哈?你这法子太厉害了,这不一下子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了嘛!” 朱君翊只是笑笑,他心中还有一个想法,只是不到时候。 突然曹山虎想到一个问题,脸色立刻就变了,急问道:“小兄弟,如果按你的法子来改进,一套环节下来,只需要十几个人,那节省下来的四五十号人怎么办?” 朱君翊就知道曹山虎必然会问这个问题,他反问道:“按我的法子,只需要十几个人,但是速度却是快了几倍,同一时间里生产出来的糖会更多,这样是不是好事?” “这样?”曹山虎想了想,才道:“这自然是好事,不过减下来的人怎么办?他们也得要吃饭啊!” “为什么只要一条生产线呢?”朱君翊笑道:“如果现在十几个人就能做完过去五六十人做的事,那么多几条这样的生产线,你那五六十人现在又能够生产出多少糖呢?” “哈?那俺得好好算算。”曹山虎掰着手指算了半天,突然开窍了,大笑道:“俺懂啦!小兄弟,你真的是顶聪明!” 朱君翊看着曹山虎兴高采烈地飞奔而去,心中默默祝福着:过几天我也要离开了,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权当是……对你们的感谢! ************************************ 两日后。 山丘的地势和缓,沿途的椰树均已被砍掉清理。一辆装饰华丽的中式双辕双轮马车在三十余骑士的护卫下平稳地爬上山丘,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平地上停下。 车厢前的蓝布幔帐前帘被人在内侧掀起,从车厢中跳下一位老人,指着不远处两个平整整齐的衣冠冢,向车厢内躬身道:“少爷,就是这两个冢。” 车厢中一双眼睛顺着老人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两处并立的坟茔前的木牌上各自写着几行字,距离太远却看不清。老人动一个眼色,车后就有一位骑士下马快步跑到坟前,双手将两块木牌从泥土中拔出,仔细将残土清理干净,这才跑回马车前双手递了上去。 车内那人接过木牌,良久之后,竟哽咽道:“那孩子随他母亲,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这一点……很好……很好!”复又将木牌递出马车,对那骑士道:“好生插回去,以后都用得着。” 马车旁的老人又指着山丘下的那片一望无际的甘蔗田,笑着对车内人道:“孙少爷眼下就寄住在那里,这几天着实做了几件有趣的妙事,旁人对他也甚好,老奴安排了两个高手暗中保护,主子若是不放心,咱们现在就可以接孙少爷回家。” 马车内沉默片刻,最终叹息道:“暂时不要吧!看起来,这孩子的脾气比我大,一时半刻,只怕他不愿意接受。……走!……咱们去芭提雅糖厂!” 第35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烈日当空,热气蒸腾,朱君翊前几日都没有觉得巴达维亚的冬天竟然这么热,整个种植园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蒸笼。 十天前朱君翊提供的图纸方案被通过实施,曹山虎每天都会兴冲冲跑去榨糖厂,负责组织会众施工修葺,偶尔遇到无法解决或者不明白的地方就会回来向朱君翊请教。 朱君翊的肋骨的骨折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平时的活动也不会再牵到伤口,曹山虎的木屋白天室内就像是蒸锅,仿佛待不上一个时辰人就要被蒸干。朱君翊索性搬了两块木板搭在门前,白天就坐在门前椰树的阴影里纳凉。 曹山虎和其他华工居住的木屋都是木板支成墙,甘蔗叶加稻草铺屋顶,每间木屋都不大,也很简陋,彼此相距不远,也不会太近,一方面靠得太近会影响通风,另一方面薄木板拼接出来的木屋隔音很差,屋里打个喷嚏咳嗽两声屋外几米外都听的清清楚楚,虽然这里没什么女人,但是大家还是希望有一点私密空间。 每日上工下工所有华工会众都会从朱君翊门前经过,朱君翊嘴甜又会来事,大家都很喜欢他,一些经历过榨糖厂械斗事件的会众都很佩服这五岁娃娃的胆识,对他更是好的不得了,更重要的是,大家从曹山虎处得知朱君翊懂得修建榨糖厂,并且提供了完整的修造图纸时,朱君翊就裹上了一层神秘感,觉得这孩子非同一般,偶尔有人怯生生来找他出主意他也来者不拒,而且往往都是些顶聪明的好点子,大家看他没什么架子,嘴又甜,一来二去,朱君翊就和前后左右的邻里都熟悉了。 “朱家小哥,这是俺早上烤的番薯,俺给你留了两个,还是热乎的呢!给你放旁边了啊!” 朱君翊漾起一脸甜笑:“谢谢老羊叔,您今早起色不错,看起来年轻了十岁都不止!以后没准我得喊您老羊哥啦!”逗得老羊叔和其他几个华工哈哈大笑,嘚嘚瑟瑟地上工去了。 “大牛哥!这天气好热,我想吃几个椰子,能帮我打几个下来么?” “瞧你这说的,朱家小哥,你等着,俺这就打几个下来给你。”又黑又壮的李大牛憨厚地咧着嘴,手里拿着一副硕大的飞去来器。 李大牛身体太壮太沉,力气又大,不如别人那般手脚灵便,以往看着别人在椰树上爬上爬下,摘椰子轻松的很,他却无论如何都爬上不去,不是摔个狗啃屎,就是干脆把树干压弯,于是被别人取笑起了个诨号“铁砣子”。朱君翊帮着他动手做了个硬木的飞去来器,又教会他使用方法,李大牛一下子神气起来,别人还在爬树的空档,他使劲一撇,飞去来器在空气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圆弧,整棵椰树上的椰子应声就掉了一地,其他人再不敢取笑他。 朱君翊瞧着他整天背着那飞去来器,有心为他创造炫耀的机会,就在大伙上工的时候,故意提出这个要求。只见李大牛屁颠屁颠地跑去椰林边,瞄着选定好的椰树,轮开手臂,猛地用力,手一松,飞去来器飞出,划出一道圆弧,“噹噹”声响,准确撞击在椰树顶上,七八个老椰子全部掉到地上,惹得四周惊叹之声不绝,李大牛高兴地合不拢嘴,兴高采烈地收起飞去来器,将椰子全都捧到朱君翊的脚边,又被朱君翊大声捧了几句,这才开开心心地上工去了。 朱君翊坐在门口偷偷直乐,这大热天里没什么比椰汁更让人解暑消渴、清热除烦的饮料了,这么多的椰肉,等曹山虎回来,又可以大吃几顿椰肉炒米。 他取过一个椰子,用匕首在椰子顶部一插,宝刃轻易没入椰壳,匕首与椰壳之间溢出不少浅白色的椰浆,一股自然清馨的芬芳瞬间刺激到他的嗅觉,勾得他口水直流,抽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空心草梗顺着刀口插了进去,双手捧起椰子喜滋滋地痛饮起来。 前些日子曹山虎回来说堂主最终把所有来犯的土人都放了,朱君翊就一直在担心土人的报复,可是说来也奇怪,自打放走了那些土人之后,土人们竟然全都老实了,再也没有人敢来来无事生非,一时黑衫会的声望迅速在华工中提升,越来越多的华工纷纷选择入会。后来才听说,似乎是芭提雅糖厂换了新东家。 少了那群惹是生非的土人,甘达里亚糖厂的华工朴实、热情,黑衫会虽然无时无刻不在广收会众,倒也没有做任何让人讨厌的事,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材、甘蔗叶,所以最近十天来,朱君翊不止一次地想过干脆在这里请人搭个小木屋,就在此地安家算了。 不过想归想,朱君翊还是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正寻思间,前边路上一辆驴车突然没陷在土坑中。 这条路本就不是什么主路,寻常时间也少有外人,只是这辆车最近几日总会缓慢在此经过,偶尔还会停上一停,也就见怪不怪。前两日下过一场大雨,本就泥泞的土路上变得有些坑坑洼洼,驴车的右轮好像陷在泥坑中,任凭毛驴怎么拉,也无法将车拉出泥坑。有些华工会众好心上前帮忙,不管多少人前拉后推,那车轮就像是本来就长在那里一般,竟是纹丝不动。 驴车上跳下一个满脸笑容的小老头,朝着各位抱拳推手一一施礼道:“多谢各位相帮!不敢继续劳烦众位义士,我等自待家人前来即可。”众华工见实在帮不上,也只好各自散去,从一旁走过,自去上工。 朱君翊瞧得有些出奇,觉得有点违反物理法则,刚才出手帮忙的华工有十几号人,这么多人别说是一辆驴车,就算是一辆汽车,也没道理连一个车轮都抬不动,稀奇,实在稀奇,驴车内定然有些门道。不过,这跟朱君翊没有半文钱关系,那么多成年汉子都无可奈何,没道理让自己这个五岁小儿去凑热闹。 朱君翊自去开椰子饮椰汁,驴车停在那里不动,小老头也站在车边不动,此时烈日当空,朱君翊没看着还好,眼不见心不烦,这一会儿瞧着瞧着,心里就越来越不是滋味,颇不忍心,于是站起来,大声喊道:“老人家,车陷在那里自己也跑不掉,这边有阴凉,如果不嫌弃,过来坐下歇歇脚,喝几口椰汁,可好?” 小老头颠颠跑来,近前一瞧,只见面目慈祥和善,眯着眼和气地笑道:“多谢这位小哥,只是我家主人尚在车上,我们多来两个人挤挤,成么?” “这有什么不成?尽管叫过来就是,我请你们喝椰汁。”朱君翊拍着身边的几个大椰子,故作大气地道,反正没花钱,也不用心疼,腹中暗笑道。 “如此,就多谢小哥啦!” 小老头颠颠又跑回去,掀起车厢前侧的布帘,只见从车厢里跳下一个布衣大汉,吓了朱君翊一跳,这大热的天气,大汉依然穿得整整齐齐,黝黑的脸黑地如同煤炭,身上的肌肉块头纷纷贲起,将衣服撑得紧紧,浑身上下如同铁铸铜浇一般结实,这样的身材,放到后世都可以竞争一下健美世锦赛冠军了,难怪刚才那么多人都抬不动,只这一位,恐怕就已经上到两百多斤。 大汉又从车厢中扶出一个年轻人,缓缓背在身后,几步就赶到木屋前,当那大汉站在朱君翊面前时,朱君翊直觉得撞上了一堵墙一般,连阳光都被挡得结结实实,自己仿佛成了站在大黄狗前的小鸡崽。 小老头从车内取来一个锦垫放在两块木板之上,大汉这才将身后的年轻人轻轻放下,朱君翊看清年轻人的相貌之后,不觉一愣。这年轻人至少已经有三十岁,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长眉若柳,双目有神,两颊却深深地陷进去,有种病态的美感,嘴唇微动,急促地呼吸着,一身明黄色的短衫微微有些湿,薄薄的汗透过衬衣渗出来,恍如涂了一层水雾。 朱君翊刚开始还有点看轻这个年轻人,觉得他这么大了还要别人背在背上,放在后世,可以算是身娇肉贵的废二代了,心中暗自把对方鄙视了几遍,然而当他被大汉放下来的时候,朱君翊呆住了半晌——他的短衫下空空如也,双腿竟然齐根而没。 朱君翊立刻浮起一丝歉意,他赶紧挑了一个最大的椰子,一刀扎进去,又插了一根空心草梗,递给年轻人,笑道:“天热的时候喝点椰汁,清凉爽口,就是有再多的烦恼也都会一扫而光。” 年轻人接过椰子,却并不喝,只是很亲切地看着他。 朱君翊又给小老头和大汉各开了一个椰子,大汉礼貌地朝他一笑,便若无其事地走到旁边的阴凉中。小老头却拒绝了,道:“小老儿年纪大了,这肠胃也不如以前了,实在喝不得这些。多谢您啦!” 朱君翊觉得这三个人谈吐不俗,三人身上的衣料虽然一般,但是衣服上那密实的针脚,还有那只锦垫,一主二仆的派头,想必这年轻人应该是富绅豪商才是,可是那样简陋的驴车实在是很简陋,倒像是哪个没落世家的落难公子哥。 朱君翊没有打探对方私密的打算,但是四个人就这么干坐着实在别扭,于是和主仆三人聊起天来。三人之中,小老头最为善谈,那壮汉沉默寡言,年轻人一直微笑不语,只是他望向朱君翊的眼神让朱君翊十分不舒服,说不上什么感觉,就如同自己脸上镶嵌了黄金一般。不过朱君翊可怜年轻人身有残疾,也就不以为意,只跟小老头聊得欢快。 小老头自称姓王,是主家的管家,壮汉名叫胡海,是名护卫,但是对主家的来历和姓名却绝口不提,朱君翊倒没什么意见,毕竟大家都是初识,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我的姓名你也别问。 王管家问了几次姓名,朱君翊都推说大家都叫他“小兄弟”,王管家问不出来,也就不再问。 王管家聊起他家少爷新买了附近的种植园,最近都会在这附近居住,以后想经常来坐坐,朱君翊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这里的人不多,大家又都厮混熟了,自己又不是什么百万富翁,难道还怕别人来打家劫舍?偶尔有人来串门聊天也省得寂寞无聊。朱君翊突然想起这一带似乎就只有一个芭提雅糖厂,便问:“不会是那个芭提雅吧?” “正是!” 这可真是……朱君翊实在是哭笑不得,想起那横路进二一样呆萌蠢笨的土人匪类,又有点为这主仆三人担心,他当然不会明说,便道:“听说芭提雅糖厂里的那些工人都不安稳,经常会闹事,贵主仆三人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来这里找曹山虎曹大哥,他是个热心肠,对那里的情况也熟,身边又有很多兄弟可以帮忙。” 王管家正要道谢,忽听那年轻人开口问道:“你……当真只有五岁么?” 朱君翊抬头一瞧,只见年轻人正用很渴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既希望自己的回答让他满意,又对自己有所怀疑。 朱君翊笑了笑,这种情况近来常有,不少人都对他的年龄抱有怀疑,他也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不过要是让他整日装出一副傻头傻脑的孩子样,他却百般不愿,那不符合他的性格。于是很坦白地道:“你怎么看出我只有五岁的?很多人觉得我不像,我也很想说自己是五十岁,可是他们更不信。” 王管事和胡海都被他逗地偷笑,年轻人却似乎对朱君翊饶有兴趣,继续微笑着道:“莫说五岁,便真如五十岁,怕也说不出你这番话来。” 被他看地久了,朱君翊慢慢适应了一些,不再感到突兀尴尬,反而觉得他有些亲切,索性开起了玩笑:“是啊!我娘亲也曾经这么对我说过,说我是个小人儿精,整日除了看书就是逗人开心!” 年轻人听到“娘亲”二字,似乎浑身一震,不过朱君翊却没注意,继续笑道:“几位觉得我像几岁,不妨就当我是几岁,交朋友只问真心,哪有看年纪来交的?” 王管事一拍掌,赞赏道:“说的好!小兄弟有境界!”胡海也微笑着点头,只那年轻人嘴唇微动,轻声问道:“你……令堂现在……可还安好?” “我娘亲命苦,自外祖父仙逝之后,一直含辛茹苦地养育我,可惜积劳成疾,一年前就去了!”朱君翊略带感伤的道。 年轻人听罢,眼眶中隐有晶莹,神色黯淡,王管事瞧得明白,便趁势代替他问道:“那令尊现在……?” “也死了!”朱君翊毫不迟疑地答道。 年轻人浑身一僵,王管事满脸尴尬,眼睛一转,感慨地道:“真是命苦,好一对患难鸳鸯!” 朱君翊听得越发不舒服,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君哥儿的母亲,却继承了君哥儿对母亲的回忆和情感,当下皱眉纠正道:“我从小便没见过那个负心汉,也不知他在哪里,我娘亲的不幸都是因为他,我受的苦难也是因为他,我现在过的尚好,除了保留了娘亲赐予的姓名,再不想和那个人有半文钱关系。几位朋友若是还想坐下来聊天,就不要再提这个话题吧!” 谁知年轻人仿佛若有所失,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受伤般沉声道:“负心汉……你娘也是这么说你爹的么?” “哎……我娘亲痴心地很,总说相信他必是遇上了困境,才对我们不管不顾……”或者是受到对方的情绪影响,朱君翊竟不自觉地答了出来。 年轻人长叹一声,垂头竟滴下几滴眼泪,看得朱君翊有些莫名其妙。 王管家赶紧解释道:“我家少爷数年前也是被人所害,被迫与亲人失散,所以最见不得这种惨事,每每听到此类情状,都不免为人为己感怀一番。”说罢抽出一块秀巾便要为主子擦拭,却被年轻人摆手制止了,年轻人抬起头来,满是真诚地对着朱君翊笑道:“小……我虽是个商人,却向来乐于助人,也颇有一些积蓄,你我今日有缘同在一个屋檐下避暑,就是缘分,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你有什么要求想对我提的?且随你提罢!” 这位倒是个感情丰富的善心人,朱君翊看他真情流露,不免心中感叹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一件心事,不由得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并没什么想通过别人实现的愿望,不过,我有一桩生意倒想和你谈一谈!” 年轻人讶然地看着朱君翊,竟发现在他眼中闪过一道幼童般的调皮,多了一种强大的自信…… 第36章 莫猜少年闲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生意?”年轻人笑了,仿佛是遇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道:“如果是谈生意,那就要看你能提供什么来打动我了。” 有门!朱君翊双手一搓,知道现在是要拿出点真材实料,只要让对方觉得有利可图,这门生意就有的谈,反问道:“你觉得在巴达维亚什么东西最好卖?” 王管事以为朱君翊说的是蔗糖,在他看来,朱君翊寄居在一个种植园和榨糖厂的华工区,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只有糖砖,只当他是想推销甘达里亚糖厂积压的糖砖,此时欧洲的蔗糖贸易受到美洲产蔗糖的冲击,市场已经饱和,荷兰东印度公司不再像从前那般大量收购,销售受阻,本地所有的种植园和榨糖厂均存在不同程度的影响,甚至有部分种植园主因此倾家荡产,走投无路自杀者也有之,这是巴城所有商贾有目共睹的事实,这种情况下来说要做生意,只怕是把主子当成了羊牯,这种既想白吃白拿又想卖好的举动,主子可是不喜,随即抬眼去看主子。 年轻人只是笑,却并不答话。 事实上他们都把朱君翊想得简单了,朱君翊见包袱没卖成,干脆把答案揭晓:“酒!在巴达维亚,只有酒这样东西最好卖!那些外国人最喜欢喝酒,巴达维亚最不缺的就是外国水手和商船,而且群岛土人也喜欢饮酒,咱们华人就更不用说,都是喜欢喝几杯的。所以,如果我们合作,我来负责造酒,你来负责销路,还怕不会赚大钱吗?” “你会造酒?”王管事笑出了声,他显然认为朱君翊是异想天开了,眼前这位即便是再怎么聪慧也毕竟还是个孩子。 年轻人显然也是这么想,他问道:“你跟谁学的造酒之术?是这糖厂之人么?” 朱君翊道:“不是,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年轻人一阵苦笑,显然并不相信:“你小小年纪,能读多少书?《龙文鞭影》、《幼学琼林》、《诗义折中》、《书经图说》可曾读过?” 朱君翊皱起眉头,对方所提的书籍,都是华人幼儿启蒙教育的必读课本,但是在他继承的记忆中君哥儿似乎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唐诗三百首》、《弟子规》,甚至四书五经也有涉猎,在当时同龄孩童之中已经算是难得,但是对方所说的这几本书却没读过,显然还没到年龄。但朱君翊脑中的学识又岂是只有这些启蒙文学?若真能从脑袋中将这些学识倒出来,只怕当世最有名望的学着也要瞠目结舌。他摇头道:“除了几本最基础的读本之外,那些旧书我是没读过的。不过《梦溪笔谈》、《天工开物》、《考工记》、《新仪象法要》、《营造法式》之类倒是读的不少,《几何原本》、《泰西水法》也有看过。” 朱君翊说一本书名,对面三人的脸色就变一变,等他全部说完,三人已经是大惊失色。 朱君翊暗自偷笑,拿《龙文鞭影》、《幼学琼林》来难我?在这个时空哥还没有被震过呢!他略带不满地道:“你们也别来考教我,现在是谈生意,咱们还是就事论事的好!” 年轻人惊讶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过仍委婉地讲道:“依我看,你还是不要继续打这个主意的好,泰西夷人的确好酒,但他们所饮的酒却与我华人的酒大为不同,无论是原料还是造酒方法都有天渊之别,我华人所酿无论白酒、黄酒皆不为泰西夷人所喜,你的想法固然是有道理,然事实如此,我也是爱莫能助。不如,你还是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朱君翊摇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非常感谢。我们非亲非故,你干嘛帮我?我又干嘛接受?我还是觉得无功受禄不如相互合作,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造的酒卖不出去,这你完全可以放心,我造的酒,城里的那些西洋人一定会喜欢,因为我卖的就是他们最喜欢喝而群岛土人和咱们华人又愿意接受的酒。”朱君翊鼓动起如簧巧舌,这个时代可不像后世,你有什么好点子找投资人就好,只要能说服投资人,什么都不成问题,在这儿可没几个有眼光同时还有意愿的投资人。这可是他发家致富的一个机会,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年轻人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是商人,商人就会有商人的坚持,他坚持道:“泰西夷人的造酒术需要用到大量的葡萄、稻米,皆非巴城本地所产,即便安南稻量大价低,以海船购回酿酒亦是得不偿失,就算你能酿出泰西佳酿,也必定价格不菲,销量不大……” 朱君翊想到自己的那丁点成本和能够取得的收益,终于忍不住露出奸商地浅笑,道:“谁说我要用葡萄、稻米?” “那原料从何而来?”年轻人这下可真的有些好奇了。 朱君翊故作神秘地道:“这可是商业机密,没法现在告诉你!” “商业机密?”王管家失声道,他从旁边看了半天,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小家伙、自己未来可能的小主人。 年轻人不动声色,沉吟片刻,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上钩了!朱君翊气定神闲,知道现在到了谈好处的时候,能不能成就看这一哆嗦,他毫不犹豫地开出自己的条件:“我出设备图纸、场地、原料和人手,你出设备和酵母。所有出产的酒货,我们一起定价,由你收购包销,总售金额达到十万两白银,你将芭提雅糖厂送……额……卖给我!” 最后一个要求朱君翊也不敢肯定对方一定能够接受,不过谈生意,一定是要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而且对芭提雅糖厂,他的确是很有野心的,做这个生意,原料很重要,他可不想今后在这方面受制于人。 王管家和胡海听得也是倒吸一口冷气,都在心里慨叹这小娃娃口气真是不小。哪知年轻人却哈哈大笑,眼中神光大盛,大笑之后眯起双眼,一副赞赏有加、满腹期待的模样,十分豪气地道:“如若可成,送又如何!” 听到这八个字,朱君翊欣喜若狂,正要趁热打铁,来个双方友好亲切地在合同上签字,却听那年轻人又道:“不过……无利不成商,你可是空手套白狼,要想我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本钱,至少,你要先做些货样与我尝尝,如若让我满意,别说你的那点小小要求,便是再大一些又有何难!” 朱君翊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制造一些样品所需的设备和难度,认为虽然条件差一些,至少也是可以做到的。于是举起那粉嫩洁白的小手,大声道:“我应了!” 年轻人诧异地瞧着他的动作,半天才理解过来,伸手与他轻轻地三击掌,也答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管家和胡海相视一笑,都看出彼此眼中的那一抹笑意。 只听朱君翊又道:“既然成了合作伙伴,那我们至少要相互了解一下,总不能一直你啊你、我啊我地这么称呼,那多别扭!我是清国广州府人,姓朱,我娘亲大概是希望我羽翼四方、屹立天下,所以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朱君翊,你们可以叫我的全名,我的朋友也有叫我‘君哥儿’的,都随便你们,反正名字就是被用来叫的!这位大哥,我该怎么称呼你?” 王管家尴尬地一笑,年轻人已经皱眉摇头道:“你记住!你我之间,永远不可能是兄弟。” 朱君翊听得一愣,刚才一直好好的,变脸怎么比翻书还快?脸上便有些不喜。 年轻人又想想,大有深意地道:“我……我的名姓,将来你自会知晓,只是眼下,尚不便相告,你暂且就称我为……阿父吧!” “阿付巴?”朱君翊奇道:“这是什么称呼?” 王管家见主子眉头大皱,心中一顿好笑,赶紧出面解释道:“是叫‘阿父’,没有后面的那个‘吧’!” “阿付?阿父?”朱君翊小声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像是被人占了便宜,他从来都是被占便宜绝不吃亏的主儿,此时不免赌气,闷声道:“大家一起合作做生意,干嘛要占我便宜?阿付!——阿父!这岂不是让我整天叫你爹?” 年轻人突然觉得哭笑不得,假意板起脸道:“以我这些许年纪,难道还当不得你的父亲?” 朱君翊老大不情愿,不过看在即将获得的收益面上,暂且忍了,这个亏,他早晚要找回来。 正这时,远处有人边跑边喊道:“朱家小哥!朱家小哥!” 朱君翊起身一瞧,原来是在榨糖厂上工的一位会众,只是不知道姓名,来人似乎是一路跑来,气喘吁吁,正双手摁在膝盖上,大口喘气不止。 朱君翊猜对方一定是有急事,怕有些事情不方便外人听,连忙向王管家三人告罪一声,迎了上去。 待他一走开,年轻人微笑地瞧着他的背影道:“老王,回去之后,让所有甘蔗园停止榨糖,蔗糖的利润已经太薄了,咱们该像这孩子那样看得再远一些,待甘达里亚糖厂改成酒厂,只怕其他人也会跟风而上,我们还是早做决断为上。” 原来年轻人早已猜到,朱君翊是想用甘蔗来酿酒,却一直没有说破,其实也很好猜测,蔗糖市场不景气,榨糖的利润越来越低,这遍地的甘蔗不加利用实在是可惜。他是典型的商人,一向处事清晰,被朱君翊这个想法一点,就看到了未来巴城种植业和榨糖业的改变,于是趁早做出决断。 “是!老奴省得。”王管家又对年轻人低声笑道:“少爷!要说他不是朱家血脉,老奴打死都不信,就冲着这份精明的经商头脑,老奴敢断言,少爷失散多年的孩子,定然是他无疑!如今,这姓名、年龄、来历都对上了,又有玉佩为凭,老爷和少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朱大佑望着朱君翊的背影,心怀安慰地点点头,朱君翊的表现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既让他喜出望外,又让他瞠目结舌,既牵得他心如刀割,又引得他愧疚万分。他又何尝不想早日让儿子认祖归宗?只是,他现在不能不慎重考察一番,因为,朱君翊之前在三房的所作所着实为让人惊魂动魄,三房那翻天彻地的场面可是朱老爷子亲眼所见,综合各方眼线情报所得出的结论,让他和朱老爷子心有余悸,一切都跟这个孩子有直接关联,怎么能不让他父子二人谨慎对待? “毕竟……我要找回的不单是我的孩儿,更是……朱家的未来啊!”朱大佑叹息着说道。 王管家点了点头,他能理解少爷和老爷的这种忧虑,如今长房嫡宗一脉仅剩这一棵独苗,关系到朱家今后家主之位,更关系到朱家未来的存续,朱老爷子和少爷的这份担忧他可是时刻看在眼中。 王管家垂首轻笑地安慰道:“这几日少爷亲自观察,他的品行心境、言谈举止,您都已经心中有数,这孩子金玉其质、不同流俗,虽然表面看上去狡猾刁钻,却也是心胸耿介的性子,单看他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奴、一个绾角兄弟都能够孤注一掷、煞费苦心地报雠雪恨,这份两肋插刀的胆色志气,老奴可是心折不已啊!您刚才又以赠金相诱,这孩子都还不愿意要呢!呵呵……,老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倔强的孩子,宁肯自己赚也不拿别人一文施舍,单就这份骨气已经实属难得!” 朱大佑摇头笑道:“一家之主,岂可有锋芒毕露、一怒冲冠之举?那可是足以灭族的莽夫所为啊!这孩子尚需磨炼,要有名师指点才是,最好是博采中庸,才是持家有道。” 王管家看少爷心情尚好,趁机打趣道:“若是按少爷的评断,这样的人只怕您又会说是平平庸庸、碌碌无为,又惹您不喜啦!依老奴看,少爷不妨直接公开身份,咱们把孙少爷迎回堡寨去,早日承继香火,咱们朱家可算是后继有人了!” 是啊!后继有人了!王管家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朱大佑的心里,可是朱君翊刚才的那句“负心汉”言犹在耳,自己真的可以那么简单地寻回这个儿子么?朱大佑做事从来都是行若风雷当机立断,从不拖泥带水,可现在这一刻,朱大佑反而犹豫了起来…… “好事!”朱君翊开心地跑回来,略有得意地笑道:“榨糖厂的作坊刚刚完全修复了,是按我提供的法子打造,如今落成,叫我去勘验。” 朱大佑却吃了一惊,问道:“你不是要用甘蔗酿酒,改榨糖厂为酒厂么?怎么又在修葺榨糖作坊?”他只道朱君翊是用甘蔗酿酒,那非得选用最好的甘蔗才行,定是存了改糖厂为酒厂的心思,如今一听朱君翊还在协助修葺糖厂作坊,一时竟猜不透他的想法。 朱君翊装模作样地反问道:“谁说我要用大甘蔗酿酒啦?”心里早已笑开了花,哥的心思你别猜,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出来…… 第37章 新作坊的效率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朱大佑对朱君翊所说的制糖作坊充满好奇,很想亲自到现场瞧上一瞧,朱君翊自然没有任何意见,他只是改良了流程,让各个独立的生产过程形成一个完整的生产线,并不是什么超越时代的高科技,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避讳,况且,朱君翊心中还有另外一个想法,正需要这位阿父配合,对方愿意去看,他正是求之不得。 朱大佑身体残障,不便出行,此时就必须得用上那辆驴车了,只见原本十几个华工都抬不起来的车轮,那胡海仅凭单手就拔了出来,真把朱君翊吓了一个好歹,这才知道人家是一个高手。 驴车转过那个岔路口,高耸的甘蔗堆和渣山就跃入眼前,看得出来,这条小路被大大的拓宽,以往一辆车就已经占据满满的小路,如今驴车的两侧至少还可以各自并行一辆车。 一路上经常有好奇的华工会众从附近的甘蔗田赶来,见到陌生的驴车都躲地远远。 四人到达作坊的时候,周围已经围着不下三百多人,榨糖厂作坊关系到所有人的生计,而且听说这一次修葺榨糖厂的样式和以往完全不同,今后榨糖厂很可能不再需要几十号人就可以完成榨糖的操作生产。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华工们格外如此。 人群中,曹山虎正在兴高采烈地和黑衫会韦氏兄弟、蔡家荃、齐老二交谈着什么,远远地看见一辆陌生的驴车在作坊前停了下来,正疑虑间,却见车帘一撩,朱君翊从中钻了出来。 曹山虎和韦、蔡等人相视一眼,先后从人群中走出,迎了出来,齐老二本来堵着脸,不愿去迎朱君翊这么一个小孩,见其他人都离开了人群,他脸色一变,沉吟片刻,也只好跟着出来。 朱君翊刚刚在王管家的搀扶下从驴车跳到地面,突然有人从身后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一把将他环腰抱住,再次离开了地面,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小兄弟,你可来了哈!老哥哥等你等得好辛苦!” 朱君翊转头一看,原来是曹山虎,不由得大喜,笑道:“曹大哥派人通知我作坊造好了,我当然就放下一切跑来凑热闹啦!”透过曹山虎肩头,只见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人,都是玄衣玄裤,想来应该都是黑衫会中的人物,韦尚礼、蔡家荃十几天前是见过的,齐老二更不用说,另一位却似乎有些眼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这些会众见了他,也是眉开眼笑,却不急着上前招呼。 曹山虎把朱君翊放下,笑道:“我们东家和几位好兄弟得知这作坊是出自你的想法,个个赞不绝口,都说要会一会你,着实让老哥我为难,只好将你请来好给众兄弟们献宝,如果你再不到,说不得,老哥我就要回去把你绑了来嘞!” 当下曹山虎讲韦氏兄弟、蔡家荃、齐老二正式介绍给朱君翊,他见到有外人在场,便全不提各人会内的身份,只说韦氏兄弟是糖厂东家、蔡、齐二人则是大小管事。 韦氏兄弟、蔡家荃都知道货栈和糖厂之前发生的故事,但平时只当朱君翊是个普通孩子,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些勇气,甚少关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哥,又都忙于会中更重要的事项。今日糖厂作坊修葺完成,各自拔冗过来一观,哪知见到作坊之后,修建样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些人都是有些眼界之人,自然看得出这种设计明显比从前更有效率,更为合理,曹山虎的本事他们自然清楚,这作坊设计之人自然是曹山虎请回来的,曹山虎坦白交代,这套精巧的设计完全是出自朱君翊之手,才恍然想起货栈和糖厂械斗时那个小男孩的旧事,不由得十分惊讶。 这些人都是心胸坦荡的汉子,朱君翊年方稚龄就能做出这么精巧的设计,心里不免有些佩服,至少他们这几个人是万万不能做到的,于是言语中颇为客气。 朱君翊提供设计图纸本不想出什么风头,原本就希望由曹山虎出面即可,不过曹山虎可不这样想,他逢人就说,生怕别人不知道朱君翊在里面出了大力。事已至此,朱君翊也就不为己甚,笑道:“如果早知道是各位前辈召见,我必定赶紧跑来相见。只怪晚辈痞懒,搭了朋友的顺风车来,累各位久候,实在是罪过罪过!”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韦、蔡等人明明看他小小年纪,却应对有度,丝毫不见胆怯,心中更是惊奇。 曹山虎问道:“小兄弟,你的这几位新朋友不介绍我等认识么?” 朱君翊正想引荐,却听王管家笑道:“朱家小哥既然已经送到,我等几人,就先告辞了。” 朱君翊一急,他见车厢帘自他和王管家出来之后就没掀起过,忙道:“阿……那个,不是要看看作坊么?” 王管家道:“我家主人略感疲累,需要休息,今日只好告罪,改日再来登门谢罪。”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向大家拱手一礼,重新登上驴车,胡海冲朱君翊点点头,就这么一拉缰绳,转头离去。 朱君翊本想让这芭提雅糖厂的新主人瞧瞧自己设计的制糖作坊,以便游说对方参与他下一步的行动,此时不免有些失望。 曹山虎待驴车远去才问道:“什么人?” 朱君翊道:“一个新朋友,是个商人。” 韦尚礼笑道:“既如此,便请朱家小兄弟来核验一番,如无异常,也好尽快开炉,让我等弟兄一开眼界啊!” 朱君翊略谦虚了几句,曹山虎就带着他走进了新作坊。 新作坊远远比之前的茅草屋大上几倍不止,成长条形布局,整个结构依然采用木框架结构,为节省时间和物料甚至用了大量旧作坊残骸中拆下的木料,个别尚带有烧过的痕迹。 屋顶铺设的是成捆的甘蔗叶和稻草,只是顶高与之前相比高了一大半,出于防火逃生的考量,作坊四周依然没有做任何墙面或遮挡。 众人一进作坊就看见作坊内的压榨区被分割成上下两个部分,中间用木板加石墙的方式隔开,一头黄牛被拴在一根传动杆上,牛背上还支出来一根细长的木棍,木棍的前方垂下一根麻绳,不知作何用途。 黄牛身上的传动杆连接在下层中央的一处用粗木制作的中轴上,粗木的树皮甚至都未来得及清理掉,这让朱君翊十分忧心这根中轴转动过程的摩擦阻力系数会影响到黄牛的做功。 中轴穿过上下两层之间的木制隔板,与上层中间的石磙相连,石磙仍然用的是原来的旧石磙,一阳一阴紧紧靠在一起,看得出来,石磙上的凸齿和凹齿被重新打磨过,并按照朱君翊的要求涂过一层植物油料以增加齿轮做功效果。 压榨区上层以石磙为界被划分成两个部分,前面一侧堆满了待加工的甘蔗,并放置了一个小木凳,另一侧则是分流区,在石磙的下方多了一个木制的接汁槽,并与一根倾斜向下的长木槽相连接,直通熬糖区,木槽的下方正对着一个网兜,网兜的四个角均由椰树棕扎起,勾在四根麻绳的木勾上,而麻绳则直接吊在作坊的木架之上。 网兜的下方,不再是小桶,而是一长串马蹄形排布的锅灶,网兜下面的最大,正是原来茅草屋烧毁前用的那个方形大锅,其它六个方形小锅并两排与大锅紧挨在一起,锅灶之间的缝隙完全用泥巴糊实,不透一点热量,一大六小的锅灶排布构成了整个熬糖区。 整个熬糖区的下层是统一的炉灶,在炉灶旁边一米的地方还专门设计了一个区域用来存放枯叶、稻草、木块等燃料,灶炉中火烧的刚刚好,正好完成预热。 熬糖区的最外侧就是成砖区,依然摆放着十几个长木槽和用来切砖的木案,唯一不同的就在于最后的成品存放区完全是用木制空箱构成。 朱君翊勘验完毕后,对这种简陋的设置有些拿捏不准,心里略有些紧张,他不能保证一定能够完美地运行,但是理智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便转身请曹山虎安排试生产看看效果。 曹山虎一声招呼,早已准备好的十个华工分别就位,只见压榨区的工人拿起未经加工的甘蔗便要往石磙中插,却不见石磙转动,原来是楼下的黄牛正在罢工。 曹山虎快步跑到黄牛后侧,拿起草鞭轻轻抽打黄牛,口中还不断呼喝着“走、走”,谁知黄牛似乎是铁了心,只是转头用犄角看了一眼曹山虎,咕哝一声“哞”,站在原地就是不动。 此时作坊四周正围着层层人群,轰然大笑起来,直笑得曹山虎一脸尴尬,笑得韦氏兄弟、蔡家荃等人也是面色不虞,只有齐老二见曹山虎吃瘪,恨不得举起四肢一起叫好。 曹山虎使劲抽了几鞭,黄牛反而后退了几步,众人的笑声更大了。 朱君翊猜到曹山虎忘记了自己的告诫,也不愿看他当众出丑,只得自己跑过去,从旁边抓起一大把青草,抚摸着黄牛的头,一边喂草一边低声道:“牛啊牛!你就别为难曹大哥啦!乖乖跑起来,好么?”见黄牛吃上了几口,就用黄牛背上那根伸出来的木棍末端的麻绳将青草绑好,临走前还故意向前摇了摇。 黄牛刚刚吃了几口青草,正嚼得津津有味,忽然再也嚼不到新草,眼睛盯着前方的那一捆青草,急急地走了几步,谁知它一走起来,那捆青草也跟着飘了起来,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好像吃不到,又似乎就在嘴前,于是黄牛走得更加卖力,仿佛下定决心一定要吃到青草一般,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然绕着中轴小步慢跑了起来。 众人在周围看得大觉有趣,不再纷乱起哄,反而嗞嗞称奇起来。 韦氏兄弟和蔡家荃相视一眼,纷纷点头赞许。 下层黄牛卖力地小跑,上层石磙转动地飞快,工人开始还一根一根往石磙里塞甘蔗,后来干脆双手环抱三四根,一股脑全塞进石磙中,只听“啪啪”声作响,一根根甘蔗被压榨成渣,甘蔗汁全都流进了接汁槽,又顺着木槽透过网兜倾泻入锅,杂质则全部留在网兜上。 两刻钟左右,最大的方锅就已经接满,火势正旺,灶台下的一个小伙正拼了命地往灶炉里添加燃料。 大方锅沸腾之后,熬糖区的两个华工就用椰子壳制作的糖勺一勺勺向后面的小锅赶,另外两个工人待小锅中的糖汁熬地略为粘稠后,再次接力一般向后面的小锅赶,越到后面的小锅,糖汁越为稠密。又是两刻钟,最后面的小锅内的糖汁就已经出锅,出锅后的糖汁被成砖区的两名工人戴着破棉布包成的厚实手套整锅端起,在一个长木槽上面再放置一个网兜,从网兜上侧小心倾倒,经过网兜的最后一次过滤后,粘稠的糖汁终于倒满了整个木槽。 工人将小锅放回原位,又重新补充上新的长木槽,早有其他人搬走盛满糖汁的长木槽,按照原来的生产方式进行冷却制砖。 最后一道工序不再像从前一般将制好的糖砖随便摆在木案上,而是直接放入木箱之中,待一箱装满,即有人盖板封口后运到一边,凑齐四箱即由一名壮汉一个独轮车运去仓库中。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竟没有半分拖沓停滞,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生产出过去小半天生产的数量,直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是哪个起头,众人都纷纷叫起好来。 韦氏兄弟、蔡家荃等人纷纷向曹山虎和朱君翊道贺,曹山虎老脸微红,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又把朱君翊抱起来甩了一圈才放手。 忽然一位会众排众而出,靠上来对曹山虎说了一句话,曹山虎听罢愣了片刻,又突然高兴地对朱君翊道:“小兄弟!堂主要见你!” “他终于想要见我了么?哼哼,我也正想要会一会他。”朱君翊心底默默念道。 第38章 郑和海图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亲爱的科尔·柯林斯上尉,你最好有足够好的理由能够允许你在这么晚的时间把我吵醒!”华尔庚尼尔总督满脸怒容地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内,荷兰东印度公司雇佣兵指挥官科尔·柯林斯上尉正在紧张的踱着步,除此以外,巴达维亚著名的“万能商人”、华尔庚尼尔总督的亲密盟友埃尔朗也在,一脸的兴奋。 “噢?亲爱的埃尔朗,你怎么也在这里?” “总督阁下,事出紧急,我们不得不冒昧打扰您的休息。”埃尔朗欣喜地笑道。 华尔庚尼尔在自己的总督办公桌后坐下,示意让女奴给自己倒一杯清水,喝了一口提神,然后才道:“好吧!先生们!我会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你们最好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来说服我继续听你们唠叨。上帝啊!我才睡了三个小时!真是个有够混蛋的流氓。” 埃尔朗道:“总督阁下,您不会后悔给予的这几分钟时间的。柯林斯上尉,请您如实地向总督阁下说明你们今晚的收获。” “好的,先生。”柯林斯上尉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向总督汇报道:“尊敬的阁下,根据共和国议会和东印度公司的授权,我和我的执法船队经常要在东印度公司所辖的海面上……” “好了!”华尔庚尼尔厌烦地打断道:“跳过这一段诉苦和功劳宣告吧!我会给予适当的回报,但是你要长话短说,明白么?上尉!” “是的,阁下。今天下午我的巡逻船在巴达维亚以东二十海里的位置打捞起了一名罪犯,经审问,该罪犯声称对华区富商的谋杀盗窃案件负责。”上尉紧张地眨着眼睛,一口气说完。 “完了?”华尔庚尼尔疑惑地道。 “是的,阁下!” “混蛋!真是个有够混蛋的流氓!”总督大发雷霆,“就为了这么一个小蟊贼,你就敢把我从好梦里叫醒?” 上尉吓得噤若寒蝉,埃尔朗几次想进言,但是总督的咆哮持续不停。 眼看总督的怒火占去了三分钟里大部分时间,埃尔朗亟不可待地适时插嘴道:“总督阁下,您不想为您的家族增加更大的荣耀和财富么?您不想成为共和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总督么?” 总督立刻停止了他源源不断地怒气发泄,静静地道:“说下去!” “总督阁下,您曾经深入研究过东方的历史,那么您了解‘郑和’这个人么?”埃尔朗反问道。 总督将上尉赶出办公室,才道:“郑和?那是三百年前的一位著名东方航海家,曾经率领一支数量庞大的舰队远航至非洲,算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东方人。他还是一位很有谋略的海军将领,指挥打了几场堪称完美的海战。有人说这样的人才如果出现在共和国也许会成为像马顿·特罗普上将(荷兰海军统帅,荷兰共和国最伟大的海军上将之一。)一样伟大的海军英雄,可惜他生在了古老的东方。” “或许吧!”埃尔朗显然并不在意郑和这个人,只听他继续讲道:“郑和这个人或许是个非常伟大的航海家,谁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死了三百年之久,又有谁会在意一个死掉那么久的人?但是您即将获得的荣耀和财富跟这个人留下的一样东西有关。” “哦?”总督的嘴角不经意地牵动了起来,他的兴趣一下子提了起来,“好吧!亲爱的埃尔朗,我的兴趣被你勾起来了。你继续说。” 埃尔朗狡猾地笑了,反而谈起了欧洲历史,“阁下,两百多年前,欧洲大陆上实力最强大的国家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因为他们分别控制着通往东方和新大陆的航道,拥有地域广阔的殖民地,这些殖民地的建立为这两个国家输送了现如今都难以想象的财富。谁能想到在1492年,一个出生在热那亚的航海家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的一块大陆竟然能够让西班牙这种腐朽堕落的旧式王国成为一个帝国,在欧洲叱咤风云近一百年!甚至直到两百年后的今天仍然能够让西班牙这个完全没有多少商业及工业底蕴的国家依然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这都归功于西班牙的殖民地资源!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啊!” 华尔庚尼尔皱起了眉头,他根本不喜欢埃尔朗这么反常地沟通方式,不过关于财富的话题还是比较吸引他的注意力,忍不住反驳道:“西班牙和葡萄牙都已经过时了,我们的祖国,伟大的荷兰才是这个世界海洋的主宰!” 埃尔朗道:“遗憾的是我们受到了英格兰人的挑战。” “可是最近的两次战争我们都是胜利者!”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阁下。但是三次英荷战争将我们的资源消耗殆尽,而英格兰却拥有庞大的新大陆殖民地和苏格兰,他们能够迅速恢复实力,最近的几场战争中,我们的商业实力一直在下降,而英格兰人却越来越强大!即使是现在,西班牙人依靠掌握在手中的众多海外领地依然过着奢侈的生活,而英格兰人通过新大陆的供养正在成为荷兰海洋霸主地位的强力挑战者!阁下!从美洲到香料群岛,到处都有他们的殖民地和战舰。而我们需要同英格兰人在全世界竞争……” “但是我们仍然保有南非、锡兰和香料群岛,我们的舰队也正在恢复实力!啊哈!那些讨厌的英格兰人早晚还要尝尝共和国的厉害……” “阁下,我是一位商人,商人只会站在金币上衡量所有的一切。我们的国土实在太过于狭小,资源稀少,在我们主宰海洋的时代,波兰为我们种植小麦、瑞典为我们提供各种工业原料、西班牙和法兰西是我们的市场,整个欧洲都在为我们服务,但是这些正在成为历史。我们现在拥有的殖民地仅剩下开普敦殖民地、锡兰、马拉巴尔海岸和东印度群岛,但是它们都太小了,无法同西班牙人当年取得的海量资源相提并论,而我们在欧洲的本土不但地势低面临海洋的威胁,而且国土同样狭小,法兰西王国从太阳王开始到现在对我们土地的觊觎一直是显而易见的,英格兰人也不止一次地希望将我们踩在脚下。因此我们需要新的、更大的、更具有财富的殖民地——一片广袤到足够让荷兰恢复强盛的大陆!任何人,只要能够为共和国提供这样一片殖民地,他就是共和国的英雄!他的声名将会与伟大的奥兰治-拿骚家族齐名!想想看,亲爱的总督阁下。” 埃尔朗饱含诱惑地嗓音将华尔庚尼尔的心脏勾到了嗓子眼,总督幻想着拥有那样伟大的荣耀和财富,但仍然逐渐冷静了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埃尔朗先生。”华尔庚尼尔遗憾地说道,“世界上宝贵的土地已经被瓜分完毕,我们已经无法轻易地取得能够让伟大的荷兰共和国重新恢复扩张的殖民地和资源,除非发动战争!虽然我们的祖国十分地强大,并不惧怕任何战争!” “我深信这一点,总督阁下。”埃尔朗狡猾地笑道:“但是还有一片大陆仍然隐藏在迷雾中!从古希腊时代至今,很多高贵的学者都坚持认为哲人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南方大陆是存在的,这片名叫墨瓦腊泥加的大陆就躲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华尔庚尼尔突然恍然,不屑地笑道:“你所指的……该不会就是墨瓦腊泥加吧?我一直认为那只是一个毫无依据的猜测!” 埃尔朗饱含深意地沉声道:“八年前,阿姆斯特丹大学的瑞利·菲尔丁先生向执政官威廉四世提交了一份详尽的报告,在报告中菲尔丁先生提到了他经过大量的研究之后发现的令人震惊的事实——哥伦布当年在说服西班牙女王支持远航时,手上拥有一张从意大利旅行家尼古拉·达·康提那里取得的海图,上面标有欧洲、非洲和亚洲的大概轮廓,还有另外两片不被世人所知的大陆,其中一块大陆为哥伦布取得了无上的荣耀,促成了西班牙的崛起,成为现在的新大陆——南北亚美利加!而另外一片大陆标注的位置就在太平洋上!想想吧!亲爱的总督阁下,那就是墨瓦腊泥加,荷兰共和国重新崛起的希望,我们理想的新国土!” 华尔庚尼尔突然略带鄙夷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埃尔朗先生,没想到你还是一个爱国者!” 埃尔朗赶紧行礼表示服从,却低声继续诱惑道:“总督阁下,如果您能取得这么一片殖民地,或者您将开创一个新的、在共和国旗帜之下的大公国,而我则希望,能够垄断其中的几个行业。” 华尔庚尼尔皱眉道:“既然哥伦布有海图,也就是说,在过去的几百年中曾经有人到过那片南方大陆……” “是的!是的!”埃尔朗兴奋地大声道,“我亲爱的总督阁下!就是那张海图!就是那片大陆!” “可是那张海图现在在哪里?” “哥伦布,那个出身卑微的热那亚人!菲尔丁先生确信哥伦布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和荣耀不被侵犯和超越,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直到他倒在巴利亚多利德的病床上,无力起身的最后时刻,命令他的仆人当着他的面前烧毁了这份珍贵的海图!” 华尔庚尼尔生气道:“埃尔朗先生!我可没时间听你在这里讲故事!” 埃尔朗神秘地笑道:“根据菲尔丁先生的研究结论,有些文字记录中曾经记述那张海图上画着东方的海船,标注着中国的文字!” 总督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那张海图是中国人绘制的?而中国人大规模组织绘制海图的时代就是郑和时代……” “正是这样!总督阁下!”埃尔朗眼中闪耀着强烈的渴望,华尔庚尼尔看得出那是对新大陆财富的渴求。 “可是,亲爱的埃尔朗,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我们仍然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这么一张海图。” 埃尔朗道:“今天下午您的上尉柯林斯先生所捕获的那个罪犯,要求和我商谈一笔生意,他知道郑和海图藏在哪里,而他只要求您的一个小小的特赦。” 第39章 村屋乍听秘闻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很抱歉,堂主原本是要尽快约见你的,但是有更重要的客人临时到来,并且带来了对敝会未来发展至关重要的讯息,是从国内来的,所以堂主只能先接见那位客人。”一位名叫张大成的自称是堂主贴身护卫的壮汉耐心地向曹山虎和朱君翊解释着。 距离榨糖厂作坊不到一里地远的一处非常普通的小村落,大概由三十几个土屋木屋搭建而成,就是黑衫会堂主的驻跸所在。曹山虎和朱君翊被带到这里时,竟然连番经过三道检查哨,每个检查哨都有明暗两种搭配,三四个会众人在明处,还有二到三人躲在蔗田、屋后等暗处警惕。 张大成在小村落的入口将曹朱二人带到一间尚显宽阔的小木屋,小木屋内设有几张木椅,一个木桌,四周完全没有任何装饰,简陋到了极致。 张大成将二人引领进去之后便走,竟是片刻都不停留。又进来一个会众,送来两杯温茶,朱君翊开盖看了一眼,只见粗糙的茶碗里漂着几片茶叶渣,一口没喝,曹山虎却一口气喝干。 曹山虎似乎很紧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令朱君翊很奇怪,问道:“曹大哥不是经常会见到堂主么?干嘛这么紧张?” 曹山虎神色焦虑地道:“不……不是……,俺也是第一次来这儿哈,听韦家兄弟念叨,只有进了这里,才算是真正地入会。” 这时忽听村落深处传来一阵混乱的争执声,听上去似乎有不少人。 朱君翊隐约听见几个词,心中一动,见门口一个人都没有,索性寻声迈步出门。 “小兄弟,你去哪里?”曹山虎在屋内问道。 朱君翊道:“当然是进去听一听啊!” 曹山虎脸色一变,赶紧道:“那可不行嘞!堂主他们肯定是有要事在谈,这时候可不能瞎闯,犯忌讳!” 朱君翊笑道:“如果不想让我们听见,就该安排个人守在门口。喊这么大声又不做提防,八成就是故意喊给我们听的。曹大哥怕什么,咱们一起去听一听。” 曹山虎吓得一屁股坐下,拼命摇头。 朱君翊也不勉强,笑道:“那好!曹大哥稍坐,我自己去去就回。”说罢,再不理会曹山虎的劝告,径自往村落中心快步走去。 曹山虎抬脚追出门,眼内却再也没有朱君翊的身影,急的直跺脚:“完了完了!若是惹得堂主生气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朱君翊顺着土路转了几个弯,拐上村落主路走到底,一座极大的以椰木搭建的凉棚映入眼帘,只见凉棚内黑压压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二三百人,蔡家荃和韦氏兄弟都在其中,均是玄衣玄裤,腰上却缠着白布,手上都拿着刀剑,个个脸色悲恸,更有人怒气冲冲。饶是朱君翊胆子大,见到这副阵仗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赶忙躲进街角的土垛后面。 朱君翊躲了半天,不见有异动,这才探出头来继续朝里面观望。只见凉棚最里侧挂着一幅字,上书“乾坤秉正”四个大字,下方为首端坐着两个人,一人三十多岁上下,也是玄衣玄裤,腰缠白布,样貌竟似乎在哪里见过,另一个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却是青衣布衫。 只见那老者轻声说了些什么,竟惹得人群爆出一阵咒骂,朱君翊依稀听见有人喊道:“当初总堂龙头大哥还在的时候,就是这帮龟孙把我们厚水堂排挤出总堂,尤其那个周承邦最不是个东西,他的话咱们不能信!” “就是!就是!” 一个高高胖胖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起身反驳道:“周承邦不过是嘉木堂的堂主,他说的话咱们可以不听,但是现在龙头大哥被杀,总堂四分五裂,满洲鞑子四处追杀我会中兄弟,正是需要咱们团结一心,共抗清廷的时候,眼下是总堂请我等一众兄弟回去效力,不是他周承邦,我们应当回去!”朱君翊仔细一瞧,说话的正是韦氏兄弟中的老大韦尚礼,当下心中有了明悟,难怪看黑衫会这么松散,原来都是烟雾,只怕这里才是他们的核心组织,只不知又是个什么会? 韦尚礼的话也获得一小部分会众的支持,会众纷纷说道:“是这个理儿!”“咱们早就该回去啦!”“耀金堂他们不是也看周承邦和嘉木堂不顺眼么?咱们回去正好带着他们和嘉木堂拼一拼,看看到底是谁硬气些!” “胡闹!咱们回去是共抗清廷,不是回去自己人打自己人的。”“那王赶风王大哥又是死在谁手里?难道不是他周承邦?” 忽听韦尚义冷冷地道:“回去抗清,说的像是那么回事。难道当初咱们没逃出来的时候就没杀过鞑子?没反过清廷?当初咱们天地会内外五堂也是一心抗清,哪个兄弟手里没有粘过鞑子的血?又是谁搬弄是非,行小人之举,挑起五堂纷争?将我们这些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撵到这小岛上来?总堂?龙头大哥死后,这总堂又是谁当家?焦长老如果说没有他周承邦,那咱们便回去痛快地和清廷鞑子拼上一拼。” “正是!正是!”“韦家二兄弟这话说的没错!” 朱君翊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些人竟然是天地会的分支,天地会的大名在后世可是人人皆知,自己竟有幸见到。 “这……”那老者颇感踌躇,想了半天才道:“现如今总堂之中由几位堂主共同执事,周堂主……也是身在其中的……” 韦尚义冷笑道:“赤火堂、净土堂的马一山和贺炯都被周承邦收买了,恨不得跟他穿一条裤子,剩下一个耀金堂能顶什么事?就算咱们都回去,只怕也落下个为人打短工的境遇,没准还得被人当了炮灰。” “不回去!不回去!”“去他娘的周承邦,老子就不回去!”“放屁!怎么就不能回去?咱们是去抗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战,竟吵得不可开交。 蔡家荃大踏步上前,双手向下一按,喝道:“大家稍安勿躁!堂主面前,争来吵去有什么意思?咱们听堂主怎么说!”人群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蔡家荃朝上首位的汉子一抱拳,道:“黄堂主,您是咱厚水堂的当家,你怎么说,兄弟们就怎么做,是留是回,绝无二话。”众人都醒悟过来,齐齐地站起身来,齐声抱拳道:“听凭堂主吩咐!绝无二话!” 上首就坐的那位黄堂主请众人重新落座,半晌才起身叹道:“各位兄弟所虑,黄某皆已听真,说的都不错,道理也都对。”众人一听便有些着乱,韦氏兄弟心一急各自都要劝一劝,却被黄堂主摆手阻止,那黄堂主又道:“黄某自来到这个巴城,天天在想,时时在念,所思所虑都是会中这么些年来的境遇!想我天地会自创立以来,迄今已有近七十年,拜天为父拜地为母,以反清复明为志,行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之举,各方英雄景从,百姓爱戴,风云际会,长盛不衰,就八年前来说,光是会中在册有名有姓的兄弟就有六十万之众,外围兄弟、记名后备更是不计其数,何以在这短短八年时间,我天地会竟沦落成这番模样?” 众人听得一窒,想想也是如此,纷纷点头附和。 黄堂主道:“黄某思来想后,其因有三,于此时此地说出来,同众兄弟一同参详参详。” 会众纷纷道:“堂主但说无妨!”“堂主请说!” 那焦长老也道:“黄堂主请说,老夫也正想洗耳恭听!” 黄堂主道:“这其一,我天地会以反清复明为己任,杀的是异族的朝廷,复的是我汉族的明室,可是,自永历帝罹难缅甸之后,明室宗室已经荡然无存,反清复明这个创会宗旨,变得难以为继,会中也渐渐人心离散,面目全非。” 只听有会众接口道:“这天下只要是汉人的天下,谁做皇帝,老子都没意见。俺看咱们堂主就不错!干脆堂主做了这个皇帝得了!”也有人从旁应和,却被身旁的人阻道:“傻子,禁声!莫要害了堂主。” 黄堂主见焦长老听得脸色乍变,不由得苦笑连连,继续道:“这就是症结!常言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可是这‘有德者’三个字却很微妙,谁是有德者?除了我大明太祖皇帝洪武爷的直系后裔以外,谁都没有这个资格能服众,当年假朱三太子杨起隆为何能在陕西汉中、兴安一带起事?就因为借了一个大明太祖皇帝洪武爷的直系后裔这个大义,只可惜,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跳梁小丑而已。” 众人都点头赞同,黄堂主又道:“这其二,我天地会能有今天,也坏在人心不齐四个字上。忠义总堂之下有内二外三分堂设置,各领一方英雄,分头行事,原意是分工有序、相辅相成,然而十几年来,各分堂争权夺利,自乱阵脚,黄某人八年前蒙龙头大哥错爱,身居总堂,领一众兄弟,披肝沥胆,抛头撒血,从无怨言,既是同为反满兴汉大业,便是被发配至此荒凉岛屿,我等兄弟自是毫无怨言。但是如果此状再无改变,只怕五年之内,我天地会便有存续之忧!” “堂主说的极是!”“这话再明白不过!”一干会众纷纷附和道。 焦长老听得哑口无言,只得端坐发呆,一言不发。 黄堂主见焦长老神色,继续道:“这其三,自满洲入关近百年来,我汉家百姓千千万万,满洲鞑虏十不抵一,便是我汉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满洲八旗淹死在长河里,可为何至今,清廷仍然稳坐京师?说起来,满清鞑子并非都是蠢人,康熙、雍正、乾隆这三个满人皇帝,争取民心的手段可谓越发娴熟,胡说什么“满汉一体”,还假惺惺行“永不加赋”之策,一派假仁假义。但虽说我等洞若观火,可是越来越多的百姓深受小恩小惠的愚弄,再不思我等反清复明的忠义大业,加上清兵势大,我等起事必然越来越难。”停顿片刻,最后总结道:“此三点不加改变,只怕天地会今后只会沦为贩夫走卒的粗俗结社,为争一朝饭食的三流帮会。” 众人听得十分忧虑,焦长老也点头道:“此第三点虽有夸大,却也是现实。老龙头此次在贵州举事,十日内聚兵数万,却也不低鞑子的铁骑犀利,最后战死沙场,令人奈何啊!”言下之意,也颇为赞同。 朱君翊听得暗自点头,这个黄堂主倒是个明白人,不过天地会的未来可就猜错了,即使到了清末天地会在民间仍然还有较大的威信,甚至后世中华民族复兴的先行者孙大炮也曾加入天地会来蹭蹭人气,甚至地位还不低,至少是个红棍。 只见那黄堂主还有话说,便侧身继续往下听。 第40章 厚水堂主的野望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黄堂主神秘一笑,道:“焦长老莫急,黄某既然坦言相告,心中自然早有定计。” 焦长老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黄堂主走到会众中间,指着韦氏兄弟转身望向焦长老道:“韦家原本兄弟四人,所谓兄弟齐心,齐利断金,四兄弟自入会以来,为了天地会数度出生入死,奸贼彭海叛会之时,正是他们四兄弟在近千清兵的围剿中拼死夺回会册,避免会中的更大损失,此役中,韦家老三就惨死在鞑子骑兵的刀下,壮烈殉会。” 会众之中少有人知道韦家兄弟的事,听罢尽皆动容。韦家老大和老二红着眼,起身道:“堂主……”黄堂主伸手在二人肩上拍了拍,点点头示意二人落座,这才冲众人又道:“方才韦家兄弟一个赞同回去,一个却不赞同,只怕有些兄弟有些误解,以为他兄弟二人心不齐。”众人轰然一笑,韦家兄弟只是低头,却一句话不说。 黄堂主待人群稍静,继续道:“韦家老四,一年前在梅岭秦家村死在一群清廷走狗的手里,堂中诸位兄弟都是知道的,然却不知,出卖韦家老四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受周承邦指使的洪通!”会众一片哗然。 焦长老面有惭色,尴尬道:“此事虽有争议,却无实据,委实难以辨别。” 黄堂主也不与他争论,又道:“韦家老大赞同回国,心怀忠义,情愿放下家恨,与仇人握手言和共抗清廷,这份侠肝义胆,实乃顶天立地的壮士所为!”众人听得肃然起敬,黄堂主又道:“然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覆,韦家老二不赞同回国也有他的道理,韦家兄弟为了反清复明抛头撒血,却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弄了个兄弟离散,阴阳两隔,谁能保证类似之事再不会发生?这是知不可为而不为,亦是大丈夫本色!” 人群中突有一人站起,朝韦家兄弟拱手道:“韦家兄弟!我熊二从前对你们多有不敬,今日方知二位是真英雄、真好汉!熊二甘愿受罚,请两位兄弟原谅。”说罢“啪啪啪啪”左右开工自己扇了十几个大嘴巴。韦尚礼起身含泪道:“都是自家弟兄,老熊这又是何苦……” 众人敬熊二敢作敢当,纷纷鼓掌叫好,称赞他是条好汉。 焦长老皱着眉,天地会内外五堂之中,厚水堂独树一帜,既能打,也能惹事,在总堂是出了名的,也因此不被总堂看重,更因五堂权力之争被总堂既得利益阶层打散了原班人马,发配到这南方群岛上发展天地会势力。不想天地会这次在云贵一役中各堂人马损失颇重,急需骨干补充,这才动了厚水堂这点人手的想法,只要厚水堂的人马愿意回去,自然就有办法逐步拆散,以各种名义补充进各堂。他抵达巴城之后已经与韦氏兄弟等人有所接触,其实也是想直接了解一下这些会众的心思,好寻机分化众人,可是几天来的状况并不理想,厚水堂中的会众对黄堂主言出法随,异常团结。焦长老无法,只得逼黄堂主召集会众议事,坚持要求厚水堂全员参会,议事到现在,形势越发明朗,厚水堂内部虽有分歧,但都愿意服从堂主的决断,只看黄堂主的决定,他急于逼迫黄堂主表态,沉声问道:“老夫一向深知厚水堂中都是英雄好汉,可是黄堂主说了这么多,只是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黄堂主返身在右上首落座,正色道:“我厚水堂原有一千三百六十一名兄弟,现如今就剩下眼前这二百四十七人,如若总堂决议起兵抗清,我黄某与一众兄弟甘效犬马,愿为前驱。” 众人听得精神大振,方才彼此争执的不虞之色一扫而空,焦长老略为诧异,他原以为黄堂主会反对,不过这样也好,满意地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厚水堂深明大义,不枉一时豪杰……” 朱君翊可不这么想,他听到这里,寻思着这黄堂主扯了这么多蛋,难道最后就是举手投降?他可不信。果然,黄堂主话锋一转,道:“但是,厚水堂的一众兄弟也都是人生父母养,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恩要报,有仇却也不会枉做善人。黄某人既然添为厚水堂主,便要为一众兄弟的安危负责,为免回国之后再被某些人暗中算计,还请总堂能免去这蔽伤之忧,答应我等几个要求,厚水堂一众兄弟自当奋力报效。” 焦长老勃然色变,沉声道:“只不知,黄堂主这蔽伤之忧又是什么?对总堂又有何要求!” 黄堂主严肃道:“很简单,周承邦我等实在信不过,总堂之中,他不能执事,更不能参选下一任龙头大哥,另外,总堂要惩办秦家村一案的帮凶洪通!还我厚水堂数百弟兄一个公道。”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堂主说的在理!”“必须答应,否则绝不回去!” 众人顿时士气大振,各个精神抖擞,扬眉吐气。 朱君翊心中暗自笑道:“姓黄的这一手玩得漂亮,既打了对方脸面,逼迫对方先撕破脸,自己又大义在手,还笼络了属下人心,这一招可得学学,以后有用。” 焦长老黑着脸,面色微变道:“无凭无据,单凭片面之词,就要总堂免去一位堂主,黄堂主的要求实在是过分!厚水堂这是要逼宫么?” 黄堂主正色道:“我厚水堂所言,怎么会是无凭无据,当时王赶风大哥手上的就是证据,却被人杀人灭口,下手的人不正是嘉木堂的人么?只可惜,总堂宁可信那卑鄙龌龊之徒也不愿信我等忠肝义胆的汉子,又将我等发配到这群岛上来。” 焦长老涨红着老脸,辩解道:“当时确无实据,嘉木堂行凶之人早已按帮规处置,此事早有定论。” 黄堂主道:“既如此,请恕黄某人无礼,厚水堂难以从命!” 焦长老怒道:“黄堂主这是代表厚水堂所有人做的最终决断么?” 黄堂主没有讲话,转头看向众人,大家起身抱拳,齐声道:“我等以堂主马首是瞻!” 焦长老威胁道:“即使被总堂彻底除名也不后悔?” 众人一窒,彼此相顾,皆有难色,忽听蔡家荃大声道:“我等入会,只为反清复明,匡扶汉人江山,在哪里都无分别,如果天地会不要我等,我等自立门户,也无不可。” 众人群情激昂,纷纷赞同道:“对,天地会不要咱,咱就自己组个地天会,一样反清!”“正是!这一年来总堂什么时候理过我等?忍饥挨饿的时候,也没见总堂的几位大兄拉过一把……”“总堂早就不要俺们了,不然当初怎么把俺们发配到这里来?” 朱君翊看得分明,那黄堂主表面一言不发,眼神却和蔡家荃等主要人等交流了几遍,只怕早就想着自立门户的事了,只是借着今天这个机会表个态,看看大家的反应而已。 焦长老大恨,咬牙道:“厚水堂的心意,老夫定会如实向总堂禀报!至于总堂的决策,就非老夫所能妄议,黄堂主好自为之吧!” 黄堂主展颜笑道:“焦长老,厚水堂另有机密事,想请您一并向总堂禀告。” 焦长老抬眼看看下首坐着的二三百人,嗤笑道:“不会是要在这里讲吧?”众人神色尴尬,齐齐去望堂主。 黄堂主道:“黄某身边的人都是与我患难与共的兄弟,在他们面前,事无不可言,何况,既是我厚水堂之事,他们亦有知情权力。” 焦长老冷笑道:“那就洗耳恭听喽!” 黄堂主道:“黄某一直以来,多方派人寻找洪武皇帝后裔,竟寻得当年惠宗之后!后月十八,惠宗后人将持洪武爷信物前来辨认,一旦确认无误,我厚水堂从此将拥立惠宗后裔为正朔,今后竭尽全力反清复明、复兴汉家江山!” 众人尽皆默然,这个消息无疑令人震惊,朱元璋的子孙当年遍布天下各县,却都被清廷杀戮干净,宗室子弟一个不留,如今黄堂主竟然说找到一个惠宗,大家也不知惠宗是哪位皇帝,一时竟都被惊住了,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人群顿时呼声震耳,欢呼雀跃不止。 焦长老也被惊呆,失声道:“惠宗竟然有后存世?黄堂主不是诓骗老夫?”他自然知道这位惠宗是谁。明朝的第二任皇帝,明太祖朱元璋之孙、懿文太子朱标的次子朱允炆。朱标是个没福气的,当了二十四年太子都没等到过一天皇帝瘾就早早离逝,仅留下一个儿子,就是这位朱允炆。朱元璋很喜欢朱标,对这位孙子却是一般,不过看在儿子的面上,还是被朱元璋立为皇太孙。明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顺利继位为帝,不过在位时间很短,只有四年,年号建文,后世多称之为建文帝。朱允炆在位期间还是办了不少好事,比如增强文官在国政中的作用,宽刑省狱,严惩宦官等等,同时也改变了祖父朱元璋的一些弊政,一时朝政清明,有盛世之像,史称“建文新政”。可惜的是,这位仁兄别的方面都过得去,就是被教成了一个迂腐的孝子,朱元璋的儿子朱棣要抢班夺权,在燕京起兵,竟对自己的军队下了一道荒唐透顶的圣旨,不许任何人伤害这位造反的叔父,否则杀全家,于是朱棣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几番下来,连皇帝的位置都被这位叔父夺去了,史称靖难之役。这位建文帝朱允炆于靖难之役后下落不明,当时驸马都尉梅殷在军中,听从黄彦清的计策,为朱允炆发丧,追谥孝愍皇帝,庙号神宗,至南明弘光元年七月,因为和显皇帝庙号重复,改庙号为惠宗,谥号为嗣天章道诚懿渊功观文扬武克仁笃孝让皇帝,后世称为明惠宗,清乾隆元年上谥号为恭闵惠皇帝,简称惠帝。不过天地会自然不会承认清廷的谥号,仍以惠宗称之。 黄堂主微微一笑,继续释放另一颗炸弹道:“方才黄某人讲过,清廷势大,在国内兴兵起事实非我天地会眼下的良策,龙头大哥此次失败便是明证,想当初国姓爷一脉,据守台湾而抗清廷,若非内部倾轧弭乱,也不会为鞑子所灭,前车之憾,望总堂殷鉴。这巴达维亚,孤悬海外,西洋澳夷兵器虽利,却势单力孤,四方小国多有不忿,形势可用。我厚水堂众兄弟计议,打算一年内夺取巴达维亚,作为我等反清复明、复兴汉家江山的基地,将来若事成,我等兄弟同样会积蓄力量,回国与清廷拼上一拼。” 朱君翊在外面被这颗炸弹雷得不轻!想不到这二三百人竟想着要武装夺取拥有火器部队把守的巴达维亚!这群人疯了么? 焦长老同样焦灼不已,现在的天地会就如同黄堂主所讲的三点,反清复明口号喊的震天响,可没有明朝宗室,就如同没有精神支柱,少了这面大旗,再响的口号也就不过是句口号而已。如果厚水堂真的拥有了这份大义,那他们的影响力势必将凌驾于总堂的权威,对天地会内部现有权力阶层造成极大的冲击。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必须赶紧把消息发回国内,今晚就得安排人登船动身! 想到这里,焦长老再也坐不住了,赶忙起身告辞,就在这二三百人嘲笑的目光中快步而去。 朱君翊正惊诧于这位黄堂主的野心,在他前世的记忆中东南亚一带除了后来的新加坡之外,似乎从未有过华人城邦或国家,但是他毕竟不是学历史的,没有深入研究过东南亚的历史,乍一听到厚水堂这等雄心,吃惊之余竟隐隐有些期待。突然抬头便瞧见焦长老快步已然到了跟前,不由地大惊失色,早已无暇躲避…… 第41章 自古梁山一条路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朱君翊预想道的危险并没有出现,焦长老根本没有把他这么一个孩子看在眼里,就这么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土路的转角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五六个盘着辫子的会众,他们簇拥着焦长老,朝着村口的方向而去。朱君翊看着他的背影,耸耸肩膀,“看来您老人家眼下的麻烦真的是不小!” 朱君翊松了口气,不过眼下可不是能彻底放松的时候,想办法赶紧回去才是要紧,他轻手轻脚地转身,抬脚就要往回溜。 忽听棚中传来黄堂主的一声冷喝:“将门口的那只‘眼睛’逮进来!”朱君翊心知不好,肯定是被发现了,撒腿就跑,谁知两边一阵疾风,身前、左右的路已经被三个人影堵住,头上被一只大手抵住,有人冷笑道:“你还想去哪里啊?” 朱君翊抬头一看,张大成神目如电,正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心中慌乱,急道:“我要嘘嘘!快放开我,不然我……我呲你一脸……” 张大成手上微微用力,挑逗捉弄道:“好啊!听说童子尿能辟邪,早想见识见识,不过我这人有洁癖,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手就容易哆嗦,劲大劲小可控制不了!” 感觉到头顶传来的力道,朱君翊慌乱地道:“你们以大欺小,不算好汉。” 身边三人一阵大笑,只听张大成道:“押他进去。” “这么个小鸡崽还用得着张大哥和邱大哥动手?我金牙苏一个人就能搞定!” 话音未落,朱君翊只觉得后颈一紧,身体一轻,整个人都腾空而起,竟被人一手提了起来,几步就被拎进场中。 厚水堂的一众兄弟正稀奇抓了什么样的奸细,不想却见金牙苏拎着一个小**大踏步进来,认识朱君翊的如韦氏兄弟、蔡家荃等人皆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其他不认识的一个个莫名其妙。 “我当是哪里来的高手,敢来刺探我天地会的机密,想不到竟然是只小家雀儿!哈哈……”“金牙苏,你不是出去逛了一圈,把你儿子带回来了吧?”“小崽子,你家爷爷以前是杀猪的,手上的刀快的很,等会儿给你放血,你可别哭……”众人哄然大笑起来。 朱君翊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眼前这二三百人放到后世个个都可以算是恐怖分子了,被两三百个手持大刀利剑的恐怖分子盯着的感觉实在不是一种愉快的经历,此刻身处场中,不禁全身皆酥,牙齿也开始打颤起来。 那金牙苏将他放在地上,右手牢牢摁住他的肩头,朝黄堂主禀道:“启禀堂主!会场外的奸细已经抓到。” “我才不是奸细!”朱君翊大声抗辩着,可惜声音中全是抖音,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 “哈哈……”“你不是奸细,你是个小鞑子……”众人起哄,又一阵狂笑。 这时,韦尚义突然喊道:“蔡大哥何在?他是掌刑执法,应该按帮规处置!” 蔡家荃起身道:“堂中众兄弟议事,鬼鬼祟祟偷听会中机密,必是鞑子细作无疑,按帮规,应该三刀六洞,吊死在门外!” 朱君翊惊地一呆,他原本以为自己无意中听到了几句所谓的机密,最多就是被人打上一顿,伤个筋动个骨,小命还是能保住的,熟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听蔡家荃的意思这就是要把自己吊死在这里,他骇地拼命挣扎。金牙苏察觉到手上传来的大力,怎么肯放,手上便又加重了几分。 朱君翊急的大叫:“我冤枉!我冤枉!我不是奸细!我是你们堂主请来的……”话说到一半,朱君翊突然下意识去看黄堂主。 这个距离可比在门外近了许多,这一眼看去,黄堂主的相貌竟有几分熟悉,似乎从哪里见过,他可来不及去细想,因为他看到黄堂主的神色之后,心就沉了下去。 或者……似乎……也许……自己应该是被人算计了,算计自己的人九成九就是这位黄堂主。 回想起来到甘达里亚糖厂之后所有发生的一切,自己杀了人却没有被追究,反而安排了曹山虎来照顾,这本就违反常理,难道……朱君翊突然觉得自己在糖厂械斗和作坊重建的事情上,也许太露锋芒了……或者,就是在这些问题上惹来别人的猜忌……经历过后世社会的信息洗礼,朱君翊可是很清楚人心隔肚皮这句话,一不小心踩到别人的尾巴被人摆上几道的狗血情节可是听到耳朵都能起茧,谁知道这位黄堂主的品行个性怎么样,万一是个心胸狭窄、眼中不能容人的主儿呢?不过看着这二三百人对堂主的信服程度,又觉得似乎不像,更何况自己不过是个孩子,难道还能威胁到别人屁股底下的位子?可如果不是,那就应该是另有目的,不过这也说不通,朱君翊没背景、没身份、没钱、没实力,一个屁大点小毛孩子,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朱君翊刚刚想到一些可能,又都被自己否定了,他真的是迷糊了。 厚水堂主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身影,脸上浮现一抹调侃的笑意,却未说话。他是有心想看看这种场面,观察一下朱君翊的反应。对于他这么一个有心做大事的一堂之主来说,如何扩张厚水堂的势力、如何增强厚水堂的实力才是他关心的重点。而扩张实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增加财力,或者就是增加人力,厚水堂在巴达维亚一带的布局已经有近一年,除了作为外部掩饰作用的松散道门黑衫会,厚水堂已经在当地发展了一大批真正意义上的天地会帮众,类似黑衫会等普通的道门结社不过是一种松散互助的组织,天地会内部的组织要复杂的多,这种组织凝聚的力量不能仅仅依靠人多,人才才是最根本的财富,然而巴达维亚孤悬海外,当地华人不是跑海的商人就是来此谋生的百姓,受过教育的人十分有限,很多人说句话都不能把意思表达完整,这些人,只能充作外围分子,他更看重的是有思想、有心智的人。朱君翊只是个孩子,但是敢藏身货箱中刺杀一个远比自己强壮的成年男子,只这份胆识,已经让他另眼相看,否则,只凭朱君翊在厚水堂的货栈中杀人这一条,也够死伤几遍的,更不会专门安排外围的积极分子曹山虎来照顾,这本身就是一次考察,既是对曹山虎,也是对朱君翊。然而糖厂作坊修葺一事上,朱君翊再次展露出来的头脑,不得不让他心生疑虑,能够拥有这种心智的人怎么会只有五岁大?在安排人做了周密的调查摸底之后,他见机安排了今天这种场面,否则,在天地会厚水堂的地盘上,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近偷听?无疑,曹山虎的反应符合他的判断,他是满意的,而这个五岁大的小子,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于是,他索性不出声,继续看这场好戏。 “胡说八道,堂主会请你这么个小崽子?”有会众质疑着,更有人从旁起哄。当然,对这么一个距离大清国十万八千里的海外岛屿上的半大小子,大部分人都有些好笑,并不真觉得他会是什么奸细。 朱君翊发急喊道:“天地会好歹也是个响当当的江湖帮派,你们都是自命英雄好汉的人物,干嘛为难我一个孩子?说出去,你们二三百人欺负一个孩子,就不怕被江湖上的豪杰们耻笑么?” 众人听得一呆,都觉得这小家伙嘴巴还挺厉害。 只听有人道:“偷听会中机密,就是死罪,与大小无关!”众人觉得有理,纷纷跟着起哄。 朱君翊扭头寻声看去,正是张大成,不禁心中愤恨,大声道:“我就是被你带我进来的,还有曹大哥,他就在那间房里等候,他可以为我作证!” 张大成双手一摊,笑道:“我让你们等在那里,可没让你来偷听!” 朱君翊是个拗性子,刚才初进门的那点胆怯已经被委屈和阴谋猜疑冲掉了大半,这回儿心气被浇出了火,激得他也顾不了那许多,使劲挣扎就要挣脱金牙苏的“魔爪”,破口大骂道:“扯淡!这还用偷听么?你们个个喊得震天响,声音都传出去五六里了,我坐在房里都能听得到,你们不想被人偷听,怎么不安排人把守?让我一个小孩儿走近你们开会的会场,还好意思说你们是天地会?天地会里都是一些身手不凡的侠客!劫富济贫,专门为穷人做好事,就没你们这种专门欺负小孩的怂货!”他也不是蠢货,知道硬怼不会给自己带来好结果,于是动了点小聪明,在后面的话里捧了几句,既骂了个痛快,又巧妙地留了余地。 “想不到这小崽子也知道俺们天地会英雄的名声!”“这孩子说的也不无道理……”众人被朱君翊七转八弯地夸了几句,有些人不免上了套。 朱君翊心中一动,大声喊道:“我要撒尿,快放开我!” 见堂主半天一句话不说,金牙苏也不知如何是好,自己这么大的人,老鹰抓鸡崽般对付一个小孩似乎确实说不过去,可既然已经动了手,又不知道该不该放手。 朱君翊见挣不开金牙苏的手,他转头冲金牙苏警告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可就呲你一脸圣水啦!” 金牙苏正寻思“圣水”是什么东西,朱君翊竟一提衣角,拉开裤子,一泡热尿“嗤”地急射而出,金牙苏赶忙向后退开,无奈慢了半步,还是被染了半边裤脚,气得哇哇大叫。 “好一泡‘圣水’……”“把他的水枪没收……”众人见金牙苏这一副模样,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笑骂不止。 金牙苏恼羞成怒,正要上前收拾朱君翊,朱君翊害怕他动真格的,吓得赶紧把“凶器”收进裤裆,忽听黄堂主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小泼皮。” 厚水堂主本想好好观察朱君翊一番,不想朱君翊竟当场撒了泼尿,这么一来,场面可就有些看不下去。不过这泡尿倒是打消了他心中对朱君翊的那几分疑虑,心道:“到底只是个孩子,无非懂得多些,头脑灵一些罢了!”想到这里,就动了爱才之意,觉得朱君翊倒是个可以栽培的苗子。 金牙苏不知堂主的态度,只得暂时站在两丈外。 黄堂主转向蔡家荃问道:“蔡家兄弟,这孩子想必是一时兴起,胡乱闯进了会场,并非有意偷听,似这等情况,可有转圜余地?” 蔡家荃猜到了黄堂主的心思,笑道:“如若是会中兄弟或家属亲眷,那自是可以免罚的。” 朱君翊听得喜道:“我和曹山虎曹大哥很熟,情同父子,可算是家属亲眷!” 蔡家荃摇摇头,道:“曹山虎兄弟只是外围黑衫会成员,并不是天地会中人。” 朱君翊气得脸发青,这回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家咋说咋有理。 黄堂主笑道:“那么假如我来做他的接引人,邀他入会呢?” 蔡家荃道:“如果正式入会,自然就是会中兄弟,只是他的年龄小了些,只怕将来调皮捣蛋,不服管教。” 黄堂主一摆手,道:“无碍,只要入会,就须服从帮规,如若有犯,不论大小,一视同仁便是。” 蔡家荃又道:“只是……帮规有限,入会须得自愿才行……” “我入!”朱君翊咬牙切齿地道,奶奶个熊,自古梁山一条路——都是被逼上去的,想让我入会早说啊!干嘛非得吓我个半死? 第42章 一门生意而已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不过,我有个条件!”朱君翊气鼓鼓地道。 “小娃娃,你是不是吓糊涂了?”“我不是听错了吧?”众人发笑地调侃着。 韦尚礼没好气地道:“朱家小哥,可不得无礼!你把我们天地会当成菜贩市了么?” 蔡家荃已经看到黄堂主脸上那啼笑皆非的苦恼相,这还是这帮天地会豪杰第一次听说有人拿入会做为谈判条件来提的,而且还是个孩子。他好心提醒道:“小兄弟,入会可不是一场儿戏,不能讨价还价。” 朱君翊仰起脸来,坚持着,就是不肯低头。 “够了!”见到朱君翊这般赖皮的模样,堂主的脾气窜了上来,“你这个小泼皮无赖,黄某人邀请你入会可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这是在救你的小命,要么吊死,要么入会,不是让你在这里漫天要价!你明白不明白?” 听到这话,众人霎时间安静下来,无数双目光盯着场中的这个五岁男孩。 朱君翊咬着嘴唇,低头盘算着这位黄堂主到底有几分认真,挤出一脸天真地问道:“加入天地会以后会禁止个人拥有财产么?” 蔡家荃也忍不住笑道:“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的大事,齐心要匡扶汉家江山,对自己的身家性命从不看重,会里的规矩严的很,只要是犯了会规,就要处罚,但是私人财产概不干涉,只要你愿意,就如那韦家兄弟一般,开个榨糖厂亦无不可。” 朱君翊道:“那好!就当算是我的一个请求,我想和甘达里亚糖厂做一笔生意,保证对大家都没坏处,如果……如果堂主不同意,那……我宁愿吊死在这里了……” 众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黄堂主叹息了一声,起身走到朱君翊的面前,朱君翊依然昂着头,就这样对着黄堂主的视线,他眼前的这位堂主是个身材中等的人物,虽然并不十分高大威猛,但是非常壮硕,乌黑浓密的眼眉和须发中夹杂着不少银白,目光炯炯,却带着莫名的笑意,“你这个不肯吃亏占尽便宜的小鬼,我看你就是一个财迷,如果你愿意加入天地会,对天起誓遵守会规,忠诚于复兴汉人江山的大业,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听听看你的这个‘生意’,如果你的要求不是很过分,我会考虑答应。” 朱君翊自从逃出朱家之后,一直在考虑今后的出路,大清国他是不想回去了,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在这海外群岛上先做一个富家翁,将来在徐徐图之,他没有忘记曾经在妮娜和高升面前夸下的海口,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要加入天地会,他对天地会的认知更多是来自后世金大师在著名大作《坑蒙拐骗小白龙》里的描述,认为天地会都是义薄云天、侠义心肠的江湖豪客和反清志士,但同时他也非常清楚,这个时代国内所有的反清斗争结局都是注定失败的,因为清王朝的国力正处于上升期,国内的统治力量正强。但是海外呢?西方殖民者凭借火炮长枪几百人就可以拿下一个国家,已经很说明问题。或者,在海外寻求一片土地,打造一个新兴国度也是一种选择。要想拥有可以实现梦想的实力,就必须有足够的财富和人力,那么加入天地会,或者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只是,厚水堂计划在一年内夺取巴达维亚的控制权,他们会成功么? 朱君翊决定赌一赌,反正也是被逼上梁山没得选了,那么至少,先实施眼前的那个赚钱大计。他对黄堂主道:“你的规矩如果不违反道义、违背人性,我守着便是了。” “小小年纪,也知道什么是道义么?”黄堂主笑问道。 朱君翊道:“我自然知道,有些东西你有我没有,我就不能去抢,我活的好好的,你活的快死了,我就应该出手帮忙,这都是道义!” 众人齐声赞叹,觉得这个小家伙有意思。蔡家荃却听出朱君翊的心思,好笑道:“你放心,你入了会后,在座的各位兄弟就都是你的叔叔伯伯辈,你有的我们也不眼红,再说会规严禁欺凌弱小,你这么个小不点,自然没人敢对你动手,又何必用言语来颠倒我等?” 朱君翊心思被人识破,只得哂笑道:“我知道,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天地会的人都是行侠仗义的侠客,做得都是复兴中华的大事,怎么会欺负我?” 黄堂主微笑道:“你清楚就好,但是入会之后,须得同心协力,再不准对会中兄弟动这般歪脑筋。” 朱君翊不服气地道:“那如果别人对我动歪脑筋呢?也不许我歪回去?” 韦尚义道:“堂中兄弟都会视你为子侄,谁会对你动坏心思?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算厚水堂的人不会欺负我,其他人呢?我刚刚在外面看得分明,天地会其它几个堂口的人也不见得都是好人吧!那个老头可不像是个好人啊!”朱君翊一句话勾起了众人的心思,惹来大家七嘴八舌得争论。 “不得无礼!你口中的那个老头是会中总堂的焦长老,言语中可要尊重。”黄堂主又制止众人,继续道:“入会首要,诚信为本,对本会中人,自然不得谎言欺诈,不过但有这种事……你须记住,做事要明刀明枪,直来直去,会中的事情,你年纪尚小,看得不见得明白,等你今后慢慢了解,自然能分辨清楚。我只要求你的目的、言行都要光明正大,绝不可耍弄阴谋诡计。” 朱君翊心中暗道,你背后的小心思也挺多的,只是没说得那么明显罢了。 蔡家荃见他并不作声,问道:“朱家小兄弟,如今我作为堂中执事,最后问你一遍,你可愿接受堂主做你的接引人,正式加入天地会?” “我愿意。”朱君翊点点头,想起曹山虎,又道:“曹山虎曹大哥也很想加入天地会,你们也会让他加入吧?” 韦尚义道:“曹大哥为人老实,可比你安分地多,自然是允许的。” 当下张大成去请了曹山虎来场中,曹山虎见朱君翊没事,又得知黄堂主、韦氏兄弟等人都是天地会的人,而自己也可以正式入会,自然千肯万肯。 当下,由黄堂主做了朱君翊的接引人,韦氏兄弟做了曹山虎的接引人,蔡家荃亲自从旁院请来大明洪武皇帝尊位,他二人就在这二三百人面前,先敬天,再敬地,拜过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位后,便由蔡家荃登记二人身份履历信息在名册上,引领拜见堂主和堂内一众位兄弟,当听到蔡家荃介绍堂主本名黄班时,朱君翊一下子想起那个在奴隶市场有过一面之缘的名字,黄班揶揄道:“终于想起我是哪个了么?” 曹山虎年纪大,自然是同辈,朱君翊年龄最小,成了所有人的子侄辈。 重新拜见堂主之后,黄班满意地笑道:“君翊,现在你可以当着这么多叔伯的面前,说说你的那门生意经了,大家且听听看。” 朱君翊留了一个心眼,并不明说,挠头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生意,糖厂也不吃亏的,我是看那甘蔗渣堆积如山,也无用处,实在可惜,便想挪走卖些钱花花。”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 “俺当是什么大生意,竟是那些碎渣子?稀罕什么?”“君翊到底是小娃娃,那甘蔗渣就当宝贝啦?” 黄班盯着朱君翊,想从中看出丝毫端倪,朱君翊却全当没事一般,只在那里陪着傻笑。 韦尚礼戏弄地道:“我当你看中了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般撒泼耍赖,原来是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既然要,便去拿好了,想要多少就拿多少,便是全送了给你又算什么大事。” 黄班摇了摇头,道:“上个月你在货栈杀了一个供药伙计,那可是堂中药材的一条重要来路,眼下这条货源断了,会中储备的药品大受影响,直至今日尚未找到替代的货源,此事可不能这么算了。糖厂虽是韦家兄弟的名义持有,本金却是出自厚水堂,你想从中取利可以,只要方法适当,不偷不抢,我等自然给予支持,但是你所获得的利润,厚水堂须分得五成,以作为赔偿。” 众人皆觉得堂主颇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些废料,也卖不了几个铜板。然而黄班却不这么想,卖不了几个铜板么?只怕要看是谁,对于朱君翊这个孩子脑子里的奇思妙想,黄班可是有些认识的,朱君翊能费这么大劲想要这些废料,那么就真的仅仅是废料么? 朱君翊不干了,气道:“什么都不做就分走一半的利,还说不欺负我?这不是明抢是什么?我不干!”心中一动,又道:“除非再答应我一个要求。” 众人都觉得今天的堂主有点反常,跟一个孩子争来争去,颇有几分好笑,韦氏兄弟毕竟是做过生意的,听到这里,多少都有些明白黄班的意图,对朱君翊要甘蔗渣的目的更为好奇起来。 “你说!”黄班笑道。 朱君翊仔细斟酌一番,道:“分五成也行,但要给我一块免租空地,不多要,十亩地就够,我要在地上干什么都得随我,允许我自己请帮工,我当然也不会做违反帮规的事情,这只是一门生意而已!堂主如果答应,咱们就白纸黑字立下凭据,否则就干脆一拍两散,我也不要甘蔗渣了。” 大家觉得有些稀奇,对朱君翊的目的更加好奇。十亩地说大实在不算大,毕竟这里是巴达维亚的郊外,到处都是种植园和荒地,可是说小也不算小,拿去做操场都够近千人做体操了,众人纷纷猜测朱君翊的小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小心思。 黄班也想不明白,他决定答应朱君翊,其实,有没有利润都没什么干系,可是朱君翊到底能有多大的潜力实在是他很想搞清楚的问题,他甚至也隐隐有一丝期待,希望朱君翊再搞一个大惊喜出来。 “好!我答应你。” 第43章 “败家的”朗姆酒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小老爷好!” 朱君翊起床后一推开木门,就看见外面整整齐齐停了一长串马车,马车周围站了一大群不熟悉的工人,都在躬身朝自己问好。 “你们……这是?”朱君翊糊涂了,然后他就见到了唯一认识的人——王管家。 “小公子早上好!”王管家鞠躬道。 朱君翊赶紧摆了摆手,他实在不习惯被人这么恭敬地称呼,道:“王管家,您这么大岁数了,可别这么叫我,你这么客气总让我觉得怪怪的。” 王管家笑道:“这是应该的,从今天起,您就是我家主人的生意伙伴,我家公子早有交待老奴尽全力配合您,您看看您都需要什么,都可以吩咐我。这些是老奴自作主张,考虑您可能的需要提前安排好的工人和物料,里面有泥瓦匠、木匠、箍桶匠、酿酒师,还有十套酿酒所需的铜锅、蒸箱等器皿,另外还有您需要的酒糟酵母等等,只要您选定好场地就可以安排他们开始干活。” 朱君翊看着眼前这二十多辆马车和六十来号人,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睡醒,揉揉眼睛再睁开一看,人还在那里,马车也在,一脸微笑的王管家也在,他困惑地道:“不是说好,要等我拿出样品之后你家主人才安排做这些事么?” 王管家道:“我家公子说,您能设计出那么高效率的榨糖作坊,就是真有本事。我家公子还说,作为一个商人,能赚钱的时候永远都不能比别人慢。” 朱君翊笑了,心想这位阿父还真是一个妙人。昨天和黄班确定了那十亩地的位置,就在榨糖厂附近不远的一块荒地上,昨天和曹山虎才去看过,想不到今天一大早,人家把施工人员和材料物料就都准备好等在门口了。 朱君翊突然想起后世英国经济评论家托?约?邓宁格在他的《工会与罢工》一文中写的那句“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果然,商人无论古往今来,都是受利益驱使的动物啊! 时近中午,甘达里亚一带的气温开始炎热起来,一大群人在野地里面干活,在太阳的直射下,挥汗如雨地劳作着,二十多辆马车中竟然有八辆是专门运来的红砖。看过现场之后,朱君翊决定先把发酵室和酿酒作坊的框架建起来,这些都完成之后,才会进行作坊内部设备的组装和施工。王管家带来的工人们都是技术娴熟的熟练工,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一排红砖砌成的作坊围墙就已经初具规模,比朱君翊想象中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果然,无论任何时代,论基础建设,全世界除了华人之外也没旁人了。 朱君翊更没想到的是这位王管家竟然连桌椅茶盘遮阳伞都准备地这么齐全,甚至还专门安排了两个土人丫头从旁扇扇子,搞得他一个上午无论是画草图还是现场查看施工进度,身后都跟着一个撑伞的壮汉和一个扇扇子的土人丫头。想起后世那些领导到地方上视察,似乎也就是这个样子,他不知道那些领导是怎么看,他自己已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好像就是书本上封建地主阶级的腐化堕落的行径吧?朱君翊不是那些“圣母派”,整天假惺惺地悲天悯人,他承认有人服侍的这种感觉确实很享受,但他同样觉得当别人在辛勤劳作的时候,自己却在一旁乘凉喝茶是有点说不过去的。 朱君翊仔细查看了快速浮起的半米高红砖墙,只见排列整齐,砖与砖之间的糯米汁也很稠密,可惜现在不能生产水泥,朱君翊略感遗憾地想着,糯米汁毕竟成本高了些,虽然不需要自己来付钱,不过作为合作商之一,他也有些心疼。不过如此一来,作坊的安全倒是有了十足的保证。 “不错。”朱君翊满意地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转头对现场所有的佣工们喊道:“天色不早了,大家都歇一歇吧!吃饱休息足之后,再来干活不迟!” 全场的佣工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茫然不解地望着朱君翊,仿佛根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一般。朱君翊以为大家都没听清,又重复喊了一遍,众人奇怪地看着他,眼神中恍如有种莫名的嘲笑,看得朱君翊好不尴尬,严格上说,他并非是这些佣工的雇主,自己越俎代庖地发号施令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王管家原本躲在阴凉下悠闲地饮茶,见此状况也小步慢跑地跑到跟前,问道:“小公子有何吩咐?” “哪个……”朱君翊红着脸,试探着道:“王管家,已经到中午了,是不是可以让大家都歇一歇,吃完午饭之后再接着干?” 王管家一愣,继而立刻明白朱君翊的意图,笑道:“小公子果然是个心地慈善之人,可是对这些匠奴来说,倒不必过于体恤,这是他们的本分,天黑前还是要赶工的,到那时自然会有饭食。小公子想必是腹中饥饿了吧?没关系!老奴早已准备妥当,您的午餐这就送来给您享用。” “你是说他们这群人要干上一整天才能吃得上饭么?在这么高的温度下?”朱君翊吃惊了。 王管家奇道:“这……有什么问题么?”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朱君翊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心里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反问着自己,并且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又在拿后世的那一套道德标准来衡量这个时空,早期的资本积累都是带着血腥的。那么自己呢?为了赚这第一桶金,我要不要也学得和这些人一样? “嗯,中午这么高的气温下劳作是很容易出现中暑、脱水等情况的,而且饿着肚子干活,软手软脚地更没效率,这个王管家明白我的意思么?”朱君翊觉得自己做不到狠心残酷地压榨劳力,尝试着从工作效率的角度来劝说王管家,同时也让自己的心好过一点。 “好的!如果您一定要如此……”王管家通情达理地点头道。 当王管家向所有人宣布中午休息半个时辰,同时会供应饭食时,众多佣工不敢置信地看着这里,随即欢声雷动,全都跪下来,齐声道:“谢老爷们慈悲!” 朱君翊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吃饱喝足补充好体力的佣工们下午一开工,士气出奇地高涨,砌墙做工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 王管家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在旁边沉沉睡着午觉的朱君翊,或者,眼前的这位孙少爷不单单是与众不同那么简单,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如何邀买人心,那么今后一旦让他执掌了朱家的大权…… 王管家饶有兴致地喝口茶,心情好了起来。 红砖砌成的发酵室和酿酒作坊仅用了短短四天半的时间就完成了,屋顶依然铺上厚厚的甘蔗叶和成捆的稻草,朱君翊等不及墙壁阴干,要求在发酵室的地上挖出了十个整整齐齐的大坑,坑里垫上了小捆扎的稻草。 第五天的时候,曹山虎借用王管家的人和车运来十车甘蔗渣,朱君翊又请王管家安排人将酵母里加水让它化开,然后和甘蔗渣一起搅拌均匀后全部倾倒进那十个整整齐齐的大坑,最上面重新覆盖上厚厚的小捆扎稻草,并用泥铺满整个地面,完全将甘蔗渣隔绝起来。 “小兄弟!你说这没啥用处的渣子真能酿出上等的好酒么?”曹山虎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朱家小哥就像是有一根点石成金的手指,竟然想用甘蔗渣来酿酒。 既然入了天地会,又同黄班订了君子之约,朱君翊也就再无保留,他要用甘蔗渣酿酒的传闻很快就在厚水堂中传遍了,黄堂主更是指定曹山虎来协助配合。江湖人都好酒,朱君翊要酿酒的消息对会众们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这个个五岁的孩子到底行不行?人们充斥着各种怀疑和猜想,连带着曹山虎也受到一些影响,他担心朱君翊的这个法子会失败,因为巴达维亚的酒和粮食一样精贵,他还从未听过任何一个人能用那些废料酿酒。 朱君翊眼看着铜锅和蒸馏桶一步步按照自己的设想安装到位,心中颇有点小得意,初来乍到的时候莫名其妙被卖成了奴隶,现在摇身一变,也要变成老板了嘛!这第一桶金,似乎是胜利在望了。他拉起曹山虎的手,却发现曹山虎手心里满是汗,他满不在乎地笑道:“曹大哥你看着吧!咱们这个作坊很快就会飘出酒香的!” 七天之后,发酵室的第一格的泥封被打开,满室弥漫着一股芬芳提神的清香,王管家喜出望外地提前向朱君翊道喜:“小公子哎!老奴刚从发酵室来,那第一个坑里的味道真是香!香极啦!” 朱君翊正安排工人顺着重新设计安装的蒸酒桶上侧的进水口注入一整锅清水,听罢笑道:“老管家,没那么快,发酵之后还要蒸馏,只怕还得需要些时日才行,你可别说你家公子等不及了啊!” 工人们在朱君翊的指挥下合力打开蒸酒桶的上盖,将发酵好的甘蔗渣酵母混合物塞进蒸酒桶上方的蒸屉中,塞得满满,又重新盖好盖子,并用泥巴将蒸酒桶的各个缝隙全部封好,烧炉工便开始点火添柴,不一会儿,蒸酒桶表面缝隙上的泥土便开始满满变浅变干,朱君翊从旁掌握着火候,不让炉火太旺,也不能把水烧开,朱君翊记得后世朗姆酒的酿造温度通常是12~18摄氏度左右,这个温度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降低杂醇油以及一些其他影响口感的物资产生,酒精到了沸点很快就会发散掉,但是眼下手边没有温度计,只好采取一些比较原始的方式来进行测量,但是这样一来温度变得忽高忽低,难以把控,差点毁了朱君翊的酿酒大计。 最开始的几锅炉火温度过高,虑出的酒汁苦涩难喝,甚至连对酒的品味要求偏低的曹山虎都难以下咽。 经历过几次失败之后,朱君翊想出了不少办法来进行温度控制,比如,控制柴火的投料频次和投料量,再比如用蒸酒桶外面的泥封颜色变化来判断温度、用手掌贴在木桶边沿处来掌控温度,又比如干脆在蒸酒桶的中下方开了一个排水孔,通过经常换锅里的水来控制温度,而当蒸酒桶表面冒出细小的泡泡时,就得把炉火灭掉,冷却后重新起火。 蒸馏冷凝通过一根浸泡在凉水中的竹管来完成,不过考虑到巴达维亚的温度,冷却用的凉水也得经常更换,不然很快凉水就变成了热水。 到了第十一天,第四锅蒸馏的时候,朱君翊指挥着工人掐头去尾,仅保留中间的部分,因为头酒度数很高,杂醇油含量更高,一些丙醇,异丁醇,异戊醇等不仅严重影响口感,香味,增加涩度,而且会导致上头,甚至中毒。所以头部一定要去除;尾部主要是酒精含量低,口感单薄,影响整体酒度,所以也要剔除。当一种琥珀色、带着浓郁酒香的液体流淌出来,朱君翊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成功了。 调整说明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最近两天突然发现前期故事设计中存在很大的一个悖论,正在想办法补救,需要对后面的部分情节做一些改动设计,反复地纠结改动,因此这两天没有更新,明天会按照新的结构继续更新。《何日复东归》调整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4章 一语成箴 - 何日复东归 - 江泥 午后,巴达维亚的阳光正是高炙之时,一场下雨过后,云雨初晴,空气清新。 高管事转过两条巷子,止步四处观望一番,确认没有被人盯梢,便闪身钻进街边一座不起眼的小楼。 看清进门之人后,两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缓缓将抽到一半的短刀插入刀鞘中,屈膝跪下向高管事请安问好。 高管事点点头,道:“阿林阿大人可在?” 一个大汉回道:“回大人的话,阿林阿大人正在书房,需要小的去通传一声么?” 高管事摇摇头,道:“不必了,我有要事须向大人面禀,你们把守好门户,除非有紧急之事,不得召唤,不得进去打扰。” 两个大汉同时应声,高管事这才顺楼梯上楼,到了书房门口,高管事仔细整理一番衣着,扣门道:“下官高懿,求见大人!”听得门内一人喊了一声“进”,高懿推开门,走进书房并反手关上门,一位身着闲服的小胡子坐在书案后,正在翻看着呈报信函,并在一旁的纸张上重新记录着什么。高懿朝着书案后的人单膝跪地行跪拜礼,郑重其事地道:“高懿参见阿林阿大人!” 小胡子停下笔,抬头看了一眼,竟颇有些惊讶,沉声道:“起呵,你怎么来了?可是朱家出了什么事?”如果朱家三房老爷朱武铭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位小胡子不是旁人,就是朱府延请的中医大夫——苏季才。不过他的真名叫苏穆察阿林阿,乃是大清帝国内务府尚虞备用处的佐领,正黄旗满洲。 内务府尚虞备用处,又叫粘杆处,名不见经传,表面上就是个伺候皇室粘蝉捉蜻蜒、钓鱼等玩耍娱乐的服务组织,而它真正的功能,整个大清国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的人只怕也不会超过百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康熙的儿子们为了乾清宫里的那张椅子争得你死我活,除了没动用武力什么招都用了。当时的四阿哥胤禛刚刚从“多罗贝勒“受赏封为“和硕雍亲王“,他表面上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暗地里却积极组织潜邸奴才制定政纲,准备争储。为了做到知己知彼,胤禛以自己喜静畏暑的名义,在王府中设立了粘杆处,对外就称专事粘蝉驱虫、打鸟钓鱼等陪伴娱乐活动,实际上广招江湖高手,训练潜邸奴才队伍。这群人的任务就是四处刺探情报,甚至暗中动用武力铲除异己。到了胤禛登基称帝,这位雍正皇帝对这个强力特务机关依然十分倚重,尚虞备用处被并入内务府,此处的侍卫负责每天早晨到内奏事处接收奏折,还有负责稽查官员二人,如发现奏事处有形迹可疑的人员,有权命令侍卫缉拿。 当今的大清国乾隆皇帝从他爹手里不但继承了万里江山,也一并获得了尚虞备用处的效忠,五年前,乾隆登基当日,尚虞备用处佐领苏穆察阿林阿和粘杆侍卫高懿按旨意分别化名苏季才、高德茂率一队粘杆拜堂阿悄悄派驻爪哇,执行情报搜集的差事。 此刻,阿林阿可完全没有那般胆小怯懦的模样,大马金刀地安坐在书案之后,皱眉凝视着高管事。 高懿站起身,道:“倒并非是什么大事,只是下官近日得到一些奇怪的消息,心中委实不明,恐延误的主子的差事,特来向大人禀报。” “噢?”阿林阿起身从书案绕到案前,引高懿在两张椅子上左右入座,道:“你且说说。” “下官一直在密切留意朱家的动向,近日来,朱武铭这个老狐狸经常与一个东瀛商人秘议,但凡此二人议事期间,老狐狸的宅院都会被封锁,因此无法打探到虚实,不过下官曾安排人跟踪那个东瀛商人,却发现此人不但会轻功,而且十分了得,派去的人十有八九都会跟丢……” “十有八九?”阿林阿皱眉道:“也就是说还是盯上了?” 高懿道:“下官安排了高手跟踪查探,发现每次东瀛人出了朱府之后都会前往城东的八鸣岗!” 阿林阿问:“那是什么地方?” 高懿道:“那里是一片荒地,据说原来是一座伐木场,几年前发了一场大火,便再无人居住,而且那里现在是一片荒坡,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下人,下官手下的人为了不打草惊蛇往往跟到这里就再无法跟下去,不过却意外地在那附近见到了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 “是谁?” “朱家长房朱武瞻的庶生子朱大珞!” 阿林阿吃了一惊,疑惑道:“三房和长房的关系不是一向不佳么?” 高懿也不解地道:“岂止是不佳,现在双方都已经剑拔弩张。朱武铭这老狐狸上个月通告朱家在巴城所有米行、茶舍、百货、绸缎庄等商铺,自当日起每月所得月金一律解运巴城朱宅,不得再行分送堡寨,城内但凡提出反对意见或不愿遵从的掌柜全都被免掉,眼下城中各店奉行不悖者十有八九,看这种情形,三房似乎是下定决心要与长房决裂了!老狐狸这个时候暗中和长房的庶子勾勾搭搭,穿插在一起,这有点说不通。下官见过那个庶子,是个优柔而少断之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老狐狸的做事风格,不会养一个对自己没用的废物,所以老狐狸和朱大珞之间必有所图。” 阿林阿赞同道:“不错,老狐狸和朱大珞之间是一定在图谋着什么,只是到底是什么目的,还得打探清楚才行。主子有过交待,朱家的一举一动都要警惕,但是不能轻举妄动,更不可打草惊蛇,只管将所有一切记录下来,写成折子呈主子阅示。记住,主子想要的东西,可能是物,也可能是个人。” 高懿为难地道:“大人!咱们的人手实在有限,无法面面俱到,如果要深入调查朱大珞,就必须放弃其它几个不重要的地方,甘达里亚糖厂那里最近出奇地清净,没有什么大事,您看……” 阿林阿打断高懿道:“你我二人出来之前,主子是有过交代的,天地会这群余孽虽然不足为惧,却也不可轻视,这帮反贼是探查的重点,不可放弃,朱家是主子特别关注的地方,只是这孰轻孰重……天心难测啊!” 高懿沉默了,他明白阿林阿的意思,世界上的事从来都是如此,没出事的时候,上司不会关注你的困难,真出了事的时候,主子更不会看你的困难,只会看你的结果,在缺少资源的情况下,能不能达成主子要的结果一要靠运气,二要看技巧。很不幸的是,阿林阿和高懿做的这份差事,没有太多的技巧,只靠有多少资源。高懿想起离京之前,皇上交办的这两件事,忍不住有些摸不着底,疑惑地道:“原以为这朱家不过是海外的一个富商大贾,这种人在朝廷眼里,不过是一颗鼻屎,根本用不着咱们粘杆处,可是在朱家这几年下来,下官越发觉得这个朱家很不简单,主子又是怎么了解地这般清楚?竟像是未卜先知一般。” 阿林阿道:“你忘了前朝东厂西厂的典故了么?” “大人是说……” “皇上年轻有为,雄才大略,这耳目可多的很呐!皇宫大内,既然能容得下一个尚虞备用处,只怕在皇上眼中,还得有个别的什么衙门和咱们相互牵制才行啊!平衡微妙,这是帝王谋略,又岂是我等可以揣测的!用心为皇上办好差,就是你我的本分了。朱大珞那里,如果实在抽不出人手也只能暂时放放这根线,老狐狸心里盘算着什么鬼主意,只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对了!他那个儿子朱大昰死之前就没有透露一二给你么?” 高懿低头不语,半晌闷闷不乐道:“那个墙头草怎么会真心投靠朝廷,朱家、朝廷、天地会在他心中都不过是他换取三房继承权的筹码。况且,朱大昰在老狐狸眼中是块好料,却没有进得朱家真正的核心圈子,朱家的秘密,只怕他也并不十分清楚。下官原想用一条狗崽子搅浑了这座羊圈,正好可以浑水摸鱼,不想看走了眼,那不是一条狗崽,却是一匹小野狼。上个月长房老头子来巴城朱家要人,才知道那竟然是长房的嫡孙。” 阿林阿闭目思索片刻,问道:“朱家长房最近有什么异动?” 高懿回道:“这正是更加奇怪的地方,三房断了朱家城中的全部店铺财源,长房老头子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所有被三房辞退的掌柜全都被长房接回了堡寨,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动作。可是朱大佑就有些不寻常,他已经连续数十日没有露面,同时消失的还有朱家堡寨的那个王管家,下官派去盯梢的手下都说朱大佑去了甘达里亚糖厂,这之后巴城市面上就出现了大批泰西烈酒,名为百加得朗姆酒,泰西夷人甚喜之,一坛售十五埃司银币,贩者得利甚巨,据下面的人回报,看见朱大佑与天地会中的人物有过接触,下官怀疑,朱家三房和长房都在跟天地会合作,不过各自的目的或有不同。” 阿林阿笑道:“也没什么难猜的,这些汉人呐,就喜欢窝里斗。前朝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还少么?明英宗朱祁镇和明代宗朱祁钰就是兄弟反目争权夺势,弟弟趁虚夺了哥哥的皇位,哥哥从鞑靼回来没几年,又一举扳倒弟弟重新登基为帝。就算后来没有李自成、张献忠、吴三桂这种败类祸国殃民,前朝的那些党争也会断送江山,我大清一统江山是天下归心,只是这群反贼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前朝的那几个皇帝有什么好?皇帝不做作木匠,几十年不理朝政的皇帝怎么能跟先帝和当今圣上相提并论?朱家不过有钱,天地会大多是泥腿子,却有股子力气,朱家想在巴城这一亩三分地长盛不衰就得有强大的武力支援,天地会那群反贼为什么来这爪哇岛?为了钱嘛!一个有钱,一个有力,各取所需罢了!” 高懿心中一动,问道:“朱家三房、长房都与天地会合作会不会有更大的阴谋?比如……夺取这巴城,作为他日反攻的基地……”他抬眼瞧向阿林阿,只见阿林阿的脸色已变,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