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年少无惧寒暑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阳光透亮,头顶的天空是六月尾声里云彩稀薄的蔚蓝,路旁的老榕树摇曳着油绿肥大的叶片,斑驳的碎影勾画出盛夏特有的写意。鸽群拖着清亮的鸽哨尾音,从青瓦白墙上方掠过,在屋檐下的几处巢边停停落落。 窗外的蝉鸣吵闹得惹人心烦。 平安巷横纵交错的阴影里坐落着一家生意冷清的当铺。 对门拐角的生了些苔藓的老墙上贴着发黄发油的印刷纸,大多是画着些络腮胡的凶神恶煞的壮汉,底下写了“赏钱百金、生死不论”之类的字样。 店里的后生正在打扫货架不便触碰的角落,被包裹得严实的抵押物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零星的蚊虫尸体躺在其中。晌午的天气太热,当铺的生意前所未有的惨淡,倒是方便了清洁。 作为三元当铺唯一的后生,姜元平日里就做着招待客人、洗碗扫地一类的杂务。 他本是无名无姓的孤儿,父母在十多年前晋国与金夏王帐的战争里丧命,跟着一群难民在渭城边上流浪了好些时候,因为生得秀气、懂事得早,幸运让元旦外出的店家给捡了回来,就着“开元”的好势头给他起名“元”,又随了店家的姓,此后每天都在当铺打杂讨得个衣食无忧。 “店家,”姜元放了鸡毛掸子,抖了抖被汗水打湿的衣襟,然后瞥向空荡荡的票台和柜台,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我也想放假。” “热了?”鬓发苍白的店家拿着一副算盘坐进了柜台,翻开厚厚的老破账本,“早几年就劝过你去习武,非得在阁楼里懒着......这习武之人,可是能寒暑不侵呢。” “店家,我听二叔公说过,你已经习武好多年了。”姜元忽的是凑近了。 老人不解的看向他。 “你在流汗。”简短的话语以质疑对方的学艺不精。 正在算账的店家下意识的摸了摸额头,觉得出一阵湿润,当即是举起算盘不轻不重的敲在了姜元的脑门上,“干活去!少在这里叽叽咕咕的!” 瞧见姜元走开了,他才慢条斯理的补充着,“常人要想练出寒暑不侵的本领,少说得有三十年的内功修行。我是年纪大了,憋不住丹田的气,久坐不动难免会让这夏天的火气趁虚而入。” 说到这里,店家就要告诫姜元,“既然你诀心不涉足这些江湖凶险,若是哪天见到了如你这样年轻却有着一身无惧寒暑的武功的人物,可千万要躲得远远的。” 话语刚落,当铺的大门敞开了,热风裹挟聒噪蝉鸣扑向店里的两人。 大概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在这炎热的天气里穿一身厚实的华丽衣裳,她神情自若的走向柜台,脚步轻盈,却好似带来了血雨腥风。 * 一双绣花的锦履踏过阳光炙烤得如火烧的青石板路,编着金线的白袜勾勒清瘦的脚踝,再往上是缀着碎玉的襦裙,云一样的裙摆会随步伐的幅度不时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由着夏日的映照显得格外耀眼。乌黑秀气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精美端正的五官未脱稚嫩,但已经写尽了书院同窗们青涩美好的幻想—— 这是个如画般漂亮的女孩,满身富贵气,走在这条老旧的巷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女孩的手里敞着一张三尺长宽的舆图,图画记载渭城东门一侧的大街小巷,竹纸的背面还盖着街道司的印章。 但她眼前的这条巷子太老了,老得只剩下一个“平安”的名,其中店铺和住宅的布局都是含糊不清的,好像它们从诞生起就是这样。恐怕只有那些坐在树荫底下摇扇子胡天海底的吹牛的老人才能把它们跟一些记忆里的人与物挨个对应。 无论怎么瞧着舆图里的细节都无法分清自己在平安巷的位置,女孩心底一阵烦躁,这时她看到了一旁的阴凉处有一家生意冷清的当铺,便有了造访的心思。 走得近了,能发现这当铺的外墙已经很有些年头了,龟裂的砖块上攀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板门新刷的红漆在阳光底下鲜艳着发亮。匾额上写着“三元”。 推门走进,店里空旷着,熏香的气味扑面袭来,一位相貌秀气的男孩持鸡毛掸子在硕大的货架旁边打转,忙碌着清扫那些抵押物缝隙里的灰尘与脏污。 年迈的司理坐在柜台后边清点账目,算盘珠子被打得噼里啪啦的响,一枚枚的油光发亮。 “老先生可是这里的店家呀?”是地道的江南口音。 “鄙人正是,”老人抬眼看向这满身贵气、内功精深的姑娘,当即是觉得心头发紧。活到他这样的岁数,见过太多的江湖人,明白这是天大的麻烦送上了门...... 渭城离江南一带有三千里之遥,她却能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裳、顶着一张极漂亮的脸蛋跨越其中险山恶水走到这里......于是店家的态度愈发恭敬和谦逊,他赶忙是站起身,“小店做的是典当的生意,请问女侠有何吩咐?” 而随着店家的动作,无形的气势缓慢压向了登门造访的客人,像是在警告。 女孩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惊人的内息,忽然是不吭声了。她警惕的盯着面前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惊讶于自己无法看清对方内功底细的同时想到了当铺匾额上的“三元”,再瞥向他身后书架摆置的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刀,便是将他同一位曾经名震武林的道士对上了号。 “如先生这样高超的武功,却在这渭城偏居一隅?” 店家一愣,转而是温和的笑着,“似姑娘这般显赫的身份,不也千里迢迢来了这渭城的一隅之地?” 女孩下意识就紧握住了衣袖里藏着的画笔,随即犹豫了几秒,究竟是松开了手,然后道出真实目的。 “我姓苏,此番到渭城是要打听‘四渎诀’出世的虚实。先生离开江湖太久,恐怕有所不知......近几个月,四渎神功重现渭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中原。” 听到“四渎诀”,老人脸上和蔼的笑容消失了,立刻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与惊惧。 “后生!”短暂的思索之后,店家朝着正在一旁偷听两人交谈的姜元吩咐,“你替我守着店里的生意,我与这位苏姑娘有要事相谈。” 说罢,老人肥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双长满褶子的枯瘦手掌握住了那柄摆放在书架上沉寂了数十年未能出鞘的长刀。 他把刀系在仍然挺拔的脊背上,刀鞘中间以玉石镶嵌组成的一个“福”字格外显眼。 姜元目送着他们离开了店铺,板门闭合,让室内稍稍有了一丝凉爽的气息。 当时警惕彼此的两人都没能注意到,这位从未接触过武功的年轻后生在听到“四渎诀”的时候竟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姜元放好手里的鸡毛掸子,赶忙是快步绕进了伙房,在锅炉底下的缝里找到了薄薄的一本破烂册子。 那被水泡得不成模样的封面上俨然落着潦草且模糊不清的三个大字,“四渎诀”。 002.习武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天下内功之首,四渎者;天下外功之尊,五岳者。” 这是广泛流传于市井之间的一句谚语,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四渎诀》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内功,《五岳经》是天底下最强大的外功。 传说练成《四渎诀》的武者,能让内息运转如水径周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势若江海奔腾,威力无穷。更有百毒不侵、愈病疗伤的神效...... 平安巷被晒干的老水渠旁边,江南过客与当铺店家保持着一把刀的距离并肩而行。 年轻的女孩一直紧握那支被她藏在袖子里的画笔,年迈的店家始终把手掌放在刀柄的末端。行走江湖,没有谁敢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初识的陌生人。 “姜道长可知道,在这渭城的平安巷里有一座先朝修建的寺庙?”女孩确定了这位店家的真实身份正是曾经在青州城大败白枪会的多福道人姜丰年。 “水喻菩萨庙。”老人停下了脚步,屋檐的影子扫在那张遍布皱纹的面庞上,像一面烧焦的矮墙。 “很遗憾,因为十年前的那件事,它已经被官府放火烧成了废墟。如果你想说四渎神功就在那座庙里,那恐怕是白走一趟了。” “十年前......灭佛?” “铁冠丞相推行的第三次灭佛。”姜丰年瞥向她的袖口,眼底里盈满了戒备,举止却是愈发的恭敬,“作为那位在朝廷如日中天的‘武丞相’的嫡女,苏姑娘对此事必然是心知肚明,不必这般试探。” “是幼安失礼了,”苏幼安点头以示歉意,“本无意打扰道长的清修,只是在这平安巷里迷了路,想要寻一位向导相助。” “即便知道寺庙已毁,苏姑娘仍要去往那里?” 苏幼安依旧是点头,一副我行我素的作态,“有劳道长带路了。” 姜丰年当即握住了刀,“我今早给自己算过一卦,坎为水。” “这大凶的卦象不是我带来的,”苏幼安的手中不知何时落着了一支画笔,鲜红的笔杆在指间噼里啪啦的打着转,“就连草原上的夷人都知道四渎神功将在渭城出世......江湖已乱,无人能置身事外。” 闻言,姜丰年的眼神再三变化。 苏幼安现身渭城无疑是代表了朝廷发出一种警告,但任谁都知道,在天下第一内功的诱惑面前,这丞相之女的身份也仅仅是让她能在这牵扯到三教九流的巨大漩涡里勉强保全己身。 “道长,请带路吧。”苏幼安把玩着手里的画笔,“时间金贵,趁着那些响当当的人物还没有注意到这里,正是去打探‘四渎诀’虚实的好时候。事成之后,朝廷定会护你那家小店的周全。” 姜丰年便是笑了,“苏姑娘竟要让我去当那朝廷的鹰犬?”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长刀。 “江湖里人人都骂朝廷鹰犬,人人都恨自己不是朝廷鹰犬。”苏幼安的脚步停顿了几秒,然后走在了姜丰年的身后,看着对方年迈却依然挺拔的脊背,露出了赞许的表情,“我相信如姜道长这样的有志之士,绝对不会甘心把性命白白丢在这渭城的巷子里。” “活了一大把年纪,仇家当然也是一大把。”姜丰年跺了跺脚,只觉得鞋底一阵滚烫。 忽是有热风吹过,把街边的树丛摇得沙沙作响。 * 与此同时。 三元当铺的伙房里,破烂不堪的书本被飞快的翻动,哗啦啦的响。 “真无聊啊。”如此感慨着,姜元合上了《四渎诀》,下意识就要随意的把它丢回锅炉底下,紧接着是想起了店家与那位客人的谈话,便收了手,然后走出伙房,慎重的把它放进了柜台的抽屉里。 既然说是贵重的功法,自然要留到夜里给店家掌掌眼。 姜元能分得清这册子记载的内功心法是货真价实的,因为他很轻松地就照着其中的文字练出了一缕内息......在他看来,这所谓的“四渎神功”跟路边摊贩卖的“养生经”没有多少差别,无非就是运功时需要同时动用的经脉更多、耗费的精力稍多一些。 记得小时候,店家就三番五次吩咐他去私塾念书,又催促他到邻近的拳馆学武功。 寒窗苦读的日子是坚持下来了,但学拳的事情直到现在都没个着落。如今已经过了打基底的年纪,想要再去钻研武艺也为时已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姜元知道店家是有厉害的功夫在身,确切的说,这当铺能顶着“三元”的名头开上几十年也没让人给砸了门匾,证明店里那些伙计或多或少都有一段非同凡响的过往。 老人们许多次都说要教他一些防身的三拳两脚,可无论怎样催促或者逼迫,甚至是拿着戒尺在大雪地里一路追,这小孩都死犟着不肯学。 姜元拒绝学武功的理由让这几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觉得又气又好笑的同时也感到了莫大的无奈:“正是太平之世,不出意外我这辈子都得在渭城住着,等你们老死了,我还得费时费力给你们挨个送进棺材、埋进土里......若是能遇到敢在渭城行凶的匪徒,说明世道已经崩坏,恐怕你们教的那点功夫也不会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但只有姜元自己心里才清楚,这不愿学习武功的真实理由另有其它。 “无聊。”这是七岁的姜元站在拳馆道场里,看向那些弟子模仿着武师的一招一式在僵硬挥拳的心中所想。 武师打那套的招式是叫作“南王锤”的外家拳法,出了名的入门难、威力大。道场里的学徒从五岁开始扎马步、练动作,天赋寻常的人恐怕要一直练到十六岁的时候才勉强是能打得像模像样。 而正是这样的一门极难学习的拳法,姜元只是站在旁边观望了八遍,就能自寻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把它打得虎虎生风。 “还是无聊。”十四岁的今天,姜元翻开了被那位武功高强的店家郑重对待的《四渎诀》,即便这本内功心法有着晦涩的文字、无比苛刻的修炼门槛,需要武者精准无误的同时运行复数经络才能生出内息,但在他的眼中,这修炼内息的难度也就跟那些最基础的调养身体的功法相差无几。 在渭城生活的时间里,姜元能够接触到武功的机会太多太多,但每一次他都下意识或主动的去避开它们。 在他看来,所谓武学无非就是私塾讲师教授的加减算术题,而且还是“一加一等于二”这种浅显的题目,只需要心念一动就能得出最完美的答案。无聊,枯燥,让人心生厌倦...... 或许不止是无聊。这位年轻的后生一屁股坐到掌柜的靠背椅上,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本《四渎诀》,若有所思的想着:可能还有些厌恶和害怕。 厌恶,这肯定没错了。姜元心想,他一定是发自真心的厌恶着武功。光是有一个要学习武功的念头就会感到难以言喻的烦躁,就像是预知到一个完全既定的结局,而通往那个结局的每一步都要觉得无以复加的孤独。 想到这里,他立刻关上了抽屉,把那本破书锁在了其中。锁扣的机关闭合,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嚓,仿佛有一扇无形的大门也随之被锁上。 “天下太平,真好,”他站起身,望向窗外的树影婆娑,心中如此庆幸。 * “这天下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姜丰年接连叹息,他领着苏幼安走在一条因为久未修缮而显得陡峭的山道里。两旁的树木和野草肆无忌惮的生长,蝉鸣喧嚣,阳光与阴影在复杂的枝叶缝隙里混乱着界限,形成了一派杂乱无章的场景。 “草原的蛮夷向西边诸国大动兵戈、残害四方百姓,又有六道教作乱北方多年、蛊惑信徒无数。如今恰逢四渎神功出世,真是风雨飘摇之境。”苏幼安跟在姜丰年的身后,眼底里是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若非王将军十五年前在玉门城外拦住了南下的蛮人,你的父亲又以铁血手段肃清朝廷,或许大晋就跟咱们眼前这座烂庙一样,让一把火给烧进了史书的角落。”姜丰年运起轻功,快步跃出山道。 终于走到了水喻菩萨庙的遗址。 果然是一副让人要唏嘘不已的破败景象。烧黑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藤,满地荒芜有獾子在及腰的高草丛里觅食,几根焦炭般的石柱上筑着鸟雀的巢。穿过那些建筑物的残骸向废墟深处前进,有一口长满绿苔的井。 姜丰年四顾张望,一边走一边说着。“我现在都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僧人们排队走上街道,军队押送一车接着一车的金银珠宝离开寺庙。执行命令的士兵砸碎了所有的雕塑,又往房屋里投掷火把,那些陈年的书柜连同其中保存的经书都被火焰淹没。曾经盛行渭城的佛教如今只存在于......” “是谁在那里?!”独属于老人的缅怀戛然而止,忽是一声暴喝,那满脸的皱纹都抖开了,像是雄狮愤怒的抖开鬃毛——姜丰年拔出了长刀,大步迈出,怒视向废墟南面的角落。 原本正津津有味的听着故事的苏幼安几乎是同一时间摸出了自己的画笔,沿着平安巷的老水渠一路上山,她是滴汗未出、更不觉得疲累。这位仅仅只比姜元稍长一岁的女孩俨然有着一身过人的武功。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四面八方有绰绰黑影如游隼般飞掠而来,凭借出色的眼力,姜丰年认出了它们是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往生镖”! 这位经验丰富的武者立刻就做了诀策,他毫无顾忌的舞动长刀,要挥出气浪去打乱这些毒镖的轨迹...... 就在“往生镖”出现的前一刻,一直站在姜丰年身后的苏幼安已经是飞快的持笔在手心写下一个定字,画笔的笔尖竟然自行流出了墨水,“定”字一出,那些极凶极恶的暗器被诡异的固定在了半空中。 作为“武丞相”之女,苏幼安最出名的可不是她的武功,而是以字画施展的道法! 一根石柱的后方,身披雨蓑的人物手握五枚尖镖走出,妖娆作声,“难怪师傅总说‘江南第一才女苏幼安是大晋开国以来最有机会在三十岁之前迈入宗师之境的绝世天才’,如今一看,果真名不虚传!” 那人像是在嘲笑,娇滴滴的声音仿佛有勾魂夺魄的威力,“可惜,今天你就要因为一本根本不可能练成的破书而死在这里了。” 啪。一本薄薄的破烂册子被他丢向了苏幼安的脚边,那被水泡得不成模样的封面上俨然落着潦草且模糊不清的三个字,“四渎诀”。 “四渎神功从一开始就是骗局,为了钓上像你这样的大鱼,”她摘下了头顶的斗笠,露出一张妖冶的脸蛋,这竟然是一位极漂亮的女人,“小女子乃六道教·地狱道·往生姑,我与地狱道三百教徒,在此诚邀二位共赴黄泉。” ...... 姜元在窗边已经坐了许久。 打扫完当铺里外的卫生,他便无事可做了。 货架上闲置的几部话本翻来覆去的看得腻歪,只好学着那位已经放假的沉默寡言的朝奉在店里找了个位置开始静坐。所谓心静自然凉,倒还真觉得不甚炎热了。 他这一坐就是坐到了黄昏。落日的红光自西向东倾泻,天空如烈火烧灼,云层皆燃。这天降的火焰烧在了街道上,滚烫着,让群蝉愈发卖力的嘶吼,那吵闹的声音直教人心烦意乱。 门外隐约有急促的脚步,脚步声近了,噼噼啪啪,下一刻,门扉大开—— 浑身是血的苏幼安踉跄着闯进了店里,那身华丽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腰间挂着一支断掉的画笔。她艰难的靠近了姜元,然后把一本让他觉得格外眼熟的书本放到了桌上。 “四渎诀?”姜元满脸的错愕,紧接着他看向面前这伤痕累累的姑娘,觉得一阵手足无措。 003.四渎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夏蝉在屋外的榕树上撕心裂肺的呐喊。 落日的余晖闯进了大堂,把瓦青色的地砖镀上一层橘红的微光,仿佛一块块烧红的烙铁。 姜元整理出一间干净的房间安置客人,又找了一些伤药送过去,然后到后院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开始清理苏幼安沿途落下的那些血迹。 “真是麻烦了......”他想到了现在还没回来的店家,眼底好似蒙着了一片阴霾,其实是头顶树梢的碎影。 回到当铺之后,姜元发现那位满身是伤、衣衫褴褛的客人已经穿戴整齐的坐在了柜台后边,自顾自的清洗茶具,然后给自己冲了一杯热茶。 空气里弥漫着止血粉的刺鼻气味。 “苏姑娘,我家掌柜呢?”姜元靠近了,便是迫不及待的问向这公主般华贵的女孩。 “他没有死,伤势也不算严重,或许正在渭城的某个地方躲着,”苏幼安一开口就显露出了那份被术法掩盖的虚弱与疲惫。 姜元看着桌上散乱摆放的毛笔,被打翻的砚台里源源不断的淌出墨水,漆黑的水流成缕成股,如群蛇般蜿蜒在女孩的手边,然后顺着白皙的手掌向袖口攀爬,填补衣裙上的缺口。 如果平时要见到这样神奇的一幕,他肯定得好奇的上前追问一番,现在却是没了那样的兴致。 “这事......能报官吗?”姜元在当铺里生活了十年,对于江湖凶险多少有些了解。 “报官?也好。”苏幼安捻过一根鼠须笔,沾着些墨水在桌上画了一只眼睛,“但你要先看看它。” 满桌的墨水迅速汇入那眼睛的瞳孔之中,让它仿佛宝石般闪耀着绮丽的光亮,而做完这一切,苏幼安像是被抽干了精力,摇摇欲坠似的搁了笔,然后缩在了椅子里。 “我自创的法术,你可以管它叫‘眼见为实’。”那声音也微弱着,懒洋洋的传进了姜元的耳中,“你看着它,自然就会知道我与姜道长是如何分散,又是如何拖着一身伤回到这里......” 姜元本想再问,这时候就听到了细小的呼噜声,苏幼安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她的身旁洒了一圈墨水,让人看着就要感受出一种无法触及的遥远。 他只好研究桌上画着的那只眼睛......即刻有无形的漩涡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入其中,恍惚间,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扑面杀来。 姜元被吓得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一把尖锐的飞镖被人握着抵在了“他”的后背。 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在“姜元”身后无比遗憾的说着,“苏小姐,若你我相见是在十年之后,或许我会毫不犹豫的转头逃跑,你本有机会成为中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宗师......” 话锋一转,她捏出了一副让人感到恶心的矫揉造作,“真是可惜呀~今天你就要死在我的手上了。” 那人握着尖镖绕了个圈,锋利的边缘贴着“姜元”游走,直到面对面的站在了“他”的身前,这竟然是一位极漂亮的女子,一双狭长的眸子勾魂夺魄般的扑闪着,然后露出了孩童般天真好奇的表情,“我如果先划烂你这张可爱的脸蛋,你会哭出来吗?” 话音刚落,那握着尖镖的修长手掌就毫无征兆的抬起,冰冷的寒芒在“姜元”的眼中迅速放大,仿佛一瞬间被恐惧灌满了肢体,让“他”木楞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尖镖就忽然在“姜元”额前三寸的距离刹停了。 在女人错愕的注视里,“姜元”伸出左手张开,露出了掌心写着的一个“定”字。字迹以极快的速度在淡化,而“他”则是趁机举起画笔在破绽大开的女人的额头上写下了一个“死”字。下一刻,那刚挣脱法术束缚的女人就开始浑身打颤,不断的呕出鲜血,然后踉跄着瘫倒在地,再无生息。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篇杀法’?”姜丰年靠近了,他挥刀逼退周围的六道教信众,然后扭转刀锋刺穿了地上那具“尸体”的咽喉。 “幼安不才,空有杀法一篇,却无力施展。”“姜元”捂着额头,感到些许疲乏。 姜丰年撩起衣袖,露出那双枯瘦的手臂,手指因为发力而泛白,皮肤底下有青筋鼓起。然后他猛得举起长刀横劈向前,刹那间刀气迸发,将敌人逼得接连倒退,几个来不及闪躲的教徒竟然被这凌厉刀气一分为二! 血液横飞之际,姜丰年问着身旁的丞相之女,“这北方的魔教到底是如何穿过重重关隘进了渭城?” “三百多人,埋伏在这处寺庙里守着这本《四渎诀》......”那回答的声音里竟然也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也罢,”姜丰年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们当中必须有人要活着离开,把六道教现身渭城的消息传向外界。” “苏姑娘,我替你开路!”那老人说着,就拔出了插在后背上的刀鞘,刀鞘背面嵌着的八卦阵开始了转动,他出刀的速度开始加快,像是不假思索的胡乱挥砍,却每一招都落在了最致命的方位,每一次挥刀都要新添一位刀下亡魂。霎时间,六道教信众的包围圈变得混乱。 “姜元”便是趁着这混乱之际开始突围,“他”用画笔不断施展着法术,即便有敌人的刀刃抓住施法的漏洞劈砍在“他”的身上,也面不改色的继续持笔在手中书写。 之后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等到姜元回过神来,窗外的天空已经是昏沉而幽暗。 他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麻发软,似乎是站了许久。 苏幼安很早就醒了,她懒洋洋的趴在桌上,“江湖里只有喊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你家掌柜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被称作‘多福道人’,正是因为他除了有一身了不得的保命功夫以外,还极为精通趋吉避凶的卜算之术。” “既然现在天色已晚,不宜报官。你不妨在这里听我说最后一件事......”苏幼安忽然把一枚解开的铜锁丢给了姜元,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另一本《四渎诀》。 她指着桌上的两本一模一样的《四渎诀》,语气不复懒散,眼神锐利的瞪着姜元,“这本书,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004.小开不算开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夜里的蝉鸣依旧是争吵不休,直到关上窗户,这才稍有安宁的意味。 当铺大堂里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亮照在女孩不施粉黛的侧脸,那修长的睫毛在瓷器般白皙光洁的面颊映着了一片稻影。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虽然青涩,但已经足够惹人心动,好像上天把它所能想到的所有美丽都塞到了这张脸上。 姜元的目光恍惚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回到了他们刚刚的话题上。 “你的意思是,这本书是你在街边废弃的井里捡的?”苏幼安拿起那本《四渎诀》,眼神一阵变化,想要出言质疑,却又觉得对方不像是在说谎。 “打水的时候跟着桶一起捞上来了。”姜元纠正着。他瞧见这位能用法术的同龄女孩的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于是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苏幼安把书翻开,里面本就潦草的字迹早已被水浸得模糊。 “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 “以人体手足阴阳经络效仿四渎合流,注丹田成海,海之气为上,如云如雾,是乃四渎内息,云雾生雨,则有水之变化无穷......” 苏幼安紧蹙着眉毛,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蓦然合上了书本,面色难堪,近乎是咬牙切齿的说着,“这《四渎诀》是假的!” 假的?那我今天是怎么练出来的?姜元下意识的就自我怀疑。 但他仔细一琢磨,这也不对,自己在当铺里见过的内功心法不算少,这本破烂书算是其中难度最高的,大概是从“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术题变成了“十七加十八等于三十五”。不论过程如何,既然成功练出来了,那就没有会是假货的道理。 苏幼安也不管姜元能不能听懂,阴沉着脸,举起书本不断的拍打桌面,“人体一共有十二条主脉,左手左脚为阴、右手右脚为阳,各具主脉三条,这功法却要求你在不同的时机精准无误的同时动用四条所处部位截然不同的经脉,阴阳齐力,四体同调,最后合入丹田......就算修炼者真的拥有这样超凡脱俗的天赋,那他的经脉和丹田也不可能承受住这个‘河流入海’的过程。” “意思是正常人做不到?” “这是臆造的内功,没有人能练出来。” 说了一大通,苏幼安总算是平复了心情,无非就是浪费四个月的时间从江南跑到了渭城,就当是出门给画作取材了。想到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或许神仙可以。” “但我练出来了。”姜元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交代实话。 “你认真的?”苏幼安下意识觉得这人是在逗自己笑,江南一带多得是像这样的男孩成天想方设法的要说一些天马行空的怪话或者做几件无厘头的蠢事以引起自己的注意。他们多数是所谓名门世家的子弟,在她面前挥斥千金的举措以彰显能力的举措数不胜数,如这样出身平凡甚至称得了“寒碜”的追求者倒是第一次见。 她想到了前不久还在与自己同生共死的老人,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婉拒姜元的追求了——这不对,我跟他的“爹”是并肩打过魔教的战友,于情于理他都是我的晚辈。 苏幼安很快就收起了心底的胡思乱想,她开始用一种慈祥和蔼的眼神看向面前的男孩,“说吧,你的经脉和丹田到底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姜元觉得这人心里的念想似乎有些不礼貌,于是学着她举起一本《四渎诀》用力拍打桌子,“都是肉做的!” “别开玩笑了,”苏幼安盯着他看了几秒,便是叹气,“姜道长如今还在城里躲避魔教中人的追杀,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好好休息,然后明天早点去衙门报官,到时候记得把你‘看’到的事情都给交代清楚。” “哦,如果那些当官的不信你的话,你就把这块玉佩给他们,然后报上我的名字,”苏幼安从腰带上取下一枚鎏金的龙纹玉佩递给他,“记好了,我的名字是‘幼安’,我只说这一遍。” “明天?那你要去哪儿?”姜元记得她才受过重伤。 “我得把六道教现身渭城的消息送到城外。”苏幼安伸手就要去抢那本被姜元拿着的《四渎诀》,“别捧着这本假货了,若是真想学武功,大不了过几天事情消停了,本女侠送你一本武当派的秘籍......全真派的也行。” 然后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抢过姜元。 “一本假货,有什么好护着的!”这自称“女侠”的姑娘俨然是把姜元当成自己的小弟了,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于是她站起身,手里再加了几分力气、甚至用上了极少的内力,非要给姜元一点颜色瞧瞧...... 竟然还是没抢过。 一本破烂书被扯得变形了,两端连着两只手,姜元与苏幼安大眼瞪小眼。 “你会武功?” 苏幼安的感知里,姜元体内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一缕内息,它极其微弱,真的就是很细很小的一缕,但它的精炼程度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即便她的父亲,那个被无数人称作是“武丞相”的大宗师也不曾把内息精炼到这样的程度。 “调用十二主脉,阴阳齐力,四体同调,最后合入丹田——”姜元指着两人之间的《四渎诀》给她解释,“我说过,这本书我练出来了。” “这四渎神功......是真的?!”苏幼安松手了,她一屁股坐了回去,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确实练出来了,”姜元心安理得的接过了书本,“嗯,就在今天,而且练得很快?” “你学这本书有多久了?”苏幼安不相信有毫无基础的武者能在一天之内读懂一本内功心法并且完成其中困难得超乎常理的走脉从而吸纳天地灵气化为己用。 她宁愿相信姜元是大晋皇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不愿意相信他能有这般变态得不可理喻的天赋与根骨......这还是肉体凡胎吗?! 005.我也配叫武学天才?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苏幼安是个绝世天才。】 【她会成为中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宗师。】 【......】 自懂事起,苏幼安的身边就围绕着数不清的吹捧与夸耀。 它们最初是出于对那位丞相的讨好献媚,被局限在江南一带,而且要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消失。可等到这个女孩开始表现出得天独厚的天资的时候,这些声音就变得一天比一天要响亮,然后传遍大晋南北。 江湖里人人都知道“武丞相”有一位了不得的女儿—— 但是对于苏幼安自己而言,当“武丞相”的女儿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幼安这个名字是母亲替她起的,意思是“从小无病、平安长大”。 那位总是不言苟笑的父亲很少回江南,即便高居丞相之位,却始终尊重着妻子的意愿,没有将任何朝廷的纷扰带进家门。 直到她在学堂的一次晨课里意外显露出那份更胜于“文将军”的天赋之后,她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文将军”与“武丞相”,是金夏王帐率兵南下、大晋将要灭亡之际,皇帝亲自到民间拜请出山的两位传奇人物。 前者以书法证道宗师,独创法术“一篇杀法”,又极为精通兵家谋略,曾凭借七千驻军在玉门城外大败草原十三部族,守住了大晋万里江山。 后者则是名震江湖多年的“铁冠剑客”,同时以道术与剑术证道宗师,并将二者相互结合创造了能够御剑杀人于千里之外的法术“超然”,即便身居高堂亦能挥剑斩尽满城宵小。在平定战乱之后的几年里,这位丞相协助皇帝肃清了朝廷里外的不谐之音。 任谁都知道,草原上的那群蛮夷迟早会再次举兵进犯中原。 这一对被史官记载为“文武双杰”的人物终究会老去,他们不断的通过各种途径在寻找着接班人,希望新的时代能够有人代替自己撑起晋国的大梁。 而苏幼安的出现,给了他们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于是那时年仅六岁的女孩就拜了“文将军”为师,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转瞬被艰苦的修行填满。 来来回回的背诵一些无法理解的发音,最后将它们彻底烙进记忆里,即便是半睡半醒的时候也能一拍尺子就一股脑似的全部背诵出来。 反反复复的照着一篇字帖练习,直到写秃了笔头、用断了笔杆...... 而在这些日程结束之后,已经是深夜,师傅会要求她练习内功的同时以减少对睡眠的依赖。 她用自己的整个童年去掌握了一篇杀法,成为了那个众人口中的绝世天才。 等到被母亲接回了家,被给予了名为“选择”的自由的那一刻,苏幼安能回想起的仅剩下了小时候在学堂里一边听讲师念书一边偷偷在宣纸上涂鸦的快乐。 * 苏幼安握着笔,满脸复杂的看向站在对面的姜元。 这门《四渎诀》毋庸置疑是超越了宗师领域的神功,对方却在短短一天之内将其掌握。 跟这个怪物比起来,自己将近十年的苦修简直就像是......她不愿意继续向下想了。 即便是掌握了宗师亲传的法术,她仍旧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做不到像那位将军年轻时候一样风轻云淡的对待江湖上的众生百态。 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便心里装满了不甘、羡慕,甚至是夹杂了一些嫉妒,作为丞相的嫡女,苏幼安此时的第一反应是要将姜元介绍给自己的父亲和师傅,因为这样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绝世天才”是如今内忧外患尚未根除的大晋最需要的救命之方。 此时,当铺里的各怀心事的两人尚不知晓危险已经随着夜幕悄然到来。 ...... 昏暗的寺庙废墟里,血腥气混合着阴冷晚风阵阵袭来,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来,像滑腻油脂一样涂在遍地尸体之上。 一切都冰冷的凝固着,直到一具连死后都要妖娆作态的女尸忽然颤抖了一阵子,几枚银亮的飞镖被内力牵扯着在她掌中彼此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霎时间火星四绽,那些厚重的“油脂”瞬间被点燃—— 月光仿佛在燃烧,紧接是真的有喧嚣烈火沿着山道蔓延向不知其深的巷落。 原本在缠斗中死去的地狱道教徒接二连三的从地上站起,即便是斩断咽喉、切开脊椎这样的致命伤此时也都尽数痊愈,他们在火光里低头翻找着自己的武器。 往生姑捂着自己已经愈合如初的咽喉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身体里仍然残留着苏幼安在自己额头写下那个“死”字时,五脏六腑一齐破碎产生的痛楚。 “我最讨厌所谓的‘天才’了。年轻气盛,不知分寸,不识抬举,偏偏又有一身让人捉摸不透的怪本领......”她用衣袖擦拭嘴角的血迹,然后看向一旁石柱上站着的身披五彩霞衣的孩童,“邪见,你们到现在都没找到苏家的姑娘吗?” “以笔墨施展的道法,的确有着我等无法破解的神妙。不过能确定的是,她没有把消息传到城外,教会的兴众已经彻底控制了城门,”被称作是“邪见”的孩童开口便是苍老沙哑的声音,“反倒是你,怎让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给杀了脑袋?” “败就是败了,”往生姑并不与他解释具体的战况,“我们必须趁着夜晚杀掉她......那个算卦厉害的老东西又在何处?” “‘我们’正在城里追杀他。”邪见摇头晃脑的说着,“那家伙算是‘我们’行走江湖所见过的最难杀死的道士。” “只要苏幼安一死,渭城很快就会落入教会的掌控。”邪见大声的夸赞那位远在北境的六道教教主的谋略。“借着一本几十年前传遍了中原的假货充当四渎神功出世的噱头,竟然让整座江湖都乱作一团,教主果真是好算计!” “教主听不到的,”往生姑捡起一枚尖镖,“比起吹捧那位大人的英明神武,你不如考虑一下计划失败后要怎么应付他的怒火。” 邪见立刻低头用一种冰冷的眼神凝视着往生姑,“听不到?你错了,教主无所不知......” 话语戛然而止,他的表情僵硬了,瞳孔有些涣散,不断有冷汗从额角浸出,像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而这一切都在转瞬间结束,邪见仿佛无事发生般的跳下了石柱,接着往生姑的提议往下说。 “那么,便趁着夜色把苏小姐今天走过的地方都给‘清理’一遍吧。” 在他的手中,一张舆图自行敞开。这孩童的手指点在渭城东门的位置,沿着商区不断的向前,最后停在一处名为“平安巷”的地方。 006.门不能从这一侧打开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夜色沉寂,不知哪棵树上的蝉突然拖长调子叫了一声,明明是盛夏,却像仲春的一场惊蛰。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姜元忽如其来的提问打断了苏幼安混乱的思绪。 “蝉很吵,”不假思索的回答。 苏幼安几乎是把“我现在心情很差,你别跟我说话”这句话给写在脸上了。 姜元快步走向窗户,把它推开,朝着外边望去,一些微小的橘红色光亮在黑暗的深巷里若隐若现。 风里模糊有哭喊与尖叫的凄厉声音,但混着蝉鸣始终让人要觉得是错觉。 “这是谁家起火了。”苏幼安从柜台后边站了起来,“你要去帮忙吗?” 姜元终于辨别出了那些火光所象征的危险,几乎是立刻转身跑到大堂的货架旁边,摘下了一把镶金嵌玉的短剑,也顾不上这件抵押物有多昂贵就把它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然后急冲冲的朝着苏幼安招手,“六道教来了,是来找我们的!” “是来找我的。”苏幼安眉头紧皱,从桌上抓起所有的毛笔逐一放到砚台里吸满了墨,“如今的渭城是江湖高手云集,但他们完全没有做好对付魔教的准备......我们只有逃到官府才算安全。” “我知道有条隐秘的小路可以去城里,是绝对有用的‘救命之方’。”姜元低声说,他熄灭了货架两侧的油灯,尽可能的要把这间当铺整理成长时间无人访问的状态。当铺的生意总是离不开跟江湖人打交道,尽管从未离开过渭城,但这位年轻的后生已经拥有了相当的应付危险的意识。 苏幼安不敢把信任全部交给姜元,即便他的抚养人在前不久与自己出生入死,即便他天赋绝世......即便有再多的理由,她也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去实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是否心性纯良,“我自有脱身之法。” “姑娘还能再用几次法术?”姜元看着她飘忽不定的步子,站在门槛旁等得愈发焦急。 “你先走!”苏幼安眉头紧皱,心底警铃大作。 姜元终于是顾不上太多了,他干脆抓住苏幼安的胳膊拉着她离开当铺,“你用法术让我见到的魔教无疑是一群仗着武功在行凶作恶的歹徒,姑娘若是让我孤身一人离开,恐怕以我这身板是无法活着走到官府。” “你这自私自利的......”苏幼安感受着对方紧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掌的温度和形状,匆忙的想出她所知道的杀伤力最大的词语,“登徒子!” “需要我现在跪下求姑娘救我一命吗?逃出险境之后姑娘让我做什么都行。”姜元急得满头是汗,他这一刻是真想把时间拨回从前,然后狠狠地学上两三个月的武功......不求速成到天下无敌的境界,只要能刚好应付今晚的劫难就行。 苏幼安不吭声了,就怒视着对方的后脑勺,任由他扯着自己离开当铺。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姜元所谓的“救命之方”是准备把自己交给六道教以换取求生的机会,她就要立刻用法术拖着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一起去死。 那扇通红的板门缓慢闭合了。 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当铺后方的阴暗。 “我今年才十四岁,我还不想死。” * “我十五岁,我还是丞相的女儿,你以为我想死?”苏幼安气急败坏的甩开了姜元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姜元并不在意,只是不断在林间寻找正确的方位。 苏幼安见他不理自己,这十五岁的女孩在极短暂的迷茫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最初的冷静。 比起姜元这个明显连鸡鸭都没杀过的小年轻,她可是真正在江南周围对付过山贼与流寇。 “你的内息......”此时,苏幼安蓦然发现姜元体内那一缕极其微弱、近乎难以察觉的四渎内息不知何时已经壮大到了头发丝的粗细。 姜元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着让苏幼安有些听不懂的话语,“你觉得一边玩捉迷藏一边做二位数的加减法很难吗?” “捉迷藏......”这个比喻倒是让苏幼安听得明白,她深呼吸,心底莫名生了些怒火,但还是努力去回忆自己跟着姜元离开当铺到现在经历的全部细节,“我们没有遮掩沿途的脚印。” “不需要遮掩,”姜元的语速很快,“接下来我们要跑起来了,你的身体坚持得住吗?” “我应该能跑得比你更快。” “那你有没有能让我也跑得很快的法术?”当铺的后生开始灵活运用自己从小到大积累的“江湖经验”。 苏幼安示意姜元站在原地别动,然后拿起了一根沾过墨水的毛笔,用它在了姜元的后颈上写了一个“疾”字。 姜元顿时感到浑身一轻,试着向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步伐明显变得轻快了许多。 同样给自己写上“疾”字的苏幼安跟着姜元一路来到了一条小溪旁,然后淌着水、沿着小溪往上游奔跑。 盛夏的树林里有许多烦人的蚊虫,但姜元和苏幼安的速度太快,让它们无计可施。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沿着溪水一路向上,苏幼安的鞋袜都被彻底浸湿、踩在铺满碎石的水底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是一种黏稠而沉重的让她感到极其不适的体验。 月光在漆黑的溪流上绽开,波光粼粼,仿佛星空倒悬。 姜元停下了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了一阵。 他没有苏幼安那样浑厚的内功底子,即便有法术加持,此时也是疲累得有些晕眩。 “这条溪上游的尽头是一座寺庙的后门,从后门进入寺庙的另一侧是一条径直向下的山道,沿着山道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抵达城里......我们已经快到了。” 苏幼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便是大声问姜元,“那寺庙叫什么名字?” “水喻菩萨庙。”姜元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拉着苏幼安穿过一片高草丛,站在了一处破旧的寺门旁边。 他伸手用力去推,却没能推动。 一个身姿妖娆的女人坐在寺门旁边的石墙上看着他们,表情很是奇怪,像是随时要憋不住笑声,然后发出了“善意”的提醒。 “少侠,门不能从这一侧打开哦。” 007.捏碎一块石头的力气(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寺门两侧的石狮子沉寂在夏夜的黑暗里,稀薄月光穿过枝叶的隙罅打在了门檐上,落下深邃的阴影。 “在地狱里,往生的大门可不会轻易敞开。” 那身穿一袭纱裙的女子抬起手,三枚前端为椭圆、后端弯曲成钩的飞镖已经夹在了指间,其名为“往生镖”,是这位地狱道往生堂历代相传的暗器。 “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苏幼安不假思索的越过姜元,挡在了他的身前。 果不其然,往生姑保持沉默,全然不理会她的疑问。 苏幼安当然考虑过可能是姜元提前就与六道教有了联系,但此时的情势已经容不得她浪费任何时间去猜疑。 毕竟,就算姜元真的是叛徒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得有个从零开始的过程,就凭他身体里这头发丝粗细的内息估计全用光了也只够捏碎一块石头...... 如果敌人仅是眼前这位手下败将,倒是有机会脱身,然后想办法到城外把情报交给师傅。她此时想着,就不敢耽误时机,立刻就在手中写上一个“疾”字,然后要寻找机会接近这位地狱道的教徒。 在一位极擅长使用暗器的敌人面前逃跑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用尽可能短的时间结束战斗方才是生机所在。 苏幼安用沾了墨水的笔尖点在了手背上,刚要接近寺庙,忽然感到一股瘆人的寒意窜上—— 一抹银光在半空中极快的划出一道弧线,最后悬停在了她的咽喉处。而此时,一个“定”字还差两个笔画才能成型。 苏幼安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对上了一张写满嘲弄的笑脸。 寺门旁的往生姑已经没了踪影。 她站在苏幼安的身前,手握着尖镖抵住这出身显赫的女孩的咽喉。与此同时,那纱裙底下的双腿开始缓慢的渗出鲜血,显然要爆发出这样出人意料的速度并非毫无代价。 站在苏幼安身后的姜元像是被吓傻了,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往生姑自然是瞥了他一眼,已经过了最适合习武的年纪,一身微薄的修为也掀不起什么浪花。再结合那身廉价的布衣和呆头呆脑的表现,很轻易就判断出一个普通平凡得粗鄙乃至低贱的身世。 这倒是让人觉得有趣,堂堂丞相之女在六道教逼迫下,居然沦落到需要依靠如此不堪大用的小人物的帮助。 等一下......往生姑眨了眨眼睛,怎么忽然感觉这小人物身体里的内息似乎是肉眼可见的粗壮了一圈? 她瞧着姜元那畏畏缩缩、似乎随时要瘫倒在地的模样,也就不再在意—— 殊不知自己施展暗器的整套动作已经三番四次的映入了姜元的眼中,已然被他牢牢的记住。 但就是往生姑分散注意力去关注姜元而漏出的那么一瞬间的破绽被苏幼安给抓住了。 苦修一篇杀法十年,苏幼安有着即便是把真人笔触混入印刷坊产出的数百篇相同文章之中也能在一瞬间将其找出的眼力,而习武之人若非化境至臻,谁敢说自己的武功完美无缺?她就是趁着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用写着“疾”字的左手极快的向上一砸,精确的击中了往生姑的手腕。 往生姑心头一惊,但那几枚尖镖却是不受控制的脱手坠落。 紧接着,苏幼安用毛笔在自己脸上飞快的写完一个“定”字。 往生姑正欲以另一只手抓住空中暗器进行回击的一刹,她只觉得自己的肢体仿佛被冻结般无法动弹。 又来了......往生姑在心里暗骂,但她无法做出任何的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幼安走近了,要抬笔写下那个“死”字。 不过庆幸的是,她并非孤身一人。 伴随一声巨响,紧闭的寺门在下一刻轰然洞开,一名身体魁梧、却披着五彩霞衣的壮汉手持短枪闯进了战斗,那短枪前刺宛如蟒蛇扑咬,径直刺穿了苏幼安的右肩膀。 血液飞溅,骨骼破碎的声音清晰可闻。 但那纤细的身躯仅仅是摇晃了一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苏幼安沉默着用愤怒的眼神凝视对方,却是无法再抬起右手去握笔写字了。 她写下的“定”字不仅仅是能够固定敌人和敌人的武器,还有着坚定意志的效力。 站在她身后的姜元只觉得脸上一些湿润滚烫的意味,刺鼻的血腥味争先恐后的钻入他的鼻腔。 但即便如此姜元也不敢表现出任何异状,反而是趁势跌倒在地,努力装出一副被吓傻的模样......他不再运行内功,藏在那身绝世仅有的根骨之中,有着超乎旁人想象的“直觉”。 这份直觉让他抓到了一丝虚无缥缈的生机。 “邪见,太慢了,”往生姑终于是挣脱了“定”字法术,她大口的喘气,像是在回味那死亡迫近的瞬间。 “你还剩几条命能死?”壮汉一边握住枪杆固定苏幼安的位置,另一只手却是抬起,寺庙里立刻有一位披着五彩霞衣的书生跑来,递上了另一柄长枪。 看到这一幕的苏幼安霎时是瞳孔一颤,她认出了这是曾经在江湖里有着大凶名的阴邪法门“五鬼借胎”,拥有以相同魂魄操控多具身体的厉害。 但是修行此法的过程无比残忍、且丧失人性道德,需要分享自己的精血、魂魄给予未开智慧的婴儿,再不顾对方性命运行功法令特殊的内息游走其全身经脉使魂魄在新的身体里得到适从,因为刚出世的胎儿体肤脆弱,内息流通时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经脉尽断,所以修炼过程中失败的风险极高。若是幸运成功,这才能达成“借胎”的目的。 她不敢想象到底是要毒害多少婴孩才能令这门邪功重新现世。 那壮汉已经握住了第二柄长枪,眼看着就要用它刺穿苏幼安的另一边肩膀——他可从来没杀过像这样高贵的人物,自然要好生折磨一番。 同时那书生歪头看向往生姑,张口却说出了与壮汉完全一致的声音,“你该不会......就只剩这一条命了吧?” 往生姑强颜欢笑,“你再猜猜?” 壮汉和书生都不再言语,确切的说,是他们无法言语。 苏幼安缓慢的后退,让短枪的枪尖离开自己的肩膀。 一个鲜血淋漓的“定”字,不知何时在她的手中成型。 无法握笔,她就用手沾着自己的血来书写。 血液乃人体精气之所在,以血为墨,反而能让道法的威力更上一层。 苏幼安用左手食指蘸着自己肩膀上不断涌出的鲜血,正要再写些什么,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滥用血液精气施展法术所造成的反噬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 她只好拿起腰间的毛笔,试图凑近了试图在这三位魔教信徒的身上完成那个“死”字的书写。 但邪见的修为远超苏幼安的想象。 这位修炼着禁忌功法的人物竟然抢先一步突破了法术的束缚,右手握短枪前刺,而紧接着他身后的书生接过其右手的短枪,无比默契的将其投掷向苏幼安的胸口。 可即便是如此绝望的情形,苏幼安依旧借助左手掌心里还没有完全失效的“疾”字法术对轻功的加持,险之又险的避开了这双枪合击的招式。 “邪门!邪门!”书生大声的抱怨着,紧接着用后怕和憎恨的眼神瞪着苏幼安。“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你这样邪门的妖怪!” 差点被反杀以及多次出招失利的强烈屈辱感让他心底满是愤怒,而愤怒的具现化就是一旁的壮汉失去理智般的双手握枪,接连不断的刺向正在躲闪的苏幼安。 书生的内功修为很高,壮汉则是在外家功夫方面相对厉害,我现在还没有插手的余地,不过他们之间似乎有着很特别的联系......“瘫软”在地上的姜元冷静的分析着战况。已是必死的局面,他原本的慌乱和紧张在此刻都消散了。 《四渎诀》是内家功法,大约半个时辰的修炼可不足以应对如此强大的敌人。姜元感受着那份内息里蕴藏的力量,即便是将它全部灌入手掌,也不过是刚好能捏碎一块石头。 必须等待更好的时机......姜元紧紧的盯着在狂风骤雨般的猛攻里摇摇欲坠的苏幼安,在壮汉邪见的身后,那书生已经开始运功要上前施以拳脚作为压倒局势的最后一击。 就在这个时候,一枚往生镖破空飞来,径直扎向了苏幼安的眉心! “蠢女人,你敢抢功?!”书生朝着刚刚解开束缚的往生姑怒吼。 往生姑不理不睬,继续抛出手里的尖镖。 三枚银光接连消失在黑暗里,但金属破开皮肉骨骼的声音却没有如预期那样的响起。 嗒、嗒,嗒。一只沾着泥土的手越过了苏幼安的肩膀,恰到好处的接住了这三枚往生镖! 不待寺门前的众人有任何的反应,那三枚银光就飞了回去,在空中画出三道位置迥异的圆弧,以极其狠辣的角度分别扎向了那壮汉邪见的双眼! 邪见纵使有一身拆金卸石的外功也不可能让最脆弱的眼睛抵挡如此阴毒之器,他立刻要挡,但这往生堂绝学的暗器可不会如他所愿,即便是身后的书生快步上前要出手去接,那先发的往生镖已经刺中了他的双眼。 书生的动作一滞,立刻是弯下腰,忍不住扼住眼睛发出歇斯底里、模糊不清的怒吼,眼泪不断从掌中洒出,失去双眼的痛楚以数倍的程度传达到了他的身上。 这就是修行“五鬼借胎”所需要承担的诸多代价之一。 而那壮汉则是闷声倒在了地上,第三枚往生镖藏在那刺向了眼睛的双镖之后扎穿了他的咽喉,镖尾开锋的弯钩把整个气管给剖开,这就组成了往生堂绝技里最令人生畏的夺命技。 往生姑满脸的惊骇,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注视着从苏幼安身后走出的姜元。 这一招即便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的使出,其中对内力的操控难度几乎是...... “总不会比‘十七加十八等于三十五’更难了。”姜元捡起了那壮汉脱手落到地上的短枪,掂了掂,还挺沉的,于是看向唯一能保持镇静的往生姑,“你好像很惊讶?莫非这丢飞镖的功夫是什么不能外传的秘籍?” 回答他的,是破空袭来的十抹银光。 纵使姜元的内功修为远不及对方,但他此时在暗器的熟练度上更胜一筹——这使用暗器的法门太简单,看着这魔教中人在实战里使用了这么多遍,早已经学了个透彻。 因为使用“往生镖”需要以内力催动镖身飞出,所以内功修为浅薄的姜元深知自己无法跟对方抢夺先机,干脆就以后手应对。 那每一道银光都从不同的角度飞来,狠辣而迅速,是防不胜防的致死招数。 姜元却能把它们看得清晰,他精确无误的分辨出了那些飞镖的落点,然后提前做好准备,要把它们给全部接下。 于是让往生姑吓得亡魂皆冒的一幕出现了: 姜元恰到好处的接住了她刚刚抛出的十枚往生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飞镖自己乖巧的停到了他的指间。 这可是往生堂压箱底的绝招“十死无生”,能够完全破解这一招的人只有历代往生堂的堂主! 如果你是往生堂的堂主,那我是......? 往生姑看着姜元做出跟自己刚刚完全一致的起手式,正是“十死无生”。她只觉如坠冰窖,当即是恶意激增,然后全身内力迸发,劲气鼓动令裙摆快速跃动。 她拔出了裙底的匕首就要冲上前凭借出众的修为将姜元杀死——光是让这个无名小卒活着一秒都让她觉得无与伦比的屈辱和憎恶。 下一刻,便见到姜元丢掉了那些往生镖,只留下一枚握在手中。 持匕首逼身而来的往生姑蓦然是浑身一僵,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磅礴内力凝固在体内,如此诡异的悬停在了原地。苏幼安半跪在地上,她的手指在干硬的地面用血液勾画出一个“定”字。 姜元上前一步,用刚好可以捏碎石头的力气把那枚往生镖深深的埋进了她的咽喉。 008.绑回家当媳妇(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往生姑死了。 被一介无名之辈用她最得意的往生堂绝技杀死了,往生镖连头带尾没入了她的咽喉,勾住了颈椎、深深的卡在了骨骼的缝隙里。 即便她的体内藏着有更多的“替命丹”也无济于事,每一次的复活都会让她在这无法逆转的伤势里重新死去。 从剧痛里恢复理智的邪见蓦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来不及为同僚的阵亡感到悲伤,陷入孤军奋战的绝境让他开始竭力思考破局之法。 失去了安排在此处的外功担当的“身外身”,仅凭我要如何应对......或者说,这真是“绝境”吗?那丞相的女儿虽是有着直逼江湖一流的实力,但经过白天的混战已经精疲力尽,又在方才被废掉了右手,还接连承受了道法的反噬,已是强弩之末。 邪见弯腰做出要去捡起地上短枪的动作,这是故意而为,要骗出那不知从哪儿学到一手“往生镖”的隐姓埋名之人的底细。 在他看来,姜元能有如此炉火纯青的暗器之术,定是因为六道教里出了叛徒,偷偷把各个堂口的武功秘籍给流向外界。 尽管要在教主的眼皮底子做到这件事无异于孤身闯入京城杀死皇帝,便是有登天之难......但他宁愿如此怀疑,也诀然不信姜元是渭城里的平头老百姓,一辈子从未学过武功、只是临场见着往生姑的招式就把它们学了个透彻—— 为了练成那“五鬼借胎”的法术,邪见的内息探究过上千名婴孩的经脉,自认为江湖之上没有人比他更加理解人体之根骨天赋的极限所在。 作为主修内功的“身外身”,邪见很敏锐的捕捉到了姜元身体里内息壮大的过程,便是认定了他在用不知名的功法隐藏内息,只是修行不到家、不小心漏出了一丝破绽。 果然,当手掌触碰到短枪的那一刻,三枚银光破空袭来,是往生镖! 邪见心中得意,以枪尖点地,随即是甩开臂膀,枪刃在地面极快的刮擦,内息迸发,紧接着有劲气喷薄而出,竟是将那些往生镖尽数吹散。 莫非还有后招?如此轻易就得手反而是让他的心底再生警觉,立刻蹬腿踢枪,握住枪杆摆出防御的架势。 此时,邪见注意到了那些摔落在一旁的往生镖里残留的内力极其微弱,仿佛其使用者已经用尽了内息...... 邪见哪儿会信这个。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见过了数不胜数的阴损战术,包括他自己就从不讲武德。当即是为对方蹩脚的演技感到可笑,那穿着一身朴素衣裳的少年还故意装出一副步伐虚浮、摇摇欲坠的模样,好像真的就要因为力竭而跌倒在地了。 邪见冷笑着看向姜元,全身的肌肉却是紧绷起来,时刻提防他的一举一动。 于是寺门前的空间归于一片沉寂。 直到姜元终于沉不住气,踉跄了几步,然后伴随噗通一声,跌倒在苏幼安的身旁。 他是真没力气站着了,甚至保持清醒都难,好不容易修炼出的那一缕四渎内息已经用光了。 往苏幼安旁边跌倒是有意而为,大抵他心里是在期待这位丞相之女还有什么藏着没用的绝招能够逆转战况。 因为出血过多与法术的反噬,苏幼安同样是虚弱得随时要昏迷,但她看着姜元那满眼的期待,还是慢悠悠的说,“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与此同时,意识到自己是在跟空气斗智斗勇了整整十几秒,他终于是恼羞成怒,要杀掉这装腔作势的家伙。 “真的没救了?”姜元能感受到有凌厉劲风极快的袭来,那是邪见的短枪。 苏幼安朝他轻轻的摇头,那眼里带着些愧疚和不甘。 姜元心底很是失望,更多是遗憾和懊恼,却没有后悔,不修炼的武功是他自己在过去做出选择。 习武这种无聊到极点的事情,无论让他重来多少次,都一定会做出相同的诀定。 “所以说啊,我最讨厌所谓的‘江湖’了。” 姜元叹息着闭上了眼睛,全身上下都挤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连最后的挣扎也做不到。 耳畔擦过呼啸的劲风,是邪见的短枪到了......他怎么刺偏了? 忽然有惊雷般的脚步声乍现,紧接着是一阵热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带来刺鼻的血腥气。 姜元睁开眼睛,见到一个挺拔的背影遮挡月光,将巨人般魁梧的影子打在了寺庙的矮墙上。 三元当铺的店家徒手握住了邪见的短枪,那血肉模糊的枯瘦手臂蓦然一振,内力激发,竟然直接夺过了对方的武器,然后随意的丢到一旁的树丛里。 此时,树林后方开始传出六道教信徒们踏上台阶发出的密集脚步声,他们追着这老人杀上了山。 邪见心中惊骇,便是运起轻功快速后退,但姜丰年远比他更快,见到那柄长刀脱鞘,如闪电般抽来! 下一刻是血液飞溅,这书生“身外身”捂着那几乎切开整个胸膛的伤口,向后栽倒,然后再无声息。 临死之前,邪见用一种歇斯底里的眼神死死的注视着寺门前的三人,要把他们的印象烙印在记忆深处——所处在这里的并非他的本体,但接连折损两具耗费无数时间与精力才得到的“身外身”已经足够他陷入疯魔。 姜丰年收刀入鞘,紧接着是不管不顾的抄起地上的姜元和苏幼安夹在腋下,然后快步冲进寺庙,要循着山道遁入城内。 如果再年轻四十岁就好了......姜丰年在心底想着,或许那样就不会被这些乌合之众追打得如此狼狈,也不至于让两位小辈陷入这般凶恶的危机之中。 十分钟前,姜丰年好不容易甩开了六道教的追击。但他回到当铺时发现了店内空无一人的景象,立刻知道大事不妙——根据他对姜元的了解,那孩子肯定会想到“走捷径”的方式进城。 他立刻心急如焚的前往水喻菩萨庙,但六道众的信徒已经在接二连三的返回,似乎是要向他们的领头汇报。 经过了一番艰难的缠斗,姜丰年再一次的突围成功,但等到他赶到山顶的时候,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 往生姑死了,邪见安排在这里的两具“身外身”也折损了其一。 出于保险起见,姜丰年没有立刻打草惊蛇、而是埋伏在附近观察着情况,直到确定了寺庙门前的敌人只剩下邪见一人,他这才趁着对方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姜元与苏幼安身上的时候发动最致命的突袭。 先是从侧身闯入战斗,然后挥拳重砸邪见的手肘,让对方失去出力能力的同时使得即将刺中姜元的短枪偏离方位。 再之后就是一面倒的碾压,失去了惯用手的邪见想要逃跑,但姜丰年最擅长的就是追击,他轻而易举的就抓住对方逃跑时候漏出的破绽给予了致命的一刀。 作为曾经江湖一流的高手,纵使处在暮年、实力下滑许多,也绝不是这贪功冒进的邪修能够独自对付的。 黑夜深邃,满地的半人高的荒草悄无声息的遮掩了姜丰年一行人的行踪。 躺在寺门墙边的往生姑的尸体忽然颤抖了一阵子,已然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但咽喉里开始迅速涌出的血液让那双狭长的眼眸里盈满了绝望与恐惧。 她抬起手伸向自己的脖颈,哪怕鲜血如泉水般不断涌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枚往生镖从其中拔除...... 等到六道教的信徒们抵达寺庙,留在现场的只剩下了一具死不瞑目和一具失去双眼的尸体。 而墙边则瘫坐着一副勉强能判断出是人形的事物,正在散发出让人作呕的腐臭,数不清的造型诡异狰狞的虫子在其中蠕动,仿佛已经腐烂了许多岁月。 那群信徒非但没有对此畏而远之,反倒是满脸激动的一拥而上,犹如见到了稀世珍宝般的开始撕扯、哄抢着往生姑的遗骸。 终于,第一位幸运儿找到了自己想到的宝贝——那是一枚珍珠般皎白的丹药,是地狱道使者给予每一位虔诚信众的嘉奖,“替命丹”,吞服此药就可以在遭受致命伤之后逐渐恢复“生机”,直到完全“复生”。 拿到替命丹的信徒立刻将它吞入腹中。 没有人在意“复生”之后的自己到底是人类还是什么无法形容的妖邪之物,他们只是贪婪而忘我的享受着这份超越尘世的特权。 很快,第二位信徒找到了替命丹,紧接着是第三位、第四位......不再有人在意苏幼安的去向,也不再在意教会的命令。 他们瓜分堂主的遗骸,夺取那些由使者赐下的神药。 没有找到丹药的信徒失魂落魄的坐在原地,很快他们就面露狰狞之色,将自己对死亡的畏惧与复生奇迹的贪婪化作暴力施加在了那些找到丹药的同僚身上。 极端血腥的厮杀开始在这座寺庙的废墟里上演,开膛破肚、挖取丹药,曾经在使者面前虔诚跪拜的信徒此时是满脸的狰狞,发出野兽般的吼叫,毫无理智的互相残杀。 一旁的石柱底下,破碎的菩萨雕塑用它仅剩的半张脸悲悯而慈悲的注视着面前发生的混乱与邪恶。 直到大片大片的阴云遮住了月光,把所有的血腥都掩埋在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 啪嗒、啪嗒。 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响起。深夜的水桥街不复白日的热闹,冷清得好像每一次脚步落下都能听到有回音相伴,即使是夏夜也要让人感到一丝浸透全身的寒意。 空无一人的街道里店铺林立,数十个上下排布的门窗像是死人的眼球,静静的凝视着街道上走过的姜丰年。 他倒是朝着它们瞪了回去,沾着血液的须发随其主人的动作而摇晃颤抖。 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的铜环旧锁在此时也像极了尸体蜷曲而纹路复杂的手指—— 苏幼安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就昏迷了,此时惊醒,下意识就想要寻找那支母亲送的画笔。 我的笔已经在白天的突围里被敌人的暗器打断了......苏幼安的意识逐渐清醒。 她眼中的视角颠簸着,一会儿是平整的石板路,一会儿是布局散乱的建筑群。 “得救了。”她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姜元......怎么样了?”苏幼安问着那位老人,然后试着下到地上。 “他透支了精力,昏过去了。现在还没醒。” 遍体鳞伤的姜丰年扛着姜元、扶着苏幼安,在水桥街上一路走着,直到一间偏僻的酒肆才停下脚步。 他踹开了大门,中气十足的朝着里面大喊,“云远,别喝酒了!赶紧滚出来帮忙!” 被唤作是云远的老人大醉酩酊的偏头看来,“哦哟,是福哥啊,你这大晚上的,是上哪儿给小元捡了个媳妇?嘿嘿,长得还挺俊,让我来瞧瞧......” 说着,他就离开了座位,摇摇晃晃的往门外挪动脚步。 姜丰年已然是面沉如水,恨不得一脚把他给踹到地上,“她是丞相的女儿,你再乱说话小心脑袋不保。” “丞相?!”那老人失态的惊呼,让整个店里都听得清楚。 听到“丞相”这个关键词,酒肆里的几位客人纷纷捂着耳朵逃出了店。那位在柜台后边数钱的老板也慌了神,霎时间是满脸惨白,一会儿是看向门口的这满身血迹的老人和他身旁被“挟持”的女孩,一会儿是看向自己手里的金银票券,当场陷入了“要钱还是要命”的抉择。 他妈的,这伙人连丞相的女儿都敢绑架,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老板心一横,干脆捧着钱就快步跑出来,然后猛得一扑棱跪倒在地,把钱举过头顶,又生怕他们听不清似的用尽力气在大声喊叫,“好汉饶命!” 与此同时,那些逃出酒肆的客人已经一边呐喊着“有歹徒!有人绑架了苏家小姐啊!”一边挥舞双手用力跺脚朝向衙门跑去。 苏幼安瞥了一眼仍在昏睡的姜元,然后扬起脑袋,面无表情的盯着面前这个字“云远”的满身酒气的老人,一言不发,就这么盯着,让人心里发慌。 他的酒醒了一大半,立刻是反应过来情形,赶忙抽了自己啪啪两巴掌,然后学着旁边的酒肆老板跪在了地上,“求大人饶我一命!” 姜丰年苦笑着看向这乱做一团的场面,没有做任何的解释—— 毕竟本意就是要到城里寻求官府的帮助,如今这番胡闹下去,反倒是能以最快速度实现目的。 009.“千金”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天边吐露青曦,苏醒的麻雀跃下树梢,落在细墁铺就的地面上叽叽喳喳的觅食。 忽是仪门变得热闹,斥骂与喊冤叫屈的声音吓得那些鸟雀惊慌逃窜。 两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沉默着被皂吏羁押着送进了巡检司,但喊冤叫屈的人却不是他们...... 一身布衣的武夫被木枷拷住双手和脖颈,提着短刀的捕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双眼尖锐如针,好似随时要在这人的身上戳出两个窟窿。 重伤未愈的苏幼安背着手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跟她走在一起的还有满脸疲倦的姜元。 “他是谁?”姜元指着那个左顾右盼、怨声载道的男人。 “出言不逊的流氓,”仅仅是经过了一晚上的休整,苏幼安就已经能自如行走了,只是肩膀上的伤太严重,暂时还无法用右手握笔写字。 姜元瞥向苏幼安的右肩,那里被布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名堂,“去医馆看过了吗?” “看过了,一周就能痊愈。” “那就好,”姜元不再吭声。 确切的说,是他不敢吭声。 因为就在前方,那位“出言不逊的流氓”由于太过吵闹,被跟着的捕快恶狠狠的踹了一脚屁股,一头栽在地上,撞出一脸的血。 但苏幼安却是不乐意了,走在这衙门空荡荡的大路上,难免要想起家里那个每天坐在书桌旁边闷声处理文书的老头。 她离姜元近了些,“你就不再问些什么吗?比如六道教的贼人,又或者你家掌柜把我们救出来之后的事情。” “我们能活着走在这里,这些问题就已经有了答案。” “你不好奇他是怎么被抓进来的?”苏幼安看向前方连滚带爬起身的武夫。 “在医馆里对苏大人出言不逊。”姜元斟酌用词,唯恐哪个字眼触怒了这丞相家的大小姐,然后自己也被抓进巡检司审问...... 直到此时,一辈子没见过朝廷权贵的姜元才终于理解到了“丞相之女”这个词的分量。 他清楚的见着了那扣押武夫的捕快在腰带上系着一枚烫金的令牌,这是渭城的总捕头。 总捕头从不轻易出手缉拿罪犯,只是常年坐在衙门里充当一个绝对凌厉有力的象征,这样的大人物无论寻访到哪儿都是要让人毕恭毕敬的对待。但如今他却彻夜不眠,只为在城里抓捕一名对苏幼安出言不逊的武夫。 想到这里,就觉得有隔阂千层,让他不由得有些畏首畏尾。 苏幼安忽然踹了他一脚,“你在怕我?” “怕。”姜元老老实实的说着。 “因为我是丞相的女儿?” 姜元瞥了眼前面那满脸是血的武夫,还有悄无声息把手按在刀柄上的总捕头,心头登时一紧。 苏幼安却是又凑近了两步,“别怕,听我说件事。” “女侠...呃,苏大人且慢,我忽然有些......”姜元一边远离苏幼安一边推辞,但紧接着前方有凌厉气势升腾,让他立刻从心的挪动脚步回到这位相府千金的身边,“我没事了。” 苏幼安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两眼,“如今你也算是往鬼门关前走过一趟,以后还要继续在当铺里工作吗?” “姑娘的意思是......” “你有没有意愿到江南或者京城另谋高就?我能帮你寻到一份称心如意的职务。” “这实在是不妥,店家于我有养育之恩,离开渭城实在是有违伦常,”姜元连忙拒绝,他本来在渭城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眼看着就要把那几个老头给熬进棺材然后继承当铺了,结果就因为见了这相府千金一面,险些让江湖的腥风血雨给淹死。 他都想着自己今天在渭城遇到的敌人是六道教“往生姑”,倘若要跟着苏幼安去到京城或者江南,恐怕到时候遇到的敌人就是什么“往生王”“往生大君”“往生大魔”...... “月俸是这个数字。”苏幼安对着姜元竖起五根手指,如此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这姑娘的手掌实在是漂亮,消瘦而纤细,没有一丁点的茧子和斑点,所谓“瘦若柔荑、肤如凝脂、白胜霜雪”大抵如此。 姜元一时间有些晃了神,但他关注的对象可不是苏幼安过分漂亮的手掌......“五十金?” “有点太少了。” “呃,五百金?”姜元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三元当铺在行情最好的一年的收入都不过是三千金有余,这里的“金”可不是黄金,而是“一斤铜钱”。 月俸五百金,工作半年就能顶得上当铺一整年的收入。 “再大胆点。”苏幼安鼓励他。 “那......五千?” 苏幼安笑吟吟的用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少侠,前途无量呀。” 姜元觉得这姑娘的笑容简直比昨晚那魔教女子还要勾魂夺魄,但想到江湖里的纷纷扰扰,他便是心底一横,万分艰难的再一次选择了拒绝,“苏大人,天理伦常不可违。” “我没意见。”被木枷拷住双手的姜丰年忽然丢下来这样一句话,“苏姑娘若觉得我家小子算个可用之材,便尽管拿去吧。” “下次记得用敬语。”总捕头走了过去,刚想踹他一脚,但想到了苏幼安的叮嘱,还是忍住了。 “怎样?”苏幼安立刻是得意洋洋的看向姜元,那狡猾又骄傲的表情真是比六道教的信徒更像魔教中人了。 姜元万分不情愿,“我不喜欢打打杀杀。” “没人逼你去打打杀杀,”苏幼安步伐都显得有些轻快,“到时候你就给我当书童,搬书、端茶,磨墨,撑伞......我给你发工钱,顺便再教你一些江湖里常人一辈子都求不到的武功。” 她像是看出了姜元的担忧,“放心好了,如昨晚那样的袭击只是意外状况,我从江南走了三千里到渭城,中间可是从没受过伤。” “如果真的遇到打不过的劲敌该怎么办。” “那就一起逃跑,”苏幼安压低了声音,“你天赋如此出众,咱们忍他一时,躲他一时,等你修行有成再回头报复。” “我怕跑不掉,”姜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那你就撇下我,自己逃跑吧,”苏幼安学着前面的总捕头的动作,恶狠狠的踹了姜元一脚,“到时候可千万要记得回来救我。” 010.穷小子也有翻身之日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已是升堂之后。 忽有醒木拍于长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昨夜醉酒乱语的老人被总捕头单手押送到大堂里。 满面正气的典史居高临下。 “三元当铺,关山月。你可知罪?” “草民认罪。” “侮辱当朝官员,本当罚你杖打九十,谅你年老体弱,减八十杖......来人,给他按下去行刑。” 犯事的武夫听着身后传来轻飘飘的接连十声拍打,还有关山月装模作样的“惨叫”,眼皮子一阵狂跳,心里愈发是不安。 杖刑结束,关山月被两位衙役给搀扶着离开了大堂。 紧接着是拷着木枷的姜丰年被请到了大堂中央.....这次甚至不是押送了。 “三元当铺掌柜,姜丰年。” “草民在。” “你毁坏城内公物,本是有罪。” “是。” “但你庇护相府千金平安入城,期间斩除六道教贼人,是大功。”典史用眼神示意一旁的衙役下去做动作,然后继续说着,“将功补过,赏你黄金三十两,赠‘除魔卫道’锦旗一件。” 衙役捧着一只硕大的木闸靠近,呈到了姜丰年的面前,又有衙役替他解开枷锁。一人搀扶,一人捧闸,恭敬的将这位来历不凡的老人请出了大堂。 姜元和苏幼安站在墙边,他看着在大堂中央跪了有些时候的武夫,“这家伙到底犯了什么事?” “我在医馆上药的时候,他想趁医师把脉的功夫偷我的裙子后边的钱袋,但是被我发现了,就破口开骂,然后被守在门外的捕头给抓走了。” “是江湖中人吧?” “嗯。” “这四渎神功真是把渭城搅得鱼龙混杂。”姜元看着这名叫“张红刀”的武夫被判了重罚,由总捕头亲自押送到外边要杖责一百二十下。 期间张红刀还试图拼死挣扎,但他刚挣脱枷锁,就被捕头一巴掌给扇晕了过去。 姜元目送他被绑上了刑架,寻思等一百二十杖打完,这人大概就再也醒不来了。 苏幼安用手指绕了绕耳畔的发丝,“听说他在来到渭城之后已经暗中犯过不少偷盗之事,今天算是借着机会给查了个真相大白。” “巡检司怎么直到现在才给他查清楚?”姜元小声问她。 “他与灵州的大盐帮关系密切,一般地方的衙门都不喜欢惹到这种‘无关紧要’的麻烦,毕竟他们都有家人亲戚,难免要处处受制。” 苏幼安扯了一下姜元的衣袖,“事情办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不需要报备吗?”姜元看向坐在高堂上的典史,他可是第一次进到衙内。 “不需要。以后你看我什么时候行礼,你就什么时候行礼。”苏幼安又扯了一下姜元的衣袖,“走了。我肚子饿了,你带我到渭城里找些味道好的馆子。” 离开大堂的时候,姜丰年和他的老伙计就站在门外神情各异的注视着他们。 * 苏幼安很有钱。 这是姜元发自内心的感慨。 他在当铺里打工了十年、也在渭城生活了十年,但就只是听说过城内开着一家名为“望天门”的茶楼,在那里叫上一碗茶水、一碟糕点就能花掉寻常人家几个月的收入。 以姜元的薪水,或许在当铺蹉跎一辈子也就只够在茶楼里吃上几顿大餐。 但今天,他不仅是正大光明的走进了“望天门”,还坐进了这里的天字一号间。 “这道‘温拌腰丝’不要,”苏幼安看着写了满满一墙壁的菜名,很快就做出了选择,“其他的都上一份吧。” “小姐,这可是......” 一张金票被苏幼安推了过去,侍从沉默着闭上了嘴,带上金票快步退出了房间。 很快,这天字一号间就归入了沉寂。 姜元摸了摸手底下的桌子,分不清是什么木头,但一看做工和色泽就知道非常昂贵。 “有什么感想吗?”苏幼安投以好奇的目光看向姜元。 “我如果说错话会被杀头吗?”姜元试探性的反问。 “你现在是我的书童,除非你有谋害我的心思,不然没人敢杀你的头。”苏幼安鼓励他,“大胆说吧,以后你随着我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要敢说实话。” “我如果说实话让你不高兴了,你会揍我吗?”姜元想到了苏幼安即便是在耗尽精力的情况下都差点秒杀往生姑的场面。 “我最讨厌依仗暴力办事。” 姜元环视了一圈周围富丽堂皇的装潢,终于是发出了真心的感叹和敬仰,“丞相大人,他一定贪了不少钱吧。” 苏幼安愣住了,她想过无数种来自姜元的回答,或是震惊或是羡慕嫉妒......唯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别具一格。 倒也的确符合姜元这当铺杂工的出身。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看着姜元那满脸的紧张和忐忑,忽然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紧接着,一张金票推到了姜元的面前。 “多骂几句。” * 与此同时。 渭城平安巷的一间偏僻房屋里,一名穿着五彩霞衣的孩童正在剧烈的咳嗽。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同样穿有五彩霞衣的老人,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酝酿出一种狰狞的愤怒。 房屋原本的主人被五花大绑的捆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禀告使者大人,教会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我知道。”被称作是“使者”的人物浑身包裹于斗篷之下,他站在窗边,让人判断不出喜怒,“毕竟那可是一篇杀法的传人,又有‘年刀’相助,仅凭几个堂口的力量可不足以把他们捂死在平安巷里。”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灰暗的面孔,“计划最重要的一步,就是需要渭城开始主动搜寻六道教的踪迹。” “但是往生姑死了。” “她早该死了。贪心太重,吃了太多的药,身体已经撑不住多少时候,不如作一个好用的饵料,让渭城误判我们安排在城里的力量。” 使者以毫无情感的眼神凝视着邪见,“至于你,平白搭进去两具身外身的确是损失惨重。” “不如这样,等完全控制了渭城,我抓住那苏家的丫头,就把她交给你来处置?”使者刻意捏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着,“你应该也想试一试‘武丞相’的女儿是什么味道吧......” 011.人间四境(四千字,已修改)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苏幼安举着筷子,夹起一枚面皮晶莹剔透、包裹橘红虾仁,造型精美如艺术品的饺子放到面前,就着窗外的阳光仔细欣赏。 面薄底厚的鸳鸯皮,完美的十三褶,被捏做成梳子或白兔的形状,能嗅到河虾、火腿与笋粒的复合气味在近处扩散开。 评价一道美食的标准往往是笼统于色、香、味的三者俱全,倘若要自诩是一名高雅的食客,就得将这份标准清晰化的同时再加上一套故弄玄虚的规矩,装模作样的强调一种仪式感。 在江南临近苏杭的富饶地段,这种“化简为繁”的饮食文化大为盛行,那些文人才子能在酒楼里用七八种工具对着一盘大闸蟹不知疲倦的拆上一整天,就连一碗普通的白米饭都能吃出不同的讲究。 苏幼安认为自己应该是个接地气的食客......至少她不会把食物当成玩具或者工艺品那样不断的摆弄。 于是姜元就见着这女孩以一个优雅的姿势开始风卷残云的清扫着桌上的菜肴。 他举起筷子刚要去夹蒸笼里仅剩的最后一枚虾饺,下一刻就感受到一双眼睛锋利如尖刀般扫来,握着筷子的手就这么僵硬在半空中,直到最后的虾饺也被苏幼安夹走,房间里凝重的气氛才有所缓解。 苏幼安在书院里被关了整整十年,每天过得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离开书院之后,那盛行江南的奢靡之风始终无法影响她—— 等她学着那些同乡慢吞吞的吃饭喝茶,恐怕早就要饿到两眼发绿了。 在书院里每天吃的都是些咸菜白粥和酱油醋饺子,回到江南之后谁要敢拦着她上餐桌大快朵颐,她就敢拿出一篇杀法让对方感同身受的体会这十年修行的艰难困苦。 姜元看着苏幼安吃掉了半桌子的菜肴,开始迷茫她生得这般纤细是如何把这近两斤的食物给塞进肚子的。 “这是武功,也是修行。”苏幼安吃饱了,心情格外明媚,那对漂亮的眼睛扑闪着看向姜元。 她看着姜元张了张嘴,那口型分明是要说一声“苏大人”,当即是不满的用筷子敲打两下瓷碗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以后出门在外,你要喊我一声‘老师’。”苏幼安看向自己新收的“书童”,“但是平日里你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以同辈相交就好,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等到姜元也吃饱了饭菜、喝足了茶水,苏幼安就起身去反锁了房门,然后用左手持着笔,不紧不慢的在门扉上写了一个“定”字。 这定字法术在作用于死物的时候能够起到超乎常理的作用,除非有武者或道士以外力干扰,外面的人靠着寻常手段恐怕一天一夜都破不开这扇门。 苏幼安坐到了窗边的位置,然后拍了拍一旁的空椅子,又朝着姜元招手,“坐过来。” 姜元环视周遭,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听话照做。“你父母有没有说过孤男寡女......” “住嘴。” “哦。”姜元邻着苏幼安落座了。 这“望天门”茶楼的天字一号间在窗边放着有一套品质上好的文房四宝,确切的说,这座茶楼的每一个房间里都安置了笔纸墨砚,这是茶楼主人在开业之初就做出的设计。 倘若顾客在酒足饭饱之后一时兴起,或许能做出几篇诗词文章,成一段佳话,这座“望天门”也会跟着增长名声,便利生意。 苏幼安拿来了砚台,吩咐姜元磨墨。 她一边敞开宣纸,一边看着这便宜书童熟练的磨墨,眼底流露出少许得意。每个月只需要花费五千金就能让一位根骨悟性举世无双的天才给自己鞍前马后,实在是赚大了...... 殊不知正在磨墨的姜元同样在心里感慨。自己不仅能在相府千金旁边保证安危的工作,每个月还有几千金的俸钱能拿......苏幼安在临安城是有官职的,姜元也算是变相混了半个官位在身。 但不待姜元对自己的未来有所规划,苏幼安对他武学修行的规划已经是做好了。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能吃下这么多东西却没有表现出一点饱胀?” 苏幼安持笔沾了些墨水,在宣纸上极快的落笔,那是医师们所推崇的经络穴位图。 “如今渭城正是混乱之际,无论你是否愿意钻研武道,都应该了解这江湖时局的基本,才能做到趋吉避害、保全自身于江湖。” 图画成型了,她便拿出另一支笔,开了一小盒朱砂,沾着那抹鲜红循着脉络开始打点。“十二正脉与奇经八脉的说法,你应该懂得,我就不再浪费时间......” “起初,习武之人对于各种境界的理解和划分都是模糊的,只知江湖一二三流,各凭胜负生死诀定地位尊卑。出口无遮拦、下手无分寸,往往要因为所谓‘门派之争’‘名利之争’而闹得血流成河。” “直到前朝初期,有一位自诩‘勘破天机’的天师站了出来,他用半辈子的时间打败了江湖里各门各派的强者,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晚年时候被朝廷招安,建立‘方寸观’,从此以宗师自称。后来又创作《武典》,通过解析武道本质划分人体四大境界,明确等级优劣,规划心中方寸。这才结束了江湖之上盲目追逐名利地位而死斗不断的乱象,以一部《武典》框住了武林侠客随修为长进而日益增长的野心。” “这《武典》划分的第一境界,名为‘四气’。” “所谓‘四气’,既元气、宗气、营气,卫气。江湖中绝大部分的武夫几乎都处在这一层境界,通过锻炼四气以精进武艺与道行,俗称的‘内息’便是这四气运转的产物。” 苏幼安以朱砂在图画中肾脏与天灵的位置做标记,“元气。又名先天之气,源于父母,存于肾、发于天灵,是武者感应自然、壮大本我的基础。” “宗气。通过脾胃运化水谷精微以及吐纳天地灵气而形成,能够滋养并壮大元气。” “营气。存于体内脉管之中,属阴,能够搬运宗气于人体各处。” “卫气。存于体表,属阳。能抵抗六邪侵袭。” “天下武功皆以锻炼四气为起点。所谓内功外功,无非就是在锻炼四气的优先顺序有所不同。” 她把打满了标记的画卷敞开,推到了姜元的面前,“这四气境的道理,你可认得清楚了?” 姜元看着这红黑相间的画作,忽然是问向苏幼安,“四气之后的境界都是什么名字?” “五识、通玄,神通。”苏幼安站起身,收拾了笔墨,“后面三种境界在《武典》里的记载都十分模糊,我没有办法给你解释清楚。” “但你可以知道的是,我们昨晚遇到的六道教信徒除了那位邪见之外,其余都处在四气境,”她把画卷收好,然后塞进了一只竹筒,递给姜元,“走了,替我保管好。” 姜元把竹筒抱住,桌上还剩了些糕点,心里觉得浪费,他就腾出一只手抓了一块桃花糕放进嘴里,顺便含糊不清的问着苏幼安,“四气境和五识境的区别在哪儿?” “大概就是能否施展法术的区别了。记着,只要处在四气境,无论是武者天师或是僧侣道人,都只能依靠拳脚刀剑功夫进行战斗,如果能确定对方不是使用暗器或弓弩,大胆逃跑便是上策。” 回答完之后,苏幼安扯着他的衣袖,“这些糕点一会儿就喊侍从进来打包,你在路上慢慢吃。” 片刻后,“望天门”外的街道上,姜元提着一包昂贵的点心、抱着一根竹筒,跟在苏幼安的身旁。 已经是晌午时分了。盛夏炽热的阳光不留情面的洒满了渭城。 天空没有一朵云,偶尔飘来一丝半缕,转眼间就被燃烧殆尽了,化为透明的一股热气,不知消失到了哪里。 不消一会儿,姜元就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而跟着苏幼安沿着街道一路走,过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更是感觉热得有些难以消受。 昨夜为了活命,他把刚刚练出来的内息给挥霍得干净,严重透支了气血,这让他变得格外虚弱,平日里勉强能应付的毒辣阳光现在无时不刻都在摧残着仅存的意志,好似一双双无形的手掌推搡着要把他按倒在地。 “我说过,卫气能抵御六邪,”苏幼安放慢了脚步,走在姜元的身旁讲解,“这六邪指的是风、寒、暑、湿、燥,火。你若是磨炼卫气有所成果,就能像我这样寒暑不侵了。” “店家跟我说过,常人要想练出寒暑不侵的本领,至少得有三十年的内功修行。”姜元觉得自己热得快要失去意识了,说出来的话也是不合时宜。 “你是常人吗?”苏幼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立刻是轻蹙着眉头,“既然走不动路了,那就先休息片刻吧。” 说罢,苏幼安就扯住姜元的衣袖,拽着他走到一旁阴凉处的店铺里。 我大概是中暑了,姜元心想,果然是该稍微修行一段时间的武功了。 他仅存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眼前的光景也忽明忽暗的,只是本能的跟随着苏幼安,麻木的迈动步伐,紧接着停下了,他被人按在了一张椅子上坐着。等到快要昏厥的时候,一阵冰凉的意味顺着额头侵袭而来。 姜元下意识的抬起头,一只白瓷碗就贴到了他的脸上。 几片碎冰碰着碗壁当啷的响,居然是一碗梅子汤。 他接过碗,毫无礼数的一饮而尽。 苏幼安离开了片刻,然后又买了一碗梅子汤,坐在了姜元的身旁,“需要去医馆吗?” “休息一会儿就好。” 她用一只木勺搅拌着汤水,见姜元不像是在勉强,就放下心,“你既然已经懂得了内功运转的方法,可以试着去运行,这样多少能好受一些。” “我为什么现在练不出内息?”姜元把空碗放在了脚边,他一边说话一边运行《四渎诀》在身体里跑了两趟。 “很简单的道理,”苏幼安瞧见姜元还有些口渴,就把自己手里的那碗梅子汤也递给了他,“你现在被暑气侵扰,内息刚诞生就散开了。但这并不是毫无用处,它们很好的抵御了暑气在你身体里的扩散。” “以前从没想过武功还有这些弯弯绕绕的门道。” “那你没想过的事情可就多了。” 店铺方正的屋檐仿佛在盛夏了分割出一片自在的小天地。门外的热浪交汇,形成一道道扭曲的热流。老人们摇着扇子,缓步走在寻找凉意的路上,过路的一条黄狗吐着舌头垂头丧气的踱步走,一会儿又让地面烫得加快了几分速度。 又是有年轻的担夫挑着空荡荡的扁担走过,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襟,造成一大片暗色的水痕。 姜元低头看着手里另一只的空碗,眼神飘忽,那莹白的碗底模糊不清的倒映着一双有些涣散的眼睛。 仿佛心中有感,他忽然侧过脑袋,看向了一旁坐着的女孩。 苏幼安的坐姿很是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压着裙摆。 那双漂亮的手在阳光底下显得耀眼。 雪般通透白皙的皮肤下的青筋若有若无,指甲若粉色珍珠般点缀在五指上,弧度折返出圆润的、近似玉石的光泽。仔细看去是一条条浅淡的纹路,仿佛贝类釉质层表面覆盖的花纹。正如雕塑家们对绝美的玉石进行水洗打磨,在阳光的映照下,令其绽放出巧夺天工般的完美无瑕。 姜元一时间看得有些着迷。 过了几秒,他的目光终于是艰难的离开了那双手,这时候却发现苏幼安也看了过来。 “怎么了?”那张精美的脸蛋写着些困惑。 “没什么。”姜元像是有些窘迫,脸上莫名带着一点滚烫的意味。 他仰起头,看向街道上愈发稀疏的人群,“天气真热啊。” 有沸腾的热流在路面上翻涌,偶尔拍打到人的身上,叫人心底说不出的郁闷。 012.坐井观天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苏幼安坐在小食铺的屋檐下,百般无聊的晃着双脚,偶尔是鞋底蹬踩到石板地,轻微的荡起裙摆,露出清瘦的脚踝,白皙的肌肤在阳光照耀里反射出玉石般莹润的光泽。 啪嗒、啪嗒,沾着些泥斑的锦鞋在板凳前起起落落。如此轻快的响着。 直到第一缕四渎内息在姜元的丹田里出现的那一刻,苏幼安总算是停止了动作,她两手撑住板凳的边缘,身体微微向左侧倾斜,凑得近了,然后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盯着他,“你真的是人类吗?” 她可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顶着气血亏虚、四气透支的身体在这么短的时间重新练出内息。 哪怕是江湖一流的高手在死斗中耗尽了内息,也需要长达数日的调养才能恢复正常的四气运行。 苏幼安瞅了姜元好一会儿,然后她就亲眼看着那一缕四渎内息以远超昨日的速度开始壮大,很快就恢复成头发丝的粗细,紧接着第二缕内息也跟着冒了头,在他的身体里以一个极其复杂轨迹开始流淌。 已经高度磨炼四气乃至抵达更高境界的武者,能够轻易的感知到低境界武者身体里内息的存在。 就在她眼看着姜元体内的内息越来越多,随时就要汇聚成漩涡开始打磨四气的时候,那些内息立刻散开,重新沉入了丹田。 “为什么不继续了。” “有点奇怪,”姜元睁开眼睛,看向这近在咫尺的女孩,“我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是再练一段时间就要突破四气境了......或许两三年就能练成天下第一。” “但那毕竟只是‘感觉’,”苏幼安站起来,走在店铺的门前反反复复的兜圈,还要背着双手,模仿着武侠话本里常常描述的“前辈高人”的姿态。 “学习武功,最忌讳的就是依靠‘感觉’。你感应天地灵气,并将它们化为己用,这不断变强的过程会让你的‘心’以远超实际的速度开始膨胀,最后迷失在追求力量与名利的虚幻。” 她继续说,“记得方寸观的那位大宗师在《武典》里写过这样一句话:‘自设心中方寸,则功力进展无限’。他的这句感悟已经不太适用现在的江湖了,但仍然留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姜元也不理解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份莫名其妙的“自信”,就如同他以前总是无缘无故的厌恶和反感学习武功,好像那注定会是通往一条轻易就能望到终点的道路,无聊而无趣—— 十四岁的姜元没有封王称爵的野心,也没有执着荣华富贵的愿望,他在渭城里平平安安的度过了整个童年。从没有听过战争的讯息,对于江湖残酷一面的认知也仅限于快报上刊登的只言片语,自认为对武林的了解更是大多寄托于充斥着各种浮夸幻想的话本。 每当被人问到梦想这一类的话题,他能想到的只是在当铺工作之余努力读书,争取过几年通过院试、考上举人,然后去城里谋个一官半职。 姜元在大晋难得的安定时代里长大,真正的江湖离他太远,战争更远。 即便是武学天才,倘若一出生就坐在井底,那么他能看到的天空也只有井口往上的一片蔚蓝。偶尔飘过去的几缕白云无法引起他的注意与思考,井底千篇一律的平静单调才是生活的全部。 如果没有人走到井边拉他一把,或许终其一生都只能数落着墙壁上新添的青苔,那是仅有他会珍视的宝物。 这便是某种意义上的“坐井观天”...... 直到苏幼安的出现,以一种全然粗暴的、不讲道理的方式将整座井给砸了个粉碎。 被迫离开了狭小的井底,以刀枪剑戟的血腥揭露的江湖风光实在是太过波澜壮阔,让姜元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幸运的是,那个砸碎了井的女孩愿意带着他同行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 困居井底十余年的姜元开始期待井外的一切。 “怎么,在做成为天下第一的白日梦?”苏幼安见姜元有些恍惚,就靠近了拿出一支画笔去戳他的额头,“虽然你的天赋是我从没见过的厉害,但是习武这件事可随便不得,一定要脚踏实地的钻研哦。” 她很严肃的叮嘱,“磨炼四气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是一切武功施展的基本。” “我知道了。”姜元离开了座位,觉得浑身有些发软,又有些犯困。 “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肚子饿了,”姜元老老实实的说着,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苏幼安能吃下去那么多饭菜了......运转内功以修复伤病竟是这样一件耗费四气的事情,而补充四气的最便捷有效的方式莫过于吃饭睡觉。 苏幼安便是背着手走在前面,“正好,我在带你过来的路上见到了一家生意火热的凉菜店,名字好像是叫什么‘景仁’......” “凉菜吃不饱。”姜元试图给自己提高一些伙食待遇,紧接着几张银票就被苏幼安拍到了他的手里。 “喜欢吃什么就去买什么,别因为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烦我。”这位相府千金在享受美食的时候要比平常更加容易情绪化。 姜元目送着她离开,那纤细窈窕的背影轻盈的融入了街道的深处。 他一边走着、打量周围的店铺,一边分心运行《四渎诀》。 天下第一的内功因为这副举世无双的根骨的加持开始发挥出它真正的厉害。 十二条经脉正在模仿四渎合流,四气运转,紧接着源源不断有内息汇入丹田,像是江河奔涌那样声势浩大。 内息构成的漩涡不断吸入逸散在皮肉骨血里的人体四气,以一个能让江湖武者望而生畏的效率进行淬炼,这淬炼过的四气回归人体,又开始随着内功运行而滋生更加精纯的内息,如此循环往复。 如果苏幼安在这里或许会有更加直观的震撼...... 姜元的内功修为正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精进,内息积累和演化的速度快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把寻常武者需要跑完整个人体大小周天才能有细微进展的四气境比作是一台循序渐进工作的滴漏,那姜元就相当于是在体内塞了四座轰鸣不休的巨型水车。 一位头戴斗笠的江湖人匆匆忙忙的低头走过,他与姜元擦肩而过的时候却是猛然停下脚步,然后难以置信的回头—— 这武者揉了揉眼睛,他刚刚似乎模糊的感应到了这人身体里内息的流淌,但只是一眨眼就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他抚摸着自己被汗水浸湿的后背,心里想着,看来真是热出幻觉了,得赶紧找个地方痛快的喝几口凉水才行。 013.六道教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漆黑的水流落到手中,很快就顺着冻僵的手指的缝隙洒落,落在板结的土层,徒留下仿佛要冻结皮肉骨血的冰冷。 邪见跪在地上,穿一袭黑袍的男人站在一旁,投以冰冷的注视。 “喝了它。”他看向邪见的本尊,以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下达命令。 这是个瘦小的老人,头皮上盖着一层稀疏的毛发、佝偻着脊背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那漆黑的液体,又把脸深埋在了膝盖里。无比卑微的作态,却披着一身七彩霞衣,丑陋的嚣张。 而黑袍人物就这样居高临下的蔑视着他,不容抵抗的气势在无声无息里压迫而来。 邪见的心里有无数个抗拒的声音,或愤怒或悲哀,或绝望或无奈,他开始切身体悟自己手中成百上千道亡魂经历过的苦痛,然后满脸的褶皱扭曲成一种歇斯底里的狰狞—— 最终是选择了服从。 “是,使者大人......”他的声音颤抖着,然后哆嗦着双手把那些仅剩的“黑水”举过头顶,紧闭双眼,嗫嚅着嘴唇将它们咽下。 手掌早已被冻得失去知觉,只留有若隐若现的刺痛在提醒那些液体的危险。 但邪见别无选择。 随着嘴唇传来火烧般的剧痛,那冰冷的水流已经消失在了他的口中,变作一阵温暖的气息融入了五脏六腑。 下一刻,他仿佛被烙铁烫上了胸口,像是煮熟的河虾一样骤然蜷缩起身体,然后撕心裂肺的惨叫。 竟然看见他满身的褶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肌肉在皮肤底下充盈,头顶的白发脱落,不断有黑发生出,骨骼变形发出渗人的声响。 原本显得过分宽大、乃至近似长袍的七彩霞衣迅速被这具“返老还童”的躯体给塞满,邪见拼命抠挖自己的五官,好像要从里面找出一些零星的属于人类的成分...... 很快,他就不再挣扎与惨叫,像是尸体一样跪在了原地。 黑袍人抬起手,又有漆黑的“液体”从他的袖子里流出,沿着手掌滴落。仔细去看,那竟然是无数只细小得肉眼难以辨别的虫子。 “这不死虫的味道,你可满意了?”黑袍人用那张灰暗的面孔凑近了去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邪见,“这正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返老还童’啊。” 邪见全身颤抖了一阵,仍然没有说话。 黑袍人的眼底里流露出清晰的鄙夷与轻蔑,便是站起身,朝向邪见身体里那些妖邪之物下达命令,“啃死他。” 这声音让邪见立刻发出近乎非人的尖嚎,他的皮肤底下能见到无数密密麻麻的凸起,嚎叫着近乎是要呕出血来,终于给到了身前那人满意的答复。 “满意!满意!小人跪谢使者恩典!!”随着求饶声的响起,邪见很快就取回了身体的控制权,那些深埋于皮肉底下的虫子仿佛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急剧的喘息,瞪着血丝密布的双眼,心里挤满了恐惧与不甘。 * 与此同时。 姜元正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经过了一番挥霍,他已经填饱了肚子,无聊的开始研究起了《四渎诀》。 随着内功的运行,四气磨炼愈发精进,姜元很快就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这内功看着是进步神速,但四气回归人体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 如此疑惑着,他就找到一家生意冷清的摊位买了两块塞满烧肉的胡饼,然后在店里找了一处偏僻的座位,一边吃饼一边是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那本破破烂烂的《四渎诀》开始翻阅内息修炼篇之后的内容。 不消一会儿,姜元速通四气境的幻想就完全破灭了。 所有武功在开始阶段都是一个对四气磨炼的过程,但这《四渎诀》作为“天下第一”的内功,其“内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效,需要学习者不断磨炼人体四气的同时,将它们积累在规定的部位,成为一个个“气海”。 这门扬名天下的四渎神功一共有四层境界,四层修行圆满,就算是完成了武道的第一境。 姜元一看这四层境界的名字,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这本正牌的神功在渭城里流行了许多时日,却要被人当做赝品了...... “四海。” 这是四渎诀的四层境界的统称。 需要积累、磨砺四气,对于人体部位形成髓海,气海,血海,水谷之海,每完成一处“人体之海”,就是完成了四气境的四分之一。 就算真有天赋悟性达标,同时武学积累丰厚的大师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本书,恐怕也要被这一望无际的四片大海给惊得合不拢嘴。 光是磨炼四气直到它们在体内流转自如就已经需要耗费寻常武夫几十年的时间,若是要让它们沉到人体深处成为“气海”,恐怕这四气的境界就要用掉上百年的苦修。 更何况,不是每个人的丹田和静脉都能承受住这个“注水成海”的过程。 所以苏幼安最初将它评价是“臆想的武功”并非全无道理。 然而姜元恰好就有一身能满足这“积气为海”的根骨。 如此想着,就瞧见门外走进几名搭帮结伙的壮汉,携刀带剑,颇有武林豪气。 “老板,上十斤胡饼!” 他们很快就落座了,在距离姜元不远的地方开始忧心忡忡的议论着“六道教现身渭城”的消息。 那横跨中原北境的魔教以六道为名,坐拥六大分坛,每座分坛都由教主亲信的人物担任使者,这六名使者都是曾经在江湖里名极一时的强者。 使者们以六道之一为代号,管理多个堂口,同时赐予其中信徒以“脱胎换骨”的祝福。 传说,这北境魔教当中的任何一道单独拿出来就拥有屠戮一座小城的恐怖。 “哎,没想到这来到渭城里竟然是最臭名昭著的‘地狱道’。”挎着大刀的男人发出了畏惧的叹息。 “听闻那地狱道使者能够操控一种名为‘不死虫’的邪异,刀劈斧砍都无法将他杀死。”有同伴等着吃食,一阵愁眉苦脸,然后补充着自己的见解。 “不仅如此,我听说那‘不死虫’......”最年长的武者压低了声音,“真的有令人长生不死的神秘。” 014.我看他是想入赘了(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店里的讨论逐渐激烈化,忽是江湖过客当中有一人离座,到对门的酒肆里打来两坛黄酒。不为买醉,只是图个热闹的气氛。 桌上摆好了一排陶杯,倒酒、举杯、碰杯,喝酒,寻常交际,竟也要严格的分个先后。 姜元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摆着敞开的《四渎诀》,津津有味的吃着一块胡饼,偶尔将目光放向前方的觥筹交错。 为了避免被旁人过度关注,他没有继续运行内功。 这是他从《四渎诀》的心法里反推出来的道理—— 内功运转会改变人体四气流向,而失去四气遮掩会让内息更多的暴露在外界,即便是境界相仿或更低的武者也能有所察觉。 同理,如果停止内功的运转,平复四气的波动,除非是遭遇了远高于自己境界的武者,否则很难被感知到自身内息的变化。 姜元咀嚼着胡饼,面皮与烧肉组合出的味觉冲击有着“初见杀”的效果。 对于大多数中原人而言,这种重油重盐、面皮酥脆,外焦里嫩的肉饼算是罕见的食物,尤其是在夏季的正午,原本流行的面汤常常会让人感到难以下咽。 若是此时买几块顶饱的胡饼配着凉菜,再去舀一勺井底的凉水,倒是能相对舒服的解诀午餐...... 稍远处碰杯的声音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一位过分漂亮的少女走进了店内,华贵的衣裙上缀满了金饰与玉石,它们随着轻缓的步子而摇晃,随阳光照耀而散射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光晕。 其实真正让人不敢直视她的原因,是那根系在腰带上的画笔。 苏幼安这个名字放在整个中原都称得了“如雷贯耳”,江湖里人人都知道那位“江南第一才女”年仅十五岁就抵达了五识境,创造了有史以来最快突破四气境的记录。 行走江湖若是见到一位衣服镶金嵌玉、腰间挂一支笔,无论怎样专注于感知无法看出内功修为的漂亮女孩,她一定就是那位“武丞相”的女儿了。 原本正在胡吹海侃的武者们现在都搁置了酒杯,低下了头、闭着嘴,任谁也不敢冒犯这位忽如其来的大人物。 苏幼安坐到了姜元对面,盯了一会儿他手里的胡饼,眼底里晃出了一些好奇的意味,“这个好吃吗?” “有点油腻,如果是饿过一段时间,应该会觉得很好吃。”姜元话音刚落,苏幼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老板,这个肉饼给我来一斤。” 姜元看向这位似乎怎么也吃不饱的姑娘,表情愈发迷茫。“我记得你说过,你这是在......修行?” “修行。”苏幼安认真的点头。 “吃这么多,肚子不会难受吗?”姜元似乎随之联想到了许多不太美好的画面。 苏幼安敏锐的捕捉到了姜元可能正在进行的胡思乱想,她举起画笔,身子微微前倾,然后握住笔头、用笔顶敲打他的脑门。 伴随轻快的噼啪两声,她心满意足的坐了回去,“这笔真是趁手。” 姜元立刻注意到了她手里的画笔,越看越觉得眼熟。记得是去年一位落魄书生因为缺少进京赶考的盘缠,就把这根来历不凡的画笔放在三元当铺里做了抵押。 家里的掌柜可是把它当宝贝似的藏在了渭城一处熟人办置的医馆里......姜元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是店家卖给你的?” “这是他送给我的。”苏幼安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那个当掌柜的说要感谢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姜元看着这饼摊老板送来了一斤热气腾腾的胡饼,又看着他飞快的逃离,“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你点什么东西来报答救命的恩情。” “现在你全身上下加起来能凑出半两银子?”苏幼安扬起脸,有些不高兴的瞪视着姜元,“以后乖乖听我的吩咐,不许惹我生气,这就是最好的答谢。” “其实,我还是有点钱财在身的,”姜元把苏幼安今天交给自己的金银票券都拿了出来。“一两金子余十一两银子。” “我会缺这点钱?”苏幼安没有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颇为不满的又瞪了姜元一阵子。 “按照苏......苏老师这样挥霍无度,或许某一天就要在路上把钱给花光了。” “那你可得等到明年了。”苏幼安把钱票都推了回去,自顾自的开始解诀盘里的胡饼,不再理会这让她不悦的“书童”。 等到盘中之物清扫一空,苏幼安就站起身,摸出一张银票要给于饼摊老板..... 姜元看到老板那满脸的窘迫,就替他接过了苏幼安手里的银票,然后从袖子里翻找出几枚铜钱交给他。 “贵客,慢走啊!”老板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已经在桌上面面相觑许久的武夫们也是一阵长吁短呼,苏幼安往店里一坐,他们是连酒都不敢喝。 五识境的修行之人可以在法术与武功的帮助下,轻而易举的打杀数十名四气境的武者。 谁也不知道这江南第一才女是否能容忍这近在咫尺的粗鄙鲁莽,即便不懂高雅礼数,也要努力伪装。 直到确认苏幼安和姜元离得极远了,一位挎着双刀的男人才阴戳戳的问着自己身旁的友人,“你说,相府千金跟那个穷酸的小子看上去像是什么关系?” 他的友人立刻会意,露出了一个咸湿的笑容,“嘿嘿,那可就有得谈了......你知道的,那些大户人家、朝廷权贵早就腻歪了咱们这俗人喜欢的三两事,都在追求一些特别的刺激。” “说不定那苏家小姐其实在江南有个未婚夫,她是背着未婚夫在外面偷情?”这个话题很快就人被否诀,因为它太不合理了,“嘿,有谁能把婚书送到丞相府上?京城里的大姓氏都快让她爹给杀绝户了!” “说不定是宫里的哪位皇子呢?”那人还是不服气。 “丞相十五年前在京城杀过的皇子皇孙怕是能躺满你家后院!” “呸,竟是如此凶人!难怪总有传说圣上近几年对他愈发疏远!” “——好了好了,都听我说!”为首的长者拍打桌子,“照我看,这事肯定没有你们想的那样龌龊。” 他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我看,这苏家的大小姐肯定是单纯在逗那穷小子玩呢,等过几天腻歪了就干脆一脚踹开,然后欣赏他经历大起大落的复杂表情......” “老大,果然还是你懂啊!” 活了这么久,谁还没看过几部情情爱爱的话本?于是在座的江湖酒客都大笑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欢快的气氛。 可以预想到,用不了多少时日,诸如《江南第一才女与渭城寒门书生的禁忌之恋》、《穷小子的相府倒插门日记》、《苏家大小姐不得不说的秘密》.......这类谣言就要在渭城里甚嚣尘上了。 在摊位里推揉面团的老板听着他们的交谈倒是直摇头,他可清楚的见着了苏家大小姐看向姜元的眼神是带着光的——显然那位衣着朴素的男孩在苏幼安的心里有着非同凡响的地位。 * “这是天启年间欧阳大师的传世之作,唤作‘铁画银钩’,是天下书生文人都梦寐以求的极品!据说大师仙逝之前,只留下了六十一支‘铁画银钩’,而它们当中的多数都在战乱里下落不明。” 苏幼安走在街上,骄傲的向姜元炫耀自己手里的画笔。 “六寸黄玉为笔管,一寸兼毫为笔头,配玄铁笔斗,白银笔顶系一根金丝编的挂绳。这材料的选用不仅是......还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 姜元选择性的忽略了苏幼安的讲解,他看向了那支递过来的画笔,笔杆上如此镌刻着飘逸的字迹:“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然后他就神鬼使差的顺着笔杆一路向上,盯着苏幼安的手,又白又细嫩——居然没有一丁点的茧子,长期写字或者练武或多或少都应该在手中留下一些老茧才对。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是老师,你是书童!”苏幼安瞧着姜元一副恍惚的表情,举起笔就作势要敲他的额头。 姜元连忙闪躲。 “你这书童,真是一点也不像样!”她把笔收好,不愿再给这个毫无眼光的家伙欣赏。 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子,渐渐能看到城门的外形了,苏幼安就停下脚步,侧过脸看向姜元,“你到前面去带路。” “老师要去哪儿?”姜元很快就把自己带入了书童的身份。 听到姜元如此恭敬了一声“老师”,苏幼安顿时是喜笑颜开,纤细的眉毛翘得高高的,像是月牙垂潭一样漂亮,“去寻你家掌柜。” “那可是有些远了......”姜元辨别着方位,“此处是渭城西门,离当铺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去往店家他们常玩耍的水桥街也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苏幼安挥舞着纸钞去城门旁的驿站寻找接客的马车夫。 不出城也要坐马车代步吗?......姜元再一次因为被这姑娘的奢侈而陷入了思索。 * 此时,西斜的太阳穿过马车的窗户,宛如一面金灿灿的宽阔扇子,又似一条耀眼的绸缎。 姜元靠在椅背上,有些困倦的把视线投向窗外的街道。 行人的步伐其实并不快,但马车跑得很快,就把迟钝的黄昏拉成了一段激烈的皮影戏,每个人都在透出橘红光亮的纸板上匆匆忙忙的走动。 车厢里,苏幼安这次是刻意离得姜元很远—— 她缩在了车厢的角落里,满脸嫌弃的瞅着对面的姜元。 白天在街上、茶楼里尚且若有若无的汗臭在他们共处这狭小空间的时候显得格外清晰! 来自苏幼安的嫌弃终究是让姜元忍无可忍,他便是面无表情的回头看她,“你从江南一路走到渭城,满身风尘,又在庙里跟魔教打杀......可别说你有多干净了。” 没想到这时候苏幼安就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得意笑容,“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理解我白天跟你讲的‘磨炼四气’的意义啊。” 姜元被这气势惊得下意识的往窗边缩了缩,“你该不会一滴汗也不出吧?” “答对了。”苏幼安笑吟吟的解释,“达到了四气流淌自如的境界,再配合我独特的内功与法术,即便是一辈子不洗澡也比你在澡堂里把皮给搓破了要来得干净。” 姜元这次是沉默了,他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是问出了那个在心里憋了许久的问题。 “你......需要如厕吗?”众所周知,人类是一定要吃饭睡觉上厕所的,哪怕长得再漂亮也如此——除非她是仙女。 对此,苏幼安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窘迫,反倒是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给出回答,“吃进肚子里的水谷之物会被四气完全消化,变成了你一拳一掌打出的内力......如果你需要如厕,就说明你在四气境界上的修行还远远不够!” 坏了,她好像真是“仙女”。姜元所有的攻击手段都失效了,只能学着苏幼安往角落里缩了缩,尽量不让自己身上的汗臭影响到她。 最前面的车夫听不到车厢里的谈话,只是在抵达水桥街驿站的时候开始吆喝。 “客官,到站咯~!” * 夕阳操弄着水桥街那标志性的、漂浮在河水上的木桥的影子,仿佛那是一把锋利的长刀,任人握在手里舞弄。 刀光绰绰,劈开了车厢紧闭的大门。 “呸呸呸,”苏幼安逃跑似的跳出了车厢。 “真有这么臭吗?”姜元也学模学样的跳下车厢,心底有些悲哀。 “你离我远点!”苏幼安快步逃出驿站。 两人的身形在黄昏里被拉扯得纤细而修长,它们时而交错着,时而平行,直到高楼林立的街道,这才完全融入了渭城庞大的阴影。 几乎是固定在酒肆里刷新的关山月发现了他们,“喂,老姜啊。” “怎么了?”姜丰年正在油灯旁边专心致志的给自己的伤口换药。 “你说,咱们当初捡到的那小子该不会真要入赘到丞相府上吧?” 015.夜时邪祟行(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慎言。” 在制止了关山月之后,姜丰年这才不紧不慢的说着,“苏小姐在五识境也有一段时候了,说不定她能听到你的声音。” 关山月放下酒杯,有些痛苦的捂住脸,“每次喝多了酒,就容易口无遮拦。” “太贪心这杯中之物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这些年我劝过你太多次了。” “哈哈,改不掉。”关山月用一种惆怅的笑容应对正在靠近酒肆的苏幼安与姜元。 苏幼安进入五识境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 这堪堪一里距离的交谈,按照她的耳力当然能听得清楚。 其实今天下午在西门的饼摊外,她就已经听到了一些江湖酒客的闲言碎语。 但苏幼安并不把旁人八卦性质的讨论放在心里,诸如此类的市井谣言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只会越来越多。若是个个都要上心去探究,那恐怕是没完没了了。 至于以后要找夫婿的时候对方是否会介意这些谣言......鬼扯呢,就算是抛开门当户对的观念还有那个凶名远扬的亲爹的意见,她也不认为自己能在头发变白之前寻到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在这种人生大事上,苏幼安比那位几乎为了她的婚事而操碎心的母亲更加挑剔。 毕竟她对自己各种烦人的“缺点”有着非常清晰的自知之明,比如经常把大量时间用在吃喝上;喜欢满中原的到处乱跑,做一些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事情;偶尔会因为灵感大发在画室坐上一天一夜;甚至要发一些奇怪的小脾气......根本数不完。 比起符合中原人家庭观念的贤淑女子,苏幼安更像是个性鲜明的江湖女侠。 只是过分显贵的出身再加上一些在家族长辈眼中可以称作是“叛逆”的性格,导致苏女侠根本就看不上那些扬名许久的“少年俊杰”。 走近了,酒肆外的锦旆上着笔【龙丘】二字。 柜台后边站着的还是那位当众出糗的老板,他像是已经忘光了昨夜当街下跪求饶的耻辱,嬉皮笑脸的招呼着姜元与苏幼安。 也是不得不忘记了。 酒肆掌柜看了一眼大堂靠右的长桌,他也是仔细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两个接近七十岁的老头竟然曾在江湖里闯出过不少威风的名头,让人安上了“年刀”“月棒”的绰号。 至于进店的这位相府千金......中原人都听说过这位一掷千金的苏家大小姐,这“千金大小姐”没有掺杂任何修饰的意思。 他这个做生意的算是没日没夜都在祈祷苏幼安能在自己店里出手豪横一些,买个几十上百件积在地窖里的陈年老酒。 “老板。”苏幼安走近了,那清脆的声音让店家精神一振。 她准备买几件酒?我要不要出门喊几个担夫帮忙挑酒坛?酒肆掌柜心中大喜过望。 下一刻,苏幼安的话语就把他的发财梦给击碎了。 “这店外的招牌可是你自己写的?” “呃,是一位自称‘方山子’的姑娘在游历途中赠予小店。”酒肆掌柜拘谨的回答。 “我买下了。”苏幼安拍出一张银票给他,“三两银子,够吗?” 肯定够了,掌柜见她这般挥金如土的作态,还想要再加价,但稍远处的碰杯声唤醒了他仅存的理智,便是艰难的点头,“可是需要小店替姑娘把旗子给摘下?” “你去,”苏幼安朝着姜元使了个眼神,小小书童今天收了这么多赏钱,也是该办点事了。 “是,老师,”姜元还记得苏幼安定下的规矩,连声应诺,然后找了张板凳就跑出去摘旗子。 此时,夕阳隐入群山高楼之后,留满天的余晖把空荡荡的天际烧得通红明艳。 等到店里的两位老人喝完酒,带着苏幼安和姜元到街上寻找合适的客栈。 平安巷昨日刚发生了重大命案,官府已经派遣军队前去调查,但不排除那里仍然藏着些六道教的贼人。 出于对苏幼安的安全考虑,今天在离开衙门的时候,知府大人专门派遣侍从送来了一笔丰厚的赏钱,要他们好生安置这位相府千金。 三元当铺已经好几天没开业了,却是人人都赚了大钱。 “苏姑娘,这东篱客栈你看如何?”姜元被两个老人推上来询问苏幼安的意见。 女孩正捧着那张刚买来的锦旆欣赏,旗面上的“龙丘”二字写得格外讨喜,有一种潇洒自如、人间风流的意蕴。 听到姜元的呼唤,苏幼安就暂时放下了对旗子的关注。 此时,隔着水桥向街道对岸望去,一栋装修精致的客栈伫立在黄昏的火光里。 “走近些,”苏幼安吩咐。 于是一行人就过了水桥。 离得近了。 能见到门匾上写了“东篱”。往下是一块木板,雕刻了一行小词,“红日如奔过隙驹,白头渐满杨花雪,一日一个渭城客舍。” 这东篱客栈算是渭城里的大牌,在城里每一条热闹的街上都设置了店面,客栈都是叫这个名字。 名字是一样,但装修风格倒是各有不同,计费标准也是参差不齐。 恰巧,水桥街上的这家东篱客栈在用材与装修上的花销算是其中当之无愧的第一,随之导致在这里住宿的费用抵达了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境地。 常年没有几位房客入住是这家客栈的常态,但他们每天都要严格的安排伙计打扫房间、更换被褥,因为能够住进这里的客人都是城里城外响当当的财主。 冷清的生意不仅迎合了大人物们“财不露白”的习惯,还通过奢靡的装潢和宾至如归般的服务态度给予了他们相当的消费体验。 “啧,二十两银子住一晚上,还只是最普通的客房,”关山月提着酒葫芦走在扶梯上,想到了刚刚付出去的那笔钱就忍不住一阵心痛。 “钱是官府送的。”姜丰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总算是让这位老朋友平复了一些情绪。 他们要跟着苏幼安住在同一处客栈里,这样如果再次发生类似六道教袭击的事件,曾经的江湖高手好歹能发挥最后的余热,掩护丞相的女儿逃离。 客房都设置在第二层的空间,所以两位老人没走几级台阶就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而姜元则是跟着苏幼安上了第三层。 这里是天字号的房间与地字号的房间是相邻的,但就是这两个房间占据了整个楼层。 “你到那边去,”苏幼安丢了一把完全由金子做的钥匙给姜元,让他去天字一号房,自己则走向地字二号房。 “这么谨慎?”姜元接过钥匙,金钥匙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情变得格外愉快。 “人人都知道苏家大小姐挥金如土,所以住在天字房的一定是那位相府千金,”苏幼安毫不客气的用那些关于自己的江湖传闻举例。 然后她打开了地字房的大门,“若是真有高手偷袭,你住在天字房应该能替我拖延一些时间。” “如果我被直接灭口了怎么办?” “总比我被灭口好,”苏幼安没好气的说,“我耳朵可灵了,你那里有一丁点动静我都能听得清楚,肯定会第一时间出来救你。” “现在能反过来吗?等以后我修炼到五识境了再来当这个挡箭牌。” “那我要是遇到危险了,你还能出来救我?”苏幼安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连我都被悄无声息的暗杀了,你肯定也逃不掉。就算是拼死弄出动静,也不过是浪费了战斗的时机,还会把你唤过来送死。” 对于这种行走江湖防范于未然的知识,姜元是第一次了解,只好虚心请教,“我晚上是不是不能睡得太死?” “你可以在门窗那里布置一些小机关......算了,一会儿你洗完澡了过来喊我,我帮你布置。”说罢,苏幼安就关上门,脚步声很快就从锦鞋的轻盈变作了赤脚踩踏地面的清亮。 是一种让人心里浮想联翩的声音。 姜元刚进到房间,就看见两位容貌极其相似的漂亮女孩有些拘谨的上来迎接......这实在给他吓到了。 “公子莫慌,”其中一位年纪稍小的女孩轻声说,“我们是来为您量衣服尺寸的。”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孩连忙点头,“主人见公子的衣衫上沾着灰土与血迹,又有些许破损,就传唤我们替您准备新衣裳。” “热、热水也烧好了!”年纪稍小的女孩有些结巴的说着,然后红晕顺着她的面颊向耳根攀爬,“公子需要服侍入浴吗?” 姜元迟疑了片刻,看她们不像是当丫鬟或者侍女的,反倒是有些像大户人家里长大的孩子,“你们是不是看到我才临时编出这些话?”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急得都要哭了,“我们本来以为住进来的是那位苏家小姐......” “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姜元眼看着就要退出到门外了。 “这家客栈主人的养女。”这对双胞胎姐妹里当姐姐的连忙阻止姜元离开,“您住进了天字房就是贵客,不必这般退让!” “新衣服真的能帮我准备吗?”姜元的手都按在门把手上了。 “客栈里准备了上好的布料,还有手艺精湛的衣匠,一刻钟就可以帮您做好!” “那服侍入浴的事情......”此言一出,便是给女孩们吓得花容失色。 她们是被养父母派来讨好那位相府千金的,若是能攀上对方的身份,到苏家的院里当丫鬟也算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没想到住进这房间里的竟然是一位男子! 下一刻,就见到姜元摸索着衣兜,拿出了那枚他一直藏着的往生镖,“量衣服的事情就不必了,我也不需要谁来服侍入浴。” 试探了这么久也没有得出结果,他便是收住了玩笑话,用警觉的眼神注视着对面的姐妹,“报上你们的名字,然后赶紧离开这里。” “榴花(葵花)。”女孩们连忙做声回答,然后快步逃离了天字房。 紧接着,姜元就推门而出,去敲对面地字房的大门,“老师,有急事。” 苏幼安打开门,倒是耐心的看向他,“是那两个丫头打扰到你了?” “居然真的全听清楚了?”两扇门中间隔着有三丈的距离。 “这就是五识境,你要学的还多着呢。”苏幼安一如既往的露出了那副得意的笑容,“放心吧,她们没有在你的房间做什么坏事。” 她看向姜元的眼神里带上了满意的色彩,这当铺的后生学东西是真快,三言两语的提醒就让他领悟到了一些的行走江湖应有的警惕心。 以后带着他离开渭城看来是不会耗费太多精力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上了。 等到姜元仔细洗完澡,在衣柜里翻出一件底裤和一件长袍穿上,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就意外的发现那两位逃走的女孩已经把新做好的衣服送到了门口。 “这里的衣匠是有武功的,”苏幼安提早就打开了门,走过廊道靠近,“有一定内功修为打底的匠人,手眼会更加的敏快。” 她走进了天字房,找到了每一处窗户的位置,然后开始寻找合适的物件,比如细绳或者烛台,“我只教你一次,可得好好学。” 很快,房间里就被布置了“天罗地网”。 姜元躺在那些丝线的中间,只觉得浑身不适。 特别是身底下那张柔软的大床,宽敞得能躺下四个人的面积,一个人睡着要觉得出一种空旷。 他只好起身去熄灭那些油灯,太过亮堂,反而是加重了他的不安。 很快,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姜元长舒一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接连的疲惫很快就让倦意涌上。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角落—— 几滴漆黑的“雨水”顺着窗户缓缓流下,那“水滴”仿佛是在蠕动,于月光照射里反射出密集的光点。 它们像是接受到了一种特殊的信号,在落到窗台之后,开始悄无声息的渗入窗户的缝隙。 姜元睡得安稳,他的左手插在长袍的口袋里,那里面放着一枚往生镖。 漆黑的“水流”从那些横在窗边的丝线下方前进,悄无声息的接近。 016.五识所感,皆是地狱(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满街柳树在沉寂的夏夜凝固着,微弱的热风低压在四面八方翻涌,偶尔碰到不知谁家的风铃,发出细小的哗啦声。 东篱客栈的门外,名为榴花的姑娘踩着一张竹凳去收拾挂在门檐两侧的灯笼。 她的妹妹踮起脚去接过灯笼,然后快步跑进大堂。 大堂里的客栈主人用手拖着一杆烟枪,站在窗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这西边舶来的新鲜事物,不知何时已经融入了中原以西以北地区的日常。 “灯笼,放在那里,”他瞧见葵花进了门,就伸手指着一旁闲置的方桌。 此时,爬下竹凳的榴花却好像是看到了稍远处的方向有一道人影在摇晃。 “客官,是要住房吗......”她试探性的询问。 那人影明显的晃动了两下,但没有出声回答,也没有靠近。 “小店要打烊咯?”榴花扬起脸,放大了一些声音。 是话音刚落,就见着他右手边悬挂在一座布庄门前的五六盏油灯蓬然炸起火光,随后不再散发光亮...... 远方的人影忽然靠近了一些距离,水桥上飘着的十几只蜡烛立刻熄灭。 脚步声在无人的水桥旁显得愈发清晰。 啪。 那人又迈出了一步,一处茶馆门前的灯笼也熄灭了—— 深邃的黑暗循着灯火渐灭的街道渐进式的接近。 直到他完全走出了夜色朦胧。 一身七彩霞衣披身的青年手握短枪站在了榴花的身前,面无表情的看向这位面容姣好的女孩。 榴花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眼看着就要撞倒身旁的竹凳,这眼神冷漠的人物立刻向前一步,握住短枪就要去刺她的咽喉。 女孩甚至来不及恐惧,那枪尖就以极快的速度呼啸而至。 但就在眨眼间的一瞬,一只烟锅从大堂里飞出,精准的击中了短枪的尖端,将它撞偏了轨迹。 这股内力......作为本体的邪见感受着有些发麻的虎口,却是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小小渭城,竟是如此卧虎藏龙。” “渭城,可不小。”客栈的主人手里把玩着一杆烟枪,满脸严肃的靠近,“只是没想到,你等六道教贼人胆敢当街行凶。” 客栈的主人看上去是五十岁的年纪,手臂上是流畅而丰满的肌肉线条,魁梧的身材随着他走出大堂的那张柜台而更加明显,立刻有雄浑的气势压向了略显矮小的邪见。 随着距离的接近,他忽然开口,“我不杀无名之辈。” “我乃渭城东篱武室第三代传人,马青吕。” 一边说着,客栈主人一边朝着被自己挡在身后的榴花使眼色,示意她赶紧逃回店里。 这东篱客栈能够在渭城每一条街道上都购买地产、修建分店,本就说明了它非同小可的厉害。给予其可靠支持的人物正是这城中名声显赫的外功门派,东篱武室。 东篱武室最擅外功修行,主攻四气之卫气,掌握着“以一气通一境”的独家心法,练至大成,能有无惧刀剑拳脚,不畏火烧毒伤的厉害。 而这位马青吕毋庸置疑就是这门“神卫功”的修行之大成者,抵达了五识的境界,一身卫气至精至纯,更有离体杀敌的厉害。是渭城里当之无愧的武学大师,坐镇在这座招揽权贵为客的客栈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遭遇如此情形,邪见既没有报上名号,也没有出手制止,只是饶有兴趣的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这么大把年纪,还要收个可爱的小妾?真是懂得享受。” “白瞎了你这练过十几年的眼识,”客栈主人虚起眼睛看向他,“怎么,你的眼睛都模糊到已经看不出养女与妻妾的区别了?” 回答他的,是邪见蓦然暴起刺出的一枪。 砰。客栈主人抬起手掌,凭借高深的外功修为竟然直接就将它给捏握在手心! 邪见敏锐的察觉到对方身体里正在激发的内息,便是毫不犹豫的放开手里的短枪,快步后退。 下一刻,那柄被马青吕夺走的短枪以枪纂猛然砸落向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依靠出色的轻功,邪见成功的躲过了这一次重击,可对方已经挥出一记炮弹般刺拳,裹挟着凄厉的劲风杀来。 但他这次不再后退,反而是上前两步去摆出招架式...... 砰、砰砰。邪见被这一击刺拳打得着实,不得不被迫倒退以卸掉那股直通脊背的巨力。 他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手臂在招架对方拳头的时候,肌肉与骨骼所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这家伙的内功怎会这般厉害......邪见面色难堪,他不敢再上前硬拼。 来此之前他就已经打探过这位外功大师的厉害,所以没有携带任何的“身外身”参与战斗。 面对如此强敌,那些仅仅是四气境的“身外身”无法派上任何用处,不论来多少都是平白送死......邪见仍然是选择孤身前来,他有着能够一招制胜的底气。 此时马青吕已经是拖拽着短枪疾步冲锋而来,又是连续的几次挥拳,不断压缩邪见的站位。 邪见也不可能毫无底线的后退,必须尽可能的留出躲避的空间,但他每一次在迂回的时候用肩、肘,膝盖去抵挡对方的猛攻都要立刻感受到钻心蚀骨的剧痛贯穿全身。 终于,这位地狱道的堂主距离水桥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失去所有施展内功的余地了。 而马青吕已经握住短枪势若闪电般抽来—— 伴随惊雷般的巨响,他脚下的石砖顷刻间破碎,可这决死的一枪却是落到了空处。 邪见几乎是以扑倒的动作进行规避。做出这样的决策,就失去了施展绝大部分武功招式的余地,可谓是将自己送进了绝境。 这是要放弃抵抗? 但来不及有所思索其中猫腻,马青吕灌满内力的短枪已经砸到了地面。 这一力落空,无疑是要放出致命的破绽。 但这位身经百战的外功大师有着堪称无懈可击的战斗意识,他立刻使内力迸发,然后硬生生的再续上一份力气,将它们尽数灌入手中短枪。 如此以刺入地面的枪刃为支点不可思议的翻越而起,在空中迅速逼近那扑向水桥的邪见,同时振臂朝向这位六道教贼人挥出了双拳! 毫无意外,若是这记双拳合击命中了邪见,无论他有多少本事都要当场殒命。 磅礴的气浪呼啸而至,邪见的面前就是不断晃动的水桥,已经没有施展轻功的余地了,可谓是毋庸置疑的绝境。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邪见突然回头,他的口中竟然喷射出了一串漆黑的水珠,它们洒向了身在空中避无可避的武者。 马青吕在这一刻是大惊失色,因为他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些“水珠”在靠近的瞬间就吞噬了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卫气,然后突破皮肤,刺穿肌肉,没入了骨骼保护的五脏六腑之中。 仅仅是眨眼间,这位不可一世的外功大师就满脸痛苦的摔到了地面,几次翻滚挣扎之后再也无法起身。 “不死虫?!”他想要如此大呼以提醒身后的客栈,却无法再发出任何的声音。 邪见撞进了水桥,溅起一片冰冷的水花。 他的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了一些,不太明显的皱纹在脸上浮现,就连那头漆黑的长发都开始掺杂花白的色泽。 这具早已苍老不堪的肉体是完全依靠不死虫的神秘而恢复“年轻”时候的体能,而这种至邪至异的事物已经成为了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如今运功逼出一些不死虫,便是在强行分割自己的生命。 邪见忍着身体里灼烧般的剧痛站起,看到那位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武者,眼底里流露出深刻的忌惮。 这份忌惮的目标并非是把“神卫功”修炼到大成的马青吕,而是那位仅靠几只虫子就将这位外功大师彻底控制的地狱道使者。 在地狱道,每个人都知道那位使者能够精准的操控每一只不死虫的行动。 如今邪见站在这里,就是被使者当做了“耗材”。 无论战斗的输赢,那位使者都有办法在无形之中杀死一位功力深厚的五识境武者。 马青吕此时还没有死去,他被不死虫完全控制了身体,被磨炼得无比敏锐的五种感识让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正在被那些虫子不断的蚕食以孕育更多的同胞,可以预想到随着不死虫在体内数量的增多,这具经历了千锤百打的躯体就要彻底落入魔教的掌控。 但他无法对此做出任何的抵抗。 “不入地狱者,不得往生。”仿佛是有嗤笑般的声音在马青吕的耳畔响起。 紧接着,几只漆黑的虫子钻进了他的眼球,在那双本有希望见到通玄境界的眼睛里留下了法术的烙印。 很快,“马青吕”就坐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张嘴便说: “夜深人静,诸位客官何必如此惊慌?” 听到楼下动静已经持着兵器离开客栈的姜丰年与关山月立刻停止了脚步,警惕的站在了远离“马青吕”的地方。 “你是谁?!”姜丰年厉声质问。 “我是三元当铺的朝奉,关山月!”一旁的老人忽然出声回答。 这先严肃后逗趣的话术攻击在此刻竟然没有起到一丁点的效果。 那人就安定的坐在原地,不为所动。 关山月便是毫不犹豫的挥动长棍,以战场刀法的大开大合劈向了“马青吕”。 砰。磅礴内息喷涌而出,“马青吕”仍然是坐着,但他伸出双手越过头顶挡住了这一棍。 “马青吕”摇头晃脑的说着,“好眼力,想来你们已经认出了我的身份。虽不知道你们是在哪里听闻了关于我这法术的情报......可惜,可惜......” 不待他多少言语,便见到长棍狂风骤雨般劈落。 “马青吕”轻而易举的将它们尽数招架。 “当年在青州城外打杀白枪会的武圣门弃徒,现在还能剩多少力气?”地狱道使者操控着马青吕如此嘲笑,“再加点力。” 谁知关山月根本不理他,抬起左脚就去踹向他的后背! 嘭。如此沉闷的声音,“马青吕”只是微弱的晃动了一阵子身体,仿佛山峦般一动不动。“这神卫功可是脱胎于佛教金刚经,怎会让你这样轻易击溃?” 关山月根本就等不到自家掌柜。 因为姜丰年此时正被邪见拼死拦截在了一旁。 但庆幸的是,这里的动静早已经惊醒了一直在床上打坐运行内功的苏幼安。 她总算是练出了足够使用法术的内息,便是拿起画笔,也不管正在隔壁熟睡的姜元,直接就推开窗户、运起轻功跳下客栈。 空中,她已经以左手持笔在不便动弹的右手手背上写下了一个“定”字。 恰好此时,“马青吕”已经摇摇晃晃的站起,伸手握住了关山月的长棍,完全不计代价的开始催动内息,试图将这棍子给捏碎......他的动作戛然而止了。 苏幼安快步接近,一个“定”字随时要在手中成型。 而与此同时,姜丰年正不计内息损耗的施展凌厉刀法将手无寸铁的邪见劈砍得叫苦不迭,邪见看出了这老人是铁了心要抢在苏幼安的法术失效之前让六道教一方减员。 更让他绝望的是,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就无法再感应到那些“身外身”的存在。 发生这种迹象,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地狱道使者早就把不死虫藏进了它们的体内,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这个过程是相当的漫长而隐秘,可能是在抵达渭城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当使者向这群不死虫发出命令的时候,无疑就是邪见的死期。 * 昏沉的夜,姜元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用手指夹住了那枚往生镖,当即踹开被褥,两个翻身滚下了床,运起内功,然后做出往生堂暗器的起手式。 天字号房里立刻传出了一阵异样的窸窣声。 正对着他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漆黑的小虫,而窗外,身穿五彩霞衣、眼中有虫子攀爬的幼童正投来奇怪的目光。 “小鬼,你这根骨是怎么回事?” 017.“他要读指令了”(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他这根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操控着邪见“身外身”的地狱道使者站在窗台上,向房间里的姜元投以审视的目光。 这具“身外身”的肉体年龄不过六岁,使用独特的药物淬体法门,不计代价的提升修为,仅用两年的时间几乎要走完整个四气境。 虽然是预支了全部的潜能,再无突破到五识境的可能,甚至寿命也被衰减到了不足五年的时间,但需要他参与战斗的场合大多是暗杀或者偷袭,四气境的修为已经完全够用。 给予使者思考的时间在此刻截止。 回答他疑问的是一抹破空袭来的银光。 依靠着入侵每一处皮肉的不死虫的协助,使者对这具身体的操控精度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几乎是在感应到袭击的瞬间就做出反应,以一个人体常理上不可能完成的动作躲开了。 银光擦着他的面颊飞过,钉在了窗边。 能看清这枚飞镖前端为椭圆、后端弯曲成钩,正是地狱道往生堂的成名暗器,往生镖。 使者扭转的身体,全身多处错位的骨骼在瘆人的喀嚓声里复原了。 但不待他有任何的动作,一只花瓶已经凌空飞来,紧接着是一把折扇,一根镇纸......姜元几乎是把手边所有能抓到的物件都以往生镖的手法丢了出去,同时不断倒退,试图让自己进入到地形相对狭窄复杂的玄关。 使者考虑到这具因为大幅度动作而更显脆弱的身体所剩无几的使用寿命,便是一个后仰翻下窗户,不愿意去招架那些姜元抛出的暗器。 到了他这样的境界,可不会因为轻易被事物表象所迷惑,不论姜元丢出来的那些物件看上去是多么的“无害”,但它既然是以往生镖的手法投掷出的,携带了内力,那就是完全意义上的暗器。 姜元见到对方从离开了窗户,心中却是警铃大作,因为那窗边的群虫已经在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如潮水般涌来。 他撑开屏风,然后快步后退,离开玄关的同时反手关上房门。 那些虫子的移动速度并不敏快,给了姜元足够的逃生时机。 但是在离开天字房的那一刻,姜元是立刻意识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该往哪儿逃? 刚刚跳下窗台的敌人无疑要在这客栈的一层守株待兔,而姜元在清醒之后就根据外边的动静意识到了苏幼安他们是陷入了激烈的战况,自己此时逃入地字房再从窗户跳下极有可能影响到下方的战斗。 他很快就理解了自己的生路只剩下了唯一一条。 昏暗走廊里,通往一层的扶梯里若隐若现的闪烁着下层的灯光。 * 东篱客栈大堂的灯光在漆黑夜色里吞吐,遮挡它的忽是出鞘的长刀、忽是砸落的长棍,它们却是被一双缠满卫气的拳头不断招架。 水桥旁的战斗仍在持续。 苏幼安游离在战斗之外,右手无法动弹,内息所剩不多,她只能以左手写字,时刻准备着用法术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支援。 事实上,这也是最正确的决策。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举着笔,就是极大程度的在分散“马青吕”与邪见的注意力。 如果来到渭城的不是苏幼安,或许城里的大部分人都会被地狱道的妖术给坑害......但幸运的是,这位丞相之女掌握着许许多多世俗之外的隐秘,其中恰巧就包括了这最为臭名昭著的地狱道使者的“不死虫”。 白天在衙门的时候,苏幼安就已经借着官府的力量把那些关于地狱道的情报通报给城里有名有姓的人物。马青吕就是其中之一,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被那些黑色水珠破开防护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但他中招的事实也证明了,仅仅是知道了不死虫的部分法术表现,不足以让武者应付它那让人防不胜防的可怕。 苏幼安的法术真正需要派上用处的地方,正是这六道教贼人要借助不死虫做临死反扑的那一刻。 无论是“马青吕”还是邪见都能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位掌握着一篇杀法的女孩给杀死。 但姜丰年与关山月凭借着丰富的战斗经验竟是硬生生的拦截住了六道教一方的猛攻,严密的防住了他们所有的攻势,给苏幼安留足了施展法术的空间。 显而易见的,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太久。即便是“马青吕”那一身至精至纯的卫气也会有用尽的时候,更别提一旁的邪见现在已经是伤痕累累,随时要因为力竭而倒下。 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如此大的动静,却始终没有住在附近的百姓或者江湖过客向渭城守军通风报信。 就好像是......他们早已悄无声息的死去。 沉寂在四面八方的楼房像是一座座无名的坟墓,让正在准备法术的苏幼安忽然间感到不寒而栗。 那位地狱道使者的本尊究竟在何处?是否真如传闻中一样抵达了通玄境?这一切都存在于未知。 未知的,往往最让人畏惧。 * 与此同时。 姜元背靠着墙壁一阵急促的喘息,在他身下的一长排楼梯已经是支离破碎。 身披五彩霞衣的幼童举着一双拳头,再一次的摆出了“神卫功”架势,“难怪那苏家的丫头要把你带在身边,你这身根骨真是有神妙之处。” 姜元盲目的运用内息在短时间爆发速度,竟然是一次又一次成功的躲过使者的攻击。 使者凭借这具尚未开通眼识的肉体难以看清姜元真实的修行状况,只能模糊的分辨出这人有着极其精纯且能够称得上“海量”的内息,以此反推出他的资质是何等卓越。 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姜元已经无数次跟死亡擦肩而过,饶是这样毫无规划的挥霍内力去提升体能,他的内息竟然仍剩着三成。 被打翻在地的烛台洒出些许火星,点燃了丝织的窗帘,火焰燃烧散发出头发烧焦般的刺鼻气味。 榴花与葵花躲在大堂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方才那身穿五彩衣的孩童发现了她们,但只是随意的瞥了一眼就不再关注。 我们活下来了?女孩们如此想着,没有注意到有漆黑的水流正在客栈之外的墙壁上流淌,然后缓缓的要通过窗户渗入到大堂里。 使者踩着摇摇欲坠的扶梯跃上,挥拳刺向姜元的面门。 姜元连忙向后闪躲,回到了第二层的走廊。 他的心中霎时间是一片凄凉,因为那些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不安的虫子正在自己身后。 它们完美的融入了廊道的昏暗,让身处在黑暗之中姜元感到难言的心慌意乱。 使者其实早已经收拢了杀心,仅仅是在体内运行东篱武室的“神卫功”以稳固胜算,比起一个死去的姜元,他更想把这个难以摸清根底的年轻人带回六道教的总坛。 毕竟,光是对方那一手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往生镖就足以让他怀疑这是教主的布置。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幼童忽然开口,以清朗的稚声朝向姜元大喝。 紧接着,那些在黑暗里蛰伏的不死虫开始了移动,它们迅速笼罩向四面八方,把战场限制在这处昏暗的廊道。 姜元瞥向身旁的灯笼,借着窗外朦胧透来的月光能看见那纸制灯罩里竟也有虫子在蠕动。 如此情势,他只好去回应对方的问题,毕竟能拖延一分时间就能多一丝生机。 这位当铺的后生有些紧张的审视着站在对面的孩童,“三元当铺,姜元。” “六道教,地狱道使者。” 使者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会儿,“接下来你还能往哪儿躲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使者已经是完全放下了对姜元的杀心。但想要把这么大个人完完整整的从客栈里带走还是有些困难的,毕竟自己现在操控的这副身体只有四气境,再加上对方的内息多到不可思议,若是拼死挣扎,说不定真能支撑到苏幼安回来。 至于为什么不用不死虫...... 不死虫的种种利弊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让它们进入到姜元的身体里,不管这孩子到底是何等身世,都必然会变成废人。 地狱道此行的主要目标是掌控渭城。 如果计划能够成功,顺手带走姜元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姜元的出现真是给了使者意外之喜。因为他的夺取渭城的计划如果真的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失败了,就必须要去做一些冒险以止损,比如顶着渭城守军的包围尝试活捉或者杀死苏幼安。 而如果连苏幼安都杀不掉,那他就想办法可以把姜元带回去交差。 现在的这具破烂的身体也就没有继续利用的必要了。使者的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想,然后操控着这矮小的身躯快步靠近,那力大势沉的拳头俨然是要去拆卸姜元的四肢—— 六道教里有太多修复肢体损伤的方法,把姜元打成残废自然是无关紧要。 倒不如把他打成残废反而是方便了地狱道后续的安排。 这一切的思索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落在姜元的眼中,就是这自称是“地狱道使者”的孩童突然说了两句不明不白的话,然后站在原地愣神了一小会儿,便是捏着拳头冲了上来继续要打生打死,整个过程显得无比莫名其妙。 这就是魔教中人吗?姜元心想,练了魔功,脑子都不正常了,看上去五六岁的年纪、而且一身修为处在四气境,居然敢自称是“地狱道使者”。 使者的速度极快,几乎是辗转间就抵达了姜元身前,那小小的拳头里俨然是携带着足以击碎岩石的力量。 这一拳当即是打了个严实。 姜元不敢接近周围的虫子,只好站在原地选择硬抗。 即便是全身内息涌上防守皮肉,这一拳里夹带的力量也险些打裂他的骨头。 强烈的疼痛让姜元的面皮一阵抽搐。 但正是如此,使者也跟姜元贴在了极近的距离了。 他不知道对方小小年纪到底是修炼了什么功法才能施展出如此厉害的拳脚,不过见到了这么多次,即便无法以相同的速度和力气进行回击,但也能牢牢的记住那些一招一式之间存在的逻辑...... 于是使者在挥拳之后衔接的上蹬腿落空了。 这位地狱道使者霎时间感到惊奇,可这惊奇仅仅是持续了一秒就要变成惊恐了。 因为姜元以一个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架势劈出了一记掌刀,掌刀之后衔接头槌,同时膝盖上顶——这正是这地狱道使者在掌握不死虫之前就赖以成名的佛门拳法《对法藏》的第三式,“破执”! 啪、嗒。使者立刻给予招架,但姜元似乎是已经看破了这个动作,在他招架的前一刻就进行了变招,侧过前顶的膝盖恰巧撞到了使者要上抬格挡他头槌的手肘,同时头槌就错位着撞在了对方的胸口。 伴随着一声闷响,使者接连倒退。 他到底是从何处学来了这门武功?佛教早就被灭了干净! 地狱道使者心中哗然,立刻是冒着这具身体经脉被紊乱内息冲断的风险开始强行更换内功与外功法门,势必要将姜元击败。 如他这样超脱生死常理的魔教武者自然不会太过注重输赢的颜面,只有利益才是最为重要。 而姜元就触及到了这利益的根本...... 开始使用自己本有武功的使者抬手便是内息喷涌,阴冷的拳风却是擦着姜元的肩膀而过,他又空招了! 与此同时,姜元冲锋向前撞进了使者的怀里,以对方曾经用过的一招擒拿去掐他的咽喉! 这同样是出自《对法藏》里的招数,名为“婆沙之论”。 使者心中再无侥幸,他已经判断出了姜元绝对不可能与六道教有关。 无论怎样切换内功外功都无法影响战况了,这具止步于四气境的肉体根本做不到在短时间里击败这个仅凭借“见招拆招”就把自己一身拳脚给学走一部分的不可理喻的怪胎! 018.不眠(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黑魆魆的廊道里,忽是有尖锐的破空声乍现。 那是如火炮爆发般威力迸发的正拳,其中包含着能够击碎巨石的力量,这是《对法藏》中最为迅猛凶恶的一招拳法,名为“正量”。 但如此近距离暴起的一拳,却被姜元仿佛预知般的躲过了。 在使者左脚不动声色的后蹬的一刹,姜元又像是提前就知晓了他的动作,立刻向右移动半步,恰巧是避开了这一拳的轨迹。 一招“正量”落空,眼看着后继无力、要陷入空门大开的险境,但使者不知是修炼了何种内功,竟然强行再提一口气,随即是奋力扭转腰部,抬起大拇指然后以极刁钻阴狠的角度刺向姜元的眼睛—— 仍然是没能命中。 姜元提前侧过脑袋,让使者的手指只是在他的侧脸上擦出了一条极浅的口子。 因为这一招早在扶梯上他就已经对姜元使用过了,而当时通过挥霍内息以大跳向后躲过的姜元则是将它牢牢记住。 这招是“正量”的拳法衍生,名为“损功”,顾名思义是阴险无耻、有损功德的偷袭技,以手指、膝盖、脚掌,甚至是手肘发动,因为使用它的场合往往是在故意露出破绽或不慎空招之后,所以总是让人难以防范。 但这招“损功”的发动有一个相对隐秘的特征,那就是施展者在一招落空的时候必须要运行独特的佛门内功,调用四气于体内强行催生内力从而在力气亏空之际再续一招,这个过程中,必须保持口鼻通明吸气。 罕见有武者会在生死相杀的境地里去发现并记住这阴损招式不太明显的发动条件,即便他们有过一两次成功或失败的闪躲经历...... 毕竟,《对法藏》这门武功最著名的特点就是攻势接连不断、滔滔不绝,仿佛僧侣诵经。 纵使是在交战中以极强的感知与武学理解发现并记住了一招也不会起到太多的作用,因为还有接二连三的招式变化要接踵而至,根本无暇应付。 更别提这作为强行续力施展的杀招,本就是在抓住了敌人松懈的瞬间才会发动。 但显然,姜元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他靠着无法理喻的悟性记住并解析了敌人用过的所有招式,然后逐一进行规避或防御。 既然使者在发动“损功”之前所有的招式都没能奏效,又要如何让这续力的杀招发挥应有的作用呢? 地狱道使者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四气的境界有些不够用。 明明武学理解远超对方,更有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却始终无法赢下战斗。 这等天赋绝艳之辈怎会出如此籍籍无名? 连最后的杀招也落空了,地狱道使者毫不犹豫的把意识撤出了这具身体—— 就在下一秒,姜元已经掐住了这五彩霞衣“身外身”的肩膀,把它砸在了地面,然后一个箭步踩着它的面部跳出了不死虫的包围。 成千上万的不死虫如潮水般涌来,姜元则是沿着楼梯撒腿狂奔。 连续的躲避使者的进攻,他身体里的内息也所剩无几,根本无法再豪横的将内力灌注到全身以增幅身体机能,不过庆幸是那些虫子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即便是常人全力奔跑也能把它们甩开。 等到姜元回到客栈大堂的时候,见到那两位睡前在天字房里见过的女孩正被不死虫团团包围......她们相拥着站在衣柜上,身处绝境却没有无助的哭泣,只是紧绷着脸,不断朝着门外大声求救。 这件柜子为了临时存放那些有权有势人物的大衣而设置得相当高大和宽敞,中间设计了许多隔层,又置入了熏香与羽绒。 察觉到了姜元的到来,那些不死虫立刻调转目标,乌泱泱的朝他涌来。 姜元的前方是客栈的衣柜,有不死虫阻拦,他的后方是客栈随时要坍塌的楼梯,有不死虫追逐。 眼看着就是必死的局面,但门外忽是一声低喝,凌厉的刀气哗然切开了几扇屏风,贴着地面在水泊般的虫群里扫出大片的空白。 姜元赶忙是抓住这一丝来之不易的生机,他鼓起最后的内力跳进这五米外的空地。 “到这里来!”足有十二尺高的衣柜上,勉强维持着镇静的榴花和葵花立刻朝着姜元伸出手,然后她们一起把已经耗尽内力的姜元给拉了上来。 一天的时间里,姜元已经两次用尽内息。 经脉与丹田空荡荡的酸涩滋味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那是比疼痛更加难忍的异样,好像是身体里的脏器都在剧烈的萎缩,让人郁闷得喘不过气来,要歇斯底里的连续大口吸气才能感到稍微舒缓一些。 十二尺的距离,那些虫子至少也要攀爬两秒。 或许这两秒的时间就是他们所剩的生命。 三人挤在这衣柜之上,周围有漆黑的潮水如浪涛般拍打而来,群虫蠕动的沙沙声就是死亡的潮汛,犹如坠落向幽冥地府。 如此生死悬线的时刻,终于赶到客栈门外的苏幼安在手中写下了一个“定”字。 原本苏幼安等人还要在水桥边上与六道教再纠缠一段时间,但因为那位地狱道使者方才被姜元分走了太多注意力,以至于无法精细的操控“马青吕”的身体,便露出了大破绽,被关山月一棍子击中了命门。 他与姜丰年在苏幼安的法术的帮助下用最快的速度杀死了那些从邪见与马青吕尸体里钻出的不死虫,然后折返向客栈...... 姜丰年用手杵着长刀在原地站着,满脸的衰颓与虚弱,为了给姜元创造出逃生的机会,他竟是硬生生的提炼了全身内力去挥出一记跨越三十米的刀气。 这是连五识境的武者都难以使用的招式,要求武者必须有打磨得极其敏锐的五识才能做到在极短的时间里大量提炼内息,并精准无误的将它们附着到武器里再进行释放。 其中哪怕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会让武者遭受到内息暴乱的反噬,轻则经脉受损、四气逸散,重则丹田破裂、修为倒退! 如今是古稀之龄的姜丰年要用出这招算是豁出了命......毕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经脉已经不再如年轻时候那样具备韧性,一次内息紊乱的差错就足够让他遭受重创。 不过总算是赶上了。他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胳膊,高强度的挥刀让他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趁着苏幼安定住那些不死虫的时候,关山月便是快速扫出一阵阵棍影,其中裹挟的刚正不阿的内息很快就把满地的虫子给杀灭得干净。 得救了......榴花和葵花心里满是激动与庆幸。 姜元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是松懈了,他不断的喘息以缓解耗尽内息带来的难受。 紧接着是强烈的虚弱涌上心头。 关山月却没有露出任何得胜的喜悦,只是低声催促姜元和女孩们快点跟上。 他背上长棍,然后冲出客栈去搀扶姜丰年。 水桥街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经聚集着了相当数量的不死虫,原来就是它们最开始在熄灭那些照明的灯笼与烛台! “姜元!”总算是有些缓过气的姜丰年朝着身后吼着,“你去帮苏姑娘一把,她释放法术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我们跑得动,”姐妹俩知道以自己的力气没办法帮到姜元和苏幼安,能不拖后腿就是最大的帮助。 她们已经知晓了不死虫的速度并不快,之所以能被困在客栈里完全是因为它们提前就堵住了所有逃生的出口。 此时,《四渎诀》的厉害就开始体现了。 寻常武者若是内息亏空,早该因为脱力而瘫倒。 但姜元已经在今天完成了十几次“四海周期”的修炼,算是入了门,在身体里初步建立了四海循环。 即便是散尽了那些游离于人体各处的四气,他身体里的四片气海仍然在正常的运行,源源不断的产出元宗营卫四气并滋生新的内息。 姜元背起了苏幼安,这女孩很乖巧的抱住了他的肩膀,然后重心前倾,尽可能的减少自己的负担。 这重心前倾的举措当然是让她的整个身子都紧贴在了姜元的后背上......如果是寻常家庭在深闺里养出来的、被灌输了满脑子“三从四德”的女子,这时候大概就要因为所谓的“贞洁”而开始作妖。 苏女侠的师傅是朝廷响当当的大将军,长年的教诲让她在此时甚至能艰难的压下那些矜持与羞涩,冷静的指挥姜元躲避那些黑暗里蛰伏的不死虫。 在五识境磨练出的卓越眼力让她在虚弱至极甚至随时要昏迷的情况下也能清楚的看见那些隐秘躲避在夜色昏沉里的邪异之物,“往左两步。” 苏幼安的声音很轻的从后背上传来,姜元立刻信服的照做,果然是避开了一旁灯笼里洒出的不死虫。 姜元背着苏幼安,前进的速度甚至要逊色于那两位没有武功傍身的女孩,不过他有人帮忙在黑暗里“导盲”,即便是速度稍慢也不至于陷入不死虫的包围。 东篱客栈周围的大片居所都静悄悄的死寂着,俨然是其中的主人已经遭到了这妖邪存在的毒害。 “地狱道从未在中原展露过如此手段,”苏幼安扶着姜元的肩膀,声音很轻,“他们此次暴露,以后各大城市就能够做出防范了。” “怎么防范?” “向右一步...跳,向右两步......”苏幼安指挥姜元避开一些从地砖里涌出的不死虫,重新组织起语言,“这些虫子只有寄宿在血肉之中才会显得出厉害,但那样会散发出非常明显的异常内息,哪怕是普通人也能对此感到本能的‘恶心’和‘害怕’。” 说到这里,苏幼安的话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如此补充,“地狱道的每个信徒的身体里都存有不死虫,只是在今天之前,曾经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都以为那就是魔教功法造成的影响。” 这个情报,是马青吕用自己的生命去验证的。 她看向远方渐渐有了灯火照耀的街道,轻轻拍了一下姜元的肩膀,“看到那边的水渠了吗?跳过去。” 一阵颠簸之后,苏幼安接着向他解释,“这些名为‘不死虫’的邪异之物如果是暴露在血肉以外会变得极其隐匿,别说是常人了,即便是四气境界的武者也很难察觉。但它们同时又很脆弱,只要武者掌握了内力离体的技巧,就能轻而易举的灭杀它们。” “如果发现不了这些虫子,就要如何消灭它们?”姜元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 “只需要让抵达了五识境的武者或者天师一人守着一片街道,就能在‘不死虫’出现的前一刻做出反应......相对于武功有成的修行者,它们还是太慢了。” “天师?”姜元第一次听说到这个词。 “一个罕见但正式的称呼,抵达五识境之后掌握施展法术能力的一类修行者就被称作是‘天师’。” 五识,即眼、耳、鼻、舌,身。作为四气之后的境界,武者需要磨砺五种感觉器官以提升对那些游离于自然的天地之气的感应,以此得到更高的操作内息的精度,从而极大增幅武功的威力。 其中一些天赋佼佼者不但能感应天地之气,还研究出了借用它们的力量去改变自然的奥秘。这类神秘的招式往往需要特别的修行方式,并且依托于特定载体或媒介进行施展,市井间含糊不清的统称它们为“法术”。 但要如何打磨五识,又要如何去借助天地之气的力量——这就是当今武林一直无法破解的难题。 即便是名门大派的弟子也需要在完成四气流转的第一层境界之后自行去探索领悟打通五识的方式,毕竟每个人的根器天生不同,种种识感也会因此而大相径庭,“教导”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谈及。 虽然打通五识的方式无法传授,但法术却可以用言传身教的方式传承给弟子。 昏黑的夜晚,几片稀薄的云遮住了月光,让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了许多层纱幕,呈现出一种黏稠的模糊。 “快点,再多说几句话,”苏幼安的声音很轻,夹杂着浓浓的疲惫,“不然我就要睡着了。” “让我想想......” “别想了,随便问我些事情,想到什么问什么。”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你每天吃多少斤饭菜?” 回答姜元的是苏幼安掐住他耳垂扯动的手指。 “是你说的问什么问题都行。” “我没说我一定会回答。” “好吧,那我再换一个......” 少年少女的声音在晚风里渐渐消散。 019.能吃是福(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姜元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落日沉没在云海深处,火红的光晕循着云层边缘扩散,直到染红了整个天幕。 整洁的卧室里,一只瓷白的花瓶在窗边折射着夕阳西沉的痕迹,那份残余的光热温烫在人身上,便是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轻松。 忽然房门打开了,姜丰年端着一碗放凉的茶水走进,“醒了?” “这么巧。” “听到你心跳变了。”老人把手里的茶碗搁到了床头柜上,晃荡的水面里倒映出天边的黄昏景色。 “现在五识境武者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千里眼和顺风耳了。”姜元取过茶碗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碗递给这位抚养自己长大的老人。 “千里有些夸大了,但听说有修炼过特殊功法的武者能看到十里甚至二十里之外的事物。” “那顺风耳呢?” “你...你好好休息,别扯东扯西,真要是好奇就自己想办法练到五识境。” 姜丰年看了这后生好一会儿,欲言又止,然后拿着空碗就起身了。可走到门边,他到底是没忍住,意味深长的给姜元留下了一句话。 “小子,世道已经不太平了。” 房门掩合,迷茫的晚风往房间里兜了个圈,吹得花瓶里的一束五色梅来回摇晃。 姜元感受着身体里传达出的疲惫,此时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只好下床准备内功的修炼。 以前不练武,是因为太平盛世里不需要武功也能活得幸福美满,这也就给了他尽可能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力。 那么,比起无趣的武功,在考场上对着试题苦思冥想反而更能让姜元感到乐趣与成就感......一眼就能看到终点的事情,哪里能比得上挑战陌生的领域更来得有趣? 固然学习武功能让名利唾手可及,但在小破当铺里长大的他没有那么多扬名立万的志向,太累,太麻烦,然后极大概率找不到能交流心得、共同进步甚至互相切磋的道友,最后是一个人坐在城头发呆,在武道的尽头一次又一次的碰壁。 但是如今的处境不同以往,世道乱了,从没接触过这江湖打打杀杀的姜元立刻就知道了学习武功除去在终点线的死胡同上涂鸦之外的乐趣。 比如打架厉害可以保护那些衰老到快要提不动兵器的长辈,或者替他们解决年轻时候欠下的血债......姜元现在只能期待这江湖里的三教九流比他预想的更加能打一点。 他练功的速度太快了,《四渎诀》里描述的那四片气海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积累。 旁人需要十年、二十年勤勉才能完成的修行即使被无限拉长,对于姜元而言依旧是“指日可待”的程度。 等到突破了四气境,他修炼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然后在某一天抵达武学的终点,从此寸步不进。 这种本能般的预知是让人要感到无奈的,但有一件事要让他稍稍感到慰藉—— 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替姜元见识过了这条道路的尽头,为了成仙在这死胡同上撞得头破血流,最后崩溃到抓狂的写下了一本《武典》,随即没几年就老死在无人问津的深山里。 这人就是方寸观的第一代观主,传说最接近“仙”的武者、天师,道士...... 《四渎诀》与《五岳经》正是他为了超越凡尘而创造的功法,穷尽了人体全部可能,是世人公认的“通天之法”。 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武典》里记载的“四气”与“五识”就是依照四渎五岳进行简化而划分出来的境界。 随着姜元在《四渎诀》里的修炼愈发深入,积累到的武学理解水涨船高,他便愈发能清楚的知道: 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的内功能够超越它,最多就是达到相似或相同的完美。因为这就是武学的究极。 此时,房门打开了,又是姜丰年,他露出一种感慨万千的表情看向在床上打坐修行内功心法的姜元,“赶紧把衣服穿好,然后把脸蛋收拾干净。” “嗯?”正在听着身体里四架水车狂暴搬运天地元气以积累气海的姜元终止了内功的运行。 姜丰年并没有询问姜元到底是在学习何等法门才会有如此恐怖的声势......苏幼安的身份给了姜元身上所有发生的异常一个最合理也是最融洽的解释。 他满脸的皱纹抖了抖,“苏姑娘听闻你睡醒的消息,让我喊你赶紧到‘明月轩’去。” * 渭城一处唤作“明月轩”的气氛高雅的酒楼最顶层。 安静的空间里陈列着许多名家的亲笔创作的诗文与绘画,本要弹奏古筝的女孩早早就被这里唯一的客人给请退,理由是“水平不行,有点脏耳朵”。 然后客人又指着墙上的那些字画说,“写得不如我,把字给扯了。” 最后就留下几幅山水花鸟的画卷在墙边。 宽敞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苏幼安端着碗筷,绕着桌子挨个品尝...... 莫约三刻钟过后。 姜元被侍从请上了酒楼。 瞧见有外人来了,像是仓鼠一样因为塞满糕点而鼓起腮帮子的苏幼安赶忙是捂住嘴背过身去,艰难的咀嚼和下咽之后才转过身,有些埋怨的盯了姜元好一会儿。“真快。” “又不是第一次见你吃东西。”姜元在桌上找了一副碗筷,开始挑选自己喜欢的菜肴。 他已经渐渐要麻木于苏幼安的阔绰豪横了。 “以前经常因为吃相难看被母亲责怪,师傅还专门为了这件事用戒尺打过我的手心。”苏幼安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小巧漂亮的手掌,然后在掌心里比划。 看来那戒尺抽到手里不是一般的痛,能让这姑娘记这么久...... 姜元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可怜她还是该羡慕她,只好闷头解决晚餐。 在耗尽内息之后昏迷了一整天,他醒来的时候其实已经饿得不轻了。只是习惯在当铺里饿着肚子等待炉灶开火的生活,也就在姜丰年面前一声不吭了。 现在这么仔细一想,谁可怜谁还不知道呢。于是姜元肆无忌惮的在桌上开始了大快朵颐,反正不是他花的钱,肯定不能让食物白白浪费了。 苏幼安见他这样,立刻是不肯示弱的加入,逐渐是放开了少女的矜持,筷子夹到了菜就往嘴里塞。 护栏外的天空是红霞一片,微风轻轻的吹拂着,有些暗淡的光闯进明月轩的顶层,筷子与手在餐桌上交错出无数残影。 “我......我不行了。”姜元痛苦的靠在墙边站着,他已经吃撑了,肚子胀到连坐下都想要呕吐的地步。 他说什么也不肯再信苏幼安那所谓“吃进胃里的水谷之物会被四气完全消化成功力”的话术了,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的宗气都在胃里积累成湖泊了,跟漩涡似的不断搅碎食物,就这样都还是要觉得强烈的饱胀感。四气分解食物的速度究竟是不如他动动嘴巴就下咽来得快。 “哼哼,”苏幼安发出了有些得意的轻笑,然后继续了新一轮的风卷残云——见鬼了,这一桌七十二道菜有一大半都让她给吃了进去,肚子居然连一点起伏都没有,还专门在裙子上系着一条绸缎去勾勒腰肢的纤细妙曼。 “你这到底是修炼了什么功法?”姜元记得她之前说过,吃这么多食物是为了修行。 “你知道《神卫功》吗?” “听说过。”姜元当然知道这“神卫神威”的大名,毕竟东篱客栈背后的东篱武室在渭城里是相当出名的,就连说书人都以它为原型创造了许多有趣的侠客故事。 苏幼安当老师是相当称职的,听到他提问,立刻是咽下嘴里的一块沾满蜂蜜的馒头,然后向他解释。 “这‘神卫’里的‘卫’字指的就是四气之一的‘卫气’,通过各种肉体与精神上的艰苦修行不断壮大‘卫气’,最终实现以一气突破人体窍门、打通五识的境界。” “为什么突然专门说这个?” 苏幼安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手抄的小书丢给他,“这里就是《神卫功》。你既然没有合适的外功,就暂时先拿它练着,等以后我再给你找更加厉害的功法。以你的天赋就该走内外兼修的路子。” “这......哪儿来的?” “东篱武室的当代传人在昨晚对付六道教的途中不幸遭到了不死虫的偷袭,嗯......已经牺牲了,但渭城现在很乱,不少外来的或本地的门派道场都想趁着这东篱武室群龙无首之际取代它的地位。” 苏幼安说着说着就没忍住,又动了筷子夹起面前的一片卤牛肉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向姜元继续解释,“我今天替他们摆平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作为报酬,武室的继承人就把这门独家功法赠予了我。” “独家功法还能送人?” “渭城的每一间东篱客栈现在都是苏家在罩着。”苏幼安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让姜元心惊肉跳的话语。 他只好感激的接过这本鼎鼎有名的《神卫功》,“这跟你修炼的功法莫非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正是。”女孩大概是吃得腮帮子有些累了,就坐下喝了口茶水。 天色已经很暗了,有侍从蹑手蹑脚的上楼给纸灯点火,白澄澄的光亮开始填满酒楼的顶层。 “我修炼的功法名为《东坡经》,主修宗气的积累与精炼,不论吃什么喝什么都能最大效率的被提炼成宗气,从而起到间接提升内功修为、增强境界进步的作用。” 说到这里,苏幼安就是止不住的叹气,“但这内功配套的心法要求修行者必须从‘饮食’里感到本能的喜悦才能发挥出真正功能。” “如果是毫无讲究的胡吃海喝,不仅无法完全的运化水谷精微,还会滋生杂乱不洁的宗气影响元气的精纯。” 说到这里,她就决定化悲愤为力量,再吃一盘咕咾肉...... 姜元为之汗颜,难怪常有“穷读书富学武”的说法,如果真照着苏幼安这样每天吃不重样的美食进行修行,那恐怕家里真要有金山银山才行了。 他见苏幼安继续清扫满桌饭菜,便是站在墙边就着灯光开始翻阅手里《神卫功》,心里还残留着一些要修行对方那《东坡经》的念头。 其实武者修行内功或者外功都是一件十分慎重的事情。 因为他们身体里的经脉承受能力是有上限的,一旦决定了要修行的法门,那些经脉就会被占用,内息在脉络里以固定的路线行走。想要更换功法就必须“自废武功”才能终止已经固定的四气运行模式。 从人体经脉的构成就可以知道,想要同时修行多种内功是一件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十二正脉各分阴阳,其中少阴阴气最重,在手臂和腿内侧最里面;厥阴次之,排中间;太阴的阴气最轻,排最外面。 太阳阳气最足,在手臂和腿内侧最外面;少阳次之,排中间;阳明的阳气最弱,排在外侧最里面。 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阳维脉、阴维脉、阴蹻脉、阳蹻脉,这八条脉与十二正经不同,既不直属脏腑,又无表里配合关系,“别道奇行”,故称“奇经八脉”。 而每一种内功或外功都需要动用不同经脉,这阴阳冲突之下,恐怕内息还没能在体内跑完一个完整的大小周天就要因为在狭窄的脉络里开始互相矛盾。 轻则走火入魔、功力全失,重则经脉寸断、危及生命。 但姜元连《四渎诀》这“四河注海”的过程都抗住了,多修几门内功简直就是无关痛痒。 他觉得自己如果向苏幼安讨要《东坡经》,她多半会给...... 只恨财力不足。 姜元觉得以自己那点薪水,怕是没办法照着苏幼安这样练功了。 正当他这样想着,就见到苏幼安用筷子敲了敲自己面前的空盘,然后朝着守在楼梯旁的侍从吩咐,“再上一盘红烧鲫鱼,一碟红油酥肉。” “哦,别忘了再加一壶菊花茶。” 说着,她看向站在墙边翻书的姜元,“你还能吃吗?能吃就坐过来多吃点。” 020.操练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渭城的夜晚属于细柳军手中的火炬与长刀,属于乌光凛然的甲胄,属于江湖过客们倒映着火光的双眼,属于深巷里仓皇逃窜的六道教信众。 “禀告守备大人,平安巷肃清完成。” “长武街肃清完成。” “西市肃清完成。” “水桥街肃清完成......” “剿灭与活捉六道教贼人合计二百三十一名,捣毁大小据点合计三十二座。”分作二十至四十人为一队进行行动的细柳军陆续返回衙门前的广场进行汇报。因为考虑到不死虫的危险性,这些小队极奢侈的配置了至少一位五识境的武者或天师。 如此充沛的武力并非是来自渭城原有的守城军队,这支名为“细柳”的军队是从作为渭城邻居的长安城里借来的。 足有一千名轻甲士兵与十八位五识境修为的百夫长在凌晨时分搭乘大船沿着渭河一路向北增援渭城。 渭城守备穿一身劲装,腰间挎着一柄短剑,双目锐利如箭,“可有发现地狱道各堂口主人的行踪?” 在卦袍外面套着一件护心镜的天师走到了他的跟前,语气严肃的说着,“我们只在平安巷附近的山头上发现了疑似往生堂与五鬼堂主人的尸体。” “那位地狱道的使者呢?” “他很警惕,所有被我们收集到的不死虫都被切断了与他内息的连接。” “是吗......”守备眼神阴郁的看向那些零星蔓延向街道尽头的火光。 “派人严密把守水喻菩萨庙的遗址,其余人可以收队了。”他做出了这样的命令,心绪却不由自主的飘向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 火焰在青瓷制的油灯里升腾,橘红的光晕驱散黑暗,在整洁的卧室里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气氛。 哗啦啦,翻阅书页的声音格外响亮。 姜元坐在书桌旁,就着灯光在翻看那本苏幼安赠送的《神卫功》。 这外功心法的行文格外晦涩难懂,并不是它的修行方式有多么严苛复杂——这是单纯的为了防止被外人偷学而刻意进行的文字“加密”。 算是一种门槛,可以拦住大部分心怀不轨之徒,但显然对姜元是起不到什么效果。 毕竟,不同于那些没学过几个字就提着刀剑在风雨里跑镖赚钱的江湖侠客,姜元早在去年就完成了童生的全部课程。 如果不是苏幼安的造访,他本该在明年去参加并顺利通过府试,成为渭城里小有名气的“姜秀才”。 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参加院试成为“举人”,然后隔年参加乡试成为“贡士”,最后准备充分了就在几位长辈的陪同下远赴京城参加会试与殿试......姜元不敢保证自己能顺利在京城安家落户,所以他当初的志向是春闱落选后想办法回到渭城里混个油水稍微多些的官职。 《神卫功》解读起来有些麻烦,姜元用了莫约一个时辰才初步理解了这门外功依靠卫气运行的核心。 他便是心念一动,调用内息去刺激位于膻中的气海,从而催动卫气作针尖状穿透全身皮肉。 这真不是人能忍的......姜元立刻是浑身一颤,疼得冷汗直流。这卫气淬体的法门简直就是酷刑,所谓凌迟处死的痛苦莫过于此。难怪《神卫功》在封面上写了十几种药材,果然这门功法的修行必须得搭配药浴进行。 外功的修行没有捷径可言,每一寸皮肉筋骨都得经历一番捶打和磨砺才能在将来经受得住卫气的灌注,但就像是打铁铸剑通常由一个淬火的过程,这修炼外功之后当然也得给过热的人体进行“淬火”。 等到那全身的幻痛稍有缓解,姜元就把《神卫功》关上了丢进抽屉里,然后简单的洗漱过后就坐到了床上。 关于姜元想要学习《东坡经》的事情,苏幼安当然是答应了,但这功法的学习另有特别的前置条件,就好比《神卫功》的药浴。如今在这渭城里没有办法完成功法的入门,只能以后到江南再作商议。 此时姜元居住的卧室所在是临近衙门的又一栋“东篱客栈”,为了迎合衙门周边的建筑风格,这处东篱客栈里的布置显得相当单调朴素。 即便是价格最高的房间也不过是安排了一床一桌的内容,只是床和桌的面积尽可能的放大了。 姜元准备再练一会儿四气就睡觉,这外功修行所需的药浴等到明天再去琢磨。 然而众所周知,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一直高强度进行四则运算反而会让意识更加清醒...... 于是把内息在体内跑完一个大小周天的姜元就睁开眼睛,困意全无。 这内功一练就是一整夜的时间。 在鸡鸣时分,姜丰年突然砸开了他的房门,面色阴沉的闯进,“你小子,能不能练功的时候别这么大动静!” 他一把年纪了,可不像年轻时候那样能靠练功代替睡眠,经脉扛不住......便是听着隔壁有内息彻夜在震耳欲聋的翻涌。倘若有不明所以的武者在外边经过,恐怕要以为这是哪位前辈高人在做法。 经历四气彻夜冲刷的姜元此时正是神清气爽,“掌柜的你来得正好,老师让我今天开始找你学刀。” 姜元口中的“老师”自然指的是苏幼安。 换以前姜丰年听到他愿意学武功,多少要高兴得花钱请这孩子到北边的集市上玩闹一番...... 现在他却是面色阴沉的靠近,揪住姜元的脸皮反复扯动,“今天不教你刀法,你得先学会屏气敛息。不然照你这样肆无忌惮的练功,以后战斗的时候还没出招敌人就要先警觉了。” 姜丰年知道这孩子的天赋根骨很好,否则不会让丞相的女儿都如此看重,但具体是好到哪种程度他的心里就没有底了。因为以他的境界做不到让内息探入姜元体内跑完一趟大小周天的同时还不伤及其中经脉。 不过很快,姜丰年就知道他为什么能被苏幼安重视了。 东篱客栈后边的院子里。 老人刚刚指点完姜元如何闭合气窍锁住内息波动,就发现院子里变得格外清净。 若非是他的境界远高于姜元,靠着强大的眼识能瞧见这后生的身体里仍然有内息在来回翻滚,否则是真不愿意相信有他的天赋能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连姜元身体里内息移动的痕迹也看不到了......好小子,居然还学会举一反三了。 姜丰年只教了姜元如何闭合气窍去“屏气”,没想到他直接以这个技巧开始发散思考,然后一次尝试就成功操控四气去遮掩了内息的存在。 “现在可以学刀法了吗?”姜元身上那种对于习武的积极性让姜丰年感到有些恍惚。 他差点就要以为姜元是被不死虫给夺舍了。 不过一大把年纪了,姜丰年已经没有了那种探究年轻人根底的兴趣......这孩子可是他养大的,不管以后会做出怎样的成就,他都只会为此感到欣慰和骄傲。 于此,姜丰年就回到客栈里,向店家借了一把木刀给姜元。 东篱客栈毕竟是道场性质的武室所开办,当然会准备一些供门下弟子或江湖人切磋的武器。 这些武器多是木头或竹子制作,而且没有开锋,远不如寻常刀剑那样伤人致命。 姜丰年从基础开始教导姜元。 “武林里常有‘单刀赴会’这样的传说......” “你要记着,刀是‘百兵之胆’,拔出刀的那一刻,就必须要有决死的勇气。”他一边说着,一边拔出自己的长刀开始施展刀法最基础的八式。 “扫、劈、拨、削、掠、抹、斩、突,这是组成所有刀法绝技的基础。与剑相比,刀招更显沉猛。” 完成了基础八式的演示,姜丰年却没有停止动作,而是持刀开始不断走动着靠近姜元。 “刀法大开大阖,虽威力不减,但变化相对较少。所以战斗之中,必须做到刀随人动。常言是‘单刀看手,双刀看走’,这持刀手及步法的选择在刀法之中乃是重中之重!” 话音刚落,就见到姜丰年手里的长刀哗然劈落,竟然恰到好处的贴着姜元的肩膀划过,声势凌然,却没有破开布料。 这是八式之一的“削”。 然后他以此施展出剩余的七式,伴随富有节奏的步伐,绕着姜元走了一圈,也让锋利的刀刃沿着他身体的边缘切过。 竟然连衣角也没有割破...... 姜元咽了口唾沫,便见到下一刻,姜丰年就弯腰把地上的木刀捡起丢给了他。 “刚刚我演示的,你学会多少了?” “嗯......一半?”姜元有些不确定的回答。 看一遍就学会一半了?姜丰年自然是不信,催着要他演示。 便见到姜元思考了片刻,然后握着木刀,随即绕着老人一边踱步一边是接连不断的八次挥刀,扫、劈、拨、削、掠、抹、斩、突,一气畅通。 姜丰年能清楚的感受到刀刃贴着自己身体边缘离开造成的些许动荡。 他虚起眼睛看向面前持着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姜元。 这动作之娴熟轻巧,真像是浸淫刀法数年的武者了。 021.吉(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灌输内力的木刀敏快的劈落,却是在半途中被另一把木刀招架。 刀身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姜元觉得握刀的手掌一阵刺痛,但他来不及多想,便是连忙循着本能抽刀后退。 单手持刀的老人大步向前,横过木刀向姜元施压。 水平斩变招突刺......在姜丰年挥刀的一刹,姜元的脑子里立刻闪烁出了那柄木刀移动的轨迹,在后退过程中招架斩击的同时警觉着对方即将到来的变招。 不出所料,姜丰年果然是在一击水平斩被姜元格挡的一刻扭转手腕进行变招。 但迎接姜元的并非是自己所预判的前突刺。 他提前以双手握着木刀、横过刀身要去抵挡对方刺来的刀刃—— 老人挥刀以一记凌厉的上挑斩突破姜元的防御,正中他的下颚。 姜元露出了错愕的表情,然后不受控制的向后栽倒。 渐次泛白的天宇,一行白鹭优哉游哉的划过稀薄的云流之下。 东篱客栈后边的庭院里,姜元面无表情的躺在让阳光烘烤得温热的地面。 不得不感叹姜丰年这一手刀法的出神入化。 那恰到好处的力量,刚好是让姜元失去了平衡,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他甚至都感觉不到多少疼痛,若非摔倒在地面的实感是如此清晰,以及下巴周围的皮肤有些红肿着发烫,或许要以为自己仍是站着准备应敌。 “刀法变化较少?”姜元爬起来,拍了拍后背的灰土,把质疑的眼神投向了对面的当铺掌柜。 “自然是少的。”姜丰年看着姜元,心底却没有那种在后辈面前炫耀高强本领的得意,只是迷茫与惊悚。 他是怎么知道我要变招成突刺? 若非姜丰年有着五识境的修为,凭借着出色的眼力捕捉到了姜元这“后发先至”的防御然后强行把即将施展的突刺变作了挑斩,恐怕真要让他给稳稳当当的招架住这一刀再给予反击了。 届时的姜丰年已经是后继无力的状态,必然要让这后生的反击打个严实。 那可真是太丢人了......如此在心底想着, “再来。”姜元有些不服气的爬了起来,他是第一次见到姜丰年这样毫无征兆的变招打法。 姜丰年把掉到地上的木刀捡起来丢给他。 很快两人又在庭院里开始对峙了。 直到一天的训练结束,姜元也没能成功打中一次姜丰年。 随着不断的挨打,他对刀法的理解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积累,几乎能预读到姜丰年所有招式的落点与时机...... 但即便是知道了对方手里的木刀会在何时何处落下,他却是不断在挨揍,没有组织起任何一次有效的成功的反击。 被逼得需要全力以赴运转内功乃至动用占卜之术辅助战斗的姜丰年瞧见他这副还想再战几轮的表情,便是忍无可忍,几乎是撵着把他赶出了客栈。 “明天开始不要找我学刀法了。” 老人阴沉着一张脸,杵在客栈的大门旁瞪着满脸不服气的姜元。 “不学就不学,有本事再跟我切磋一场。我觉得我能打赢了!”姜元骂骂咧咧的往客栈外边走,还在回味庭院里的切磋。 “你说出‘觉得’这个词的时候,你就已经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小子!” “切磋和死斗是两回事。” “即便是切磋,你就觉得四气境能打赢五识境了?哪里来的这等好事......真当几十年的内功是白练的?” “我这三天的内功也不是白练的。”姜元往外走了几步就停下,然后回过头,有些不服气的看向姜丰年,“别忘了我刚刚差点就挡住了你一整套的刀法,就输最后一招!” “赶紧滚蛋。”姜丰年不想听他说话,自顾自的就回去休息了。 姜元其实没有说假,如果再次进行切磋,他是真的有极大可能与姜丰年打个平手甚至险胜。 因为姜丰年的刀法已经被他学了个透彻,他看这老人一抬手就知道会出什么招、应该怎么挡,甚至连对方可能会施加在刀上的力道都有了清楚的记忆,在《四渎诀》提供的强大支持下,姜元能够做到闲庭信步般的对此逐个招架。 只是这掌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仿佛预知未来般的猜到了姜元的反击,在最后一招的时候靠着境界碾压的种种优势强行破开了他堪称完美无缺的招架,才算是结束了战斗。 可即便是这样的“破局之招”,也是建立在姜元眼睛看到了、脑子里想到了,但是身体无法跟上的情况下才能得以实现。 在不能动用许多生死技的情况下,姜丰年已经无计可出了。 他连自己压箱底的“趋吉避凶”的占卜术都用上了! 这孩子竟然是在乱世将启的时候展露出这样夸张的武学悟性,也不知是福是祸。 老人叹息着走在客栈的廊道里,这步子刚刚挪动了几下,他就悚然意识到了一个更加至关重要的、却被自己在刀术的教导中忽略的细节...... 姜元没有出汗。 如此高强度的切磋,却没有汗液流出,因为有充沛的内息在维持人体状态的稳定。这是卫气与营气协同运行所造成的结果,亦是武者在四气境正式登堂入室的标志。 他这才修炼武功第几天?!我当初究竟是捡了个怎样的怪物回来...... 老人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十年前的春节,那是大雪纷飞的渭城,衣衫褴褛的男孩举着脏兮兮的双手站在一家茶楼的门外,同许多难民一样沿街乞讨。或许是因为他有一对干净漂亮的、不掺杂恶意与贪念的眼睛,便是忽然间发了善心将他收留。 此时再想到自己那时候晨起占卜算出了“天降福泽”的卦象,心中有了匪夷所思的揣测,登时是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呼吸也止不住的加速。 因为那“天降福泽”的大吉卦象还可以有许多种解释,其中的一种名为“天命所归”。 * 此时,夕阳倒映青石板路的一侧,然后向西边的建筑群里缓慢的坠落。那酡红的光辉如炉火一样升腾,夜幕接替白昼的时候,从难免要从远山里吹来几口冷风,以彰显自己的到来。熙熙攘攘的人群经由这火热里若有若无飘逸的少许凉意催使步伐愈发轻快。 商铺林立的街道,任由黄昏的红光灼烧着门楣上的牌匾或锦旆,各色丝绸、瓷器在店里闪着柔和的光晕,铜钱与银两在秤盘里噼里啪啦的响。这样的景象落在进城的行商们的眼里、便是心底要生出一些滚烫的意味。 只是马车轮毂滚过石板的咯哒声打破了这里的热闹气氛,显得吵闹。 咯哒、咯哒......吵闹得让人心烦意乱。 无数人都忍不住把视线投向这马车,却被上面珠光宝气的装饰给吓得赶忙向周围避让。 马车的车顶坐着一位满身酒气的道姑,她一边喝酒,一边用光州、黄州一带的方言大声唱着让人听得稀里糊涂的词。 “榴花葵花争笑,先生醉读《离骚》~卧看风檐燕垒巢。忽听得江津戏兰桡,船儿闹......” 即便是头顶斗笠、由面纱遮掩相貌的江湖过客,此时也要老老实实的收敛起往日的嚣张,同时把手互握着放在身前,远离自己的兵器,避免让马车上的那人产生误会。 将要歇业的茶肆,满身是汗的伙计挥舞着蒲扇,将一股股蒸笼上的烟雾扇向街面,那烟雾中模糊的夹杂着馒头的清甜香味。 再向上看,是竹帘半垂的窗口,相较于底下的热汽升腾,茶肆的二层要显得幽静许多,于闹市里显得几分清冷孤僻,一位衣装朴素的中年男人托举手中的茶壶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立刻有侍女举着木勺把沸水冲入壶中,浓郁的茶香在桌上炸开。 忽然听到有歌声传来,他便是向窗外侧首看去。 那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茶肆底下,唱歌的道姑跳下马车,从车厢里端出了一坛酒,摇摇晃晃的走上了楼。 在蒸笼旁扇风的伙计像是看不到她似的,自顾自的工作。只是偶尔有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洒在滚烫的青石板上,便是很快就蒸发,只留下一丝淡淡的痕迹。 “本店要歇业,恕不招待。”男人看向那位端着酒坛上楼的道姑,不急不慢的说着。 “我不喝茶。”道姑拍了拍手里的酒坛,坛口的泥封仿佛是凭空消失。 她撞开一旁的侍女,有些傲慢的坐在了男人对面,然后举起酒坛就是痛饮一气。 喝到满足了,她就打着清亮的酒嗝,放下轻了许多的坛子,用一双冷漠得让人心底发颤的眼神看向自己对面的茶肆老板。 “三十年前的中原七闽之地,佛教盛行,大小寺庙三百有余,其中要论慈延寺香火最旺,名下弟子不可计数。” 容貌姣好的道姑左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是敲打怀里的酒坛,“传说这慈延寺里存有一部极具传奇色彩的秘籍,其名为《对法藏》,据说习得此术者,举手抬足皆能有通玄之妙。这门武功乃是前朝的三法大师所创,他曾经藉此挑战过方寸观的那位第一代观主,留下了一段载入史册的战斗。” “慈延寺就是靠着这门拳脚功夫的传承,度过了许多次灾难。即便亲身经历了王朝更迭,也从未有落魄的时候,直到那铁冠丞相推行的第一次灭佛。那座在仙峰岩上坐落了将近一千年的寺庙被淹没在火海之中,《对法藏》也就此下落不明。” 说到这里,她突然朝着对面缄口不言的茶肆老板丢出了手里的酒坛。 哐当。酒坛砸在了他的脸上,发出了一声让人心脏悸动的闷响。 茶肆老板不挡不避,任由酒坛砸得自己额头红肿、然后摔到地上粉碎成大小不一的陶片。 道姑便是鼓掌、大笑,“可我在闽地听说一位老人说过,这《对法藏》是被一位心存歹念的登门和尚给偷走了!” “那和尚不知到底是在慈延寺里见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下山之后就发了疯,随口就把‘不入轮回、超脱六道’挂在嘴边,直到某一天突然是消失在山林里。” 她忽然是不笑了,随即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可我又听说,这和尚后来蓄了发,在中原北境重新露面......” “你说对吗,地狱道使者?” 回答她的,是从周围地砖缝隙里歇斯底里喷涌而出的黑暗。 * 高大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有偶尔传来远处孩童的嬉笑声和妇人病重的咳嗽声。 红木与灰砖组成一个单调且压抑的空间,十几名弟子在其中练拳,偶尔是争吵或议论,不复往日静坐练功、锤炼卫气的氛围。 这里是东篱武室的道场。 苏幼安走在道场的藏书阁里,漫不经心的翻阅那些被精心照顾的武功秘籍。 里面存放的许多拳脚功夫都有不同的亮眼之处,但也仅仅是亮眼,并不可取。 于她,于姜元,都没有学习的必要。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熏香的气味,苏幼安的指尖逐一的擦过书脊,留下一种岁月沉淀过的独特触感。 马青吕的两位养女,榴花和葵花有些拘谨的陪在她的身旁。 过几天就是自己父亲的葬礼,这位相府千金愿意亲自出面主持,这让她们非常感动。 东篱武室愿意接受苏家庇护、将全部家产交付给这位女孩,不仅是因为失去了作为《神卫功》唯一大成者的家长之后,武室无法避免的要陷入衰败的局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位女孩给予了他们在家道中落之际难得且珍贵的尊重。 苏幼安说,马青吕对付六道教信徒是立大功,为人有勇有义,不应该在死后落得豺狼分尸、秃鹫觊觎的下场。 所以她决定为这位已故的外功大师操办葬礼。 马青吕年轻时候痴迷练武,膝下无子女,所以这世代相承的《神卫功》就被道场的继承人抄录一份后交到了苏幼安的手里,这是他们所能给出的最大的诚意与感谢。 等到逛完了藏书阁,翻遍了其中的书本,感到无聊的苏幼安就到道场里坐着看那些弟子打拳。 这时候姜元已经到道场了。 “关于《神卫功》,我的学生有许多不懂之处。还请武室的各位前辈道友能够指点一二。” 022.江湖纷忙往渭城(二合一)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关于《神卫功》,我的学生有许多不懂之处。还请武室的各位前辈道友能够指点一二。” 苏幼安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道场里正在练习拳脚武功的诸多弟子纷纷转移了注意力。 他们看向那位站在道场门口的少年,莫约是十四岁的年纪,却有着相当了得的敛息手段,让人无法看出内功的底细。 虽然苏幼安没比他年长多少,但作为五识境的天师,俨然是有了自立门派以招收弟子、传授武功的资格。 “《神卫功》的入门需要卫气经历三个阶段的锤炼,而距离您的学生拿到功法满打满算也才一个晚上的时间,这恐怕是......”东篱武室的继承人露出了一个有些为难的表情。 “如果指的是‘炼气如缕、成股、为匹’这三个阶段,那我已经完成了。”姜元感受着自己体内正在翻滚的四片气海,这足以应付任何一门外功的修炼条件。 苏幼安手里把玩着一根画笔在道场的主座旁边来回踱步,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不必浪费时间了,直接开始教导吧。他的四气练得比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甚至比我都要扎实,不存在任何功法学习上的障碍。” “不存在任何功法学习上的障碍?”武室的继承人再一次的审视姜元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又看向苏幼安手里的画笔,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 *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街道巷落的缝隙里掠过。摇摇欲坠的茶肆在晚霞的映照下,浮现出一片黢黑。 茶肆二层的空间已然是一派支离破碎的景象。那些茶具与桌椅摆设被混入了内息的拳掌打得粉碎,混合茶水与不死虫的尸体,呈现为一种肮脏的黑色液体,泼墨般凌乱的散布在倒映落日的墙面。 醉酒的道姑站在那具被不死虫掏空脏器的茶肆老板尸体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等以人体四气为食的至邪之物,到底是如何做到如此精细的操控?”她弯腰从尸体里捡起一只从战斗余波里幸存下来的虫子,这能够随意杀伤五识境武者的邪异在她手中像是寻常的蚁虫那样孱弱无害。 这里的打斗早早就吸引了周围百姓的注意,几个小伙子鼓起勇气去报官,很快就有腰间挂着银牌的捕头前来查看情况。 “方山子前辈?”鬓发有些泛白的捕头刚刚走上茶肆的二楼,看清了其中的人物,动作就停顿了一刹。 “你是......?”唤作是方山子的道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许多年前在东篱武室有幸受过前辈的指点。”捕头见她仍是一副少女的青春靓丽的模样,便是满脸的感慨,“想不到前辈还是这般年轻。” 方山子的态度很冷淡,“我前些时候去了趟光州,没想到刚回渭城就是这样风风雨雨的大场面。” 她说着,就抬脚踩死了几只混在桌椅碎片里想要逃跑的不死虫。 “六道教的贼人这几天的确是在城里闹出过很大的动静。”捕快走上了楼,想要去检查那具尸体。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方山子并不理会对方的举动,径自走到了被她打烂的窗户旁边,看向茶肆底下围观的人群,眼底里有些探究的意味。 捕快靠近了茶肆老板还有几位侍女的尸体,立刻被其中空荡荡的景象吓了一跳。 “我想说什么来着?”方山子在自言自语,眼神忽然是变得恍惚,大概是先前喝的酒开始有后劲发作了。 但很快,她的眼神就变回了一片清明,抖了抖衣袖,然后背着手转过身,一副傲慢的作态,“嗯,想起来了。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听说过《四渎诀》出世的消息?” “自然是听闻。” “听着,这四渎神功现世渭城的事情,可比什么地狱道畜生道之类的乌合之众要更加严重。”方山子用一种教诲的口吻对面前的捕头说。 她瞧见对方是虚心在听,表情带着了些许满意,“那六道教的几个分部要分为三善道跟三恶道,但只有他们的教主与那上三道的使者算是江湖里当之无愧的一流,除此之外的几位有名有姓的家伙不过是靠着歪门邪道勉强凑数的破烂货。” “而四渎神功现世的消息既然已经传出,代表着那些横行武林许多岁月的老东西都要往渭城一探真假。” 方山子走到了茶肆老板的尸体旁边,有些怜悯的瞥向那张惨白的面孔,“在江湖里,不是每一位恶贯满盈的强者都是魔教中人。” “比如......”捕头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 “比如这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女人。”方山子毫无征兆的抬拳朝向捕头的身后打去。 啪,金属交击的铿锵声,竟然真的有火光在空气里炸开。 一个相貌平凡的短发女人倒退三步,“常说‘岐亭方山子能以拳脚施行剑法’,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你是崆峒派的哪一位?”方山子看到了她手里攥着的两副铁环。 这醉意散了大半的道姑忽然是鼓掌,“哈,记起来了,你是奇兵门前代门主,许连枷。记得你们家掌门前段时间在酒桌上提到过一桩让他恨得许多次难以入眠的宗门糗事,一位使着双铁环的女子因为贪图名利财宝故而闯入藏经库盗取了......” “住嘴!”凌厉的劲风呼啸而来,方山子抬手就拍开了那飞来的铁环,她向前一步顺势把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的捕头踹倒在地,然后又去招架许连枷的“铁索连环”——这可是拳脚交错合击的功夫,配合那一对铁环,能打得人应接不暇,不知多少位五识境的大师饮恨于此招,在黄河以北的地方闯出过赫赫凶名。 面对如此阴险凶狠的招式,方山子自然是不敢轻视,她拿出了十分的专注,仔细去拆解对方的每一次进攻。 铛铛铛......铁环不断与方山子的拳掌相撞,迸发出鲜艳的火星。 这死道姑是真硬啊。握住铁环后退的许连枷忍不住是一阵咬牙切齿,她的手掌都快让对方给震出血来了。 但就在许连枷后退的一刹,那站在五步之外的道姑瞬息间抵达了她的身前,长拳刺出如利剑般锐意森然—— 血液飞溅,骨肉分离,伴随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你这是什么武功?!”许连枷捂着断了手臂的肩膀试图运功止血,同时是拼了命的逃出茶肆。 若非是她闪躲及时,这一拳要收走的就不只是她的右臂,还有她的脑袋! 方山子只是惋惜的摇头,然后把手里淌着血的断臂丢给了身后趴在地面一动不敢动的捕头,“送你了,拿回去领赏吧。那个姓许的女人可是被朝廷悬赏了黄金十两的重犯。” “前辈不怪我?” “怪你作甚,这五识境的战斗你又帮不上忙,能安分的在那里趴着,争取活命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方山子并不去追赶那位已经逃跑的崆峒派叛徒。 正如她所说,这渭城已经是装着了半座武林的凶险之地。 总会有人手里缺钱,想要借用许连枷的脑袋去领赏...... 许连枷此时捂着自己的伤口,惊惶的疾驰在街道上,全力施展轻功要远离那个怪异的道姑。她不经意的是撞翻了一处摊铺,撞到了一位卖菜的老妇人,仍然没有放慢速度,浑然不顾自己这样会间接或直接的害死无辜的居民。 忽然,一位脊背有些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挡在了她的前方。 便是恶从心来,许连枷立刻就抬脚要去劈他的咽喉。 老人瞪着一双浊黄的眼睛,仿佛是害怕得走不动路,浑身颤抖着持握拐杖站在原地。 紧接着,许连枷绑着布鞋的脚掌靠近了,能清楚的见到那脚踝上遍布的茧子和伤疤,内力离体半寸,宛如尖刀般呼啸而至!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老人竟然是开怀大笑起来。 然后他手里的拐杖晃出一片残影,直挺挺的砸在了许连枷的脑门上。 这崆峒派的叛徒像是撞了墙的麻雀,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活捉的赏金,可是比一颗人头要多上五两。”老人哈哈的笑着,他本是要出门去平安巷寻自家掌柜讨要些钱财去添置新衣裳,没想到走路上就捡到了一大笔钱。 这天降横财,真是让人欣喜咯。他心中得意,今晚就能买些好吃的零嘴捎带给当铺的那位后生了。 记得姜元喜欢吃什么来着......“酱卤肘子?红椒鸡爪?算了记不清了,都给他买一份吧。” 老人弯腰揪住许连枷的后衣领,满脸轻松地拖拽这百来斤的武者沿着街道一路走。 走到茶肆的时候,恰巧是一位道姑出门拦路,“道友且慢。” 老人立刻警觉的把昏迷不醒的许连枷往自己身后藏了藏,“这十五两的黄金,是我先捡到的!别想拿什么‘见者有份’的话术或者“孝敬道祖”的理由来唬我!” “她的胳膊是我打断的,”道姑说,“分我五两黄金买酒。” “你怎么不去抢?!”老人愤怒的举起拐杖接连敲打地面。“她都逃出去多远了也没见你上来追!” “现在不是追到了嘛。” “滚滚,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跟我这把老骨头抢上棺材本了!” “你也就比我年长二十岁,少说这些没完没了的。”看上去一副妙龄少女模样的方山子很是潇洒的大步走近,单手扼住许连枷的喉咙把她提了起来,“你这拖着走着也不太方便,还是让我陪你一起把她送上衙门吧。” “哦,另外......庆大将军的名号早就是如雷贯耳,所以不必自我介绍了。”方山子大大咧咧的拍打老人的肩膀。 老人的眼皮子抽搐了一阵子,还是死板的说着,“庆清朝。” “哎呀,你这样我也得报上自己的本名了,姑娘家的芳名可是很金贵的哦。”她提着许连枷走在老人的身前,轻车熟路的对上了去往衙门的路线,“光州岐亭,陈照,道号‘方山子’。随将军称呼。” 庆清朝不理她,只是用郁闷的眼神看向周围被吓得东躲西藏的行人。 等到过了两条街,他终究是忍不住一声长叹,“黄金十五两,这钱可不好赚啊......” 走在前面的陈照爽朗的笑着,那声音格外动听悦耳,“小道也是没钱买酒,才想着向将军借点。” “你要是赶紧把她打死,就没这麻烦了。”庆清朝几乎是把埋怨写在了脸上。 真是岁月不饶人,当年皇帝用千两黄金都劝不回的禁军统领,在这渭城的小破当铺里住了几十年,已经变得能为一枚铜钱折腰了。 “哈哈,就得是因果缠身,麻烦不断,才算不虚走这人间一趟,将军您说对吗?” “老子这辈子最讨厌你们这群修道念佛的神神鬼鬼的唠叨,别跟我搭话!”情绪几度起落的庆清朝成功被方山子刺激着记忆起了以前在京城每天朝四晚十二的工作经历,便是怒不可遏了。 街道里,陈照的笑声融入了周围人群的熙攘。 * 带着温度的夜风吹动千丝万缕纤细的柳条,院落里栽种的一棵柳树旁,榴花与葵花正在往一只调配好草药的木桶里倒水。 这是为姜元准备的第六次药浴。 苏幼安很早就回客栈休息了,留下姜元独自在东篱武室里继续研究《神卫功》。 经过了两个时辰的修行,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后生顺利掌握了这门外功,甚至把卫气精炼到了能够附着于体表抵挡拳脚的程度,这前所未闻的天赋让武室的弟子们惊怖得合不拢嘴。 那位已经在四气境卡了许多年的武室传人只能露出一个羡慕且无奈的苦涩笑容作为对姜元的鼓励,他就是因为天赋不够才在五识境的门前反复徘徊,都快四十岁了也没能摸到开通识感的门槛。 很快,再一次被自己的卫气扎得痛到无法动弹的姜元就被武室弟子们抬出了道场,仿佛是要发泄心中艳羡似的,粗暴的把连着衣服一起他丢进了木桶里。 水花四溅,站在一旁被“殃及池鱼”的两位女孩气愤得是指着他们连声斥责。 023.你挑的嘛,偶像(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千丝万缕的柳条在夜风里摇曳,它们的影子在由远及近的火光里散开又聚拢,像是少女披散在肩后的长发,随着轻盈的步伐而晃动。 陈照提着一盏油灯,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块沉甸甸的金元宝,漫不经心的走在昏沉的街道上。 黯淡或明亮的星月沿着她的前方不断铺展,熟悉的青石板路倒映在那双乌黑的眼眸里。 爬满地锦的矮墙在陈照的两侧延伸,路面上凹凸不平的痕迹在油灯的照耀里折射出水波一样的光晕。 十几年不见,这座城市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难免又添了些苍老,怎样的装修和翻新也掩不住那骨子里透出的斑驳。 大街小巷惫赖地纵横交错,住在其间,走在其间,更不见如何纵横交错。 每条街的名称似乎是天命,有以地名名之,有以人名名之......谁是给街定名的人呢,总有这样一个人,无从考知。 一座灯火通明的道场伫立在她视线的尽头。 陈照逐渐是放慢了脚步,直到是停在了道场的门口,门匾上的“东篱”二字写得苍遒有力。 这是许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渭城的时候,替这里的主人执笔写就的。 致远先生在离世前做过一组散曲,叫“仙吕·青哥儿”,过去三十年了,她翻来覆去的就记得其中的一句。 “榴花葵花争笑,先生醉读《离骚》~卧看风檐燕垒巢。忽听得江津戏兰桡,船儿闹......” 陈照随意地哼唱着曲子的调,然后径自走进了这座垂垂老矣的道场。 不请自来,可是恶客?道场里,正在指点姜元操控卫气淬炼人体各脆弱部位的中年男人回过头,却是见到了一位举止潇洒的少女快步走上了回廊。 他的眼睛立刻瞪大了,颤抖的声音里充盈着激动与惊喜,“东篱武室第四代传人,马修禊,见过方山子前辈!” “哦......是你啊,那个桩功都站不稳的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陈照有些兴趣缺缺的看着他,“如果四十岁之前不能突破到五识境,以后磨砺五识的时候会很危险。” “弟子,弟子谨记!” “方山子。”听到这个名字,姜元立刻就想到了前几天苏幼安花重金买下的那枚写着“龙丘”二字的锦旆。 “嗯,你也认得我?”陈照瞥向了一旁停下了《神卫功》修炼的姜元,这男孩当然没有说话,但脸上那不经意流露的些许细微表情却是被她过于敏锐的眼识给注意到了。 “也许是认得前辈的字。”姜元感觉到这位“少女”身上正在散发出一种极强烈的存在感,便是坦诚相告,“前些时日在水桥街见到了一面写着‘龙丘’二字的酒旗,有人说这是方山子的作品。” “谈不上作品,”陈照忽然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内息,便是立刻撇开了那位满脸写着崇拜的后辈,大步走到了蹲到正在打坐的姜元身旁,不由分说地就抓起他的一条胳膊。 她的内息仅仅是往姜元的身体里探入了半个呼吸的时间就迅速抽回,仿佛遭了雷击一样后退两步,“见鬼了。” “见鬼了,”姜元坐在原地不敢动弹,心里寻思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自己居然连一丁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陈照努力平复着情绪,同时侧目看向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马修禊,“能让你师傅出来话事吗?” “师傅他被六道教的贼人杀害了。” 这话一出来,陈照的表情立刻冷了几分,“青吕是怎么死的。” “...不死虫。” 陈照挑了挑眉毛,对此并不意外,“我知道了。” 然后她指着坐在地上的姜元,又问马修禊,“这小子是你们这里的弟子吗?” “不是。” “那我就要带他走了,”陈照伸手揪住姜元的后衣领,把他整个人拎起,同时内力流通,让柔软的布衣立刻如盔甲般坚硬,如此把他固定在了自己的手中、无法动弹。 马修禊下意识就要上前劝阻,但方山子是正道里颇具盛名的大前辈,有着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又是东篱道场接连两代创始人的故友与老师。 于是他怎么也迈不出追赶的步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照提着姜元往回廊之外大步流星。 “且慢!”忽然是有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回廊里凝固的气氛。 容貌相近的姐妹带着满身草药味从庭院后边跑出,一直到武室的大门前,拦住了陈照的去路。 “你们又是谁?” “榴花(葵花)。”女孩们异口同声的说着。 “他是苏小姐的学生,你不能带走他!”姐姐鼓起勇气看向这位气势凌人的道姑。 “没错!”有了姐姐起头,性子相对软弱的葵花就有了附和的力气。 “你们是马青吕养大的?”陈照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两位女孩刚要回答,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了。 陈照放下了姜元、散开了他衣服里的内力,然后把榴花和葵花扛在了肩头,随即扭头看向身后的男孩,“小子,你去前面带路。” “去哪儿?”姜元此时已经判断出对方没有恶意。 “见一见她们口中的‘苏小姐’,”陈照无精打采的说着,“你的天赋跟着谁都是浪费......除了我。” * “就凭你?!” 东篱客栈的大堂里,原本是坐在门边看书等待姜元回来的苏幼安丢了手里的书本、然后捏着画笔就站起身,咬牙切齿的瞪向这客栈外的不速之客。 早已解脱舒服的榴花和葵花立刻是跑过来,躲在了她身后,委屈巴巴的描述着陈照的暴行。 “有意思。”陈照两手抱胸,平静的投以视线。“原来是丞相的女儿。” 苏幼安意识到了此时的处境或许要与自己的预想有些出入,便是收敛起了那些小情绪,严肃的应对这位身穿道袍的同龄少女......至少从外貌上看,她们算是同龄。 “你到底是谁?!” “岐亭,方山子。” “方......” “方山子,陈照。”对方如此清楚的说明了。 苏幼安感到难以置信,方山子可是四十年前初入江湖的一刻就开始名声大噪的人物,是在九州十地都留有过传说的女侠,怎会是生得这般年轻?! 她从小就听着各式各样的关于方山子行侠仗义的故事长大,有关这位女侠的事迹早已被说书人改编了成百上千次流通于茶楼酒肆之中,是中原人印象里“巾帼不让须眉”的象征之一。 在学习一篇杀法的那段时间里,苏幼安常常是苦中作乐的幻想着自己以后能靠着这些本领行走江湖,效仿那位方山子成为一位锄强扶弱、惩奸除恶的女侠。 可以说,面前这“少女”就是她的偶像。 现在,那个仿佛象征着梦想的美好形象在苏幼安的心里开始不断坍塌。 “这是我的学生!”苏幼安气恼的瞪着对面的前辈。 “别这么幼稚,苏小姐,”陈照无精打采的说着,“以你的眼界,应该能知道他练的是何等内功——” “自从四渎五岳被创造出的那一刻起,往后八百年都不曾有人真正的将它们掌握。” “那、那又如何?”苏幼安的气势弱了几分,但还是不想让她抢走这个于朝廷能派上大用场的“书童”。 此时,大堂里的侍从与掌柜早已经是跑回后院了,不敢掺和到这两位大人物的纠葛。 “我能带着他找到《五岳经》,”空荡荡的大堂里,陈照的一字一句都显得格外清晰,“我会把他培养成当之无愧的‘武神’。” 苏幼安咬着单薄的嘴唇,然后看向站在陈照身后一动不动的姜元,“你怎么不问问他的意见?” “嗯,”陈照点头,然后再一次的散开了姜元衣服里流通的内力,“你意下如何?” 姜元思考了一会儿,“能说实话吗?” “有缘则有缘,无缘则无缘,强求不来。”陈照点头,“改因成果,是道门大忌。” “即便是没有前辈的指点,我一样能成为你口中的‘武神’。”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陈照的表情一阵阴晴不定的变化,最后是释然了,“慢一点,也好。” “八百年前的那个人,二十岁才开始习武,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打服了整个中原。此后的半生都在那条路的尽头反复碰壁。” 她看向姜元的眼神没有怜悯或者同情,只有一种莫名的猜疑,以及对这份猜疑的畏惧,“你太年轻了。” “如果能选,我也不想这么年轻就开始习武。但既然走在这条无法中断的道路上了,就只好尽可能的享受一下过程里的乐趣。” 听到这里,陈照就走到苏幼安的身后牵起了榴花与葵花,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她没有问这位男孩关于“前世今生”的问题,无论对方给出的回答是真是假,她都不敢问。 “你的武功很厉害,”相府千金的“书童”在陈照的身后忽然说,“所以,在我成为你口中的‘武神’之前,你可得抓紧时间来找我打一场了。” “我会争取多赢你几次。” 方山子拉着放弃挣扎的姐妹俩离开了客栈。 留下满脸狐疑的苏幼安绕着姜元在打转。 “嘿,你难道真是方寸观那位初代观主的转世?”女孩伸手在姜元面前晃了晃。 道姑不敢问,她敢。 姜元越厉害,苏幼安就越满意,因为这样就可以带着他去京城里给那位丞相一个大惊喜——真想看到那个满脑子工作的老头露出震惊的表情。 年仅十四岁的当铺后生只是用诡异的眼神盯着苏幼安瞅了好一会儿,“这问题我要怎么回答?” “给我透个底呗。” “如果真是转世,我肯定不会记得前世的记忆。”姜元被她瞅得有些脊背发凉,“所以你们怎么都说我是别人的转世?” 苏幼安叹气,“我前不久就打听过,你手里那本正牌的四渎神功几十年前就在江湖里传遍了,期间也闹出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风波,但是迄今为止从没有人真正练成过,自然就随着时间推移被当做了假货......” “成功练出《四渎诀》的人,天底下就你一个。” * 衙门监狱的地牢里,石墙上固定的油灯散发出黄澄澄的光芒。 偶尔路过的狱卒的影子被庞大的投射在地面,他们的脚步声回荡于空旷的过道里。 一只漆黑的蜈蚣沿着石砖的缝隙爬出,两对细长的触须摇晃着,然后蠕动无数步足,随着细小的沙沙声靠近了地牢最深处的房间。 断了手臂的许连枷面色惨白地背靠在干燥的枯草堆里,她的脚边摆着一碗有些发霉的小米。这是她今天的晚饭。 她要把这份食物留着,想赌明天狱卒在开门的时候能因为它做出规矩之外的举措,从而露出一些破绽。 这未知的破绽或许能让她得以逃脱。 正如此谋划,一只漆黑的蜈蚣就从牢笼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这是......” 许连枷虚起眼睛,五识境的眼力让她能清楚的见到这所谓的“蜈蚣”分明就是上百只黑色圆形小虫的组合! 不死虫?! 她的心底闪烁出了些许恐惧。 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是听说过这凶名远扬的至邪之物。 但这“蜈蚣”没有明显表现出要加害她的意思,只是保持一个能让她有“安全感”的距离,如此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许连枷缓缓的直起身子。 她随时要接受大晋律法的制裁,那是死路一条。 而即便是侥幸逃出了这座地牢,断了手臂的自己也不可能顺利逃出这座已然是杀机四伏的渭城。 失去手臂而导致武功威力骤减的许连枷在那些江湖人的眼中无疑是行走的十五两黄金。 昔日的“朋友”往往会利用那些来之不易情报,想方设法的抢先找到许连枷,然后摘下她的头颅用各种方式去领赏。 她的眼底闪烁出一丝阴狠的决然,然后靠近了地上那只“蜈蚣”—— “蜈蚣”迅速解体,作漆黑的水流射入了她的眼睛。 许连枷蓦然是向后一缩,腰杆扳直了,然后怪笑着看向了自己开始恢复知觉的断臂伤口。 024.“山海”(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一日之计在于晨。 早起的姜元温习着已经被他完全掌握《神卫功》,精炼过的卫气附着于指尖,然后缓慢的戳向面前的木人桩。 嗒......发出了铁锥凿入木料的声音。 触及到结实的木料之后,姜元的指尖并未弯曲,竟然是继续向前,轻而易举的刺进了木人桩坚硬的表面。 他拔出插进木桩的手掌,然后是想到了水桥街的夜晚,想起了那个身披五彩霞衣的“地狱道使者”使用过的拳法。 不得不说,那拳法的确是有些难度,而且对方当时俨然是藏了不少招没能使出......或许不是藏,而是以四气境的修为施展不出来。 总之,姜元又是躲又是挨打,好一阵狼狈才赢下了死斗,但到头来也就学走了半套拳法。 他倒是想学全套的拳法,可惜没那个机会。 不过这会儿倒是有些相信那“孩童”自称的“地狱道使者”的身份,真想跟他再打一场。 姜元运起《神卫功》,对着木人桩开始复现地狱道使者的拳法。 但仅仅是一招正拳下去,强劲的内力随着卫气鼓动瞬间打断了这一尺粗的木桩。 断裂的桩身带着六只桩手飞出,直到撞上了墙壁才停下。 墙上站着的麻雀立刻受惊跃起,扑腾着翅膀消失在围墙之外。 啊,闯祸了......姜元看着被打断的木人桩,脸上的轻松与得意迅速凝固。 “你在弄什么动静?”一袭白裙的苏幼安举着一把烤年糕,不知是何时靠近了。 经过了一周的修养,她右肩膀的伤势已经痊愈,亏空的四气和内息也在《东坡经》的帮助下重新充盈,终于能在释放法术之后施展拳脚了。 “这多少钱?”姜元指着被打坏的木人桩。 苏幼安的嘴巴很是忙碌,不断在咀嚼柔软的年糕,那声音也就含糊不清了,“这客栈算是我的产业,你打坏了就打坏了,赔钱做什么。” “哦。”兜里有不少零花钱的姜元点了点头,“今天就不再练拳了。” “别怕打坏,想练继续练,我喊人再给你上几根木桩。” “练五天了,有些无聊。” 渭城最近比较乱,姜元每天都在客栈里窝着练武功,内功修为简直是狂增猛涨。新学的外功也达到了融会贯通的程度,甚至能在危急时刻做到精确无误的把提炼得精纯的卫气附到眼球上以抵御敌人的攻击。 苏幼安艰难的咽下了嘴里的年糕,能看到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出现了明显的凸起、这凸起很快就滑了下去,她这才松了口气。 “听姜道长说,你以前想考状元。” “现在也想。” “武功这方面,我现在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就教你读书写字吧。” 苏幼安不信姜元能考上状元......考上武状元还差不多,但要是以后传出去堂堂武状元不识一丁、连舆图都看不懂的消息,那不太好听,至少得把他教到能看懂兵书的程度才行。 很快,两人就到了客栈的一间静室里。 苏幼安找出一些宣纸,又拿来笔墨,让姜元写几个字看看。 她站在旁边看着自己这学生持笔的姿势、再到书写的细节与节奏,每一个步骤都是相当的标准。 即便是修行“以字入道”的法术的苏幼安也无法从中挑出明显的毛病。 宣纸上很快就落着了《论语》的全文,每一个字都端正工整,落笔流畅而自信。 证明姜元在私塾念书的时候是真的下过苦功夫。 她一时间觉得有些反差,甚至有点微不可察的惭愧,假如自己没有在那天走进三元当铺,说不定姜元真能在几年后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级级的考上京城——这不对,要是她没有走进当铺,大概姜元早就让六道教的贼人给杀害了。 想到这里,苏幼安的脸上就添了少许阴霾。没人能知道那些魔教的贼人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甚至在她亲身进入渭城、遭遇袭击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有六道教信众出没的情报。 官兵和捕快联合江湖里的诸多正派人物在这段时间跟锄地似的把渭城里里外外都给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地狱道使者与堂主的行踪,好像他们是人间蒸发了。 掌握着不死虫的那位使者太过神秘,从始至终没有透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如此藏在暗处,让人心底直发紧。 “写完了,”姜元把笔挂好,等待苏幼安点评。 苏幼安走过去,盯着他的字一阵瞧,然后是摇头。“有许多地方笔锋过重,而且起笔有些过于急躁。你心不静......是在期待着被我夸奖吗?” “学了这么多年,难得遇上行家,没忍住。” “你要是学武功的时候能有这积极性就好了。”苏幼安伸手轻点宣纸的边角,那些墨迹竟然凭空消失了。 “有没有积极性都是一样的速度,功法的运行又不会因为我心情好而变快,”姜元就差是掰着手指直接数给她听自己还剩多少天就能永别四气境了。 于此,苏幼安不可置否的轻哼一声,拿起了姜元刚刚挂上的那只笔,干脆在宣纸上开始书写,“勤学苦练籍籍无名,游手好闲一代大侠。” 然后她把宣纸倒过来把那些字显给姜元看,有些得意的扬起俏丽的脸蛋,“你就学吧!” 姜元看向那两列秀气的大字,潇洒而飘逸,却又不失端正与优雅,显得雍容大气。便是心服口服,“你这字写得确实厉害。” “不过......”他却是话锋一转。 “谁说一代大侠是游手好闲了?”姜元摘下了苏幼安刚刚挂上的笔,蘸了些墨水,然后扯过一张新的宣纸开始书写,【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苏幼安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奇怪了。“你连这首诗都知道?” “私塾里教过,”姜元放好笔,看着自己刚刚写完的字愈发是觉得不满意,总感觉跟苏幼安差得有些远,“朝廷大名鼎鼎的‘文将军’,也就是老师的师傅,他是文人出身,却通过勤学苦练开创出了不得的法术,在几十年前多次挽救大晋江山,方才挣来了如今的平安盛世。” “很快就不平安了。”苏幼安拿起笔筒摆弄,故意用笔筒的底去磕碰桌面,发出咯嘚咯嘚的声音。 她没想到姜元居然崇拜自己的师傅。 于是忍不住联想,假如没有六道教的阴谋,《四渎诀》的消息没有像这般大张旗鼓的宣传,自己也一直在江南住着—— 或许他真能考出渭城、当上状元,然后谋官中途得到那个老家伙的青睐,最后跟自己拜入同一个师门学习法术。 要是听着姜元对自己一口一个“师姐”,那感觉倒是意外的不错,比现在的“老师”要显得稍微好听一些,又不失尊敬和亲近。 聊到了师傅的诗,苏幼安的话闸子立刻就敞开了。 姜元在这些诗文歌赋方面竟然有着相当的了解,总能找出一些书本里见过的知识跟苏幼安搭上话。 窗外的夏蝉疲懒的嘶鸣,有暖风卷进屋内,吹得几张轻盈的宣纸飘着离开了桌面。 “我去捡,”在当铺养出了一身勤快打扫的习惯,姜元立刻就追着那些宣纸跑到了挂着山水画的书架旁。 有一张宣纸落到了书架底下。 姜元正要伸手去捡—— 莫名其妙的,他感受到了一种危机。 于是手伸到半途中又停下。 苏幼安见到这一幕,便是虚起眼睛,然后抓起画笔飞快的在面前的宣纸上写着了一个“定”字。 姜元配合的往自己手上附着了一层卫气,又附着了一层内息,最后伸进了书架下方的空隙...... 收回了手,能见到有一只漆黑的小虫在他指间凝固着一动不动。 “不死虫。”姜元这段时间没少听苏幼安讲述各种关于六道教的情报。 “显而易见,它们已经渗透到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了,”苏幼安轻声说,“这下糟了。” 她的声音显得无力而迷茫,“到底是用了多少活人的性命,又耗费了多少年的时间,才能培育出如此数量的不死虫......” 无数藏在暗处或摆在明面的线索都在此刻串通。 六道教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以“四渎神功”的消息去坑杀那些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 他们在谋划整座渭城。 * 阳光透过榕树浓密的枝叶,洒在青石铺就的路面,映出些许破碎而耀眼的光斑。 坐在树底下乘凉的陈照忽然伸手拍了一下身后的树干。 内力迸发,然后极其精巧的被操控着在她的手心里如漩涡般运转,强大的吸力立刻逼出了树皮缝隙里藏着的几只黑色小虫。 她眉头挑了挑,将它们全部捏死。 这些以人体四气为食的邪异竟然始终无法破开陈照的防御。 “刚刚我说到哪里了?”陈照看向树荫底下摇晃团扇给她散开暑意的榴花和葵花。 时间回到一刻钟前。 随着几天的相处和了解,马青吕的这两位养女已经开始无条件的信赖这位与东篱武室两代传人结识的道姑。 正好陈照觉得自己缺两个帮忙打点日常的道童,就向马修禊说明了要接手抚养她们。 今天闲来无事,她带着女孩们到城里闲玩。 马青吕在世的时候,总是对榴花和葵花严加管教,毕竟他没有儿女,只好按照刻板印象试着把她们往“芊芊淑女”的方向去教育。 如今能够在外边放风,实在是让女孩们开心不已。 玩闹了一个上午,陈照找了一处树荫给她们讲一些江湖里的趣事。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比起从说书人口中听来的杜撰版本要多上一些特别的韵味。 让陈照有些失落的是,她本以为女孩们会先打听自己这“岐亭女侠”的事迹。 或许是与姜元分别的那个晚上太过印象深刻,榴花和葵花都想听一听关于方寸观的传说。 “据史册记载,方寸观的第一代观主,姓书,是前所未见的‘生而知之’者,常常会说出一些让旁人无法理解的‘奇异’词语。” 陈照伸手指着恰巧在街道上走过了一名挑着箩筐的小贩,“在他二十岁之前,便是想方设法的挪空了家里的积蓄,在这街上盘了一家铺子。从小生意做起,最后办起了商会,有了自己的商队......靠着过人的智慧,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大商。” “二十岁之后呢?”榴花忍不住追问。 “二十岁的生日,他在行商途中遭遇了不测,被山贼抓进寨里关了七天七夜。” “等到商会搬来了官府的救兵,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那些身披铁甲的卫士,在山寨里见到了终生难忘的场面——” “虚弱不堪的商人摇摇晃晃的打倒了每一位山贼,用仿佛随时就能病倒的力气逐个掐断了他们的咽喉。” “从那之后,他真正的进入了江湖,开始勤奋学习武功。然后在四十岁之前打遍天下无敌手,让整座武林都俯首称臣。最终是成为了当朝的国师,建立方寸观,创作《武典》以规划天下武道。” “很多人都说,书观主是世界上最接近仙人的武者。也因此被后世称作是‘武仙’、“武神”......”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方寸观的一本我记不得名字的古籍里就这样描述:观主曾向诸多弟子展示武功,见他气如江海、力可开山,能以一掌劈开湖泊,能以一拳击碎小山。” “拥有了仙人一样的力量,观主好像晚年过得不太开心?”葵花记得自己以前听过这个故事。 “因为他终究不是仙人。” ...... “刚刚我说到哪里了?”陈照看两位女孩听得入迷,就又问了一遍。 她认出了不死虫,一时间联想到了太多的烦心事,都忘记了自己把故事讲到哪儿了。 “书观主的本名!” “嗯,想起来了,”陈照拍打自己的膝盖,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是叫......山海。书山海。” 每次要提及那位方寸观主人的名讳,都让她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 仿佛将它说出口,对方就能听到似的。 025.渭城里(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黄昏时候,东篱客栈对门的酒楼里生意正旺。 几个小伙子在酒窖里忙得不可开交,头顶上总有吆喝声吩咐他们抬上酒坛。 觥筹交错的桌面上,担夫光着膀子与同僚痛饮,结束了忙碌的一天,总要想方设法的犒劳自己。 他们同是一家商会雇佣的长工,商队在城里修整的时候,倒是能被允许外出接一些私活。 今天太热,走在街上的旅客不多,生意算不上好,这些担夫的口袋里也就没几个铜板能响。 考虑到自己在乡下的妻儿,到底是舍不得去勾栏听姑娘唱曲,只好买醉应付。 胡姓的男人举起酒坛往自己面前的海碗里倾倒。 无意中是洒出了一大片酒水到桌上,他赶忙是捞起袖子,免得把衣服弄得太脏,回家让媳妇一顿责怪...... 毕竟多数时候要在商队里坐着,没有活干,自然就不能失了体面,衣服的整洁是必要的。一些有身份的客人特别在意这种能让他们感受到自身财力雄厚的小细节。 谁知这时候恰巧是有背着长剑的武者跟朋友勾肩搭背的路过,他这捞袖子的动作不小心是磕碰到了对方。 明明是习武之人,却被这手肘不轻不重的力度给撞得一阵摇晃。 他心底登时是咯噔一跳,有些神情紧绷。 但还没等到对方的指责,就先听到了噗通一声。 那武者扶着桌子跪倒在地,开始剧烈的咳嗽,一旁的同伴察觉到了一阵邪异的内息波动,那些邪异的气息很快就淡化,紧接着这剑客呕出了一滩漆黑的血液。 担夫清楚的见到,那血液里有无数小虫在蠕动...... 暮色朦胧,城市里所有的影子一点点被拉长、拉宽,然后彼此靠近、互相融合,成为了一副深邃黑暗的巨幕,它笼罩着每一寸的砖块与土地,吞噬万家灯火。 * 正在客栈门外一边喝酒一边嚼花生米的姜丰年忽然是伸手抓住了从身旁经过的一位小孩的肩膀。 然后是毫无征兆的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后背,内息长驱直入。 男孩立刻吐出了一口漆黑的“血液”。 它们洒到地上,像是活过来了,开始盲目的向四周流动着逃窜。 但姜丰年轻功的速度远比这些小虫要快上十几倍,这样的近距离,他几乎是瞬移般的出现了它们每一个逃跑的方位,拔出了附着内息的长刀,在顷刻间将它们搅碎。 不死虫以人体四气为食,但能够通过消耗内息对入侵人体的它们造成有效的杀伤和压制,然后用内息包裹着将它们直接送出体外或者先杀死再送出它们的尸体—— 这么做的前提是,体内必须拥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内息。 马青吕的死,最关键的原因就在于他剩余的内息不足以消灭过多数量的不死虫。 姜丰年确认了地面上没有不死虫逃脱,这才回去仔细检查那个小孩的身体状况。 “我没事了,谢谢老爷......” “你上一次喝水是在哪儿?”姜丰年尽可能的压抑内心的不安,然后向他表现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和蔼。 “在......”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指向西边的方向,“城外的一条小河里。” “离渭城远吗?”姜丰年询问着,同时就靠近了要用内息进一步查看他的身体状况......经过精心控制的内息直接进入身体并不会造成伤害,除非是故意往脆弱的经脉里钻。 “大概有两百步。” “河流附近有住人吗?” “有,我好像见到过一座小村庄。” 话音刚落,男孩的面色立刻变得惨白,他身体里那些属于姜丰年的内息遭到一股发自内在的力量以完全不顾及主人生死的架势给弹出。 姜丰年心中一惊,为了不被这回弹的内息给撞上,立刻就把它们给散开了。 但就在他散掉男孩体内那些内息的下一刻—— 突然见到男孩的胸口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液喷洒如注,骨骼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然后一只由肋骨碎片组成的手掌裹挟邪异内息刺出,直取姜丰年的咽喉! 啪。姜丰年猛然是拔出长刀,将这只手掌给斩断。 已经失去生气的孩童立刻向后栽倒。 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了畸变,骨骼和血肉扭曲,以极快的速度要变成一种狰狞可怖的妖邪存在。 姜丰年的刀转瞬即至,抢在它转变的中途挥动十数次,将它完全肢解。 或肿大或变形的关节附着着不死虫散落在周围。 又是如法炮制的将它们灭杀,姜丰年这才心有余悸的回过头。 不知何时,客栈对面的酒肆里已经传出了惊恐的喊叫与激烈的打杀声。 * 天黑了。 苏幼安仍在思考不死虫的去向。 这种首次被发现在七闽之地的邪异事物并不具备厉害的增殖能力。 它们吞食四气的速度很快,又有着侵占人体的可怕,但数量的增加却有着相当苛刻的条件。 至少需要完全吃空一整个活人,才能完成一次数量的增多。 按照朝廷保存的佛门经书的记载,“不死虫”的原身是西域草原上的一种长在马匹身上啃噬血肉的恶蛊,常被巫师释放用于坑害敌对部族的牧民和骑兵,不知是被谁带入中原然后动用了一系列神秘手段才培养成了如今的形态。 为了能演化出吞食四气的本领,它们几乎是完全退化掉了原有的食肉能力,所以要完成一次繁衍,至少需要在宿主体内停留超过两个月的时间。 期间,它们会逐渐取代宿主的各项濒临崩溃的身体机能,刺激这具身体不断产出四气作为食物,直到完成了繁衍的任务才会完全吃空宿主体内的脏器,然后开始族群的迁移。 谁也不知道地狱道使者是用了何种手段才得以操控这种可怕的邪异,也没人知道他在操控不死虫之后对它们进行了怎样的改良...... 六道教已经蛰伏北境将近二十年,始终没有在中原做出什么大动静,即便是偶有凶案爆发,也仅限于荒郊野岭或者一些人迹罕至的小村庄。 如今这一朝现世,必然是有着十拿九稳的大谋划,比如......占据一座临近黄河的大城市?或许会比这更加的疯狂和不可理喻。 窗外突然响起一阵惊叫。 苏幼安握住了那支画笔起身,站在窗边向外看去—— 一只脊背高高隆起、白骨刺破皮肤,四肢扭曲畸变的人形怪物手握一把长剑杀出了酒肆。 但不待它多少猖狂,姜丰年已经挥刀迎上。 几次纠缠之后,便是轻松将它杀死,然后开始进一步清理它体内的不死虫。 此时,苏幼安知道六道教的阴谋终于要向世人揭露出它的真实。 为何是在今天?如此思索着,她便是快步走出房间,准备呼唤正在客栈的静室里翻阅《武典》的姜元。 刚走出门,苏幼安突然是低头,看向了自己脚下的门槛,脑海里闪烁出了许多糟糕的预想—— 今天是细柳军返回长安城复命的日子。 上午就出发,按照他们乘船循着渭水离开的速度,恐怕现在已经抵达长安城里的军营了。 一个又一个的线索开始在她的记忆里拼接。 从最开始“四渎神功现世渭城”的江湖传闻,再到往生姑与邪见的死亡以降低众人的警惕,而随着守城军联合众多五识境的武者和天师在城里搜查六道教余孽,一个又一个窝点的捣毁无疑是在不断的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想过,真正的危险根本就不在那大街小巷的隐秘之处! 也不可能是城外的树林、山丘,村庄...... 衙门? 有五识境的总捕头坐镇的衙门似乎是从未有人进行过深入的调查。 想到了这长达一周的搜寻,苏幼安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有在什么时候见到过那位总捕头的身影。 顿时是心中一凉,六道教到底在这座城市渗透了多少年?! 她调转方向跑出了客栈,找到了正在安抚居民的姜丰年。“姜道长,你跟随细柳军进行调查的时候,有见到过张总捕头吗?” “张总捕头?”全程跟随细柳军的姜丰年同样是明白了苏幼安的担忧。 “别探究这些了,”拄着拐杖的老人闯入了姜丰年与苏幼安的对话,“我们现在必须想办法闯出渭城,遇到沿途的居民,能救多少是多少。” “至于那些为了《四渎诀》而来的武者......他们很快就能知道这座城里正在发生的灾难,如果能放下贪念、赶紧撤离,自然不会被六道教的阴谋所危害。” “我们这就要弃城逃跑了吗?”一位酒肆的伙计在旁边听着,突然是上来询问。 “没人知道这座城里还藏着多少魔教的阴谋!他们肯用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埋伏在这里,甚至不惜引来大半个武林的关注,你以为就只是为了杀掉某个人吗?!”曾经的禁军统领厉声道。 酒肆的伙计登时哑口无言,低着头站在姜丰年的身后。 姜丰年适时给出了自己刚刚掌握的情报:“一位喝了带有不死虫的河水的小孩说,他在那条城外的小河旁边见到了一座村庄,而说完这句话他就被灭口了。” 庆清朝立刻摇头,“粗糙的障眼法,专门用来混淆视听的。你这几天没出过城,没见到那些细柳军的天师就差把整个树林都给掀开地皮去查看了。” 姜丰年点头,“关老二呢?” 有着“月棒”称号的关山月已经带着姜元快步走出了客栈,“这儿呢。” 同样是五识境,他靠着出色的耳识,隔着几面墙就把外面的交谈给听了个清楚。 此时,周围意识到自身处境恶劣的渭城居民已经自发了聚在了街道里,用信赖的目光看向这几位跟着军队在城里四处走动的武者。 * 夏季的黄昏总是漫长。 黑暗缓慢的入侵渭城,星月迟钝的攀上了天幕。 ...... 渭城的城门旁,陈照牵着榴花和葵花,要把她们先送到城外安全的地方。 她以严肃的口吻如此嘱咐:“渭城越来越危险了,你们必须快点离开。” 随后,她看向了一旁的老道士,“元道友,她们就拜托你了。” 老人看了陈照好一会儿,然后郑重的点头,“陈道友,我们长安城再见。” “好。” 陈照又叮嘱了几件事,然后把自己兜里还剩下了三两黄金豆给了她们,随后运起轻功在石板路上开始极快的行动。 不同于那些意识到危险,开始自发的带领周围的居民出城的武者,她要主动杀入渭城如今最危险的地带。 六道教的那些歪歪绕绕,陈照在过往可是见过太多次了,甚至曾与三善道中的修罗道使者交战并全身而退。 没想到这依靠外物勉强跻身江湖一流的地狱道使者,竟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把阴谋埋这么久,真是让她感到意外。 便是要看看这不入流的混账到底在耍什么阴险伎俩。 ...... 忙碌了一天的农户扛着锄头往家的方向望去,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双脚所处的稻田里,有几只漆黑的小虫顺着泥水爬上了他的膝盖。 青楼里买醉的失意书生,大醉伶仃的靠在墙边酣睡,不知不觉中,已经有黑色的水流从他头顶的天花板里滴落。 水桥街旁边的小河里,口渴的说书人捧起了一些水往脸上泼洒,浑然没能注意到,那水的颜色竟然与渐渐侵入的夜色混合,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漆黑。 “我回来了。”满脸疲惫的农户提着锄头回到了家里。 那些漆黑的小虫已经顺着他卷起的裤腿向上钻入。 膝盖里突然是一阵细小的刺痛让他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就不再在意,上了年纪,难免要落着一些小毛病。 “晚上吃什么啊?”农户疲惫的笑着。 “当然是......”他的妻子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只见到刚刚还憨厚微笑的农户痛苦的靠在了墙边,不断有手脚撕开他的胸膛钻出...... 很快,一个血肉畸变的狰狞怪物就扑倒了曾经的妻子,无序的杀戮同一时间在渭城的每个角落里上演。 026.醒尸(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夜色裹挟冰冷的星月覆盖整片天空。 似人非人的邪异走上街头,疯狂的扑咬着所有出现在它视线里的活物。 不死虫通过这种“进攻”行为无孔不入的入侵着新的宿主。 仿佛是瘟疫扩散,不断的居民甚至是武者因为各种途径感染上了这种不治之症,成为新的邪异去袭击更多的无辜者。 许多支由江湖正派人物带领的出城队伍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一位五识境的武学大师最多只能在这样的危险里保护四十名身体健全的男人离开,如果队伍里有女人老人和小孩,那么这个数量就要锐减。 这还是第一时间就做出决策的队伍,那些反应稍慢的居民和江湖人很快就要面对满城皆敌的局面。 即便是从未修行过武功的百姓,在感染了不死虫之后也会被它们驱使着肉体不计代价的催生内气,迅速抵达四气境的修为,甚至随时间推移逐渐接近五识境。 而那些不幸遭到感染的四气境江湖人则会直接爆发出能对五识境的武者造成威胁的力量。 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渭城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近些时候进来了几十位各门各派的大师人物,他们在城市各处组织平民撤离的途中与同行道友相互帮扶。 多名五识境与四气境的组合倒是能护得上百名百姓的安全。 但这只是少数情况。 更多的出城队伍往往具备以下条件:反应不及时、在各种琐事上犹豫,并且仅由一位或多位不明所以的四气境武者带领。 这些队伍很快就在危机四伏的渭城里悄无声息的消失,然后成为了那无处不在的危险的一部分。 ...... 一间别墅的地窖旁,姜元和几位老人正在把里面害怕得走不动路的小孩往外拉。 苏幼安持着纸笔在外面守着队伍,防止有百姓遭遇袭击。 一位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剑客突然是摇晃了一阵,这家伙竟然一直在敛息以伪装! 这敛息的技巧太过诡异,竟然能瞒过眼识的探测。 此时的姜丰年与庆清朝正是一人抱着两个孩童,根本无暇顾及姜元的安危。 而不死虫感染造成的畸变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 漆黑的液体从怪物的眼眶里流出,那张撕裂到耳根而敞开的巨口里伸出了两只手,这双手不似人类,五指骨节突出,指甲尖细修长,皮肤上还覆盖着一层浑浊的黏液,丑陋而狰狞。 姜元面对这近在咫尺的袭击,他的反应竟然比站在自己身后的关山月更快! 五识境的武者刚刚感知到不死虫的内息,紧接着就有精纯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内息爆发,见到是姜元向前一步,力大势沉的一掌拍出—— 那人形的邪异尚未完全畸变就立刻倒飞出去,撞碎了一面竹墙,伴随着一声巨响,重重的砸在了坚硬的地砖上。全身骨骼破碎,皮开肉绽,即便是不死虫也做不到让这具破烂不堪的肉体重新站起来了。 这一掌的威力,无疑是已经是超出了四气境的范畴。 苏幼安看向姜元,眼底里有些探究,“这什么武功?怎么有点像佛教的拳法。” 姜元仔细思考了片刻:“不知道,我抄来的。” 苏幼安绕着他转了几圈,然后站稳了:“你还是四气境吗?” 姜元:“可能明年年初就不是了。” 苏幼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啧啧称奇,“这怪物生前是四气境的武夫,被不死虫侵占后不计代价的催生内息,能在短时间里爆发出直逼五识境武者的实力......结果它连你一巴掌都没撑过。” “抛开你的内功因素,要以四气境打出这样厉害的掌法。我印象里只有慈延寺的《对法藏》能做到。” 姜元复述了一遍这个有点奇怪的词,“《对法藏》?” 苏幼安:“直到三十年前的第一次灭佛,闽地一向是佛门香火昌盛的地方。而慈延寺就是最为出名且香火旺盛的寺庙,因为那里在八百多年前诞生过一位神通境的武僧。” “武僧的本名已经无从考究,只知道法号‘三法’。曾经挑战过方寸观的初代观主,最后以一招之差惜败。从此闭关于寺院深处,直到老死也不敢再踏出山门一步。” “而他留给后世的一门拳脚武功就是这《对法藏》。” “明明是惜败,怎么会受到这样大的打击?” “因为那位书观主在成名之后,不管跟谁打架都是以一招之差的‘险胜’。” 姜元不信她的话,“你别开玩笑,肯定不是这种险胜一招的说法了。” 苏幼安有些羡慕的瞅着姜元身体里那一撮冒尖的新生的四渎内息,“只出一招就结束战斗,当然是一招之差啦。” 两人一边交谈着,一边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再没有谁能比掌握着“一篇杀法”的苏幼安更适合断后的任务了。 城墙的轮廓已经在视线的尽头若隐若现。 这支队伍里有四名五识境的武者,还有十几位途中加入了四气境的武者,即便是保护着一整条街道里的绝大多数居民进行撤离也显得轻松。 * 或许是脓血,或许是不死虫增殖时候分泌的营养液—— 总之,一些颜色浑浊的液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从这种被司辰台的侯官暂时命名为“醒尸”的怪物身上洒落。 被地狱道使者进一步“改良”的不死虫入侵人体之后如果不能得到及时且完善的驱逐,就会占据宿主的肉体,抢夺四气的操控权,极大程度扭曲皮肉筋骨的同时催生出一种特殊的内息,最终成为了这种名为“醒尸”的邪异存在。 侯官踩着一具不断挣扎的醒尸,用笔在小册子上极快的写着。 初步判断这种阴毒特殊的内息同时具备“致幻”和“精神引导”的效果,这与宗卷记载的前朝臭名昭著的“极乐教”盛行的《净土经》所修炼出的内息特征完全相同。 可以由此推测,六道教或许是极乐教余孽所建立的新组织,又或者是接受了来自极乐教的遗产...... 他低头看着脚底下胡乱吼叫、修长锋利指甲嵌入地面的怪物,便是把那本册子收回到袖珍里,然后手中捏五行火诀。 心中默念经文,左手竖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同时以右手掌心相扣,再以右手拇指掐左手中指第三节左侧。 随着内息流通牵引天地之气,便是见到一道橙红色的光亮在他左手指尖闪烁。 司辰台的侯官左手在半空中向下划动,火焰如箭矢般射出—— 原本还在抠挖地面尝试逃脱的醒尸立刻被这火焰的箭簇贯穿了头颅,然后火焰开始扩散,转眼间就覆盖了它的全身。 侯官适时抬起了脚,随后携着内力踏下。 清脆的咔嚓声里,数不清的灰烬向四周喷出。 他忽然抬起头,看到一旁的街道尽头里跑出来一群平民,平民的前方有一位老人手持长刀开道。 能看到拦路的醒尸顷刻间被斩作无数段,有半截的手臂摔到了地上,很快就有同伴挥动长棍把它给敲飞,带着一连串的黑血砸到了侯官的脚边。 侯官并不生气,反而是捡起这条断臂丢到了一旁的巷子里,然后向旁边挪动两步,让出位置方便平民的队伍通过。 三分钟过去了,他帮忙警戒着队伍周围。 有几只醒尸靠近,立刻就被火法形成的箭矢给秒杀。 终于走完了,可以继续探查情况了......侯官看着队伍里的老人妇女小孩逐个消失在视野尽头,不由得替他们。 “嗯?怎么还有两个孩子在队伍后面,是落单了吗?” 侯官仔细去看,觉得拽着少年在街道上狂奔的那漂亮姑娘格外眼熟......这他妈的不是那江南第一才女吗?堂堂相府千金怎么现在还在城里,就没人送她出城吗?! 见鬼了,好像还真没人,守城军队的主力早就在衙门旁边被不死虫给吃了个干净。 不过现在遇到了倒是正好,万一自己出了什么差错,还能把情报给传出去一部分。这苏家姑娘掌握着“一篇杀法”,在内力充盈的情况下有着以一当百的厉害,这是接近江湖一流的实力。 “苏小姐!苏小姐!”他赶忙跑上去把自己袖里的小册子交给苏幼安。 苏幼安认出了他的这身官袍,“司辰台的侯官怎么会在这里?” 说话的时候,她谨慎的用眼识去检查对方身上的内息。 “我本在长安替陛下督查新任太守的工作,”侯官语速飞快的解释,“后来收到了渭城这里的求援消息,我就跟着细柳军进城协助调查,一路上都在搜集和整理关于不死虫与地狱道的情报。” 苏幼安稍微放开了一些警惕,“阁下怎么称呼?” “东方驻。” 司辰台的东方驻毕恭毕敬的递上了文书,然后继续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他要深入渭城,探清楚地狱道阴谋的真相。 协助苏幼安进行断后的姜元问她,“司辰台是什么组织,类似前朝的锦衣卫吗?” “大差不差......”苏幼安把那本小册子翻开粗略扫了两眼,然后仔细收好,“一群五识境的武者和天师组成的朝廷特权机构,在必要时候甚至能对当朝权贵‘先斩后奏’。” “我们得快点跟上他们了,这里的动静太大,很快就有不少怪物......就会有不少醒尸靠近。”苏幼安指着已经消失在前方的出城队伍。 “原来它们叫醒尸。”姜元突然扭头看向一旁的商铺里如兔子般跳出的怪物。 苏幼安立刻是持笔在手中极快的写着一个“定”字打断了它的突袭。 姜元配合的上前挥掌劈掉了它的脑袋,然后是手法娴熟的卸掉它的四肢。十几天的时间过去了,曾经那个需要恳求旁人救命的当铺后生已经成长为身手出众的武者了。 为了避免苏幼安浪费过多的内力,姜元就要代替她实施拳脚。 她近身的功夫不差,但此时是一片混乱的时局,谁也不知道暗处藏着怎样的未知的危险,能够避免内力的浪费、从而更多的用于法术的释放才是最正确的决策。 * 不断有被拆掉四肢的醒尸落在街道上。 滚烫的晚风里若隐若现能闻到一种复杂的腥臭,还能听到激烈的喊杀声与绝望的哭喊。 近处混乱的脚步清晰着,像是胡乱敲打的鼓点,回响在每个人的心底。 已经扩大到将近六百人规模的队伍走在夜晚的渭城里,人们心中忐忑着,彼此靠拢、凑近,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好像这样才能在心底生出些许安全感。 最外边有武者手持火把或油灯照明,一边走着,一边用警觉的目光投射向周围的黑暗。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庆清朝反而是感到些许不安。 “你们有谁见到守城的军队了吗?”他回头问向两位老友。 同是五识境,眼力和耳力都极其出众,一路上甚至多次与出城的队伍进行了交流。 毋庸置疑的是,他们从未见到过任何一名身穿铁甲的士兵出城的路途里出现—— 尽管衙门是灾祸源头已经成为了心照不宣的事实,每个人都默认了衙门附近的守城军主力已经遭遇不测...... 但他们甚至没有见到这些士兵作为敌人出现,就已经很能说明事态的严重。 因为地狱道使者是有手段能操作不死虫的,这些遭到感染的可怜人就是他手底下最好用的棋子。 还不待庆清朝如何思索破局之法,就听到姜丰年突然说。 “现在见到了。”作为众人里眼识最敏锐的武者,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城门旁边站着的人影幢幢。 他们裹着铁甲的躯体在黑暗里模糊不清的倒映着远处火把的微光,仿佛河流一样流淌在城门之前。 森然可怖的气势在无声无息里压倒而来。 让人觉得如同被海浪席卷,随时要被拍碎在原地。 “哈,这可真是......让人不快啊,”庆清朝的眼底里摇晃出一种鲜明的痛惜。 “只有跨过它们,我们才能活着离开。”姜丰年拍了拍这位曾经的禁军统领的胳膊。 “没想到这么大的岁数了,还是要经历手足相残的难堪。” 027.地狱无门,谁闯进来(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身披铁甲的“守城军”手持长剑冲向出城的队伍。 它们的形体在黑暗里高速移动,甲胄折射近处的火光,黑黢黢的金属表面波光粼粼,仿佛汹涌奔袭而来的大河。 顾不上队伍里的平民,站在前方开道的姜丰年与庆清朝已经运起轻功、快步向前相迎,绝不让这些穿盔带甲的怪物封锁自己的站位。 行走江湖,最忌讳“身陷重围”。 再是雄厚的内息也有用尽的时候,再是锋利的神兵要无休止的斩钢断铁也逃不脱卷刃折断的命运。 哪怕是神通境的宗师,被无穷无尽的军队包围也只剩下遭受绞杀的命运。 面对这装备精良、内息邪异的渭城守军,唯有舍命突围才是生机所在。 庆幸的是,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位天师能够给予增援,这天师掌握的法术还是传说中的“一篇杀法”。 随着一张张带着墨迹的宣纸在晚风里急颤,那些醒尸几乎是在顷刻间停止了动作。 想要用“定”字法停止这些直逼五识境的怪物的行动可不容易,苏幼安能感觉到自己的内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 依靠《东坡经》的特殊性而积累的庞大内息此时都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拜此所赐,姜丰年能够抓住这难得的破绽,完全发挥出刀法的威力。 锃亮的刀刃倒映着火焰摇曳的街道,穿过甲胄与头盔的间隙切断了醒尸的脖颈。伴随着他力大势沉的一脚踹出,无头的尸体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绊倒了同样被法术定住的两只醒尸。 庆清朝当即是拔出了拐杖里长针般的细剑,手臂挥出一连串残影,剑刃刺入它们的眼眶,内力迸发,顺着其中的剑锋如激流般迸射,迅速摧毁那五脏六腑里的不死虫。 失去了足够数量的不死虫作为支撑,这些醒尸立刻就失去了继续活动的能力。 他跟上姜丰年的脚步,竭尽所能的清理沿途的醒尸。 地狱道的阴谋的确让人防不胜防,但并非不可破解。 如今的“不死虫”比起虫子,更像是一种特殊的巫术或者蛊术。 即便他们为了今天的计划已经筹备了许多年,把不死虫的数量积攒到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但既然是术法,就一定会有着它的破绽所在。 庆清朝想到了前不久在街边见到的司辰台的侯官。 希望朝廷能尽快给出破解的方案,然后派出增援...... 突然有长剑擦着庆清朝的侧脸划过,带走了几缕花白的头发。 苏幼安的法术已经失效了。 他抬脚踩向面前突然动作的醒尸的膝盖,手里的细剑挑开它的手腕,贴着甲胄的缝隙刺入了它的身体。 便是内力迸发,摧枯拉朽般的扫清这具醒尸身体里大半的不死虫。 数量锐减的不死虫无法维持这具身体正常的运行,很快就陷入了四气不足供应的状况。 但不待庆清朝重提内息,便见到是一位被姜丰年踹翻的无头的“守城军”如同猎犬般四肢着地,在爆发性的提速之后扑向这短暂处在后继无力状态的老人。 叮—— 忽然有清脆的金属敲击声。 姜元抢了一位商贩插在腰间备用于自卫的匕首,四渎内息爆发,以“往生镖”的架势将它掷出。 那一抹银光仿佛闪电,擦过混乱的夜色,从出城队伍的最后方转瞬即至庆清朝的身前。 被姜元投掷出的匕首在电光火石的刹那贯穿了醒尸那身金属甲胄,将它带着倒飞向数米远的空地。 独属于《四渎诀》的威力在此刻尽显无余。 没有任何一位五识境的武者敢说自己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抗住这一招,哪怕是那些扬名许久的外功大师也做不到—— 庆清朝看着插在街道上的那把匕首,表情出现了几次微妙的变化。 初入四气境的武者,光是要破开五识境的护体内息都很困难吧? 姜元不仅是打穿了对方的那身甲胄,还顺便把其中接近五识境的护体内息给打了个稀碎。 这还是我认识的四气境吗? 他强迫自己从震撼和惊讶里恢复镇静。 敞开的城门已经是近在咫尺的距离,昔日守城的甲士如今成为了地狱里的恶鬼,争先恐后的将双手伸向那些无辜的生人。 * 因为过快消耗内息而导致四气失去平衡的苏幼安正在运功调整四气,身旁突如其来爆发的内息波动吓了她一跳,随即是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瞅着姜元的侧脸。 “每次都很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武神转世。” 姜元习武不到两周,已经到了随便甩出一把匕首就戳死五识境的武者的水平了......这么说有一定的夸张成分,但绝对不多。 即便是到了五识境,除非是马青吕那样专精淬体的外功大师,没人敢保证自己的那一身护体内息能比钢铁更加结实。 要是再放他修炼两三个月...... 苏幼安觉得这家伙怕是能在四气境就撵着一群五识境的武者暴揍。 那画面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有些窒息。 毕竟就连她自己都还在五识境。 姜元投出匕首支援了前方负责开道的老人之后,立刻就拔出了身后的环首刀开始掩护队伍里的平民。 这柄环首刀是他从一位刀客的尸体上“借”来的。 并不是每一位江湖人都有着侠肝义胆,能为了城中百姓舍命相护。 在遭遇守城军的那一刻,队伍里十七位四气境的武者立刻就逃了一半。 其中有七个人成功借着姜丰年和庆清朝在前方撕开了破绽逃出了渭城。还有一位武者是快到渭城门口的时候就被醒尸给撕碎,半边身体留在了城里,另外半边身体飞到了城门外。 六百人的队伍,失去了过半的防御力量,立刻就显得破绽百出。 以长棍为兵器的关山月靠着攻击范围的优势,竭尽所能在掩护周围的百姓出城。 即便如此,仍然很快就爆发了第一例百姓的死亡,然后不断有人被醒尸偷袭致死,死亡的人数随着城门的接近而不断激增。 但不死虫的缺陷也在这一刻开始暴露—— 它们的数量太难增殖了。 即便是通过撕咬的途径完成了传染,也仅限于第一次传染是有着充足的种群数量,等到了二次传染、三次传染的时候,就只能操控平民的身体勉强进行一些简单的动作。 别说要滋生内息了,连身体的控制权都需要一阵纠缠才能夺走。 没有谁敢停下脚步去帮助这些尚未被不死虫完全占据肉体的可怜人—— 上百名身披甲胄的醒尸像是城墙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而前方仅有姜丰年与庆清朝靠着高强的武艺勉强撕开了一道缝隙能够逃生。 经过了大幅度的减员之后,这支队伍终于是抵达了城门。 重新平稳内息的苏幼安再一次释放“定”字法,把那上百名“守城军”连同两百多名正在畸变或已经完成畸变的醒尸给定在原地。 这一次的法术几乎是掏空了她全部的内息。 姜元守在她的身后,在后撤的途中不断挥刀挡开那些挣脱了法术束缚的醒尸。 六百人的队伍第一时间从东篱客栈出发,如今到了城门之外,竟然只剩下了三百人...... “辛苦了。”手持双剑的武者看到了队伍前方满脸疲惫的姜丰年,又看着他后方满脸惶恐不安的渭城百姓,便是充满敬意的拱手一礼。 “在下,全真教,李逸风。武功浅陋,只能护得十一人出城。” “你也在城门遇到了那些守军?”同样是累得直喘粗气的庆清朝问他。 “我与点苍派的几位大师,还有五行门的道长合力闯出了城门。”李逸风的脸上流露出了鲜明的遗憾和痛惜, “我们也是带着了数百名渭城百姓,再加上途中有许多‘有志之士’协助,本来应该平安出城。” “却没想到那些武者在快要到城门的时候突然就......” 庆清朝有些听不下去了,便是沉重的叹息,“人性如此。” 李逸风也没有心思继续说了。 他接连几次摇头,“真是可惜了吴大师,他拼了命替我们杀出一条道路,却是让小人糟蹋。那些慌了头脑的家伙胡乱使用轻功抢道,差点害死了所有人。” “你们接下来去哪儿?”李逸风走在队伍的前方,看向两位老人。 关山月不知何时是走了上来,“长安。” “长安城。”李逸风点头,然后问向话事人模样的姜丰年,“那我们同行可好?” “自然是......”姜丰年像是累着了,拉长了话语的尾音,慢悠悠的给上了答复,“不太好。” 一句“为什么”却是没能说出口。 姜丰年的长刀已经刺穿了他的心脏。 “李逸风”身后跟着的那十一位“百姓”立刻暴起,却在途中被关山月的长棍给拦住。 很快,姜元也加入了打斗,跟着关山月一起解决了这些歹徒。 “白瞎了你这五识境的修为,明明看到了苏家小姐却一言不发的跑过来找老夫搭话......知道卦阵转到你的方位的时候全是凶卦吗?” 姜丰年拔出刀,带出一串血珠,他另一只手握着的刀鞘上嵌着的卦阵哗啦啦的转个不停。 “李逸风”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不愧是‘多福道人’姜丰年,好一手趋吉避凶的卜卦之术。” “他居然不喊你‘年刀’。”这是关山月的声音。 “月棒”关山月持着长棍走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剑客,“能喊出这个道号,看来你的来历也不算简单。” “是六道教的人。”庆清朝突然下了定论,然后细剑出鞘,在月光照耀里闪烁出一片雪白的剑光,剑锋没入了“李逸风”的眉心。 正要发动体内的不死虫进行偷袭的“李逸风”立刻被这一剑扎了个严实。 噗通一声之后,他跪倒在地,再无生息。 “快把他的肚子挖开!”感识绝佳的苏幼安着急地在队伍后边大喊,她突然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她在那“起死回生”的往生姑身上感受过。 姜丰年的眼识立刻是清楚的捕捉到了一种容易让人忽视的内息正在“李逸风”肠胃的位置里涌现。 他立刻是上前一步挥刀,血液飘逸,见到一团苍白的丹药状的事物在胃里蠕动。 不死虫的虫卵? 仔细看,是成千上万的白色虫卵在活跃。 能见到有黑色的小虫正在破卵而出。 姜丰年立刻是劈出几刀,以刀气将它们搅得粉碎。 姜元学着他的动作,如法炮制的切开那些六道教信徒的腹部,果然找到了相似的丹药。 “别停下,快点离开,”庆清朝把细剑收入伪装成拐杖的剑鞘里,“周围肯定还会有埋伏!那些怪物说不定过会儿也要追上来了!” 已经被接连不断的冲击给吓得魂不守舍的渭城居民忘记了尖叫和哭喊,或许是疲累了。 他们僵硬的迈动双腿,跟着几位武者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渭城的轮廓落在身后,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 子时。 熄灭了所有灯火的衙门深陷昏黑无光的领域。 威严气派的高墙下,陈照甩开衣袖,双目锐利如剑,极快的扫过面前这条死寂的甬道。 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她紧皱着眉毛,再次运起轻功前进,仿佛鹰隼掠空般在甬道里留下一连串的爆鸣声。 地牢里空空如也。 吏舍里同样没有人。 税库、银局,夫子院,典吏衙...... 所有的地方都去过了,连一具尸体都见不到。 陈照回到了大门外,突然是伸手打碎了墙边的一盏油灯。 她的手里捏住了油灯里的火烛,那火焰继续燃烧着。 空旷的街道里传出了清脆的掌声。 瞧见是那位腰间挂着金牌的总捕头挎着短刀缓步走来,在他的身旁跟着一位手持双铁环的女人。 正是那位崆峒派的弃徒,许连枷! “可算是把您盼来了。方山子道友。”总捕头低沉的声音让陈照觉得有些刺耳。 陈照一言不发,身形穿梭在黑暗里,一瞬间挥出的拳锋刺向了他的心窝。 啪。那短刀突然拔出,恰到好处的接住了这一拳。 总捕头倒退了六步才卸掉了这份巨力。 “地狱道使者在哪儿?”陈照又是上前一拳,途中逼问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他露出破绽。 “在长安,在开封,可以在任何地方,但绝不会在渭城。”没想到对方真的回答了。 总捕头的手腕立刻是吃了陈照的一拳,骨骼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此时却是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你想想,六道教为什么要想办法把大半个江湖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里?” “嘿,真想看看细柳军回到长安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028.无处往生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长安城沦陷在一片火海。 屋脊的阴影在火光里显得更加深邃和立体,坐在瓦片簇拥之上的望兽好似活了过来,石刻的尖嘴獠牙仿佛在滴着血。 地狱道使者站在望兽的后方,他的眼底倒映着被火焰淹没的长安。 忽然是有一位佩戴饿鬼面具的人物从黑暗里走出。 “三善道的诸位使者正在接近渭城。” 地狱道使者并不理会他。 “虽然地狱道所有的教徒都充当了不死虫的养分......但是能完成教主的命令,算是值得。”饿鬼道使者站在了望兽的头顶,然后半蹲了下来,面具里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同僚,那眼睛里是近乎疯狂的无休止的饥饿。 “苏幼安会死,陈照会死,那些名门正派的伪君子一个也逃不走......你也一样。” “现在的你,真是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要弱小啊。” 地狱道使者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阴冷的眼神同他对视。 直到饿鬼收敛起危险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侧过了脸,仿佛无所事事的看向了被火焰染红的夜空。 ...... 走进了树林,好像是一瞬间就远离了喧嚣的渭城。 人群的气氛低沉着,有孩童抱着父母在哭泣。灾难爆发得太快,没有任何的准备就要背井离乡。 若非是这些武者曾经协助过守城军在城里进行了几天的调查,在街坊间有着相当的威信,恐怕六道教阴谋显露的那一刻甚至都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他们离开。 林间的土腥味与汗液的气味混合,在队伍里弥漫成一种难言的恐慌与沮丧。 没有人注意到,在随着深入树林,空气里逐渐有雾气缭绕。 苏幼安捏着画笔,眼神飘忽不定的落在树梢上不时被惊吓得跃起、扑腾着翅膀逃跑的鸟雀。 姜元跟在她的身旁,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人影,止不住的担忧,“老师,你说这渭城里还能有多少人逃出来?”‘ 听到这个问题,失魂落魄的走在他们前面的几位渭城居民霎时间是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脚步也不由自主的放慢了一些。 苏幼安注意到了他们的反应,眼底里添上了些许抹阴霾,“我不知道。” 这是她第一次回答不上姜元的问题。 苏幼安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新鞋,“寻常百姓想要逃出如今的渭城,太难。” “进到渭城的江湖人多是为了寻觅‘四渎神功’,六道教以不死虫封城,反而是会加剧他们对于‘四渎诀现世渭城’这则消息的信服。” “连他们都不逃,那些被困在城里的百姓更是不愿逃、也无处逃。” 姜元感受着这话语里浓郁的无奈与无力,本就低沉迷茫的心情立刻变得莫名的烦躁,像是干草堆里丢进了一枚火折子——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了鲜明的火焰,但是在他有所反应之前,身体就自行动了起来。 环首刀脱鞘而出,雪白的刀刃贴着箭簇的擦过的瞬间偏转,将这支燃烧的、涂着油的箭矢给劈断。 林间的雾气一下子变得浓郁了,漆黑着模糊着,让人无法看清三尺之外的任何事物。 “敌袭!”庆清朝作为前禁军的本能反应,让他立刻喊出了这句话。 但这群平民组成的队伍在如此情急之下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来自庆清朝的提醒只是让他们更加慌张和恐惧。 这种恐惧自上而下流淌,灌注在双脚,一群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拼命的在大雾里胡乱奔逃。 痛苦的呼喊与孩童、妇女的尖叫成为了杀戮开端的信号。 数不清的箭矢从浓雾里倾泻而出,立刻被几位五识境的武者招架,但人力终有尽时,仍然是有箭矢从他们防御的空隙里钻入,在人群里造成了有效的杀伤。 这进一步的扩大了居民们的恐慌,即便有人摔倒了,也会不顾惨叫的踩踏而过,歇斯底里的逃向迷雾深处。 但迎接他们的是手执兵器在雾气笼罩里等候多时的六道教信徒。 血液喷溅、肌肉和骨骼被刀刃劈砍连同一切的哭喊混合成让人心脏急颤的喧嚣。 刚刚施展过“定”字法的苏幼安再一次从袖里扯出两张宣纸,持着画笔在纸上极快的书写。 敌人已经知道了这种法术的厉害,便是提早防备,在她的笔尖刚刚触及到纸面的刹那,就见到一抹劲气从林间射出,撕碎了宣纸。 姜元下意识就挥刀挡在苏幼安的身前,要给她争取到施展法术的时间。 然而就在他向前迈出一步的刹那,犹如坠落悬崖般的失重感立刻侵袭向全身。 便是不受控制的飞入了雾中。 紧接着,脖颈处传来的炽热让姜元不敢再挣扎。 一位如同有迷雾笼罩、相貌模糊不清的人物走出雾气缭绕的黑暗,他伸手捏住姜元的后颈,语气悲悯的说着,“小施主,请不要轻举妄动。” 随着话音落下,弥漫在周围的雾气立刻消散大半。 月光穿过浓雾的缝隙洒落,宛若溪水一样冰冷的流淌在林间,漫过遍地尸体,照耀出正在跟六道教信众缠斗的几位武者。 “他不是五识境。”可怕的猜测在脑海里闪烁。 苏幼安在看到那钳制姜元的敌人的刹那心脏仿佛是停跳了半拍,难言的压迫感让她近乎是无法喘息。 姜元更是能清楚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从身后侵袭而来,便是僵硬着肢体,不敢动作。 “贫僧无意再造杀孽,”这迷雾笼罩面容的人形发出了难辨男女的声音,怜悯而悲戚。 “人间之道,追因究果。各位施主庇护天命多年,是大功德,还请就此留步,日后必得善报。” 那双藏在迷雾之后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虚妄。 因果的痕迹在顷刻间成丝成缕在这双眼睛里变得清晰。 “是你?”它忽然是越过一众武者,落向了人群最后方的苏幼安,声音立刻变得激动,“是你提前唤醒了天命!” 便见到雾气又散开了些许,隐隐约约能见到一袭破旧的袈裟。 “所谓‘由因及果’,本该在六年之后出世的武神提前接受了自己的天命,苏小姐,你必须跟贫僧走一趟了。” 话音未落,就见到姜元忽然抬起了手,掌刀裹挟内力刺入了身旁的迷雾之中—— 人间道使者的声音戛然而止。 啪嗒。 滚烫的血液顺着姜元的手掌洒落在地。 整个树林里霎时间一片寂静。 029.刀来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滴答、滴答。 滚烫的鲜血顺着姜元的手掌淌落。 血液浸没到地面,竟是蓬然一声燃起了火焰。 突然是有浓雾四起,人间道使者松开了掐住姜元脖颈的手,突然运起轻功后退,鬼魅般的消失在雾气里。 因为锐利的拳锋转瞬即至,有凌厉劲气随着这一拳呼出,在姜元身旁的浓雾里贯穿出一道圆形的空洞。 离得近了,能看到她身上的道袍有多处破损,原本散开的长发也用绸缎给扎成了一束,姣好的面容上写着鲜明的愤怒。 在意识到六道教阴谋之后,陈照几乎是以伤换伤,用最短时间击溃了拦路的总捕头与许连枷。然后就地施展了寻人的道法,不顾沿途正在遭受醒尸追杀的居民,全力施展轻功冲出渭城。 终于在西出城门大约十里的地方,见到了正在遭受六道教围堵的逃难队伍。 “三善道......”陈照的眼里一瞬间遍布冷冽的杀意。 “陈施主,你嗔痴太重。许多年不见,还是这般易怒。” “灭佛三十年也灭不干净你脑子里的三毒。”陈照一掌拍向姜元身侧的空无之处,内息如江海般喷涌而出,扫掉大片雾气,一个黑影倒飞出去,重重的摔到了地上,划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试图偷袭的六道教信众被这一掌拍得严实,骨骼断裂的噼啪声音如爆竹般接连不断的响,便是当场殒命。 人间道使者仍没有现出真身,他穿梭在浓雾里与陈照周旋,并不直面她的拳脚。 “这雾,你清不掉。”人间道使者的声音仿佛从虚空中来,时远时近,让人捉摸不透。 穿过迷雾能看到这位使者此时正用手捂着咽喉处的伤口,不断的运功止血,唯恐漏出些许血腥味让陈照靠着嗅觉找到他的位置。 雾气能够屏蔽识感,但无法屏蔽人体最基本的感官的使用。 似乎是判断出了对方的装腔作势,陈照立刻手捏剑诀,掌中竟是发出剑气横扫周遭。 剑气扫过,只是几名四气境的教徒闷声倒地。 在这能隔绝五识的雾气里,渭城的那些武者一边对付扑杀而来的六道教信众,一边掩护幸存的居民后撤。 苏幼安找到了姜丰年,眉宇里是挥着不去的阴郁与愤怒,“姜元被他们抓走了。” 老人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但我们现在除了撤退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我有法术能暂时清空这片雾气。” “......但是在那之后呢?”姜丰年问她,“等到清空了这能够隔绝识感的雾气,你还剩多少内息?又能释放几次法术?” “我们要活着离开这里,”庆清朝拔出细剑杀死一位逼近的教徒,“尤其是你!哪怕这里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死了,你都必须要活着回到京城,把这里的消息告诉朝廷!” “姜元比我更重要,”苏幼安打断了这位前禁军统领的劝说。 仅比姜元年长一岁的女孩眼底里带着赴死的坚决,“大晋即便没有我,仍然可以国泰民安。” “但如果失去了姜元,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两位宗师巅峰不再。届时金夏王帐再次南下,大晋又有谁能去阻挡?” 关山月挑了挑眉毛,便是持着长棍走来,“那就救他。” “他兜里有我送的金票,足够他乘车到京城。”苏幼安从袖子里扯出一张宣纸,持笔在上面极快的书写。 庆清朝和姜丰年对视一眼,开始调整内息的状态。 “扫荡六合清——”五字一气呵成。 便见到苏幼安手里的宣纸瞬间炸开,浩荡剑气向前方扫去。 这片能够隔绝五识的雾气霎时一扫而空! 意识到自己法术失效的一刻,人间道使者毫不犹豫的朝着陈照和姜元的方向张开了嘴。 近乎成为实质的声浪呼啸而出,这正是佛门颇具盛名的武学绝技,“狮吼功”。 两耳溢血的姜元听不清苏幼安的声音,但他能清楚的看见那女孩在远方朝着自己大喊。 “快跑!” 苏幼安的声音被淹没在喧天震地的狮吼里,包括她在内的五识境武者被这绝技波及,同样是双耳受伤,难堪得几乎无法站立。 至于那些渭城百姓,完全就是瘫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但是距离人间道使者最近的陈照却恍若无觉,她的身形好像雷霆在夜色里闪烁,紧接着是极快的一拳正中他的胸口。 江湖一流的三善道使者被这一拳击中要害,当即是呕出一口血来,然后向后一个翻滚卸掉力气—— 陈照已经追了上来,拳掌如流星,招招致命,打得他心中叫苦不迭。 双耳出血的姜元原地摇晃了一阵子,竟然靠着《四渎诀》心法的神效,竟然在正面挨了一记狮吼功之后迅速夺回了理智。 他回头看了一眼苏幼安,记起了自己与这女孩在衙门前的对话。 【如果真的遇到打不过的劲敌该怎么办。】 【那就一起逃跑。你天赋如此出众,咱们忍他一时,躲他一时,等你修行有成再回头报复。】 【如果跑不掉呢?】 【那你就撇下我,自己逃跑吧......到时候可千万要记得回来救我。】 姜元深呼吸,运起四渎内息,毫不犹豫的朝着树林深处跑去。 却没想,正在与陈照缠斗的人间道使者宁可被她打断左脚,也要越过她的阻拦,从手中甩出一串佛珠丢向正在逃跑的姜元。 连接佛珠的红绳断开,一枚枚裹挟内力的圆珠竟是犹如星辰坠落般不可阻挡。 见到此景,姜丰年是目眦欲裂,所有的喊声,所有的怒火、急躁,憎恨都在作了火焰灼烧着他的手掌。 他低头看向手中,只有那柄陪了自己一辈子的长刀。 十六岁的时候,它护着自己在江湖里打出了“多福道人”的名号,四十岁的时候,它陪着自己在白枪会的堂口里杀得三进三出,自此有了“年刀”的美名。 如今七十岁了,自己还能再握着它多久? 刀是刀客的生命。 这是他亲自教给姜元的道理。 就在下一刻,姜丰年往刀中灌注自己全身内力,在旁边两位老者惊怖的注视里,将手里的长刀抛了出去。 刀刃在月光里晃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切开了温热的夜风。 它切开了岁月流年。 它切开了纵马江湖的一生。 它切开了渭城平安巷里的点点滴滴。 它后发先至,落向了姜元与佛珠之间。 三元当铺的姜掌柜活了七十年,没留下什么财产。 这一把刀,就是他的一辈子。 030.此子与我魔教有缘(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记得是战事停歇、天下太平的第一个年头。 时逢正月,大雪纷飞。 渭城的元旦总是张灯结彩的热闹喜庆,红火的色彩盖在积雪的街道上,格外晃眼。 三位身披毛皮大衣的老人踏过冰冷的路面,走在飘雪的平安巷里。 “大哥,咱们都在城里瞎逛半天了。”关山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菜馄饨走在姜丰年的后边。 “再逛逛,大过年的,店里没几个生意,别搞得自己像个大忙人。”姜丰年两手揣在袖子里,昂首挺胸的走着,像个家财万贯的老员外。 庆清朝瞥眼看向自己这俩结拜兄弟,忍不住摇头,“姜大哥,平日里就数你最时间紧巴,做什么事都要思前顾后。今天这清闲着毫无目的地在城里逛来逛去,可是不对了。” 姜丰年见瞒不过他们,只好叹气,“这事儿说出来,你们一定不信,大概还要笑话我。” “笑话就笑话了,结拜几十年了,你看咱们谁会往心里放?”庆清朝对着关山月使了个眼色。 “嘿,那是当然,”关山月附和着。 姜丰年又是叹气了一阵,到底是松了口,“我早上给自己算过一卦,大吉。卦象是‘天降福泽’。” “我们要发财了?” “我怎么知道。”姜丰年学了几十年的卜算之术,虽是从没失算过,但这以他五识境的修为,要想要把趋吉避凶的事情给算得一清二楚还是太难,只能模糊的预知到结果是福是祸。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动静。 见到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物拥挤在街头,似乎与当地的商贩起了争执,很快就有城防军前来维持秩序。 靠着耳识去听,多是些偷盗、抢夺的龌龊事。 庆清朝拄着拐杖看向他们,也如姜丰年那样叹气了,“都是可怜人啊,可怜又可恨。” “打仗就会这样。铁马兵戈一场,不论胜负都要害得无数人流离失所、倾家荡产,再是淳朴善良的百姓也会被乱世逼得落草为寇。” 姜丰年倒是看得透彻,“现在太平了,朝廷总会发粮救济。心存善念、手脚能干的人,过段时间就能重新安家落户,至于那些心念不正、在流浪里习惯了偷盗和抢劫的不劳而获之徒,自然也会受到律法的制裁——走了,咱们去那边的茶楼里吃些点心。” 话音刚落,就见到难民的队伍开始移动了,吵闹着,被卫兵们组织着朝向姜丰年等人的方向走来。 他们的目的地也是茶楼。 原来是茶楼的老板心善,要给这些难民分发小米粥和热汤。 很快,原本生意不错的茶楼里少了许多顾客。 大堂里塞满了情绪激动的难民们,卑微的乞讨逐渐演变成充斥暴力与斥骂的争抢。 抢不到食物的人只好灰心丧气的走出茶楼,沿着街道开始乞讨。 “先生,我饿了好多天了......” 进不去茶楼的姜丰年无可奈何的要离开,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稚嫩声音,让他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 发音很别扭,显然是不认识几个词的意思,只是鹦鹉学舌般的模仿着周围难民在乞讨。 这样小的年纪,他是怎么活着走到渭城的? 这得是有多好的运气,才能从兵荒马乱里活下来...... 带着难言的困惑,姜丰年回过身,见到是一个三四岁的衣衫褴褛的男孩正举着脏兮兮的双手站在茶楼的门外,努力踮起脚尖,把渴望的眼神放向了里面飘着白色水汽的厨房。 这孩子...... 姜丰年看得清楚,他有着一双干净漂亮的、不掺杂恶意与贪念的眼睛。 “要收养他吗?”关山月站在旁边询问。 “你们说,捡到个以后能帮咱们养老的小孩,算不算‘天降福泽’?”姜丰年问着自己的两位兄弟。 庆清朝理解了姜丰年的决定,便是微笑着,“当然算了,就当铺里那点不温不火的生意,就算过个十几年、二十年,恐怕也是不够请人帮我们办葬礼的。” “等到把他养大了,大概你连买棺材的银子都不会剩下了。”关山月幽幽的说着,“养男孩最费钱了,读书花钱、习武花钱,结婚花钱......算了,养就养吧。” “至少等到几十年之后,你躺到地里了,还有人会记得江湖里曾经有个名叫关山月的大侠。”姜丰年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快步上前,找到了那个正在乞讨食物的男孩。 一张和蔼的笑容映入了男孩的眼眸。 但男孩的第一反应却是低下头,看向了姜丰年腰间挂着的那柄长刀。 他的手掌挪了挪位置,本能的想要伸手去握住它。 好像握住那柄刀,他就可以变得无所不能。 下一刻,隐约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如惊雷般响在他的耳畔,像是在告诫,像是在斥责,每一个音节都透露出一种让人无法理解又要感同身受的孤寂与绝望。 于是男孩赶紧把手纠在一起,有些无辜的扬起脸,望着面前的老人。 * 啪。 长刀接连劈落十一枚佛珠,插在了姜元手边的地面。 锋利的刀身陷入泥土,倒映着拳掌相击的两道人影。 姜元毫不犹豫的拔出了刀,运起轻功冲进了树林深处,沿途不断有六道教的信徒进行阻拦,但他们一个照面就被枭首。 分明是第一次杀人,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 血液溅到手臂上,洒到脸上,敌人的惨叫清楚的响在耳畔。姜元只是平静的继续挥刀,冷静的辨别着战斗里的每一个细节,似乎他就是为了争斗而生。 扫、劈、拨、削、掠、抹、斩、突,刀法的基础八式好像融入本能般被他施展自如。 无论前方拦路的敌人到底是使用着何等兵器、何等武功,姜元都能在第一时间看出其中的破绽,经由四渎内息加持的身体完美的做出了反应,招架或闪避,然后给予精准致命的反击。 一次又一次的“见招拆招”,他的武学理解正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积累。 姜元持刀主动闯进了敌人的包围,一身精炼的卫气让他能极大的降低拆招失败的后果。 他身上的伤口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多,但伤口增加的速度同时也在不断的减慢。 好像他正化作了一柄烧红的刀胚,落进了千锤百打的磨炼,然后迅速变得锋利,变得坚不可摧。 即便是被教义驱使着舍生忘死的魔教信徒也逐渐理解了恐惧。 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功仅仅是一个照面就被姜元破解,几十年的苦修在这四气境的男孩面前只是手起刀落的一瞬间就要迎来终结。 从没有谁想过,一位四气境的武者能够孤身一人杀出上百名同境界敌人的包围。 哪怕是五识境的武学大师也不敢如此身陷重围,除非有强力的法术傍身,否则留给他们的必然是遭到绞杀的结局。 但姜元做到了。 数百人的围攻被他轻而易举的破开了。 《四渎诀》让姜元的内息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有源源不断从气海里得到卫气补充的《神卫功》,再加上不可理喻的领悟力与战斗本能,他永远能在四面八方都有攻势袭来的时候创造或找到得生的机会。 终于在姜元即将冲出敌阵的刹那,剧变发生了。 他突然是脚下一个踉跄,握刀的手臂诡异的折断,脚踝与咽喉处喷出了鲜血。这是来自身后的法术。 忽如其来的剧痛打乱了他呼吸的节奏。 姜元立刻是换成左手持刀,手里的长刀已经盖着了厚厚的血脂,变得有些发钝,俨然是无法支持他肆无忌惮的使用了。 他看着前方黑黢黢的树林,表情显得格外难堪。 此时,在他的身后已经有残余的六道教信徒追击而来...... ...... 陈照以正拳直击使者,原本被打断了脚踝的僧人竟然是强撑着直起身,摊开手掌去招架。 咔嚓。骨骼折断的声音在林间乍响。 人间道使者吃痛之后,登时是冷汗淋漓,但他还是继续举起完好的另一只手同陈照对拼。 而正在通过拳脚发泄怒火的陈照见到他还敢对拼,当即就挥拳打了过去,要拆掉他的四肢。 但就在陈照把攻击目标放到人间道使者左手的那一刻,却听到对方的口中极快的吟诵出经文。“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陈照当即抬拳去砸他的面门,试图终止这个法术的成型。 佛法已经很久没有在中原现世了,在不知道法术真貌的情况下,打断它的释放就是最有效的决策。 但人间道使者先前自废一臂做出的铺垫终究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成功的分散了一些陈照的注意力,终究是赶在她下一次的攻击抵达之前完成了法术的施法。 便见到这迷雾散尽的僧人全身上下多出了许多淤青和血痕,但与此同时,他折断的右臂、淌血的咽喉和脚踝都恢复如初。 稍远处正在突围的姜元立刻是右臂骨折、咽喉与脚踝都喷出鲜血。而两名姗姗来迟的五识境的堂主此时已经一左一右封死了他的站位。 陈照表情大变,立刻放弃与人间道使者缠斗要去协助姜元逃离。 “陈施主,那边也很需要你的帮助,”人间道使者运起轻功,鬼魅般的紧跟在陈照身后,同时伸手指向百步之外的姜丰年等人,“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相府千金在这里殒命吗?” 人间道的几位五识境的堂主已经将出城队伍给逼入了绝境。 失去了武器的姜丰年已经受到了多处重伤,若非是有庆清朝与关山月出手相救,恐怕早就让人给打死了。 陈照并不搭理他,只是火急火燎的冲向姜元的所在。 人间道使者紧跟着陈照,刚刚施展的那门转换伤势的法术涉及到因果概念,俨然是耗费了他相当的精力。所以只敢跟在陈照身后,暗自调整内息,唯恐是趁机偷袭的时候被对方抓住破绽一举击溃。 他与陈照之间很快就被拉开了距离。 这道姑的轻功太厉害,本就消耗过多的使者有些跟不上了。 姜元正要转身应敌,此时陈照已经赶到,拳掌间打出的劲风让那些六道教的信徒如稻草般迅速倒下。 即便是五识境的堂主也在她的三拳两脚里毙命。 勉强调整好内息状态的人间道使者抓住机会,立刻就出了狠招,打出双拳直击向陈照的后背。 陈照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招打得脚下失衡,但她忍着伤势继续去帮姜元解围。 啪—— 就在此时此刻,突然有一记清脆的击掌声从天边传来,转瞬即至,响彻了整片树林。 欲要再次偷招的人间道使者停止了动作。 正在围攻出城队伍的几位堂主不再动弹。 那些持着兵器的信众凝固了,正在拼命反抗的渭城百姓也凝固了。 姜丰年等人亦是如遭雷击般的站在原地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苏幼安感觉到自己每一个指节都被冻结......好像有狭窄的无形的囚笼将她操控身体的全部念想都囚禁在了心中的方寸之间。 于是她的眼底里终于带上了些绝望。 这绝非是五识境或者通玄境能够施展的法术。 这是神通。 啪——又是一声击掌。 紧接着,林间响彻有哀叹般的声音。 “俗世乱象,何其纷扰。”嘶哑的男声在四面八方回荡。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踩着月光朦胧缓缓走来。 这接连两次的击掌声都没能影响到陈照,见她是内力离体,在姜元身边凭借拳掌的招式顷刻间打死了数十名六道教的信徒,清理出大片空地。 月光里走来的两位人物离得近了。 见到是一位年纪与姜元相仿的娇小女孩,身披道袍,又佩戴着面纱与斗笠,无法看清容貌。 皎白如冰雪通透的小巧手掌在月色里互相碰撞。 啪——第三声击掌。 声势浩大之如山崩海啸席卷而来,让场上的所有人都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 唯一不受影响的陈照向前一步护住了姜元,眼神冰冷地凝视着那女孩身旁的形体高大魁梧的人物。 对方则是回以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视线。 “此子,与我佛门有缘。陈施主若是愿意后退一步,自是大功德一件,日后必有善报。” “去你妈的缘。”寸步不让的陈照在破口大骂之余是鼓动丹田内息,唯恐对方趁着她有所疏忽就把自己身后的姜元给宰了。 031.“天神”(盟主加更1/22)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此时,在陈照的面前,六道教的三善道使者已经齐聚。 被神通凝固在原地无法动弹的人间道使者。 以及跟随在女孩身旁,免于被神通波及的修罗道使者。 “天神道的使者,果然是神通境。”远处看到这一幕的苏幼安在心里想着,却无法给朝廷留下任何的情报。 陈照竟然无视了那神通境的女孩,盛怒的双眼里倒映着她身旁体态魁梧高大的影子,“你敢再往前走一步?” 她的左手立刻是捏住了剑诀,右手划掌,护在了姜元身前。 修罗道见此景便是摇头,表情无喜无悲,“陈施主出身方寸观,精通《神躯化剑》的攻杀之术,我自是不敢以身试险。” 说罢,就见到那接近三米高、仿佛小山般魁梧的男人仿佛是化作了一阵黑风,顷刻间没入了侧面树林的黑暗。 下一刻,这庞大的影子遮挡月光,出现在了苏幼安的头顶,一拳将要砸落。 正是面朝苏幼安的姜元此时连呼喊都做不到,只能绝望的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但仿佛是察觉到了姜元心里的情绪,那位施展神通的女孩的眼底闪过了些许不悦,她忽然伸出左手朝着远方的苏幼安等人轻描淡写的一挥。 千里山河霎时间缩成一寸。 下一刻,恢复自由的苏幼安惊慌失措的站起身四处张望,周围不再是树林,而是火焰渐熄的长安城。 夜里归城的细柳军已经终结了城里正在发生的灾难,数不清的醒尸遭到灭杀,那些不死虫被他们有条不紊的处理。 钢铁森然的秩序在火光里激烈的流淌,迅速清理着所有六道教留下的痕迹。 突然见到天边一道雷霆擦过,冷风自上而下拍打向整座长安,是通玄境的天师在施展召雨的法术。 大雨随着狂风顷刻间席卷全城,冰冷的雨水落在了人们身上的伤口,钻心的痛。 仅剩的几十名渭城居民不明所以的相觑了一阵,在意识到终于脱困之后,好像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当即瘫软在原地,劫后余生般的掩面哭泣。 伤痕累累的关山月和庆清朝扶着濒死的姜丰年一瘸一拐的沿街道开始寻找医馆。 只留下苏幼安孤零零的站在大雨滂沱之中,迷茫地回望向渭城的方向,无处安放的双手下垂着,好像连提笔的力气也不剩了。 * 渭城西门向外十五里的树林。 擅自行动的修罗道使者立刻跪了下来,用一种谨慎且拘谨的眼神望向那位佩戴面纱的女孩,小心翼翼的请求着,“书大人,我......” 话音刚落,就见到“书大人”朝着他比划了一下小巧的拳头。 这个动作带着点少女的任性与随意,显得有些可爱。 但落在修罗道使者的视角里是有天崩地裂般恐怖—— 如若是有山岳倾倒,以千万钧之力压下,那肌肉虬扎的魁梧躯体瞬间深陷进地面,若非他已经抵达通玄境许多年,外功内功修炼得无懈可击,又有法术傍身,这一下就足够把他碾成一滩血泥。 以佛门《金刚经》练出的“罗汉金身”被打得支离破碎。 “书大人”不言语,只是用期待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陈照。 陈照感受到这炽热的视线,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然后回头看向这蒙面的女孩,眼神无比复杂。 “我不会回去方寸观的。” “书大人”有些失望的点头,然后不紧不慢的走到姜元面前,毫无顾虑的牵起了他染满鲜血的手掌,又捡起了地上那柄长刀。 姜元无法反抗。 他低头看着那只纤细得近乎病态的手掌,心底燃烧着一种名为渴望的火焰。 他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成为神通...... 七月初的弦月悬挂在天边,很快让几抹稀薄的云彩给遮蔽。 姜元与“书大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树林里的六道教信众同一时间恢复了自由。 满身泥土的修罗道使者艰难的爬了出来,迎接他的并非是信众们恭敬崇拜的目光—— 是陈照连绵不绝的拳掌,仿佛在倾泻愤怒般在一瞬间打出成百上千招。 金身破碎的使者被打得连连后退。 但随着人间道使者也加入战斗,局势立刻就发生偏转。 缠斗持续了许久,直到黎明升起,重伤的陈照选择了退场。 这片树林如同遭遇了天灾袭击。 无数树木被折断,地面上落着成百上千条深刻的痕迹,好似刀削斧凿,翻开土层、裸露出大小不一的岩石,还有裹挟内力的拳脚砸出的巨大凹坑,六道教信徒破烂不堪的尸体嵌入其中,难以辨别出原貌。 无论是谁都没能想到,六道教沉寂几十年的爆发,竟然在计划执行的最后关头被自家高手给叫停了。 苏幼安没死,陈照也没死。最关键的长安城还被细柳军给夺了回去,始终得不到增援的三恶道只好狼狈的撤退。 除了渭城如今仍然处在危机之中。 * 东篱武室的道场,弟子们用桌椅封死了大门,这才松了口气。 马修禊指挥他们拿好长柄的兵器,在墙边轮班戒备那些可能会爬进来的醒尸。 “东方阁下,我们还有救吗?!”他做好了一切吩咐,这才去询问那位坐在回廊的护栏上、捧着执笔不断写写画画的侯官。 司辰台的侯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肯定有救了,只要你们这里存着足够多的食物和水。” “别把那些怪物想得太可怕,虫子到底是虫子,操控人类的躯体绝不可能做得比人类更好。” “让你们守着墙边,只是以防万一。我可是见过有人躲在床底下就逃脱了它们的追杀......我指的是四气境的醒尸。” 马修禊这才松了口气,“道场里为了满足弟子修行,习惯在地窖里保存一个月分量的米面。至于水,院子里正好就有一口井。” 东方驻赞许的看着他,“你很冷静。” “我必须冷静。” “毕竟你要担负起他们的命。” “不对,”马修禊摇头,目光如炬,“我要担负起东篱武室的传承。百年的传承决不能在我这一代断绝。” 东方驻有些错愕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是大笑。 “等到朝廷的救援到了,你可愿意与我进京?” 致读者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032.正道的光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天启三十一年。七月既望。 连绵大雨之后的长安城,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祥和。 街道依旧熙熙攘攘。 背着大包小包的行人在古色古香的楼宇里穿梭,在胭脂店前准备替自家女主人抢购新品的仆从已经是队排长龙,酒楼的几十扇窗户被哈欠连天的伙计提着竹竿推开,赶着去衙门上班的官员挎着文书大步流星......小食铺门前的蒸笼呼噜噜的响着,袅袅炊烟消散在长安的清晨。 仿佛六道教从未来过。 苏幼安捏着画笔,同路边两位持着长枪巡逻的细柳军询问,确定了今天也没有名叫姜元的男孩进城,心情顿时变得低沉。 古旧的街道上积着薄薄的一层水洼,脚踩过了要发出噼噼啪啪的闷响。 独自漫步在雨后的长安,气氛逐渐清冷。 经过一栋荒废的小楼。 苏幼安看到了楼底的屋檐下站着一位熟悉的“少女”,屋檐断断续续的落着水珠。 她停下了脚步。“你还活着。” 道袍破烂、全身多处淌血的陈照靠在湿润的石壁旁,眼神飘忽了一阵子,这才聚焦在苏幼安的身上。 “算是捡了条命。”她走出屋檐,几滴雨水落在了乌黑的长发上。“我猜你想问姜元的事情。” 苏幼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盯着陈照。 陈照两手抱胸,“无论如何,他肯定不会死。” “你好像认识那个神通。” “神通?”陈照复述了一遍这两个字眼。 她反复的打量着苏幼安,“这个话题还是到此为止吧。” “她的内息和你有点像。” “我说了,到此为止。” 气氛一瞬间凝固了。 陈照眼神不善的看着苏幼安。 没想到这姑娘居然毫不示弱的同她对视。 一阵暖风沿着街道翻滚而来,路面上大小不一的水洼泛起涟漪无数。 陈照转过身,走进了深巷,“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回京城去问那位丞相。” “你不能说?” “我不敢说。” 苏幼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角的阴影里,忽是扬起脸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有些怅然若失。 * 同一片湛蓝的天宇,姜元也怅然若失的望着几片稀薄的白云流过。 他的身旁堆着成百上千册武功秘籍,像是一座山,遮挡阳光、阻绝夏风。 “书大人”吃力的抱着一大堆很有些年头的竹筒,摇摇晃晃的走来,然后把它们放到了姜元的手边。 做完这一切,能看到她的额头上带着一层薄薄的细汗,看上去完全就是个重病的、没学过任何武功的小姑娘—— 假如姜元被删除那段关于“书大人”大展神通的记忆,大概他真的会这么认为。 “今天,你要把这些学会......”“书大人”说话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但是很细很轻,还有些发颤,隔着几个音节就要停顿一下,好像随时要咳嗽似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指着那些竹筒,又在旁边那座武功秘籍堆成的小山上挑挑拣拣。 然后她满意的点头,像是为自己的武学理解感到得意,“如果,做不到,我就把你丢出去。” 姜元拿起手边最近的一只竹筒,上面刻着潦草的字迹,《大无相功》。 他又从里面随便抓起了一只竹筒,这次字迹是工整了,《斩神刀·上篇》。 显而易见,在他身旁的这一大堆年纪可能比三元当铺那几个老人还大的书本竹筒,都是江湖里名头响亮的武功绝学。 姜元被“书大人”带到这座破烂的山门已经有五天的时间了。 他在这里没见到任何一位六道教的信众,只有这位魔教巨头在居住。 自打是接触过了陈照这个闻名江湖四十年的“少女”,姜元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位“书大人”同她的外貌一样年轻。 他不敢问。 “书大人”每天都要他学习不同种类不同兵器的武功绝学各一本。 要求他全部精通。哪怕是因为境界不够,无法施展相关的招式,至少也要练到“有其形、近其意”的程度。 如果做不到,就要被丢出山门。 姜元不知道山门外到底有什么危险,但“书大人”这些天从未离开过山门一步,所以他连逃跑也不敢。 据“书大人”自己所说,她已经学完了这座山门的藏经阁里存放的所有武功。 这座山门大概是很多年没有人修缮了,仅有的两间用于居住的茅屋都有些漏风漏雨,茅屋周围栽种着三株古柏。 沿着茅屋后方的山道向上五十步,能见到一座静坐的太极殿,“书大人”平日就在其中打坐修炼。 太极殿的中央摆着一根刻满经文的铁柱,是名为《清净经》的内功心法。 而沿着山道再向上,能见到藏经阁,还有九座刻着前朝文字的石碑。 石碑摆放呈圆形,它们的中间是一口名叫“望月”的井。 今天的“书大人”在下达完要求之后,竟然没有直接离开。 她在姜元面前杵了好一会儿,不见丝毫血色的小腿好像是冰晶堆砌,让阳光一照就要融化。 这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全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惹人怜惜的纤细脆弱。 但姜元做不到欣赏,甚至不敢把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 被近在咫尺的魔教巨头时刻紧盯的感觉可不好受,姜元心思飘忽,完全看不进手里的秘籍了。 终于,“书大人”开口了,“你的心里,有许多疑问。” 她奇怪的看着姜元,仿佛是理所应当的说着,“既然心中有惑,为什么,不问我?” 姜元装模作样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小心的斟酌用词,“这里有什么是我不能问的吗?” “书大人”眨了眨眼睛,吞吞吐吐的说着,“只要,我知道,就,回答你。” 她说话的方式很有特色,让人印象深刻。 姜元对此深思了一会儿,随即放下了手里的武当派轻功《纵云梯》,挑选了一个在他看来是最安全的话题。 “这里是哪儿?” “方寸观。” “为什么从没见你离开山门、也没见你下过厨,但每天都饭菜送过来?” “山门外面,是六道教总坛,他们,不让我出来。但是,饭菜管饱。” 方寸观,前朝国教,江湖正道的标杆、风向标,习武之人、求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修行圣地。 毫无意外,方寸观就是武林里正道的光。 现在这道光打在了六道教的总坛上。 033.我在魔教当卧底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不知道渭城现在如何了......” 茅屋外的泥墙,姜元在墙边用匕首刻画计数,刚好是“三百”整,这是他在“书大人”要求下学会的武功秘籍的数量。 他已经在方寸观住满一个月了,“书大人”每天送来的武功秘籍的数量在逐渐减少。 直到昨天,送过来的只有一本《武当点穴手》。 三百本武功秘籍,出自各门各派,种类各不相同。值得细思极恐的地方在于,这些武功没有任何的共通之处,却又恰巧对应了每一种武功的基础招式的延伸。 天刚蒙蒙亮,没有鸡鸣吵闹,只是听到隔壁的茅屋适时打开了门。 “书大人”走出门,如往常一样站在柏树旁边发呆了将近一刻钟。 那双澄澈得近乎空灵的眼睛里清楚的倒映着葱郁的树影,又好像是空无一物。 一个月过去了,姜元逐渐摸清楚“书大人”的一些习惯,知道她对于习武和修道之外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是怀揣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这种漠不关心具体表现为,“书大人”身为天神道使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连六道教其余几位使者的名字也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所掌控的天神道里有几个堂口、几名信众。 就连问到教主姓甚名甚,她也需要迟疑一会儿才能给出答案,“沈括,法术很厉害。” 显然,如果不是因为沈括的法术足够厉害,大概也不会被她记得名字。 至于“书大人”自己,她姓“书”,与方寸观的初代观主同姓,名“千秋”,这是取自那位观主最著名的神通《剑悬千秋》。 但问及血缘出身,书千秋就总是摇头,因为她不知道。 分明是神通境的宗师,却好像不谙世事的闺中大小姐——可她住在道观里,守着被江湖视作正道圣地的方寸观,是当代的掌门人,也是魔教巨头,。 所谓魔教、正道,这些是非对错的世俗事情,书千秋从不关心。因为她从不帮魔教办事,也不为正道行善。 姜元向她解释,她总是听得心不在焉,贯彻着道教最初的理念“清静无为、顺其自然”。 那一夜在渭城外的树林里大施神通,只是她听到望月井里不断有水声传出,这代表时隔八百年,又有人练出了《四渎诀》。 所以她下山了,打听了一番消息,知道“四渎神功将在渭城现世”,就跟着六道教的车队前往渭城。 * 卯时过后。 阳光一点点的从东边倾泻而来,填满了方寸观的每一级台阶,有身披黑袍、佩戴面具的女子小心翼翼的走上山门。 她把六只叠在一起的、沉甸甸的木盒放在了门外,然后对着山门跪地就拜。 拜完了,她才缓慢的后退,一级级的踩着台阶下山,不敢运作轻功,也不敢言语。 一直站在柏树下发呆的书千秋这才转过身,朝着山门的方向招了招手,那些盛放着菜肴的木盒就出现在了柏树旁边的石桌上。 书千秋只端了一碗稀饭,拿了两块馒头。 剩下的大鱼大肉全是她专门帮姜元去要求的。因为修炼内息需要补充宗气,而补充宗气最快接的办法就是吃好喝好。 坐在石桌旁,姜元拿起了碗筷,“今天我还要学几门武功?” “今天没有,以后,也没有。”书千秋撕下一小块馒头放到脚边,有一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在候着。 那双空灵的眸子落向姜元的面庞,“你已经,可以学习《剑悬千秋》了。” 还在积累人体四片气海的姜元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学神通?......我?” “《剑悬千秋》,是一门对武学理解有严苛要求的武功,你...必须掌握,所有武功绝学的基础招式,才能开始,第一步的学习。”书千秋端起白粥,抿了一口,有些烫,便是又放下了碗。 她补充着,“神通,本就是武功的一种,人人都能学,只是不到境界,威力不足。” “到什么境界才能发挥出一门神通的全部威力?” “通玄。” “通玄境的武者学会了神通,就可以自称是神通境?” “嗯。”书千秋点头,“再过五个月,你应该就能到通玄境了。” 姜元并不意外这个回答,“我还以为能更快一点。” “因为,你的心,还是不够急。而且,时候未到。”依旧是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 书千秋吃完了一个馒头,才又补充着,“观主,在藏经阁里写过。” “若真是天命所归,又对上大势所趋,成就天下无敌...最少只需要,三天。” 她口中的“观主”指的是方寸观初代观主书山海。 自那位武神离世之后,方寸观历代主人都开始自称“掌门”。 没有谁敢把自己与那位撰写《武典》的武神相提并论。 见到姜元开始思考,书千秋就端起了盛满白粥的碗,轻轻的吹开上边的热汽,然后拿起一根木勺开始吃饭。 她吃饭的速度很慢。 几勺子下去,就看到对面的姜元突然站起身。 “我能加入六道教吗?” 书千秋放下碗,不假思索的点头,“可以。” 她没有询问为什么姜元不在方寸观里修炼到神通境再下山,只是顺其自然。 主动帮助姜元,只是因为他能练出《四渎诀》,所以与方寸观有缘,仅此而已。 说罢,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手令递给姜元。 “你明天才可以下山。” “今天,要先学会《剑悬千秋》。” 红日逐渐悬挂向天空的正中央,对上了九座石碑簇拥的望月井。 书千秋领着姜元站在其中最为宽大的石碑底下,忽然是不明不白的说着,“沈括很厉害,你不要惹他。” “我现在对上五识境,能赢吗?” “今天之后,若非通玄亲临,江湖上无人能赢你。” 034.都魔教了,杀几个同事不过分吧(四千字)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所谓无名之辈,最大的优势在于,直到他们真正崭露头角、成为一段故事的主角之前,江湖里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更不会去探究他们的生平。 姜元此时是亲身体会到了作为“无名之辈”的便利。 他拿着书千秋的手令一路下山,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 那些巡逻的信众连上前盘问他的心思都没有,仅仅是眼识扫过,见到手令,立刻就行礼、后退,让出下山的道路。 六道教的总坛坐落在中原北部的伯益山的山脚下,藏在一座热闹的集市里。 准确的说,这整个城镇就是六道教的总坛。 青砖灰瓦的房屋沿着街道向远方铺展,七月盛夏的热意如潮水般高涨在楼宇之间,浸没人群的喧嚣。 有旅客同商贩在摊铺旁声嘶力竭的讨价还价,大汗淋漓的担夫挑着两只酒缸一步深一步浅地踏在滚烫的路面上,茶楼门口的说书人卖力的喊唱一段江湖传说......建筑、树木的,一切事物的光与影都在天高云阔的阳光炽烈里被碾压打碎了杂糅成一副和谐美好的景象。 年轻的侠客背着一口长刀走进小镇,警惕的打量着四面八方。 这里似乎与渭城并无太多的差别,只是缺少了一种从骨头里渗透出的老旧。 姜元走上街道,一瞬间,单薄的布鞋像是踩上了一整块的烙铁,格外烫脚。 他忽然是加快了内功的运转,仍然是觉得脚底踩过就有一阵针扎火烤的剧痛。 这不对劲......自己的卫气已经积累成海,又有《神卫功》傍身,早该是刀枪不入、寒暑不侵,全力驱使更是能抵御寻常武夫的拳脚,这路怎会这么难走? 他侧过脸看向周围的行人,连《神卫功》都扛不住的高温,他们却是神情自若,好像无事发生。 姜元仔细去辨别他们的表情,心底顿时是疑云密布—— 显然,他是这座镇子里的异类。 邻近的茶楼,说书人的喊声正是响亮。 “各位客官,请听下一篇!‘观主鏖战双面佛’!” “见那观主捏着剑诀,一脚踹开了金光寺的大门,一众武僧怒吼着冲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姜元背着无鞘长刀靠近,来自地面的灼痛让他实在是有些无法忍受。 好像是有无形的火焰从大地深处升起,烧在他的心底,怎样驱使卫气流转也无法将它们阻绝。 接近茶楼了,对门的杂货行里生意火热,有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货柜旁挑选些稀奇古怪的工艺品。这是商队从西域运来的新鲜玩意,好像是叫做“怀表”。 火焰烧得越来越旺盛了,那灼痛从脚底蔓延到了脚踝,让姜元心情愈发糟糕。 此时,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已经来到了尾声。 “双面佛惨败的结局已经注定,但他不甘心放弃自己在月陀国的功名利禄,他要把观主一并拖入地狱......” 姜元只觉得这声音吵闹,便是加快脚步闯进了茶楼,要寻一个阴凉处休息。 直到他听到这说书人一字一顿的念诵,“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刚刚走进茶楼的姜元立刻调转方向,凝视着茶楼门口的那张小桌,桌旁的说书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捻起一把折扇指向了姜元,轻轻的晃动了几下。 不知何时,聚集在桌边的顾客都散了个干净。 只有那说书人突然是丢掉手里的折扇,翻身坐到了桌上,翘着腿,似笑非笑的看着正要伸手拔刀的姜元。 “客官,你身上业火正旺,若不及时熄灭,恐怕不出两天就要被它烧成一具无血无肉的枯骨。” “周围的客人去哪儿了?” 尽管只是几次相见,但姜元已经把陈照“口手并用”的战术给学到了精髓。他一边是“明知故问”,一边利索的拔出身后的长刀,把固定刀身的绸缎缠在了小臂上。 他已经判断出了这个说书人的底细,五识境,靠着遮掩气息的功夫和一门以声音制造幻象的法术在装腔作势。 这茶楼里热闹的景象就是说书人靠着法术制造的一种幻觉,随着距离的缩小,这个法术的效力会越来越差,直到彻底失效。 说书人看到了姜元腰间挂着的手令,立刻是收起了笑容,跳下桌子,有些局促不安的捏着袖子。 “这里哪儿有什么客人,小的今天开张有三个时辰,可是一枚铜钱也没收到。” 说罢,他讪笑着靠近,姿态愈发是卑微和拘谨,“嘿,小的,刚才......是热昏了头脑,大人,里边请。” 姜元觉得双脚都像是插进了火堆,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艰难,“你说的业火是怎么一回事?” 他随口询问,同时还特意看了一眼茶楼对面的杂货行,老妇人已经走出了店面,手里捏着一根明晃晃的长针在往这边张望。 说书人赶忙解释,“教主在这座镇里施展过神通,若是心无六道之人踏足此地,一身业报无论善恶都要变成业火缠绕向上,直到烧尽了满身罪孽才算作罢。” 姜元跟着他走进茶楼,“若是从未行过恶事,又要如何烧掉满身的‘罪孽’呢?” 说书人再次看向姜元腰间的手令,顿时是惶恐得浑身发抖,“不信六道,便是妄图超越生死轮回,这就是最大的罪孽。” 姜元捏起那块手令摇晃了两下,“要怎么才能熄灭业火?” “只需要,拜入六道之一,成为其中部众,业火自然就会熄灭。” “如果不加入六道教,直接逃出这座小镇,将会如何?” “会被业火纠缠......” 茶楼进门三十步,高大的柜台后边坐着一个矮胖的男人,他踩在一张竹凳上,沾了唾沫的手指极快地移动在一沓厚厚的钱票上进行清点。 听到了说书人靠近,他立刻就抬起那双凶狠的三角眼,嘲讽似的说着,“怎么,你又是惹到祸事了?” “你可闭嘴吧!”说书人大汗淋漓了,他拼命的朝着这柜台后边的男人使眼神。 对方终于是有所领悟了,于是顺着说书人的暗示看向了姜元腰间挂着的那块手令。 满脸的凶狠与烦躁在一瞬间变成了家猪那样的温顺平静,那张宽厚的大脸上呈现出一种过分违和的“淳朴善良”。 他妈的,天神道怎么都有部众了。 六道教成立几十年的时间里,天神道从来都只有一位使者坐镇,没有设置堂口,自然也就没有信众加入。 很快,这“掌柜”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面前这来客或许并非是天神道的部众,只是在帮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使者跑腿办事。 显然,无论是哪种展开,都是需要他郑重对待的。 万一触怒了那位使者,恐怕一句“杀生之祸”都不足以概括他自己的下场了。 或许到时候能痛快的一死了之都算是对方心慈手软。 从未现身在六道教信众面前的天神道使者,毋庸置疑是始终保持着一种神秘恐怖的魔教巨头的形象。 再加上她前几天差点打死了同为三善道的另外两名使者,这就让她在信众们心里的地位顷刻间升级成了“魔修中的魔修,魔修中的支配者,魔修中的统治者,恶人们的救世主......” 想到这里,他便是举起五指粗短的手掌用力拍打胸膛,“大人请尽管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的险事,鄙人都会竭尽所能替您办到!” “我要加入六道教。”姜元觉得业火已经快烧到他的小腿了,说话的语速都加快了几分。 “是、是......啊?!”胖子霎时间冷汗都流了下来。 他居然还没加入六道教吗?这莫不是组织在考验洒家。 这是什么送命的问题吗?回答错了是不是马上就会有人间道的杀手从旁边冲出来把我架上火堆处刑。 大脑里飞速的预测着无数种结果,他磕磕绊绊的顺着姜元的要求说了下去,“请问,大人准备成为哪一道的部众?” “你是专门负责办这件事的?”姜元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觉得这家伙的业务能力真是差得离谱,说一句话都能抖半天。 他已经完全把自己代入到魔教中人的身份了。 “这里是六道教的总坛,每一间店铺的主人都是各自堂口里的管事。管事们有权利安排新人加入教会。”一旁的说书人赶忙是出面替这胖子解围。 毕竟同属一个堂口,要是管事都死了,他也活不了。 姜元记得书千秋的提示:只要不是遇到沈括,他靠着天神道的手令能随便在总坛里逞威风。 只是逞威风的次数不能太多,否则要惹得那些通玄境的使者心生怀疑。 下山之前他还专门询问过负责看守山道的信众关于教主沈括的情报,而对方的回答让他心里多了些底气——“教主在闭关钻研新的神通绝学,已经一年没有在教中现身。” 于是姜元决定把自己代入到“魔教巨头的亲传弟子”这样的身份,语气愈发是趾高气扬,“随便哪一道,我都能加入吗?” 胖子隔着柜台,看不到姜元脚底下正在燃烧的业火,他只是抓起桌上的一条手帕胡乱地擦拭掉满脸的汗水,“大人,只要您有意愿,小的立刻就替您走动。保证能把事情办妥。” “六道里的哪一道最近在渭城周围活动。” “是地狱道,大人。” “地狱道的使者在哪儿?” “迟迟未归。” “加入地狱道之后,大概什么时候能去渭城?”姜元所有可疑的言语都在书千秋的那块手令里变作了一种近似审讯的意味,让这位管事恐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胖子深呼吸,“只要大人您出示那位使者的手令,想必立刻就能动身。” “但是朝廷早已发兵增援渭城,如今还要去往那里,只怕是......” 姜元看着他,一言不发。 胖子赶忙是抽了自己一巴掌,“鄙人这就替您去地狱道的堂口里走动!” 他跳出了柜台,肥厚的身躯灵活地穿梭在屏风与桌椅之间。 刚离开没几步,就见到他立刻折返了回来,双手举过纸笔于头顶,几乎是跪在了姜元的面前,“请大人留个姓名,若是觉得不方便,留个代号或者假名也行。” “不需要出示出身来历?”姜元把手里的长刀摆在了一旁的高脚凳上,随后提起笔,在粗糙的草纸上随意的写下了自己的本名。 这里没有人知道“姜元”是谁。 但他敢保证,用不了多少时日,这个名字会在整个江湖里变得如雷贯耳。 胖子只是谄媚的笑着,那笑容显得有些猥琐。“不敢麻烦大人。” “那你去吧。”姜元看着他的影子一蹦一跳的消失在阳光照耀里,突然是抓住了身旁的长刀,劈向了那位说书人。 说书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下一刻便是身首异处。 滚烫的鲜血洒满了整面墙壁。 复仇的计划,在他走下山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都加入魔教了,杀几个同事不过分吧? 他踹开了无头的尸体。 这里是六道教的总坛所在,不存在任何的无辜之人。 等到管事带着地狱道部众修行的几本武功回到了茶楼,发现自己的小弟已经被砍死了。 他没有动怒,只是满脸堆笑,试探性了凑了上去,“大人,这是......” “他惹到我了。” “您可真是心慈手软。”管事大声的夸赞。 “没想到你也这么想。” “当然了!如果我是您,定会让这个冒犯我的家伙遭受千刀万剐的酷刑!” “那如果是杀掉一位堂口的管事呢?”姜元忽然摆弄了一下自己腰间的手令。 他马上就要去渭城了,估计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所以对这个问题感到强烈的好奇。 “当然、当然是......”胖子开始暴汗。 姜元心里立刻就有了答案。 就在这管事心中发狠,即将暴起进行垂死反扑的时候。 忽见刀刃极快的挥出,在空气里留下一道电光般的碎影。 一颗丑陋的头颅砸在了柜台上,滚落到积着薄薄一层血泊的地面。 035.弈子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鲜血顺着刀锋淌落,洒在了姜元的脚边。 无头的尸体靠着柜台摔倒,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心底一瞬间肆虐的无端愤怒与仇恨在手起刀落的一瞬间倾泻了大半。 姜元握着刀,看着血泊里的两具尸体,第一次切身理解了“侠以武犯禁”的内涵。 有些太不谨慎了......他又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手令,身处魔教总坛,如此明目张胆的杀人,无疑是在以身涉险。 恢复了些许冷静的姜元默念起《四渎诀》拗口的心法平复心底残留的些许躁动。 姜元凝视着管事与说书人的尸体原地驻足了大约几次呼吸之后。 他弯腰从管事的手里捡起那几本地狱道的功法。 半部内功,半部外功,还有一套配合它们进行施展的刀法。 外功和内功只有四气境的篇章,所以算是半部。 那些循着腿部向上燃烧的业火仍然在燃烧,只是痛感降低了许多。 姜元拿着手里的《净土经》,突然是转过身警惕的盯着出现了茶楼大门旁的老妇人。 她的手里捏着一根长针,有意无意地散发出内息波动以示警告。 姜元这次是把手按在了刀柄上,没有第一时间展示自己的敌意,另一只手摘下了腰间的令牌,令牌中央以青金石刻画的天神道的标志格外显眼。 老妇人看到手令,顿时是神情一肃。 她看向姜元身后的两具尸体,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这位刚刚加入六道教的侠客好一会儿,“你的腿上还烧着业火,必须得赶紧从《净土经》里练出内息才能熄灭。” “我现在就找个安静的房间。”姜元强撑着镇静,他从这位老妇人身上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看不出境界,肯定是高于五识境。 不过有她似乎对书千秋的手令很忌惮。 姜元现在只有三条生路,其一是想办法扯出书千秋作为保护伞,其二是全心全意扮演一名初入魔教的江湖侠客,最后则是靠着硬实力在露馅之后强行杀出总坛。 有神通绝学傍身,倒是有逃脱的自信。 只是会遭受怎样的伤势就不得为之...... 再想到了书千秋“清静无为”的作风,他能做出的最好的决策大概就是努力扮演成六道教的忠诚信徒了。 仿佛是误解了姜元的来历和目的,老妇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想必你就是书大人挑选的‘弈子’。以前在方寸观里修行,初次造访此地,不懂规矩也算正常。” 她看到了姜元手里的几本功法,“你是选择了加入书大人所掌控的天神道吗?” “...地狱道。” “地狱道......也好,多去外面历练一番,也算好事。” 老妇人手中捏着的长针像是蜂或者蝎的尾针那样轻巧地收入了袖里,“只靠打坐静修是练不出《净土经》的,净土内息强大的根本不在于对天地灵气的适应,而是你心里的‘偶像’。” “要拜佛吗?” 老妇人又看了几遍他握着的手令,“其他人是要的,你只需要点两炷香就足够了。” 她说,“老身是修罗道花环堂之主,江湖称‘花环老人’,你要觉得方便,叫我‘花环’即可。” 说罢,她朝着姜元招了招手,“速速跟上,我带你去寺里。” 姜元回头看了一眼管事和说书人的尸体,然后快步跟上花环老人。“你刚才说的‘弈子’是什么意思?” 花环老人抬手指着稍远处的私塾,私塾门前坐着几个与姜元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他们就是弈子。” “或是在战争里流离失所的孤儿,或是在灾荒里被父母抛弃的孩童......世道太乱,就被我们收留在此。” “这些年,我们教会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读书写字,有天赋的就学武功,没天赋的就在镇子里经商、种地、织布......总有他们能做的事情。” 听起来不像魔教。姜元看着这过分和谐的街景,想到了弈子的称呼,心中的警觉再次提升了几分。 经过了私塾,周围的房屋少了许多,能看到一处演武的擂台,还有大片的稻田。 盛夏的阳光洒在稻田里横纵交错的水渠上,波光粼粼。 与姜元年龄接近或稍长的男女的数量一下子变多了,他们围在擂台的旁边,坐在稻田的垒得结实的田埂上,全神贯注的望着擂台上正在比试的两名少年。 花环老人适时停下了脚步。 姜元也驻足看去,擂台上的两人已经快要分出胜负了。 好粗浅的拳脚功夫。 姜元正如此想着,却见到下一刻,内息接近耗尽的两人在互相靠近的一刹,都朝着对方打出了致命的杀招。 这是比试? 姜元眼睁睁的看着左侧的少年一记“抓手”扣掉了对手的眼睛,然后他就反被一拳砸中心窝。 战况顷刻变得激烈而血腥。 招招致命,不再有任何的顾虑。 比试也逐渐失去了招式的框架,尽显野蛮的杀伤。 不断有血肉从躯体上被剥离,落在了彼此的身上。 擂台上的正在发生的比试......厮杀俨然是能让参与的双方感受到痛苦的,但他们却笑着,吼叫着,仿佛一瞬间就撕开了所有和谐美好的伪装,朝着彼此发动致死的杀招。 数不清的血液洒在了擂台上任阳光暴晒,失去意识的落败者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擂台下的孩子们立刻发出了激烈的欢呼。 这场景似乎早已经是他们司空见惯,并且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姜元的双腿被业火缠绕,灼痛着,七月正午的烈阳照在身上,滚烫着。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对弈,好看吧?”花环老人站在一旁问他。 姜元不吭声,越过她向前走了几步。 花环立刻跟上,越过他,在前方带路。 他手里拿着的《净土经》,极大地减轻了双腿上的灼痛,便是不断加快脚步,跟着花环老人抵达了目的地。 光线昏暗的寺庙,建筑的轮廓被茂密树林遮盖。 瞎了眼的僧人在寺门前扫地,忽然是抬起脸,用湿润的鼻孔看向了来者。像是牛或者马一样扇动宽大的鼻翼,嗅了嗅,语气不耐。 “又一枚弈子。” 036.海纳百川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瞎眼的僧人放下扫帚,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的缝隙打在了他的脸上,复杂的光影与五官轮廓组成了近似佛龛浮雕的形态。 佛龛里没有香烛,只有一双灰暗的眼睛。 他抽动着湿润的鼻孔,喷出一串浑浊的气流。 这浊气一圈圈的逸散在空气里,很快,他像是察觉到了身上那份姜元让人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感,语气立刻变得和善了些许。 “花环,这是你上哪儿找来的弈子?” “他是书大人挑选的。” “难怪跟怪物似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有谁能锤炼出这么夸张的四气。” 瞎眼的僧人提起放在墙边的扫帚,推开了那扇涂了朱红色漆料的木门,露出一座古旧的寺庙。 无数附着青苔的方砖缝隙里生长有小臂长的杂草,高大的梧桐树紧贴着石井、遮蔽盛夏的暑意,洒下一片葱郁的阴影。 走得近了,能清楚的见到庙宇上摆着六块门匾,四块以前朝文字书写,一块以西域文字书写,最后一块才是大晋的文字,写着【白莲】。 好像是为了印证这个寺庙的名字并非凭空而来,能见到紧靠着庙宇一侧的水塘里堆满了黑泥,在黑泥之中盛开着一朵白莲。 瞎眼的僧人领着姜元与花环踩着湿润的台阶一级一级的走上。 姜元偏头看向身旁的水塘,那些堆得厚实黑泥里若隐若现人体的轮廓,那株白莲生长得有些过于庞大,根茎足有半个巴掌的粗细,花瓣的纹路紧密排布,像是一卷敞开的经书。 他的视线不自禁的顺着这花瓣看向了莲花的花心—— 难以言喻的邪异气息瞬间冲入了他的感知,好像有成千上万冤死者在他耳畔呓语,又好像是无数僧侣坐在周围念诵经书,繁密的声音如海潮般一层接着一层的扑打而来。 姜元下意识就默运起四渎诀的心法,四片气海开始沸腾,海量的四渎内息在激荡,眨眼间就冲开了这正在抢占他心神的邪异,然后封锁各大气窍。 他收回了视线,不再把注意力放到那株白莲上。 走在前边的花环脚步停顿了一阵子,眼神诡异的看向姜元。 “他真的只是四气境吗?”最前方领路的僧人俨然是察觉到了后边的情况。 “四气境。”花环笃定的说着。 “我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身旁还跟着十九个同龄的弈子,我们同样遭受业火的灼烧。”僧人接近白莲寺,灰暗的眼眸里好像流淌出一种惋惜和庆幸。 “我清楚的记得,他们被火焰烧得心慌意乱的时候,见到了莲宗师,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跳进了水塘里,被引导着前往了无苦痛的轮回。” “若非我自幼接受沈教主的指导,始终虔诚礼佛。只怕也要在火中迷失了本我,提早坠入轮回,枉费了教主的栽培。” “只是四气境的修为,却能直视莲宗师而保持本心。看来他虽是道观出身,也与我佛教有着天大的缘分啊。” 其实是靠着《四渎经》在硬抗。姜元一声不吭地跟在他们身后,同时牢记着言语里的每一个细节,心里的警惕已经升到了顶峰。 很快就走完了八十一级台阶,抵达白莲寺的正殿,僧人睁着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睛推开了那扇饱经风雨的殿门。 漆黑的寺庙里,一尊浑身缠绕着莲花根系的菩萨泥像端坐在白玉制作的须弥座上。 它的身上凝固着近似血液一样的暗褐色块状物,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一双狭长的眼睛无喜无悲的注视着下方的参拜者。 似乎是错觉,姜元分明的见到它的眼睛里流出了鲜红的血泪。 但下一刻,那些血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瞎眼的僧人默默退出了正殿。 花环老人缓慢的上前两步,跪在了一块蒲团上,然后深深的埋下了头,开始念诵听不懂的经文。 姜元觉得这经文有些耳熟。 先前见到那一株白莲时候,脑子里产生的幻觉正让他在此刻觉得熟悉。 双腿上燃烧的业火蓬然间变得旺盛。 强烈的灼痛驱使着姜元手持《净土经》快步上前,学着花环老人跪坐在了她身旁的蒲团上,但没有跪拜与磕头。 在坐上蒲团之后,那些不断燃烧的业火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香。”口中不断念诵经文的花环老人朝着菩萨泥像磕了六个响头之后,侧过脸看向了姜元。 姜元直起身子,看到了须弥座旁边陈列着一捆涂成金色的香烛,以及菩萨泥像脚边的方形香炉。 花环老人离开了蒲团,先行示范着如何上香。 她礼佛之后,往香炉里插上了两根香烛。 “以前到寺里上香一般是点燃三根香烛,意在敬佛、敬法、敬僧。” “如今只点燃两根香烛,因为世间一切有为法已被阻绝,万般法相皆受污浊,故不敬法、不敬僧,只敬轮回与偶像。” 姜元听不懂,但他还是拿过火折子,点燃了香烛。 一缕缕纤细的灰烟在他面前缭绕。 “翻开《净土经》。”花环老人轻声说。 姜元翻开了《净土经》,里面充斥着晦涩的梵语。 但在这灰色烟雾的缭绕里,那些梵语开始打乱、重新排列,组合成能够被轻松解读的、晋文书写的语句。 这门《净土经》的修行难度比寻常内功要高出许多,周天运转需要动用的经脉也相当复杂。 难怪需要心存“偶像”信仰才能运行。 姜元看向面前的菩萨泥像,那烛火产生的烟雾与泥像散发的气味里似乎都存在有特殊的成分,互相结合之后,能让人心生幻觉。 这幻觉经过了人为的引导,就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帮助学习者掌握这门内功。 花环老人正在他的身旁继续念诵经文,那声音就是在引导幻觉的发生—— 姜元顺着这幻觉的指引尝试着去修炼《净土经》,但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新生的净土内息覆盖在了《四渎诀》的运行轨迹上,俨然有取而代之的架势。 这不是要我散功重修嘛?那不行。 他立刻就运行起《四渎诀》开始坚守心神,然后开始自己琢磨这《净土经》的修行方式...... 众所周知。 武者身体里的经脉承受能力是有上限的,一旦决定了要修行的法门,那些经脉就会被占用,内息在脉络里以固定的路线行走。想要更换功法就必须“自废武功”才能终止已经固定的四气运行模式。 因为每一种内功或外功都需要动用的经脉路径是有可能互相重叠和冲突的。 传说中只有两百年前的太极拳宗师“阴阳散人”张道冥依靠与生俱来的“阴阳相隔”体质,天生是阴脉与阳脉相互阻隔,这才在种种机缘巧合下成功的同时学会了《纯阳神功》《太阴真经》两套互相冲突的功法。 成为了大晋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在体内塞进了复数内功和外功的武者。 若是没有这等特殊的体质与适配的功法,胆敢尝试的人的下场,轻则是走火入魔、功力全失,重则是经脉寸断、危及生命。 但姜元所修行的《四渎诀》显然是打破了这项世俗常规,所谓“四渎注丹田为海”。他的丹田里是真有一整片由内息积累成的大海。 在《四渎诀》的气海篇里描述功法与经脉的关系的时候就用到了这样的一个词,“海纳百川”。 修行者可以不必散功,直接用数量庞大且极具亲和性的四渎内息在经脉里分隔出独立的通道,在这通道里运行新的功法。 果然,这门天下第一内功真正超出常理的地方,就在于这种无视条件兼容新功法的厉害。 已经快要突破到五识境的姜元此时已经领悟了四渎内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相: 兼修多种内功,最大程度的利用四气之海与经脉的空间,使得人体里无论何时都至少有两种以上的“内息”能够被调用。 即便是在极高烈度的生死厮杀里耗尽了一种内息,都能立刻切换出第二种甚至第三、第四种功法的内息继续战斗。 在姜元使用四渎内息在经脉中开辟出内息通道,靠着不可理喻的悟性入门了《净土经》的瞬间。 菩萨泥像的眼中突然流出了鲜血。 它们一点一滴的洒在了须弥座上,散发出奇异的恶臭。 被花环老人主持的幻觉立刻被终止了。 她用一种见鬼的惊骇眼神看着站在须弥座旁边翻看《净土经》的姜元。 菩萨滴泪,这就代表着姜元已经成功修炼出了净土内息。 菩萨泥像与净土内息共鸣,才会产生“滴血泪”的现象。 这才过去多久?花环老人胆战心惊的看着炉子里的香烛,刚刚燃烧了四分之一。 她从没见过有哪一位弈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净土经》入门。 这门修行难度极高的内功心法,即便有幻觉参与引导,也往往需要耗费几个时辰才能磕磕碰碰的在体内跑完一个周天。 要知道,寻常武者能在一周之内完成功法入门到练出第一缕内息就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而姜元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修炼出了净土内息。 但在此之前他不仅已经修炼了一门内功,甚至修炼《净土经》的时候没有散功。 她霎时间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花环老人看着姜元的眼神里充盈着恐惧与敬畏,又夹杂着一丝怜悯。 教会里数不清的人体实验的记录在她的脑海里闪过…… 书大人到底是用了何等手段,才能培育出如此颠覆人体逻辑的怪物?! 037.“人之初,性本善”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白莲寺的大门敞开又闭合。 流着血泪的菩萨被吞没在黑暗之中,庭院外的群蝉不断在嘶鸣。 坐在水塘边的和尚抬起了脸,无法视物的双眼里倒映着寺庙的阴影。 姜元跟着花环老人走下台阶,湿润的青苔在鞋底被碾压,泌出淡绿色的汁液,在台阶凹凸不平的石面上染出一抹暗色。 “真快。”瞎眼的僧人感慨。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净土经》的入门。 “他一定会代表天神道,在江湖里大放光彩吧。” 僧人由衷的期待着。 花环老人的表情有些奇怪,“他选择加入了地狱道。” 僧人的表情同样是带上了些疑惑,“怎么会是三恶道......” “我接下来该去地狱道的堂口报道了吗?”努力扮演六道教信众的姜元适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瞎眼的僧人立刻是竖起手掌,感激而虔诚的低垂着脸,“书大人真乃六道教之光,即便深居山门,也不忘为教会培养新一代。” “想必再过十几年,他就能接过地狱道的使者之位,成为我六道教的中流砥柱。” 花环老人一阵欲言又止,最后是朝着水塘里的白莲恭敬地行礼,“莲宗师,晚辈告辞了。” 那株白莲竟然真的舒展开了花瓣在回应花环老人的话语。 姜元多看了它两眼,然后跟着花环老人离开了白莲寺。 此时已经是午后,一天里最酷热的时候。 晴空上的云朵仿佛被烈日煮沸了,翻滚着幻化不定的絮丝,白得耀眼,热气灼人。 林间夏蝉的喊叫从响亮变得沙哑,显得出一种撕心裂肺,好像在祈盼七月的盛夏能赶紧结束。 镇子的阴影畏缩在阳光无法触及的狭窄缝隙,大汗淋漓的农户在田地里穿行,稀疏的行人散漫在生意冷清的店铺之间......一眼望去,这里的生活似乎与外界的寻常村镇并无差异。 姜元沿着田埂走往城镇,原本搭在稻田旁边的擂台已经空无一人。 那些比斗的“弈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擂台上残留的、尚且鲜红的斑驳血迹在描述这里刚才发生的惨烈。 花环老人见姜元正在看着擂台,就向他解释,“十岁开始,内功初成的弈子就要重新回到学堂,直到十五岁之前通过童子科的考试,此后才可以凭兴趣选择未来是专攻武学还是文官仕途。” “这个时间,他们应该都在学堂里读书。” 姜元:“......还能进京当官?” 花环:“进京很难,丞相的威风太大,朝堂上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但想要在寻常县城当官可多得是手段。” “你是想要当官吗?” “想。” “奇怪。”花环老人眼神诡异的看了他好一会儿,“你以前应该没有读过书吧?现在才开始准备童子科的考试应该太晚了。” “正好,带你去学堂看看吧......晚点再带你去地狱道的管事那里领取制服和兵器。” 说到这里,花环老人的话语停顿了一下,“要知道,寻常弈子可是得通过重重考核才能加入心仪的分坛,并领取到属于自己的制服和兵器。就连外功,还有与兵器适配的功夫都需要通过极其困难的试炼才有获取的资格。” “但你有书大人的手令,那就能‘特事特办’了。” 特事特办?姜元想到自己只是给出了一个名字就打通了入教的所有程序。 他低头看着那块被自己挂回到腰带上的令牌,眼底里多了些莫名的色彩。光是自己活着回去渭城还不够,还得用最短的时间尽可能地收集关于六道教总坛的情报才行。 抱着收集情报的心态,姜元跟随花环老人回到了镇上。 镇子里只修建有一处学堂,学堂设置内外书院。 尚未通过童子科考试的弈子在外院学习四书五经,想要当官的弈子在内院继续深造之余,要钻研如何应付司辰台的调查,这包括掌握任地的方言与生活习惯…… 据说六道教还会帮助将要就任地内院学生捏造出身来历以及在对应地方的家世背景。 书院的外墙看上去是新砌的,墙脚落着点晒干了的泥状的米浆。 走进书院的大门,廊道两侧能见到许多笔触粗陋的字画挂在廊檐下,廊檐外是两排长桌。 一群与姜元年龄接近的少年少女站在长桌后方,毫无感情的跟随讲师在朗诵一篇关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经典。 讲师身后立着一尊菩萨泥像。 姜元认得出,它正是自己先前在白莲寺里见到那尊雕像。 区别在于它的身上没有了那些干涸的血迹与错综复杂缠绕的莲花根系。 花环老人见到姜元的表情,想到他“道观”的出身,就解释着,“这是地藏菩萨,会引渡众生在死后参与轮回。” 在她的印象里,姜元是书大人通过无数法术实验与药物培育而成的专为习武的弈子,对于许多常识和规矩有不懂的地方实在是正常。 姜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教会里是不是比较推崇佛教的理念?” 花环老人皱起了斑白的眉毛,“我们就是佛教。” “只是朝廷容不下佛家之语,百般打压欺害,于是佛门衰颓、隐没于尘世。 在战乱与荒年之后,人间逐渐弥漫欲望邪念,大道歪曲,人心可恶。清静无为的道家开始追求肉体长生,维护君王统治的儒家开始贪图功名利禄常在…… 一种接着一种延长寿命的歪门邪道被开发出来,并且流传于世。众生皆贪,众生皆妄,数不清的‘长生者’开始诞生……终至轮回崩坏。” “为了帮助崩坏的六道轮回恢复正常的运行,六道教便是应运而生。” 此时,姜元前方的讲师已经完成了领读,他看到了这边的情景,就放下那些正在朗诵的学生快步走来。 他看到姜元,就直入正题的询问花环老人,“这是新收的弈子吗?” 花环老人侧过脸看了姜元一会儿,“你想要当官,但如果不在学堂里学习相应的技能,恐怕是不行的。” 姜元点头,算是默认了花环老人的建议。 花环老人与讲师走到了稍远的角落,开始交流关于姜元的“特殊情况”。 姜元看着那些不带感情朗读儒家经典的学生…… 他们当中有人衣衫破损、身上多处带伤,这是“对弈”造成的结果。 姜元清楚的记得那位被打死在擂台上的少年,记得少年死时周围爆发的欢呼与掌声,也记得在渭城里爆发的不死虫…… 这时候又想到了花环老人的种种说辞,还有她在说话时候发自内心的信服与愤恨不甘。 六道教的教义是毋庸置疑的错误,它甚至把这种错误覆盖在信众的身上…… 但再一次的看到了稍远处的花环老人,姜元重新想起了她的每一个字眼。 道家贪图长生……出道至少四十年的陈照,依旧青春貌美如妙龄少女。 神通境的书千秋与陈照相识,但看上去甚至与自己年龄相仿。 而作为正道之光的方寸观掌门人正是六道教的一员。 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姜元一瞬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与迷茫。 相隔几面墙壁,隐隐约约能听到书院的一处房间里,更加年幼的孩童们用稚嫩的声音在朗诵“人之初,性本善”。 …… 花环老人结束了与讲师的交谈,她走到姜元身旁沉声说,“接下来我带你去领取地狱道分坛的制服与兵器。 你明天就可以到学堂跟着他们一起念书写字,开始作为弈子的生活。” 弈子的生活…… 姜元放弃了明天就返回渭城的想法,明明前不久才用“想当官”为理由先行到学堂参观,此时却要表现出这般急切的离开总坛的态度,难免要让人心生怀疑。 他的心里正巧有着太多的疑问。 或许当上一段时间的“弈子”,它们就能够得到合适的答案。 038.弈子、弃子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已经是暮鼓山沉,黄昏的晚霞躞蹀于花间。光影交错,如梦似幻。 姜元抱着一卷黑底的衣服快步走进一间人声鼎沸的客栈。 他背后捆着一柄无鞘的横刀,这是姜丰年的赠礼。 四十年了,它还是崭新如初,历经无数恶战,锃亮的刀刃依然锋利,未曾卷刃与破损。 不知是法术在作用,又或是因为所谓“器灵”的传说。 姜元愿意相信世界上应该是有“器灵”存在的——毕竟有法术,说不定还会有鬼魂。 如果法术和鬼魂都有了,却说“神兵无灵”,那反而是要让人觉得奇怪。 随着姜元踏进了客栈,那些聚集在桌边分享食物的男孩女孩纷纷投来了视线。 “没见过的面孔。” “你看他......已经有分坛的制服了。” “真羡慕。” “听说加入分坛之后,每天分发的赏钱会翻倍呢!” “每天都翻倍吗?” “滚蛋!”旁人拿着勺子敲了一下说话者的额头。 挨打的人痛呼一声,并不恼怒和尴尬,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 周围立刻是哄笑不断。 姜元看着这群正在对着稀饭馒头大快朵颐的同龄人,便是在客栈里找了个角落坐下。 很快,一位面容冷峻的武夫靠近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元,“你要吃些什么吗?” 姜元用手掌撑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反问他,“这里现在有什么?” 武夫思索了一会儿,“稀饭,馒头,煮的黄豆和驴肉。” 姜元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找出了苏幼安给他的几张金票和银票,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后干脆拿出一张银票递给武夫,“一碗稀饭,一碟驴肉,一碟黄豆,剩下的能找零吗?” 武夫点头,然后接过银票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姜元要的饭菜和三枚大钱走过来,“虚钱发完了,只有大钱,你能拿出银票,就应该知道怎么把它们花出去。” 姜元拿起了一双筷子,接过碗和餐碟,但并不理会对方递来的三枚铸造工艺精美的“大晋通宝”,接着问他,“这附近有其他的城镇吗?” 武夫顿时眯起了眼睛。 直到姜元把天神道的手令按在了桌上。 他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周遭,见到那些弈子并没有关注到这里,便是立刻收敛了所有的不耐,“你明早到驿站去问,那里的人会告诉你。现在他们已经休息了。” 不待姜元问更多的问题,这位武夫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铜板丢下,然后逃跑似的离开了。 这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引起了周围的注意。 他们看到了姜元这桌上的一堆铜币,又看到了被他放到椅子上的分坛的长袍,眼神里流淌出一种艳羡。 试问,吃饭时间遇到了一位全然陌生的同龄人,他不仅在相仿的年龄完成了学堂的课业与道场的武功修行,然后成功加入了心仪的分坛,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手挥霍掉了自己作为弈子将近一个月的赏钱...... 要能忍住不去讨论和探究这样神秘人物,那真是有点违背常理了。 今天或许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姜元面无表情的封锁耳朵附近的气窍,周围的吵闹立刻消退了大半。 筷子插入碗中挑动白粥,显然是煮的时间不够长,米饭粒有些生硬,碗里淡白色的汤水淡薄着,根本黏不上筷子。 他飞快地用筷子往嘴里刨了两口粥,然后再夹上一片驴肉放到嘴里咀嚼。 煮熟的驴肉仅仅是撒了一点点粗盐,味道实在是不尽人意。 再试试煮黄豆......不出所料的难吃。 这里的伙食远不如方寸观。 姜元想着,只好放开思绪,闷着头开始把饭菜往嘴里硬塞。 忽是一道黑影在他面前掠过。 姜元放下了右手里的筷子,扶着碗的左手落到了身旁的长刀缠着布条的刀柄上。 坐到他对面的是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女。 肩后的乌黑的长发用绸缎扎成一束,垂在了后背。 一张姣好的脸蛋被杂乱的发丝遮掩,那发丝还挡住了她的眼睛。 珍珠色的唇瓣颤抖了一阵子,声音并不好听,有种微不可察的奇怪的沙哑,却让人觉得一种莫名的熟悉。 “你是怎么通过地狱道分坛的测试的?” 姜元的视线越过这姑娘的肩膀,看到她身后开始起哄的人群,“你一定要在这里问吗?” 少女明显的动摇了,“对、对不起。” “至少,你得先等我把饭吃完。”姜元把筷子伸向了自己面前的白粥。 他现在的身份是“天赋异禀、提前完成了三恶道分坛测试的弈子”。 同为弈子,自然就不可能表现得太过违和。 天神道的令牌在他唬住了送晚餐的武夫之后就立刻收回到袖子里了。 于是女孩就要忍受着身后少年们的哄笑与议论,看着姜元风卷残云般的清扫桌上的饭菜。 所幸,这“风卷残云”的词语用在这里并非是夸大,而是陈述现实。 这大概是姜元从苏幼安那里学到的最实用的技能了——如何在不显粗鲁的情况下,用尽可能快的速度消灭所有出现在视线里的食物。 吃完了。姜元放开碗筷,有些怅然若失地回味着这顿平淡如水的晚餐。 他握着无鞘的长刀站起身,“你叫什么名字?” 最怕这姑娘突然回答他一句“弈子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好在六道教对于小孩们的教育还没有惨绝人寰到名字都不给的地步。坐在姜元对面的、早已被人群视线给聚焦得浑身不自在的少女同样是离开座位,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今三元。” “三元?” “就是老师们以前教过的《元气论》里的那个‘三元’......” 今三元小声解释,“我记得是‘夫混沌分后,有天地水三元之气。’” 姜元瞥眼看向她:“我记得的‘三元’是‘年、月、日,所谓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 说完,他就提着长刀,抓起一旁的袍子,朝着客栈门外走去。 今三元快步跟上姜元。 男孩们的大笑和吹口哨的声音在客栈里缭绕。 * 无处不在的热意与光芒逐渐消退,白日里躲藏在阴影里的邪异开始蠢蠢欲动。 慈照镇的一切都被夕阳的昏红吞没,宛如沉入了火海。 火光无限里,有温热的晚风从街道尽头扑打而来,吹起了今三元许久没精心打理过的长发。 姜元清楚地看见了,那是一张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过分清丽的俏脸。白皙的下颚与纤细的脖颈的柔美线条模糊在落日的余晖里,消瘦单薄的身体像是旗杆一样随晚风轻微晃动,珍珠色的唇瓣似启非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倒映着姜元错愕的表情。 书千秋?! 在方寸观修行一个月所养成的谨慎让他条件性反射地后退了两步。 今三元的表情有些忐忑,显然是误解了姜元的动作,“怎么了?” 姜元仔细去打量这位神似书千秋的少女,“你认识书千秋吗?” 今三元更加局促了,“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说话流利不吞吐,这肯定不是书千秋在装模作样。毕竟她的身上没有那种好像随时要碎掉一样的病态的纤细感。 姜元又问她,“你去过方寸观吗?” 今三元连连摇头:“那可是道家圣地,隐入山林好多年了,江湖里可从没有几个人见过方寸观的山门。” 活见鬼了。姜元心里想着。 他这短暂的思索被今三元理解成了一种“犹豫不决”。 今三元咬着单薄的嘴唇,终于是鼓起勇气,再一次的主动请求,“请......请告诉我,你是怎么通过地狱道分坛的测试的!” 姜元的眉头抽动了几下,“打过去。” 今三元本就见不到多少血色的脸蛋一瞬间变得惨白了,“我试过了,但是根本不是对手。” 说着,她撩起了自己右手的衣袖,露出了涂满了草药、缠着纱布的手臂。 隔着那一层纱布和涂得厚厚的药膏,隐隐约约能见到其中狰狞可怖的伤势。 仔细想想,这位“今三元”似乎从头到尾都在尽量避免活动右手。 “这是......?” “对弈失败的后果。” 今三元看着姜元,有些激动的追问:“所以,你一定跟那个往生堂的新堂主交手了吧?!” “往生镖吗?” 今三元用力点头,满脸的兴奋和崇拜。 看来她是完全误解了。姜元心里想着,然后询问这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书千秋的孪生姐妹”,“你有见过其他跟你长得很相像的女孩吗?” 问话的时候,姜元悄悄地把手按在了长刀上,好像这样能让他稍微有点安全感。 今三元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了,取代而之是难以言喻的惊恐。 然后她开始后退,速度从走变成了跑,她逃进了客栈,快步上了楼梯,直到最后一抹衣角都消失在了姜元的视线里。 她果然见过。追进客栈的姜元停在了楼梯旁边。 周围的弈子们依旧吵闹。 如果书千秋也是六道教的弈子…… 按照棋语的逻辑,或许今三元就是所谓的“弃子”了。 难道说,书千秋其实跟自己同龄? 再联想到她那副病重的模样,还有神通境的修为。姜元的情绪变得无比的压抑。 直到回到了被安排的客栈房间睡下,姜元都始终在翻来覆去的思考着方寸观与六道教的种种联系。 039.同性相吸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姜元在慈照镇渡过的第一个夜晚,随着盛夏宁静里倏忽响起的几声蝉鸣悄然翻篇。 他睡得并不安稳。 孤身一人处在魔教的大本营,难免要在夜里有“杯弓蛇影”的警觉。 短促的敲门声之后,门外有人在点燃熏香。 姜元放开自己握了一整夜的刀,走下床开始更衣洗漱。 天空蔚蓝透亮,一群麻雀在树梢上叽叽喳喳的跃动。 客栈里很快就变得热闹,相识的男孩女孩们聚集在桌边,昨夜与姜元交谈过的那名武夫提着一大桶热腾腾的绿豆粥给每一桌的客人分发。 姜元走下楼,在大堂里扫视了一圈,没有找到今三元的身影。 “要一碗粥。”他摸出五枚铜钱走到那武夫的面前。 武夫摆了摆手,“早上和中午,这里提供的食物全部免费。” 姜元看着他拿起一只空碗,盛上了满满当当的绿豆粥。 接过透出热意的木碗,姜元坐到了客栈的最角落的座位,不急不慢地喝着。 此时太阳还没高挂,无精打采的缀在楼宇边缘吞吐着耀眼的光亮,把夏天最残酷的一面短暂地遮掩。 两名弈子交谈着从姜元桌边经过。 “听说,那位往生堂的新堂主是六道教现在实力最差的五识境。” “别想了,五识境就是五识境,你这四气境的修为,再怎么也闯不过他的测试。” “不就躲几个飞镖吗?” “呵呵,没看到今三元的胳膊都差点在‘对弈’里被他给一镖削掉了?” “你们认识今三元?”姜元敲了敲桌子。 就要走出门的男孩们停下了脚步,有些奇怪的回头看着姜元,“这里没人不认识今三元。” “是啊,她可是从小就被教主亲自教导。据说修行的功法也是量身定制的,能一直用到五识境呢。” “毕竟我们手里的《净土经》只有‘四气篇’嘛。” 那语气里的艳羡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奇怪的是,即便这些弈子在擂台上进行“对弈”的时候几乎是招招致命,恨不得用嘴咬断对方的咽喉,但此时却是和谐相处,甚至谈论到六道教给予今三元的特殊对待,也没有流露出嫉妒或者憎恨的情绪...... “你昨天和今三元一起出去,是在聊什么事?”忽然有一位始龀之年的男孩站在了姜元的桌边。 原本要走出门外的两位弈子都回头了,他们也好奇。 姜元正想随便搪塞几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今三元走到了桌边,不由分说的抓起姜元的胳膊就往外走。 她今天简单的梳理过头发,露出了那张漂亮的脸蛋,迎着阳光让人觉得过分的耀眼。 这下姜元终于知道为什么弈子们都不嫉妒她了。 在方寸观的时候,他不太敢一直盯着书千秋看,现在倒是能仔细去打量这位与书千秋有着相同容貌的女孩。 不同于书千秋那种超凡脱俗的空灵,好像不会沾染上任何污浊的通透的美感。 今三元就像是混入了尘世,那张漂亮的脸蛋在反复看了几遍之后就失去了最初的惊艳。 姜元任由她拉着离开了客栈——他是铁了心要弄清楚六道教与方寸观之间的联系。而毫无疑问,今三元就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走出客栈,一瞬间就能感受到热意从建筑的缝隙里钻出,像是潮水一样积累在这条被房屋包围的街道里。 今三元突如其来的看向姜元:“我想了一晚上,你应该与我是同样的人。” 她深呼吸,好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给自己注入勇气,目光炯炯地盯着姜元的眼睛,“你肯定也见过吧......与自己样貌相同的同龄人......” 没见过。姜元是想这么说的。 但为了弄清楚情报,他只好再次运起内息封锁面部的气窍,表现出一副真诚的模样,“见过。” 四气流通自如、能够精确控制全身的每一处气窍——这是完成四气修行的象征。 姜元如今距离五识境只差临门一脚。 他还没有找到开通自己体内五种识感的方式。 因为每当姜元即将找到对应识感的时候,耳畔又会响起曾经无数次阻拦他踏上武道的声音...... 随着境界的提升,他已经能清楚的辨别出,自己早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裹挟,被不断的引导向偏离武道的路径。 这种力量一次又一次的干扰姜元寻找开通识感的方向,好像是从虚空中来,又好像是天降的神谕;它从心底滋生,又转瞬间消失在不知源头的地方。 不过,四气的境界配合《剑悬千秋》暂时是够用了。 姜元如此想着,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神色复杂的今三元。 今三元很快就扬起了脸,紧张地回应着姜元的视线,“你...你一定让教主很满意吧?” 她说完就自己摇了摇头:“不对,如果他不满意的话,我应该就见不到你了。” 街上的许多店铺逐渐开张了,姜元见这里不太适合交谈就提议,“我们换个地方聊。” 说到“换个地方”,今三元的动作霎时间是僵硬了。 姜元眼角颤抖了一下,然后把手按在了长刀的刀柄上。 他从今三元的眼底看出了一种惊慌。 “发生什么事了?”姜元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今三元左顾右盼一番,最后抓着姜元的袖子不由分说地顺着人群冲向了街道的一端。 姜元差点以为自己要暴露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三元大声回答他:“学堂要开课了!!” 她满脸惊慌失措地奔跑在街上,“如果迟到了,就要扣掉这个月五分之一的赏钱!” 还没等姜元松一口气,就看到今三元已经甩开了他的衣袖,自顾自的运起轻功冲向学堂的所在。 显然,这姑娘的武学功底是比寻常弈子要好的。 姜元想到了前不久在擂台上看到的“对弈”。 “如果不去学堂会怎么样?”他追着今三元大声询问。 “没通过童子科,却不去学堂,那就要罚抄佛经一百遍。”花环老人的声音在姜元响起。 040.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花环老人在姜元身后站着。 她的手不自禁地握住了袖子里的长针,觉得出一种莫名的紧张。 修为高深的武者,对于危险总能有近乎于“未卜先知”的感应。 首先看向面前的姜元,四气境,肯定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 她的视线落向了周围的人群...... 奇怪了。 花环老人如此想着,就听到姜元又问她,“三善道的堂主平时很清闲吗?” 花环老人强压下心里的异样,那种忽如其来的危机感转瞬即逝。 “你不想当官了?”她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只是好奇。”姜元记着今三元离开的方向,然后追了过去。 花环老人果然也跟上来了:“我在总坛负责管理弈子的各种生活事务,所以看上去会显得很闲。” “到达了五识境之后,是一定会被所属的分坛委以重任,在慈照镇停留的时间只会更加短暂。” “这种杂活一样的职位,可没有多少油水。”她故意把话说得很市侩。 姜元顺势问着:“镇子里平时有几位堂主和使者坐镇?管理这么多小孩一定很麻烦吧?” 花环:“一般不会有使者回到总坛,各分坛会安排一位堂主在这里处理杂务。” 她补充着:“我和人间道的四苦大师都是通玄境,代替闭关的教主坐镇总坛,必然能保证这里不会闹出任何的差错。” “一般情况......那分坛的使者们什么时候会回到这里?” 花环老人皱着眉头看向姜元:“你在方寸观的时候,是没有从书大人那里听到过任何关于教会的消息吗?” 姜元坦诚相告:“没听到过。” 花环老人:“三年一次的弥陀宴上,教主会出关亲自主持。那时候所有分坛的使者都会齐聚于此,共同探讨如何从腐坏的轮回里解救众生。” 姜元:“三年?就是说,教主快要出关了?” 花环老人:“还有两个月就是弥陀宴。” 能见到学堂的阁楼的轮廓了。 姜元为了不让自己询问的态度显得太过刻意,就换了个话题。 “弈子之间总是要互相争斗,还要按时按点的在同一处学堂里读书,这样真的不会引发......” 这一次,花环老人却是直接打断了姜元的话语。 “你觉得他们过得不开心吗?” 她指着一旁还没开业的食铺,总角之年的孩童们正在店铺前的石头台阶上打闹。 “如果不是六道教收留了他们,他们早该在战乱或者荒年里死去。” “至少在这座镇子里,这些孩子不需要啃树皮、嚼草根,也不必忍受病痛和饥饿——朝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粉饰太平,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至于对弈,那只是在用更加效率的方式,迅速地教会他们如何” 姜元的眼底映着逐渐接近的学堂,“他们在对弈里死了,好像没有人会感到难过。” 花环老人却以笃定的语气解释着:“因为他们没有死,只是提前进入了轮回,成为了教会解救苍生的大计划的一部分。” ...... 慈照镇的街道修建得四通八达,两架马车齐头并进也能显得宽敞。 载满货物的马车前进着,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是风声?车夫不经意的偏过头,发现一道人影从身旁窜过了。 今三元消失在了学堂的大门里。 加快脚步的姜元很快也赶到了学堂附近,花环老人对于这位未来的“魔教之光”很是器重,分别之前悄悄递给了他一张涂满了金泥的信纸,称这个可以豁免学堂讲师的责罚。 此时的廊道里正空旷着,弈子们都在各自的书室里背诵经文。 姜元区分着廊道里回荡的朗诵声,很快就在外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书室。 讲师正在弈子们的前方解读《武典》的“通玄”。 “观主曾说:天知人不可为,常常劝告。” “关于这句话,民间从未给出过清晰、合理的解释。因为他们拿到的《武典》是经过了前朝皇室多次修改过后的版本。”讲师说着,竟然拿出了一卷竹简敞开。 “但方寸观里的原版,可是清楚的写着后面的话语:奈何众生愚钝,听不懂天地之语,迷惘世俗,浑浑噩噩。” “句子完整了,意思也就清楚了:世界上是有‘天命’存在的,它往往会告诫一个人做什么事情就会遭遇怎样的后果,并且加以劝阻。” “但绝大部分的武者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听到属于自己的‘天命’,唯有通玄之上,才能对此有所明悟。不过偶尔也会有境界较低、但是悟性极高的才情绝艳之人提前进入到了‘听天命’的阶段。” 悄悄摸进书室,坐到了最后一排的姜元正想要提问,就听到前排传出了今三元的声音......他差点就幻听成书千秋的声音了。 今三元看着讲师,“如果有谁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无时无刻都能听到‘天命’呢?” 讲师很耐心的解释,“那就说明老天觉得你做这件事很不合适,有伤天理,或者是‘不合时宜’,所以要尽可能的阻拦。” 说到这里,他就大笑。 “据说啊,那位观主小时候起,就经常听到属于自己的‘天命’。他在《武典》的原卷里描述过,自己能记事的时候就经常‘无缘无故’的厌恶习武,许多次有接触到武功的机会,却总是有意或无意的错过。” “即便是二十岁之后开始追求武道,也总是在各种境界的发展上被这‘天命’的声音给干扰,以至于困难重重。” “事实证明,老天果然没有说错。这观主建立了方寸观之后,他做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压佛教,拆除寺庙,大肆打杀僧人,闹得一阵生灵涂炭......” “不过这件事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则传说,毕竟,世界上可没有第二个人能从小就听自己的天命长大,真实性也就无从考究了——” 讲师收好了手里的竹简,“接下来我们继续解读《武典》的人体四气篇。” 不合适?不合时宜? 坐在书室最后一排的姜元看着自己面前那张金泥的信纸,终于是理解了那种阻挠自己境界进展的无形力量的归属。 难怪那位与自己天赋相仿的观主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天下无敌。 他的敌人从一开始就不是武林。 而是这片天地。 041.对弈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讲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武典》,书室里很快就变得安静。 手里拿着竹简的讲师有些口干,到外边去喝水了。 书室里的弈子们安分地坐在原位,偶尔会传出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姜元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的覆盖满了整个庭院,花草依偎着树荫在微风里摇晃。 坐在他身旁的男孩正在阅读一册武侠话本。 “你喜欢武侠故事?” “喜欢。” 然后不再交谈。 姜元拿出了地狱道的刀法,其名为“大智度刀”,据说练到高深的境界,配合五识境的修为能以手中之刀显现出八大地狱的光景。 正在翻阅武侠话本的男孩忽然是侧过脸去偷看姜元手里的《大智度刀》,但位置太差,只能看到那有些老旧的封面。 他扫兴地低下头,用脚踹了踹地板,哐哐的响。 外出的讲师迟迟未归。 姜元还想听讲师继续解读《武典》,但等了莫约有半个时辰,只等到了铜锣敲打发出的铿锵声。 书室里的少年少女们纷纷起身了往外走。 姜元收起手里的《大智度刀》,跟上了他们的队伍。 “这是要去哪儿?”他靠近了,问着队伍最后边的今三元。 “棋盘。”今三元好像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在等他。 “对弈吗?”姜元猜出了所谓的“棋盘”大抵是指的昨天见到的擂台。 今三元竖起手指,“是抽签决定的对弈。如果有意愿,也可以申请指名。” “那学堂的课业怎么办?” “吃完午饭就回来。” 路边的杂草在阳光里摇曳,“棋盘”上已经多出了两道人影。 远方的田亩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暗金色,天边的流云稀薄着,直到两人的拳掌在顷刻间碰撞。 一触即分。 “你要上去试试吗?”今三元询问身旁的姜元。 她长得很漂亮,就这样站着,已经吸引到了许多周围的视线。 姜元没有选择在此时询问她关于各种六道教的隐秘,只是运起轻功,跳上了已经结束战斗的擂台,然后迎向了周遭的注视,“跟谁对弈?” “我。” 话音落下,不见其人,就听闻有凌厉的破空声作响。 一道银光飞来,落到了姜元的近处。 啪。姜元拔刀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在转瞬间将它劈落。 “往生镖。”他看向了擂台下方。 “正是。” 那位往生堂的新堂主背着手凑来,一副大师做派,“早就在分坛的管事处听闻了你这‘特事特办’的名头。” 五识境的武者走上擂台,目光锐利如剑。 姜元用刀背挑起地上的往生镖,把它捏在了手里,“往生堂的绝技,我其实也略懂一二。” 来者不以为意,“往生堂灵虚子,请赐教。” 下一刻,就见到姜元甩出了手里的往生镖。 落点在哪儿?灵虚子立刻用眼识去寻找往生镖的位置。 即便姜元只是四气境,但他能持有天神道的手令,就必然拥有过人之处。 姜元手里的长刀竟然在这个瞬间挥动了,击中了刚刚脱手飞出的往生镖,净土内息喷薄而出,掩盖了往生镖的踪迹。 灵虚子心道不妙,立刻侧身要躲。 但就在一瞬间,那一抹银光贯穿了他的咽喉。 姜元太懂往生镖了,他知道对方能当上堂主肯定也懂得往生镖的种种局限所在,所以刀刃拍打往生镖的落点就在他侧身闪躲的方位。 灵虚子全然不知情姜元对于往生镖的理解抵达了如此高度。 在他的认知里,姜元是第一天加入地狱道。 对于分坛里的武功,估摸着只能是“有所听闻”的程度。 滚烫的血液洒在了地上。 灵虚子再也没有机会去思考姜元到底是从何处学到了往生镖。 在这不论生死的擂台上,地狱道的新堂主仅仅是在姜元的手里坚持了三个呼吸的时间。 周围的弈子们罕见的没有欢呼雀跃,首先,这场对弈并不好看,没有想象中的生死拼杀、血肉横飞,只是一瞬即逝。 他们茫然于一位四气境的同龄人秒杀了自己需要仰望的分坛堂主。 “棋盘”周围一片沉寂。 沉寂着,忽然有人鼓掌了。 然后是淅淅沥沥的掌声。 姜元看向了最先鼓掌的那人,是今三元。 她右手不能活动,所以是把左手伸过去拍打右手的手掌。 他们的掌声只会为胜利者献上。 一如既往。 没有人会为灵虚子的死亡感到遗憾。 姜元收了刀,跳下擂台,不敢再出风头。 * “你说他把地狱道新上任的堂主给杀了?” 花环老人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灵虚子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是对弈吗?”她追问着前来告知消息的学堂讲师。 “我听学生们说,是在对弈里杀的。” “那就杀了吧。”花环老人毫不在意的说着。 “以后需要重点关注他吗?” “有机会就多盯着点,尽量拦着他别上‘棋盘’了。不然全给他杀完了,我不好给教主交代。” 此时,在花环老人眼里,姜元就是命中注定要在以后挑起大梁的天才人物,必然能成就通玄的境界。 至于已经死在他手里的几位...... 就当做是“殉道者”吧。 能够成为六道教未来的分坛使者在成长路上的养分,已经是大功德一件。 说不定,他们在回归轮回之前,还要被送往西天极乐之地享受一阵荣华富贵呢。 花环老人示意讲师离开,她独自走到了街上,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却是得意。 “两个月后的弥陀宴,可一定要把他引荐给教主大人。”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练出了净土内息,说不定,他还能学会六道教传说中的那门神通呢......” 与此同时。 慈照镇对面的山顶上。 书千秋正在太极殿里静坐。 她的面前敞开了一本《四渎诀》。 “以人体手足阴阳经络效仿四渎合流,注丹田成海,海之气为上,如云如雾,是乃四渎内息,云雾生雨,则有水之变化无穷......” 书千秋默念着其中的语句,然后尝试着同时让四气流往四条主脉。 仅仅是维持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四气的运行就开始紊乱。 很快,她失败了。 她并不意外自己会失败。 书千秋已经尝试过修炼《四渎诀》太多次了,早就已经麻木于这门功法严苛到极点的运行模式。 只是遇到了姜元这个成功的例子,兴致来了,就捡起来再试了一次。 “他该不会,真的是观主转世吧......” 书千秋抬起那双空灵的眸子,落向了殿宇外的天空。 抢救失败 - 你也配叫武学天才? - 东南西望月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