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我与你并无男女之情,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 尖锐的男声仿佛一根钢针钻入耳膜,刺得林随安脑仁刺啦一声,咽喉处涌出了铁锈味儿。 什……么——鬼? 黑暗仿佛幕布般缓缓拉开,正前方两米远的位置有个人影,光线很暗,那人身形朦胧看不真切,大约能判断出穿了件白色的长浴袍,隔了这么远也能听到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像一头刚嚎叫着跑完八百米的驴。 右手掌心处传来异物感,林随安发现自己的右手扶着一块半人身高的粗糙石块,石面上覆盖着墨绿色的青苔,触感滑腻冰凉,石头的形状和粗糙状态很像以前去苏州园林旅游时看到的古代园林湖石。 诶呦? 男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了几分:“我心意已定,你莫要再与我纠缠!” 林随安搓了搓手里的青苔,湿漉漉的墨绿色在掌心晕开,是真的,北方的石头上不会长青苔,所以这是南方?她又捏了捏手指,居然在右手虎口处发现了厚厚的老茧,而且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和原本的肉肉手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男人的声音又低下几分:“苏某已寻得心仪之人,此一生只愿与她长相厮守,共赴白头,你若对我是真心,更应该成全我。” 林随安目光移到了白衣男人的身上,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男人穿得并不是睡衣,而是一件白色的圆领长衫,胯部松松垮垮系着腰带,挽着发髻,脸白花花的,好像长得还凑合。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古香古色的园子,远处能看到黑色的飞檐,一盏竹灯挂在檐下,烛火摇曳,潮湿的空气中带着甜香,气味非常陌生。 夜空如墨,没有月亮,几点星光闪动着孤寂的光。林随安习惯性推了一下鼻梁,没碰到眼镜框,她三百度的近视眼居然能看得这么清楚?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果然,她在濒死一刻遇到了最狗血的设定——穿越。 不知道是穿历史、穿架空、穿游戏,还是穿书——无论如何,起码得有个系统吧。 系统君?系统爸爸?系统爷爷?系统祖宗?! 玛卡巴卡?米卡玛卡呣? 林随安尝试了各种呼叫姿势,很遗憾,没有任何回应,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在如今这个时代穿越却不绑定系统,十有八九是HARD模式。 “林姐姐莫要怪苏郎,”清脆的女声冲到林随安面前,扑通跪下,吓得林随安一个激灵。 地上的女子身形窈窕,低垂着头,细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露出白玉般的后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拆散林姐姐和苏郎,呜呜呜——” 林随安:“……” 等一下,这妹子看起来也太嫩了吧,看身形能有十四岁?未成年? “不怪蔻儿,都是我的错!”刚刚还义正严词的白衣男突然口气一转,满是深情,“是我对你一见钟情,是我情难自已,才负了林娘子的一片情谊,今日就算要杀要剐我都认了!”他握住蔻儿的双手,泪洒当场,“蔻儿是无辜的,呜呜呜——” 蔻儿顿时被感动得眼泪哗哗的,“蔻儿无论生死都愿追随苏郎,林姐姐如果要你偿命,蔻儿也愿随苏郎去黄泉做鬼夫妻。” “蔻儿,我们生同床,死同穴!” “苏郎,有你这句话,蔻儿此生足矣!” “蔻儿,呜呜呜——” “苏郎,嘤嘤嘤——” 林随安:“……” 她还一句话没说呢,这俩怎么就要生要死了? 眼前的情况显而易见,这是个三角关系,这位苏郎和“原主”先订了婚,后来又爱上了蔻儿,所以要解除婚约——果然是HARD模式,刚开幕就是修罗场。 林随安清了清嗓子,“二位——”话没说完,一股辛辣的铁锈气直冲喉头,哇一声喷出口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苏郎和蔻儿好似两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仔,顿时没了动静。 林随安自己也吓呆了,捂着胸口半晌没敢动弹。这个身体行不行啊,不会刚穿过来就要挂了吧? “林娘子!”横里又冲出一个男人飞快扶住林随安,大吼道,“苏城先,你难道要逼死她?!” 林随安震惊:大兄弟,您又是哪位?! “没事吧?”大嗓门男人长了一张国字脸,嗓门巨大,浓眉大眼,手掌又厚又宽,掐得林随安肩膀生疼。 “兄长,你怎么——难道你对林姐姐——”蔻儿掩口惊呼。 林随安:救命啊!不会是四角关系吧?! 大嗓门掐着林随安肩膀的手骤然用力,疼得林随安倒吸一口凉气,被口中残血呛得剧咳起来。 “你旧伤复发,我送你回去。”大嗓门扶起林随安,推着她向前走,那手劲儿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送。 “安娘,”苏郎的声音有些恍惚,“想不到你竟然和孟兄——” 此言一出,林随安没由来打了个寒战,大嗓门猛地停住脚步,回头冷冷看着苏城先:“我孟满和你不一样!” * 林随安跟在这位孟满兄的身后,趁着夜色飞快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这园子很大,走了半天也没看到院墙,木制回廊底部悬空以木柱托起,走在上面发出咚咚闷响,两侧种着错落有致的绿植,若在白日观赏,定有江南园林的雅趣,可在夜里,简直就如鬼宅一般。 孟满一句话不说,只顾闷头赶路,林随安初来乍到,也不敢随便开口,二人就一路沉默行到了一所院落的厢房前。 “林娘子,早些歇息。”孟满说完就要走,被林随安急忙叫住了。 “那个……我这伤真的不要紧吗?”林随安很不放心,她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如果是武侠剧本,搞不好是内伤或者中毒,如果是修仙剧本,很有可能是灵脉受损,亦或是游戏剧本,系统被封印……总之可能性非常丰富。 “大夫说过,你旧伤未愈,又心思郁结,需要静养。”孟满顿了顿,抬眼看着林随安,一双眼瞳黑得吓人:“林娘子,莫忘了我说的话。” 林随安默默看着他,心道:能给个提示吗? 孟满脸色不太好看,拂袖而去。林随安挠了挠脑门,转身推门进屋,心情难以言喻。 听这意思,还真是四角恋的节奏啊…… 这间屋子出乎意料的大,面积超过八十平,青砖地面,一尘不染,左侧靠墙的木床挂着麻布账子,右侧窗下拼着八块正方形的厚竹席,上面摆着矮木案,两片方形坐垫,桌上燃着半截白蜡,一个白瓷水壶,两个水杯。 连椅子和凳子都没有,难道是战国背景? 林随安又看了一圈,没什么新发现,慢吞吞走进屋,脱鞋上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来都来了,先睡觉吧。 拉开被子,一个圆形铜镜掉了出来,背面雕着精细的葡萄藤纹,手感平滑,显然是经常使用的。 出现了!关键道具! 林随安大喜,忙翻过镜子怼在眼前,镜中倒映出一双眼瞳,突然,万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眼前的景象倏然变幻,就仿佛被强制切换到另一个频道——明亮的阳光笼罩在矮木案上,木案上放着一个小木匣,匣里有一根毛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长条状的小布袋。 眼前一花,视线又回到铜镜,镜中人容色讶异,长眉飞扬,凤眼漆黑,五官不见女子柔美,反倒略显凌厉。林随安捏了捏脸皮,镜子里的脸挑起半边眉毛,笑了。 林随安很满意,想不到这个身体不仅瘦,脸还长得蛮帅气。 林随安翻来覆去把铜镜的镜面、边缘、花纹都摩挲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不妥,大约不是什么法器,或许刚刚只是被铜镜激出了原主的记忆。 她又摸了一遍床铺,从床脚揪出一个包裹,有两件换洗衣物,木案旁搜索一圈亦无发现。林随安不由有些发愁,坐在矮案旁喝了两口水,突然发现从这个方向看过去,窗户正下方的竹席边缘有些毛糙,用手比划了一下,手指插入竹席缝隙拉起,果然发现了刚刚记忆中看到的木匣,嵌在青砖地的凹陷里。 林随安在腿上擦了擦手,郑重打开木匣,最上方是两张薄薄的小木板,黑色,只有手掌大小,里面夹有盖了红印的贴子,最右写着“过所”两个大字,其后缀着端正的小楷: 【宣原县溪甸村华甸里林氏独女名随安,玄启四年冬月廿三日生,年壹拾柒,因丧父无济,往安定县寻亲,审验良人身无误。玄奉八年六月十二日】 后面还有几行字体不同的小字,分别都加了红印。 【悬全县守捉官刘兵堪过】 【苦泉县守捉官王答答 堪过】 【西贡县守捉官吕大用堪过】 …… 林随安明白了,这是原主的户籍和国内旅游护照,里面有两个重要信息,第一,原主和她同名同姓,不过比她小了十岁,还是花样年华的少女。第二,有两个年号,玄启和玄奉,熟知的历史里可没有这些,所以她八成是穿架空。 架空历史发挥空间大,可惜没法预知未来,风险与机遇并存,一句话总结:不好混。 小布袋静静躺在过所下面,大约十五厘米长,布袋里面是一根卷轴,系着麻绳,有淡淡的墨臭味儿。林随安有些激动,包装得如此仔细,定是重要物品,小心拉出,封皮上写有“日录”二字,再细细看下来,发现竟是原主的日记。 【十月节,雪,初。父晨出暮归,救一男子,自曰苏族贵人,名城先,字莲君,人如其名,君子如莲。】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忙凑到烛光下津津有味研读起来。 如她所料,这本日记里断断续续记录了她和苏城先相识、相恋的过程。 苏城先号称自己出身士族,自幼饱读诗书,赶考途中遇到了山匪,险些丧命,幸亏被林父救下,在林家养伤期间,与原主日久生情。 在原主的日记里,苏城先是一个霁月清风般的人,原主对他情根深种,定情那日更是激动得不得了,甚至还写了七律首情诗——原主还挺有文采,林随安心道——可惜好景不长,林父病重,苏城先在林父床前发誓对原主忠贞不二,至死不渝,林父临死前硬撑着一口气请官媒为原主和苏城先定下了婚约。林父死后,苏城先不忍原主孤身一人留在乡下,就带原主一起上路去东都赶考,原主甚是感动。 日记到这里还算正常,可越往后画风越不对。 上路后,苏城先对原主的态度变得忽冷忽热,要么嫌原主不够温柔小意,要么抱怨住宿吃食太差,开始只是偶尔,后来越来越频繁,原主的日记从最初的满怀欣喜,变得越来越自我怀疑,最终变成了自卑,觉得苏城先身份高贵,又诗书满腹,以后高中更是前途不可限量,而自己只是一个乡下村妇,相貌平平,无才无德,配苏城先太高攀了,于是处处伏低做小,每日把苏城先当神一般供着。 二人的盘缠本就是原主卖了家产凑的,一路不仅帮苏城先打理吃喝拉撒,还要兼职打工补贴路费,吃苦劳心不说,又日日受苏城先的嫌弃,渐渐积郁成疾。 林随安看得心头火起:娘的,林妹子显然是被苏城先这个渣男PUA了! 再往后看更火大了。 途中二人好死不死又遇到了强盗,原主拼死力救出苏城先,自己却受了重伤,幸亏被路过的商队救下,商队当家叫罗石川,为人颇为仗义,收了二人回家养伤。在原主重伤昏迷期间,苏城先居然故技重施,先是隐瞒了与原主的婚约,后又以花言巧语骗得了罗家主的独女罗蔻的真心,原本是打算待原主死了万事大吉,未曾想原主命大,竟然挺过来了。眼看就要攀上罗氏的苏城先自然不甘心,于是各种软硬兼施逼原主解除婚约。 林随安:呵呵。 之后便是原主的痛苦心情记录,偶尔提到罗石川的义子孟满对原主照顾有加,之后日记明显中断了一段时日,待原主再写的时候,字迹有了变化,虽然笔画还有些虚浮无力,但明显多了几分风骨,尤其是最后一页,和前面悲天苦地的风格判若两人。 【近日心绞痛症愈重,只怕不久于人世。回想彼日,以千净为信物换薄情人谎言承诺是万万不该,悔不当初。可叹罗家小娘子年幼情深,竟也遭苏猪蒙蔽迫害,辗转思之,甚悲甚忿,彻夜难眠。此等狗屎之人,纵拼了性命,也定要揭其皮骨,露其真容!】 “好家伙!”林随安拍腿大笑,“骂的好!这渣男真是猪狗不如!哈哈哈哈——”一行滚烫顺着眼角滑落,林随安笑声戛然而止,茫然摸了摸眼角,又看了看指尖。 是眼泪。 不是她的,是原主最后的眼泪。 林随安胸口又隐隐疼了起来,这一次是因为悲伤和佩服。 多美好的妹子啊,临死之时还念着罗家小妹子,害怕她和自己一样被渣男骗,甚至不惜拼命——等一下,为何要拼命?她穿过来的时候,原主应该是在和渣男摊牌的时候猝死了,莫不是原主的死有蹊跷? 夜风拂来,烛火轻轻晃动了一下。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头皮一麻,一骨碌翻了出去。 厉风破空而至,竹席成了两半,林随安原本坐的位置多出了一个人,手持长刀,黑衣黑帽,光脚麻鞋,身体又瘦又长,像根大竹竿,脸上蒙着黑色面巾,凶狠瞪着林随安。 背后汗毛仿佛能感应到危险的特殊雷达齐刷刷倒竖,林随安单膝跪地,手掌撑地,摆出了一个以前绝对做不到的帅气俯身姿势,全身肌肉蓄势待发,能感受到身体里前所未有的蓬勃力量感。 哦嚯!赚大发了,林随安挑眉,看来这个身体会功夫。 2 0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千净在何处?”杀手低喝。 千净? 日记里提过,是林妹子送给苏城先的定情信物,看来这个杀手不是苏城先派来的,否则不会不知道千净已经送出去了。瞧这个剧情发展,“千净”八成也是重要道具,搞不好是藏宝图的钥匙玉佩之类。 可惜林妹子的日记完全是情感意识流,只提过一次千净,林随安掌握的信息太少了,正好从这个杀手的嘴里套套话。 林随安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你是第三个。” 杀手一怔:“什么?” “你是第三个来抢千净的。”林随安指了指窗外,“前面两个都埋在外面当花肥了。” “不可能!”杀手脱口而出,下一秒立即发觉自己失言,眸光一闪,手挽长刀贴地冲了过来,刀风割得草席刺啦作响。 艾玛!来真的啊! 林随安飞速后退,不过几步就被逼到了墙边,眼看刀光腥风已至眼前,就在这一刹那,林随安的身体仿佛触动了什么奇异的开关,骤然踏出左脚一蹬身后的墙壁,整个人借力凭空腾起,身体缩团凌空翻了个跟头,再回神之时竟是稳稳落在了杀手的身后。 杀手惊了,林随安也惊了。 刚刚那是什么?肌肉记忆?! 未等林随安回神,杀手大喝一声,旋刀又砍了过来,出刀速度应该很快,可看在林随安眼里却很慢,她甚至能判断出刀的走势,身体又自己动了,猝然沉腰下马,双腕交叉呈十字状端端卡住了杀手拿刀的手腕。 刀锋就竖在眼前不到二十厘米处,林随安却丝毫不慌,她能感觉到杀手的手在疯狂颤抖施力,可她的手臂和手腕却仿佛铁钳般纹丝不动。这个身体在告诉她,杀手的力气完全不值一提。 突然,杀手手腕咔嚓一声,听着像脱臼了。 杀手汗滴如豆,蒙面巾上方的半张脸扭曲变形,双眼爆出血丝,“怎、怎么可能?!难、难道说千净之主能以一敌百传闻是真的?!” 哇哦,她还有这么牛叉的传闻? “对,是真的!”林随安道。 管他是真是假,能唬住他就行。 杀手瞳孔剧烈一缩,整个人后窜数步退后,跃出窗口逃进了夜色。 林随安长呼一口气,捂着胸口慢慢坐在地上,刚刚那几个动作似乎又拉扯到了伤处,好险没吐血,否则肯定露馅。 杀手说不可能有其他人来抢千净,说明千净的秘密只有极少人知道,这个信息不错,表示暂时她还算安全,不会有遭遇群攻的危险。 刚刚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丹田之气任督二脉的存在,林妹子应该没有内功,杀手也是用力气硬拼,或许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内功的设定,也或许是还没遇到会内功的高人,好在这个身体的眼力和力量都很惊人,自保应该没有问题。 简单梳理完有效信息,林随安松了口气,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屋子,揉着肩膀起身,把日录塞到枕头下,舒舒服服躺进了被窝。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 一觉睡得又沉又香,睁眼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澄黄的阳光洒在破烂的草席上,显得有些寂寞。 林随安怔怔看着窗口,一只雀鸟掠过屋檐,带来一缕微凉的风。 ……她还真是穿越了啊。 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胸口的闷痛已经消失,林随安从包袱里掏出新衣服换上,昨夜的衣服上又是汗渍又是血渍,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林妹子的衣服很有特色,鸦青色棉布质地,圆领、窄袖,衣袂长度刚过小腿肚,裤子很宽松,类似现代的系带运动裤,林随安学着原主的装扮扎紧裤脚,原地跳了跳,感觉还挺帅气。 更惊喜的是,在衣服卷里还发现了一个花布荷包,里面有两吊铜钱,林随安数了数,一吊五十枚,铜钱是典型的古铜钱造型,外圆内方,颜色偏白,四方钱孔周围铸了四个字:玄元通宝。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林娘子醒了吗?家主有请。”是孟满的声音。 八成是要延续四角恋修罗场的剧情,林随安暗暗叹气,揣好荷包,想了想,把日录也带上了。 门外阳光明朗,孟满眼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探头看了屋内的狼藉一眼,神色微微一动。 林随安有些尴尬:“昨晚上……有点意外……” “我稍后让仆人过来收拾,”也不知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孟满的脸色似乎明亮了些,“请随我来。” 沿着回廊绕过后院,穿过耳门,前院视线颇为开阔,院中建了一座亭子,高逾过丈,黑瓦黑柱,砖砌台基,屋檐下卷着长长的竹帘,孟满引着林随安登上亭前台阶,亭内北侧摆了张三面竹屏风,没什么花纹,很素雅,屏风前坐——啊不,跪坐着一名魁梧的中年男人,身着黑衣,鬓角斑白,表情肃凝。 林随安了然:这位就是罗家当家,也是救了林随安的恩人:罗石川。 罗蔻在罗石川左侧,手里紧紧攥着罗帕,眼睛又红又肿,看起来像只兔子。孟满坐到了另一侧。 东西两向分别跪坐着十几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小案,配有茶壶茶碗,这些人有男有女,年龄跨度从二十几到四十几,男子皮肤粗糙,肤色黝黑,女子身着罗裙,头挽高髻,都齐刷刷看着林随安,显然是罗家族人。 苏城先早就到了,腰杆笔直跪坐在中央,后脖颈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侧放着一张空坐席,想必就是林随安的位置。 林随安先把坐席和放茶的小案拖到距离苏城先两米远的地方,顶着众人愕然的眼神坐——啊不,跪坐下去,暗暗叫苦。 要命了,这姿势也太费腿了。 “林娘子,伤可好些了?”罗石川问。 林随安:“好多了,多谢罗家主挂心。” 罗石川:“前日,罗某与林娘子商讨之事,林娘子可有决定?” 林随安:什么事儿?林妹子的日记里没说啊。 她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孟满,岂料孟满垂着眼睛,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反倒是苏城先望了过来,眼眶绯红,表情凄悲,林随安这才发现此人长得还行,五官端正加上肤白唇红,颇有几分翩翩少年郎的气质,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 【安娘……】 “安娘”是苏城先对林家妹子的爱称。 林随安几乎要笑出声,他摆出这个表情用这个称呼难道认为她会用无私的爱意成全他这个渣男? “苏家郎君早已说过,只是因为你的父亲与他有恩,又临终托孤才定下的婚约,他对你并无任何男女之情。” “苏郎君才华横溢,我罗家女才貌双全,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林家娘子你又何必挡人姻缘呢?” “苏郎君是士家大族出身,可林娘子你呢?” “小娘子涉世未深,见识浅薄,我劝你一句,人贵有自知之明。” “罗家不会亏待林娘子,若肯解除婚约,罗家愿赠六贯钱为路费,并送你去定安县寻亲。” “我罗家对林娘子有救命之恩,且已让步至此,你莫要忘恩负义啊。” 众族人纷纷开口“劝”道,这个说上半句,那个接下半句,还挺有条理,仿若排练多次一般,看样子以前没少“劝”原主。 林随安一句不拉听完,挠了挠脑门,“现在猪肉多少钱一斤?” 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一屋子人都愣了。 “我换个说法,”林随安把麻了的双腿扳到身前,换成盘膝坐姿,“六贯钱能买多少斤猪肉?” 众人更震惊了,看着林随安的眼神仿佛在看疯婆子。 只有罗石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定定看了林随安一眼,道:“五百钱可以买一口猪,六贯钱可以买十二口猪。” “诶呦,不错嘛,苏郎你居然值十二头猪。”林随安笑道。 “林随安你莫要欺人太甚!”苏城先怒发冲冠,众人拍案而起,眼看就要冲上来群殴林随安。 “我同意解除婚约,”林随安倏然收起笑容,“苏城先,把千净还给我。” * 大大出乎林随安的预料,千净并非玉佩,而是一柄颇为奇特的环首刀。竟然被是两个精壮汉子抬上来的。 刀很重,但林随安握在手里感觉恰恰好,刀鞘以玄铁铸造,表面漆黑且有颗粒感,没有任何花纹,刀柄刻有篆体“千净”二字,抽刀出鞘,刀身狭直,三指宽,两尺长,刀身生出了墨绿色的斑点,不知是生锈还是发霉,显得整个刀刃绿莹莹的。 这刀看起来又沉又不值钱,难怪苏城先没有任何犹豫就还给了她。 “可以签退婚书了吗?”苏城先没好气问。 林随安收刀回鞘,“行。” 苏城先和罗氏族人明显松了口气,孟满端着托盘将文房四宝送到了苏城先和林随安面前,苏城先迫不及待签字画押,林随安却不着急,先仔仔细细把退婚书看了一遍,上面有苏城先和她的名字、年龄、外貌、籍贯,订婚地点、日期、官媒签章,婚书存档地,退婚缘由(相协退婚),退婚地点、日期、官媒签章(暂时空白),退婚书要送达的原籍属地(宣原县)等等。 林随安这才明白,为何苏城先一直逼她解除婚约,这个世界的婚姻制度非常繁琐严格,订婚需请官媒写下订婚书,并向户籍所在地官府递交订婚书副本存档,以誓盟约,若无退婚书,此婚约就一直生效。若在未退婚的情况下再定其它婚约,则被视为重婚罪,不但婚约不生效,恐怕还要受刑。 林随安签的退婚书首先要经本地官媒确认,再送回原籍,待原籍官府确认无误后,苏城先和罗蔻才有谈婚论嫁的可能。 根据原主日记里的时间推算,从此地到宣原县一来一去起码要两个月,林随安很满意,这表示她还有大把时间搅黄苏城先和罗家的婚事。 大约是林随安读婚书的时间太长,苏城先和罗氏族人皆有些焦躁,孟满压低声音道,“你可还记得我说的话?” 林随安抬头,看到孟满眸光幽幽看着她,不由想起昨天晚上他的表情,也是这般……怎么形容呢,有些压抑的狰狞。 林随安飞快签好婚书,按下指印,孟满瞳孔剧烈一缩,端回婚书给罗石川过目。罗石川看罢,点了点头,孟满捧着木盘的手跳出了青筋。 罗氏族人个个喜上眉梢。 “太好了,我罗氏和苏氏联姻,以后便有了士族贵族血统。待苏公子科举高中谋得官身,罗氏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没错,假以时日,我罗氏定能成为第二个扬都花氏!” “罗老慎言,这话要传出去,怕是要惹来祸事呢!” “怕他作甚,苏氏可是传承百年的士族大家,区区一个花氏不足挂齿!” “苏公子此次科考你可有把握?我罗家也算有些人脉,若有需要,尽可开口。” 林随安饶有兴致看着这帮人的嘴脸,端起茶碗呷了口茶,顿时脸皮皱成一团,茶水又苦又涩,太难喝了,强忍着没吐出来,含在嘴里准备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再吐回去。 苏城先头颈高扬,笑容在一片阿谀奉承声中愈发灿烂,遥遥望着罗蔻提声道,“春溪烟渚初见卿,凉月如眉相思近。” 林随安:这是干嘛?怎么突然就吟起诗来了?而且这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唐诗三百首里面的? 罗氏族人高喝:“好一首定情诗!” “此诗妙哉,言虽止,意未尽,似有喜悦,又有一丝情愁。” “风韵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 “一隐一现,一虚一实,意境高雅,意味深长。” “罗娘子,可有答?” 林随安愕然:这又是干嘛?诗词阅读理解? 罗蔻面色绯红,眸光莹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苏郎,提声回道,“红花有季情无季,水流无限似郎意。” 罗氏族人击掌高喝:“答得好!” “噗——”林随安一口水喷了出去。 堂内一静,众人齐刷刷看向林随安,满面鄙夷。 “这村姑也太没脸没皮了吧,退婚书都签了,还呆在这作甚?” “连定情诗都听不懂,果然是粗鄙之人。” “听原未婚夫婿和其他女子同诵定情诗,真是自取其辱。” 林随安用袖子擦了擦嘴,一脸不可置信看着苏城先,苏城先不屑瞪了林随安一眼,继续朝罗蔻吟诵道,“万里红尘遥遥去,无人不——” “无人不道涓涓情!”林随安几乎和苏城先同时喊出下半句。 这一次,苏城先惊了,罗氏族人呆了,林随安却笑了。 原来日记上说的“定情”不是她理解的字面意思,而是这个世界真有“定情”这个流程,根据她的推测,八成就是当众和心仪之人一同吟诵定情诗,类似现代的公开表白。 日记上里的那首诗,并不是原主为了抒发感情自己创作的,而是苏城先送给原主的。 “林姐姐,你怎会知道——”罗蔻小脸煞白,手里的帕子攥得皱成一团。 苏城先愕然看着林随安,见林随安掏出日录晃了晃,骤然脸色大变,爬起身上手就抢,“你——” “你大爷!”林随安一巴掌扇到他脸上,苏城先整个人打着旋儿飞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没起来。 林随安顶着众人惊骇目光走到罗蔻身前,蹲下身展开原主记录定情诗的那一段,罗蔻抖着手指展开罗帕,帕子上绣着一首诗,正是刚刚她和苏城先吟诵的那一首,而且好死不死和原主日记里的一字不差。 “连定情诗都懒得重写一首,”林随安轻声道,“你真觉得他对你有情?” 3 0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蔻儿,莫要被她骗了!”苏城先手脚并用冲了过来,他的左脸多出了一个红肿的手掌印,愈发像个猪头三,“这诗是、是她抄的!” 罗蔻看着苏城先的眼睛里又溢满了期待的明光。 罗氏族人也表示质疑: “林家娘子,你如何能证明这是苏公子送你的定情诗?” 林随安举起日录,“这上面清清楚楚记了日期。” 苏城先脸色刷白,“定是你先偷抄我赠与蔻儿的定情诗,再伪造日录!果然是最毒妇人心!竟然想出如此卑鄙无耻的招数拆散我和蔻儿!” “是否是伪造,一辨便知。”孟满提声道,“林娘子,可否借你的日录一观?” 林随安却是有些犹豫,这日记毕竟是原主的隐私,只怕不适合公开传阅。 “她不敢!此日录肯定有鬼!”苏城先大喝。 林随安:“……” 此人果然深知原主的秉性,若原主在此,定不愿将日录中的女儿心思公布于众,这对于女子来说,实在是太羞耻了。 罗氏族人言语嘲讽: “此等村妇,果然卑鄙!” “竟用此等阴毒之计毁我罗氏和苏氏的联姻,其心可诛!” “家主,如此心如蛇蝎的妇人,还不速速将她赶出去!” “赶出去!” “赶出去!” 一时间,堂内尽是喝骂之声,苏城先整了整衣襟,又套上衣冠禽兽的皮,向罗石川抱拳道,“罗家主,苏某对蔻儿其心天地可鉴,此定情诗乃是苏某呕心沥血所做,还望家主明辨!” “家主,此事定有蹊跷,事关蔻儿终身,不可仅听苏城先一面之词,还望家主慎重。”孟满急声道。 罗石川皱眉,沉吟片刻,“蔻儿,你怎么想?” 罗蔻莹莹望着苏城先,抿紧了樱唇,“我、我不知道……” 罗石川叹气。 罗蔻攥紧手里的帕子,泫然若泣。 林随安胸口隐隐传来闷痛,不禁想起原主日记里最后的话。 【……可叹罗家小娘子年幼情深,竟也遭苏猪蒙蔽,辗转思之,甚悲甚忿……】 若是罗家妹子的话,原主应该不介意吧,如此想着,林随安轻轻拍了拍罗蔻的手。 苏城先想冲上来,又记起脸上的大巴掌,退后两步嗷嗷叫唤:“蔻儿,万万不可受这阴险毒妇的挑唆!” 林随安权当犬吠充耳不闻,将日录塞到罗蔻怀中,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自己判断。” 罗蔻面露讶异,看了罗石川一眼,罗石川微微颔首。罗蔻显出决然之色,收起日录快步离开,苏城先本想追出去,被冷着脸的孟满拦住了。 苏城先狠狠搡开孟满,“罗家主,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宁愿相信一个村妇,却不信苏某?!” 罗石川表情无波,“若苏公子问心无愧,让蔻儿看看那日录又有何妨?” 苏城先声色俱厉:“罗家主,我苏氏一族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罗氏族人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纷纷道: “家主,此举的确不妥!” “苏郎君乃高门士族,我罗家如此怠慢,若是传出去,只怕有损罗氏名声!” “若事实真如苏公子所言,罗某愿负荆请罪。”罗石川起身道,“但事实未明之前,还望苏公子莫要再见小女。” * 林随安坐在罗家内堂中,不停左右移动臀部重心,用来缓解双腿的麻木。 这间内堂十分宽敞,面积起码有两百平,整座屋子都建在砖石台基之上,层高超过四米,大窗大门,最精细的是窗棂雕花,花鸟鱼虫栩栩如生,内侧糊了半透的窗纸,既能遮风又能透光,结合光影变幻,颇有朦胧的艺术感。 东侧有隔断,其后是卧室,林随安不便细看,北侧置有三扇屏风,木骨纸面,依旧没有任何图案,看来罗家主穿喜欢清淡素雅的格调。屏风后是一面墙的书架,堆满了轴书、书简、册页,最底层堆着一束束粗细不一的皮绳。 屏风外侧是一张类似宽塌的台子,塌上放了几案,繁复的茶器整齐排列其上,泥炉小火煮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林随安发现坐席旁多了个三腿的弧形矮架,又观察了一下罗石川的坐姿,判断这个东西可以将手臂搁在上面倚坐,应该是叫“凭几”。虽然比跪坐舒服了不少,但还是远不如椅子和沙发。 罗石川慢条斯理给林随安斟了碗茶,“林娘子,请。” 那茶绿了吧唧,黏黏糊糊,还飘着莫名的细碎气泡,林随安硬着头皮抿了一口,苦味儿直冲脑门,艾玛,太难喝了。 罗石川:“罗某月前已经派人去了宣原县,不日便有回调。” 原来罗大叔老早就看苏城先不顺眼,今日只是寻个机会收拾渣男。 林随安趁机放下茶碗,正色道,“罗家主是明白人。” 罗石川摇头:“罗某只是有自知之明罢了,随州苏氏为五姓七宗之一,门楣显赫,纵使近年略有颓势,也绝非我等庶民商贾能攀附的,族人皆被苏氏的名声晃花了眼,利欲熏心,失德失行,罗某身为家主,着实惭愧。” 林随安:“罗家主怀疑苏城先的身份有诈?” “苏公子的确身怀苏氏信物,我也查验过他的过所,做不得假,只是——”罗石川道,“士族谱系庞大繁杂,嫡系和旁系子弟众多,地位皆有差别,期间如何区分,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罗大叔这话说得也太委婉了,就看苏城先混的这鸟样,八成是个士族里的边角料,根本摆不上席面,最多也就能忽悠忽悠庶民的贵族梦了。 林随安想着,随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苦得五官又险些错位。 罗石川不动声色换了只新茶碗,倒入清水送到林随安面前。 “林家娘子为何愿将日录赠与小女?” 林随安呷了口白开水,味蕾总算是活过来了,“我和她皆是女子,不忍她受小人蒙蔽,误了终身。” 罗石川沉默良久,道:“林娘子大义,不愧为千净之主。” 林随安惊了:“罗家主知道千净?!” 罗石川点头,起身去屏风后取来一卷竹简,小心翼翼展开。竹简破损得厉害,边缘还有烧过的痕迹,虽然用皮绳重新串过,看起来还是摇摇欲坠。 “我酷爱修复古籍,此书乃是我从一阴司令人(注)手中得来,来处已不可考,记载了不少上古名器,大多都已在世间消失,”罗石川指着其中一列道,“此处有千净的记载。” 林随安眯着眼,盯着竹简上缺胳膊少腿的小篆,预感不太妙。 【口口口妖祥口口灾异口口天一芒裂口口口……凶刀千净口口口鬼口口厌胜口口碧绿洗之锋锐口口口……口口千般口口……妖邪口口口斩口口口净口口……】 总之一句话,这刀不吉利。 林随安突然觉得悬在腰间的千净有点烫腰子。 “原来如此,千般妖邪皆可净之,”罗石川点头道,“谓之千净。” 林随安:“……” 罗大叔您这阅读理解水平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罗石川将竹简小心收入布袋,推到林随安面前,“此书权当谢礼赠与林娘子,还望莫要推辞。” 林随安受宠若惊,“多谢!” 哦豁,关键道具加一。 罗石川又叹了口气,似乎从他从进了屋子以来就一直在叹气,“林娘子小小年纪,便能驾驭此等神兵利器,反观蔻儿——” 林随安得了好处,自然要拍拍马屁:“苏城先心机深沉,口蜜腹剑,蔻儿姑娘年纪尚幼,识人不清也不奇怪,不过蔻儿姑娘乃是有福之人,有罗家主和孟兄替她把关,此后定有良缘。” “年纪尚幼所以识人不清吗……”罗石川望向窗外,“我倒是以为,这识人的眼力与年纪无甚关系……” 林随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院中高高耸立着一棵桂花树,树丛中刚冒出几颗花苞,已能闻到淡淡的香甜。林随安穿越之前住在北方,很难见到桂花树,不禁被这香味熏得有些陶陶然,不知满树花开之时又是何等醉人。 “此树是蔻儿出生时种下的,那年满儿四岁,刚到罗家,话都说不清楚,转眼已过十四寒暑,当真是白驹过隙。”罗石川眉眼慈祥,“蔻儿启蒙之时,我在此树下教她背诵千字文,她背不出来就偷偷看满儿,满儿每次都帮她。他二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年中秋圆月,丛桂怒放,郁香扑鼻,蔻儿和满儿顶着两张小泥脸,把藏了好几日的茶釜送给了我,那夜的茶真香啊……” 再配上桂花糕就更香了。林随安想。 罗石川:“林娘子若不弃,中秋夜也来一同赏月如何?想必那时万事已了。” 林随安含笑抱拳:“却之不恭。只是——” “只是?” “罗家主可别忘了送我的十二头猪。” 罗石川笑出了声,眉眼舒展,瞳光清亮。 这是林随安第一次看到罗石川笑,也是最后一次。 * 罗家主说话算话,三日后罗家仆人刚送来晌饭,孟满就把六贯钱送来了——货真价实的六贯钱,一百文一吊,足足六十吊,好几十斤装在皮口袋里,砸得木案吱扭扭直晃悠。 林随安:“没有银票或者交子吗?” 孟满:“银票交子是何物?” “……” 林随安平复了一下心情,决定先把晌饭吃完,之所以称之为晌饭,是因为这里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上午称“晌饭”,主食粟米,下午称“暮餐”,主食稻米,偶有面食,菜肉采取定量分餐制,应该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粮食产量不足导致的用餐习惯。 除此之外,林随安只打探到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浅显信息,此处是类似隋唐混合的平行架空时代,皇族为轩辕氏,立国三百余年长盛不衰,国号恰好也为唐,至今已经是第十代皇帝,年号玄奉,国内血统最尊贵的除了皇族就是号称五姓七宗的门阀士族,苏城先所在苏氏是其中混得最惨的,据说已经三十多年无人在朝为官,游走在没落边缘,可即便如此,士族的高贵血统也是庶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罗氏族人还在劝罗家主与苏氏联姻?”林随安问。 孟满沉色点了点头,“士族最重视血统,除了特立独行的扬都花氏,七宗无任何一姓愿意和五姓之外联姻,这几年苏氏没落,迫不得已才同意其子弟与外姓成婚,罗氏族人都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随安:“……” 听起来苏氏像是在卖种/猪。 “去宣原县调查的家仆今夜就能回来,若不出意外,明日便——”孟满说到这,顿了顿,抱拳道,“之前是我误会林娘子,抱歉。” 林随安:“啊?” 孟满:“林娘子签订退婚书之时,我还以林娘子忘了我们的约定,颇有些气恼,却不想原来林娘子早有定夺,我真是惭愧。” 约定?什么约定?! 林随安急得百爪挠心,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能嘴里打哈哈:“无妨。” 孟满面色微窘。 林随安:你别摆出这个表情啊,我压力很大啊! “那个——”林随安挠脑门,“罗小娘子这几日如何?” 孟满神色落寞,“已经三日未出门,不见任何人。” 林随安:“吃饭了吗?” 孟满:“什么?” “她有好好吃饭吗?” “……虽然吃得很少,但送去的茶饭还是用了些。” 林随安点头,“能吃饭,问题不大。” “……” 林随安端起茶碗试探问道:“我听罗家主说,你和罗小娘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句话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孟满的脸腾一下涨红成了猴子屁股,紧张得险些掀翻了桌子。 林随安吊着的心落回了肚子。 孟满果然喜欢蔻儿,看来他和原主的约定八成是希望原主挽回和苏城先的婚约之类,这二人之并间没什么感情纠葛。 甚好。 “孟、孟某还要去趟东市,先、先先告辞了。”孟满火急火燎跳起身。 “逛街?”林随安大喜,“我陪你一起去,多个人搭把手。” “不劳烦林娘子,明日要迎接穆氏商队六队首,买办杂物甚多,还要准备今夜中秋赏月的果品,蔻儿最喜干葡萄,若是东市散了就买不到了,改、改日我再陪林娘子去——”孟满顶着一张大红脸跑出门。 林随安简直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小子脸皮还挺薄。 慢着,他刚刚好像说今天就是中秋——林随安想了想,翻出古籍竹简又细细看了一遍关于千净的记录,目光停在几个字上。 【碧绿洗之锋锐……】 只有这几个字是连续的,可她根本想不出个头绪,还是今晚再问问阅读理解王者罗大叔更妥当。 林随安如此计划着,悠闲睡了个午觉,享受了暮餐,待夜色降下,才不紧不慢晃悠着出门,走在路上想了想还觉得有趣,她这般去赴约,真有点像去和罗大叔约会。 说起来罗大叔虽然年近五旬,但身体健康,气质稳健,还挺帅的,年轻时定也是个美男子,比起她自己的父亲—— 林随安脚步一顿,自嘲笑了笑。 若说穿越以来她最满意的事儿,就是从此以后与那个人再也没关系了。 橙淡的光晕仿若轻纱飘落在脚背上,林随安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内院,内堂的灯光透过窗棂浸入院中,花影浮动,暗香吹拂,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席,几案上的果子青翠欲滴,还有一碟葡萄干,映着烛光,桂花树叶间缀着丛丛嫩黄,是即将绽放的花苞。 院里很静,没有人。 林随安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她感受到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气氛,仿佛这院中有什么看不见的怪兽,正躲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盯着她。 林随安握紧千净,悄步上前,侧耳细听四周的动静,无风、无声、无虫鸣,只有鞋底刮过草地的沙沙声。 突然,罗石川窗里的灯灭了,整座院子陷入一片黑暗。不知何时天空浓云密布,遮住了月亮。 “罗家主?”林随安走到门边轻叩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随安条件反射退回半步,犹豫了一下。 俗话说的好,穷寇莫追,黑屋莫入,这里感觉不太对! 就在此时,门缝里隐隐传出了压抑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罗石川。 林随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科普新闻,中老年人如果不小心摔倒,常常无法自己爬起身,若处理不当恐会危及性命,当即推门冲了进去,“罗家主,你没事——” 就在这一瞬间,林随安闻到了一种涩腥味儿,稀薄得好似水塘里浮游的微生物,猝不及防敷在了裸|露|在外皮肤上,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和这种味道相互蚕食、撕咬,耳中响起尖锐的鸣啸,全身肌肉仿佛受了诅咒一般,僵硬如石——好像这个身体突然脱离了她的掌控,重新变回了一具尸体—— 就在此时,后脖根传来一道剧痛——那种诡异的失控感消失了——林随安重重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她想起了这种味道——这具身体很熟悉这种味道—— 是人血。 * 林随安是被激烈的砸门声吵醒的。 入眼的第一个画面的是高高的房梁,林随安第一反应是自己又穿越了,直到听到门外孟满的喊声。 “家主,家主!家主你没事吧?!” 林随安捂着后脖颈坐起身,眼前一阵阵发黑,后脑勺跳着疼,环顾四周,身下是青砖地,左侧是堆满书籍的书架,地上散落着一团细皮绳,右侧则是木质纸面三面屏风——这是罗石川的屋子。 昨夜的记忆犹如潮水涌入脑海,林随安一个激灵,暗呼不妙,扶着脑袋站起身,转到屏风外侧,坐塌上一串鲜红的血迹豁然刺入视线。 林随安脑袋嗡一声,目光不由自主沿着血迹移动,血绕过几案,呈现一个圆弧形路径,还夹杂着血脚印,终点是一双染血的靴底,林随安的目光顺着靴子、双腿、身体缓缓上移,看到了罗石川的脸。他靠着内门板直挺挺坐在地上,脑袋歪在一边,双目紧闭,脸、脖子、手皆是一片苍白,左胸破了一个血洞,半边身子被血水浸透,满屋腥臭。 外面人拼命推搡门扇,震得罗石川的尸体不停摇晃,林随安骤然回神,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手、衣服、鞋都是干净的,没有血,又飞速扫望屋内境况。 所有窗户紧闭,窗棂完好,窗纸完好,屋内摆设整齐,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屋顶没看到明显的破损,内室的账幄高高拉起,能看到里面的床榻,被子整齐叠着,衣架上挂着一件黑色常服,青砖地面隐隐泛着光。除了那一圈血痕,所有地方都没有血迹,最重要的是,罗石川尸体后方的门上插着腕粗的门闩,此时不堪外力哐哐作响,突然,咔嚓一声断了,门板被狠狠推开,罗石川的尸体歪到了一边,呈九十度的坐姿躺在了地上。 阳光卷着潮气和花香涌入屋内,门外站着一堆人,为首人是孟满,身后跟着七八个仆从,还有一名身着黑色绸衫的中年男人,所有人的表情晦暗难辨。 林随安身体剧烈一晃,她明白了——密室、尸体、现场唯一嫌疑人——这个世界他丫的原来是个现实版的剧本杀! * 注:阴司令人=盗墓贼 4 0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家主!” “啊啊啊啊,好多血!” “家主被杀了!” “林娘子杀了家主!” 尖叫声此起彼伏,林随安怔怔看着孟满踉跄着冲进来,跪在罗石川的尸体前嚎啕大哭,仆人们吓得在屋外瘫倒一片,还有两个尿了裤子,黑衫男人站在门外警惕看着屋内,他的脸棱角分明,留着精致的山字胡,头上绑着抹额,突然,猛地将目光投到了林随安脸上,瞳光凶狠如野兽,那是盯住穷凶极恶之人的眼神。 开什么玩笑! 林随安狠狠掐了把大腿,外来的剧痛唤醒了宕机的脑细胞,大喝道,“都别进来!保护现场!去报官!” 四周蓦然一静,仆人们傻了,孟满怔怔抬头,满面泪水,黑衫男人眸光的凶狠变成了惊诧。 林随安双手插进袖口,指甲狠狠掐住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定声道,“我就待着这儿,不会逃,快去报官!” 众人还傻着。 “快啊!”林随安厉喝。 孟满一个激灵,也大喝道,“报官!” 屋外的仆人这才惊叫着跑了出去。 孟满转目看向林随安,目光赤红,双拳紧攥,全身微微发抖,“你……” “站在那别动,刚刚你已经破坏了现场,恐怕会影响现场勘察,”林随安语速飞快,“我昨夜应罗家主之邀前来赏月,不料被人偷袭晕了过去,今早起来发现被关在了屋子里,罗家主——”林随安顿了顿,“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孟满身形佝偻,瘫坐在地。 林随安紧急梳理着线索: 昨夜灭灯的时候八成就是罗石川被害的时间点,但当时没有任何呼救,只在门里听到了呼吸声,现在想来,也许不是罗石川的呼吸,而是凶手,打晕她的应该就是凶手。 屋里没有打斗痕迹,说明罗石川是在毫无防备防备的情况下被杀的,罗石川认识凶手?不,还有一种可能,凶手杀了罗石川之后迅速清理了现场,如果有鲁米诺试剂——林随安拍了拍脑门,不能用现代的调查思路推断——凶手为何要打晕她,难道以为她看到了凶手?那为何没有杀人灭口,反而把她留在凶案现场?诬陷她帮助自己脱身? 林随安又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脱离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又看了看周围。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洗脱自己的杀人嫌疑。 对自己有利的线索目前有两个,一是她身上没有任何血迹,二没有杀罗石川的动机,但这些证据太薄弱了,根本站不住脚,除非她能破除最不利的证据——密室。 她现在不能触碰屋里任何物件,否则很有可能会被诬陷毁灭证据,最好的办法是等官府勘察现场之后再行动,尤其是罗石川的尸体,林随安十分纳闷,为何是那样的位置和姿势?他死了多久?致命伤——应该在胸口。凶器是什么?凶器为何不见了? 这里的仵作可一定要靠谱啊!林随安暗暗祈祷。 “阿爷!!”尖锐的叫声由远至近,罗蔻狂奔而来,门口的仆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拦,她已经扑到了罗石川的身上,双手颤抖着摩挲着罗石川脸颊、脖颈、胸口,手掌沾满了的鲜血,凄厉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孟满扑过去扳过罗蔻的肩膀,紧紧抱着她,罗蔻双眼暴突,“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孟满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有人杀了家主!” “谁?是谁?!”罗蔻尖叫着四处张望,突然看到了林随安,又猛地攥住孟满的衣襟,好像溺死的人紧紧抓着浮木,“林姐姐为什么在这儿?是她杀了阿爷吗?!” 孟满闭眼流泪,“我来的时候,家主已经死了,门闩着,屋里只有林娘子一个人,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是我!”林随安斩钉截铁,“官府查验后,自可还我清白!” 门口的山字胡男子突然笑了一声,声线中带着几分嘲弄。 林随安没理他,她盯着眼前的茶案,这里的茶器种类样式太杂了,除了常见的茶壶、茶碗、茶托,小炉,还有类似碾子、小木匣之类的东西,之前虽然看罗石川用过,但过程繁琐,她其实并没有记住多少,但不知为何,林随安此时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异样感。 官府的人终于姗姗来迟,为首的县尉身着浅青色官袍,腰佩石带,头戴幞头,年纪三十上下,平脸大眼大鼻子,身后跟着六个精壮汉子,皂衣、黑靴、绑头巾,表情凶狠,腰间配着铁尺。 报官的仆人应该在路上已经将简单情况汇报了,县尉站在门口先粗略打量了一下屋内的情形,让下属将孟满和罗蔻拉出门,目光在林随安身上扫了一圈,捡起地上的断门闩,问:“撞开门的时候门是闩住的?” 孟满抹去眼泪,“是。” 县尉:“谁撞的门?” “我。”山字胡道。 县尉瞥了眼山字胡,“你是罗家人?” “在下穆忠,”山字胡抱拳,“隶属穆氏商队。” 县尉的脸色顿时变了,忙躬身施礼,还挂上了谄媚的笑脸,“原来是穆氏商队的六队首,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失敬失敬,在下朱达常,南浦县司法尉,这几个是我曹下的不良人(注)。” 六名皂衣汉子立刻收了凶悍,恭敬抱拳,“见过六队首。” 穆忠:“诸位客气了,木某一介商贾,受不起。” 朱达常:“穆公您见多识广,依您所见,这案子是怎么个情形?” “门窗皆锁,屋内仅有两人,一人为罗家主,一人是她。”穆忠看了眼林随安。 就这一眼,林随安的汗毛立了起来。 不祥预感! 果然,朱达常立即心领神会,指着林随安大喝,“速速将此凶徒缉拿——” “拿你大爷!”林随安飞身而起,瞬间到了朱达常眼前,一把掐住他的咽喉,说实话,连林随安自己没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更别提那几个不良人,全都傻了眼,第一个反应过来竟然是穆忠,豁然朝着林随安挥出一拳,拳风擦过林随安的眉骨,林随安微一侧头,左臂反挡荡开穆忠手臂,穆忠闷哼一声,退了半步,就在这半步之间,林随安薅着朱达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回了房中。 不良人大怒,抽出铁尺就要往屋里杀,林随安手指一错,掐得朱达常脸色铁青,眼珠子都快爆了。 林随安:“敢踏进一步,他必死!” 朱达常:“呜呜呜!” 不良人面色狰狞,慢慢收回了脚,穆忠左手握着右手肘,整只右臂微微颤抖,明显是刚刚被伤了筋骨,可脸上却不见丝毫气恼,眼中反倒露出兴奋的精光。 “好身手,好力气!” “林娘子,你这是作甚?!”孟满大叫。 不良人怒喝:“挟持朝廷命官,你找死!” 林随安手指滑到朱达常脖根,卡出他两根脖筋,朱达常剧咳两声,倒了好几口气,终于能出声了,“英、英雄饶命!我不过是个从九品的流外官,不值钱的!” 林随安斜眼瞅着朱达常:“让他们按我说的做,否则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刚刚虽然躲过了穆忠的攻击,但林随安还是被拳风割破了眉峰,血顺着眉毛滴下来,有些遮挡视线,林随安只能半眯着眼说话,却不知她这般蔑视表情还顶着半脸血,简直就如穷凶极恶的地狱魔煞一般。 朱达常吓得险些尿了裤子,牙帮子颤抖着磕出俩字,“好哒!” 林随安:“第一,让仵作来验尸。” 朱达常:“去找仵作!” 一名不良人奔了出去。 林随安:“第二,去寻一名画师。” 朱达常:“要要要要要画人的还是花鸟的?” “画地图的。” “去找个画地图的画师!” 第二名不良人离开。 “第三,去寻建造这个屋子的匠人。” “找匠人!” 第三名不良人跑了。 “丫头,你要作甚?”穆忠饶有兴致问道。 林随安依然没理他,她正忙着推断是否还有遗漏之处。但不知道是这个时代太佛系还是工作效率太慢,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也没见人回来,林随安有人质在手还算淡定,反倒是穆忠有些沉不住气,开始频频试探。 “小丫头,别以为你三脚猫的功夫我就怕了你。” 林随安:“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这位大兄弟以为她瞎吗?他手臂分明已经脱臼了,正在悄悄往回装呢。 穆忠眼皮抖了一下,“此屋除了死者只有你一人,你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林随安:“若真是我杀的,为何我身上没有血迹?” “用水洗。” “哪里的水?”林随安看了眼几案,“泡茶的水?少了点吧。” “用他物擦拭血迹。” “用何物擦拭?” “衣衫、布帛,或者床单,都有可能。” “擦拭后的布帛呢?” “自然是烧了。” “用什么烧?” “风炉。” 风炉?林随安顺着穆忠的目光扫了一眼,所谓的风炉应该是那个煮茶的小泥炉子。 “可惜这个风炉连炉灰都没有。”林随安道。 这就是她刚刚觉得异常的地方,风炉炉膛里没有任何炉灰,干净得很不寻常,当然也可能是罗石川有洁癖,每次煮完茶必须清理干净。 穆忠啧了一声。 林随安:“若我真是凶手,为何要把自己关在此处等人来抓?” 穆忠:“穷凶极恶之人总有些脑筋不太正常。” 林随安冷笑:“的确,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你说是不是啊朱县尉?” 朱达常:“这这这这这这位英雄,其、其实我对这南浦县城的坊图十分熟悉,人称、称行走的活坊图!” 林随安:“哈?” “留我一条小命为英雄开路啊!” 要不是现在情况不允许,林随安几乎要笑了,这猪大肠的脑回路还真是峰回路转,颇具前瞻性,竟然帮她连后路都规划好了。 穆忠几番打量林随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难不成你要说,罗家主自己杀了自己?” 林随安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很快就否决了。 不为别的,因为罗蔻。 罗石川心有牵挂,不会自杀。 “不是自杀。”林随安道,“定是真凶杀人后,用某种机关做了这间密室。” 穆忠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密室?” 朱达常:“那、那那那那是啥?” “命案发生在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凶手却能利用某种诡计逃脱或者凭空消失,用以洗脱嫌疑。”林随安目光扫过整件屋子,“只要能破解密室之谜,自然就能抓住真凶。”又看了穆忠一眼,“难道你们不想抓住杀害罗家主的真凶?” 穆忠不说话了。 第一个出去的不良人终于满头大汗回来了,还揪了个胖画师,胖子吓得抖若筛糠,两条腿一个劲儿地往地下出溜。 林随安:“将这房间的布局、所有家具、摆设、物件都画下来,一寸都不许错!” 画师:“诶?” 不良人:“快画!” 画师哆里哆嗦趴在门口,铺开纸,看一眼屋里,画几笔,速度还挺快。 又是十几分钟,第二个不良人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干巴瘦老头,背了个大木箱,显然是南浦县的仵作。 林随安:“进来验尸,验仔细了,大声说给我听!” 仵作浑浊的眼珠子从一开始就定在罗石川身上,似乎除了这具尸体旁里就没别人,先在门内铺了草席,踩着草席跪在罗石川身前,打开箱子,铺展白布,一样一样摆上验尸工具,最后取出三张黄纸符,折了几折,放在罗石川头顶,用镇纸压好。 罗蔻发出压抑的哭声,缩到了孟满怀里,孟满扭头不忍再看。林随安拖着朱达常走到仵作身后,死死盯着仵作的动作。 仵作枯瘦如树枝的手散开罗石川的发髻,因为尸身已经僵硬,无法平躺,仵作就保持着尸体侧倒的方向开始检验,从头顶一寸一寸往下摸,“正头面,无簪,发长三尺一寸,顶心、卤门、发际、额部、两眉无伤,两眼闭,”仵作的拇指和中指撑开罗石川的眼睑,“眼球全。” 就在这一瞬间,林随安毫无预兆看到了罗石川放大的瞳孔,一道白光闪过,眼前仿佛切换频道般出现了一副画面。 缀满花苞的桂花树,摆满茶器的几案,茶碗旁放着两个白色信封,微风拂过,嫩黄的花苞落在信封上,莹莹闪着光,仿佛秋天的碎片。 5 0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只有一刹那,景象消失了。 林随安大惊失色,刚刚那是什么?和之前林妹子的记忆画面感觉十分相似,但是她并没有把铜镜带在身上,所以肯定不是铜镜触发的画面,而且……似乎也不是原主的记忆。 林随安记得茶碗上的花纹,是罗石川的茶具。 难道这个画面是罗石川的记忆? 林随安慌得一比,为什么她会有罗石川的记忆?穿越的后遗症? 不不不,冷静一下,两者之间肯定有相同点,只要找到关联就能找到触发画面的关键。 一晃神的功夫,朱达常明显有些不安分,林随安毫不客气收紧了手指,朱达常吓得两眼暴突,堪比牛眼,“我、我就是有点喘不上气——” 林随安一瞬间想到了,是眼睛! 两次画面出现之前,她都看到了眼睛,第一次是铜镜中自己的眼睛,第二次是罗石川尸体的眼睛,不,确切的说,第一次是原主尸身的眼睛。 难道说,她只要看到尸体的眼睛就会看到一部分尸体的记忆?! 这是什么诡异的金手指?也太不吉利了吧! 更苦逼的是,看到的画面还如此莫名其妙,屁用没有! 林随安心中惊涛骇浪之际,仵作的验尸工作有条不紊继续,枯瘦手指摸过口、舌、下巴、咽喉,声音仿佛生锈的铁锯锯开了棺材板,“口闭,舌未抵齿,颏、喉无伤,”手指移到胸部,剪开衣衫,“左胸二肋下半寸要害处被刺,衣破,血重,”手指抵住伤口观察片刻,又道,“伤口长一寸,阔三尖,深四寸一,伤口倾斜,透内脂膜,痕肉阔,花纹交出,有血汁,疮口皮肉血多花颜色,有黑渣残留。”(注) 好家伙!林随安现在想跳河的心都有了。仵作说的专业术语她基本都没听懂。 别说她没听明白,朱达常这个正儿八经的县尉似乎也听得一头雾水,朝那边的不良人呲呲呲,“这仵作是谁?李仵作呢?” 不良人冷汗淋漓,“新来的,姓丁。老李回乡省亲后来顶班的。” 朱达常:“你要害死我啊!” “仵作这活太脏,没人愿意干,有人来就不错了。” “……” 丁仵作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有条不紊将尸身翻面,依次检验后背、后脑、肩胛、左侧身、右侧身、腋窝、双腿,双脚、脚心、脚趾,待全部检验完毕,从箱子里取出白布覆在罗石川身上,收起工具,点了火盆将镇纸压着的黄符烧了,又在火盆里浇了醋,横跨两趟,用皂角细细洗了手,垂手立在一边。 林随安:“死因为何?” 丁仵作:“利器刺入胸口,应为……致命伤。” “凶器为何物?” “凶器长四寸三,厚三尖,宽半寸,铁制,”仵作想了想,回头看了眼几案上的茶器,“推断凶器为火筴。” 火筴?林随安飞速扫了一眼,想起来了,之前罗石川用来夹火炭的钳子没了,那个叫火筴,是凶器?! 林随安:“地上的血脚印是谁的?” 丁仵作:“死者所留。” 所以罗石川在几案旁被刺,后又流着血走到了门边,为了呼救? 林随安:“何时死的?” 丁仵作:“亥初至子正。” 也就是死亡时间是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之间,果然她来到时候罗石川还活着,如果当时自己能小心一点,或许能救罗大叔一命…… 林随安胸口发闷,深吸一口气。 逝者已矣,擒凶重要! 丁仵作沉默片刻,抬起浑浊的双眼,也不知道是在看林随安还是看朱达常,“初验有疑,请剖尸复验。” 朱达常:“诶?!” 罗蔻和孟满惊叫,“你说什么?!” 果然无论什么时代,解剖尸体对家人来说都太残忍了。 林随安不动声色掐了一下朱达常的脖颈,朱达常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准!” 罗蔻晕倒在了孟满怀里,孟满看向林随安的目光划过一道怨色,打横抱起罗蔻匆匆离开。 四个不良人踩着草席抬走了罗石川的尸身,丁仵作也跟着走了,画师终于画好家具摆设方位图,还挺细致,门窗方向、账幄、床铺方位都清清楚楚,甚至连几案上茶器的位置都标得很详细,林随安看了图才知道,原来那个碾子叫茶碾,带抽屉的方匣子叫茶罗子,煮茶的小泥炉果然就叫风炉。 朱达常吞了吞口水:“英雄,您还有何吩咐?” 林随安单手折起方位图揣进怀里,反手抽出千净抵住朱达常的颈动脉,朱达常嗷一声,差点没过去。 两个不良人脸色大变,“住手!” 穆忠:“丫头,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 林随安用刀刃压着朱达常慢慢后退至屏风前,距离门口窗口大约丈远,粗摸估计着算是安全距离,提声道,“不良人进来,检查窗户、房梁、地面、屋顶。” 两名不良人面露惊疑,看了穆忠一眼,穆忠点了点头。不良人这才进屋,飞快将所有窗户、房梁,屋顶检查了一遍,看向林随安的目光更凶狠了。 林随安心中微凛:朱县尉和不良人居然对他毕恭毕敬,只怕这个穆忠的背景不简单,若想洗脱自己的杀人嫌疑,他或许是个突破口。 “有何发现?”穆忠问。 不良人回道: “地面没有其他人脚印。” “所有窗户皆从内部锁住,窗棂窗纸无破损。” “房梁厚积灰,没有人踩踏的痕迹。” “屋顶完好,无破损,瓦片无移动痕迹。” 穆忠瞥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建宅的匠人可到了?!” “到了到了,”一个小老头探出半个脑袋,“这屋子是二十年前建的,这儿有建造图。” “此屋可有密室、暗道?” “没有没有,罗家主为人磊落,不喜这些。” 林随安的心又沉下去一截。 难道真是个无懈可击的密室? 穆忠笑了,“人就是你杀的吧!” 这山字胡真难缠。 林随安心中不爽,刀锋一动,险些划破朱达常的脖子。 朱达常汗珠顺着脖颈哗哗淌,“我、我我我我相信英雄绝绝绝绝非嗜杀之人。” “如果密室没有出口,”林随安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门闩上,“那么唯一的入口就是出口。” 穆忠顺着林随安的目光看过去,神色一动,捡起掉在血泊中的两截门闩拼起看了看,摇头,“的确是被撞断的。” “嗯。我看到了,是撞断的。”林随安道。 穆忠脸皮抽了一下。 林随安:“上面可有特别的凹槽或划痕?” “门闩当然到处都是划痕了,”穆忠嘀咕,但还是用手指将门闩摸了一圈,“还真有!”他举起半截门闩给身后两个不良人看,“四棱有小凹槽,像特意磨出来的。” 不良人:“哦哦哦。” 穆忠眼睛一亮,“有麻绳吗?” 不良人忙解下半截绑腿麻绳递过来,穆忠将麻绳卡进凹槽里绕了两圈,刚刚好。 林随安:“看看门板四周。” 两个不良人趴在门板上好一顿找,穆忠更暴力,直接把两扇门板整个卸了下来,三人细细摸了两圈,一个不良人突然大叫,“这里有血迹”他指着右扇门板的顶端,“还有凹槽。” 穆忠凑过去,用手指摸了摸,转头,表情甚是惊愕:“丫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达常:“什么凹槽?” 林随安松了口气,“感谢柯南。” 朱达常:“什么柯南?” 穆忠的表情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起身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丫头,若你真能解释清楚这个密室,我就暂且相信你不是凶手。” *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机关,”林随安将门板和门闩拼摆在地面上,一边比划一边讲解道,“凶手先将麻绳卡入凹槽,不结扣,将门闩平稳放好,拉着两条麻绳从门板上方的凹槽里穿出,走出房间,关上房门,这样即使门板和门框严丝合缝也不会卡住麻绳,再在门外慢慢拉紧麻绳,就能插|进门闩,最后抽出麻绳,整个密室就完成了。” 穆忠摸过凹槽,“不是磨的,是砍的,还有血迹,大约是用火筴弄出来的。” 朱达常:“哪来的麻绳?” 林随安:“就地取材,罗石川书架下有很多修复古籍的细皮绳,比麻绳还结实。” 不良人:“亲娘诶!” 穆忠:“凶手是谁?” 林随安侧目:你当我是柯南还是金田一?掐指一算以我爷爷的名义就能揪出凶手? “门外可有脚印?”林随安问。 穆忠:“昨夜四更大雨,我来时地面平整,并无脚印。” 林随安:“……” 昨夜下雨了?她完全没印象,想必是她晕倒后的事。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雨前作案,大雨恰好掩盖了他的脚印和痕迹。”林随安嘀咕。 “穆公,这小娘子真不是凶手?”朱达常小声问道,“真不用抓回牢里?” 穆忠瞥了朱达常一眼:“就凭你们几个,抓得住吗?” 朱达常心有余悸摸了摸脖子,又压低几分声音:“不是还有穆公您嘛!” 穆忠:“南浦县令呢?罗氏也算是南浦县大户,家主不明不白死了,县令居然不闻不问?” 朱达常苦着脸道:“上任县令告老还乡,下任县令还未到任,县里就我和司户张县尉两人撑着,穆公您也知道,历来司户尉都压着司法尉,张县尉又素来与我不对付,还偏偏出了这等离奇命案,穆公,你可一定要帮我擒住真凶,否则我只有辞官回家种田一条路了。” 几个不良人也忙道:“穆公在新桐县任不良帅时屡破奇案,传奇事迹在不良人中流传甚广,此等小案对您来说定是手到擒来。” 原来这个山字胡曾经做过不良帅,还是个破案高手,难怪连猪大肠和不良人都对他言听计从。林随安总算听到了一句有用的信息,心道,看来自己还真是压对宝了。 穆忠却摇头道,“我辞去不良帅一职已逾十年,而且当时也非我一人之功,而是托一位贵人相助。” 朱达常眼睛一亮:“不知可否请那位贵人——” 穆忠噗一下笑出了声,“他?忙得很,没空。” “我还是辞官吧!”朱达常抱头。 “若想破案何必舍近求远,我倒觉得这丫头颇有些道道。”穆忠顿了顿,“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林随安。”林随安连忙摆手,“我不会破案。” 穆忠:“一日抓不住真凶,你就一日是嫌犯。” 林随安眼皮抽了一下:“破案一事,还是应该靠官府……” 后半句话说实在不下去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不良人眼巴巴瞅着她,朱达常的牛眼里闪动着期待的银河之光。 林随安突然有了点小虚荣。 果然,穿越人还是有点主角光环的。 林随安清了清嗓子:“先集合所有罗氏族人、罗宅仆从,查验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众人都没说话,眼神惊异。 林随安以为他们不理解“查验不在场证明”的意思,又解释了一句,“问问昨夜九点——亥初到子正这段时间里他们都在哪,做什么,可有证人。” 不良人:“为何要问罗氏族人?” 朱达常:“我记得他们不住延仁坊,而是住在东后坊。” 林随安:“诶?” 穆忠:“夜禁后坊门关闭,其余罗氏族人根本进不来吧?” 林随安:“……” 刚成型的主角光环被“没常识”的钢针戳了大洞,撒着气飞走了。 6 0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罗宅常驻仆从五十三人,关于罗宅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调查”可是一项大工程,朱达常从县衙又调来二十五名不良人协助,十五名守住前后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出,十名征调罗宅的五间厢房做审讯室,两人一组进行审问,可惜仆从几乎都是入夜就睡,再加上昨夜大雨,无人出门,根本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 按照林随安的计划,最先需要审问的当然是嫌疑最大的苏城先、孟满,甚至连罗蔻都不能例外,可朱达常一听苏城先是苏氏族人,吓得躲得老远,死活不肯触这个霉头,林随安因为和苏城先有怨在前,也只能避嫌,倒是穆忠跃跃欲试,看他那满脸的兴奋劲儿,林随安有理由怀疑穆忠和苏氏有宿怨。 可还未等穆忠去寻苏城先的晦气,得知罗石川死讯的罗氏族人先来寻朱达常的晦气了,主要诉求集中在为何不经罗氏族人同意就将罗石川的尸身运走还给剖了,大有不将罗石川尸身归还就要把朱达常活剐的架势,朱达常一个头两个大,硬拉着穆忠帮他镇场子。 林随安估计自己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便留在第一审讯室旁听,现在问询的是之前罗石川派去宣原县调查的仆人,三十多岁的敦厚汉子,名叫罗二三,得知罗石川死讯后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问了半天也没个进展,审问的不良人越审越火大,暴躁扯下花头巾摔到几案上,露出一头咖色的短卷发,“哭什么哭,娘们都没你马尿多!” 不良人叫李尼里,据说有胡人血统,话音带着点卷舌,尤其说自己名字的时候异常艰难,也不知道父母是出于什么想法才给他起了一个这么吊诡的读音。 他是朱达常第一批带来的六个不良人里小头目,深得朱达常信任,所以才被派来审问罗二三,根据其他仆人的证词,罗二三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罗石川的仆从。 “俺也不想啊,可是这眼泪就是不听使唤,”罗二三抹了把鼻涕,“家主那么好的主人,咋就死了呢,家主心最善了,还说俺这趟差事办得好,就帮俺脱了贱籍,你说家主都死了,罗家还能帮俺脱贱籍吗?” 李尼里:“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说说昨天什么时候见的罗石川?” 罗二三吸溜鼻子,“暮餐后家主寻我去,问我在宣原县查的事儿是什么结果。” “查什么事?” “就是准姑爷——啊不是,是苏公子和林娘子的婚约——”罗二三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照实说。” “要说这苏公子真是不厚道,当着街坊邻里的面送了林娘子定情诗,罗家老人临走的时候,还发誓要照顾林娘子一辈子,这都是有街坊和官媒作证的,那个定情诗还真和送给我家小姐的一模一样。”罗二三又抹了把眼泪,“俺把这些都跟家主说了,家主挺高兴,还请俺喝了杯茶,你说家主这么好的主人,咋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呢。” “之后呢?”李尼里问。 “之后回去洗洗睡了。” 林随安:“离开的时候大约是什么时辰?” “走的时候天还亮着。” “当时院子里有什么?” “有什么?”罗二三疑惑了一下,又明白过来,“林娘子是问中秋赏月用那些物什吧,每年都是孟管事亲自办的,我们这等贱仆可插不上手。” 林随安皱眉:“也就说孟满才是最后一个见到罗石川的人?” “最后一位见到家主的是苏城先。”孟满跨进门槛,朝林随安施礼,他的脸白得吓人,眼窝赤红,不知背着人哭了多久,“入夜后我安置好赏月用的物品鲜果,本想去邀蔻儿,家主却遣我去请苏城先。苏城先到了之后,家主便命我离开,说与苏城先有话要谈,还说今夜无需服侍,让我不必再去内院。”说到此处,孟满声线有些发颤,吸了口气,稳住声音道,“当时,我应该留下的……” 难怪上午撞开门后,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林随安杀了罗石川,只有孟满不一样,可见他就已经怀疑苏城先。林随安想,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孟满其实就是凶手。 但孟满若是凶手,为何要把她关在密室里?无论是在原主的日记里还是根据林随安这几日的观察,孟满对她都没有恶意,反倒是另一个人,若是他,诬陷林随安更符合行为逻辑。 “苏城先住在哪?”林随安问。 “随我来。”孟满带路。 李尼里和几个不良人对视一眼,也只能跟了上来。苏城先住在罗宅最北侧的阁楼上,楼下就是林随安穿来时的小花园,小桥流水,假山怪石,风景好,光线好,看得出罗家对苏城先礼遇有佳。 林随安抵达的时候,阁楼下乌央乌央聚了一堆人,穆忠、朱达常,不良人还有罗氏族人都在,罗氏族人乱七八糟嚷嚷着“万万不可”、“不妥不妥”,几个不良人搂着穆忠的腰,朱达常扯着穆忠的袖子,口中哇哇大叫。 穆忠声如洪钟,震得阁楼上瓦片咔咔作响:“苏公子,你若再不开门,我就闯进去了!” “万万不可啊!”朱达常扯着嗓门尖叫,“穆氏商队不怕苏氏一族,南浦县可惹不起啊!” 罗氏族人:“对对对,不妥不妥!” 孟满脸色沉得吓人,厉喝道:“难道你们要包庇杀害家主的嫌犯吗?!” 罗氏族人倏然一静,齐刷刷看向孟满。 “苏公子是嫌犯?” “怎么可能?!” “苏氏马上就要和罗氏联姻,苏公子怎么可能会杀家主?!” “孟满你莫要胡言,若是传出去,定会招来灭顶之灾!” “家主已经不在了,罗氏以后何去何从还要仰仗苏氏,孟满你区区一个管事,凭什么在这儿指手画脚?!” “我们这可是为了罗氏的将来打算!” “你、你们!”孟满气得嘴唇发青,“荒唐!荒唐!!” 一片混乱中,林随安背着手踱着步到了穆忠旁边,朝着阁楼努了努嘴,“什么情况?” 穆忠叹气:“喊了好几遍,楼里这位没动静。” 朱达常:“林娘子,你来的正好,赶紧劝劝穆公别乱来啊。” 林随安:“确定人在里面吗?” 穆忠:“仆人说从昨晚到今早没见人出来。” 林随安抬眼观察着眼前的阁楼,门窗紧闭,黑瓦泛光,在一片吵嚷中安静得愈发诡异。 “穆氏商队真当不惧苏氏?”林随安问。 穆忠得意一笑,“他家还不够格。” 林随安点头,走到门前敲了敲门,“苏城先?”推了一下门板,没推动,里面闩上了。 朱达常:“林娘子,你要干嘛——亲娘诶!” 两扇门板骤然脱离门框,哐当一声砸进了屋里,摔得四裂,激起一大团浮灰,林随安有些诧异看了看手掌,这个身体的力气比她想象得还惊人,不过稍微用了点力气,居然把整扇门都拍飞了。 身后一片死寂,仿佛院子的人都消失了,连个喘气的都没有。 林随安没空看他们的反应,径直走进屋子查验。 这是一间高标准的客房,家具摆设比她那间高了好几个档次,床褥都厚实了不少。床上被子凌乱,床下无鞋,衣架上没有衣物,林随安翻找一番,未发现苏城先的包袱和随身物品,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后窗开着,掀开窗扇,竟然在窗外的杂草丛里发现了关键证据——一根沾了血迹的皮绳,一个染血的火筴。 林随安迅速退出屋子,请穆忠、朱达常和不良人进来查看。 “后窗外的草被踩断了不少,苏城先大约是——”林随安看向呆若木鸡的罗家族人,“跑了。” * “辰初城门开,发现罗石川尸身是辰正二刻,不良人封锁罗宅前后门大约在巳正三刻,”穆忠大步流星走出罗宅大门,“从辰初到巳正,苏城先足有两个时辰可以逃脱。” “坊门开启迟于城门二刻,就算苏城先在坊门开启的辰初二刻立即出门,此时也到不了城门。”朱达常追在穆忠身侧,身后跟着两个不良人,“延仁坊没有东坊门,只有一个西坊门,还临着东市,若要出城,只能出坊门北入里仁街向西绕过春路、里回两坊,时间不够。” 林随安:“……” 好家伙!这一串又是街又是坊又是门,完全没听懂。 林随安之前恶补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市政规划的基础知识,这里实行里坊制,所有的城市,无论是小县城还是大都城都是坊区布局,只是规模不同。 所谓坊区布局,简单的说就是城市被大小街道分割成棋格样的住宅小区,每个小区被坊墙和坊门围起来,白天城门坊门开放,入夜城门和坊门关闭,实行夜禁,所有人只能在坊内活动,不得出坊,主要街道还有武侯巡逻。若是夜里不安分跑出去被逮到,不禁要挨板子还要拿钱赎人,据说市价一千文一个。 南浦县在州县等级划分中属于中下等的紧县(注),县城规模也比不得大都城,只有十六坊,两座城门,主要街道两条,分别是东西向的里仁街,南北向的春满街,罗宅所在的延仁坊位于里仁街南侧,东临东桥门,西临东市,斜对面县衙所在的清平坊,可谓是黄金地段,按理来说交通应该十分便捷。 “从这里出城需要这么长时间?”林随安表示震惊。 “若是平日从延仁坊去东桥门,脚程快的也就半个时辰,但今天是八月十五。”朱达常向前一指。 这是林随安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看到了坊门,说实话有些失望,光秃秃的夯土墙中间豁了一块,塞进去一座黑了吧唧的二层木楼,一层是铜钉黑漆木门,二层只有柱子没有墙,两个武侯趴在二层木栏上,撅着屁股看热闹。 延仁坊门之外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挤满了人、箩筐、蔬菜、木柴还有各种家畜——有鸡有鸭、有羊有猪,再加上偶尔窜出的野狗,颇有鸡犬相闻,人声鼎沸之势,全都朝着一个方向缓慢涌动,目的地正是街对面的东市。 穆忠扫了扫头顶的鸡毛,“每月十五是南浦县的大集日,东桥门在东市散市之前只进不出。” 朱达常挥手,不良人吆喝着上前推推搡搡,勉强算是开出一条道来,可即便如此,也是举步维艰。 林随安硬着头皮跟在穆忠身后,只恨没有个防毒面具,又潮又热的臭气撒了欢似得往鼻孔里钻,稀糊糊的黄泥混着鸭毛和羊粪蛋,踩上去吧唧吧唧直黏鞋底,小腿突然被怼了一下,竟是一头浑身滚泥的老母猪,颇为不屑瞥了林随安一眼,晃悠着肥硕的臀|部走了。 林随安:“……” 难怪之前不良人回来的那么慢,原来是交通堵塞造成的。 足足挤了一刻钟,林随安终于看到了里仁街,南侧挤满了人,中间站了一排武侯维持秩序,空出了北侧半边道路。 朱达常:“这是上任县令留下的规矩,大集日必须在县衙所在的清平坊前留出半幅路面,只供官府使用,用来应对紧急境况,我原本还觉得这规矩没啥用,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 远处尘土飞扬,李尼里骑马从北侧空路奔驰而来,翻身下马,急声报告道,“西重门今日出城人过所登记中未见苏城先。不良人都散出去了,全拿着苏城先的画像。” 林随安松了口气。苏城先是外地人,在此地没有根基,没有武功,人又怂,又吃不得苦,料他也藏不住几日,只要掐住城门和坊门瓮中捉鳖,抓住他只是时间问题。 林随安:“若我是苏城先,与其费时费力出城,不如寻个地方躲起来,待东市散了,再随人群出城更安全。” 穆忠点头:“城里可有什么地方能藏身?” 朱达常:“南城的庭户坊里有几处空宅。” 穆忠:“去查。” 朱达常递了个眼色,四名不良人奔出。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朱达常又道,“南浦县城位处扬都必经之路,所以东市常有路过的大商队驻扎,这些大商队背后龙蛇混杂,就我们县衙这点人手,怕是——”朱达常瞄了眼穆忠。 穆忠笑了:“林娘子可想去逛逛东市?” 林随安:“诶?” 朱达常:“多谢穆公!有劳穆公!” 穆忠摆了摆手,“我就是带新认识的朋友转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对对对,是是是!”朱达常屁颠屁颠跟在后面,“我也陪林娘子逛逛。” 林随安:“……” 你俩这么会一唱一和怎么不去德云社? * 适才见到东市外面的混乱景象,林随安还以为东市里面也是乱七八糟,进坊后却大为惊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条十字交叉道,宽度大约有里仁街一半,高高矮矮的店铺临街而建,还有许多小道通向市场深处,入市的商人们一进来就如鱼入海,三转两转钻进小道里不见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般,偶尔能听到几声猪叫羊咩。 朱达常和不良人明显有点紧张,寸步不离跟在穆忠身后,美其名曰保护穆公,但依林随安所见,穆忠保护他们还差不多。穆忠先拿着苏城先的画像去坊门东侧的一家席帽行里转了一圈,不多时,就见铺中派出七八个小伙子拿着画像飞快散入东市。 穆忠四处转悠着,东市里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他,铺主们纷纷出来打招呼,最神的是穆忠竟能叫出所有铺主的名字,还能畅聊甚欢。 太厉害了,林随安想。她这种能少说一句话绝不多说半个字的现代社恐,对穆忠这种存在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观察了一会儿,默默溜边去逛街了。 东市自然没有现代的商业街高大上,但规模也大大出乎林随安的意料。每家店铺门前皆摆着等人高的大商牌,写着商品品级价格,林随安随便扫了几眼,发现几乎每种商品都分为上、中、下三等,如: 椒笋行:鲜笋一两,上七文,中六文,下五文。 果子行:干葡萄一升,上二十三文,中二十二文,下二十文。 新货行:葡纹铜镜,上五百五十文,中五百二十文,下五百文。 一个铜镜竟然要五百文!林随安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眼花,特意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岂料她这一看,店里的老板竟然冲了出来,看表情还吓得不轻,声音都哆嗦了。 “见过六队首!您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想要什么,随便挑!就当小的孝敬您的!” 林随安有些尴尬,忙垂着脑袋假装研究商牌,竖着耳朵听穆忠和老板闲聊,诸如什么最近生意如何,物品货源如何,价格如何等等,话题实在太无聊,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东抠抠,西抓抓,突然,在商牌的最顶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字又像符,造型看起来像一朵花,林随安想了半天,总算想起来是象形字的“花”。她转头四下望了望,才发现椒笋行、果子行、杂货行、席帽行、金银行,还有旁边的坟典行的商牌上都有一样的标记。 坟典行是——做白事的?林随安咋舌,所以这是同一家品牌商?水果、蔬菜、金银铜器、服装,连阴间买卖都有涉猎,这品牌也太野了。 散去东市的画像断断续续回来了,传回的消息是都没见过苏城先,新货行的老板瞅了瞅画像,也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东南角最近有些不安分,入了好几个生面孔,说不准。” 穆忠:“哪个铺子挑的头?” “胡姬酒肆。” 哦豁! 林随安双眼一亮,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 7 0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说起胡姬酒肆,第一个想起的当然就是诗仙李白的这首《少年行》,只有寥寥四句,就将那个时代的瑰丽和热情描绘得令人万分神往。 可林随安现在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胡姬酒肆不大,中间是一座半米高的圆形高台,四周拼铺着颜色艳丽的波斯地毯,客人们随意散座在地毯上,坐姿都很豪放,每个人面前都有小案,摆着造型奇特的银制酒器,边饮酒边高声谈笑。 乐人们横抱龟兹琵琶、拨弹箜篌、敲着皮鼓围坐在高台四周,演奏着的节奏感十足的乐曲,腰肢窈窕的胡姬随着乐声疾转如风,红色纱裙和飘逸的纱巾变成了飞旋的风暴,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欢呼。 的确很有异域风情,但是——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这里的味儿实在是太、冲、了。 地毯远看去颜色很鲜亮,但走进细看,就能清楚得瞧见毯毛缝隙里落满乱七八糟的渣滓,还散发着一股怪味儿,客人们有人穿着鞋,有人脱了鞋,汗脚味儿、地毯味儿和着胡姬身上香料味儿,汇聚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做个比喻的话,就好像地铁里的狐臭混着韭菜盒子再加上高端香水的综合体,怎一个反胃了得。 在这种味道里还能写出传颂千年的诗句,这诗仙文豪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的。林随安想。 虽然叫胡姬酒肆,但老板却是个唐人,穿着胡服戴着毡帽,力争和整个酒肆的风格保持一致,看到穆忠和朱达常笑得脸都快裂开了。 “六队首,朱县尉,今日刚到的葡萄酒,酒醇不上头,给二位来一壶可好,算在我账上。”他又看向林随安,“这位小娘子想喝点什么?” 老板的口气和现代服务员问“你想点什么菜”一样自然,看来这个世界女子逛酒肆很常见。 穆忠递上苏城先的画像,“今日可曾见过这个人?” 老板盯着画像,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低声道,“六队首寻此人是?” 穆忠:“莫要多问。” “是是是,”老板点头哈腰,“实不相瞒,此人昨夜正好留宿在此。” 朱达常:“什么?!” 林随安也是大惊失色,若苏城先昨夜留在了胡姬酒肆,他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岂不是说——她又变成最大的嫌疑犯? “此人现在还在吗?”穆忠问。 “在在在,”老板忙前边领路,“此人昨夜吃多了酒,睡在胡姬屋里,现在还没醒呢,就在后院,请六队首随我来。” 穿过酒肆大堂,钻出一个小矮门就是酒肆后院,四周建了一圈歪歪扭扭的小木楼,有的二层,有的三层,有的一层半,房间位置参差不齐,高高低低的木楼梯盘桓其中,竟有种的迷宫的错觉。 “六队首稍后,我这就请人下来。”老板提着长袍噔噔噔跑上一截楼梯,钻入一扇小门,砰一声关上了门板。 就在这一瞬间,林随安背后的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她身体的预警系统毫无预兆启动了——此处危险! 几乎同一时间,穆忠脸色大变,转头就跑,“不对,走!” 话音未落,就听砰砰砰数声巨响,楼上几扇木门同时被浓烟冲爆开裂,十余名蒙面人卷着烟尘挥刀跃下,凛凛刀光藏在烟中,诡亮摄人。 林随安几乎是条件反射抽出腰间的千净,足尖后撤半步,整个身体嗖一下冲进了烟雾,她的大脑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但身体已经确定了方向,手挽刀花回臂一荡,铮铮两声脆响,千净击到了其它的兵器,敌人离她很近,而且不止一个,林随安猝然沉腰俯身,千净在掌中转了个圈,好像割麦子一样反握刀柄贴地疾扫,刀风将烟尘撕开了数道裂缝,缝隙间能看到几只脚,刀光过处,血浆飞溅,紧接着便是几声惨叫和重物砸地的声音。 烟尘弱下,视线恢复了些,林随安这才看清自己四周躺着四个蒙面人,脚踝处飙血,抽搐着发出压抑的叫声。 林随安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代斩若生初】 这是什么?! 林随安一晃神的功夫,又有两名蒙面人杀了过来,这一次没有烟尘的遮挡,林随安看得十分清楚,他们都是精壮汉子,穿着胡服,蒙面巾上方露出的眼睛都是黑色,不是胡人,是唐人。 一左一右两片刀刃携着腥风同时劈向了林随安的脖颈,在空中形成了一把巨大的剪刀,速度快得惊人,眼看就要剪断林随安的细脖子,林随安身体骤然后仰,腰身弯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险险避开,单手撑地一推,整个身体反弹而起,两个蒙面人招式恰好用老,千净顺势向前一递一转,右侧蒙面人的手腕喷出一股血浆,尖叫着倒在了地上,林随安反手再劈,千净绿刃唰一声割出冽冽腥风。 【刀复断汤。】 又一句话突然钻进了脑子,林随安一个激灵,手腕一抖,刀锋挑起一厘,可刀势却没止住,依然朝着左侧的蒙面人腹部斜劈了下去。 “嗤——”血浆喷了林随安半身半脸,蒙面人倒在了地上,捂着腹部惨叫。 林随安僵住了,若是她刚刚没有将刀锋抬起一厘,刚刚那一刀当场就能将此人劈成两半。 只差一厘米,她就杀人了! 血顺着额头落到了睫毛上,染得视线半面血红半面惨白,林随安心跳如擂,握刀的手止不住发起抖来,耳边传来朱达常的呼救的惨叫。 “啊啊啊啊!穆公救我!林娘子救我!” 朱达常正被两个蒙面人追着砍,逃得那叫一个连滚带爬险象环生,原本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不良人正在和几名蒙面人肉搏自顾不暇,穆忠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一人独战五名蒙面人,步步惊心,所有人都以寡敌众,命在旦夕。 她要救人! 林随安攥紧刀柄,足尖一点奔了出去,刚刚险些杀人的惊惧变成了一种诡异的颤栗感,脑中仿佛有上百柄长刀嗡鸣,震得五脏六腑颤抖不止,风钻入她的耳畔,又消失了,眼中的景象变得异常缓慢,甚至还染上了一层诡异的黑白色调。 飞舞的千净斩断了眼前的刀,血浆仿佛黑莲绽放,她的身体一跃而起,千净绿刃犹如一片薄薄的叶子扫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水花竞相绽放。 朱达常瘫坐在血泊里全身发抖,两个不良人面色惨白,穆忠骇然瞠目。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那一弹指的时间里,眼前的女子身披腥风,光随刀动,刀至血绽,蒙面人轰然倒地之时,漫天血雨倾泻而下,女子半身浴血,眸光幽沉,犹如鬼神附体。 突然,女子的眼瞳动了一下,鬼神般的杀意倏然散了。 众人吞了吞口水,这才惊觉早已汗透衣背,却不知他们眼中的“鬼神”——林随安自己也吓得够呛。 刚刚她好像失去了意识,又好像没有失去意识,她有记忆,她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是身体、四肢、肌肉似乎被另一种东西占领了,直到打败了所有对手,才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涌入鼻腔,视线里的颜色从黑白变成了鲜红,林随安怔怔看着地上的蒙面人,五感渐渐回归身体,他们的哀嚎声一点一点传入了耳畔——他们还有声音,都还活着——林随安颤抖着收起千净,盯着自己的手掌,血水顺着掌纹滴落。 刚刚砍人的颤栗感还残留在体内,林随安甚至无法分辨她发抖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 她的这个身体……似乎……嗜血? * 一刻钟后,林随安见到穆氏商队分部的人,都是十七八岁的精干小伙子,穿着统一的姜黄色长衫,戴着穆忠同款抹额,以极高的效率控制了胡姬酒肆,某位朱县尉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充分显示了穆氏商队对东市极高的控制权。 很快,他们就在胡姬酒肆后院的木楼里发现了不少走私物,至于走私物具体是什么,林随安并没有资格知道,只能从穆忠和手下零星的对话中推测出了来龙去脉。这家胡姬酒肆是走私商队的隐藏据点,都是些亡命之徒,突然见到穆忠来访,还以为是据点暴露所以起了杀心,不得不说这酒肆的老板还是有些本事的,那奇怪的木楼中有多个暗道,如同一座小型迷宫,派出好几队人都没探到真正的出口,老板早已逃之夭夭。 更糟的是,酒肆里的胡姬说从未见过苏城先,所以老板的说辞不过是骗穆忠入陷阱的谎话罢了。 “多亏林娘子出手相救,否则穆某这次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穆忠朝林随安郑重道谢,又朝朱达常抱拳道,“朱县尉,这次是穆氏商队连累你们了。” “不过是小阵仗,我朱某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无妨无妨。”朱达常说话的时候两条腿还在发抖,身后的李尼里惨不忍睹移开了目光。 穆忠干咳一声,又看向林随安:“林娘子的刀法凌厉非常,江湖罕见,不知师承何处?” 林随安:“……” 鬼知道这鬼刀法从哪学来的!她原本觉得平白无故得了一身功夫是撞了大运,但现在看来这刀法颇有些邪性,莫不是什么诸如“葵花宝典”的邪功? 穆忠见林随安不回答,忙改口道,“林娘子莫要误会,并非是穆某觊觎贵派绝学,只是我行商多年,从未见过如林娘子这般的刀法,一时好奇罢了。我穆忠欠你一条命,以后林娘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从未见过类似的刀法?林随安心道,难道这原主一家是什么不出世的高人?完蛋,似乎更不像正经人家了。 “对对对,林娘子放心,你救我一命,我朱某人定会擒住真凶,还你一个清白。”朱达常也道,“既然苏城先不在东市,那肯定是藏在城中某处,只要我们挨家挨户的搜问,定有线索!” 林随安却不这么想,既然酒肆老板能消失无踪,说明这南浦县城绝非铁板一块,难保苏城先没有什么歪门邪道…… “六队首,我们寻到了一处暗道出口!”一名伙计跑过来道,“出口直通地下暗渠,已经派水性好的去探了。” “好!”穆忠大喜,“让兄弟们小心。”又对朱达常道,“朱县尉,你可有南浦县城的地下水路图?” 朱达好似呆住了,直勾勾看着穆忠半晌,突然大叫道,“污水渠!污水渠直通环城的西春河!” 那岂不就是最佳的逃亡路线?! 林随安:“出口在哪?!” “城里共有污水渠七条,六个出口,最大的两条暗渠在里仁街和西路街,为东西向,另外三条是南北向,皆有交汇……”朱达常抱着脑袋满地转悠,“现在是秋季,西春河水位较低,所以流向应该是从北至南,从西至东……” “废话这么多!”穆忠不耐烦起身,“我去探!” “抓到了!抓到了!”后院传出一片嘈杂,“抓到酒肆老板了!” 就见四五个伙计抬了一个水淋淋的人进来,胡服毡帽,果然是那个逃走的户籍酒肆老板,此时面色铁青,早已气绝。 “还有一个!拖出来!”骚乱声中,第二具尸体被抬了过来,这个尸体的可比酒肆老板惨烈多了,左边泡得发白的脸皮掀了起来,好像切剥的猪皮一样卷着,皮下滋滋冒着臭水,右边半张脸还保存着完整的五官。 朱达常哇一声吐了,穆忠捂住鼻子。 林随安瞳孔剧缩。 尸体是苏城先。 8 0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08 在林随安看过的侦探类故事里,几乎每个都有同样的套路剧情,在所有线索指向某个嫌疑人的关键时刻,嫌疑人莫名死亡,于是嫌疑人被确认为真凶,案件圆满结束。 但这只是假象,嫌疑人其实是被真凶杀人灭口,真凶还逍遥法外。 可谓是侦探故事中“最糟糕的情况”。 “口合,眼微开,手开,肚皮微胀,头髻紧,手脚爪缝有污泥,口鼻内有水沫和淡色血污,左侧脸皮刮剥,皮肉翻,伤白,无血,渗臭水。”丁仵作有条不紊检验苏城先的尸体,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尤其特别检了双手。 “死因为何?”朱达常问。 丁仵作收手,点燃符纸,“淹水身亡。” 穆忠:“死前淹水还是死后?” 丁仵作:“死前。” 林随安:“自己落水还是被人打晕落水?” 丁仵作:“脑无伤,身无伤,是失足落水。” “他脸上不是伤吗?”朱达常指着尸体问,“脸皮都被人掀了!” 丁仵作:“这是死后伤。” 穆忠蹲下身,检查了一遍苏城先的衣着,苏城先被拉出水道的时候,衣衫破烂,鞋袜也不知所踪,发簪断了半根,断得半截正好和破脸在同一边。 “应是死后在污水渠中漂流时被水道利石刮剥了脸皮,”穆忠比划了一下,“水速快,所以伤口骇人。” 朱达常:“呕——”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此人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士族身份,最重脸面,可死了却连脸皮都没了,真是讽刺。 林随安:“死亡时间是何时?” 丁仵作:“辰正至巳初。” “也就是说,他逃出坊门的时候慌不择路失足落入污水渠,然后淹死了。”穆忠摇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此人是左撇子。”丁仵作突然又冒出一句。 “左撇子怎么了?”朱达常捏着鼻子问。 丁仵作:“罗石川的尸体被抢回去了。” 朱达常:“什么?!啥时候被抢走的?你怎么才说——” “这是罗石川的检尸格目。”丁仵作面无表情递上一张表格。 “原来已经复检完毕了啊,吓我一跳。”朱达常接过检尸格目,招呼穆忠和林随安一起看。 这是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验尸报告,比她想象的更为详细,最左侧分为四栏,第一栏是表格的编号,按《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排序,第二栏是主责州县,第三栏记录被检人姓名、性别等基本情况,第四栏写明验尸时间,验尸仵作(仵作名为丁奎),后面详细记录了验尸的结果,言辞很是晦涩,颇为挑战林随安的文言文阅读理解水平。 幸好朱达常也没什么耐心通读全文,直接提问。 “复检结果如何?” 丁仵作:“罗石川心脏位置异于常人,在右侧。” 朱达常:“诶?” 丁仵作:“若是平常人,刀深入胸,定刺破心脏,当场死亡,但罗石川心在右胸,一刀并未毙命。” 穆忠:“罗家主到底怎么死的?” 丁仵作:“失血过多而亡。” 众人:“……” “丁仵作,你为何强调苏城先是左撇子?”林随安问。 丁仵作干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仔细辨过罗石川的伤口,是惯用左手之人手持凶器刺入。” 朱达常一拍大腿:“是苏城先没错了!” 穆忠点头:“罗家包括仆从在内,都惯用右手。” 朱达常脸又苦了,“虽说这苏城先是杀人凶手,但毕竟也是苏氏族人,死的又这般不光彩,这善后之事该如何运作,还望穆公指教一二。” 穆忠环抱双臂,也有些发愁,“此事有关苏氏颜面,若是处理不当,定会惹来祸事。新上任的县令何时能到?” “怕是还有个把月。” “先将苏城先的身份秘而不发,待县令上任再做打算。” “甚好甚好,我这就去和张县尉商量……” 林随安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苏城先是凶手就意味着她摆脱了嫌疑犯的身份,对她是大大有利。但林随安的脑中一直回旋着一个问题: 【苏城先真是凶手吗?】 的确,在他屋中发现了做密室机关的皮绳和凶器火筴,而且他的死亡时间也刚好逃出坊门的时间点吻合。苏城先是左撇子,凶手也是,最重要的是,他有杀死罗石川的动机。 罗石川昨夜听了罗二三的报告立刻请苏城先去谈话,八成就是为了和苏城先摊牌,要断了他和罗蔻的婚约,苏城先眼看就能娶到罗蔻,却被告知一切都是妄想,恼羞成怒之下杀了罗石川,又恰好见她进了屋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了密室将杀人的罪名扣在她头上,岂料她竟能破解密室,苏城先慌乱逃走,不慎落入污水渠。 有物证,有动机,应该就是他。 而且这家伙本就是个渣男,死了也不冤。 可是,林随安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仿佛全身上下爬满了毛毛虫,刺得皮肤又痒又疼。 万一……这一切都是真凶安排好的—— 【最糟糕的情况。】 “丁仵作,能否让我看看他的眼睛?”林随安问。 干瘦仵作怔了一下,颇为疑惑瞅了林随安一眼,还是依言扒开了苏城先的眼皮,林随安指甲掐入掌心,直直对上了苏城先的眼球。 脑仁嗡一声,那种切换频道的诡异画面又出现了。 昏暗的光线,混乱的长发,满是汗渍的鬓角,十指相扣的双手,急促的呼吸,带着|情|欲|的颤音:“苏郎……苏郎……” 喔嚯! 林随安一个激灵,画面消失了,脑中还回荡着刚刚听到的声音——躺在苏城先身|下的,居然是个男人! * 林随安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金手指——只要看到尸体的眼睛就能看到死者生前的一瞬记忆,但关于记忆的选取规则,却越来越糊涂。 原主的记忆是日录,大约是因为原主对苏城先的恨意,罗石川的记忆是茶案和两封信,虽还未找到实物,但直觉应该是对罗石川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林随安之前推测,她看到的记忆应该是死者生前最深的执念,可苏城先的这段记忆是什么玩意儿?! 男|男|十|八|禁??? 他的执念居然是这??? 他大爷! 现在只要一想到这具身体险些和苏城先结了婚,林随安就恨不得在苏城先的尸体踏上两脚以解心头之恨。 “居然还是个骗婚的同,”林随安咬牙切齿,“真是一渣到底,毫无底线,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嗯咳咳咳!”穆忠咳嗽,“慎言。” 林随安吸气,压下怒火,抬头看着前方的灵堂。 罗石川的灵堂就安置在罗家正厅——林随安和苏城先签订退婚书的地方,当时的几位主角:罗石川躺在棺材里,苏城先躺在县衙的停尸房里,罗蔻面色苍白跪在棺前仿若游魂,自己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着给罗石川上香。 不过几日时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吊唁罗石川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商贾乡绅、贩夫走卒皆有,有的是罗家多年的商队伙伴,有的是多年受罗家照顾的商户,更多的则是曾受过罗石川恩惠的小百姓,一路听着他们低低的哭声:有的租户因为生意周转不灵欠了债,罗家主免了他们铺子的租金,有濒临倒闭的医馆得到罗门的资助,为穷人义诊,有当街行乞的吃过罗府的施粥,有穷苦家的孩子得了罗府资助去了学塾…… 穆忠听得惋惜,叹了口气,“罗氏商队诚信为同行之中佼佼,原本穆氏商队此次是来谈合作的,不曾想竟变成了这般。” “我也是路遇山匪被罗家主所救——”林随安顿了顿,想起那日罗家主在桂花香中的朗朗笑声,心头酸楚。 吊唁队伍缓缓前行,终于到了灵堂前。 排在林随安前面是一对年轻夫妇,挎着竹篮,领着娃娃,男人哭得双眼红肿,“罗家主我来看你了,还给你带了我家的蒸饼,您一定要尝尝。” 女人抹泪:“我手艺不好,罗家主您可别嫌弃,呜呜呜——” 他们的小娃儿大约四五岁的样子,眨巴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问道,“阿爷阿娘不是带我来看罗阿翁吗?罗阿翁在哪?” “罗阿翁就躺在那个大盒子里,六儿,磕头。”男人拉着孩子跪地磕头,边磕边哭。 跪坐两侧的罗氏族人齐齐回礼,孟满将竹篮里的蒸饼放上贡台,颔首谢过,罗蔻双瞳涣散,仿若木偶一般机械磕头回礼。 六儿磕完头,抬头看着棺材,又道:“罗阿翁,我磕完头了,你睡醒了吗?学塾的夫子教了千字文,我学会了,我背给罗阿翁听好不好?”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清脆的童声响彻灵堂,白纸灵幡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四周蓦然一静,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哭声,吊唁的百姓泪流满面,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罗蔻静静看着六儿,虚无的瞳孔中渐渐凝出泪水,突然发出凄厉哭喊,扭身朝着罗石川的棺木狠狠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倏然冲出一把抱住了罗蔻,巨大的冲力将她狠狠撞到了棺木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蔻儿!” “罗家娘子!” 孟满和穆忠同时跑了过来,孟满面色吓得面色青白,穆忠冒了一头的汗珠子。 “啊啊啊啊啊!我要和阿爷一起去啊啊啊啊!”罗蔻趴在林随安的怀里嚎啕大哭,林随安轻轻拍着罗蔻瘦骨嶙峋的后背,心脏随着哭声一阵阵发紧,罗蔻只有十四岁,若在现代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爱慕的情郎竟然是个渣男,还杀了自己的父亲,这太残酷了。 “呵,你还有脸哭?” 突然,灵堂中冒出一声冷笑。 林随安眼皮一跳,目光如电射了过去。 但见罗氏族人中一名年过三旬的小眼男子似笑非笑道,“还不是你引狼入室害死了自己的阿爷,在这儿假模假样哭什么呢?” 孟满勃然大怒:“罗六郎,住口!” “怎么,我说错了吗?”罗六郎拍了拍衣衫站起身,“若不是罗蔻非要抢别人的未婚夫婿,家主会死吗?” “是啊,坏人姻缘,可是要遭报应的。”又一个罗氏族人道。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罗氏族人纷纷出声道: “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人家,逼人家郎君退了婚约,到头来又反悔不嫁,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若是我,我也忍不了!” “自己不清不楚,拉着自家阿爷下水,害得人家郎君气急了杀了阿爷,害死了两个人,还装无辜在这儿要死要活的哭给谁看呢?” “啧啧啧,好一个不知廉耻!” “你们在胡说什么?!”孟满大吼,“闭嘴!闭嘴!” “呦,看到了没,这还有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呢。”罗六郎脸上勾起嘲讽笑意,“罗蔻真是好手段。” 孟满右手扯过罗六郎的衣领,挥拳就打,却被罗六郎身侧的几个仆从抓住,狠狠压在地上。 罗六郎整了整衣襟,居高临下瞅着孟满,“区区一个义子,连入罗家族谱的资格都没有,还敢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真是给你脸了!” 罗氏族人低声窃笑。 罗蔻停了哭声,呆呆看着罗氏众人,青白的小脸满是绝望,全身抑制不住发抖。 吊唁的众人皆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齐齐退到了灵堂之外,交头接耳交换着信息,看着罗蔻的眼神愈发犹疑。 林随安眯眼,一一扫过罗氏族人的脸,他们穿着丧服,绑着孝带,可脸上哪有半分悲伤之色,皆是眸闪精光,嘴角噙着得意,仿佛一只只看到肥嫩羊肉的野狼。 穆忠冷笑:“无利不起早啊。” 罗六郎环望四周,面露红光:“今日罗家主大丧,罗氏族人悲恸万分,家主死因复杂,但究其根本,皆是不孝女罗蔻所致,我罗氏断不能容忍此等女子担承家主大任,今日便请大家做个见证,重选罗氏家主!” 林随安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好一众罗氏族人,罗家主尸骨未寒,他们就露出獠牙准备吃绝户了! 9 0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关于家主人选,诸位可有提议?”罗六郎高声问道。 话音未落,族人中便有人应道,“六郎堪当新家主!” “没错,六郎乃罗石川兄长嫡子,若非当年年幼,本就该六郎承袭家主之位,如今接任家主之位,乃是回归正统。” “正是正是,六郎治下商队素有口碑,颇有经商天分。” “六郎德才兼备,颇有家主之风。” “六郎若能继任家主,此乃我罗氏之福啊!” “我提议六郎。” “附议。” “附议。” 一时间,整座灵堂群情激昂,仿佛罗六郎率领罗氏一族飞黄腾达已指日可待。 不过林随安注意到,拥护罗六郎的族人大约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族人并未明确表态。 “一派胡言!”孟满骤然挣脱仆从的压制,赤目厉喝道,“罗六郎所领商队连续三年亏空,还欲造假账欺骗家主,家主早有意将他名下的商队收回,若将罗氏家主交到他手里,整个罗氏就完了!” 此言一出,未表态的三分之一族人神色变了: “罗六郎,孟满此言当真?” “行商最重诚信,做假账可是商贾大忌!” “你若真做了假账,罗氏断不可交予你手上。” “如此作为是要毁了罗氏的根基啊!” 罗六郎斜眼看着孟满:“明明是你造假账意图诬陷我。” 孟满:“什么?” 罗六郎冷哼一声,朝罗氏族人抱拳道,“各位都是罗氏宗亲,我与诸位血脉相连,又怎会害我族人?这几年大家想必也看得清楚,罗石川宁愿任用孟满之流的外人,也不愿将生意交给族人打理,长此以往,我罗氏的家底只怕都要被这些外人偷光了!” “你血口喷人!”孟满猛地冲上前,又被仆从压了回去,发髻散乱,目露凶光,看起来颇有些狰狞。 “老家主意外亡故,我早料定此人会反咬一口,窃取罗氏,所以已将我名下商队账簿送至张县尉处,”罗六郎又道,“我的账簿是真是假,张县尉自然会还我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那些族人的表情又变了,看着孟满的神色多出几分怨愤。 “看来他是有备而来,”穆忠低声道,“罗六郎去年丧妻再娶,新妇便是张县尉族中的远亲表妹。” 林随安:“罗氏族人不知道?” 穆忠:“你说呢?” 当然知道。林随安几乎可以肯定,恐怕正是因为知道这层关系,才提议罗六郎继任家主,至于账簿是不是作假,又有什么要紧?拥趸罗六郎的,自然是之前早就商量好了,未表态的,恐怕也是墙头草,张县尉的风一吹,很快就会倒向罗六郎。 罗蔻的身体抖若筛糠,她强撑着抬起头,泪眼扫过一个又一个罗氏族人,摇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林随安:“哭没用,死也没用。” 罗蔻猝然看向林随安,林随安却未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一众罗氏族人。“你还未死,他们已是这幅嘴脸,你若死了,他们只会饮你血啖你肉,顺便再将你和罗家主挫骨扬灰。” 刚刚罗六郎的话提醒了林随安,他一直强调罗蔻的德行不配继承家主位,却从未说过因为罗蔻是女子所以没资格,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女子亦有继承权。 林随安想起之前东市所见,的确有不少女性铺主,进入胡姬酒肆之时,酒肆老板也并未因她是女子而大惊小怪,显然此处女性地位比熟知的封建王朝要高。 非常好,情况比她料想的强多了。 “我的家乡有句俗语,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你想选哪一个?”林随安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淡漠得可怕,可她更知道,若此时不能敲醒罗蔻,这妹子只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罗蔻泪水顺着睫毛滴落,狠狠咬住了嘴唇,贝齿下隐隐渗出血来。 “我——” “张县尉到,朱县尉到——”好死不死,这时候门口传来了喊声。 朱达常带着李尼里几个不良人簇拥着一名青衫官员匆匆走进灵堂,众百姓和罗氏族人忙纷纷见礼,高呼“见过张县尉、朱县尉”。 朱达常似乎有些不明情况,向穆忠递了个眼神,穆忠皱眉摇头,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张县尉年纪和朱达常相仿,神色颇为倨傲,上了香,行了礼,这才不紧不慢进入正题,掏出了一卷账簿,道:“张某已经细细看过,罗六郎送来的账簿账目清晰,所有条列皆有据可查,绝非假账。” 灵堂内哗然一片。 “孟满,你身为外姓养子,心机叵测诬陷我罗氏嫡系子孙,到底意欲何为?!”罗六郎怒喝。 罗氏族人纷纷倒戈: “这还用问,定是觊觎我罗氏祖产!” “老家主在时重用于他,只怕也是受了他的蒙蔽!” “这种人竟然身居商队管事要职,我罗氏危矣!” “将此人赶出去!” “赶出去!” “赶出去!” 一片怒喝声中,孟满被四个仆从压在地板上,目眦尽裂,嘴角溢出血来。 朱达常面露不忍,穆忠看了林随安一眼,却见林随安表情冷漠,并无所动,不由有些诧异,虽然他认识林随安时间尚短,但之前胡姬酒肆遇险之时,她倾力相救,刚刚罗家小娘子欲撞棺自尽,也是她挺身救下,穆忠以为林随安绝非袖手旁观之人。 可她此时的神色…… 穆忠看到罗蔻拽住了林随安的衣袖,林随安依旧顶着那副淡漠表情道,“此乃罗氏家事,外人不便插手。” 罗蔻泪珠滚滚:“救救兄长……” 林随安摇头:“我救不了。” 四名仆从扯着孟满往外拖,孟满双手抠入地板,指甲翻裂,划出十道血痕:“我不走,我是罗家主的儿子,我是罗氏的孩子!谁也别想赶我离开罗氏!” 围观百姓皆不忍再看,罗氏族人就这般默然看着,罗六郎和张县尉对视一眼,露出了笑意。 罗蔻哭得全身发颤:“林姐姐……求求你……” 林随安索性闭上了眼睛。 穆忠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要出手,就听一声尖叫,罗蔻奔了出去扑在了孟满身上,凄厉哭喊道,“兄长绝不是这样的人!你们污蔑兄长、抢夺家主之位,我阿爷泉下有知,不会放过你们的!” “罗蔻勾结外人,为害罗氏,一并赶出去!”罗六郎尖叫。 又有四名膀大腰圆的仆从冲上来要去拉扯罗蔻,穆忠大惊,疾步冲出,可就在此时,突觉眼前劲风一闪,一道影子从眼前划过,下一瞬,黑光猝闪,八名仆从腾空飞出丈外,砸到了罗氏族人的队伍里,惊起尖叫一片。 穆忠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林随安收势立于罗蔻身前,身姿挺拔,目光凌厉,她甚至没有拔刀,只用刀鞘就将那八名仆从一瞬间击飞了。 罗六郎和张县尉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去,又被惊恐占据了双眼,两张脸呈现出半喜半悚的诡异状态,看起来有些好笑。 朱达常捂着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知道为啥,眼神里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就见刚刚还一脸冷漠的林随安摸了摸罗蔻的头,微微笑了,她长眉凤眸,五官颇有凌厉之感,不笑不言之时,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但此时一笑,竟也多出了几分温柔倜傥之意。 嗯? 穆忠揉了揉眼皮,怀疑自己还未到五旬就生出了老花眼,居然从一个小娘子身上看到了玉树临风的气质。 慢着,她一直不出手,难道是在等罗家小娘子自己站出来? “你是何人?!”张县尉怒喝。 “路人。”林随安道。 罗六郎上前在张县尉耳边嘀咕了几句,张县尉表情有些怪异,“你就是之前和罗小娘子抢夫婿的林家娘子?” 围观百姓哗然。 林随安:“错。我是和罗家小娘子一样,休了渣男的正常人。” 张县尉:“渣、渣什么?” “渣男。嫌贫爱富、始乱终弃、缺德无行,只靠身份和脸骗女子感情和钱财的男人,”林随安道,“这种男人难道不是垃圾中的渣滓?啊、不对,这里应该称之为,狗屎中的渣滓,简称渣男。” 百姓中有人吹了声口哨。 张县尉顿时急了:“需要胡言,那位可是——不是一般人!” “镶了金边的狗屎就不是屎了吗?”林随安问。 张县尉多少也算个读书人,显然没料到林随安出口竟然如此粗俗不堪,顿时被怼了个脸红脖子粗。 围观百姓倒是听得又热闹又乐呵,深觉这小娘子说话很对他们这些大老粗的胃口,不禁哄笑起来。 “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样渣男?说出来让我们也开开眼啊!” “对啊对啊!” 依着林随安的性子,她肯定要将苏城先的名字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看看所谓的士家高族都是些什么货色,可她看到穆忠微微摇头,朱达常疯狂摇手,还是把苏城先的名字咽了回去。 穆忠和朱达常也算帮过她,还是莫要给他们添麻烦的好。 “一个渣男,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随安看着罗氏族人,“这帮人为了一己私欲,对这个渣男如珠如宝,谄媚奉承,明明渣男才是凶手,却处心积虑为其开脱,反将脏水泼到受害人身上,如此掇臀捧屁的丑态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粗鄙!粗鄙!”罗六郎大吼,“将这女人打出去!” 没有仆从敢上前,刚刚林随安的身手他们可是看得真真的,这小娘子下手又狠又毒,那几个晕倒的兄弟还没醒过来呢。 罗六郎顿时急了:“张县尉……” 张县尉瞥了眼朱达常,朱达常干笑摇头,低声道,“这小娘子不知是何来历,我手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要不咱们再去府衙调些人来?” “区区一个小娘子,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脏了县衙的脸面!”张县尉狠狠瞪了朱达常一眼,又安抚看了罗六郎一眼,再看向林随安,“此乃罗氏家事,林娘子以何身份插手?” 林随安:“张县尉也不是罗家人。” 张县尉:“张某乃南浦县父母官,自然要为治下百姓做主。” 林随安点头,退后半步,“罗蔻是罗家主独女,不算外人。” 罗六郎冷哼一声,“我适才已经说了,罗蔻害死家主,已经不配为罗氏族人——” “是罗蔻杀了罗家主吗?”林随安声音骤厉,眸中冷意如剑刺出。 罗六郎一个激灵,不知为何被这林小娘子看了这一眼,嘴巴突然有点不受控制,“自、自然不是,但若不是罗蔻悔婚,又怎会激怒凶徒杀了家主。罗蔻引狼入室,难辞其咎!” “你的意思是,因为罗蔻之前曾想和凶徒成婚,所以是间接凶手?” “正是如此。” 林随安冷笑,指着罗六郎大喝,“那你也是害死罗家主的凶手!” 罗六郎脚下一个趔趄,“什、什么?!” 林随安高擎千净,刀鞘一一指过罗氏族人,“还有你、你、你你你!你们所有人都是凶手!” “一派胡言!” “血口喷人!” “此村妇疯了!” 林随安:“我记得清清楚楚,签退婚书那日,你们口口声声说罗氏与那凶徒联姻是天大的美事,对那凶徒极尽奉承之能事,恨不得自己是女儿身委身下嫁。若按你们的道理,难道你们不是引狼入室?难道你们不是难辞其咎?难道你们不是间接凶手?!” 凌厉声线如刀锋凛冽,划破了罗氏族人的遮羞布,有人恼羞成怒,有人羞愧掩面,罗六郎几乎要冲上来撕了林随安的嘴,“我、我们那是被凶徒骗了!我们也是受害人!” “罗蔻也被凶徒骗了!罗蔻也是受害人!”林随安眸光赤红,“她刚死了父亲,棺椁还未入土,就被你们这些血亲族人扣上害死父亲的罪名,赶尽杀绝。天道昭彰,报应不爽,罗家主灵位在上,你们扪心自问,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席话震耳发聩,灵堂内一片死寂。 围观百姓默默抹起了眼泪,还有不少人朝罗氏族人怒目相视。罗氏族人要么面红耳赤,要么颜色青白,恨不得扎个洞把头塞进去。 罗六郎口干舌燥,想要说什么反驳,搜肠刮肚却是无言以对。 “张县尉,”林随安灼灼目光扫了过去,“您口口声声说是南浦县的父母官,要为治下百姓做主,敢问罗蔻可是南浦县的百姓?” 众百姓的目光唰一下射向张县尉,张县尉脸皮抖了抖,艰难道,“是。” “您该不该为她做主?!” “自然。” 林随安撩袍下跪,提声道,“请张县尉为百姓做主!莫让无辜之人蒙冤!” 罗蔻扑通一声跪下了,穆忠第二个跪下,朱达常和不良人紧随其后,紧接着,灵堂内外的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同声大喝,“请张县尉为百姓做主,莫让无辜之人蒙冤!” 众人声线震得灵堂嗡嗡作响,秋风吹动灵幡,摇乱似鬼影,仿佛在附和一众百姓的心声。 张县尉唇色发青,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本县尉自当为罗小娘子做主!” 罗六郎顿时急了:“可、可是,还有孟满——” “你给我闭嘴!”张县尉狠狠瞪了罗六郎一眼,拂袖而去。 百姓们齐齐欢呼,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满头是汗。 罗蔻和孟满双双抱头痛哭,朱达常眉飞色舞,连呼“做官这么久,今天是最爽利的一日”,连带着李尼里几个不良人都很是乐呵。 穆忠蹲在林随安身边,竖起大拇指:“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厉害了。” “穆公莫要说笑了,不过是缓兵之计。”林随安擦了擦汗,看了罗蔻和孟满一眼,顿了顿,“穆公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穆忠眸光一闪,“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10 1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罗娘子今后有何打算?”林随安给罗蔻倒了杯水,道。 罗蔻一身孝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眼瞳黑得惊人。 “自然是将家主之位夺回来。”孟满厉声道。 罗蔻没做声,可眼中的恨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 距离灵堂闹剧已经过去七日,罗石川的灵柩顺利下葬,穆忠出面重新审核了账本,证实罗六郎的账本的确有问题,再加上林随安横插一杠子,罗氏族人驱逐罗蔻的计划失败,罗蔻保住了罗宅、罗石川名下的几家商铺和两个商队,孟满被夺去管事的职位,但并未被逐出罗氏。罗六郎未能继任家主,而是重选了一位年长稳重的族人担任新家主——说白了,就是罗氏族内各派势力斗争妥协的结果。 这已经林随安预想的最好的情况。 “自玄启元年起,唐国允许女子科考入仕已有二十年,民间亦有女子执掌商行,率行商队,女子做一族家主亦有先例,”罗蔻颤声道,“我曾天真地以为理应如此,可如今看来,世间对女子并无认可,只有苛刻。他们因我是女子便夺去我继承家主资格,着实不公!” 林随安心头一沉,她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之前她为了激起罗蔻的求生欲用了非常之法,现在看来罗蔻的斗志是有了,但也产生了名为“怨愤”的后遗症。 “谁告诉你,你无法继任家主是因为女子身份?”林随安问。 罗蔻余光扫了眼孟满,又挺直脊背,神色愈恨:“难道不是吗?!” “若蔻儿是男子,罗氏族人怎敢如此欺辱于她?!”孟满喝道。 林随安:“孟郎君是男子,也无胜算。” 孟满眼角一抽,又出现了之前的那种表情——压抑的狰狞,“我只是家主的义子,并未入族谱。” 林随安皱眉:“你们说的不错,女子立足世间本就比男子难上千万倍,但就事论事,就算蔻儿为男子,就算能暂时能继任家主之位,若无掌控整个罗氏的实力,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也容不了你几日。” 罗蔻:“你怎知我坐不稳家主之位?!” “你若真有那样的能力,无论男女,他们都无法夺走罗氏。”林随安定声道,“世间本就不公,以贵贱论者有之,以贫富论者有之,以善恶论者有之,以强弱论者有之,你若只看到男女差别,只顾愤恨世道对女子不公,怨天尤人,一叶障目,那么除去满腔怨愤外,与你还有何益?” 罗蔻怔住了。 “难道就任凭他们夺走罗氏?!任凭他们欺辱?!”孟满道,“林家娘子,你所说这些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大道理,于我们并无益处!”说着拉住罗蔻胳膊,“蔻儿,我们走!” 罗蔻怔怔起身,突然回过神来,轻轻挣脱孟满,吸了口气,垂首朝林随安施礼道:“灵堂上多亏林姐姐施以援手,蔻儿没齿难忘。” 林随安颔首,看着二人背影远去,又叹了口气,从跪坐姿势改为盘膝坐,揉着小腿肚子,暗暗吐槽这个没有沙发的糟心世界。 “罗家小娘子还道了句谢,但那个孟满似乎不太领你的情啊。”穆忠晃悠进屋,也盘膝坐下,“我怎么觉着他看你的眼神颇有些——” 林随安呷了口白开水:“大约是恨我吧。” 穆忠摸着山字胡:“原来林娘子知道。” “若罗家主没救我,罗蔻便不会认识苏城先,若罗蔻不认识苏城先,罗家主便不会死——”林随安道,“按这个逻辑,我才是罪恶的源头。” “你这话听着和之前罗氏污蔑罗家娘子的言辞如出一辙,”穆忠有些诧异,“当时你言之凿凿痛骂罗氏族人,怎么轮到自己却看不透了?” 林随安自嘲笑了笑:“并非我看不透,而是世人皆会这般想,我若每个都骂一遍,岂不是要累死?” 穆忠却突然沉默了,良久才道,“十年前我办过一个连环采花大盗的案子,审讯奸犯之时,那凶徒不但不认罪,反倒诬陷那些被害的女子不守妇道,衣着暴露,分明就是勾引男子犯罪,乃是咎由自取。当时有一人跳脚破口大骂,说强|奸罪案存在的唯一原因就是有强|奸罪犯存在,除此之外,任何狡辩都是狗屎,”说到此处,穆忠噗一声笑了,“他骂了足足一刻钟,所有人都惊呆了。” 林随安愕然。 “当时他因为口出秽言,失礼于公堂,被兄长狠狠揍了屁股,躺了足足十日才能下床。” 林随安:“打……咳……穆公是说笞刑?” 穆忠举起手,“脱裤子,被戒尺打屁股。” “……” “他当时只有六岁。” 大约是林随安的表情太过精彩,穆忠笑得前俯后仰,半晌才止住笑意,摇了摇头道,“我当时以为天底下只有他一人如此特别,未曾想十年后,又遇到个一模一样的。” 林随安脸皮抽了一下。 穆忠说的不会是她吧? “说来也奇了,林娘子与那人并无半点相似,可又感觉十分相似,”穆忠感慨道,“若是有机会,真想为你二人引荐一番。” “免了,此等人物我可不敢招惹。”林随安连连摆手。 穆忠面露遗憾之色。 “穆公所查之事可有眉目?”林随安聊回正题。 穆忠神色一肃,低声道,“与我之前预料一样,罗石川名下的五家商铺连续三年皆有盈利,两家商队也素有口碑,相比之下,其余族人名下商铺虽然数量众多,但皆有不同程度的亏损,皆靠罗石川商铺盈余填补,其余商队队伍庞杂,人心涣散,不易管理。若是罗石川在世,这些问题假以时日不难解决,但如今嘛——” 林随安:“也就是说,若是现在与罗氏分家,表面看起来罗蔻吃了大亏,实际上却是占了大便宜?” 穆忠点头,林随安松了口气。 “林娘子可要将这些告诉罗家娘子?”穆忠问。 林随安:“穆公告知蔻儿更为可信。” 穆忠点了点头,看着林随安的表情又有些古怪,“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与罗家非亲非故,为何如此帮他们?” 林随安怔了一下,答道:“因为罗家主有恩与我。” 穆忠神色微凛,抱拳道:“林娘子大义!” * “狗屁大义,”林随安坐门槛上,笑出了声,“我出生的时候就没长这个细胞。” 秋夜微凉,彩云追月,风很高,像细细的梳齿篦过树影,熟悉的沙沙声让林随安想起另一个霓虹遍地的世界。 穿越前的她最烦管闲事,身为996的社畜自己能平安活着已经够奢侈了,哪有精力管别人,看到骇人听闻的犯罪新闻都懒得转发,最多点赞几个合心意的评论,还要顶小号披马甲。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明哲保身的工作准则,随遇而安能屈能伸是对抗焦虑的法宝。 对于林随安来说,那些被罗氏商队救助的记忆只存在于原主日录里,她对罗氏的初始印象并不好,交出日录也是因为原主想要帮罗蔻,比起卷入其中的原主,林随安其实更像个旁观者,并不愿涉入太深,直到——罗石川死于密室。 和那些只存在于新闻报道和文字视频中的事件不同,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罗石川的血、苏城先的尸体、罗蔻的眼泪、孟满的嘶吼、罗氏族人的嘴脸,都是活生生的,有温度亦有生命的。 刚开始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后来是对案件真相生出了好奇心,再后来灵堂之上出手,大约只是因为—— “看不惯吧……”林随安喃喃道。 她并正义使者,更懒得做圣母,重生一次,若唯一想做的,就是活得自在些,说白了都是为了自己罢了,若非说什么其它原因—— 林随安摸了摸膝头的千净,剑鞘粗糙的手感刺着掌心,激起麻酥酥的颤栗感。 在这个世界她终于有了一份可依仗的底气。 抽刀出鞘,仿若生了霉斑的墨绿色剑刃映着冰冷的月色,犹如淬毒的鬼神之瞳,可对于她来说,这便是仅有的安全感。 “比原来的世界强多了不是吗?”林随安挽了个刀花,感受着手臂肌肉的收缩和膨胀,“终于有了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千净不是你的东西!”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是我的!” 空中衣袂翻响,一道人影仿佛巨大的黑蝙蝠飞落。 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来人手长脚长像根大竹竿,连夜行衣和蒙面巾都没换,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他似的——正是她穿越第一晚的那个杀手。 半夜emo的时候居然冒出个熟人,林随安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来了啊,”林随安熟络打招呼,“吃了吗?” 杀手大怒,一刀就剁了过来,这一次,他的速度在林随安眼中更慢了,林随安脚掌踏地,整个身体侧滑而出,杀手的刀将门槛剁开了一道口子,还未来及收刀,林随安已拔地而起,千净闪着诡绿的光扫向杀手的脖颈。 杀手弯腰侧头万分惊险避过了这一击,急速后退,林随安身随刀落,旋身一踏门栏,整个人如鱼在水中转身,速度极快,刀势极厉,千净在月光下幻化出海面光衍般的瑰丽色彩,携着腥风瞬间逼向杀手的脖颈。 【割喉血十丈,阎王招魂幡】 一串文字倏然蹦出脑海,熟悉又诡异的颤栗感倏然铺满全身,林随安只觉全身发热,心里涌出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刀风撕开了杀手的脖颈皮肤,飞出鲜红的血珠。 他要死了! 她要杀人了! 千钧一发之际,林随安左掌猛击右肩,旋了四五个螺旋才稳住身形,握着千净的手微微发抖,待那种兴奋的颤栗感从从肩头缓缓退回指尖,颤抖才停了。 林随安惊出了一头的汗,她之前只是有所怀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种嗜血的颤栗感应该是来自千净。 杀手坐在地上捂着脖子,血顺着指缝渗了出来,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抖得比林随安还厉害。 “你你你你刚刚是在驯、驯驯驯服千净吗?你你你你还是人吗?” 林随安:“……” 她怎么就不是人了? 杀手踉跄着爬起身,谨慎退后几步,“你你你你你刚用的难道就是十净集上的功夫?” 十净集?什么东西? 又一个重要道具? 林随安心中讶异,脸色不露半分,“小瞧你了,你居然也知道十净集。”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刺激了杀手,不顾脖子上还在滋滋冒血,跳着脚吼了两句“你给我等着,千净和十净集都是我的,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化身大马猴跳上树,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断枝残叶落了满地,林随安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轻功的设定,至少这个大竹竿的轻功很不行。 虽然两次大竹竿都来者不善,但神奇的是林随安对他并没有讨厌的感觉,毕竟他每次来都会带来惊喜,第一次告诉林随安千净的重要性,第二次又开启了两个关键字:“驯服千净”、“十净集”,简直就像个专门送消息的BUG。 而且听他的意思,刚刚的招式很可能就是十净集上的功夫,林随安想,难道之前脑海里蹦出的莫名其妙的字就是十净集——换句话说,十净集其实早就存在于原主身体的记忆里。 每次身体失控都是在脑海里出现字符之后,做个大胆推测,十净集也许就是驯服千净的关键。 “有趣了。”林随安收刀回鞘,笑道,“欢迎下次再来。” 11 1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三日后,当林随安坐在东市茶肆里的时候,穆忠已大有进展。 “罗氏族人也不傻,断不肯放手罗石川名下盈利的商铺和商队,我颇费了些功夫,才令他们妥协。”穆公表情得意道,“罗家小娘子也有意分家,但孟郎君并不赞成,非说铺子的地契和商队行商文书不见了,依我看就是他搞的鬼——咳,林娘子你在听吗?” “穆公辛苦,穆公大义。”林随安随口敷衍,目光紧紧盯着桌旁茶博士的动作。 这间茶肆是南浦县城生意最好的,座无虚席,茶博士是一名十三岁的少年,装扮利落,手指白嫩,指尖修剪得干净整齐,年纪虽小,煮茶的手艺却是一等一,为了预约这个茶博士,林随安整整排了两天的队。 小茶博士井井有条清洗完茶器,用长长的木筷夹住茶饼小心炙烤,时不时翻转一下,待茶饼冒出淡淡的蒸汽,将茶饼送入纸袋中叠口放置一旁,低声道,“请郎君娘子稍待茶凉醒香。” 林随安观察桌上茶器摆放位置半晌,从怀中掏出案发现场物品方位图,一一对应查看,穆忠低声道,“这图你不会一直带在身上吧?” 林随安:“有何不妥?” “妥、妥妥。”穆忠干笑,挪动屁股离林随安远了些。 林随安核对完毕,发现除了风炉的位置大致相同之外,茶饼、茶罗子、茶碾、煮茶用的小锅釜、水方、瓢、茶碗等等器具位置皆与罗石川所放的位置不同。 “小郎君,请问这茶具摆放的位置可有什么讲究?”林随安问。 茶博士:“我家茶肆各茶器方位皆有讲究,不可擅动。” “若是自己家中煮茶呢?” “自然是按个人喜好。” “每个人摆放茶器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吗?” 茶博士看了林随安一眼,似是奇怪她为何提出这样的问题,“烹茶为清雅事,磨合多次方能选出最舒适便捷之法,不易改动。” 也就是说如果形成了习惯,茶器的位置基本固定不变。林随安了然。 茶醒好,茶博士将茶饼掰碎放进茶碾,细细碾碎,茶屑倒进茶罗再筛出茶粉收好,燃风炉,釜注水,待水二沸,撒茶粉。 林随安注意到,风炉被点燃之前,炉膛里已存了一层炭渣,燃火前还特意拨动数次。 “原来林娘子对茶道有兴趣,”穆总凑过来道,“扬都茶道最盛,尤以春知坊的茶肆最佳,比这儿强上百倍,改日我请你去品品。” 未等林随安回话,那少年茶博士可不乐意了,噘着嘴嘀嘀咕咕,“我家虽然比不上扬都,但也是南浦鼎鼎有名的茶肆,每年赶考路过的学子皆是赞不绝口,还纷纷在墙上留诗呢。” 穆忠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水三沸,茶煎好,分茶两碗,送至林随安和穆忠面前,“郎君、娘子请用茶。” 茶水表面飘着浮沫,薄厚均匀,看着的确比罗家的茶强些,林随安满怀期待捧起茶碗嘬了一口,苦得连翻白眼,偷眼再看穆忠,也是呲牙裂嘴。 小茶博士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二人,满脸都写着“不喝干净我跟你们没完”。 “咳,”林随安不动声色放下茶碗,“诗墙在何处,我二人也想品鉴一番。” * “还别说,小茶博士真没吹牛。”穆忠抱着胳膊道。 “叹为观止。”林随安道。 茶肆的南墙用□□细细刷了,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诗词,楷行草书缠绕舞动,五言七律交相辉映,简直是密集恐惧症的噩梦。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品评,呲溜呲溜喝着茶,摇头晃脑吟着诗,都挺享受。 墙边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笔已润好,墨也研好,随时恭候下一位诗词大家泼墨挥毫。 林随安和穆忠对视一眼,转头看去,但见少年茶博士还坐在那,直勾勾瞪着他俩,大有你们不回来喝完茶我就追你们到天涯海角的架势。 穆忠摸着山字胡煞有介事做起了诗,“这茶难喝似胆汁,哎呦娘呀要人命……” 林随安扶额:“赶紧走吧。” 穆忠:“茶肆后门人贼多,你去喝茶我先撤。” “……” 这大叔还玩上瘾了。 林随安懒得理他,转身就溜,恰好和一名书生擦肩而过,书生似哭似笑的嗓音如蛛丝钻进了耳道。 这个声音! 林随安猝然转身,就见那书生跌跌撞撞走到诗墙前,抓起毛笔疯狂书写,围观人群顿时来了精神,随着他的笔画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 “春溪——烟渚——初见卿,” “凉月——如眉——相思近。” “红花——有季——情无季,” “水流——无限——似郎意。” “哎呦喂,这郎君怎么把定情诗写在这儿了?” “莫不是这位郎君心仪的小娘子也来了?” 书生歪歪扭扭写下最后一画,扔了毛笔,滑坐墙角掩面大哭,“莲君……莲君……你竟如此狠心……呜呜呜……” 林随安目瞪口呆,她认得这个声音,是苏城先记忆中的主角——那个和苏城先缠|绵的情郎。 而这首诗,竟然又是苏城先的定情诗。 * “你们是何人?真的认识莲君吗?”书生问道。 书生名为卫黎,一身白衣,容貌俊秀,突然被林随安请来喝茶,挂着泪痕的脸上满是戒备。 他口中的“莲君”就是苏城先的字。 穆忠瞅着林随安,感觉一脑门子都是问号。不明白为何她随手抓了个书生就和苏城先有关系,难道身怀预知之术? 林随安受到的冲击可比穆忠大多了,书生的出现再一次证明了她的金手指的确是金手指,不是幻觉或臆想,她根本无法正视眼前的书生,只能故作高深闷头喝茶,意外得到了小茶博士赞许的目光。 “咳,我们的确认识苏家郎君。”穆忠道。 卫黎:“如何证明?” 穆忠挠头:”这个……” 怎么证明?带他去见苏城先的尸体? “万里红尘遥遥去,无人不道涓涓情。”林随安道,“这是诗词的最后两句。” 卫黎:“你、你如何知道?!苏郎明明说这首是、是——” “送你的定情诗。”林随安看着卫黎骤然惨白的脸,心中有些不忍,“实不相瞒,算上你,苏城先已经将这首定情诗赠了三人。” 卫黎身形剧烈一晃,似是明白了什么,眼里流出泪来,低低笑出了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还是回去了……我真是傻,还以为他是真心对我,还傻傻存着他的行囊,想着能与他一同去东都赶考,原来那行囊不过是他骗我的幌子罢了……” 穆忠这才听明白二人的关系,惊得下巴都掉了,低声道,“听闻高门大族中常有男风之好,没想到今日真真儿见着了。林娘子是如何知晓的?” 呵呵,亲眼看到的,险些长了针眼。 “苏城先送过我同样的定情诗。”林随安面无表情道。 卫黎猝然瞪向林随安。穆忠一下被噎住,憋得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圆,半晌啐了一口,“渣男!” 林随安:“卫家郎君,你刚刚所说的行囊在何处?” * 卫黎住在千度坊,从东市沿着春满路步行至路尽头,再沿西路街向东行步行一刻钟即到,房屋密集,全是南浦县本地住户。林随安粗粗算了算,大约有五十多户人家,在南浦县来说容积率已经非常高了。 卫黎的租住的宅院位于千度坊西南角,一间正堂,一间内室,窗外修竹,院有盆花,颇为清雅,正堂放满了书格轴书。 卫黎适才情绪失控未有追问,此刻已然回过神来,抱着苏城先的行囊不肯放手,看着林随安的目光如烈火灼烧。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有些无奈。 看来这卫黎是将她当做了情敌。 “你可是姓罗?”卫黎问。 林随安:“我姓林。” “林?为何是林?”卫黎退后两步,“不对,你们到底是谁?!” 穆忠实在受不了了,直接放大招:“苏城先的尸身停在县衙,稍后我带你去。” 卫黎倒吸凉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下一瞬,张牙舞爪抓住了穆忠的衣襟,吼道,“莲君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了?!你骗人!” 穆忠身体后仰,避之唯恐不及:“有话慢慢说,别动手动脚的——” 卫黎怀里的行囊咕噜噜滚到了地上,林随安立即抓过来翻找,行李很简单,一个荷包,里面有两吊钱,三件换洗衣物,一双布靴,苏城先的过所,一个火折,四卷轴书,皆是学子常读的诗集和文集,并无特别,林随安有些急了,抖开所有衣物,突然,一鼓鼓囊囊的小布袋掉了出来,大约四寸长,花色和造型和之前装原主日录的袋子一模一样,正是装轴书的“帙”。 林随安心脏砰砰砰狂跳,抽出轴书,封面上写着三个字“十净集”。 喔嚯! 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 “林娘子!”穆忠突然大叫,林随安手疾眼快将十净集塞进袖口,就见穆忠抓着卫黎的两个胳膊,两颗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了,“他刚刚说八月十五晚上苏城先和他在一起!” “什么?!”林随安一把拉住卫黎的手肘,卫黎惨叫一声,差点跪了,林随安忙松下几分力气,“你确定是八月十五晚上?” 卫黎红着眼:“自然确定!月圆之夜乃是我和莲君定情之日,怎会记错?!” 林随安:“你们整夜都在一起?!” 穆忠老脸一红:“咳咳!” 卫黎:“整夜一起!” 林随安:“不曾分离片刻?!” 穆忠:“咳咳咳咳咳!” 卫黎:“抵死缠|绵,片刻不离!” “我滴个亲娘诶!”穆忠捂脸大叫。 苏城先有不在场证明?! 他不是凶手?! 林随安松开卫黎,在屋中团团踱步,脑中纷乱的画面和声音碎片仿佛卷入风暴疯狂旋转,突然,一道明亮的丝线出现,将所有碎片串了起来: 怒放的桂花树、坐在血泊中的罗石川、断裂的门闩、罗氏族人的刻薄言辞、茶香中穆忠的话、凶杀现场的地图、只剩半张脸的苏城先、茶博士的煮茶手法、罗蔻扑在罗石川尸身恸哭…… “苏城先什么时候离开的?!”林随安喝问。 卫黎:“天、天明之时,坊门刚开……” 林随安狠狠闭眼,转身就走。 “林娘子去何处?!”穆忠追了出来。 林随安攥紧千净刀柄,冽冽目光直射延仁坊方向:“去抓真凶!” 12 1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穆忠简直要疯了,林随安说要抓真凶,他颠颠儿跟了一路,本以为能有大收获,未曾想林随安第一个去找的人居然是朱达常。他看着朱达常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朱达常因为罗石川的案子刚被张县尉训完话,说苏氏已经派人来核实苏城先的身份,话里话外催促他务必划清苏氏和凶手的关系,正一个头两个大,听到穆忠来访,还以为义薄云天的穆公来帮他善后,屁颠屁颠奔了出来,一打眼就撞上了穆忠凌厉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 再看林随安的脸色,朱达常的肝都颤了,毫无预兆想起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前被林随安掐住的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二位有事?”朱达常小心翼翼问道。 “我想看苏城先的检尸格目,”林随安想了想,又道,“丁仵作在吗?” 朱达常一头雾水看了眼穆忠,穆忠悄声道,“苏城先可能不是凶手。” 朱达常这一听可乐坏了,忙命人去请丁仵作,又亲自取了验尸格目送到林随安手上。 林随安粗粗扫了一遍验尸报告,鉴于悲剧的古言阅读能力,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由叹了口气,可把穆忠和朱达常紧张得够呛。 穆忠:“如何?” 朱达常:“苏城先真不是凶手吗?” 林随安:“朱县尉可否详细说说南浦县城的地下水路分布?” 朱达常自然答应,随手画出南浦县城简易坊图,边画边解释道,“南浦县城十二坊,东西向大街两条,分别为里仁街和西路街,皆有污水渠,南北向三条,有污水渠的只有春满街,污水渠与环城的西春河相连,共有六个出口,但能容纳成年人身形进入的暗渠水路流向应是这般——”他用笔勾画了一条顺时针的线条,从千度坊出发、沿着西路街拐入春满街,绕过东市,进入里仁街,沿着延仁坊出城。 林随安:“发现苏城先的水路在何处?” 朱达常点住东市和春满路的交叉点。 林随安手指顺着坊图游走,“若苏城先要出城,应该是从延仁坊出门,绕过东市、春路坊、里回坊去西重门。” “不对!”朱达常大叫道,“从延仁坊出门,苏城先跌落的位置只能在延仁坊或东市北侧的里仁街,但若是这般,尸体早就出城了,不可能逆着水流方向出现在春满街的水渠里。” “他落入污水渠的位置不是延仁坊,而是千度坊。”林随安道。 朱达常:“哈?!” 穆忠:“千度坊有个书生名为卫黎,自称八月十五整晚都和苏城先在一起,你派人去查查他,附近的街坊四邻也问问。” 朱达常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喊来李尼里率几名不良人赶赴千度坊。李尼里刚走,丁仵作就好似影子飘了进来。 “丁仵作查验苏城先尸身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林随安问,“与死因无关的也可以。” 丁仵作沉默片刻,“有脱阳先兆。谷道破裂,死前伤,新伤,不超过两个时辰。” 林随安:“谷道在哪?” 丁仵作:“泄|秽|物处。” 穆忠捂脸:“亲娘诶。” 朱达常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表情怪异,“所以苏城先是因为整夜都……所以早上出门头晕眼花腰膝酸软才失足落入污水渠的?” “呵,很适合他的死法。”林随安转身走出县衙。 穆忠紧缀其后,朱达常犹豫一瞬,果断抛弃了闹心的案卷文书,成了第二条尾巴。 * 其实听到卫黎说出苏城先不在场证明的时候,林随安已经知道苏城先不是凶手了,之所以非要来县衙找朱达常和丁仵作核实证据,只是因为心存侥幸。 万一卫黎撒谎呢? 万一只是同名同姓的人呢? 万一卫黎记错了日期呢? 林随安其实想过放弃查案的,苏城先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死不足惜,他是凶手对所有受害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她看不惯。 纵使苏城先是渣男,她也看不惯他被诬陷成为杀人犯,她更看不惯真凶逍遥法外,自以为作案手段天衣无缝,假装无辜。 罗宅内院中的桂花树没了主人庇佑,花朵凋零,残瓣遍地,微弱的花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顽强地漂荡在风中,仿佛罗石川最后的执念拼命缠绕着林随安的思绪。 苏城先的记忆为他洗脱了嫌疑,那么罗石川的记忆又想表达什么呢? 林随安不敢妄断,但总有种不好的感觉,似乎真相之后隐藏的东西并非罗石川的本意。 “林娘子,你来这里难道是——”穆忠猜测,“真凶就是罗宅中人?他还在罗宅?” 林随安没回答,她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身份,如果那人是凶手,那么之前所有的违和感都有了解释。 凶手的名字呼之欲出,只是缺少证据。 “朱县尉,负责打扫罗石川内室的人到了。”李尼里带着一名年过半百的仆从过来施礼。 林随安点头,掏出袖中的案发现场图,“这张图茶器的摆放位置和罗家主生前可有不同?” 仆从细细看过,摇头道,“除了风炉位置偏左外,并无不同。” “除了你,还有谁熟悉茶器的摆放位置?” “家主不喜仆从动他的茶具,平日里也喜一个人吃茶,只有十分亲近的人才熟悉。” “罗家主每次煮完茶后,都会把风炉炉膛清理得很干净吗?” 仆从摇头:“家主会留下少量炭渣温养风炉。” 林随安点头,示意仆从离开,拿着图纸在屋里转了一圈,罗石川死后,罗蔻没有挪动家具,只是命仆从清洁整理,收拾了罗石川私人用品,重新换了大门。 这里和案发现场几乎一模一样,林随安眼前几乎浮现出当时的幻影: 靠门坐在血泊中的罗石川……门闩撞断,罗石川尸身倒地……孟满冲进来伏地大哭……罗蔻扑在阿爷身上,满手是血…… 林随安闭了闭眼,重新查看新换的门板。厚度,高度、材质、花纹、门闩几乎和原门相同,只是没有了细小的凹槽。 此案最大的诡计就是密室,也是凶手留下最多线索的地方,林随安有个感觉,决定性的证据藏在这密室谜团中。 到底在哪呢? 她合上门板,搡了搡,又拉开门板晃了两下,再合上门板观察门缝,和她推测的一样,门板和门框严丝合缝,林随安又挪插门闩,大约是她之前不常用,弄了半天才插好,原来要用脚同时抵住两扇门板再插才方便。 等一下! 林随安拔出门闩,又插了一次,脑袋好像被铁锤抡了一般嗡嗡作响。 “穆公!朱县尉!”林随安大喝,“我们再做一次密室。” 二人:“啥?” 一炷香后,三人大汗淋漓瞪着那根不听话的门闩,脸色都不甚好看。 他们将门闩、门板磨出相同的凹槽,按照之前林随安推理的办法从门外闩门,反复实验了十次,全部失败。要么是皮绳滑出凹槽,要么是门闩掉在地上,要么是门闩插不进去,就算有人在屋内指挥动作方位,也没有一次成功。 “不用试了,是我推断错误,”林随安道,“用这个方法做不出密室。” 穆忠愕然,朱达常骇然变色,指着林随安大叫,“原来你才是真凶!” 林随安狠狠瞪了他一眼,“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就剩下一个可能性。” 穆忠:“何意?” “从门外无法闩门,”林随安合上门板,插好门闩,“那就从门内闩。” 穆忠长大了嘴巴,朱达常噌一下窜出老远,“你你你你要做什么?关门打狗杀人灭口吗?” 穆忠盯着林随安半晌,脸色微微变了,“难道是……” 林随安闭眼,轻轻颔首。 朱达常抱头:“想不到我朱达常一世英名,竟然死得如此不光彩,阿爷、阿娘,我对不住你们呜呜呜——” 林随安拉开门,光影的绚烂洒落在脸上,耀得视线一片澄黄,桂花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仿佛罗石川低喃的嗓音: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年中秋圆月,丛桂怒放,郁香扑鼻,蔻儿和满儿顶着两张小泥脸,把藏了好几日的茶釜送给了我,那夜的茶真香啊……】 * 罗蔻被请到内堂的时候,发现穆忠、朱达常和林随安都在,朱县尉表情迷糊,穆队首长吁短叹,最奇怪的是林随安,一直望着园中的桂花树,眸光悠远,神色迷蒙,仿佛正在做一个万分艰难的抉择。 罗蔻一一见礼,有些疑惑,刚刚不良人明明朱县尉说请她和兄长一同前来,为何不见孟满,本想询问,但想起这几日孟满因为分家之事与她多有争执,此时不见反倒松了口气。 不多时,孟满也到了,也是面带疑惑。 “见过朱县尉、穆队首,不知唤我兄妹二人前来有何要事?” 穆忠看向林随安,朱达常咳嗽两声提醒。 林随安似是从梦中惊醒,幽幽目光在罗蔻脸上顿了顿,突然抽刀出鞘,挥刀砍向孟满,众人骇然变色,罗蔻的尖叫卡在嗓子眼还未发出,林随安的刀停了,距离孟满的发髻只有三寸。 孟满坐在地上,面色惊惧,右手撑地,左臂护在额前,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朱达常倒吸凉气,指着孟满大叫,“他他他他他他……” “他其实是左撇子。”林随安收刀回鞘,“只是平日里伪装成右利手,但在紧要关头依然惯用左手。” 穆忠恍然,“灵堂上他揍罗六郎的时候,用的也是左手。” 罗蔻:“什么左手右手?这有何意?” 林随安瞥了朱达常一眼,朱达常顿感压力山大,清了清嗓子道,“根据仵作验尸,杀害罗石川的凶手是左撇子,我们一直以为罗宅中只有苏城先是左撇子,未曾想漏了一个……” “什么意思?”罗蔻声音发抖,“你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满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听闻日前苏氏派人入南浦县衙,要为苏氏族人正名,还苏氏清白名声。莫不是县衙受不住苏氏的压力,打算找个替死鬼洗白苏城杀人凶手的身份?” 说到这,孟满冷笑一声,“我一个孤儿,未入罗氏族谱,无权无势更无靠山,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做替死鬼吗?为了替高门士族洗刷门楣,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罗蔻满面震惊。 “别听他胡说,苏氏虽有此意,但我可没答应!”朱达常道,“我朱某是南浦县的父母官,怎可为一己之私胡乱诬蔑无辜之人,若说出去,我如何面对家中父母乡里乡亲?!” “孟郎君说苏城先是凶手,可有证据?”林随安问。 “林娘子问这话可就怪了,”孟满似笑非笑,“当初解开密室之谜的是你,从苏城先窗外搜到铁证的是你,做实苏城先是凶手的人也是你,怎么却问起我证据了?” “因为苏城先当夜并不在罗宅,而是整夜都待在千度坊。” 孟满面色倏然大变:“你说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因为苏城先是外乡人除了罗宅无处可去?还是因为千度坊皆是本地居户,断不会接纳一个陌生人过夜?” “他住在哪?可有证人?他在千度坊待了整夜做什么?!” 罗蔻:“没错,可有证人?!” 此言一出,穆忠和朱达常都沉默了,一个搓额头,一个摸鼻子,实在不好解释。 孟满冷笑:“果然是你们编造的!” “苏城先在千度坊有一个情郎名为卫黎,八月十五整夜待在一起,有实证有人证。” 孟满的冷笑僵在了脸上,罗蔻身体剧烈一晃,跪倒在地,朱达常忙过去将罗蔻扶到了坐席上,穆忠颇为不赞同瞪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无视。 这种事就如发炎的脓包,若不及时挑破放脓,终有一日会酿成大患。 “那日发现罗石川尸身之时,有好几处违和怪异之处,其一,茶器位置和罗石川的摆放方式分毫不差,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夜罗石川没动过茶器。但风炉中没有任何火炭残留,侍奉罗石川的仆从说,罗石川从不让外人触碰茶器,皆是亲手擦洗料理,且每次煮茶后都会留炭渣持温养炉。” 穆忠:“也就是说有人动过风炉,且这个人不是罗石川。” 朱达常:“可是茶器的摆放方式不是没变吗?” 林随安:“这就是第二种可能,罗石川当夜煮茶款待某人,不料被杀,为消除自己和罗石川喝过茶的痕迹,凶手完美还原了茶器位置。” 朱达常:“我明白了,这个人定是罗石川十分信任和亲近之人!那么就只有罗家娘子和——” 罗蔻怔怔看着孟满,满面不可置信,孟满脸皮乱抖,咬牙切齿道,“若是有心,任何人都能记住茶器的摆放位置!” 林随安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继续自己的思路,“但这又出现了一个悖论,既然此人如此熟悉罗石川的习惯,为何没在风炉中留下碳底,若是留下,不就没有破绽了吗?所以我猜测,他定是有什么原因必须清理风炉,比如他烧了什么东西,却没烧干净。” 孟满瞳孔剧烈一缩,攥紧了拳头。 林随安:“第二处怪异是发现罗石川尸身之后的反应,第一个进门的是孟满,伏地大哭,痛不欲生。” 朱达常:“这有什么问题?” “单独看没问题,但若和罗蔻的反应比较,便是大大的问题。”林随安道,“罗蔻见到阿爷倒在屋内,第一反应是确认阿爷的身体状况,甚至染了满手鲜血都未曾察觉。” 穆忠:“我记得清楚,孟满没有确认过罗石川的生死,而是直接扑地痛哭,仿佛他一早就知道罗石川死透了!” 孟满:“荒谬,当时满地是血,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家主早已身亡!” “他说的也有道理……”朱达常说了半句,但一看林随安的眼神,立刻缩脖闭嘴。 “可罗蔻没看出来,”林随安冷声道,“是她眼瞎吗?是她傻吗?都不是,是因为关心则乱。看到至亲之人倒在血泊中,第一反应难道不是立刻救人吗?” 孟满:“可笑,家主的尸身早已僵冷——” “你怎知他已僵冷?至始至终你没有碰过他一下,你的双手干净白皙,连一滴血都没沾到。”林随安道,“敬爱的父亲死在眼前,你却连触碰都不敢,难道不是因为心虚?” “强词夺理,不知所谓!”孟满全身发抖,“你也从未触碰家主尸身,你也双手无血,难道也是因为心虚?!你还和家主待了整整一晚,对了,密室如何解释?!苏城先窗外的凶器和皮绳如何解释?” 林随安吸了口气,提醒自己平复心情,不能被孟满带走节奏,“若想知道凶手做了什么,我们不妨一步一步还原案发现场。” “八月十五,入夜时分,罗宅内院中摆好了赏月的桌案、席位、新鲜水果,罗家娘子爱吃的干葡萄,罗石川在内堂煮茶招待某人,两人相谈甚欢,不料罗石川突然拿出一样东西,彻底激怒了此人。” 13 1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什么东西?”朱达常急声问道。 “是一样触及凶手底线的东西。”林随安语气酌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孟满死死盯着林随安,唇齿剧颤,仿若在看一个怪物。 “凶手急怒之下,抄起火筴刺入罗石川左胸,又将罗石川给他的东西塞入风炉烧了,可就在此时,屋外传来声音,凶手急忙吹灭烛火,浇灭风炉,风炉中的东西只烧了一半。” “我的出现大大出乎凶手的意料,慌乱之下凶手只能将我打晕拖入屋中,就在此时,凶手突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制作一个密室,将杀人罪名诬陷在我身上,于是快速整理现场,收拾风炉炉膛中的残渣,摆好茶器,抹去他来喝过茶的证据。拔出罗氏胸口的火筴,从书格竹简中抽出皮绳,在门和门闩上磨下凹槽,走出屋子,关门制作密室。” “密室完成后,凶手发现皮绳和火筴无法处理,转念又想到了另一个绝妙主意,趁着大雨夜色偷溜到苏城先屋后,将皮绳和火筴藏在其后窗外的杂草下,如此便是双重保险,若无法坐实我是真凶,还可转而嫁祸苏城先。” 朱达常震惊:“好歹毒的心思!” 孟满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眼中的狰狞疯狂之色几乎将林随安吞噬,“若真如你所说,那罗宅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如何证明是我?!” “证据有三。其一,不良人问询案情时,你说罗石川曾让你请苏城先去内堂,最后见到罗石川的人是苏城先,然而苏城先当夜并不在罗宅,所以是你说谎!” 孟满:“我说谎是因为讨厌苏城先,但不代表我会杀人!” “其二,当夜大雨,桂花被雨水浇落,你匆匆离开之时,脚下沾了大量的桂花花瓣——” “难道你想说在我的靴底下找到了桂花花瓣?可笑,家主死后,我日日经过内院,你如何证明是那一日踩到的?” 林随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条证据本就是诈他的,没有现代高科技的鉴定技术,她根本无法证明。本希望能用连环证据击碎他的心理防线,可惜现在看来孟满的承受力比想象的要强。 果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她这个外行人的极限,如有可能,她实在不愿说出最后一条证据,无论是对孟满还是对罗蔻来说,都太残忍了。 只是此时此景,只能赌了。 “其三,就是案发现场怪异的环形血迹。”林随安走到茶案旁,根据记忆沿着案发现场血迹的位置慢慢踱步,“罗石川在此处被火钳刺入左胸,倒地,后又绕过几案走到了门口。” 朱达常:“丁仵作说过,罗石川心脏位置异于常人,生在右侧,所以虽然伤口深达四寸有余,但并不是当场毙命,而是失血过多而亡。这么想的话,他应该是想开门呼救吧?” 穆忠摇头:“若是呼救,尸体理应面朝大门,或者趴在地上,但现场的情况的却恰恰相反,罗石川是背靠门板坐着死的,就仿佛他想——”穆忠有些不太确定,“顶门?” 林随安走到门边,手指抚过门闩,轻声道,“我用凶手的方法尝试制作密室,试了十次,失败了十次,可凶手一次就成功了,真是如有神助。”说到这,林随安心中涌上无限悲凉,“却不知帮他的不是神,而是屋中的人。” 朱达常倒吸凉气。 “凶手不知,他在门外拖拽门闩之时,屋中有一人醒了过来,明白了凶手的用意,于是走到门口插上门闩,帮凶手完成了一个异常完美的密室。” 朱达常:“所所所所以林娘子你和孟满其实是共犯——”话未说完,就被穆忠一巴掌拍到了一边。 “不是我,”林随安回头静静看着孟满,“帮你插上门闩做出完美密室的,是罗石川。” 这是击溃凶手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招,成败在此一举! 屋内一片死寂,众人骇然变色。 罗蔻双唇发抖,“什……么……” 孟满好似石像一般僵硬在原地,半晌,才听清楚林随安说了什么,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变成了嘶吼,“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是重伤自己的凶手,为何在濒死之际还要保护他?”林随安眼眶发酸,一步步逼近孟满,“因为凶手是罗石川最亲的亲人,是他最心疼的孩子,是他视为亲生儿子的——” “不可能!你胡说八道!”孟满狠狠推开林随安,脖颈青筋乱跳,“他那时明明想将我逐出——”孟满猝然噎住,面色大变,却已然迟了。 朱达常:“那时?” 穆忠冷笑:“哪时?” “那时是什么时候?”林随安声利如刀,撕开了孟满最后的伪装,“是你亲手将火筴扎入罗石川胸口的时候?他的血可是热的?他的血可曾溅到你的身上?他可曾望着你的眼睛轻唤你的乳名?满儿,你杀了他!杀了你最亲的阿爷!” 孟满踉跄退后,眸光剧颤,疯狂摇头,突然看向罗蔻,罗蔻震惊瞪着他,全身抖若筛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不受控制般脱眶而出。 “他不是我的阿爷!他要将我逐出罗氏!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是离户书!罗石川要断绝我和他的父子关系!”孟满跪在地上,双手抱头,似嘶吼又似自言自语,“我是罗氏的孩子!我只能是罗氏的孩子,谁也别想赶我离开罗氏!罗石川也不行!” 朱达常面露不忍,穆忠摇头唏嘘,罗蔻闭眼无声哭泣。 林随安转目望向院中高大的桂花树,仿佛怕惊到空中的花香般放柔了声音,“还有最后一个决定性的证据,就藏在桂花树下。” * 朱达常指挥李尼里率领不良人围着桂花树疯狂挖土,希望能找到林随安口中的“决定性证据”,可惜目前进展不大。 五花大绑的孟满跪坐在树荫里,由两个不良人看守,他表情茫然,眸光虚无,仿佛刚刚那场大哭已经用去了所有的力气。 罗蔻远远站在另一边,布满红丝的眼球盯着桂花树冠,她已经流不出泪了,突然,不知为何笑了一下,笑容毛骨悚然。 “罗家小娘子似乎有些不对,”穆忠低声道,“我以前办案之时曾见过这样的人,阿爷杀了阿娘,至亲杀了至亲,虽然案子破了,但受害人根本不接受真相,若再加上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非疯即死。” 林随安没出声。罗蔻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和心理医生,她这个半吊子帮不了她。只能寄希望于金手指看到的记忆画面,若她推测不错,金手指看到的东西不仅能拯救罗蔻,还能拯救孟满疯狂的心。 “找到了!这儿埋了个木匣子!”李尼里大叫。 穆忠颇为古怪看了林随安一眼,朱达常用袖子擦着木匣上的土奔了过来,“嘿,林娘子你真是神了!这树下真藏了东西!” 不良人都围了过来,目光灼灼看着林随安,催促她赶紧打开。 林随安却叫了罗蔻的名字,“罗家娘子,这应该是你父亲留给你和——”林随安顿了顿,“孟满的东西。” 罗蔻身形一震,抖着手指掀开匣盖,木匣里躺着几根卷轴,穆忠眼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铺子的地契和商队行商文书,”随即恍然大悟,“难怪找不到,原来是被罗家主埋起来了。” 林随安根本没关注地契,直接道,“下面应该还有别的。” 罗蔻似有不解,还是依言翻找,果然,在地契之下有两个白色的信封,和林随安在金手指中看到的一样,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信封背面分别写有小字,“予吾女”、“予吾儿”。 罗蔻手指抖得愈发厉害,拆开了属于她的那一封。 阳光从桂花叶片滑落,流淌在布满字迹的信纸上,又涌进了罗蔻的双眼,最终化成晶莹剔透的泪珠,一滴滴晕开了纸上的墨迹,罗蔻慌乱去擦,可越擦越晕,身体一软扑到在地,嘶声痛哭。 穆忠等一众糙老爷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敢劝,都眼巴巴瞅着林随安。 林随安虽然没看到信的内容,但也大概能猜到罗石川写了什么,她的眼眶发酸,长长吸了口气,拿起属于孟满的那一封,踏着满地桂花走到了孟满面前,撩袍蹲身,“这是罗石川留给你最后的话,你自己看还是我帮你读?” 孟满垂眼瞅着地面,似乎根本没听到林随安的声音。 林随安拆开信封,取出薄薄的一页纸,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隐隐间又有温慈之意。 【吾儿孟满:我思虑再三,决定断去你我养父子关系,并将‘万里’和‘阳雁’两商队转于你名下。至此之后,你和商队都无须再受罗氏束缚。你志在四海,不该屈居罗氏,以你之能力,假以时日定有成就。为父甚期甚望。】 孟满缓缓抬头,茫然的脸上渐渐出现了表情,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仿佛悲恸、悔恨、释然、痛苦、喜悦等等各种感情幻化成尖锐的利刺顺着他的毛孔钻了出来,掀起了他的皮肉,最终只剩一片鲜血淋漓。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碰到信纸的瞬间又火烧般缩了回去,他的手依然干净白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夜这双手上沾的血再也洗不掉了。 “阿爷!阿爷!!阿爷——阿爷……”孟满仰头高呼,声声泣血,再也没有人能回答他,凋零的桂花随风飘落在他的头顶,温柔地留下了最后一抹甜香。 * 林随安穿越之前二十七岁,来到这个世界减龄十岁,本该是美滋滋的十七岁花样年纪,但她现在却老了十岁的错觉,一词可表:未老先衰……啊不,未老先白头。 “罗家主太有先见之明了,将铺子地契早就转到了的罗家小娘子名下,现在罗氏族人只能捏着鼻子分家,估计睡在被窝里都要骂娘呢!”朱达常夹着木炭送入风炉,很是幸灾乐祸。 穆忠往茶釜里撒着黄黄绿绿的奇怪香料:“孟满名下的两家商队也转给了罗家娘子,估计罗家主原本是想让他们兄妹二人互相帮衬着,未曾想现在变成罗家娘子独挑大梁。幸而罗娘子经此一事颇有长进,也不枉罗家主一番苦心,只是那孟满……” “孟满好似疯了,天天在牢中自言自语,我好奇去听了几次,你们猜那离户书是怎么回事?根本不是罗家主给他的,而是孟满心中有疑,自己偷偷翻到的。我估计,罗家主应该是打算先给孟满看那封信,再给离户书。嗐,一步错,步步错!”朱达常又洒了一把葱花,“弑父乃十恶之罪,等案卷层层上报大理寺审批,十有八九是斩刑,孟满还要半疯半傻活好几个月,也不知是福是祸。” 穆忠:“可悲可叹不可恕。” 朱达常:“无奈无常转头空。” 这俩居然还一唱一和对起了诗。 屋中充斥着辛辣酸涩的莫名气味,熏得林随安太阳穴突突乱跳,“二位,有话直言,不必在此——”熬制熏死人的毒药了。 “此乃扬都流行的‘熏茶’,”穆忠凑到釜边闻了闻,“应该熬好了,来来来,别客气,尝尝。” 碗中茶呈黄褐色,飘着葱花碎椒壳,林随安硬着头皮闭眼喝了一口,好家伙,茶在胃里烧,魂在头顶飘。 三人僵硬如石,默默与茶碗对视半晌,同时愉快做出了决定。 穆总:“茶乃雅事,我等粗人,不适合。” 穆忠:“正是如此。” 林随安:“……” “其实此次前来,是因为此案尚有不明之处想向林娘子请教,”穆忠道,“既然孟满要诬陷你为凶手,为何没在你手上涂抹血迹?” 林随安:“……” 她又不是孟满肚子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 虽然林随安很想这么怼回去,但看着穆忠敬佩又期待的小眼神,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她起早贪黑塑造出的名侦探人设不能崩。 林随安本想战略性喝个茶装个高深,唇刚碰到茶水又忙撤了回来,清了清嗓子道,“或许是孟满当时太过混乱忘了,或许是最后一刻良心发现,想要留我一条生路。”说到这,想起了穆忠说过的一句话,“穷凶极恶之人总有些脑筋不太正常的。” 穆忠挑眉,摸着胡子又追问:“为何一定要用火筴磨损门闩和门板,而不用别的东西?” 林随安:“……” 你没完了是吧?! “或许是一时寻不到趁手的工具,或许是想让罗石川死的更快一点,或许是……”林随安顿了顿,“他在做密室的时候就计划要将火筴带出去嫁祸给苏城先。密室只是个幌子,故作神秘留下破绽,只待有心人发现这些破绽,便可将矛头直指苏城先。” 穆忠恍然:“林娘子便是那个破绽。” 朱达常也恍然:“我们以为抽丝剥茧破解了密室,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但实际上都是孟满的计划。” 穆忠:“密室只是他留给我们这些所谓聪明人的诱饵罢了。” 林随安不动声色点头:二位的阅读理解能力真是王者级别! “还有一个问题,”穆忠道,“林娘子又是如何得知罗家主将地契和行商文书藏在桂花树下的?” 林随安瞪眼:还来?! “这也是我想问林姐姐的。”罗蔻提裙进屋,垂眼施礼道,“之前对林姐姐多有不敬,蔻儿惭愧,还望林姐姐莫要放在心上,为我解惑。”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 从发现金手指的那一刻,她就料到定有这一日,早就想好了整套说辞。 “退婚那日,罗家主曾与我饮茶长谈,席间提到罗家娘子幼时之事,说某年仲秋月圆之夜,你送给罗家主一个茶釜。” 罗蔻眼眶微红,“是我七岁那年,想不到阿爷还记的。” “罗家主特别提到,当时的你满脸是泥,所以我推测,你为了给罗家主惊喜,特意将茶釜藏在了树下。” 罗蔻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拼命点头。 “穆公提到你寻不到地契和行商文书,那时我突然想到,罗家主曾特意提过要与你们仲秋赏月,还邀请了我,定是此举颇为重视,便猜想或许罗家主想和当年一样,让你们自己挖出宝藏,给你们一个惊喜。” “阿爷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罗蔻抹去眼泪,长长呼出一口气,又朝穆忠行礼道,“穆公之前所言合作之事,罗蔻以为可行,以后还请穆氏商队多加照拂。” 穆忠欣慰点头,林随安望着罗蔻精神奕奕的小脸,终于真正松了口气,美滋滋端起茶碗嘬了一口,呛得两眼翻白。 艾玛,放凉了更难喝。 14 1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一群白色的鸟儿飞过晴朗的天空,鸟羽的阴影滑过脸颊,有些冰凉,又跟着风滑走了。空气里充满了潮湿和草的味道,林随安满足地吸了口气,咬了一大口胡饼。 胡饼是类似囊的食物,又圆又大,刚咬下去有点干巴巴的,嚼几口,酥油和芝麻香在唾液的催化下散发出独有的香味,是充饥的最佳美味。 最重要的是,胡饼易携带,不易变质,实乃长途旅行必备干粮。 林随安跟随穆氏商队踏上了旅程,目的地是穆氏商队的大总部——扬都。 这个平行世界的唐国有五座都城,安都、东都、广都、益都和杨都,在唐国三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每座都城都担任着非同一般的历史地位。 安都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首都,是唐国二百三十多年的权力中心,直到七十年前玄昭帝登基迁都东州才退居二线,至此,东都便一直引领着唐国的政治风潮。相比之下,广都、益都和杨都虽然政治地位不比前二都,但都有很高的经济地位,称为“扬一益二广不服”。 扬都和广都皆以国际贸易为主,是远近驰名的国际港口大都会,水路纵横,经济发达,贸易繁盛,人口众多,益都手工制造业更为出名,是丝绸之路的中转点。 穆忠此次来南浦县,其一是为了和罗氏商队谈合作开辟新商路的业务,其二是审核南浦县城东市的铺子财务状况,因此出门的时候只带了四个人,回程的时候顺路带了两车货,算是轻车简行。南浦县城距离扬都只有二百多里,根据穆氏商队的行进速度,十日之内可达。 出行的第五日,林随安已经适应了旅途生活,赶路的时候骑马看风景,晒太阳,休息时喝泉水、啃胡饼,偶尔加餐烤羊肉,听着商队伙计天南海北侃大山,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要我说,论这世间的美酒,第一当属东都的“满碧”,酒色清澈如琥珀,第二就属咱们扬都的二十六酿,入口层次丰富却不杂,醇而不腻,回味无穷啊——”老刘举着水囊边喝边砸吧嘴,仿佛喝得不是泉水,而是琼浆玉液。 老刘虽然名字里有个“老”字,但其实只有三十六岁,是商队中除了穆忠之外年纪最大的,其余三名伙计,阿隆二十四岁,小马二十一岁,瓦尔有半个胡人血统,高鼻深目,只有十九岁。 老刘嗜酒如命,可惜商队规定出行时全程禁酒,所以只能过过嘴瘾。 “为何叫二十六酿?”林随安问,“是用了二十六种酿造方式吗?” “林小娘子可曾听过‘二十六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瓦尔问。 林随安:“……不是二十四桥吗……”她闭嘴了。 穆忠噗一下笑出了声,众人看着林随安的表情皆是些惋惜。 “林小娘子定是被那个半吊子夫子骗了!”阿隆义愤填膺,“教给你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马:“就是就是,这简直是误人子弟嘛!” 老刘:“太过分了,应该把束脩退回来!” 林随安默默抹了把汗。 穿架空就是这点不好,总是会犯一些常识性错误,尤其是平行世界架空更坑,有的常识重合,有的常识又完全不一样,有的常识大体一致,细节又略有不同,比如刚刚那首诗,在她的世界当然是耳熟能详,可偏偏不是二十四桥而是二十六桥。林随安只能把这口锅扣在了一个“莫须有”的启蒙夫子头上,认真扮演一个被半吊子老师坑了的可怜孩子。 “扬都水路纵横,城内共有二十六座桥梁,”瓦尔道,“正所谓:九曲乌作坊,洗马攀阿婆,周家小市广济翠,开明蔡家通太平,利在南,通天北,参佐贯西东,北三中三南三九,四坊六七逛扬都。” 林随安:“原来如此!” 瓦尔顶着黄棕色的刘海,瞪着墨绿色的眼珠子:“扬都人都会背这个,否则会当成外人,会被瞧不起的。” 林随安:“……” 这话从您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太有说服力了。 “休息好了就准备出发,”穆忠拍了拍衣摆,朝着货车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了几人一眼。老刘、瓦尔等人立即冲到了货车边,手持横刀,怒目四望,阿隆还朝着林随安使劲儿招手,“林娘子快藏起来!”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一声炸喝扯出一长串山匪,十来号人,凶神恶煞,脸罩面具,衣着没什么特点,面具还挺统一,都是树皮刻的,只留出两个黑洞洞透出眼睛,远看像两只蚕豆,有些搞笑。 穆氏商队自是见过大场面的,临危不惧,穆忠指了指车头插着的小旗,红底黑字黄边,里面嵌着硕大的穆字。 领头山匪:“穆氏商队?” 穆忠抖出几吊钱扔过去,“这些钱请弟兄们买酒喝。” 山匪接过钱颠了颠,吹了声口哨。 这个场景林随安一路已经见了三次,每次都是同样的流程——山匪出现,穆忠给钱,山匪撤退——熟练得仿佛排练了几百遍一般,林随安有理由怀疑,这一路的山匪早就学会了躺着赚钱的秘诀,比如:穆氏商队是冤大头,只要带着兄弟们去摆几个造型,不用打不用杀,就有钱拿。 所以林随安不慌不忙,先把吃了一半的囊包起来装好,准备去牵马。可就在此时,林中传来淅淅索索的响声,那山匪拿到钱非但没撤,还招来了更多的人,差不多有二十人,戴着搞笑的面具,压着草地慢慢靠了过来,刀光耀亮了林随安的眼瞳。 看来这一次穆氏商队的名头不好用了。林随安心道。 穆忠挑眉,“林娘子,该付路费了。” “路费”就是当穆氏商队的保镖,也是穆忠答应带林随安上路的条件。 林随安点头:“靠后。” 穆忠退到了货车旁边,老刘等人面露惊诧。 林随安攥住千净刀柄走向山匪,山匪一张张面具下发出此起彼伏的嘲笑,一半以上的山匪直接无视林随安,抄刀冲向了穆忠的车队。 林随安动了。 足尖擦过草尖,疾风掠过耳畔,千净墨绿色的刀刃在阳光下变成透明的翠绿,就如一片薄薄的树叶,钻进他们手和刀柄接触的缝隙中。 【旬风辰秋叶】 这是前几日林随安在十净集中看到的句子,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似乎是什么口诀,但此时此刻,这句话就如同一道光,照亮了沉睡在体内的刀法,驱动着身体快速、干净、漂亮地斩灭眼前的敌人。 她的身体舒展又灵活,千净仿佛成了她的翅膀,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她沿着风一般的、看不见的路线掠过草地、树影、轻盈地飞翔着,飞翔在刺目的血光中。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晃动,山匪惊恐的表情、充血的双目、反光的刀刃、飞溅的血浆,渐渐组成了一副画面,她拿着刀,精准挑断了他们的手筋,伤口很小,只有半寸长,血也很少,只有一小股,可是惨叫声很大,尖锐地刺激着林随安的耳膜,林随安的心跳变快了,仿佛擂起的战鼓,血脉中涌出了欣喜的颤栗感。 最后一个山匪倒在了地上,林随安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脚下翻滚嚎叫的山匪,心脏砰砰砰狂跳,手臂兴奋发抖,千净催动了这个身体的嗜血快感,她还想要继续……继续砍下去…… 她猛地举起千净,刀刃的寒光流动着刺入了山匪的眼瞳。 “英雄饶命!”山匪的惨叫震得千净嗡一声,林随安手心一麻,手臂猛地停在半空,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驱散了冰冷的杀意。 林随安抹掉溅在眼角的血渍,收刀回鞘,“滚吧。” 山匪们逃走了,留一地狼藉。 商队一众傻在原地,瓦尔和阿隆手里的刀掉了,小马和老刘的下巴掉了,看着林随安的表情好像她脸上生出了二十六桥明月夜。穆忠见怪不怪,朝林随安竖起了大拇指,说“值。” 接下来的一路,仿佛所有的山匪都从良了,连个半个山匪影子都没看到,穆忠颇为感慨,说早知如此,应该早早请林随安出手,也省去一大笔买路钱。林随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地位显著提升,若说之前大家只是把她当做是蹭吃蹭喝的小妹子,那么现在她就是镇守商队的吉祥神兽。 阿隆贡献出了所有私藏零嘴,小马恨不得时节时时给她撑伞打扇,老刘有事没事来套近乎,甚至连林随安之前胡编的“莫须有”夫子都甩掉了的“坑人”的帽子,一举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瓦尔还突发奇想想拜林随安为师,被林随安慌乱拒绝了。 她这一身不知道是什么属科的邪性功夫,还是莫要误人子弟的好。 是的,邪性。 这就是林随安对“千净”和“十净集”定义。 * 赶到驿站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更天,难得能在屋檐下睡个好觉,排好值班时间,众人便早早各自回房睡了。林随安终于得了个单间,回房第一时间抓紧研究十净集。 解开绑绳,小心展开轴体,手掌大小的书页依次在眼前铺展翘起,仿佛鲤鱼翻起的鳞片,是这个时代常用的龙鳞书装裱法,翻阅时颇有种富贵的华丽感。 可惜里面的内容就不太华丽了。从名字就能能判断,十净集其实就是千净的配套刀谱,林随安第一次翻阅时,本以为能见到什么的高大上的教案,结果却是万万没想到—— 林随安看着页面上“图文并茂”的刀谱,深深地叹了口气。 刀谱只有五页记载了内容,其余皆是空白页,每一页都是统一格式,右边字,代表口诀,左边图,代表刀法,第一页的口诀是“割喉血十丈,阎王招魂幡”,是她之前和大竹竿对战时脑海里冒出的一句,旁边配的图则是……是——一个火!柴!人! 敢相信吗?! 一个万分神秘千分高深百分牛逼的剑谱,居然连小人书连环画的水平都没有,只有一个火柴人! 一个站立的火柴人,脖颈处横了一道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就是配图的全部内容。 说实话,当初林随安满心期待翻开第一页的时候,差点没心梗厥过去了。 她甚至怀疑这是苏城先画的赝品,但后来见到苏城先遗物的绘画水平……这逗比的画风显然不是他能够理解的时尚前沿。 第二页,口诀“待斩若生初”,配图,躺在地上的火柴人,手脚上横了四道线。 第三页,口诀“刀复断汤”,图:一个火柴人躺在地上,腰部横了一画。 第四页,口诀“旬风辰秋叶”,配图:一个大火柴人和一群小火柴人,大火柴人手里举着根长火柴,火柴四周还画着放射状的线条,林随安掐额头,这表示什么,自由女神像? 看来只能结合实战时的身体反应来解读,比如今天这一场战斗,以一敌多,林随安回想了一下攻击路线,之字线穿入人群,基本是一人一刀挑断手筋,没有任何多余的走位和动作,这一招应该是速战速决的群体攻击。 “割喉血十丈”很好理解,就是割脖子的招式,在胡姬酒肆用的砍断手筋脚筋的招式,大约是“代斩若生初”,剖腹的招式是“刀复断汤”,结合下来,这三招应该是“旬风辰秋叶”的准备式,也就是说,学会了前三式,才能运用地四式。 林随安觉得自己有点眉目了,翻开了第五页。 傻眼。 第五页,口诀:破定,图:一个火柴人,身体四周画了一圈放射状线条。 这又是啥?! 发光的神仙?超级赛亚人?海贼王?迪迦奥特曼? “果然不出所料,十净集就在你手里!”一个人从窗口倒吊下来,好似巨大的黑色蝙蝠飘了进屋。 林随安顿时大喜:“呦,大竹竿你来了,吃了吗?” 15 1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大竹竿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谁、谁谁谁谁是大竹竿?!” 林随安:“哦。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大竹竿:“我凭什么告诉你?!” “无妨,名字嘛,身外之物。”林随安摆了摆手,“过来吧。” “你、你你你你你你又想干什么?!” “你不是想看十净集吗?正好过来和我一起参详参详。” 林随安盘膝坐在桌前,尽最大的努力绽放出和善的笑脸,却不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挂在这张凶巴巴的脸上,看起来愈发诡异了。 大竹竿后退数步,隔着蒙面巾也能感受到他的警惕,甚至还悄悄提起了手中的横刀,随时准备扑上来刺林随安一刀。 林随安尴尬挠了挠脑门,收起反作用的笑脸,万分诚恳道,“其实,是我看不懂,想找你问问。”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寂,大竹竿瞪大了眼睛,良久,蒙面巾下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哼声。 林随安的眼角跳了一下。 这家伙是在嗤笑她吗? “想你一个外宗弟子也看不懂。”大竹竿嘀咕了一句,撩袍坐到了林随安对面,摊开手掌,“拿来,我瞧瞧。” 哦~ 林随安又得到了一个有效信息,她是“外宗弟子”,言下之意大竹竿就是“本宗弟子”喽,难道她真隶属于什么邪性门派? 林随安可没傻到把十净集交到大竹竿手里,而是直接挪坐到大竹竿身侧,哗啦抖开十净集,胳膊压住了大竹竿的手掌,“一起看啊。” 大竹竿火烧般收回手,狠狠瞪了林随安一眼,胸有成竹看向十净集——集……集…… 他石化了。从眼球开始,逐渐扩散到眉毛、脸皮,喉结,手指、脚丫子,然后片片碎裂,碎片飘散在摇曳的烛火中,仿佛扑火的飞蛾。 林随安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他大吼。 林随安展示封面,“十净集啊。” “这是什么狗屁十净集!”大竹竿拍案而起,“十净集乃是本门祖传的绝世刀谱,怎么可能是这么个玩意儿?!” 哦~绝世刀谱啊~ 林随安不动声色,“或许绝世刀谱就是这般标新立异呢?” “一派胡言!我见过本宗秘藏的十净集残页,十净剑法第二式乃是‘待斩若牲畜’,哪里是什么‘代斩若生初’,这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大竹竿吼了半句,猝然停住,他意识到了,林随安也意识到了。 这两句刀谱的字完全不搭边,但是读音却几乎一样。 大竹竿眼角疯狂抽动,林随安翻开第三页。 【刀复断汤】 结合图画内容、读音和之前的肌肉记忆,难道这一式的真正的名字其实是“刀釜断肠”? 想到这的林随安几乎要笑出声了,她想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可能性。 “难道这本十净集是外宗传下来的誊抄副本?”林随安问。 大竹竿额头狠狠跳了一下。 “本宗的原版十净集已经失传了?” “……” 就算大竹竿蒙住了半张脸,但仅从他额角蹦出的青筋也不难推断,林随安十有八九是蒙对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十分明了,显然是誊抄人员的文化水平不高,一边听一边抄,不会写的字要么用同音字代替,要么…… 第四页的招式是速战速决的“旬风辰秋叶”,林随安想起了一个更为贴切的形容词“秋风扫落叶”,难道是“迅风”?“辰”的话,莫不是用了形似的字,比如“振”,那么这一招原本的名字就应该是—— “原来如此,是‘迅风振秋叶’啊!”林随安点头道。 大竹竿显然被林随安的联想能力惊到了:“你真能根据这上面的东西看出刀法?” 林随安:“略懂。” 若她推测的不错,这十净集其实就是个空壳,真正的刀法其实是口耳相传的,招式和名字根本不重要,实战才是根本。 换句话说,这些刀法早就刻在了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里,林随安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身体的记忆唤醒,重新结合十净集再梳理整合成她自己的记忆,才能完全掌握十净集,或许就能压制那种诡异的嗜血快感,也就是大竹竿口中的“驯服千净”。 “难道十净集是以密文书写的?”大竹竿问,却见林随安眸光转向了他,烛火在她瞳光深处跳跃,诡异莫测。 下一瞬,寒光乍现,千净刀刃贴着他的鼻尖扫了过来,大竹竿大惊失色,万分狼狈翻了个驴打滚,长刀横胸,目眦欲裂。 “你作甚?!” 林随安晃了晃手腕,她预料的不错,这个大竹竿虽然是她的手下败将,但功夫比那些山匪等小喽啰可强多了,别的不说,能躲开刚刚那招偷袭已是不易,果然是目前最合适的实战训练对手。 “既然你看过了十净集,那就只有两个选择,”林随安狞笑道,“要么把眼珠子留下来,要么把命留下来。” 这台词说起来太爽了!林随安感觉自己颇有做反派的潜力。 大竹竿的脸色变了,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缓缓站起身,拉开架势,“杀了你,十净集和千净就归我了!” 林随安挑眉,千净在掌中转了个眼花缭乱的刀花,倏然上前挥臂一荡,两刃刀铮一声相击,千净丝毫无损,大竹竿的刀刃豁了个口子。 林随安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动作大开大合直劈大竹竿天灵盖,大竹竿扔了刀,从靴中抽出两柄匕首,欺身躲过千净,弓腰贴地直攻林随安下三路,速度竟比他用长刀快了数倍,林随安一惊,噔噔噔后退数步,踏地飞跃,空中反刺一刀直逼大竹竿后心,大竹竿又是一个驴打滚避开,双腿像躺在地上蹬三轮般转了个圈,整个身体来个了一百八十度大回旋,保持着贴地的姿势再次滑了过来,两只匕首舞成了风火轮。 这打法简直就是癞皮狗撒泼打滚,比起他之前用的招式简直是没眼看,但无论是速度还是招式刁钻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他半趴半躺在地上,好像一只速度惊人的大蜈蚣,嗖一下扭到这边,嗖一下转到那边,两柄匕首紧紧贴着林随安的脚踝划过,而且每次选的时机都是在林随安下盘未稳之时。 林随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惊出了一头汗。她本就不会功夫,穿越以来只靠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撑场面,可大竹竿的这个攻击方式明显是原主没遇到过的,肌肉记忆不够用了! 果然,必须尽快将身体的肌肉记忆重新纳入大脑控制,否则后患无穷。 大竹竿见自己占了上风,身法愈发纠缠,攻击愈发凌厉,林随安腾闪飞挪连连躲避,看似处在防守下风,心中却是渐渐冷静下来,十净集招式一一从脑海中闪过,突然,定在了“破定”那一页上。 浑身闪光的火柴人和大竹竿渐渐重合了起来,火柴人周围的不规则放射性线条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扭动着,变成了大竹竿的攻击轨迹,那不是随机的,而是有套路和规律的——六点钟方向、四点钟方向、三点钟方向、八点钟方向,十二点钟方向——林随安倏然明白了,这个轨迹和她自己无意识踏出的步法方位几乎一致,是同一个套路,是了!他们是同门,很有可能步法教程都是统一的,所以大竹竿预判了她的落脚位置,才能处处压制她。 原来如此! 林随安眯眼,眸光定在了大竹竿下一处攻击位,十点钟方位! 林随安虚晃一刀,身体左前一倾,眼看就要踏在预定位,大竹竿的匕首寒光如电扫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身体猛地绷直向后跃起,千净咔嚓插入地面,以千净为轴整个身体顺势荡出,飞出一记扫堂腿,狠狠踹在了大竹竿的屁股上。 大竹竿本以为这一击十拿九稳,岂料就在最后一刻林随安居然消失了,还未回过神来,只觉一股巨力狠狠将自己撞了出去,眼前一花,竟是已经飞出了窗户,又撞到了院中的大树上才堪堪停住,明明撞的是后背,可却感觉屁股好像开了花,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竹竿撞破窗户的动静不小,驿站院里院外三十几号人哗啦啦都跑出来看热闹,穆忠一帮人也不甘人后,挤到了第一排VIP位。 就见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躺在树下,身上落满了树叶,发髻散了,屁股上还有个鞋印,显然是被狠狠揍了一顿。 别的不说,光看着男人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不是好人,非奸即盗,也不知是哪位英雄帮他们擒了贼。 一名少女提着二尺横刀慢慢走入院中,夜风吹得天空漾起深浅不一的蓝色斑块,云朵被极细极亮的光晕划开,漏下更为细腻的莹白月练,映着少女坚毅凌厉的脸,直刃刀泛着毒液般的墨绿光泽,她漆黑的眸光就如此时天空的色彩,明暗不定。 “怎、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看透我的招数?这是宗门秘传!”大竹竿捂着屁股爬起身,双眼爆出血丝,“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招式?!” 林随安扬起长眉,“预判你的预判,谓之——破定。” 大竹竿哇一口喷出血,染红了蒙面巾,指着林随安哆嗦半天,攀着树枝跳上树,落荒而逃。 “林娘子,好身手!”穆忠高喝,老刘几个也纷纷起哄,林随安一一挥手致敬,热闹了好一阵才回归平静。 一天两场战斗,林随安也着实乏了,回屋简单收拾了一下,枕着十净集躺进被窝,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 今日的实战很有效果,尤其是这一招“破定”听起来太帅气了。 只是,这一招本来就叫破定吗? 预判你的预判——破定破定……难道是—— 林随安睁开眼睛,笑了,又美滋滋闭上了眼睛。 十净集终极绝招:预判敌人的预判,直击破绽。 可惜,此时的林随安还不知道,这招“破定”将以一种卓诡不伦的方式威慑江湖数年之久。 *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当林随安站在扬都城外的万岁桥上时,脑海里回响的只有诗仙李白的这首名句。 太震撼了,杨都城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更像一座巨大的内陆岛屿,复杂宽阔的水路仿佛飘舞的白练环绕着整座都城,最壮观的是城南的长江,不是她印象里的长江,而是一片碧波荡漾的内海,极目远眺,视线极为开阔,天空透明清澈犹如最纯净的琉璃,大大小小的船帆在粼粼波光间游走,船夫此起彼伏的号子在水天一色间荡起回音,深吸一口气,湿润的水汽顺着鼻腔浸入肺中,含氧量提升百分之三十。 万岁桥上车马行人熙熙攘攘,桥下是扬都的南水门,大大小小的船只吆喝着流进城,比陆运更为繁忙。 随着人流走过万岁桥,便到了扬都南城门下,身着铠甲的守城兵分成六队,有条不紊勘验入城人员和商队的公验过所,穆氏商队显然是VIP级别,迅速通过了审查,顺利入城。 一条宽过五十米的通衢大道迎面而来,棋盘般的里坊向天际线延展开去,大道西侧是贯穿整座扬都的漕河,桥梁如虹,帆樯林立,船只数量远超陆地上的马车数,导致陆地畅通,水路拥堵,河两岸码头绵延,搬运货物的漕工如繁忙的蜜蜂穿梭其中。 “终于回来了,”老刘深深吸了口气,“闻闻,连风里都飘着二十六酿的香味儿!” “老刘、阿隆、小马和我一起先把货送回去,瓦尔路熟,带林娘子去芙蓉坊的芙蓉楼占个座点好菜,”穆忠扔给瓦尔一块红木牌,“今天我请客。” “别忘了给我点两坛二十六酿!” 马车都跑出去二里地,老刘的嚷嚷声还在耳边。瓦尔精神奕奕在前领路,充分展示了一名地接导游的职业素养。 “之前给林娘子说的那首歌谣还记得吗?” 林随安:“……” 从小打大她最怕的就是背课文,当然没记住。 瓦尔也不在意,从腰间抽出头巾利落扎好,“杨都城共有南北大街六条,东西大街十二路,这条街是通衢东街,河对岸还有一条通衢西街,全唐国最好玩、最好吃、最新鲜、最有趣的东西都能在这儿找到。” “这条河是扬都官河,从南至北贯穿整个扬都,共有码头七十六个,三分之二家隶属我们穆氏商队,波斯、大食、扶桑的船最多。” 目不暇接的店铺旗幡从眼前划过,屠行、肉行、五熟行、绢行、帛行、席帽行……看得林随安啧啧称奇,她注意到这里虽然也划分了里坊,但明显比南浦县城的里坊开放许多,并没有严格划分居民区和商业区,临街就有许多商铺,甚至还有直接在坊墙上凿洞做生意的,小摊贩更是数不胜数,鲜果、日杂、吃食摊几步一个,和现代的步行街相比也毫不逊色。 瓦尔更得意了,“扬都共有两城,北面是子城,只有四坊,官府衙署都在那,南边是罗城,共有六十七坊,扬都没有东市、南市、西市,整个扬都都是市集,林娘子若是喜欢,不妨入夜再来,到时街两旁挂满彩灯,可好看了,整个唐国只有扬都能看到这般景象。” 这下林随安真惊了,“没有宵禁?不关坊门?” “宵禁?这里可是不夜城扬都!”瓦尔笑出了声。 林随安:“……” 她刚恶补世界常识还没焐热又过时了? 瓦尔引着林随安登上广济桥,穿过庆春坊,翻过中三二桥,终于来到了九初河畔的芙蓉坊。 九初河是扬都内城四大水路中第二繁忙的,也是风景最美的,碧波如玉,绿槐如荫,扬都最著名的酒肆、茶肆、妓馆几乎都临着九初河,比如南边的红妆坊就是著名红灯区,北边的鱼雁坊、鱼雁坊里平民食肆林立,是芙蓉坊最大的竞争对手,卷玉坊茶肆最多,是文人雅士品茶吟诗的首选。 芙蓉楼是芙蓉坊里最有名的酒楼,一座难求,刚过巳正,楼内已经座无虚席,瓦尔熟门熟路进门扔给小二穆忠的木牌,小二领着他们坐在了一楼窗边,虽然位置有些拥挤,但胜在风景优美。比起外面还在排队的客人,林随安已经非常知足了。 瓦尔忙着点菜点酒,林随安无所事事,解下千净放在案边,手掌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虽然已值深秋,但扬都的气候并没有凉爽多少,体感温度超过二十度,这里的整体气候都比林随安原本的世界更为潮湿闷热,大街上随处可见摇着扇子的青年男子,穿着打扮都很雷同,皆是白衣白靴,软翅幞头,行走间颇有倜傥之意。 相比男子,林随安更喜欢女子的装扮,大红色的高腰石榴长裙,颜色鲜艳的小衫和半臂,飘逸的披帛搭在肩上、缠绕在雪白的手腕上,随风摇曳,风姿无限。 大约是扬都空气湿润,无论男女皆是肤色白皙,被阳光灿灿一照,颇有肤若凝脂的意思。 林随安美滋滋地欣赏着,目光随着人流移到了九初河的北三二桥上,路上的行人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纷纷聚集在桥下、路边,还特意留出一条路,个个形容激动,面光红润。 哦豁,这阵势林随安可熟,粉丝机场接机都这样。 瓦尔还在和小二斟酌最后一道菜,估计穆公他们过来也要好一阵,林随安当机立断抓起千净翻窗而出,挤到了围观人群中。 这个世界没有微博朋友圈,甚至连邸报都没见过,林随安被网络时代养刁的吃瓜习性在这个时代无处安放,嘴里都快淡出鸟了,此时一见有热闹看,自然要凑过去好好瞧瞧。 这么大阵势,起码是个花魁吧。 果然,不多时桥东侧的人群就骚动起来,就见一行身着白衣的男子上了桥,个个油头粉面,眉飞色舞,他们簇拥着一个人,是一名身形颇高的男子,也是白衣,拿着扇子,戴了一顶大帷帽,若隐若现的白纱垂至脚踝,被河风一吹,飘飘若仙。 人群中发出阵阵欢呼。 “花家四郎!花家四郎!” “好美啊!” “果然是少年如玉世无双的花家四郎,只需一个背影就能让人神魂颠倒。” “亲娘啊,若能被花家四郎看一眼,此生无憾!” 就见那大帷帽一摇三摆走到了桥身最高处,啪一下展开扇子,头颈高昂摆了个造型,众人一阵欢呼,他似乎意犹未尽,又换了三个造作造型,待欢呼赞赏足足过了三波,才慢悠悠走下桥。 林随安看得好笑,心道此人真是骚包到了极点,若是再架个鼓风机,他定能把这帷帽嘚瑟成孔雀开屏。 岂料就在此时,桥下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厉喝: “花家四郎,纳命来!” 一名白衣男子冲出人群,手握木棒朝着那花家四郎杀了过去,花家四郎还在那摆POSE呢,一看形势不对,拔腿就跑,别说速度还真快,两条大长腿抡开了,一步顶白衣男三步,他这一跑,围观的人才反应过来,好家伙,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涌了上去,个个嘴里高喊“四郎小心!”、“保护四郎!”“四郎让开!”瞧那阵势,只怕花家四郎还没被人打死先要被人群踩死。 幸好花家四郎的身手颇为敏捷,堪称泥鳅精转世,顺着人群缝隙滴溜溜两三个转身钻了出来,骚包的帷帽掉了,手里还不忘攥着耍帅的扇子,好死不死奔着林随安所在位置冲了过来,身后跟着呜呜泱泱的粉丝,林随安哪里敢挡这尊大神的道,忙侧步让开,花家四郎擦身而过,速度快到林随安只来得及看到他光洁的下巴,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微弱的刀鸣。 肌肉记忆瞬时启动,林随安薅住花家四郎的腰带向后一甩,整个人顺着惯性旋身撩起一脚,端端踹在了一个黑衣人的胸口,那黑衣人原本藏在人群中,刚举着刀冒出个头,就被林随安神来一脚踹飞了——手里的刀飞了,人也飞了,扑通一声栽进了九初河。 所有声音在这一瞬间全消失了,芙蓉楼屋檐下的铜铃无风而动,叮铃铃脆响。 林随安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一格一格回头,她手里抓着空荡荡的腰带,腰带的主人已经被她抡飞摔出去老远,双手抱头趴在地上,从头到臀到脚呈现一个标准的“几”字形。 完了! 林随安快步上前,撩袍蹲身,“你……没事吧?” “几”字形的花家四郎蠕动了一下,突然鲤鱼打挺翻起身,手臂一振哗啦啦抖开衣袂,摆了个狂放不羁的坐姿,啪一声打开折扇遮在胸前,朝林随安微微一笑,睫弯如扇,瞳光明亮。 “在下花一棠,多谢救命之恩。” 他的头顶升起碧蓝的天穹,晴朗广袤,无风无云。 16 1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芙蓉楼作为扬都首屈一指的酒楼,对不同级别的客人自然有不同规格的招待方式。 一层大堂,主要招待的是平民百姓,主打菜品皆是物美价廉。二层为雅座,专为VIP客户开设,无论国籍地域肤色黑白,只要肯掏钱,定有一席之位。三层包厢的要求更高,不仅要有钱更要有地位有身份,换句话说,只有钱的暴发户和只有地位的穷贵族概不接待。 瓦尔自从进了包厢嘴巴就没合上过,芙蓉楼的小二流水般送进来二十几盘颜色艳丽、晶莹剔透仿若艺术品的点心,甜腻的香气熏得林随安眼花缭乱。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侍从站在内室门口,朝他们露出八颗牙的标准营业笑容。 “二位,请慢用。” 瓦尔:“林娘子,你干了啥?” 林随安:“顺手救了个人。” “谁?” “好像叫花家四郎。” 瓦尔下巴掉了,“你不会惹到他了吧?” 林随安:“他谁啊?” 瓦尔的表情有些遮遮掩掩:“五姓七宗中最特立独行的花氏一族中最独树一帜的花家四郎,年仅十六岁的扬都第一纨绔,关于他的传说那简直是罄竹难书,什么一掷千金为花魁,一掷千金为知己,一掷千金为红颜,一掷千金为骏马,一掷千金为宝刀,一掷千金为——” “懂了。”林随安心道,这人就差没把“人闲钱多速来”六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内室门开,焕然一新的花一棠走了出来,圆领长衫洁白如雪,乍一看并不起眼,但随着他身形走动,就会发现衣衫的材质很奇特,随着光照角度转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花样纹路,再细细看去,原来白衫外面还罩了五六层薄如蝉翼的纱绢,每层纱绢上都以白丝绣了不同的花样,层层叠叠落下来,便能形成可随光影变幻的神奇效果。 可即便是这般骚包到极点的衣衫和花一棠本人比起来,也是黯然失色。他还是少年年纪,五官已长得极为俊丽,阳光在他的鼻梁、耳廓、手腕、手指间,落下朦胧的光晕,黑眼瞳比常人大一圈,扬起长长的睫毛看过来的时候,林随安觉得眼睛疼。 这个人就像随时随地发光的聚光灯,太耀眼也太刺眼了。 瓦尔的眼珠子恨不得飞出去贴在花一棠的脸上,若是普通人被这般盯着,定是要生出些许尴尬,但花一棠明显不是普通人,表情还颇有些怡然自得,笑吟吟看了过来,摇扇子的手顿住了。 刚刚摔得头晕眼花他没看清楚,只听出“救命恩人”是个小娘子,此时再看,这位恩人大约和他一般年纪,长眉凤眸,身姿英武,腰佩短刀,一看就是行走江湖的巾帼英雄,但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嫌弃…… 花一棠迅速检查自己的仪容仪表,身上是幕卷轻霜衫,脚上是寻梅踏月靴,都是新换的,还熏了无际香,扇子也是精挑细选的南园春扇面,绝无失礼之处。 花一棠放心了,绽放出令无数扬都少女目眩神迷的笑容,“恩人为何不吃,可是不合口味?” 这一问更糟糕了,恩人皱紧了眉头,还移开了目光。 花一棠加快了摇扇子的频率,贴身侍从木夏心领神会,立即令人将填满无际香的三个熏炉搬了过来,袅袅香气烘托着花一棠无可挑剔的面容,仿佛天仙临世。 果然有效果,恩人又看了过来,似乎还笑了一下。 可惜他听不到林随安此时的心声,否则定要呕出血来。 林随安:这人在搞什么?打算把自己熏成金华火腿吗? 花一棠:“恩人如何称呼?” 林随安:“无所谓。” “恩人可是扬都本地人?” “不是。” “恩人此来扬都所为何事?” “闲逛。” “恩人何时来的扬都?” “不重要。” “恩人喜欢吃什么菜?” “随便。” “……” 瓦尔目瞪口呆看着花一棠和林随安一问一答,眼瞅着林随安表情越来越不耐烦,花一棠笑脸越来越僵硬,愈发觉得如坐针毡。 “花家四郎,”林随安也受不了了,直接开门见山,“若是想谢我,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诶?” “一掷千金就行。” 花一棠的扇子没拿稳,掉了,笑脸也没挂住,也掉了。 瓦尔:“咳咳咳咳咳!” 林随安挑了块桃红色的点心塞进嘴里,入口即化,很是满意,“这些能打包吗?” 花一棠:“……能。” 瓦尔噗一下笑出了声。 “四郎,我们把人捞出来啦!”一堆白花花的少爷们涌了进来,是之前花一棠的跟班,林随安本来还纳闷这些人为何不见了,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去捞人了。 被他们推搡进来的一黑一白两个男子,正是之前追打花一棠的二人,皆是年过弱冠,身形相似,黑衣全身湿淋淋冻得发抖,白衣眼窝被揍青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公子指着白衣人笑道,“白顺,你好歹也算是读书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不嫌丢人吗?” 白顺样貌平平,说话有点结巴:“你、你们人多,我打不过,有什么稀奇?” 大眼公子又瞄向黑衣人,“严鹤,冷不冷啊?要不要给你生个火盆?” 严鹤啐了口唾沫,“花一棠,你躲得了十一躲不了十五!扬都迟早都是我们的天下!” 花一棠脸上挂着笑,慢条斯理摇着扇子道,“木夏,给白家郎君送碗茶顺顺气,把我的大氅拿过来给严二郎披上。” 木夏立即照办。 花一棠的跟班们可不乐意了,纷纷道: “四郎,难道你又要息事宁人?” “此次他们太过咄咄逼人!” “不过是几句诗的事儿,居然动了刀子!” “若非四郎你反应快,后果不堪设想。” “无妨无妨,”花一棠笑得人畜无害,“冤家宜解不宜结,总这么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请白家郎君,严二郎在这儿歇歇脚,吃口茶,我们好好聊聊。” 严鹤颇为得意,还真坐下喝起茶来,白顺目光躲闪,似乎是被打怕了。 林随安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边吃边打包点心,“这二人和花一棠有过节吗?” 瓦尔叹气:“扬都富庶,盛产纨绔,平日里正事不干,最爱抱团扎堆惹事儿,基本分为两派,一派以花一棠为首,多为商贾家的少爷。白顺和严鹤属于另一派,领头的叫冯愉义,祖父曾任御史台高官,如今叔父是礼部尚书,追随者多为士族子弟。” 林随安有些诧异,“花家不是五姓七宗中的一族吗?” 为何一个高门士族竟然成了商人的代表? 瓦尔压低声音,“所以才说花家是五姓七宗中最特立独行的,花氏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怪人,从不按常理出牌。”说到这,瓦尔瞅了瞅四周,“林娘子,这两拨纨绔斗了好几年了,不分伯仲,都是难缠的主儿,咱们还是先撤吧。” 林随安嚼着点心,两眼放光:“来都来了,再瞅瞅。” 按照瓦尔的说法,她觉得后面还有大热闹看。 再看那花一棠,正和白顺、严鹤聊得开心,颇有一笑泯恩仇的节奏,花一棠一派的纨绔们很是不忿,坐在一旁干着急。 林随安注意到,刚刚那个大眼睛的公子不见了。 “那人叫裴诗均,裴家七郎,扬都生意最好的酒肆、茶肆几乎都在裴氏掌控之下,这家芙蓉楼也是。”瓦尔道。 果然此处是花一棠的地盘。林随安继续安心看热闹。 两巡茶过,白顺放松了不少,严鹤衣服也干了,俩人端着架子准备告辞,一直东拉西扯花一棠突然冒出一句,“这几日花某在坊间听到两句诗,觉得颇有意味,不知二位可曾听过?”他站起身,摇着扇子踱步道,“书香藏臭色令昏,一腔污秽出文门。” 严鹤和白顺脸色一变。 花一棠眉眼弯弯,“看二位的脸色,莫不是因为这两句诗才来砍我的?” 白顺:“花、花一棠,你别装、装傻,就、就就就是你干的!” 严鹤:“污蔑冯氏的罪名岂是你能当的起的?” “啊呀,我何时说过这诗和冯氏有关系了?”花一棠啪啪啪敲着扇子,颇有节奏?“啊呀呀,你们的意思是说这诗讲的是冯氏?啊呀呀呀,难道你们早知道冯氏藏污纳垢?” 白顺:“我、我我我没说过!” 严鹤:“你休要胡言!” 花一棠派的纨绔们也纷纷起哄,那边说“什么书香门第,竟是猪狗之物,”这边说,“真是长见识了,居然还有自己来领骂的”,还有人总结“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等等。 林随安捅了捅瓦尔,“这是什么诗?” 瓦尔:“冯氏是唐国最负盛名的书香世家,冯氏私塾更被誉为唐国的文门,有个说法,天下读书人十中有四皆出自‘文门’。但这诗之前我从未听过,想必是这半个月才流行起来的。作诗的人也太损了,就差没指着冯家的鼻子骂人了。” 有趣了,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转发过五百就算散播谣言的规定。林随安心道。 严鹤急的跳脚,“一派胡言,血口喷人,这诗说的不是冯氏!” 白顺:“不、不不不不是!” “哦~大家都听到了吗?”花一棠提声道,“他们说这诗说的不是冯氏。” 众纨绔:“听——到——啦!” 裴诗均从内室走出,身后跟着几名白衣青年,手里皆捧着一叠纸,上面写满了字迹,花一棠随手拿起一张,读道,“今白家郎君与严家二郎有曰:近日坊间流行之歪诗‘书香藏臭色令昏,一腔污秽出文门’与扬都冯氏绝无半点干系,特此告知扬都众百姓。”读到这,他眉峰微挑,“裴七郎,写了几页?” 裴诗均:“五百页。” 白顺和严鹤的脸都白了,“花一棠,你要作甚?!” 花一棠叹了口气,“我与冯兄相识多年,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诬陷,自然要为他正名,裴七郎,把这些都散出去。” “花一棠!” “住、住住手!” 白顺和严鹤大叫着冲了过去,可根本来不及,裴诗均和一众纨绔大笑着将声明从窗口散了出去,如飞花逐月,漫天飘洒,引得行人纷纷捡来观看,哄笑声响彻九初河。 “花一棠,你欺人太甚!”一名青衫男子踹门而入,身后跟着另一群白嫩嫩的少爷,显然就是传说中的冯愉义一众。 花一棠倚着窗棂,笑容明艳得晃眼,“冯兄来的正好,花某刚刚替你辟谣了呢。” 冯愉义气得头眉发倒竖,“给我打——” 花一棠不甘示弱,举扇高呼:“一起上——” 两拨人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扭打在了一起,扇嘴巴、揪头发、撩|阴腿、咬耳朵、吐口水,无所不用其极,霎时间,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瓦尔瞠目结舌:“林、林娘子,现在怎么办?” 林随安打包好最后一块点心,提着千净站起身。 花一棠左手揪着冯愉义的头发,右膝盖顶着冯愉义的肚子,右手拼命摇扇呼唤林随安,“恩人、恩人!搭把手啊!” 瓦尔:“……不帮忙吗?” 林随安干净利落在人群中拍开一条路,走了出去。 “喂喂喂,恩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啖狗屎,冯愉义你竟然敢咬我!我啃了你!哇呀呀呀!” 花一棠的叫声被林随安远远抛到身后。 关她屁事,她虽然喜欢看热闹,但绝不想卷进热闹。 * 一个时辰后,穆忠才姗姗来迟。三层的大乱斗早已结束,说来也怪,这帮纨绔闹成这般,二层和一层的客人竟然熟若无睹,该吃吃,该喝喝,待他们打完了搀扶着互喷口水离开之时,还头头是道点评。 “猜猜今日是哪边赢了?” “我猜是花家四郎,你瞅他笑得多开心。” “冯家二郎的脸黑得跟锅底似得,肯定输了。” “你说这帮二世祖,真是吃饱了闲的,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打,他们没打累,我都看累了。” “花家四郎也有些过分了,没事写什么打油诗啊,冯氏最重面子,这一闹岂不是要跟他拼命。” “那诗真是花家四郎写的?” “之前是不是他不知道,但今日这一闹腾,冯氏肯定要赖上了。” 这帮富二代果然是作业太少闲的,林随安心道。 “林娘子,你真遇到了花家四郎?”穆忠问。 林随安有些疑惑看了穆忠一眼,他同一个问题已经问了三遍。 “穆公到底想说什么?” 穆忠摇头笑道,“只是觉得人和人的缘分颇为神奇。” 林随安:“啊?” 穆忠不再往下说了,笑得意味深长,硬生生把林随安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暮餐过后,根据穆忠的推荐,林随安在城东的疏星坊选了家名为“云来”的客栈落脚,本想小憩片刻,待入夜再去著名的扬都夜市逛逛,岂料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隐隐听到咚咚咚的砸门声,林随安的眼皮重的厉害,尝试几次都没睁开。 砸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里面的人开门!快开门!开门!开门!” “再不开门我们卸门了!” 林随安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还躺在罗宅内室,屋里充满了刺鼻的血腥气,转头就会看到罗石川的尸体。 林随安一个激灵睁开眼,几乎与此同时,屋门被撞开,七八个黑衣红带的不良人一窝蜂冲了进来,林随安甚至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刀刃横了脖子。 “已擒住杀人嫌犯,立即送入大牢!” 林随安:喔嚯,又来?! 17 1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入扬都的第一天,林随安不仅逛了罗城,还顺道参观了衙城,并对高城坊的府衙大牢进行了一次深度游。 瞧这超过四米的层高,瞧这坚固耐用的建筑材料,瞧这阴间的采光,瞧这恐怖的人口密度,瞧这牢房守卫的苦瓜脸,真是——真是…… 她特么也太倒霉了吧! 林随安坐在一群哭哭啼啼的女子中间,牢房的腐臭和浓郁的熏香混在一起,味道十分标新立异。左边的小娘子穿着东都最流行的袒|胸装,哭得一颤一颤的,晃得林随安直眼晕。 “奴家真是冤枉的,奴家怎么能是杀人嫌犯呢,奴家嘤嘤嘤冤枉嘤嘤嘤——” 右边小娘子面若□□,脖颈纤细,额头贴着朱红色的花钿,眼泪在脸上冲刷出两道水痕,“人家好好待着客人呜呜呜,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嫌犯呜呜呜,冤枉呜呜呜——” 看这些女子的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显然是红妆坊里从事特殊行业的妓人,感情这牢房里二十几号人都是杀人嫌犯?而她只是其中之一?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心中那叫一个憋屈。 被不良人绑到这儿快一个时辰了,她甚至连死的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更糟心的是,千净也被搜走了。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绝地求生。 林随安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问左边的姑娘,“这位小娘子,你可知——” “嘤!!”红衣姑娘啼哭声高了八度,香喷喷的帕子甩到了林随安的脸上,呛得林随安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里面的,全部出来,上堂!”狱吏喝道。 牢里的女子哭成一片,被吼了好几嗓子才安静,低低的哭声随着队伍出了大牢。 二更刚过,冰凉的月色落在地上如霜雪一般,那些女子衣着单薄,被夜风一吹都冻得发抖,眼泪也好似被冻在了脸上,林随安跟随队伍向前,谨慎观望。 这里比南浦县衙大了数倍不止,屋脊连绵,高墙耸立,院中有衙卫不停巡逻,戒备十分森严,押送她们的狱吏十名,不良人十名,个个膀大腰圆,身佩长刀,越狱逃走的危险系数太高了。 林随安放弃逃跑的设想,决定先去大堂看看情况,或许还有转机。 穿过五重大门,林随安终于看到了官衙大堂,黑柱黑檐,森严肃穆,堂前有一处空旷广场,起码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广场外围站了一圈衙吏和不良人,表情严阵以待,像是要迎接什么大人物。 “带嫌犯——犯——犯——犯——” 堂内的喊声在空荡荡的夜空中激起一串回音,女子们的哭声停了,有些不知所措,被不良人推搡着押进了大堂,偏偏将林随安留在了广场上,孤零零地被风一吹,透心凉。 很宽,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喊冤声传了出来,林随安听得喉头发紧,有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大堂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又响起第二道传唤令: “带——嫌——犯——” “走!”两名不良人押着林随安走进大堂,突然,腿弯处被狠狠踹了,林随安重重跪地,她条件反射想挣脱,一棒子狠狠打在了脊背上,疼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手掌、膝盖被冰凉的液体浸湿,地面湿漉漉的,似乎是刚刚被水洗了一遍,之前被带上堂的那些妓人们都不见了,熏香和淡淡的血腥气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林随安似乎明白了什么。 “棠下林氏,你如何杀害严家二郎?如何抛尸?又受何人指使?桩桩罪行,还不从实招来?!”厉喝声震得整座大堂嗡嗡作响。 严家二郎?难道是被她踹到河里的那个严鹤? 他死了?! 林随安心思闪转,抬眼看去,就见木案后坐着一名官儿,身着绯袍,短眉短须,大约五十岁上下,目露凶光,旁侧还有二人,皆是身着锦衣,年逾不惑,右边这位浓眉利目,身形富态,左边那位身形干瘦,五官和严鹤有八分相似。 林随安立时反应过来,左边这个定是严鹤的父亲,而右边那个,长得有点像冯愉义,大约是冯氏的人。 这算什么,三堂会审吗?可笑。 林随安:“我没杀人,此人之死和我毫无干系。” “一派胡言!”严父指着林随安尖叫,“今日你将我家二郎踹进河里,差点淹死,好几十人都看到了,分明就是你杀的!” 林随安:“当时严家二郎只是落水,并未受伤,性命无虞,之后我并未见过他,他的死与我无关。” 红袍官眯眼:“这么说你承认曾将严家二郎踹入河中了?” 林随安:“踹过他不代表我会杀他。” “为何踹他?” “情急之下,为了救人。” “救谁?” 林随安一顿,心中那种不祥预感又升了起来,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说,“花一棠。” 这个名字一出口,大堂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诡异的气氛中。 严父两眼放光,红袍官儿面露得意,冯氏那位嘴角勾了一下。 红袍官狠狠拍下惊堂木:“果然如此!林随安你是受花家四郎的指使杀害了严鹤!” 哦豁! 林随安听明白了,原来他们真正的目标不是她,而是花一棠。 红袍官又向冯家那位笑道,“冯公,您看这案子——” 冯公眼皮都没抬,“周太守,我劝你还是速速结案,以免夜长梦多。” “可是,这花家毕竟是——” 冯公猝然抬眼,眸光如电。 周太守打了个激灵,断然拍下惊堂木:“花一棠□□,罪大恶极,不良人立即将他擒拿归案!” 不良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动。 周太守:“还不快去?!” 不良人这才奔了出去。 冯公:“让林随安画押!” 衙吏把一张纸铺到了林随安眼前,上面字迹密密麻麻,林随安还未看清纸上写的什么,一个不良人钳住她的左臂,另一个攥住她的右手就要往红印泥里塞。 “我画你大爷!”林随安右腕扭转反手钳住了不良人手腕,咔嚓捏碎了他的手骨,不良人的惨叫还未出嗓,已经被林随安抡飞,几乎在同一时间,林随安右拳怼到了左边不良人的脸上,这一位也是连喊都没来得及喊,鼻孔窜血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这两招速度极快,常人的眼力根本看不清楚,只见那堂下的小娘子也不知怎么一扭一甩,两个身形魁梧的不良人就失去了战斗力。 堂上死寂一瞬,周太守腾一下站起身:“还不速速擒住!” 衙吏们大喊着围了过来,林随安手掌拍地翻身跃起,顺势荡出四脚,冲在最前的四个衙吏仰面倒地,口吐鲜血。 衙吏们大惊失色,战战兢兢退了回去,无人敢上前。 林随安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眼角余光掠扫一圈震慑衙吏,抬眸看着堂上三个老家伙,“我再说一次,我没杀人!” 周太守:“人证物证俱在,你休想抵赖!” 林随安:“人证是谁?物证在何处?” 严父:“花一棠是主谋!你就是他的帮凶!” 林随安:“我和花一棠没关系!” “哎呀恩人,你这般说着实让人伤心啊。”明朗的嗓音乘着夜风飘进了大堂,堂上三人的脸色变了。 茫茫夜色中翩翩飘来一抹白,俊丽的五官仿若自带反光板,将漫天的月华都揽在了他的身上。 众不良人寸步不离跟着花一棠,不敢快也不敢慢,不像押送,更像是花一棠的手下。 “不劳周太守相请,花某自己来了。”花一棠明明走得很快,姿势却异常优雅,仿佛连翻飞的衣袂都有自己的节奏。他站在林随安身边,抱扇行礼,瞅了瞅地上的衙吏,再看向林随安的眼瞳愈发晶莹闪亮。 “你一个人打的?” 林随安震惊:“你一个人来的?” 花一棠眨眼,“这都快三更天了,打扰他人清梦是要遭雷劈的。” “……” 要不是现在她和这花一棠变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林随安真想朝这张俊脸狠狠来上一拳。 这人有病吧! 他不是高门士族吗?他不是五姓七宗吗?他不是有一堆舔狗吗?居然自己一个人跑来嘚瑟,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林随安嫌弃的表情太过明显,花一棠心中一跳,以扇遮面快速打量自己,出门时新换的佳期如梦衫、银汉迢迢靴,扇面是配套的金风玉露一相逢,绝无不妥。 啊呀,发簪忘了,应该换那根“纤云弄巧白玉簪”的! 花一棠抱拳:“是我思虑不周,失礼于恩人,还请见谅。”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随安太阳穴砰砰乱跳,压低声音:“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吗?” “刚刚在堂外听了几句,”花一棠摇扇看向堂上,“听说有人雇凶杀人,不知死者是谁?杀人的是谁?雇凶的又是谁啊?” 周太守盯着花一棠,好像被掐住脖子公鸡,干张嘴不出声,严父跳脚大叫,“花一棠你还装傻,就是你雇用这个刁民杀死我儿严鹤!” 花一棠扇子一顿,笑容倏然收起,“严二郎死了?何时死的?怎么死的?” “周太守,”冯公沉声道,“将证据给花家四郎看看。” 周太守一个激灵:“冯公,这这这怕是太唐突了吧——” 冯公冷冷盯着周太守,周太守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抖着手举起惊堂木,颤了几下,重重拍下,“来人,带证人!” 狱吏拖着三人上堂,一名是之前林随安见过的妓人,面色惨白,发丝凌乱,身后衣衫破烂,血肉模糊。 花一棠看到她身上的伤,眸光冷了三分。 另外两名皆是男子,一个跛腿的老者,一个鼻青脸肿的青年,三人重重跪在大堂上,不约而同全身激烈发抖。 周太守:“青玉!” 趴在地上的妓人哆嗦了一下,挣扎着爬起身,“奴家在。” “将你昨夜所见所闻再说一遍。” 凌乱的发丝挡住了青玉的脸,她声音尖锐颤抖,仿佛指甲挠过铁板。 “昨夜戌正时分,花家四郎在在红妆坊梅五家见了一人,给了她六贯钱,让她杀一个人。” 周太守:“杀谁?” 青玉:“严家二郎严鹤。” “杀手如今可在堂上?” “在。”青玉指向林随安,“就是她。” 林随安简直要笑了,“我今日清晨才与穆氏商队一同抵达扬都,有过所勘验为证。昨夜怎么可能去什么红妆坊?” “可笑,扬都谁不知道穆氏商队隶属花氏,”严父喝道,“过所勘验肯定是假的!” 林随安心中一跳,瞄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呲牙,算是默认了。 “来人,上证据!”周太守喊声未落,两名不良人提着两个皮口袋上了堂,正是林随安从罗氏带来的六贯钱,道,“这是从林随安客栈房中搜出来的!” 周太守:“你一个小娘子,哪里来的这些钱?定是花家四郎雇凶杀人的佣金!” 林随安心道不妙,他们早就知道她与穆氏商队一同入城,连她身上有多少钱都清清楚楚,今夜这一切显然是蓄谋已久,看来是不能善了了。 “这些钱是南浦县罗氏赠予我的,可向南浦县城罗氏独女罗蔻查问。”林随安道。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周太守道,“田和贵,将你之前的口供再说一遍。” 跛腿老者身体剧颤,抖着嗓子道,“戌正时分,我在开明桥下发、发现了一颗人头,报了官后才知道,那颗头是严家二郎。” 林随安心头一跳:只有一颗头?! 周太守:“发现死者时,周围可有异样?” “……有。” “是什么?” “是……是……”田和贵的声音带出了哭腔,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砰!”惊堂木狠狠砸下,“快说!” “我看到一个人逃走了!” “此人现在可在堂上?!” “在……” “指出来!” 老者颤颤巍巍抬起手指,端端指向了林随安。 花一棠眼珠子滴溜溜瞅着林随安。 林随安冷笑出声,“当真是我?” “……是。”老者躬身驼背,看都不敢看她。 林随安:“戌正时分,我在疏星坊的云来客栈,一步都未踏出。” 周太守:“吕申!” 鼻青脸肿的男子身形一抖,倒豆子般说出一长串,“我是云来客栈的掌柜,今夜戌初我见住在北斗间的林随安出门,朝着开明桥的方向去了,直到戌正三刻才回来。” 林随安啧了一声:好家伙,连不在场证明都帮她推翻了。 周太守:“林随安,你还有何话说?!” 花一棠啪一下合上了扇子,“凶器是什么?” 周太守:“来人,呈凶器证物!” 两名不良人抬着托盘上堂,托盘里放着的竟然是林随安的千净。 “此物就是凶器,是从林随安的房里搜出来的!”周太守道,“严鹤颈部的切口异常干净利落,若非此等重刀利刃,绝无可能造成此等伤口!” 花一棠这才留意到,明明只是一柄两尺长的短刀,却需要两名不良人抬着,而且看他们的表情,似乎抬得并不轻松。他对这柄刀有印象,白日在芙蓉楼时就见恩人佩在腰间,行走间颇为轻松,当时还以为是女子常用的装饰刀,竟然这么重吗? 花一棠:“尸体其余部分呢?!” 周太守还未回话,严父一猛子窜跳起身,尖叫道,“这个女人心狠手辣,连个全尸都不给我儿留啊啊啊啊啊,周太守,您可以一定要为我严家做主啊啊啊啊啊——” 周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林随安,你定是用此刀砍了严鹤的脑袋,再切碎严鹤的尸体将尸块洒入河中毁灭证据,当真是穷凶极恶,胆大妄为,令人发指!” 林随安怒极反笑:这位周太守的智商达到灵长类动物的平均值了吗?这是什么狗屁推理?! “吕掌柜,”林随安道,“你说我戌初出门,可有证据?” 吕申:“我、我我我就是人证!” “我出门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就是你现在这一身。” “回来的时候呢?” “自然还是这一身。” 林随安冷笑更甚,“那边的田大爷,你说你在案发现场看到我,当时我穿的是什么?” 田和贵:“当、当当然是你现在的衣服!” “荒唐!”林随安破口而出,却发现有人几乎同时和她说出了同样的台词。 是花一棠。 花一棠挪步站到林随安身侧,他比林随安高了整整一个头,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到他干净利落的下颚线,这一瞬间,林随安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眼前的花哨纨绔似曾相识—— 花一棠:“以利刃砍掉头颅,再分尸毁证,必定血溅数丈。大量的血流入河道,定会染红河水引起围观,为何只有一名目击证人?” 周太守:“或许是天太黑……”” 林随安:“我整夜都是这一身衣服,为何没有半点血迹?” 周太守:“也许你杀人之时穿了马甲……” 花一棠:“既然有时间和精力碎尸,为何不将头颅也一同毁了?” 周太守:“额……” 林随安:“若我真用此刀杀人,为何不当场将凶器抛入河中,反而留在身边?” 周太守:“……” “开明桥下血迹呈何种形态?” “可曾派不良人彻底搜查四周?” “仵作可曾验尸?” “检尸格目在何处?” 林随安语速飞快,花一棠语速更快,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接得异常默契合拍,莫说堂上仨人震惊非常,就连林随安自己都诧异了,不觉瞥了花一棠一眼。 好巧不巧,花一棠似是心有灵犀,也看了过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微微笑了。 突然,他笑容一敛,啪一声合起折扇端端向前一指,厉喝道:“啖狗屎!周长平你个老不要脸的,分明是和冯松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诬陷我花氏一族,我呸!” 林随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倒。 穆忠的那个故事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十年前……采花大盗的案子……当时有一人在公堂上跳脚破口大骂……他骂了足足一刻钟,所有人都惊呆了……他当时只有六岁……】 好家伙,原来是你啊!:,, 18 1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周太守的脸都绿了,拍案而起:“花一棠,你、你你你竟敢、竟敢咆哮公堂?!来人啊,将他、将他——” “将我如何?”花一棠冷眼看着周太守,声线沉下几分,“你敢将我如何?” 夜风吹起花一棠洁白如雪的衣袂,为这浓郁的夜色平添了几分霜雪之意,俊丽的五官突然多出了几分令人心颤的震慑感,那是打骨子里透出的桀骜不驯。 林随安:要命了,这家伙果然还在中二期。 周太守脸绿了又白,白了又青,指着花一棠的手指头抖成了帕金森,冯松撩起眼皮看过来,“看来花家四郎不服啊。” 花一棠斜眼瞅着冯松,“证据荒谬,纯属放屁,自然不服!” 冯松:“依唐律,咆哮公堂鞭笞二十。” 周太守猛地看向冯松,面部肌肉帕金森。 冯松不再说话,可他越沉默,周太守抖得越厉害,终于举起了惊堂木狠狠贯下,“来人,给我打!” 衙吏和不良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犹豫着围了上来,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折扇,摆了个傲视天下的造型,众衙吏吓了一跳,同时后撤。 林随安:难道这家伙藏了什么大招? 岂料下一瞬,花一棠呲溜一下钻到林随安背后,拼命扯她的袖子,悄声道,“恩人,靠你了!” 林随安:“……” 这到底是个什么鸟人! 众衙吏面露为难,毕竟这小娘子战斗力实在太彪悍,一不小心可就要去半条命,可又不违令,只能绕着二人团团转圈,步步逼近,想要寻个破绽。 林随安:“他们要至你于死地。” 花一棠:“我死了恩人您也够呛。” “你的后招是什么?” “来的匆忙,未曾备后招。” “你打算如何脱身?!” “我向来运气好。” 果然是个纨绔,靠不住! 林随安狠狠将此人唾弃了一把。 就在此时,一个不良人突然冲了上来,刀锋直逼林随安面门,林随安条件反射沉肩下马,偏头避开,突听身后花一棠嗷一嗓子,这才惊觉把他给忘了,一脚踹飞不良人,刀锋削断了花一棠的半根簪子。 花一棠:“小心!” 林随安已经听到了,身后刀风烈烈,杀意已至。事关生死,她顾不得其他,只能抡开膀子大杀四方,飞拳、荡腿、冲肘、出脚、指骨刺咽喉,最简单的招式配合最快的速度,就是最强的杀伤力,招招到肉,一招一个,干净利落,速绝后患。 花一棠站在大堂中央,身体笔直得仿佛一根筷子,双手死死攥着扇子,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林随安仿若旋风般刮过去,面无表情,瞳黑如渊,偶尔扫过来一眼,他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下一瞬,拳风擦过耳畔,一个不良人打着旋儿飞了出去,林随安冷着脸又刮走了,衙吏、不良人倒地的咚咚声和刀刃落地声不绝于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惨叫声,因为所有人在发出声音之前就已被击倒,失去了意识。 大约只有几弹指的功夫,或者更短,林随安结束了战斗,衙吏和不良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夜风过堂,发出鬼哭般的呜呜声,周太守、冯松和严父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瞠目结舌。 花一棠被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林随安用大拇指抹去脸上溅的血,指腹的猩红刺得心头微烫,耳边似乎听到了千净的鸣啸,千净正在召唤她的心、她的血、她的魂,她想起了古籍上的记载: 【千般妖邪皆可净之,谓之千净。】 视线里涌起赤红的蒸汽,熏得堂上三人面容狰狞,獐头鼠目。 妖邪鬼怪,魑魅魍魉,正合千净的胃口。 林随安勾起嘴角,一步一步走到案前,攥住千净刀柄,手腕一抖,刀鞘飞出,墨绿色的刀刃犹如鬼瞳之光耀过三张青白的脸皮。 堂上三人骇然失色: “我乃文门冯氏冯松,你敢动我一根头发试试!!”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啊!救命啊!” 凄厉的声线犹如虚无缥缈的雾气,在林随安耳边绕了个圈,又散了。 林随安咧嘴笑出了声,刀刃裂空劈下—— “啪!”一双嫩白修长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双手在剧烈发抖,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抗住林随安的力气,手主人的声音却是又稳又沉。 “不可!” 林随安缓缓转眸,对上了一双深邃明亮的瞳子,瞳光如明朗晴空,驱散了千净的冰冷杀意。 林随安一机灵回神,大惊失色。 她又差一点杀人了! 而且这一次,铺天盖地的杀意几乎将她的意识吞没。 为什么?! 花一棠见林随安双眼恢复清明,忙松手退后半步,呼啦啦狂扇身上的冷汗。 这小娘子发飙的时候着实有些吓人啊! “来人啊!救命啊!”周太守吓得差点尿裤子,扯着嗓门尖叫,“快来人啊!”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听声音起码有好几十人,林随安冷汗都下来了,再打下去,她万一又失控真杀了人,岂不是变成名副其实的杀人犯。 岂料就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花一棠却突然笑了,“总算赶上了。” 林随安:啥? 下一刻,就见二十多名衙吏被一群白嫩嫩的少爷们推推搡搡着涌进了大堂,连连呼喝: “四郎!我们来了!” “没来迟吧?” “四郎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居然不叫我们一起!” “我的亲娘诶!这些衙吏怎么躺了一地?!” “四郎,这不会都是你干的吧?!”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乱哄哄的纨绔少爷们立时噤声。 花一棠:“人带来了吗?” 纨绔们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向两边一分,让出两个人,一名衣着鲜艳的妓人,一名衣着朴素的青年。 这俩人也吓得不轻,尤其是看到花一棠,直接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花一棠:“一个一个说。” 妓人:“昨夜红妆坊梅五家被严家二郎包场,花家四郎并未来过!” 周太守和冯松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严父大怒:“胡说八道,我家二郎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去红妆坊,又怎会包场?!” 妓人:“千真万确,梅五家所有妓人皆可作证!” 周太守:“一派胡言,梅五家的妓人已经自首,说昨夜与花家四郎在一起,还看到他□□。” 妓人:“我是隔壁孔六家的妓人,昨夜也被严家二郎请去助兴,我家还有十余名妓人皆可作证。” 周太守脸皮抽了一下,冯松沉下脸,严父脸皮狂抖。 花一棠又指向那名青年,“你呢?” “我是云来客栈的小二,我能证明林随安今夜从卯时开始直到不良人来查房,未踏出房门一步。” 周太守:“你们掌柜说看到了!” 小二:“掌柜儿子急病去了医馆,午时之后根本不在客栈,医馆邻居皆可作证。” 严父:“有目击证人看到林随安在现场!” “是吗?”花一棠问,“田和贵,你真看清楚了?” 田和贵早被林随安吓得尿了裤子,伏地大哭道,“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楚!没看清楚!” 花一棠笑望周太守、冯松和严父三人,“啊呀,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些该死的刁民!”周太守拍桌怒喝,“竟敢诬陷花家四郎,全部带下去,好好给我地审,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花一棠笑容微敛,“周太守,唐律严禁酷刑。” “是是是,花家四郎说的是!”周太守点头哈腰,“来人,送花家四郎回去……”他瞄了眼躺了一地的衙吏,又改口道,“要不我亲自送您出府?” “不必了,周太守还是好好招呼冯公和严公吧。”花一棠抱扇施礼,又朝林随安道,“花某送恩人回去。” 林随安收起千净,把六贯钱的皮口袋往身上一甩,“有车吗?” 花一棠:“当然。” 林随安在一众纨绔簇拥中走到大堂门口,突然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周太守边擦汗边向冯宏意鞠躬赔礼,严父满面激愤,冯松稳坐泰山,嘴角似笑非笑。 花家马车的豪华程度超出了林随安的想象,拉车的四匹马洁白如雪,矫健漂亮,马鬃编成一簇簇华丽的小辫子,辫梢缀着金玲,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熏香。木夏见到林随安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先扶着花一棠上车,又请林随安入内。 车厢里很宽敞,坐七八个人绰绰有余,中间还有一张小木案,摆着茶壶点心新鲜果干,还有一鼎小香炉,熏得整个车厢都香喷喷的,和花一棠身上的味道很像。 名副其实的香车宝马,果然是大户人家。 林随安等着花一棠和纨绔小弟们告别,待马车出发才开口道,“原来府衙里有你的眼线。” 花一棠关车窗的手一顿:“诶?” “府衙的眼线紧急通知你,周太守和冯氏今夜要审一个案子,若案子真坐实了,会大大不利与你和花氏,只是案情细节尚不知晓。” 花一棠挑眉:“恩人是如何知道的?” “其一,你来的太快、太巧,就好像算好时间一般。其二,你寻来的证人恰好和周太守的证人证词相反,明显是有人将案情细节传了出去。”林随安道,“你孤身前来,一则是让他们放松警惕,方便探案情虚实,二则是拖延时间,以便你的人去找寻证人证据。真是有勇有谋啊。” 花一棠:“过奖过奖。” 我特么可不是在夸你! 林随安:“你难道没没想过,若我承不住重刑审问,承认你□□之实,此案便形成了证据链闭环——” 花一棠笑了,“不会。” 他说得那般酌定,林随安反而愣了一下。 “我来之前跟穆忠打听过了,恩公心思机敏,为人仗义,断不会承认自己从未做过之事,更不会惧怕那三个老家伙下三滥的手段。” 原来这家伙早就探了她的底。 林随安眯眼:“你料想以你花家四郎的身份,周太守不敢动你,所以敢在大堂上那般——” 找死? 花一棠摇头:“因为你在,我才敢。” “什……” “穆忠说你武艺超群,以一敌百不在话下,有恩公在侧,如有千军万马随行。”花一棠欢快摇着扇子,小表情很是嘚瑟,“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要好好骂一顿过瘾了。” 林随安:“……” 这个人有大病! “停车,我要下车!” 马车平稳前进,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 林随安狠狠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敛去笑容,“恩公难道不觉得今夜的事有些荒唐吗?” 林随安:“……” “既然要诬陷我,为何证人证词做的如此粗糙?简直是一戳就破。”花一棠敲扇道,“冯氏与我花氏相斗多年,这可不是他们的行事风格,所以我料定他们定有后手。” 林随安闭目养神:关她屁事。 花一棠絮絮叨叨:“但就算为了打压花氏,也不至于弄死严鹤。我估摸着严鹤的死只是意外,他们太想利用这个意外,但时间太紧,所以错漏百出。恩人您觉得呢?” 林随安睁眼:“别叫我恩人。” 花一棠:“那该如何称呼?” “林娘子即可。” “不妥不妥,你我乃是过命的交情,如此称呼太生分了,”花一棠眼珠子滴溜溜转,“要不我称你安娘子——” “叫我林随安!” “诶?这太失礼了吧……” “我叫你花一棠,礼尚往来,不失礼了吧。” 花一棠眨了眨眼,“如此……也……挺好。” 林随安又闭上了眼睛,这一晚上劳心劳力,累得够呛,待回了客栈定要好好躺一躺。 且慢,客栈掌柜小二都被抓了,她怎么回去?! 马车吱呀停了,木夏的声音传了进来。 “四郎,林娘子,到了。” 到哪了?! 林随安跳下车打眼一看,傻了。 前方是一座辉煌华丽的超大型宅院,红墙朱门,两尊巨大守门神兽怎么看怎么像貔貅,最夸张的是门上的牌匾,黑漆檀木底,四个鎏金大字闪瞎眼:花氏大宅。 花一棠站在牌匾下啪一声展开扇子,大门开启,身着广袖长裙的侍女和衣衫整齐的侍从鱼贯而出,安静有序站成一圈呈花瓣状,将花一棠这坨花蕊簇拥在中央。 “客栈不安全,”花一棠笑得春光璀璨,“还是住我家吧。” 侍女侍从躬身施礼,齐声高呼:“恭迎林娘子!” 林随安:“……” 她怎么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19 1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在华宅厅堂见到的穆忠的时候并不意外,毕竟花一棠之前已经的探了她的底,周太守还将她归为花氏一丘之貉。 “四郎,林娘子,你们没事吧?”穆忠满面焦急迎了上来,看到二人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转口又骂道,“冯氏真不是个东西,此事不能就这么了了,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不急。”花一棠在林随安坐席放上锦缎绣花的软垫,摆好凭几,“坐。” 林随安也懒得客气,一屁股坐下,卸下钱袋、千净,靠在凭几上,揉了揉肩膀。 花一棠大咧咧坐在她旁边,舀了一碗热腾腾的茶送过来,林随安可不敢尝试,端着架子佯装没看到,花一棠又换了杯清水,林随安这才纡尊降贵抿了两口。 花一棠乐了,摇着扇子问,“死的真是严鹤?” 他问的是穆忠,穆忠被二人这般熟稔的互动吓到了,愣了一下才回道:“确是严鹤。” 花一棠:“怎么死的?” “是在开明桥下发现的,只有一颗头。我去的时候不良人已经收拾了现场,没找到什么线索。” 花一棠的脸色有些难看,“田和贵是如何发现尸体的?” “据附近的商户说,田和贵是个酒鬼,喝多了就去桥下小解,恰好发现了严鹤的尸体。” “之前并无人发觉?” “暂无其他人的口供。府衙那边也在排查。” 开明桥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严鹤是在别处被杀,又被抛尸至开明桥的。” 林随安心头一跳,瞥向花一棠。 花一棠并未注意到林随安的目光,下巴抵着扇子,自顾自嘀咕,“凶手抛尸需要运输工具——” 林随安:最有可能是马车。 花一棠:“每日路过开明桥的马车数不胜数,这不好查啊……” 林随安:最好能确定严鹤的死亡时间。 花一棠:“可能拿到检尸格目?” 穆忠摇头:“周太守对此案万分谨慎,恐怕不行。” 林随安死死盯着花一棠,头皮发麻:好诡异!这家伙的思考节奏居然和她不谋而合! 花一棠终于感受到了林随安火辣的目光,扭头一看,林随安眉峰微蹙,嘴角死死抿着,目光十分不善。 花一棠立时就懂了,忙起身,向林随安抱扇施礼道,“请。” 林随安瞪眼:干嘛? 木夏适时上前:“林娘子的客房已经收拾妥当,小的这就护送林娘子去歇——” 花一棠:“嗯咳咳!” 木夏立即退居二线:“穆公的客房也收拾好了,六队首请随我来。” 穆忠“诶?”了一声,愣愣站起身,木夏两步贴到身后,好像背后灵一般将他托了出去。 “我送你,”花一棠笑眯眯道,“走吧。” 林随安很想说“不用你送”,但回想了一下她从正门走到厅堂的距离,估算这纨绔的家恐怕是货真价实的花氏“大宅”,如果自己走,十有会迷路。 事实证明,林随安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花宅的面积比她想象的还夸张,走出前院花了足足一刻钟,一路行来,视线所及的建筑风格就有十几种,华丽的庭廊、雅致的楼阁、拱桥、石桥、廊桥连成片,奇花异草的园子扎堆,最离谱的是建筑外墙上的涂料,有的红里透着粉,有的粉里透着金,有的紫不溜丢,有的黑不溜秋,端是个姹紫嫣红,还都散发着奇怪的香味。整座花氏大宅就像一个攒满了香料的什锦火锅。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林随安现在觉得她的六贯钱和河边的石头没什么区别。 突然,横里伸出一只手抓她肩上的皮口袋,林随安条件发射擒住反手一扭。 “疼疼疼疼!”花一棠惨叫着跳到了一边。 林随安:“……” 这纨绔都富得流油了还惦记她这三瓜俩枣? 花一棠满脸委屈:“我是看你累了,想帮你提一会儿。” 她累了吗? 花一棠不说林随安还不觉得,她似乎真的有点累了。 “也是,你一个人和二三十个衙吏打了半宿,肯定累得够呛。”花一棠道。 不对,她的“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而是精神上的疲乏,俗称:心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是从她压下身体杀意之后—— “花一棠,”林随安突然道,“我当时的表情,或者说状态——是不是有些吓人?” 花一棠连连摇手,“不会!打得特别好看,特别漂亮,特别威震四方,堪称猛虎下山、蛟龙出海、拔山盖世、绝世无双!” 林随安:“……” 心更累了。 “那个……”花一棠放低声音,“你这功夫师承何处?” “客房还有多远?” “已经到了。”花一棠向前一指,前方一所幽静小院,二层小楼伫立其中,院中花红柳绿,外墙居然是粉红色,院中飘荡着绵绵香气,也不知道是花的味道还是墙上香料的味道。 林随安现在是骑驴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进院,花一棠跟在后面,“收徒吗?” 林随安加快脚步: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花一棠:“你觉得我资质如何?” 林随安跨门进屋,反手砰一声关上房门。 门外的花一棠哎呦一声,噔噔噔退后好几步,又瓮声瓮气问道,“束脩什么的好商量。包吃包住,绝对待你为上上宾。一月十贯钱如何?十五贯?二十贯?”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吵死了! 林随安拉开门板,花一棠搓着通红的鼻头,两眼放光笑道,“二十五贯如何?” 林随安:“家传功夫,祖训不得外传。” “你吃个亏认我当干哥哥呗。” “我比你大一岁。” “诶?!!”花一棠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懂了,虚岁。” 林随安拳头硬了。 花一棠干笑,“真不外传?跟祖宗商量商量呗。” “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的下半截,“传女不传男。” 花一棠“咔”僵住了。 林随安“砰”甩上了房门。 门外的花一棠松了口气,摇着扇子悠哉悠哉走出小院,院外木夏早已恭候多时。 “我旁敲侧击问了穆公,他说林娘子用刀时的状态的确有些——惊人。”木夏低声道,“林娘子的刀名为千净,似乎是古器。” 夜色寒凉,花一棠长衫无瑕如雪梅,缓缓停住手里的扇子,透明的月光滑过高挺的鼻梁,犹如镀上了一层冰。 “查查。” 林随安觉得不太妙。 精神上的疲惫已经蔓延到了身体,她现在全身肌肉酸痛,胸闷气短,还出现了微弱的耳鸣。 低血压还是低血糖? 幸亏花宅的客房服务不错,床边的案几上配了清水点心,林随安抓过两块点心塞进嘴里,灌了两碗水,又平躺在床缓了半晌,才好受了些。 现在想来,这应该是她用意志力强行压住了身体嗜血本能的后遗症,林随安有些无奈地想,难道还有精神输出的设定?她应该再再翻阅十净集好好研究一下,可被不良人带走的时候,十净集落在了客栈,也不知现在是被扔了还是被搜走了。 这一次,她被嗜血杀意控制的时候手上并没有千净,那么有两个可能性,其一,嗜血杀性本源是她的身体,千净只是个增幅装置。其二,千净的邪性已经侵蚀了她的身体。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是好消息。 她必须尽快找到破解的方法。 说到破解方法,林随安想起今日恢复意识的契机——她还记得当时花一棠的深邃明亮的双眼,见鬼了,为啥是那家伙? 林随安对这个情节走向十分不满,花一棠就是那种生来环绕主角光环的人设,麻烦缠身不说还有个要命的副作用——坑路人! 否则她一个平平无奇的穿越良民,怎么会无缘无故卷入这种麻烦? 林随安愤愤然睡了过去,还真做梦了,梦见花一棠穿了身花哨的女装死皮赖脸跪在门外,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吵个不停。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睡了一身的汗,有人在门外咚咚咚敲门,又是花一棠的声音。 “林随安你起了吗?早膳备好啦——” 噩梦成真。 林随安坐在膳堂里,脑袋还在嗡嗡作响。 面前是一张三米长的桌案,摆着种类丰富的早膳,汤汤水水、点心糕点、面条面片,甚至还有馒头包子——当然,在这个时代,面片叫馎饦,馒头包子叫蒸饼,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旁边还有一坨聒噪到难以忽略的配菜——花一棠。 这么长一条桌子为啥他非要凑在她旁边坐?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都备了一点,尝尝这个金雪酥,”花一棠端过来一个小蒸笼,里面盛着一枚软乎乎的大包子,表皮隐隐泛着嫩黄色的光,“将黄酥油和面粉揉在一起,放在火炉旁暖上两个时辰,待面发了,揉匀再上笼屉蒸上两炷香,入口即化,”又端过来一个碟子,还是馒头,只是这个馒头小了一圈,“这是婆罗门轻高面,里面用了天竺秘法制出蔗糖,特别甜——你怎么不吃?” 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嘀咕道,“原来这里有早膳啊……” 花一棠一怔,“你之前没吃过早膳吗?” 穿越之前当然吃过,但是穿越之后为了入乡随俗—— 算了,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穷,少吃一顿省一顿。”林随安换了个言简意赅的说法。 花一棠呆了,眼眶微微红了。 林随安:??? “木夏,把备好的七返膏,天花毕罗、金银夹花、火焰盏都送上来!” 这一嗓门,又呼呼啦啦喊上来一堆馒头包子花卷,蒸笼叠蒸笼,碟子堆碟子,不消片刻,整张桌案就被堆成了馒头山。 林随安一个金雪酥还没啃完,顿时没了胃口。刚进门的穆忠吓了一大跳,“四郎,你这是准备开蒸饼食肆抢裴家的生意?” “穆公,一起吃啊。”花一棠热情招呼。 穆忠连连摇头,“气都气饱了,哪还吃得下。” 花一棠神色微沉,“如何?” “整个杨都城都传疯了,说花家四郎雇凶杀人,有人证有物证,却仰仗花氏的财力权势逍遥法外,连扬都太守都无可奈何。”穆忠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居然还有昨夜几个证人在堂上说的证词,你说离谱不离谱?” 哦豁!这个剧情走向有点意思啊。 林随安又有胃口了。 “四郎,扬都六十七坊十三管事求见。”木夏急匆匆走进来道。 “请。” 十三名身着黑色锦衣的中年男子依次走入,同时抱拳道,“十三管事见过四郎。” 花一棠:“不必拘礼,出了何事?” 几名管事眉头深锁: “辰初刚开店,就来了一帮泼皮闹事,喊着什么花家四郎杀人凶手,花氏的米都沾了人血,吓到了客人。” “席帽行也是。” “杂货行也来了。 “绢行来了两拨。” “果子行一拨。” “码头上也有。” “船行闹得最大。” 花一棠神色一肃:“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几个管事对视一眼,“辰初到辰正之间。” “后续如何?” “赶了人,又给客人送了压惊的礼信,倒也闹出什么大乱子。” “这事儿也太恶心人了!偏挑大郎、二娘、三娘都不在扬都的时候闹事儿,这摆明了是欺负我们四郎年少啊!” 花一棠:“泼皮可抓到了?” 管事:“码头上抓住两个,压着呢,嘴硬的很。” 花一棠:“送府衙。” 穆忠:“周太守和冯氏关系匪浅,估计我们前脚送过去,后脚就给放了。” “放了正好,派人跟着,看看他们和谁联系。” 木夏:“这些泼皮平日里都不对付,如此统一行动,定是收了冯氏的钱。” 众管事义愤填膺: “没错,我们花氏怎能受这等窝囊气!四郎只要你一声令下,咱们立刻召集人手踏平冯氏!” “冯氏这帮道貌岸然的老家伙,自己一屁股的烂事儿不赶紧处理,还把脏水往咱们身上泼!” “我忍不了!” 花一棠摇头:“不可妄动,此事蹊跷,你们回去先稳住店铺生意,凡是来闹事的,有一个是一个,全部抓了,敲锣打鼓送去府衙。” 管事们一听可乐了: “送官的路上要不要再说点什么冯氏的趣事?” “雇几个说书先生如何?” “还是雇个戏班子过瘾。” 花一棠笑了:“各位随意。” 管事们满脸跃跃欲试走了,林随安面无表情看着花一棠,之前以为这家伙只是些许不着调,现在看来,是非常不着调! 这都是什么损招?! 突然,花一棠冒出一句,“吃饱了撑的吧!” 话题转向太快,穆忠和木夏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有林随安默默看了眼桌上的馒头山。 穆忠扶额:“四郎,都火烧眉毛了,别吃了!” “我是说冯氏,”花一棠扇子敲着额角,“昨夜也是,今日也是,为何要做这些一戳就破的谣言?” 木夏:“毁我花氏的招牌。” 穆忠:“压我花氏的生意。” 林随安:“维护冯氏的名声。” 屋内一静,众人唰一下看向林随安。 穆忠:“林娘子此言何解?” “昨日扬都最炙手可热的八卦是什么?”林随安问。 穆忠和木夏微怔,花一棠挑眉,啪啪啪敲起了扇子,“有道理!花家四郎□□的事儿一出来,谁还能记得冯氏书香藏臭的歪诗。” 林随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而且越新鲜越好。” 花一棠:“至于热闹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用一个八卦压住另一个八卦,待后一个八卦不攻自破成了谣言,大家便会产生一个有趣的联想,”林随安道,“第一个八卦也是假的。” “甚好!”花一棠小扇子摇得甚是激动,“木夏,去查查那首诗的源头,是谁写的?最开始是从哪儿散出来的?” 木夏没动,这是林随安第一次在木夏脸上看到营业笑容之外的惊诧表情。 穆忠愕然:“那首诗不是四郎你搞的吗?” 花一棠大怒:“怎么可能是我?以我的文采,起码要压个韵脚吧?!” 木夏:“四郎你作诗什么时候有过韵脚?” 穆忠:“对啊!” 花一棠:“……” 林随安噗一下笑出了声。:,, 20 2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一顿早膳吃得跌宕起伏,待穆忠和木夏都领命离去,已过巳正,林随安总算挨到花一棠如厕离席,抓紧机会溜。 可前脚刚踏出花宅大门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了噩梦般的声音。 “林随安,怎么不等我一起啊?” 花一棠摇着扇子步履如风追了过来,脸上还挂着刺眼的笑容。 林随安:“……” 纨绔不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一步喘两步的存在吗?为什么这家伙如此异类? “我回客栈取行李——” 林随安话没说完,花一棠的扇子啪敲了下手掌,一个仆从嗖一下钻了出来,恭敬递上一个包袱。 林随安:“……” 好死不死就是她的包袱。 花一棠笑吟吟道,“昨夜我已经命人取回来了,你看看里面可缺了什么?” 林随安冷着脸接过,衣服、钱袋、杂物都在,她挑出十净集揣进怀里,还是贴身带着更安心。 仆从毕恭毕敬站在一边,双手高举,像个衣服架子。 林随安:“……” 什么意思? 仆从:“我帮林娘子送回房。” 林随安:“不必,我——” 花一棠抓过包袱扔给仆从,摇着扇子走出大门,“从流花坊去开明桥,要绕过春白坊,再沿着通衢东道一路往南,过草红、花信、云东、倚月、后秋五坊,步行需要一个时辰,此时出发,午时可以在重烟坊的流月楼吃午膳,流月楼的切鲙乃是扬都一绝,你定要尝尝。” 林随安眯眼:他果然猜到她要去开明桥查探案发现场。 不过这也不难猜,从今早的情况看,冯氏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她的过所还扣在扬都府衙,连离开扬都也做不到。一日不擒获真凶,这杀人嫌犯的名头就是悬在头顶的达克摩斯之剑,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掉下来劈了她,那个扬都太守根本信不过,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去查更安心,至于花一棠…… 林随安的目光在花一棠身上打了个转,这家伙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衫,外罩层轻纱,没绣花没缀玉佩,猛一看去还算正常,但衣角被风一吹,纱的颜色就会随着光线变幻,犹如雨后彩虹。 带这么花哨家伙一起去,不出半个时辰,花家四郎带人去案发现场毁灭证据的流言就会传遍整个扬都。 花一棠被林随安盯得如芒在背,仔细检查了了一圈自己的装扮,今天他特意换了春愁酒浇衫,风又飘飘靴,雨又潇潇扇,连簪子都换成了素雅的银笙簪,已经极尽低调了。 “这一身不妥吗?”花一棠问。 林随安双臂叉胸,冷眼瞅着他。 “稍等,我回去换一身。”花一棠一身令下,霎时间,花宅里乌央乌央涌出来几十个仆从侍女,簇拥着花一棠呼呼啦啦涌进了大门,人虽多,行进速度却是极快,花一棠还不忘大喊,“等等我啊,马上就好!等我一起走啊!” 等你个大头鬼! 林随安当机立断扭头就跑,一路奔出流花坊坊门,回头看了一眼,简直不敢相信,偌大一个流花坊中竟然只有花氏一户人家,可想而知这花宅大到了什么程度。 出了坊门,绕过春白坊,便是东川河和漕运河交界,穿过通天桥,便是通衢东道,多亏了花一棠的啰嗦,林随安顺利寻到了开明桥。 开明桥是一座五孔石拱桥,桥身侧面挂满了绿油油阔叶爬山虎,桥面宽过十米,桥上车来车往,人头攒动,似乎丝毫没有受昨夜命案的影响。桥身位于重烟坊和盈明坊的中间,正对着一条坊间街,道上挤满了小摊贩和百姓食客,放眼看去,全是卖吃食的,仅胡饼摊就有五六个,挂着五颜六色的牌幡,不少摊主都是胡人,吆喝声充满了异域风情,就差没捧着胡琴高歌一曲了。 站在开明桥头,抬头能看到重烟坊内有一处层高楼,楼上挂着素雅的竹灯笼,上面写着“流月”二字,想必就是花一棠口中的流月楼。 漕河正是运输高峰期,一艘接一艘的货船穿过桥洞,所有船只几乎都靠西侧桥洞行进,林随安趴在桥栏探头看去,东侧的桥基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有些忌惮。 林随安顺着河堤下到桥底,河畔杂草丛生,草高过半身,视线不明,林随安摸到西侧桥基处,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处小小的祭坛,摆着简单的点心瓜果,一个小香炉,炉里插着半截冰凉的线香,还有一叠压在石头下黄纸钱。 有人在此处祭祀严鹤,看祭坛的规模应该不是严家,大约是附近商户为了辟邪设的。想必此处就是发现严鹤尸头的现场。 祭坛四周四五平方米的草都被踩得乱七八糟,林随安扒拉了半天,才捡到几根半截草叶,叶面上沾了黑红色的杂质,研究了半天,也无法判断是不是血。 祭坛正上方就是开明桥,桥洞和桥基出长满了青苔,有股腥气,蹲在祭坛处往漕河上看,野草漫生,遮得很严实,人头扔在这儿,路过的船只很难发现,沿着河堤向上看,草压得很乱,还有不少地方裸露出了泥土,应该是多人跑下河堤留下的痕迹,林随安心头微沉,这里的脚印和痕迹都被不良人破坏了,八成是寻不到原始线索了。 林随安又在桥下转了两圈,一无所获,爬上河堤,通衢大道上人声鼎沸,开明桥上车马如云,漕河中繁忙一如既往,这个世界还是阳光灿烂,生活照旧。 林随安有些恍惚,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人死灯灭,地球照转】 林随安拍了拍脸,振奋精神,进了重烟坊随意转了转,这里的商铺并不多,多为住家户,坊门不远处有一所房署,立着售卖租用房院的商牌,林随安不禁多看了两眼,一所小宅院的租金大约是五百文一个月,果然是扬都,物价惊人。 坊间街小摊贩的吆喝声一波又一波传了过来,林随安转出坊门,走入坊间街,在各个小摊贩中间绕了几圈,挑了个面善的摊主买了两个胡饼,趁着给钱的功夫,佯装闲聊问了一句,“听说昨晚上开明桥出事儿?” 摊主是个眼深高鼻的胡人大叔,沉默包好胡饼,没理会林随安的问题,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又小声问了句,“听说有人在桥下发现了一个人头。” 按理来说这么劲爆的新闻,是个人都有聊两句的冲动,可那胡人大叔仅是撩起眼皮瞅了林随安一眼,还是没说话。 半社恐人林随安打起了退堂鼓,接过胡饼准备撤了,岂料就在此时,胡人大叔突然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台词:“万水千山总是情。” 林随安:“哈?” 胡人大叔目光灼灼盯着她——腰间的千净,又说了一遍:“万水千山总是情。” 是接头暗号! 林随安头皮一麻,目光飞速扫望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四周小摊贩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个个眼神凶狠,如狼环伺。 林随安退后半步,犹犹豫豫蒙了一句:“……我行……你行……大家行?” 胡人大叔脸色一变,扯着嗓门喊了句听不懂的外语,霎时间,街上所有做小食的摊主提着锅、拎着铲、抄着饭勺口中哇哇呀呀朝着林随安冲了过来,街上的行人食客全惊呆了,林随安也惊呆了,眼瞅着胡人大叔飞起一张刚烙好的胡饼甩到了脸上,应急机制瞬时启动,千净出鞘,唰刷刷把胡饼切成了均等分四份,下一秒,一勺热汤劈头盖脸泼了过来,还有面粉、葱花、香料粉……好家伙,感情要把林随安当馎饦一锅烩了。 林随安不敢恋战,提着千净拔腿狂奔,沿着通衢东街专找人多的地方钻,身后的小摊贩们嘴里哇哇哇喊着什么也顾不上听,一路穿过后秋坊、倚月坊,跑进云东坊坊门,东绕西绕,总算甩掉了身后的追兵,吓出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突然,一道劲风袭向林随安左肩,林随安大惊失色,抓住袭来的异物甩臂一抡,就听“嗷——”一声惨叫在空中划过半圆,扑通砸地,烟尘四起。 躺在地上疼得呲牙裂嘴的,可不正是花一棠。 林随安: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 云东坊是居民区,人并不多,但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是招来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花一棠睁开半只眼一看境况,第一反应竟然是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林随安:“……” “快拉我起来!”花一棠低呼。 林随安扯着他起身,花一棠一手扶着腰,一手还死死遮着自己的脸,催促道,“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林随安硬着头皮扶着花一棠钻进了一条无人小巷,花一棠这才松了口气,“幸亏我今天穿的朴素,否则被认出来可就太丢人了!” 话音未落,外面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进来: “刚刚那个是花家四郎?” “就是他!” “扬都能穿那么花哨的,除了花家四郎还能有谁?!” “果然是花家四郎,摔屁股墩也摔得那般好看!” “真想看他再摔一次!” 林随安:“……” 花一棠耳朵涨得通红,用扇子遮着脸蹲到了墙角,那么大一只缩成了一小团。 这次林随安真有点过意不去了,踌躇片刻,上前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对不住,刚刚我……咳,对不住!” 花一棠肩膀微颤,声音万分委屈,“我只是打个招呼,为何摔我,好疼啊——” 林随安挠脑门:“……对不住。” “我衣服都脏了……” “……” “我以后没法见人了……” “……” “你居然扔下搭档一个人走了,我好伤心啊。” 林随安愕然,“我们什么时候成搭档了?” 花一棠抬眼瞅着林随安,从这个方向看去过,他的眼睛异常的大,毛茸茸的睫毛下遮掩着可怜巴巴的水光,“我们一起打架,一起过堂,一起吃饭,一起查案,难道还不算搭档吗?” 句尾还唱了个余音绕梁的咏叹调。 林随安:“……” 他这个表情算怎么回事?搞得她好像始乱终弃似的。 “啊呀,怪我,此事重大,我应一早与你细细商讨的。”花一棠站起身,正色抱拳道,“林随安,你可愿与我搭档一同查案?” 不咋愿意。林随安心道,总感觉此人危险,身后有坑。 “我虽身负荣华荣,但身体孱弱,舞刀弄剑着实不是我的强项,你武艺超群,坚毅正直,实为巾帼英才,”花一棠再接再厉,“我有钱,你有刀,若我二人双雄合璧,定能所向睥睨!” 花一棠说得情真意切,林随安不禁也分析起来。 她一个穿越者,名副其实的人生地不熟,单凭自己的能力破案存在客观困难。花一棠身为地头蛇,地头人脉都有关系,重点还有钱,和他组队刷怪的确是最优方案。 至于以后——等此案结束,就迅速解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的主角光环也伤不到她。 “你——意下如何?”花一棠的喉结频频滚动,脖颈布满亮晶晶的薄汗,衬着正经肃凝的神情,颇为摄人心魄。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流月楼的切鲙吗?”林随安道,“还不走?” 花一棠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以后查案的开销都由你负责。” 花一棠绽出大大的笑脸:“那是自然!”:,, 21 2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说的不错,流月楼的切鲙的确一绝,将最新鲜的鱼生切成薄片,片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沾上特制的蘸料,入口甜滑凉爽,林随安吃得很满意。只是用餐环境不太好,楼上叮叮当当的,好像在装修,据小二说阁楼漏水,寻了匠人来补,好多贵客都嫌顶层的厢房吵,改了预定日期。 花一棠显然并不在意,还挺享受,随着楼顶的叮叮当当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儿,时不时瞄林随安两眼,勾起的嘴角就一直没下来过。 林随安佯装没看见,闷头塞饭。 “你在桥下查到了什么?”花一棠问。 林随安摇头:“没什么有用的。” 花一棠啧了一声:“果然。” “我们需要寻找新的目击证人,”林随安说了半句,又自我否定,“就算有,恐怕也被不良人抓走了。” “那可不一定,”花一棠提声道,“小二,请你们掌柜前来一叙。” 门外立即有人应声离开。 花一棠摇起了扇子,一脸神秘道,“我听说严鹤昨夜吃的最后一餐就是流月楼的切鲙。” 林随安:“……” 突然有点反胃。 流月楼的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挺着个肉包似的软肚子,听到花一棠问昨夜严鹤来流月楼的行程,当即吓得跳了场肚皮舞。 “回回回回回四郎,昨夜酉正时分,严家二郎确实来过,点了切鲙,但、但他一口都没吃就走了,他的死和我家的切鲙绝对没关系啊!” 花一棠:“一口没吃就走了,为何?” 掌柜擦着汗,“菜刚上桌,白家郎君来了,关起门不知道和严二郎说了什么,俩人匆匆忙忙走了。” 林随安:“白家郎君是白顺吗?” “正是正是。” “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花一棠追问。 “上了严家的马车,过了开明桥,去了西城。” 林随安:“你倒是记得清楚。” “严家二郎是老主顾,每次我都是亲自迎送,而且当时白家郎君没驾车,反倒乘严家的马车一起走,我觉得奇怪,所以多看了几眼。” 花一棠:“白顺没坐马车?” 掌柜:“没有。” “这倒是奇了,”花一棠敲着扇子道,“白家住在梅坊,距离流月楼隔了大半个杨都城,白顺身体不好,甚少走路,多用马车代步,”说到这,花一棠一顿,又问,“白顺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 掌柜想了想,“似是很着急,满头大汗,脸色比平日难看许多。” 林随安:“他和严鹤说了什么?” 掌柜面色为难,“这——我真不知道。” 花一棠点头,给了掌柜一片金叶子,掌柜兴高采烈退下。 林随安震惊看着花一棠。 “你也觉得这白顺有蹊跷对不对?”花一棠道,“若按掌柜所说,可能白顺就是最后一个见到严鹤的人。” 林随安继续震惊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觉出不对味儿了,飞速打量了一下衣饰,在袖口发现了几处浮灰,想必是刚刚摔倒之时蹭上的,恍然大悟道,“时间紧迫,来不及更衣,失礼了……” 谁管你穿成什么人模狗样! 林随安心中嘶吼,我崩溃的是你居然随手就发一片金叶子做小费! 果然是扬都第一纨绔,太败家了! 花一棠瞧着林随安脸色愈发难看,眼中的嫌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又检查了一遍衣衫,在衣摆处发现两处污渍,愈发如坐针毡,忙转移话题道,“不如我们去严家问问严鹤的车夫?” 这家伙莫不是忘了,昨夜严父认定他是杀害严鹤的凶手,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今日他竟然还敢还颠颠儿去上门询案,是嫌命太长吗? 林随安万分心累,叹了口气。 毕竟这货目前还算她的搭档,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提醒一下吧。 “还是去白家吧。”林随安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俗话说财不露白,你以后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些。” 花一棠怔了一下,突然绽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脸,“林随安,你人真好!” 林随安走在通衢西街上,看着前方花一棠大摇大摆的背影,阳光落在他翻飞的衣袂上,仿佛明媚春光下娇嫩的花瓣。 她觉得有些好笑,刚刚她是被发了张“好人卡”给吗? 说实话,她原本还想再加半句,比如“你有这么多闲钱不如扶贫送我算了”,只是当时花一棠的笑脸太好看,竟然没说出口。 “过了桥就是白家所在的梅坊,”花一棠指着前方的石桥道,“你累不累,要是累了我们先去茶肆歇歇脚。” 林随安自然是不累的,这具身体的体力超乎寻常,除了昨夜的反常,她从未有过疲乏的感觉,倒是花一棠,看起来瘦了吧唧的,走了大半个杨都城居然还能保持步履如风的节奏,着实神奇。 “你体力不错。”林随安道。 花一棠顿时得意起来,小扇子摇得虎虎生风,“身为扬都第一纨绔,体魄强健乃是根本,所谓: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卧如弓,跑起来轰轰轰!” 好家伙,听起来不像纨绔,倒像是健身房的私教。 “做纨绔做成你这般,还真是——”林随安找了个词,“独树一帜。” “那是!”花一棠提步登桥,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特立独行乃是我花氏组训。”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造作的造型太过特立独行,桥上的路人纷纷避让舍,有的指指点点,有的窃窃私语,隐隐能听到几个零星字眼,都是“白家”和“白家郎君”等等。 花一棠神色一动,“不好,白家出事了!” 话音未落,撩起下襟往腰间一掖,足下生烟“轰轰轰”奔下桥,冲进了燕泥坊。 这货是属兔子的吗?! 林随安额筋乱跳,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花一棠,入了坊门,迎面而来就是一处大宅院,虽然没有花氏那般豪横夸张,但也是非同一般,双石狮守门,门楣上挂着“白氏”的牌匾,大门敞开,仆从小厮门里门外步履匆匆,个个神色紧张,看见门口大咧咧出现的花一棠和林随安,倏然一片死寂。 花一棠抱拳,“白顺可在?” 离他最近的一个仆从嗷一嗓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尖叫着跑进了宅子,边跑边喊,“家主!家主!花四郎来了!” 其余仆从轰一下散开,远远将花一棠围在了中央,好像生怕他跑了一般。 林随安敏锐感觉到花一棠明显僵了一下,以扇遮脸,眼巴巴看向她,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林随安立刻明白了他要问什么。 林随安:“你的衣服靴子簪子扇面都很好,没有失礼之处。” 未等花一棠松口气,就见一队人火烧火燎冲出大门,为首的是一对双鬓斑白的夫妻,看到花一棠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嘶声哭道: “花家四郎,求求你救救白顺吧!” 花一棠:“哈?!” 林随安:哦豁! 白家的厅堂只有花宅的五分之一大小,这个面积差距似乎也代表了白家和花氏地位。 花一棠被赶鸭子上架请到了主位,林随安也被按头坐在了次位,二人头大如斗听白家家主——也就是白顺的父亲哭哭啼啼说了大半天,才捋清楚来龙去脉。 白顺失踪了,白家人把所有仆从和小厮都派出去寻了一日一夜,找遍了杨都城,也没找到人。 林随安:“可报官了?” “本来没报官,以为他和严家二郎在一起,后来听说严家二郎出事了,还是被——”白父小心翼翼瞅了花一棠一眼,又抹了把泪,“我连夜去了府衙,可周太守忙着查严家二郎的案子,说抽不出人手……” 白母捂着脸哭出了声,“严家的儿子就是儿子,难道我白家的孩子就不是人了吗?!冯氏这是看我家老爷子走了,朝里没人了,懒得搭理了呗!” 白父:“夫人,慎言!” 白母:“都什么时候了,我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还慎什么言!你有本事去朝冯家吼啊,去严家骂啊,就知道在家里耍威风,算个什么本事!” 一句话把白父怼了个大红脸。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凑过来普及背景信息,“白顺的阿爷叫白凡,祖父叫白清,做了一辈子的校书郎,和严家乃是世交,五年前因病离世,白家人丁凋零,代单传,白凡碌碌无为,数次科考落榜,白家全部希望都落在了白顺的身上,可惜白顺……” 花一棠顿了一下,林随安立刻明白了。 回想前日芙蓉楼的情形,白顺的智商的确不太高的样子。 花一棠:“听说白家打算攀冯氏的关系门荫入仕,所以白顺对冯愉义和严鹤言听计从。” 林随安:懂了,白顺就是打杂的小弟。 “素闻花家四郎为人慷慨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冯氏和严家对我白家弃之不顾,竟是四郎雪中送炭前来相助,我白家真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白凡又呜呜呜抹泪。 白母哭出了咏叹调:“花氏人脉遍布杨都城,一定要帮我们寻回白顺啊!” 林随安尴尬挠脑门,花一棠尴尬摇扇子。 原本是来查案的,结果被当成了救世主,这可咋整?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你们最后一次见到白顺是什么时候?” “昨日申正,我儿回来换了身衣服,”白母道,“随身小厮说是之前在芙蓉楼和——咳,后来就急匆匆出门了。” 花一棠:“出门的时候可乘了马车?” 白母想了想:“他自己驾车,没让车夫跟着。” 林随安皱眉:白顺离开家的时候有车,去流月楼的时候却没乘马车,为什么?他的马车去了何处? 花一棠:“白顺离家之时可有异样?” 白母:“脸色不太好,我问了一句,他没回我,那孩子平日里最是有礼,从未这般失礼过。” 林随安:“一句话都没说?” 白母:“……一个字都没说。” 花一棠眉头紧蹙,合起扇子,轻轻敲着额角。 白凡:“求求花家四郎帮忙找找我儿吧,以后我们白家定然以花家马首是瞻,与冯氏和严家划清界限!” 花一棠没答应,也没完全拒绝,只是端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说了句“知道了”,皱着苦大仇深的眉毛出了白家,林随安在门外看到了等候的木夏,还有花氏张扬华丽的马车。 一路上花一棠好似被掐了脖子的鸡仔,一句话都没有,两眼虚空,脑袋随着车身左摇右晃,就在林随安以为他进化成不倒翁的时候,他幽幽叹了口气:“白顺恐怕凶多吉少……” 林随安双臂环胸瞅着他。 花一棠:“你早就想到了?” 能想不到吗?从目前得到线索来看,白顺是最后一个见到严鹤的人,且言行怪异,显然是最大的嫌疑人,而这个最大嫌疑人现在却失踪了,那么按照悬疑套路推理,白顺很有可能已经驾“鹤”西游了。 林随安当然没把这些心理活动说出来,而是提了一个问题:“官府在做什么?” 他们两个半吊子都能查到的线索,难道官府查不到? 花一棠皱眉,背靠车厢再次进入双眼虚无的状态,脑袋框里哐当像个车载摇头公仔,一路摇回了花宅。 这一晚,林随安终于在客房吃了顿安静的晚饭。水足饭饱后,将床头小案几搬到窗边,摊开十净集,倚着凭几晒月亮。 月上梢头,夜风渐凉,一道黑影呼呼啦啦落在窗外,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林随安欢乐招手,“呦,大竹竿,来了啊!” 大竹竿还是夜行装扮,这一次也不和林随安打招呼了,径直翻窗进屋,一屁股坐在林随安对面,眼神凶恶瞪着林随安道:“你驯服千净失败了!” 林随安眯眼。 他怎么知道她在府衙失控的事儿? 难道—— 林随安:“原来我今天在重烟坊外遇到的那些小贩都是你的人。” 大竹竿:“你根本没有参透十净集!” “你一直在跟踪我。” “你一直在骗我!” “千净不仅是兵器还是信物。” “你到底懂不懂十净集?!” 林随安:“千山万水总是情。” “拈花一笑净凡尘——”大竹竿脱口而出,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勃然大怒,朝着林随安的脸挥出一拳,“你又诓我!我剁了你!” 林随安啪一下擒住了大竹竿手腕,轻松压回桌面笑道,“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了,别喊打喊杀的,伤感情。” 大竹竿额角的青筋蹦出好几条,听着咯嘣脆,手臂疯狂用力,骨头咔咔作响,无奈根本敌不过林随安的怪力,恨不得眼睛里飞出两把刀在林随安脑门上刻个“滚”字。 “实话跟你说吧,”林随安正色道,“阿爷只传了我十净集的功夫,连千净和十净集的来历都没说清楚就过世了。” 大竹竿一怔。 林随安松开大竹竿的手腕,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现在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22 2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谁他娘的跟你是亲人!”大竹竿呼一拳又挥了过来,可惜再次被林随安擒住了手腕,压在桌上动弹不得。 林随安叹了口气,“我虽然从未见过你的容貌,也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但我知道你对我从未有过恶意。” 这句是林随安的心里话,所以说起来格外情真意切。 她以前只是模模糊糊有这种感觉,后来随着大竹竿一次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之前透漏出的零星信息表明和她是同门,且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行踪和近况,不妨做个大胆推测,此人身后定有非同一般的信息网,能有这般势力的人物,若真想抢夺千净和十净集,定有千万种方式,怎会选上门硬抢这种蠢办法。 更重要的是,她的第六感感受不到他的危险性。 所以林随安决定赌一把,反正她现在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赌输了也不怕。 “阿爷说过,他死后,千净能带着我找到真正的亲人,当时,第一个来寻千净的,就是你。”林随安直直盯着大竹竿的眼睛,果然不出所料,他听到这句的话的时候,瞳孔剧烈缩了了一下,显然戳中了他的内心。 林随安不动声色观察着大竹竿的反应:他需要十净集和千净,而她需要原主的背景信息和他背后的消息网,台阶已经铺好了,他只要顺坡下驴,承认和她有渊源,摒弃前嫌与她合作,共享资源,便是双赢。 大竹竿直勾勾瞅着林随安,窗外的月色融进了瞳孔,水色荡漾。 林随安:成了! “你还在骗我,”大竹竿狠狠抽出手,气鼓鼓坐在对面,“你只是想和我做交易罢了。” 林随安笑了:“你要这样想也行。” 大竹竿:“你想查严鹤的案子,需要信得过的耳目。” 林随安:“你想学十净集上的功夫,我可以考虑教你。” “我要千净!” “行。” 大竹竿坐得笔直,“你答应了?!” “只要你能打赢我,千净送你。” “一言既出——” “骗你是小狗!” 大竹竿定定瞅着林随安半晌,身体缓缓松弛下来,“若想打探消息,尽可去街上的小食摊询问,他们认出千净,便会告知你想要的想消息。” 林随安:“哪里的食摊?” “六十七坊所有的。” 哦豁! 林随安心中大喜,表情稳如老狗,“暗号呢?” 大竹竿额角跳出青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万水千山总是情,拈花一笑净凡尘——这句?”林随安嘀咕,“有点不押韵啊……” 大竹竿拍案而起,翻窗就跑。 “喂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最起码给我看看你的脸啊——”林随安的声音飘进夜色,只换来大竹竿远远一句不屑的回音。 “你不是最喜欢查案吗?有本事自己来查啊!” 林随安:“……” 小样儿,你给我等着! 林随安睡了场好觉,一夜无梦,起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神清气爽拉开门,被扑面而来的一双大眼睛吓得掉了半截血条。 花一棠穿着莹莹发绿的长衫站在门前,眸光晶亮,一脑门子精神,好像一棵阳光下摇曳生姿的大葱。 “咱们再去流月楼周围转转。” 这家伙的想法又和她不谋而合,林随安发现自己似乎也没那么惊讶了,点了点头道,“走吧。” “严鹤和白顺最后出现的地点都是流月楼,此处肯定是关键地点,我总感觉漏掉了什么线索。” 花一棠和林随安肩并肩走过庭廊,一路遇到的侍女纷纷避让两侧,统一提着精致小巧的熏香炉,将二人所到之处熏得那叫一个芬芳四溢,林随安忍了又忍,走出大门之时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们这是做什么?!” 花一棠扬眉一笑,摆了个造型。木夏立即上前将一枚银丝香囊球挂在了他腰间,顺便解释道: “四郎今日这身是昨日制衣坊送来的新款:坠叶飘香衫,月华如练靴,天淡银河扇,还有配套的卷玉簪,今日出门太早,熏香尚未足时,多熏一分算一分。” 花一棠滴溜溜转了两圈,满意登车。车中小案摆着八盘颜色鲜艳花色缭乱的点心,林随安一回生二回熟,抓起两块张口就啃,马车跑得飞快,糕点的甜腻和花一棠身上的香味合在一处,熏得林随安有点晕车。 “你——”林随安纠结措辞,“每天都要这般香喷喷的吗?” 花一棠:“我乃扬都第一纨绔,若不能技金压群雄,香压群芳,岂不是很失礼。” 林随安:“……” 实在无法理解此人的脑回路。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花一棠忙道,“林随安你无论熏香与否,都很好闻,不会失礼。” 林随安莫名闻了闻自己的胳膊,什么都没闻到。 花一棠一个激灵:“我不是故意闻你身上的味道,只是不经意、偶尔、不自觉就……啊啊,我不是登徒子,也没有那个意思,毕竟你那么厉害我也不敢——啊啊啊,我不是说你不漂亮,你打架特别好看……啊啊啊啊啊!对不起,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花一棠自己把自己说了个脸红脖子粗,见林随安满面诧异,默默掰开扇子,遮着脸面壁思过,满车香气凝结成“尴尬”二字,车身一震,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林随安强忍着没笑出来。 木夏不愧是花一棠的心腹,适时停车,掀起车帘道,“四郎,流月楼到了。” 花一棠一阵风似的跳了出去,下车又是花里胡哨的扬都第一纨绔,“如何?” 木夏:“重烟坊四周商铺较少,问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花一棠看向坊间道里的小摊贩,“他们呢?” 木夏:“四郎可听说过净门?” 花一棠:“什么门?” 林随安的耳朵竖了起来。 “三十年前,唐国曾出现过一个颇为神秘的门派,门人皆是走街串巷的市井摊贩、卖货郎等等,人数众多、分支遍布大江南北,普天之下的消息皆难逃他们的耳目,可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毫无预兆就销声匿迹了。” 花一棠:“你是说现在仍有净门存在?” “之前询问这些小摊贩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异常警惕,且答的话都是同一套说辞,根本套不出任何消息,颇为蹊跷。”木夏压低声音,“回报穆公后,穆公想起了净门的传说,特意来提醒过,这些人以贩卖消息为生,行事介于黑白两道之间,嘱咐四郎接触的时候小心些。” 听到这里,林随安简直是槽多无口。 千净、十净集、净门——甚至连接头暗号都有“净凡尘”的词汇,这净门创始人要么文化水平不高,要么就是个起名废。 “有意思,”花一棠掏出一包金叶子在手里颠了颠,“我去试试。” “且慢。”林随安阻止道,“若真如穆公所说,这净门蛰伏扬都多年,人数众多,深不可测,你贸然前去,实在危险,”林随安摊手,示意花一棠将金叶子给她,“我去。你们离远些,若有不对,立刻撤离。” 花一棠感动不已:“林随安,你人真好。” 连木夏脸上都显出了敬佩之色。 林随安揣着沉甸甸的金叶子,美滋滋走进坊间路,径直来到昨日问话的胡饼摊位前,摊主还是昨天那位胡人大叔。他见到林随安,神色大变,正要喊叫,林随安将千净举到了他眼前。 胡人大叔眸光闪动,压低声音,“万水千山总是情。” 林随安:“拈花一笑净凡尘。” 胡人大叔喜上眉梢,请林随安在摊位坐下,双手飞快在胸前做了几个眼花缭乱的手势,周边几个摊主立即围到了林随安身边,一个卖馎饦的,一个卖蒸饼的,一个的卖毕罗的,一个卖羊肉汤的,口味还挺齐全。 胡人大叔:“客官想问什么?” 林随安:“严鹤的案子可知道?” 几人同时点头。 馎饦摊主:“前日酉初三刻,严鹤乘马车入重烟坊,进流月楼,不到半个时辰,白顺步行而来,也进了流月楼,一炷香后,二人乘着严鹤的马车离开。” 林随安:“他们的马车去了何处?” “过开明桥和南三桥中二桥,穿红妆坊、西风坊,入冬信坊后,便不知踪迹。” “冬信坊南侧的月重、南春、玉楼、南参几坊货仓空屋众多,路径复杂,很难确定行踪。” 难道说,第一案发现场在这四坊?不,还有可能是凶徒特意绕路。林随安想着,又问道,“严鹤死后,你们可曾见过白顺?” 众人摇头。 “可曾见过白家的马车?” 毕罗摊主有些犹豫,看了胡人大叔一眼,胡人大叔轻轻点了一下头,他才继续道,“其实,卯初我看到一辆马车进了重烟坊,虽然拉车的马匹和车身装饰都不一样,但车辙印和白家马车很相似。” “什么?!”林随安大惊失色,“怎么不早说?!” “您也没问啊!” 林随安跳起身,“快带我去!” 几个摊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瞅着林随安笑。 林随安怒了:“走啊!”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胡人大叔道,“一个问题一吊钱,您适才问了四个问题。” 林随安几乎吐血,感情这还是收费项目,大竹竿居然没告诉她! 一片金叶子价值多少林随安不清楚,但概念里肯定比四吊钱多,林随安当机立断掏出自己的四吊钱扔了过去,结果那几人还是不动弹,依然瞅着她笑。 “带路是另外的价钱。” 林随安咬牙:“多少?” 胡人大叔:“一片金叶子。” 反正是花一棠的钱,关她屁事! 林随安掏出一片金叶子飞了过去。 毕罗摊主身量不高,速度却是飞快,弓腰挪着小碎步,边跑边观察地上的车辙印,地上的车辙印又多又乱,可他却能准确的认出属于白家马车的那一道,沿着坊间的街巷左绕右转,林随安和花一棠跟在后面,转得头晕眼花。 “应该就是这辆车。”毕罗摊主停在一辆马车旁道。 林随安这才发现,他们七转八转到了一条后巷,巷中停了六辆马车,五辆都是板车,上面堆着大筐的鲜果蔬菜,只有一辆是带车厢的马车,运菜的菜农来来往往,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们。 花一棠仰起头看了看,啧了一声。 后巷紧靠着一所院子,能看到流月楼的三层屋檐,此处显然就是流月楼的后门。 林随安撩起车帘查看,车里空无一人,驾车的人也不在,车座下发现了一小块碎布头,染成了黑红色,闻了闻,像血。 “这个料子……”花一棠摩挲片刻,“像白顺常穿的。”他拉住一个菜农,“车里的人呢?” 菜农摇头:“我才来,没看到。” “扛着两大袋肉进去了,”另一个菜农搬着菜筐路过,“肉挺新鲜,其中一袋还滴血呢。” 林随安和花一棠面色大变,直奔后厨,这个时间正是后厨最混乱的时段,菜农、屠户、鱼贩将本就不宽敞的后院挤得满满当当,大厨扯着嗓门喊小学徒们把送来的江鱼送入水池,账房忙着结算菜钱,伙计们忙着运菜,地上铺满了烂菜叶和没来得及收拾的鱼鳞,踩上去又滑又腻。 花一棠和林随安两个异类贸然闯入,整个后厨的人都惊呆了,齐刷刷盯着二人,还是账房先生见过大场面,认出了花一棠。 “花家四郎,您这是——” “刚送来的肉在何处?”花一棠大叫。 账房愣愣指向厨房,林随安疾步冲进去,就见厨子正要解血糊糊的麻袋,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厉声大喝,“别碰!” 厨子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就被林随安一把拽了出来,鼓鼓囊囊的血麻袋堆在剁肉案上,滋滋冒着血水。 林随安心里突突乱跳,最糟的情况,麻袋里的就是白顺,看这个造型,莫不是已经被碎尸了? “送肉的人呢?”林随安问。 众人纷纷摇头,这个时间人多杂乱,谁都没注意。 花一棠缩在门外,扇子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半只眼睛战战兢兢瞅着。 突然,血麻袋动了一下,绑口的麻绳啪一声断了,林随安头发根倒竖,倒退两步到了门边,麻袋里的东西抽搐了一下,缓缓滑了出来。 花一棠嗷一声,拦腰环住林随安一把将她抱了出去,就听噗一声,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滑出麻袋口,掉到了地上。 是刚宰杀的羊羔,瞪着两只眼,肌肉还在抽动。 林随安只觉环在腰间的手臂一松,双脚落地,再看花一棠,吓得瘫坐在地上,面色青白,满头大汗。 虚惊一场。林随安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也有点腿软。 账房犹豫着上前,“花家四郎,您来这儿到底是——” “……闲来无事逛逛。”花一棠手掌撑地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林随安实在看不下去,揪着他的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 二人默默对视一眼,皆是有些尴尬,顶着众人火辣辣的目光灰溜溜往外走,后院被他们一搅和,此时静得落针可闻,隐隐能听到前院的吵嚷声。 “刚刚不是付过钱了吗?怎么又来要钱?” “我才到,怎么可能收钱?” “半个时辰前你有个徒弟来了,修了阁楼,还收了三吊钱的尾款!”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脚步一顿,对视。 林随安:“不能吧。” 花一棠:“不会吧……” 二人同时扭头又向前院走去,后厨众人被这二人搞得莫名其妙,只是花家四郎名声在外,谁也不敢拦,任凭他们去了。 前院,掌柜正和一个老瓦匠吵得面红耳赤,老瓦匠长得忠厚老实,见到花一棠的穿着,忙抱拳道,“见过花家四郎。” “今日修阁楼的不是你?”花一棠问。 掌柜:“那人说是你新收的学徒,收了我三吊钱呢!” “我没收过徒弟,”匠人道,“肯定是有人冒充的,要不这样,掌柜您让我上去看看,别出了什么纰漏,砸了我的招牌。” 掌柜:“怎么,还想再收一份钱?” “不收您的钱,行了吧!”匠人气恼道。 漏水的阁楼就在昨日花一棠和林随安厢房的正上方,说是阁楼,其实只是个屋顶和顶楼厢房的隔热层,最是潮湿闷热,平日里根本没人去,只有一条狭窄的木梯直达,匠人爬上去推了半天门没推开。 花一棠在楼梯下转了两圈,在地上发现了一小截麻线。“好像是麻袋上掉下来的。”又闻了闻,“有股鱼腥味,还是湿的。” 流月楼后厨满地都是鱼鳞,到处都是鱼腥味,这很有可能是凶手搬运麻袋留下来的。 林随安呼出一口气,唤匠人下来,自己攀了上了楼梯,花一棠又跟了上来,被林随安一瞪,还振振有词,“多个人多个照应。” 林随安:“……” 屁照应,这家伙就是胆子小,不敢一人在下面待着。 阁楼的门板高度正常,只是窄了些,林随安搡了一下,没搡开,猛地一掌拍出。 窄门砰一声开了,与此同时,里面还传出“哐当”一声,好似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阁楼里只有一扇窄窄的小窗,窗棂被撞断了,一根绷直的麻绳从门口延伸至窗外,好像是挂着什么东西。 楼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林随安心道不妙,花一棠夺门而入,二人趴在窗口向外看去,只见绳子下挂着一条裹着破碎布片的巨大“腊肉”,剧烈摇晃着,阳光落在上面,清楚照出了腊肉的形状。 是一具血糊糊的无头尸。 林随安胃里剧烈翻腾,花一棠扭头哇一口吐了。 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砸着楼梯和地板,一堆不良人争先恐后挤到阁楼门外,为首的不良人用刀逼着木夏的脖子站在门外大吼: “花家四郎,林随安,你们杀人藏尸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23 2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瘫在府衙牢房的地上,手腕脚腕锁着冰凉的铁链,身下的稻草潮乎乎的,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根本无法隔绝地面的寒气,躺在上面冷得骨头疼——不过都无所谓了。 这次的案子和罗氏命案的难度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做个比喻的话,罗氏的案子是新手村任务,这个案子是副本boss战。她没见过案发现场,也没见过尸体,连金手指都没机会发挥,几乎没有任何破案的线索,再叠加个花一棠的buff,招来了近百不良人围剿,就算他们没拿木夏当人质,林随安也逃不出去,退一万步讲,逃出去又能怎样?被全国通缉,一辈子当过街老鼠吗? 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穿越到这个世界不到两个月,她当了三次杀人嫌犯,进了两次大牢,这般接二连三的折腾,也腻了。 事已至此,爱咋咋地吧。 林随安自暴自弃地想。 “你别躺地上,对身体不好。”隔壁牢房的狱友砰砰砰敲着牢房栏杆。 林随安翻个了个身,无视。 “我把被子送过来。” 林随安闭眼,眼不见心不烦。 一团棉被从狱栏中间塞了过来,落在了林随安的腿上。 林随安只得又翻了回去,有些无奈瞅着隔壁的花一棠,他脑袋夹在狱栏中间,一只手长长伸过来,费力帮林随安盖被子。 托花家四郎福,他二人住的都是大牢的单间,只不过她这间是毛坯房,花一棠住的是精装屋,地毯、床铺、被褥、桌案、坐席、凭几、靠垫一应俱全,甚至备了围棋、古琴、书卷、熏香,糕点和茶水一看就是芙蓉楼的高端外卖。 “你省点力气应付周太守吧,”林随安道,“估计这次他准备严刑拷打,屈打成招了。” 花一棠总算把被子盖到了林随安身上,冷声道,“他不敢。” 对花家四郎当然不敢,但对她下手可就太敢了。 林随安晃动了一下手腕,铁链哐哐作响,起码有几十斤重,显然她的战斗力给周太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牢中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牢房过道墙上挂着的油灯,巡逻狱卒路过,灯火摇曳,映得花一棠眉眼深邃,眸光诡明。 “疼吗?”他问。 “还行。”林随安无所谓道,这点重量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花一棠沉默良久,说了一句:“对不起。” 林随安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花一棠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遮下淡淡的阴影,映得他唇白如纸。 “其实,”他轻声道,“有件事——” “林随安,出来!”突如其来的吼声打断了花一棠。 门外站着两名魁梧的官差,皂衣黑靴,腰佩横刀,头戴黄色抹额,神色凌厉,命狱卒打开牢门,“林随安,有人要问你话!” 花一棠腾一下跳起身:“为何不问我?!” “花家四郎稍候,自然会问到你。” 林随安慢悠悠起身,拖着长长的锁链走出牢房,花一棠整个人扑在了狱栏上,一把攥住了林随安的袖子。 “你不是说他不敢吗?”林随安笑了笑,“没事。” 说实话林随安颇有些压力山大,不是因为即将要面对的审问,而是因为花一棠的可怜巴巴的目光,让她有种莫名的愧疚感,好像他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去府衙大堂的路林随安记得,但这一次却带她去了后衙,绕了好几个弯,和五队巡逻衙吏擦肩而过,终点是府衙花厅。 林随安心道不妙,显然周太守是打算秘审,定有大坑等着她。 两名官差压着林随安的肩膀正要踢腿弯,林随安先发制人干脆利落跪下,屁股坐在后脚跟上,道,“想问什么赶紧的,这链子太沉,我累得慌。” 堂上静了片刻,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 “你就是林随安?” 嗯?这声音不对!太好听了,和周太守的破锣嗓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随安抬头,发现厅堂主位上坐的竟然不是周太守,而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身穿绿色官袍,系玉带,着黑靴,头戴黑色幞头,剑眉星目,口方鼻直,端正得仿佛从武侠插画里走出的古典帅哥。 周太守坐在右侧位,弓着腰,塌着肩,神色萎靡。 喔嚯!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新角色、颜值高、坐主位、气质正,能帮她洗脱嫌疑的希望之星出现了! “大哥你哪位啊?”林随安问。 果然,她这个欠揍的语气立即激怒了周太守:“不得无礼,此乃大理寺司直凌芝颜凌大人!” 虽然林随安不知道大理寺司直是什么官职,但大理寺她可熟啊,在影视漫画等文艺作品里都是名侦探辈出的传奇部门。 林随安心里有谱了,定了定神,正色道:“凌司直想问什么?” 凌芝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林随安,自林随安进门以来,他一直在默默观察,她虽然手脚都拖着沉重的铁链,但行走间身姿笔直,颇为轻松,定有功夫在身,下跪时隐有不驯感,尤其是她的眼神,没有半分胆怯和犹疑,反倒有种坦然和轻松。 此人心智坚毅,是个硬骨头。 凌芝颜:“你今日为何去流月楼?” 林随安:“查案。” “查什么案?” “严鹤被杀一案。” “为何自己查?” “因为官府诬陷我是杀人凶手,我信不过官府。”林随安道,“凌司直可以去调案宗,看看某些官员是如何无中生有、诬陷无辜的,定能让您大开眼界。” 周太守大怒:“一派胡言——” “周太守,是我在问案。”凌芝颜凉凉道出一句。 周太守立时噤声,悄无声息坐了回去。 “案宗我看了,所谓的证人证词错漏百出,的确不足以定罪,”凌芝颜瞥了眼周太守,周太守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你不信官府也情有可原。” 林随安:哎呦,这帅哥有点意思啊。 “只是我有些奇怪,你如何知道尸体藏在流月楼?”凌芝颜问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很温和,就仿佛闲话家常,目光却异常锐利。 林随安皱眉:“流月楼的尸体是谁?” 凌芝颜:“先回答我的问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将她和花一棠如何得知白顺失踪,如何根据马车和毕罗摊主的口供再次查到流月楼的过程简要说了一遍。 凌芝颜:“带路小摊贩是什么样子?” “大约三十岁左右,是卖毕罗的,身材不高,脸挺黑,摊位夹在胡饼摊和羊肉汤摊位的中间。” 凌芝颜示意门口的皂衣官差,“明庶,稍后去查查。” 官差领命,林随安才意识到身后二人并不隶属扬都府衙,而是凌芝颜的手下,难怪气质非同一般。 林随安:“早上修阁楼的人可查到了?” “修楼工匠所说是实情,他的确从未收过徒弟,我们根据流月楼的老板描述做了画像。”凌芝颜示意不良人将画像呈给林随安看,好家伙,遮着斗笠还用围巾遮住了下巴,只露出三分之一张脸,是男是女都辨不出,这能找到人才见鬼了。 “他在阁楼上设了机关,只要有人推门而入,尸体便会掉出窗外,引发骚乱。”凌芝颜手指敲着桌子,“骚乱之时,便是他最佳脱身之机——而恰好你们就到了,恰好就听到了瓦匠工人的话,恰好就去了阁楼,恰好就发现了尸体,是不是太巧了?” 林随安点头:“我也觉得太巧了。” “关于这一系列的巧合,你作何解释?” “事实如此,无须解释。” “……” 林随安回答的如此理所当然,倒把凌芝颜噎住了。 周太守抓紧机会落井下石,“凌公,此女甚是狡猾,上次也是这般狡辩——”眼见凌芝颜面色不善,迅速闭嘴。 “你的问题我都答了,”林随安道,“流月楼的尸体是谁?”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严家二郎的尸体!”周太守大喝,岂料凌芝颜下句话就啪啪打脸,“仵作还在验,尸体损坏严重,确认身份需要时间。” 林随安没想到此人真回答了她,有些意外,又问了一句,“尸体胸口处可有淤青?” 凌芝颜:“为何问这个?” “严鹤死前我踹过他一脚。” 尸体有淤青就是严鹤,如果没有……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十有就是白顺。 如果是白顺就麻烦了,他们之前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没用了。 凌芝颜点了点头,示意官差带林随安退下,却在林随安即将出门的时候又问了一句,“我看过南浦县关于罗氏命案的卷宗,你认识苏氏族人苏城先?” 林随安头皮都麻了,凌芝颜双瞳沉若死海,一动不动盯着她,表情甚是渗人。 完了,难道此人和苏城先有旧,打算公报私仇? 林随强作镇定答道,“认识。” “他怎么死的?” “失足落水。” “因何失足落水?” “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凌芝颜静静看着林随安半晌,移开目光。 林随安被押出花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竟发现没将她押回大牢,反倒绕了个圈,去了南侧的一间屋子,那个叫明庶的官差显然功夫不弱,大力扯着锁链限制林随安的行动,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好似生怕她凭空飞了一般。 正在林随安纳闷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墙后的声音,竟然是花一棠。 “啊呀,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凌家六郎,有您坐镇审理此案,我真是一百个放心了。” 紧接着是凌芝颜的声音:“花家四郎,久仰。” 原来刚刚审问的花厅和这间屋子只隔着一面薄墙,此处本就是设计用来监听的暗室,凌芝颜特意将她安排在这儿,是为了让她听花一棠的供词。 这是什么招数? 凌芝颜:“此处有一份林随安的口供,上面交待了她的罪行,是她杀了严鹤和白顺。” 林随安:纳尼?! 还未等她反应,明庶突然发难,一掌将她的头压在了地上。 这一掌力量着实不小,震得林随安耳朵嗡嗡作响,下巴似是脱臼了,只能发出“啊啊”声,无法说话。 凌芝颜:“这份口供已经签字画押。” 喔嚯! 林随安明白了,凌芝颜这招是无中生有、挑拨离间、逐个击破,太阴险了!和周太守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然而,她没有听到花一棠的声音。 凌芝颜:“我相信此案与花家四郎无关,凌氏与花氏同为五姓七宗,同气连枝,只要四郎一句话,我定会帮你,还你清白。” 花一棠终于出声了,声线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有证据?” 凌芝颜:“我只想提醒四郎,罗氏家主与苏氏苏城先皆是与她相遇后才遭遇不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此女接二连三卷入凶案,颇为诡异。四郎以为呢?” 花一棠突然“呵”了一声。 然后,又没了声音。 林随安的呼吸停了。 良久、良久,花一棠都没有声音…… 林随安觉得一口气堵住了喉头,心脏的温度随着花一棠漫长的沉默慢慢凉了下去。 真是太可笑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期待花一棠会相信她——怎么可能?! 他们才认识三天,说是搭档,但根本就不熟,凭什么让他相信一个三天两头变成嫌犯的陌生人? 若她和花一棠易地而处,她会信花一棠吗? 想到这,林随安不禁笑了,堆起的脸皮摩擦着青砖,撕扯着疼。 她当然不会信。:,, 24 2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永远记得那一天,小学四年级因为吃坏肚子,请假提早回家,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在沙发上光|溜|溜滚成一团。 说实话,具体的细节她都记不清了,只有一个画面异常清晰,那两人的身体就仿佛刚煮好的猪肉皮,白|花|花的皮囊泛着黏糊糊的油光。 之后就是天翻地覆的混乱,女人的丈夫打上门来,街坊四邻围在门口看热闹,各路亲戚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七大姑八大姨端着普度众生的脸,纷纷规劝母亲不要离婚。 他们说:男人出轨不算事儿,只要心里惦记着老婆孩子就是好男人。 他们说:女人要大度,要理解男人,不要给男人太大压力。否则男人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当然要出轨了。 他们说:一个家不能没有男人,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为了孩子,忍忍过去就好了。 他们说:家丑不可外扬。 父亲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对着母亲磕头,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绝不会了。 林随安到现在都记得母亲的神情,双目赤红,却没有一滴泪,法令纹深深刻在脸上,再也没消失过。 那时的林随安没有任何发言权,只能呆呆站在一边听着亲戚们说着听不懂的大道理,听着父亲痛哭流涕说“相信我!”。 最终,母亲相信了他,就像那个年代很多女人一样,选择原谅和宽恕,被架上了大度和贤惠的牌坊。 林随安也信了,之后父亲也仿佛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一家人其乐融融。 直到林随安大一暑假回家,母亲才告诉她实情。 初三时,父亲再次出轨,被对方的丈夫捉|奸在床,高一时,又一次,高三时,再一次。 这些林随安都不知道,母亲和家里的亲戚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将所有的事都瞒了下来,只是希望不要影响她升学。 林随安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问母亲为什么还不离婚?! 母亲说:她相信父亲能改好,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 她还说,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父亲,血浓于水,你要尊敬他。 在那一刻,林随安感受到了无比的荒唐和无奈,更明白了一件事:虽然她是他们的孩子,但对于他们夫妻来说,她终究只是个外人。 他们的一切,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定,她的想法和决定根本无关紧要。 大学毕业后,母亲的“相信”终于有了结果,父亲退了休,每日给母亲做饭,陪她遛弯,亲戚邻居对父亲交口称赞,说老林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还说母亲是苦尽甘来,有后福。 林随安却知道,是因为那个人老了,玩不动了,所以老实了。 可她又能如何,母亲看起来很幸福,仿佛这一辈子的宽恕和守候都值得,现在的“后福”就是她一生所求。 但母亲的后福只持续了短短两年。 因为常年失眠、抑郁,损害了心脏,一次心梗带走了她。 父亲在葬礼上哭成了泪人,说要后半辈子守着母亲的照片过。同事邻居亲戚们纷纷交口称赞,说父亲是个重情义的,真是个好男人。 林随安只觉得无比讽刺。 更讽刺的是,三个月后,父亲经同事介绍,相亲成功,兴致勃勃准备再婚。 林随安接到父亲报喜电话的时候,正在开车回公司取资料,父亲兴奋和期待就仿佛一柄刀,狠狠扎入她的心脏,眼泪不受控制哗一下涌了出来,堵住了视线。 刺耳的喇叭声中,她被狠狠撞了出去,视线和蓝天平行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成了这个世界的林随安。 上个世界的记忆随着新生变得无比遥远,可是,她终于还是想起来了,那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仿佛心口被挖去一块血淋淋的肉,吹着冰冷的寒风,永不停歇。 谁都不能相信,只有靠自己! 这句话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个字一个字刻在了脑海里,耳中响起微弱的嘶鸣,血液流速越来越快,仿佛被高压水泵压进了四肢百骸。林随安猛地攥住铁链向上一勾一圈,正好绑住了明庶的脖颈,一甩一抛,明庶打横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那面薄墙上,咔嚓一声,薄墙裂开了,原来只是一面伪装成墙的木板门。 林随安双掌拍地,旋身起身,手指掐住下颚向上一推,归位下巴,飞脚踹翻门板,径直走进了隔壁。 漫天烟尘中,她看到了吓得坐在地上的周太守和目瞪口呆的凌芝颜。 她还看到了花一棠,被另一个官差从背后制住,还被捂了嘴,一条腿保持着踹人的姿势,见到林随安,双眼发亮,拼命挣扎,双腿旋风似得在空中狂踢,口中呜呜呜乱叫。 林随安怔了一下:原来花一棠一直没出声,是因为被人控制了……吗…… 控制花一棠的官差冲了上来,被林随安一铁链抽飞,花一棠趁机挣脱,破口大骂:“啖狗屎!林随安才不可能杀人!凌芝颜你个狗鼠辈,竟然伪造供词,还挑拨离间诱供,凌氏百年世家竟然出了你这么个狗屁不是的东西,凌家先祖要是知道,肯定掀了棺材板爬出祖坟咬死你!” 花一棠的喝骂声飘进了耳朵,仿佛一杯冰水浇在了林随安过热的脑细胞上,耳中嘶鸣弱了三分。 他……刚刚说什么? 说她不可能杀人? “你……怎么可能?!”凌芝颜愕然看着林随安,林随安的目光顺着他的声音刺了回去。 “凌公小心!”明庶大叫着扑了过来,林随安连个眼神都没给,甩过铁链将其抽飞,凌芝颜面色大变,抽出腰间横刀劈了过来,林随安拽住铁链再甩,可这一次,铁链不知为何突然变重了,她居然没甩起来。 怎么回事?! 林随安一晃神的功夫,凌芝颜已经杀到了眼前,刀风凌空罩下,林随安双手抓住铁链横里一圈一挡,刀刃被铁链捆住,发出牙酸的吱吱声。 凌芝颜双手握刀,咬紧牙关,双手剧抖,可无论他如何施力,都无法撼动铁链半分,眼前这小娘子的力气大得恐怖,更恐怖的是她的眼睛,黑漆空洞不见底,没有任何感情,就仿佛一具木偶。 “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周太守连滚带爬逃向大门,可还没喊两声,就被花一棠踹翻在地,噼里啪啦一顿乱踢,还配着五花八门的骂词,诸如“瞎驴!瞎猪!龟儿子!”等等。 纵使现在情势千钧一发,凌芝颜也被花一棠口吐|芬芳的彪悍战斗力惊到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花家这个纨绔比传闻中还离谱。 就在此时,纹丝不动的铁链突然晃了一下,凌芝颜发现林随安漆黑的眼瞳中亮起了一点光,她的手开始发抖,额头渗出汗来,大口大口呼气吸气,仿若从噩梦中醒来一般。 其实,林随安现在的状态与其说是从梦中醒来,倒不如说是鬼压床,身体里澎湃的力量仿佛决堤的河水般泄了出去,难以言喻的疲乏感沿着筋脉攀上了身体,又仿佛无数白蚁嗜咬全身肌肉,又酸又疼。 突然,她胸口一麻,喉头涌上铁锈味,整个人倏然泄了力,凌芝颜的刀缠着锁链狠狠压向了肩膀,说时迟那时快,花一棠大叫着撞了过来,凌芝颜正全神贯注和林随安对抗,哪能料到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速度这么快,一时不察被撞了出去,脑袋磕上桌角,呲呲冒血。 “林随安,你怎么了?!”花一棠抱住林随安大喊。 林随安心口抽着疼,张了张嘴,血顺着唇角溢出,她想起来了,这种痛,和她刚穿越过来时的感觉一样。她的四肢软了下去,整个人瘫在了花一棠的怀里,本来四条铁链全是靠她的身体支撑重量,此时她一倒,铁链的重量全都压在了花一棠身上,花一棠啊呀呀呀叫着坐在地上,呲牙裂嘴的,手上却不肯松半分,拼命揽着林随安。 花厅的门被撞开了,冲进来的衙吏险些踩到周太守的脑袋,幸亏有个衙吏眼尖把他扶了起来,周太守捂着屁股大叫,“给我狠狠地打!” “住手!”凌芝颜捂着头站起身,半张脸都是血,声色俱厉,“不可滥用刑罚!”他的目光直直对上花一棠,“谁都不准伤他们!” 这是林随安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林随安梦见自己陷在了一团黑色的棉花里,胸口窒闷、压抑、难以呼吸,一只超大号的蜜蜂绕着她,左边嗡嗡嗡,右边嗡嗡嗡,突然亮出蜂针狠狠扎向她的手腕,疼得她豁然睁开了眼睛。 映入视线的是府衙大牢的黑石天花板,发霉的潮气钻入鼻腔,呛得肺都疼了起来,嘴中的血腥气更重了,林随安吞了口口水,才发现嗓子干得厉害,最糟糕的是,她全身酸软,用不上一点力气,梦里蜜蜂的嗡嗡声在现实世界具象化,皆是指名道姓的骂骂咧咧。 “啖狗屎的凌芝颜!啖狗屎的周长平!啖狗屎的冯愉义!” 林随安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侧过头,就见花一棠坐在她身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一个小瓷罐里挑出绿莹莹的药膏小心涂在她的手腕上,手腕上的刺痛感被冰凉覆盖,说不出的敷贴,林随安不禁舒了口气。 花一棠惊喜抬眼,“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的衣服脏了,发髻也乱了,凌乱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湿漉漉的眼瞳在这般昏暗的空间里明亮得仿佛p上去的一般。 林随安:“我怎么了?” “大夫说你气血攻心筋脉逆转,差点就没命了!”花一棠急声道,“你可不知道当时你有多吓人,嘎嘣一下就晕过去了,还口喷鲜血,喷了那么一大滩……” 林随安乱哄哄的脑袋里抓住一个问号:“牢里还有大夫?” “从外面请来的,还算姓凌的有点人性……别说话了,赶紧歇着吧,瞧你的脸,白森森的都能吓死人……”说到这,花一棠哽咽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林随安静静看着他的侧脸,这纨绔虽然不着调,但的确长了副好皮囊,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脖颈修长,鼻梁高俊,就连频频滚动的喉结弧线都颇有艺术感。 林随安闭了闭眼,转动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竟是在花一棠的单间牢房里,躺在他的床上,还盖着他的被子——难怪自己呼吸不畅,花一棠竟给他盖了两床被子,仿若五指山一样压着她。 林随安:“太重了。” 花一棠:“什么?” “被子太重了。” “你全身冰凉,需要保暖。” 林随安无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被子压得我血液无法循环所以手脚冰凉呢?” “诶?!”花一棠大惊,忙掀掉一层被子,又小心抖了抖林随安的被角,“好点没有?” 林随安松了口气,果然,呼吸顺畅多了。 花一棠也松了口气,又好似守蛋的老母鸡般眼巴巴地瞅着她。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林随安很是不自在,她突然想起了晕倒前花一棠说的话: 【林随安不可能杀人!】 虽然是夹杂在骂人的话里,但那种酌定的语气是做不了假的。 他……竟是相信她的……吗? 凭什么? 林随安:“你为何信我?” 花一棠:“啊?” “你为什么信我没杀人。” 花一棠愣住了,恐怕林随安自己都没意识到,她问这句的时候,声音在微微发抖,和她今天闯入花厅时的强悍完全相反,眼神里满是悲凉。 花一棠呼吸突然有些乱,他有种感觉,这个问题很重要,必须慎重回答。 为什么相信她?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凌芝颜拿出的供词是假的,因为周太守洋洋自得的表情太碍眼,因为凌芝颜诱供的口吻太明显,因为听穆忠说起她的故事,感觉似曾相识,因为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花一棠笑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信你。” 林随安的瞳孔剧烈一缩。 金色的晨曦穿过透气窗,薄薄覆在花一棠的身上,满是污秽和血渍的衣衫泛起洁白的光,是那般不可思议,又是那般遥不可及。:,, 25 2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哒、哒、哒——” 脚步声由远及近,林随安微一皱眉,正欲起身,却被花一棠压了回去,他背着手站到了牢栏前,口气似笑非笑,“凌司直,一夜未见,风采照人啊。” 凌芝颜在牢房外和花一棠面对面,眉眼在火光中显得深邃凌厉,可惜被头上渗血的绷带破坏了整体形象,略显狼狈。他示意身后的狱卒,“打开牢房,让他们出来。” “慢着!”花一棠十分戒备,“你想作甚?莫不是又要故技重施?” 凌芝颜:“你二人的杀人嫌疑已被排除了。” 林随安腾一下坐了起来,“什么?!” “哎哎哎,你躺好啊,别一会儿嘎巴又晕过了。”花一棠急吼吼奔过来,抓起被子就要往林随安身上披,林随安哗啦掀起被子,闪身到了凌芝颜的对面,“说清楚。” “昨夜子时三刻,”凌芝颜的声音仿佛被幽暗的光线浸入了一般,低沉暗哑,“清歌坊内发现了一个人头,一个时辰后,在凌三坊发现了尸身,经仵作勘验,死亡时间大约在一更。” 一更换算成现代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之间,这个时间段她和花一棠都在府衙大牢,甚至木夏也被关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花一棠:“死者身份?” 凌芝颜:“蒋弘文。” 花一棠吸了口凉气。 林随安:“谁?” “冯愉义的跟班之一。”花一棠眯眼,“有些麻烦了,看来此案是——” “是连环杀人案。”凌芝颜道。 林随安坐在府衙的偏堂里,心头颇为感叹世事无常。 凌芝颜身侧站着的汉子,浓眉方脸,脖颈上一道血痕,是林随安用铁链勒的,正是那个叫明庶的官差,瞪着林随安的表情很是不善,满脸写着“要不是顶头上司压着,老子定要好好跟你打一场”。 花一棠坐在旁边,挑着半边眉毛,滋溜滋溜喝着茶,收到明庶的杀人目光,不但不收敛,反倒愈发嘚瑟,时不时嘬两声牙花子,成功将聚焦在林随安身上怒气值引走大半。 凌芝颜递过两份口供,两份字迹不一样,一份记录的是花厅凌芝颜问案的详细记录,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半字不差,第二份记录的居然是林随安承认自己杀人藏尸的口供,林随安粗粗扫了一眼,简直是漏洞百出,纯属放屁,且字迹看着眼熟,好似和之前大堂上那份出自同一人之手。 花一棠阴阳怪气,“呦,凌司直随身带着这份假口供,莫不是打算裱起来挂在房梁上日日瞻仰?” 明庶气得脖颈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凌芝颜抬手,他只能垂眼肃立,规矩站好。 凌芝颜眉头更紧,起身长揖至地,定声道,“之前凌某行事鲁莽,委屈了二位,特此赔罪!” 林随安有些诧异,她不知道大理寺司直的品级有多高,但看周太守的态度,应该是个大官,竟然认错态度如此诚恳,倒把她搞不会了。 花一棠显然不吃这一套,哼唧道:“光耍嘴皮子功夫谁不会啊?” “待此案了了,凌某定当备厚礼登门致歉。尤其是林娘子,想要何等赔偿,尽可提出。” 林随安一下精神了,“赔钱吗?” 花一棠:“喂!” 凌芝颜:“亦可。” 林随安竖起两根手指:“二十匹绢。” 明庶大怒:“你这是趁火打劫!” 凌芝颜:“不得无礼。” 明庶愤愤噤声,凌芝颜点头,“亦可。” 林随安乐了:“行,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花一棠臭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林随安才懒得理他,花家又是士族又是富豪,自然看不上这点赔偿金,但对她来说意义可大不一样。一匹绢半贯钱,二十匹绢就是十贯钱,重烟坊小院一月租金五百文,这些钱够她二十个月的房租了,再加上从南浦县带来的六贯钱,以后两年的生活费都有了着落。这段时间里再找个赚钱的工作,妥妥奔小康。 “既然二位既往不咎,那凌某可否继续说了?”凌芝颜问。 花一棠正想拒绝,林随安抢先道:“凌司直请讲。” “凌某抵达扬州府衙之时,周太守声称已审过此案,给了我这份口供,暗示我此案背后定与扬都世家势力密不可分。”凌芝颜说这句的时候表情苦大仇深,再配上头绑绷带的造型,简直苦得跟小白菜一样。 “哦,”花一棠冷笑,“就差没把我花氏的名号贴你脸上了呗?” 凌芝颜:“凌某在东都之时,对花氏素有耳闻,谓之:澄玉卓不群,万里鸟空飞,繁花锦绣丽,泽水一枝春。” 花一棠:“阿谀奉承的话就不必了,从小到大我早就听腻了。” “花四郎可曾听过这二十字的另一种说法?”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得意道,“一族是怪胎,个个爱嘚瑟,满身铜臭味,穷得只剩钱。” 林随安:“……” 凌芝颜显然没料到花一棠就这般大咧咧说了出来,一时被噎得无言以对,明庶瞪着花一棠,脸上写满四个大字:名不虚传! “咳,凌某原本对周太守所言尚存疑虑,”凌芝颜艰涩道,“直到看到了这个。”说着,他又掏出了一叠写满字的白纸,竟然是之前花一棠在芙蓉楼散出去的关于冯氏“歪诗”的辟谣传单。 花一棠脸皮抽了一下。 林随安:“……” 花一棠你作妖果然把自己作进去了! “扬都花氏与冯氏不合,死者又与冯氏联系甚深,再加上二位机缘巧合出现在藏尸地,二位的确嫌疑最大。”凌芝颜叹了口气,“凌某此来扬都,身怀上命,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才想用非常之法试探花家四郎,看你是否与传闻中一般——咳,只是未曾想……” 凌芝颜摸了摸额头的伤,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有些幽怨,明庶的脸色更难看了。 林随安:“……” 这可不赖她,当时那种情况,无论是谁都要奋起抵抗吧。 花一棠冷笑一声,“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大理寺卿与冯氏乃为姻亲。” 凌芝颜:“凌某此来扬都,的确是受大理寺卿陈公之命。” 花一棠:“你倒是坦诚。” 林随安这才听出道道:原来凌芝颜本是大理寺派来帮冯氏的,那为何现在又将这些和盘托出?看这意思,好像是打算撇开冯氏,和花氏合作? “你想和花氏合作?”花一棠问。 林随安额角一跳,她现在怀疑花一棠买通了她肚子里的蛔虫。 “我是想和花一棠合作。”凌芝颜道,“花家四郎聪慧过人,年幼时曾助新桐县不良帅穆忠侦破数起悬案,实乃不可多得的探案奇才。此案几名死者死状怪异,身份特殊,人际关系复杂,案情扑朔,凌某初来乍到,的确需人相助。” 花一棠:“凌家六郎十七岁进士科及第,任校书郎,二十岁入大理寺,仅用两年时间就擢升大理寺司直,专司地方疑难案件,乃是凌氏这一辈中最有前途的人中龙凤,我一个浑身铜臭味儿的纨绔,恐怕帮不上你。” 凌芝颜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凌某也不强求。”说着,又看向林随安,“林娘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花一棠噌一下坐得笔直,林随安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凌芝颜正色点头,“我看过南浦县卷宗,对林娘子破案的思路很是钦佩,且林娘子刀法犀利,定对此案大有助益。” 林随安挠着脑门陷入沉思。 她来到这个世界得到了两个金手指,一个是身体自带的邪门刀法,一个是能看到尸体执念回忆的眼睛,外加她总是接二连三遇见命案,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暗示她,破案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宿命…… 感觉有点不爽啊! 这宿命也太不吉利了。 “你不会真信他吧?”花一棠凑过来低声道,“凌氏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否则怎么能跻身五姓七宗数百年不倒,你别看他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我跟你讲,这人啊,越是外表长得好看,肚子里的坏水就越多。” 林随安默默看着花一棠俊丽的五官,颇为无语。 您有啥资格说别人? “凌某愿再付二十匹绢做订金,”凌芝颜加码,“无论破案与否,林娘子皆无需退回。待此案侦破,另有重谢。” 林随安:“成交!” 事已至此,躲也躲不过,随遇而安吧。 凌芝颜松了口气,“请林娘子移步敛尸堂——” 话未说完,就听门外一片嘈杂,一名黑衣官差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人还没站稳就大叫道,“凌公,简直太离谱了!” 林随安定眼一看,哎呦,这位也是熟人,凌芝颜的另一个属下,左半张脸上有道两指宽的血痕,也是她打的。 “明风,说了多少次了,做事戒急戒躁。”凌芝颜的表情有些无奈,“慢慢说,出了何事?” “周太守抓来的那个花氏木夏,我早上按您的吩咐放了,这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他他——”明风缓了口气,“他又领着两队人回来了,一队人围了府衙,一队人冲了进来,偌大一个府衙居然无人敢拦!” 哦豁!林随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忙道,“此等大事,要速速禀报周太守啊!” 凌芝颜的脸色不太好看:“周太守昨日受惊过度,卧床不起。” 林随安:“……” 不会是被她吓得吧? 花一棠笑了一声,推门而出,金色的晨光扬起他的衣袂,如金箔飘扬,满是富贵的味儿。 好几十号人呜呜泱泱涌进了院子,外围的精壮汉子穿着穆氏商队的统一服装,中间皆是衣着光鲜的侍女侍从,右边一队端着脸盆、布巾、清水、漱口杯、牙具、铜镜、皂角、梳子、柚子叶等洗漱用品,中间一队端着各色点心、茶釜用火炉温着,左边一队捧着衣衫十几套、靴子十几双、腰带十几条,还有数不清的发簪,十几种形色各异的香囊,银的、金的、镶玉的,锈珍珠的、缀象牙雕,端是个芬芳四溢。 最离谱的是,几名仆从居然迅速在院子里打了个简易帐篷,还铺上了波斯地毯,显然是为花一棠准备的临时更衣室。 领队的木夏神色愧疚:“时间仓猝,准备简陋,还望四郎莫要见怪。请四郎先简单洗漱更衣,衙外马车已备好,回府后再容我等为四郎细细整理。”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此等阵仗,林随安还是被这高调的炫富方式震撼了,凌芝颜更不适应,眼皮一跳一跳的,像钻了只蚱蜢。 花一棠大步流星走入人群,临入帐篷的时候,侧目看了凌芝颜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花一棠不愿帮忙,林随安并不意外,听他和凌芝颜的对话,显然花氏和凌氏之间相处得并不和谐,搞不好还有什么世仇。没有了嫌疑人这个身份压迫,他一个士族富豪完全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可当花一棠当真没跟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居然有点小失落。 他们只认识了几天,为何会有这般奇异的情绪? 难道真如花一棠所说,因为他们一起过过堂、查过案、坐过牢、打过架,所以产生了一种类似革命情谊的东西? 林随安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唯今之计,还是先搞钱要紧。 敛尸堂位于府衙西北向院中,独门独院,四周种着高大茂密的植被,阳光难以照入,敛尸房内更是阴暗,只有东、北墙上有一排窄小的透气窗,房中一连五座尸台,三座下堆着冰块,寒气逼人,台上蒙着白布。空气里弥散着潮湿黏烂的臭味,林随安用袖口遮住口鼻,强压住胃里的翻腾。 凌芝颜面不改色,径直走到最内侧的尸台,揭开蒙尸布,尸台上只有一颗人头。 纵使做了一路心理建设,猝不及防看到这般景象,林随安还是惊得一个激灵,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那是一颗切得很干净的头颅,端端立在尸台上,发髻略有凌乱,但整体还算整齐,双眼、口齿紧闭,能看出表情祥和,甚至——林随安眼皮微跳——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尸头保存完整,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的确是严鹤。 凌芝颜将递给林随安检尸格目:“林娘子请看。” 扬都的检尸格目与南浦县的格式一样,想必是朝廷统一规格,格目上写明死者为严鹤,性别男,年纪二十四岁,检尸仵作叫王洲,尸检报告简明扼要,毕竟只有一颗头,实在没啥可检的。林随安注意到一句话“皮肉不卷凸,系死后斫落”。 “死者严鹤,死后被斩首,抛尸于扬都开明桥下,发现之时,头颅长时浸水,仵作难以确定具体死亡时间,”凌芝颜道,“按林娘子所说,酉正时分他在流月楼出现,那么死亡时间便是酉正至亥初之间。” “死后被斩首,也就是说还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林随安问。 凌芝颜点头。 林随安绕着尸台转了一圈,对仵作道,“可否让我看看他的眼睛?” 仵作:“尸首已验毕,为何还要看眼睛?” 林随安:“……” 这咋解释,总不能说她有金手指吧? 凌芝颜:“让她看。” 仵作一脸不高兴,但还是依言扒开了严鹤的眼皮,林随安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对上了尸首的眼球。 一道白光闪过,仿佛有人用刀刃劈开了眼前的世界,浓郁的白雾夹杂着刺耳的尖叫和笑声铺面而来,乱七八糟的颜色狠狠撞上了眼球。 林随安倒吸凉气,脚下一个趔趄,后背撞到了一个人身上,被人轻轻揽住了腰,但只有轻轻一触,立即松手。 虽然只有一瞬间,林随安还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清甜温软,好像晒满阳光的果子露。 “让你来敛尸房不戴面巾,看,被熏晕了吧。”花一棠甩过来一张蒙面巾,自己也严严实实蒙着一张,只露出一双不高兴的眼珠子。他换了身雪白飘逸的新袍衫,脸上不知涂了什么美容圣品,明媚得耀眼。 林随安怔怔接过面巾,脑细胞信息过载,有些发蒙。 凌芝颜愕然:“你……怎么……” “让我帮忙也行,”花一棠慢条斯理整理着袖口,“我也要二十匹绢。” 明庶:“啥?!” 林随安:“……” 凌芝颜:“只要……二十匹?” 花一棠挑眉:“就你们凌家那穷酸家底,我要两百匹绢你付得起吗?!”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成交。”:,, 26 2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第二个尸台上摆着的是流月楼发现的那具无头尸,这一次,林随安终于看清了尸体全貌。 尸体表面裹着凌乱的衣衫,衣衫下是乱七八糟的伤口,深浅不一,有的只割破了表皮,有的深可见骨,简直就如同—— 林随安:凌迟之刑? 花一棠展开检尸格目,皱眉细细研读,仵作低声解释,口气比刚刚对林随安的时候恭敬了许多,“刀痕处皮肉齐整,伤处肉色干白,这些刀伤都是死后伤。”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林随安问。 “白顺的父母和严鹤的父亲都来过了,但尸体损毁严重,且他二人身份体貌又十分相似,两家人都无法确定尸体身份,白顺母亲认出尸体上的衣物乃是白顺离家时所穿。至于林娘子你说的严鹤胸口的淤青,”凌芝颜扒开尸体衣物,“尸体前胸后背已被切得零碎不堪,无法堪别。” “伤疤或者胎记呢?”花一棠问。 凌芝颜摇了摇头,“皆无法勘验。” “属下和严鹤的头颅比对过,可惜脖颈处缺了一截,对不上。”仵作王洲道。 这个时代没法验dna啊,林随安心里叹了口气。更糟糕的是,这具尸体连头都没有,她的金手指功效无处发挥。 花一棠:“死因呢?” 仵作:“请恕在下技艺不精,检不出致命死因。” 花一棠用扇子抵着下巴,绕着尸台转了两圈,“第三具尸体呢?” 第三具尸体是蒋宏文,年龄二十五岁,蒋家次子,这具尸体算是比较完整了,尸体表面没有利器割伤,头、胳膊、双腿都被斩了下来,按照原本的位置摆在尸台上,死状让林随安想起了另一个酷刑:五马分尸。 “蒋宏文的死因是被衣物压住口鼻,窒息而亡,肩腿断处伤口齐整,无血凝,乃是死后再被分尸,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一更至三更间。”仵作道,“尸体切口处与前两具相同,平整利落。” 林随安蹲下身,细细查看蒋宏文的脚底,并无特别发现,她叹了口气,一抬头,发现花一棠正用丝帕缠住手,抓起蒋宏文的手指观察指甲。 “指甲死后被人修剪过,很干净。”凌芝颜道,“这个凶手很聪明。” 花一棠又转到尸台正前,扒拉两下尸体头发,皱眉不语,显然也没什么发现。 林随安:“给我一张帕子。” 花一棠:“啊?” “我想看看他的眼睛。” 此言一出,仵作看着林随安的表情愈发奇怪了,凌芝颜这一次也显出了诧异之色,毕竟很少有人专门盯着尸体眼睛看的。 只有花一棠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帮林随安扒开了尸体的眼皮。 目光触及尸体的眼球的瞬间,林随安看到了另一双眼睛,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和泪水,刺耳的尖叫刮过脑皮,视线转换,又出现了一张嘴,里面满是染血的牙齿——牙齿很小,虎牙的位置还缺了两颗…… “林随安!”焦急嗓音撕破了眼前的画面,林随安身体一颤,看到了花一棠担心的脸,他的手距离自己的肩膀只有半寸,犹豫着收了回去。 “你——怎么了?”花一棠问。 林随安摇头:“无事。” 不太妙,严鹤和蒋宏文的记忆太凌乱了,甚至连个完整的画面都拼不出来,而且——这些记忆碎片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花一棠定定看着林随安,心脏砰砰乱跳,刚刚林随安看到尸体眼睛的一瞬间,她的瞳孔倏然失去了所有光彩,仿佛灵魂被什么东西强行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这个感觉让他有些心慌。 “尸体截断处伤口几乎一模一样,”凌芝颜道,“应该是同一种利器,这三起凶案很可能是同一凶手所为。” 林随安:“还不能断定是三起凶案,第二具尸体可能是白顺,也有可能是严鹤。” 凌芝颜:“从他身上的衣物推断,白顺的可能性更大。” “通常来讲,同一凶手作案会采用相同的杀人手法,处理尸体的手法也相似,为何这个凶手处理尸体的手法差别如这么大?”花一棠用扇子敲着手掌,“而且手段这般残忍?” 损坏尸体无非几个原因,比如:方便抛尸,掩盖尸体上的线索,模糊死者身份,凶手发泄感情等等。看这几具尸体的状态,林随安直觉发泄感情的可能性更大。 凌芝颜:“仇杀?或者情杀?” 花一棠:“能跟他们几个都有情的,也只有梅五家的妓人了,但我记得她们前日都被抓进了府衙大牢。啧,还是周太守有先见之明,直接帮妓人们证明了清白。” 凌芝颜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仇杀的可能性最大。” 花一棠表示赞同:“他们最大的仇人就是我。” 林随安:“……” 凌芝颜叹气:“可否请花四郎助我梳理一下这几人在杨都城的人脉关系?最好能写下来。” “可以倒是可以,”花一棠道,“只是我觉得大约是无用功。” 凌芝颜:“此言何解?” “你怀疑这些富家子弟情有可原,但无论我们这一帮也好,冯愉义那一众也罢,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吃喝玩乐骂街打架还行,若动起真格的,个个都是怂包,用这般残忍的手段杀人分尸,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林随安一言难尽看着花一棠,心道:这家伙还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凌芝颜:“……四郎倒也不必这般妄自菲薄。” 花一棠:“我这叫有自知之明。” 林随安扶额:“还是先去看看发现蒋宏文尸体的地方吧。” 第一个发现蒋宏文头颅的人是打更人,年过六旬,瘦瘦小小的,说话倒颇为利落,负责东水河以南、官河以东十二坊巡逻打更工作,简单来说,算是扬都巡城卫的编外人员。 “子时三刻,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刚敲过更鼓,就在那看到了一颗人头!”打更老头指着街道中央道,“当时那个月亮啊,亮得吓人,照得地面白花花的,人头也白花花的,太吓人了!” 整座清歌坊被不良人围得密如铁桶,所有住户、商铺都紧闭门窗,不得外出,小摊小贩更是不见踪影,这一次案发现场保护工作很到位,还特意圈出了头颅的摆放位置。除了圈出的地方,几乎没有血迹,这里显然也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这个时代的街道都是砂石地,常年踩踏,本就不平整,加上此处又是清歌坊的主要街道,人流车流密集,路上压满了密密麻麻的车辙印,林随安蹲着看了半天,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特别,只能放弃。 花一棠摇着扇子站在街道中央,仰着头四下张望,晨风吹起他花瓣般的衣袂,俊丽面容映着朝霞之光,犹如一副画卷,只是紧蹙的眉头生生破坏了美感。 “当时你还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林随安问打更人。 打更人:“哎呦,半夜三更的,连个鬼都没有,啥都没看到啊。” 凌芝颜刚到现场,明庶、明风便前来汇报,嘀嘀咕咕听他们说了好一阵,才皱着眉头走过来道,“据蒋宏文的家人回忆,昨夜他吃完午饭就声称身体不适,回房歇息,还遣散了侍候的小厮丫鬟,不许任何人打扰。直到昨夜不良人上门请人认尸,蒋家人才发现人不见了。” 林随安:“被人掳走的还是自己出的门?” 凌芝颜:“屋内一切正常,没有打斗痕迹。” “可有人看到他出门?” 凌芝颜摇头。 花一棠:“蒋宏文常用的马车可还在?” 凌芝颜:“车和马夫都在,并不知道蒋宏文何时出的门。”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又一个自己偷偷跑出门的。 “蒋宏文住在庆春坊,人头出现在清歌坊,尸体在——”花一棠,“再去凌三坊看看。” 凌三坊的情况与清歌坊如出一辙,只是发现尸体的位置在凌三坊和芳三坊中间的坊间路上,举目四望,皆是夯土坊墙,发现尸体的不是打更人,而是一队巡城兵,据说是昨夜子时三刻在清歌坊发现案情后,紧急封锁东北城区十二坊坊门,后又调集巡城卫巡逻,巡逻途中发现了尸体。 林随安抱着千净,歪着头瞅着地上圈出的尸体位置,躯干在中央,双臂、双腿呈放射状摆得很开,显然是个“大”字。 花一棠踱步在几处圈尸点中间走了一圈,“凶手挺讲究啊,双臂、双腿距离躯干的距离都是七步,躯干正好摆在街道正中央,半步不差。” “难道是个强迫症?”林随安嘀咕。 花一棠:“什么症?” “我是说,凶手如此摆放尸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或者暗示?” “我倒是更好奇凶手是怎么把尸体运过来的?”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人头还好说,装在篮子里、或者箱子里都行,夜深人静,行人甚少,还算隐蔽,但尸体定需要运输工具,我觉得肯定是马车。”花一棠凑到林随安身边道,“你说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得林随安翻了个白眼。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就是怀疑她和毕罗摊主以及净门的关系吗? “凌司直,之前我说的那个毕罗摊主可查到了?”林随安问。 凌芝颜:“怎么?” “那人能辨别车辙痕迹,可助我们搜寻线索。” 明庶:“我去了重烟坊,一个小摊贩都没看到。” 林随安:“……” “啊呀呀,这可奇了,之前起码有二十多家小摊贩呢。”花一棠敲着扇子道。 明庶:“据附近住户说,那些小食摊主是突然不见的,而且没人知道他们的确切来历。” 林随安额角突突乱跳:好你个大竹竿!坑我是吧! “诸位上官是要找能辨认地面车辙痕迹的人吗?”巡城兵队长上前问道。 凌芝颜一愣:“你们认识那毕罗摊主?” “嗐!何必舍近求远,我们队里有个小子,别说车辙印,就连马蹄印、猪脚狗爪猫爪印、人脚印,甚至鸡爪子印都能认出来!” 花一棠:“竟有此等奇人?” 凌芝颜:“他人在何处?” 巡城兵队长怼了怼旁边的同伴,“小若这几天跑哪去了?好几天没看见人。” “听说告病在家。” 凌芝颜眼神示意,明风和其中一名巡城兵说了几句,二人匆匆离开。 凌芝颜:“杨都城虽无夜禁,但依然保留了入夜巡逻的规矩,巡城卫之前可发现过异常?” 巡城卫队长忙道,“回禀凌司直,这条街的巡城卫巡视间隔为一刻钟,但昨夜因为东北城区出现了凶案,巡城兵都被调去帮忙封坊门了,这边儿一时半会儿没顾上。” 凌芝颜皱眉不语。 花一棠:“昨夜何时封的东北城十二坊坊门?” 凌芝颜:“大约丑初一刻。” “何时调集的巡城兵全程巡逻?” “丑初三刻左右。” 花一棠又问巡城兵,“封坊之后,你们又时何时巡到此处的?” 巡城兵队长想了想,“主要巡城兵都安置在东城,这边人少了许多,巡到此处差不多过了丑正一刻。” 花一棠:“也就是说,从丑初一刻到丑正一刻之间,巡城兵、不良人的焦点都在东北城十二坊,凌三坊是巡防空白区。” 不仅是巡防空白区,更是目击者空白区。林随安想,东北城区发生命案,只有一河之隔的中城区定然风声鹤唳,所有百姓闭门不出,就算听到什么声音也不敢去看,此时凶手驾车至此抛尸,犹入无人之境。 凌芝颜眉头更紧了,嘱咐明庶,“去四处住户问问,丑初一刻至丑正一刻之间,有谁看到街上有异状的?” 明庶应声退下。 花一棠:“封锁现场、关闭坊门,调用巡城兵,所有命令和安排都需要时间,凶手能避开所有不良人和巡城卫,时间还能卡得这般准,要么是像我这般聪慧绝伦,要么就是——” 林随安:“凶手知道何时、何处是巡逻空白区域。” 花一棠:“前日严鹤死了,昨日又发现了状似白顺的尸体,若你们是蒋宏文,这个时候会避开所有人半夜偷偷出门吗?” 林随安:当然不会,这岂不是没事自己找死? 除非—— “除非邀我出门之人能让我无条件绝对信任,且我确信在此人身边绝对安全。”凌芝颜道。 “那么问题来了,”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蹲下身,招呼林随安和凌芝颜也蹲下来,三人低头凑成一圈,“符合以上条件的人选都有谁?” 凌芝颜:“府衙内部所有官员、衙吏和不良人。” 林随安:“莫不是府衙内部有帮凶?” “你们知道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吗?”花一棠压低声音,“凶手就是扬州太守周长平!” 林随安:“……” 大兄弟,你脑洞也太大了吧。 凌芝颜沉默片刻:“也不是不可能。” 林随安:啥? “我曾听过一个传闻,”凌芝颜也压低声音,“不良人之所以能在第一时间去流月楼抓住你们,是因为周太守接到了密报,说凶手即将在流月楼毁尸灭迹。”他顿了顿,“但除了周太守,并无第二人见到密报的具体内容。” 三人默默对视,皆是不寒而栗。 知道藏尸地点的,除了凶手,还能是谁? “凌司直,你要找的人带来了。”身后传来一嗓门,吓得三人一个激灵,忙站起身,凌芝颜掸了掸衣摆,花一棠迅速整理仪容。 林随安可没有他俩的士族偶像包袱,目光在明风身侧的青年身上打了个圈,眯起了双眼。 青年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看不清脸和表情,弓着身子,身形颇瘦,手长脚长,猛一看去就像一根大竹竿。 “小的靳若,隶属巡城卫,不知上官有何吩咐?”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林随安还是立刻认了出来,不由冷笑出声。 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这回我看你往哪跑?!:,, 27 2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巡城兵靳若蹲在地上,用一根细绳认真丈量地面上各类痕迹,凌芝颜站在一旁观察,发现此人的确颇有些章法,细绳在他手中如同一根奇妙的软尺,测量手法、方位令人眼花缭乱,每丈量过一处痕迹,他口中便嘟嘟囔囔的,似乎在计算什么。 世人皆道江南人杰地灵,果然如此,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巡城卫中竟也卧虎藏龙。 想到这,凌芝颜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却发现花一棠正皱眉盯着林随安,凌芝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林随安更奇怪,环抱双臂盯着那个巡城兵靳若,嘴角似笑非笑,眼角似挑非挑,表情颇有些骇人。 莫不是这个巡城兵有问题?!凌芝颜一惊,再观察靳若,果然发现了问题。 靳若出了很多汗,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来,打湿了衣襟。此时扬都气候宜人,他又衣衫单薄,这个出汗量很反常。 突然,林随安笑了一声,靳若一个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绳子揪断。 花一棠鼓起腮帮子,气呼呼狂摇扇子。 靳若起身,沿着坊间路继续探查,林随安不紧不慢跟在他五步之外,花一棠缀在林随安身后三步,摇扇子的频率越来越快,感觉都快扇出火了。 凌芝颜:“……” 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这般奇怪的跟随关系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靳若勘察结束。 “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运送尸体的是一辆普通单驾马车,”靳若站在凌三坊墙外指着一块地面道,“马车在此处停靠了一段时间,然后沿着坊间路继续前行。” 众人跟着靳若走到坊间路中央,靳若又指着地上的车辙印道,“车停在此处,车上下来俩人,搬运尸体。” 凌芝颜:“如何确定是两个人?” “步伐长度和两脚间距可显示身高,鞋印深浅能显示体重,”靳若指着左右两边,“两个鞋印都是男人留下的,一人身高八尺有余,一人身高五尺至六尺之间,鞋印平行向前,且印记较深,显然是两人同时抬着尸体的躯干部分,然后,他们又分别将尸体的四肢摆在四周。”说到这,靳若皱眉,“有一点很奇怪,他们在放置四肢的时候,来回走了两三趟,还有拖拽的痕迹。” 花一棠:“他们应该是在丈量四肢和躯干之间的距离。” 凌芝颜:“为何做这些?” 花一棠:“我哪知道?!” “能追踪马车去了何处吗?”林随安问。 靳若摇头,“出了封城区,脚印车辙印太杂,已经无法判断。” “还有呢?” “他们的步伐很稳,不紧不慢。” 林随安心中大赞。这小子现场痕迹侦查的本事显然高出那个毕罗摊主好几个段位,她有理由怀疑这就是净门本宗的祖传技能,且这些痕迹也印证了之前的推测,凶手很有可能和府衙内部人员有联系,知道巡城兵不会巡逻至此处,所以弃尸的过程十分从容不迫。更说明凶手思维缜密,行事颇有计划,他用这些复杂的手段处理尸体,恐怕不仅仅是发泄感情,而是因为他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 林随安有个预感,这个原因,很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 回到府衙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膳时间,林随安饿得前心贴后心,本想着能蹭个府衙的工作盒饭就不错了,结果刚进偏堂的门就被惊呆了。 屋里多出了一张巨大的条桌,无论从色泽、厚度、还是面积,都是花宅的同款,桌上摆着琳琅满目菜肴,鸡鸭鱼肉盘盘香气扑鼻,各色点心造型奇异,金杯银筷叠放整齐,木夏垂首肃立桌边,绽出完美的职业笑容。 “四郎,午膳已备好。” 花一棠请林随安入座,自己摇着扇子大咧咧坐下,凌芝颜撩袍坐在了花一棠的身边。 花一棠:“喂!” 凌芝颜飞速给自己夹了条鱼,道:“素闻扬都美食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多谢四郎款待。”还不忘招呼两名下属一起,明庶、明风更不客气,道了句“多谢款待”就大口朵颐起来,胃口颇好。 花一棠的脸黑了。 凌芝颜都这般不见外,林随安觉得她也别绷着了,朝靳若招手道,“一起吃呗。” 说实话,靳若长得挺端正,瓜子脸圆眼睛,因为常年在户外工作,裸露在外的皮都是健康的小麦色,看年纪最多十八|九岁。原本他远远站在门口,听到林随安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满脸戒备。 戒备个啥啊?你那秃毛尾巴早就露馅了。 林随做了个嘴型:别装了,大竹竿。 靳若好似的认命般一屁股坐在林随安身边,狼吞虎咽开吃,那架势,好似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花一棠的脸绿了,瞅着林随安的小眼神满是控诉。 “浪费可耻,多个人吃,少剩饭。”林随安道。 “……” 凌芝颜边吃边问:“花四郎,之前说的关于几名死者的人脉关系何时能给我?” 花一棠放下筷子,显然是没了胃口,示意木夏端来笔墨纸砚,把桌上碗碟往旁边扫了扫,索性在饭桌上开写。 “严鹤、白顺、蒋宏文和冯愉义的关系就是这四姓家族关系的缩影,严、白、蒋三家以冯氏马首是瞻,白家式微,凭借祖父的一点声名依附冯氏生存,严家是扬都近年崛起的商业后起之秀,在冯氏扶持下极力扩展,与扬都裴氏成对峙之势,蒋家与冯氏一般,皆是书香世家,蒋氏子弟皆在冯氏私塾中占有一席之地,在文门中享有盛誉。” 花一棠下笔飞快,不消片刻就勾勒出四家的关系和势力分布图,“至于冯氏的势力,想必凌司直比我更清楚吧。” 凌芝颜点头,“冯氏家主冯光济官居礼部尚书,深得圣人器重,冯氏文门声名远播,寒门学子多心向往之,近年来更有与五姓七宗平起平坐之势,东都甚至还出现了六姓八宗的说法,新增一姓就是冯氏。” 哦豁!后起之秀啊!林随安听得津津有味。 “说实话,冯氏如今风头正盛,众世家要么避其锋芒,要么拉拢合作,唯有扬都花氏和他家对着干。”凌芝颜看了眼花一棠,“不愧有泽水一枝春之称。” 不得不说凌芝颜这张脸太占便宜了,天生就带着坚毅正气,这些夸赞之词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定会带上恭维马屁味道,可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就是百分百的情真意切,听得花一棠满脸放光,摇着小扇子那叫一个洋洋得意。 “凌氏以军功起家,果然眼光独到。” “四郎过奖了。”凌芝颜道,“所以凌某以为,若论杨都城内何人最了解冯氏,非花氏莫属。”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林随安差点没笑出声。 凌芝颜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小子别拿这些烂大街的消息糊弄我,我想听的可是内幕爆料。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横了凌芝颜一眼,抓过笔又闷头写了起来,这一次速度更快,一盏茶的功夫写了好几页。他写一页,凌芝颜看一页,越看瞅着花一棠的眼神越怪。 林随安实在好奇,也抓过一页,发现写的都是干巴巴的条目,总结起就是四大项,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玄奉五年六月初八,严鹤与裴七郎裴诗均在红妆坊因为抢夺新鸡坊地盘大打出手,重伤一人,轻伤十三人,死斗鸡五只。】 【玄奉五年六月十三,蒋宏文与陈竹在卷玉坊四时茶肆斗诗不合,双方大打出手,后变为群殴,轻伤二十人。】 【玄奉五年六月三十,花一棠与冯愉义相约马球场斗球,重伤三人,轻伤二十八人,马球场歇业四十日。】 【玄奉五年七月初七,冯氏私塾诗会,花一棠等人因为诗会不公,与冯愉义等人驳论舌战,重伤五人,轻伤四十六人,后经扬都府衙协停。】 好家伙,洋洋洒洒几十页,全是这两帮纨绔因为各种缘由骂仗打架的黑账,时间记录之详实,撕逼缘由之清晰,令人叹为观止,更可怕的是,这好几百条记录竟是花一棠凭记忆写出来的。 这纨绔的脑子到底是个什么构造?专门记仇的小黑本吗? 凌芝颜的五官因为震惊有些扭曲,“这些……你特意记过?” 花一棠摇着扇子,“扬都人人皆知,花家四郎聪慧过人,过目不忘。” 凌芝颜更震惊了,“可从未听说花四郎参加科考……” 花一棠很是鄙夷,“我一个纨绔,参加那劳什子科考作甚?” “……” 凌芝颜手里的筷子断了,林随安觉得他似乎想冲上去咬花一棠一口。 “从玄奉五年到玄奉八年,我们和冯氏的恩恩怨怨都在里面了,不是我说,若我们真想杀冯氏那帮家伙,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花一棠道。 凌芝颜:“花家四郎倒是坦诚。” 花一棠:“这些事儿你去杨都城走一圈就能查个七七八八,没必要瞒着,我们和冯氏对战,从来都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也不怕你查。你与其将精力放在我们这儿,不如查查那些看不到的地方。” “此言何意?” “之前冯氏给你的那首歪诗,原诗并不是我写的,我只是借花献佛又添了把火,那首诗出来不到一个月,就出现了连环杀人案,”花一棠挑眉,“按你的话说,着、实、诡、异。” 凌芝颜思索片刻,起身朝花一棠和林随安行礼,率明庶、明风告辞离开。 花一棠可算是松了口气,用筷子挑着饭粒,瞥了眼靳若,目光怎么看怎么挑刺。 靳若狂啃两口羊肉,一抹嘴站起身,对着林随安道:“借一步说话。” 林随安还没反应,花一棠先急了,“林随安,我们可是搭档!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咳,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净门的靳若。”林随安分别对二人道,“这位就不用我说了吧,花家四郎。” 花一棠瞪大了眼睛,木夏颇有眼色退了出去,还掩上了房门。 靳若:“你怎么认出我的?” 林随安:“我又不瞎。” “你别得意,若非我自愿现身,你就算掘地三尺也寻不到我。” 林随安点头,“哦。说吧,遇到什么难事才把您老激出来了?” 靳若的脸更黑了,闷了半晌才道,“净门内有内奸。” 林随安立刻来了精神:“哦呦?” 花一棠竖起了耳朵。 “你们做出这般幸灾乐祸的表情作甚,”靳若哼了一声,“内奸透漏了净门的消息,差点害死的人就是你们俩。” 林随安:“……” 花一棠眼皮抖了抖:“难道给周长平送密报的就是——净门?” “净门的确与扬都府衙有合作,但什么消息能送,什么消息保密,净门自有规矩。林随安为千净之主,她要的消息在净门内便是最高保密级,绝不会告知官府。”靳若皱眉道,“但不知为何,流月楼的消息却流了出去,我紧急撤回门徒彻查,却未查出任何关于内奸的线索。查明内奸之前,净门门徒皆有嫌疑,要不是怕你再……我才不会亲自来呢。” 靳若的表情挺纠结,明明是担心,又强装不担心,让林随安想起了傲娇的猫,她突然想rua一把,硬生生忍住了。 “你在净门是什么职位?” 靳若赌气般回答:“代门主。” 林随安:哎呦,居然还是个副总! “门主呢?” “暂时悬空。” “千净之主和净门有什么关系?”花一棠突然冒出一句。 靳若大怒:“关你屁事!” 林随安早就猜出了七七八八,索性干净利落捅破了窗户纸,“原来千净是净门门主的信物。” 靳若腾一下跳起身,声音直哆嗦,“你你你你你你难道想——” 林随安举起双手,“我对什么门主之位没兴趣,之前的约定依然有效,只要你能打败我,千净我双手奉上。不过嘛——既然千净在我手里,我是不是能提点小要求啊?” 说着,林随安眯着眼将靳若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心道这小子可是万分稀缺的痕迹学高端人才,若不拐过来为她所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花一棠:“嗯咳咳咳咳!” 靳若脸都绿了:“你你你你你想作甚?!” 林随安绽出自认最良善的笑脸:“和我们搭档,一起查案呗。”:,, 28 2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好像生气了。 从林随安邀请靳若做搭档的时候开始生气。 具体表现是闷头狂吃了十二个蒸饼,而且企图吃下第十三个,每个蒸饼都有拳头大小,看得靳若万分震惊,“幸亏他生在了花氏,这般食量普通人家根本养不起。” 花一棠填下最后一口蒸饼,打了个嗝,喝了口茶,呼呼啦啦摇起了扇子,吹得衣袖翻飞若云,“凌六郎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这案子到底查不查了?” 林随安和靳若莫名瞅着他。 花一棠:“我要去盯着。” 林随安做出“请”的手势。 花一棠走出两步,回头,眯眼瞅着林随安,“若是他临阵退缩跑了呢?我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纨绔,打不过他。” 林随安有些无奈,意思就是想让她陪着呗?这家伙就不能有话直说吗? “我陪你去。” 靳若本想跟上,却被木夏以完美的营业笑容挡住了。 花一棠旁若无人在走在府衙之内,路过的衙吏避之唯恐不及,三绕两绕就到了一处没人的园子,啪一声合上折扇,转身瞪着林随安,双目噌噌冒火。 林随安丝毫不慌,反正论打架花一棠肯定不是她的对手,而且也猜到他想问什么,八成是为何隐瞒她与和净门的关系,关于这一点,林随安打算照实说。 “千净和净门的关系我前几日才知道,”林随安道,“至于靳若,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并非刻意瞒——” “我才是你的搭档。” “……哈?” “你没和我商量。” “……” 花一棠眼眶微红,看起来居然有点委屈。林随安挠了挠脑门,觉得话题走向有些诡异。 所以这家伙纠结的点是——没经过他的同意招了个新人,威胁到了他的——地位? “靳若识踪辨痕的本事对破案有帮助……” “他言辞闪烁,隐瞒甚多,不配搭档二字。”花一棠言之凿凿,“所谓搭档,定要肝胆相照,坦诚相待!” 救命,这都是什么中二发言?林随安简直哭笑不得。不过是临时搭个草台班子破个案子赚点外快,怎么听他的意思却好像要歃血为盟同生共死? 林随安真的很想劝他两句,做人嘛,开心就好,凡事别太钻牛角尖。但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执拗表情,想了想还是算了,她都活了两辈子,何必跟个中二少年一般见识,顺着脾气捋捋毛得了。 “是我草率了。” “他只能算个帮忙的,不是搭档。” “是是是。” 花一棠终于满意了,摇着扇子继续走,边走边抱怨凌六郎太磨叽,林随安翻着白眼跟在后面,左转右转又进了另一处院子,守门的是明庶和明风,见到花一棠和林随安,竟好似松了口气,领着二人到了厅堂窗外。 屋内人声聒噪,林随安这才明白为何凌芝颜迟迟未归,是因为被一帮人绊住了。 这帮人包括:扬州太守周长平,冯愉义的阿爷冯松,白顺的阿爷白凡,蒋宏文的阿爷蒋兴昌,严鹤的阿爷严言。 白凡:“呜呜呜,我的儿啊,我白家三代单传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得好惨啊,凌司直,您一定要查清此案,给我们一个交待呜呜呜,要不然我死都不能瞑目啊!” 严言:“几日时间已经接连死了三人,为何还未抓住凶徒?案子进展如何?府衙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分明就是渎职!” 周太守语气病病殃殃的:“严公此言严重了,府衙上下已经不眠不休侦破此案,可是此凶徒万分残忍狡诈,周某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幸好凌司直巡查至此,实乃天降神兵,扬都安危皆系于凌司直一身啊。” 蒋兴昌:“素闻凌司直自入职大理寺以来,侦破奇案难案无数,为何这案子直至今日还毫无进展,难道要让我们的孩子枉死?我定要上书大理寺卿,好好问问他是如何选派官员的?!” 周太守:“诸位莫要焦急,案情紧急,想必假以时日,凌司直定能给我们一个交待。” 四人分工明确,白凡哭哭啼啼卖惨,严言言辞激烈控诉破案不力,蒋兴昌指桑骂槐祸水东引,周太守表面和稀泥实际甩锅,外加一个冯松不言不语,以眼神暗示几人围攻凌芝颜。 再看凌芝颜,捧着茶盏,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嘬着茶水,时不时回两句“正是,没错,所言甚是”,端是个稳如泰山。 林随安:“凌司直定力不错啊。” 花一棠:“都是废话,自然不用理会。” 冯氏众人又叽里呱啦说了好一阵,见凌芝颜毫无反应,也着实有些累了,纷纷以眼神向冯松求助。 冯松清了清嗓子,进入正题:“听闻凌司直请花家四郎一同查案?” 凌芝颜放下茶盏,“不止,我还请了林随安。” 冯松:“他二人乃是嫌犯,如此不妥吧?” “我已查清,他们并非凶手。” 冯松故作深沉叹了口气,“凌司直远在东都有所不知,花氏与冯氏多有嫌隙,花家四郎年虽然聪慧,但年少气盛,让他也插手此案,怕是……唉,但愿是我多虑了。” “冯公信不过花一棠?” “并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 凌芝颜看向严言等人,“诸位也这么想?” 众人纷纷称是。 林随安心中冷笑,她和花一棠本是好心帮忙,结果却落了个心怀不轨的评价,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只是心里骂骂,岂料花一棠更绝,嘴里“切”了一声,抬脚踹开大门,指着冯松的鼻子张口就骂:“啖狗屎的冯老狗!” 凌芝险些闪了腰,冯松脸绿了,“花一棠,你竟敢骂我?!” “骂的就是你!”花一棠拔高声线,“已经死了三个人,你居然还在这儿纠缠什么家族恩怨的狗屁倒灶破事,感情死的不是你家儿子你不心疼是吧?! 冯松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还有你们三个,”花一棠又指向严言等人,“你们的孩子尸骨未寒,凶手还逍遥法外,争分夺秒寻线索尚且还来不及,居然还有闲心跟着冯老狗瞎捣乱,你们可知,多浪费一分时间,抓住凶手的可能性就少一分!” 严言几人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花一棠,你休要在此惺惺作态,你敢说你想方设法插手此案不是别有图谋?!”冯松怒喝。 “我的唯一的图谋就是抓住真凶,给死者一个公道!”花一棠声厉九霄,“人命大于天!” 满堂死寂。 风扬起了花一棠的衣袂,阳光映着一角雪白,明亮得耀眼。 林随安怔怔看着,心头涌起奇妙的感动。 真的是好中二的台词啊。 “啪、啪、啪、啪”,凌芝颜鼓着掌站起身,“说得好,人命大于天。”星眸定定扫过众人表情各异的脸,定声道,“大理寺查案自有章法,诸位不必多言,且安心归家静候消息,七日之后,定会水落石出,凶徒归案。” “七天破案?怎么可能?”靳若道,“现在连凶犯的影子都没见到!” 林随安表示:呵呵。 前前后后浪费了一个多时辰和冯氏一众打嘴仗,幸好还算有所收获,冯氏终于松口让花一棠和林随安介入查案,周太守这才将府衙六曹的人员名单送了过来,终于能开始着手排查府衙内部人员。 桌上摆满了轴书,凌芝颜和花一棠一边坐了一个,埋头检索,林随安本想去帮忙,但很快就发现是多此一举。这两人的阅览速度远高于常人,花一棠的速度尤为夸张,凌芝颜看一卷,他已经看了五卷,堪比一台高速扫描仪。 时不时有不良人进来向凌芝颜报告外场搜查情况: 清歌坊没有目击证人。 凌三坊没有目击证人。 再次搜查流月楼无收获。 正在开展第二波地毯式搜查,随时汇报最新搜查进展。 扬都太守周长平昨夜一直在家,仆从家人大夫皆可作证,有不在场证明。 林随安哭笑不得,凌芝颜居然真信了花一棠的脑洞推理,去查了周长平。 凌芝颜叹了口气,掐了掐眉头。 花一棠合上轴书,又拉开一卷:“你这般查,如同大海捞针。” 凌芝颜:“总要做做样子堵住冯氏的嘴。” 花一棠挑眉:“你人看着木讷,其实挺机灵啊。” 凌芝颜:“排查的如何?” “扬都府衙编册在案官员共有二百三十二人,太守之下分设:别驾、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各一名。司马乃是闲职,常年不管事,录事参军司负责地方监督,也不插手具体公务,周太守真正的副手就是这位从五品上的长史贺丛山,周长平昨夜告病,所以政令皆是由他发出。”花一棠道,“此人性格优柔寡断,最擅长和稀泥,扬都府衙在他和周长平影响下,六曹做事准则只有一条,不求有功,但求无错。” 凌芝颜:“之前确有耳闻。” 花一棠:“府衙六曹中,与此案有直接联系的是司兵、司法二曹。司法曹专司刑名、捕贼盗事,不良人隶属此曹。司兵曹专司军防、传驿,主管巡城卫。” “能第一时间接触到封坊和巡城命令、安排巡城路线的,应该只有司法、司兵两名参军。”凌芝颜想了想:“请贺长史过来。” 明庶领命退下。 花一棠伸了个懒腰,起身转了两圈,坐到了林随安身边,给自己舀了碗茶,眼角扫向另一桌的靳若。 林随安着实有些无奈,靳若本来是和她坐在一起的,结果这家伙死瞪着不放,硬是逼靳若换了位置。 “你怎么过来了?”林随安问。 “在这边看得更清楚。”花一棠道。 这个想法和林随安不谋而合。她和花一棠并没有官职在身,最多只能算个顾问,审问不具权威性,不如在一旁观察,所谓旁观者清,或许能发现不一样的角度。 不多时,明庶领着一人匆匆进来,是一名年过五旬的男子,神色慌张,见到凌芝颜连连作揖。正是长史贺丛山。 “贺某见过凌司直,不知凌司直寻我过来,有何要事?” 凌芝颜和颜悦色:“我就是想问问贺长史,昨夜封东南城十二坊的命令是何时发出,又经何人之手?” 贺长史:“凌司直明鉴,贺某皆是按照‘扬都巡治格’规定行令。” 说着,从袖口抽出一卷轴书递给了凌芝颜。 凌芝颜细细看过,又递给了花一棠。 林随安:“扬都巡治——格?” 什么东西? 花一棠一目十行扫过,“格者,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也。” 林随安在脑海里翻译了一下,所谓的“格”大约就是官府部门在日常工作中需要遵守的行政法规,“扬都巡治格”便是扬都城市治安管理条例。只是这条例词语太过晦涩,一眼扫过去,林随安只能看懂诸如“户口盈积”、“抚稳为重”、“须分所职”、“各坊兼明”等词汇。 花一棠:“此格对城中发生恶性案件后,如何上报,何人上报,何人下令,何人传令、如何封坊,如何巡城,封坊范围、时间、巡城路线、巡城兵配比等等皆有详细规定。” 林随安额角微跳,“你的意思是,官府所有行动流程和时间点都是可以推算出来的?” 花一棠点头,“实际操作中可能稍有误差,但对于凶手来说,足够了。” 若凶手真是按照这个管理条例计划抛尸路线,那么他就不需要第一时间接触封坊令,只需卡住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就足够了。 换句话说,接触过“扬都巡治格”人都有可能! 太好了,林随安大喜,这就意味着底层不良人、衙吏等暂时可排除,他们级别不够,看不到法规法令全文,而且大多数都是文盲。目前只需排查司法、司兵两曹中高层及其人际关系便可,大大缩小了嫌疑犯范围。 凌芝颜显然也想到了,“不知此格是何人制定?” 贺长史:“乃是一年前由司法、司兵二曹合拟,经周太守批令后,于今年春开始执行。” 很快,司兵参军徐正明和司法参军李承到了,听凌芝颜询问‘巡治格”,立刻开始推诿扯皮。(注1) 徐判司:“此格乃是司法曹李判司主导,我只是缀了个署名。” 李判司:“此格的主要条目皆由司兵曹草撰,我不过是添了几个字,不敢居功。” “不对不对,是你记错了。” “非也非也,定是徐判司贵人事忙,记混了。” 能做到判司位置的都是人精,此时凌芝颜询问“巡治格”,摆明了就是说和连环凶杀案有关,这二人互相甩锅,谁也不认,贺长史劝了两句,却是火上加油,两位判司越说越激动,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 凌芝颜掐着额头,目光在两名判司身上扫来扫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整夜没睡,脸色愈发苦大仇深。却是不阻止二人扯皮,只是静静听着。 林随安觉得奇怪,正想问问花一棠的看法,结果一扭头,却发现花一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花一棠:“你觉得谁最有嫌疑?” 林随安:“……” 靳若探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解。” 花一棠颇为嫌弃:“你不是净门代门主吗?难道就没点小道消息?” 靳若:“净门又不是南天门,我也不是神仙。” 林随安:“……” 其实她觉得这二人都没有嫌疑,因为按照侦探故事的套路,这种级别的连环杀人案真凶要么是变|态,要么是有别有隐情,在影视作品里,定是个主要角色,演员要么有颜值,要么有特色,反观这两位判司,都长得太过平平无奇,过目即忘,完全没有“反派配角”的黑色光环。 无奈这个推理根本说不出口,实在太扯淡了。 两位判司还在扯皮,甚至开始对峙当时的细节。 徐判司:“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司法曹的书佐送来的初稿请我审阅。” 李判司:“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书佐送给来格稿时,已经是你批签后的终稿。” “且慢!”花一棠和林随安同时大喝,惊得众人一个激灵。 花一棠:“你们口中的书佐是谁?” 林随安:“可是同一人?” 凌芝颜眸光一闪。 两位判司怔了一下。 徐判司:“好像……是司法曹的祁书佐。” 李判司:“这么一想,还真是祁元笙。” 一盏茶后,众人见到了这位司法曹从九品下的书佐,祁元笙,是一名二十出头青年,面色青白,身形瘦弱,容貌娟秀如女子。 林随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出现了,黑色反派光环!:,, 29 2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去年八月,李判司命属下起草扬都巡治格,初稿拟撰呈徐判司批审后,方才送至徐判司处二审,所有签批发布皆符流程。”祁元笙的表情很是疑惑,“不知诸位大人有何疑问?” “只是例行询问。”凌芝颜道,他正在审读刚刚不良人送来的“扬都巡治格”的初稿、二稿、终稿审批存档,的确就如祁元笙所说,所有手续和工作流程都没问题。 花一棠早就坐不住了,凑在凌芝颜身侧,人形扫描仪再次启动,只是这一次看得格外仔细。 林随安看不明白那些繁琐的古文,索性就和靳若一起观察屋内这几位“嫌疑人”。 靳若:“徐判司和李判司都身高七尺,贺长史八尺,祁元笙身高六尺,从身形来说,这几人都不能碰排除嫌疑。” 林随安:“案发后,贺长史和两位判司整夜都在一起,三人全有不在场证明。” “他们位高权重,仆从甚多,可以□□或者让下属做。” “他们都是和周太守冯氏穿一条裤子人,有什么杀人动机?” “那这个祁元笙呢?” 林随安没说话,她不敢断言。 虽然她的第六感怀疑此人,但理智一直在提醒她。真正能破案的,不是直觉,而是货真价实的证据。 想到这,林随安不禁有些怨念,别人的穿越要么是重生、要么自带系统、再不济也能预知未来,她倒好,只有一双看死人眼睛的鸡肋金手指,不好用更不吉利,而且似乎还有点失灵了,连画面都看不清楚。 慢着!林随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何金手指的画面变模糊了? 之前原主和罗石川的记忆画面都是4k高清,怎么到了严鹤和蒋宏文的身上就变成了ktv渣画质?金手指看到的是死者的记忆画面重现,难道严鹤和蒋宏文都是高度近视?但回忆之前严鹤的表现,并不像近视,还是有什么外因导致他们的视线不清? “还请诸位今夜暂且留在府衙,凌某可能还有些细节随时询问。”凌芝颜让不良人送贺长史等人离开,诸人面色不愉,但也只能无奈应下。 祁元笙最后一个出门,一脚刚跨出门槛,凌芝颜突然叫住了他。 “祁书佐,昨夜子时三刻至丑正一刻,你在何处?” 祁元笙回头,面对凌芝颜凌冽如刀的目光,表情丝毫未变,“家中睡觉。” “可有人证明?” “我一人独居,无人证明。” 直到祁元笙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凌芝颜才道,“此人有问题。” 花一棠头也没抬:“怎么说?” “寻常人被询问不在场证明时绝不会这般镇定,尤其是即将离开卸下心防之时,突然被追问,表情定会有所动摇,”凌芝颜皱眉,“祁元笙的表现太反常了。” 林随安:“……” 好家伙,感情您只会这一招呗?上次审她也是这样,出门的时候突然追问苏城先的死因,吓得她头皮都炸了。 大约是林随安的目光太过“热情”,凌芝颜不自然干咳一声,“苏氏家主曾托人问过大理寺苏城先的死因。南浦县卷宗上记载的很模糊,我才想到询问林娘子。” 林随安:呵呵,不是来找她寻仇就行。 “我发现几处有趣的地方,第一,扬都府衙各曹政令不通,扬都巡治格只在司法和司兵两曹中执行,其余四曹并未收到备案。第二,”花一棠挑出十几卷轴书,一一排列在案上,“司法曹七成以上的格、令都是由祁元笙起草,剩下的虽然起草人缀了其他书佐的名字,但看笔迹显然是祁元笙代笔。且他文采过人,条理清晰,凡是他起草的格令,上司批审时也仅是批改零星几个字,少有大改。更有甚者,祁元笙还替司兵、司户、司仓、司士曹的书佐写过不少东西,虽然不是紧要的东西,但数量却很是可观。” 林随安明白了,就如之前花一棠所说,整个扬都府衙的工作指导|思想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工作作|风就是全体咸鱼摆烂,逮个任劳任怨的就拼命使唤。 凌芝颜满面震惊。 花一棠:“怎么,远超出凌司直的想象了?” 凌芝颜:“简直匪夷所思。” 花一棠笑了:“基层官员常规操作罢了。” 靳若:“这只能说明此人工作勤勉,好人缘,有什么问题?” “比如说,”林随安想了想道,“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心照不宣做点无伤大雅的小事之类的。” 靳若:“能、能做什么?” “司户曹主管户籍、婚嫁,司仓曹主管租赋、仓库、市肆,这些小官动动手指就能做的小事儿数不胜数,”花一棠似乎在回答靳若的问题,又似在自言自语,“至今我们都没找到第一案发现场,偌大一个扬都,能藏的地方太多了……” “明庶。”凌芝颜唤道,“去查查此人的籍贯、生平、官历,平日都与何人来往,尤其是与六曹职官的联系。”又唤来一人,“明风,去祁元笙家中看看。” 二人飞奔而出。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案情似乎开始有点眉目了,目前看来,嫌疑人范围暂时圈定在贺长史、徐判司、李判司和祁元笙身上,尤其是祁元笙。 第六感竟然真的灵验,她不但没松口气,反倒觉得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着他们查到了这条线,但细细想来,都是推测和假设,没有与案情直接相关的实证。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吊在半空,脚下没底。 林随安目光转向花一棠,但见他凝眉思索,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同样的问题,靳若更奇怪,咬着指甲团团乱转,“我必须回去一趟。” 林随安:“你发现了什么?” “之前张长老说过,我们有许多官府的内部消息都是因为一个贵人相助才得到的,与此相对的,我们也会为这位贵人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互通有无,从未要过报酬。”靳若压低声音,“就如同你刚刚说的一般,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心照不宣——” 不会这么巧吧? 林随安:“那名贵人是谁?” 靳若:“所以我才要回去问张长老啊!” 花一棠:“走吧。” 林随安和靳若唰一下看向花一棠。 “反正这边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花一棠站起身,“我对你家的内鬼更有兴趣。” 靳若:“你算那颗葱?你凭啥管?!” 花一棠呲牙,“因为我花一棠睚眦必报!” 张长老的家,或者说净门的据点位于城北的绿云坊,临着九初河,此时已过戌正,河畔花灯闪耀,游人如织,夜景如画,坐在屋内能听到画舫上游河妓人的歌声。 张长老单名一个旗字,居然是之前那位卖胡饼的胡人大叔,关于林随安对胡人也可身居净门高位的疑惑,靳若很是自豪,“净门门徒有教无类,无论国籍出身,只要通过考验,皆可入门。” 想不到还是个国际化组织。林随安颇有些刮目相看。 张长老对于林随安的到来并不意外,反倒对花一棠很感兴趣,盯着看了好几眼,赞道,“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不愧钟灵毓秀之名。” “过奖。”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颇为得意瞥了眼靳若。 靳若根本没注意到花一棠,开口就问,“张长老,你之前说的那位能得到官府内部消息的贵人是谁?” 张长老不慌不忙,“是林娘子想问,还是花四郎想问?” 靳若一怔,“我们都想——” 张长老叹气:“少门主莫不是又忘了净门的规矩?” 靳若“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张长老无奈道,“少门主刚继任门主一年,少不更事,忘性又大,身为长老,自然要多提醒几句。” “什么规矩?”林随安问。 “林娘子虽属外宗,但目前是千净之主,也就是半个本宗人,购买这般重要的消息,可打五折,”张长老竖起五根手指,“五片金叶子。” 你不如去抢好了! 林随安差点破口而出。 “是我问。”花一棠随手掏出五片金叶子,却被张长老拒绝了。 “花家四郎的话,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张长老这是坐地起价?” “不,是看人下菜。” “……” “听闻花氏欲在金泥坊再开三家绢行?” “不愧是净门,果然消息灵通。” “绢行外街的摊位应该还未出手吧?” “十二处摊位,全部赠予净门。” 张长老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那十二处摊位,一年的租金少说也有一百金。” 花一棠:“就当是给净门的见面礼了。” 靳若下巴掉了,林随安要晕倒了。 喂喂喂!大兄弟你也太败家了吧! 林随安抢过花一棠的金叶子,“还是算我身上——” 花一棠压住林随安的手臂,“就这么定了!” 张长老扫了眼林随安,意味深长点了点头,“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千金一掷为……豪爽的紧啊!” “说吧,那人是谁?”花一棠沉声问道。 “司法曹书佐,祁元笙。” 喔嚯!又是他!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靳若面色微变:“净门内可有人向对他透露过林随安去流月楼查案的消息?” 张长老:“原来少门主是想问这个,其实,关于那日的消息泄露,我已经查到其实是五——” 就在此时,街上突然传来震天的锣响,夹杂着嘈杂的呼喊和尖叫声。 林随安额头一跳,和花一棠、靳若夺门而出,刚冲出坊门就听到数道厉喝。 “让开,不良人擒凶!全部让开!” “都给我上,别让那辆车跑了!” 河畔璀璨灯光中,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驾车人一身黑衣,戴着红色的鬼面具,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十余名不良人和巡城兵追在车后大喊大叫,为首两人竟然明庶和明风。 他们看到林随安顿时大喜,扯着嗓门大叫,“林娘子,快拦住那辆车!” 马车恰从眼前飞驰而过,林随安脚掌踏地,整个人拔地而起,稳稳落在了马车顶上,马车剧烈颠簸,林随安身体一晃,险些摔下去,忙拔|出千净插入车顶稳住身形,就在千净刺穿车顶的那一瞬间,她闻到了一股恶心的焦臭味儿。 突然,一柄刀从车内逆向刺出,车里有人!林随安大惊,单手攥住千净刀柄,整个人荡出一圈,顺势踹向了车夫的后脑,岂料那车夫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头一低避过,猛地扭转马头,林随安整个身体呼一下又荡回了车顶,车内的长刀唰唰唰连刺而出,林随安嗖嗖嗖连翻三个滚,刀风擦着胳膊、脖颈、鬓角刺出,血光飞溅。 好家伙,玩阴的是吧?! 我偏不! 林随安冷笑,手腕一扭抽出千净,左掌撑身倒跃而起,以全身体重压着千净砍下,千净以破竹之势,咔嚓一声将车厢劈成了两半。 马匹嘶鸣,路人尖叫,两截车厢被远远甩到了身后,四分五裂,烟尘四爆,林随安腾起的身体还未落下,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烟尘中飞出,直击面门,林随安条件反射就要劈,刀光已起,却突然发现那团黑乎乎东西上有两个黑洞。 就在此时,眼前景象瞬间变幻,出现了一卷轴书,斑驳阳光洒落,密密麻麻的字迹一闪而逝。林随安只来得及认出两个字: 【……十酷……】 视线倏然恢复,那团焦黑只差半尺就贴到了脸上,竟是一个烧焦的人头。 林随安大惊失色,强行收回刀势,身如陀螺凌空飞旋,重重落地,脚下几个趔趄才稳住脚步,吓出了一身冷汗。 好家伙,刚刚是金手指启动了? 这焦尸连眼珠都没有,居然还能看到回忆? 这不科学! 四周百姓的尖叫声贯彻天际,四下狂奔逃散,他们逃离的原因不是林随安,而是刚从马车里甩出的东西,是一具漆黑的焦尸,躺在地上,四周尽是黑色的碎渣。 马车碎裂,马匹跑了,马夫居然毫发无伤站在三丈之外,还有一人与马夫同一装扮,戴着一张黑色的鬼面具,仅以足尖站在河畔的大槐树上,身形魁梧,下盘稳健。 明庶和明风率领不良人冲了过来,花一棠和靳若气喘吁吁赶到,皆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明庶:“你们是什么人?!” 靳若:“这焦尸是怎么回事儿?!” 明风:“还不束手就擒?!” 花一棠:“啊呀,林随安你流血了!” 若不是此时情况不允许,林随安真的很想吐槽。 花一棠你这画风不对啊! “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吗?!”树上的男人仰首大笑,手中长刀端端指向了花一棠,“花家四郎,下一个就是你!”:,, 30 3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什么玩意儿?! 林随安很不爽,什么叫下一个就是花一棠? 他吃你家大米了? “给我拿下!”明庶和明风一马当先冲了上去,噼噼啪啪和两个鬼面人打了起来,再看那些扬都府衙的不良人,手里的刀舞得虎虎生风,嘴里喊得一个比一个声大,却只在外围游走,仿佛电视剧里负责气氛的群演,屁用没有。 突然,明风大叫一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不良人轰一下散开,连气氛组都不做了,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林随安抄刀疾驰而上,“靳若,跟上!” 花一棠似乎喊了句什么,林随安没听清,只听到靳若追了上来,突然,前方视线一暗,竟是明庶也败了,魁梧身躯飞了起来,好似一棵老树重重压向了林随安。 形势紧迫,林随安迎上半步双臂凌空一捞,用一个标准公主抱的姿势接住了明庶,也顾不上看明庶的脸色,随手往旁边一撂,踏地腾空而起,千净大开大合朝着黑|鬼脸面具狠狠劈下。 “铮——”两柄刀在悬空相击,逼出一串火花,千净墨绿色的兵刃嗡鸣不止,却半分都没压下。 黑|鬼脸脚下微错,双手握刀向上一翻,林随安只觉一股恐怖的劲力沿着千净刀身逆逼向双臂,不由大惊失色,身体绷紧后弹,顺势撤刀,团身落地,咚咚咚后退三步才堪堪卸掉这股力气。 这一击的震撼不亚于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功夫在身,眼前人的力气竟然胜过了她! 黑|鬼脸似乎也有些惊讶,挽了个刀花,挪步侧身看着林随安,面具后发出低低的笑声,“想不到这一任的千净之主竟然是个娇嫩的小娘子。” “狗屁,我才是将来的千净之主!”靳若的喊声远远穿了过来,林随安用余光一扫,这才发现靳若不知何时与那个红鬼脸对上了招,好死不死俩人的战斗风格都是猥琐流,全是下三路的贴地攻击,猛一看去竟好似两只癞皮狗在打架,端是个势均力敌,战况惨烈。 靳若都这般努力,她也不能怂! 林随安抖了抖发麻的手臂,二次攻击,这一次她不再硬碰硬,脑海中先将十净集招式过了一遍,当机立断选了迅风振秋叶的群体攻击招数,将黑|鬼脸看成一群人,砍一刀换个地方,采用游击战,但这种攻击方式似乎不符合身体的肌肉记忆习惯,施展起来颇为滞涩,每次转换位置时,身体便会自动调整为强硬力量攻击,敏捷略有下降,黑|鬼脸马上就发现了林随安的破绽,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机会,横刀扫向了林随安的脖颈。 二人都是极高速运动中,刀风割开皮肤的一瞬,血珠甩向了空中,犹如赤色的玉珠,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指尖犹如冰冻变得极寒,汹涌杀意涌上心头,身体突然自己动了,双手握住千净疯狂乱劈,岂料此举正合黑|鬼脸心意,他的力气本和林随安不相上下,战斗经验更丰富,唰唰唰三刀化解攻势,林随安只觉手臂僵硬,千净几乎脱手,眼前刀光一闪,眼看就要被黑|鬼脸砍成两截。 千钧一发之际,一串璀璨耀眼的金芒从天而降,竟是一堆金叶子,纵使黑|鬼脸此时杀意盎然,猝然见到这么多金子,还是一怔,就在这一怔之间,明庶和明风冲了上来,架住了黑|鬼脸的刀,林随安死里逃生,急退数步,大汗淋漓,全身虚软。 那种诡异的疲惫感又出现了!这也太不是时候了! “林随安,撑住!援兵马上就到了!”空中传来大喝,花一棠不知何时爬到了大树上,刚刚的金叶子就是他撒的。 林随安喷出一口老血,这败家的纨绔在干嘛?! 万分神奇的,她这一口血吐出去,疲惫感居然散去了几分。 明庶和明风本就受了伤,不过五招就显败势,更糟的是,靳若也落了下乘,脸色越来越白,花一棠显然也看到了,从怀里又掏出一把金叶子扬天狂撒,“助我擒贼者,花家必有重谢!” 这一撒可不得了,原本躲在四周的不良人呼啦啦全冲了上来,好似打了鸡血般围攻二鬼,勉强控住了局势。 街头传来了呼喝声,就见张长老领路,凌芝颜带着一队衙吏杀向了黑|鬼脸,林随安精神一震,调转攻击杀入红鬼脸战圈,靳若和不良人早已力竭,见到林随安前来顿时大喜,让出通路让她主攻,林随安将千净舞得密不透风,层层逼压红鬼脸,这一对战才惊觉红鬼脸的战斗方式与靳若如出一辙,但是比靳若更加熟练难缠,十分刁钻敏捷,而且随着战局僵持愈战愈退,渐渐退到了九初河边上。 “困住后路,他要逃!”靳若大吼,率先封住了红鬼脸的后路,林随安见他面色惨白,双眼赤红,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 靳若认识红鬼脸,他久攻不下,应该是心理原因更大。 不过,若红鬼脸净门中人,便好办了。林随安眯眼,手中刀法愈快,注意力集中在红鬼脸步伐之上,五六个回合便看出端倪,猝然狂撩一刀,凄厉刀风劈得空中嗡一声。 如此粗糙的大招自然是伤不到敏捷的红鬼脸,但这一招却拖慢了林随安的刀速,对红鬼脸来说正是脱逃的良机,红鬼脸自然不肯放过,身体几乎平行贴着地面杀了过来,短刀如电扫向林随安脚踝。 就是此时!预判你的预判。 破定! 林随安双足腾空跃起的同时,千净已经压到了红鬼脸攻击路线上,咔嚓一声,切断了红鬼脸的手腕,血淋淋的右手和红鬼脸一起摔到了地上,不良人一哄而上,压住了红鬼脸。 “明风!”突然,另一侧凌芝颜厉喝一声,林随安猛地回头,只来得及看到凌芝颜护住明风被黑|鬼脸砍得一个趔趄,黑|鬼脸一猛子扎入九初河,没了踪影。 凌芝颜气得脸色发黑,指挥所有不良人和衙吏下河去寻,可哪里还能寻的到。 花一棠双手双脚抱着树干滑下地,掸着衣袂走到五花大绑的红鬼脸面前,抬手就要掀鬼面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鬼——啊呀?” 靳若比他出手更快,直接用匕首劈开了鬼面具,红眼眦裂,“果然是你。” 面具下的人,正是之前给林随安带路的毕罗摊主。 这是林随安第三次进府衙大牢,这一次终于不是嫌犯,而是审案。 明庶和明风是在调查祁元笙回来的路上遇到的马车,当时这辆马车招摇过市,险些撞到路人,他们觉得可疑上前盘问,不料车厢里突然钻出黑红两个鬼脸人,驾车狂奔,幸亏遇到了林随安,否则肯定拦不住。 毕罗摊主被铁链绑在木桩上,断掉的手腕经过处理,暂无生命之忧,毕竟他是重要嫌犯,无论如何不会让他死了。 凌芝颜皱眉盯着手上的户籍资料,上面记载了毕罗摊主的真正身份。 “王壕,祖籍河南道祖安县,十年前随流民至扬都后定居,家住南云坊满子巷三百二十号,平日以卖毕罗为生,年三十六,未娶妻,无子女。”凌芝颜合上轴书,目光灼灼,“不过依我看,你的身份不止这么简单吧?” 王壕却不理他,只是斜眼瞅着靳若道,“真是万万没想到,我竟是败在了你手里。” 林随安:喂喂喂,我才是主要武力输出。 靳若面色惨白,拳头攥得死紧。 张长老跛着脚上前,之前多亏他奔去府衙搬救兵,但不慎崴了脚,现在脚踝肿的像个馒头,也顾不上治疗,脸色比靳若还难看,躬身向凌芝颜抱拳道,“若我等将此人背景如实以告,可否请凌司直网开一面,莫要追究我们的门人。” 凌芝颜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被花一棠用折扇点住了肩膀。 花一棠:“我们只想知道和此案有关的消息,至于其他人、其他事,只要与此案无关,我们没兴趣问,也不想管。” 凌芝颜不甚赞同瞪着花一棠,花一棠以扇遮脸,悄声在他耳边道,“那个逃走的黑|鬼脸显然是个武林高手,放眼整个扬都,能和他一战的只有林随安,你也看出来了吧,林随安和这帮人的关系不简单,你为难他们就是为难她,万一林随安撂挑子跑了,咱们这案子就成了死案,你怎么跟大理寺交待?” 凌芝颜:“你——” “你什么你,若论单打独斗,三个你捆起来也打不过林随安。要不然怎能让黑|鬼脸跑了?” “我——” “我和你都见识过林随安的脾气,那是说发飙就发飙,疯起来六亲不认人畜不分,你确定要惹恼她?” “……” “凌六郎,做人要活泛些,只要这案子破了,你拍拍屁股走就行了,剩下的烂摊子扔给周长平不就完了。” “……” 府衙大牢黑石一砌到顶,回音效果极佳,这俩人的“大声密谋”自带混响效果,被听得清清楚楚。 守卫的几个狱卒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地缝里,明庶和明风眸光飘移,佯装什么都没听到,靳若和张长老的表情十分复杂。 林随安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听起来她像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恶棍? 凌芝颜脸又黑了两圈,看起来像颗招了虫蛀的烂白菜,半晌才点头道,“好,就依花四郎所言。” 花一棠摇着扇子:“张长老,说吧。” “王壕是净门的人。”张长老道。 “净门?”凌芝颜面色微变,“逃走的人也是净门中人?他是谁?那具焦尸是谁?之前的凶案也是你二人所为?!” 王壕啐了口吐沫,“有本事杀了我啊?” “凌公,看来此人不用大刑不会说实话,”明风抽刀就要挖王壕身上的肉,凌芝颜一把拦住,“不可滥用私行!” 明风:“凌公!” “他一心求死,你若用刑正随了他的意。”林随安看了眼靳若:若想把净门摘出去,必须让他说实话。 靳若瞳光剧烈一闪,上前半步,静静盯着王壕半晌,开口道,“黑|鬼脸面具人身高八尺三,身重一百七十斤,腰围四尺有余,门中无人与此人身形相近,他不是净门的人。” 王壕:“想不到净门本宗祖传的追踪辨迹之术,今日竟被少门主用来孝敬官府的走狗,老门主若是知道,定要气得活过来。” 靳若:“若老门主知道你背叛净门,将千净之主的行踪卖给官府,他还会再气死一次。” “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娘子,算什么千净之主?” 此言一出,靳若和张长老脸色都变了,王壕的话就是变相承认是他出卖了林随安。 原来王壕才是净门里的内奸,不是祁元笙——林随安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难道之前的推理方向错了? “为什么?!”靳若双眼赤红,“你十三岁入净门,跟随老门主二十年,如今已高居五长老之位,我的功夫都是你教的,虽然你不让我叫你师父,可我心里早已将你认作——” “因为我对净门太失望了。”王壕冷声道,“净门宗旨,锄强扶弱,泽被百姓,可这十年净门在做什么?摆摊卖面、卖胡饼、卖馎饦、卖消息,蝇营狗苟,犹如阴沟里的老鼠!” 张长老怒喝:“安居乐业,退离江湖,这是老门主十年前定下的规矩——” “他不配当门主,靳若更不配!你们眼看扬都百姓身处水深火热,却视若无睹,你们视净门门规为一纸空文!我没有背叛净门,背叛净门的是你们!” 靳若身体剧烈一晃,林随安忙一把扶住他,发现他全身发抖,唇色发青,显然是被王壕的话气得够呛。 “啊呀呀,原来如此,”花一棠扬起万分欠揍的笑脸,敲着扇子道,“那黑|鬼脸口口声声说要杀我,莫非你们认为,让扬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罪恶源头——是我?” 林随安眼皮狂跳:这纨绔又要作什么妖?:,, 31 3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四郎!”凌芝颜忙喝住花一棠,可花一棠哪里肯看他的眼色,还嘚瑟着往前凑了两步。 “没错!”王壕怒道,“就是你们这些欺男霸女、专横跋扈、鱼肉乡里的纨绔,简直就是国之蛆虫!” 花一棠的笑脸更大,摇头晃脑道,“想不到你们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我可真是与有荣焉!” 王壕啐出一口吐沫,幸亏林随安眼疾手快拽回了花一棠,否则那一口定要唾到他脸上。 岂料花一棠突然变脸,狠狠一扇子抽在了王壕的脸上,“啖狗屎!” 众人一惊,王壕剧烈挣扎,捆住他的锁链哗哗作响,花一棠用扇子啪啪啪拍着王壕的脸,冷笑道,“我就是蛆虫又如何?你如今还不是只能跪在我这个蛆虫脚下求饶,至于逃走的那个,被我们打得屁股尿流逃进河里,只怕早就淹死了,算算时辰,尸体也快浮上来了吧。” 此时花一棠的表情是三分讥讽、三分挑衅、四分嘚瑟,莫说王壕,就连林随安都看得牙根痒痒。 不得不说,他这张欠揍的脸用激将法实在是太合适了。 王壕气得睚眦崩裂,“住口!那位英雄武功盖世,义薄云天,纵横江湖数年皆无败绩,岂是你们这群杂碎能欺辱的?你们不过是他祭刀的牲畜,哈哈哈哈哈哈——” 王壕狂笑声中,花一棠后退半步,敛去了脸上的神情,“凌司直,都听到了吧?” 凌芝颜点头:“明庶,调取近十年扬都及其周边的重大命案卷宗和海捕文书。” 王壕瞳孔倏然缩了一下。 花一棠敲着扇柄:“听你的话,那黑|鬼脸应该是江湖人,武功不弱,行事风格张扬,在绿林中定有名号。我在扬都也算有些人脉,更不用说消息灵通的净门,但我们皆未听说扬都有这号人物,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此人在扬都隐藏了他的江湖身份。” “江湖人最重名声,他既然做了这么大的案子,为何不敢说名号,甚至连脸都不敢露?”花一棠慢悠悠踱步,“原因也不难猜,其一,他的江湖名声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搞不好是臭名昭著,其二,他身上十有还背着其他人命官司。将这些条件连在一起,他的身份简直就是呼之欲出——” 说到这,花一棠正好转到凌芝颜身前,瞟了他一眼。 凌芝颜实在搞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暂且配合,道,“朝廷发下海捕文书的重犯。” “如此一来就简单了,只需根据此人的身形特点对照海捕文书的画影图形筛选比对,便能辨出此人真正的容貌,净门和官府合作搜索,查出他在扬都的伪装身份和藏身处那就是——”花一棠吐出四个字,“易、如、反、掌!” 王壕冷笑:“花一棠,你是不是傻?每年朝廷发出海捕文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们查一年都查不出来!” 王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随安就知道,他已经被花一棠绕进去了。 这里没有电脑,天知道一份一份比对海捕文书要花费多长时间门,这个道理花一棠不会不懂,但偏偏这么说,八成还有后招。 果然,下一秒,就见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得意道,“扬都人人皆知,我过目不忘,王长老不会不知晓吧?” 王壕:“就凭你一人?” 花一棠:“就凭我一人,一个时辰足矣。” 凌芝颜愕然,靳若惊呆了。 林随安眼皮乱抖:好家伙,感情这家伙的后招就是吹牛? “哈哈哈哈哈哈,”王壕大笑,“果然是扬都第一纨绔,吹牛都不打草稿。” 花一棠没说话,只是笑着,俊丽的五官在阴暗的狱堂中熠熠发光,那是从骨子里散出的无与伦比的自信。 王壕渐渐笑不出来了。 “王壕,此时早早招供,本官或许可以酌情轻判,”凌芝颜持续加码,“若待凶徒归案,你的供词可就一钱不值了。” 王壕梗着脖子,“我……我早已经生死之置于度外,我、我愿以我之身,换英雄之伟业!” 花一棠、凌芝颜的脸色沉了下来。 此人根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疯子。 岂料就在此时,林随安突然笑了,笑声在狱堂里荡起冷冷的回音,配上她忽明忽暗的瞳光,愈发诡异恐怖。 众人皆是一惊,心道这小娘子莫不是又要发飙? “真是蠢得可笑。”林随安道,“王壕,难道你还未发现,你才是那个被祭刀的人。” 王壕:“什么?!” “若那位英雄真如你所说武功盖世,为何不敌几个衙吏和一个小白脸大理寺司直,只能仓皇逃走,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壕:“自、自然是因为你们这些官府的走狗人多势众,以多欺少——” “那我呢?”林随安指着自己,“我一个娇弱的小娘子,竟然和这位武林高手对战几十招还能全身而退,你觉得合理吗?” 王壕神色微变,心中不由也犯起了嘀咕。 根据他和林随安交手的经验,这小娘子虽然有几分功夫,但比起那位显然差了一大截,如此想来……的确不太对。 可惜王壕却不知,林随安与他对战之时,已经处于衰弱期,武功力气都打了个对折。 而听到林随安自贬的众人,脸皮皆是隐隐抽动。 她居然有脸说她娇弱? 林随安:“我只说两点事实。其一,对战之时,他明明与你近在咫尺,且有余力,却从始至终没帮你一次。其二,靳若和张长老已经查到你是内奸的证据。” 王壕脸色刷白。 “接下来,是我的推测。”林随安放慢了语速,“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对他而言,你已是弃子,所以他打斗的时候放水,逃走的时候弃你于不顾,将你留给了官府,他便可趁机全身而退,找个地方摘了面具,摇身一变,又是良民,官府找不到他,便只能把你当做真凶交差,到时案子一结,他便安全了。几年后待此案淡去,他回到江湖,便可四处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而那时的你,已经成了他东山再起的垫脚石。” “一派胡言!这都是你编的!” “这些都是我基于事实得出的推论。”林随安道,“有道是,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对那人掏心掏肺,可他对你如何?不必我说,你心中最清楚。” 说完这句,林随安便不再说话,给王壕留下足够的思考空间门。 她很有信心,这一整套的“无中生有、挑拨离间门、逐个击破的攻心诱供计”是跟凌芝颜学的,王壕的心理防线已被花一棠说得摇摇欲坠,她再补上这一刀,定能击溃他对黑|鬼脸的信任。 王壕的脸越来越白,全身剧烈发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足足经过了半盏茶的激烈心理斗争,全身肌肉颓然松懈,开口道:“他说他叫东晟,我们每次见面都在卷玉坊的四时茶肆。” 终于撬开了他的嘴,众人皆是暗暗松了口气。 凌芝颜抓紧时机追问:“真名还是化名?” “过所上的名字。但过所不知真假。” 花一棠:“哦?原来你查过他啊。” 王壕脸皮抖了抖,“他说以前做了不少锄强扶弱的义举,被朝廷通缉,后来做了新身份,潜伏于扬都,伺机谋划大事。” 凌芝颜:“所谓的大事是什么?” “他说扬都苦纨绔久矣,他要替天行道。” 花一棠嗤笑一声。 林随安心中狂翻白眼:但凡有两颗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严鹤、白顺和蒋宏文都是他杀的?” “严鹤一案我并不知情。三日前他联系我,说要去流月楼行事,让我利用净门的关系帮他传递消息给官府。” “在流月楼藏匿尸体的是东晁?” 王壕点头。 “蒋宏文呢?” “我帮他处理了尸身部分。” “人头呢?” “我没见到,大约是他自己处理的。” “你们如何避开的不良人和巡城卫?” “我只是依他的话行事,其余皆不知晓。” “今夜为何驾车招摇过市?” “东晁说,要把事搞大一点。” “车上的焦尸是谁?” “不知道。马车上看到尸体的时候,已经被烧焦了。” “也就是说,你只是帮他抛尸,并未参与杀人?” “是。” “你们用何物运送尸体?” “马车。” “有什么特征?” “流月楼的时候,是白家的马车,凌三坊和今夜都是普通马车,随处可见。” “马匹呢?” “每次都不一样,大约是租的。” “你们在何处汇合?” “蒋宏文的时候是在凌三坊外,他告诉我时间门地点,今夜是在亥正时分,京云坊外——”王壕顿了一下,猛地抬眼,“半年前,有一次他吃多了酒,曾说过一嘴,他在京云坊有个铺子。” “什么铺子?” “我不知道……” 花一棠又嗤笑一声。 “我真不知道,”王壕眸光暗下,“如今想来,可能真如这位小娘子所说,我其实……并不了解他。” 根据王壕的口供,凌芝颜命画师描绘了东晁的画影图形,由明风带着不良人迅速前往京云坊搜查,京云坊住户八千有余,商铺少说也有两千,尽管有靳若和净门的帮忙,查起来也颇费时间门。 线索还是太少,必须多管齐下。从府衙牢房出来,众人又马不停蹄去了敛尸房,两个仵作已经验了许久,见到凌芝颜,吓得冷汗都下来了,齐齐跪地,口呼无能。 “回禀凌司直,这具尸体损毁的太过严重,属下、属下还没检完……” 凌芝颜脸色不甚好看,“死因?” 仵作:“不知。” “年龄?” “不明。” “性别?” “应该是男的。” “……” 林随安绕着尸台转了一圈,尸体黑如焦炭,体型也因为焚烧变了形状,不知内部的脏腑——唉,就算脏腑尚存,以这个时代的验尸技术,也验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林随安的目光投向了黑漆漆的头颅,眼窝中没有眼球,只有两个幽深的黑洞。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看到。 看来无论有没有眼球金手指都可以发动,但必须有头颅,而且只有一次机会。 林随安皱眉,细细回想之前金手指看到的景象,这一次画面又变回了原本的清晰度,只是好死不死撞上了她的短板,文言文阅读。 此人回忆里的应该是一本轴书,上面写的“十酷”到底是什么鬼?看不懂啊!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猝响在耳边,吓得她一个激灵,就见花一棠双眉微蹙道,“你脸色不太好。” 经过这焦头烂额的一天,若说不累,那肯定是骗人的,尤其是之前战斗身体失控后,诡异的疲乏感随着时间门的推移层层堆积,现在的林随安已是强弩之末,全靠硬撑。 可此时案情胶着,所有人皆是连轴转,凌芝颜也不知道多久没睡,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就连不着调的花一棠都没有半句怨言,她更不能临阵脱逃。 林随安吸了口气,“无妨。” 花一棠眸光一动,突然哎呀呀叫了起来,“我胸闷气短头痛脚痒眼花嘴干腹胀气,”腰肢一扭,扇端顶着额角,摆个了身娇肉贵的造型,“凌六郎,我一个纨绔,可经不起你们这般没日没夜的折腾,赶紧准备客房,我要歇着!” 凌芝颜容色震惊,神似一张裂开的表情包,林随安立刻明白了花一棠的用意,有些哭笑不得。 这人……还真是……厚脸皮…… 凌芝颜安排的园子位于后衙寅宾院,原本是周太守为他准备的临时宿舍,环境雅致,共有一间门正厢,五间门偏厢,明庶和明风也住在此处,可相互照应。 此时明庶等人皆出门办案,院中无人,十分幽静,林随安躺在床上,明明身体累得要死,大脑却是异常兴奋,金手指看到的记忆碎片好似走马灯似得在眼前晃来晃去,越想睡,越睡不着。 足足挨了半个时辰,林随安放弃了,决定起床去外面透透气。 打开门,水银般的月光泄了一地,花一棠坐在台阶上,洁白的衣袂如花瓣铺绽,托着他修长的身姿。他仰着头,似乎在赏月,又似乎在听风,夜色从浓密的睫毛滚落,无声胜有声。 他不去睡觉,待在她的门外想干嘛,难道想替她守门? 林随安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笑,不觉就笑出了声。 花一棠转头,脸皮皱成了个苦橘子,“你怎么起来了?” 林随安撩袍坐到他身边,“你也没睡。” 花一棠哼唧:“这儿的床太硬,我睡不惯。” 嫌弃的表情货真价实,可颜值摆在那,再配上月光滤镜加成,愈发俊丽无双。林随安托着腮帮子较有兴趣欣赏起来。 花一棠表情不太自在:“你盯着我作甚?” “我在想象某人六岁大闹公堂时的光辉形象。” “你你你怎么知道?”花一棠顿了一下,“定是穆忠那个大嘴巴!”又顿了一下,强自镇定摇起小扇子,“我当时虽然年幼,但也是威震八方,正气盎然。” 你不是被大哥狠狠打了屁股吗?林随安心道。不过为了某扬都第一纨绔的面子,她决定不揭穿他了。 “你呢?”花一棠问。 “嗯?” “你六岁时在做什么?喜欢什么?是什么样子?” 林随安有些恍惚。 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很遥远、很遥远的事儿了。 说出来大约会吓到他吧。 “是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林随安笑着说。 花一棠心脏扑通一声,乱了节奏。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笑容是如此干净无垢,却又那般脆弱悲凉。:,, 32 3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觉得花一棠是个很奇怪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的表现都是张扬、嘚瑟、欠揍,但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会露出奇怪的表情——眉峰微蹙,眼底绯红,微微抿住唇角,就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却不肯喊疼,强忍着。 就像现在,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犹如清柔的晨曦滑过露珠,“以后,绝不会再让你过那般的日子。” 林随安:“……” 莫不是这家伙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林随安斟酌词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花一棠:“英雄不问出处,我懂。” “哈?” “你我是搭档,心照不宣,不必赘言。” 林随安:“……” 她觉得很有必要赘言一下! 花一棠突然握住了林随安胳膊,郑重道,“信我!” 林随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月光被风吹得细碎,星星点点落在花一棠的眼瞳里,漂亮得犹如梦境,让她不忍打破,更不敢直视,只能挪开目光,佯装观赏风景,却没发现,在她移开目光的那一刻,花一棠微微蹙了眉头。 说实话,此处实在没啥风景可看,院里院外都是黑乎乎一片,只能看到几道模糊不清的树影,尤其在花一棠这个巨大的光源映衬下,所有景物都黯然失色,林随安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跑偏到花一棠的所在,又强自扳回来。 更诡异的是,一直负责调解气氛的花一棠突然也不说话了,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要不……咳,”林随安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咱们都回屋睡……咳,歇息——” 突然,院外“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匿在黑暗里。 林随安警觉起身:“谁?!” 一只脚露了出来,紧接着是腿、身体,最后是头,竟然是明庶,他的断胳膊上了夹板,挂在脖子上,只能单手施礼道,“见过花四郎,见过林、林娘子。” 明庶凶神恶煞的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扭捏神情,看得林随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花一棠这一次比林随安还警觉,上前半步,“何事?” “凌公说,案牍堂颇为清净,若是四郎歇息好了,不妨去瞧瞧……”明庶见花一棠脸上不愉,忙又补了半句,“若是四郎不愿,也不必勉强。” 花一棠:“明风他们在京云坊的排查不顺利?” 明庶:“是。” “凌六郎请我帮忙筛选卷宗,找关于东晁的其它线索?” “……是。” “凌六郎说话一直这么拐外抹角吗?” “……” “行吧,带路。” 明庶:“林娘子也去吗?” 林随安觉得这句话问的很奇怪,“为何不去?” 明庶飞快移开目光,“凌司直说,林娘子累了就好好歇息,不去也无妨。” 哦豁!凌芝颜这是嫌弃她的文言文阅读能力了? 林随安有些不爽,“自然要去。” 案牍堂位于府衙西南方,和凌芝颜的宿舍正好相反,需要横穿整个府衙,明庶一路行来,脚步时快时慢,目光左飘右飘,显然是有什么心事。 花一棠摇着扇子跟在后面,眯着眼打量明庶背影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明庶,你脸红什么?” 明庶一个激灵,猛地停住脚步,回眼偷瞄,这下,不仅脸红了,连耳朵都红了。 更诡异的是,他偷瞄的人,显然就是花一棠……旁边的——林随安。 林随安:什么鬼?! 花一棠眸光一动,企图挡在林随安面前,被林随安扒拉到了一边。 “明庶兄,若是有话要与我讲,不妨直说,”林随安道,“扭扭捏捏绝非江湖儿女本色。” 花一棠震惊看着林随安,眼角一抽一抽的,不知道又在脑补什么不得了的剧情。 明庶咽了口唾沫,“之、之前和黑|鬼脸对战之时,多亏林娘子仗义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 林随安眼角也抽了:喂喂喂,大兄弟你不会是想说“唯有以身相许”吧? “嗯咳咳咳!”花一棠差点把肺咳出来,“如此说来,林随安也是花某的救命恩人,俗话说得好,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林随安把花一棠扒拉到另一边: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哪凉快哪待着去! 明庶怔了一下,“林娘子也救过花四郎?” 林随安:“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明庶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那、那花家四郎的谢礼是?” “自然是我花氏最宝贵的——”花一棠刚探出脑袋,被林随安第三次扒拉了回去, “之前我和明庶兄有些误会,不小心伤了你,此次就当扯平了。”林随安笑道。 “林娘子果然豪爽。”明庶大喜,整个人松弛不少,“我之前想娘子孤身在外,手头定不宽裕,准备了一贯钱作为谢礼,虽是俗物,但胜在实在。” 花一棠:“……” “原本还怕林娘子嫌弃钱少,嗐!我真是狭隘了,林娘子这般的人物,又有花四郎这般的朋友,定然是不缺钱的。”明庶爽朗一笑,向前一指,“二位,案牍堂就在前面的院子里,我还有事儿,先告辞了。” 说完,就踏着欢快的步伐跑了。 林随安:“……” 不是!等一下!你不早说!我缺钱啊! “嗯咳咳,”花一棠用扇子遮着半张脸,“明庶这人,挺实在啊。” 林随安恶狠狠瞪过去,“花一棠,你欠我一贯钱!” “诶?” “都赖你!” “……” 花一棠看着林随安气呼呼的背影,藏在扇子下的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啊呀,这是个好办法,我欠她的钱越多,她就越走不了了。 案牍堂的构造很像现代的图书馆,南侧是一排一排的书架,上面堆着各色的轴书,一列矮案临窗而立,黑暗中的烛光跳跃着,夜风吹起的时候,吊在书帙外的摘要牌签互相碰撞,哒哒作响,字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 三张矮案上分别坐着三个人,皆身着浅青色官袍,头戴幞头,是从九品下书佐的服饰,其中两人已经睡死在案头,唯有最靠门的一个人还在认真阅读卷宗,烛光灼灼映着他的眉眼,娟秀如女子。 是祁元笙。 林随安怔了一下,想起了审问王壕前明庶给凌芝颜的调查汇报。 祁元笙,年二十三,祖籍河南府高邑县,家中父母早亡,家贫,独子,玄奉四年常选明法科及第,名次不高,无背景,入职扬都府衙任司法曹书佐,品级是最低的从九品下,官途一片黑暗,升迁基本无望。 就如花一棠从案卷中推断的一般,此人在府衙众衙吏间的口碑极佳,说他虽然人不善言辞,但面冷心热,经常帮助同僚,日常生活也甚是简单,基本就是“家、府衙案牍堂”两点一线,与几位被杀的纨绔毫无半点交集。 顶头上司李判司评价:祁书佐能力出众,艰苦朴素,任劳任怨。 一言以蔽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多。 典型的古代996社畜,怎一个苦|逼了得。 此人的经历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没什么可调查的,再加上东晁和焦尸的出现,凌芝颜便解除了他的嫌疑。他本就是司法曹的书佐,又被凌芝颜抓来干活很正常。 “我们刚查到祁元笙和两位判司,王壕和东晁就冒了出来,时间是不是太巧了?”花一棠的声音不大不小,在这寂静的案牍堂里却是异常清晰。 他是说给祁元笙听的。 这也是林随安心中所疑,没想到又被花一棠先说出来了。 祁元笙放下手中卷宗,起身抚平衣衫,正色施礼,“见过花家四郎,见过林娘子。” 花四郎摇着扇子挑眉瞅着他,林随安待在一边看热闹。 祁元笙半垂着眼皮道,“若是我没记错,凌司直也问过林娘子同样的话吧?” 林随安一怔。 “流月楼发现无头尸之时,林娘子和花四郎出现的时机也是恰恰好。”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 “凌司直刚审过二位,蒋宏文的尸体便出现了。” 林随安:“……” 祁元笙抬眼,漆黑眼瞳静若杯水:“因为无法解释巧合,所以被当成嫌犯的滋味,想必二位比我更清楚。” 林随安:说的好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 莫非此人也与她一般,只是单纯的倒霉? 难道她预感到的“黑色反派光环”只是“霉运光环”? 花一棠干咳一声,“祁书佐,凌司直让我来问问,有何发现?” 祁元笙指着桌下一堆卷宗道,“目前已经倒查至三年前扬都及其周边地域重大凶案,暂无发现。” 花一棠:“还有多少?” 祁元笙一指最内侧的书架,“那边皆是。” 密密麻麻的轴书堆得密不透风,林随安当即打起了退堂鼓,明庶还是很厚道的,早早提醒她不必来,她果然应该蒙着被子睡大觉的。 花一棠挑了个距离祁元笙最远的位置,二人来回搬了五六趟,将书架上的卷宗搬了三分之一过来,分批筛读。林随安看了两列字就头晕眼花,如坐针毡,佯装举着卷宗,目光转到了花一棠脸上。 花一棠阅读速度更快了,随便扫两眼就是一卷,不一会儿,阅完的卷宗就在脚边堆成了小山。 难道他之前说一个时辰就能看完十年的凶案卷宗不是吹牛,而是真的? 那他岂不是超级人形计算机? 林随安正发散脑洞,花一棠突然抬眼,道,“那人很奇怪。” 林随安:“哈?” 花一棠用目光示意,林随安顺着看过去,正好看到窗边的祁元笙。 总不会你也认为他有黑暗角色光环吧?林随安心道。 “无论是之前凌六郎的审问,还是今日我的试探,他都应答有度,不卑不亢,”花一棠手指点着轴书,“就像这些卷宗,一板一眼的记录,不添杂任何情绪。” 就如同没有感情的人偶。林随安心道,口中却说,“或许只是性格内向罢了。” 花一棠眯眼,“你也很奇怪。” “哈?” “明明怀疑他,为何又为他开脱?” “直觉上怀疑,理智告诉我没证据。” “为何直觉怀疑?” “因为他长得好看。”林随安脱口而出。 花一棠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祁元笙猝然抬眼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也听到了,林随安举起卷宗遮住了脸。 果然,这个理由太扯淡了。 花一棠把手里的卷宗摔得啪啪乱响,似乎有些消极怠工,林随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卷宗上缓解尴尬,勉力又看了两列,愈发昏昏欲睡,上下眼皮直打起架,终于不敌瞌睡虫的连番轰|炸,枕在卷宗上睡着了。 花一棠侧目看了眼林随安,不管,继续读,少顷,又看了一眼,脸垮了,举目四望,无被无衾,想了想,展开几卷卷宗盖在了林随安身上,这才满意,继续工作。 林随安睡得恨不踏实,身体如压大石,耳边淅淅索索地响,她仿佛又看见了焦尸的记忆,密密麻麻的字迹一跳一跳撞着眼球,强迫她赶紧醒过来,挣扎几番,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里的卷宗和脑海里的碎片记忆重合了。 哦豁! 林随安倏然清醒,猛地坐直,身后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不知道为啥掉了一堆卷宗。窗外天已大亮,视线比夜里清晰多了,林随安抓起桌上的卷宗,字还是认不全,意思更是看不懂,但纸张质感、行文排版,字间行距都和她在焦尸记忆中看到的十分相似——难道,那名死者的执念记忆是一卷卷宗?! 花一棠:“我那卷已经看过了。” 林随安:“你读了多少卷?” “八百多卷吧,怎么?” “可看到过‘十酷’二字?” “哈?” 林随安皱眉:莫不是自己认错了字? “林娘子,你刚刚说什么?”那边的祁元笙出声问道。 林随安唰一下看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瞬间,祁元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人的感情,好像是……诧异? “十酷,你在卷宗里见过吗?”林随安问。 祁元笙静静看着林随安半晌,突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案牍堂西北角,一堆小木箱从地面堆至屋顶,积满了灰尘,祁元笙提着长衫,攀着木箱边缘爬了上去,边爬边摩挲木箱边缘的浮雕编号。 很快,他找到了一个小木箱抽了出来,木箱堆摇摇欲坠,祁元笙身体一晃,直直栽了下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小木箱,幸亏林随安手疾眼快,腾身抄住他的腰,助他平安落地。 祁元笙连感谢的话都没有一句,打开箱子,翻出一卷书,装书的帙已经褪色,书签也掉了,只剩半截线头,祁元笙小心抽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轴书,而是竹简。他趴在地上,用手指摸着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林随安凑过去一看,好家伙,竹简上刻得是小篆,她更不认识了,忙招呼花一棠,可花一棠居然半晌没动静,回头一看,就见花一棠背着光,眯眼瞅着祁元笙,表情忽明忽暗。 “是这个。”祁元笙抓着竹简起身,指给二人看。 花一棠这才将目光从祁元笙移到了竹简上,低声读道,“阴阳刑德有七舍,室、堂、庭、门、巷、术、野,”他顿了一下,“淮南子·天文?” 祁元笙:“后面。” 花一棠跳读几列,“十酷刑,震牲畜罪,慑鬼蜮行,一曰斩首,二曰凌迟,三曰车裂,四曰炮烙,五曰断椎,六曰活埋、七曰烹煮、八曰抽肠,九曰灌铅、十曰鸠毒……” 花一棠读不下去了。 林随安脑筋飞速运转:“第一个死者,严鹤,是斩首,第二具尸体是凌迟,第三名死者,蒋宏文,是车裂,第四具焦尸,是炮烙——凶手是按此书记载的手法杀人?” “狗屁不通!”花一棠将竹简扔到了地上。 祁元笙沉默着捡起竹简,用袖口扫了扫上面的土,继续往下读,“极撼重刑,可至极净,十酷之后,便是十净。”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一把抢过竹简。 十净? 十净集?! 罗石川给的竹简残片记载:【千般妖邪皆可净之,谓之千净。】 千净的刀谱叫做“十净集”。 千净是“净门”门主的信物。 而眼前这张竹简上又出现了【十酷之后,便是十净】的记录。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这些隐隐联系了起来——林随安又想起了她的金手指——看到死者生前的执念记忆。 难道,将这些联系起来的“东西”是“死|亡”? 是了,她这具身体,原本早就死了一次……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炸响在耳边,林随安身体一颤,手里的竹简被抽走了,风擦着后背吹过,全身冰凉,衣衫竟已被汗水湿透,不禁打了个寒颤。 花一棠面色发白,扯着林随安掉头就走,“马上回花宅,让木夏熬两锅参汤给你喝,喝完就去睡觉。” “不至于不至于。”林随安忙拽住花一棠。 “身体不可儿戏!” 吼出这句话的时候,花一棠的心还在狂跳。刚刚那一瞬间,林随安突然双目失神,面无血色,就仿佛、仿佛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林随安有点懵,花一棠的眼眶又红了,她刚刚真有那么吓人?把他都吓哭了? 莫名的,她有点心虚。 花一棠:“姓祁的,跟凌六郎说一声,我腰疼脚疼胸口疼,回家养病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喂!” 祁元笙却看向门外,“有人来了。” 花一棠大喜,“明庶你来的正好,速速帮我我备车——” “花四郎,林娘子,不好了,”明庶跑得满头大汗,“王壕死了!” :,, 33 3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按照剧情套路,关键证人死亡,一般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畏罪自杀,第二,被人灭口。 可事实大大出乎林随安的预料,王壕是被狱吏活活打死的,而且是奉了周太守的命。 林随安和花一棠赶到大牢的时候,凌芝颜已经到了,面色铁青瞪着躺在地上王壕的尸体,尸身脸上、身上,满是鞭痕和火烙烧痕,死状极惨。 行刑的狱吏跪在地上,全身发抖,周太守一旁破口大骂:“什么都没问出来,还把人弄死了!一帮酒囊饭袋!” “周太守!”凌芝颜厉声道,“此人是重要嫌犯和证人,且已招供,你为何严刑拷打,害了他的性命?!” 周太守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黑着脸和凌芝颜对吼,“凌司直,我才是扬都太守,你擒到如此重要的嫌犯,为何没有及时上报?!如今误了大事,你担待的起吗?” “出了什么事?!”花一棠问道。 “花一棠!纳命来!”一个人突然冲了出来,他原本站在角落里,和影子融为一体,此时冒出,吓了众人一大跳。 林随安反应最快,飞脚就踹,亏得凌芝颜眼疾手快拦了一下,才免去此人被踢飞的厄运。林随安这才看清,竟是冯愉义的阿爷,冯松。 眼前的冯松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白发凌乱,满眼红丝,双唇爆皮,恶狠狠瞪着花一棠,全身上下抑制不住地发抖。 花一棠脸色变了:“到底出了何事?!” 周太守:“冯愉义失踪了!” 花一棠:“什么?!” 凌芝颜:“何时的事?!” “花一棠,定是你故意放走杀人凶犯,定是你害我孩儿?!”冯松张牙舞爪往花一棠身上扑,被林随安一把揪住甩开,嗷一声坐在了地上。 “花四郎整夜都在府衙,怎可能去害冯愉义。”凌芝颜道,“冯公,还是速速将令郎失踪前后的细节告知我,立即安排人手搜查——” 话未说完,就见一名衙吏急匆匆跑进来,道,“凌司直,花四郎,裴家七郎有急事求见。” 花一棠诧异:“裴诗均?他来何事?” 衙吏:“他说有个叫陈竹的失踪了。” 府衙花厅内,气氛异常凝重。 冯松终于平静了几分,面色铁青坐在东侧,凌芝颜一旁低声询问关于冯愉义失踪的细节,周太守在又是倒茶又是宽慰,颇为殷勤。 很快,林随安见到了裴家七郎裴诗均,他看到花一棠就仿佛见到老母鸡的小鸡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四郎,陈竹不见了!家中无人,常去的书肆、茶肆都找遍了!你和大理寺的人熟,赶紧帮着找找啊。” “七郎莫急,”花一棠示意裴诗均先坐,“你最后一次见到陈竹是什么时候?” 裴诗均:“就是你和林娘子在流月楼发现无头尸的那日,我听闻你们被府衙的不良人带走了,急忙去花宅找穆忠,路上见到陈竹,我喊了他一声,他好像根本没听到,急匆匆走了。” 花一棠:“何时?何地?” 裴诗均想了想:“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在芙蓉楼,大约是未正,驾车过中三桥,广济桥,对,是在攀桥上见的他,大约在未正三刻。他朝西走,应该是去卷玉坊的茶肆。” “之后便再未见过?” “这几日扬都乱哄哄的,阿爷让我别出门,今日他答应李员外的画快到日子了,我去他家催,这才发现他不在家,听左邻右舍说,这两日也未曾见过人。” “他家中可有异样?” “和平时一样。” 花一棠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知道他的意思,现在失踪了两个人,冯愉义和陈竹,焦尸可能就是其中一个。 只是尸体损毁,此处又不能验dna,根本无法确认身份。 唯一有把握的线索就只有——她的金手指……咩? 林随安:“陈竹是谁?” 裴诗均:“林娘子你在芙蓉楼见过他的,你忘了?” 林随安回想了一下,实在没印象。 “五百份的传单,一半都是他写的。” 这么一说,当时裴诗均身后的确有几个白衣青年,捧着大叠的传单,但具体几个人、具体什么长相林随安根本不记得,大约都是相貌平平。 “他也是纨绔?”林随安问。 裴诗均:“哎呦,他算什么纨绔,母亲早死,父亲前年也走了,还是四郎见他字写的好,又会画画,让我帮忙介绍些定制字画的生意给他。” 林随安颇为诧异看了花一棠一眼,想不到这纨绔还做扶贫的善事? 却见花一棠猛地闭眼,抿紧了嘴角,唇色苍白。 “怎、怎么了?”裴诗均问,“四郎,是有什么不妥吗?” “什么?!昨夜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那边的冯松跳起身大吼,“快带我去!!” 裴诗均豁然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缓缓睁眼,瞳色幽深。“走吧,去敛尸堂。” 当仵作解开蒙尸布,露出焦尸真容的时候,冯松崩溃了,整个人瘫到了地上,嘴里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意义不明的啊啊声。 纵使林随安对他没啥好印象,此时也不忍再看,移开了视线。 裴诗均的情况好一点,只是面色发绿,有些腿软,被花一棠搀住,勉强保持站立。 “天哪,冯三郎啊,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凌芝颜!都是你破案不力,玩忽职守,放走了嫌犯!如今害死了冯氏三郎,你就是罪魁祸首!我周某人定要好好参你一本!”周太守哭得好像死了亲爹一样。 冯松恶狠狠瞪着凌芝颜,双瞳如同染血。“凌氏不愧是五姓七宗之一,果然与花氏沆瀣一气!” 凌芝颜表情并无波动,“此人并非冯愉义。” “昨夜三郎失踪,昨夜寻到这具尸体,不是三郎是何人?”周长平大叫,“凌芝颜,你酿成大祸,休想矢口否认!” “冯公说冯愉义吃完晚膳后回房歇息的时间是酉正,根据王壕交待,他与东晁接头时间为亥正,之间仅隔了一个时辰,一具尸体要烧成这般焦尸状,最少需要半个时辰以上,还要加上拐人、杀人、运尸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凌芝颜示意仵作送上检尸格目,边翻边道,“尸体虽然烧焦,但内脏保存还算完整,胃部空荡,并无食物残留,说明此人死前一个时辰以上未曾进食,和冯愉义进餐时间不符。” 冯松挣扎着站起身,“他、他真不是三郎?” “不是。” “那三郎在何处?!” “请冯公务必配合,凌某需仔细搜索冯愉义屋子,询问冯氏所有人的口供。” 冯松瞪大眼睛,“你意思是三郎还活着,你能找到他?” 凌芝颜皱眉:“我不能保证。” 冯松的表情似乎是想把凌芝颜啃了。 周太守立即表忠心:“冯公放心,我就算将整座扬都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三郎!” “那还等什么?!”冯松怒吼,转身出门,周太守紧随其后。 凌芝颜重重叹了口气,还是追了上去。 至始至终,花一棠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尸台上的焦尸,他的身形单薄,衣衫洁白,衬得背影犹如娇弱的花瓣,风大点都能吹跑了。 裴诗均犹豫着上前,“四郎,若这个不是冯愉义,难道是……陈竹?” “陈竹定是一直跟在我们身边,才被误认成了纨绔,招来杀身之祸。”花一棠的喉结动了一下,“是我的错。” 几个时辰后,凌芝颜带回了消息,冯愉义的失踪和之前的蒋宏文一样,屋内无任何打斗痕迹,也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加上冯宅之前乱成一团,破坏了现场,连靳若也无法追踪冯愉义的去向。 “我们之前推测带走蒋宏文的是官府中人,如今看来,大约是推理方向错了。”林随安道,“若按东晁的功夫,他大可不着痕迹直接掳人。” “东晁的刀法虽然高超,但潜行腾跃的功夫却是一般,凌司直带我去冯宅的院墙和屋顶上看了,没有东晁出现过的痕迹。”靳若道。 林随安:“你是说东晁的轻功尚未达到踏雪无痕的程度?” 靳若很嫌弃,“你话本子看多了吧,世上哪有这种功夫?只要是人,行走间定有痕迹,除非他是鬼。” 太好了,起码这个世界还归牛顿管。林随安想。 “那么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蒋宏文和冯愉义皆是自己偷溜出门的。”凌芝颜铺开扬都坊图,目光在罗城六十四坊间游走,“为何出门?何时出门?去了何处?皆无所知。” “你们觉得冯愉义还活着吗?”裴诗均问。 凌芝颜:“未见尸体,便有希望。” 靳若瘫在桌上,“京云坊只查了不到五分之一,屁都没找到一个。人还被撤走了,完蛋。” 林随安一怔:“京云坊为何不查了?” 靳若:“巡城卫、不良人和衙吏都被周长平那老家伙调走去找冯愉义了!” “找冯愉义不是更应该去查京云坊吗?” “周太守说,王壕死前曾言,关于东晁在京云坊有铺子的消息是他信口胡说,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活命的理由。”凌芝颜掐了掐眉头。 看凌芝颜的表情,林随安就知道周太守恐怕不止说了这一句,八成还有不少难听的话。 裴诗均:“周长平这老家伙挺会啊,之前一直装病躲清闲,如今一看冯氏出了事,立刻尽职尽责了,只是凭他的本事,冯氏还是自求多福吧。” 凌芝颜叹气:“仅靠净门的人,效率太低了。花四郎,可否请花氏的人帮忙?” “扬都这么大,就算把花氏的人全放出去,也是杯水车薪。”花一棠靠着凭几,半眯着眼,“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引蛇出洞。” 凌芝颜不解:“什么引蛇出洞?” 花一棠从袖口里抽出一样东西递给凌芝颜,竟然是祁元笙翻出来的那卷关于“十酷刑”的竹简。 林随安十分诧异:他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之前不是还对这上面的记载嗤之以鼻吗? 凌芝颜扫了眼竹简,面色大变,“花四郎,此物——” “东晁对尸体的处理和这上面的记载一模一样,我怀疑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按这个顺序和方法杀人。”花一棠似乎很疲惫,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现在杀了四个人,还差六个,而且他上次说了,下一个就是我,按他的计划,给我安排的应该是断椎之刑。” 凌芝颜:“荒唐!这东西谁找出来的?哪找出来的?!” “回禀凌司直,是我。”角落里冒出一个声音,把大家吓了个激灵。 众人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司法曹的书佐。 祁元笙坐在阴影里,像只地缚灵,语气一板一眼,“竹简是经林娘子提醒,从司法曹封存的案卷古籍里寻到的。” 凌芝颜诧异:“林娘子又是如何知道这十酷刑的?” 完了!林随安心呼不妙,总不能说她有金手指吧?这也太不科学了。 要不就说她和东晁对战的时候,东晁说漏了嘴?不行,当时那么多人在场,都眼巴巴看着呢,肯定混不过去。 “等一下,我见过这上面的话!”靳若眼珠都快贴到了竹简上,“‘十酷之后,便是十净’,净门本宗刀谱残卷上也有这句!” 花一棠猝然睁眼。 “啊。对,”林随安立刻道,“我以前听阿爷提过十酷刑,只是当时年纪小忘了,后来见了这几具尸体的惨状,才想起来。” “你之前说,你的功夫都是王壕教的?”花一棠问靳若。 靳若:“是啊。” “那么之前保存刀谱残卷的人是?” “自然是王壕。” 众人齐齐沉默。 “这便说的通了,”花一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看来东晁是从王壕的刀谱上得到的杀人灵感。” 裴诗均:“四郎你要去哪?” “东晁说,扬都苦纨绔久矣,他要替天行道,既然如此,”花一棠迈步走向大门,逆光而立,此时黄昏已至,昼光倾斜一束落在他的身上,凝光如柱,“我,扬都第一纨绔花一棠,就等着他来杀我!” 众人诧然变色,凌芝颜瞪大了眼睛。 唯有林随安勾起了嘴角,她看得清楚,花一棠的手指紧紧攥着扇柄,指节青白,还在隐隐发抖。 嘴上说的漂亮,身体很诚实嘛。就他这小兔子胆儿,才撂了句狠话,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行。”林随安上前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我陪你。”:,, 34 3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虽然吧……但是吧……”靳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林随安:“哇哦。” 刚至酉正,华灯初上,他们站在红妆坊一所大宅前,这是一处六进六出的特大号四合院套宅,门上挂着“梅五家”的小木牌,院内结构完全左右对称,雅致回廊环绕贯穿整座宅院,从门口向内望去,但见那堂楼敞明,账幔垂飘,池水涟漪,花卉芬芳,夜雾袅袅,宛若仙境。 “梅五是红妆坊最有名的头牌名妓,”靳若见林随安似乎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忙为她科普,“这里就是红妆坊鼎鼎有名的销金窟。” “四郎,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一名身着石榴裙的女子款款向花一棠施礼道。 花一棠微微笑道:“此次麻烦你了。” 女子:“四郎这就见外了,这几日还多亏四郎送钱送药送医,娘子们才能安心养伤。借个场地,不过是小事。” 花一棠点了点头:“帖子都送出去了?” 女子笑道,“算算时辰,大家都该到了呢。” 话音未落,就听坊门方向传来马蹄马嘶声,十余辆华贵的马车依次行来,排着队停靠在宅院前的大片空地上。 “四郎,我们来了!”第一个来打招呼的是裴诗均,身后随着二十多名白衣男子,皆是年约弱冠,几乎都是之前在芙蓉楼见到的熟面孔,见到花一棠,皆是喜笑颜开,纷纷上前施礼,颇为热络。 “他不会是把整个扬都有名有姓的纨绔都叫来了吧?”靳若愕然。 林随安:“冯氏那一派的好像都不在。” “那是自然。现在外面都传开了,扬都出了个杀人狂,专杀纨绔,死状一个比一个惨,连冯愉义都被抓走了,府衙疯了似的满城寻人,现在凡是跟纨绔沾点边的富家子弟个个都吓破了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靳若翻白眼,“姓花的居然把这些纨绔都聚集到红妆坊来,这不是明摆着——”说到这,靳若回过味儿来了,“他是故意的。” 林随安:“虽然东晁说下一个要杀的是花一棠,但也不排除他是声东击西,东晁功夫不弱,这些纨绔们落单反而危险,将他们集中一处保护起来更稳妥。” 靳若:“你是说,花一棠也许只是个幌子,所有的纨绔都有可能是东晁的下一个目标?” 林随安点头:“如今我们在明,凶徒在暗,与其龟缩在家中惴惴不安,不如放手一搏,引那凶徒出手一举擒获,永绝后患。” “也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靳若想了想,又道,“不对啊,冯氏那一派的肯定不会来啊。万一东晁去杀他们,那——” “所以花四郎才做了这么大场子。”凌芝颜率明庶和明风匆匆而至,明庶和明风大张着嘴,从嗓子眼里都能看到小舌头,凌芝颜望着坊门外的车水马龙,道,“他估计是要赌一把,一边是胆小如鼠闭门不出的纨绔,一边是狂妄自大夜宴笙歌的纨绔,那一边更能激起东晁的杀心。” 这还用问吗?林随安心道,就东晁那般的疯子,肯定会选花一棠这边。 靳若不觉放低声音,“他这是把他这一派的纨绔都当成了诱饵,简直像为了——”靳若露出牙疼的表情,“保护冯氏那边?”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我可没这么说。” 林随安失笑,她敢打赌,花一棠死都不会承认。 “若东晁真来了,这边的人岂不是很危险?”靳若又问。 林随安:“凌司直去府衙借人,结果如何?” 凌芝颜有些无奈,“周太守拒不帮忙,只有我们三个。” 果然不出所料。林随安心道,周长平这是明摆着要坑死花一棠和凌芝颜。 明风立即表决心:“那帮酒囊饭袋,不来也罢,我二人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明庶:“何况还有林娘子在,以一当百也不是问题。” 林随安:“……” 她可不敢托大。刚刚她四处查探过了,宅院内外都藏了不少人,皆是精壮汉子,显然是花氏的人。 “只是,花家四郎这般做,这些纨绔若得知实情,岂不是会怪他?”凌芝颜有些担忧。 “凌司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靳若用眼神示意,“他们应该都知道。” 凌芝颜诧异,竖耳细听,纨绔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过来。 “四郎,你不必多说,我们都明白此事危险。” “那凶徒实在可恶,严鹤、蒋宏文之流先不说,陈竹一介书生,就这么枉死了,着实令人不忿!” “纨绔又如何?纨绔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我们和冯氏那帮胆小鬼可不一样,那凶徒若敢来,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不成,到时一拥而上,擒住凶徒,我呸死他!” “没错!今日冯氏龟缩不前,待我等擒凶立功,看他们还有何脸面和我们争地盘?!” “我们今日就是要告诉他们,这纨绔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他们算个屁纨绔!” “那凶徒着实可笑,今日说纨绔是万恶之首便是了?那明日若说杀猪的、卖羊的、读书的也是万恶之首又如何?是善是恶岂能让他一人说了算?” 花一棠笑得犹如初春日光下,枝头开满了花,抱拳道,“诸位所言甚是!” 凌芝颜容色触动,沉默片刻,“之前听闻扬都纨绔种种,花氏四郎种种,心存偏见,如今看来,确是我狭隘了。” 靳若口气酸溜溜的,“这话若是让花一棠听到,他肯定得意得不得了。” 不止,尾巴肯定都能翘到天上去。林随安想。 五十多名纨绔陆陆续续抵达,以花一棠为首,勾肩搭背进了梅五宅院,林随安等人跟上,一路穿过繁花水雾,抵达大堂。 虽然称为大堂,但实际上是个四面镂空的宽敞大亭,梁下挂着层层叠叠的帷幔,大红大绿的配色颇为喜庆,四周搭了凉台,身着华服的乐师整齐列坐其上,堂内早已开席摆宴,桌上排满了琳琅满目的菜品酒水,负责宴席正是木夏,引林随安等人分别入座,林随安坐在花一棠左侧,凌芝颜在右侧,靳若、明庶、明风大喜,敞开肚子先吃了再说。 林随安注意到,门口招呼花一棠的女子引人入席后,便迅速退下,席间也未见任何妓人,她又扫了一眼堂外的乐人,都是青年男子,虽然穿着乐人的衣衫,但皮肤黝黑,指节粗大,还有熟人,穆忠捧着琵琶,瓦尔抱着皮鼓,阿隆摆弄着箜篌。 木夏提声:“奏乐,开席!” 乐声轰然响起,凌芝颜“噗”喷出一口茶,靳若、明庶和明风差点被噎死。 林随安暗自庆幸,幸亏她机警,没吃东西没喝水。 这些乐师显然都是穆氏商队的伙计,根本没几个擅长乐器的,全部都在“滥竽充数”,不,或者说,都是“滥竽”,奏出来的音乐那叫一个不着四六,不靠七八,如乌鸦呱呱,似犬吠嗷嗷,总之没一个音在调上。 神奇的是,这帮纨绔对如此离谱的音乐竟然听得如痴如醉,裴诗均还跟着哼唱起来,众人推杯换盏,吟诗句行酒令样样不耽误,气氛搞得很是热烈。 花一棠端起酒杯笑道,“这般充耳不闻的本事,可是常年的功夫,羡慕不来的。” 众人:“……” 林随安:服了。 凌芝颜随便吃了两口,从袖中掏出一卷轴书放在案上,“这是根据十酷刑的线索,筛选出的凶案卷宗,祖安县三年前的案子,死者被挖心挖眼,死状极为惨烈。。” 花一棠打开看了一眼,“这宗我都看过,凶徒名为西祖,是个小买卖人,半夜入宅杀人,当场被擒获,人证物证俱全,已于三年前判绞刑。” “你看这里,”凌芝颜指着卷宗道,“西祖身形矮瘦,但有一名目击证人坚持说,凶徒是个彪形大汉。祁元笙在封档的海捕文书发现一对兄弟,哥哥叫郑东,弟弟叫郑西,常年在祖安县和徐朝县的必经之路上杀人越货,手法也是挖心挖眼,杀的都是商贾乡绅,美其名曰劫富济贫。哥哥郑东和东晁的形貌十分相似。只是五年前,这对兄弟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郑西,祖安县,西祖。徐朝县,郑东,东晁——”林随安道,“只怕不是巧合。” 凌芝颜:“西祖杀的那人,是一名声名狼藉的纨绔,据西祖的供词说,他是见此人强抢良家女,前去救人,见纨绔欲行不轨,一时激愤杀了人。而那名女子,在得知西祖被判绞刑之后,投缳自尽了。” 林随安:“那女子与西祖是何关系?” 凌芝颜摇头,“不得而知。” 花一棠沉默片刻,“凌六郎,你到底想说什么?” 凌芝颜:“我是怀疑,东晁杀人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纨绔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 林随安挑眉,凌芝颜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你们这帮臭小子若是干过什么类似强抢良家女的坏事,速速从实招来! 花一棠慢悠悠摇着扇子,笑了。 靳若表情嫌弃:“凌司直,你真太看得起他们了,他们这两帮纨绔就知道抢地盘、骂仗、打架,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隔三差五撂翻几个,轮流回家养伤,去医馆比来红妆坊都勤,哪有精力干别的?” 林随安想起之前花一棠写的那近千份“黑账”,还真是,他们光打架都忙不过来了。 凌芝颜思索片刻,“花四郎写的只有这三年的记录,那么三年前呢?” 花一棠脸黑了,拒绝回答。 “三年前,四郎还是个好孩子,日日在家刻苦读书呢!”裴诗均举杯,大笑道。 众纨绔哄笑一片。 凌芝颜愕然,林随安很感兴趣,“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做了纨绔?” 花一棠干咳一声,摇起了小扇子,“我这般容貌和家世,若不做扬都第一纨绔,岂不是暴殄天物?” 凌芝颜扶额,靳若做了个呕的表情。 林随安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脑洞。 难道,花一棠当纨绔,是别有所图? 酒宴延续了大半夜,吃喝玩乐好几个时辰,纵使是资深纨绔们也有些扛不住了,纷纷醉倒大睡,穆忠等人率领的乐师们还在尽心心力奏乐,经过整夜磨合,居然能听出几分曲调了。 花一棠靠在凭几上,半眯着眼,一手托腮,一手握扇轻叩膝盖,一下接一下,越来越慢,随着他的节奏,木夏示意穆忠等人停止奏乐,纷纷退下。 凌芝颜、明庶和明风的神色愈发凝重,靳若站起身活动手脚。 子时将至,风凉如水。 寂静的月光平铺地面,砂石地上每颗石子都被映出了萧瑟之意。 林随安握紧了千净,她听到了脚步声,一步一步,不慌不忙,由远及近。 凌芝颜豁然起身,明庶、明风长刀出鞘。 长长的倒影从门外投射进来,影子的另一端连着一双黑布靴,靴帮沾满了泥泞,大约是走了很远的路。 来人一身黑衣,头上依旧戴着黑色的鬼面具,身形高魁,手握横刀,凛冽刀光寒意逼人。 “还以为他会偷袭,没想到居然明目张胆走进来了。”靳若冷笑道。 林随安笑不出来,他这般行动,只有一个原因,有恃无恐。 花一棠起身,衣袂飘飘走到大堂正前,啪一声打开扇子,这是一个信号,木夏和穆忠领着花氏众人手持利刃奔出,团团将东晁围在中央。 东晁摘下面具扔到一边,面具下的脸和之前王壕描述的有八成相似,长脸长眉,就连人中都比平常人长些,眉眼间隐有戾气,一看就是常年刀口舔血之人。 “有些胆色,总算没让我失望。”花一棠笑道。 “你将这些纨绔都聚在此处,是怕我对他们下手吗?”东晁也笑道,“花一棠,你小看我了,他们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不配我脏了刀。” “你说谁不入流!” 随着裴诗均的喊声,刚刚还睡成一片的纨绔纷纷站起身,互相搀扶着站到了花一棠的身后,酒气熏天瞪着东晁。 东晁狂笑起来,笑声震得苍凉夜空阵阵回响。 “东晁,今日你插翅难逃!还不束手就擒?!”凌芝颜高喝。 东晁停了笑声,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你们这帮纨绔还真是有趣,比冯愉义好玩多了,”他掏出一个小木匣扔了过来,木匣掉到花一棠脚边,啪一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只血淋淋的人手,还有一个玉佩。 纨绔们哗然后退,有几个吓得坐到了地上。 “是冯愉义的玉佩!” “难道那是冯愉义的手?!” 花一棠脚下一晃,林随安眼疾手快一掌撑住了他的后背,不得不说扬都第一纨绔的表情管理着实令人惊叹,吓得牙帮子都打颤了,居然还保持着完美的嘲讽笑容。 “想用冯愉义要挟我?你莫不是脑袋被驴踢了?扬都谁人不知,我花一棠和冯愉义势同水火,巴不得他早点死呢!” “没错,整个扬都都知道。”东晁松了松肩膀,“花四郎,我也要提醒你,冯愉义有两只手。” 林随安眉头一皱,心道不对。 突然,就见宅院门外灯火灼灼,杀声四起,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子手持火把杀了进来,为首的竟然是冯松、严言、白凡等人。 就在此时,东晁豁然跪地,朝着花一棠抱拳高呼,“属下幸不辱命,已灭严、白、蒋、冯四家血脉,如今他们已是苟延残喘,花氏剿灭冯氏一族及其爪牙,称霸扬都,就在今夜!”:,, 35 3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他大爷的! 东晁这一嗓子,林随安就知大事不妙。 他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所以利用冯氏和花氏不合,挑拨离间,渔翁得利。 好死不死,冯松竟是信了,他手里也捧着一个滴血的木匣,赤目嘶吼:“花一棠,果然是你!全都给我上!擒住花一棠者,赏百金!” “擒住花一棠!”冯氏一众嘶吼着杀了过来。 “猪队友!” “啖狗屎!”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喝骂出声,花一棠高举折扇:“擒住东晁!” 话音未落,林随安已疾驰而出,千净出鞘,剑刃犹如一抹薄薄的碧色极光斜切开夜色,她的速度很快,几步已经将凌芝颜和靳若甩到身后数丈之外,可东晁的速度更快,他两脚踹飞阿隆和瓦尔,大叫着冲向了冯松的人马。 “花四郎,我替你杀光冯氏猪狗!” “擒住东晁!”穆忠率人紧追。 “花氏要杀人灭口!”冯松大吼,“抓活的!” 两句话间,东晁已经杀到了冯氏队伍前,长刀轰然劈下,一串殷红的血浆喷出,两个人被拦腰斩断,立时咽气,尸体上半截飞到了冯松脚下,冯松嗷一声坐在了地上,白凡和严言直接晕了。 冯氏众打手断不敢再和此人对战,竟是朝着穆氏商队的人扑了上去。 穆忠大怒:“他和花氏没关系,打我们作甚?!” 可根本没人听他的,冯氏和花氏本就积怨极深,平日里都是压着火气,积攒了数年的怨气和怒气如同一桶炸药,被东晁这颗火星一点,轰一声炸了。两边人马不管不顾混战在一处,叫骂声和刀刃相击声震得地面隆隆作响。 这一乱可就糟了,原本林随安距离东晁只剩三四丈远,可现在被人群一冲,和东晁之间的距离立时多出一倍,更闹心的是,冯氏打手见战局中混入一个小娘子,都想捡个便宜,竟有七八个人围攻而至,横七竖八的刀光遮住了林随安的视线。 “你大爷!”林随安大怒,舞刀如电,足踏厉风,格刀、冲肘、膝击、甩拳,身旋腾跃,连环飞踢,嘁哩喀喳击倒一圈,横刀怒目,“找死吗?!滚!” 四周打手大惊失色,轰然散开一圈,“这小娘子恁是扎手!撤撤撤!” 林随安展目四望,入眼皆是混战的人群,东晁不见了! 不好!调虎离山! 她掉头就往回冲,形势紧迫,这一次她可没那么好心手下留情,千净所到之处,血花如烟火飞溅,幸而冯氏打手平日养尊处优,并非亡命之徒,林随安才砍伤了三人他们便知道了厉害,齐刷刷让了一条路出来。 风灌入眼眶,压得眼球又酸又疼,林随安第一次对这个时代的建筑格局生出了怨愤,没事儿把院子修这么大干嘛,她的速度再快,也不能无视物理距离,狂奔中,她看到凌芝颜和靳若被一群打手围攻,凌芝颜边战边退,大喝“我乃大理寺司直,此事是误会,通通住手!”,靳若大叫“喊个屁,都杀红眼了,根本没人听你的!”明庶和明风被困住了,欲去救援,却无法脱身。 林随安扫了一眼,没有东晁的影子,反手抽飞一个不长眼的打手,继续拔足狂奔,她看到了和冯氏打手和纨绔混战,面对这些富家纨绔,打手们明显不敢下狠手,纨绔们可不管不顾,使的全是地痞无赖的打架功夫,姿势虽然不雅,骂声倒是震天,竟打出了悲壮惨烈之感,林随安帮裴诗均踹飞一个,大喝道,“花一棠呢?!” “这儿呢!”左侧传来声音,林随安猝然扭头,但见花一棠骑|在一个打手身上又撕又挠,木夏左手提茶釜,右手甩茶勺,对企图接近花一棠的所有打手进行无差别开水攻击,烫得周围打手吱哇乱叫。 看到花一棠的那一瞬间,林随安吊在嗓子眼里的心咚一声落了回去,砸得胸口生生地疼。 幸好……幸好! 林随安呼出一口浊气,快步走向着花一棠,“东晁不见了,此事不对——” “后面!”花一棠大叫。 林随安背后汗毛倒竖,只觉一道劲风直袭后脑,条件反射勾头含胸,反手荡出千净,呲!一串血珠溅过地面,林随安只来得及看见一只脚腾空而起,说时迟那时快,刺目刀光犹如暴雪冰锥压了过来,林随安大惊失色,双手握刀仓皇接招,每一刀的力量都十分惊人,震得她手臂发麻,连连踉跄后退,才招,虎口已是溢血,勉强架住了东晁的刀。 东晁的刀光寒如霜冰,千净墨绿似毒蛇之瞳,双色刀刃闪烁碰撞间,林随安看到了东晁的眼睛,布满血丝,狠佞嗜血。 她要死了!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视线里幻作一片黑白,千净的刀鸣和脑中的轰鸣合在一处,震慑着五脏六腑,血液逆流而上,澎湃力量从身体里涌出,林随安大喝一声,千净逆推而上,逼得东晁连退三步。 东晁笑了,露出染血的牙,从单手持刀改为双手握刀,再次攻击,两色刀刃疯狂交击,火花四溅。 林随安知道她的身体再次失去了控制,但她无能为力,只能像个无根的浮萍飘荡在这具身体里,旁观她和东晁的对战,大约是旁观者清,这一次看得很清楚,她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没有防守,只有攻击、攻击、攻击,不要命地杀!杀!杀! 她的耳朵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无尽杀意如潮水冲刷着岌岌可危的神志——杀!杀!杀!!杀光他们!全部杀光就好了! “林随安!!”突然,有个声音犹如晨曦撕破了眼前的黑白,林随安一个激灵,顺声望去,但见花一棠双手提着茶釜,气喘吁吁望着她,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又泛起了绯红的水光。 啊,他胆子小,莫不是又被她吓到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五感瞬间回归,钻心的剧痛从手臂传如大脑,林随安这才意识到,她疯狂的攻击可能已经震裂了自己的臂骨。 东晁“啧”了一声,猝然压刀,林随安疼得眼前一黑,扑通单膝跪地,东晁的刀压着千净砍在了她的肩膀上,立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大喝一声,将烧得通红的茶釜砸向了东晁,东晁一脚踹翻林随安,反身劈开茶釜,一个纵身掐住了花一棠的脖颈,将他勒在了肘间。 林随安一骨碌翻起身,“放开他!” 东晁嗤笑一声,一手勒住花一棠,助跑两步一跃而起,双脚咚咚咚连环踏上大堂立柱,另一手勾住屋檐,嗖一下攀上了屋顶,林随安紧追而上,几个腾跃也翻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踩得瓦片哗哗作响,东晁速度更快,几步就到了大堂屋脊,刀刃横住了花一棠的脖颈,林随安脚下一滞,停在了十步之外。 东晁瞥了林随安一眼,提声高喝,“冯愉义还活着!” 全场倏然一静,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花氏众人这才发现花一棠被抓了,个个脸色白得吓人。 冯松推开保护他的家仆冲上前,大吼,“你说什么?!” “我说你蠢,”东晁笑道,“冯愉义活着比死了更有用,我怎么会杀了他?” 冯松:“我家三郎在哪?!” 东晁居高临下望着堂下众人,满面得意,“如今扬都最有权有势的两大家族的血脉都在我的手里,你们是不是都要听我的?” 凌芝颜上前一步,面沉如夜,“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啊——”东晁叹了口气,月光掠过他的脸,白如霜雪,“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林随安心头一动,“你是郑东?” 东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林随安语速飞快:“西祖,也就是郑西,是你的弟弟?难道郑西的案子有冤?你犯下这些案子是为了替他鸣冤吗?” 凌芝颜拔高声音:“只要你放了花一棠和冯愉义,无论何等冤案,大理寺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东晁默不作声看了眼凌芝颜,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林随安脸上,刀刃贴着花一棠雪白的脖颈,一抹殷红顺着刀刃流出。 林随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住手!你要什么,花氏皆可应下!”穆忠急声大喝。 “我想和诸位做个游戏。”东晁道。 众人震惊变色。 靳若跳脚:“你有病吧!” “荣幸之至!”被刀逼住脖子的花一棠开口了,他的脸被刀光映得青白,眼瞳隐隐泛起幽蓝色的光,嘴角甚至还含着笑,“论游戏玩乐,整个扬都我认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林随安几乎吐血:都什么时候了,花一棠你能别嘚瑟了吗?! “猜个诗谜吧。”东晁道,“猜出来有大奖。” “奖品是我的命吗?”花一棠问。 “一个时辰,你若能猜出来,便能换回两条人命。” “还有一人是冯愉义吗?” 东晁看了眼天色,“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 花一棠:“谜面是什么?” “书香藏臭色令昏,一腔污秽出文门。” 东晁的嗓音回荡在整座红妆坊的上空,撕裂了夜空中薄薄的残云。 林随安脑仁嗡嗡作响,这首狗屁不通的歪诗她记得,堪称她在扬都霉运的开端。 冯松面如金纸:“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花一棠:“谜底猜什么?” 东晁:“一个地方。” “范围呢?” “扬都城六十七坊内。” 花一棠眸光闪动,“是你关押冯愉义的地点?” 东晁勾起嘴角,“只有一个时辰,若是迟了,你和冯愉义都要死。” “这还用猜吗?又是书香、又是文门,定是冯宅或者冯氏私塾!”靳若大喊。 “错了。”东晁毫不客气在花一棠脸上划了一刀,从颧骨斜拉向上,赤红的血浆流下,宛若血泪。 场内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木夏差点晕过去,穆忠喷出一口血,靳若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林随安心头狂跳,她的身体又出现了那种颤栗感,冲天的杀意再次袭来,她狠狠咬破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花一棠在东晁手里,她若再失控,搞不好会把花一棠一起砍了。 不能杀人,不可失控! 清泠月光下,花一棠遥遥望着林随安,惨白如花瓣的唇勾了起来,衬着他眼下的血痕,竟是显出了几分明媚妖冶。 他说:“林随安,别害怕。” “怕你大爷!”林随安啐出一口血沫,“我是怕你吓破了胆!” “时间不多了。”东晁提醒。 “谁有扬都坊图?!”凌芝颜大叫。 穆忠抖开一卷轴书铺在地上,凌芝颜闪目观望,瓦尔冲过来,“我会背扬都二十六桥口诀!” “背!” “九曲乌作坊,洗马攀阿婆,周家小市广济翠,开明蔡家通太平,利在南,通天北,参佐贯西东,北三中三南三九,四坊六七——” 凌芝颜的手指随着瓦尔的声音飞快在坊图上游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下滑落,冯松还在一旁扯后腿,“凌芝颜,你快点!” “闭嘴!”明庶一巴掌将冯松扇到一边,凌芝颜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提声又喊,“花一棠,我对扬都不熟!” 人质花一棠却似乎一点都不急,“果然,紧要关头,还是要靠我啊。” 林随安抓狂:“你能别贫了吗?” “凌六郎,去寻司户曹的人过来,最好能带上西南城十二坊的户籍卷宗,看看祁元笙还在不在府衙,若在,一起叫过来!”花一棠大喊,“靳若,让你家熟悉西南十二坊的人都过来!穆忠,请十三管事过来!” 凌芝颜、靳若和穆忠皆是不明所以,但也顾不上许多,立刻分头安排。 林随安注意到,当花一棠布置完这些的时候,东晁的杀意明显褪去了三分。她抓紧时间扯下一截衣襟,用牙咬住将千净和手死死缠在一起,默不作声盯着东晁,伺机而动。 东晁似乎根本不在意林随安的举动,现在的他,对花一棠更感兴趣。“你这般便能猜出谜底?” “这首诗是在半月前突然出现的,在扬都广为流传,朗朗上口,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听明白,说的就是冯氏,但你却说冯宅和冯氏私塾都不是答案,”说到这,花一棠放低了声音,之后的话,只有他和东晁,以及不远处的林随安能隐约听到,“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地方与冯氏相关,又与冯氏不相关。” 林随安愕然:这纨绔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杀人、毁尸、抓冯愉义,都是为了今日,挑拨花氏和冯氏混战,加剧花氏和冯氏的矛盾,抓我做人质。但抓我,却不是为了杀我,而是逼我替你做一件你做不到的事。”花一棠抬眼看着东晁,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熠熠发光,“或者说,逼花氏替你做一件事。” 林随安:啥玩意儿?! 东晁眼睛越瞪越大,脖颈的脉搏越跳越快。 “你要找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和冯氏关系密切,但十分隐蔽,你查不到……”花一棠观察着东晁的反应,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不、或许你早就查到了,却进不去,又或许你进去过,却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需要彻底搜查那个地方,但这太难了,除非——”花一棠吸了口气,“除非因为某种迫不得已的缘由,有人硬攻进去,强行搜索。可冯氏在扬都权势颇大,又和扬都太守私交甚深,无人能查冯氏的地盘。那么,放眼整个扬都,唯一能做这件事的就只有花氏。” 东晁咧嘴笑了,“花氏四郎,果然名不虚传,早慧近妖啊!” “你悄悄告诉我谜底,我帮你去把那个地方翻个底朝天如何?”花一棠笑道。 “你不是帮我,你是也想找冯氏的麻烦。” “看破不说破,做人留一线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咱们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松松手指头,让我也喘口气呗。” “你当我傻吗,我若稍有松懈,那边的小娘子就会立刻劈了我。” “她又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千净之主,不可小觑。我可不敢冒险。” 花一棠和东晁你一句我一句,竟然好似老友般聊了起来,林随安却是越来越紧张,她明显能感觉到,东晁虽然表面镇定,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眼神越来越焦躁。 突然,林随安的目光捕捉到东晁的脚跟颤了一下,似乎是肌肉痉挛,忙不动声色退后半步,转换观察角度,顿时大喜。 东晁左脚下积了一小摊血,只是因为他一身黑衣,又特意将左侧身体藏在花一棠身后,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他何时受的伤?林随安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之前他偷袭时,她回身的那一刀,当时的确有血飞出。本来以为只是皮肉伤,但现在看来,她明显小瞧了自己身体的应激反应能力,看东晁的反应,起码伤到了肌肉或者筋脉。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沉下心,将千净横在眼前,摒除所有杂念,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晁的左腿。 只要一瞬间!一瞬间就够了! 花一棠充分发挥了话痨特色,聊得口沫横飞,东晁渐渐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回话,目光频频望向红妆坊坊门。但他的刀,一直纹丝不动逼在花一棠咽喉处。 林随安眯眼,缓缓沉下腰:再等等,他快等不急了。 突然,红妆坊外传来马蹄马嘶,周太守扬刀纵马,带着一众不良人、巡城兵和衙吏冲了进来,“冯公,花四郎,我来助你们!” 东晁豁然抬眼,就在这一弹指间,他的刀离开了花一棠的脖颈。 就是此时! 林随安足尖碾碎瓦片,整个人如箭飚出,瞬间到了东晁身前,左掌握住东晁刀刃,右脚蹬开花一棠,右手千净劈向了东晁的左腿,一连串动作几乎瞬时完成,花一棠稀里哗啦滚出去的时候,血已经溅到了林随安的脸上,东晁闷哼一声,杀意大盛,反手握刀插向了林随安的后背,可不知为何,他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千钧一发之际,林随安来了个驴打滚,万分狼狈沿着屋顶稀里哗啦滚了下去,后背咚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停住了。 背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竟然是花一棠,是他接住了林随安,而在他身后,则是穆忠和明风。 他们都直直盯着屋顶正上方,面色骇然。 林随安转目看去,就见东晁直挺挺站着,五六只羽箭穿胸而过,他转目看了花一棠一眼,笑了笑,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啖狗屎!谁放的箭?!”花一棠大急,“接住他!” 没人接住东晁,他沿着屋檐滚落,重重摔到了地上,待花一棠和林随安赶到的时候,他一口一口往外吐着血水,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似哭似笑。 花一棠揪住他的衣襟,牙缝里挤出声音:“冯愉义在哪?!” 东晁脸上露出笑意,血牙森森,“时间不多了,找不到那个地方,冯愉义必死……” 话音未落,两眼一闭,气绝身亡。 “你给我起来!!”花一棠大怒,狂摇东晁的尸身。 冯松的声音穿透人群,“留活口!留活口!” “让我看看他的眼睛。”林随安不由分说扒开了东晁的眼皮,直直看进了尸体的眼瞳。 白光频闪,视线转换:破碎的阳光落在桌案上,案上铺展着一卷轴书,纸上墨迹未干,字迹端正秀丽,这一次,看得很是清晰。 【十酷之后,便是十净。】 和焦尸记忆中的轴书一模一样。 东晁的记忆和焦尸的记忆竟然是重合的。:,, 36 3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现在是万分后悔,刚刚肯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那般不要命去救人,真是——好疼啊! 为她看伤的是个女大夫,姓月,木夏带来的,看着林随安的眼神那从诧异到震惊,最后变成“从未见过这般能作死”的人。 “右手虎口撕裂,左掌割伤,这两处伤口都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麻烦的是左肩这处刀伤,还有右臂——”月大夫轻轻捏了一下,林随安猝不及防,差点尖叫出声,硬生生憋回去了,毕竟大堂外围一堆纨绔正眼巴巴瞅着呢,她可不能丢人。 “轻微骨裂。”月大夫摇了摇头,“你肩上和手上的伤口都需要缝合,你确定要在这儿缝吗?” 林随安看了眼大堂外,人群乱糟糟的。冯松看东晁断了气,救冯愉义唯一的线索断了,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周长平、白凡、严言等人乱成了一锅粥,也找了个大夫,又是把脉,又是扎针,明庶和明风大叫着维持秩序,无奈根本没人听,几步之外,花一棠和凌芝颜双双围着扬都坊图,眉头紧锁,气氛十分凝重。 “就在这儿弄吧。”林随安道。 看这样子,一会儿还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她还是留下来镇场子更安心。 月大夫颇为诧异看了林随安一眼,瞥向聚在四周看热闹的纨绔,“那边的闲人,过来帮忙!” 说实话,这位月大夫红唇杏目,样貌十分周正,这一眼,不怒自威,裴诗均立即领着七八纨绔跳了出来,“月大夫尽管吩咐!” “将四周的帷幔扯下来,围在我们四周,我要帮林娘子缝伤口,不许偷看,否则小心我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 “是是是!”裴诗均和纨绔们立即行动,不消片刻就在林随安和月大夫四周围出一圈严严实实的账幔围墙,所有纨绔高举账幔,背对林随安,个个目不斜视,很是规矩。 月大夫端过两盘灯烛调整照明,小心扒开了林随安的左侧衣襟,眉头一皱,从药箱里掏出瓷瓶,在白布上倒出透明的黄色液体,小心按在了林随安的伤口上。 林随安吸了口凉气,强忍着,渐渐地,肩头的伤痛变成了麻木,又变成了毫无知觉。 “麻沸散的效果只有一盏茶,之后若是疼了,你忍着些。”月大夫快速清理完毕伤口,穿针引线,唰唰唰缝了起来,不得不说这麻药效果不错,林随安只能感觉到有东西撕扯着肩头的皮肉,还能听到拉线的嘶嘶声,完全不疼,整个人慢慢松弛了下来。 外围的账幔围了四层,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灯火灼灼,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她听到了许多耳熟的声音,靳若、穆忠、瓦尔、张长老、花氏的几个管事,所有声音中,花一棠的最明显,干净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和平日判若两人。 “周管事、柳管事,你们负责西南城十一坊的买卖,将你们知道的、认识的铺子、宅子全部圈出来。哪处铺子进出货数量不合常理的,也圈出来,” 凌芝颜:“为何是西南城十一坊?” 穆忠:“花氏的生意几乎覆盖整个扬都,唯有西南城十一坊的鱼龙混杂,冯氏和严氏的根系极深,数年经营仍然无法尽数掌控。” 花一棠:“靳若、张长老,你们对市井最是熟悉,可曾在西南十一坊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人出入,什么都可以,仔细想想。” 靳若:“好!” “司户曹的人到了吗?” “有有有,在下乃是司法曹的参军,姓高,这两位是负责户籍的书佐。” “西南城十一坊商铺、住户具体数量是多少?黑户有多少?尚未登记造册的有多少?记得多少,都写出来!” “这个……怕是要禀报周太守……” 凌芝颜:“周太守!” 周太守根本不回应他,他尖锐的嗓音忽高忽低,混在严言和白凡的怒喝声中,很是底气不足。 “周长平,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着实冤枉啊,当时情势紧急,我当然以救人为先啊!” “怎么?周太守这就急着抱花氏的大腿了?” “严公,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啊,花一棠也是我治下子民,我总不能看着他去死——冯公,你醒了——哎哎哎,怎么又晕了,大夫,继续扎针啊,不要停!” 好一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肩头刺痛,林随安眼皮抖了一下,麻药效果渐渐消失了。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月大夫道。 林随安集中精力继续听,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痛感。 高判司:“没有周太守的命令,我这……不好办啊!” 凌芝颜:“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推诿扯皮!简直是荒唐!” 花一棠:“祁元笙来了吗?!” 一个低低声音响起,“在。”正是祁元笙。 “你对司户曹的卷宗可熟悉?” “尚可。” “西南城十一坊的熟悉吗?” “尚可。” “你来写!” “是。” 高判司:“花四郎,这这这不合适吧!府衙行事怎可这般胡来,就算你们花氏只手遮天,这也太过分——” “啖狗屎,穆忠,把他拖走!” 高判司的声音消失了。 林随安笑了一声,月大夫缝完最后一针,快速涂药包扎,帮林随安拉好衣衫,用两夹板固定林随安右臂,“你和花家四郎很熟?” 林随安:“不熟。” “半月之内,不要用右手,半月后,再来医馆复诊,”月大夫手下不停,眉头高高挑了起来,“木夏来的时候,说花四郎特别交待,让我务必用尽平生所学救治他的挚友知己。” 还挚友知己?这话说出来花一棠难道不害臊吗?! “我和花一棠才认识几天……” 说到这,林随安自己先愣了,原来她和花一棠相识的时间这么短,为何感觉过了许久。 “才认识几日,就能不顾性命去救他,你和花四郎很像。” “哈?” “他也是这般,总是不顾自己安危去救人,”月大夫示意裴诗均等人撤下帷幔,“即便那个人是他的死对头。” 风吹了起来,层层叠叠的帷幔轻盈飘落,染上了月光的颜色,如梦似幻。 林随安看到了朦胧光晕中的花一棠,他鹤立鸡群站在人群中央,飞速筛选着十三管事、净门、府衙户籍的三方消息汇总,手持毛笔在坊图上勾勾画画,时不时和旁边的凌芝颜窃窃私语,凌芝颜看他的表情越来越震惊,突然,花一棠抬眼,直直看向了林随安,双眼晶亮,如夏夜星辰。 林随安左手提起千净,快步走了过去,花一棠露出她熟悉的嘚瑟笑脸,指向坊图西南角的月重坊,“我找到了!” 林随安点头:“走。” 花一棠最终找到的谜底,是月重坊内的一所米行,从坊图上看,店面只占很小的面积,后面大片空地登记的都是米仓,但根据花氏管事对扬都米行的出入库记录,每月这间米行出库入库的米粮数量都不多,最多支撑十几口人的口粮。 净门给出的消息更奇怪,这间米行的掌柜很少开店,基本是开五日,休十日,开店的五日,买卖也很少,最奇怪的是,来买米的,都是书生,尤以赶考的士子居多。 张长老还特别提出一点,这些士子皆是扎堆入店,常常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离开的时候,皆是面带喜色,足下生风,好似在米行里吃了顿饕餮大餐。 最后,是祁元笙回忆出的司户曹的店铺造册记录,这间米行地契最初登记的户主是一名胡人,名为兰兰奇,十年间从未转卖易主。兰兰奇在扬都只有这一间铺子,但除此之外,关于兰兰奇的所有户籍信息皆不可查。 “兰兰奇是假名,假身份,这间米行背后另有其人,而且做的也不是米行生意。这是最可疑的一家铺子。”花一棠猛拉马缰,马嘶贯穿夜空,木夏备得都是千里良驹,尤其是花一棠的这匹,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再加上身后穆氏商队的人,各家纨绔的华丽马车,那叫一个浩浩荡荡,威风八面。 周长平又要照顾晕过去的冯松,又不想放过这个立功的良机,更不敢招惹花氏,只能用马车拉着冯松,带着队伍远远跟在后面,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巡城卫、不良人和衙吏,风头却都被花氏盖过去了,很是憋屈。 米行的门面很普通,和普通的商铺没什么区别,此时大门紧闭,店内一片黑暗。 “如果不是米行的买卖,那是什么买卖?”凌芝颜问。 林随安不觉念出了那首歪诗:“书香藏臭色令昏,一腔污秽出文门……” 凌芝颜:“莫不是暗娼妓馆?”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花一棠退后两步,举着扇子气势万千向前一指,“给我砸!” 穆忠带人提锤就抡,可刚砸了两下,店内突然灯火大亮,门板一开,一帮凶神恶煞的汉子手提长刀鱼贯而出,打眼一看竟有好几十人。 “什么人,竟然擅闯私宅?!” “找死吗?!” “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喔嚯,果然不是正经铺子。”花一棠笑得春花灿烂。 为首的汉子脸色变了:“花家四郎?!怎么——” “让让!让让!”周太守率一队不良人挤了过来,“大胆贼人,竟敢绑架冯家三郎,还不束手就擒,开门放人?!” “周太守,这其中定有误会!”米行中匆匆走出一名掌柜模样的人,连连抱拳道,“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绝不可能做掳人害人之事,定是弄错了。” 花一棠嗤笑一声,“一个米行,不进货不出货,不卖米不开门,还养了一堆穷凶极恶的打手,周太守,这贼人是把你当傻子耍啊!” 周太守大怒:“一派胡言,我见你尖嘴猴腮,牙尖嘴利,一看不就是好人,此米行定有猫腻!给我好好的搜——” “且慢!”米行掌柜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周太守容禀,这个铺子,其实是冯氏的产业。” 周太守一怔,忙看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手敲扇子,诧异道,“啊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周太守,冯公不就在你的马车上吗,赶紧派人去问问啊。” 掌柜双眼一亮,“冯公在何处?!” 周太守忙前边引路,“因为冯氏三郎的事,急火攻心晕倒了——” 一人快步走向队伍后的马车,凌芝颜看了花一棠一眼:“怎么回事?” 花一棠笑了:“他若不说这是冯氏产业,我还以为找错了地方,他如今认了,我更确定谜底就是此处!” 凌芝颜:“你疯了吗,若真是冯氏的地盘,冯松就在后面的车上,怎么可能让你搜店——” 凌芝颜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花一棠的笑容仿佛黑夜里怒放的红牡丹,明艳得耀眼。 林随安松了松左手腕,虽然不顺手,但应该问题不大。 凌芝颜:“难道你——” “兄弟们,一起上!”花一棠话音未落,林随安已经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千净并未出鞘,挥成了大棒,左抡右甩,纵跃飞踢,径直在打手中间撕开了一道口子,穆忠率穆氏商队的伙计第一梯队,实力碾压,纨绔们第三梯队,全程捡漏杀后场,轰轰烈烈冲进了米行后院。 一入院,林随安便发觉了不妥,这里完全不像一间米行,庭院宽敞,回廊精致,甚至还做了小桥流水假山,整体建筑风格颇为雅致。 “难道真是暗娼妓馆?”凌芝颜惊道。 林随安侧目看了一眼,他和明庶、明风拳头上都带着血,气息急促,显然也是趁乱打杀了进来。 “不对,”花一棠转目四望,颇为诧异,“这个地方怎么看起来像——” “哎呦,这不是冯氏私塾吗?” “不对不对,比冯氏私塾小多了。“ “可是你看那座屋子,和冯氏私塾的书堂很相似啊。” “对啊,我们可是在冯氏私塾打过架骂过人的,绝不会认错!” 纨绔们七嘴八舌道。 凌芝颜愕然:“这算什么?地下暗塾?” 林随安更愕然:难道这个时代也要双|减,严禁课外辅导班?! “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周长平、严言架着的冯松跑了进来,急声大呼,“都是误会!” 冯松应该是刚清醒,脸色发青,双眼赤红,腿脚都不利落了,指着花一棠的手臂狂抖,“花、花花花一棠,你在做什么?!” “我在帮冯公你找儿子啊!”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折扇,裴诗均率一众纨绔哗啦啦迎了上去,正好和不良人对上,纨绔自然不是不良人的对手,但个个都是碰瓷的高手,只要不良人轻轻一碰,就纷纷倒地,嗷嗷哭喊,撒泼打滚,好不无赖,再加上穆氏商队的伙计和净门的人向前一围,顿时将周长平和冯松的队伍挡住了。 冯氏的怒吼声中,花一棠步履如风走到正堂门前,一脚踹开门板,堂内窗明几净,摆着木案、坐席,桌上是笔墨纸砚,还真像个普通的私塾。穆忠率人一拥而入,四下翻找,凌芝颜抓起一块墨条闻了闻,“这是好几年的陈墨,许久没人用了。” “这间书堂的面积不对,太小了。”花一棠摇着扇子转到了夫子桌的屏风后,敲了敲墙,墙后是空的,里面还有一个空间。 “是暗室!难道冯愉义藏在里面?”凌芝颜道,“找机关!” 花一棠:“没时间了,给我砸——” “没时间了,都让开!”林随安咬住剑鞘,左手拔出千净,反手扬刀一撩,咔嚓劈开了半面墙,众人鱼贯而入,果然,是一处密室,颇为宽敞,大约有外面书堂一半大小,依然摆着整齐的桌案,桌上依然有笔墨纸砚,唯一不同的是,四周还多出了一圈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叠着轴书,挂着书签。 密室里一览无余,空无一人,没有冯愉义。 完蛋了!不会真找错地方了吧? 林随安瞄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的脸色也不甚好看,皱眉上前捏住那些书签观察,突然叫道,“凌六郎,你来看看。” “什么?”凌芝颜快步上前,扫了眼书签,抽出轴书哗啦展开,细细读过,神色愈发诧异,“这是七年前科举常科明经三礼科的考题,后面写的是答题思路和要点。” “这个呢?”花一棠又抽出一卷。 “五年前常科进士科考题。” “这个呢?” “四年前常科明经五经科考题。” “这个?” “三年前进士科考题。” 林随安听得目瞪口呆:好家伙,五年真题十年模拟? 花一棠比她更惊讶,不过惊讶的是另一个方向,“你这些题都看过?!” 凌芝颜无奈:“参加科考,熟读各年考题,并不稀奇。” 穆忠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四郎,我们四处都看过了,没发现冯愉义,外面拦不住了,冯松和周长平的人已经冲进来了,怎么办?这次闹大了!” “反正都这样了,急什么。”花一棠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随手将书架上的轴书扔到地上,将书架扒拉到一边,又敲了敲墙壁,挑眉,“也是空的。” 林随安毫不客气劈开了第一道墙,露出了第一层密室,里面摆着更加密集的书架和轴书,书架上多出了年份,诸如:玄奉一年,玄奉三年,玄奉五年年,等等,随着年份越来越接近,轴书的数量越来越多,更奇怪的是,这一次轴书的书签上还多出了人名。 凌芝颜随便抽出几卷看了两眼,面色大变,“这是!” “啊呀,瞧这个,真是有趣。” 花一棠指着最边上的一个书架道,那个书架上轴书最多,差不多有七八十份,书架上挂着玄奉八年的牌子。 是今年。 凌芝颜飞快上前,嘁哩喀喳抽出所有轴书扫了一遍,面色难看到极点。 “写了什么?”花一棠问。 “下个月明经、进士科的考题备选。” 林随安:喔嚯嚯嚯!!:,, 37 3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谁都没有想到,一串连环凶杀案居然牵出了科考舞弊案。 除了一个月后科考的备选题目外,还在冯氏暗塾里发现了近七年的科举明经科、进士科备考题目及其答卷,最神奇的是答卷人,其中有八成为已中举的士子,答题时间皆为每年科考前两月左右,且每人都有三份以上不同的答卷,答卷上还有佚名夫子的批注,阐明要点,润色文笔。 做个比喻,在这个地下辅导班里,老师不仅能够精准押题,还能给出多份参考答案,任考生按需取用。至于为何能够如此精准押题,答案也很简单。 从七年前开始,这一任的冯氏家主,冯松的胞弟,冯愉义的叔父冯光济任礼部尚书,主持每年常科科考事宜,虽然最终考题由圣人钦点的主考官确认,但大体考题范围皆是由以冯光济为首的命题组确定。 所以,只要将科考备选题都熟记于心,自然就能一举中第。 而这个远在扬都的暗塾,就是科考押题集训班,或者称之为科举舞弊班。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加上当时去搜查暗塾的还有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纨绔,传播消息效率堪称唐国第一,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扬都城的时候,名震唐国的冯氏文门,已经沦落成为人人唾弃的“污门”,当真是应了那句歪诗,“一腔污秽出文门”。 “真是匪夷所思,”靳若挠头道,“冯氏私塾九成以上都是寒门学子,连个富家少爷都没有,哪来的钱买考题?” “格局小了,冯氏要的不是钱。”林随安道。 靳若:“哈?” 凌芝颜:“冯氏筛选出来的这些学子都是精英,中举后任职为官,有不少官声极好,且在各地担任要职。他们皆是冯氏的门人。” 靳若口中啧啧两声,“你们说他们来暗塾的时候,知道他们答的考题就是真考题吗?” 林随安:“当时或许不知道,但到了考场之后,肯定就明白了。” 凌芝颜掐眉头,“冯氏保存的这些答卷,在他们功成名就之后,就是他们的命门。如此一来,他们只能和冯氏站在一起,永远也不可能背叛。” 林随安:“这些人占历年科考举子的比例有多少?” 凌芝颜没说话。 他在第一时间便令明庶和明风封闭了整间密室,请走了花一棠和林随安,将周太守都拦在了外面,现在暗塾的学子名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当然,冯松应该也知道,不过冯松在发现二层密室被破之后,喷出一口血,被抬了出去。 之后,凌芝颜命令周太守封禁了冯宅、冯氏私塾,以及冯氏名下所有铺子、码头和产业,严、白、蒋三家家主也被请去了府衙大牢,冯松因为只剩了半条命,被封在了家里。 一系列的指示,都是凌芝颜用一块黑色铁牌命周太守做的。 那块黑铁牌是什么,穿越者林随安并不知晓,但看周太守快吓尿的表情,显然级别比大理寺高多了。 “你来扬都的首要任务其实是查冯氏科考舞弊的案子吧?”花一棠盯着扬都坊图,口气很是漫不经心,“否则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司直,怎么可能知道今年的科举备选考题。” 凌芝颜沉默片刻:“秘令在身,不能据实已告,抱歉。” 花一棠抬头,静静盯着凌芝颜,瞳光凌厉。 凌芝颜不觉移开视线,正想解释什么,林随安抢先说了,“凌司直,这是另外的案子,要加钱。” 凌芝颜怔了怔:“加多少?” 花一棠哼了一声,道:“四十匹绢。” 凌芝颜笑了:“好。” 明庶和明风先后来报,凌芝颜又匆匆出门,不知道又查到了什么惊世骇闻的消息。 “走了,去敛尸堂。”花一棠卷起坊图起身,“看看从东晁身上还能不能问出什么。” 林随安正有此意,搜遍了整个暗塾,都没找到冯愉义,显然是被东晁藏到了别的地方。现在仅剩的线索,也只有东晁的尸体了。 “一个时辰早就过了,冯愉义八成也没救了,东晁也死了,这个案子还查什么啊?”靳若快步跟在二人身后问。 花一棠:“冯愉义应该还没死。” 靳若:“为何?” 花一棠步履如风,“因为祸害活千年。” 靳若翻白眼:“这是什么扯淡理由?!” 林随安明白花一棠心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整个扬都都没寻到冯愉义,就还有一线希望。他只是不想放弃,他是真心希望冯愉义还活着。 月大夫的话响在耳边:【他总是不顾自己安危去救人,即便那个人是他的死对头。】 真是一个奇怪又矛盾的人啊。林随安想。 敛尸堂里,又多出了两具尸体,一具是东晁,一具是王壕,两个凶手和受害人的身体并排躺在一间屋子里,有种说不出的魔幻感。 仵作捧着检尸格目,一条一条对花一棠进行详细解释,林随安听了两句,皆是致命死因、人体特征等已知信息,她转到了另一个停尸台,揭开了王壕的蒙尸布。 王壕死的时候,现场太过混乱,她没机会发挥金手指,此时正是良机。 扒开王壕的眼皮,视线如万花筒变幻,眼前出现了浩瀚的夜空和璀璨的银河,林随安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嗓音。 “我要重振净门,让净门门徒吃好的,喝好的,睡在大屋子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过好日子!” 视线从夜空缓缓下移,落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上,是个瘦小的男孩,大约八岁左右,穿着补丁衣衫,头秃秃的,还破了一块,小脸脏兮兮的,豁了两颗牙,两只眼睛好像沾了水的黑葡萄。 画面倏然消失,金手指中的男孩一瞬间长大了,和眼前的侧脸重合。 是靳若,他站在停尸台旁,静静看着王壕的尸体,脸上看不出半丝情绪。 原来,王壕最后的执念竟然是靳若。林随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幽幽叹了口气。 “啪!”一柄折扇突然展开插|到了林随安和靳若中间,花一棠“哼哼咳咳”凑到林随安身边,强行拉走了林随安的注意力。 “东晁右手无名指第一指节内侧有新茧,指甲里还有墨汁残留。”花一棠用扇子做了个执笔的造型,“说明他长时间拿笔,经常书写或者画画。” 林随安晃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他不是个江湖刀客吗?” “所以,这些老茧和墨汁定与他在扬都的隐藏身份相关。”花一棠道,“还记得王壕说东晁在京云坊有个铺子吗?” 靳若:“周太守不是说王壕扯谎——”他停住了话头,觉出不对。 林随安:“如今东晁死在周太守手里,现在谁也说不准周太守是贪功冒进还是杀人灭口。” 靳若:“京云坊内零散分布着许多坟典行。” “坟典行?”林随安诧异,“做死人买卖的?” 这一次,花一棠和靳若都露出了万分震惊的表情。 花一棠:“你……不知道三坟五典吗?” 靳若:“居然比我还不学无术!” 这个世界没有度娘太坑了。 原来三坟五典是指书籍,坟典行就是书店。 林随安站在京云坊坊门外,简直尴尬得要死,尤其是靳若看着自己的目光,分明是看“文盲”的眼神。 “难怪十净集的誊抄本变成了那般,原来是外宗弟子都不读书不识字害的。”靳若连连摇头。 身为繁体字只能认半边的穿越移民,林随安面对这样的评价竟是无言以对。 花一棠就更怪了,看着她的眼神又变得很奇怪,眼底泛红,水光点点,让林随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少门主,打听到了!”几个小摊贩急匆匆跑过来,向靳若报告道,“的确有一家坟典行的掌柜和画上的人很相似,位置非常偏僻。” 靳若:“带路!” 京云坊内大多都是平民,看到衣着华丽的花一棠,皆是面带惊诧,花一棠此时也没了摆造型的心情,随便摇了摇扇子算是打招呼,可即便如此,还是引起了不少人驻足围观,尤其是年轻女子们,更是惊呼阵阵,好在没引起交通拥堵。 净门弟子口中的坟典行,位于京云坊的西北角,四周皆是废弃的宅院,很是荒芜,那所坟典行藏在一堆荒宅中,愈发不起眼,净门弟子也是走访了附近几十户人家,才确定东晁经常出入此处。 这一次,不需林随安破门,因为坟典行的门根本没锁,店内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临窗的桌案上,画出一间间金格子。 林随安看到桌案的一瞬间,就知道找对地方了,那个桌案的木材纹路,阳光的角度,和她在东晁记忆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唯独没有那份写有“十酷”的轴书。 转目四望,密密麻麻的书架,成堆的轴书,虽然密集,但摆放有序,显然有人常年打理。店面并不大,靳若带领净门的人转了一圈,入后宅搜索。 花一棠眉头紧蹙行走在书架间,边走边飞快扫望,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林随安忙走过去问道。 “此处书签的排列顺序和别处不同。” 书签上标的字都是小篆,林随安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花一棠刚抽出轴书,净门门人急匆匆跑了回来,“少门主发现了一处暗门!” 花一棠和林随安大喜,忙随了出去,穿过后廊,来到后院,靳若柴房门前等他们,柴房的一面墙已经空出来了,墙上是一处很粗糙的暗门,仅是在墙上凿了洞,用木板随便拦了拦。 暗门里有一条暗道,非常低矮,四面都是夯土,靳若在最前方引路,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前方隐隐透出光来,又是一块木板,靳若一脚踹开,众人依次钻出,发现竟到了另一所荒废的院子。 花一棠站在院中观望了一下方位,立即得出结论,“这个院子距离坟典行很近,中间隔着好几家住户,位置也正好相反,若是从正门进入,要穿过半个京云坊。” 靳若:“搜!” 这所院子比坟典行院子大了一倍,共有两间正厢,四间偏厢,一间厨房,柴房是刚刚密道的出口,众人搜索一遍,一无所获。 林随安心道不妙,莫不是东晁已经把冯愉义杀了,烧了,也许骨灰都洒河里了。 花一棠脸色颇为难看,摇着扇子沿着墙根转圈,正转着,靳若突然抓住他,低呼,“住脚!” 花一棠:“诶?” 靳若蹲下身,把花一棠扒拉到一边,细细看着地面的痕迹道,“这里有拖拽的印子,还有脚印,很新——”他看向院墙,“通向墙里面。” 净门门人立即抓了几根木柴敲墙刨土,不消片刻,就将墙上的夯土挖掉了,露出一块木板,原来这墙上也被凿了个洞,用一块糊了土的木板做伪装,木板后面藏着一个直径两尺的狗洞。 事到如今,众人也顾不得狗不狗了,依次钻进去,又是一间院子,里面只有一间土坯砖垒砌的平顶屋,屋顶竖着一根大烟囱。 这应该是最后一处了,如果这里再找不到冯愉义,那八成就是凶多吉少。 靳若小心靠近,背靠墙,侧身推门,门板吱呀一声开了,难以言喻的腐臭味涌了出来,熏得众人齐齐捂鼻后退,花一棠绿着脸掏出两片面巾,一片给林随安,一片自己蒙上,正要进去,被林随安揪住甩到了身后。 屋内空气浑浊,光线昏暗,灰尘遍布,拖拽的痕迹倒是清晰了不少,弯弯曲曲向内延伸,林随安追着痕迹一步一步向里走,突然,地面出现了一片暗红色,林随安目光沿着暗红缓缓向上移动,发根唰一下竖了起来。 是一张木案,和肉肆里剁肉砍骨的木案很相似,只是面积大了许多,大约有一张床铺大小,木案下垫着石墩,石墩和木案边缘都被暗红色糊满了,木案一角堆着黑乎乎的麻绳,案板上布满横七竖八的刀痕,痕缝里糊着粘稠的暗红,旁边放着一把斧头,还有一把切肉刀,一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腐肉扔在上面,大团大团的绿头苍蝇嗡嗡嗡四周飞绕。 身后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花一棠的声音尤其清晰,林随安头也没回,随手向后一捞,提住了花一棠的手臂,免去了他腿软瘫地的惨剧。 “看来这里就是东晁杀人分尸的现场。”林随安道。 花一棠:“呕!” 靳若指着那团腐肉:“那、那那那那个是什么?!” 林随安:“仵作说严鹤和头颅和无头尸对不上,因为脖子上少了一截,这大约就是那一截。” 呕吐声此起彼伏。 林随安强忍着反胃,继续向里走,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焚烧炉,连着屋外的烟囱。 焚烧焦尸的地方。 继续走,又是一张桌案,堆满了奇怪的器具,钩子、钳子、形状各异的刀具、石锥、铁钉,黑色的瓶瓶罐罐,还有一口大铁锅。 【十酷刑:断椎……烹煮……抽肠……灌铅……鸠毒……】 林随安胃里的翻腾越来越厉害,耳中甚至开始出现耳鸣,冰凉刺骨寒意顺着指尖逆流而上。 突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袖子,疯狂摇动。 “那、那那那那那里!”哆里哆嗦的手指头擦着林随安的耳边伸出,花一棠独有的果木味熏香钻入鼻腔,林随安的耳鸣弱下了。 林随安呼出一口浊气,顺着花一棠指的方向看去,墙角堆着两个大麻袋,袋口松松扎着,其中一袋露出了一截头发。 靳若和净门的人缩在一起,要不是碍于面子,恐怕已经抱团尖叫了,花一棠双手扯着林随安的袖子,全身发抖。 “咱、咱咱咱咱咱们一起去瞅瞅……” 林随安拖着腿软的花一棠快步上前,千净出鞘,刷刷两下割开了麻袋。 两张脸惨白的脸露了出来,一人是冯愉义,另一人竟然是白顺。 花一棠一手扯着林随安的袖子,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双眼大亮。 “他们还活着!”:,, 38 3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寅宾院为凌芝颜准备的单身宿舍,又变成了收留冯愉义和白顺的病房,没法子,冯氏和白氏皆被封禁,自身难保,周太守更是恨不得和冯氏势力切割得干干净净,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最终,居然还是花一棠请月大夫前来替冯、白二人诊治。 “冯愉义双手皆被斩断,伤口未及时处理,已经化脓,高烧不退,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月大夫简单看了看冯愉义的伤口,得出结论。 花一棠站在床边,双眉紧蹙,“能救吗?” 月大夫看了花一棠一眼,“说句不好听的,冯愉义救回来也是废人,而且冯氏此时的情况,他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能救吗?”花一棠又问了一遍。 月大夫叹了口气,“我尽力吧。” 花一棠点头,“白顺呢?” 月大夫:“这个好一点,只是因为多日未进米水,身体极度虚弱,又惊吓过度,所以昏迷不醒。” “什么时候能醒?” “那就要看他自己了,他若想醒,就能醒,他若不想醒,就这般睡去了阎罗殿也不一定。” 花一棠不说话了。 靳若忍不住了,“我说花四郎,冯氏和白氏都不是什么好鸟,这俩还和你有宿怨,你这又是救人又是请大夫的,图啥啊?” “鬼才想救他们,”花一棠硬邦邦道,“此案还有许多疑团尚未解开,他们现在是此案唯二的活口,我还有话要问,当然不能让他们如此轻易死了。待案子结了,他们要死要活,关我屁事!” 月大夫噗一下笑出了声。 林随安无奈:这人还真是死鸭子嘴硬,明明是不忍心。 连靳若都露出了“我信了你的邪”的吐槽表情。 月大夫飞快处理完毕冯愉义的伤口,为了保险起见,还准备检查全身,扒开上衣,先是怔了一下,再飞速查验他的后背、手掌、手缝、脚掌,转头又检查了一圈白顺,脸色微沉。 花一棠:“怎么了?!” 月大夫:“他二人前胸后背处皆有大片黑斑沉积,说明曾生过脓疹,手掌、脚掌皮质硬化且有蜕皮,冯愉义手指根部也有许多点状黑死皮,以前生过烂疮。” 靳若:“中毒了?” “比中毒好不了多少,”月大夫摇头,“此二人以前服用过大量的五石散,幸而这两三年未再用,否则,也活不到今日。” 靳若:“五石散不是士族子弟们最喜欢的佐酒料吗,听说还能治病呢,有什么问题?” 月大夫:“五石散乃是四百年前道流名士为求长生而制,多以丹砂、雄|黄、白矾、曾青、磁石入药,药|性|极|烈,服之,心|燥需泻|火,体力转强,少用,神明开朗,但若长时用之,渐会魂不守宅,血不华色,容若槁木,谓之鬼幽。” 一言以蔽之,慢性毒||品。 “情况比我预想的更糟,五石散会摧毁身体之本,再加上内虚外伤,简直是雪上加霜,这医药费——”月大夫瞄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掏出一包金叶子扔到了月大夫手里。 月大夫笑得明艳动人,“我自当尽力。” 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凌芝颜推门走了进来,“花四郎,林娘子,听说你们寻到了冯愉义和白顺——”他看到了床上的二人,顿了顿,“还活着吗?” 花一棠点头。 凌芝颜皱眉,压低声音,“还请二位借一步说话。” 小院里只有一张石桌,四个冰凉的石凳,明风和明庶留在院外守门,还把靳若也拽了去,整个院子里就只剩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三人。 凌芝颜先请二人落座,踌躇半晌,才开口道,“凌某想让冯松来见见冯愉义。” 花一棠:“冯松不肯说出暗塾背后的人?” 凌芝颜:“其实他背后之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上面的意思是,冯氏文门牵涉极广,若一时不慎,定会造成朝野动荡,必须有铁证。” “上面是指——大理寺?” 凌芝颜掏出了那块黑色铁牌,推到了二人眼前。 铁牌猛一看去很不起眼,上面没有任何字和图案,躺在阳光之下,表面泛起星辰般的细碎芒光。 “昆仑玄铁所制,价值万金。”花一棠眯眼,“这是什么?” 原来花一棠也未曾见过,林随安平衡了。 “此牌乃圣人亲赐,其余的我不能说。”凌芝颜道。 花一棠眯眼:“你什么意思?” “冯氏大罪,冯愉义难逃株连,但若要冯松开口,我要保冯愉义一命。所以,冯愉义该死,又不能死。” 哦豁! 林随安听明白了,凌芝颜意思是,他要以冯愉义的性命交换冯松的口供,怕花一棠不同意,所以拿出铁牌,暗示花一棠不要因为私仇误了大事。 花一棠咬紧牙帮,“你觉得我救冯愉义是为了什么?” 凌芝颜沉默片刻:“斩草除根。” “啖狗屎!”花一棠跳起身,狠狠踢了一下石凳,疼得呲牙裂嘴,单脚跳着指着凌芝颜大叫,“凌芝颜,你给我等着!林随安,咱们走!” 嗷嗷叫完,瘸着一只脚嗖嗖冲了出去。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凌芝颜垂眼,拱手施礼。 唉。 林随安心中暗暗摇头,提着千净走出园子,叫上靳若,不紧不慢跟上了花一棠。 花一棠气得不清,连飞起的衣袂都呈现出火冒三丈的造型,一路气呼呼出了府衙,木夏未卜先知般备好马车候在门外,三人上了车,靳若见到车内点心大喜,吃得满嘴掉渣,林随安抱着千净坐在花一棠对面,观赏某纨绔气呼呼的包子脸。 花一棠呼呼啦啦狂摇折扇,长长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 这人生气的时候好像一只河豚。 林随安想着,不禁有些好笑,“他是故意的,你听不出来?” “我又不傻!我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花一棠扇风吹得鬓角发丝乱飞,“他就是故意气我走!” 林随安:“哦?” “他肯定又查到了什么,担心花氏身份敏感,让我及早抽身!” “原来你知道啊,那你气什么?” “他有话就不能直说吗?!非要用这种拐弯抹角气死人的法子吗?朋友之间就不能坦诚以待吗?!” “原来你当凌芝颜是朋友啊。” “谁跟他是朋友!我不认识他!” 靳若两个腮帮子塞得像只仓鼠,“多大点事儿,娘了吧唧的,像个深闺怨妇。” “怨妇怎么了,怨妇也是有脾气的!” 林随安喷了。 马车吱呀一声停了,木夏敲了敲车门,“四郎,车外柳管事说有要事请见。” 暴躁炸毛的花一棠瞬时神色一肃,用扇子唰唰唰拂过衣襟、袖口、衣袂,整理仪容,摆了个高深莫测的造型,“请。” 那换脸的速度和表情控制能力,真真儿令人叹为观止。 靳若:“咳咳咳咳咳!” 林随安捏住腮帮子,强忍笑意。 柳管事在马车外恭敬施礼。林随安记得这个人,是花氏十三管事之一,负责西南城区,寻米行位置的时候提供了不少线索。 “见过四郎。” “柳管事不必多礼,是什么事?” “今日收铺时,发现一处铺子,颇为怪异,特来请四郎前去看看。” “铺子在何处?” “晓风坊。” “去看看。” 马车继续前行,花一棠扇柄敲着手掌,神游天外,脑袋随着车身震动晃来晃去,又变成了个车载不倒翁。 林随安也在思考,但实在记不起晓风坊在什么位置。 “也在西南城区十二坊之内,是冯氏的地盘,”靳若悄声道,“花氏太可怕了,冯氏才刚倒台,竟然就去收冯氏的铺子了。” “冯氏的铺子不都被封了吗?” “封的都是造册在案的,还有许多黑户和归属不明的小铺子,府衙才懒得管呢。”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嘴巴:这个效率的确很可怕,但她一直和花一棠待在一起,并未听到花一棠做出收地盘的指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花氏原本的运作系统就是这般高效率。 “花氏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林随安问。 靳若:“现任花氏家主是花一棠的大哥,叫花一桓,是唯一能管住花一棠的人。” 林随安倒吸凉气:“那岂不是——” 靳若:“很恐怖!” 柳管事说的铺子位于晓风坊河满子街三百四十六号,是一家果子行,十分不起眼,花氏处理的非常低调,从铺子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从后门入铺,铺子掌柜和伙计跪在柜台下,吓得全身发抖,嘴里一直嘟囔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柳管事引着二人去了铺子的偏宅,里面有一处小门,门口守着几个花氏的伙计,见到花一棠,齐齐施礼退出。 柳管事小心推开门,一大团黄色的纸钱劈头盖脸飞了出来,花一棠嗷一声,林随安抡起千净一荡,纸钱散落,露出了屋内的真容。 竟是一间灵堂,白幔高悬,烛光摇曳,香烟弥漫,灵堂里没有窗,面积很小,只能容两个人站身,逼仄的空间里放了一面宽大的木案,密密麻麻供奉了上百张牌位,黑色底面,白色的字迹在烛火中闪动跳跃,万分渗人。 莫说花一棠,林随安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花一棠探出脑袋尖看了一眼,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神色微变,也顾不得害怕了,径直冲进去抓起一个牌位,瞧了一眼,又抓起一个,接连看了五六个牌位,眸光沉了下去。 牌位上的字很是奇怪,并不是人名,而是诸如“重烟,玄奉十二年四月初八,年十一”、“红妆坊,玄奉元年五月初六,年十岁”、“翠月坊,玄奉二年八月二十,年九岁”等等。 林随安:“……” 扬都坊名?时间?年龄?什么鬼?! 花一棠吸了口气,尽量平复声音,“回府衙。” 当林随安和花一棠扛着两大包牌位风风火火回到府衙的时候,恰好遇到回府的凌芝颜,明庶和明风架着一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但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冯松。 凌芝颜的表情很精彩,震惊中透着疑惑,疑惑中参杂着欣喜,欣喜中又带着点气恼,花一棠的反应直接多了,一阵风似得从凌芝颜身边刮了过去,“凌六郎,等我忙完了再找你算账!” “花一棠你——”凌芝颜的声音被远远甩到了身后,花一棠熟门熟路穿门过廊,径直到了案牍堂。 案牍堂里,几名书佐正在例行工作,见到花一棠,皆是一头雾水,别说他们了,林随安也是不明所以。 “来帮忙!”花一棠解开包袱,摊了一地的牌位,书佐们齐刷刷退后半步,花一棠掏出一袋金叶子扔给他们,“按年份排列。” 书佐们顿时大喜,立即行动起来,不消片刻就将所有牌位排得整整齐齐,束手旁立,等候调遣。 花一棠抓过纸笔,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一大串以“天地玄黄,甲乙丙丁”形成不同排列组合的代码,“将这些编号的卷宗全部拿过来!” 书佐们面面相觑:“回花四郎,这案牍堂的卷宗数量众多,摆放位置又十分凌乱,我们实在是不熟。” 花一棠皱眉:“祁元笙不在吗?” “他好几天没睡,刚回家了。” “抓回来!” 一个书佐提着袍子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还真把祁元笙揪回来了,祁元笙发髻都乱了,挂着黑眼圈,两眼布满血丝,困得脚步都有些踉跄,见到满地牌位,顿时吓醒了。 “这、这是作甚?!” 花一棠把写满卷宗编号的纸甩给他,“找到这些卷宗。” 祁元笙眸光震动,定定看了花一棠一眼,垂首抱拳,转身钻入层层书架之中,几位书佐一看气氛不对,也忙跟在祁元笙身后帮忙,很快,便依次运出案卷卷宗。 林随安站在花一棠身边,看着他展开一卷又一卷,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卷宗上的记录。 “玄启十二年三月初三,黄氏夫妇报官,幼女黄氏桃英于清歌坊走失,年八岁。官府着不良人寻一月不得踪迹,结案。” “玄奉元年六月十四,李氏报官,三女李丹于重烟坊走失,年七岁。官府着不良人寻一月不得踪迹,结案。”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齐氏父子报官,幼女齐媛于市集走失,年八岁,不良人遍寻一月不得,结案。” “玄奉二年九月初五,田氏报案,幼女田小妹于南春坊走失,年十岁,官府着不良人寻一月不得踪迹,结案。” “玄奉元年四月廿三……幼女走失,年十一……” “玄启十三年九月初三……幼女走失,年九岁……” “玄奉三年七月初九……年十岁……” “玄启十二年十月初十……年十岁……” “玄奉四年五月三十……年十二……”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将那一卷一卷的卷宗放在了一面一面的牌位前方,一一对应,一个、两个、五个、十个……足足一百七十六个……甚至还有更多的牌位并没有对应的卷宗…… 她豁然明白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恸,交缠着涌入了五脏六腑,心脏如被烈火焚烧,身体如坠无底冰窖,冰火两重天的撕扯令她禁不住发起抖来,眼底逼出了滚烫的湿意。 窗外阳光灼目,将牌位的影子拉得很长,密密麻麻落在卷宗上,是冷森的墓碑,更是埋藏多年的罪恶。:,, 39 3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半个时辰后,果子行掌柜被带到了的府衙花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跪地嚎哭:“我招了!我全招了!求求花家四郎饶了我一家老小!” 林随安将千净平放在膝盖上,听着掌柜的阵阵哀嚎,心中毫无波澜。从案牍堂的走到花厅,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心中的怒火和悲恸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静默的空白。仿佛少了什么东西,又仿佛多了什么东西。 花一棠面色铁青,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姓甚名谁?平日以何为生?” “小人朱四,我这三年是靠果子行赚钱的。” “三年前呢?” “就、就做些白牲的买卖。” “何谓白牲?什么买卖?” “白牲就是年纪不超过十二的良家女娃,”朱四吞了口口水,“买卖就是拐了女娃儿,再卖出去。” 虽然早已猜到,但花一棠还是心头一沉:“买家是谁?” “我们这行有规矩,拐行、卖行,分管拐和卖,中间人负责接头,只有中间人知道买家是谁。” “中间人是谁?” “我真不知道,那人每次都罩着脸,压着声音说话——”掌柜抬头看了眼花四郎,一个哆嗦,“不过我知道,他肯定是和扬都的权贵有关系,他的靴子是鹿皮靴,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起的。” “权贵?你是说花氏吗?” “不不不不,不是花氏。花氏扎根扬都不过六七年时间,家主治家极严,做的又都是正经的大买卖,自然不屑沾染这些东西。” 朱四先拍了个马屁,吞了口口水,瞄了瞄四周,见屋子里只有花一棠和一个小娘子,不由放下心来,“若真说起来,扬都因为有花氏坐镇,这种生意反而是最少的,算得上是清流了,不像安都,那才是——嗐!其实历朝历代都一个样,那些权贵都有些小嗜好,贱民他们看不上,只爱良民出身的女娃,尤其是年幼的,最是干净,玩起来最是爽快——” 花一棠:“住口!” “嗖!”一道利风擦着朱四的头顶扫了过去,他只觉头皮一凉,发髻掉到了地上,满头乱发糊了一脸,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小娘子饶命!小娘子饶命!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些权贵真真儿不是人啊,我也是穷得活不下去了,才做了这丧天良的勾当,每每思及此事,如业火焚心,所以才为那些娃儿立了牌位,只望她们能早日投胎,下辈子莫要做人了……” 朱四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屋里冷得厉害,后脖颈冰凉一片,明明没有东西,却感觉有柄刀逼住了他。他抬头瞄了一眼,花一棠瞳光赤红,脸色森寒,旁边的小娘子表情很平静——但他却觉得那平静表情下藏着的东西更为骇人。 小娘子开口了:“还有哪些人做这个买卖?他们都是谁?现在在哪?” 朱四连连抹汗:“这我真不知道,做这种买卖的用的都是假身份,谁也不敢用真面目示人,而且三年前我就洗手不干了,人手早就散了,你就算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啊!” “为何三年前不做了?” “因为……”朱四似乎难以启齿,“冯氏的人突然传出话来,不让做了。” 花一棠眸光一闪:“冯氏?!” 朱四:“冯氏虽不及花氏富贵,但冯氏朝中有人啊,还和周太守有私交,冯氏放话,我们万万不敢违逆。冯氏还给了笔安家费,好多人离了扬都,从此杳无音信,我舍不下置办的产业,跑到外县躲了半年,又溜了回来,改名换姓,开了果子行……”说到这,朱四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起来,“四郎啊,我这三年来可是本本分分的买卖人,再未做过白牲的买卖,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毫不知情啊呜呜呜!” 花一棠攥紧手里的折扇,扇柄咔哒一声,裂开了。 靳若查到了朱四住处,他全家的性命都在花氏手里,断然不敢撒谎。这个案子,线索断了。 突然,林随安站起身,问了一句话:“你设那些牌位,是知道那些女娃都死了吗?” 朱四连连磕头:“我们这一行都知道……白牲、白牲都是活不了的……” “她们的尸身呢?” “小人不知道!真不知道!” 林随安点了点头,表情异常平静:“我明白了。” 花一棠怔怔看着林随安出了门,背影融化在了阳光里,突然一个激灵跳起身,夺门追出,门外已经没了林随安的身影,靳若和徐管事正聊着天,看到花一棠都很诧异。 靳若:“这么快审完了?” 花一棠:“林随安呢?” “走了。” “往哪个方向?” “出院子直走。”靳若很纳闷,“是去如厕了吧?” “她刚刚神色如何?” 靳若和徐管事对视一眼,“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虽然她和发飙的境况完全不同,但花一棠却心慌的厉害,心头一动,朝着寅宾院拔足狂奔。 林随安走进寅宾院,推门,看到了正在施针的月大夫,床上的冯愉义和白顺依然昏迷不醒,床边多出了一张椅子,一张小木案,案头的笔墨还未收起,显然刚刚有人在这儿写过什么东西。 “凌司直和冯松来过了?”林随安问。 月大夫:“刚走一会儿。” “冯松写了供词?” 月大夫冷笑一声,下手重了三分,“我一个大夫,看不懂,也听不懂。” 看来凌芝颜已经和冯松做完了交易,用冯愉义的性命换了暗塾的线索。 林随安上前,看着冯愉义的脸,“他什么时候能死?” 月大夫拔出针,哼了一声,“他不能死了。” 胸口空荡荡的地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林随安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月大夫,您之前说服用五石散后,心|燥需泄|火,体力转强,能详细说说吗?” 月大夫终于正眼看向了林随安,神色诧异,“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娃,问这个做什么?” “请直说。” 月大夫踌躇片刻,“简单的说,就是燥|热难|耐,急需交||合|泄|火,直到药|性|泄|完方可。” “需要多长时间?” “这可说不上……” “交||合时是什么状态?” 月大夫真有些说不下去了,偏偏眼前的丫头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不偏不倚瞅着她,让她避无可避。 “欲|仙|欲|死……吧……” “具体呢?”林随安追问,“眼睛里看到的景象会是什么状态?” 月大夫想了想,“我听人说过,大约是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如临仙境的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随安闭了闭眼,她终于明白在严鹤和蒋宏文记忆里看到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他们服用五石散之后的看到的景象,所以,好似蒙了一层白雾,而那些尖锐的惨叫,染血的牙齿——甚至还未长出全部的恒牙,都来自于年幼的女童。 她们就是……朱四口中的白牲。 尸体的回忆不会骗人,严鹤和蒋宏文的回忆几乎相同,他们都买过白牲,严鹤和蒋宏文都是冯愉义的走狗,冯愉义肯定也买过……林随安攥紧手指,那么冯氏严令散去所有拐卖团体,只有一个可能——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替他们的儿子掩盖罪行,毁灭证据。 拐卖团体的那些人或许是远走他乡,更有可能是被灭了口。 朱四能活下来,大约只是运气好。 但是朱四知道的太少了,线索断了,更没有指向冯氏的证据,于此相对的,朱四的话反而能证明冯氏是铲除拐卖团体的大善人。 真是讽刺! 林随安目光转向了床上的冯愉义,她对此人一直没什么印象,现在看来,颧骨高凸,面色青白,只是个能喘气的尸体罢了。 若是他和白顺死了,她的金手指是不是能看到更多东西,是不是能找到更多线索?那些女娃会不会还有活着的呢?就算……就算她们都已经不在了,能不能找到她们的尸体呢? 四周的空气变得异常粘稠,似乎时间也慢了下来,林随安听到冯愉义肺部苟延残喘的呼吸声,那么微弱,甚至不需要千净,只需要轻轻捂住他的口鼻—— “林随安!”身后咚一声巨响,一个人影带着温软的阳光撞了进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还好吧?!” 花一棠的声音钻进耳膜,林随安这才发现,她已经伸出了手,手掌距离冯愉义的口鼻不到三寸。月大夫吓得脸色刷白。 “你……”“花一棠仔细观察着林随安的神色,“又不舒服了?” 林随安感受了一下手指的温度,摇头,“我很好。” 这一次,她的身体并没有失控,也没有那种诡异的颤栗感,她只是单纯地……想杀了冯愉义。 “不可!”花一棠低声道,他的手攥得林随安手腕隐隐作痛,“不值!” “他们都买过白牲……”林随安慢慢说着,她知道自己的话没有逻辑,而且越来越没有逻辑,“那些孩子,乳牙还没换完,还只是孩子,很小的孩子……她们都死了吗?她们的尸体呢?她们的家人呢?” 花一棠眼底漫上绯红的水光,上前半步,双臂轻轻圈住林随安。林随安额头撞上花一棠的肩头,听到了他的轻柔如风的声音: “我能找到她们,信我。” 林随安闭上眼睛,眼泪落在了花一棠花瓣般的衣襟上。 真丢人,林随安想,她居然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怀里哭鼻子,幸好她自制力不错,只是掉了眼泪,没有哭出声,他应该……没发现吧? 林随安不动声色观察着座上的花一棠,回到花宅的扬都第一纨绔果断摒弃了低调服饰,衣衫奢华,香薰缭绕,连发髻上的簪子都多了两根,也不知用了什么美容圣品洗漱,皮肤光滑得犹如剥了壳的鸡蛋,长长的睫毛像刷了一层墨。 尤其是盯着坊图的那双眼睛,专注又漂亮。 林随安看着、看着,不禁发起呆来。 其实认真说起来,当时花一棠并没有抱住她,他的手臂虚虚圈着,没碰到她的身体,很是恪守有礼。他的肩膀很硬,根本不像他表现得那般娇弱,大约是他平日的穿衣风格太过华丽飘逸造成的错觉。 “嗯咳,”花一棠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何事?” 林随安目光不偏不倚,直盯着花一棠的耳根泛红,才开口道,“你真能找到她们吗?” 她问的是那些女孩的尸体。 “能。”花一棠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并非信口胡言,也不是狂妄自大,随着木夏和穆忠走马灯似的前来汇报消息,林随安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做纨绔简直是暴殄天物,他应该去做计算机,投身科研事业,为人类进步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木夏送来主要是冯、严、白、蒋及其余附庸冯氏家族的基本境况,包括地盘划分、势力划分、人脉关联等等,尤其是对杨都城外的庄子、宅地特别进行了梳理,花一棠以恐怖数据分析能力,将任何可能藏匿尸体的地点勾出,又一一排除。 穆忠着重查的是冯氏的地盘,铺子、庄子,这部分更令林随安震惊,因为穆忠汇报的每个地点,她都似曾相识,比如红妆坊的斗鸡坊,其实是冯氏开设的地下赌坊,比如卷玉坊的四时茶肆,两年前曾售卖过五石散,掌柜隶属白氏,比如西风坊的马球场,正是严家地下赌球坊…… 几乎每个地方,都能在花一棠记录的小黑账里对上号,全是他和冯愉义撕逼打架的重要场所。 “所以,你一直是故意的?”林随安问。 “身为扬都第一纨绔,打架也是有讲究的,岂能随随便便出手掉了身价?”花一棠似乎有些燥热,飞快摇着手里的扇子,目光在坊图上移动的频率越来越快,“不对、不对不对,都不对!靳若还没回来吗?” “这不来了嘛,叫魂啊!”靳若步履如风进门,抓起杯子咚咚咚灌了几大口水,“问过了,杨都城所有明里暗里做白事的行当,都没接过处理白牲尸体的生意,运出城的可能性很低。” 花一棠:“消息可靠吗?” “冯氏倒了,蒋、白、严三家也朝不保夕,如今扬都花氏一家独大,他们没必要得罪你。是实话。”靳若道,“那些白……孩子的尸体,应该还在扬都城的某个地方。” 花一棠摇扇子的速度更快了,指尖沿着坊图挪到了罗城最北侧的阳关坊,眸光凌厉,“那就只剩一个地方,冯氏私塾。”:,, 40 4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冯氏私塾位于阳关坊,东临官河,与衙城仅有一墙之隔,和花宅所在的流花坊在同一纬度,占地面积甚至有两个流花坊大,足见其在扬都的地位举足轻重。 可此时的冯氏私塾,上百名夫子,上千名学子逃逸一空,门可罗雀,只有两个守门的不良人,见到花一棠也不敢拦,众人畅通无阻进了私塾,但见这偌大的庭院内,冷风戚戚,一片萧瑟。 “这鬼地方怎么这么渗人啊?”靳若搓着胳膊道。 “平日里人声鼎沸还不觉得,这会儿空了,还真是不舒服。”木夏道,他身后的十几名花氏侍从也是面色刷白。 林随安观察着四周,私塾的整体建筑风格与米行的暗塾如出一辙,但是面积大得多,又是山,又是园子,甚至还有小型人造湖,凭他们这几个人,若想搜出藏匿多年的尸体,如同大海捞针。 花一棠却似胸有成竹,率众人穿过前堂、中堂,穿行回廊,直接到了后园,着眼之处,一座四层楼亭拔地而起,飞檐黑柱,很是气派。花一棠率众人登楼,攀至最高一层,凭栏四顾,“玄奉五年七夕,冯氏私塾举办诗会,我与裴七郎等人闲逛至此,本欲登高望远,不想冯愉义一众匆匆赶来,不由分说就与我等厮打在一处,当时只觉得冯愉义无理取闹,如今想来,此处定有不妥之处——”花一棠喃喃道,“他是想藏什么东西呢?” 林随安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园中花团锦簇,风景极佳,池塘、假山、小桥、怪石星罗密布,园林规划颇有讲究,猛一看去,似是什么特殊的风水阵法,可惜以林随安的知识储备,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 花一棠的小扇子越摇越快,口中的喃喃声也越来越快,“太阴在寅,朱鸟在卯,勾陈在子,玄武在戌,白虎在酉,苍龙在辰……故神四五日而一徙,以三应五……” 林随安诧异:他在说什么?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 突然,花一棠扇子一停,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应该不是这个。” 林随安:“……” 花一棠又摇起了扇子,“一三七九居于四正,一为君,在北,象君人南面,三和七为相,将在东西……二、四、六、八居于四隅……天盘九宫也不对。” 林随安:这货到底在干嘛?! 靳若:“他行不行啊?!” 木夏示意身后侍从,“回花宅多找些人过来。” 侍从苦着脸:“要多少人啊?” “越多越好。” 侍从应命退下。 林随安和靳若眼皮抖动,花一棠嘴里又换了套说辞,“莫非是地盘之规?二分二至居于四正……还是对不上,九野?二十八宿?八极?八风?大荒北略要?不对不对……” 靳若:“他不是不是读书读混了?” 林随安:呵呵。 “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坎者,水也……”花一棠嘴里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串不知道什么鬼的东西,眸光一厉,啪一声合上折扇,“如此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绝非我花氏的行事风格,木夏!” 木夏:“四郎请吩咐。” 花四郎高举折扇向下一指,气势万千道,“全给我刨了!” 靳若:“……” 林随安:“……” 最终,花一棠还是选择了人海战术,亏得花宅离得近,侍从数量惊人,不到半个时辰就招来了百十来号,挥舞着锄头、铁铲,掘地三尺,誓要将整个园子挖个底朝天,只是园子太大,挖起来颇费功夫,热火朝天挖了一个时辰,想找的没挖到,却招来了凌芝颜。 “花四郎,你这是打算将冯氏私塾挫骨扬灰……吗?”凌芝颜站在一片狼藉的后园里,眼皮乱跳。 花一棠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已近午时,阳光炙烈,照得他满头薄汗,相比之下,林随安仿佛根本没晒到任何阳光,瞳色幽深,面色苍白,连半颗汗珠都没有。 事实上,林随安不仅不热,甚至还觉得有些冷,而且越来越冷。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寒意,随着被挖开的地面越来越多,寒意越来越重,她不知道这种寒意是来自地下,还是来自心底,正午的阳光落不到她的身上,只有身侧的花一棠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暖意,让她不至于被冻僵。 凌芝颜叹了口气,“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花一棠停扇:“凌六郎,你听说过白牲吗?” 凌芝颜一怔:“白什么?” “你不知道啊,”花一棠目光终于转向了凌芝颜,点了点头,“嗯,挺好的。” 凌芝颜:“你到底在说什么?” “找到了!这有东西!” 远远的,能看到一柄锄头探出地面疯狂晃动,人应该是钻到了地坑里,周围的人全围了过去,待看清坑里是什么,轰一下又散开了。 “你胆子小,留在这,我去看看。”林随安嘱咐了花一棠一句,快步走了过去,花一棠在身后叫了句什么,还有凌芝颜的声音,林随安都没听清。她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坑边,众人七手八脚将坑里的侍从拉了出来,坑很深,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直径大约四尺有余,可容两三个人。 林随安跳了下去,脚下咔嚓一声,踩到了什么东西。她弯下腰,捡起了脚下的东西,是一截纤细脆弱的白骨,似乎是孩童的肋骨,林随安蹲下身,扫了扫地面,刺骨的寒意逼进了指尖,和身体失控时的状态很像,她手指一颤,鬼使神差抬头,望向了四周。 坑壁上,嵌着密密麻麻的骷髅头骨,头骨都很小,显然都是孩子,眼眶中满是黑泥,仿佛一双双漆黑的眼瞳,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吱——嗡——” 尖锐的耳鸣犹如钢针刺进脑仁,白光如同千万道刀刃,疯狂切裂着视觉景象,林随安双手胡乱扶住了坑壁,整个人控制不住滑跪下去,意识仿佛受到什么不可抗力的召唤,飞速抽离身体,眼前白光逝去,换做大片的黑暗,就在此时,一抹香气裹住了她,是昂贵的花果调香,黑暗散开一缕,她看到了花一棠明亮的眼睛。 “林随安、林随安!” 她的听觉恢复了一瞬,除了花一棠的聒噪,还听到了凌芝颜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你刚刚说什么?!周太守……” 所有嘈杂的声音离她远去,林随安闭上眼睛,再次坠入黑暗。 几盏花灯朦胧地亮着,高高挂着,随风摇着,河水倒映着光,波光粼粼,一只温暖的手紧紧牵着她,喧闹的笑声擦肩而过,抬起头,看到半张笑脸。 【小英儿,抓紧了,人多,别走丢了,喜欢哪盏灯,阿娘买给你。】 灯光闪灭,一缕阳光落在了她肉呼呼的小手上,手里拿着软软的窝窝头,屋外是绵延的山脉,有人坐在对面,大大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说: 【三娘好好吃饭,才能长高高哦。阿爷明日上山给你打只兔子玩,好不好?】 光影错落,油灯摇曳,她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炉中火星跳动,两道影子坐在桌边,女子缝着衣衫,男子拨着算盘。 【四娘明日生辰,十岁了,不能总是穿旧衣服了。】 【明天将铺中的存货抵一些出去,给四娘买套新罗裙,我看别人家的女娃都喜欢石榴裙,好看。】 夜雾蒸腾,刺鼻的药气涌入鼻腔,一个空药碗放在桌上,她被人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 【二娘真厉害,喝了药都不哭了,明天阿娘买蜜饯给你吃,弟弟也有,二娘也有,一起吃好不好。】 摇着摇着,屋顶变作了瘦瘦窄窄的船舱,耳边枕着船桨的吱呀声,女子软糯温柔唱着催眠曲,随着潺潺水声荡啊荡。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娘的娃儿眼儿明,看着日头东山落,听着山头鸟鸣鸣,鱼儿回水塘,蛙儿藏莲下,阿娘的娃儿也要归家咯——】 日晕初升,洒落一片金鳞,她推开门,急急跑了出去,小手里捧着一小碗软糕。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步履匆匆的少年转过头,鬓角的被风吹起的发丝染上了金。 【哥哥吃过了,秀儿自己吃吧。】 【阿爷说,哥哥读书辛苦,哥哥吃。】 【好,等晚上哥哥回来,和秀儿一起吃。】 【哥哥骗人,你一走又是好久……】 【这一次,哥哥定早早回来。】 【那哥哥笑一笑,秀儿就相信哥哥。】 【秀儿为何总是让哥哥笑啊?】 【因为哥哥长得好看,秀儿最喜欢看哥哥笑了。】 少年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晨光落在少年清澈的眼睛里,美得像画。 林随安睁开了眼,看到了高高的屋顶和华丽的窗棂,是花宅的风格,眼睛干涩得厉害,耳后的枕头湿了大片。 “月大夫,你快来看看,她不对劲儿!”靳若咋咋呼呼推门冲了进来,还拽着面色不善的月大夫,“她一直在哭!太吓人了!” “我早就说过了,林娘子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呦,这不醒了吗?”月大夫道,“睡得怎么样?” 林随安坐起身,摸了摸眼角,泪水已干,了无痕迹。 “你……做噩梦了?”靳若小心翼翼问道。 林随安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梦。” 她看到的是那些孩子最后的执念,是她们对这个世界最深的眷恋。 明明经受了那么残酷的经历,但她们的执念,依然那么温暖纯粹。 靳若抱怨:“你说你,没事跳什么死人坑,突然就睡过去了,然后又突然开始哭,花一棠又不在,吓死个人……” 林随安:“花一棠呢?” “被凌芝颜抓去查案了,走得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和月大夫照顾你,简直比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还啰嗦。” “查什么案?”失去意识前的回忆渐渐回笼,林随安心里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周太守被人毒死了!悄无声息死在了府衙书房,”靳若道,“是鸠毒!”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零碎的画面涌入了脑海。 十酷刑的竹简、东晁的谜题、严鹤的头颅、陈竹的焦尸、暗塾里的密室,冯氏后园中的累累白骨、果子行的牌位、案牍堂里昏暗的灯光,以及灯光下那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和金手指记忆中看到的另一张脸渐渐重合。 林随安翻身下床,厉喝道:“冯氏私塾里寻到的骸骨埋到了何处?” 靳若怔怔指向北面,“虞美人山。” 扬都水路纵横,气候潮湿,地势北高南低,北城更为干爽,适宜居住,渐渐形成了北贵南贫的居住分布规律。扬都以北为贵,尤其是罗城北面的虞美人山,山下三条水路环绕,山上植被茂盛,郁郁葱葱,堪称风水宝地,被诸多权贵分而划之,修建祖坟,蒙荫后代。 林随安一觉睡了两天两夜,这段时间里,花氏以强大的财力、人力、物力和行动力,在虞美人山选了地,下了葬,修了坟冢,因为太多骸骨混在一处,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所以只能葬在一处,花一棠亲自提了碑文,还请高僧做了法事,超度亡灵。 坟冢在虞美人山的金门峰上,是最金贵的坟冢地,也只有花氏这般大手笔才买得起,林随安根据地图找到坟冢的时候,已是入夜,从金门峰顶望下去,能看到万家灯火的杨都城,明水河、东水河,环衙河三条水路如九天银河落下大地,明亮无垠。 林随安不是第一个到的,已经有人先来了。那人穿着宽大的白色孝服,头上系着孝带,手扶着墓碑,凝视着夜空与大地的交接处。 风从山下吹来,刮乱了坟冢旁柏树稍上的几根枝条,发出声声呜咽。 林随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不明白,那日东晁只差一点就能杀了我,为何在最关键的时刻走了神,原以为是他见到周太守带了弓箭手慌了神,现在想来,他是见到了一直等的人。东晁最后看着的人并不是花一棠,而是藏在花一棠身后,混在衙吏里的你。” “我没想到最先来的人是你,”那人的声音混在风里,忽高忽低,“我以为会是花一棠,或者是凌芝颜,”他回过头,“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见你的第一面。”林随安道。 “为什么?” “因为,”林随安顿了顿,实在难以启齿,“你长得好看。” 不料这句话却令他笑了,长长飘扬的孝带映着月光,白得发亮。 “你说这话的口气,和她很像。” “她是你的妹妹,叫秀儿,对么?”林随安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祁元笙。”:,, 41 4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凌凌月光落在祁元笙姣好如女子的脸上,将他的面色染得白如霜雪。 “你如何知道秀儿——”他顿了一下,又道,“果然,他也来了。”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林随安心头一动,眼角余光看到了花瓣般的衣袂在夜风中飞起,花一棠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手里拿着三卷轴书。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齐氏父子报官,女齐媛于市集走失,年八岁,不良人遍寻一月不得,结案。”花一棠举起第一卷轴书,“齐盛妻子早亡,留有一子一女,家中穷困,以抄书为生。秀儿走失后,齐盛拖着病体寻女不得,郁郁而终,而齐家的儿子,就此消失了。” 祁元笙嘴角微微勾着,仿佛在鼓励花一棠继续说下去。 花一棠举起第二份轴书,“这是我在东晁的坟典行里寻到的,内容平平无奇,皆是风光杂录,没写作者名,但字是极好,上面有陈竹的批注,陈竹称著书人为老师。” 祁元笙眸光微动,还是不说话。 花一棠同时举起这两卷轴书,“结案案牍上有齐盛的签名,和杂录上的字一模一样,我记得陈竹幼年时曾拜一位秀才研习练字。陈竹是齐盛的学生。” 祁元笙幽幽叹了口气。 花一棠举起第三卷轴书,“这一卷是在陈竹常去的卷玉坊茶肆里找到的,”他哗啦一声展开,展示给祁元笙看,“这里面写的是十酷刑的内容,书里的字迹和陈竹的一模一样。” 林随安大惊,忙扫了一眼,果然,这个轴书就是她在陈竹和东晁记忆中看到的轴书,原来这是陈竹写的。 “那首关于冯氏的歪诗,散布的源头也在茶肆。”花一棠道,“祁元笙,这都是你让陈竹做的!” 祁元笙微微仰起头,眉梢沐浴着月光,“还有呢?” “你蛰伏四年,精心计划,先以歪诗将冯氏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将我当做挡箭牌,接连杀了严鹤和蒋宏文,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以连环凶杀案卷我入局,激化花氏和冯氏的矛盾,利用花氏查实科考舞弊案的证据,一举推翻冯氏,再借花氏收冯氏地盘的机会,牵出冯氏藏匿多年的白牲案,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着实令人惊叹。” 祁元笙:“哦?我为什么做这些?” 花一棠又从怀中抽出了第四卷轴书,“这是你入职扬都府衙前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还有你利用书佐身份,替东晁洗白身份,买下坟典行及其周围荒屋的证据。你的原名是齐咏,齐盛是你父亲,齐媛是的你妹妹,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帮你的妹妹和父亲报仇。” 祁元笙点了点头:“花一棠,你果然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聪明,若不是你之前太快查到我身上,我本不用孤注一掷启用东晁,东晁本不必死的。” “那陈竹呢?!”花一棠厉声道,“他一直在帮你,为何要杀他?!” “因为他太天真了,竟然妄想不流血、不死人,仅凭一首破诗和一卷誊抄的十酷刑轴书,就能恐吓冯氏,险些坏了我们的计划。”祁元笙叹气道,“他待在你身边太久了,被你的天真传染了。” 林随安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见他脖颈青筋都跳了出来,显然在强忍怒气。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为何要杀周长平?”祁元笙道。 花一棠吸了口气,“周太守一直被冯氏所控,他想要摆脱冯氏,正好为你所用,东晁也是你与他合谋趁乱灭口的吧?” “他不知道东晁是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真正要做的事。”祁元笙摇了摇头,“他杀东晁,只是为了向冯氏和花氏邀功,有的时候,你根本无法预料这种小人会做出何等愚蠢之事。”祁元笙顿了顿,“但这并不是我杀他的原因。” 花一棠闭了闭眼,“第一起幼女失踪案是在玄启十二年,齐媛失踪是在两年后,在这之前,已有八十六名幼女失踪,卷宗记录皆是——” “……不良人寻一月不得,结案。”林随安喃喃道。 花一棠眼底泛出红光,“周长平身为扬都太守,肩负扬都六十万百姓性命安危,却尸|位|素|餐,昏庸无能,此乃万恶滋生之源,纵万死也难赎其罪。” “官府无行无德无作为,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诉,蝼蚁被逼至绝境,只能奋力一搏,如我,如东晁,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祁元笙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意,看向山下的璀璨的杨都城,“我没的选。” “不对!”花一棠双眼赤红,定声道,“定有其他的选择。” 祁元笙回头,遥遥看向林随安,“林娘子,你还未告诉我,你如何知道她的乳名是秀儿?” 夜风吹得祁元笙袍袖狂舞,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即将展翅高飞。 他离山崖太近了。 林随安的心脏咚咚乱跳,不动声色向前移动,“我在梦里看到了她,她捧着一碗米糕,说想给哥哥吃,还说,她最喜欢看哥哥笑。” 祁元笙的眼瞳现一丝恍惚,轻轻笑出了声,笑容和秀儿记忆中的一样,美得像画。 “我已经记不清了,”他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吧。” 风骤然变大了,祁元笙呼一下飞了起来,朝着悬崖下坠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一个箭步冲出悬崖,飞跃而下,左手死死抓住了祁元笙的手臂,右手千净连鞘狠狠扎入崖壁,可她却忘了右手的骨裂,根本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只坚持了一弹指的功夫,右手就开始滑离刀柄,突然,一条粗麻绳甩了下来,嗖嗖两下捆上了林随安的腰,林随安抬头,惊讶看到了凌芝颜和花一棠双双拉着麻绳,因为太过用力,两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花一棠:“凌六郎,你来的太迟了!” 凌芝颜:“花四郎,你下次留口信能别这么拐弯抹角吗?” “我连地图都画了,你瞎吗?” “你没说清楚时间!” “当然是即刻出发啊!” “闭嘴,赶紧拉!”林随安怒吼。 两大世家子弟立即闷头拽绳子,林随安疼得满头大汗,全身虚脱,最让人生气的是,下面的祁元笙居然笑出了声。 “林随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何每次都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找十酷刑出处的时候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 因为跳崖的剧情太老套了! 林随安咬牙:“你的仇人冯愉义还活着呢,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祁元笙扬起脸,笑容更大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那就随我回去!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祁元笙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挣扎着探上来,一根一根掰开了林随安的手指。 林随安:“!!” “我不信你们。”祁元笙的声音和笑脸坠入浓浓的夜雾,只剩一片苍凉的雪白。 面对怒发冲冠的月大夫,林随安第一次发现,美人发起火来,不但不赏心悦目,还有些骇人。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记不住我说的话吗?!”月大夫粗暴给林随安的右臂换夹板,疼得林随安呲牙裂嘴,“我再说一遍,你这只胳膊一个月内绝不能用力!若是再胡来,你这胳膊就废了!” 林随安:“月大夫,这话你都说了三天了。” “我说错了吗?!” “是是是,我下次肯定谨遵医嘱!”林随安捣头如蒜。 “我月洛的招牌迟早要毁在你手里。”月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托着林随安的左手看了看,“右手还是那样吗?” “是。” 月大夫啧了一声,转头写方子,“我给你开些清心祛火的汤药,先试试吧。” “多谢月大夫。”林随安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自三日前从虞美人山回来,就一直是这个帕金森的状态,完全用不上力——祁元笙手掌的触感和体温似乎还留在上面——林随安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救回他。 “我去瞅瞅花四郎,”月大夫提起医箱,“你一起吗?” 林随安点头,起身:“好。” 花一棠住的园子位于花宅东南方,距离林随安的住处步行两盏茶的功夫即到,这已经是花宅里距离最近的两处园子了,进了园子正门,沿着回廊继续走,途径荷花池、泛舟湖、虹桥群、赏枫林,听月台等等景点,最终抵达花一棠居住的“恬淡居”,差不多要走两刻钟。林随安第一次来的时候,颇有种逛公园的错觉,说句不夸张的,不吃饱了连走回房睡觉的力气都不够。 恬淡居门前还是老样子,木夏率领一众侍女侍从候在门外,放眼望去全是人头,捧着精致华丽的点心、喷香四溢的饭菜、煮好的茶水,冰镇的冷饮、十几个蝈蝈罐、七八个金丝雀笼、五六缸金鲤鱼,今天居然还多出了两只斗鸡。总而言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送不来的。 月大夫翻着白眼穿过人群,林随安口中啧啧称奇,好家伙,这花样真是日日翻新,常看常新,充分展示了万恶的封建社会上层阶级是多么的奢靡豪横。 木夏见到二人,重重叹了口气。 月大夫:“今日如何?” 木夏:“从巳时到现在,只送进去两笼蒸饼,半釜茶,两盘切鲙,三碗鸡汤,霜雪饮原封不动退出来了,一口未动。”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此时刚过巳正,花一棠吃这么多,不怕积食吗? 月大夫:“的确吃得太少了。” 林随安差点没闪了腰。 木夏:“我把四郎平日里喜欢的玩乐物件都带来了,四郎却连看一眼都不肯,也不让我们进屋服侍,四郎三日未沐浴了,连香囊都不戴了,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那么爱臭美的人竟然连香囊都不用了? “情况的确很严重。”林随安正色道。 月大夫贴在门外听了听屋里的声音,摇头,“我治不了,另寻高人吧。” 木夏脸皱成了橘子皮,“林娘子,那天你们在虞美人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四郎回来就变成了这般?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木夏顿了一下,“林娘子,你有办法吗?” 林随安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叹气:她和花一棠的病因大约是同一个。 林随安示意众人退后两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脚踹开了花一棠的房门,径直走进去,又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用脚踢上了房门。 这间屋子大得惊人,仅是外室就有五百平,东西两排窗户紧闭,日光被雕花窗棂切得细碎,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花一棠坐在六面山水屏风前,光着脚,只着一件单薄的圆领长衫,连发簪都没戴,只粗粗系了根发带,身体佝偻着,勾着脖子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三卷轴书。 林随安脱了鞋,抓过一个软垫拍了拍,坐在花一棠对面,轴书她很熟悉,是虞美人山上向祁元笙展示的内容,一卷是陈竹抄录的十酷刑内容,一卷是齐媛的结案卷宗,一卷是齐父所著的风光杂录。 花一棠手里还捏着一卷轴书,指甲在轴书的绑绳上抠啊抠。 林随安吸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可她一个半社恐,本就不擅长聊天,搜肠刮肚,也没找到适合的话,只能以叹气结尾。 花一棠的眼睫轻颤,双手捏着轴书放上桌案,良久,道,“我并没有找到祁元笙替自己和东晁改换户籍身份的证据,”他解开轴书绑绳,拉开,轴书里空白一片,“祁元笙做的非常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说的证据都是诈他的。”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若我不诈他,若我不把他逼得那么紧,他就不会选了绝路。” 林随安沉默片刻,将颤抖的左手放在了花一棠眼前,花一棠猛地抬眼,“你的手怎么了?” “一直在发抖,无法用力,”林随安尝试攥紧拳头,还是失败,“因为一个鲜活跳动的生命就是从这只手里消失的。” “不怪你!我看见了,是祁元笙自己掰开了你的手指!”说到这,花一棠声音不由一哽。 林随安大大张开五根手指,似是劝慰花一棠,又似是说给自己听,“他那么聪明,能推倒不可一世的冯氏,能将花氏利用的淋漓尽致,又怎么会被你一两句话骗到?”林随安再一次蜷缩手指,这一次,终于握紧了,停止了颤抖,“其实,他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 花一棠盯着林随安的手,睫毛微微颤动。 林随安:“祁元笙的遭遇太过惨烈,自是令人同情悲愤,可他手上亦有无辜人的血。” 花一棠幽幽叹道:“……陈竹……” “严鹤和蒋宏文死不足惜,但在祁元笙举起刀杀死陈竹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与冯氏一样的杀人凶手。”林随安低声道,“这才是最悲哀的。” 屋内静了下来,窗扇咔咔作响,外面起风了。 花一棠站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金色的树叶被风扬了起来,打着旋儿落到他的掌心,未等捉住,又飞走了。 花一棠抬头看着枝叶,良久,转过头,眸光明亮如星辰。 “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林随安躺在了软垫上:“免了。我刚吃过早饭,怕积食。”:,, 42 4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裴家在扬都新开了一家茶肆,名为“闲望”,位于扬都西北角的燕泥坊,东临九初河,北靠九曲池,西望西水门和大明桥,楼高三层,视野开阔,景色极美,尤其是三层雅厢,每间都配有一方露天赏景台,日可观水,夜可赏月,晴时晒云,雨时听蕉,名副其实的“闲听花开又落去,遥望漫天华彩时”。 开业不到十日,“闲望茶肆”便荣登扬都七大茶肆之首,尤以独创的“路遥茶”最受文人学子的欢迎,凡是来吟诗品茗的,若不能一品此茶的滋味,出门都不好意思跟邻居打招呼。 一茶难求,价格自然水涨船高,整套茶下来居然要五百文,听得林随安大呼“抢钱”,尤其是在尝过味道之后。这茶苦涩不说,还多了一股子刷锅水味儿,也不知道这帮附庸风雅的文人们争相追捧个啥。 “所谓风雅,自然是要配着风景和雅音一起赏的,”花一棠举着茶盏,遥敬西水门外熙熙攘攘的行船,嗅了嗅茶香,滋溜抿一口,伴着茶肆内的古琴音,摇头晃脑道,“路遥茶最妙的就是这后味,源远流长,绵绵无尽,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突然,花一棠眉梢隐隐抽了一下。 林随安灌了口白开水漱口,瞄着花一棠抽动越来越频繁的眼角:编,有本事继续编。 花一棠干咳一声,放下茶盏,木夏将散发着刷锅水味道的茶釜端了下去,换上从花氏带来的茶饼重新烹茶,不得不说,木夏的手艺明显比这茶肆的茶博士强多了,举手投足足见功底,颇为赏心悦目。 可惜,这个时代茶的滋味,林随安实在无福消受,只能远观,不可近品。 林随安将目光移向波光粼粼的九初河,河岸上行人如织,热闹喧哗,与她第一日来扬都时的情境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纵使名震天下的冯氏的荣辱兴衰,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唯有一件事,林随安还放心不下。 “那些丢了女儿的父母,府衙可曾找到他们,告诉他们结果?” “周长平突然暴毙,再加上冯氏的事儿,估计朝堂上要好一番斗争才能确定扬都太守的新人选,指望府衙不如指望鸭子上树。”花一棠还是嘴上不饶人,先鄙视了一番官府,又道,“穆忠已经着人去办了,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能寻到几户。凌六郎查封了一部分冯氏资产,说已上报大理寺,这部分就留作那些女娃家人的赔偿。”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办事果然稳妥。” 花一棠哼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答应给我的六十匹绢的报酬也赖掉了,凌氏果然和传闻的一样,小气!抠门!” 林随安喝了口水,没敢吭声。 半月前,凌芝颜带着冯、严、白、蒋四家要犯北上东都,临走前特意来见了她一面,付了二十匹绢的查案报酬,打了四十匹绢的欠条。还特意交待她莫要告诉花一棠。这二十匹绢是凌芝颜从自己的俸禄里抠出来的,实在没有更多,待以后手头富余了,再付余款,至于花一棠那份嘛—— 凌芝颜的原话是:“凌某是觉得,就不必往金盆里扔铜板了,着实浪费。” 林随安深以为然,欣然收了绢,第二日就扛了两匹去重烟坊的房署下了订金,选了处坐北朝南的院子,只待房东收拾妥当,便可搬新屋,住新宅,迎接欣欣向荣的新生活。 可那房东也不知为何,甚是墨迹,收拾了半个月也不见交房,害得她只能继续暂居花宅,其实她考虑过先去客栈过渡,可每次刚提个话头,花一棠就用那双红彤彤的漂亮眼睛瞅着她,搞得她十分良心不安,只得做罢。 今日房署终于传来了消息,房东打算于今日下午交房,特请林随安去面谈,顺便定下合约。 想到终于能摆脱花一棠这个话痨了,林随安觉得心情十分美丽,连看花一棠的眼神都和善了许多。 花一棠显然不太适应,观察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有事瞒着我?” 林随安:“不告诉你。” “……” 花一棠气呼呼摇起了小扇子,又摆出那副幽怨的表情,见林随安不为所动,啪一声合上扇子,长吸一口气,正打算放大招嘴炮输出,木夏急急忙忙跑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花一棠腾一下跳起身,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转了两圈,“家中有要事,我要先行一步。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都让掌柜记在我账上。”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人已风风火火跑了。 林随安趴在栏杆上,看着花一棠跳上马车,一路绝尘而去,打了个哈欠,翻了个面又晒了一刻钟的太阳,提着千净下楼,沿着九初河慢悠悠溜达。 九初河两岸种着高大的槐树,树冠高耸入云,河风一吹,哗哗作响,又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把树叶擦得发亮,鸟儿藏在枝叶间,欢乐地啾啾着。今天河边尤其热闹,除了平日里卖货的小摊贩,还多出了许多卖果子和鲜花的,果香和花香混在一起,让林随安有种某个香喷喷的纨绔还在身边的错觉。 走着走着,林随安便觉得有些蹊跷,卖果子和鲜花的皆是女子,而买果子和鲜花都是男子,尤以身着白衫、头戴幞头的学子居多,身上背着褡裢,里面都是一卷一卷的诗轴。他们有的将花捧在手里,有的将花簪在头上,果子都用帕子细细擦了,小心抱着,个个红光满面,双目含情,也不走远,就在九初河堤附近来回转悠,时不时吟诵两句诸如“情随河水远”、“树映幽幽,相思重重”的酸诗。 林随安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十月初一,难道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可为何只有男子穿新衣戴新花,而女子全在做生意搞事业? 顶着一脑门问号,林随安沿着九初河,行过梅三、卷玉、鱼雁、芙蓉、红妆、绿云六坊,过了南三桥二桥,到了心素坊,好家伙,河这边人更多,几乎是摩肩擦踵,白衣如云,林随安有理由怀疑全杨都城的男子都来了,她见缝插针挤进人群,垫着脚寻了半晌,终于看到了月洛医馆的招牌。 今日是她复诊的日子,月大夫本来要□□,但林随安觉得自己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总是劳烦月大夫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自告奋勇去医馆,早知道路上如此拥堵,她应该换个时间。 “月大夫,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这般热闹?”林随安抖着衣袂跨进门,突然一个激灵,停住了脚步。 医馆内的气氛不同寻常,一个人都没看到,隐隐透出杀气。 林随安不动声色握住千净刀柄,她是第一次来月洛医馆,对地形实在不熟,只能根据大概方位摸索着进入——正堂无人,绕过柜台,穿过耳门,入医馆后堂,穿行通过,径直到了后院,突然,她闻到了一股沁人心扉的香味,头皮一麻,立刻用袖肘捂住口鼻,警惕四望。 这个香味太好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啊呀,你莫非就是林随安?”一道声音飘了出来。 这个声音怎么形容呢,仿若秋水潺潺,犹如月色溶溶,绕着耳廓一扫,林随安半边身子都酥了。 这是什么?武侠里的摄魂功?林随安大惊失色,不敢妄动,千净出了半鞘,警惕搜索。 馨香变浓了,一个人逆着光走进了院子,大红色的石榴裙,水绿色的披帛,云髻珠钗,环佩叮叮,日晕在她的脸上描绘着目眩神迷的光影。 林随安傻了,上辈子加这辈子,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以她悲剧的文学素养,脑子里除了“卧艹艹艹”、“洒家这辈子值了”的弹幕之外,只剩下“倾国倾城”一个形容词。高考的时候背的洛神赋呢?关键时刻怎么全忘了! 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表情的太蠢,那女子笑出了声,如仙乐临耳,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连续深呼吸数次,才找到了自己的嗓子,“敢问这位娘子,可见过月大夫?” “她出门片刻,你且等等。”女子慢慢走了过来,步步生莲,林随安更紧张了,想着自己还是莫要入镜免得影响画面美感,连连后退,岂料那女子越走越近,林随安越退越后,最后竟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那女子歪着头瞅着她,忽然,伸出纤纤玉指戳了一下林随安的腮帮子。 林随安腿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女子两眼弯弯,掩口低笑,“真好玩。” 我是谁?我在哪?我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为什么会被一个绝世美人调戏?!林随安一脸懵逼,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为何这女子眉眼有些似曾相识? 就在此时,头顶劲风猝响,浓郁的杀气劈头盖脸罩了下来,林随安大惊失色,箭步上前揽住美女的腰,足下狂点,衣袂如风旋出丈外,刚刚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人,身形颀长,碧眼、金发、高鼻,白皮,竟是一个波斯少年,他一身唐人衣饰,十根手指都戴着颜色鲜艳的宝石戒指,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波斯人长相英俊,颜值颇高,但这个少年却不知为何一身戾气,蓝色的眼瞳里似藏了冰火一般。 “放手!”他的口音还带着外国人特有的卷舌,听起来萌萌哒,和这一身煞气颇为不搭。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林随安——揽着——美女的——手。 林随安明白了,忙旁移两步高举双手以示无辜。“一时情急,莫要误会。” 美女噗一声笑出了声,“伊塔,她就是林随安哦。是不是长得很可爱?”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关键词触动了这位“伊塔”的什么敏感神经,少年眼中蓝光猝然大盛,嗖一下就冲了上来,拳头携着风声砸向了林随安的脸,林随安大惊失色,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条件反射抽出千净就挡,剑刃在宝石戒指上擦出一串细碎的火花,这一交手,林随安心里就有了计较,此人架势惊人,力气比她可差得远了,就着刀势反手向上一撩,凌厉的刀风立将伊塔刮得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双蓝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被打懵了。 美女吹了声口哨。 林随安收刀回鞘,叹气道,“二位认识我?” 美女摇头:“不算认识。” “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算误会。” “我们有仇? “当然没有。” “……” 若是别人说出这么欠揍的话,林随安早就怒了,可偏偏对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林随安也想发火啊,可是美人对着她笑诶——连个火星子都发不出来。 真是悲剧的颜控属性。 林随安当机立断:惹不起,躲得起。 “告辞。” 林随安一阵风冲出了月洛医馆,脑袋刚探出门,就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叫声吓了一大跳,街上的白衣男子多出了好几倍,都在声嘶力竭喊着情诗: “相思绵绵无尽处,日日月月似华年。” “万年雪,千年霜,勿复相思长!”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远远的,就见一辆四驾马车缓缓驶来,两个驾车小厮样貌周正,马匹毛色如白色的锦缎,随着步伐泛起珍珠般的光漪,马鬃和马尾系着金铃,声音清脆悦耳,最神奇的是,马车后还跟着四辆板车,载满了新鲜的果子和鲜花,随着车队越来越近,路两边的男子将手里的果子和花束全掷到了车斗里。 林随安目瞪口呆: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掷果盈车? 那这车里的人—— “呔!看招!”身后一声厉喝,竟是那个伊塔追了出来,两个拳头劈头盖脸就砸,宝石戒指被阳光一闪,端是个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感情这戒指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闪瞎人眼”。 林随安不敢恋战,她的千净可是上古名器,若是一个不小心劈碎了宝石,岂不是要被碰瓷赔钱,空手接了五六招,左脚踏墙,右脚踏柱,使出一招鱼跃龙门,轻轻松松跃上屋顶。 伊塔气得眼珠子都变深了,“下来!” 林随安蹲在屋檐边上,挑眉:“有本事上来啊。” “下来!” “嘿,偏不。” 林随安正逗得开心,突听人群中传出惊呼,紧接着,一道凄厉的喊声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忆子心如煎,肝肠尺寸断!” 马匹嘶鸣,车队急停,一名白衣男子跪在路中央,一手扯开衣襟,一手握着匕首,刀尖抵着胸口,泪流满面,“二娘,今日你若仍不肯见我,我就在此抛心挖肝,以表心意!”:,, 43 4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糟糕!” 房檐下的伊塔面色大变,转头拨开人群,抄着一口不流利唐国话骂骂咧咧费力向前挤去,看样子是放弃了追打林随安。 哎呦,想不到还有人比她更爱看热闹。 林随安不甘示弱,一路踩着瓦片跳过好几个店铺屋顶,终于寻了个最佳观赏位,以她的眼力甚至能将拦车男子的刀看得清清楚楚,刀刃擦得挺亮,可惜没开刃,就是个样子货。不过男子的演技却是不赖,哭得眼泪哗哗的,将一往情深的劲儿演了个十成十。 “二娘,我与你相识一年有余,正所谓:朝朝华年相思意,岁岁月日盼卿归,你为何不肯下车看看我,二娘啊二娘,你为何如此狠心啊——” 林随安看得津津有味,还跟下面一个果子摊的老板买了俩水梨,边啃边看。不过街上其他人显然不喜欢这个戏码,个个义愤填膺: “这个疯子是谁?!” “二娘是何等身份,岂容此人在此胡说八道?!” “就他这等猪狗模样,连给二娘提鞋都不配!” “二娘文采斐然,才貌双绝,岂是这等鸟人可以攀污的?!” 更有不少学子直接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去就要揍人,男子唰一下又掏出一把匕首,胡乱挥舞,边舞边厉喝道,“谁敢上来,我砍了谁!” 一个学子不慎,被割破了袖子,吓得忙退后两步,其余人也不敢妄动了。 林随安扔了一个果核,开啃第二个水梨:不错啊,这把刀开刃了。 “二娘,难道只有我将心剖出来给你,你才信我的心意吗?!”男子用刀尖抵着心口大吼。 就在此时,马车里幽幽传出一道女声,“外面是什么人?” 驾车小厮嗤之以鼻:“回二娘,又是个嫌命长的。” 男子嚎啕大哭道,“我是秦山兰啊,今年的上巳节,我与你在这九初河畔相遇,我赠你的定情诗你可还记得——”说着,他仰起标准的四十五度角侧脸,边流泪边吟诵道,“三月三日天气新,九初河边多丽人——” “咳咳咳咳!”林随安差点被梨水呛死,连连砸胸。 大兄弟,你这是明目张胆的抄袭啊。 四周哄笑和叫骂声乱成一片。 驾车的小厮连翻白眼,正欲驾车继续前行,岂料那秦山兰在大路上一坐,两柄匕首同时抵着脖子,又耍起了无赖。 “二娘,今日你若非要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轧过去吧!” “歹人!打你!”伊塔冲入人群,怒气冲冲杀了过去,秦山兰大惊,胳膊一抖,开刃的匕首在他脖子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伊塔猝然停步,身体晃了晃,面色一片惨白。 林随安愕然:那小子该不会是——晕血?! “伊塔,退下吧。”车里的女声又幽幽响起,驾车小厮开启车门,一个女子聘婷下车,缓缓走到了秦山兰的面前,河风扬起她碧绿的罗裙和明黄色的披帛,如春色盈盈。 哦豁嚯嚯! 林随安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想不到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见到了两个绝色美人,说实话,这位女子的样貌并不及刚刚见到的那位明艳震撼,但胜在气质雅绝,做个比喻的话,月落医馆里的美人是婀娜百娇,眼前这位就似凌云幽兰。 她一出场,九初河畔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满街的人傻了眼、没了声。 女子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眸光清冷,樱唇开启,声如冰泉。 “秦山兰,我记得你。” 好家伙,此言一出,整条街都炸了,好几个学子两眼一翻,当场晕倒。 秦山兰怔怔举着刀,“您、您您真的记得我?!” 二娘点头,“上巳节我在九初河畔主持诗会,当时有一人送上二十四首诗,其中五律十首,七律十四首,署名便是秦山兰。” “对对对,就是我!就是我!”秦山兰站起身,激动地脸色通红,脖子上伤口的血又流了下来,伊塔眼瞅就要晕倒了。 二娘不动声色退后半步,继续道,“十首五律,皆是将名家诗作糅碎拼接而成,不知所云,狗屁不通。” 秦山兰脸色猝然青白。 “十四首七律还算有些文采,只是我着人查过,皆是其他寒门学子所作,被你花钱买了署名,可谓是无耻至极。” 秦山兰的额头跳出了青筋。 “你本居广都,家中殷实,有四房小妾,科考十年不得中,曾想拜于冯氏门下,不想连冯氏私塾的入门考都过不去,便打算以行卷打开名声,但因文采太差,在东都处处碰壁,又来扬都碰运气,以为上巳节诗会是良机,不料再次落选。” 秦山兰大怒:“你个臭女人,竟敢污蔑我!” 两个小厮飞速上前,拦在了二娘的面前。 “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家四郎调查的,绝无半字污蔑。”二娘眸光如冰道。 四郎?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四郎吧? 林随安额角乱跳,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一个接一个浮了出来: 这两名女子明丽的样貌,伊塔夸张的宝石戒指,炫富的马车,还有现在似曾相识的不祥预感—— “花一枫,我杀了你!”秦山兰挥舞着匕首冲向了二娘,可刚一出手,就见那两名小厮一个踹肚子,一个夺刀,三下五除二便将秦山兰制服了,就在此时,异变突生,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喝一声,“这人着实可恶,我们断不能让他跑了!大家一起上!” “保护花家二娘!” “保护花家二娘!” 这一嗓子顿时乱了套,满街的人轰一下涌向了马车,林随安暗呼不妙,这些学子皆是崇拜花二娘的疯狂粉丝,此时被人一激,皆是热血上头,集体失控,这么多的人,十有会造成踩踏事件。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嗖一下窜了出去,连踩三个小摊贩的遮阳棚借力,一串连环飞跃到了那秦山兰头顶,毫不客气飞出一脚将他踹向人群,人群轰散开一圈,林随安抓住时机在落地的一瞬间拦腰揽住花一枫,转目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避无可避,只能顺势腾跃上了马车顶,拔出千净甩手往地上一插,咔嚓一声,碧绿刀锋入地三寸,正好插在冲在最前方的男粉脚边,男粉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连连后撤。 “往后退!”林随安厉喝,“过此刀者,砍了!” 街上一片死寂,众人齐齐看着车顶上的二人,全呆了。 河风扬起花一枫薄如蝉翼的披帛,如悠悠春色飘荡在那一袭劲装的小娘子周身。小娘子虽然年纪不大,但腰背笔直,下盘极稳,单手揽着花一枫纤细的腰肢,轻若鸿毛,长眉凤目,凌厉瞳光所到之处如有万千鬼煞随行,令人肝胆剧寒。 这般模样,这般气势,众人不由想起了这几日颇为流行的扬都传说,纷纷面色大变,齐刷刷后退。 “好功夫,不愧是四郎看上的人。”怀中的美女瞅着林随安,眸光晶亮。 林随安有些无奈:“您不愧是花一棠的姐姐。” 这作妖的功夫比起花一棠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下好了,她都快变成英雄救美……啊不,是英雄救“花”专业户了。 人群中有人叫出了声: “碧色横刀!是林随安!” “对对对,就是她!她就是以一己之力单挑冯氏百名打手的林随安!” “只用一招就杀了横行江湖数十年江洋大盗郑东的林随安!” “周太守就是被她瞪了一眼,活脱脱吓死了!” 什!么!鬼! 林随安眼角疯狂抽动,表情裂了。 “卟叽”花一枫的指尖戳到了林随安的腮帮子上,动作和月落医馆里的美人一模一样,甚至连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真好玩。” 林随安几欲吐血。 “放开二娘!”伊塔挤过来,朝着林随安大吼。 林随安现在是骑虎难下,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她自然不敢松开花一枫,但一直站在车顶上装|逼显然更不是个办法,更糟糕的是,原本围观花一枫的只有花家二娘的粉丝,现在听说又来了个以一敌百的女打手,原本在商铺里躲清闲的普通百姓也纷纷探出头准备凑热闹。 这么大规模的人流聚集,官府维护治安的不良人都是吃闲饭的吗?!林随安心里骂了一句,这才想起来,新的扬都太守还没上任,贺长史告病在家,整个扬都府衙群龙无首。 这么一想,林随安更生气了。 花一棠那家伙在干嘛?这一堆烂摊子都是他害的!还不赶紧来善后—— “阿嚏阿嚏阿嚏!”连串的喷嚏响彻整个九初河畔,林随安眯眼看去,发现前方拥堵的路段居然渐渐通了,密集的人群似乎得了什么命令,纷纷向两边散开,让出了路。路当中,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来,为首一人,白衣如春光下绽放的花瓣,身下的马匹雪白无瑕,马鬃上系着金玲,叮铃叮铃响了一路。 是花一棠和穆忠带着穆氏商队的人到了,近百人的队伍分工明确,一部分有条不紊分开人群,另一部分维持秩序,显然经过多次排练,都是熟练工。 “花家四郎!” “是花家四郎!” “哇,今儿真是个好日子,能同时见到花家四郎和花家二娘,值了!” “若是能再见见花家三娘,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别做梦了,花家三娘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花家三娘应该还在安都吧。” “唉,好可惜。” “四郎!四郎!看这里!” 花一棠摇着扇子,挂着十八颗牙的营业笑容频频招手,一路大摇大摆,磨磨蹭蹭,总算到了马车近前,眼睛越瞪越大,急忙翻身下马,“林随安,你怎么——”随即反应过来,绽出笑脸,“是你救了我二姐啊!”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揽着花一枫飞身下车,帮花一枫拢好披帛,从地上拔出千净收回刀鞘,转身就走。 身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花一枫:“四郎,你来迟了。” 花一棠:“路上人实在太多——林随安你去哪?” 小厮甲:“四郎你可算来了,差点出大事啊!” 花一棠:“谁敢闹事?林随安你等等我——” 伊塔:“四郎,好酒不见(好久不见)。” 花一棠:“啊呀呀,伊塔你这半年喝狼血了,长这么高?” 小厮乙:“四郎,就是这个秦山兰闹事。” 花一棠:“这猪头三是谁啊?抬走抬走!林随安——阿嚏阿嚏阿嚏!” 喷嚏声越来越近,林随安忍无可忍,停步、转身,花一棠忙紧急刹步,揉了揉红丢丢的鼻头,笑道,“你又帮了我一次,谢啦。” 林随安扫了眼花一棠的衣服,果然,又换了身更飘逸更拉风的,保暖性也更差。这个人到底是有多爱臭美?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迟早嘚瑟感冒。 “你三姐在月洛医馆。”林随安道。 花一棠:“诶?!!三姐也回来了?!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 “秋……季?” “你这衣裳——可!真!好!看!”林随安阴阳怪气提醒了一句,转身挤进人群。 花一棠怔怔站在原地,惊喜道,“这是林随安第一次夸我好看诶——阿嚏!” 一天的好心情全被霍霍光了,焦头烂额的林随安闷着头过了开明桥,入重烟坊,直到瞧见房署的牌子,心情才好了些。 房署的宅务官三十多岁,姓赵,留着精致的八字胡,一半胡人血统,唐话说得贼溜,张口闭口都是吉祥话,成功唤起了林随安对美好新生活的向往。 “林娘子,您这回可赚大发了,您订的那院子,房东是个慷慨的,听闻租房的是个年轻娘子,特意重新修葺了一番,还降了一半的房租,现在只需要二百五十文钱一月,您真是有福之人啊!” 二百五? 林随安嘴角抽了一下,“何时能看房?” “房东已经候着了,租房合约也备好了,”赵宅务拍了拍腰间的褡裢,“我这就带您去。” 院子位于重烟坊花荣街的住宅区,距离流月楼差一炷香的路程,交通便利,四周住户都是做生意的,五成以上是外地人,秉承着和气生财的理念,都是好相处的,这也是林随安选择此处的一个重要原因。 林随安最中意的宅子里的园子,地面平整,面积比附近的宅子都大,足够她研习十净集上的武功,她还打算买两个练拳脚功夫的木桩和沙袋。三间厢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一间做书房,她需要好好提升一下她的文言文水平,至于厨房,这是个问题,首先她要先学会用土灶—— “林娘子,到了。”赵宅务推开院门,“这位就是房东。” 院中站着一名青衫男子,背对着林随安,发髻上戴着一根清透碧绿的玉簪,听到声音,转过身,抱拳道,“林娘子,久仰。” 林随安因为畅想美好未来而勾起的嘴角僵住了。 眼前的男人肤色古铜,宽肩窄腰,方脸浓眉,一双眼睛最是漂亮,尤其是浓密如扇的睫毛,怎么看怎么似曾相识。 这条街叫“花荣街”——林随安的脑壳有点疼——她怎么早没想到! 男人静静看着她,眸光犀利。 “原来是花氏家主大驾光临,”林随安硬着头皮抱拳,“真是蓬荜生辉。”:,, 44 4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家家主,华一恒,今年三十岁,十五年前继任花氏家主之时,花氏混得比现在的苏氏还惨,位于被五姓七宗除名的边缘。此人当上家主后,积极调整家族发展战略,解放思想,力排众议,摒弃“士族为贵,商民为贱”的顽固派思维,举全族之力开拓国内外商业版图,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商”立足的门阀士族,旗下的穆氏商队战斗力惊人,开拓了几乎所有陆上、海上丝绸之路的外贸路线,花氏产业更是覆盖了唐国各大都城。毫不夸张的说,若论财力和商业影响力,花氏乃是唐国之首。 而此时,这个迟早会被著书立说的传奇人物正坐在林随安对面,慢条斯理喝着茶。一口接一口,呲溜又呲溜,搞得林随安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快一炷香的时间了,这位大兄弟你到底想干啥?!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啊!一直用杀人的目光瞪着我作甚? 眼瞅一釜茶见底了,林随安忍不住了,率先开口道:“花家主,您——” 花一桓猛地抬眼,眸光如电,林随安到嘴边的话换了词,“您想如厕吗?” “咳!”花一桓放下茶碗,捋了捋袖子,“花某不善言辞,见谅。” 看出来了!您和花一棠就是完全相反的人。 “花家主有话直说。”林随安道。 花一桓也不客气,开口就直奔主题:“林娘子与我家四郎相交的目的何在?” 狗屁目的。 她和花一棠相识的过程就八个字:阴差阳错,纯属倒霉。 不过,这明显不是花一桓想听的答案。 林随安一边打量花一桓的神色,一边回想今天的经历,很明显,她和花四郎的关系引起了花氏一族的警惕,所以招来了接二连三的观察和试探,哦嚯嚯,她何德何能,真是受宠若惊。 不过也好,她正需要个机会和花一棠划清界限,现在简直就是“瞌睡遇到枕头”,恰恰好。 “花家主您也瞧见了,我一没钱二没势,千里迢迢来扬都无非就是讨口饭吃,有幸认识花家四郎,完全是走大运。如今运气用完了,也不敢奢求其他,就想着存点小钱,安分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说着,林随安挑眉瞅着花一桓,心道,她这暗示够明显了吧。 花一桓怔了一下,眯眼:“你倒是毫不避讳。” “穷到极致,百无禁忌。”林随安笑道。 花一桓点头,“我本想将此院赠与林娘子以做谢礼,又怕此等俗物污了林娘子的眼。” 哦豁!来了来了来了!林随安兴奋地搓手手,果然是“给你一个亿,离开我弟弟”的经典戏码。 “不俗不俗不俗!我就一俗人,就喜欢俗物!更俗的我也笑纳了!”林随安忙道,“花家主放心,只要钱到位,我以后定离花一棠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您若是不放心,咱们签个合约,把条目一二三都写清楚,保密事项也一并签进去,包您后顾无忧。” 花一桓又不说话了,静静瞅着林随安半晌,点头道:“甚好。” 林随安:“花家主慢走,花家主不送。” 花一桓走到门边,又停住,“今日花宅家宴,若是林娘子不弃,不妨一起吧。” “花家主放心,今夜我定将行李收拾妥当,速速离开。” “……” 林随安堆着笑脸送走花一桓,关上门的一瞬间,笑容瞬间消失,走回桌旁,坐下,给自己舀了碗茶,端起又放下,盯着茶水良久,抬起头,遥遥望着天空。 刚刚还是好天气,可现在却灰蒙蒙一片,分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云,就像一张白纸,空荡荡的。 林随安叹了口气,喝了口茶,鼻子眼睛皱在了一起。 艾玛,比早上的刷锅水更难喝。 同一时间,坐上马车的花一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驾车的伊梅尔也是波斯人,蓝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兴致,“家主,这个林小娘子如何啊?” 花一桓抬起和花一棠同样的浓密睫毛,面无表情道,“挺好玩。” 未时三刻,天空的颜色是一日最美之时,霞云散满天空,好似淡紫色的水彩凝结成块,又被风化开了。 林随安坐在花宅的马车上打了个哈欠,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院子收拾妥当,随时可以拎包入住,本来想雇个马车去花宅搬行李,未曾想刚到未时花氏就派车来接她赴宴,正好省了一笔开销。 驾车的人是伊塔,一见到林随安就下了战书:“林水俺,上次没有分书音,再打一次。”(林随安,上次没有分输赢,再打一次。) 林随安干笑敷衍:“我今天要去花宅赴宴,改日吧。” 伊塔:“改日是什么日?” “过个……七八天……吧……” 伊塔想了想,点头,“好,就七八天。” 林随安:“……” 这小子的汉语水平太逗了吧。 幸亏伊塔驾车技术还不错,总算没把林随安扔到污水渠里。 沿着通衢东街一路北上,河边的灯已经点起来了,朦胧地亮着,远远的,能看见流花坊的天空隐隐发着光,仿佛那里藏了一颗巨大夜明珠——竟是整个流花坊,或者说花宅成了一座光华四射的“明珠”。 华丽的宅院内外张灯结彩,连守门的两只貔貅都擦得程光瓦亮,从正门行至正堂,两侧碧柱如林,明灯高悬,华光如昼,夜风吹过,橘色的树叶漫天飞舞,如金箔飘落,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馨香,唯美如幻境。 林随安打起十二分精神,她预感今天八成是场“鸿门宴”。 花宅正堂更是夸张,薄如蝉翼的账幔在灯光和夜风的烘托下,氛围感十足,地面上的玉石灯盘排列成花瓣状,托着一盏盏小夜灯,然而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夜灯,而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放眼望去,起码有几十盏,晶莹玉润。 花一棠白衣如云,站在柔软的灯光中朝着她笑,俊丽的五官比所有的夜明珠加起来还要惑人。 太可怕了! 林随安扭头就想跑,却被花一棠握住了手腕,“怎么才来,我等的脚都酸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兴奋和期待,“快进来,今天都是你喜欢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眼神,林随安没由来的有些心虚,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花一棠拽进了正堂,好家伙,险些没闪瞎林随安的眼睛——不是因为堂内的灯太亮,而是堂内的人颜值太耀眼。 花一棠的大哥花一桓,二姐花一枫,三姐花一梦,再加上花一棠,这一家的颜值凑在一起,明显超出了林随安的审美承受能力,大脑瞬间宕机,糊里糊涂施了礼、入了座,回神的时候,自己正握着筷子吃着切脍,旁侧的侍女为她斟了一杯白开水。 花一梦:“小安不喜饮酒?” 林随安:“啊?” 谁是小安? “茶和酒她都不喜欢。”花一棠道,“凉水也不喜欢,只喜欢喝热水或温水。” 花一枫夹起薄得透亮的切脍看了看:“看来小安喜欢切脍。” 花一棠:“这是我特意从流月楼请的厨子。” 甜嫩的鱼肉入口即化,的确是林随安最爱的口味,只是她现在有些食不知味,因为花一桓正用杀人的目光盯着她。 花一桓:“四郎对林娘子的喜好很清楚啊。” 花一棠:“那是自然,我们可是搭档。” “林娘子可知晓四郎的喜好?” 数道目光唰唰唰射了过来,尤其是花一棠的眼神,那叫一个万分期待。林随安头皮都麻了,她哪知道花一棠的喜好,这家伙食量惊人,吃得花样又多又繁又杂,她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根本记不住啊! “花一棠喜欢——”林随安尴尬挠着脑门,决定另辟蹊径,“每天熏得香喷喷的。” 花一梦:“噗!” 林随安:“还喜欢臭美,换衣衫、换腰带、换簪子、换扇子,喜欢到处显摆、嘚瑟,喜欢别人夸他好看。” 花一枫:“咳咳咳。” “对了,花一棠还擅长骂人,”林随安一本正经竖起手指,“最喜欢骂的一个词是:啖狗屎。” “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 花一梦的爆笑声和花一枫的剧咳声中,花一桓的脸黑成了锅底,侍女侍从笑成一团,花一棠摇着小扇子那叫一个得意,“你果然了解我。” “嗯咳!”花一桓狠狠咳了一声,堂内倏然一静。 花一梦和花一枫瞬间收了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侍从侍女齐刷刷低头,噤若寒蝉。 唯有花一棠不紧不慢摇着扇子,“啊呀,大哥莫不是着凉了?” 花一桓拍桌:“花一棠,难道你打算一直这般无所事事玩乐到老?!” 花一梦:“哎呦,大哥你又来了,别说四郎,这句话我听的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花一枫:“兄长这又是何必,难道凭花氏的产业还养不起四郎区区一个纨绔?” 花一桓:“荒唐,我花氏堂堂七尺男儿,岂能——” “大哥所言甚是!”花一棠豁然起身,“正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花氏男儿当有凌云之志,当为国之栋才,我花一棠今日立下弘誓大愿,有生之年必平海内之冤!” 他这一嗓子,把众人都喊懵了,花一梦和花一枫自不必说,两个美人齐齐掉了眼珠子,就连花一桓都露出了“卧草,这小子今天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惊愕表情。 林随安:这是什么中二发言?还有,他的逍遥游是不是背错了? 半晌,花一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太过激动,嗓门拔高了一个八度,“你、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笑道:“大哥,我要当官。你帮我捐个官呗。” 满堂死寂,所有人的下巴掉了。 林随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那个纨绔刚刚说啥?明目张胆怂恿他哥买官? 花一桓面色铁青,额角青筋乱跳,缓缓站起身,从桌下抽出一根胳膊粗的藤条。 花一枫和花一梦同时脸色大变。 “兄长稍安勿躁!” “四郎快跑!” 话音未落,花一桓已身携劲风冲了过来,“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不得不说,花一桓正值壮年,体魄康健,又常年在外行商,速度和力量都高于常人,尤其是挥舞藤条的架势,那叫一个驾轻就熟,携风带煞,显然是多年的功夫,但在林随安眼中,根本就称不上危险,尤其是她非常清楚花一棠的逃跑速度,定能轻易避开。岂料花一棠不躲不避,梗着脖子挺在原地,竟是打算硬抗,好死不死,那藤条竟朝着花一棠那张漂亮脸蛋抽了过去。 花一桓也没料到花一棠竟然完全不躲,平日里这臭小子每次都溜得比鲶鱼都快,今日竟如此反常,待想收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藤条就要破了花一棠的相,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道绿光猝闪,咔一声,半截藤条消失了,只余一缕刀风刮起花一棠鬓角的发丝,又飘飘落下。 花一桓吓出一头冷汗,这才发现一弹指前还在半丈外的林随安不知何时到了花一棠身边,手中的刀似乎出鞘了,又似乎没出鞘,她甚至连大气都没多喘一下,从地上捡起半截藤条,手指一错,藤条被捏得稀碎。 “花家主,打人不打脸。” 花一桓背后有些发凉,眼前小娘子的双瞳幽深无光,简直不似活人,可只有一瞬间,她的眼睛又恢复了正常,因为他那个不着调的四弟正在拽她的袖子。 林随安气得够呛,要不是她刚刚砍断了藤条,花一棠就要变成“一脸花”了。 “花你傻了吗?怎么不躲?!” “有你在,我怕什么?”花一棠笑得眉眼弯弯,还颇为挑衅看了花一桓一眼,“大哥,林随安的功夫是不是特厉害” 花一桓的眼角不受控制抽了一下。 林随安:“……” 她就应该让这货自生自灭! 花一梦凑过来:“大哥,男大不中留啊!” 花一枫幽幽叹了口气:“以后兄长这藤条怕是再也打不到四弟咯。” 花一桓眯眼,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戒尺,反手抽向了花一棠的屁|股。 这一次,林随安完全没拦,反正花一棠屁|股|肉|厚,耐打,只要没生命危险,人家两兄弟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她一个外人,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 花一棠被抽得嗷一声蹦起三尺高,震惊地瞪着无动于衷的林随安。 林随安:“花家主,能否借贵府马车搬行李?” 花一棠:“搬什么行李?!林随安你要去哪——嗷!” 花一桓:“林娘子请便。” “多谢。” 林随安足下生风跑了,身后的花一棠鬼哭狼嚎,“林随安,你等等——嗷疼!大哥,我都这么大人了,你给我留点面子——嗷嗷嗷疼疼疼!” 回到花荣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租的宅院在一条窄巷里,马车进不去,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林随安扛着大包小包到了家门口,惊讶地发现门前居然多出了个熟人。 绿色常服,腰佩横刀,满面风尘也难掩一脸正气,是凌芝颜。 林随安:“凌司直,您不是回东都了吗?!什么时候来的?” “入夜来访,唐突了。”凌芝颜躬身抱拳道,“此来是有事相商。” 林随安大喜:“欠我的四十匹绢凑齐了?” 凌芝颜摸鼻子:“咳,尚未。” “无妨无妨,”林随安扛着行李不方便开门,直接把钥匙甩给凌芝颜,“咱们进去聊。” 凌芝颜捧着钥匙的姿势好似捧着一块烧红的火炭,“这、这怕是不妥吧,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我帮你提行李——”说着,忙去抢林随安的包裹,岂料看似轻飘飘的一个小包裹竟然奇重无比,他一下没提起来,还被拽了个趔趄,顿时大窘。 林随安乐了:“放心,我不会仗着比你功夫好就欺负你的。” 凌芝颜怔了一下,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人这般朝着他笑了,眼前人的笑容就如浓雾中窥得一丝天光,驱散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阴霾。 “也好……”凌芝颜长吁一口气,“那就叨扰了。” 在林随安的印象里,凌芝颜就是那种古代传奇画本里的标准主角,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端正、笔直、精神矍铄,堪称官员楷模。可今日的凌芝颜,却不知为何,神色有些郁郁,眉宇间隐有愁云。 看来凌六郎同志的东都一行不甚愉快啊,林随安想着,嘴上宽慰道,“我最近手头还算宽裕,欠我的那四十匹绢也不必太着急。” 凌芝颜被逗笑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静默半晌,道:“冯愉义死了。” 林随安:“伤重不治?” “是被白顺杀死的。” 这句话在林随安脑中产生了钟鼎长鸣的音效,脑细胞哐哐乱响,她想起了祁元笙临死前说的话。 【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我信不过你们。】 当时她就觉得祁元笙话中有话,肯定留了后手。 难道他留的后手就是白顺? “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惊得林随安一个激灵。 凌芝颜疑惑:“这个时辰了,是何人来访?”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已经喊了起来,“快快快!开门开门开门!” 林随安和凌芝愕然对视,竟然是花一棠的声音。 他不是应该在花宅睡觉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林随安顶着一脑门问号开了门,门外的花一棠满头大汗,眸光晶亮,绽出大大的笑脸: “林随安,你能带我私奔吗?” 林随安:“……” 院中的凌芝颜“咔吧”闪了腰。:,, 45 4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现在的心情用可以用一个动态表情包形容: 【你神经病啊!】 她反手摔上院门,岂料花一棠好似泥鳅顺着门缝嗖一下钻了进来,甩开扇子正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眸光一瞥,恰好瞅见了院中的凌芝颜。 凌芝颜扶着腰,震惊地看着花一棠。 花一棠举着扇子,震惊地看着凌芝颜。 林随安:“……”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修罗场”。 突然,一人同时出声。 凌芝颜:“花四郎你莫要误会——” 花一棠:“凌六郎你这个没良心的,欠我六十匹绢什么时候还?!” 安静一瞬。 凌芝颜:“诶?” 花一棠:“误会啥?” 林随安:“……” 是她误会了,这不是修罗场,是鸡鸭同场——俗称鸡同鸭讲。 半柱香后,林随安和花一棠并排坐在小石凳上,听凌芝颜讲这一个月来东都发生的故事。 冯氏文门的案子在东都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将冯氏多年来恶行总结成册上奏,有人认准冯氏是被诬陷的,联名上奏请圣上重查重审,有人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骂他办了冤案,有人摆出冯氏文门多年的功劳为其求情,上千名东都学子在大理寺门前静坐示威,为冯氏文门请愿,更有多方势力为了抢礼部尚书的位置打破了头。总而言之,浑水摸鱼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瓜分利益者更有之。 “为稳定朝堂,圣人暂时将冯氏的案子压了下去,勒令大理寺细查细审细问,”凌芝颜道,“冯、蒋、白、严四家重犯羁押在大理寺狱,其中,冯愉义和白顺重伤,便关在了大理寺后衙的厢房里,方便专人照顾,冯愉义偶有清醒,白顺却是一直昏睡,然后——” 凌芝颜吸了口气,“七日前清晨,负责送饭的狱卒推开门,看到白顺竟然醒了,还坐在冯愉义的床上,身下的被褥鼓鼓囊囊的。狱卒大惊,将白顺拽下来,从被褥里翻出了冯愉义的尸体,已经被闷死了。” 纵使刚刚已经知道了结果,此时听到过程,林随安依然觉得头皮发麻。 花一棠皱眉:“白顺可有口供?” 凌芝颜:“杀了冯愉义后,他就一直笑,什么都问不出来,好似疯了。只有一次,我提到祁元笙的名字,他停了笑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开始笑。之后再用祁元笙激他也没用了。” 这样看来,白顺很有可能和东晁一样,原本就和祁元笙是同伙。只是他身为白家人,靠攀附冯氏而活,为何要帮祁元笙?林随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怕这个秘密永远都无人知晓了。 “冯松呢?”花一棠又问。 “冯松本就重病缠身,得知冯愉义身亡,伤心欲绝,没过两日,也死了。” 林随安:“冯氏文门的案子呢?” 凌芝颜:“虽然有冯松的口供和暗塾的铁证,但文门的根基比想象中更深,此案怕是难再有得见天日的一天。幸而冯氏已经倒了,只需要假以时日剔除文门对朝堂的的影响……” 花一棠敲着扇子,没说话,林随安也没做声。 凌芝颜沉默片刻,“是我疏忽了。蒋宏文死时,我推断嫌犯是府衙中人,却没想到能骗蒋宏文和冯愉义放下戒心出门的,还有白顺。” 花一棠:“这不怪你,当时我们都以为第一具尸体是白顺,是祁元笙的障眼法。怪我,救出白顺之时,我本该有所警觉。” 凌芝颜:“不怪你,当时白牲案爆出,紧接着又是周长平被害,你为了破案分身乏术,自然难以察觉。还是怪我,从扬都回东都一路,我竟然都没发现白顺反常。” 花一棠:“不,怪我,若我能早日想到祁元笙遗言的话外之意——” 凌芝颜:“怪我,我应该坚持将白顺和冯愉义分开关押的——” “怪我!” “怪我。” 林随安托着下巴,眼珠子从左挪到右,又从右挪到左,看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声越大,越呛味儿越不对。 花一棠:“你们凌氏一族以军功立家,向来都是体健达、头脑轻,能做到这般已经很了不起了。唉,果然怪我,没能好好提醒你。” 凌芝颜:“花四郎身为扬都第一纨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能在吃喝玩乐之余助我破案,已是上天眷顾,天降奇迹。还是怪我。” 一人对视。 花一棠拍桌:“凌六郎你什么意思?!” 凌芝颜皱眉:“我觉得那六十匹绢不值。” “想赖我花家的账,想都别想!我没收你利息已是仁至义尽!” “花氏富可敌国,不差我这六十匹绢吧?” “一码归一码!亲兄弟明算账!” 林随安“噗”一声笑了。 花一棠和凌芝颜同时一静,不约而同移开目光,干咳两声。 “你俩还真是难兄难弟。”林随安笑道。 “切,谁跟他做兄弟,”花一棠嘟嘟囔囔,“做朋友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凌芝颜怔住了,半晌,又轻轻笑了。 他是个很少笑的人,总是少年老成绷着脸,此时一笑,就如风吹皱了湖水,荡起粼粼涟漪,好看得紧。 花一棠挑眉:“说吧,不远千里来扬都又有什么难事要我帮忙?” 凌芝颜破天荒噎了一下,“其实,我本是来请林娘子……只是没想到一位已是这般关系——” 此言一出,林随安和花一棠都愣住了,异口同声:“什么关系?” 凌芝颜诧异:“花四郎刚刚不说要林娘子带你私奔吗?” 哦豁!她差点忘了! 林随安瞪着某纨绔,眸光如刀,“花一棠,你又作什么妖?!” 花一棠的表情比她更震惊:“我我我我刚刚说的是私、私私私奔?!” 林随安眯眼瞅着他。 “不、不是,误会误会误会,不对,是口误!口误!”花一棠汗都下来了,“都是木夏那小子一直在我耳边叨叨私奔私奔的,我一时着急说错了——咳,我原本是想说——”花一棠吸了口气,“林随安,陪我去东都呗。” 林随安:“哈?” 凌芝颜:“去东都作甚?” “大哥不肯帮我捐官,那我只能——”花一棠举起扇子:“去东都参加科考!” 凌芝颜“咔吧”又闪了脖子。 林随安:“……” 这货来真的啊? “且慢。”凌芝颜一手扶着脖子,一手扶着腰,“你是贡生吗?” 花一棠:“不是。” “参加过乡试吗?” “没有。” “州试?” “没有。” “可是七学两馆的生徒?” “不是。” “……”凌芝颜瞪大眼睛,“莫非你打算自荐参加旦日制举?” “这是最快的办法。” 凌芝颜看起来要晕倒了,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何为制举?” 花一棠啪一声甩扇子,“玄奉四年起,每三年开制举,天子自诏,征天下非常之才,应制举人无论出身、无论家世,可由州府荐举,亦或自举,试日定于一年之首的旦日,谓之新生之始,天子亲临观、亲试之,中榜举子为天子门生。” 凌芝颜叹了口气:“四郎只知其一不知其一,制举出身,名望虽高,但远居进士之下,谓之朝堂‘杂色’,多被常科出身的举子讥讽嘲弄,所授官职也多为‘杂官’,不入主流,难以升迁,尤其是这两届制举,策试荐举的环节颇成弊风,唉,如今的制举已经名存实亡。” 林随安:嗯……听起来和花一棠一样不靠谱。 花一棠笑了,“今时不同往日,今年的制举定然焕然一新。” 凌芝颜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因为冯氏?” “冯氏舞弊案一出,这个月的常科定要推后,科举乃是国之大事,圣人自不会令其一直混乱下去,此时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天下举子的人心,削弱冯氏文门的名声,此次制举便是最好的机会。”花一棠自信道,“若我所料不错,此次应制举人若能高中,便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必受圣人重用。” 用通俗的话讲,一年一度的常科已经被冯氏搞废了,所以今年的制举不仅要大搞特搞,而且要搞得好搞得妙,这样才能最快效率恢复朝廷的公|信|力。 凌芝颜诧异看着花一棠,半晌道,“不愧是花家四郎。” 花一棠得意摇起了小扇子。 凌芝颜想了想又道,“只是有一个问题,应制举人无论是荐举还是自举,都须有现任七品以上官员担保——” 凌芝颜说不下去了,因为花一棠和林随安不约而同看向了他,尤其是花一棠,眼神那叫一个炽热。 花一棠:“我记得大理寺司直是从六品吧。” 凌芝颜声都变了,“你让我你的做制举保官?!” “你若答应,那六十匹绢的债就免了。” “你可知若所保举的举子所考成绩太差、等第太下的,保人须受贬黜。” “我再加一千金。 “……” 凌芝颜震惊了,目瞪口呆半晌,居然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花一棠的提案。 林随安看得好笑:凌氏到底是有多穷,居然敢冒着被贬官的危险也要赚这份钱。 思考了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凌芝颜抬头,正色问道,“花四郎,你为何要做官?” 花一棠:“正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 “咚咚咚——”大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这一次,敲门的人未等林随安询问,先开口禀明了身份。 “林娘子,花一桓请见。” 花一棠吓得腾一下跳了起来,脸色惨白,团团乱转,“大哥怎么会来?!难道发现我跑了,不会不会不会,他若是发现我在这儿,肯定早就带人杀过来了,藏起来,我要藏起来!” 花一棠一阵风冲到厢房门前,又杀了回来,拽着凌芝颜一起。 凌芝颜莫名:“我也要躲?” 花一棠:“你忘了花氏和凌氏的五十年前的旧怨了?虽然我宽宏大度,但我大哥可是小肚鸡肠。” “……” 林随安看着俩人钻进厢房,扶额叹了口气。 这都算什么事儿! 花一桓是一个人来的,还是老风格,坐在那半天不吭声,用杀人的目光死盯着林随安。 林随安:“花家主要如厕吗?” 花一桓:“不必。” “花家主有话直说。” “你可知四郎为何想当官?” 为啥问我?我咋知道?! 这句话林随安没说出来,因为她发现花一桓不动声色看了厢房一眼,眸光颇有深意。 她立刻明白过来,花一桓早就知道花一棠在这儿,所以才来问这句话。 花一桓不是问她,而是想借她的口问花一棠。 看来这俩兄弟间的隔阂不是一星半点,问题是她凭啥管他家这破事? 林随安站起身,“花家主,想喝茶吗?” 花一桓:“嗯?” “我帮您煮一锅。”林随安径直来到厢房前,抬手拉门,没拉开,只拉开一道缝,门缝里的花一棠双手合十高举头顶,眼巴巴瞅着她,袖子滑了下去,露出白如皓玉的手臂,上面多出了两道戒尺打的红痕,肿得老高,触目惊心。 林随安:“……” 林随安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和花一桓对阵。 “花家主可知道冯氏文门一案的来龙去脉?” 花一桓总算将目光从厢房移到了林随安脸上,“知道一些。” “白牲案呢?” “略有耳闻。” “您可曾听过祁元笙这个名字?” “听闻是毒害周太守的元凶。” “不错,”林随安点头,“此人也是推翻冯氏,揭发白牲案的幕后操控人,而且——”林随安顿了顿,看了厢房一眼,“大约也是花一棠做官的原因。” 花一桓皱眉:“林娘子此言何解?” “我不喜饮茶,”林随安给花一桓倒了碗清水,“花家主若是不弃,不若尝尝我这秘制白开水,顺便听听祁元笙的故事。” 小剧场:关于“私奔” 一个时辰前。 花一棠趴在床上,揉着被打肿的屁股直哼哼。 “木夏,莹玉祛痛膏还有吗?赶紧拿过来我多抹点……木夏你收拾行李作甚?” 木夏已经收拾了两大箱,正在收拾第三箱。 “四郎,我在准备您和林娘子私奔的东西。” “私奔?!”花一棠腾一下弹起身,又惊又疼脸都变了形,“谁和谁要私奔?我和林随安?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伊塔说,家主今日下午单独去见了林娘子,两人长谈半个时辰。” 花一棠顿时紧张了:“谈了什么?” “家宴之上,家主对林娘子的态度您也看到了,加上林娘子连夜收拾行囊离开,凭四郎的聪慧还猜不到家主对林娘子说了什么吗?” 花一棠的脸色沉了下来。 难怪林随安来时脸色发白,话也少了,还走得那般决绝,想必是在大哥那儿受了不小的委屈。 “大哥定是对林随安有所误会,我去跟大哥聊聊。”花一棠一瘸一拐走到门口,突然,门自己开了,花一梦偷偷摸摸钻进来,还把手里的大包袱塞到了花一棠怀里。 “大哥已经睡了,一姐帮你望风呢,趁现在赶紧走,这里有地契、房契和金叶子,足够你用了。” 花一棠震惊:“走?我要去哪?” 花一梦:“天高海阔,想去哪就去哪,林娘子功夫好,定能保护你周全。” “诶?” “还愣着作甚,私奔也是要讲究时机的,一时犹豫,一世后悔。” “不是,三姐,等一下,我何时说我要……”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快快快!” 当花一棠坐在疾驰的马车上的时候,脑子还没转过弯。 他怎么糊里糊涂就要和林随安“私奔”了? 木夏:“四郎,想好和林娘子私奔去哪了吗?” 花一棠愣愣道:“去哪?” “广都冬天暖和,益都安逸,安都四季分明,东都热闹,都不错。” 东都?三年一届的旦日制举! 花一棠双眼一亮。有道理,他可以去参加制举,高中之后就能当官了! 花一棠:“去东都!” 木夏:“四郎高见,东都是个私奔的好地方。” “不是私奔……是请林随安保护我去东都——” “我就知道四郎早晚会有和林娘子私奔的一天。” “不是私奔……我和林随安是搭档——” “私奔后就能日日看到林娘子了,四郎开心吗?” “诶?”花一棠抬眼想了想,乐了,“能日日相见啊自然很好……咳,不是私奔,是一同上路!” 木夏叹气:“那么敢问四郎,能和林娘子一同上路的感觉如何?” 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私奔的感觉挺好。”:,, 46 4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月色如水荡漾,漆黑的夜空褪去浓色,单薄得犹如一片深蓝色的琉璃,街巷里的夜猫喵喵地叫着,和林随安的声音形成截然的反差。 花一桓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她面无表情讲述着一月前震动整座扬都和唐国的案件,仿佛只是一个不相干的目击者,只有在说到祁元笙这个名字的时候,瞳光偶有情绪流出。 “祁元笙临死前说,他和东晁皆是蝼蚁,被逼至绝境,唯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花一棠却说,定有其他的办法。只是,祁元笙并不信。”林随安说到此处,顿了顿,“祁元笙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花一桓沉默。 “一个祁元笙如此,十个祁元笙会如何?百个呢?千万个祁元笙又当如何?”林随安叹了口气,继续道:“祁元笙死后,花一棠枯坐屋中三日,也许,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 “他只是不想让更多的祁元笙出现罢了。”林随安轻声道。 “莫非他还真想‘平海内之冤’?”花一桓道,“这种孩童般的天真之言,林娘子你信吗?” 花一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着林随安的表情,一分一毫的波动也不放过。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那纨绔四弟虽然处处不着调,但的确有几分识人之能,他倒想看看,眼前这个被四郎另眼相看的小娘子会如何回答。 可林随安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头看向了夜空,月光在她的漆黑的瞳孔里莹莹流转,她的表情有些悲伤、有些怀念,仿佛透过遥远的天穹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突然,林随安笑了,说,“我不信。”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花一桓的预料之中,堂堂花家家主的端庄表情险些崩了。 “世间很多事,非人力所能及。天下冤案数不胜数,莫说仅凭一人,就算有千万人助力,花费数千年时光,也做不到。”林随安笑道,“但是,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一不小心实现了呢?” 花一桓:“……” 这算什么答案?! “其实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花家主你信花一棠吗?”林随安反问。 花一桓脸黑了:“他一个纨绔,除了吹牛骂人就是吃喝玩乐,让我怎么信他能当官?” 林随安摇头:“花家主您又何必自欺欺人,他岂是一般的纨绔?他当纨绔这三年做的所有事,无论是骂人打架还是斗鸡群殴,都是为了制约冯氏。白牲存在多年,冯氏为何早不禁晚不禁,偏偏在三年前下了禁令,正是因为花一棠这个扬都第一纨绔横空出世,打破了冯愉义这一派纨绔的势力分布,建立了新的纨绔秩序,逼得冯氏不得不收敛。” 花一桓的脸更黑了。 林随安:“金鳞岂是池中物,花家主,放手让他去做吧。” 花一桓又沉默了,眉头皱得跟苦瓜皮一般。 林随安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两大杯凉开水,心道她今日也算仁至义尽超水准发挥,至于这位花家主到底能听进去几分,就看花一棠的造化了。 良久,花一桓终于开了口:“若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带四郎私奔?” “噗——”林随安一口水喷了出去,“咳咳咳!误会,都是误会!花一棠只是想让我陪他去东都参加制举。” 花一桓表情愈发凝重,“林娘子可同意了?” “我答应花家主的事儿绝不反悔,”林随安瞥了眼厢房,放低声音,“此后断不会再与花一棠有任何关系——” “我出一千金,雇请林娘子护送四郎去东都。” “!!” 林随安半张着嘴,一千金的巨款把她后半句话硬生生砸了回去。 大兄弟你搞什么啊?下午还是“给你一个亿离开我弟弟”的戏码,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换成“给你两个亿当聘你当我弟弟保镖”的剧本? 花一桓见林随安不回答,又补了一句。“再加一千金。” “成交!”林随安一口应下,内心泪流满面:不是我没骨气,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花一桓点头,起身,走到厢房门前,厉声道:“出来。” 花一棠扇子遮着半张脸磨磨蹭蹭出门,后面跟着一脸尴尬的凌芝颜。 花一桓:“四郎这是铁了心要去参加制举?” 问了半天,不见花一棠回答,转头一看,花一棠正盯着林随安笑,还笑得十分春风荡漾。 林随安:“嗯咳!” 花一棠回神,清了清嗓子,向花一桓抱拳道,“是。” 花一桓叹气:“那就好好准备。” “是。” “若是落榜也无妨,凭我花家的家世和财力,给你捐个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 “随我回家。” “行嘞!” 花一棠乐呵呵跟林随安和凌芝颜打了招呼,屁颠屁颠跟在花一桓身后出了门,远远的,兄弟二人的对话传了过来。 花一桓:“凌氏能跻身五姓七宗数百年不倒,绝非善类,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四郎你莫要见那凌家六郎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就信他,小心被骗。” 花一棠:“大哥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凌六郎哪有我长得好看?” 林随安哭笑不得瞄了眼凌芝颜,凌司直大人眼角乱抽,状似想口吐|芬芳,无奈碍于百年世家的颜面,半晌只憋出一句:“我好歹也是个大理寺司直,花家主竟然在我面前说要给花四郎捐官?” 林随安:“的确是他们花家的风格。” “……” “对了凌司直,你之前说有事和我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儿?”林随安问。 凌芝颜又噎住了,幽幽叹了口气:“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待林娘子到了东都再商量也不迟。” “你不和我们一起上路吗?” 凌芝颜无奈笑道:“我总要早几日回去帮花四郎递交制举荐书吧。” 说完凌芝颜便抱拳告辞,只是不知为何,背影颇有些惆怅。 林随安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 她护送花一棠去东都的佣金高达两千金,而凌芝颜冒着被贬官的危险替花一棠担保才一千金,看来凌芝颜是觉得这买卖做亏了,有些不爽啊。 扬都第一纨绔要去东都参加旦日制举的消息不胫而走,扬都百姓只当是笑话听,却轰动了扬都纨绔朋友圈,扬都的大小纨绔们走马灯似得跑去花宅看热闹,花宅门前日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花一棠再一次发挥了身为纨绔的主观能动性,索性敞开大门办起了流水宴,热情招待,听闻那流水宴极尽奢华,堪称唐国美食之大成。当然,身为花一棠的酒肉朋友,众纨绔断不会空手而来,个个都备了厚礼为花一棠践行,零零总总算下来,花氏还肥美赚了一笔。 流水宴办了足足三日,期间,林随安远远躲了个清闲,并挑了天黄道吉日,特意去拜访靳若。当然,之前特意告知了花一棠她的打算,免得那家伙又哭唧唧耍脾气。 靳若的家在陵溪坊青杏街,街两边种着杏树,据说坊中还有一处杏园,所以满大街都是卖杏干蜜饯的。 林随安提着半斤杏干敲开靳若家门的时候,靳若很是嫌弃。 “杏干我早就吃腻了。” 林随安:“这是我自己吃的。” “……” “你来干嘛?” “你不是想要千净吗?” 靳若非但没有任何喜悦之色,反倒一脸警惕,勉强迎林随安进了门。靳若家不大,甚至比林随安租的院子还小一圈,与平常百姓的住宅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非说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居然是净门的胡人长老张旗。 张旗看到林随安挺高兴,热情邀请林随安一起吃午饭,净门不愧是以小食摊立身的门派,手艺真没的说,比起芙蓉楼之流也毫不逊色,林随安开心吃了两大碗,靳若看着她的眼神已经称不上和善了。 靳若:“你就是来蹭饭的吧?” 林随安:“花一棠要去东都参加制举。” “花家主开价两千金雇你保护他,还用一千金买通了凌芝颜当保官。” 林随安很满意,和靳若说话就是省力气,可省略前情提要直奔正题。 “我出三百金,雇你和我们一起上路。” “三、三三三三百金?!请我?!”靳若嗓门高了八度,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干咳一声,“你、你你看不起谁呢——” 林随安:“四百金。” 张旗倒吸一口凉气,靳若开始结巴,“四百……我我我我我堂堂净门少门主,岂、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五百金。” “……” 张旗拼命朝靳若打眼色。 靳若极力维持表情,“这、这这这不是钱的事儿!” 林随安:“路上我教你十净集。” 靳若:“!!” “咱们之前的约定依然有效,只要你能赢过我,千净双手奉上。” “……” 张旗坐不住了,“少门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脸懵逼的靳若被拉走了,俩人在屋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林随安完全不着急,她给出的价足够诱人,而且还加码了十净集的诱饵,不怕靳若不动心。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出来,端坐对面,正式会谈。 张旗:“林娘子想雇的是净门的信息网吧。” 林随安:“对。” “我丑话说在前面,就算少门主和你们一同上路,凡是净门的消息,也要按条收费,一条一收,不能赊账。” “这是自然。” 反正到时候就让花一棠付钱。林随安心道。 靳若:“十净集上的功夫必须倾囊相授!” “没问题。” 张长老:“五百金你打算怎么付?” 林随安笑了,“明日出发之时,请张长老去花宅取。” 从靳若家出来,林随安心情颇好,提着杏干一路哼着歌,难怪花一桓和花一棠都喜欢拿钱砸人,这种感觉太爽了,尤其是用别人的钱砸人,简直是爽上加爽。 其实,靳若他们完全想错了,林随安请靳若最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净门,而是因为靳若精通痕迹学。 来到这个世界仅仅两个月,她就经历了两起大案,尤其是遇到花一棠之后,案子的难度呈几何级数上升,再加上她这坑爹的金手指——林随安只希望真的只是凑巧,而不是花一棠“主角光环”的“坑路人”效应。 还有一点更为迫切,就是她这具身体里蕴藏的“嗜血”杀性,若是不能尽早解决,保不准哪天就闹出什么大幺蛾子。目前来看,靳若是和“十净集”、“千净”联系最紧密的线索,必须把他带在身边才放心。而且,教靳若十净集也是个机会,靳若与她同门,是最好的陪练,通过不断试错训练,力争将身体的肌肉记忆尽速纳入大脑管控,达到“驯服千净”的目标。 最妙的是,这些靳若和张旗都没想到,全是免费项目。 林随安美滋滋地想着,步伐愈发欢快,重烟坊坊门就在眼前,待回家睡饱午觉,下午收拾行李—— “林水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炸喝,五彩拳风呼啸而至,林随安猝然偏头,足下移形换位,右肘冲出,狠狠击在了一个人后背上。 那人踉跄倒退几步,双拳紧握摆在胸前,十枚宝石戒指闪闪发亮。可不正是那位“闪瞎人眼”的波斯少年伊塔。 林随安啧了一声,大拇指抹过颧骨处,还好,只是擦破点皮。 “林水俺,七八天到了,我来了。”伊塔喝道。 林随安:“……” 好家伙,您还没忘这茬呢?:,, 47 4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伊塔是吧,”林随安无奈道,“我和你非亲非故……不是,我和你无仇无怨——” “看招!”伊塔大喝,双拳画出耀眼虹光,眼花缭乱砸了过来。 哦嚯嚯嚯! 林随安被逼应战,连避三招,伊塔显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攻势愈猛,步步紧逼,他的速度没有靳若快,力气更远逊于东晁,又避了三招,林随安便看出了端倪,感情这伊塔只会三招,左勾拳、右勾拳,上勾拳,只是加了戒指的闪光效果,看起来颇为唬人,尤其是今天天清晴朗,日光充足,这一通攻击简直就是光污染。 第七招来了,妥妥的右勾拳,林随安右脚后撤半步,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声攥住了伊塔的右腕,伊塔大怒,又是一记左勾拳,被林随安右手啪一声擒住,二人双手交叉成两个十字,形成了对峙之势。 伊塔双臂青筋爆出,双手剧烈发抖,林随安颇为轻松,完全不慌,还露出了笑脸。 “伊塔小哥,咱们之间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伊塔挣扎,“四郎说,你是大大。” 林随安懵逼:“啥?” 什么大大?她也没什么特殊技能能被称之为“大大”吧? “小娘子,我猜他说的是达子吧?” “不对不对,是大头。” “这小娘子头也不大啊。” “我明白了,小娘子和波斯少年同时看上一个猪头,当街大大出手。” “什么猪头值得被这么抢啊?” 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响起,林随安这才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皆是一脸兴奋地评头论足。 太社死了! 林随安汗都下来了。 “喂,咱们先休战,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打好不好?”林随安建议。 伊塔:“不好!” “大大到底是什么鬼啊?” “四郎说大大很厉害,要打过才算,要分输赢!” 林随安总算听明白了,不是“大大”,是“搭档”,不禁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只是临时搭档,草台班子。” “大大,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伊塔坚持,“你不能逃!” 林随安简直是无语问苍天,又是一个执拗的中二少年。 “是不是只要我赢了你,你以后就不来找麻烦了?”林随安问。 伊塔眼睛一亮:“是!” “行!”林随安呲牙,倏然放开伊塔,飞身后退三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伊塔双拳互撞,瞪着两只碧蓝色的大眼睛冲了过来,宝石戒指的虹光在空中划开七彩的风痕,气势十分惊人。 林随安巍然不动,手掌在千净刀柄上环了一圈,倏然抽刀出鞘,两道十字刀光破空而出,啪啪啪脆声连响,宝石戒指碎裂迸飞四面八方,如白昼流星。 千净破星而出,不偏不倚横在了伊塔的脖颈上。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瞬息之间门,待漫天宝石碎片落地之时,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欢呼鼓掌。 “好功夫!” “好漂亮!” “好厉害!” 伊塔怔怔垂下双拳,他的十枚宝石戒指全碎了,只剩下空壳。 林随安收刀回鞘,“如何?” 伊塔瞪着林随安,瞪着瞪着,碧蓝的眼瞳里隐隐泛起水光,突然,绽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扑通跪地,朝着林随安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你干嘛?!”林随安吓得头发根都炸了,差点没逃到坊墙上去。 伊塔起身,抹了两把眼皮,郑重抱拳,转身离开。 林随安站在原地,满头问号。 搞什么啊? 翌日清晨,当林随安和靳若来到花宅大门前时,花氏已备好两辆双架大轮马车,马匹肌肉健壮,皮毛发亮,一看就是善走长途,一个驾车人是木夏,还有一个居然是伊塔。 花一梦和花一枫手挽着手站在大门口,齐刷刷看着林随安,表情十分幸灾乐祸。 靳若:“他们为何这般盯着你?你欠他家钱了?” 话音未落,就见伊塔跳下车,接过林随安的包袱,口气还颇为恭敬,“猪人,上车。”他手上居然又换了十枚宝石戒指,看起来比之前的更为鲜艳闪亮。 林随安:“……” 靳若:“他骂你是猪?” 花一梦和花一枫疯狂憋笑。 “林随安!”花一棠匆匆走出大门,小扇子摇成了电风扇,“你——真收了伊塔当侍从?” 林随安:“啥?” 花一棠扯过林随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也太乱来了!” 林随安:“什么侍从?什么玩意儿?我不知道啊!” 花一棠:“他是不是找你比武了?” 林随安:“啊。” “你是不是赢了?” “啊。” “他是不是对着你磕头了?” “啊。” “完了,他已经认你为主了。” “……” 什么鬼?! 林随安崩溃:“还有这种规矩?!怎么早没人告诉我?!” 靳若看不下去了,“花一棠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波斯人在唐国当官任职做工都必须走鸿胪寺正规的聘用流程,哪有这么扯淡的规矩?” 花一棠:“伊塔身份比较特殊,他能自己定规矩,还得到了鸿胪寺的默许。” 靳若:“呦,就那油头粉面的小子,能有什么身份?” “他是波斯的王子。” 靳若变成了被雷劈的表情包,林随安下巴掉了。 花一棠扶额:“我也是万万没想到,伊塔居然盯上了你,我该早提醒你的,千万不要和他比武,就算比了,也千万不能赢。赢了,就被他赖上了。” 林随安被震成浆糊的脑细胞终于捋出了条理,“莫非——伊塔其实是想当你的侍从?” 花一棠叹气:“他是想留在花氏。” 那和她有个屁关系啊?她又不是花氏的人——慢着,林随安回忆之前伊塔说的话,难道那小子的逻辑是,她是花一棠的搭档也就等同于花氏的人。 林随安抓狂,“我去跟他说清楚,我和花氏没关系——” 花一棠拽住了她,“那小子一根筋,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若是一个处理不当,他投诉到鸿胪寺,引发外交问题就不妙了。” 林随安:“……他堂堂一国王子当侍从才会引起国际问题吧!” “放心,波斯属国十七个,名义上的王子上百人,其中七成都在唐国游学,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只要鸿鹄寺不追究,应该没事。” 林随安:这哪里是请了个侍从,分明是请了个大爷,不对,是请了个定时炸|弹,还是国际炸|弹。 “唉,怪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花一棠摇着扇子深深叹息道。 我信了你的邪!林随安心道,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偷笑。 这里面肯定还有大坑! 靳若:“现在怎么办?” “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林随安遥遥看了眼伊塔,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个王子诶,要付多少工资啊? “此事因花氏而起,伊塔所有开销都算在花氏账上。”花一桓道,“林娘子只需按照约定专心护送四郎即可。至于这位靳郎君的五百金,既然同是护送四郎,花氏也一并付了,无需林娘子破费。” 当花一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随安在面无表情的花氏家主头顶看到了天使光环。 不愧是花氏,格局够大! “多谢花家主。”林随安抱拳。 花一桓又看向花一棠:“此去东都,途径七县三城,皆有花氏产业。” “明白。有任何问题就找他们帮忙。”花一棠举起手里的白玉佩,上面雕着象形字“花”的纹路,显然是花氏的信物, 花一桓点头,示意侍从搬了两个大箱子上车,“你顺路去查个账。” 花一棠:“……大哥,时间门不够吧?” “距离旦日制举两月有余,你看账本的速度一城最多半日,二十日内定能抵达东都。” 花一棠苦着脸,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花一梦和花一枫拉着他又是好一顿嘱咐。 林随安看了眼天色,已经过了辰初,再墨迹下去,午时连杨都城都出不去。 “林娘子,”花一桓正色抱拳,“一路辛苦你了。” 林随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应该的。” 花一桓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一路保重。” 花一梦和花一枫眼泪汪汪送花一棠上了车,花一桓和她们一同退立路旁目送马车。花一棠脑袋钻出车窗,依依不舍摇着扇子,“大哥、二姐、三姐,放心吧,我一定能当大官!” 花一梦:“四郎一路平安。” 花一枫:“注意身体!” 花一桓背着手,不发一言。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她似乎在花一桓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笑意。 那个笑容的颇有些眼熟,让林随安有种不祥预感,只是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数月后,林随安才回过味儿来。 花一桓的表情她的确见过,每年开学第一天,每个送孩子入学的家长脸上都是同样的潜台词——他丫的,熊孩子终于走了,老子可特么解脱了! 从扬都一路北上,依次经过河岳城、木兰城、贺朝城,其中河岳城距离扬都最近,三日可达,也是花氏产业最多的一城,需要花一棠亲自查账的总铺行有五家,其下分店号子近百。 大约是花一棠纨绔恶名在外,河岳城的五家总铺行掌柜听到风声,如临大敌,率车队出城远迎十里,恨不得用八抬大轿把花一棠抬进城去,住宿、饮食、玩乐安排得妥妥帖帖,花一棠也不客气,带着众人在城里逛了整整一天,让林随安好好过了一把万恶旧社会奢靡浪费的瘾,期间门花一棠充分展示了扬都第一纨绔的职业素养,吃喝玩乐四大项玩得飞起,决口不提查账的事儿,反倒和五位掌柜称兄道弟,聊得火热,还明示暗示此次出门就是为了游玩,顺便逃脱花一桓监管的魔爪。 林随安眼睁睁瞅着那五名掌柜从刚开始对花一棠的警惕,渐渐变成放松,最终变成了不屑,彻底被花一棠忽悠瘸了。 所以,当翌日花一棠说要查账的时候,林随安早早占好了位置,备好了蜜饯,待在一边看热闹。 主座上,木夏已经帮花一棠铺好了摊子,笔墨纸砚齐全,加上花氏标配熏香炉,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靳若很是不解:“不就是查个账,能有什么热闹看?” “闲着也是闲着,瞅瞅呗。”林随安正要去抓蜜饯,手里却被塞了个热腾腾的茶碗,伊塔提醒,“猪人,吃茶。” 林随安:“……” 说实话,和花一棠出门特别舒坦,吃得好睡得好,唯一不顺心的就是这位波斯王子出身的侍从。别的不说,光交流这一项就足够让林随安闹心了,伊塔汉语不通顺,还带外国口音,大多数情况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林随安一个穿越者,说话习惯和这里也不同,二人的对话完全就是驴唇不对马嘴。 更闹心的是,伊塔似乎想以木夏为榜样,试图包揽林随安的衣食住行,可惜食住行都被木夏承包了,没有发挥的余地,衣着服饰碍于男女有别,也只能作罢,本以为伊塔就此放弃,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另辟蹊径,见林随安每日只喝开水,就将煮茶当成了自己侍从生涯的首要任务。 林随安对这个世界的茶早有领教,但却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伊塔煮的茶已经不能用难喝来定义,如果非要用个形容词,那就是“放飞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波斯人的味蕾更复杂,普通的香料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脑洞,什么奇葩东西都往茶里煮。 截止目前为止,林随安曾喝过的茶添料有:大葱、虾仁、栗子壳、果皮、肥肠、猪皮、大蒜……每次喝茶都好像开恐怖盲盒,给林随安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林随安瞥了眼今天的茶,表面飘着的貌似是核桃渣和葡萄干,松了口气,小心抿了一口,又酸又辣又甜,加了醋和花椒,估计是从酸辣汤得到的灵感。 林随安万分艰难咽下,伊塔碧蓝的眼瞳直勾勾盯着她,好像两汪海水。 “有进步。”林随安艰难道。 伊塔眼睛一亮,又给林随安添了一勺茶。 林随安:“……还是换白开水吧。” 伊塔的蓝眼睛黯淡了,默默收了茶碗,自己闷头坐在风炉边,从怀里掏出纸包,抓了把奇形怪状的调料洒进茶釜,边洒边搅拌,嘴里还念叨着听不懂的语言,如果再披个斗篷,买根魔杖,能直接入学霍格沃兹了。 靳若心有余悸:“我有预感,你迟早会被他毒死。” 林随安哭笑不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精神可嘉。” 时辰到了,五家总铺的掌柜纷纷抵达,每个人都捧着一个木匣,匣子里装着轴书账本,神情颇为轻松,互相闲聊着。聊了没两句,花一棠左手端着个蛐蛐罐,右手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出场,七层衣袂随着身形晃动翻飞闪光——据木夏说,他今天穿的是南楼雪尽衫、灯期花信靴、几重烟水扇,外加两根暮云簪,摆足了纨绔的派头,和五名掌柜乐呵呵打了招呼,才示意木夏将账本取过来。 五名掌柜神色愈发不屑,因为花一棠看账本的态度太敷衍了,甩开一卷,手指唰唰唰翻过几页,随手往旁边一撂,看下一卷,与其说是看,不若说是扫。 林随安好奇,凑过去瞄了两眼,账簿分有四项,为“旧管”、“新收”、“破用”、“见在”,大约能猜出分别对应“承前账”、“新收入”、“支出”、“结余”四项,只是皆用汉字记录,还是竖排,看起来着实让人眼晕。(注:唐宋时期常用的记账四柱结算法。)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花一棠看完了所有账本,啪一声甩开扇子,道:“木夏,记。” 木夏:“是。” “毡帽行总铺一所,下辖分铺三十六所,破用有多录,皆为人力虚报。” 林随安:哎呦,吃空饷? 毡帽行掌柜立马跳了出来,“绝无此事!四郎定是看错了!” 花一棠撩起眼皮,“三十六分铺每店三名伙计,每名伙计月钱加提成,人力破用应为一千九百零八两九百钱,但账簿记载人力破用有两千五百四十五两二百钱,多了六百三十六银三十钱,恰好是每铺多出了一名伙计。” 毡帽行掌柜脸色白了一瞬,又很快恢复,笑道:“四郎果然看错了,三十六分铺每铺皆有四名伙计。” 其余四名掌柜也纷纷附和: “商行皆设有日勤录,何人上工、何日上工、何日休息、几点上工、几点下工皆有记录,断不会有虚报。” “四郎若是不信,我们可将日勤录尽数奉上,请四郎查阅。” “做账都是在花氏多年的老账房先生,不会写错的。” “听闻四郎平日里甚少看账本,莫不是不熟悉账本的格式,看岔了?” 花一棠摇着扇子也笑了,“昨日宵禁前,我去六河坊四七街的毡帽行买了两顶毡帽,木夏和铺子里的伙计聊了几句,顺便翻了翻日勤录。日勤录记载的四名伙计,分别为李山、张二良、黄四郎和武三达。其中武、黄、张三人皆为轮班,也有休假记录,唯有李山从年头做工到年尾,一日都不曾休息,更无病假事假记录,最有趣的是,所有流水账的记录中,李山从未卖出过一顶毡帽。”花一棠叹气,“此人如此劳苦功高,又如此蠢笨如猪,真是奇哉怪哉。我很想见见此人,不知掌柜可否引荐啊?” 毡帽行掌柜脸白了,连连破口大骂,“都是下面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乱来,四郎放心,我定会彻查,绝不姑息。” 靳若咋舌:“难怪昨日天都快黑了还非要去逛街,木夏还和毡帽行的伙计聊天聊得火热,差点没拜把子,原来是套话,太奸诈了。” 林随安深以为然。 靳若:“等一下,昨天我们好似还逛了珍宝行,杂货行,绢行、果子行——” 珍宝行、杂货行、绢行、果子行四名掌柜脸也白了。 花一棠笑得的春光明媚,“距离午饭还有两个时辰,诸位掌柜不若将账簿取回再瞅瞅,待吃完饭再审?” “是是是,我们立刻回去再查!” “四郎稍后。” 四名掌柜争先恐后抢回账簿,转头就跑,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李掌柜请留步。”花一棠道。 珍宝行的李掌柜差点跪了,“四、四郎有何吩咐?” 花一棠慢悠悠敲着扇子,“三河坊四六街的珍宝行——” “回四郎,此店是河岳城里生意最好的珍宝行,售卖的都是海外贵品,掌柜一人,伙计五名,都是真人,账目绝对没问题,我敢发誓!”李掌柜大叫。 “那家店账目的确没问题。”花一棠笑道,“但有个玛瑙葡萄缠金香囊球是赝品。” 李掌柜的表情好像被驴踢了一脚,两眼一翻,晕倒了。 林随安:“喏,热闹来了。” 靳若:“……” 小剧场 三娘回到扬都的那日,伊塔也回来了。 花一棠看着蹲在门口的风尘仆仆的伊塔,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木夏破天荒皱起了眉头:“上次四郎诓他随三娘去安都待了半年,如今这小子在外面学精了,今天八成是忽悠不过去了。四郎,如何是好?”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脑门,原地转了两圈,长长叹了口气,撩袍出门,蹲在了伊塔身边。 “伊塔啊,你要知道你的身份啊,你可是王子啊,迟早有一天要回波斯继承王位的。” 伊塔抬起蓝汪汪的大眼睛,“我不当王子,我只留在花花家,他们以前不仁,我现在不义气!” “波斯国已经给鸿胪寺递交了国书,你这个王子身份已经做实了!” “不管!十年都不管我,我不认,我在花花家十年,吃花花用花花,我要做花花家的仆人!报恩!” “其实……报恩的方式可以丰富一点,不必拘泥于一点……” “唐国智者有云:大恩无以为报,唯有做牛做马,缬草衔环,所以,必须做仆人,才能报恩!” 花一棠抖着眼皮看向木夏:“这话到底是谁教他的?!怎么偏偏这句话记这么清楚?!” 木夏:“十年前,你教的。” “……” 花一棠要晕倒了。 “咳,”木夏清了清嗓子,“伊塔,四郎已经有我了。” 伊塔亮起拳头:“木夏和我打,我赢了,你走,我做四郎的仆人,报恩!” 木夏:“……” 花一棠只能信口胡诌:“我们花氏有规矩,我和木夏签了生死契,我的仆从只能是他,不能换的。” 大怒:“胡说!林水俺也是你的仆人!” “哎呦我的娘哒!”花一棠吓得语调都变成了“伊塔味儿”,连连拍胸口,“你可千万别胡说!她可是我跪神拜佛才求来的搭档!” 伊塔歪头:“大大?是什么?” “搭档就是——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之人!” 伊塔眼睛一亮,“我懂了,她也是花氏的人。” “呃——”花一棠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这么说……也没错……嘿嘿嘿……” “她有仆人吗?” “诶?” “打赢她,我能做她的仆人吗?” 木夏噗一下笑出了声,花一棠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哈,打赢林随安?你?怎么可能?她可是以一敌百,一招斩杀江洋大盗的林随安,你再练一百年也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伊塔皱着眉头,神色幽怨,低头想了半天,眼睛又亮了,“有办法,换个规矩,打不赢,那就改成输!” 花一棠:“哈?” “唐国智者有云,花人还能被鸟憋四吗?”伊塔站起身,“规矩是死哒,人是活哒!我这就去约战!”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花一棠脸皮疯狂抽搐,“什么花?什么鸟?” 木夏木着脸:“他是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 “……” “这句话,是你九年前教给他的。” “……” “那个——”花一棠干笑摇扇子,“林随安应该不会和伊塔一般见识吧?” 木夏垂眼:“只要林娘子不应战,自然无事。” 花一棠点头:“林随安性格随和,待人和善,断不会无缘无故与人打架的,无妨无妨。” “四郎所言甚是。” 静了半晌。 “其实这么一想……林随安身边那个靳若……伊塔总比他聪明吧……” “……四郎所言甚是,伊塔总算知根知底。” “嘿嘿、嘿嘿……”:,, 48 4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拍了拍李掌柜的脸,李掌柜双眼紧闭,毫无动静,不禁叹了口气。 她什么招都用过了,掐人中、喷凉水、扯脸皮,可这位李掌柜除了呼吸正常之外,连眼皮都不动一下,看样子的确是急火攻心,吓晕了。 “要不请个大夫?”林随安问。 花一棠瞅了眼木夏,木夏心领神会,抢了伊塔的一碗茶,捏开李掌柜的腮帮子灌了下去,李掌柜嗷一声坐了起来。 花一棠竖起大拇指:“伊塔,好茶。” 伊塔双眼亮了。 靳若:“这也行?!” 林随安:“……” 请恕她孤陋寡闻,原来伊塔的茶是这么用的。 醒过来的李掌柜神色恍惚,目光落在花一棠脸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大叫道,“四郎冤枉啊,珍宝行里的货物都是我亲自挑的,绝不可能有赝品出售!” “我自是信李掌柜的,此事定有蹊跷。”花一棠点头道,“不若我们一起去验验货。” “是是是,我立即着人备车!” 林随安对三河坊四六街的珍宝行有些印象,店里售卖的都是颇有异域风情的珍宝饰品,样式新颖,设计精巧,若放在她那个世界,随便一件都是国宝级的珍品。昨日逛街的时候,花一棠在此店流连许久,尤其是对店里的挂饰尤为关注,林随安原以为是他爱臭美的毛病又犯了,没想到竟然是发现了赝品。 “你昨天为何昨日不说?”靳若边吃着马车上的点心边问,林随安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有些担忧,这路上才走了几日,他脸都圆了,等到了东都,不会变成大胖子吧。 花一棠:“我本以为是珍宝行掌柜欺瞒花氏售卖赝品,为了不打草惊蛇。今早我让木夏查了河岳城内花氏旗下其余二十三家珍宝行,发现只有这一家有赝品,而且只有这一件赝品。” 林随安:“这倒是奇了,若是掌柜操作,定然不止一家,也不应该只有一件赝品。” 花一棠:“当然也有可能是李掌柜得知我要来,先将其他赝品撤下,这一件不小心忘了。” “那也太蠢了——咳咳咳——”靳若被点心噎得两眼翻白,伊塔递了碗茶过去,靳若喝了一口,脸绿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憋笑。 三河坊四六街珍宝行是花氏在河岳城的总店,面积大,装修豪华,总负责人是李掌柜,平时管事的二掌柜姓张,店里五名伙计,两男三女,早已候在门外,大约是得到了消息,神色皆是万分紧张。 摆放香囊的柜台已经封了,其上展示的多是绣花香包、玉佩、琳琅吊坠等物,花一棠所说的玛瑙葡萄缠金香囊球摆放在c位,仅此一枚,金丝葡萄叶纹,雪白的穗子,葡萄粒皆是紫色的玛瑙所嵌,十分别致精巧,标价二十贯钱。 林随安咋舌:好家伙,这香囊球的价格够她在扬都两年的房租。 花一棠示意李掌柜取出香囊球,拿在手里看了看,点头道,“的确是赝品。” 两名掌柜面色惨白,头挨着头捧着香囊球研究了半天,“请恕小的眼拙,这上面的雕纹、玛瑙皆无可疑,四郎究竟从何处看出是赝品的?” 花一棠:“装上香料试试。” 香囊球分为上下两个半球,球体间以合叶相连接,开启子母活扣,内有同心圆机环和香盂,木夏将香料装入香盂,扣上活扣,拎着香囊一甩,香料从楼空纹路中洒了满地。 两位掌柜的脸白了,“怎、怎么会这样?!” “若是正品,无论香囊球外壁如何晃动,香盂始终能保持平衡,里面的香料不致洒落,”花一棠道,“此种机巧设计用的是花氏海外商队航海陀螺仪的原理,是香囊球真正的卖点,目前唯有花氏的技工可制,多为御供品,民间尚未普及。制作赝品之人只学了外观皮毛,未得核心。不过这赝品外观做的着实精细,若非放入香料实测,的确不易发现。” 林随安听得咋舌:这技术她熟,的确是国宝级的作品。 两名掌柜外加五名伙计扑通跪地,“四郎明鉴,我们的确不知这是赝品啊!香囊球送来的时候,确是真品,可不知怎的就成了假货,我们冤枉啊!” 花一棠摇着扇子坐下,“烦请两位掌柜将流水账、分类账、应见在账都取来,几名伙计留下,我要单独问话。” 两名掌柜忙不迭出去了,五名伙计吓得抖若筛糠。 花一棠:“珍宝行每日人流如何?” 几名伙计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木夏:“赝品一事,四郎相信与你们无关,你们只管回答四郎的问题,答得好有赏。” 几名伙计这才开了口。 “回四郎,此间珍宝行内卖的皆是高端货,价格昂贵,来的都是富家贵人,除了熟客之外,过往海外商人居多,人流大的时候一日有五十多人。” 花一棠:“熟客可有记录?” “有的有的,熟客家住何处,有何喜好,皆有记载。” “拿给我看看。” “是是是,四郎稍后。” 花一棠得了熟客的登记录册,边看边问,问得事无巨细,靳若听得连连打哈欠,林随安也坐不住了,四处溜达起来,伊塔寸步不离跟着她,搞得她神经有些紧张。 林随安:“你要不去歇歇?” 伊塔:“猪人,喝茶吗?” “不必。” 珍宝行内的货品华光璀璨,看得人眼花缭乱,犀牛角、象牙雕、海贝、玳瑁、琉璃工艺品,成套的珍珠首饰,件件价格不菲,林随安越看越觉得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突然,伊塔伸手抓起一支珍珠簪,直勾勾瞅着林随安,“猪人,这个。” 林随安连连摆手:“我买不起。” 伊塔摇头:“猪人,颜色,黑了。” “我最近晒黑了?” “猪人,黑黑的。” 林随安:“……” 大哥算我求你了,赶紧去考个普通话等级证吧! 伊塔似乎急了,捧着簪子去找木夏,二人叽里呱啦说了半晌,木夏居然听懂了,将珍珠簪递给了花一棠,花一棠正问话问得头疼,随便瞥了一眼,腾一下站起了身,“从哪发现的?” 伊塔领着二人到了林随安身边,指着前方的柜台,“这里。” 花一棠拿着珍珠簪,和柜台上的整套的珍珠项链、珠花、比对了一下,脸黑了,“昨日我来的时候这些都是真品,现在全变成了赝品。” 林随安:“……” 天地良心,她什么都碰。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啊,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啊,四郎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定是有人害我们啊!我们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卖赝品啊!” 李掌柜和张掌柜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五名伙计更是哭得跟死了娘一样,花一棠翻完了熟客记录册,用扇子敲了敲桌角。 掌柜和伙计倏然停了哭声,眼巴巴瞅着他。 花一棠:“今日开店之时,店内可有异常?” 张掌柜:“没有,门窗皆上了锁,来时都是完好的。” “钥匙在谁手里。” 张掌柜:“只有我和李掌柜有,每日随身携带,睡觉时都不曾卸下。” 花一棠看了眼靳若,靳若翻白眼,脚踩柜台跃上房梁,快速绕了一圈,飞身落下,拍了拍手道,“房梁上该扫了,灰太大。瓦片完好,没啥问题。” 掌柜伙计目瞪口呆看着靳若,靳若的小模样很是得意。 这便是排除了贼人半夜偷偷入店换赝品的可能性,林随安想,不过也对,若她是贼人,费劲巴拉进来定然抢劫一空,怎么可能只换一套赝品,效率太低了。 花一棠:“昨日申初至关店,来店里的客人可有异常?” 昨日申初是花一棠离开此店的时间,看来他是怀疑期间有人扮做客人调换了货品,这的确是个调查方向,但他又是如何确定不是店里的人监守自盗呢?林随安想,若是她,定然先从内部着手调查。 众人纷纷摇头:“都是熟客,没有什么异常。” “生脸孔的客人呢?” 张掌柜:“回四郎,昨日没有生脸孔的客人。” “负责东南角柜台的是谁?”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向了其中一个伙计,是个女娃,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皮都哭肿了,“回、回四郎,是、是我。” “回禀四郎,小燕虽然年纪小,但在店里已经做了两年,人很是伶俐,手脚利索,经她手的买卖从未出过错!”张掌柜忙解释道,众伙计也纷纷附和。 他们如此众口一词,林随安更怀疑了:莫不是整个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早就串通好了,是团伙作案。 “你叫小燕是吧,莫慌,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花一棠贴上畜无害的笑脸道,“我相信你。” 小燕看傻了,怔怔点了点头,众人也纷纷松了口气。 林随安恍然大悟,花一棠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先将怀疑对象定为外部人员,待他们放松警惕后再套话,便可发现破绽和线索。 果然阴险。 花一棠:“昨日可有客人看赏那套首饰?” 小燕:“有。” “共有几人?” “四人。” “可还记得都有谁?” “陈家大娘子,徐家老夫人,王家大媳妇,袁家五娘。都是熟客。” “她们可曾试戴首饰?” 小燕想了想,“徐家老夫人说要给女儿选嫁妆,只是看了看,陈家大娘子只是问了价格,王家大媳妇只试戴了项链,只有袁家五娘试戴了全套。” “她卸下首饰后,你可曾检查过?” “查了,首饰并没有任何问题。” “袁家五娘可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不,”小燕想了一下,又摇头道,“平日里袁家五娘都是一人前来,昨日身边跟了名老妇人,”说着,慢慢皱起眉头,“我想起来了,我将首饰放回柜台后,那老妇人似乎对首饰颇为喜爱,在柜台流连许久,当时袁家五娘又要试戴其他首饰,我忙着招呼,又见那老妇人并未触碰,便未留意。” 花一棠:“你之前可曾见过那名老妇人?” 小燕:“没有。但是她眉眼和五娘有五成相似,而且衣着华贵,谈吐有礼,和五娘交谈甚欢,神情亲昵,应该是袁家的长辈。” “李掌柜,着人备礼,与我一同去拜访袁家。”花一棠道,“张掌柜备上同样的礼,送去陈家、徐家、王家,就说我花家四郎为感谢他们多年来的照顾,特意送的,问安的时候多留意几位娘子的神情举止。” 两名掌柜满口答应,在木夏的带领下招呼所有伙计着手准备。 花一棠慢条斯理摇着扇子,给林随安舀了碗茶。 林随安:“你确定李掌柜他们没问题?” “哼,那两个是老油条,一时半会露不出什么破绽,其余四名伙计都是五年以上的老人,以他二人马首是瞻,不易突破。我暂且带他们出去溜溜,再探探口风。”花一棠道,“小燕来此店的年头最短,应该是最快的突破口,可惜我身份特殊,她对我戒心太重,再问也是无用功。你长得面善,又是女子,换你去问小燕,定有所收获。” 林随安:“……” 花一棠眨眼:“怎么了?” 靳若扶额:“花一棠你不是眼睛有问题,林随安哪里长得面善了?” 花一棠:“诶?” 伊塔重重叹了口气。 “诶??” 林随安觉得花一棠的提议纯属扯淡。 暂且不论她的样貌是不是真的“面善”,就冲她是花一棠保镖的身份,小燕就断不会消除对她的戒心,所以林随安直接抛弃了花一棠的办法,选了更简单直接的方案——跟踪。 既然是跟踪,自然越不起眼越好,伊塔被狠狠地嫌弃了,扔给了花一棠,靳若首当其冲成为了技术指导,与林随安同行。 “你我二人最好分成两路交替跟踪,人多时,缩短距离,人少时,拉长距离,要时刻保证能看清小燕的位置,若有意外,灵活机动应对。”靳若戴上花一棠昨天买来的毡帽,“最好有一定的伪装。” 林随安在墙皮上抹了把灰,随手涂在脸上,“走。” 靳若惨不忍睹:“太草率了。” 其实跟踪小燕完全不需要什么技巧,花一棠带二位掌柜出门后,放了小燕收工回家。小燕很高兴,一路走得飞快,根本没留意身后是否有人盯梢。 城中有一条清越河,从东北角斜贯而下,由西南角流出,将城中十三坊分成了南北两个三角形,西北半城七坊以“河”为名,被称为河半城,东南半城七坊以“岳”为名,俗称岳半城,想必便是“河岳城”名字的由来。清越河上有三座石拱桥,都有些年头了,长满了青苔和爬山虎,桥下除了几家小食摊,皆是小手艺人,磨镜的、锔瓷的、洗刀的、还有不少候工的泥瓦匠和木匠,小燕似乎和这些人都很熟,和他们热情打过招呼,穿桥而过,到了岳半城。 此处的情景明显河半城差了许多,河半城的贵户商人居多,穿着多鲜艳明丽,岳半城则多为本地百姓,并不富裕,衣着朴素,建筑风格也更为素雅,就好似多了层灰蒙蒙的滤镜。幸亏林随安和靳若都不讲究穿戴,走在街上也不显眼,若是花一棠和伊塔来了,定会变成秃子头顶的虱子——万众瞩目。 小燕来了此处,神色更为放松,步伐也更为轻快,好像一只灵巧的燕子在街巷间翩飞,她穿过西岳坊、中岳坊,到了北岳坊。此坊乃是河岳城最北边的里坊,建筑也是最低矮破烂,林随安注意到,路上行走要么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要么是面黄肌瘦的病人,显然,此坊便是整个河岳城的贫民窟。 林随安和靳若开始交替跟踪,此坊是典型的熟人社区,他们两张生脸太引人注目了,刚进坊门就收到了不少怀疑视线。林随安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草率了,应该搞两张破麻袋裹在身上再行动。 幸好小燕并无所觉,三转两转到了一条名为“北八巷”的街道,在一所小院前敲了敲门,“时爷爷,我来啦。”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闻了闻,露出了笑脸。 油纸的里胡饼是她在桥下的小食摊买的,路上闻了好几遍都没舍得吃,原来是拿来送人的。 良久,小院里都没有回应,小燕又敲了两遍门,有些急了,趴在门缝里朝门里看,突然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如金纸。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果断放弃了跟踪,闪身到了小燕的身后。靳若去门口查探,林随安将小燕扶了起来。 “出了何事?”林随安问。 小燕似是吓傻了,看着林随安竟是没认出来,只是张着嘴,嗓子里啊啊啊的叫着,眼泪不受控制滚滚落下。 “真是晦气!”靳若回头喊道,“林随安,里面好像有个死人!” 林随安:“……”:,, 49 4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死者鲁时,男,年七十三,家住北岳坊北八巷二百二十一号——这老头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黑衣黑靴的不良人从院里探出脑袋,用布巾捂着口鼻问道。 小燕抽泣着举手,却被旁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拽住压下,低声道,“不良人问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小燕你可别乱认,恁是惹麻烦嘞。” 小燕表情有些发怔,好像还未反应过来。老奶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人老了,迟早有这么一天,孩子,节哀顺变。” 林随安站在小燕身后几步之外,默默观察着四周。靳若在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就去就报了官,县衙位于河半城的一河坊,一来一去用了快半个时辰,不良人来破了门,确认了尸体身份,一通折腾招来了不少居民围观——都是步履蹒跚,形如枯槁的老人,得知邻居死了,没有任何惊慌和看热闹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表情淡漠。 靳若低声道,“我粗粗转了一圈,北岳坊里八成以上都是独居的老人,要么是一辈子贫困没钱娶老婆,无儿无女,要么是亲人都死了,要么是身患重病被亲人嫌弃的,老人多,又都是穷人,几乎每天都有死人,这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世道艰难,人如草芥…… “到底有没有人知道?这老头还有亲人吗?”不良人又喊了一句。 “时老三有个远房侄子,住在南岳坊。”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不良人:“叫什么?具体住址?” “好像叫鲁九,具体住哪不晓得。” 不良人回头喊了一句什么,一个年轻不良人一路奔出。小燕的脸色白得吓人,那个不良人身上带着一股腐臭味儿,令人作呕,显然尸体的情况不太妙。 不良人指向小燕、林随安和靳若,语气很是不善,“你、你、你,你们三个报官的过来,说说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林随安:“闲逛路过。” 靳若:“看到人哭。” 林随安:“随便看看。” 靳若:“凑巧看到。” 不良人:“……” 不良人脸色不咋好看,他的目光在林随安和靳若身上转了一圈,这二人衣着虽然看起来朴素,但细细观察就不难看出皆是上好的料子,做工剪裁更是精细,且此二人眸光凛然,气质非凡,只怕不是普通百姓。不良人在官场混了这么久,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略一思索,便跳过二人,开始问小燕,“你呢?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小燕抹去眼泪,吸了口气:“我和时爷爷是朋友。” “朋友?” 小燕点头:“时爷爷是手艺人,我想找他学手艺,后来就成了朋友。” 不良人皱眉,“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七八天前,”小燕想了想道,“是十月初五,我买了胡饼过来。时爷爷最喜欢吃胡饼了……”说到这,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 人群中的老人们纷纷道: “是啊,小燕常常来看老时,来的时候都带着胡饼。“ “那天的胡饼我也吃了,恁是香呢。” “我记得那天是老时送小燕出的门。” 不良人还想问什么,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背个大木箱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双眼迷离,酒气熏天,边走边道,“尸体在哪?” 不良人脸黑了,忙把胖子推搡进去,“里面里面里面!天还没黑,老李你怎么就喝成了这样?” “嘿嘿,喝了酒,才验得准嘞。”这位“老李”显然是个仵作,一摇三摆晃进了院子,院中一片叫骂声,想必是酒气和尸臭混在一起味道愈发恶心。 靳若满头黑线:“这仵作能行吗?” 林随安:“……” 感觉不太行。 果然,过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就吵了起来。 “老李你验清楚了吗?” “废、废废话,我两只眼睛看得真真儿的!就是摔死的!” “从哪看出来是摔死的?” “他这么大年纪了,腿脚肯定不利索,上楼梯的时候没踩稳,摔了,死了!” “这他娘的哪有楼梯?!” “诶?没有吗?我刚刚过来的时候明明被楼梯绊倒了。” “你是喝高了,自己没站稳!” “啊?那我再瞅瞅。” 院外众人:“……” 靳若:“咱们要不要帮忙?” 林随安:“你会验尸?” 靳若头摇成了拨浪鼓。 突然,小燕狠狠一吸鼻子,扭头钻进人群跑了,她的行动太突兀,待林随安反应过来的时候,靳若骂了声娘也追了出去。院子里又骂了起来,那位李仵作又断出了死因,说是淹死的,所以尸体被泡涨了,不良人又骂了起来,说这鬼地方连个水缸都没有,怎么可能淹死。 林随安却听出了端倪,尸体胀大,腐臭难闻,八成是尸体已经成了“巨人观”。这可不太妙,死因估计更难判断了,难道她要强行进去看死者的眼睛,发动金手指—— 就在此时,林随安背后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只觉一股寒意直逼后脑,犹如千万针芒刺入。她倏然回头,目光飞速扫了一圈,定在街角处的歪脖馒头柳上。 树下站着一个人,一袭黑衫,前襟掖在腰带里,露出短了半截的裤子和苍白的脚踝,没有风,枝叶静默地罩在他的头顶,遮住了脸和上半身,此时已近黄昏,阳光的衍射将树叶涂上了惊悚的鲜红色,猛一看去,仿佛此人头顶栽着一朵血喷泉。 千净发出低鸣,仿佛和什么东西在遥相呼应,林随安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感受到了,那是死亡的气息,和她身体里的嗜血感觉如出一辙。 “看什么呢?”靳若的声音响在耳边,林随安一个激灵,猛地转头,靳若被她的目光吓得后退半步,还摆了个防守起手式。 林随安呼出一口气,再一转眼,树下的人不见了,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幻觉。 “怎、怎么了?”靳若小心翼翼问道。 林随安摇头,这才看到小燕也回来了,还拽了个中年男人一起,那人也背着一个木箱,头戴幞头,粗布长衫,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小燕你这是干嘛,我还要去北三巷出诊呢——”他看到鲁时门口的人群,一下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小燕扭头朝着男人扑通跪下,连连磕头,“纪大夫,求求你,我不能让时爷爷死的不明不白!” 纪大夫大惊:“时老死了?不可能!我上次来复诊的时候,他的咳喘明明好了许多!” 四周的老人们显然都认识这位纪大夫,纷纷行礼,此时方才有人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还有人抹起了眼泪,仿佛他们一直控制着情绪,此时看到许久未见的亲人,突然就绷不住了。 纪大夫眼眶红了,他年纪大约四十上下,长得方脸浓眉,眉眼间有着医者独有的悲悯之色。 听到了院外的声音,院内的不良人跑了出来,看到纪大夫顿时大喜,“纪大夫你来的正好,老李又喝高了,您快进来帮我们看看,若是没啥问题,赶紧把人埋了入土为安啊。” 纪大夫重重叹气,随着不良人进了院。 靳若放低声音,“是个出诊的大夫,小燕从的一户病人家里硬拽出来的。” 林随安点了点头,不动声色观察着小燕。 燕站起身,伸着脖子看着院里,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只是眼泪越抹越多,瘦小的身体开始发抖,显然是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了神,逐渐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悲伤。 林随安有点看不下去了,移开了目光。 之前派出去的不良人带着那个远方侄儿鲁九回来了,远远站在一边,捏着鼻子,直到不良人唤了三遍才不情不愿凑到门口,却是一步也不肯走进去。 不良人:“你叫鲁九?” 鲁九:“是。” “鲁时是你叔父?” “一表三千里,没什么交情。” “我现在跟你说一下鲁时的死因。” “不用了吧。” “好好听着!” “……是是是,您说。” 不良人抖出一张纸,“死者鲁时,年七十三,性别男,死亡时间大约是八天前,死因是……纪大夫,死因是啥来着?” 纪大夫擦着手走出来,表情十分凝重:“时老常年患有咳喘之症,病发时,剧烈咳嗽引发癫痫,胃食反流,呕吐物堵塞咽喉,呼吸憋窒,无法呼救,故而身亡。” 众人一片唏嘘。 靳若:“这死的也太憋屈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 小燕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埋头无声恸哭。 不良人:“尸体就在里面,你要看看吗?” 鲁九满脸嫌弃:“不必了吧!” “那行,在这儿画押。”不良人让鲁九在刚刚那张纸上按下指印,折了折揣进怀里,“尸体是你埋啊,还是我们帮你埋啊?” 鲁九:“啊?我可不管!” “你不管可就埋乱葬岗了。” “随便随便。” 不良人摊手,“辛苦费,一百文。” 鲁九大怒:“我没钱!” “我有钱。”小燕挣扎着爬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拎出来一吊钱,想了想,又道,“我想好好安葬时爷爷——” 不良人:“小丫头,这点钱可不够买坟地棺材,至少要一贯钱。” 小燕攥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吊钱,眼泪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我有——”靳若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林随安扒拉到了一边。 林随安从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好坟地,好棺材,立碑。” 鲁九嗖一下窜了过来,抢过金叶子连连鞠躬作揖,“多谢这位大善人,放心,我身为叔父的侄子,定会将叔父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不知这位大善人和我叔父有何渊源,若是不嫌弃的话,不若去家里喝碗茶——” 林随安:“滚。” 鲁九:“是是是,滚了滚了!” 小燕万分感激,朝着林随安和靳若深深鞠了一躬。 四个不良人抬着的尸体走了出来,果然不出林随安所料,尸体已经呈“巨人观”的状态,两张草席根本盖不住巨大的尸体,吊在外面的胳膊粗壮得几乎将衣衫绷裂,手背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静脉,围观众人齐齐后退捂住口鼻,面色不忍,小燕想要上前又不敢,万分紧张的状态下只抚了下草席,草席滑开了,露出了鲁时肿胀的脸——皮肤污绿,颜面肿大,嘴唇外翻,一双凸起的眼球定定看了过来。 林随安脑皮一麻,眼前划过一道白光,金手指画面再次出现: 泛光的小木匣,里面垫着棉布,棉布中央摆着一根珍珠簪。 靳若自告奋勇送小燕回家,太敬业反而显得不正常,八成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水灵,颠颠儿献殷勤去了。 花一棠一众还未别院,林随安闲极无聊,瘫在台阶上吹晚风,正是烹饪晚饭的时间,空气里弥散着烧柴火的味道,这个时代的空气污染并不亚于现代,一到饭点,住宅区的浓烟遮天蔽日,十分呛人。 灰蒙蒙的天空搞得林随安的心情有些惆怅,她的金手指虽然看到了线索,但并没有什么鸟用。第一,鲁时死了,死无对证,第二,她并非官府中人,没有搜查鲁时家的权限,自然也无法寻到鲁时记忆中的首饰,第三,如果找花一棠帮忙……她要如何解释线索的来源…… 就如同听到她心中所想一般,院门砰一声开了,花一棠步履如风走进来,花瓣般的衣袂随着步伐翩翩飞舞,又飘飘落在了她身边,林随安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花一棠竟然和她同一个姿势瘫在了台阶上,半截衣袂飘到她的腿上,万分幽怨叹了口气,“真是见鬼了!” 林随安不动声色扫开花一棠的衣袂,“查到了什么?” 花一棠:“袁家是河岳城大户,袁家五娘的首饰都是珍品,价值比那套珍珠首饰不遑多让,袁家五娘言谈举止磊落,并无不妥,应该不是偷换首饰的人。” “然后呢?”林随安直觉花一棠话没说完。 “袁家五娘说根本不认识陪她试戴首饰的老妇,只是凑巧在店门口遇到,见那老妇颇为面善,心生好感,多聊了两句。”花一棠坐起身,瞪着一双眼珠子道,“这便是最诡异的地方。” 林随安挑眉。 花一棠从袖口抽出一张纸递给林随安,纸上是一张老妇人脸画像,画功精巧,栩栩如生,容貌慈祥。 “这是我根据袁家五娘的描述绘制的人像。”花一棠道。 林随安有些惊讶:“好画功。” 想不到这纨绔还有点真本事。 花一棠得意摇了两下扇子,又想起似乎不是得意的时候,清了清嗓子道,“袁父看到画像认出了人,是袁五娘的姨婆,早年远嫁广都,袁五娘出生后不久袁母病逝,袁父续弦,两家姻亲越走越远,多年没有往来,袁五娘从未见过这位姨婆。” 林随安:“说重点。” “重点是——”花一棠深吸一口气,两只眼珠子黑黝黝的,“这个姨婆两年前已经死了!”:,, 50 5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喔嚯嚯?! 林随安眉毛几乎要飞起来:这可有趣了。 花一棠说完打了个哆嗦,撸起袖子给林随安看他的胳膊,“瞅瞅,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你说是不是见鬼了!” 花一棠胳膊又白又嫩,莫说汗毛,连个毛孔都瞧不见,也不知用了什么美容圣品消去戒尺的红印后,愈发显得肤若凝脂,林随安的目光在其上流连忘返,眼瞅着那白生生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噌一下收了回去。 “或许只是面容相似之人。”林随安收回目光道。 花一棠手忙脚乱拉好袖子,耳廓泛起粉红。 林随安表情纹丝不动:“木夏和伊塔呢?” 花一棠摇扇子的姿势略显僵硬,“木夏去查袁家姨婆的消息,花氏在广都也算有几个铺子,联系一下应该不难查。伊塔去查其他珍宝坊——” “你怀疑其他店里也有赝品?”林随安问。 “再查查总是没错的,”花一棠的表情动作恢复了正常,“你那边如何?” “小燕收工后去见一名叫鲁时的老手艺人,但是——”林随安皱眉,“鲁时死了。” 花一棠的扇子停住了。 林随安垂着眼皮挠了挠额头,她现在着实有些为难,金手指显示鲁时的死和可能和赝品有关系,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但若想调查这条线,她就要告诉花一棠继续调查的理由——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和以前一样,随便寻个理由忽悠他,另一个就是实话实话,告诉花一棠她有金手指。 若是以前,她定会毫不犹豫选择隐瞒,但现在,她却有些犹豫。 【谁都不能相信,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理智的声音尖锐地提醒着她,可心底又升起了另一个声音: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你。】 这是之前花一棠在牢房里说的话,林随安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眸光,清澈、坚定、真诚,尤其配上那张漂亮的脸,太有蛊惑性了。 可是,她敢信他吗? 这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若真说出来,花一棠会如何看待她? 以为她疯了?傻了?精神病了?还是将她视为妖孽,避而远之?报官抓之?雇人砍之? 又或是——真的信她、帮她,与她并肩而行? 她敢赌吗? 理智的声音和心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彼此纠缠,无法分辨那一方的声音更大,最终混成了一团刺耳的噪音。林随安的心跳乱了——果然,她还是不敢赌。 “花一棠,我——”林随安抬眼,待看清花一棠的造型,不由一怔,“你干嘛?!” 花一棠缩着肩膀,勾着脖子,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扇柄,看起来像个背着十万斤委屈的小动物。 “对不起……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林随安:“……” 林随安:“哈?!” “此事乃是我花氏绝密,万不可与外人道也,但——”花一棠猛地抬头,神色凝重道,“我既已决定与你搭档,自当赤诚以待!” 花一棠说的如此郑重其事,林随安也不由紧张起来,无数脑洞如雨后的松茸噗噗噗冒了出来: 难道这家伙也是穿越的?重生的?有前世记忆?也有不为人知的金手指? 但花一棠的下句话立刻掀翻了林随安的脑洞。 “我出生时,有高僧为我批命,说我命犯孤煞,一生劫祸百千。阿爷阿娘吓坏了,花重金为我改命,但高僧说即便穷尽他一生修为,也只能保我五载平安,此后命运如何,他也无法预见,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林随安:“呃……你们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 花一棠摇头:“五岁后,我便常常遭遇离奇命案,说句不好听的……”说到这,好似与那高僧有什么深仇大恨般,咬牙切齿道,“走哪哪死人!” 林随安:“……” “我之前并非自愿帮穆忠侦破案件,而是那些案件总是莫名其妙找上我,我逼不得已罢了。”花一棠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实在难以启齿,其实你遇到的这些命案,大约都是被我连累的。” 话题走向莫名有些晦暗,林随安犹豫着伸出手,想拍拍花一棠的肩膀以示安慰,“……也不能这么说……” 岂料下一瞬,花一棠突然腾一下坐直,眸光大亮道,“但我偏不信这个邪!说我命犯孤煞,我偏要做个朋友遍天下的纨绔,说我劫祸百千,我偏要把这些狗屎灾祸全部踢翻,若我一生必与离奇命案相伴,我偏要查明所有真相!” 一番话说得震耳发聩,慷慨激昂。 林随安万分错愕,呆愣半晌,噗一下笑出了声,越笑声越大,笑得捧腹飙泪,狂拍大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似是被林随安的笑声惊到了,表情比林随安还错愕。 林随安笑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缓过气来,抹了把脸道,“花一棠,谢谢。” “诶?”花一棠疑惑的神色情真意切,但林随安就是能从这张完美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丝的慌张和羞涩。 这家伙不愧是货真价实的主角光环和侦探体质双buff——果然聪慧绝伦,心思细腻——他定是在白牲案时就已经发现了她的异常,却从未追问,今日见她再三犹豫,依然不点破,反倒破釜沉舟将自己天煞孤星的命格说了出来。 林随安听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无论你说的事多么匪夷所思,我都信你。 因为,我也一样。 这世间,唯有我,定会信你。 她的金手指不吉利又如何? 他走哪哪死人的体质岂不是更离谱? 但那又如何? 千百劫难,有何可惧? 命犯孤煞,放他的狗屁。 人生在世,何人不是历劫求生。纵使千灾万祸,无非就是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随安只觉胸口好似散去了浓郁的雾霾,整颗心房都敞亮了不少,勾起嘴角,“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花一棠往前凑了凑,抿紧嘴唇,满脸期待。 “我能透过死者的眼睛看到他们生前一小段记忆。” 花一棠眼睛绷得溜圆,下巴掉了,手里的扇子也掉了,连衣角都风干了。 林随安笑眯眯瞅着他,完全不着急,等着他慢慢理解消化。 半晌,花一棠合上了下巴,捡起了扇子,绽出明媚灿烂的笑脸:“愿闻其详。” “古人诚不欺我,世界之广阔,宇宙之神奇,以我等凡人之力实难窥破,真是奇哉,妙哉。”听完林随安关于金手指的描述,花一棠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连话尾的拖音都美滋滋的,“你我二人能有此等因缘际会,实属难得呀!” 林随安哼了一声:“的确,俩倒霉蛋,谁也甭嫌弃谁。” 花一棠摇扇傻乐了一会儿,又肃下神色道,“将你看到首饰的样式细细说与我听听。” 这可太为难林随安了,金手指看到的记忆最多几秒钟,在加上死者的回忆滤镜,多少都会有点失真,更重要的是,林随安对这个时代的首饰一窍不通,比比划划描述了半天,别说花一棠,连她自己都绕晕了。 花一棠想了想,取来笔墨纸砚飞快画出一根簪子,“这是珍宝坊里的赝品,你仔细看看,与你看到的可相同?” 林随安盯了半晌,皱眉,“有些相似,但……又好像不太一样,最好能再看看实物。” 距离宵禁还有些时间,二人马不停蹄去了珍宝坊,店已经关了,花一棠随手摘下簪子在门锁上捣鼓了几下,轻轻松松开了门,反手插回簪子,旁若无人走了进去。 林随安:“……” 她现在严重怀疑内贼就是这货! 注意到林随安盯贼的眼神,花一棠忙解释道,“花氏旗下所有铺子的锁头都是着人特别特制的,我从小玩到大,所以才能随意开启,若是别家制的锁,我还真打不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事儿除了木夏只有你知道,千万别告诉我大哥,否则他定会将花氏店铺的锁全换了,太费钱了,不值当。” 林随安:呵呵。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花一棠取来赝品送到林随安手里,林随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根据回忆道,“珍珠要小一点,位置偏一点,花纹没有这么复杂,簪子似乎也更细一些……” 林随安边说花一棠边画,修修改改,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绘制出了一张草图。 林随安仔细瞅了瞅,“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花一棠脸有点黑:“这两根簪子的样式完全不同,你从哪看出来相似的?” 林随安:“都是簪子,上面都有珍珠。” “……” 林随安有些尴尬:“我没戴过首饰,看不出细节差别。” 林随安的意思是她没戴过这个时代的首饰,自然没什么研究,但不知道花一棠又误会了什么,微蹙眉头瞅着林随安半晌,眼底隐隐泛起红光,又飞快移开了目光,哼哼哈哈憋了半天,冒出一句: “鲁时的尸身在何处?” “应该是被鲁九领走了,”林随安道,“你怀疑鲁时的死因?” “若他和赝品案有关,那死的时机可太蹊跷了。我要再验一遍他的尸体。” 这次林随安真惊了,“你还会验尸?!” 小看这纨绔了,居然连这么偏门的学科都有涉猎? “我不会,但只需给县衙的仵作一点好处,他自然会帮忙。”花一棠自信满满道。 “呃……”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我忘了跟你说,这县衙的仵作是个酒鬼,而且似乎根本不会验尸。” “……” 俩倒霉蛋大眼瞪小眼半晌,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个十分迫切的专业技术性问题:他们不会验尸。 花一棠:“之前鲁时的死因是谁验出来的?” 林随安:“是个姓纪的大夫。” “继续找他帮忙吧。” “……” 林随安觉得不靠谱,这河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三个里坊十万人口,大夫少说也有好几百,她连那位纪大夫的全名都不知道,上哪找去? 每到这种时刻她就万分怀念现代的通讯工具,只需要给靳若打个电话,让他问问小燕纪大夫的住址…… “问到了,纪大夫住在七河坊五石街,纪氏医馆。”花一棠转身招呼林随安,身侧还站着一名喜笑颜开的路人。 林随安:“……” 什么情况?他们出了珍宝坊才拐了个弯,花一棠居然已经问到了地址,难道花氏有和净门不相上下的消息渠道……才怪! 林随安看到了路人手里的金叶子,果然又是花氏家传的“钞能力”,路人乐得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苍蝇,“这位郎君,我顺路,正好带你们过去。” 败家的纨绔! 林随安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听着花一棠和路人聊了一路。不得不说,花一棠的聊天技巧着实厉害,总能在话题即将终结时来两句“还有这种事?”、“哦?”、“我长这么大真没听说过!”、“原来如此!”,活脱脱一个捧哏,“捧”得这位路人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郎君您是外地的不知道,北岳坊那个鬼地方,风水不好,病气太重,住在里面的老人皆是活一日算一日,没什么盼头,更没什么钱,就算病了也只能挨着,说白了就是等死。” “城里的大夫都嫌贫爱富,不愿意去那,只有纪大夫愿意去。不仅为坊里的老人免费义诊,为他们垫付药钱,医术还高明,治好了好多人。要我说,这般的善举,就算修祠堂也不为过。” “那些庸医非说纪大夫是什么沽名钓誉,纯属放屁,有本事他们也去免费义诊啊。切,连一文钱的忙都不肯帮,有什么脸说人家纪大夫。嘿,别看咱这河岳城地方不大,俗话说的好,池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不着调的庸医可多了,尤其是中岳坊那个姓方的,听说治死了好几个人,赔钱赔得裤子都当了——噫,不说他,恁是晦气。” “纪大夫不图钱,不图名,听说为了帮那些老人垫付药费,还经常偷偷卖媳妇的嫁妆,他家娘子也是个贤惠的,要是我家那恶婆娘,只怕要把房顶掀了去呢!” 当路人开始抱怨自家老婆烧饭有多难吃的时候,纪氏医馆终于到了。的确就如传言一般,门面不大,牌匾无任何花哨装饰,牌幡也不知多久没洗了,在黄昏的晕光里显得灰扑扑的。铺子里倒颇为整洁,左侧一墙药柜,红笔标注各类中药名,右侧放着蒲垫,大约是病患等候区,正前方是一方医案,摆着手枕,文房四宝,案后靠着一扇素面屏风,后面隐隐透出光来,应该是直通后宅。 林随安正在奇怪为何纪大夫没在坐诊,突然,屏风后传来了娇媚的女声。 “纪大夫,你让奴家等了这么久,奴家很是心焦啊~” 屏风后光影闪动,映出一道窈窕身姿,腰细腿长,摇曳生姿。 紧接着,林随安听到了纪大夫的声音,呼吸有些急促,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尤九娘,真急不得。” “还要多久,奴家等不及了~” “快了快了——” “咚”一声巨响,好似什么东西被撞翻了,尤九娘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又发出一连串尖叫,衣袂翻舞如浪。 花一棠的扇子“啪!”一声摔在了地上,整个人仿佛被炮仗炸过一般,从头红到脚,慌忙去拽林随安,“咱们还是改日——” 他连林随安的衣角都没碰到,林随安仿佛离弦的箭嗖一下冲了过去。:,, 51 5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太激动了:果然,这种情节才是成年人该看的东西嘛! 她足尖一点,身形一闪,就到了屏风之后,一对儿眼珠子锃光瓦亮——亮——亮……然后,熄灭了。 屏风后的确躺着一个女子,一袭红裙,美貌娇媚,但并非是做什么不可言说之事,只是单纯的摔到了,一只黑耳白毛的胖兔子在她身上跳来跳去,吓得她惊叫连连。纪大夫手忙脚乱抓着兔子,身后还跟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大约三四岁,嘴里“兔兔、兔兔”地叫着。 林随安:我那啥都脱了,就这??? “嗯咳咳咳咳!”身后的花一棠好似嗓子里钻了兔子毛,咳得肺都要出来。 纪大夫抹了把汗,“这位娘子……是来看病的?抱歉,请稍等……” 话音未落,兔子腿狠狠一脚踹在了纪大夫的脸上,一蹦三尺高,嗖一下钻进了后宅。 纪大夫大捂着脸追了进去,小娃“哇”一声哭了,好像猴子一样扑过来抱住林随安的大腿,连蹬带踹爬到了林随安身上,双臂箍着林随安的脖子,竟是完全不认生,泪水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兔兔!我要兔兔!” 林随安:“……” 这娃人不大,力气可不小,林随安不敢用蛮力,生怕伤了孩子,扭头向花一棠发射求救信号,心想这个纨绔的花样最多,哄个熊孩子定然也不在话下……哦嚯嚯?! 花一棠竟是被那名为尤九娘的红衣女子逼到了墙角,尤九娘好似没了骨头一般向前贴,泪眼婆娑,我见犹怜,“小郎君生得如此俊俏,定也是个心善的,奴家崴了脚,疼得厉害,能否送奴家回家啊~” 花一棠脸皮涨得又黑又红,双手横握扇子拦在胸前,宛若全力抵抗敌兵的战士,“这位娘子,我看你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定能长命百岁——林随安,救我!!” 林随安:“……” 你不是扬都第一纨绔吗,这点小阵仗都搞不定? 尤九娘又贴近了几分,花一棠好似被烫了般“啊呀呀呀”乱叫。林随安叹气,闪身到了花一棠身边,她的身高和尤九娘差不多,正好和尤九娘脸贴脸,尤九娘吓了一大跳,脚下一个趔趄,软软倒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探手捞过尤九娘柔软的腰肢,反手托住小娃塞给花一棠,“这个哥哥香喷喷的,抱他。” 二人的境况顿时掉了个个儿,小娃扑到了花一棠身上,林随安怀里变成了尤九娘。 林随安很满意:软玉温香在怀可比熊孩子强多了。 花一棠的脸绿了,小娃口水涂了他一脸,“哥哥好香,闻起来好好吃。” “没受伤吧?”林随安扶稳尤九娘,这才发现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肤色如玉,妆容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瞳莹莹宛若秋水,很是娇俏勾人。 “多谢这位……这位英武的娘子相救。”尤九娘面色绯红,显出几分羞涩,和刚刚扑倒花一棠的豪放风格完全不同。 “嗯咳咳咳咳!”花一棠剧咳。 尤九娘目光在二人身上绕了几圈,抿嘴轻笑,从胸口抽出一张花签塞到林随安手里,“小娘子若是有空,不妨来我家吃酒。” 说完,又含情脉脉看了林随安一眼,飘走了。 林随安:??? 花一棠现在不仅脸绿了,连头发丝都绿了,怀里的小娃又开始嚎叫,“我要兔兔!兔兔!兔兔!” 花一棠视死如归抱着小娃走向后宅,林随安满头黑线跟在后面,过了耳门,眼前豁然一亮,宅院内面积不大,只有两间厢房,窗前屋后种满了整齐的绿植,叶色有嫩绿、黄绿,墨绿,形态不一,高矮不同,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林随安一眼就看到了那只肥兔子——不对,是五六只肥兔子,四散在草药园里,都翘着两颗大板牙咔嚓咔嚓吃得开心,药草四周围了细密的竹条,上方还挂了遮阳帘,显然是精心照顾,大部分枝叶都护在里面,仅露出的几片叶子全被啃秃了。 纪大夫举着一个箩筐,小心翼翼靠近其中一只兔子,正要罩下之时,厢房里突然冲出一个妇人,甩出一根擀面杖砸到了纪大夫的身上,“纪高阳,你是不是又偷卖我的嫁妆了!” 纪大夫被砸了个措手不及,噗叽扑倒在地,箩筐扣到了自己头上,那些兔子受了惊,两脚一蹬飞跃而起,撒丫子就往园外跑,林随安手疾眼快凌空连抄,右手准确无误揪住了三只兔子耳朵,足下连踢,另三只兔子被踢到了半空,左手再捞,又是三双兔朵到手。 花一棠怀中的小娃乐了,从花一棠身上滑下去,跑到院角取来一个大木笼,林随安将所有兔子塞进去,小娃蹲在笼子边,叽叽咕咕和兔子聊起了天,显然早就适应了家中的鸡飞狗跳。 妇人追着纪大夫又打又骂,纪大夫连滚带爬,跑得比兔子还快,边跑边告饶,“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只是暂做周转,过几日定能赎回来。” “纪高阳,你的话若是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花一棠目瞪口呆:“莫非这位就是传闻中纪大夫贤惠的妻子?” 林随安:“……” 后宅乱成这般,显然不是谈事的时机,林随安和花一棠只能先回前堂等着,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纪大夫终于出来了,额头青了一块,脖子上被挖了三道血痕,看得出战况十分惨烈。 “对不住,久等了,二位来看病,还——见笑见笑!”纪大夫一脸尴尬,连连作揖。 花一棠摆了摆手:“我此来是想请纪大夫帮个忙。” 纪大夫:“有什么纪某能做到的,二位尽管开口。” “我想请纪大夫验鲁时的尸体。” 纪大夫疑惑:“时老的尸体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花一棠掏出三片金叶子放在木案上,“烦请再验一遍。” 花一棠出手如此阔绰,纪大夫大为惊诧,忙正色抱拳问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花一棠:“你不必知道。” 纪大夫看了好几眼金叶子,又看了看林随安,露出恍然之色,“这位娘子就是今日出钱为时老办身后事的人吧?” 林随安点头。 “二位和时老是亲戚?” 花一棠:“只是一面之缘的故人,见他死得蹊跷,有些不忍。” “哦——”纪大夫点头道,“纪某是个大夫,仓促验尸,恐有遗漏,二位若有不明之处,可请官府派仵作再验。” 林随安:“县衙可有其他仵作?” 纪大夫干笑:“……河岳城只有一名仵作。” 花一棠:“城内可有其他大夫会验尸?” “这等脏活,没人愿意做,若非小燕求我,我也不会做。何况——”纪大夫顿了顿,又道,“二位与时老非亲非故,若要请验尸体,大约还是要寻那鲁九同意的。但时老已经下葬,所谓入土为安,验尸要掘坟起棺,鲁九此人甚是难缠,恐怕不会答应。” 林随安诧异:“这才几个时辰,这么快就下葬了?” 纪大夫叹了口气,“时老的尸身已经腐烂,必须尽快入土,说句实在话,尸身成了那般模样,就算纪某再验一遍,也验不出什么了。” 说的有道理。林随安心道,她不清楚这个时代验尸技术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万一挖了坟却什么都没验出来…… 真是闹心,横在她面前的是无法跨越的技术壁垒! “听纪大夫的意思,你知道鲁时葬在何处?”花一棠问。 纪大夫满脸为难,“这个……” 花一棠又掏出两片金叶子放在了桌上,“烦请告知。” 纪大夫踌躇半晌,定定看了二人一眼,重重叹了口气,“鲁九把时老埋在了乱葬岗。” 果然不该相信那个鲁九,收了她一片金叶子,竟然还是把人埋在了乱葬岗。林随安气得牙痒痒,敢骗她的钱——好吧,虽然是花一棠的钱——那也不行!断不能轻饶了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 “林——随——安——林——随——安——” 身后花一棠的声音好像挂满树杈的旧袜子,被夜风一吹,铺天盖地飞得到处都是。 林随安暴躁停步:“叫魂啊?” “嘘嘘嘘!”花一棠紧张竖起手指,四下张望,“别说这个词,万一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到贴上来,那就大大不妙了!” “……” 花一棠搓胳膊:“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城寻木夏、伊塔和靳若一起过来,多个人多份阳气,驱驱邪也是好的。” 林随安:“是谁说马上要宵禁了,怕时间来不及,说必须尽快出城的?” “……” “是谁说验尸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花一棠打了个哆嗦,“如今看来,不怕生变,就怕尸变。” 也难怪花一棠这般怂样,这乱葬岗的景致的确有些骇人。 乱葬岗位于河岳城外东北向,距城五里,原本是一片荒地,后来不知为何渐渐变成了无名无亲之人的埋骨地,放眼望去,枯草纵生,荒无人烟,细细的月光从云的缝隙里溢出,挂在草叶上,仿若结了一层白霜,草丛间藏着大大小小的坟包,有的长满了荆棘,有的一片焦黑,风游走在坟头草间,仿佛冤魂唱着凄凉的歌,时不时能闻到腥臭焦黑的怪味儿,也不知是野兽的排泄物还是人肉燃烧的味道。 林随安挑眉:“你怕鬼?” 花一棠顿时急了,扇柄敲得胸膛咚咚作响,“我花一棠堂堂七尺男儿,自、自自自自自然是——”突然,四周响起鬼哭般的风声,花一棠嗷一声,啪一下展开扇子遮着头顶,“自然是怕鬼的!” 林随安没憋出,笑出了声,“你怕什么?应该别人怕你才对。” “诶?” 花一棠无瑕白衣浸在黑暗里,仿佛在周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再配上不似凡人的俊丽容颜——林随安心道,不是艳鬼也是狐狸精。 “走吧,应该就在前面了。”林随安歪头示意,按照纪大夫说的方位,鲁时应该葬在新坟区。 花一棠眼眶红了,看起来快吓哭了,犹犹豫豫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揪住了林随安的袖口。 林随安眯眼。 花一棠手指狂抖:“权宜之计。” 林随安无奈,只能任由他拽着,自己在前面打头阵,花一棠生得人高马大,这么大一只非要改变物理结构极力缩在她身后,垫着脚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林随安简直有种错觉,她好像牵着一只胆小如鼠的萨摩耶。 新坟区并不难找,坟头未平,还未长草,偶尔还能看到几张烧化的纸钱,大约是送葬人为图安心烧的,可林随安在坟头中间转了好几圈,坟头的土都不像今日新翻,没寻到鲁时的坟。 “大爷的,竟然连碑都不立!”林随安在心里又将鲁九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觉觉觉得不太对啊!”花一棠狂拽林随安的袖子。 林随安:“什么?” “你不觉得这乱葬岗的坟太多了些吗?” 林随安摇头,她对这个世界乱葬岗的规模没概念。 花一棠脸色愈发惨白,“寻常百姓身故后,亲人子女皆会购置坟地下葬,为了后人的福祉,选址风水皆有讲究,断不会草草埋了。埋进乱葬岗的无非几种,要么是大罪大恶之人,要么是孤寡无亲之人,要么是无名无姓之人,按常理推算,这三类人数量不会太多,可此处的坟头——”花一棠缩了缩脖子,“大约是同级县城的两三倍。” 林随安:“何意?” 花一棠小心凑近林随安耳畔,他身上的花果木香气在这般的夜色里愈发浓郁,声音也仿佛一缕香,随着他的鼻息钻入了林随安的耳道,“我们遇到鬼打墙了!” 林随安猝然退开半步,不是因为花一棠的话,而是因为他离得太近了,呵气熏得耳朵一阵酥痒。 这家伙莫不是故意的? 林随安瞪了回去。 她似乎看到了花一棠嘴角一闪而逝的笑意,但很快又怀疑是光线太暗看错了,下一瞬,就见花一棠眼角狂抽,颤颤巍巍抬起手指指向她身后,牙齿咔咔咔作响,好似下巴里塞了个生锈的齿轮。 花一棠的表情太过惊悚,林随安也有些头皮发麻,僵着脖子一帧一帧转头,不禁倒吸凉气。 乱葬岗的中央生出了一棵馒头柳,夜色中,柳枝漆黑静默垂落,犹如女人长长的黑发,发梢处燃起一簇簇蓝绿色的鬼火,突然,风吹了起来,张牙舞爪的柳枝疯狂摇动,将鬼火甩到了空中。 幽蓝火光下,浮现出一道影子,苍白的脖颈悬在半空,没有头。:,, 52 5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人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下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具体案例参考花一棠——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张得和嘴巴一样大,只有吸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大约和搁浅的鲤鱼差不多。 林随安头也吓得不轻,发根倒竖,心脏狂跳,第一反应是握住千净——手掌处传来的冰凉触感助她冷静了几分。 她拿的可是悬疑探案剧本,怎么可能有鬼?! “世界是物质的,没有物质就没有意识,物质产生意识,物质决定意识!”林随安滚瓜烂熟背出一长串,冷笑道,“我信了你的邪!” 话音未落,人已踏风而起,千净刀刃破鞘而出,犹如鬼眸开启耀亮天地,那几团微弱的鬼火不堪一击,被刀风卷得七零八落,林随安身披黑风,瞬息便至,刀光如惊电一闪狠狠劈向黑影,岂料就在此时,黑影倏然转身,露出了半张苍白的脸,林随安大惊失色,左掌击右臂,硬生生撤下刀势,巨大的惯性拽着身体飞旋落地,踉跄退后几步才稳住身体。 还未定神,就听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快速逼近,翻飞的衣袂携着草木果香飘过,花一棠举着扇子挡在了林随安面前,姿势很是威武,可惜紧闭的双眼和发抖的声音泄了底: “快快快快快逃,我、我我我断后!” 林随安:“……” 她戳了戳花一棠的肩膀。 花一棠:“不不不用管我,我我我命带天煞,就算是地狱阎罗见了也要绕道走!” “你先把眼睛睁开,”林随安无奈,“看清楚,不是鬼,是人。” “诶?”花一棠眼睛悄咪咪张开一条缝,“诶诶诶!!” 眼前这位的确不是鬼,而是一个男人,但气质样貌不是“鬼”胜似“鬼”。 第一眼看过去,唯有一个“瘦”字,第二眼,就只剩个“白”字——他的皮肤苍白,脖颈修长,眼瞳漆黑,单薄得仿佛纸折成的白鹤,随时随地都能乘风归去。 男人绑着黑色的头巾和蒙面巾,颜色和四周的夜色完美融为一体,所以一开始完全没看到他的头,一双眉毛在他苍白的皮肤衬托下,仿若用上好的墨汁画上去一般,眉头紧紧皱着,蒙面巾微微起伏,渗出一个字,“滚!” 林随安和花一棠都没动,二人的目光都被男子手里的东西吸引了,他戴着一双白布手套,手套里握着一柄造型奇异的小刀,像刀又像勺,刀刃上沾着黏糊糊的血迹,滴答、滴答、滴答——血水落向地面——地上有个大坑,坑里躺着一个肥硕的胖子,一道骇人的伤口从胸口裂到了肚皮,露出了花花绿绿的内脏。 “呕!”花一棠扭头吐了个翻江倒海。 林随安咬牙屏息,横刀挡在花一棠身前,心道难道她和花一棠当真如此倒霉,竟然遇到了在乱葬岗碎尸的杀人狂魔?! 男人似乎并没有和林随安对战的打算,冷冷瞪了二人一眼,道:“吐远点。” 说完,就跳下坑,蹲下身,用手里的小刀割着坑里胖子的肚皮,夜黑风高,鬼火荧荧,刀刃切开筋肉的声音清晰得可怕,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钻进了林随安的耳朵,一起钻出来的,还有浓郁的腐臭味儿。 不对!他切开的应该是——林随安抖着眼皮又瞄了一眼,发根齐齐倒竖——那根本不是什么胖子,而是一具呈现巨人观的尸体——居然还是个熟人。 “那是鲁时的尸体!”林随安道。 “什么?!”花一棠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扭头继续吐。 林随安觉得她也快撑不住了。 尸体显然是刚挖出来的,坑边插着一柄铁锹,裹尸的草席被扔在旁边,另一侧铺着三尺长两尺宽的白布,白布上放着四个白瓷罐,很像宽口的骨灰罐,最外侧放着一个黑漆木箱,箱子里大约许多东西,只是光线太暗看不清。 男人举起白蜡,借着烛光将手探入身体的胸腔,扒拉内脏,先掏出血糊糊的肉团,看造型大约是心脏,切开,看了看,塞到一个瓷罐里,又揪出两片肺叶,翻来覆去瞅了瞅,塞入第二个瓷罐,挖出胃,胃液倒进第三个瓷罐,拉出一团肠子,仔细捋顺,切下一截,装进第四个瓷罐。 林随安败阵:“呕!” 花一棠:“呕呕呕!” “吐远些!”男人厉喝。 林随安吐得头晕眼花,花一棠也好不到哪去,二人相互搀扶着,直到将胃里的酸水都吐完了,总算消停了。 “你们来乱葬岗作甚?”男人问。 花一棠掏出两块丝帕,一块递给林随安,一块捂住自己口鼻,“这句话应该我们问你吧?大半夜的跑来乱葬岗碎尸,你要作甚?!” 男人瞥了花一棠一眼,“尸体好好的,哪里碎了?” “你刚刚分明——”花一棠说了半句,待看清男人手下处理的尸体,顿时没了声音。 尸体上的刀口已被缝合,针脚整齐细密,看得出是手艺活,此时,男人正用一块白布细细擦拭着尸体表面,动作十分轻柔,甚至称得上是抚摸。 花一棠疯狂拽林随安的袖子,“他他他他在干嘛?!” 花一棠的帕子带着清淡的果木香,有定神清脑之效,林随安吸了两口,稳住心神将男子的体貌特征和白天的记忆对照几番,得出结论,他就是今天站在馒头柳树下遥遥望着鲁时家的怪人,“我见过你,你今天去过鲁时家。” 男人并未回话,专心擦拭完毕尸体,从木箱里翻出白布盖在鲁时身上,再将草席盖在白布上,爬出坟坑,慢吞吞铲土埋尸,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重新堆好了坟,看向林随安道,“我也见过你,被鲁九骗了金叶子的冤大头。” 林随安:“……” 这人到底会不会聊天?! “他他他他又在干嘛?”花一棠快把林随安的袖子拽掉了。 但见男人将四个白瓷罐一一放进木箱,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纸符和手套一起烧了,将纸灰洒在坟头,合手拜了拜。 林随安了然:“他是个仵作。” 花一棠愕然:“难道不是个屠夫?” “我不是仵作。”男人摘下蒙面巾,露出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道,“我叫方刻,是个大夫。” 方刻竟然真是个大夫。 林随安站在中岳坊南十街,看着方氏医馆漆黑的牌匾,深觉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见识太少。 河岳城不比扬都城,仍执行宵禁制度,入夜后城门关闭,寻常百姓不得出入,但方刻显然不是“寻常人”,入城的时候非但没有受到限制,守城兵还笑脸相迎,甚至对随行的林花二人态度都很和蔼。重点是,方刻并至始至终都没有给守城兵塞过一文钱,完全刷脸入城。 “莫非此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背景?”花一棠神色警觉,低声提醒,“小心有诈。” 林随安深以为然,目光紧紧盯着方刻的背影,但见他开了锁,推开门,回头,浮在黑暗中的脸仿佛一张苍白的面具,“我只是帮那几名守城兵看过病罢了,若论背景,我远不及花家四郎。” 花一棠眯眼:“你认识我?” 方刻漆黑的瞳子没有半丝光,“放眼整个唐国,衣着如此哗众取宠、花枝招展、花里胡哨的还能有谁?” “……” “若想知道鲁时的死因,”方刻转身进门,“就进来吧。” 花一棠攥着扇子的手迸出了青筋,“他竟然嘲笑我的穿着?他自己穿得黑不溜秋跟乌鸦似的,竟然还嘲笑我?!” 林随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花家四郎心胸宽广,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 医馆的整体布局一般都雷同,大体为前堂和后宅两部分,问诊、抓药在前堂,日常居住生活在后宅,方氏医馆亦是如此,只是整体装修风格颇为标新立异:柜台、药柜、问诊的木案皆是黑色,屏风、账幔皆是白色,若是摆上牌位、香炉、再燃上三柱香,洒两张黄纸钱,活脱脱就是灵堂。 花一棠用扇子遮着鼻子,十分嫌弃:“这鬼地方能有人来看病就见鬼了!” 林随安略略扫了几眼,药柜的抽屉已经空了,可怜巴巴张大着嘴等着投喂,柜台上的算盘和账本落了厚厚一层灰,毛笔燥得炸了毛,屏风右上角结了蛛网,蛛网破破烂烂的,连只虫子的尸体都寻不到,八成连蜘蛛都受不了此处的萧条卷铺盖跑路了。 方刻举着火折转过屏风,入了后宅,黑色的屋檐在他的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鬼魅夜行,花一棠又揪住林随安的袖子,大气不敢出,林随安默不作声跟着方刻的步伐穿过宅院,绕到主厢房后,钻进一扇低矮的小门,进到一间偏厢之中。 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花一棠忙掏出香喷喷的丝帕覆在二人口鼻处,还把林随安往身边拽了拽。 这间屋子很矮,像是临时搭建的,以花一棠的身高,头顶几乎要撞到房梁,没有窗户,只在高处挖了一排透气孔,屋内异常阴冷,寒意逼人。林随安想到了敛尸堂。 不过此处并没有尸体,只有一个厚过三寸的大木案,旁边摆着一排木架和一个黑漆木箱,木架上面三分之一摆着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瓷瓶,都以蜡封口,中间三分之一则摆着奇奇怪怪的工具,像缩小版的斧钺钩叉,最下三分之一则是同一型号的白瓷罐,大约有三四个,和今夜方刻用的罐子一模一样。 方刻点燃白蜡置于案头,卸下肩上的木箱,取出四个白瓷罐,整齐排在架子上,还添上了备注:“鲁时一号”、“鲁时二号”、“鲁时三号”、“鲁时四号”。 “难道那些罐子里装的都是——”花一棠说不下去了,看表情又要吐了。 林随安却淡定了,她细细分辨着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初调刺激似臭鸡蛋,中调苦涩如药汤,后调醇厚隐有酒气,是林随安从未闻到过的味道,却让她联想到了福尔马林和标本实验室。 哦豁!这倒有趣了。林随安想,莫不是花一棠的主角光环终于大发神威,套来了一个爱管闲事还能验尸的技术性人才? “鲁时的直接死因很明显,”方刻从木箱里取出白纸,边写边道,“癫痫发作,呕吐物堵塞咽喉,窒息而死。这一点,纪高阳并未说错,也无隐瞒。” 花一棠眯眼:“听你的口气,莫不是认为纪大夫隐瞒了什么?” 方刻笔下不停:“他隐瞒了导致癫痫发作的原因。” 林随安:“不是咳喘旧疾引起的吗?” 方刻停笔,吹了吹纸上的墨迹,黑瞳闪过一道幽光,“是中毒。” 一瞬死寂。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震惊的表情,几乎异口同声问道:“什么毒?!” 方刻微蹙眉头,“我不知道。” “……” 大兄弟你搞什么?!林随安内心抓狂,跟你熬灯费蜡耗了大半夜,结果竟说验不出是什么毒?耍我们玩儿呢?! 花一棠的反应可比林随安外放多了,翻着白眼嘴里长长“切——”了一声,将鄙视的情绪表达了十成十。 方刻好似根本没看到二人表情,继续自顾自说道,“毒发之时,心跳加快,呼吸困难,与咳喘症发作时十分相似,最终引发癫痫。” “你连是什么毒都查不出,如何能确定是中毒?”花一棠道,“莫不是信口胡诌?” 方刻终于正眼瞧了花一棠一眼,依次将四个白瓷罐搬到了木案上,“这些是鲁时的心脏,肺叶、胃液和大肠,皆可证明我的论断,需要我一样一样解释给你听吗?” 花一棠:“呕——不必!呕!” 林随安:“愿闻其详。” 花一棠差点晕倒。 方刻黑眸转到了林随安脸上,顿了顿,道,“心肌有损,青黑坏死,说明鲁时死时有剧烈心悸症状,肺叶有黑斑,乃是多年肺病及吸食烟草所致,并非直接死因,胃液气味刺鼻,肠子青黑肿胀,肠壁渗血,银针测之皆呈青黑,说明此毒经胃入肠,根据人体消化时间推算,毒发之时鲁时已经服下毒药数个时辰之久。” 林随安:“你是说鲁时口服毒|药后数个时辰都未发觉,直至毒发?” 方刻点头。 林随安皱眉:“也就是说,要么是鲁时自己服毒自尽——” “要么鲁时不知自己被喂了毒。”花一棠拼命摇着小扇子,竭尽全力想要散去空气里的怪味儿,无奈收效甚微。 方刻摇头,“若要自尽,投缳跳河哪一个不比服毒方便?更何况此毒稀有难得,我身为医者尚且辨不出名堂,鲁时穷困潦倒,年老体衰,只凭他自己,何处去寻?但若说不曾发现,也不合理,服用此毒后,虽不会即刻剧烈发作,也定有轻微反应,比如皮肤红肿泛红,心跳加快,四肢无力,口眼干燥,断不会数个时辰毫无所觉——”说到这,方刻不禁一顿,“除非——” “除非他经常出现这些症状,所以不曾在意。”林随安道。 “那么就是第三种可能,”花一棠眼瞳亮得惊人,“鲁时曾长期服用这种毒。” 方刻沉默半晌,“他服下的不是毒,是药。”:,, 53 5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药?! 难道是活人试药?老年人保健品诈骗?莫非这个时代也有生物实验室?!林随安的脑洞仿佛气球漫天漂浮。 花一棠:“什么药?” “鲁时患有咳喘之症,常年服药,此毒原本就在他的药方之中,药毒同源,是药还是毒,其界限只在一线之间,”方刻抬眼,眸光幽幽,“或者说,只在医者一念之间。” 林随安不禁倒吸凉气,想起了之前花一棠和路人聊天的内容。 【北岳坊风水不好,城里的大夫都不愿意去,只有纪大夫愿意去北岳坊,为坊里的老人免费义诊,还为他们垫付药钱。】 肯为北岳坊的老人看病的只有纪大夫,也就是说—— 花一棠神色冷了下来,“你怀疑纪大夫?!” “可惜他的药方无懈可击,至于药渣——是药三分毒,只要剂量合适,根本验不出什么。”方刻又从木箱里抽出一叠纸推到花一棠和林随安面前,纸上的字迹笔画坚硬,墨迹干枯,简直就是方刻本人的翻版。 林随安注意到,纸上的内容布局和之前看过的检尸格目很是类似,只是没有官府加印的红格栏,分别标注了死者姓名、住址、年龄,性别,死者体态特征,检尸顺序、项目、细节、致死缘由等等,最后还特别多了一项,死者尸体内脏器官的取样编号。 这份验尸报告,陈述之详细,标注之清晰,逻辑之缜密远超之前见过的所有检尸格目。更重要的是,林随安居然能看懂其中一部分。 好家伙,此人莫不是现代法医穿越过来的?林随安抖擞精神,压低声音对了句暗号:“奇变偶不变?” 方刻莫名:“什么?” 林随安:“宫廷玉液酒?” 方刻:“此毒与酒并无干系。” “……” 不是老乡啊。 林随安甚是遗憾。 林随安歪楼的这点功夫,花一棠已经将所有的检尸格目浏览完毕,眉头深锁,容色凝重,“你此处的记录共有九人,死亡时间从今年六月至今,皆是年逾六旬的老人,不良人给出的死因几乎都是年老体衰,久病寿尽。而你的结论却不同,”花一棠抬眼,眸光紧紧盯着方刻的眼睛,“你说他们的死因大体分为三种:心悸猝死,急喘窒息,癫痫发作。” 方刻似是对花一棠的阅读速度有些惊诧,默默看了他一眼,又将刚刚记录鲁时的检尸格目递了过来,“不是九人,是十人……不,也许不止十人,我发现异常时是六月,但之前一年,北岳坊已有数十名老人死亡,死因模糊,数量异常,而且,”他顿了顿,“他们无一例外皆是纪高阳的病人,死后尸体也皆由纪高阳经手处理,上报死因。” 林随安外表极力维持高冷范儿,内心早已翻起了油锅:卧了个大草!真的假的?! 花一棠又问了一遍:“你可有证据?!” “暂时没有。”方刻收起所有检尸格目,“但只要查出到底是哪种毒,我定能寻到证据。” “此事,你可有报官?”花一棠问。 方刻嗤笑一声,“报官有个屁用!县衙的仵作日日醉酒,连验尸都不会,徐县令又是个糊涂的,就算将证据摆在他们眼前,他们也瞧不见。更何况死者都是无亲无故的穷鬼,在他们看来,活着也是碍眼,死了反倒干净,至于怎么死的,反正也无人追问,有甚干系?” 花一棠皱眉,扇柄慢慢敲着手掌。 林随安问出了最后一个疑惑,“那你为何要查?” 方刻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发白的唇勾起半边,黑瞳森森,十分阴郁可怖,“闲着也是闲着,无聊。” 从方刻家出来的时候,已是辰时,晨日的辉光染得空气金晃晃的,秋天的寒意好似羽毛钻进了鼻腔,林随安不禁打了个喷嚏。 “阿嚏!”花一棠的喷嚏更响亮,还抖了两抖,仿佛要抖掉在方氏医馆里沾染的味道。 一人整夜未睡,又惊又吓又累,早已饥肠辘辘,沿着中岳坊的主街直奔河半城,辰时坊门刚开,路上行人渐多,不少农夫挑着青菜步履匆匆从各坊汇入人流,都是赶集入市的。河岳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东市、西市,也与所有里坊皆可为市的扬都不同,介乎这两种市场的中间形态,除了设在各坊的商铺之外,最大的市集便是青越河岸的早集,类似南浦县的大集日,每日清晨最是热闹。 河上三座石桥是最显眼的分界标,将河岸分成上中下三段,上段多为物品买卖交易处,果品、菜肉、生禽、小杂货、衣品鞋帽皆有售卖,多为农家自产自销,摊位规模皆有限,类似米粮、布帛、金银器等则无所售,中段为人力市,手艺匠人、力工伙夫、牙行牙人等皆聚集于此,热烈交流最近的劳务市场动态和甲方信息,后段多为小食摊位,早膳品类丰富,量大管饱,羊肉汤馎饦蒸饼毕罗胡饼香料花椒大油将石桥熏出了饕餮神兽的风采。 花一棠的确是饿得紧了,顾不得挑三拣四,寻了家人多的馎饦摊,一屁股坐下先要了六大碗馎饦,惊得四周食客一片哗然。 摊主是个麻子脸,笑得很勉强,“一位客官,我家碗大,两个人吃六大碗,是不是太多——” 花一棠:“林随安你吃几碗?” 林随安:“一碗。” 花一棠:“先上七碗,不够再添。” 摊主:“!!” 花一棠掏出一吊钱塞到摊主手里,“快点,我饿了。” 摊主嘴里嘀咕着“果然人不可貌相”之类的感慨退下,不多时,七碗馎饦上桌,林随安才吃了两勺,花一棠已经空了两碗,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吃得速度飞快,偏偏仪态还异常优雅,馎饦到了他嘴边,不知怎的无声无息就进了肚,吃到第五碗的时候,四周原本准备看笑话的人纷纷对花一棠露出了敬佩的目光,还有不少农家壮汉竖起了大拇指,盛赞花一棠是“响当当的汉子”。 是响当当的饭桶吧。林随安心道:靳若说的不错,就他这般的食量,除了富可敌国的花氏,谁也养不起。 吃到第六碗的时候,花一棠的速度慢了下来,终于腾出嘴和林随安聊天,“你觉得那个方刻可信吗?” “说不准,”林随安吹着馎饦道,“现在皆是他一面之词,难辨真假,且此人言行怪异,说句不好听的,他——” “不像好人。”花一棠接了下半句。 林随安耸肩,不予置否。 方刻所言听起来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乍一听很是唬人,但她和花一棠皆对验尸都一窍不通,就算方刻信口胡说,他们也无法分辨。 “你还记得之前那个路人的话吗?他说过,中岳坊姓方的大夫是个庸医,治死过人,赔钱赔的裤子都当了。”花一棠扇子轻敲桌沿,放低声音,“说的就是他吧。” 林随安:“他穿了裤子。” 花一棠:“……喂。” “不过看起来的确很穷。”林随安捞出最后两片馎饦吃了,砸吧砸吧嘴,“但有一点他说的与你不谋而合,北岳坊最近死去的老人数量不对劲儿,就冲这一点,我愿意信他一次。” 花一棠怔住了,直勾勾看着林随安,倏然咧嘴笑了,一口白牙莹亮如白玉,林随安被晃得两眼发花,忙低头喝了口汤,汤太咸,呛得她连连咳嗽,一只温热的茶碗塞到了手里,林随安端起就往嘴里送,茶水刚浸过舌尖,噗一口吐了出来。 茶水又苦又酸又辣又涩,估计方刻用来泡尸体标本的溶液味道也不过如此。 能煮出此等惊天骇地滋味的人,当然只有—— “猪人,喝茶。”伊塔噩梦般的大舌头响在耳边,林随安险些跪了。大兄弟,您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六麻子,再来两碗馎饦!”靳若坐到林随安身边,扫了扫身上的露水,“你们俩在这儿吃香的喝辣的,我们找了你们一晚上,差点没急死!” 我信了你的邪!他们才坐这儿吃了两口馎饦,这俩就寻了过来,张口就能叫出这摊主的名号——林随安眼角余光瞧了眼那麻子脸的摊主,摊主笑嘻嘻朝她眨了眨眼——果然是净门的人,显然靳若对他一人的行踪了若指掌。 何况靳若这小子面色红润,气足声壮,一看就睡得不错。 林随安:“擦擦你的眼屎吧。” 靳若嘿嘿一笑,随手抹了把脸,“去乱葬岗查到什么了?” “别提了,”花一棠沧桑摆手,“这一晚上堪称夜半惊魂跌宕起伏一言难尽说话来长,你们呢,可有收获?” “有。”伊塔举手,“有个点,有个宝石戒指,是个牙品,我问了,¥¥≈ap;ap;¥有问题。” 林随安:“……” 花一棠:“……” 靳若咬牙切齿向林随安抱怨,“昨天你们去乱葬岗没带他,他一整晚都在我耳边叨叨叨叨,我根本听不懂,可越听不懂他越说,我简直要疯了!你说你没事招惹这家伙干嘛?!” 林随安满头黑线。 天地良心,她也不想的。 花一棠用扇子抵着额头,有些无奈:“木夏呢?” 靳若:“坊门刚开,李掌柜就来了,说有急事寻你,你不在,就抓了木夏去,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做什么?不过我看李掌柜脸色不太好,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花一棠摇着扇子起身,“正好顺路,去三河坊的珍宝轩瞧瞧。” 靳若:“喂,我馎饦还没吃呢——” 话音未落,就听市集中段一片嘈杂,不知为何乱了起来,靳若嗖一下钻进了人群,滴溜溜不见了,少顷,又滴溜溜钻了回来,两眼放光道,“河岳城县衙的不良人倾巢而出,去中岳坊抓了一名谋财害命的恶人,居然是个大夫!” 此言一出,林、花一人皆是大惊失色。 花一棠:“你没听错?!是中岳坊不是七河坊?” 林随安:“大夫叫什么?!” 靳若:“方刻。” 众人赶到一河坊的县衙之时,徐县令已经生了堂,喊过堂威,原告一人,被告两人分别跪在大堂左右,林随安惊讶地发现,原告是鲁九,被告竟然是小燕和方刻。 鲁九跪在堂上哭天抢地,台词无非就是“我家叔父死得冤啊,县令老爷一定要为我做主啊”,小燕脸色惨白,双眼绯红,声音掷地有声,“我是冤枉的,我绝没有害时爷爷,鲁九血口喷人”。堂外围观的众百姓看得津津有味,交头接耳交换八卦信息。 相比之下,跪在旁边的方刻异常安静,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待在异次元。 神奇的是,花氏的一位掌柜和木夏也在人群里,甚至还帮花一棠和林随安占了个前排位,木夏迅速向花一棠汇报: “鲁九天刚亮去县衙递了状子,说小燕和人合谋害死了他的叔父鲁时,还扣了个谋财害命的帽子。” “且慢,”靳若插了一句,“那个鲁时穷得家徒四壁,哪有财可图啊?” 李掌柜:“听说鲁九昨日在鲁时家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一份单据,鲁时生前曾在华宝轩买了一颗珍珠,但鲁九翻遍了鲁时家里,没找到珍珠。” 林随安:“单据莫不是假的?” 她话音未落,堂外不良人带着一名掌柜模样的人入了大堂,“禀大人,华宝轩掌柜到了。” 华宝轩掌柜很年轻,大约三十岁上下,长得圆头圆脑很憨厚,上堂吓得腿也抖,声也颤,“草、草民田宝见过大人。” 李掌柜立即说明:“是一家小首饰铺子,卖的都是残次品,远不比咱们花氏的珍宝轩。” 靳若补充:“田宝为人憨厚,买卖讲诚信,铺中的首饰虽不算上品,但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在街坊四邻间口碑不错。” 李掌柜和张掌柜的脸色不太好看了。 林随安挑眉:不愧是净门的少门主,昨天才出去转悠了几个时辰,连这等消息都打听到了。 花一棠看了眼靳若,赞许点头。 靳若竖起手指,“算一条消息,记得给钱。” “……” “田宝,你且看看这张单据可是出自你的铺子?”县令命人将单据送至田宝眼前。 田宝看过,连连点头:“正是。” “你可还记得珍珠卖给了谁?” “记得,是鲁时。” “啪!”县令狠狠拍下惊堂木,“荒唐,鲁时家中一贫如洗,何来钱银购买珍珠?!” 田宝忙磕头道,“草民不敢欺瞒大人,家父与鲁时曾是故交,鲁时虽然近几年有些落魄,但年轻时曾是远近有名的首饰匠人,后来妻女意外身亡,这才荒废了手艺,颓废度日。一年前,他突然来到我铺中,说想用毕生积蓄积蓄买一颗珍珠,本来钱是不够的,但我念在他与家父有旧,就选了一颗稍有瑕疵的珍珠卖给了他,价格只是市面珍珠的一半,我可没敢要高价啊!” “鲁时要珍珠是要做什么?” “鲁时曾说……他想用残料打支首饰。” “什么首饰?” “这……我真没细问。” 林随安额头一跳,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花一棠恰好也看向了她,扇子抵着下巴,挑高了眉毛。 林随安知道花一棠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 她的金手指看到的那只珍珠簪。:,, 54 5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这便对上了!定是这个小燕见到我叔父做的首饰,起了贪念,联合那个姓方的大夫将我叔父害死了,我叔父死的冤枉啊!请大人为我做主啊!”鲁九大叫。 小燕气得浑身发抖,“胡说八道,我从未见过什么首饰!” 鲁九:“若不是贪图首饰,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为何隔三差五就去北岳坊那个鬼地方?去一个糟老头子家里?你图什么?!” 小燕大怒:“北岳坊不是什么鬼地方,坊里的爷爷奶奶都是好人!时爷爷不是什么糟老头子,时爷爷是很厉害的手艺人!” “哈!你果然知道鲁时是首饰匠人,这就是做实了你的罪行!” “若胡言乱语也能算证据,那我也可以说是你见财起意,去抢时爷爷的东西,时爷爷不给,所以害死了时爷爷!” 堂上二人吵嚷起来,鲁九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口水乱喷,小燕年纪虽小,气势却是丝毫不弱,句句回怼,端是个理直气壮。 “呦,这小丫头不错啊。”靳若赞道。 伊塔:“见四七一。” 靳若:“哈?” 木夏:“伊塔说你见色起意。” “……” 县令砰砰砰拍着惊堂木,极力维持大堂秩序,无奈官威不足,根本没人理他,尤其是围观百姓,更是个个化身福尔摩斯,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鲁九说的有理,无利不起早,那小丫头定是图鲁时的东西。” “拉倒吧,城里谁不知道那鲁九就是个泼皮无赖,他说的话连放屁都不如!” “人活着的时候不管不顾,人死了倒跳出来了,要是真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鲁九早去伺候鲁时的吃喝拉撒睡了,还能便宜了外人?” “小燕可是三河坊的珍宝轩的伙计,珍宝轩是花氏的产业!依我看,鲁九就是想把罪名硬赖小燕身上,再借着小燕讹珍宝轩一笔!” “嘿,老哥你这话说的有理!” 李掌柜低声道,“招工之前我们都做过排查,小燕家世清白,为人正直,绝不会做这等事。我信小燕!” 张掌柜:“四郎你可要帮帮小燕,此事若是闹大了,有损珍宝轩和花氏的名声!” 花一棠摇着小扇子,瞄向林随安,林随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县令镇不住堂上的声音,气得跳起身狂拍惊堂木,“都闭嘴,安静!安静!谁再吵就打——出——去——” “府衙堂审时,百姓皆可观堂,以正视听,宣导教化,敦敷五德,此乃唐律所定,县令大人只怕无权将百姓赶出去。”花一棠迈步跨过大堂门槛,啪一声展开扇子,雪白衣袂层层叠叠扬了起来,犹如春光下明媚的花瓣竞相绽放,万分神奇的,整个大堂静了下来。 林随安颇感欣慰:花一棠的颜值还是很能打的。 县令大怒:“你是何人?竟敢咆哮……公……堂……” 县令越说气越弱,他看到了站在花一棠身后的李掌柜和张掌柜,两位掌柜疯狂比划手势,一个捧着脸扮做一朵花,一个竖起四根指头,县令总算不是太笨,明白了过来,川剧变脸似得换上了笑容,“原来是花家四郎大驾光临,快快看座!” 花一棠的名号一出,看热闹的百姓顿时激动了,眼珠子噼里啪啦都砸到了花一棠身上,花一棠就是个人来疯,越受瞩目越嘚瑟,此时恨不得有个鼓风机帮他摆造型,但见他“啪”一声合上扇子,抖了抖袍袖,起了范儿,“坐就不必了。只是花某在堂外听了许久,心有疑虑,还望徐县令解惑。” 徐县令:“花家四郎请问。” 花一棠踱步走到鲁九身边:“此人说小燕与方大夫合谋,谋财害命,毒害鲁时,除了口头猜测之外,可有实证?” 鲁九:“自、自然是有的!我叔父死时尸体肿得老大,皮都绿了,血管全爆了起来,这分明就是中毒!” 花一棠:“可是我听说,鲁时的尸体经专人验过,死因并不是中毒。” “验尸的不是仵作!”鲁九指着小燕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个来验尸的大夫也是小燕找来的,定与他们也是同谋!” 花一棠挑眉:“徐县令,不若请验尸人来问问。” 徐县令忙招呼旁边的不良人来问,“不是老李验的尸吗?” 不良人苦着脸:“那天老李又喝多了。” “……” “幸亏纪大夫就在附近,帮了忙。” 徐县令明显松了口气,拍下惊堂木,“速速请纪高阳大夫过来问话。” 一名不良人领命奔出。 花一棠溜达到方刻身边,“鲁九说这位方大夫与小燕合谋杀了鲁时,有何证据?” 方刻连眼皮都没抬,显然是懒得理花一棠。 鲁九:“北岳坊街坊们说了,十几天前,这个姓方的突然去给我叔父看病,被我叔父打了出来,他临走的时候,表情很是吓人,定是怀恨在心,再与小燕合谋!” 花一棠:“徐县令,可有此事?” 徐县令:“确有此事!不良人询问过鲁时的左右街坊,因为那日鲁时站在门口对方刻破口大骂,闹得颇为难堪,所以许多人都记得此事。” “原来如此啊——”花一棠眯眼打量着方刻的表情,可惜方刻人如其名,五官就好似石头上雕刻的纹路,一丝一毫都不带动弹的。 花一棠摇着小扇子看向林随安。 林随安双臂环胸,现在也有些拿不准: 如此听来,也不能排除方刻的嫌疑。或许他昨日说的那些关于纪大夫是凶手的推测,原本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为自己的罪行打掩护。 果然,没有实证的推理,无论听起来多么合理,都站不住脚。 不多时,不良人领着纪高阳匆匆上堂,听完徐县令说明请他问话的缘由后,连连摇头道:“时老的死因的确是癫痫发作,呕吐物堵塞咽喉窒息而死,乃是意外。至于尸体肿大,皮肤发绿等症状,乃是因为死后多日,尸体腐烂,尸气充斥内脏皮囊血管导致,此乃仵作皆知之事,大人若是不信,可请李仵作上堂作询。” 徐县令只得又把李仵作唤上了堂,幸亏今天时辰尚早,李仵作没喝酒,还算清醒,给出了证词,“纪大夫说的不错,尸体腐烂数日后,确实会出现如上状态。” 徐县令很满意,高高抬起惊堂木:“如此,此案已经明了,鲁时死于意外,鲁九状告小燕与方刻下毒谋财之事纯属诬告,小燕与方刻无罪,当堂释放,鲁九诬告他人,其心可恶,罚钱两千文,杖三十——” “鲁时的确是中毒而亡。”方刻突然冒出一句,惊得徐县令手里的惊堂木差点掉了。 所有人都傻了眼,齐刷刷瞪着堂上的瘦弱大夫。 方刻挺直脊背,苍白阴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强调了一遍,“是他们验错了!” 李仵作大怒,指着方刻的鼻子破口大骂:“放你的猪狗屁!我做仵作十年,经手的尸体好几百,从未出过错!” 方刻:“你一个酒鬼,懂个屁验尸。” “我这仵作可是经过三考四验,有府衙任命书的!你、你你一个庸医,懂个屁验尸!” “呵,鲁时的尸体也是大夫验的。” “纪大夫医术高明,德高望重,河岳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这个庸医凭什么与纪大夫相提并论?!” “就凭纪高阳是毒死鲁时的凶手!”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座大堂沸腾了。 “哎呦我的亲娘诶,这方刻有病吧?人家纪大夫来作证,帮他洗脱罪名,结果他倒好,居然倒打一耙把屎盆子扣到了纪大夫头上。” “简直是莫名其妙!纪大夫和仵作都说了,鲁时死于意外,他非说鲁时死于中毒,这安的是什么心啊?” “他说李仵作验错了我信,说纪大夫验错了打死我我也不信!”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方氏医馆的生意那叫一个惨淡,听说饭都吃不上了,定是见纪大夫家生意好眼红,所以才诬陷纪大夫!” “听说这个方刻治死过人,能有人去他家看病才见鬼了。” “嘿,这种人是不是就叫做见不得别人家烟囱冒烟?” “啧啧啧,无耻啊无耻!” 花一棠显然也没料到方刻如此行事,扇子遮着张大的嘴巴,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频频向林随安打眼色。 林随安表示:好家伙,猛人啊! 纪高阳愕然:“方刻,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诬陷于我?!” 方刻看着纪高阳,黑黝黝的眸子犹如深渊,不见半点光,“就是你!” 纪高阳抱拳:“县令大人明察,纪某冤枉!” 徐县令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狂拍惊堂木:“安静!安静!方刻,你莫要胡乱攀诬!小心我也判你一个诬告之罪!” “我有证据。”方刻从袖口里抽出那十张检尸格目,“这些是近三个月被纪高阳毒杀的死者检尸格目。” 此言一出,纪高阳神色骤厉,瞪着方刻的几乎喷出火来。 不良人将检尸格目呈给徐县令,徐县令翻看几张,额头冷汗森森,“这、这检尸格目不合规制啊,而且上面所说的死因,这个……那个……哎呦……李仵作,你快来瞧瞧。” 面色铁青的李仵作上前翻了两三页,连声冷笑,“这写的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简直不知所谓,上面口口声声这些死者死于中毒,却连是何种毒物都无法确定,如何令人信服?!” “毒物就在纪氏医馆中,”方刻又道,“纪高阳在后宅中种植了许多药草,毒草便混在其中,只要将所有草药取样一一测检,再与鲁时的尸身对比,定能辨出毒物。” 哦豁!林随安明白了方刻的用意。 他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借官府的手搜查纪氏医馆,如此便能寻到他一直找不到的那种毒。但他又是如何确定那种毒物是新鲜种植,而不是什么药材、药粉或者萃取物之类,对了,他查过鲁时的药渣,应该是有所发现。 但是,真的有人会将毒草明目张胆种在家里吗? “荒谬至极!”纪高阳抱拳,“回禀大人,我是大夫,家中存有药材数百种,种植药草几十种,有的药草和药材确实含有毒性,但只要用法用量合理,便是救命的良药,凡医者皆知此理,就算搜出有毒的药材亦属正常。我相信方大夫医馆之中也有!” “将我家一起搜了吧。”方刻道,“一起验。” 纪高阳顿被噎了脸红脖子粗。 徐县令袖子狂擦冷汗,向花一棠求救,“听闻花氏四郎对侦破疑案颇有心得,依您所见,此案该如何是好?” 花一棠摇着扇子,慢条斯理道:“都闹到这份上了,若是不验清楚,恐怕有损二位大夫的清誉。” 纪高阳气得面色铁青,怒喝:“搜就搜,验就验,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方刻“呵”了一声。 徐县令只得拍下惊堂木:“来人,去将纪氏医馆和方氏医馆的药材、药草通通都搬过来!” 一众不良人领命,列队出发,即将出门之时,方刻又提醒了一句:“拔药草的时候戴上手套,小心些。” 不良人有的神色不屑,有的嗤之以鼻,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林随安饶有兴致观察着方刻,他还是那副石雕脸,仿佛连半分表情都懒得施舍,可就凭他刚刚提醒的那一句,就表明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林随安不禁勾起了嘴角:莫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傲娇? “嗯咳咳咳!”花一棠摇着扇子溜达到方刻身侧,压低声音道,“喂,你有几分把握?若是玩脱了,怕是要挨板子的哦。” 方刻斜了花一棠一眼,“关你屁事。” 一句话把花一棠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小扇子摇得险些冒火。 搬运药材需要不少些时间,徐县令下令中场休堂,本想邀请花一棠同去后衙饮茶,被花一棠无视了,只能自己灰溜溜走了。 围观百姓闲极无聊,又是一通“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的议论,一时也辩不出四五六。鲁九和小燕完全沦为了配角,鲁九眼珠子滴溜溜转,小燕眉头深锁,面色犹疑,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奇怪的是靳若,他一直盯着小燕,表情若有所思。 伊塔:“斤哥,你在看什么?” 靳若黑线:“我姓靳,不是斤!” 伊塔:“好的,斤哥。” 靳若:“……” 林随安:“靳若你小子不会真见色起意了吧?” 靳若:“昨天我跟踪这小燕,她在北岳坊内转了好几个时辰,逢人便问关于鲁时家附近的消息,好似在调查什么?” 林随安:“难道她也在查鲁时的死因?” 靳若皱眉,正要说什么,却见花一棠晃了过来,问道,“之前查的事如何了?” 伊塔举手:“我——” 木夏忙阻止他的大舌头汇报,接过了话头,“伊塔昨日去查了城里几家首饰行,皆不是花氏的产业,其中有一家也出现了赝品宝石戒指,品相很精致,若不是伊塔指出,掌柜甚至还未发现。” 张掌柜和李掌柜:“诶?” 林随安诧异,靳若拍了拍伊塔的肩膀,“想不到你小子眼力不错啊。” 伊塔:“一把把。” 靳若:“……你想说一般般吧。” 花一棠:“伊塔自小在花氏长大,若论识珍辨宝的本事,除了我,无人可及。”说到这,花一棠又朝林随安挑了挑眉,“这个侍从收的不亏哦。” 林随安:“……” 门外传来嘈杂声,不良人回来了,抬了好几个大箱子,累得气喘吁吁,瞅着方刻的眼神里满是埋怨,徐县令再次升堂,命人将从两家医馆搜刮来的东西一一堆放整齐。 左边一堆,晒干的药材分门别类摆放,数量众多,种类丰富,还有十余种刚采摘的药草,挂着露珠,很是新鲜,自然出自纪氏医馆。 右边这一堆看起来就有些诡异了,药材药草基本没有,只有一堆瓷瓶子,四个白瓷罐子,上面还标着奇怪的编号,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医馆该有的东西。 徐县令头更大了:“这么多东西,如何辨验?” 花一棠:“不若请其他医馆的大夫来看看?” 徐县令:“对对对,花家四郎所言甚是,来人啊,再去多找几个大夫!” 几个不良人又跑了出去,没多久,拽了七八个大夫回来,这一早上跑了好几趟,个个累得都不清,气鼓鼓的好像一队青蛙。 被拽来的大夫听闻要辨两所医馆的药材,皆是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分成两队依命辨认,负责纪氏医馆的一队进展飞快,负责方氏医馆的这一队就有些犯难了,绕着白瓷罐子转了好几圈,不敢轻举妄动,看着方刻的表情似乎颇为忌惮。 半晌,终于有个老大夫鼓起勇气启开了罐子,霎时间,腐臭之气喷涌而出,老大夫惊得一个跟头跌倒在地,堂上众人差点被熏晕,徐县令捂着鼻子尖叫:“里面是什么东西?!” 方刻勾起嘴角,笑容阴渗:“鲁时尸体的心、肺、胃液和肠子。” 众人:“呕呕呕!” 全场只有林随安和花一棠还算淡定。 花一棠狂摇扇子:“我现在不仅觉得此人不像好人,还——” 林随安捏着鼻子:“有点疯。” 方刻:“这些内脏就是鲁时死于毒物的证据,李仵作不来看看吗?” 李仵作脸都绿了,用袖子捂着鼻子磨蹭上前,瞄了一眼,转头就吐,吐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怒喝道,“这些内脏已经烂了,根本辨不出死因,你分明就是来捣乱的!” 方刻:“你确定?” 李仵作:“我做仵作十年,当然确定!” “快快快,将这些烂东西都抬出去!”徐县令大吼。 不良人抬着白瓷罐从林随安身边跑了出去,林随安侧身让过,没有阻拦,也没有出声。她和花一棠一般,沉默看着方刻,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 【果然都是蠢货。】 花一棠攥紧了扇子,林随安眉头紧锁。 一片混乱中,负责验检纪氏医馆的大夫们结束了工作,将所有药材、药草的和用途写在纸上,呈给徐县令。 “启禀徐县令,此处共有一百一十种药材,新鲜药草三十六种,皆是常用药,并无可疑,但……有一种药草,我们从未见过,不敢妄言。” 方刻倏然拔直脊背,花一棠眸光一亮。 林随安:哦豁!难道真蒙对了?:,, 55 5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众大夫将“不知名”药草呈上堂案,徐县令和李仵作瞪眼瞅了半晌,毫无头绪,只能招呼花一棠共同参详。 花一棠定眼看去,但见药草粗壮生茎,叉状分枝,无光泽的深绿叶片大小不一,根系|粗|大且肥|厚——草药种类成百上千,纵使他博览群书,一时间也无从辨起。 花一棠有些犹豫:“徐县令,我可否请一位朋友上堂辨认?” 徐县令自然满口答应,花一棠忙摇扇子招呼林随安。 可惜花一棠这次真高估林随安了,她作为一个“五谷不分”的现代人,能分清葱和蒜苗已是超水平发挥,自然不识得如此偏门的药草。 徐县令:“纪大夫,这到底是什么药草?” 纪高阳无奈道,“此草名为红桃龙葵,源出高丽国,根叶晒干磨成粉可入药,口服能治疗气喘,外敷可缓解风湿,还有镇痛之效。”又叹了口气,“此药草无毒,不信你看上面的叶子,是不是有许多缺口?实不相瞒,那是我养的兔子啃的,兔子就在我家后宅,不信可以捉来一试。”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兔子! 徐县令忙细细观察,果然,有好几根枝茎光秃秃的,一看就是被什么动物啃去了叶子。 “来人,去将纪氏医馆的兔子捉一只过来!”徐县令命道。 不良人唉声叹气,推推搡搡两人出了府衙,这一次速度还算快,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回来了,只是一个发髻散乱,一个灰头土脸,脸上还落了个爪子印,手里提着的肥兔子四脚乱蹬,全身白毛,只有耳朵是黑的,还是个“熟兔”,就是之前在医馆前堂捣乱的那只。 这兔子恁是不认生,旁若无人在徐县令的桌案上转了一圈,凑到红桃龙葵跟前,亮出两颗大门牙,咔嚓咔嚓吃了起来,众人围站一圈,大气也不敢出,看着那兔子吃完了整株红桃龙葵,抓了抓耳朵,屁股一撅,拉了几个黑粪蛋,后腿一蹬又要跑,林随安手疾眼快一把揪住兔子耳朵,拎着又观察许久,兔子活蹦乱跳,精神奕奕,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的集中到了方刻的身上。 方刻皱眉:“不可能。定是还漏了什么药草。我不会验错。” 奔波了一早上的不良人阴阳怪气:“方大夫,我们可是将纪氏医馆掘地尺,一颗杂草都没漏掉。” 李仵作:“瞧见没有,仵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尸体验错了事小,辱了死者尸身事大。” 负责检验药材的大夫们:“方刻你省省吧,治病救人你不行,诬陷同行倒是很起劲儿嘛!有这功夫,多看看医书吧,别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一片嘲讽骂声中,方刻又变回了那副石雕模样,面色惨白,眼瞳无光,堂外的阳光打在他单薄的脊背上,显出骨骼的凹凸坑洼。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纪高阳,面色悲悯,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似乎很替方刻忧心,但林随安还是敏锐地观察到他低头的叹气的一瞬,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间,诡异勾起了嘴角。 林随安眯眼,迅速和花一棠交换了一下眼色。 徐县令狠狠拍下惊堂木:“方刻恶意诬陷纪高阳,咆哮公堂,戏弄官府,其心可诛,本县判你杖四十,罚钱千钱,你可服?!” 方刻一声不吭,完全不搭理。 徐县令气得发抖:“来人啊,将方刻拖下去,狠狠地打!” “且慢。”花一棠两步上前,低声道,“先不要用刑,我留此人还有用。” 徐县令忙凑过去:“四郎此言何意?” “实不相瞒,花氏旗下珍宝轩出了盗窃案,此人牵涉其中,若是将他打傻了,我这案子可就查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此人果然罪大恶极!”徐县令忙道,“那依四郎所见,此人如何处理才好?” “先关入大牢,待我搜集证据后,两案同审定罪,到时,定会令他心服口服。”花一棠说着,从怀里摸出装满金叶子的荷包拍到徐县令掌中,“此案与花氏干系重大,不得不慎。有劳徐县令费心了,待案子结了,花氏另有重谢。” 徐县令收起沉甸甸的荷包,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线,“花家四郎放心。来人啊,将方刻关入大牢,仔细看顾!” 两个不良人上前,在一片鄙夷声中将方刻拖了下去。 “纪大夫辛苦了,这一早上太折腾人了,您早些回去吧。”徐县令向纪高阳抱拳道。 纪高阳起身回礼,“多谢徐县令体恤。不过方大夫虽然人有些偏激,但心不坏,徐县令莫要太为难他。” 徐县令感动:“纪大夫果然是菩萨心肠。” 四周百姓也是一片高赞之声,纪高阳一一抱拳谢过,昂首阔步走出大堂。 “县令大人,我叔父的珍珠还没找到呢!”鲁九终于找到机会,大叫道,“今天审的可是我的案子!” “鲁九,莫要胡搅蛮缠!”徐县令喝道,“我自会派人替你去查,你在家静候便是。” “要等多久?!” “来人,将鲁九拉下去,先行杖刑。” “啊啊啊啊!我叔父死的冤啊!我的珍珠啊啊啊啊!” 徐县令拍下惊堂木:“退堂!” 堂审结束,案情非但没有进展,之前寻到的线索还全断了,众人气势皆是有些低迷。 林随安捋了捋思路,让靳若去调查方刻检尸格目记录中另外九名死者的背景消息,和鲁时的情况做个对比,或许能有其他发现。 靳若老大不高兴,毕竟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午膳时间,生怕花一棠把桌子都吃了,林随安再保证起码为他留六个菜个汤,这才不情不愿去了。 回到别院,木夏果然如变魔术般备好了丰盛的午膳,伊塔熬好了一锅堪比魔药的诡异茶汤,碧蓝的大眼睛殷切地望着她。 林随安极力避免接触伊塔的视线狂塞蒸饼,嘴边连半丝缝都不敢留,反观花一棠这个大胃王竟是破天荒没了胃口,摆了个优雅的姿势侧坐一旁,扇子轻敲额角,长长的睫毛半垂着,敲了几下,又甩开扇子缓缓摇动。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必须扇不离手,思虑越快,扇子摇得越快——林随安不由突发奇想:若是哪天他的扇子丢了,是不是就没法推理了? “猪人,喝茶。”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伊塔见缝插针把茶水送到了她嘴边,粘稠的茶水咕嘟嘟冒着黑色气泡,散发着一股子泥塘青蛙腿的味儿,林随安不动声色接过茶碗,在手里摩挲一圈,忧心忡忡问花一棠,“只有有何打算?” 花一棠沉默片刻,“我在想,或许是我们判断失误,珍宝轩的案子和鲁时的案子本就是不相关的两起案子,只是凑巧碰在了一起。不若我们先将两起案子分开来看,或许有所突破。” 林随安也想到了这一点。 两个案子几乎同时发生,小燕又恰好同时牵扯其中,再加上珍珠簪的干扰引导,所以他们一开始就选择了并案调查,可是随着调查深入,越来越多线索表明,两案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点——林随安现在不得不怀疑另一种可能性——这两宗案子可能是她的倒霉体质和花一棠的柯南体质同时作用的结果……咩? 更糟心了!完全不想承认! 花一棠问木夏:“大哥回消息了吗?” “我按四郎的吩咐传信回了扬都,天亮时收到家主回信,说——”木夏顿了顿,“其实这一年来,除了五都城之外,花氏设在数个望县县城内的数家珍宝行都出现了赝品,虽然数量不多,但涉及地域颇广,情况与河岳城很是相似。” 花一棠咬牙,“我就知道,我一个四六不管的纨绔,查账怎么能轮得到我,大哥分明是让我来查赝品案的!” 林随安点头:“花家主英明。” 也算废物利用了。 “这些案件相似处有点,第一,都是以赝品换真品,第二,经伙计回忆,之前都曾有客人试戴过真品,这些客人大多都是与熟客一道入店,基本都是衣着富贵的女子,年纪从十七八至五六十不等,谈吐得体,举止高雅,一看就是出身高门,很难令人起戒心,第,之后,掌柜再问熟客这些女子的来历,熟客却说,其实并不认识,只是偶遇后相谈甚欢,结伴来店而已。”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八成是流窜作案的盗贼。我估摸作案手法大约是假扮成选购首饰的贵妇,趁试戴首饰的时候神不知鬼将真品不觉换成赝品。比如那个袁家五娘的姨婆——这手法听着简单,但操作起来并不简单。” 一要有演技,二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要有超强的社交能力,最重要的一点,此贼到底是用何种手法扮成不同年龄不同样貌的女子呢?莫非是—— 花一棠狂摇扇子,“袁家那个姨婆查得如何?” 木夏:“广都传回消息,袁家五娘姨婆的确已经死了两年有余,所以袁家五娘见到的老妇,要么是恰好长得像姨婆,要么就是他人假扮的。” 花一棠嗤之以鼻:“哪有那么多恰好。” 木夏:“若是假扮的话——” 伊塔:“我几道,话本里有,是仪容术。(我知道,话本里有,是易容术)” 林随安万分激动:“真有易容术啊?!” “这种出神入化的技术在江湖上失传几十年了,”靳若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木夏身边,抓起蒸饼塞到嘴里,囫囵道,“而且就算那人重出江湖,也不屑这种小偷小摸的买卖。” “哇哦,你说的那人是谁?”林随安问。 靳若竖起五根手指,“此等级别的江湖秘史,一条五十金。” 林随安当机立断换了话题,“北岳坊那边查的如何?” 靳若喝了口水,“死的九个人,四个老头五个老妇,皆是年过六旬,皆是寡居老人,皆是久病体弱、家徒四壁、无亲无故,平日里连人都很少见,一个月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死在家里烂了大半个月才被发现,无人收尸,葬于乱葬岗。相比之下,鲁时算不错了,虽然鲁九从未管过他,但起码算个远房侄子,还有小燕经常去看他,所以发现尸体的时间比其他九人都要早。” 林随安沉吟:“发现尸体越早,越容易验尸,破绽越多,发现尸体越晚,死亡原因越容易隐藏……” 所以凶手是特意选了这九个人……吗…… 花一棠:“现在关键的问题就是鲁时的死因,若纪高阳说的是真的,那就是意外身亡,若按方刻所言,便是中毒身亡。其实这本不该是个问题,偏偏那个李仵作是个吃闲饭的,完全没用。” 这就是缺乏权威法医技术人才的悲剧后果啊!林随安叹气。 花一棠:“而且,我总觉的那个红桃龙葵哪里怪怪的……” 靳若:“但是兔子吃了药草后的确无事。” 伊塔举手:“秃子先吃姐药。” 木夏翻译:“兔子先吃了解药。” “不对。”林随安摇头,“我们之前去纪氏医馆的时候见过那些兔子,都在药草园里乱啃乱吃,若草有毒,它们早死了。” 靳若:“难道你们觉得方刻的话更可信?” 林随安和花一棠点头。 木夏大奇:“为何?” 伊塔疑惑:“方科的脸更像怀人。” 林随安:“我见过方刻验尸的过程,比普通仵作严谨许多。” “他写的检尸格目条理清晰,细节明确,论证严谨,绝非胡编。还有,”花一棠敲着扇子道,“河岳城内,无论男女老幼都对纪高阳交|口称赞,这太不合理了,毕竟放眼天下,如此出尘脱俗的谪仙人物只得一人,但即便是这般完美之人,也很难被所有人喜欢。” 此言一出,除了木夏,大家都愣了。 靳若:“还有这样的牛人?谁啊?” 花一棠眉眼弯弯,手中扇子转了个圈,端端指向自己,木夏立刻后撤一步,在花一棠身后摆了个隆重介绍的造型:“正是名满天下的花家四郎!” 伊塔鼓掌。 靳若差点被蒸饼噎死:“咳咳咳咳咳!” 林随安扶额,力争将歪了十万八千里的话题扶正,“根据那九人的特点和凶手的杀人习惯推断,鲁时并非最适合的猎物,那他为何要冒险杀鲁时,莫非有什么特殊原因——” 说到这,她脑中“叮”一声,猛地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显然也想到了,眸光晶亮如星辰:“因为凶手看到了珍珠首饰,起了贪念!” 林随安心脏砰砰乱跳,表情依旧保持镇静,点头道:“很合理,但是没证据。” 靳若:“我现在怀疑真有那个首饰吗?鲁九没找到,和鲁时关系最亲近的小燕也不知道,甚至连到底是什么首饰都不知道——除了鲁时,根本没活人见过。” 林随安:“有人见过。” 靳若、木夏、伊塔大惊:“谁?!” 她的金手指见过! 当然,还有—— 林随安眯眼,“凶手。” 靳若:“那有啥用?!难道指望凶手自己拿出来吗?” “好主意。”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笑得人畜无害,“就让凶手自己拿出来!”:,, 56 5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河岳城建城百余年,从未像今日这么热闹过,上午府衙审了一宗谋财害命的大案,虽然最后以诬告结案,但就凭跌宕起伏的审案过程,足够满城百姓津津乐道好几个月了。未曾想,刚过午时,三河坊的珍宝轩又贴出了告示,内容震惊全城,满城百姓奔走相告,欢腾雀跃,不消半个时辰,几乎半城百姓都跑到珍宝坊门外来排队。 什么?你问排队做什么? 哎呦喂,你难道没看珍宝坊的告示? 名震唐国的花家四郎要以十倍价格收购全城的珍珠首饰,无论耳环、簪子、金步摇、手镯还是戒指,只要带珍珠的,全都要了! 什么?你说花家四郎是不是疯了? 嘿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花家四郎出自名满天下的扬都花氏,五姓七宗的高门士族,族规就八个字“特立独行,人闲钱多”,尤以这位四郎为甚,他可是驰名天下的扬都第一纨绔,做出什么疯事都不奇怪。何况人家这次还是事出有因,是正经事。 什么?你问是什么正经事? 嘿嘿嘿,当然是为了博红颜一笑啊! 什么?你问红颜是哪个? 哎呦呦,这你都不知道? 瞧见花家四郎身边那个小娘子了吗?英姿飒爽,煞气冲天,两眼一瞪,犹如鬼神附体,端是个令人心惊胆战,汗毛倒竖。 她就是传说中的能以一敌百的林随安。 啊?你说花家四郎的眼光不行? 去去去,你懂个屁! 那小娘子可不是一般人,刀法凌厉,武艺高强,在扬都一战成名,据说一眼就把那个不着调的扬都太守周长平瞪死了。 这般人物,才配得上“独树一帜”的花家四郎啊! 嘿呦,不跟你说了,我家还有一只珍珠耳环,要赶紧排队去了! “以上就是关于花家四郎一掷千金为红颜的传闻。”靳若幸灾乐祸道,“刚出炉的,新鲜着呢。” 林随安手指压着太阳穴乱跳的青筋,“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赖我,”靳若举手表示无辜,“是花一棠让我这么传的,还说只有这般缘由才符合他花家四郎扬都第一纨绔的身份。” 林随安咬牙,攥紧手指,松开,又攥紧,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心中默念十四字消气真言:不与二货论长短,不与傻叉争高低! 为了破案,忍一下,忍忍,忍……忍不了! 她提起千净,身携黑风朝珍宝轩刮了过去,靳若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笑得唯恐天下不乱。歇脚的茶摊就在珍宝坊街对面,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林随安却硬生生走了一头的汗,排队的百姓齐刷刷让开一条道,齐刷刷瞪着眼珠子,堪比现代的相机闪光灯,耀得林随安脑瓜仁疼。 珍宝轩门前搭着巨大无比的遮阳棚,足足遮住了半条街,四面挂着三层薄纱账幔,风一吹,如云如雾,如梦如幻,遮阳棚下摆着胡床,造型类似卧榻,花一棠斜斜倚在上面,背后靠着软垫,翘着脚,撑着腮,半眯着眼,摇着扇子享受茶水瓜果,造型说有多做作就有多做作,气质说有多纨绔就有多纨绔,俊丽无双的容姿强烈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遮阳棚左前方摆着一张桌案,伊塔和木夏端坐其后,珍宝轩的两位掌柜分排左右,李掌柜面前一个大箱子,负责收首饰,张掌柜身后好几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铜钱,负责付钱,小燕和珍宝轩的伙计们围站内圈,徐县令派来镇场子的六名不良人围在外圈,皆是严阵以待。 排队的百姓先将珍珠首饰交给伊塔,伊塔评定首饰价值,木夏换算成十倍价格,李掌柜收首饰,张掌柜付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离柜不得反悔——实际上,根本没人反悔。 花一棠说的不错,伊塔的眼光又准又毒,一眼就能准确说出首饰的价格,半文不差,再加上十倍价格加成,几乎所有人听到价格都是喜不胜收,取了钱就跑,生怕珍宝轩反悔。 相比之下,李掌柜和张掌柜的脸色可就不太好看了,虽然用的是花一棠的钱,但毕竟是从他们手里付出去的,简直就如割了他们的肉一般。 林随安顶着一串火辣辣的目光到了遮阳棚下,花一棠立即坐起身,用扇子扫了扫胡床边缘,做出一副“扫榻以待”的造型。 林随安双臂环胸:“是不是太离谱了?” “我可是花家四郎,我做的事儿不离谱才奇怪呢,”花一棠笑道,“越离谱,越不容易令人生疑。” 靳若抓心塞到嘴里,“你就这么肯定凶手一定会来卖首饰?” “因为除了他和鲁时,没人见过那首饰,他酌定那首饰是安全的。” “万一那凶手早就把首饰卖了呢?” “卖了更好,凶手绝不会说出首饰的来历,定会伪造一个清白的来历,买主越相信凶手的话,就越放心来卖首饰。只要找到首饰,顺腾摸瓜,自然能揪出凶手。” “万一凶手既没有把首饰卖给别人,也不来这儿卖首饰呢?” “能为首饰破坏自己的规矩冒险杀人的人,贪念极重,面对十倍高价,他不可能不动心。” “说的好有道理,”靳若鼓掌,看花一棠的表情仿若在看一个弱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谁都没见过那首饰!如何辨认呢?” “这个简单,”花一棠点头,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我画了张图样。” 图上是一根簪子,精致小巧,珍珠圆润,正是之前花一棠根据林随安对金手指的描述绘制的。 林随安眼皮乱跳:她千方百计想要隐藏的秘密,这家伙就这般大咧咧的拿了出来,没问题吗? 靳若目瞪口呆:“是簪子?!” 花一棠点头。 “这图你从哪弄的?!” “自然是鲁时告诉我的。” 林随安:“嗯咳咳咳!” 靳若倒吸凉气,四下瞅了瞅,压低声音,“难、难道你还会通灵招魂?!” 花一棠神色凝重,故作神秘道:“世人皆知,扬都花氏四郎,貌若潘安,聪慧绝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风水罗盘,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能断阴阳,可辨日月,通灵招魂不过雕虫小技,自然手到擒来。” 一瞬死寂。 林随安眼皮乱跳,看着靳若的表情从震惊变为疑惑最终变成了嫌弃:“姓花的,你不吹牛会死啊?!” 花一棠敲扇子:“啊呀呀,想不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不愧是净门少门主,果然是七窍玲珑心肝。” 靳若:“……” “其实我是问了小燕和华宝轩的掌柜田宝,根据他们的描述和之前鲁时做过的首饰样式推断出来的,”花一棠低声道,“鲁时最擅制作的首饰品类是簪子,这个花纹样式也是他最拿手的。” “你不怕画错了吗?”靳若问。 花一棠得意摇着小扇子,“我可是花家四郎,怎么可能画错?” 靳若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表情满是鄙夷嫌弃,却是待不住了,塞了两口点心,跑去木夏身边一起盯着,竟像是被忽悠信了。 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 “以后无论你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凡是不方便说的,全推到我身上。”花一棠凑过来,以声音放得又低又缓,“信口乱诌,吹牛扯皮,弄虚作假可是我们纨绔看家的本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距离林随安的耳朵只有两寸距离,身上的花果味儿熏香仿佛有了实体,酸酸甜甜地沁入五脏六腑。 林随安的呼吸倏然一紧。 花一棠没事人似的退离半步,看向人群,若非耳垂隐隐泛红,端是个镇定自若。忽然,他“咦”了一声。 林随安顺着他的目光方形看过去,但见距离珍宝轩大约丈远的地方起了骚乱,似乎有人闹事。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竟敢在我花氏的地盘惹事,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你老实待着,我去看看。”林随安提着千净快步走过去,原来是队伍中的两名年轻女子被三个泼皮无赖围住了,泼皮正在调笑起哄。 两名女子戴着幂篱,前面一位身着大红色的石榴裙,明黄色的披帛,身姿窈窕,仪态曼妙。后面一位身形高挑,着蓝裙披绿帛,好似吓到了,缩在红裙女子身后,不敢吭声。 泼皮的装扮更有特色,衣服只穿了一半,露着半边膀子,时值深秋,也不怕冻得慌,尤其是领头的那个,满身肥膘一说话直颤悠,胳膊上原本应该是锈了刺青的,但也不知是颜料不足还是褪了色,只剩下几节黑黢黢的曲线,猛一看去像窝蚯蚓。 泼皮围着两位娘子,嬉皮笑脸: “瞧瞧,这不是五河坊四歌家的尤九娘吗?怎么着,伺候达官贵人还不够,如今还想来尝尝花氏的甜头?” “平日里四歌家的妓人都是藏头露尾的,神秘的紧,如今这一瞧,还真是腰细如柳,着实令老子我心痒的紧啊!” “尤九娘在这儿晒了大半天了,累不累啊,要不来爷们怀里躺一躺,歇一歇,我保证把娘子伺候地舒舒服服的。” 四周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显然这些泼皮是城里的资深老鼠屎,倒是红裙妓人很是彪悍,唰一下掀起幂篱娇声怒斥道,“滚!老娘今日休沐,不伺候!” 幂篱下的脸面若红桃,娇嫩美艳,林随安看着眼熟,略一回想,哎呦喂,熟人,正是纪氏医馆遇到的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还送了她一张花签来着。 尤九娘一露脸,几个泼皮更激动了,刺青泼皮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舔着脸凑过去,“我自己来,你躺着就行,累不着!” 泼皮小弟大声起哄,尤九娘翻了个优美白眼,扫了刺青泼皮下半身一眼,嫌弃道,“就你这样的,只怕都完事儿老娘还没感觉呢!” “噗!”也不知道是谁喷了,很快,四周响起了闷闷的笑声。 刺青泼皮恼羞成怒,“兄弟们,将这两个都给我抗走,老子今日要好好过个瘾!” 两个泼皮小弟有些犹豫:“这、这这这不好吧。” “四歌家的妓人诶,老贵了!” “一个咱们都付不起钱,更何况两个?” 四周笑声更大了。 刺青泼皮:“付、付付什么钱?!老子睡|女人从来不花钱!” 泼皮小弟苦口婆心: “大哥还让咱们去收债呢,别耽误正事啊!” “当街强抢良家女子要杖杀的!” “狗屁良家女,她们是妓人!知道什么是妓人吗?千人睡万人陪的——” “啪!”一记响亮耳光扇得刺青泼皮一个趔趄,尤九娘美瞳冒火,冷笑道,“老娘就算睡一万个男人也轮不到你!别人胯||下好歹还有三两肉,你算上肚皮上的肥肉和脑壳里的脑花,能凑出一两吗?” 哄笑声顿时响彻整条街。 蚯蚓泼皮气得脸色青红相间,额爆青筋,不由分说挥出一拳朝着尤九娘的脸狠狠砸了过去,泼皮小弟尖叫“打伤了赔不起啊!”,围观百姓骇色惊呼,眼睁睁看着那斗大的拳头“咚”一声……一声被一只手轻飘飘握住了。 一片死寂。 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挡在尤九娘面前的人,是个年轻的小娘子,身着劲装,长眉凤目,握着刺青泼皮拳头的姿势轻松得好似握着一坨面团,相比之下,刺青泼皮面色铁青,双腿抖若筛糠,显然根本受不住这小娘子的力气。 “这位——”林随安有些纠结刺青泼皮的称呼,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男性基本统称什么什么“兄”,但直接叫“流氓兄”似乎有些不雅,林随安眼睛在他胳膊上的刺青转了一圈,选了个名号,“这位——蚯蚓兄,您这是性|骚|扰啊。” “我不姓骚——”蚯蚓兄才说了四个字,就听手臂咔嚓一声,嗷一嗓子倒在了地上,胳膊歪成了奇怪的角度,竟是被硬生生折断了。 林随安笑眯眯道,“你这嘴里也不太不干净,要不我再帮你洗洗舌头?” 蚯蚓兄面色青白,冷汗淋漓,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嘴上居然还不饶人,“你算什么东西,你可知道我是谁——”后半句没说出来,两个小弟一个捂住了他的嘴,一个拼命把他往后拖。 “亲娘诶!她是花氏的林随安!” “一百个你都不够她砍的!” 刺青泼皮双眼暴突,双脚疯狂乱踹,被两个小弟拼命拖离了现场。 四周百姓齐齐鼓掌欢呼。 “多谢林小娘子解围,”尤九娘盈盈下拜,突然身形一歪,好似没骨头般倒向了林随安,“哎呦,我胆子小,最受不得惊吓,腿软了——” 这一倒,端是个万种风情,千种妩媚,林随安不敢不扶,环臂揽住尤九娘纤细腰身,尤九娘滴溜溜转了个圈,顺势摆了个下腰翘腿的姿势,幂篱白纱飞起来一角,又飘飘落下。 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 尤九娘发髻上有三根珍珠簪,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其中一支和金手指看到的簪子一模一样。 好家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 林随安挑眉一笑,勾住尤九娘腿弯起了个标准公主抱,“尤九娘辛苦了,不若随我去那边好好歇歇?” 尤九娘俏脸绯红,“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今日还带了一位妹妹,这般扔下她不好吧~” 林随安:“无妨,一起啊。” 众人起哄声中,冒出了一道不和谐的倒吸凉气。 林随安诧异回头,看到几步之外的扬都第一纨绔全身僵硬,面色发黑,额头发绿,金贵的扇子掉到了地上,摔得灰头土脸。:,, 57 5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坐在胡床上,左拥右抱——咳,不对,是请两名娇滴滴的美人分坐左右,花一棠坐在下首位,扇子都要摇出火星子了,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水汪汪的幽怨和控诉。 小燕端上茶水,花一棠抢过一碗一饮而尽,脸更绿了。 八成是伊塔煮的茶。 林随安憋笑,清了清嗓子道,“一位娘子,棚下凉爽,一位歇歇脚,用些茶水,若是不急的话,与我聊聊天可好。” “林娘子的事迹在扬都流传甚广,能与林娘子一叙,奴家可是求之不得呢。”尤九娘娇笑连连,与蓝裙女子一同取下了幂篱。 蓝裙女子皮肤白皙,杏眼薄唇,十来岁的少女模样,五官虽秀丽,但在尤九娘明艳五官的衬托下就有些寡淡了,似乎有些害羞,一直低着头。林随安随意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聚到了尤九娘身上。 尤九娘今日梳的是最流行的球形髻,又称花苞髻,特点就是干净利落,最能凸显女子姣|好优美的脖颈弧线,发髻上三支珍珠簪,两支华丽,一支精巧。 花一棠的眸光在珍珠簪上一顿,发绿的脸终于恢复了正常,不动声色看向林随安,林随安微微颔首。 尤九娘七窍心肝,自然看到了林随安和花一棠的对视,笑容愈发魅惑,摘下簪子在手中把玩,“听闻四郎为了博红颜一笑,重金求取珍珠首饰,不知我这几支珍珠簪能否入得了林娘子的眼啊?” 林随安点头:“可否给我仔细瞧瞧?” “这三支珍珠簪乃是我心爱之物,若没有一十倍价钱我可是不卖的。”尤九娘朝林随安抛了个媚眼。 “我出五十倍。”花一棠掏出满满一荷包金叶子抛了过去,尤九娘被从天而降的巨款砸得表情管理都失控了,两只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幸亏还算有几分名妓的风骨,瞬间恢复正常,忙将手里的簪子塞给了林随安,“成交!” 林随安终于见到了金手指回忆中的簪子实物,花一棠的画功神乎其技,大小花纹几乎与实物一模一样。 这是一根银簪,盛在掌中颇有重量,用料很足,根据花一棠的说法,式样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但做工颇为精细,尤其是簪子上的珍珠,虽然明显有瑕疵,但与花纹嵌合完美,宛若一体,看得出鲁时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 林随安不禁有些好奇,他到底为何要做这根簪子? “尤九娘,这根簪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花一棠指着鲁时的簪子问。 尤九娘眼珠子都要掉到金叶子荷包里,听到问话,不禁一愣,想了半天,表情有些不确定,“这根簪子啊,好像是——”正说着,坐在她对面的蓝裙少女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她跟前,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说了句什么。 尤九娘的笑脸有些挂不住了,“这不好吧?” 蓝裙少女又拽了拽。 尤九娘尴尬,“我这妹子也有东西想卖给四郎,不知——” “无妨。”花一棠招呼小燕过来,“带这位小娘子过去,无论什么首饰,皆付十五倍价。” 小燕吸了口凉气,领着蓝裙女子去插队,两位掌柜听到价格,脸又黑了一层。 尤九娘盈盈施礼,“多谢林娘子,多谢四郎,我这……着实有些过意不去了。” 林随安:“尤九娘不必在意,还请仔细想想此簪的来历。” 尤九娘挽起耳边碎发,“我的首饰着实多了些,这支珍珠簪子太素了,平日里我根本想不起来戴,若非是今日珍宝轩的告示,我也不会翻出来——”突然,她猛地抬眼,“我想起来了,这根簪子是我买的,是纪大夫卖给我的,说是他妻子的嫁妆。” 林随安和花一棠面色微变,异口同声: “七河坊纪氏医馆的纪大夫?!” “纪高阳?!” “就是他,”尤九娘点头道,“我常去纪氏医馆买葡萄泪,一来一去就熟了嘛,其实这簪子样式老旧,珍珠也不够圆不够大,但纪大夫家里不宽裕,我就想着能帮一把是帮一把——” “猪人!”摊位前的伊塔突然大叫,嘴里叽里呱啦喊出一长串不知所云的外语,他双手紧紧握着那个蓝裙少女的手腕,急得两只眼睛都变成了深蓝色,蓝裙少女吓得够呛,拼命往后缩,呜呜呜哭了起来,靳若噼里啪啦拍着伊塔的手背,“哎呦你小子发什么疯,喜欢人家姑娘好好说啊,急什么?!” 木夏急得满头大汗,“伊塔你说的是哪国话啊?!别把好几国语言混在一起说啊!” 伊塔:“猪人!猪人!¥¥¥!” 林随安给花一棠打了眼色,让他盯紧尤九娘,快步走了过去。 伊塔的手背被靳若打得通红,依然不肯放开蓝裙少女的手腕,少女的手被宽大的袖子遮住,能看出拳头紧紧握着,拼命挣扎,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伊塔见到林随安顿时大喜,用力将蓝裙少女的手腕扯过来,“猪人!手!手!” “我不卖了!不卖了!放手!我害怕!”蓝裙少女大叫。 四周百姓指指点点,看着伊塔的眼神颇为不屑。 “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是有伤风化。” “那小娘子哭得多可怜啊。” “果然是蛮夷之人,不懂礼数。” “这和刚刚那几个泼皮有何区别?” 林随安皱眉眯眼,目光在少女的袖口转了一圈,倏然出手,一把擒住了蓝裙少女的手腕,众人顿时傻眼,就见林随安轻轻一扭,少女的拳头不受控制张开,吧嗒掉出了一枚珍珠。。 “珍宝轩的蜘蛛!”伊塔大喊,“牙品,真品,是这个!” 木夏的翻译系统终于正常启动,“是珍宝轩的珍珠,不是赝品,是丢失的真品上的珍珠!” 两名掌柜脸色大变,靳若立即上前,细细打量着蓝裙少女的身形。 林随安:“这位小娘子,你这珍珠是从哪儿得来的?” 蓝裙少女哭哭啼啼,“是别人送的,嘤嘤嘤……” “何人送的?是男是女?年纪多大?何时送的?姓甚名谁?” “好疼,嘤嘤嘤……放手……嘤嘤嘤……” 少女哭得伤心,可惜林随安充耳不闻,反倒手指微微用力,缓缓拉高蓝裙少女的手腕,她宽大的袖子滑下了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和修长的手指,臂骨粗状,手背青筋清晰可见,分明是男人的手臂。 林随安笑了:“看来小娘子喜欢健身啊。” 蓝裙少女猝然抬眼,挂满泪水的脸上异常地突兀跳出一抹狡笑,手腕一扭,竟好似鳝鱼般嗖一下从林随安的掌心滑了出去,林随安大惊,探手再抓,可这一脱手,哪里还擒的住,就见那蓝裙子整个人倏地往后一缩,足尖哒哒哒轻盈点地,踏步方位也不知用的什么章法,身形竟是快出了残影,眨眼间就到了一十步外,腰肢一扭,拔足狂奔,逃之夭夭。 这般身法和速度,林随安只在武侠电影里见过,顿时精神大震——好家伙,穿越了这么久,总算见到传说中的轻功了——林随安脚掌蹬地,身如羽箭飞出,箭靶就是“蓝裙少女”,势在必得——得……得个屁啦! 蓝裙子此时的背影已经完全称不上“少女”了,也不知是不是林随安眼花,随着他越跑越快,身体骨骼好似变大了,上半身的半袖被撑得紧绷,但见他跃步疾奔,双臂快摆,姿势和百米跨栏的奥运选手颇有几分神似,速度更是毫不含糊,尤其是此时街上排队聚集的百姓甚多,以人流为天然屏障,转、绕、跨、跳、钻,时不时来个漂亮的腾空跃翻,逃跑路线那叫一个丝滑,甚至人都跑过去了,四周的人还未反应过来。 相比之下林随安虽然战斗力惊人,但都是直来直去的砍杀功夫,显然没有在闹市区追人的经验,速度刚提上去,险些撞到大肚子的孕妇,紧急减速、转弯、再提速,艾玛,有个流鼻涕的熊孩子,足底刹车,踉跄绕过小娃的鼻涕泡,哦嚯嚯,左边来了个板车,右边冒出个老头,仓皇后退,小腿肚子险些转了筋——一路跌宕起伏横冲直撞,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叫骂不绝于耳。 前面那小子是故意的,专门挑老弱妇幼做挡箭牌,林随安恨得牙根直痒痒,眼瞅着那钻入人群的蓝色裙摆仿佛金鱼尾,示威似的飘来飘去,看得见,摸不着,我气死你。 有几分本事啊! 林随安眯眼,旁移两步,足踏墙面,千净刀鞘咔一声插入墙面,借力向上一攀,跃上屋顶,这下好了,上面没人,视线开阔,虽然建筑物高低参差不齐,瓦片有些滑,但对于林随安来说不过小问题,每次落地时只需用鞋底碾碎瓦片,自然就不滑了,遇高就攀,遇低就跃,还能抄近路,畅通无阻追了三条街,探头一看,蓝裙子就在下面,正好还是一条人烟稀小的小巷,林随安大喜,一跃而下轮起千净就砸了下去。 这一砸带着千钧之力,撕空裂日,蓝裙子抬眼一瞧,骇然变色,足尖哒哒哒哒哒连点五下,裙摆瞬间晃出了五道残影,颇为鬼祟惑人,可惜林随安根本没鸟他,管你是百鬼夜行还是魑魅魍魉,皆是一招定乾坤——千净重鞘携风带煞轰了过去,五道残影全被轰了正着,在半空合成一道抛物线“咚——嗖——吧唧”摔到了地上,裙子破成了烂抹布,人摊成了一张饼。 林随安大喜,扛着千净上前,揪住蓝裙子的脖领子将他从地上揭了起来,岂料就在此时,他的身体呲溜往下一滑,整个人犹如蛇蜕皮般从衣服里脱了出去,林随安手里只剩下条破裙子和一头假发。 喔嚯嚯嚯嚯?! 林随安大为震撼,一晃神的功夫,就见一条人影沿着墙根溜出了街口,她连衣裙和假发都顾不得扔,疾步追出,然后,傻眼了。 这条巷子正连着青越河的市集,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人影钻进去犹如鲫鱼入大河、蝌蚪进泥塘,消失了。 “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啊?”林随安哭笑不得,“怎么还能蜕皮?莫非是画皮的妖怪?” “咳咳咳,这世间哪……有鬼,咳咳咳……只有……人装鬼,咳咳咳——”靳若气喘吁吁奔至林随安身边,弓腰双手扶膝,满头大汗。 林随安嫌弃:“怎么才来?” 靳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一个字喘半天,“你们……简直……不是人……” “……” “跟……咳……跟我走……” 林随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跟着靳若进了市集。 此时已过酉正,青越河的市集即将休市,小摊贩趁着最后的时间打折售卖今日的存货,吆喝得一个比一个起劲儿,行人步履匆匆不为所动,偶尔有几个停留的捡个漏,靳若一路走过去,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反而一直盯着地面,神情专注,仿佛地上随时随地能开出花来。 林随安明白了。靳若正在追踪蓝裙子留下的踪迹。 但是,街上的足迹这么乱,能寻到吗? 正想着,就见靳若脚步一顿,蹲下身,盯着地面上乱七八糟的脚印片刻,站起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目光旁移,林随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个面皮黝黑的菜农蹲在河边,前面摆着几个空竹筐,最边上的筐里躺着半筐烂白菜,菜农有一搭没一搭抽着水烟,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蹲在筐边挑挑拣拣。 菜农:“行了行了,别挑了,都挑烂了。” 老妇低着头,根本不听,继续执拗挑菜。 靳若长吁一口气,径直走到老妇身边蹲下,也挑起了菜叶。 老妇人?有意思了。 林随安想起了珍宝轩的赝品,还想起了袁家五娘那个已经去世的姨婆——她蹲到了老妇另一侧。 靳若:“想不到今日能见到江湖失传已久的缩骨功和莲花步,真是大开眼界。” 林随安:喔嚯! 老妇垂着脑袋,不理靳若。 靳若:“缩骨千人面,莲开万人影,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的看家本事。” 老妇:“……” “云中月三十年前金盆洗手,算算年纪,他老人家应该快九十了吧。” 老妇终于抬头了:“啊?” 靳若挑眉:“想当初,云中月孤身一人,盗尽天下至宝,踏月入宫城,踩云戏禁军,是何等的传奇潇洒,未曾想他的传人竟沦落至此,连偷两支簪子都要缩头畏尾,还被人满街追着打,啧啧,真是黄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啊!” 老妇:“你说什么?老婆子耳背——听不见——” 菜农受不了了,“你们到底买不买?不买赶紧走!” “大哥,”林随安掏出一吊钱,“我全要了。” 菜农大喜:“哎呦,这位小娘子真是豪爽,来,连筐一起卖你了!”说着,探手取钱,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和靳若出手如电,一边一个攥住了菜农的两只手腕,同时将老妇挡在了身后。 林随安乐呵:“水烟可遮不住你身上的血腥味儿,腿断了吧?” 靳若呲牙:“缩骨功可改换身形却不能改变体重,莲花步走路没有后脚跟,更别说你还跛着一只脚。” 菜农怔了一下,渐渐的,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他的眼瞳黑白分明,灵动狡黠,白花花的牙齿闪亮如贝壳,“千净之主,净门门主,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说是不是啊,阿婆?” 不好! 林随安暗呼不妙,只觉身后劲风四起,杀气四溢,不禁大惊失色,一把推开靳若,自己就地一滚,十几枚铁棘携风刺入地面寸余,距离一人被扎成刺猬只差毫厘。 林随安和靳若滚得灰头土脸,待爬起身一看,菜农和老妇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的烂菜叶,造型怎么看怎么像一张吐舌头的鬼脸。 林随安:“……” 大爷的! 靳若目光在四周急急一扫,面色微沉,拔出地面的铁棘看了看,双眼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缝,他深深吸气,嘬起嘴唇吹了声嘹亮悠远的口哨,林随安只觉无数锐利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但她转目四顾,却寻不到任何异常。街道如常,行人如常,甚至连河边槐树上鸟叫的声音都没变化。 靳若咬牙切齿道:“云中月重出江湖,净门弟子凡得此人消息者,必尽速报之。” 隐藏在暗处的视线毫无变化,风拂河面,水光粼粼。 靳若胳膊肘撞了林随安一下,林随安心领神会,高擎千净:“千净在此,净门弟子听命!” 风拂槐叶,沙沙作响,依然没有回应。 林随安有些尴尬:“……貌似没人理我们……” 靳若的脸黑成了铁锅底,唰掏出一片金叶子,“云中月的消息,一条一片金叶子!” 风骤然变大了,河水潺潺,叶声如雨,无数细小的声音汇入水声、融入风声,细密轻柔如同耳语潺潺: 【万水千山总是情——】 那些声音仿佛幻化成了一颗又一颗的眼珠子,漂浮在林随安四周,围着她、审视她,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靳若食指和拇指捻着金叶子,笑了,“拈花一笑净凡尘。”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信号,密密麻麻的视线如潮水褪去,风停寂静,一切恢复如常。 林随安搓了搓胳膊,“谁付钱?” “这可是替花氏擒贼,自然是姓花的掏钱。”靳若哼了一声,“六麻子,出来吧。” 桥洞下探出一个脑袋,正是那个卖馎饦的麻子脸摊主,他垫着脚一路小跑到一人面前,分别行礼,“见过少门主,见过林娘子。” 靳若:“看到了什么?” 六麻子:“我看到少门主眼光犀利,一眼就识破了云中月的易容术,看到林娘子刀光如电,武功盖世,还看到那狡诈的云中月——” “少说废话!” “嘿嘿,其实三位速度太快,我啥都没看清。”六麻子见靳若脸色不好,忙找补道,“我听说一位这几日正在查鲁时的案子,所以特来汇报消息的。” 林随安:“什么消息?” 六麻子:“十月十三戌初一刻,坊门关闭之前,有兄弟看到一个人翻进了鲁时的后院。”:,, 58 5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阿嚏!” 花一棠揉着鼻尖看了眼身上的衣饰,今日为了镇场面,特意穿了晓色云开衫,春随人意靴,满庭芳的扇面配上朱门映柳簪,再加上疏烟淡日的熏香,端是个风流倜傥,风度翩翩,风姿绰约,风好冷啊—— 花一棠又打了个喷嚏。 果然,这个季节要想穿得不失礼需要毅力。 木夏适时送上了热茶,花一棠端茶碗的动作顿了一下,听到木夏说“是我煮的”,这才安心嘬了两口,目光定定看着林随安追出去的方向,口中问道,“尤九娘,你这位妹妹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可过了半晌,也不见尤九娘回答,木夏侧目看过去,但见尤九娘僵直立在五步之外,面色苍白,全身禁不止发抖。 “她、她是我来珍宝轩的路上遇到的,说甚少出门,想来珍宝轩卖首饰却迷了路,我见她年纪尚幼,就顺路带她一起过来了……花家四郎容禀,我、我真不知、知道她是……我真不认识她……真不认识!” 花一棠终于将目光移到尤九娘身上,微微笑道,“你怕什么?我只是问问。” 尤九娘全身抖若筛糠。 花一棠有些无奈,问木夏:“我今天长得凶神恶煞了?” 木夏垂下眼皮:“四郎自然日日都是花容月貌。” “那她为何怕成这般?” 因为您现在太吓人了!木夏心道。 他家四郎似乎只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却不知自己身上有种凌厉的震慑感,平日里藏在嬉笑怒骂之下尚不明显,整个人看起来蔼然可亲,但每当他不自觉正经起来的时候,这种威慑感就会散发出来,压得人喘不上气,有的时候甚至比家主的冷脸更骇人。 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就仿佛阳光下绽放的牡丹,看上去美丽娇贵,但当你靠近了,却发现花瓣背后藏着巨大莫测的阴影,令人不寒而栗。木夏跟在四郎身边十三年尚且不能完全适应,何况一个区区的尤九娘,还能勉强答话已经很有风骨了。 尤九娘:“花、花家四郎尽尽可去查,我敢发誓!我真不认识她!若有半句虚言,就、就让我烂脸烂眉毛烂眼珠子!” “说到眼珠子,”花一棠用扇子抵着下巴道,“你过来。” 尤九娘倏然捂住眼睛,“我、我我我的确是有眼无珠,四、四郎莫要挖我的眼珠子!” 花一棠叹气:“我只是觉得你今日的眼睛与我前日见你时有些不同。” 尤九娘这才磨蹭着挪上前,战战兢兢抬起头,花一棠俊丽无双的容颜映在瞳孔里,她不禁哆嗦了一下——那日在纪氏医馆,这名震扬都的花氏四郎明明很是身娇软糯,为何今日突然间判若两人,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令她骨子里渗出了寒意。 是了,这个变化就是从林小娘子追歹人的那一刻开始的。 花一棠歪头眯眼,“那日见尤九娘,瞳若含水,莹莹动人,今日为何感觉少了些动人之色?” 伊塔:“她快被你吓苦(哭)了,眼睛有水。” 木夏:“咳!” 尤九娘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因为这几日葡萄泪用完了,所以眼睛看起来没有那般通透了。” 花一棠:“葡萄泪为何物?” “是一种可滴入眼中的露水,入眼之后几个时辰内,瞳孔变大,神似葡萄,因此得名葡萄泪。” “哇哦,了不得,这儿居然有提炼散瞳眼药水的技术?”林随安和靳若快步走过来,靳若拉着脸,林随安的表情却挺高兴。 花一棠腾一下站起身:“如何?” 林随安摇头:“人跑了。” “是什么人?” “云中月,”林随安指了指靳若,“净门权威认证,天下第一盗的传人。” 伊塔和木夏同时“哇!”了一声。 靳若哼哼,“传说中的云中月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这个居然还有同伙,真是个半吊子。” 花一棠挑眉,慢条斯理摇起了小扇子。 林随安撩袍蹲下,直勾勾看着尤九娘的眼睛,“这么一说还真是,这葡萄泪散瞳效果不错啊。” 尤九娘诧异看了看林随安,又看了看花一棠,真是见鬼了,在这位林小娘子出现的那一瞬间,花家四郎身上那种惊悚的气质突然消失了。 “这葡萄泪尤九娘是从何处购得的?”林随安扶尤九娘起身,问道。 尤九娘终于松了口气,“自然是纪氏医馆,葡萄泪乃是纪大夫的独门秘方,莫说扬都,恐怕连东都都寻不到呢。” 林随安皱眉:又是纪氏医馆…… 突然,旁侧的花一棠笑了一声,嘴角斜勾,眸光忽明忽暗,仿佛眼球里装了警示灯,显然在想什么馊主意。 林随安明显感觉到尤九娘的身体猝然紧绷,似乎被花一棠的不正经气质吓到了,不禁有些纳闷,莫不是这纨绔趁她不在的时候又作妖了? “木夏,送尤九娘回去。”花一棠道。 尤九娘惊得一个激灵:“不必、不必。” “九娘若有葡萄泪用剩的空瓶,可否赠花某一个。” “啊?”尤九娘怔了一下,“哦,有有有。” “伊塔留在这儿,继续十倍价收购珍珠首饰。” 花一棠说完这句话,两个掌柜都快哭了,他嘿嘿一乐,示意林随安随他一起走。他不用说,林随安也知道目的地,既然尤九娘说珍珠簪是纪高阳妻子的嫁妆,自然要去再探探纪氏医馆。 她明白,靳若可不明白,屁颠屁颠跟了过来,“你们去哪?莫非有抓到云中月的办法——哎呦见鬼了!”靳若瞧见花一棠手里把玩的簪子,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真让你找到了?”一想,又觉不对,“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为何还要继续收购首饰?” 林随安:“避免打草惊蛇。” “此乃其一,其二是——”花一棠一脸正色:“花氏做生意最讲诚信,说了要十倍收珍珠首饰,自然要将河岳城所有的珍珠首饰都买回来。”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靳若翻白眼,根本不信花一棠这套说辞,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这簪子是谁送来的?” 林随安:“纪高阳卖给尤九娘的,说是他妻子的嫁妆。” 靳若:“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一问便知。”花一棠用下巴指了指前方。 时近黄昏,纪氏医馆的牌匾笼罩在夕阳之下,泛起血般的红光,十分不详。 林随安:“靳若,去探探纪高阳在不在,若在就想办法将他骗走,若不在就给个信号。” 靳若竖起一根手指头。 花一棠:“行行行,算一条消息的价格!” 靳若并未贸然进医馆,反倒在四周转了转,也不知道和街坊四邻聊了点什么,不消片刻又回来了。 “纪高阳出诊去了,依平日的习惯,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你们要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可利索点——” 林随安一巴掌呼到靳若的后脑勺上,“想什么呢!” “我们可是正经人。”花一棠大摇大摆进了纪氏医馆。 纪高阳不在,前堂自然没人,后院还是和上次一样,院子里种满了绿油油的药草,几只肥兔子四散啃着草叶,装兔子的笼子又坏了,小娃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圆滚滚的小肚皮上盖着棉布小花被,厨房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纪高阳的妻子正在做晚饭。 花一棠径直走到最北侧的草药圃田,种的正是今日在堂上见到的红桃龙葵,还有那只上堂作证的肥兔子,吃饱了躺在草地上,边睡边嚼草叶,简直是所有咸鱼的终极梦想。 “这草不是已经验过了吗?没毒。”靳若正要去抓,躺椅上的小娃醒了,大叫起来,“小孩子不能碰药草,草叶和草果会咬人的,好疼的!” “小孩子”靳若一脸尴尬,讪讪收手。 纪氏听到声音跑出厨房,见到花一棠和林随安脸色不太好看,八成是已经得知大堂上的事。 “二位贵人来此有什么事吗?!” 花一棠笑得人畜无害,“纪夫人可曾听说今日花氏收购珍珠首饰一事?” 纪氏:“我家穷成这般,哪有什么珍珠首饰,贵人来错地方了。” 花一棠:“我之前听纪大夫说,纪夫人嫁妆里有几样颇为别致的珍珠首饰,花某慕名而来,还请纪夫人取出来瞧瞧,若是合我这位红颜知己的心意,”他朝林随安眨了眨眼,“莫说十倍价格,五十倍价格也是可以谈的。” 林随安僵着脸“嗯”了一声,靳若做了个“呕”的表情。 “我哪还有什么嫁妆?我的嫁妆都被纪高阳给卖了!”纪氏气呼呼道,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然,“何况我本就是小户人家,嫁妆里哪配得起珍珠饰品,二位贵人还是莫要看我的笑话了!” “看来是我误会了。”花一棠抱拳告辞,走了两步,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我见这园中的兔子很是肥嫩,想必肉质鲜美,不知能否请纪夫人卖给我几只,正好回去炖汤?” “不行不行不行!”小娃跳下躺椅尖叫道,“阿爷说了,兔兔都是重要的药材,能救命的,不能卖,不能吃!” 不能吃?!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纪氏叹了口气,“这兔子就跟他命根子一样,磕了碰了都亲手包扎,若是不小心死了,也要选风水宝地亲自葬了,我是断不敢卖的。” 花一棠含笑颔首,“原来如此,叨扰了。” 出了医馆大门,花一棠的脸色沉了下来,仰首眺望遥远的天际线,鲜红的火烧云漂浮在他漆黑的眼瞳中,本就俊丽的面容更添冷绝之色。 看着他的表情,林随安大约懂了,提醒道,“坊门快关了,要去县衙需得走快些。” 靳若:“去县衙作甚?” 花一棠:“击鼓鸣冤。” 靳若:“哈?!” “果然——”林随安顿了顿,“还是那个红桃龙葵?” 花一棠摇头,“那并非红桃龙葵,而是地狱龙葵。” 徐县令坐在胡床边,双脚泡在热水里,舒服得脚趾丫都张开了,新纳的小妾柔弱无骨的小手捏着肩膀,在耳边吐气如兰,几息就将徐县令撩得心猿意马,一把攥住小妾的手腕,正欲互诉衷肠,岂料就在此时,前衙传来了“咚咚咚”的鼓声。 徐县令惊得腾一下站起身,怒喝,“是谁在这个时辰乱敲鸣冤鼓?!” “徐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主簿砰一声撞开门,“花、花家四郎来了!正在大堂外敲鼓呢!” “什么?!”徐县令跳出脚盆,地砖的冰冷激得他脚心差点抽筋,抓起官袍就往外跑,“哎呦我的亲娘诶,这位祖宗又要搞什么?我不是派了不良人给珍宝轩镇场子了吗?” “徐公,帽子帽子,鞋鞋鞋!”主簿一手提着徐县令的官靴,一手托着官帽追在后面,“属下也不知道啊,眼瞅着就要宵禁了,你说这有什么事儿不能等明天再说啊!我刚温了酒,还没喝呢——” 这二位不愧合作多年,颇有默契,一路抱怨,一路狂奔,一路穿官袍、套官靴、戴官帽样样不耽误,从后衙赶到前衙大堂,才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临入堂前,主簿迅速替徐县令整理衣冠,徐县令长吸一口气,迈着方步登堂入座,拍下惊堂木,高喝,“升堂——” 两侧衙吏高呼“威武——”,一人踏着夕阳残光快步走入大堂,衣袂翻飞如花瓣,容色俊丽明亮,可不正是徐县令早上才见过的噩梦人物——花家四郎。 更糟心的是,此人犹如夜中明灯,一出现就聚光耀眼,招来了大群看热闹的百姓,将大堂外挤得水泄不通,县衙墙头长出好几串人脑袋,仿佛连藏在耗子洞里隐匿生物都在探头探脑。 徐县令捏着惊堂木的手有点发抖,颤颤巍巍拍下,“堂下何人?为何击鼓?报上名来——” 说到最后一个字音都跑调了。 花一棠从袖口抽出状纸呈上,定声道,“在下花一棠,状告河岳城七河坊五石街纪高阳谋财害命,毒杀北岳坊北八巷鲁时!”:,, 59 5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堂外的百姓“哗”一声乱了套。 徐县令连维持现场秩序都顾不上,展开状纸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心惊,面色忽白忽青,示意花一棠上前,压低声音道,“这状纸上所诉罪状与早上方刻所言并无二致,但早上已审过验过,纪高阳家中并无毒物,这都是您亲眼所见啊。” 花一棠:“我已寻到实证。” 徐县令:“此言当真?!” 花一棠点头,“请徐县令将状纸上的原告、证人一一传来问话,我定会令此案真相大白。” 徐县令定定看着花一棠,但见眼前的少年眸光坚定,神色凝重,似有成竹在胸,让人凭生信任之感,转念又想,若此案真如这状纸上所言,那定是一桩惊天大案,若能审明此案,于他的官声乃是大大有益,若是审不明白,也尽可推到花四郎的身上,左右自己也不会吃亏。 想明白了这一层,徐县令拿定主意,清了清嗓子,高高举起惊堂木拍下,“来人,带被告纪高阳——”说到这,他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花一棠扇子轻轻往下压了压,徐县令心领神会,召了几个心腹不良人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令他们低调行事,速去速回。 这一番神神秘秘的举动,堂下百姓看得是兴致高昂,深感这案子一波三折堪比庙会大戏,彼此交头接耳,热烈交流,好似个个都有什么内幕消息一般。 林随安抱着千净站在人群中央,身姿笔直,四周各种猜测如轻风过耳畔,了无痕迹,靳若可就没这么淡定了,一个劲儿地戳她的胳膊。 “伊塔和木夏怎么还没回来,姓花的到底让他们干嘛去了?你说这纨绔找到什么线索也不明说,非要藏着掖着,这都什么毛病?!” 大约是侦探的职业病吧,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揭示真相。当然,也有可能花一棠就是为了故作神秘耍帅。 “事已至此,急也没用,来都来了,先看热闹吧。”林随安道。 靳若:“……” 话虽然这么说,林随安心中还是将此案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此案的关键有三处: 其一,鲁时的死因确认。 其二,珍珠簪子的来源。 其三,毒死鲁时的毒药到底是什么。 鉴于仵作缺失,大约还是无法对死因做出权威认定。花一棠应该是要从后两处入手,但问题是,一个是她的金手指,说出来肯定没人信,一个是验过无毒的草药,花一棠到底要如何验证呢? 林随安有些期待了。 堂外传来锁链声响,林随安回头一看,不由大为诧异,竟是两名狱吏压着方刻上了堂。 花一棠昂着头,摇着扇子绕着他转了一圈,表情颇为嘚瑟。 方刻皱眉:“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让我来作甚?” 花一棠:“让那木鱼脑袋开开窍,死鱼眼睛开开光,瞧瞧花某是如何推理断案的。” 方刻怔了怔,“你寻到证据了?” 花一棠“哼哼哼”冷笑三声,示意狱吏将方刻拉到一边,又朝林随安所在方向跳了场眉毛舞。 靳若:“……” 林随安:“……” 这家伙不会还在记恨方刻嘲讽过他的穿衣风格吧? 一炷香后,两个不良人押着纪高阳归来,纪高阳背着大医药箱,走得满头大汗,跪在堂上的时候,一脸莫名其妙。 “徐县令,这又是怎么了?” 徐县令这次可没有好脸色,狠狠拍下惊堂木,“纪高阳,还不速速将你毒杀鲁时的经过速速招来!” 纪高阳无奈:“这本就是诬告,徐县令早上才断的案,这才几个时辰就忘了?” 徐县令:“咳,早、早上是、是因为——” “花某已寻到你谋财害命的人证和物证。”花一棠摇着扇子上前道。 纪高阳皱眉:“花家四郎,就算我不愿帮你验尸,也不必这般捉弄我吧?” 花一棠倏然一笑,犹如春花绽放,他从袖中掏出珍珠簪,端端举在纪高阳的眼前,“你可识得此物?” 林随安看得清楚,就在这一瞬间门,纪高阳的背影倏然绷紧,正是毫无防备之下万分震惊的身体反应,可只有两息时间门,他又迅速强迫自己松弛下来,声音却无法控制变得尖锐,“这是什么?我没见过!” 花一棠笑意不减,回头看了眼徐县令,徐县令立即领会精神,拍下惊堂木,“传证人上堂!” 尤九娘身携袅袅香风而至,翩然跪地,“尤九娘见过县令大人,见过四郎。” “尤九娘,你可见过花四郎手中的簪子?”徐县令问。 尤九娘:“奴家识得,这是奴家卖给四郎的。” “这簪子你从何处得来的?” “是纪高阳卖给我的,说是他妻子的嫁妆。” “啊呀,这便奇了,花某特意去问过纪夫人,纪夫人说她从未有过珍珠首饰,”花一棠道,“纪大夫,可要请贵夫人上堂一辨啊?” “不必了!”纪高阳急声道,“这、这簪子——其实是我捡的——我知道,路边拾遗不上交官府反而卖出,有盗罪之嫌,还请大人责罚!” 花一棠笑容微敛,扇柄轻敲手腕,徐县令立即大喊,“再带证人!” 上堂的是卖给鲁时珍珠的华宝轩掌柜田宝,花一棠将珍珠簪送到他眼前问,“田掌柜,你可识得这上面的珍珠?” 田宝抓着珍珠簪细细看了看,大惊,“回大人,这上面的珍珠正是我卖给鲁时的那一颗!” 花一棠提高声音:“田掌柜,你能确定吗?” “回大人,我卖给鲁时的珍珠有一处瑕疵,”田宝指着珍珠道,“此处有一处凸起,形状和位置我断不可能记错。” 纪高阳面色微变,全场哗然。 “这竟然是鲁时的簪子?!” “原来那颗珍珠在这儿?!” “我的天啊,难道真是纪大夫谋财害命?!” “或许是鲁时不小心丢了簪子,纪大夫恰好捡到了吧。” “嗐,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纪大夫这么好的人,为了一根珍珠簪杀人?不至于吧?!” 花一棠居高临下举着簪子,在纪高阳眼前晃啊晃,“纪大夫,你说这簪子是你捡的,那么就详细说说,是何处捡的?” 纪高阳语结,“是、是在北岳坊的街上。” “何时捡的?” “是、是……” “纪大夫记不起来,我帮你想。”花一棠道,“尤九娘,你是何时买的簪子?” 尤九娘:“五天前,纪大夫来四合坊见我,说家中困窘,将珍珠簪卖给了我。” 花一棠:徐县令可还记得检尸格目上记载的鲁时死亡时间门?” 徐县令立马翻出检尸格目,“是八天前。”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可是纪大夫自己检出的死亡时间门吧。五天前鲁时已经死了,那么原本属于鲁时的簪子是怎么跑去街上的?莫非是自己飞过去的?” “是我记错了!”纪高阳道,“是十天前,我帮鲁时诊脉回家的途中捡到的。” “那就是鲁时活着的时候珍珠簪子便丢了?” “想必是如此。” “那就更奇了,鲁时家境贫寒,这珍珠簪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家底,如此贵重之物丢失,他居然没报官?这是什么道理?” “我、我哪里知道他如何想?”纪高阳道,“或许是买珍珠的钱来历不明,不方便报官吧。” “你胡说八道!”小燕拔开人群冲上大堂,抡起拳头砸在了纪高阳身上,“时爷爷才不会做坏事,就是你害死时爷爷的!是你偷了时爷爷的簪子!就是你!我有证人!” 小燕的出现显然超出花一棠的预料,他怔了一下,问,“你的证人是谁?” 小燕:“青越河畔市集的馎饦摊主六麻子!”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是一头雾水,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皆是面带诧异。 靳若挑眉,“这个小燕有些本事啊,竟然能寻到六麻子的路子。” 林随安:“果然是你们净门的人,一条消息赚两份钱。” 徐县令怔怔看着花一棠,“花四郎,您看这——” 花一棠:“传。” 徐县令:“传六麻子——” “诶!来了来了!”六麻子乐呵呵从人群里钻出来,熟络朝靳若和林随安抱拳施了个礼,麻溜往堂上一跪,“回大人,小人六麻子,五天前,也就是十月十三戌初二刻,小人在北岳坊北八巷见到纪高阳偷偷摸摸翻进了鲁时的后院,一看就是意图不轨。” “砰!”徐县令狠狠拍下惊堂木,“纪高阳你作何解释?!” 纪高阳眼圈一红,连连磕头哭道,“回大人,我全招了,那、那日我去给鲁时复诊,敲门许久不见鲁时开门,我放心不下就翻墙进去了,岂料看到鲁时的尸体手里攥着那根簪子,我、我当时也是利欲熏心,偷了那簪子。我的确是见财起意,我怕簪子的事暴露,才没敢报官,但当时鲁时已经死了!他的死和我没关系!” 满堂死寂,所有人看着纪高阳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花一棠踱步到纪高阳身前,撩袍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眸光如冰,“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认吗?” “我认!”纪高阳泪眼婆娑,“我认我偷了簪子,但我绝不会害死人!我是个大夫,只会救人,怎会害人?!” 花一棠抿紧双唇,眸光骤利,豁然起身:“尤九娘,我让你带的东西可带来了?” “带了!”尤九娘双手奉上白玉瓷瓶,不良人将瓷瓶送到了徐县令案上,徐县令拿着瓷瓶看了看,“这是何物?” “此乃纪氏医馆的独门秘药,名为葡萄泪。”花一棠道。 徐县令吓得忙放下瓷瓶,双手在袖子上擦了擦,“难道这就是毒药?” 花一棠转目看着纪高阳,看着他的眼泪一点点被逼了回去,看着他眼睑疯狂发抖,慢慢道,“我曾读过一本海外杂书,唐文译名《异珍录》,译本不全,错漏甚多,但读起来还算有趣,其中记载了一种产于西特国的植物,花朵很小,类似钟形,果子形似小葡萄,味道甜美。此物的果实熬制成汁,蒸液稀释,便能做成一种奇特的药水。只要将药水滴入眼瞳,瞳孔便会放大,观之含情脉脉,令人神魂颠倒,颇受西特国贵族女子的喜爱,故此物名为‘美人龙葵’。”说到这,花一棠顿了一下,“也就是纪大夫你口中的红桃龙葵。” 纪高阳:“我的确是用红桃龙葵做出了葡萄泪,但此药既能入眼,焉能有毒,且你们早上亲眼所见,我养的兔子日日食用此草,并无中毒的迹象。” 花一棠神色未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手掌,众人突然闻到了令人垂涎的肉香味,此时正是晚膳时间门,百姓们为了看审案都饿着肚子,此时闻到香味,肚皮纷纷敲起了堂鼓,不由自主顺着香味来源回头,就见一名金发碧眼的少年端着一锅肉汤快步上堂,将汤锅摆在纪高阳面前,又从腰间门抽出一个大木勺放进锅里,道,“吃。” “尝尝吧,我家木夏的手艺放眼整个扬都也是数一数二的,”花一棠道,“你家那几只肥兔子能得他的手烹饪成汤,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纪高阳全身抑制不住发起抖来,却是碰也不碰那锅肉汤。 堂下百姓莫名: “这案还没审明白呢,怎么突然请人吃饭了?” “不愧是花家四郎,太豪爽好客了。” “香,这肉闻着太香了,我都想吃一口了。” “花家四郎,还有没有剩下的,给咱们也分一点啊!” 靳若抓头:“姓花的这是什么招数?先让犯人吃个断头饭,就能招供了?” 林随安瞪大眼睛,目光在肉汤和纪高阳身上转了几圈,被遗忘在脑细胞角落里的生物学知识不情不愿起身晃悠了一下,又躺了回去。 她似乎有印象,食草动物——有个什么特性来着? 哎呦,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高考一过全忘了”! 徐县令一头雾水,急忙悄声招呼:“花家四郎,您这是何意?” 花一棠根本不理徐县令,只是盯着纪高阳,“纪大夫为何不吃,可是嫌弃木夏的手艺?” 纪高阳脖颈、额头青筋凸暴,衬得他面容狰狞可怖。 花一棠冷笑,甩袖展扇,又道,“《异珍录》中记载,西特国中曾有人将美人龙葵与牧草相混喂食牲畜,牲畜甚喜之,食之多,肉肥皮亮。有人杀牲畜食之肉,中毒而亡,后方知,此草牲畜可食,无害,人若食之,必死。牲畜长期食此草,血肉浸毒,人食牲肉,亦必死。” 说到这,花一棠转头看向堂侧站立的方刻,沉下嗓音,“所以,美人龙葵又名地狱龙葵。” 满堂死寂,众人骇然。 方刻瞳孔剧烈一缩,紧咬牙帮。 靳若恍然大悟:“这纨绔还真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书都看过啊!” 林随安锤掌,她似乎有点印象:有些毒草对于食草动物来说,是安全的,它们能迅速将生物碱排除体外,因而避免中毒。但是长期食用毒草,会导致食草动物的肉遭到毒性侵蚀。 半晌,徐县令才回过神来,狠狠拍下惊堂木:“纪高阳,你还有何话说?!” 纪高阳闭了闭眼,表情渐渐恢复了平静,抬头静静看着花一棠。 花一棠神色冷凝,“我已修书至大理寺,不日便会派仵作前来,只需将鲁时尸身里的毒和美人龙葵的毒进行对比,便能定你的罪。无论你如何狡辩,也是无用。” 纪高阳笑了一声,“想不到竟是栽在了一个纨绔手里。” “只是为了一根簪子,你就杀了时爷爷?!纪大夫,你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小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不止杀了鲁时一人,方刻检尸格目中记载的九人,都是他用相同的方法杀死的。”花一棠眼底发红,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什么?他们都是孤苦无依的老人,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们?你深受百姓爱戴,你为他们义诊,甚至自掏腰包为他抓药治病……你明明——明明是个大夫!” “你说的对,我是个大夫。我是百姓奉若神明的神医。”夕阳沉静的光辉弥漫在纪高阳的脸上,犹如一支沾了金粉的画笔,描绘出悲悯慈悲的笑意,“既然我是神,那自然能操控人的生死,我想让他们生,就让他们生,想让他们死,他们就必须死,在这个河岳城,我就是主宰生死的神——” “啖狗屎!”花一棠一巴掌将纪高阳扇下神坛,纪高阳嘴角溢血趴在地上,紧随而至的就是花一棠劈头盖脸的臭骂,“你个畜生不如丧心病狂人面兽心的东西!还想当神?!我看你去十八层地狱油锅里炸个几百年做个油煎的蛆还差不多!” 满堂衙吏、百姓、不良人全都傻在原地,也不知是被纪高阳的真面目吓得失了魂,还是被花一棠骂人词汇的丰富程度洗了耳,一时间门竟无一人反应过来,花一棠打了一巴掌尚不解恨,抬脚就踹,岂料就在此时,纪高阳突然发难,一掌掀翻汤锅,满满当当的剧毒肉汤哗一声泼向了花一棠。 “你也一样,我要你死,你就得死!”:,, 60 6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时间变得异常粘稠,仿佛熬了好几个时辰的米粥一般,那剧毒的肉汤泼在了里面,也变得沉甸甸的,苟延残喘扑向了花家四郎明媚的衣袂,可洁白无瑕的衣角就如一片蝴蝶的翅膀,轻盈地飞走了,连一滴肉汤都没沾到。 众人这才想起了呼吸,空气涌入肺叶的时候,时间又恢复原本的流速,肉汤哗啦啦泼了满地,纪高阳扭曲的笑容僵在脸上,仿佛荒废神龛里灰头土脸的神像。 花一棠远远退到了徐县令案边,他不是自己过去的,而是被一个身着劲装的小娘子拎过去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刚刚那一瞬间的错觉,是因为那小娘子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相比之下,时间都被拖慢了。 徐县令吓得脸色青白,捂着鼻子尖叫,“毒!毒毒毒!” 百姓、不良人、衙吏大惊失色,轰然散开。 唯有三个人一动不动,人群里的靳若,堂上的伊塔,堂边的方刻,仨人直身而立,颇为鹤立鸡群。 花一棠用扇子挠了挠额角,“汤里没毒,是木夏从市集买的兔子,我是诈他的。” 林随安:“我知道。” “诶?” “肉汤油大,”林随安道,“泼到衣服上就不好看了。” 花一棠怔了一下,耳垂仿若被胭脂扫了一层薄粉,红扑扑的,“你担心我——” 林随安下一句话立即打碎了他的期待,“毕竟你只有卖相拿得出手。” 花一棠眼角一抖,哀怨摇起了小扇子。 二人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堂内堂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靳若没由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百姓一听没毒,呼啦啦又围了上来,徐县令精神大振,连拍三下惊堂木:“堂下听判!纪高阳利用医者身份,毒杀十名百姓,手段残忍,心思歹毒,丧心病狂!判斩首之行!” 纪高阳趴在地上,听到判决不但没有哭天喊地,反倒咯咯咯笑了起来,“你们懂个屁,我是神医,我是神,我是神!我想让谁死,谁就要死、就要死——” 他的半边脸被花一棠扇肿了,发髻也乱了,满嘴血沫乱喷,神色癫狂,竟好似疯了一般。 “拖下去!严密看管!”徐县令大喝,“待卷宗上报大理寺终审后,立即行刑!” 在众人万分唾弃的眼神中,四个不良人将纪高阳抬了出去。人虽然走了,可那阴森恐怖的笑声却仿佛在众人耳边扎了根一般,挥之不去。 徐县令长长松了口气,整了整衣冠,二拍惊堂木,“堂下听判,医者方刻,提供凶案线索有功,赏钱三贯,当堂释放,回家去吧,以后好好做大夫。” 不良人卸下方刻的锁链,方刻沉默片刻,朝林随安和花一棠抱拳施礼,转身离去。 花一棠顿时容光焕发,小扇子都摇出了花,看得林随安颇为无语。 徐县令又道:“花氏四郎破案有功,赏——” “不必了,”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不以为意摆了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 徐县令感动得眼泛泪花,起身长揖到地,“花家四郎高义!徐某感佩万分!敬佩万分!” “多谢四郎!” “多谢四郎!” “四郎果然名不虚传!” “四郎厉害啦!” 百姓人群中爆出欢呼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掀翻府衙大堂的屋顶。 方刻静静站在街角,看着百姓们欢呼雀跃,神色愈发阴沉,突然,他神色一动,转身快步走向了坊门,距离宵禁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他必须要快点。 出了一河坊,绕过六河坊、五河坊,直奔七河坊,方刻平日里很少走这么快,好容易赶到七河坊,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再加上整日滴水未进,两眼已经阵阵发黑,可他不敢停,硬撑着沿着五石街赶到了纪氏医馆门前,眼前的景象顿令他心头一沉。 几十名百姓聚集在纪氏医馆门口,污言秽语参合着烂菜叶臭鸡蛋砸在了纪氏医馆的牌匾和墙上: “纪高阳,禽兽不如!” “纪高阳,丧心病狂!” “纪高阳,丧尽天良!” “我就不信纪高阳杀这么多人他老婆不知道!” “同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他老婆肯定是帮凶!” “还有他那个小崽子,长得獐头鼠目的,长大了肯定也是个祸害!” “大家一起冲进去!” “我们不能养虎为患!” “冲!” 为首几个人不由分说踹开了纪氏医馆的大门冲了进去,医馆内稀里哗啦响成一片,显然整座医馆都被砸了。 果然,还是来迟了。 汗水顺着方刻的鼻尖滑落,滴在了苍白的唇瓣上,又咸又苦,方刻抿紧唇角,拖着沉重的脚步挤进人群,大喝道,“唐律有规,纵十恶重罪,也不可罪及族人,纪高阳家人是否知情,不可妄断——” “让开!”一个黑脸汉子跳出大门,一巴掌将方刻呼到了一边,方刻身形孱弱,足下不稳,顿时被拍了个跟头,摔得头晕眼花。 “娘的,来晚了!”黑脸汉子啐了口吐沫,“纪家的娘们和小崽子早跑了,什么都没留下!” “不良人来了!快撤!”人群中有人低呼,下一刻,叫嚣最厉害的几个好似被火喷了的蜜蜂,嗡一声就散了,闯进医馆的几个人连跑带跳,一溜烟没了踪影。原来都是趁火打劫的泼皮无赖。 余下十几名普通百姓,又扔了几个臭鸡蛋,愤愤离开。 方刻踉跄爬起身,垂首转身,避到墙角阴影处。不良人冲入纪氏医馆,少顷,又退了出来,向领队的头目报告,“纪氏和孩子都不见了,无人受伤。” 头目松了口气,“那就好,收队。” 待不良人匆匆离去,方刻才走出阴影,定定看着被臭鸡蛋糊满的纪氏医馆牌匾片刻,转身离开。 看来纪夫人和孩子是得到了消息,自己离开的。 幸好。 夜幕将至,夕阳隐没山脉,残留的一丝余晖仿佛血水泼洒在地面上,方刻觉得脚下的路像是变成了粘稠的血浆,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去,每一步都要用尽全力才能□□。 塞在胸口的钱袋很重,五脏六腑都很重很重。 和装着鲁时内脏、血肉的坛子一样重。 原来,他是如此蠢笨无知,远不如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因为他错漏了如此重要的线索,才会让纪高阳偷得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杀了那些老人。 他为何没能早一点发现…… 最后一丝夕光没入地平线,黑夜如幕布罩下,方刻推开自家医馆的大门,拖着脚走进去,靠着素白屏风席地坐在黑暗里,一缕蛛丝沾到了脸上,他抬了抬手指,又放弃了,仰起头,重重叹了口气。 此刻的他与陷入蛛网的虫子有何区别,不过皆是卑微愚蠢的生物罢了。 “呦,咱们的方大夫回来了啊!”门板吱呀开启,三道人影好似黑色的树干长长刺了进来,“俗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听闻徐县令赏了方大夫不少钱,方大夫欠我们的债是不是也该还了?” 方刻漆黑无光的眸子一动不动,抽出怀里的钱袋扔到了地上。 讨债人捡起钱袋看了看,嘴里啧了一声,“方大夫,您是不是算错了,你欠我们十五贯钱,这里只有三贯。” 方刻:“我只有三贯,爱要要,不要滚。” “敬酒不吃吃罚酒!”讨债人大怒,踩着地板咚咚咚冲了进来,甩开膀子就要打,岂料就在此时,黑暗里亮起了光,不、是五道光,赤橙红绿紫,幻化成璀璨彩虹咔一声砸在了讨债人的脸上,紧接着,屋内黑风骤起,就听嘁哩喀喳脆响连环,人声惨叫刺耳,犹如鬼蜮。 方刻诧异看着眼前的黑暗,一团明光升了起来,皎洁又柔和,照亮了这间残破不堪的医馆。 光芒映出了一张女子的脸,长眉凤目,神色凌厉,方刻认出了她,是花一棠身边的英武的小娘子,似乎是叫林随安。 她此时托在手里用来照明的,竟是一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 又一团光出现了,又是一颗夜明珠,这次举着夜明珠的是一名碧眼金发的少年,手上戴满了宝石戒指,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幻化出虹彩般的光晕。 方刻不觉眯了眯眼:好刺眼。 “猪人,”伊塔指着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要债三人组,“虫虫兄。” 林随安蹲下身,托着夜明珠照了照,乐了,这三人还是熟人,为首这位胳膊刺了青,胳膊还绑了夹板,正是下午被她断了手臂的泼皮三人组。 “蚯蚓兄,带伤还上工,精神可嘉啊。” 两个小弟鼻青脸肿的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蚯蚓兄半张脸肿成了猪头,牙掉了两颗,全身肥肉发抖,“我、我我我我有借据的!” 林随安:“他欠你多少钱?” 蚯蚓兄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单据,“白、白白纸黑字,本金十二贯,借了大半年了,钱滚钱利滚利,要还十五贯。方刻亲笔签的名,还、还还还有手印呢!我也是替老大办事,要是我要不回去钱,我、我我我也要挨揍的!” 十五贯啊……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伊塔,你身上有钱吗?” 伊塔扭头:“木有。” “要不你把你那戒指——” 伊塔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林随安叹了口气,扯开嗓门:“花一棠——” “咚”一个荷包重重砸在了蚯蚓兄的后脑勺上,蚯蚓兄卟叽扑地,两个小弟惊喜大叫,因为荷包里是满满的金叶子。 “果然,紧要关头还是要靠我啊!”花一棠人未到,钱先至,洁白的靴子踩着夜明珠的明光翩翩入门,靳若跟在他身侧,好像一个灯架子高擎双手,掌心放着两颗夜明珠,头上还顶着一颗,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说好了啊,这三颗珠子算我的跑路费。” 蚯蚓兄的后脑被金叶子砸了个大包,但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捧着荷包声都颤了,“这、这些都是给我们的?!” 林随安:“帮方刻还债。” “我祝花氏财运亨通一帆风顺,就此告辞!” 蚯蚓三兄弟捧着金叶子连滚带爬跑了。 方刻闭了闭眼,从地上爬起身,“你们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哈、哈、哈!”花一棠大笑三声,笑脸倏然一收,“你长得这么苦大仇深,根本不好笑。” 林随安:“噗。” 方刻咬牙,“你们到底想如何?” 花一棠长长“切”了一声,“是林随安非要来,我才不愿见你那张白得跟鬼似得臭脸……” 方刻皱眉,目光移到了林随安的脸上,这是他第三次仔细观察眼前的小娘子,第一次是在乱葬岗,她刀法凌厉恐怖,犹如鬼神附体,第二次是她看到那些白瓷坛,满脸兴致,眸光晶亮,第三次便是现在,她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像只偷了鸡的黄鼠狼。 “方刻兄,”林随安自认笑得和蔼可亲,情真意切,“我们打算聘你做仵作,不知方兄意下如何啊?” 方刻呆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林随安端着笑脸,“方兄这等检尸技术,若不做个誉满天下的仵作,实乃我唐国仵作事业的一大损失啊!这位花家四郎即将入东都参加制举,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 “一个月十金,做不做?”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道。 方刻:“什、什么?!” 花一棠:“一口价,一个月五十金,包吃包住!” 方刻吸了口气,“我是大夫,不是仵作!” “无妨无妨,法医也是医——咳,我的意思是,”林随安肃正表情,拉长手臂,眯眼瞄着手掌上的小抄,“所谓医者,救死扶伤也,所谓仵作,验尸求真也,一为生者,一为死者,看似相悖,但归其根本,皆是以人命为重,殊途同归也。” 方刻怔住了,看着柔和珠光下少女明亮如星的眼睛,那是一双满是信任的眼睛——对他的信任。 【一为生者,一为死者……殊途同归……】 他这般的蠢人,竟然还有人愿意相信他吗? 方刻长长呼出一口气,这口气悠长得仿佛将五脏六腑的苦涩都吐了出来,垂眼施礼道: “方某技艺粗鄙,承蒙不弃,以后定当尽心竭力。” 成了! 林随安大喜,对此次招聘结果十分满意:果然,想要留住此等心高气傲的高端技术型人才,还是要靠画大饼。 花一棠摇着扇子凑过来:“我没说错吧,你长得面善,只要你开口,他定会答应。” 林随安不以为然:“分明是我刚刚那一番关于人命生死的论述打动了他——” “敢问何时签订雇用契约?”方刻冒出一句。 二人:“诶?” 方刻:“薪酬是月结还是日结?若是拖欠可有赔偿?赔偿标准如何?一日三餐是何等标准?可有茶点供应?住房是几进宅院?烦请都在契约上标注清楚。” 二人:“……” 屋檐斜斜切过日晕,晨光乍现的天空落了一半在别院的树影下,风把屋檐下的铃铛吹得叮叮作响,林随安悠然倚靠在凭几上,指尖捻着木夏新蒸的糕点,欣赏着河岳城五家总店掌柜的表情。 情景与三日前无甚区别,却已是物是人为。 不过三日,花一棠在河岳城名声大噪,五位掌柜如今对这个纨绔是又敬又怕,齐刷刷站在院中,垂着手,低着头,时不时用袖口抹去额头的汗水。 花一棠还是那般,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翻着账簿,时不时撩起眼皮扫了一眼诸位掌柜的表情,哼哼两声,将诸人吓得面色苍白,才懒洋洋收回目光。 “啧啧啧,”靳若道,“这个人心肠太坏了。” “奸人自有恶人磨啊。”林随安道。 “猪人,喝茶。”伊塔的茶虽然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硬邦邦塞到了林随安的手里,靳若飞速将整盘糕点都倒进了嘴里,指着仓鼠腮帮子表示自己没嘴了。 林随安僵硬端着茶碗,眼珠子一转,正好瞥见刚起床洗漱的方刻走了过去,大喜,不由分说将方刻拽过来塞给他茶碗,“方兄,来来来,喝口茶,醒醒神。” 方刻莫名瞅了几人一眼,鼻尖凑到茶碗边闻了闻,抿了一口,眸光一亮,一饮而尽,“还有吗?” 靳若“噗”一口喷了满地糕点渣,伊塔满脸放光,迅速又为方刻盛了一碗热茶,方刻索性坐在了案边,津津有味品了起来。伊塔高兴地团团乱转,把茶釜、风炉、水勺、茶罗子都搬到了方刻身侧,专心致志烹茶。 茶汤里咕嘟咕嘟翻起黑色的气泡,茶釜边缘还漂浮着莫名的调料,伊塔一边用茶勺搅拌,一般嘀嘀咕咕吟唱着变调的唐语,方刻喝着茶,时不时附和两声,看表情,似乎两人还相谈甚欢。 靳若捂着嘴,一双眼珠子上下左右飞快转动,表情语言不言而喻:好可怕! 林随安感慨道,“方兄实乃猛人啊!” “甚好。”花一棠示意诸位掌柜收回账簿,慢悠悠摇着扇子道,“我自会禀告家主,以后花氏旗下所有商铺的账簿当以河岳城五家总店为范本,诸位掌柜辛苦了。” 几位掌柜的表情虽然是笑着的,但比哭还难看,边退边呼,“有劳四郎!辛苦四郎!” 林随安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几位掌柜为了补平账面上空饷私下掏了多少钱,这才几日,身体都清减了许多。 珍宝轩的李掌柜又被留堂了,还附带了张掌柜和小燕,这次,还是因为一根珍珠簪。 花一棠示意小燕上前,将桌上的漆盒推到她面前,“打开看看。” 小燕的眼睛还是肿的,有些不解,待看清盒子里的东西,眼圈又红了,“这、这是时爷爷的……” 静静躺在漆盒白缎布上的,正是鲁时亲手制作的那支珍珠簪。 花一棠:“这是鲁时留给你的,拿回去收好吧。” 小燕:“我?” 花一棠轻轻笑了一下,提笔舔墨,慢慢涂满簪子头装饰,拿起一张纸,小心将纹路拓在纸上,展示给小燕看。 小燕不明所以,纸上是一个奇怪的形状,上面的弧形长,下面的弧形短,似乎在何处见过,但又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这是什么?”小燕问。 花一棠执笔,依照拓片纹路在另一边描绘出镜像图样,小燕怔怔看着、看着,眼泪和笑容一起喷涌到了脸上,“是燕子,这是一只燕子!这是时爷爷为我做的簪子!是给我的簪子!给我的……”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院中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女孩的泪珠滴落地面,汇聚成几点晦暗的阴影——伊塔停止了烹茶,方刻放下了茶碗,林随安攥紧千净刀柄,藏在刀鞘中的刀刃发出低低的悲鸣,花一棠垂下眼睫,用丝帕擦去珍珠簪上的墨汁,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安抚睡在簪中的亡灵。 靳若突然站起身,走了过去,低声在小燕耳边说了句什么,小燕猛地抬头,破涕为笑,朝着靳若重重点了点头,折好拓画放进怀里,抱紧装簪子的漆盒,朝着众人一一施礼,抬头挺胸离开了。 晨光落在她单薄却笔直的脊背上,那是希望和未来的模样。 “你跟她说了什么?”林随安问。 “我提醒她,若是鲁九来找她的麻烦,就报六麻子的名号。”靳若道,“这小丫头很有天分,我和六麻子都认为可以着重培养,净门需要新鲜的血液。” 林随安长长“哦——”了一声。 “领着我花氏的钱,给你们净门做事,靳若,你这小算盘打的比我还精啊!”花一棠笑得阴阳怪气。 靳若:“我们净门的千净之主是你的搭档,一家人何必分这么清楚?” 这句话显然说的花一棠浑身舒坦,整个人都明亮绽放了起来。 林随安:“……” “四郎,我回来了。”木夏衣角挂着露水匆匆进院,“车也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花一棠起身,边摇扇子边瞥向方刻,嗓门扯得老大,“纪氏母子安顿的如——何——啊——” 方刻表情倏然一紧。 “四郎放心,都已安排妥当,断不会有人再去骚扰他们。” 花一棠笑意满满:“甚——好——” 方刻沉默半晌,表情渐渐恢复正常,“原来如此,不愧是花家四郎,果然和传闻中一般,人闲钱多。” 花一棠嘚瑟的笑容好似烤焦的馕糊在了脸上。 方刻垂首施礼,回屋收拾细软。 林随安笑出了声,靳若翻白眼,伊塔摇头叹气。 “木夏!”花一棠举着扇子怒喝,“去去去去给方刻订做几套衣衫,要东都最流行的款式!穿得那么丑,传出去我花氏的脸往哪儿摆?!” 木夏的营业笑容明显多露了两颗牙,“是。” 小剧场: 花一棠:为何一定要让方刻做咱们的仵作?去了东都,凭我花氏的门路,什么样的仵作寻不到? 林随安:因为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同类的味道。 花一棠:他也熏了香? 林随安:……是倒霉蛋的味儿。:,, 61 6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在河岳城耽误了五天时间,之后的路途堪称一帆风顺,木兰城和贺朝城的商铺掌柜们显然是得到了消息,自是不敢步河岳城的后尘,待花一棠抵达时候,招待风格愈发热情恭敬,账簿更是早早备好,绝不敢再有半分怠慢轻视。 果然就如花一桓所言,只要账簿没问题,花一棠查账的速度最多每城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就是吃喝逛玩,休息一晚,养精蓄锐,轻松上路,再加上木夏行程安排合理,原本二十日的路程只用了十五日。抵达东都外郭城郊花氏别院的时候,刚好是十一月初一,距离旦日制举正好两个月时间。 “花氏好歹也算是高门士族,这别院的名字也太草率了吧!”靳若瞪着头顶的牌匾,满脸嫌弃。 花一棠摇扇子:“此乃我花氏特色,所谓特立独行,返璞归真也。” 靳若:“……” 一路走过三城七县,众人从未住过驿站,每次的落脚点都花氏别院,林随安有理由怀疑,花氏在唐国各城各县皆有房产。别院的建筑风格也十分统一,有四字可表:“富贵豪横”,别的不说,就说这每所别院的牌匾,皆是宽四尺,长六尺,檀木质地、黑底金字银边,无论是白日的阳光、晚上的月光还是门前的灯光,只要是光,照在宽过四寸的镀银框上,就会反射出流光溢彩的华光。更离谱的是牌匾上的镀金大字,笔迹铁画银钩,很有风骨,但具体内容就……咳…… 河岳城的别院名为“花氏三十五宅”,木兰城的叫“花氏四十三宅”,贺朝城的名为“花氏二十宅”,而眼前这座则是“花氏八十九宅”,结合扬都的“花氏大宅”——呃…… “花氏房子老多,起名老烦,所以用编号代替,方边好几(方便好记)。”伊塔解释道。 方刻嗤了一声。 有钱人的世界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啊! 林随安心中感慨,提出了困扰自己数日的问题,“花氏别院的编号到底有多少?” 花一棠眼睛亮晶晶的,“你想知道?” 林随安一看花一棠的表情就知道他没好话,果然,下一句话就是,“你教我防身的功夫,我就告诉你。” 林随安扭头就走,“饿了,吃饭。” 花一棠气鼓鼓摇起了小扇子。 记得第一晚住进花宅的时候,花一棠曾经提过学功夫的事儿,后来遇到一系列案子,又忙又乱,林随安就把这茬忘了,原本以为花一棠就是随口说说,未曾想在木兰城抓靳若陪练的时候被他撞见了,于是乎,某纨绔又燃起了笑傲江湖的熊熊中二野心。 于是乎,整个晚膳时间花一棠都在呱噪: “林随安,你不厚道,你之前明明说你的功夫是家传的,传女不传男,可靳若也是男的,你凭什么教他?你跟祖宗商量过了吗?祖宗答应了吗?难道祖宗觉得靳若能比我有天赋?祖宗也太没眼光了吧。” 林随安叹了口气,嘴边的切脍也不香了,“我只是和他切磋武艺。” 花一棠嗤之以鼻:“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和你切磋?配吗?” 塞了满嘴蒸饼的靳若:“喂!” “而且为何要选在大半夜,夜黑风高,花前月下的……”花一棠攥着筷子飞速搅拌胡辣汤,“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时间也太长了吧……” 靳若狂翻白眼,木夏笑吟吟给伊塔递了一瓶醋,伊塔毫不客气将半瓶都倒进了茶釜里,和着五花八门的调料搅和出诡异的茶汤,分别放在众人面前,唯有方刻捧场喝了一口,摇了摇头道,“太酸了。” 花一棠的脸涨得通红,“我、我才不、不不不不是那什么……我花氏男儿,个个胸怀宽阔顶天立地,所谓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 “今夜亥正,来后园,我教你。”林随安道。 花一棠后半截话咕咚一下吞回了肚子,噎得自己打了个气嗝。 众人齐刷刷看着林随安,满面惊诧,靳若刚塞到嘴里的糕点掉出来一块。 花一棠“嗝、嗝”两声,连连用扇子拍胸口,放低声音,问:“你说真的?” “嗯。”林随安点头,“多吃点,积攒体力。” 花一棠立时乐了,甩开袖子吃出了饕餮的范儿,边吃边斜眼瞅着靳若,从头到脚透出“小人得志”四个字。 众人齐刷刷看向靳若,不曾想靳若却是嘿嘿一乐,什么话都没说。 吃完晚膳刚过戌正,花一棠火烧火燎回房,让木夏把随车带的、木兰城和贺朝城新买的,还有别院里库存的衣衫、短靴、簪子、发带、折扇、香囊全取了过来,分门别类摆好,开始认真挑选。 别院里的侍从平日里只做些洒扫种植的工作,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险些被花一棠的繁杂华丽的衣衫闪瞎了眼,伺候起来手忙脚乱,幸好有木夏坐镇指挥,谁人负责衣衫,谁人负责饰品,谁人负责熏香,谁人负责端茶倒水,几番布置下来,总算有了几分规矩条理。 但见这位花家四郎先换了一套画桥流水九层衫、雨湿落红破月靴,挂上徘徊不语梦魂香,滴溜溜转了两圈,发现配套的垂杨飞花簪居然找不到了,懊恼不已,忙换了下来,又选了套寒影摇红衫,刚套上,觉得颜色不够衬肤色,再换…… “湖光映雪衫”太素,“碧落黄泉衫”太飘,“紫玉烟尘簪”太繁,“衰草凝绿”的熏香寓意不好,“柳眉烟浓扇”太艳俗,整整两个时辰,花一棠换了二十八套衣衫三十九套配饰,八个仆从累得头晕眼花,最后总算在木夏的推荐下挑了套还算满意的服饰,细细梳好发髻,挂好香囊,喜滋滋出门了。 可算送走了这位祖宗,众仆从松口气之余又有些好奇。 “夏哥,都这个时辰了,四郎穿这么好看干嘛去?” 木夏想了想,笑道,“大约是——找打。” 林随安坐在石凳上,一页一页翻过十净集的刀谱,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十净集她已经看了不下上百遍,但鉴于这悲剧的画功和语焉不详招式描述,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前几日,她抓靳若陪练,本想着在巩固肌肉记忆的基础上能有所突破,但结果大失所望,她的力量、速度超出靳若太多,还没到比拼招式刀法的时候,靳若已经被她揍趴下了,做个比喻,就好似王者对战青铜,根本达不到拼技术的层次,仅凭体能已经秒杀,完全达不到特训的效果。 林随安又叹了口气:除非能寻到和东晁差不多的对手,否则还真有些棘手。 唯今之计,只能先从理论入手,林随安思来想去,不如让“博览群书”的花一棠瞧瞧这逗比画风的十净集,或许能什么突破—— 就仿佛回应她的想法一般,一缕香气飘了过来,气味很熟悉,是花一棠身上特有的果木香,木夏说过,此香有安神静气的效果,但今日这香闻起来却好似多了些什么——暗香浮动,倩影翩翩——林随安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了月下美人。 清澈的月色吹起安静的落叶,花一棠从园中穿行而来,风凝在他翻飞的衣袂上,四周变得愈发幽静,果木香中竟似有悠远的琴音,吟唱着古老的诗经——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月明白露,秋波莹莹,脉脉不得语…… 心脏仿佛被细细的丝线悬了起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林随安不禁张开了嘴,深深呼吸着,撩人的果木香随着呼吸钻入口腔,掠过舌尖,滑入咽喉,泛出酸酸甜甜的果子味儿,她舔了一下唇,喉头有点干,突然想尝尝那到底是什么果子的味道。 花一棠的脸在树影间忽明忽暗,嘴角摇荡着淡淡的笑意,他的步伐明明很轻,却又似乎很重,每一步都踩在林随安的心跳上,忽然,他走入了月光之下,全身沐浴着华光,笑着道,“林随安——” 他的声音犹如一颗露珠从叶间坠入心湖,溅起万道涟漪,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一个箭步上前握住花一棠的手腕甩臂一抡,花一棠“啊呀呀”叫着在空中划过半圆,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出鞘,凌空握刀贯空竖劈,一根羽箭从中间劈成了两半,从林随安双耳边擦过去,插地三寸有余。 一整套动作完成只在弹指间,花一棠几乎和羽箭同时落地,左右一看,连连倒抽凉气。 林随安扯着花一棠往身后塞了塞,正要出声,身后的花一棠先骂了起来,“暗箭偷袭,臭不要脸!哪路猪狗,出来受死!” 林随安:“……” 行吧,表达的意思和她差不多。 墙头黑影纷纷腾身落地,竟是十几名黑衣蒙面人,手持横刀,眸光冷寒,一拥而上,凛凛刀光犹如暴雪铺天盖地卷向二人。 林随安顿时大喜,这可真是瞌睡遇到枕头,她正愁没人对战喂招,居然就有人送上门了,左手压下花一棠的肩膀“蹲好了!”,侧头避过两道刀光,右手千净几乎贴着对方刀刃钻到了敌人手腕处,刀锋一点一挑,一团小小的血花绽开——十净集第二式“待斩若牲畜”,招如其名,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幅度最准确的点位挑断敌人手筋脚筋,令其毫无抵抗之力,好似等待宰杀的羔羊——对方闷哼一声,横刀坠地,翻滚着撤出了战圈。 一人战败并没有影响其他人攻击,反倒刺激了他们的杀意,刀光愈发密集罩了过来,林随安身后有花一棠,不能用大开大合的“刀斧断殇”和“割喉血十丈”,也无法移形换影用群体攻击招式“迅风振秋叶”——不过林随安完全不着急,这些杀手的攻击看起来整齐划一,几乎同时逼压而至,但毕竟是人,又不是机器,用招定有先后,只是这先后只在毫厘之间,若是常人定是无法分辨,但对于林随安的眼力来说,并非难事。 她双眼微眯,凝神屏息,耳力眼力集中到极致,千净犹如一条墨绿色的毒蛇钻入刀光密网的空隙,刺、挑、荡、撩、掠、拨、突,用的皆是极小极快的招式,大大颠覆了杀手们对林随安刀法的认知,他们只觉眼前纤细绿光猝闪,风过耳畔,还未回过神来,手腕突然绽放出一团血花,在苍白的月光下好似雪中腊梅绽放,极美又极烈,猝然,剧痛钻心,刀刃坠地,回过神来的时候,手筋尽断。 “啊啊啊啊!”七八个人几乎同时发出惨叫,震得整座别院瑟瑟发抖。 林随安抖落千净刀尖的血花,觉得有些蹊跷,适才这些杀手招招直逼她咽喉,竟是与十净集第一式“割喉血十丈”有几分神似,莫非——她眉峰高挑,盯向余下的七人,那七人吓得手都在抖,互相对视一眼,大叫道,“射!” 三根羽箭从三个方向同时破空射出,林随安更乐了,脚掌踏地腾空而起,双手抡起千净好似拍苍蝇一般啪啪啪连拍三下,将那三根羽箭沿着来时的路线反向拍了回去,墙头几乎同时响起三声惨叫。 狙击弓箭手一网打尽,不必再担心暗箭,林随安在落地的一瞬腾跃起身,提声大喝,“花一棠,跑!”眼角瞥见花一棠好似兔子撒丫子溜了,心头一松,一改之前的憋屈,也不管什么招式不招式了,抡开手臂大砍大劈,千净所到之处,刀刃尽断,杀手不堪如此恐怖的力量冲击,皆被震飞不省人事,退到墙根的几名杀手们吓破了胆,扔了兵器果断跳墙逃命,岂料就在此时,两道人影跳上墙头,一个连环扫堂腿,一个拳如五彩流星,乒乒乓乓把爬上墙的杀手又揍了下来,躺在地上哀嚎连连。 林随安追杀不及,十分惋惜,“你们倒是给我留两个啊!” 靳若根本不理她,蹲在墙头指挥,“木夏,这边还有一个发髻上插了羽箭的,对对对,就这儿,哎呦,满脸是血,还活着吗?” 伊塔在杀手衣服上擦了戒指上的血,拖了两个杀手往林随安面前一扔,“猪人,给你打。” 那俩杀手一听,两眼一翻,彻底晕了。 林随安只能讪讪收回千净,揪起唯一一个还清醒的杀手,拎在手里破布娃娃似的晃了晃,“花一棠,您老真是仇人遍天下,都追到东都了。” 花一棠摇着扇子走了过来,胸口剧烈起伏,也不知道是累得还是气得,一把揪掉杀手的蒙面巾,瞪着眼睛瞅了半天,“啖狗屎!” 伊塔:“谁?” 花一棠蹙眉:“不认识。” 靳若跳下墙头,快步走过来看了两眼,脸色沉了下来,“我认识,他是东都净门分坛的十长老,丁坤。” 众人:“诶?!” “所以——”林随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难道他们是——” “他们……”靳若吸了口气,“大约是来抢千净的。”:,, 62 6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方刻被伊塔从睡梦中叫到后园的时候,刚过子初一刻,困得头晕脑胀,脚步虚浮,心焦气躁,可当他看到后园子里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黑衣人之后,顿时来了精神,“死了几个?怎么验?都剖了吗?” 这一嗓子,将刚醒过来的几个彻底吓晕了。 “方兄莫急,从长计议。这边先坐。”林随安招呼。 方刻坐在石桌边,发现靳若身侧多出了一个四十的中年男人,胡子连腮,席地而坐,身着黑衣,五花大绑,两个眼窝全被揍青了,神情颇为懊恼。 “也就是说,东都根本没人承认你这个净门少门主的身份呗?”林随安环抱双臂,瞅着靳若道。 靳若挠了挠头,没敢吭声。 花一棠嗤笑:“在家一条龙,出门一条虫。” 方刻加入队伍才几天,除了盛名在外的花一棠,对其他人的来历都不熟悉,此时才听明白,这位“靳若”貌似是个江湖门派的少门主,不由有些诧异,问道:“何为净门?” 伊塔举手:“好多八瓜的门派。” 木夏:“江湖包打听。” 方刻:“哈?” “休要胡言!”十长老丁坤怒喝道,“我净门素有‘耳闻千古,极目通天’之称,被江湖同道奉为‘天下耳目之首’,尤以东都净门为尊,莫要将我们与扬都净门的废物相提并论!” 木夏和伊塔:“哇哦!” 花一棠:“啊呀呀,听起来东都的净门比扬都的厉害多了。” 靳若哼了一声:“净门门规有云,千净所在方为净门正宗,你们说的再天花乱坠也没用。” 丁坤冷笑道,“千净也不在你手里,你这个黄口小儿更算不得正宗。”说着,目光转向林随安,“林娘子,若你肯将千净赠与东都净门,我东都净门愿将林娘子永世奉为座上宾,以后凡是林娘子要打探的消息,全部免费。” 此言一出,靳若脸黑了,花一棠和林随安眼睛亮了,对视一眼。 花一棠挑眉:听起来似乎比靳若厚道。 林随安嘬牙花子: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花一棠以扇遮口,轻咳一声。 林随安挂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听起来甚是划算,是个好买卖。” 靳若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腾一下跳起身,可下一瞬便被林随安攥住手腕扯坐回去,摔得屁股生疼。 丁坤有些狐疑,他打听过林随安和花一棠的为人,林随安武功惊人,下手狠辣,花一棠富贵滔天,七窍玲珑心肝,这二人都不是善茬,居然这么容易就信了他? “丁长老有所不知,”花一棠摇着扇子,幽幽叹了口气,“在扬都之时,花氏被扬都净门坑得甚惨,短短一个月时间,就讹了我七百三十八金另七十贯钱的天价。我花氏虽然富贵,但绝不想做冤大头!” “哪有这么多——疼疼疼!”靳若被林随安捏的呲牙裂嘴。 “要我一笔一笔算给你听吗?”花一棠笑眯眯问道。 不知为何,靳若看到花一棠的笑脸,突然觉得有些心虚。 “更有甚者,即便是我,买消息也只能打五折,真是——”林随安也幽幽叹气道,“闻者伤心——” 花一棠:“见者流泪。” “心灰意冷。” “令人发指。” “缘分已尽。” “无须强求。” 靳若的脸绿了。 丁坤心中暗暗将他已经知晓的信息售价和花一棠的报价对了对,发现居然少了四百三十八金另七十贯钱,万分震惊,果然这些钱都被靳若私吞了!看着靳若的眼神顿时鄙夷了不少。堂堂净门代门主,竟然混到如此地步,看来扬都净门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早已千疮百孔,不值一提。 “丁长老适才所说,关于净门以后为花氏提供消息可全部免费的承诺可当真?”花一棠问。 丁坤:“绝无虚言!” “可愿与花氏签订契约?” “这个……”丁坤顿了顿,一咬牙,“行!” “千净乃是上古名器,价值不菲,”林随安道,“白送是不是不妥啊?” 丁坤继续咬牙,“我们愿意出五百金购买!” “一千金!” 丁坤咬得牙花子疼,“好!” “爽快!”林随安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丁坤暗暗松了口气。 之前他对这二人尚存几分疑虑,但此时见他们又要签订契约,又是狮子大开口要钱,立时信了几分。 “只是——千净交接乃是净门大事,总不能随随便便草率了事”林随安道,“总该选个地方,有个仪式吧?” 丁坤:“林娘子所言甚是。” “不知东都净门还有几位长老?具体管事的是谁?能否见面详谈?”林随安问,“我仅是外宗弟子,对此中门道不甚明白,还需诸位长老指点一二。” “自该如此。”丁坤频频点头,“待我回去与几位长老商讨一番,改日再与林娘子联系如何?” 林随安:“甚好。” 花一棠摇着扇子瞥了眼木夏,木夏立即颇有眼色解开了丁坤的绳索,丁坤松了松手腕站起身,瞥了眼躺在四周的兄弟,刚刚舒展开的眉眼又阴郁了几分。 林随安忙道:“为表诚意,今日凡是受伤的兄弟,皆免费赠与疗伤圣药。”说着,便看向方刻,“方兄,有劳了。” 方刻半路被抓来,本就听得一头雾水,此时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这一路上他何曾做过什么伤药? 花一棠:“我知方兄不舍,但此事乃是关乎花氏和净门合作的大事,还望方兄割爱。” 方刻:??? 花一棠快速摇动小扇子,眉毛高高低低提醒道,“就是昨日方兄与伊塔熬制了三个时辰的药剂,用了几十种名贵药材的那个——” 方刻恍然大悟:那个东西——根本不是什么伤药,而是伊塔熬制失败的茶汤,就算是他也难以下咽,这俩人也太损了吧。 “也罢,便宜他们了。”方刻不情不愿叹了口气。 伊塔更不情愿,脸拉得老长,将茶釜里剩下的陈茶汤装在小罐里送过来,丁坤本来还不信,毕竟这“圣药”闻起来味道不太妙,但眼见一个昏迷的兄弟喝下一小口,原本要晕半个时辰以上伤势居然当场一骨碌坐起了身,瞬间恢复了意识,不由大喜,心道果然是花氏四郎,财大气粗,竟有如此神奇的疗效圣品,忙协助伊塔和方刻给每个人都灌下了药汁,不小半盏茶的功夫,所有人都醒了过来。 那位方大夫还慈眉善目嘱咐了服药的时辰和注意事项,事无巨细,实乃医者仁心。 丁坤带着兄弟们连连道谢,匆匆离去。 伊塔抱着剩下的茶汤,气鼓鼓坐在一边,靳若震惊看着方刻——其实在林随安拽住他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林随安用的大约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先稳住丁坤,再从长计议——他真正惊讶的是,他和林随安、花一棠混了这么久,尚且不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这俩人的想法,这个方刻才与他们认识了几日,为何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与他们配合无间? 难道这就是林随安口中所谓的“智商碾压”? “靳若你个臭小子!” 林随安一巴掌呼在了靳若的后脑勺上,虽然不重,但还是把靳若打得有点懵,“啊?”了一声。 “你来东都到底是做什么的?!”林随安眉眼俱厉喝道,“说实话!” 靳若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的气势都矮了三分,“净门信物千净和秘传刀法十净集失传多年,净门总坛威信大不如前,遍布各地的净门分坛都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人心早就散了……尤其是东都的净门分坛,圣人脚下,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这几年势头甚猛,大有取代扬都总坛的架势——” “所以你随我们来东都,是想借着林随安的本事收服东都净门?”花一棠斜眼瞅着靳若道。 靳若声音闷闷的,“我也没料到他们竟然如此猖狂,竟然直接杀上门来,”他攥紧拳头,“林随安,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和千净,此事、此事你莫要插手,我自有办法——” 林随安:“是张长老的主意吧?” 靳若豁然抬头:“诶?” 花一棠:“料你那核核桃仁脑瓜子也想不出这么蠢的主意。” “谁、谁是核桃仁——” “我可以帮你。”林随安道,“但有个要求。” 靳若眼睛一亮:“我也可以承诺,以后只要是你们想要的消息,净门全部免费,我也能签契约!” “去去去,瞧不起谁呢?”花一棠嗤之以鼻,“我花氏缺那仨瓜俩枣吗?” 靳若:“诶?” “我的要求是,”林随安笑呵呵道,“你做我的徒弟。” 靳若呆住了,花一棠的扇子掉了。 林随安托着腮帮子,饶有兴致看着对面的月下美人——咳,月下河豚。 花一棠暴躁摇着小扇子,鼓起腮帮子,长长吸气、吹气、吸气、吹气——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凭啥他能当你徒弟?” 林随安喝了口白开水,“他不是还没答应吗?” 花一棠更生气了:“他凭什么不答应?!” “所以你到底是想让他当我徒弟,还是不想让他当我徒弟?” “我说了也不算啊,”花一棠嘟嘟囔囔,“你定有你打算,我又不知道来龙去脉……” 林随安失笑:这话里话外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其实,我想认靳若做徒弟是有原因的。”林随安掏出十净集,往花一棠面前推了推,“这便是净门的秘传刀法,十净集。” 花一棠愣住了,“这、这这这般绝密的东西,你、你肯让我、我看?” 林随安:“嗯。” 花一棠激动得脸都红了,放下扇子,掏出丝帕仔细擦拭手指,小心翼翼解开书轴绑带,定眼看去,然后,脸垮了。 林随安憋笑。 “你的功夫真的是根据这玩意儿练的?”花一棠震惊。 林随安点头。 花一棠看着林随安的表情仿佛见到了外星人,半晌,做出评价:“林随安,你真是天赋异禀,世间罕见……不、是举世无双的天才!” “谬赞。” “可这与你收靳若当徒弟有和干系?” 林随安沉默片刻,“靳若并不信我。” 花一棠瞪大了眼睛。 “从今日东都净门之事便能看出,他对我一直存有戒心,或者说,扬都净门一直对我所有隐瞒,”林随安道,“尤其是,今日我和东都净门的人对战之时发现,他们使用的招式有十净集的痕迹,也就是说——” 花一棠一点就透:“你怀疑东都净门也有十净集的残本?” 林随安:“可能性很大。” “你觉得靳若早就知道此事?” 林随安不确定,她摇了摇头,换了个问题,“以你的博学,能从这本十净集上能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花一棠的表情有些扭曲,连摇扇子的姿势都不自信了:“花某对刀法暂无研究——” “我的功夫有个致命缺陷。”林随安道,“你早就发现了吧?”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抿紧了双唇,看着林随安的表言又止。 林随安张开手掌,又攥紧,感受着心脏和血液的脉动,还有那深藏这具身体的里的恐怖杀意,虽然现在感受不到那股恐怖的力量,可是她很清楚,这股力量随时都有可能失控发狂,她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及时清醒,若是哪一次她不慎失手杀了人——林随安闭了闭眼,似乎仅是这般设想,鼻尖就能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或许,她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的功夫既然出自十净集,自然也能从十净集中寻到弥补缺陷的方法。我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多少十净集的残本,但我知道,这世间唯有净门能帮我找到它们,”林随安定声道,“只有靳若完全信任我,才会将净门最隐蔽的秘密告诉我,而能让一个人完全相信另个一人,必须要在二人之间缔结牢不可破的关系,我思来想去,若是歃血为盟做兄弟,靳若今年十八,比我大一岁,我岂不是要认他做哥——哼!” 林随安仅是想象那个画面已经想揍人了。 花一棠深以为然:“还是师徒好,高他一辈,以后咱们收拾那个臭小子也算名正言顺。” 林随安挑眉:“我是师父,教训他天经地义,你算什么?” “自然算师——咳!”花一棠一脸正色,“我是你的搭档,自然也算半个师父。” 林随安眯眼。 “这事就这么定了。”花一棠起身捋了捋袖子,“让木夏选个黄道吉日,做场风风光光的拜师酒,咳,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歇息——” “正事还没做,你急什么?” 花一棠一怔:“什么正事——” 话音未落,花一棠只觉眼前一花,林随安竟在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只差半步就贴到了他身上。她比自己低了一个头,这般近的距离,还仰着头,从花一棠的角度看过去,眼前的少女眼尾微挑,眸光莹莹,甚是惑人。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耳根翻起灼热,手指不禁紧紧扣住了扇子,他想,自己今天这身衣服着实选的不错:月上柳梢溶溶衫,人约黄昏娟娟扇,一账春晓芙蓉香,再配上—— 林随安又贴近三分,笑了。 花一棠心跳停了半拍,他闻到了林随安身上的气息,犹如冰泉中的孤月,冰凉又清澈,沁人心扉。 突然,眼前天旋地转,花一棠回过神来的时候,竟是和夜空平行,后背着地,被林随安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扔在了地上。 “以后若是有人占你便宜,就照我这般将他狠狠摔出去,记住了吗?”林随安得逞的笑脸在花一棠眼前一闪而逝,哒哒哒走远了。 花一棠静静躺在地上,看着广袤的夜空良久,笑出了声。 “我记得。”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被这般干净利落摔了出去。 小剧场1 林随安:想占老娘的便宜,你小子还早了几千年。 小剧场2 方刻坐在床边,认真记录:子时加班半个时辰。 写完了,又有些费解,今日他去不去其实无关紧要,为何非要叫他去? 小剧场3 木夏:四郎语录一千八百八十八条 上了我花氏的船,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甭想跑!这就是团建的力量! 小剧场4 靳若的飞鸽传书记录: 张长老见信如晤:气死我了,东都净门那帮棒槌,我还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竟然敢上门挑衅!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林随安那家伙有多恐怖,被揍得满地找牙,全军覆没,还被花一棠那个坏心眼子的家伙给忽悠了,啧啧啧,太惨了。 现在有个好消息,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好消息是,林随安说可以帮咱们收复东都净门的地盘。 不太好的消息是,林随安居然说想收我为徒?!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跟偷鸡的黄鼠狼似的,怎么看怎么渗人,我没敢答应,总觉得她要坑我。 思来想去,还请张长老与其他长老仔细商讨一二。 速速回复。 切切切! 番外(当用花一棠的视角看二人的初次相遇): 这几日,花一棠甚是无聊。 冯愉义一众也不知是遭了瘟还是害了病,居然连着三天没来寻花氏的麻烦,害得他无人可骂、无架可打,闲得身上都要长毛了。 木夏寻了一堆闲书堆在案头,他随手挑了几本翻了翻,都觉甚是无聊,皆是些天马行空的话本子,不是自怨自怜的春闺幽怨,就是胡编乱造的鬼怪妖魔,远不及他这些年见过的案子情节曲折。 花一棠托腮摇着扇子,眸光遥遥望着窗外一枝凋谢的桂花,万分幽怨叹了口气,“唉——” “四郎,六队首穆公来信了。”木夏捏着信封走进来,“说他在南浦县遇到了一宗杀人案。” 花一棠腾一下坐直,“杀人案?速速备车,去南浦县——” “应该不用了,”木夏展信看了看后面的内容,“穆公说,有个小娘子仅凭一己之力破了案。还在信中盛赞这位小娘子破案的本事不亚于四郎。” 花一棠:“什么小娘子?信拿给我瞧瞧。” 木夏奉上信,花一棠一目十行扫过,双眼越瞪越大,身体越坐越直,看到最后,直接站起了身,在屋里踱起步来,“密室杀人——被诬陷成杀人嫌犯——破案如有神助——”他猛地抬眼,瞳光晶亮摄人,“木夏,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与我一样的人?” 木夏眼皮抖了一下,“那这人也太倒霉了吧。” 花一棠又翻来覆去将手里的信看了好几遍,飞速摇起了小扇子,“穆忠说,她力大无穷,武功和刀法异常凌厉,犹如鬼神附身,能以一敌百,木夏……那时的人会不会是她——” 木夏:“四郎,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而且当时是个大叔。” 花一棠又摇了两下扇子,眸光灼灼道,“我定要结识此人!” 木夏无奈叹气,又掏出第二封信,“穆公说了,商队已经启程回扬都,那位小娘子也一道同行,大约十日后便能抵达。” “甚好!”花一棠整个人容光焕发,“速速帮我挑几套衣衫配饰,不不不,我要亲自去买几套新的!” 说着,已经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木夏愈发无奈,又将两封信看了一遍,发现信中并未提及那位小娘子的名姓,只在第一封信的末尾缀了句奇怪的评语—— 【穆某以为天底下只有四郎一人这般特别,未曾想十年后,又遇到个一模一样的小娘子。世间之奇,实乃我等凡人可窥啊……】 到底有多相似?木夏心道:莫非像四郎一样走霉运?走哪哪死人? 十日后。 花一棠一早就梳洗打扮停当,穆忠飞鸽传书,说今日午时之前定会入城,若无意外,商队伙计和那位小娘子将在芙蓉楼落脚歇息。 “四郎,前几日裴七郎说的冯氏歪诗的事如何处理?”木夏边帮花一棠系香囊边问。 “一起约在芙蓉楼。”花一棠滴溜溜转了个圈,摆了个造型,“如何?” “四郎自然是花容月貌,风流倜傥,”木夏见花一棠又选了顶纱长至脚踝的帷帽,不禁大奇,“四郎戴这个作甚?” “初次与小娘子见面,自然要留几分神秘感,方能印象深刻。” “……” 上了马车,木夏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四郎从未见过那位娘子,她的样貌身高家世一概不知,就这般期待,是不是有点——” 剃头挑子一头热? 花一棠:“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的预感什么时候出过错?” 木夏:“……四郎所言甚是。” 花一棠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我有预感,我与她定能一见如故。” “花家四郎!花家四郎!” “好美啊!” “果然是少年如玉世无双的花家四郎,只需一个背影就能让人神魂颠倒。” “亲娘啊,若能被花家四郎看一眼,此生无憾!” 花四郎一手叉腰,一手扬起扇子摆着排练数百次的造型,眸光透过帷帽轻纱望着桥下河畔密密麻麻的人头,心跳有点快。 他都这般高调出场了,那小娘子应该看到了吧。 如此想着,他又摆了两个造型,待欢呼声喊过三波,才大摇大摆下了桥,边走边扫望四周——穆忠说她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算高也不算矮,腰间配着二尺横刀—— “花一棠,纳命来!”一声炸喝响在耳边,花一棠一个激灵回神,这才看到白顺竟然举着大棒冲了过来,他暗骂一声娘,今日他穿得这般华丽,不宜动武,只能先撤,随便选了个方向拔腿狂奔,岂料四周围观人群突然乱了,呼呼啦啦都涌了上来,花一棠始料未及,被追得狼狈不堪,帷帽被挤掉了,衣服也被拉乱了,幸亏有被大哥多年追打逃亡的经验,跑得还算顺利,可刚冲出人群,就见左前方刀光一闪,花一棠大惊,莫非前面还有埋伏——啊呀呀呀?! 他整个人突然飞了起来,碧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水和密密麻麻的人头在他眼前卷成万花筒,直到趴到地上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刚刚似乎有人扯着他的腰带将他抡了出去。 四周一片死寂,花一棠不敢抬头,也不敢动,他觉得他现在的造型怕是不太妙。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花一棠听到有人蹲在他身边,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声音清凌,震得花一棠心头一麻。 花一棠猛地攥紧拳头,翻身坐起,摆出风流倜傥的坐姿,绽放出最诚挚的笑脸,“在下花一棠,多谢救命之恩!” 眼前之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也或许是他被摔得头晕眼花看不真切——她笔直的身姿被阳光镀上了一圈金边,宛如神龛里的金身武将——就如十年前那位救命恩人一般。 花一棠到现在都记得他最后的话: 【所谓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终有一日,你定会找到这样一个人的。】 他找到了!:,, 63 6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翌日清晨,林随安起床刚开门,就被门外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 靳若硬邦邦站在门外,发丝、鞋帮、衣角都被露水打湿了,连眼神都湿漉漉的。 林随安:“这么早就来拜师啊?” “才、才不是,我、我还没决定!我就是来瞧瞧都日上三竿了,你居然还不起床……”说完,扭头就走,也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站麻了腿,居然走出了同手同脚,看得林随安差点喷笑出声。 若说昨夜想收靳若为徒只是临时起意,经过整夜的深思熟虑,林随安愈发觉得这个决定简直是神来之笔,再看靳若是愈发顺眼——多好的徒弟啊,模样标志,性格傲娇可爱,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痕迹学技术,虽然目前看来不是很聪明,但根据这两个月的观察,还是有不少提升空间门的。 今日的早膳异常丰盛,按木夏的话来说,一入东都深似海,吃饱喝足才能玩,林随安深以为然,如今连东都城的城门还没进去,就和东都净门分坛的人打了一场,等进了东都,还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尤其是还有花一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纨绔——说到花一棠,林随安觉得有些奇怪,为何早膳时间门都快过了,这家伙还未出现,莫不是昨夜被她摔伤了,应该不至于,她用的是巧劲,几乎是稳稳把他托平放在了地上……这么一说,也没看见方刻。 林随安不禁看向旁侧又在熬制魔药茶汤的伊塔,“伊塔,方兄——” 伊塔洒了把花椒,眼睛亮晶晶,“四郎帮他好看啦。” 林随安:“哈?” 林随安正在纳闷,靳若突然“噗”喷了满桌的馎饦,她扭头一看,惊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方刻踏着晨光翩翩而至——货真价实的“翩翩”,他穿了件水红色的长衫,外面罩着半透明的翠绿广袖长袍,发髻上扎了根明黄色的发带,最恐怖的是,居然穿了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鞋帮绣着金线图样,看形状似乎是……呃……莲花? 这一身堪比大花蛾子的夸张装扮,衬着方刻单薄的身形,苍白的肤色,乌青的黑眼圈,很难让林随安不想歪。 难道是昨夜方刻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放飞自我了? 还是说,此人表面冷漠,内心狂热? “方兄……你这身装扮——”林随安斟酌词句,“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花一棠摇着扇子步履如风走了过来,他今天穿的衣服比平日更夸张,风一吹,十几层的衣袂翻飞如云,每一层都薄如蝉翼,以银丝锈了层层叠叠的花样,映着阳光衍射出五彩斑斓,端是个如霞光万丈,光华夺目。 “他身可是东都最流行的款式,”花一棠用扇子分别指示方刻的红衫、绿袍、发带、鞋子,“‘莺嘴啄花红溜衫’、‘燕尾点波绿皱袍’、‘吹彻小梅春透’的发带,可惜这双鞋,没有合适的,暂且先用‘映日荷花金叶靴’凑合吧。” 方刻木着脸,端端坐在桌边,表情狰狞嚼着蒸饼,林随安有理由相信,若是他目光里的刀子能实物化,已经把花一棠开肠破肚千万次。 靳若惨不忍睹:“我的娘诶!” 林随安委婉表达意见,“这一身似乎与方兄清冷的气质不符——” 花一棠:“林随安你这就不懂了,方兄本就长得苦大仇深,自是要以喜庆的颜色冲一冲,若是穿得太素,岂不是愈发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多好,看起来和蔼可亲多了。” 木夏:“四郎所言甚是。” 伊塔:“花花驴驴,好看哒。” “我只觉得毛骨悚然。”靳若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嘀咕。 “……方兄,”林随安还想挣扎一下,“你没什么意见吗?” 方刻垂着眼皮,“这身衣服价值三贯钱。” 林随安:“……” 难道您老的审美只值三贯钱吗?! 林随安不理解,但是大受震撼。 然而半个时辰后,她就发现震撼的太早了。 木夏竟然为他们准备了一个车队,四驾马车八辆,拉车的马匹毛色全黑,马鬃系银铃,还有四辆货车,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檀木箱子,棕马铜铃,跟车的仆从三十人上下,最离谱的是车队最前方,六匹高头良驹,毛色犹如珍珠,光泽华丽,马鬃马尾梳着漂亮的小辫子,辫尾系着纯金的铃铛。 木夏神色愧疚:“家主说了,东都不比扬都,四郎第一次来,还是低调行事的好。唉,委屈四郎了。” “还是大哥想得周到。”花一棠翻身上马,十几层的衣袂在日光下甩出绚丽的华光,高举折扇,“出发!” 伊塔兴高采烈甩起马鞭,方刻揪起马鬃上的金铃咬了一口,表示满意,“是真金。” 靳若:“我能找个幂篱把脸遮起来吗?” 林随安:“放心,有花一棠在面前顶着,应该没人关注咱们。” “……你确定?” “呃……应该吧……” 凌芝颜看着眼前堆成山的卷宗,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冯氏文门的案子之后,大理寺就变成了东都学子的众矢之的,日日都有冯氏拥趸者在大理寺门前静坐,一日三班倒,吃喝拉撒睡都不耽误,显然是打算和大理寺耗到天荒地老。这些学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少人身上还带了功名,打也不敢打,赶也赶不走,大理寺卿陈宴凡气得头发掉一半白一半,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将矛头都对准了凌芝颜,扔给他数百件陈年无头旧案,还限期令他一月之内务必查出个子丑寅卯。 明庶和明风很是不忿,好几次都想去寻陈宴凡的晦气,皆被凌芝颜压了下来。他是凌氏这一辈中唯考中一甲进士步入官场的,又蒙圣人看重,身负复兴整个凌氏一族的重任,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断然不敢像某些人一般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有的时候,我真想像花家四郎一样,狠狠骂一句啖狗屎!”明庶边整理卷宗边嘀咕。 凌芝颜解开卷宗绑带的手顿了一下,若是花一棠,受了这般委屈,八成早就闹得天下大乱,还有林娘子,估计已经掀翻了大理寺,让陈宴凡焦头烂额——如此这么想象着,凌芝颜居然觉得心里爽利了几分。 “对了,凌公可听说了河岳城的案子?”明庶问。 凌芝颜点头:“知道。” “原本报上来的卷宗说杀了十人,李公很是重视,派张司直去核审此案,结果您猜怎么着,那个纪高阳三年里居然杀了两百多个老人!妥妥的惊天大案。”明庶啧啧道,“你说也真是绝了,怎么每次那个花家四郎都能碰到这么厉害的案子,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命格?” 凌芝颜:“这般举世无双的运气,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明庶四下瞅了瞅,凑上前,“凌公,您真要给花四郎做制举保官?” “保举的荐书已经递上去了,以花氏的家世和花一棠的名气,应该不是问题。” “您就不怕花氏四郎万一考的不好,连累您?”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 十日前,花一棠答应他的一千金酬劳运到了凌氏,还附赠了两箱金叶子——花氏不愧是名扬海外的生意人,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如今他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只是此事还是莫要让明庶、明风知道的好,他好歹也算个世家子弟,总还是要顾忌几分颜面的。 “花家四郎,人品正直,聪慧过人,学富五车,我信他。”凌芝颜昧着良心道。 明庶摇头:“我倒是觉得,还不如保举林娘子,起码胜算大些。” “凌公!出大事了!”明风火急火燎跑进来,“门外那些静坐的贡生,都、都都跑了!” 凌芝颜一怔,明庶大喜,“哎呦娘诶,他们可算是走了,太闹心了!” “为何走了?”凌芝颜问。 明风用袖口抹着额头的汗珠,“花氏四郎的车队半个时辰前入了长夏门,那些贡生八成是听到了消息,去寻他的晦气了!” 明庶长大了嘴巴,凌芝颜拍案而起,“速速随我走!” 东都是唐国第二大的都城,仅次于两百年历史的安都,规模相当于两个扬都,居住着将近一百五十万人口,是响当当的国际大都市。城池主要分为三部分,宫城、皇城和郭城,宫城为圣人居所,俗称禁宫,皇城位于宫城与郭城之间门,乃是三省六部一台五监九寺衙署所在。郭城共有一百零三坊,以洛河为界,分为洛南城的二十九坊和洛北城的八十四坊。 大理寺位于皇城东城,紧靠着尚书省,凌芝颜骑马从宣直门出了皇城,入洛南城,绕行清化坊、立德坊、承福坊,跨过洛水桥,沿着中衢大道一路向南——东都的道路宽过十丈,足够几十辆马车并排前行,但此时刚过午时,乃是东都三大市集,南市、北市、西市开市之时,马队、骆驼、车队、货物、人流填街塞巷,纵使凌芝颜骑的是千里良驹,也如泥牛入海,寸步难行。 眼见前方道路拥堵,凌芝颜心中焦急,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明风,与明庶钻入人流,快步奔向长夏门方向,长夏门是东都的南城门,也是最繁华,守备最严的城门——那些静坐的学子,都是一根筋的二愣子,花四郎又是个不安分的,若是在此处闹出事儿来,莫说参加制举,花一棠恐怕这辈子都与科举无缘了。 突然,明庶倒吸一口凉气,指了指前面,“凌公!” 凌芝颜闪目观望,只见前方光华璀璨,竟似无数宝石华光四射,甚是刺眼,他用袖子遮了遮眼睛,这才看清,竟是一队耀眼的车队缓缓行来,马车的轮毂、车梁都镀了金,最前方的六匹骏马,毛色如洁白无瑕的锦缎,泛起涟漪般的波光。凌芝颜震惊,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珍珠骏,据说一匹从出生饲养至成年,仅是饲料便要花费百金以上,可谓是万里无一。 而现在,居然同时出现了六匹——凌芝颜吞了吞口水,六百金的饲料,比他可金贵多了。 百年士族出身的凌芝颜尚且如此,更不要提东都城内的普通百姓了。虽说生在圣人脚下,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东都的老牌士族权贵流行低调素雅之风,只爱在暗搓搓的细节处下功夫,像花氏这般明晃晃将“老子有钱”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四处张扬的简直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一时间门竟是都看呆了,齐刷刷避让两侧,叹为观止。 突然,车队前方出现了一队衣着朴素的学子,手挽着手横成一排,好似木栅栏般拦在了路当中,中央位置的学子横眉怒目,嗓门尖锐,“来人可是扬都第一纨绔花氏四郎?!” 这一嗓子顿让凌芝颜回了神,他这才注意到六匹马上并没有骑人,只有牵马的侍从——莫非花四郎早就料到文门的学子会寻他的麻烦,这夸张的车队只是幌子,四郎本人早就用别的方法潜入东都——凌芝颜心中松了口气,不愧是花四郎,果然心思细腻,思虑周全。 岂料,下一秒,珍珠骏后的豪华马车里就传出了懒洋洋的嗓音,“啖狗屎!谁这么不长眼,跑到路中间门犬吠?!” 凌芝颜眼角抽动:不愧是花四郎,还是这么招人恨! 一众学子哪里能想到对方居然嘴这么臭,碍于清高的身份,又不能骂回去,顿时憋了个脸红脖子粗。 马车里传出一声嗤笑,驾车的木夏跳下马车,高抬手臂,雕花嵌珠的车门吱呀开启,修长白皙的手指扶住木夏的胳膊,缓缓探身出车,啪一声甩开了扇子。 这一瞬间门,无论是耀眼的珍珠骏,还是镀金的马车,或是午时灼目的阳光,全都失了颜色,只见那少年衣袂如明朗夏日天空中的一抹轻云,摇荡着细碎的果木香,眉眼俊丽无双,眸光所到之处,漫天华彩。 所有人呼吸一紧,满街寂静。 凌芝颜:“……” 不愧是花家四郎,不嘚瑟就浑身难受。 前来讨公道的领头学子最先回神,厉喝道,“花家四郎,你污蔑冯氏文门,迫害文门学子,断我唐国文脉,实乃千古罪人!我等今日冒死前来,就是要替冯氏、替文门,替天下学子讨个公道!” 花一棠递给木夏一个眼色,木夏当即在车首将坐垫、凭几、小木案、点心,茶碗一一布置妥当,亏得花氏马车面积足够大,摆下这堆啰嗦物件居然还绰绰有余。 花一棠捋了捋袖子,靠着凭几舒舒服服坐稳,用扇子点了点领头的学子,道,“你谁啊?” 领头的学子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圆脸小眼,被花一棠目中无人的态度激得满脸通红,“我乃随州举子单远明,字白苹,号蒹葭居士,此来是——” “杂草居士是吧,”花一棠笑意吟吟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公道,那咱们就来辩一辩,何为公道。”:,, 64 6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凌芝颜被花一棠的大胆大妄为惊呆了,别人他不认识,这位单远明他可熟。此人为随州颇有名气的才子,据说三岁能文,五岁能诗,十四岁入随州郡乡学,五年后,便通过选拔成为贡生,入东都参加当年的科举,可惜运气不佳,未能一举登第。东都文门怜惜人才,特招他入学,并介绍门路助其行卷献书(注),据说文采斐然,满朝惊艳,且此人古道热肠,喜好打抱不平,在文门学子中极具口碑,若无意外,今科一甲进士定有他一席之地。 可惜,惊天的“意外”出现了。 冯氏文门科举舞弊一朝爆出,树倒猢狲散,连带着这些原本依附在文门中的学子也遭了殃,圣人之前下了恩旨,说文门舞弊案不得株连门下学子,不可失了天下学子的心,所有文门学子皆可自行离去,待来年再考。 这些学子眼看就要捧上金饭碗,一朝梦碎,自是悲愤,加之一夜之间谣言四起,说文门舞弊一案乃是有人构陷冯氏,他们也不知是受人煽动还是得了什么授意,越闹越大。 而深受文门恩惠的单远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几番下来俨然已经成了这些学子中的小头目。别的不说,就说日日去大理寺门口静坐,就是他主导组织的。 凌芝颜自是知道花一棠的聪慧,但若论才学……那家伙有才学吗?竟敢大言不惭打算与才名远播的贡生当街论辩,凌芝颜扶额,难怪花一棠当初那么爽快就付他一千金的报酬,花氏的钱果然不好赚! 以单远明为首的学子们听到花一棠的话,顿时哄堂大笑,纷纷嘲讽道: “一个纨绔,竟然敢与我们当街辩理?!莫不是酒肉吃多了,肥油入脑,傻了吧?” “真是狂妄自大!” “不知所谓!” “酒囊饭袋!” “贻笑大方!” “放——你——狗——屁——”花一棠扇子拢在腮边,拉长嗓门,犹如自带回音混响,将所有声音都压了下去,“一帮蠢驴——是非不分——啖——狗——屎——” “你说什么?!”众学子大怒。 “竟敢当街叫骂污言秽语!” “真是有辱斯文!” 花一棠扬起万分讨人嫌的笑脸,语速突然变得飞快,“我坐着马车吃着茶,赏着风景唱着歌,路上走得好好的,你们一帮凶神恶煞冲上来不由分说就满嘴喷粪,脏了我的茶污了我的歌,我若是不骂回去,岂不是有辱我扬都第一纨绔的斯文?” 不得不说花一棠不愧是扬都嘴炮第一人,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口齿清晰,这么一长串词居然只用了一息时间,待众人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喝茶润唇了,旁边还有木夏率花氏一众侍从啪啪啪鼓掌做气氛。 “哇哦——”围观百姓万分激动,齐刷刷看向学子一侧,期待这边如何反击。 凌芝颜更惆怅了,他见缝插针往人群里挤,一边挤一边在花氏车队里焦急搜寻林随安的身影,想着若是有个万一,她定有办法镇住花一棠。 可车队里异常平静,并没有发现林随安。 凌芝颜突然有个不好的预感,莫非林随安不在车队里? “凌司直?”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嗓音,“你也来看热闹?” 凌芝颜猝然回头,就见林随安和靳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林随安啃着水梨,靳若捧着一包白糖糕,纸袋上印着北市王氏糖糕的红章。 凌芝颜:“你们——怎么在这儿?” 靳若:“那个珍珠马的毛反光。” 林随安:“我们怕晒黑。” 如此奇葩的理由,凌芝颜闻所未闻,实在不知该如何聊下去,顿了顿,果断放弃了闲聊套交情的流程,直奔主题,“你们不去帮花四郎吗?” 林随安:“这些举子身形瘦弱,脚步虚浮,气息不稳,应该都不曾习过武,打不过花一棠的。” 凌芝颜:“……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论骂架的功夫,我自愧不如,还是让花一棠自行发挥的好。” “不是骂架,是辨理……” “有区别吗?” “……” “放心,万一花一棠骂输了,咱们就上去把那帮举子全揍晕。”靳若道,“这就叫——先礼后兵!” 林思安十分欣慰:“孺子可教。” 凌芝颜:“……” 花家的一千金能退回去吗? “诸位!诸位——”单远明高举双手,示意众学子稍安勿躁,“此人满口秽言,就是要激怒我们,莫要被此人带偏了,我等此来是辨公道的,定要以理服人!” 众学子恍然大悟: “白苹所言甚是!” “此人果然危险!” “险些中了他的道!” “还是白苹有大智!” 单远明长吸一口气,目光直直射向花一棠,“花家四郎,我知你家世显赫,富贵滔天,但公理乃世间擎天之柱,绝非家世财富可撼动,你为一己私欲,构陷冯氏文门,将天下学子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将唐国文脉至于岌岌可危之境地,国之基业将毁于你手,午夜梦回,你良心可安?!” 众百姓“哇哦”,又齐刷刷看向了花一棠。 花一棠冷笑:“冯氏科考舞弊,人证物证俱全,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成构陷了?” “冯氏暗塾是花氏发现的,泄露考题的轴书也是花氏找出来的,关键证据皆是由冯氏宿敌提供,这证据的真假如何不令人生疑?”单远明道,“何况冯氏文门高风亮节,数十年如一日资助寒门学子,不求回报,不求金银,此等善举,此等高义,怎会自毁门楣?定是花氏见冯氏声名显赫,妒贤嫉能,方行构陷之举!” “噗!”花一棠喷出一口茶,摇着扇子大笑起来,笑声连绵不绝,震得整条街都在发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单远明大喜,提声道:“诸位!诸位!可瞧见了?!此人是定是被我说中了恶行,羞愧难当,激奋疯癫了!” “啖狗屎!”花一棠笑声倏然一停,“他冯氏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与我花氏相提并论?!你说冯氏声名显赫?显赫在何处?在你鼠目寸光的绿豆眼里吗?睁开你的王八眼看清楚,花氏商铺遍布唐国各州县,花氏商队足迹踏遍丝绸之路,花氏商船远渡重洋,花氏商号名扬天下。问问你身边的百姓,知道冯氏的有几人?知道花氏的又有几人?!” 围观百姓频频点头。 “花四郎说的没错!若论家喻户晓,非花氏莫属啊!” “我们都是大老粗,连字都不识得,谁关心什么冯氏。” “北市、东市、西市里五成的铺子都印了花氏的族徽,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记住也不行啊。” “花氏铺子里的东西就是好,衣服穿好久都不坏,就算怀了还能免费修补。” “花氏的毡帽结实好用,还漂亮。” “我喜欢花氏的配饰,每个月都有新花样,尤其是最近香囊球,甚是神奇。” 花一棠:“若是我没看错,你身上的衣衫,脚上的鞋子,裤、腰带,头上幞头都是是从花氏的铺子里买的吧。” 单远明双脚猛地向后一缩,嘴巴张了几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花一棠站起身,身形矫健跳下马车,他的身高比单远明高了半个头,长得又俊,穿得又花哨,常年撕逼打架的功底练就了一身摄人的气势,往那一站,万众瞩目,鹤立鸡群:“你说我将唐国文脉至于岌岌可危之地,我倒想问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何为文脉?!” 单远明扬起下巴:“夫谓文,由文字始,延为章诗典籍,积累为三坟五典,夫脉者,血之府也,乃气血运行之通路,夫谓文脉,乃文学脉络,国之血府,秉负屃之魂,属文曲昌兴之象!” 一席话,说的慷慨激昂,那些学子听得是热血沸腾,纷纷鼓掌叫号,可除了他们之外,所有围观百姓皆是满脸懵逼。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额角,笑道,“大家可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吗?” 百姓齐齐摇头:“听不明白。” 花一棠耸肩:“我也听不懂,烦请这位杂草居士为大家解释解释呗。” “果然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单远明冷笑道,“你听好了,文脉就是文之血脉,国运之脉!” 花一棠一敲扇子,“你若早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嘛。换句话说,你说我踹翻了冯氏,相当于毁了文之血脉,断了国运之脉?” 单远明一怔,似乎发现这话里面有些不对,正欲开口辩解,不料花一棠突然先声制人,拔高声音道,“大家都听到了吧,此人说冯氏乃是唐国国运!” 单远明大惊失色:“我没说过!” “啊呀呀,杂草居士怎可睁眼说瞎话呢?大家可都听得真真的呢!” 众百姓纷纷附和: “对对对,我们都听到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不就是说这些嘛!” “还读书人呢,自己刚刚说的话就不认了,真是可笑。” 单远明急得满头大汗,“我不是这个意思,诸位、诸位,此人曲解我意,乃为诡辩,诸位莫要信他!” 花一棠嘴角含笑,斜眼瞅着他,声音不紧不慢,“区区一个冯氏,成势不过十年,竟成了你口中的国运之根本,不知道的,还以为唐国已经成了他冯氏的天下呢。” “花一棠!你口出忤逆之言!大逆不道!你可将圣人和朝廷放在眼里!”单远明怒喝。 “行忤逆大罪的是你们!”花一棠目光骤厉,声锋如刀,“你口口声声说我构陷冯氏,可有证据?!” 单远明:“花氏与冯氏有仇,此乃众人皆知之事,我乃是以常理推断——” “荒天下之大谬!”花一棠一扇子扇在了单远明的脸上,声音那叫一个响亮清脆,单远明一介书生,哪里能料到花一棠竟然说打人就打人,顿时被扇蒙了,捂着脸骇然看着花一棠。 “断案讲的是真凭实据,没有证据的推断连狗屎都不如!你仅凭一个捕风捉影的猜疑就在此大放厥词,妖言惑众,污蔑官府,你才是意图毁我唐国基业的罪人!”花一棠厉声道。 “我、我何时污蔑官府,你、你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此案由大理寺主导搜证、取证、审讯,刑部复查复审,御史台全程监督,所有程序皆合乎唐律规定,此间多少衙吏不眠不休,多少官差奔波千里,多少官员如履薄冰,莫说证据有瑕,就算卷宗里多出一只苍蝇也会审个清楚明白!”说到这,花一棠骤然提声,如花瓣般的衣袂迎风扬起,明亮耀眼,“这一切,就是为了查明真相,为了还天下读书人一个真正公平公正的科举!这才是国运之根本!” 满街寂静,所有人静静看着阳光下俊丽的少年,看着他漂亮的大眼睛里泛起泪光涟漪,“你们这帮蠢货,这都是为了你们……为了天下人的未来啊!” 凌芝颜看呆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花一棠说到官差如何辛劳之时,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 靳若:“嘿!赢了!”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这纨绔的嘴炮功夫又升级了。先以胡搅蛮缠打压单远明的气势,层层递进,以忤逆之罪令其心神大乱,再以事实证据疯狂碾压,句句鞭辟入里,字字入木三分,连标点符号都配上了节奏,尤其是最后这句结尾,以情动人,拔高主旨,高明! 再看那些学子,个个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花一棠眸光定定落在单远明的身上,“扪心自问,你是真觉得冯氏之案有疑点,还是因为冯氏倒台砸断了你的青云路?你是到底为了公道?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你是真看到了真相?还是一叶障目只愿看到你想看到的?” 单远明连退数步,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汗透衣背,全身发抖。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向四周百姓抱拳施礼道,“今日因花某误了大家的时间,花某万分愧疚,为表歉意,自今日起十日内,只要在场诸位去花氏采购物品,报上‘花四郎威武’五字暗号,皆可享八折优惠。” 凌芝颜的下巴咔吧掉了。 靳若愕然:“好不要脸!” 林随安扶额苦笑。 围观百姓万分激动,纷纷口呼“花四郎威武”,欢送花氏车队徐徐远去。 一众学子呆呆站在街边,目光茫然,神色惶恐,不知该何去何从。 经此一役,这帮学子断不会再去大理寺门前静坐了,凌芝颜心里松了口气,突然,心中一跳,猛地看向林随安。 “莫非……花氏车队如此高调入城,是为了——” 为了帮他吗? 林随安笑了:“凌司直来都来了,一起去吃个茶呗。” 小剧场1: 一个时辰前 花一棠骑马骑得腰酸背痛屁|股酸,只坚持了半个时辰就受不住了,回马车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车队已经入了东都长夏门,他激动推开车窗想找林随安,却发现林随安不见了,不仅林随安不见了,靳若、伊塔、方刻都不见了。 “木夏!”花一棠大喊,“林随安……咳,大家都去哪了?” 木夏:“方大夫晕马,吐了,伊塔驾车先行一步,送方大夫去别院休息。林娘子和靳若——去玩了。” 花一棠:“诶?” “是的,四郎,他们不仅没通知你,还成双入对、形影不离、喜气洋洋地去玩了。”木·花氏拱火第一人·夏正色道。 花一棠的脸绿了,头发丝也绿了,攥得扇子咔咔作响。 就在此时,车队骤然一个急刹车,外面传来了呼声: “来人可是扬都第一纨绔花氏四郎?!” 花一棠紧了紧牙帮子,冷笑出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来的正好! “啖狗屎!谁这么不长眼,跑到路中间犬吠?!” 小剧场2: 三日后,扬都花宅。 伊梅尔乐颠颠跑进门,举着两封飞鸽传书道:“咱们上半年进口的珍珠原珠已经卖出去了七成,出售速度较去年快了一倍,价格高了三成!那些买家中都在传,花家四郎在河岳城大肆收购珍珠首饰,定是花氏有内幕消息得知珍珠要涨价,所以纷纷跟风砸钱囤货呢!” 花一桓翻账簿的手顿了一下,“这个臭小子,居然这样也能歪打正着。” “还有,东都传来了消息!四郎和一群贡生在中衢大道当街论辩。” 花一桓眼皮都没抬:“吵赢了吗?” “当然赢了。” “嗯。” “四郎弄了个十日折扣的暗号,叫花四郎威武。东都回报,年末积压的库存因此清了三分之一,简直是意外之喜。” 花一桓扬起眉毛,“一能促销存货,二能打响名号,一箭双雕,很好,传令下去,暗号推广至全国,打折时限再延长十日。” “是!”:,, 65 6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东都花氏别院中,最豪华最舒适的便是位于景行坊的花氏六十六宅,南临北市,交通通畅,闹中取静,沿着道中衢大道一路向北。过了洛水桥,入洛南城,过玉鸡坊,入景行坊坊门,便能看到这所辉煌的大宅。建筑风格承袭了花氏一如既往的豪横风格,宽敞的六进园子,黑檐红柱,墙面以混了金粉的朱红色香料涂了,阳光一照,又香又闪,入了正门一路行至后园,放眼望去,湖水清澈,园林郁郁,杨柳依依,楼阁水榭亭亭玉立,尤以湖心岛的“游莺水榭”风景最好,环顾四首,碧波荡漾,鱼跃出水,令人心旷神怡。 花一棠出了场大风头,心里那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憋屈酸气总算是散去了几分,刚入别院,便有仆从前来汇报,说伊塔已经带着林娘子等人去了游莺水榭,摆了茶宴要为他庆功,顿时喜上眉梢,摇着扇子哼着小曲过燕舞桥,美滋滋入了水榭,左手叉腰,右手举扇,摆了个帅气的邀功姿势,“花某今日在东都一战成名,此后定然——凌六郎,你怎么在这儿?!” 凌芝颜一见花一棠顿时大喜,迅速起身,拉过花一棠的手肘,几乎是将他搀进了坐席,亲自捧了自己面前的茶碗送到花一棠手中,神态颇为亲昵,“四郎今日辛苦了,快,喝口茶,润润喉。” 花一棠一脸戒备,“你吃错药了?” 凌芝颜笑得咬牙切齿,“喝吧。” 花一棠垂下眼皮瞄了一眼,明白了。碗里的茶汤粘稠好似泥浆,散发着辛辣苦涩之味,表面还漂浮着一层不明的杂质,显然是伊塔的最新作品。 再看对面,靳若捂嘴憋笑,林随安肩膀乱抖,伊塔坐在黑气腾腾的茶釜后,蓝汪汪的大眼睛无辜望着二人。 “啊呀呀,如今想来,六郎愿为花某的制举保官,花某还未曾正式谢过呢,捡日不如撞日,今日花某就以茶代酒,聊表谢意,”花一棠手捧茶碗反敬凌芝颜,“还请六郎满饮此盏,莫要辜负我一腔热诚啊!” 凌芝颜双手抵住茶碗,暗暗施力往回推,“今日四郎舌战群儒,拨乱反正,破除谣言,帮我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凌某当以此茶回敬四郎!” 花一棠的力气哪里能是凌芝颜的对手,眼看那茶汤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咬牙压低声音,“凌六郎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可没有闲工夫帮你出气。” 凌芝颜百年世家的风骨快撑不住了,“四郎刀子嘴豆腐心,我懂的。” “你这是恩将仇报。” “我这是借花献佛。” 林随安看得感动不已:“果然是兄弟情深,伊塔,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敏白(明白)。”自从方刻赞过伊塔的茶艺,伊塔煮茶的信心大增,日日钻研茶经,力求持续创新,此时见到花、凌二人的表现,更是喜上心头,忙舀了一大碗茶汤,端端推至案上,“一人一碗,喝。” 靳若:“噗——” 花一棠眼角抽动:“你这叫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凌芝颜眼皮乱跳:“凌氏家训,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二人互瞪一眼,同时端过茶碗,凑到嘴边小心抿了一口,一个脸绿了,一个脸青了。 伊塔期待:“还要吗?” 两只异口同声:“不必!” 林随安和靳若笑作一团。 不得不说,伊塔的茶虽然味道一言难尽,但效果拔群,凌芝颜与众人大半月没见的隔阂只用了这半盏茶就消失了,原本拘谨的表情动作都松弛了下来。 花一棠换上木夏茶汤喝了两口,很快又生龙活虎了起来,瞅着凌芝颜道,“那个单远明什么来历?” 凌芝颜:“随州的贡生,颇有才子之名。” “随州?”花一棠眯了眯眼,“难怪,那破地方风水不好。” 其实在单远明自报家门的时候,林随安也注意到了。 随州,正是苏城先所在的苏氏大本营。 “此次制举圣人颇为重视,尤其是各大世家听说花氏四郎也有意参加后,皆是闻风而动,五姓七宗皆派了士子前来参试,可以说,此次旦日制举的规模和阵容为五十年之最,”凌芝颜看了林随安一眼,“苏氏也派了一人,名为苏意蕴,乃为苏氏家主的表弟,从辈分上来说,算是苏城先的舅爷。” 林随安表示敬佩:“老人家真是老当益壮。” “咳,他只有二十三岁,只是辈分太高。”凌芝颜顿了顿,“实不相瞒,此人月前来到东都,曾多次登门递帖子约我相见,我碍于凌氏与苏氏的关系,勉为其难见了他一次,此人——此人一直向我打探林娘子在南浦县的事,言谈间似乎对苏城先与林娘子解除婚约一事颇为惋……惜——” 凌芝颜说不下去了,因为花一棠正用杀人的目光盯着他,手里的扇子咔咔作响,好像是将扇子当成了什么人的骨头,打算挫骨扬灰。 “哦?”林随安反倒笑了,只是那笑容比花一棠的杀气更惊悚,“怎么着?莫非这位舅爷还想把婚约续上?请我去做苏氏的舅奶奶?” 凌芝颜埋头喝水,“我可没说过。” “我觉得这事儿不对,”靳若提出怀疑,“单远明和苏意蕴都是随州的,还都不约而同来找咱们的麻烦,搞不好是私下里串通好的。” 凌芝颜皱眉:“这二人之间似乎并无交集,毕竟一个是寒门,一个是士族。” “切,难道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还能去大理寺备案不成?”靳若看了眼林随安,“我去查查这个苏意蕴!” 林随安一怔:“可你在东都——” 靳若:“林随安,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净门少门主,论探查消息的功夫整个净门谁能比得过我?就算我手下一个人都没有,我也能将那个姓苏的查个底儿掉!” “说得好,这才是净门少门主的气魄!”花一棠啪一声甩上扇子,掏出一包金叶子扔给靳若,“去吧。” 靳若喜笑颜开,“行嘞。” 林随安:“万事小心。” “你就安心等着揪苏氏的小辫子吧。”靳若一阵风跑出水榭,和一步三晃进门的方刻打了个招呼,“方大夫你醒了?伊塔熬好茶等你半天了。” 一身花蛾子装扮的方刻走进来,在靳若的位置坐下,大约是没睡醒,眉头紧蹙,脸色白中带青,问道,“你们又要祸害谁?” “一个姓苏的坏人。”伊塔给方刻舀了一碗茶,方刻端起一饮而尽,眉头松了几分。 凌芝颜从方刻进来就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衣服,当看到方刻面不改色喝下了伊塔是茶厚,整个人都惊呆了,“这位——光鲜亮丽的……英雄是——” “凌司直有礼。”方刻抱拳,“我是方刻,是花四郎聘请的仵作。” “仵作?!”凌芝颜声音高了八度,立即发觉失态,忙端起士族风范,“原来是方兄,久仰久仰。” “我没什么名气,不用久仰。”方刻表情犹如木雕,“我们不熟,凌司直不必没话找话,你说的累,我听着也累。” 凌芝颜:“……” 花一棠疯狂砸腿,林随安疯狂憋笑。 原来听方刻怼别人这么爽。 “河岳城的案子,方大夫才是幕后功臣,若没有他,很难寻到凶手的破绽。”还是木夏厚道,特意解释了一下方刻的背景。 凌芝颜恍然大悟,忙道,“久仰——咳,有所耳闻。” “凌六郎,你们大理寺最近有没有什么仵作资质的考核啊?帮我们方大夫报个名呗。”花一棠问。 凌芝颜想了想,“这一季的仵作资质考核报名已经结束了,可以等下一季,大约在四月左右。” 花一棠啧了一声:“太迟了,能走后门插队吗?” 凌芝颜:“为何这么急?” 林随安意味深长叹了口气,“不是我们急,是怕万一有什么案子,来不及。” 凌芝颜笑了,“林娘子放心,东都乃唐国都城,三省六部所在,金吾卫驻守,百姓安居乐业,若论守备严密,治安安全,乃唐国之首。” 林随安:“……” 您这话听起来像fg! 花一棠摇动小扇子:“凌六郎,莫吹牛,吹牛遭雷劈啊。” 凌芝颜:“四郎只管放宽心安心备考即可,即便是出了案子,有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在—— “凌公!大事不好了!”明风满头大汗跑进水榭,“大理寺传令,所有官员即刻回大理寺报道,听说——”他飞速看了眼水榭里的人,压低声音,“出了个怪案子!” 凌芝颜站在大理寺主堂,看着座上火冒三丈的大理寺卿陈宴凡,脑中不觉想起临行时花一棠幸灾乐祸的笑脸。 “凌六郎,若是应付不来,可以来求我哦。我大人有大量,可以考虑帮你的呦!” 可惜下一瞬,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就被林娘子拍到了一边。 林随安的笑容诚恳多了,“无论什么案子,只要凌司直有难处,我定然鼎力相助。费用还按扬都的标准算。” “唉——”凌芝颜重重叹了口气。 “凌芝颜!”陈宴凡怒喝,“出列!” 凌芝颜身为大理寺司直,从六品上,在这间主堂中是品级最低的,只能站在队列末尾,后退一步就是门外,他侧移一步,出列抱拳,“属下在。” 陈宴凡拍案怒吼:“你唉声叹气的作甚?!莫不是觉得这案子我们大理寺破不了?!” 这位大理寺卿五十有三,执掌大理寺五年,破案率越来越高,头发越来越少,脱了官帽,只有弹丸大小的发髻,发际线更是直逼头顶,得了个“聪明绝顶”的野号,和他与日俱减的头发完全相反的,还有与日俱增的暴脾气: 凌芝颜不卑不亢:“陈公言重了,这几日属下一直在案牍堂研读卷宗,对新发的案件并不了解。” “你们听听!听听!”陈宴凡怒道,“这小子是在埋怨我呢!” “属下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当值期间,私自外出,还——” “属下依规报备过了,张少卿准了的。” “啊?” 大理寺少卿张淮上前一步,“回陈公,是的。” 陈宴凡噎了噎,“总之,此事是你的不对!回案牍堂呆着去!那些旧案一日不破,一日不得出来!哼!” “属下遵命。” 退出主堂的时候,凌芝颜还能听到陈宴凡的大嗓门几乎震破屋顶,“谁让你们把那小子叫过来的?!你们是不是要气死我?!这案子别让他碰!都给我记住了!” 明庶和明风义愤填膺,“陈公也太过分了,若论破案的能力,放眼整个大理寺,谁能比得过凌公,凭什么不让你去?” “陈公自然有他的计较,你二人不可妄言。”凌芝颜快步走向案牍堂,“到底是什么案子?” 明风压低声音,“伊水渠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颇为怪异,坊间传说,乃是妖邪作祟。” 凌芝颜皱眉,“尸体如何怪异?” “听说是——特别漂亮。” “什么?” “就是,人也漂亮,尸体也漂亮,不对,应该说,尸体更漂亮。” 凌芝颜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后衙,走进案牍堂,端端落座,细细思索。 只是一具女尸,断不会令陈公如此大发雷霆,八成是因为妖邪作祟的传闻,年关将至,本就人心浮动,再加上旦日制举在即,各州府的世家子弟、学子齐聚东都……此时出现谣言——凌芝颜不禁又想起了关于冯氏的谣言——他摇了摇头,苦笑道,“花四郎真是乌鸦嘴。” 明风:“凌公,可要我去探探这个案子?” 凌芝颜点头,顿了顿,又道,“备一份薄礼,送去花氏六十六宅。” 明庶:“啊?花氏还需要咱们的礼啊?” 凌芝颜掐额头,“未雨绸缪,但愿用不上吧。” 明庶和明风对视一眼,实在不明所以,只能依令行事。 二人离开后,整个案牍堂就静了下来,偶有风吹过案牍吊签,哒哒作响,凌芝颜展开一卷发黄的卷宗,目光在上面扫了几列,根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累感,左手托腮,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凌芝颜已经有很久没睡这么沉了,意识似乎坠入无底的泥潭,难以清醒,隐隐的,他似乎闻到了香味,很清甜的果木香,还参杂了清冷的水汽,令他沉溺的意识渐渐醒了过来。 “啧啧啧,口水都流出来了。” “要不让凌司直再多睡会儿?” “他再睡下去,我又变成杀人嫌犯了!” 杀人?!嫌犯?! 凌芝颜一个激灵,猝然睁眼。 视线里豁然出现两双眼睛,一双凤眼凌厉,一双睫毛如扇,吓得他“嚯”一声往后一窜,脑袋差点撞翻身后的书架。 花一棠翻白眼,“凌六郎,你真是凌氏子孙吗?就你这般警觉性,敌人的刀架在你脖子上都不知道。” 凌芝颜甩了甩头,万分不可置信,眼前二人分明是花一棠和林随安——他还在做梦? “你们——”凌芝颜看了眼四周,的确是大理寺的案牍堂,只是窗外一片漆黑,天已经黑了,“为何在此?” “明庶带我们进来的,”林随安笑眯眯道,“凌司直,走吧,一起破案去。” 凌芝颜瞪大了眼睛:“女尸的案子?!” “什么女尸?”花一棠暴躁摇着小扇子,“是那个单远明被人杀了。” 小剧场 半个时辰前。 林随安夹起一块切脍正要塞进嘴里,靳若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抢过林随安的白开水灌了半壶,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一个?” 花一棠漫不经心嚼着蒸饼,“伊水渠女尸的案子我们已经听说了。” “不是这个,是单明远被杀了!” 不是吧?又来?! 林随安顿时没了胃口,撂下筷子,“的确是个坏消息。” 靳若摇头:“不是这个!我说的坏消息是——坊间传闻是花家四郎杀的。” 花一棠把吃了一半的蒸饼扔回碗里,皮笑肉不笑哼哼了两声。 方刻放下饭碗,“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发现的尸体。” 方刻点头,“尸体应该还新鲜。” 林随安扶额:“好消息是什么?” “方大夫说了啊,尸体还新鲜着呢。” “……” 方刻慢吞吞脱下外袍,仔细叠好放在一边,只着大红内衫站起身,背起自制的超大号工具箱,古井般的目光盯着林、花二人。 林随安无奈,“走吧,去找凌司直。” 靳若:“找他作甚?” “他是大理寺司直,他打头阵,我们才能名正言顺查案。”花一棠道,“东都不比扬都,我们行事还是要低调些。” 靳若:“哎呦,您这会儿想起低调了?” 木夏:“我去备夜宵。” 伊塔:“猪人,要备茶吗?” 林随安:“备上吧。” 此言一出,花一棠和靳若的脸全绿了,方刻颇为诧异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目贯夜空,紧蹙眉头,心头微沉。 看来今天八成要熬通宵,定要跟凌芝颜说清楚,这活儿点加钱!:,, 66 6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东都与扬都不同,依然执行宵禁制度,入夜之后,坊门关闭,由金吾卫负责全城夜禁巡查,若无特殊身份,任何人不得在各坊间游荡。 凌芝颜恰好就是有“特殊身份”的人。他身为大理寺司直,乃为侦案查证之重职,佩大理寺统一颁发的“宵行令”,也就是所谓的“宵禁通行令”,坊门关闭后,亦可自由在各坊间行走。 林随安看着凌芝颜手中的“宵行令”,手掌大小的铜牌,四周雕着海浪纹,挂着黑色的穗子,正面刻有“大理寺特颁”,背后则是“夜行使者,随见放行”八字——整体设计颇显中一,不过胜在好用,从皇城一路出来,还未过洛河桥,已经遇到三波金吾卫盘查,全靠这张令牌,他们这一车人才没被抓到金吾卫的大牢里去。 靳若没赶上晚膳,抓紧赶路的时间塞了满嘴的糕点,鼓着仓鼠腮帮子汇报信息,“单远明住在永太坊秋苑客舍霜叶居的天字号房,秋苑客舍是三等客舍,房费低廉,住在里面的皆是与单远明一般的寒门学子,地字号以下的房间都是多人间,唯有天字、地字是独院单间,据说是掌柜特意为富有才名的学子准备的,万一哪位住店的学子高中,也好博个彩头,沾沾喜气。” “永太坊就在南市隔壁吧。”花一棠道。 “就是因为近,所以客舍扎堆,来自全国的文人墨客几乎都云聚于此。”靳若在盘子里摆放点心当做地标,“翰云客舍、东风客舍、五湖客舍三所为一等,百尺客舍、尊青客舍、江南客舍、思日客舍,远灯客舍五所为一等,和秋苑客舍相同的三等客舍四十六所,另有上不得台面的野舍近百家,都指着南市的红俏坊过活呢。” 凌芝颜诧异:“靳郎君以前来过东都?” 靳若:“第一次来。” “才来东都几个时辰,居然能将永太坊摸的这么清楚?” 靳若得意:“小意思。” “红俏坊是类似扬都红妆坊的地方吗?”林随安问。 靳若竖起三根手指,“面积有三个红妆坊大!” 林随安吹了声口哨,“有推荐吗?” “嗯咳咳咳咳!”花一棠扇子敲得点心盘叮叮作响,“说正经的!” “发现单远明尸体的时候,我正好在秋苑客舍对面的远灯客舍,也不知怎的,对面哗一声就乱了,我探出头一瞅,秋苑客舍里稀里哗啦跑出一堆学子,衣服鞋子都顾不得穿,然后就听到有人尖叫,”靳若做了个惊恐的表情,“死人啦,死人啦!我出去的时候,整条街都乱哄哄的,有说妖邪作祟的,有说妖物吃人的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我转了好半天,才算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说有人发现了单远明的尸体,被人杀了,一屋子都是血。” 凌芝颜:“这是什么时辰的事?” 靳若:“戌正三刻。” “坊门关闭是戌初,”花一棠顿了顿,“不对啊,坊门都关了,你是怎么避过金吾卫回来的?” 靳若:“这可是我们净门的机密,不外传的。” “切!” “你去远灯客舍做什么?”林随安问。 靳若:“你说巧了不是,苏意蕴就住在元灯客舍的天字号房,和秋苑客舍只有一街之隔。”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查到什么了?” 靳若摇头:“当时苏意蕴不在,我正打算翻窗进他的屋子——” 凌芝颜:“嗯咳咳咳咳咳!” 靳若又塞了口糕点,“没多久,人群里又传出了消息,说单远明是花一棠杀的,还说有人见到花一棠进了单远明的屋子,衣饰相貌都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一听情况不对,赶紧回去给你们报信。”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林随安想。 凌芝颜:“四郎一直待在花氏别院,有不在场证明,凌某觉得洗脱四郎的嫌疑不难。” 花一棠抖脚:“就怕有心人拿这个案子做文章,污蔑我花某的名声。” 一直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方刻冒出一句:“你有什么名声值得被污蔑吗?” 靳若:“噗!” 林随安跪了:方兄您真是不鸣则已,一鸣见血。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居然还笑了,“方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名声,要不咱们回去吧。” 林随安:“别啊,来都来了,进去瞅瞅呗。” 靳若:“对啊,凌司直的钱都收了,做生意要讲诚信,多少去转一圈装装样子啊。” 凌芝颜:“……” “凌公,永太坊到了。”明庶掀起车帘喊道。 永太坊的主街灯火通明,满街皆是手持火把的衙吏和不良人,神色凝重,步伐飞快,穿梭在大小街巷之间,似乎在焦急搜索着什么,一队不良人拦住了马车,领队人询问后得知车内是大理寺凌司直,大喜过望,忙引着马车去了秋苑客舍。 这般殷勤态度让林随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些衙吏的装扮她之前并未见过,皆是黑衣黑靴,头戴红色抹额,腰间配着三尺横刀,下车的时候,林随安瞥见了衙吏的腰牌,写着“京兆府”三个字。 京兆府,负责东都下辖十八个县的治安管理的超大型衙门,主管东都城重大治安问题,京兆尹为从三品大员,比大理寺卿只低半级。 凌芝颜似乎也有些惊讶,毕竟他只是个从六品的司直,忙正冠理带,随着衙吏快步入了秋苑客舍,反倒是花一棠表现颇有些奇怪,平日里他身上换个香囊多个簪子都要询问林随安是否有失礼之处,今日穿了一身居家常服去见京兆府的官,居然毫不在意衣着是否失礼的问题,大摇大摆跟着往里走。 入了大门,首先步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大堂,一座黑檐黑柱的巨大敞厅,因为天气渐凉,已经挂起了厚重的竹帘,南北两侧分设两处柜台,柜台后的木架上挂着房牌钥匙,林随安略略扫了一眼,大约有“一叶居上房”、“七叶居中房”、“红叶居上房”等等,大堂左侧能闻到尚未散去的油烟味,应该是厨房,右侧是一座三层赏楼,通向赏楼的木地板上泛着油光,门口上挂着两尺的楼牌,写着今日晚膳供应餐食的种类,显然赏楼就是客人的用餐之处。 “凌老弟,你来的太是时候了,老哥正焦头烂额呢!”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嚷着大嗓门迎了出来,他身着绿袍,头扎黑巾,见到凌芝颜先来个热情的拥抱,腰间的横刀刀柄撞得凌芝颜闷哼一声,狠狠拍了拍凌芝颜的后背,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这才多久没见?怎么瘦了这么多?大理寺那个陈烦烦是不是又给你穿小鞋了?” 凌芝颜大喜:“万大哥,你竟是去了京兆府,看这官袍,莫非是升官了?” “不才不才,如今我万某人是京兆府的司法参军,刚上任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跟你去报喜呢。”绿袍男人又啪啪拍了两下凌芝颜的后背,目光转向花一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漂亮娃娃是瓷做的吗?” “嗯咳!”花一棠狠狠咳嗽了一声,还瞪了凌芝颜一眼,言下之意:还不赶紧隆重介绍一下我?!” “这位是花一棠,来自扬都花氏,”凌芝颜笑道,“四郎,这位是万林,万大哥,是凌氏的故交。” “原来是青州万氏的后人,花某有礼。”花一棠正色抱拳道。 林随安颇为诧异看了花一棠一眼,之前他对扬都太守周长平都不曾这么正经过,莫非这位万林来历很不一般。 万林怔了一下,忙拉过凌芝颜低声道:“你与这花家四郎一直在一起?你可知坊间传闻他就是凶手——” 凌芝颜:“四郎一直待在花氏别院,证人好几十人,显然是有人造谣诬陷。” 万林笑了,又狠狠拍了两下凌芝颜的后背,“我也觉得是,这般漂亮的娃子,可干不出那骇人之事。”说着,看向林随安,“莫非这位小娘子就是手刃郑东的林娘子?”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凌厉,林随安一个激灵,猝然握紧了腰间的千净,血液中藏匿的嗜血杀意仿佛被激活了,沸腾不已。 此人身上的血腥气好重! 花一棠第一个发现林随安的反常,急忙拽了拽她的袖子,林随安神经一松,呼出一口气,沸腾杀意渐渐平复,抱拳道,“在下林随安,见过万参军。” 万林瞳孔一缩,全身杀意倏然一收,展颜乐道,“不错不错,果然是后生可畏。没事儿,来日方长。”说着,搭上凌芝颜的肩膀道,“凌老弟,这案子你可要帮我啊,我一介武夫,打架还行,破案实在不擅长。” “万大哥且将案情细细说与我听听。” “行,咱们边走边说。”万林揽着凌芝颜快步走向内堂,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夜风飘了过来,“死者名为单远明,年一十五,男,来自随州,今夜戌时一刻被人发现死在房中,死状极惨。” 凌芝颜:“第一个发现死者的是谁?” “是客舍的伙计。”万林道,“我简单探查了现场,初步判定乃是入室抢劫杀人,凶徒手段残忍,定是穷凶极恶之人,便命人封了街巷,四处搜捕,只是目前还未寻到嫌犯。” “可有其他目击人?” “目前还未寻到。”万林顿了顿,“就是这案发现场太怪了——”万林又顿了顿,压低声音,“我觉着,颇为邪气!只怕与近日流传的妖邪作祟一事有关,真是头大!” 凌芝颜摇头:“子不语乱神怪力,且待我看看再下定论。” “对对对,凌老弟说的对。” 林随安和花一棠并肩走在回廊里,客舍里的客人都被清走了,偌大一个客舍十分安静,一人的衣袂在夜风中飘飘飞舞,发出轻轻的哒哒声。 林随安放低声音,“青州万氏也是士族?” 花一棠摇扇子的频率变慢了,“他们与凌氏一样,也是以军功起家,算得上满门英烈,可惜现在人丁单薄。万林有军功在身,又蒙祖荫才得了个参军。” “京兆府司法参军的官不低吧?” “正六品。问题是东都达官贵人扎堆,京兆府负责东都治安,干得好,肯定得罪人,干不好,更是得罪人,尤其是司法参军,主管重大刑案,可东都还有大理寺和刑部——”花一棠啧了一声,“说句不好听的,能邀功请赏的大案子早就被抢走了,能留给他的,定是那些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的案子。” “单远明一介举子,没什么靠山后台,这案子不会得罪什么达官贵人吧?”靳若道。 花一棠用扇柄挠了挠额角,没说话。 “但愿如此。”林随安道。 只希望这一次花一棠的主角光环不要波及太广。 众人沿着回廊一路向前,先是路过一片园圃,圃中绿柳依依,树冠如盖,还有几处石桌石凳,算是客舍一处景致,园圃四周乃是错落有致的客房,分成好几个院子,分别挂着整齐的门牌,诸如“一叶居”、“三叶居”、“五叶居”等等,绕过花圃,眼前出现了一座独栋的院子,门口挂着“霜叶居”的门牌,院中只有两间客房,西侧为地字房,东侧为天字房,单远明的房间便是天字房。 天字房前守着四名衙吏,见到万林齐齐施礼,明庶和明风似乎与这四人颇为相熟,还上前打了招呼。 “凌老弟,这便是凶案现场,”万林回头看了眼林随安等人,“屋里的情形有些血腥,他们也要一起吗?” 花一棠:“来都来了,钱都收了,总要进去瞅瞅吧。” 万林无奈摇头,“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瓜娃子,莫要吓破了胆呦。” 门扇开启,血腥气扑面而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莲花屏风,屏风上斜斜划过一道血印,看起来像有人用手沾满血涂上去的,绕过屏风,便能看到房间全景——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房间的地面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血痕,触目惊心。 小剧场——关于查案的费用问题 凌芝颜:“为何要凌某付你们钱?嫌犯是花四郎,凌某是帮花四郎洗脱嫌疑,应该是四郎付凌某钱才对吧?” 花一棠:“破案是不是你大理寺司直的职责?” “……” “扬都的时候我有没有罩着你?” “……” “如今来到东都,这儿可你的地盘,你是不是要尽地主之谊罩着我?” “……” “我花某好端端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无端端被扣上了杀人嫌犯的帽子,这难道不是你们大理寺破案不力,才导致的谣言吗?” “……案发才不到两个时辰,破案不力谈不上吧……” “我是不是被冤枉的?” “……” “我被冤枉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在睡懒觉?” “……” “你还说不是你破案不力!” “……” 凌芝颜掐了掐额头,“直说吧,你们到底想如何?” 花一棠啪甩开扇子,得意瞅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绽出诚挚的笑脸:“凌司直,要加钱呦。”:,, 67 6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自认也算见多识广,且不说在现代世界熟读各大品类侦探,来到这个世界也算经历了三起大案,自诩面对何种凶案现场也能泰然处之。 但此时,见到眼前这般景象,心里也不由有些发憷。 地面的血痕形态很是诡异,就仿佛有人用巨大的毛笔蘸了血,在屋中拖拽作画,笔画凌乱无规律,根本看不出画得是什么。 除此之外,有两处血迹最多,一处是西窗前的书案,案角积了一大滩血,拖拽的血痕就是从此处开始,还有一处是东侧靠墙的床铺,血将床单都浸透了。 凌芝颜立即停步,问道,“有多少人进过房间?” 万林:“只有仵作和两个抬尸的衙吏,还有我进去探查了一番,都穿了脚套,凌老弟你以前说的话我都记着呢,屋里的物件、东西全都没碰。” “拿纸笔来。”花一棠提声,明风急忙唤人送来文房四宝,花一棠盘膝席地而坐,铺好纸,手持毛笔,目光如扫描仪一般将屋内情形一一掠过,下笔描绘成纸上的平面图,速度极快,标记极准,那些恐怖的血痕在他笔下,甚至还多出了几分白描的意境。 凌芝颜:“尸体在何处发现的?” 万林目瞪口呆看着花一棠的画作,怔了怔,才答道,“在床上,发现尸体的时候,是趴着死的。” 花一棠寥寥几笔在床铺上置画出一个人形,从画作比例来说,人很小,但猛一看去,居然颇有几分神似单远明。 画完了大概,他开始下笔描绘细节,将客房内所有家具、物件栩栩如生复刻在了纸上。 正北墙上是两扇窗户,西侧这一扇关着,床前摆着一面衣架,架上搭着两件常服,靠墙是一张床,挂着灰绿色的账幔,床侧有脚踏,床尾靠着一面衣柜,衣柜的门开着,里面的衣物翻得乱七八糟,还有几件被扔到了地上,东侧的窗户是开着的,窗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床前是一方书案,书案上零散摊着几卷轴书,全部沾了血,书案东侧靠墙的位置是一面书架,几十卷轴书散落满地,轴书绑绳都解开了,正对书案的是一方坐席,两尺高的正方形茶案,一个茶壶和四个茶碗,一个圆形的小陶罐,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茶具,茶案下摆着两张坐垫,应该是客舍的标配。 “尸体现在在何处?”方刻上前问道。 万林正专心致志研究花一棠的化作,突然耳边冒出一道阴冷的声音,猛地回头,方刻血红的衣衫,青白的脸毫无预兆冒了出来,惊得他唰一下拔刀出鞘,幸亏林随安眼疾手快,压住他的手又把刀送回了刀鞘。 “万参军,这位是方仵作。” 万林的表情更惊悚了,看着林随安的表情好似看到来自地狱的鬼怪。 方刻有些不耐烦了,“尸体呢?!” 万林怔怔指向隔壁的地字号房,明庶自告奋勇,“我带路。” 林随安忙跟了出去,方刻皱眉瞥了林随安一眼,“你跟着我作甚?” 林随安:“好奇。” 方刻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颇为不善瞪了林随安两眼,似乎想怼两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跟着明庶进了隔壁的地字号房。 单远明的尸体就摆在房间中央的草席上,沾满血的鞋袜、衣衫堆在旁边,京兆府的仵作刚刚验完,正在收拾工具,见到贸然闯入的明庶等人,不由大惊,正要喝问,守门的衙吏忙上前在仵作耳边嘀咕了几句,仵作表情变得有些怪异,颇为诧异看了方刻两眼,但还是退到了一边。 方刻也不问京兆府仵作的验尸结果如何,径直上前,放下大木箱,戴上自备的白手套和蒙面巾,从头到脚开始验尸。 明庶退开老远,林随安撩袍蹲在旁边,看着单远明的死状,不禁叹了口气。 他死得应该很痛苦,五官肌肉扭曲,皮肤白得吓人,额头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的,脖颈处还有一条指宽的淤青,双目紧闭,但看表情,应该是刚刚被仵作强行合上了双眼。 方刻的验尸的风格和他本人一模一样,沉默死寂,不说一句话,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和普通仵作边验边说明检验部位形态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大约是不太符合仵作的工作流程,被京兆府的仵作看出端倪,冷哼一声,嘲讽了一句“野路子”。 方刻的手正摸到单远明的胸骨,突然,手一顿,抬眼看向林随安。 林随安眨眼:“你若嫌他吵,我将他打晕如何?” 明庶大惊失色,忙将那仵作拽了出去。 方刻眼角跳了两跳,“林娘子,你挡到光了。” 林随安干笑,挪开两步,看着方刻的手指从胸口一路向下,捏过髋骨、大腿骨、小腿骨、脚趾,又逆行而上捏了回去,依次捏过肩头、大手臂、手肘、小手臂,手指,在手指处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检查的颇为仔细。 林随安抓紧时机,用袖子裹住手指,扒开了单远明的眼睛,视线直直对上放大的瞳孔。 刺耳嗡鸣钻入脑髓,熟悉的白光乍现——她看到一只手握着一柄铜钥匙,打开一个木箱,木箱中是一卷轴书,大约四寸长,仅有普通轴书的三分之二,红色的绑绳,裱贴的封皮材质乃为绿色绸缎,印着精致的花纹,书名颇为奇特,竟是一句诗,书名末端有一枚印章,里面的字又是大篆,林随安勉强认出其中一个字是“凤”…… “林娘子!” 方刻的冰冷嗓音炸响耳边,林随安一个激灵,意识倏然从金手指回忆中脱出,视线中的画面替换成了方刻硬邦邦的表情,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黑漆漆的眸子犹如两口枯井,嘴角下压成了两个八字弧度,“你在作甚?” 林随安若无其事收回手指,“能确定死亡时间吗?” 方刻的目光又在林随安脸上停留片刻,终于移开了,低声道,“酉正至戌初之间。”顿了顿,又道,“我要解剖尸体,你去问问,需要什么手续。尽快。” 林随安立即想起了方刻在乱葬岗解剖鲁时尸体时的画面,条件反射开始反胃,忙退了出来,唤来明庶去申请解剖,京兆府的仵作嘴里嘀咕着“额头的致命伤如此明显,解剖简直是多此一举”,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林随安摸着下巴走回天字号房,心中暗自嘀咕:根据以往的经验,金手指的记忆或多或少都与死者的死因有关系,单远明记忆中轴书的内容大约就是关键——坑爹的金手指,若是能多看几秒就好了。 天字号房中,花一棠已经完成了现场复刻地图,万林对花一棠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举着花一棠的画啧啧称赞,称待这案子破了,要将这画裱起来挂在家里,听得凌芝颜无奈摇头。 “死亡时间是在酉正和戌初之间,”林随安刚说了半句,花一棠脸色倏然一变,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握住林随安手腕,眸光紧张扫过林随安的眉眼,“你——去看过了?” 林随安点头,放低声音:“我看到有人用铜钥匙打开一个箱子,箱子里是一卷轴书,书名很奇怪,写着‘花开堪折直须折’。” “为何不等我?” “诶?” “下次定要等我与你同去!” 林随安纳闷:“你去作甚?你又看不到。” 花一棠手指猛地用力,捏的林随安有些疼,语气也有些咬牙切齿,“你可知你现在的脸色——总之,不可一人擅自行动!” 林随安看着他的郑重其事的表情,眨了眨眼,“你担心我啊?” 花一棠耳根一红,突然意识到林随安的目的,瞬间脸更臭了,气鼓鼓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下次尽量。”林随安笑道。 这纨绔真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嗯咳咳咳咳!”靳若提声,“进场了!” 第一处探查的自然是发现尸体的床铺,皱皱巴巴的床单已被血水浸透了,四周床帐倒是颇为干净,探查现场痕迹乃是靳若的强项,但见他蹲下身,抬头望了一圈账幔,又低着头绕着床转了两圈,沿着乱七八糟的血痕开始在屋里转悠,看起来颇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万林诧异:“这位小哥在作甚?” 林随安:“遛弯。” “……” 花一棠更怪异,走到茶案旁蹲下,端起茶碗挨个闻了闻,又掀开茶壶盖子闻了闻,最后摇扇盯着坐垫,沉默不语。 万林:“花四郎又在作甚?” 林随安:“发呆。” “……” 凌芝颜干咳一声,“万大哥,你说是贼人入室抢劫杀人,可有证据?” “单远明屋中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万林领着二人走到东窗边,先指着书案桌角的血,和桌腿下的一大滩血,道,“凶徒定是翻窗而入,狠狠揪住单远明的头撞在桌角,将他撞死后,在屋内搜刮财物后逃走,”又向上掀起窗扇,指了指窗棂,“此处有血迹,应该是凶徒翻窗离开的时候沾上的。我估计这地上的血痕应该是翻找东西是留下的,但又觉得这血痕太怪异,凌老弟,你怎么看?” 林随安凑到窗前,定眼观察,窗棂上的血痕像是半枚指纹,不由大为遗憾,若是在现代,仅凭这枚指纹就能抓到凶手,可在这个时代,怕是没什么用处。 窗外就是客舍的院墙,窗扇距离院墙大约有七步,中间隔着草丛,草叶杂乱,似乎被人踩过,林随安不敢破坏痕迹,翻窗一跃而起,纵身跳上墙头,墙外是一条窄小的街巷,左边是死胡同,右边直通主街,街上灯火通明,正是京兆府巡逻搜寻的衙吏和不良人。 嘈杂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似乎还隐隐夹杂着琵琶乐声,林随安站起身,眺目望去,但见西边的夜空隐隐透出光来,乐声就是从光源处传来的。 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靳若从窗户跳了出来,溜着天字号的后墙边转了一圈,攀上墙头瞅了瞅,翻墙跳出院子,沿着小巷走出巷口,蹲在地上观察半晌,爬回墙头,道:“有人从后墙翻进院,绕行至前门,之后又从后窗翻出,跃墙离开,从脚印判断,应该是同一人。而且,此人无论是翻窗进入,还是翻墙逃出,皆是步伐稳健,不慌不忙。” 林随安:“莫非是惯犯?” “甚有可能。” “可能追踪他的去向?” “巷外的脚印太乱了,不行。” 林随安“啧”了一声,此处的现场保护工作实在太不到位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是否能找到目击证人,按理来说,凶手身上应该也沾了血迹——最起码鞋底肯定有血迹,在人群中定然十分显眼——但是,看万林的表现和衙吏查访的紧张气氛,竟是没有目击证人吗? 这倒是有趣了,看来凶手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 “不是盗贼入室抢劫杀人,是熟人作案,”花一棠的声音从窗内传出,“单远明认识此人。”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同时跳下墙头,从窗户钻回了屋子。 花一棠蹲在书案边,和凌芝颜一同盯着地面的大摊血迹。 万林大奇:“何以见得?” 花一棠站起身,用扇子指了指茶案,“从壶中茶水气味和茶渣状态判断,沏茶的时间大约在酉正左右。” 凌芝颜:“和单远明的死亡时间对的上。” 花一棠:“两个茶碗中一碗有茶渣,一碗尚有茶底,说明单远明沏了两碗散茶,只是另一人并未喝。能让他沏茶招待的,定是熟人。” 沏茶? 林随安忙走过去,掀开茶壶盖一看,险些喜极而泣,壶里泡着的,竟然是她十分熟悉的茶叶,虽然气味不太好闻,形态也是碎渣状,但对她来说,这简直是黎明的曙光啊。 原来这个世界已经有这种茶叶的雏形了。 万林凑上前闻了闻壶中的茶水,嘀咕道:“狗鼻子吧,连什么时候沏的茶都能闻出来?” 花一棠额角跳了跳,似乎想骂两句回去,不知道为何,又忍了下来,继续道,“坐在南侧的是单远明,那是他习惯的位置,坐垫的磨损和凹陷较大。坐在对面的应该就是他招待的人。而且茶案、茶壶、茶碗、坐垫皆摆放整齐,说明二人在此处仅是聊天,并未爆发激烈的冲突。” 万林又趴下瞅了坐垫半天,使劲儿挠了挠脑袋,“也就是说这个熟人聊完天后,有和单远明一同走到书案旁,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抓过单远明将他的头撞在书桌角上,把单远明撞死——” “不对,”凌芝颜道,“这摊血太多了,撞不死。” 万林:“这么多血还不死?” “若是一击至死,反而不会流下大量血迹,这么多血,应该是——”凌芝颜举起拳头示意,“凶手抓住单远明的发髻,将他的额头反复撞击桌角所致。” “原来如此,这就能解释屋里的血痕是怎么回事了!”万林道,“定是凶手一击未能杀死单远明,单远明和凶手搏斗,才弄了满屋子的血——似乎还是不太对……” “这些血痕不是搏斗造成的,而是凶手提着单远明在屋中走动造成的。”靳若道。 此言一出,莫说万林,众人皆有些吃惊。 “原来如此,”林随安目光随着血痕慢慢移动,“人头部的血管密集,伤后流血量巨大,单远明尸体脖颈处有乌青,应该是被人揪住衣领提了起来,”林随安比划了一下,“单远明虽然身形瘦弱,但身形颇高,凶手无法将他整个人完全提离地面,所以是半拖半拎——” 花一棠:“单远明勾着头,头上的血滴落地面,脚和衣摆在地上拖过血迹,才形成了这样的奇怪的拖拽血痕。” 靳若蹲下身,指着地面道,“你们看这几处血点。” 众人围着他蹲下一圈,就见地面上的确有三个圆形血点,血点边缘出现了毛刺状的痕迹。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许久以前看过的侦探知识被唤醒了,“血液在运动状态下滴落,会形成这种带毛刺的血迹,而毛刺指向的方向就是——” 靳若起身,迈步向前:“走动的方向。” 众人万分诧异,看着靳若走到书架前,驻足片刻,“凶手在书架处翻找后,拽起单远明——”转身,绕过茶案,停在屏风前,“单远明染血的手胡乱抹过屏风,”走了几步,停留在衣柜前,“凶手翻衣柜,”再绕着床铺走了一圈,“翻床铺,”又回到桌案,转身,平行走回床铺,停步道,“将单远明拖回床铺,这就是凶手行走的路径和顺序。” 凌芝颜:“凶手在做什么?” 花一棠:“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万林:“果然还是来抢劫的!” 莫非,他在找金手指里的轴书? 林随安目光在靳若指出的行动路径上绕了两圈,只有一个地方凶手去了两次——最后单远明尸体所在位置——床铺。 她快步走到床边,铺上铺下仔仔细细搜了一边,什么都没发现,想了想,左手握住床沿咔一声将整个床掀了起来,惊得万林“啊呦”一声。 林随安:“看看床下和地板有没有机关?” 花一棠和靳若立即帮忙,花一棠摸床底,靳若敲地板,林随安单手撑着偌大一张木床,另一只手摩挲床腿、床帮,都是实心,没什么特别,花一棠查完了,没有发现,靳若敲到紧靠墙壁的一块木地板,猝然抬头,“这块是空的!” 林随安大喜,手臂猛地用力,将整个床铺抬离地面,呼一声抡到了一边,蹲下身,手指咔一声插入地板,硬生生将地板挖了出来。 地板下有一处拳头大小的凹槽,里面放着一个棉布荷包,花一棠取出荷包抖了抖,掉出一枚铜钥匙。 正是金手指记忆中的钥匙!林随安大喜,与花一棠对视一眼,二人眸光大亮。 “花四郎,林娘子,你们过来看看!”凌芝颜突然喝道。 原来刚刚林随安抡床铺的时候,床铺上褥子被甩了出来,露出了床头被褥子遮挡的部分,木板上有两道血写的痕迹。 万林歪头辨认:“一竖一横?一撇一横?还是一点一横?好像是——是没写完的字?” 靳若:“难道是……单远明死前写的?” 花一棠挑高眉峰,凌芝颜狂掐眉心。 林随安:喔嚯,出现了!死|亡留言?!:,, 68 6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秋苑客舍正堂内,花一棠扇子敲着脑壳,认真思索那两笔莫名的死亡留言,“若是有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要写下最后的留言,他会写什么?” 靳若:“若是我,定要写凶手的名字。” 万林:“我肯定写家里钱银都藏在何处!” 方刻:“或许只是筋肉痉挛胡乱画凃,并无意义。” “我倒是更好奇凶手杀害单远明的动机。”林随安盯着那枚搜出来的铜钥匙,钥匙很普通,没有任何标记,表面有轻微的磨损,钥匙后方很光滑,应该是用了一段时间。 凌芝颜额头掐得通红:“藏得如此隐秘,到底是何处的钥匙?” 林随安叹了口气,他们几乎掘地尺翻遍了单远明的房间,并未找到金手指记忆中的箱子和轴书,看来箱子是被单远明藏在了别处。 金手指的线索暂时断了。 “万公,凌公,证人带到了。”明风领着客舍掌柜和伙计进入正堂。 伙计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叫阿,今年十五岁,长得颇为瘦小,大约是之前被万林问过一遍,虽然面色惨白,但回答还算有条理。 “大约在戌初左右,我路过霜叶居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声音——” 凌芝颜:“什么样的声音?” 阿:“像是……拖拽柜子的声音,又像是翻东西的声音,天字号房是独院,只有单郎君一人居住,平日里很少有人过来,单郎君又喜欢安静,我就觉得奇怪,去敲门,里面又没声音了,我推门,门拴住了,推不开,我隔着门喊单郎君,还是没声音,我觉得不对,趴在门缝朝里面瞧,看到屏风上有血,吓得我呦,急忙去找掌柜——” 掌柜:“对对对,阿来找我,我连忙带了几个伙计过来,费了老大劲才撞开了门,就看见这满地的血啊,吓死个活人啊!唉,你说出了这档子事儿,我这客舍还怎么办下去啊!” 说着,拉着袖口抹起泪来。 万林面露不忍:“掌柜的你且放心,待擒到凶徒,京兆府定会出告示向百姓说明情况,不会连累客舍的,到时候你们寻个道士做几场法事,驱驱邪,定能否极泰来,客似云来。” “多谢大人吉言!”掌柜哭得更厉害了。 想不到这位万参军人长得狂野,心思倒是颇为细腻。林随安心道。 凌芝颜:“从发现屋内有血到寻人来撞门,期间有多长时间?” 阿:“也就两刻左右。” “撞门之后,可曾看到其他人?” 阿和掌柜齐齐摇头。 凌芝颜又问了几遍细节,皆是无用的信息,便令一人离开。 “也就是说,凶手杀人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留在屋中继续翻找,直到被伙计发现,才匆匆离开。”凌芝颜道。 “还有一种可能,凶手是故意发出声音,引伙计前来,然后翻出外墙等候,待客舍内外大乱——”林随安看向靳若,“据说当时整条街都乱了。” 靳若点头:“没错。” 万林:“原来如此,凶手便可趁乱混入人群逃跑!” 花一棠:“可能带了披风或者外袍,用来遮盖身上的血迹。” 万林抓头:“这上哪找啊!” 凌芝颜:“客舍内的其余客人可都查问过了?” 万林:“这所客舍共有四十六名学子入住,都查问过了,皆是普通学子,案发之时都不曾来过霜叶居,也没有目击者。” 门外响起敲门声,明庶带着方刻和京兆府仵作走进正堂,呈上检尸格目。 方刻:“死者致命伤为后脑内出血,血肿压迫脑血管死亡。” 万林:“什么?单远明后脑还有伤?!” 他问的是京兆府的仵作,只是那位仵作脸色惨白,只知道频频点头,不发一言,成了方刻的应声虫。也不知道这半个时辰和方刻解剖尸体时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历程,看脸色和反应,八成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方刻的表情纹丝不动,根本没把这位仵作的反应放在眼里,“单远明身上还有几处外伤,一处为左侧额头撞击伤,伤口深一寸四分,宽寸两分,长两寸一分,外围呈不规则状,出血量大,乃被钝物数次撞击所致。” 这处伤口应该就是在桌案角撞出的。林随安心道。 “脖颈前侧有淤青,后侧无淤青,淤青痕迹与衣领宽度相符,应是死前被人从后侧提起衣领勒住脖子。”说到这,方刻顿了顿,漆黑瞳孔划过一道幽光,“十根手指全断,口腔内膜有斑纹状破损。”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凌芝颜:“何意?” 方刻从他的大木箱里端起一个白瓷茶盏,“我在他的齿缝间寻到了这个。” 众人忙围了过去,发现瓷盘中是一根细若发丝的丝线,只有指节长短,泡在清水中,能看出是紫色。 花一棠捏着鼻子,“这是什么?” 方刻:“绸丝,应该来自某种名贵的织物。” “他嘴里为何有这种东西?”万林一头雾水。 “有人在他口中塞入一团布料,阻止他发出声音,然后一根一根折断了他的手指。”林随安道。 万林“嘶”倒吸凉气,“难道是——” 凌芝颜:“刑讯逼供?” “现在情况已经非常明了。”花一棠左手摇着小扇子,将之前绘制的犯罪现场方位图铺在桌案上,右手食指一一点过方位图上的标志物道: “凶手从后墙翻进霜叶居,绕行至天字房前门,以此避开众人耳目,敲开了天字号房的房门。单远明见到是熟人,便请凶手在茶案处饮茶,后一人行至书案旁,因为某种原因,凶手突然发难,揪住单远明发髻,将他的额头数次撞击书案案角,单远明头破血流晕倒伏地,凶手去书架翻找,一无所获,便提起单远明的脖领在屋中拖拽。单远明血流不止,衣衫鞋袜拖在地上,所行之处形成了诡异的血痕。” “为何提着单远明在屋中转悠?”万林问。 “应该是一边拖着单远明一边问话。”凌芝颜道。 “凶手提着单远明在屋中转了一圈,还是未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恼羞成怒,将单远明扔在床上,用一件随身携带的布料——”花一棠摇着扇子继续推断,“或许是帕子,或许是扯下的衣襟,塞进单远明的口中阻止他发出声音,折断单远明的手指逼供,但是,十根手指折断后,还是没得到想得到的答案,一怒之下,便用重物狠狠砸向单远明后脑,将他打死——” “此处有误。”方刻道,“脑内淤血并不会致人立死,当时单远明应该只是晕过去,呈假死状,但因失血过多,即便醒来,也无法自行移动,所以最终死在了床上。” 林随安:“单远明死前应该醒过一次,在床头隐秘处写下死亡留言。凶手应该是在单远明晕倒之时便以为他死了,搜刮走屋中所有财物,伪造成入室抢劫杀人的现场。所以,并未发现单远明的留下的标记。” 万林:“击打单远明后脑的凶器是什么?屋内没有这样的东西啊,难道是书桌上的砚台?” 凌芝颜摇头:“砚台下的水痕和灰尘与砚台的形状严丝合缝,说明这个砚台起码有半个月不曾移动过,而且上面没有任何血痕。” 林随安:“是凶手的拳头。” 万林:“何以见得?” 靳若:“地面血点的间距很平均,说明凶手行进速度也很平均,拖拽的血痕宽度没有太大的变化,说明凶手提着单远明的高度几乎没变过。” 林随安:“也就说,凶手能够轻松提着单远明在屋中拖行,凶手的力气大于常人。” 花一棠:“但是凶手无法将单远明完全提离地面,凶手的身高不会高出单远明太多。” 靳若:“身高七尺到七尺五之间,体重大约在一百七十斤至两百斤左右。” 方刻:“单远明手指骨断裂的部分异常干净,凶手断骨的手法很熟练,毫不犹豫。” 林随安:“凶手会功夫,力气大,拳头就是最好最方便的凶器。”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做最后总结,“综上所述,凶手身形高壮,会拳脚功夫,用得起昂贵的丝绢,家中富裕。” 林随安:“性格暴虐,生性凶残。” 花一棠:“与单远明相识。” 林随安:“所以只需要排查单远明的人脉关系,便能锁定嫌犯。” 万林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四人,脑瓜仁被四人的一通疯狂输出砸得嗡嗡作响,半晌才缓过神来,“你、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神圣谈不上,只是几个倒霉蛋,遇到的破事太多,多了几分经验罢了。”林随安笑着看向凌芝颜,“凌司直,这破案的费用花的值吗?” 凌芝颜嘴角止不住上扬,还要端着百年世家虚怀若谷的范儿,以拳遮口,轻轻咳了一声。 万林:“难、难道,这案子就这么破了?” “这才哪到哪,”花一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瞧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凌六郎,抓紧时间开审第一波吧。”:,, 69 6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明庶带来的第二波证人是四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说是与单远明相熟的友人,甚是熟悉单远明的人际关系。 林随安定眼一瞧,简直是哭笑不得,居然还是熟人,正是白天与单远明一道拦花一棠车队骂仗的贡生。 这四人见到前来擒凶查案的竟是花一棠,脸色更是精彩,青黑红紫竞相在脸皮上过了一遍,最后齐齐垂着脑袋,做出一副从未见过花一棠的表情。 花一棠翻了个白眼,摇着扇子踢了凌芝颜一脚。 凌芝颜无奈,只得担任主问讯官,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姓甚名谁?与单远明是何等关系?” 四名贡生年纪都与单远明相当,刚及弱冠,看衣着,家境都不富裕,身材也甚是瘦弱,从身形来说,首先就排除了是凶手的嫌疑。他们自知兹事体大,一改之前静坐拦街的姿态,纷纷老实作答。四人中,两人来自青州花灵县,乃为同乡,分别名为齐溪、陈问寒,第三人祖籍袁州重山县,名为马秦,最后一人来自荆州华海县,叫张青运。 齐溪:“与白苹一同回到客舍大约是在申初时分。” 马秦:“当时尚未用午饭,我等饥肠辘辘,本欲去赏风楼用用些茶点,可白苹说他身心俱疲,没有胃口,便回院歇息了。” 万林:“为何身心俱疲?” 四人闷不吭声,看都不敢看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长长“切——”了一声。 明庶上前附在万林耳边嘀咕了几句,万林瞪圆了眼珠子,口中哎呦两声,不再追问这个问题。 “你们最后见到单远明都是什么时候?”凌芝颜又问。 陈问寒:“我们用完饭就回房歇息,一直再未出门。” 凌芝颜:“你住在何处?” 陈问寒:“我住在一叶居下厅。” 张青运:“我与陈兄同屋。” 马秦:“我住在三叶居下厅,早早睡了,再未见过白苹。” 齐溪抬手:“大约酉正时分,我在园圃内读书时,见白苹步履匆匆从外归来。” 凌芝颜:“他一个人回来的?” 齐溪:“对。” “可有什么异常?” 齐溪想了想:“大约是走得太急,面色有些发红,我与他打招呼,他都未曾听到,急匆匆回了霜叶居。” “之后可曾再见过他?” “白苹性子执拗,我自是不敢招惹,稍后也房歇息,直到——”齐溪顿了顿,“戌正三刻左右,听到有人喊霜叶居里死人了,而霜叶居里只住着白苹一人——” 四人叹气,神色黯然,衣袖掩面,低声哭泣。 花一棠眯眼瞅着四人的表情:“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为何坊内有人传闻说是我杀了单远明?还将花某的容貌衣着描绘得活灵活现?传的偏偏还是花某入城时穿得那身衣衫?” 四人的哭声猝然消失了。 “莫不是某些人因为白日辨理之事,对花某怀恨在心,苦于报仇无门之际,恰好与花某结过仇的单远明死了,正好趁此良机给花某按个杀人的罪名解解恨。” 说这句话的时候,花一棠嘴角甚至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但瞳光如冰,音色沉凝,雪白的衣袂的仿佛被夜色浸透,散发出一股子妖冶之色。 四人吓得扑通扑通跪地,全身抖若筛糠。 “是是是是我们一时糊涂!” “我们只是过过嘴瘾!” “我们不是真的想害花家四郎!” “花四郎宽宏大量,绕了我们吧!” 万林大怒拍桌:“简直是荒唐!枉你等还是读书人,简直是是非不分,轻重不明!” 花一棠眼角拉得高挑纤长,嗤笑一声。 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花一棠这般表情神态,觉得颇为神奇,这般的花一棠……嗯……颇有些黑化的质感,漂亮得更有层次了。 靳若和方刻显然跟不上林随安的审美水平,面有忌惮,连凌芝颜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撞了花一棠一下。花一棠神色一动,那种妖冶之色倏然消散了,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唯有林随安颇为遗憾。 “无故散发谣言,干扰案件侦破,按律笞十杖!”凌芝颜冷声道,“明日自行去京兆府领罚!” 四人连连磕头:“是是是!” 凌芝颜吸了口气,继续问案:“单远明常去什么地方?喜欢做什么?” 齐溪:“他都与我们在一起,去……去大理寺……” 靳若:“去大理寺找麻烦呗?” 四人羞愧难当,头垂得更低了。 花一棠:“单远明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如何?” 四人现在一听花一棠的声音就抖个不停,尤其是这个问题还如此怪异,四人目光交流数次,才回道: “回花四郎的话,白苹家境不好,平日里甚是节俭。” “节俭?”花一棠冷笑一声,“他一身装扮都是花氏成衣铺的货品,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皆为上品,长衫一千文一件,靴子两千文,幞头五百文,腰带四百文,也就是你们这帮眼瞎的看不出来罢了。” 此言一出,四人皆惊了。 “怎么会?!” “他平日里连饭都舍不得吃——” 说到这,马秦怔了一下,神色微变,“这么说来,白苹与我们一起时,说是为了省钱,一日只食一餐,我们还甚是担忧他饿坏了身体,常想着接济他一二,但每每都被推辞。此时想来,他不但没瘦,似乎还胖了些。” 靳若:“他定是瞒着你们吃独食!” 凌芝颜:“你等且仔细想想,单远明这些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 四人皱眉思索片刻,得出结论。 “大约是十月初,有一日他换了新衣,说是有贵人买了他几卷书画,他要穿的体面些去大理寺,方能为天下学子讨个公道。” “对对对,也就是从那日开始,他日日游说被迫离开冯氏的寒门学子为冯氏鸣冤静坐。” 十月初…… 林随安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也就是冯氏舞弊案刚审定之时。 凌芝颜:“他可曾说过那位贵人是谁?” 四人齐齐摇头。 花一棠:“除了你们四人之外,他平日里还与谁走得亲近?” 四人继续摇头。 “白日里我们都在一处。” “坊门开后便去大理寺门前静坐,直到坊门关闭前才归来,入夜后皆是各自回屋歇息,并未见过他与旁人亲近。” 万林唉声叹气,“什么都没问出来啊。” “这倒未必。”凌芝颜道,“起码知晓了四条线索,其一,有人在暗中资助单远明,与他见面甚是秘密,见面时间多半是在入夜后。其二,资助的内容大约与冯氏一案有关。其三,背后之人与单远明第一次联系应该在十月初。其四,今日单远明曾出过一次门……” 花一棠慢悠悠摇着扇子,喃喃道,“他孤身一人去了何处?是去见什么人,还是做了什么事——” 单远明最后去的地方定是重要线索,可惜无人知晓他去了什么地方。若是东都净门的眼线还在,查到这些易如反掌——林随安不由看了眼靳若,靳若显然也想到了,皱紧了眉头。 就在此时,方刻突然将他的大木箱哐当一声放在了桌案上,默不作声摸出了一个白瓷坛,吓得花一棠、林随安和靳若好似火烧一般跳起身,呼啦啦连退十步之外,心惊胆战瞪着那个白瓷坛。 林随安:好家伙,他又在坛子里装了什么玩意儿?! 只有凌芝颜和万林毫无所觉,万林还颇为好奇凑上前问道,“此中为何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当万林问出这句的话的时候,她似乎看到方刻的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毫米,就仿佛一个恶作剧的笑脸。 他从木箱里掏出长柄的木勺、一个白瓷碗,起开白瓷坛的封口,用长木勺从瓷坛里舀出一勺黏糊糊的液体,盛在瓷碗里。 纵使隔了老远,众人还是被瓷坛里的味道熏得两眼画圈,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仿佛是呕吐物发酵了三天三夜再配上两百个臭鸡蛋熬制出来的东西,万林急退数步,哇一声吐了,靳若扭头干呕,花一棠忙甩出两张帕子递给林随安,自己用袖口捂住口鼻,这才避免了二人重蹈吐出胆汁的覆撤。 “这是单远明胃里剩下的东西。”方刻盯着凌芝颜道。 凌芝颜面色发白,后退两步,但表现明显比林随安等人镇定多了,喉结滚动两下,问道,“方仵作有何发现?” 方刻顿了顿,眉梢眼角微微下压,似乎有些失望,“他死前吃了顿好的。” 众人:“诶?” “有鱼有虾、有肉有酒。”方刻搅动着碗胃液残留物,“根据消化的程度推断,应该是死前一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前吃的,大约在申正前后。” 万林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也就是说,他最后一次出门是为了吃饭?” 林随安:“申初回来,申正前后出门吃饭,酉正回房——这地方不会太远。” “秋苑客舍赏风楼入口处楼牌写的晚膳供食,只有羊汤馎饦、蒸饼、胡饼、胡辣汤,并没有鱼虾——他不是在客舍用的晚膳,应该是在坊内或者隔壁坊,”花一棠狂摇扇子散去空气中的怪味儿,“这个季节,鱼还好说,虾的话,价格定然不菲,绝非客舍可提供,须得是特等食肆。靳若,永太坊内有几所特等市肆?位置都在何处?” “不必查那些食肆了。”靳若挺直腰杆,清了清嗓子,“南市红俏坊排名第一的樊八家今日办了场红袖添香宴,其中有一道名菜,华盖蒸水龙,承包了洛南城所有的虾品供应,还有——”他挑起眉毛,“举办此宴的人,就是随州苏氏的苏意蕴。”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皆是一震。 万林吞了口口水:“红、红袖添香宴,传闻中那个能吃一天一夜的流水宴?” 凌芝颜:“苏……单远明最后写的笔画倒是有些像草字头的起笔——” 花一棠:“南市就在隔壁,啊呀,这不是巧了嘛!” 方刻:“我就不必去了吧。” 林随安拍案而起:“即刻出发!”:,, 70 7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红俏坊,虽然名为“坊”,但其实只偏居南市“东曲之地”的一部分坊区,所谓“东曲”,可以理解为“东区”,面积仅有南市的六分之一,以内曲门将其与南市市集分隔,白日南市开市之时,内曲门开启,可畅通无阻,入夜宵禁之后,南市闭市,内曲门关闭,红俏坊便成了一处独立的内坊,满街华灯亮如白昼,照得街道熠熠生光,但路上人迹寥寥,因为凡是入夜来此处的客人,目的绝不是在街上闲逛,而是红俏坊内鼎鼎大名的妓坊。 东都最有名的三十六家妓坊皆坐落于此,放眼望去,并无林随安万分期待“满城红袖招”之盛景,这些妓坊皆是几进几出的大宅院,黑檐赤柱,低调坚实的夯土外墙,门上挂着诸如“郝六家”、“贾七家”、“张三家”、“水五家”的门牌。 樊八家乃是此行中翘楚,当家名妓法樊八娘虽然年过二旬,但风姿倾城,才华盖世,颇得文人墨客、世家子弟的吹捧。樊八家的“红袖添香流水宴”更是东都一绝,可从第一日黄昏吃到第二日日落,足足十二个时辰,一百零八道主菜和七十二道配菜绝不重样,每隔一个时辰还有樊八家妓人率队献上风格多样的表演,可谓是一场“色香味形意”俱全的盛宴。 从内坊门入东曲,一路向东抵达街巷尽头便是樊八家,万林带着京兆府人马前方开路,林随安等人继续蹭坐凌芝颜的马车压阵,按照他们的行进速度,大约还需一刻钟便能抵达目的地。 马车摇得方刻昏昏欲睡,脑地撞得车壁咚咚作响,靳若捧着盘子吃着最后几块点心,面色颇有些哀怨,大约是饿了。 花一棠挑起窗帘,街景灯光掠过他俊丽的眉眼,流光溢彩。 凌芝颜:“四郎莫非想下车去逛一逛?” 花一棠:“这红俏坊与永太坊虽然只隔了一条坊间路,但实际走过来比想象的要远。” “东都不比扬都,自是没有胆大妄为的商铺敢在坊墙上凿门洞,从永太坊过来,要绕行两道坊门和一道内曲门,自然费些时间。”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此时已接近子时三刻,林随安也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决定先寻个话题提提精神:“一场红袖添香流水宴要花费多少钱?” 凌芝颜:“听说是一百五十金。” 林随安立刻精神了,方刻啪睁开了眼睛。 花一棠闭着眼哼哼了两声,颇为不屑。 林随安:“凌司直对价格这么清楚,莫非来过?” 凌芝颜还未回话,花一棠先回答了,“就他?有这心没这钱吧。” 凌芝颜破天荒没反驳,颇为诚恳道:“凌氏家底远不比花氏,自是不敢奢靡浪费。” 林随安:“苏氏比凌氏又如何?” 凌芝颜立即明白了林随安的意思,正欲回答,又被花一棠抢了话头:“凌氏再不济,也比苏氏强了百倍!” 凌芝颜怔了一下,垂眼笑了。 “随州苏氏混得都快和乞丐差不多了,居然还敢打肿脸充胖子,”花一棠睁开眼,冷笑道,“若说这里面没猫腻,我是断断不信的。苏意蕴请的都是什么人?” 最后这句话问的是靳若。 靳若吃完了车里的最后一块点心,拍了拍嘴上的点心渣,“听说皆是才名远播的世家学子,还有几名颇为神秘的贵人。” 突然,车外马匹长嘶,车轮急刹,明风掀起车帘大叫,“凌公,不好了!万公和樊八家的护院打起来了!” 凌芝颜大惊失色,纵身跳下马车,率明庶、明风疾步而去。 林随安彻底不困了,神采奕奕跟了过去,花一棠摇着小扇子,大长腿轮起来速度竟也能与林随安并驾齐驱,靳若拖着方刻拖油瓶一溜小跑,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林随安:“一家妓馆竟然敢跟京兆府对着干?” 花一棠:“樊八家自然不敢,定是狗仗人势。” 两句话的功夫,众人已到了樊八家正门前,林随安定眼看去,好家伙,这樊八家果然名不虚传,这气势,赶得上花氏设在村里的别院了,尤其是守门的护院,个个膀大腰圆,身着褐色短靠,腰佩铁棍,头戴黑色抹额,长相更是仿佛特意挑选的一般,皆是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放眼看去竟有四五十人。 相比之下,万林只是一个京兆府的参军,带的人马本就不多,大部分还留在了永太坊和秋苑客舍,又想着只是来樊八家简单查访,所以只带了十名衙吏,从气势上来说,彻底处于下风。 万林手握刀柄,横眉怒目,“京兆府查案,无关人等速速让开!” 护院的领头是个彪壮汉子,腰间插着双刀,声震如洪钟,“今日樊八家招待的皆是贵人,莫说你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参军,就算是你们京兆府府尹亲自来了,也不可擅闯!” 万林大怒,拔刀就要冲,凌芝颜急忙拉住万林,亮出官牌,“大理寺查案,请通报。” 护院头目的目光在凌芝颜的官牌上顿了顿,抱拳,转身进了院子,他一走,那些黑衣护院立即齐刷刷将正门围得严严实实,形如铁通。 万林:“切,苏氏好大的排场。” 凌芝颜皱眉不语。 花一棠摇着扇子上前,低声道,“区区一个随州苏氏自然不敢如此嚣张,怕是里面的贵人不同凡响。” 万林:“能是什么贵人?” 花一棠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没回答,但看那小表情,颇有些跃跃欲试。 靳若眯眼瞅着那些黑衣护院,小声嘀咕,“他们手里的棍子有蹊跷?” 林随安:“怎么说?” “手掌握住的位置似乎有什么标记,太远了,看不真切。” 林随安了然,脚尖挑起一块石头踢出,石头借着夜色嗖一下飞了过去,用的是“待斩若牲畜”挑手筋的巧劲,角度刁钻,悄无声息击中了一名护院的手肘麻筋,那护院惊叫一声,手里的铁棍顿时脱手,远远甩出,好巧不巧落在了花一棠脚边。 众护院大惊,团团围成一圈,警惕张望,可惜什么都未发现。花一棠捡起铁棍,但见上面涂了一层黑漆,在棍端六分之一处,刻着金色的花纹,形状神似一根羽毛。 凌芝颜神色一动:“金羽卫?!” 花一棠:“原来所谓的贵人是太原姜氏。” 万林:“噫!” 林随安低声问靳若:“太原姜氏是什么?” 靳若大惊,“你与姓花的混了这么久,竟是不知道五姓七宗?” 林随安一巴掌呼在靳若后脑勺上,“快说。” 靳若委屈揉着脑袋:“五姓七宗中,除扬都花氏、荥阳凌氏,随州苏氏外,还有陇西白氏、青州白氏、太原姜氏、乾州姜氏,此两姓四宗皆是唐国延绵数百年的世家高族,比起这四家,花、凌、苏三家只能算是后辈。尤其是太原姜氏,出过三任皇后,说句不夸张的,堪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千年世家。” 林随安:喔嚯! 靳若又凑近几分:“太原姜氏麾下的金羽卫,战力惊人,听说本宗近年还出了一位江湖排名第五的高手,叫姜东易,号称太原郡猛虎……你眼睛抽筋了?” 林随表示:“呵呵。” 她已经预感到了,花一棠头顶的主角光环已经插满了fg。 不多时,护院头目归来,狠狠呵斥大惊小怪的众护院归位,抱拳道,“里面的贵人说了,若是问永太坊的案子,就不必了,此案与贵人毫无干系。” 此言一出,林随安和花一棠不禁对视一眼,四眼放光。 花一棠: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随安: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岂不可惜。 凌芝颜瞄了眼二人的表情,轻轻咳了一声。 万林表情颇为为难,撞了凌芝颜一下。 “既然如此,万参军就不必查了。”凌芝颜道。 万林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凌芝颜整了整衣袍,“荥阳凌氏凌芝颜,请见随州苏氏苏意蕴,烦请通报。” 护院头目怔了一下,“你就是凌氏的凌芝颜?” “扬都花氏花一棠,”花一棠抱拳笑道,“素闻随州苏氏门风高洁,慕名而来。” “你是花家四郎?!”头目的表情管理有些崩了。 花一棠灿然一笑。 “二位稍后!”头目再次入了大门。 “万大哥,你且撤出,我与四郎进去探探。”凌芝颜嘱咐万林。 万林一脸不放心,“要不再去查查别处的线索吧,若真有太原姜氏的人,这里面岂不是龙潭虎穴?” 凌芝颜微微一笑:“无妨。” “有我陪着他,放心。”花一棠道。 万林忧心忡忡地走了。 这三人的对话颇令林随安浮想联翩:莫非凌氏与太原姜氏有仇? 护院头目这一次出来的态度果然好了不少,“请凌家六郎、花氏四郎入宴一叙。” 凌芝颜迈步入门,花一棠和林随安正要进入,护院头目却将林随安拦住了,“这位小娘子是何人?” “我是——”林随安话刚出口,突然,花一棠长臂一伸,将林随安揽入怀中,林随安头发根唰一下竖了起来,差点条件反射将花一棠摔出去,硬生生忍住了,就见花一棠含情脉脉望着她道,“她可是我的红颜知己,与我形影不离,生死不弃,我自是不忍心将她一人留在外面,若是磕了碰了,我可要心疼死呢。” 林随安眼袋乱跳,伸手在花一棠的后背上掐了一把,花一棠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表情管理登峰造极,明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居然还能维持着深情款款的笑容,还别说,这般的莹莹瞳光,颇有几分“至死不渝”的味道。 护院头目噎了噎,看向靳若和方刻,“那这二位是——” 靳若嗖一下扑上来抱住花一棠的胳膊,朝花一棠抛个媚眼,“我是四郎的蓝颜知己啊!” 方刻拽住花一棠的腰带,用最木然的表情说着最恐怖的情话,“外面冷,四郎别扔下我。” 这一句,成功让花一棠完美的笑脸面具裂了口子,林随安垂头,疯狂憋笑。 头目的表情不淡定了,满脸写着“果然是花氏四郎,名不虚传!”,盯着抱成团的四人犹豫半晌,只得道,“请。” 四人拉拉扯扯,滴溜溜一大串总算进了樊八家的大门,凌芝颜站在院内的回廊上,目瞪口呆看着四人怪异造型片刻,突然扭头,噗一声笑了出来。 林随安立刻与靳若、方刻一起退离花一棠两步之外,林随安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靳若飞快抖了抖衣衫,方刻更绝,掏出一块帕子开始擦手。 花一棠的脸彻底黑了。 “随州苏意蕴恭迎凌氏六郎,花氏四郎!” 一道人影穿过氤氲的夜色款款行来,宽大的袍袖,素白的鞋面一帧一帧变得清晰,还有一张颇为清俊的脸。 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 这张脸和苏城先有七分相似,猛一看去,竟好似苏城先从坟里爬出来一般。:,, 71 7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实事求是的讲,刚穿越来的时候,林随安觉得苏城先长得还算凑合,可此时见到这位苏意蕴,却觉得甚是不顺眼,眼也斜,鼻也歪,尤其是那勾起来的嘴角,怎么看怎么像衣冠禽|兽,她的目光不由移到花一棠和凌芝颜的脸上,但见一个俊丽无双,一个坚毅端正,顿时恍然大悟。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 苏意蕴的目光轻飘飘落到林随安脸上,“这位想必就是名震扬都的林娘子吧,苏氏与林娘子果然缘分匪浅——” 一句话未说完,花一棠突然上前,飞速摇着小扇子朝苏意蕴的脸狂扇风,香风呛得苏意蕴连打两个喷嚏。 “啊呀呀,苏郎君小心风大闪了舌头啊。”花一棠皮笑肉不笑道。 苏意蕴退后半步,笑脸滞了一瞬,又恢复正常,“外面的确有些风大,花兄、凌兄,林娘子,请入宴一坐,大家都很想见见三位呢!” 花一棠眉眼盈盈:“那就有劳苏郎君引荐了。” 苏意蕴微笑转身,一副很亲热的样子邀凌芝颜并列同行,凌芝颜端着营业笑容欣然允下。 樊八家正门与大堂之间以悬空实木回廊连接,外侧做了园景,植被错落有致,明暗光影交叠如墨汁染成的画卷,内侧则做了活水景,溪流卵石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庭廊屋檐两侧挂着一串串的小灯笼,橙黄色的朦光罩着苏意蕴宽大摇曳的袍袖,看他这小身板,显然不是杀害单远明的凶手,起码不是他亲自动手——林随安看着、看着,突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似乎以前也曾跟在这么一个背影之后,走在长长的庭廊中—— “嗯咳咳咳咳!”花一棠凑了过来,咳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叟,“我有事问靳若。” 林随安侧目:那你去找靳若啊,贴到我旁边作甚? 靳若:“喂,我在这儿呢!” 花一棠清了清嗓子,“你之前说的净门能避开金吾卫的法子——” 靳若竖起五根手指:“走净门的路子,只需要五千金。” 花一棠笑了,“你不若去这园子里转转,搞不好能赚五千金。”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真的?” “若有意外收获,我再付你五百金。” “行!”靳若笑得好似偷到油的耗子,跃出庭廊钻进了灌木丛,树叶沙沙摇动两下,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随安听得云里雾里:“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冯氏倒台后,东都各大衙门为了与冯氏划清界限,将大量官职迅速换血,从寒门出身的举子换成了世家子弟,”花一棠笑道,“万林就是其中之一。” 林随安:“啊?” 还有这种骚操作? 花一棠笑道:“有人说这是扬汤止沸,有人说是釜底抽薪,有人说是韬光养晦,要我说,当真是鼠目寸光。” 方刻:“说人话。” 花一棠摇着扇子加快脚步:“我只是未雨绸缪,只望今夜莫要做白工吧。” 林随安:“……” 好家伙,这家伙的神神叨叨的侦探职业病又发作了。 前方隐隐传来丝竹鼓乐之音,一团明光映得夜空隐隐发亮,樊八家正堂到了。 这是一座四方四正的亭台,建在五尺高的石垒地基上,建筑高三丈有余,黑色飞檐,赤红大柱,空间四敞大开,四面挂着厚厚账幔用以遮风避寒,拾阶而上,堂内烛火通明,大红色的桌案分列两侧,案上盘碟酒菜琳琅,乐工围坐四周,琵琶箜篌胡琴齐奏,林随安只是草草扫了一眼,便被正堂中央的情形吸引了,就见数名身着宽袍长袖的男子,随着乐声挥舞着手臂摇摆起舞,舞姿笨拙,就好似一群蹒跚的企鹅,时不时还随着乐音吆喝两声,击掌跺脚。 林随安愕然:这是啥子鬼?这个时代的广场舞? 苏意蕴击掌呼道,“诸位、诸位!贵客到了!” 跳舞的众人齐刷刷看了过来,皆是年轻男子,敞着衣领,跳得满面红光,大汗淋漓。 “来来来,我为诸位引荐一番,”苏意蕴先从人群中拉出一名青袍男子道,“这位是陇西白家十三郎,白汝仪。” 白汝仪长得人如其名,又高又瘦,白白净净的,举止仪态无可挑剔。“见过二位郎君。” “苏十郎你什么意思,为何次次都先介绍他,莫非我青州白家低陇西白家一等?!”一人咋咋呼呼拨开人群,身形圆滚滚的,脸也圆滚滚的,甚至连眼睛都是圆溜溜的,披着一间紫色的外衫,用一块紫色的帕子擦着脸上的汗。 此人身高大约七尺,身宽体胖,重点是,他手上的帕子和衣衫,都是紫色的——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很符合嫌犯体型的推断。 凌芝颜上前,“在下凌芝颜,不知阁下是——” 不料紫衣男子甩开胳膊将凌芝颜挡到一边,径直走向花一棠,目光三分挑剔七分挑衅,“我是青州白向,广都第一纨绔,你就是扬都第一纨绔花四郎?怎么瘦得跟小鸡仔似的?” 哦豁?这也是个纨绔?!林随安不禁又多瞅了几眼,虽说此人一身穿戴很是华丽,但比起花一棠的装扮,明显低了一个档次,只见“富”不见“贵”,只有“壕”没有“雅”,尤其是此人先是无视凌芝颜,又对花一棠言语无状,越发衬出他一身暴发户的气质。 堂内的十余名书生齐齐憋笑,看着花一棠的表情颇为不屑。 花一棠不慌不忙抱拳,“素闻青州白三郎憨态可掬,圆润如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白向大怒:“你说我像狗?!” 花一棠:“三郎何必妄自菲薄,瞧您这体态,分明是与猪同宗啊!” 林随安:“噗!” 凌芝颜差点没绷住,死死抿着嘴,咬紧牙关没笑出来。 白向气得面色又青又红,呼啦甩掉外衫挥拳就打,林随安正要出手,不料花一棠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快,抬脚就踹,那白向虽然先出手,但一双短粗胳膊哪里能比得上花一棠的大长腿,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他拳头还未舞到花一棠身前,花一棠的脚已经踹上了他的肚皮,就听“砰”一声,好似鼓槌敲上了牛皮鼓,白向啊呦一声,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满脸懵逼。 花一棠慢悠悠收腿,用扇子扫了扫衣袂上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承让。” 这下,除了林随安和凌芝颜,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花家四郎,果然如传闻一般,嘴上不饶人手上更不吃亏。”堂外响起大笑声,但见一名窈窕女郎挽着一名身姿魁梧的绿袍男子走了进来,烛光映在女郎秀丽的面容上,粉琢玉器一般,她身侧的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身形高壮,浓眉厉目,似是饮多了酒,颧骨眼梢处泛出红光,此男子的右肩头,以金线绣着一只羽毛。 女郎巧笑盼兮,盈盈下拜:“樊八娘见过凌郎君,花郎君。”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姜某竟是有幸同时见到青州白氏、陇西白氏、荥阳凌氏、扬都花氏、随州苏氏五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实乃三生有幸啊。”男子笑着朝凌芝颜和花一棠抱拳,“在下姜东易,适才吃多了酒去樊八娘子闺房小憩了片刻,樊八娘子的床又香又软,不知不觉就睡到了这个时辰,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听到此人报出名号,林随安只觉有些牙疼。 主角光环的坑人效应果然启动了,这位姜东易就是靳若口中的“太原郡猛虎”。 凌芝颜抱拳回礼,花一棠执扇颔首,众人互相谦让着分别入座,苏意蕴作为东道主,开始热场寒暄,向花、凌二人分别介绍其他来客,都是来自各地参加制举的世家学子,虽然比不得五姓七宗的家世背景,也绝非泛泛之辈,每个人的称呼都是一大串,又是名又是字又是号,听得林随安一个头两个大,寻了机会退到花一棠与凌芝颜座后账幔下的阴影里,方刻早早就占了这块不起眼的风水宝地,正坐在那打盹,听到林随安坐了过来,眼皮抬起一瞬,又闭上了。 林随安竖起耳朵听了听,他居然已经开始打呼了,不由大为佩服:此等境况之下还能秒睡,方兄的心理素质果然非同凡响。 席上,樊八娘举旗启行酒令,诸位学子各显文采,热火朝天,苏意蕴和白向扮演了“觥录事”的角色,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负责灌酒的,目标显然是针对凌芝颜和花一棠,十次有五次酒令都指向二人,可偏偏这二人一个是一甲进士,一个常年混迹风月场,完全不惧此等小阵仗,来来回回好几轮,居然一杯酒都没喝,反倒灌了其他人好几壶,白向被灌得最多,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双眼迷离,足下蹒跚,话越来越多。 其余学子也差不多,几壶黄汤下肚,很快就被花一棠的捧哏技术逐个渗透,摒弃门派之见,和花一棠勾肩搭背聊了起来,白汝仪算是比较矜持的,倒是与凌芝颜似乎很有共同话题。 林随安看得再明白不过,花一棠和凌芝颜分明是打着参加酒宴的名号来套口供的。 但这等低级的套话技巧显然不适用两人,一名是苏意蕴,见酒令斗不过花、凌二人,便早早撤坐一边,不再招惹。 另一人便是姜东易,他明明是被邀请的客人,却坐在主位上,依着凭几,端着酒杯,也不参与行令,也不与其他人寒暄,一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表情扫视着众人,偶尔,眸中闪过一缕精光,好巧不巧都落在了凌芝颜的身上。 林随安不知道凌芝颜是否发觉,反正那个目光让她浑身不舒服,最诡异的是,苏意蕴也会随着姜东易的目光看向凌芝颜,表情映着忽明忽暗的烛光,阴晴不定。 林随安戳了戳身边的方刻:“从身形判断,我觉得白向和姜东易嫌疑最大,方兄以为如何?” 方刻眼皮动了一下,小呼噜停了,却没回答林随安。 “但白向连花一棠都打不过,不像习武之人,反倒是这位姜东易,听说是江湖排名第五的高手。”林随安锲而不舍戳着方刻的胳膊,“方兄怎么看?” 方刻睁眼,“问我作甚?” “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呗,解闷。” 方刻耷拉着眼皮,“若真是姜东易,那就麻烦了。” “怎么说?” “你能打过他吗?” “我没与他交过手,说不准。” “花氏和凌氏捆在一起也惹不起姜氏。” “你猜花一棠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会不会在老虎嘴上拔毛?” 方刻哼了一声,扭头闭眼,继续装睡。 有趣了。林随安发现了方刻的一个特性,他的毒舌怼人技能似乎特别针对花一棠,偶尔对凌芝颜也会发动,但是对靳若和她,最多瞪两眼,对木夏则有礼的多,而对伊塔堪称和蔼。 这其中是有什么规律吗?还是说他只是看花一棠特别不顺眼? “单远明?当然见过,他吃了两口菜,也不知道被谁惹到了,黑着脸就走了,拦都拦不住。”白向甩着大舌头嚷嚷道,“要我说,他真是命不好,要是留在这儿,哪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林随安一下精神了,连忙去戳方刻,却发现方刻已经睁开了眼睛。 “想不到白兄足不出宴,消息竟是如此灵通?好生厉害。”凌芝颜用那张正直的脸说出这般的话,格外令人舒坦,白向顿时飘了,乐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永太坊主街与樊八家就隔了两道坊墙,说句不好听的,那边有人放个屁都能臭过来,当时永太坊街上又哭又喊的,吵得人耳朵疼,真是扫兴!” 其余世家子弟纷纷附和,除了白汝仪神色微黯之外,众人表情皆是一副听新鲜热闹的表情,没有半分悲伤之色。 林随安注意到,凌芝颜的眸光冷了下来,与之相反的,却是花一棠,他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扫了扫衣袂站起身,倏然拔高声音道,“单远明死前写了一条死亡留言,直指凶手!” 堂内倏然一静,落针可闻。 众人骇然看着花一棠,白向拍案而起,“花四郎,你你你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花一棠的笑容绚烂明艳,如夜色中怒放的红牡丹,“杀害单远明的凶手就在你们之中!”:,, 72 7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烛光摇曳,成团的光晕犹如无数缩小的月轮游走在花一棠的周身,夜风把他浮夸无瑕的衣袂吹得翻滚,仿佛汹涌的海涛哗哗作响。 一言千层浪,满堂暗潮汹涌。 林随安缓缓挺直脊背,将那些惊诧的,惶恐的、讶异的、不解的、恼怒的、淡定的脸孔一一映在瞳孔里。 苏意蕴抖袍起身,嘴角压成了八字型,“花四郎,苏某念你二人同属五姓七宗,方才请你等入席一叙,你等若如此行事,那就休怪苏某下逐客令了!” 花一棠挑眉,“苏郎君这是打算包庇凶手?” “我早已说过,单远明的案子与我等无关!在座诸位皆是世家子弟,家世清白,你休要污蔑我等的清誉!” 众人也纷纷怒道: “花四郎,我等将你奉为座上宾,你居然这般诬陷,是何居心?” “我早就说过,此二人绝非善类!” “花四郎,这可是东都,莫非你以为还能像扬都那般一手遮天?!” “简直是荒唐,那单远明是什么出身,我们又是什么出身,我们犯得着害他吗?他配吗?” “清白与否,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的,要讲证据。”花一棠整了整袖子,“我说的对不对啊,凌司直?” 凌芝颜起身,沉声道,“若是诸位不配合问讯,那凌某只能请诸位去大理寺的刑讯房吃茶了。” “凌六郎,你莫要欺人太甚!”白向跳起身,脸红脖子粗吼喝,“大家莫要被他唬住了,他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大理寺司直,我才不信他敢——” “铮——” 寒光出鞘,三尺刀刃横在了白向的脖颈处,如雪刀光映着凌芝颜凌厉的眉眼,“不如就从白三郎开始吧。” 白向咔吧闭了嘴,眼珠子沿着刀刃滚了一圈,两眼翻白,状似要晕,凌芝颜刀刃猛地贴住他的脖颈,白向被冰凉的刀刃冻得一个激灵,两眼豁然绷圆,又醒了。 喔嚯!想不到今日凌司直居然抢了花一棠的风头,真是可喜可贺。林随安戳了戳方刻,“看来今日咱俩安心看戏就行了。” 方刻盯着堂上的境况,“林娘子此言为时尚早。” 就在此时,堂上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姜东易倚着凭几,连坐姿都没变,鼓掌道,“凌六郎果然不负凌氏之名,当真是铮铮傲骨,令人心折啊!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若你们能从我姜氏的金羽卫中全身而退,你想问什么都行,堂内所有人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着,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霎时间,树影摇动,月色狂乱,四队人马从四个方向涌入了大堂,一队十五人,褐衣黑靴,头戴黑色抹额,手持黑色铁棍,煞气逼人。 为首的正是守门的那个双刀护院头目。 姜东易,“姜尘,好生招待凌司直和花四郎,小心些,莫要坏了五姓七宗的和气。”又对樊八娘道,“倒酒,奏乐。” 樊八娘挂着僵硬的笑脸,示意乐工们继续奏乐,乐工吓得手指都僵了,乐声荒腔走板,犹如鬼哭,妓人们面色青白,抖着手倒酒,可除了姜东易,哪里还有人喝得下去。 姜尘后退半步,示意东侧队伍,“上!” 五名护院挥舞铁棍,朝着凌芝颜和花一棠冲了过去。 方刻大惊,忙戳身边的人:“林娘子,你——” 他戳了个空,劲风扬起身后的账幔,林随安不见了。 方刻猛地转头,就见围攻凌、花二人的五人好似裂开的花苞,啪啪啪啪啪腾空散开,两个飞出大堂,撞入树丛,一个摔在台阶上,脸上的血顺着台阶流成了小瀑布,一个飞到姜东易案前不省人事,还有一个恰好趴在了花一棠的脚下,花一棠毫不客气撩袍踩了两脚。 白向吓得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又被凌芝颜拎了起来,嘴里嚷嚷着,“阿娘、娘诶,这还是人吗——” 白向的恐怖源头是花一棠身前之人,或者说,现在堂上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在此人身上,那是一个身形笔直的小娘子,腰佩二尺横刀,短靠衣袂微微飘动,她的刀甚至根本没出鞘,众人也没看清她到底是如何出手的,只觉光影闪逝间,五名金羽卫全军覆没。 小娘子松了松肩膀,转目向姜东易笑道,“这算第一波吗?打赢了能问几个问题?” 姜东易缓缓坐直身体,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消失了,“你是谁?” 小娘子:“林随安。” 这个名字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颇为陌生,但对于金羽卫就仿若一颗巨石砸入湖面,激起重重回响,金羽卫不约而同退了一步,罩在他们身上的煞气愈发浓重,尤其是姜尘,表情从不可置信变成恍然大悟,最后定格为兴奋,攥住双刀刀柄的指节咔咔作响。 姜东易咧嘴笑了,眸中精光犹如密密麻麻的虫子扑了过来,林随安眯眼,她突然明白了姜东易看凌芝颜眼神中那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是什么了——是|猥|亵|之意。 “啪!”散发着果木香的扇子如孔雀开屏展开,竟是花一棠挡在了林随安和凌芝颜的面前,立时将姜东易的目光拦了个严严实实。 林随安和凌芝颜皆是愣了。 就见花一棠挑眉道,“姜兄乃为五姓七宗之首,总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姜东易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花四郎想问什么?” 花一棠骤然提声:“拿纸笔来!” 满场死寂,众人愕然看着花一棠,心道此人是有有多大脸,都上门踢场子了,竟然还妄想有人伺候他? 不料就在此时,大堂阴影角落里走出一人,单薄的就仿佛一抹血红色的影子滑入了大堂,将背着的大箱子放在地上,取出纸墨笔砚递给花一棠,又默默退到一旁。 众人骇然,这脸白得跟鬼一样的男子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花一棠撩袍坐在晕倒的金羽卫背上,笔尖舔墨,在纸上写了两笔,“这是的单远明死前留下的最后的留言!” 说着,倏然甩臂将纸张抛向空中,林随安心领神会挑起案上一根筷子倏然射出,嗖一声,筷子将这张纸牢牢钉在了大堂房梁之上,入木三分。 烛光下,两道巨大的笔画触目惊心。 “这、这是什么?”白向问道。 凌芝颜:“单远明死前写的字。应该是一个字的两画,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不妨猜猜是什么字?” 众学子纷纷用手指描画,很快,脸色都变了。 花一棠眸光一一转过众人,“不如花某先猜几个谜底,比如——苏、白、姜——” 苏意蕴、白向、白汝仪面色大变,姜东易厉喝,“姜尘!” 姜尘:“上!” 十名金羽卫瞬间出列,抡起铁棍杀了过来,那铁棍长五尺有余,抡起来携风带煞,呼呼作响,气势颇为骇人,林随安顿时乐了,这是她没见过的群攻方式,正好积累经验值,足尖一点,兴高采烈杀进了人群。 对方没亮刀,林随安觉得自己也该讲讲武德,索性将千净也当成棍子,舞得虎虎生风,先以两招轰飞俩个,用的就是毫无技巧全靠蛮力的“刀腹断肠”,在众人眼中,就是那小娘子轻飘飘左右甩了两下,应战的两人明明也用铁棍挡了,却听哐哐两声巨响,铁棍直接被砸弯,口中飙血被打横送走了,不由骇然色变,瞬间改换阵型,四人攻上,四人攻下,铁棍围得密不透风,端是个天罗地网。 林随安挑眉,千净在掌中转了个花,倏然沉腰低头,犹如一抹影子钻入棍风杀招缝隙之间,听风辨位,发丝、额角、颧骨、下巴、肩头擦着棒风滑过,手下速度快到极致,专挑对方手腕脚腕最脆弱处下手,好似砸核桃似的嘁哩喀喳敲了一圈,攻下盘的四人惨叫着倒在地上。 这一串攻击只在三息之间,加上林随安又特意用了炫技的“迅风振秋叶”的群攻招式打压对方士气,那叫一个眼花缭乱,举重若轻,顿将余下四人的攻击节奏打乱,再想围攻已然迟了,林随安抓住其中一人的破绽,踹断了他的小腿骨,千净借力脱手犹如回旋镖一般凌空飞转,砸歪两个人的下巴,左手接回千净,咔一声打在最后一人的肩头,那人闷哼一声,被硬生生压跪在了地上,口喷鲜血倒地。 十人全军覆没,用时不到十息,平均一息一人,林随安挺满意。 果然还是要靠实战啊,十净集招式的运用明显比以前得心应手多了。 如此想着,林随安颇为得意瞄了花一棠和凌芝颜一眼,却见二人目光发怔,齐齐呼出一口气,竟好似都被吓到了。 林随安扛着千净挑眉一笑:“第二波也赢了。” 姜东易手里的茶盏碎了,樊八娘抓住时机领着一众乐工妓人躲避至角落,一众世家子弟吓得瑟瑟发抖,白汝仪眼看就要晕过去,苏意蕴面色青白,白向也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抱住了凌芝颜的大腿。 花一棠震袖抽出第二张纸,不紧不慢写着,“花某勘察现场,发现单远明死前曾于凶手饮过茶,说明凶手乃是他相识之人,苏郎君与单远明乃为同乡,又请单远明前来赴宴,想必交情不浅吧?” “我们只是泛泛之交,只、只有几面之缘!”苏意蕴尖叫,“今夜他是不清自来,我没请他!你休要栽赃于我!” “我又没说你是凶手,就是随便问问,你急什么?”花一棠笑道。 苏意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花一棠停笔,甩了甩了笔头的墨,倏然将第二张纸扬起,这一次林随安离得太远,没来得及耍帅,凌芝颜有样学样,也甩出一根筷子将这张纸钉在了房梁上,正好在死亡留言旁边,因为写得太快,上面的字迹还在流墨,犹如死者控诉的诉状。 【身高七尺至七尺五,体重一百七十斤至二百斤】 凌芝颜:“此乃凶手的体型范围。” 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向了白向和姜东易。 白向杀猪般喊了起来,“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单远明!今天晚上是第一次见!我是冤枉的!大理寺和京兆府尽可去查!我一晚上都在这宴席上,从未离开过,哪里有时间去杀人!在座所有人都能作证!” 花一棠瞳光流转,“有人肯为他作证吗?” 众世家子弟齐齐低头。 “我只顾喝酒,不知道。” “我喝多了,没看清。” “我和他们都不熟!” “不晓得不晓得。” 白向大怒:“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混蛋!我砍了了你们!” “我愿意作证!”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站出来居然是弱不禁风的白汝仪,他的身体抖得仿若秋天的落叶,还不忘保持世家完美礼仪,作揖道,“从酉时宴会开始,白三郎一直在席间,期间如厕了四次,离开时间都不曾超过一刻钟,莫说杀人,就算走出樊八家也是不够的。” “那另一人呢?”凌芝颜问。 白汝仪看了姜东易一眼,飞速低下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却是不肯说一个字。 姜东易冷笑一声,站起了身,“居然是冲着我来的!” 话音未落,兵器铮鸣响彻大堂,金羽卫余下的五十余人一拥而上,这次,全是杀招。 人有些多啊,看来要提高打架效率了! 林随安抛起千净,凌空拔刀出鞘,墨绿刀光如鬼瞳开启,耀亮整座大堂。 林随安左手接住剑鞘,身形疾冲,顺势荡在最前方两名金羽卫的腮帮子上,牙齿混着血水飞溅至半空,二人的身体直接被撂翻,右手千净倏然下劈,烈烈刀风将下个人的衣裤剥了个干净,光溜溜的只剩一条亵|裤,一道血线从头贯穿至下腹,那人吓得全身僵硬,以为自己被劈成了两半,直到林随安用刀背将他拍飞,才发现自己只是被划破了皮肉,可是已然迟了,最后的拍击才是杀招,直接断了三根肋骨,重重倒地。 金羽卫成名百年,也算是有头有脸,哪里见过这等不着调的攻击招式,一时方寸大乱。 林随安笑了一声,趁机直杀入战圈,躬身横扫,几人膝盖飙血倒地,突然,背后阴风骤起,有人偷袭,林随安微一偏头,千净缠头叮叮叮叮挡住四人攻击,反身轮回刀鞘,一招刀腹断肠直击身后四人腰腹,四人几乎同时口喷鲜血,血光在林随安黑瞳中一闪而逝,她人已经贴地飚出,左手剑鞘大开大合,抡、砸、敲、贯,右手刀光飞闪如电,撩、刺、劈、剥,双管齐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杀出一条血路—— 名副其实的血路,左边满地鲜血外加被打落的牙齿,右边全被剥了衣服,皮开肉绽,好似白斩鸡一般躺倒一片,也不知是身体上的伤更重,还是心理创伤更重。 姜尘终于安耐不住了,大喝一声“让开!”,拔出双刀杀向了林随安,林随安刚拍飞一个护院,就觉眼前厉风逼压,立时举起刀鞘格挡,就听哐一声,姜尘的右手刀砸在了刀鞘上,嗡鸣声不绝于耳,姜尘脸色变了,林随安的手臂纹丝不动,力气竟是比传闻中还骇人,倏然足尖踏地,后跃而起,右手横刀激刺而出,一瞬间闪出三道刀光,甚是骇人。 林随安一惊,轮过剑鞘横荡,本想着能与云中月对战时一样,以绝对力量碾压,未曾想剑鞘扫了个空,下一瞬,两道刀光同时从左右两个方向袭来,一横扫,一竖劈,竟是不同的攻击角度,好死不死封住了她的退路。 林随安顾不得细想,直接以同样的角度左右分手分别对击,刀鞘对右刀,千净对左刀,当当两声,姜尘翻跃而起,凌空卸力,身体打横踩踏柱子一跃而起,杀招劈头盖脸压了过来,双手刀法竟是完全不同,犹如两个高手同时发出攻击,林随安仓皇接招,兵器交击激起的火花逼得她连连后退,不由眼皮微跳。 好家伙!这不是武侠里的双手互博之术吗?这种东西居然真的存在?! 突然,一道刀光突破林随安的防守,刺向了她的眉心,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左脚踏地,身体骤然向后一弹一缩,千钧一发之际退出攻击范围,眉心落下了一点猩红。 姜尘落地,双臂一震,摆了个负手而立的造型,笑道:“能从我这招双龙出海里全身而退的,放眼江湖不足十人。林娘子此等身手,折在此处可惜了,不若你转投太原姜氏门下,我保证,定比你在花氏活得滋润百倍。” 林随安眯了眯眼,她的心跳如擂,那种熟悉的嗜血杀意又从身体深处涌了出来,叫嚣着想要夺取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滚!我还没输呢! 林随安咬住牙关,极力压制沸腾的脉动,谨慎观察着姜尘,此人明明占了上风,为何不乘胜追击,反要费口舌劝她归降,尤其是他这装逼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突然,林随安眸光一动,她发现了,姜尘的大臂肌肉在隐隐发抖,他在隐藏自己的疲乏!看来一通对招之后,他也受不住她的蛮力,正在拖时间恢复体力。 身后传来了尖叫声和厮杀声,林随安一个激灵,侧目望去,竟是余下的七八名金羽卫调转目标杀向了花一棠,尖叫声来自抱头满地乱滚的白向、四下躲藏的世家子弟和妓人——林随安心吊起一瞬,又放了下来—— 那几名金羽卫都带了伤,本就攻击力减半,凌芝颜虽然不及林随安宛若鬼神的战斗力,但胜在基本功扎实,稳扎稳打,一套刀法舞得密不透风,将花一棠牢牢护在了身后。 花一棠站在一片狼藉中央,厮杀声、惨叫声、刀鸣声将他花瓣般的衣袂染上了绯红的光,他慢悠悠摇着扇子,笑得愈发明艳凶残,晶亮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姜东易的脸,“凶手身怀武功,折断了单远明的十根手指逼供,就是为了寻一样东西,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找到。” 姜东易冷笑,“花一棠,擒凶要讲证据。单远明死时,我身在红俏坊,怎么可能去杀人?!你分明就是来找我姜氏的麻烦的!得罪我太原姜氏,花氏也休想有好果子吃!” 话音未落,一名金羽卫突然从横里杀出,刀光直逼花一棠背后,林随安足尖踢出一块茶碗碎片,直直砸在了偷袭人的额头,血光飞溅,花一棠震扇一挡,扇面上多出了一枝血梅,花一棠拉下扇子摇在胸前,愈发衬得他俊容胜雪。 凌芝颜补上一脚踹飞偷袭之人,“都这个时候了,别嘚瑟了!” 花一棠仰头:“头可断,血可流,气势不能输!” 凌芝颜无语问苍天,又劈飞一个,再次陷入混战。 林随安突然笑了,因为她发现,当花一棠那种独有的不着调破坏了满场肃杀气氛之后,体内的那股暴躁杀意居然消去了几分。 “姜氏愿意付我多少钱?”林随安边问,边凝息定神,趁机逼退心头的暴躁杀意,她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寻到姜尘的破绽。 姜尘沉眸,足尖暗暗碾地:“按林娘子的身手,最起码一月十贯。” 林随安嗤笑一声,“你可知花氏给我多少?” 回答她的是姜尘豁然暴起的攻击,林随安不退反进,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学着姜尘的招式打了回去,他劈她也劈,他扫她也扫,一顿操作猛如虎,很快,林随安就惊喜的发现,她这具身体的学习速速异常惊人,这才对战了十余招,她竟然摸索到了一点规律,姜尘的招式并非是完全一心二用双手分离,而是以一种奇特的节奏错开攻击,只是招式间的连接异常顺滑,方能形成双手双招的错觉。 姜尘眼见林随安越学越顺手,不禁骇然变色,纵横江湖十几年,从未见过此等武学天才,竟能在对战时学会敌人的招式,这还是人吗? 可他却不知,林随安最多也就学了个三成相似,余下的七成全靠力量和速度弥补,说白了,就是唬人的。 而且这唬人的功夫还挺管用,林随安大喜,果然,无论骂人打仗,皆是攻心为上。她笑了一声,提声道:“花氏付我一月两千金!” 姜尘脚下一滑,险些被林随安一刀劈飞,就听林随安又笑道,“你现在知道两千金和十贯钱的差距在何处了吧?!” 说着,使出一招高仿版“双龙出海”,当然是无效攻击,被姜尘轻松避过,却令他心神大震,生怕林随安将他的绝招学了去,攻击越来越急躁,他越急,林随安就愈发游刃有余,心中默默记录着姜尘的攻击规律,缠斗着姜尘绕着大堂四周滴溜溜转圈,还有余力帮凌芝颜踹飞两个金羽卫,更能在混战之中将花一棠和姜东易的声音听个清楚。 若论乱人心神的功力,天下谁人能比过花一棠的嘴炮,林随安想,如此厉害的大杀器自然要好好利用。 花一棠:“适才饮酒时,我再三向在场诸位确认,你在单远明离席后不久就声称醉酒,也离开了,直到子时三刻我等入席才再次出现,也就是从酉正至子时之间,整个樊八家,只有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姜东易:“花四郎,你傻了吗?单远明死于戌时之后,戌初坊门便已关闭,若是我杀人,根本回不来。你在此处见到我,恰恰说明我从未离开过红俏坊,这便是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啖狗屎的不在场证明!” 花一棠的声线骤然响彻夜空,林随安瞳孔剧烈紧缩,她算出了姜尘的攻击路线,大喝一声“破定”,预判他之预判先他一步封住攻击,反手撩刀,姜尘避之不及,被猛烈刀风压得口喷鲜血,直直飞出了大堂,几乎同时,凌芝颜劈飞了最后一人。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甩了甩刀上的血,和凌芝颜对视一眼,迈步走向花一棠,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上前两步,啪一声合起折扇,端端指向前方道:“姜东易,你就是杀害单远明的真凶!” 好死不死,此时他们三人的位置正好呈三足鼎立之势,好死不死,花一棠正好站在c位。 凌芝颜:“……” 林随安:“……” 感情他们拼死拼活打了半天,最后风头全被花一棠抢了?!:,, 73 7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摆出如此装逼的造型说出如此装逼的台词,林随安以为他下一句定能一锤定音,亮出决定性的证据,岂料她竟然听到—— “你乃是通过密道穿行于两坊之间!” 林随安差点闪了腰:啥玩意儿?! 这货居然说姜东易不在场证明的破绽是密道,这若是放在本格推理里,是要被读者寄刀片的。 “哈哈哈哈哈哈!”姜东易的笑声震得地面的血泊颤起涟漪,倒映着他扭曲的五官,“大家都听到了吗?他居然说我挖了一条密道?!这简直是我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花四郎,你莫不是疯癫了?!堂堂东都,国之首府,岂能像老鼠一般随便打洞?” 白向抱着脑袋钻在桌案下,苏意蕴瘫坐在柱子旁边,白汝仪缩在账幔里,裹得像一个蚕蛹,只露出一双眼睛,余下数名世家子弟抱成团,因为花一棠的话,万分惊惧的表情里又涌进了万分荒诞之色,看起来颇为好笑。 就连凌芝颜都用一副“花四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的震惊眼神瞪着他。 林随安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从额角突突乱跳的感觉推断,八成不咋好看。 “若是平常人自然不可能,但若是太原姜氏的人,简直易如反掌。”花一棠道。 “哦?我要如何打通这条密道?从何时挖起?需要挖几日?挖出来的土运往何处?从何处挖到何处?是从樊八娘的屋子里挖通坊墙,再挖到秋苑客舍吗?” “当然不是,你是从秋苑客舍后墙外出发,沿着主街穿过永太坊、南市坊门,红俏坊内曲门,最后回到樊八家。” 凌芝颜急了,压低声音:“花四郎你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密道?!” 花一棠:“当然有!” 苏意蕴抖着腿站起身,“简直是一派胡言,若真是这般的密道,那岂不是要挖通整个红俏坊和半个永太坊?!花一棠,你为了攀诬姜氏,如此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简直是荒唐至极!” 一众世家学子也纷纷附和,只是碍于刚刚一战林随安的震慑力还在,只敢小声哔哔。 林随安却注意到,当众人都在反驳的时候,姜东易脸上的笑容悄悄变了,从刚才那种看跳梁小丑的眼神变成了渗人的杀意。 “我何时说密道一定在地下?”花一棠摇着扇子,“姜东易的密道乃是建在地面之上!” 白向探出脑袋大叫:“你说什么狗屁话?地上的那叫密道吗?那不就是光明正大的——” “没错,就是一条光明正大的密道!”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倏然明白了,凌芝颜眸光一闪,显然也想到了。 没错,东都这个看似防守严密的里坊宵禁制度,其实存在一条光明正大,或者说明目张胆的“密道”,林随安他们就是通过这条“密道”一路畅通无阻从皇城大理寺来到了此处。 花一棠:“你谎称醉酒离席乃为酉正时分,当时坊门未关,你换了衣衫,做了伪装,避人耳目进入永太坊,这期间,只需要买通几个妓人为你掩护,说你在樊八娘子屋中歇息——不,或许你根本不需要做这些,樊八家内外驻扎的全是姜氏的金羽卫,樊八家早已是你的地盘,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你离开也不打紧,重要的是如何回来。” “你来到永太坊,绕到秋苑客舍后墙之外,翻墙进入客舍,敲开单远明的房门,逼供寻物不得之后,将人杀死,搜走的单远明的财物,伪装成盗匪入室杀人,此时,已经过了戌时,坊门已关,你特意在屋中弄出动静,让客舍中的人发现尸体,待客舍内外大乱之时,趁乱混入人群,从永太坊通过这条光明正大的密道一路畅通无阻回到樊八家,卸去伪装,换回衣物,出现在众人面前。” “如此,众人便以为你一直在樊八家,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成了你的不在场的证人。”花一棠道,“说到这里,想必大家都猜到这条光明正大的密道是什么了吧?” 众人互相对视,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花一棠冷笑,提声道:“是“宵行令”!” “简直是妄加揣测,胡言乱语!”苏意蕴大叫,“宵行令关乎东都治安,凡需宵行令之官员,需由官员所在衙门依律依规上报名单,由京兆府逐一核查审批后方可由各衙各司配发,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到的?!” “当!”一张染血的紫色绸帕被抛进了正堂中央,帕子里面恰好就是一面宵行令。 堂内顿时一片死寂。 “负责审查宵行令配发人员名单的的确是京兆府,但负责定制宵行令的却是金吾卫。”靳若提着包袱踢开挡路的金羽卫,踏阶入堂,他的脚有点跛,额头青了一块,颧骨处还多了一道口子,显然是刚和人交过手,“这块宵行令就是从樊八娘的屋子里翻出来的。” 凌芝颜恍然:“一个半月前新上任金吾卫右将军姜宏光,乃是太原姜氏外宗子弟。” 靳若:“对于金吾卫来说,多制作一块宵行令比放屁还简单。” “有句话姜东易说对了,”花一棠沉声道,“在堂堂东都,国之首府打洞的,正是你们这种国之硕鼠!” 林随安看到刚刚还义愤填膺反驳的苏意蕴脸白了,心中不禁冷笑:这就是是所谓的“屁|民思维”限制了想象力吧,对于普通人——甚至对于苏氏这种没落的世家来说,想要一块“宵行令”难如登天,但对于太原姜氏这种高高在上的特权门阀士族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或许,人家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只要一个眼神,下面想要溜须拍马的人已经把事安排得妥妥帖帖。 姜东易却是笑了,“这是樊八娘子房中的东西,与我何干?”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缩在妓人群中的樊八娘身体骤然一颤。 花一棠捡起包裹宵行令的紫色帕子甩了甩,“那这个呢?” 白汝仪“啊!”一声,倏然看向白向,白向吓傻了,连连摇头,“不、不可能!” 花一棠捻着丝帕,“此乃青州特有的蚕丝所制,上面的绣花也是广都最流行的花样,比女子用的帕子大了许多,显然是男子之物——” “我想起来了!”白向尖叫,“这块帕子是之前我用来擦身上的残酒,不、不对,是一名妓人撞翻了我的酒,又抢过我的帕子帮我擦,又说帕子脏了,要帮我扔了!” 花一棠:“哪个妓人?你还能认出来吗?” “当然能!”白向踉跄起身,在妓人群中扫了两眼,立刻揪出了一名妓人,“就是她!” 妓人吓得全身发抖,泪珠滚滚,“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莫、莫要为难她,”樊八娘跪地挪出来,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汗水冲刷成了奇怪的沟壑状,极力控制着发抖的声音,“这帕子是、是我见花样好看,特意收起来的,宵行令也是、也是——我的!” 花一棠:“你的?” 樊八娘狠狠点头,“花家四郎想必也知道,樊八家的买卖多在夜间,有宵行令自然方便些。” “上面的血呢?” “这、这个……” 花一棠神色沉了下来,“樊八娘,你可想清楚了?” 樊八娘狠狠磕头:“的确是——” 花一棠眼中划过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双手拉展帕子打断了樊八娘的话,“可惜了,挺好的一块帕子,抽丝了。” 此言一出,除了林随安等人,其余人皆是一愣。 方刻犹如一道影子飘过来,扫了一眼,“这帕子的绸丝与单远明尸体里发现的残丝一样,应该就是凶手塞进单远明嘴里的那一块。” 樊八娘猛地抬眼,两眼暴出血丝。 花一棠声线骤厉:“樊八家的买卖还包括杀人吗?!” “不不不不,不是!不是!”樊八娘眼泪喷涌而出,伏地连连叩头。 “樊八娘,东都乃唐国都城,圣人脚下,无论何人,无论何等家世,凡是触犯唐律者,必依律判罚!”凌芝颜虽然状似和樊八娘说话,目光却定定看着姜东易,“杀人者,依律当斩!” “这些不是我的东西!”樊八娘尖叫。 花一棠:“那是谁的东西?!” “我不知道!不知道!”樊八娘额头撞地,砰砰作响,不过几下,已经渗出血来。 “既然不是你的东西,那便是有人落在你房中的,”林随安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夜只有一人进过樊八娘子的闺房。” “对哦,”花一棠道,“姜兄还盛赞樊八娘子的床又香又软呢!” 姜东易漫不经心晃了晃脖子,端起一碗酒喝下,含在嘴里漱了漱口,吐了出来,“这个妓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根本不可信,何况这帕子也太常见了些,抽丝也无甚稀奇,想用这个作证据,太勉强了吧。” 林随安不动声色上前半步,悄悄示意凌芝颜和靳若小心,姜东易的肌肉紧绷,杀意摄人,怕是打算自己动手了。金羽卫已经如此难缠,他本人定然更难对付。 看来下半场才是真正的硬仗! “那这个呢?!”靳若将手里的布包一抛,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竟是几片烧焦的黑色布片,“我从你的两个下属手里抢出来的,本来早该烧完了,可惜那两人只顾喝酒玩乐,竟是没注意这血衣是否已经烧干净。” “啊呀,”花一棠蹲下身,用扇子挑起一块边缘焦糊的黑布片,“这上面似乎是血啊,莫非这便是姜兄杀单远明时穿的衣服,”又挑起一块更厚实的黑布,“啊呀呀,这莫非是姜兄为了遮挡血衣披的斗篷?哎呦,这还有烧了一半的靴子,鞋底也沾了血呢。” 姜东易冷笑:“几块破布,还烧成这般,怎能为证?!” “啊呀呀呀,这又是什么?”花一棠从焦糊破布中扒拉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听声音,里面装的是铜钱。 靳若:“这是负责烧衣服的人私自藏起来的。” 花一棠提着荷包站起身,又从怀里掏出从单远明地板下寻到的小荷包凑在一处,“巧了不是,这一双荷包样式颜色简直一模一样。诸位不妨猜猜,花某手里的荷包是从何处得来的?” 所有人都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只有白向突然跳起身,大叫道,“我见过那个大荷包,单远明赴宴的时候,身上戴着的就是这个荷包!” 白汝仪疯狂拽他袖子,“白三郎,慎言!慎言!” 白向一把甩开,“慎个屁言!他偷了老子的帕子,想将杀人罪名扣在我头上,都要逼我去死了!横竖都是死,我也要让他先死!” 花一棠颇为惊讶看了白向一眼,转头望向姜东易,“姜东易,你要如何解释单远明丢失的财物竟在此处?” 姜东易笑了两声,解开外袍扔在地上,紧了紧护腕,“我与单远明无仇无怨,甚至从未见过,为何要杀他?” “大约是因为这个吧。”花一棠从袖口掏出那枚铜钥匙道。 花一棠做出取东西动作的时候,姜东易的瞳孔剧烈一缩,但当看清花一棠手里的东西之时,他的瞳孔又恢复了正常,笑道,“为了一枚钥匙?” “重要的不是钥匙,而是钥匙锁起来的东西——”花一棠提声,“是一件足以令你疯狂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不妨拿出来请大家一同参详参详。” 姜东易笑容更大了,他已经发现了,花一棠只是找到了钥匙,并没有找到钥匙藏起的东西,这个东西将成为永远的秘密,随着单远明的死永远埋葬在血泊之下。 这个花一棠,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突然,姜东易的笑容一顿。 因为花一棠笑了,更诡异的是,他身边的林随安也笑了,二人对视着“哈、哈、哈”三声,异口同声喝道:“是一卷轴书!” 姜东易脑中嗡一声,犹如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全身冰凉。 花一棠:“书名颇为有趣,是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 姜东易耳中嗡嗡作响:“住口!” “大红色的绑绳,四寸长,裱糊封皮为绿色绸绢,”林随安回忆着金手指中所有的细节,“书名下有一枚印章,写着凤——” “住口!住口!!”姜东易尖锐的喝声打断了林随安,林随安微笑着闭了嘴——其实她根本没看清印章里的字。 “这卷轴书就在那个箱子里,”花一棠指向方刻脚边的大木箱,“不如就如姜兄所言,拿出来与大家一同参详参详如何?” 此言一出,凌芝颜和靳若都惊了,齐刷刷看向方刻,而方刻大约是因为常年没有表情,导致面部肌肉萎缩,只是淡淡瞥了花一棠一眼表示惊讶,然而此等隐晦的眼神戏又岂是姜东易之流可参悟的,只觉那诡异的血衣男子的眸光万分阴冷毒辣,犹如藏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该死!单远明该死!你们也该死!知道那卷轴书的所有人都该死!你们所有人今天都要死在这里!我要把你们全杀了!就像单远明一样,一根一根折断你们的手指头!让你们死不瞑目!”姜东易双眼爆突,鲜红色的蛛网布瞬间满了白眼球,轰一声踢翻桌案,跃空而起,斗大的拳头朝着花一棠狠狠砸了过去。 众人骇然变色,纵使想逃,可腿早就吓软了,只能扯着嗓门尖叫:“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林随安扯住花一棠的脖领子向后一甩“都让开!”,千净倏然出鞘,迎着姜东易的拳头扫了过去,岂料就在此时,凌芝颜突然大喝,“林娘子,手下留情!” 就这一喝之间,林随安倏然发现了不对,那姜东易虽然杀意惊人,但速度根本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快,难道——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猝然变招,手腕抬起半寸,刀风擦着姜东易的头皮掠过,凌空旋身飞出一脚,重重踹在了姜东易的屁股上,姜东易连哼都没哼一声,直直坠地,没了动静。 林随安保持着飞腿的姿势,彻底懵逼了。 说好的太原郡猛虎呢? 说好的江湖排名第五的高手呢?! 怎的是个弱鸡?! “京兆府查案!都给我滚开!” “大理寺查案!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万林率领一队京兆府的衙吏涌进了院子,与他一道冲进来的还有大理寺的衙吏,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红袍的青年官员。 两队人差不多三十多人,见到正堂内外的惨烈景象,全都傻了眼。 林随安飞速收腿站好,极力减低存在感。 “凌司直,这是——”红袍官员快步走到凌芝颜身侧,压低声音,“抓到凶手了?” 凌芝颜怔了一下,才抱拳道:“回张少卿,是。”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姜东易亲口承认他杀了单远明,在座诸位皆是人证!” 张少卿倒吸一口凉气,又看了凌芝颜一眼,凌芝颜点头。 突然,白向尖叫起来,“林娘子赢了!林娘子只用一招就打赢了姜东易!只用了一招!” 张少卿:“诶?!” “得救了!得救了!”白汝仪扯着袖子狂抹眼泪。 所有人都哭了出来,学子们抱头痛哭,妓人们飙泪大哭,哭声此起彼伏,哭腔五花八门,堪比鼓瑟齐鸣,比之前宴会的奏乐还热闹。 花一棠眸光微动,抱拳朝林随安行了个大礼:“姜东易丧心病狂,欲将我等杀人灭口,我等险些丧命于此,多谢林娘子救命大恩!” 这句话就仿佛一个信号,第二个站起来的是白汝仪,第三个是樊八娘,第四个是白向,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朝林随安躬身施大礼: “多谢林娘子救命大恩!” 林随安被拜得头皮发麻,忙抱拳高声道,“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举手之劳,咳、不是,我的意思是——咳,诸位如此大礼,我受之有愧!”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热泪盈眶,不知是被感动的还是惊魂未定。 花一棠凑过来,朝着林随安飞快摇小扇子,“恭喜。” “恭喜什么?”林随安一头雾水。 花一棠笑得明媚如春花,“你猜。”:,, 74 7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当应天门城楼的报晓鼓被第一缕曙光照亮时,分布在各坊的一百零八座鼓楼依次敲响,隆隆的鼓声犹如惊蛰春雷,唤醒了沉睡的东都城。寺庙悠远的钟声交织着袅袅炊烟迎接朝阳,一百零三坊坊门和九大城门从南至北依次敞开,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商队涌入这座繁华的巨大都城。 靳若驾着马车,满嘴流油啃着刚买的蒸饼,眼角还瞄着胡人摊主案上焦黄酥香的胡饼,馎饦汤锅咕嘟嘟冒着蒸汽,土灶中明亮的火光跳跃,映得桌边食客满面红光。 车轮碾过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斑秃的驼峰擦着马车路过,一只骆驼探头凑近车窗,毛绒绒的嘴嚼着食草动物特有的白沫,花一棠忙用扇子乱扇一气,骆驼喷着不爽的鼻息,走远了。 方刻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歪着脑袋靠在角落里,睡得很不舒服,脸愈发的白,眼窝子愈发的青,紧紧抱着他的大木箱,姿势像个没安全感的孩童。 林随安:“方兄这身体着实太单薄了些,怕是不能熬夜。” 花一棠:“无妨,多喝点参汤鸡汤甲鱼汤,没几个月就能养胖。” “要不给凌司直也备点,我看大理寺张少卿的脸色,凌司直回去以后可能连饭都没的吃了。” “不光大理寺、京兆府,金吾卫这几日大约都吃不好饭了,”花一棠摇着扇子惋惜道,“真是可怜啊。” 林随安黑线:“你还有空幸灾乐祸,姜东易一朝入狱,太原姜氏和花氏的梁子可结大了。” “不光是花氏,凌氏、双白氏、苏氏都和太原姜氏结了怨,五姓七宗里太原姜氏得罪了五个,足够姜氏家主头疼了,”花一棠把玩着那枚铜钥匙,“何况我们还有这个。” 林随安摸下巴:“你猜轴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不管是什么,定是太原姜氏的一个大把柄。有这东西在,太原姜氏定然不敢轻易招惹我们。” “你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花一棠笑了:“我花氏以商立家,这种好东西当然要找个识货的买家卖出去,好好赚一笔啊。”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卖给谁?” “你难道没发现宴会上少了一宗吗?” 林随安暗暗数了数,昨夜宴会上只有五姓六宗,“没有乾州姜氏的人。” “若说五姓七宗中能与太原姜氏并驾齐驱的,唯有乾州姜氏,这两家你来我往斗了好几百年,新仇旧恨罄竹难书,垒起来能高过东都的南城门,卖给他们最是适合。” 好一招祸水东引,果然是黑心眼子的奸商。 林随安:“可惜,不知单远明将轴书藏在了何处。” 花一棠收起铜钥匙:“不急,慢慢找——嘶!” 他突然倒吸凉气,瞪着眼睛看向林随安右后方,林随安头皮一麻,转目看去,方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漆黑无光的眼珠子正死死盯着一人。 完球了!她和花一棠的大声密谋八成全被听到了。 现在要怎么解释他们是如何知晓“轴书”存在的问题。 林随安忙向花一棠打眼色:你不是说插科打诨吹牛扯皮是纨绔的看家本领吗?展现你功力的机会来了!出击吧,花四郎! 花一棠摇扇子的手有些僵硬,脸上的笑容却是纹丝不动,“方兄,你——” 岂料就在此时,方刻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嘴里咕哝了一句“好吵”,脑袋一歪,又睡过去了。 一人:“……” 花一棠凑上前,对着方刻小心扇了扇风。 方刻:“呼噜噜——” 花一棠:“睡蒙了?” 林随安挠脑门:“……” “恭迎四郎回府!” “猪人!回家,喝茶!” 木夏和伊塔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乐了,同时推开车门,车外璀璨的阳光将一人的背影描上了一圈金边。 方刻嘴里打着呼噜,启开眼皮,一人耀眼的背影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多出了两点光。 劳累了整晚,众人草草用了些早膳,便各自回房睡了。林随安一觉睡了三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她迷迷糊糊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感觉脑袋还是有点懵,套上鞋袜,提着千净,溜溜达达出了门。 花一棠为她安排的园子名为“碧烟”,种了数万株翠竹,放眼望去,碧色如海,水雾如烟,风过之时,竹叶如落雨缤纷,沙沙作响,竹林特有的潮湿香气混着风拂过脸庞,一片竹叶扫过千净刀鞘,发出“铮”一声。 林随安停住脚步,她感觉到了来自千净的呼唤,不觉有些好笑,莫非千净也觉得此情此景,若不练个刀,耍个帅,太浪费资源了? 也好,趁着肌肉记忆还在,将昨晚的战斗复个盘。 千净缓缓出鞘,阳光星星点点落在碧绿的刀锋之上,映得千净的颜色也柔和了许多,仿若正在褪去那如毒蛇般的色泽,林随安手腕一抖,送刀前冲,千净发出悠远的刀鸣,与风声和阳光相和,刀身的震动沿着指尖一点点传送至手腕,小臂、大臂、肌肉、血脉,直抵心脏,林随安尝试着舞动起来,她的动作很慢,用心体会着每一次挥动千净时肌肉的变化,力图将肌肉的记忆和大脑的反应连接起来。 这具身体显然不适应这样温吞的练习方式,速度总是不知不觉变快,林随安一次一次压慢速度,不厌其烦地尝试着,和身体的本能持续对抗着,这比她想象的还要耗费精力,才练了半盏茶的功夫,已是满头大汗。 昨夜的战斗,她颇有几分收获。 这是她第一在嗜血杀意控制身体之前将其压制了下去。再联想之前几次失控经验,她似乎渐渐摸到了一些规律。 杀意失控大约与她的心境有关。 在扬都府衙那一次,是因为被周太守的诬陷惹怒了。 与东晁对战时,是因为不敌强敌,预感到自己要输。 昨夜亦是如此,因为暂时处于下风,心中焦急—— 所以,真正令她失控的底层原因是:愤怒和恐惧。 对敌人的愤怒。 对死亡和战败的恐惧。 为了对抗这些负面感情,嗜血杀意会控制身体,帮她的意识逃离——林随安豁然加速,千净刀风劈开飘落的竹叶,切碎空中飞洒的汗珠,破开万道金光。 嗜血杀意其实就是这具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换句话说,是她胆怯和逃避的衍生物。 林随安笑出了声,随着她的刀越来越快,笑声也越来越大,碧绿刀风卷起漫天竹叶,如龙卷狂旋,似碧海滔天,无数竹叶被刀刃击得粉碎,铺天阳光化作万千流萤涌入千净刀锋,流入她的眼瞳。 突然,千净刀锋狂震,倏然定格,风过声寂,叶落无痕,一束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头顶,感觉暖洋洋的,林随安深吸一口气,伸开手掌,感受着日光的温度,又缓缓捏紧手指,攥住掌心那一团金色的阳光,只觉身心舒畅。 这便是所谓的“顿悟”吧,林随安心道,真是万万没想到,她一个穿越来的半吊子,何德何能,居然也能体会到如此奇妙的感触。 “你、你你你走火入魔了……吗?” 三十步外,靳若顶着满头残叶,手里拿着半块桂花糕,桂花糕上面全是灰,两只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 林随安千净回鞘,“恰恰相反,我是昨夜战有所得,窥得了武学之天机!” 靳若:“诶?!!” 林随安:“所谓练武,终为炼心。” 换成人话就是:每个人最大的敌人,只有自己。 这便是天下最简单又最困难的路。 “若你肯拜我为师,我便教你,”林随安道,“如何?” 靳若目瞪口呆,手里的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踌躇半晌,默默踹回怀里,清了清嗓子,“咳,那个——丁坤来了。” 东都净门的十长老丁坤?哦呦,不愧是净门,消息果然灵通。想必是知道她大胜金羽卫,特意来示好的。 “来的正好,随我去会会。”林随安笑道。 靳若颇不自在移开了目光,耳根子有点发红。 很好。林随安心道,她有预感,这个徒弟很快就能拐到手了。 还没走进“游莺水榭”,老远就听到花一棠的大嗓门: “那姜东易不愧太原郡猛虎之名,眼如铜铃,拳大如斗,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撕心裂肺,就在此时,林娘子突围而出,神来一脚,踹在了姜东易的屁|股上,这一脚,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奥妙无穷,乃是十净集上记载的绝技,谓之‘破定’。仅一招,便将姜东易拿下,大获全胜!” 靳若:“……” 林随安:“……” 这纨绔吹牛不打草稿的吗?这也太社死了! 林随安扭头就想溜,不料那丁坤甚是眼尖,正好瞥见了她,立即起身抱拳高声道,“东都净门十长老丁坤,拜见千净之主林娘子!” 林随安僵硬转回身,干笑抱拳,“丁长老不必客气,坐。” 花一棠拖过一个软垫拍了拍,笑吟吟请林随安坐过去,林随安太阳穴突突乱跳,放低声音,“你也太夸张了!” 花一棠忽闪着大眼睛,“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半点添油加醋。” 林随安嘴巴张了张,竟是无法反驳,因为实事求是的讲,花一棠的描述的确符合客观事实。 丁坤坐得很不安稳,木夏和伊塔每在他桌上摆一盘点心,他的屁股就扭一下,好像垫子上生出了一坨仙人掌。木夏和伊塔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竟是在他的桌上垒了一十几盘鲜果点心,盘子镶金嵌玉,阳光一照,琳琅满目,香气冲天,亮瞎人眼。 丁坤目光在桌上扫来扫去,嘴皮子快速低声念叨着什么。 林随安纳闷:“他在作甚?” 靳若:“大约是在计算这桌点心的价钱?” 花一棠:“这还用算?看一眼就知道了,一共是十六贯钱五十三文。” 此言一出,林随安、靳若和丁长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靳若忙将怀里沾了灰的桂花糕掏出来,吹了吹,填进了嘴里。 最绝的是木夏还来了句总结陈词: “准备匆忙,食物粗鄙,还望丁长老见谅。” 伊塔:“凑合吃哒。” 林随安算是听明白了,这几个人是故意的,故意炫富! 丁长老做了几番心里建设,终于鼓足了勇气,郑重问道:“林娘子,你当真以一招破定就制服了太原郡猛虎?” 林随安纠结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不是。” 丁坤刚松了半口气,不料林随安又补充了后半句,“我只是随便踢了一脚,并没有用特别的招数。” 丁坤倒吸两口凉气。 “昨夜只有对战姜尘之时,我用了破定。”林随安总结,“姜尘的功夫更好一些。” 丁坤脸白了,“林娘子口中的姜尘,可是那位曾单挑鹤仙派十大高手还能全身而归的姜尘?!” 林随安一怔,问旁边的靳若:“什么鹤仙派?” 靳若:“小门派,不重要。” 林随安了然,八成就是个炮灰门派,想了想,又道:“昨夜那个姜尘是用双刀的,不知道是否是丁长老口中之人。” 丁坤:“他的绝技可是双龙出海?!” 林随安点头。 丁坤吸了第三凉气,林随安很担心他的肺要炸了,就听他吊着嗓子道,“你以破定之式与他对战了几招?” 林随安听得迷糊,“破定”乃是预判敌人之预判,一招就够了,丁坤这么问,莫不是还能预判敌人好几招?是了,定是东都净门的十净集残本中另有记载。 想到这,林随安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谦虚一下,为后面借阅东都净门的十净集做个铺垫,“在下悟性不足,暂时只能用一招破定。” 丁坤呼吸停了,下巴掉了。 花一棠煽风点火:“啊呀,定是我昨夜又惊又吓记错了,林随安以一招破定击杀的人不是姜东易,而是姜尘。丁长老莫要见怪啊。” “花四郎说笑了,不怪不怪。”丁坤用袖口狂擦额头的冷汗,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道,“东都净门愿与扬都花氏商讨订立合作盟约一事,此乃东都净门大长老沈勋亲笔所写的请帖。” 东都净门的请帖比林随安想象的普通,信封和纸张皆是随处可见普通货色,连个特殊的标记或者印章都没有,唯有字体颇有特点,很是粗狂有力。 【三日后,午时三刻,云水河上,邀君共商大计。】 落款是一个“沈”字。 丁坤紧张盯着花一棠和林随安的表情,“不知一位意下如何?” 林随安不动声色和花一棠对了个眼神。 花一棠:瞧这字迹和语气,简直是狂妄至极,不可一世! 林随安:正好杀杀这帮家伙的傲气! 靳若崩溃:“你俩能别用眼神说悄悄话吗?” 花一棠灿然一笑,“正合我意!三日后,我一人定然如约而至!” 送走丁坤,伊塔立即端着茶釜凑了过来,眼巴巴瞅着林随安,“猪人,这是昨天你吩咐的醒神茶,尝尝。” 林随安远远闻了一鼻子,熏得两眼发黑,恍惚间似乎听到头顶“呱呱呱”飞过一串乌鸦,忙稳住心神,决定自救,“伊塔可听说过沏茶?” 伊塔皱眉:“啊?” 花一棠:“你是说单远明屋中的散茶?” “对对对,就是散茶,”林随安忙道,“要不咱们尝尝那个?” 伊塔脸黑了:“散茶最是劣等,怎可入猪人的口!” 林随安一怔:“是这样吗?” 木夏:“散茶乃为无法成型的劣茶之碎渣,煮之无味,堪比猪糠,多为弃品,入不得口,近两年来,有些奸商专门将这些茶渣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穷苦学子,还编了个‘散茶’的雅名哄骗他们,可谓是用心极恶。有的世家子弟还专以散茶嘲笑他们,说什么画虎不成反类犬……” 林随安大为震撼,想了又想,还是问了出来,“他们的意思是,穷人不配喝茶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了。 半晌,木夏才道:“煮茶、饮茶本就是风雅之事,贫寒之家的确负担不起。” 伊塔:“茶饼、茶具要好多钱哒。” 靳若:“要我说,这么难喝难弄又费钱的东西,还不如喝白开水。” 花一棠慢慢摇着扇子,目不转睛盯着林随安,眸光越来越深,缓缓点头道,“林随安所言甚是有理。” 靳若、木夏、靳若:“啊?” “穷人就不配喝茶吗?”花一棠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凭什么?” 一时间,整座水榭都静了下来,直到方刻的声音响起,“有客人。” 众人恍然回神,方刻打着哈欠坐到伊塔身边开始喝茶,而跟着他一起进入水榭的人,竟然是白汝仪。 “稀客稀客。”花一棠起身迎接,“白十三郎能来我花氏别院,真是蓬荜生辉啊!” 白汝仪用无可挑剔的标准动作朝众人一一施礼完毕,“白某此来是特意向林娘子道谢的。” “客气了客气了。”林随安连忙推辞。 白汝仪垂眼:“林娘子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唯有——” “我懂我懂,”林随安忙打断他,这个剧情她可太熟了,上次明庶也是如此,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搞了个大乌龙,结果却是想要送钱做谢礼,这次她学聪明了,干净利落将花一棠揪到一边,花一棠显然也想起来了,哼哼了两声,总算是没来碍事。 明庶只是凌芝颜的下属,都能掏出一贯钱做谢礼,这位白汝仪好歹也算是五姓七宗之一,起码能掏出十贯钱吧。林随安美滋滋地想着,脸上也美滋滋的,“白十三郎有话直说!” 白汝仪深吸一口气,“白十三郎愿意入赘林家,以报林娘子大恩!” 风拂过湖面,粼粼波光如碎金晃动,所有人都仿佛没听懂白汝仪的话,直勾勾望着他。 “噗——”方刻的茶喷了。:,, 75 7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入赘,度娘释意为:男到女家成亲落户,随女家的姓氏,俗称“倒插门”。 不过林随安怀疑在这个架空世界“入赘”的含义与她所理解的可能不同——毕竟眼前的白汝仪,眸光飘忽,面色发白,连眼神都不敢与她对上,完全不像钟情于她的模样——莫非是类似于伊塔“认主”之类的谐音词汇…… 千万别!一个波斯王子已经够闹心了,再来一个弱不禁风的世家子弟,她可养不起! “咔嚓!”一声脆响,花一棠捏碎了手里的扇子,额角跳出青筋,“白汝仪,你刚刚说什么?!有胆你再说一遍!” 白汝仪双手成揖高举额前,“昨夜一役,我对林娘子一见钟情,白某愿意放弃白氏姓氏,与林娘子双宿双栖,共结连理!”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花一棠的脸绿了,扔了扇子双手撸袖子,拉开架势就要口喷芬芳,岂料下一秒,就被木夏和靳若捂住嘴,架着胳膊向后拖,花一棠大怒,“你们拉我作甚?!还不赶紧将姓白的扔出去唔唔唔——”突然,他看到了的林随安的表情,非常识相地闭嘴了。 林随安瞳光漆黑,面色沉凝,非但没有半分羞涩喜悦之色,反倒有些杀气腾腾。 白汝仪喉结动了一下,高举的双手微微发抖,“林娘子意下如何?” 林随安还是没说话,她静静看着白汝仪,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千净,突然,手腕一抖,千净刀刃飞出半鞘,刀刃在她凌厉的眸子划过一道鬼瞳般的绿光—— “啊啊啊啊!”白汝仪尖叫一声,抱头蹲在了地上,整个人抖得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一时惊变,众人全都傻了眼。 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回鞘,撩袍下蹲,刀鞘触地,发出“铮”一声,“你又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白汝仪身体剧烈一颤,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 “你对我并无半点情谊,只有恐惧,我不知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谎言,”林随安轻声道,“无论何种缘由,都不值得你用终身幸福来交换。” 白汝仪怔怔看着林随安,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她,也是他第一次敢这般直视她,阳光将她额头细软的碎发染成了褐色,柔和了她凌厉的眉眼,原来,这犹如鬼神般的小娘子笑起来并没有那般骇人——白汝仪一个激灵,慌乱垂眼——他竟然这般失礼盯着一名小娘子这么久……她、她竟然对着他笑了…… “噗!”林随安实在是没绷住,这白汝仪人如其名,皮肤白如宝玉,大约是又惊又吓促进了血液循环,从后脖颈到耳朵到脸皮,唰一下红了,仿佛一只蒸熟的鹌鹑。 “嗯咳咳咳咳咳咳咳!”花一棠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也不知又从哪摸出一柄新扇子,对着白汝仪就是一顿狂扇,“白十三郎啊,你定是昨夜受惊过度,吓迷糊了啊,别急别急,我给你扇扇风,叫叫魂——”扇风呼呼作响,成功将白汝仪燥热的脸又扇白了。 方刻喝了口伊塔的茶,摇头道,“伊塔,太酸了。” 伊塔纳闷:“没放醋啊。” 靳若:“酸。” 木夏:“好酸。” 伊塔脑袋飘出一串问号。 一炷香后,白汝仪端坐桌案后,捧着伊塔新熬制的茶汤,总算平静了几分。 花一棠斜靠着凭几,满面好奇问道:“到底是什么原因,竟逼得大名鼎鼎的白十三郎要靠入赘逃离白家?” 林随安戳旁边的靳若:“白汝仪很有名吗?” 靳·当代百度·若:“陇西白氏以诗书传家,祖传爱看书,世代子弟皆是书呆子,传说陇西祖宅中藏书十万卷,而且因为太爱看书,就造成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后果。” 林随安挑眉:“什么后果?”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声音放得极低,“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陇西白氏除了书,对别的事儿都没兴趣,这个一来二去吧,就导致本宗血脉稀薄——” 林随安长大了嘴巴,方刻瞪圆了眼睛。 “白汝仪就是陇西白氏本宗血脉中仅存的一根男性独苗。”靳若总结道,“他并不是真的排行十三,而是陇西白氏为了让白氏子孙的数量听起来多一点,硬是给他排了个十三郎的名号。” 哦嚯嚯嚯!林随安大约猜到了白汝仪拼命想脱离白氏的原因了,八成是被逼婚——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家中有族位要继承啊。 白汝仪皱眉片刻,将手里的茶汤一饮而尽,表情居然纹丝不动,看得花一棠脸皮皱成一团,“白十三郎啊,不必勉强自己,喝不起下去也别硬撑啊。” “此茶虽然苦涩辛辣,”白汝仪叹息道,“但比起我心中滋味,尚是甘甜。” 众人齐齐露出同情之色:这孩子心里是有多苦啊! 白汝仪喝了茶,好似得到了什么勇气一般,抬头看向花一棠,“三日前,我收到家主来信,令我务必在旦日制举拔得头筹,博圣人青眼,最好能顺势入驻后宫,为我白氏光耀门楣。”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诧异万分,其中最惊讶的就是林随安,她的脑瓜仁被“后宫”两个字震得嗡嗡作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被她忽视的常识性问题,手指头狂戳靳若:“莫非,圣人是女子?” 靳若莫名:“当今圣人乃是先帝之长公主,当然是女的。” 林随安怔了怔,“听你这意思,女子为帝在你们这儿很常见?”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唐国建国三百年来,只出了两任女帝,”靳若皱眉,“什么叫我们这儿?说的你好像不是唐人一般。”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心中感慨万千。她这可真是土包子进城,长见识了,这个世界居然出了两朝女帝,难怪此处的女子比她印象里的古代要独立开放许多。嘿,这么说她的运气真还真不赖,居然能有幸见到这样的平行唐国,甚是有趣。 如此想着,林随安不禁乐了,突然,背后一个激灵,扭头一看,发现花一棠正用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连手里的扇子都忘了摇。 “白氏家主的信有些蹊跷啊。”林随安忙转移话题,“意思好像是说此次的旦日制举的目的是替圣人选——呃——”林随安卡壳了,她实在不知道这个世界如何称呼女皇后宫的男子。 白汝仪愕然:“此事——不是从花氏传出来的吗?” 花一棠脖子咔吧一声扭向白汝仪,“你说啥?!” 白汝仪明显紧张了起来,用袖口擦着额头的薄汗,“白氏听说,花氏得了秘密消息,此次制举本就是为圣人择选宫妃。” 花一棠拍案而起:“啖狗屎!谁说的?!我撕烂他的嘴!” “各、各大世家子弟私下都这么传。而且,只有这般,从不涉足官场的花氏派花家四郎参加制举之事方才合情合理啊。” “哪里合情合理了?!” “天下人皆知,花家四郎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只会吃喝玩乐,若凭真才实学,自是无缘制举,但花氏族人皆容貌俊丽,倾国倾城,女子以花家三娘为首,男子中无人可与花氏四郎比肩,所以……” 白汝仪不敢说下去了,因为花一棠两个眼珠子好似鼓包包的金鱼眼,眼看就要射出来砸在他的脸上,突然,就见花一棠猝然转头,对着林随安结结巴巴解释道,“这、这这绝对是谣言!我、我我我从未听说有此事,你你你你你千万不要误会——你那是什么表情?!” “噗哈哈哈哈哈哈!”林随安狂拍大腿,“的确合情合理,哈哈哈哈哈哈!” 方刻:“呵,也不全是谣言。” 靳若:“嘿嘿,你吃喝玩乐的确有一套,我服!” 木夏:“若论容貌,花氏男子中,四郎当拔头筹!” 伊塔竖大拇指:“四郎第一!” 一连串的落井下石砸得“倾国倾城”花四郎怔住了,他摇着扇子想了想,竟然也乐了,得意道,“说的有道理,我的确长得好看。” 白汝仪身形一晃,险些扭了腰,众人笑得更大声了,连方刻都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所以苏氏派了苏意蕴,陇西白氏派了白十三郎,慢着,那姜东易和白向算怎么回事?!”花一棠不爽,“难道太原姜氏和青州白氏认为这二人能与我花一棠比美不成?!” “可能——”林随安捏着腮帮子忍笑,“这二人已经是这两家里能选出的最好的了——” 花一棠叹息,“想不到太原姜氏和青州白氏竟然沦落至此啊!” 众人全笑岔了气。 白汝仪终于回过味儿了,“花氏当真不知此事?!” 众人抹泪捧腹,长长深呼吸,总算是停了笑声。 花一棠收起调笑的神色,沉声道:“此谣言用心甚是险恶!” 白汝仪一惊:“花四郎此言何解?” “冯氏舞弊案导致常科被迫延迟,旦日制举便是拨乱反正的最佳时机,旦日制举若顺利,可重树塑朝廷威望,坚定天下学子对科举的信心,但此谣言一出,旦日制举就变成了选妃选美的玩乐之举,堪称一场荒唐的笑话,”花一棠定声道,“如此,定然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林随安:“届时,花氏首当其冲,定有覆门之灾。” 靳若:“所有信了这鬼话的世家也要倒大霉。” 白汝仪的脸唰一下变得雪白。 花一棠又重新坐了回去,慢慢摇着扇子,“谣言的源头是哪里?” 白汝仪:“都、都说是花氏。” 花一棠冷笑两声,“最近东都好生热闹啊,先是冯氏冤案的谣言,又是妖邪作祟的谣言,如今又冒出了制举选妃的谣言——” “三人成虎。”方刻幽幽道,“放任下去,东都要大乱。” “传谣言的人定与花氏有仇,”靳若道,“不如就从花氏的仇人入手——呃……” “花氏的仇人与朋友一样多如繁星,”花一棠耸肩,“与其去查虚无缥缈的人,不如抓实际的证据。” 说到这,花一棠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明白他的意思,单远明就是为冯氏鸣冤之人,他定与散播谣言的人有关联,如今单远明人虽然死了,但留下了一卷轴书,目前是唯一有效的线索——和他们之前的计划一样,找到轴书,不但能制约太原姜氏,更有可能查到谣言源头。 只是,林随安现在又多出了一个新想法。 “或许,散播谣言之人所针对的不仅仅是花氏。” 花一棠的扇子顿了一下,“怎么说?” “制举可是本朝特有?”林随安问。 “那倒也不是。”回答的是白汝仪,“太皇玄昌帝、先皇玄明帝皆有开制举的先例,只是当时举荐的规则更为严苛,需得五品以上的官员方有举荐资格,且为五年一开。” “那这两朝可曾传过制举选妃的谣言?” 白汝仪摇头:“正史、野史中皆无此类记载。” “我做个假设,假如在这两任帝王开制举期间,传出制举选妃的谣言,各大世家可会相信?” “不可能!”白汝仪连连摇头,“制举乃是为国选才之大事,圣人乃一国之君,身负重任,怎会如此荒唐——”白汝仪倏然反应过来,以袖捂嘴,眼神震惊。 林随安歪着头,托着腮帮子,语气漫不经心,眸光却愈发凌厉,“那为何这一次,各大世家却信了这般可笑荒唐的谣言?”顿了顿,又问了一句,“是当今圣人有何不同之处吗?”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当今圣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大开科举之门,整治污吏、荡涤官场、农商大盛,百姓安康,国武增强,绝不逊色于历任帝王,若说有何不同,唯有——” 林随安:“唯有当今圣上是女子吧。” 水榭内一片沉默。 “若是男子为帝,制举选妃之事便是荒唐,若是女子为帝,这份荒唐竟就变得可信了。”林随安慢慢道,“这是为何?” 方刻:“因为他们蠢。” 靳若:“好歹也是世家,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 花一棠慢慢合上扇子,瞳光幽深,声音又低又缓,仿若自言自语,“因为数千年高高在上的傲慢已如顽疾深入他们的骨髓,他们认为自己生来就高人一等,从骨子里就认为女子——不,不止女子,凡是他们之外的人,皆是不值、不配、不行……甚至,他们打心眼里在期待这种事发生,所以对如此荒唐的谣言连查都不查,就深信不疑,大肆宣扬……” 白汝仪面色发青,身形微晃,似是受了什么打击,摇头喃喃道:“我、我竟是从未从这般角度想过——难道说,这谣言竟是朝着当今圣上去的——可恶至极!其心可诛!” 众人面面相觑,眸光震惊。 林随安幽幽叹了口气,望着水榭外明朗的天空,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火辣辣的。 花一棠攥紧扇子,冷哼一声:“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76 7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抱着千净站在秋苑客舍霜叶居天字号房门口,看着花一棠摇着扇子在屋中慢慢踱步。昨夜案子刚破,掌柜还没来得及收拾,现场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状态,尤其是那张木床,因为实在太重,需要三个人才能搬动,依旧孤零零摆在屋子中央。 方刻说要补觉,死活不肯出门,靳若倒是跟来了,可简单溜达了两圈,便说要出去散心,一转眼的功夫,人就跑没了。 最后,只留下了林随安和花一棠。 其实林随安感觉到了,他们是特意为她和花一棠留下独处的空间,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暧昧的理由,而是因为从水榭开始,她身上溢出的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杀意——这俩家伙大约是觉得惹不起躲得起,将花一棠当成了挡箭牌。 不得不说,他们的直觉很准。 林随安很早就发现了,与花一棠在一起的时候,能够更容易压制她的杀意,或者换一种说法,她这具身体似乎对花一棠有种天生的亲近感——林随安尴尬挠了挠脑门,直觉这事儿不能细品——不过这一次的杀意与前几次战斗时的嗜血杀意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减弱,反倒有增强之势,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仿佛沉睡在心底的什么东西被唤醒,再也不肯闭上眼睛。 千净受到影响,在她怀中发出低低的嗡鸣,震得她心口抽着疼。 真是久违的感觉啊,林随安心道,她刚穿越到这具身体的那一刻,便是这般心如刀绞。林随安有种感觉,这应该是来自身体深处的记忆,莫非,这股杀意与原主的死因有关? 看来,她对这具身体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而更奇怪的,是花一棠。 一路从别院过来,他一句话都没有,和平日里的话痨形象判若两人,此时蹲在床头,盯着那两笔死亡留言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其实,我幼时曾见过当今圣上一面。” 林随安:“啊?” “彼时,她刚即位不久,只有十九岁,穿着最简单的罗裙,头上只有一根白玉簪,笑着送了我一个小糖人。”花一棠的声音的很轻、很柔,仿佛透过遥远的时光将他的回忆送到了林随安的眼前,“自那日之后,几近没落的花氏便成了‘独树一帜,以商立世’的花氏。” 林随安脑中“轰”一声,什么劳什子杀意都被这个重磅消息震散了。 那些看似合理又不合理的问题全都有了答案。 富可敌国的花氏,特立独行的花氏,飞速崛起的花氏,名扬海外的花氏,处处张扬狂妄招人恨的花氏,为何偏偏是花氏,为何只有花氏——因为花氏不仅仅是花氏,而是圣人的花氏,或者说,是唐国的花氏。 好家伙!这种事儿是她能听的吗?! 林随安立即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甚好,四周并无人息,此处是安全的。确认了这一点,她松了口气,快步走到花一棠身边,一把将他揪起来,仰着头盯着他的脸,放低声音,“花一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花一棠明亮的眸子一动不动看着她,轻轻笑了,“知道此中关系的,除了大哥、二姐、三姐和我之外,你是唯一一个。” 林随安:“你还说!” 花一棠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我虽然嘴上说的漂亮,但也仅仅是将花氏的荣华放在了首位罢了。”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花一棠低垂着睫毛,眼角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水雾,嘴唇抿得发白,“你说,我是不是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林随安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一瞬间,她似乎、好像、仿佛在花一棠的眼瞳深处看到了一种绝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 好家伙! 定是她昨天没睡好,眼珠子被眼屎糊住了,林随安忙闭了闭眼,果然,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眼中那一抹情绪早已消失不见,只是眼瞳变得愈发深邃莫测。 果然是中二期的小屁孩,情绪太不稳定了。 “花一棠,你以为你是谁?孔圣人吗?莫非还想拯救苍生不成?!”林随安用指节咚咚咚敲着花一棠的肩膀,“你一个纨绔,做好你自己,不祸害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花一棠睫毛微微颤动,瞳孔里渐渐生出两团光来,倒映着林随安嫌弃的脸,喃喃道,“你是说——但知行好事,莫要渡他人——吗?” 林随安:“……” 您这理解能力真是太牛了。 花一棠倏然笑了,露出了闪闪发亮的白牙,学着林随安的动作用扇子敲了敲她的肩头,“你也一样。” 说罢,又蹲下身继续研究那两笔死亡留言。 林随安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莫非他特意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其实是为了让她在安慰他的同时也开导自己? 噫!这个猜测顿把林随安雷得里焦外嫩。 “或许,我们都猜错了,”花一棠用手指凌空描绘那两笔,“单远明最后写的不是凶手的名字,而是一个地点。” 林随安撩袍蹲身,“是地名?” 花一棠摇头,“你仔细看,这两笔的笔势皆是从右至左,与写字的笔势恰好相反。” 林随安定眼看去,果然,经过一夜的沉淀,血痕的颜色和浓淡看得更为清晰,右边颜色较左边颜色更浓。 林随安:“他不是写字,而是画画。” 花一棠的手指沿着两道笔画的倾斜角度慢慢延长,最终两笔汇在了一处,形成了一个锐角状的符号,仿佛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花一棠立即退后数步,林随安双手握住床头,呼一下将整张床抬起向西墙走去,花一棠上前盯着床脚印指示方向,“往左一寸,向前半寸,多了,向后一寸,放!” 大木床稳稳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四只床脚与地板上的痕迹严丝合缝。此时再看那个“箭头”,微微上斜,指向的位置正是西窗前的衣架。 衣架上挂着两件常服,花一棠抓起来抖了抖,什么都没抖出来。 莫非箭头指示的不是衣架,而是窗户? 林随安绕到西窗前,打开窗扇上下左右扫了一 圈,很干净,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她又跳到窗外,在房屋墙根和外墙墙根处巡视,还是没有发现,又翻回屋子,发现花一棠好像只豚鼠钻进了衣柜里翻腾,将单远明不多的几件衣服翻得满地都是。 林随安:“有发现吗?” 花一棠退出衣柜道,“单远明大部分衣衫都是新买的,皆是花氏成衣铺的上品,衣架上的两件还是最新流行的款式,”他抖了抖手上的一件刚挖出来的衣服,“唯有这件是旧衣,裁剪针脚都不算精细,应该是他自己裁布缝的。” 林随安摸下巴:“他留下这件旧衣是有什么寓意吗?” 花一棠没回答,手指沿着衣领、袖口、衣袂边角处细细摩挲,突然,提起左边袖口,拇指和食指指腹捻了捻,上牙咬断袖口的线,一抽一撕,从袖口翻折的布料里取出了一块叠好的纸块,小心展开,竟是一张票据。 好家伙,这个单远明真是太会藏东西了。 林随安忙凑上前,发现是一张名为“西风当行”的当票,地址“西市北曲永安街三十七号”,当物日期为“玄奉八年十月初三”,当品名称一栏是空白的。 二人大喜,单远明存在当铺中的物品很有可能就是金手指所指示的轴书,立刻出门,门外木夏驾着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载着二人出了永太坊,直奔西市。 西市位于东都城西南角,南临厚载门,为东都三市中交通最便利的,以大宗货物交易为主,相当于现代的大型批发市场,其中,胡人、波斯人商户居多,因为时近年关,来往的商队数量正值年底高峰期,从淳华坊外就开始堵车,花一棠和林随安只得弃了马车,改为步行。 能同时并行八辆马车的大道被骆驼、马匹、货物、车队挤得水泄不通,这种境况下,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武功盖世,都只老老实实排队,磨磨蹭蹭向前挪。 日光很高,骆驼毛好似漫天飞舞的黄色蒲公英,扫得人鼻头痒痒的,下脚的时候要万分谨慎,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湿哒哒的骆驼粪,头戴毡帽的胡人牵着骆驼,操着卷舌音的唐语叽里呱啦聊天,期间还夹杂着听不懂的外国语,林随安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觉得她的身高有些悲剧,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驼峰和高大的胡人,根本看不到前路,浓郁的香料味儿、食草动物的草腥味儿,粪便的潮臭味儿交相辉映,熏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种时候,身边这只香喷喷的纨绔真是起了大作用,仿若一个行走的大号香薰净化空气器,林随安走着走着,就不自觉贴了过去,越贴越近,花一棠小扇子摇出的小风香喷喷的,吹得林随安很是惬意,心道以后定然不吐槽花一棠爱臭美了,这身臭美的行头关键时刻还是很顶事儿的。 可渐渐的,花一棠的扇子越摇越慢,路线还越走越歪,眼看脑袋就要撞到一匹骆驼的驼峰上,林随安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揪了回来,却见花一棠梗着脖子,脑袋转到另一边,脖颈耳朵通红一片。 林随安诧异:“你脸怎么这么红?” 花一棠眸光乱飘,“我骆驼毛过敏。” “哦。”林随安忍笑,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 堂堂扬都第一纨绔,脸皮这么薄。 可她挪开了,花一棠反而凑了过来,手中扇子的位置也挪低了,原本是在他的胸口,现在放在了林随安肩下,摇动的频率也加快了,很明显是特意为林随安服务。 林随安更乐了,“等回去后,我也找木夏给我两个香囊球挂挂。” 花一棠:“这香囊球挂在身上甚是累赘,与人打斗时不方便,你若喜欢这味道,我多挂两个就行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难道我要把你挂在身上不成?” “行啊。” 林随安脚步一顿,豁然抬头。 花一棠扇子停了,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瞪着前方,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喉结快速动了两下,“我、我们是搭档嘛,生死与共,不离不弃,自然要形影不离。” 林随安无奈,心道:这搭档的附加条件怎的还越来越多了? 前方的队伍行进速度渐渐变快了,西市坊门近在眼前,二人被人流卷着进入了西市,眼前豁然开朗,井字形的四条大道成功将商队分流散开,二人松了口气,沿着路标进入北曲永安街,三十七号西风当行夹在两家米行中间,与邻家相比,几乎没什么客人,门口挂着“店铺转让”的木牌,柜台内只有一名打瞌睡的伙计,看样子快倒闭了。 花一棠将当票拍在了柜台上,伙计睁开眼瞧了瞧,问道,“这是托物票,信物呢?” 花一棠立即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递出铜钥匙,伙计从柜台下的柜子里翻一个木匣,又从木匣里翻出一张钥匙的拓图,与铜钥匙比对确认无误后,将钥匙还给花一棠,转身进了内库,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捧了一个木箱出来。 林随安双眼一亮,正是金手指中的木箱。 二人将木箱搬到靠墙处,用身体遮挡着,用钥匙打开铜锁,那卷名为“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安安稳稳躺在里面,花一棠取出轴书唰一下拉开,这是一卷以龙鳞装帧法制作的轴书,花花绿绿的页面犹如鱼鳞般翻飞而起,前面的书页有些发黄,后面的渐渐变白,页面上除了少量的字迹外,皆是一幅幅的化作,似乎是白描的人物画—— 林随安正想看个仔细,岂料花一棠倏然双手一合,飞速将整卷书收了起来。 “我还没看清——”林随安话说了一半,发现花一棠的脸竟变成了青紫色,不由大惊,“莫非这书上有毒?!” 花一棠将轴书塞回箱子,低声道,“速速回别院。” 林随安这才看清楚,花一棠的脸是因为血液急速上涌才变成了这般诡异的颜色,用一句通俗的话解释,就是“红里透黑,紫中透绿”。 扬都第一纨绔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能出现这般脸色,显然是这轴书中的内容非同小可,林随安不敢怠慢,立即护着花一棠出门,可刚踏出门槛一只脚,突觉前方一道寒光袭来,林随安扯着花一棠的腰带将他甩进门,自己飞身拔刀迎出,千净绿光掠过眼瞳,劈飞了一个黑衣人。 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六名黑衣蒙面人,齐刷刷围在当铺门前,林随安眯了眯眼,她发现这些黑衣人的武器皆是二尺长三指宽的黑色横刀,除了刀刃的颜色之外,造型几乎与千净一模一样。:,, 77 7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西风当行位于西市北曲偏僻处,来往客商本就不多,隔壁两家米行的名伙计正在卸货,看到这几名突然冒出来的几个蒙面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全都愣愣瞅着,直到那个被林随安劈飞的蒙面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摔在了地上,才赫然回神,大叫着涌回店里,飞速将门窗全关了个严实,花一棠刚探出个头,就被当行的伙计塞了回去。 东侧米行窗户开了一条缝,挂出一个铜锣,有人攥着锣锤哐哐哐乱敲,锣声响彻整片北曲,大约是西市的突发事件预警系统。 那六名黑衣人顿时急了,抄着横刀就杀了过来,速度很快,持刀的姿势也很相似,尤其是起手式这一招,杀意直逼咽喉,与“十净集”的第一式“割喉血十丈,阎罗招魂幡”有五成相似。 喔嚯!林随安心道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昨夜她搞了个“双龙出海”的高仿,今日就遇到了“十净集”和“千净”的赝品,真是有趣的紧了。 可惜这六人最多也就学了个“形似”,速度在林随安眼里不值一提,林随安甚至懒得用什么招式,沉腰下马冲入战圈,左脚为轴,右脚掌踏地,人如陀螺飞旋一圈,千净在掌中轮转,叮叮叮叮荡出一圈火花四射,斩断了六人手中的赝品。 六名黑衣人轰然散开,骇然变色。 “啊呀呀呀,她就是传说中能以一敌百的林随安啊!昨夜大胜六十名金羽卫,一招击败了太原郡猛虎!好生威武啊!” 一道大嗓门传了过来,语调说有多做作就有多做作,听得林随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转头一看,花一棠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刚刚那一串夸张的形容词显然就是他喊的。 六名蒙面人露在外面的脸青了,三人冲向林随安,三人冲向了花一棠,花一棠的脑袋好似乌龟|缩头嗖一下又收了回去,林随安哭笑不得,花一棠这拉仇恨的技能堪称满级,她加快速度,上撩、下劈、横扫,撂翻杀过来的仨人,足尖一点,踏空飞跃而起,双腿平劈踹飞两人,借力翻腾,稳稳落在了最后一人的正前方,黑衣人倒吸凉气,条件反射要逃,突觉眼前劲风一闪,一只手咔一声捏住了他的腮帮子,他甚至听到了牙齿被捏碎的声音,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什么人,胆敢在西市闹事!”一队不良人挥舞着铁尺冲了过来,待看清躺了满地的黑衣人和林随安的造型,全都大惊失色,团团将林随安围在中央,喝道,“西市市署不良人在此,西市重地,不得放肆!” “哐!”花一棠踹开西风当行的大门,右手摇着扇子,左胳膊夹着木箱晃了出来,“喂喂喂,说谁放肆呢?!” 一名年纪较大的不良人怔了一下,顿时大喜,“原来是花家四郎大驾光临,快快快,都行礼!” 余下的不良人慌乱抱拳。 花一棠抛出一包金叶子,“把地上这几个绑结实了。”又绕着林随安转了一圈,“这个姿势甚是帅气啊。” 林随安无奈,“我怕他服毒自尽。” 花一棠歪头瞅了瞅,“你已经捏碎了他的牙齿,若是牙中□□,他早就毒发身亡了。” 林随安有些尴尬,“第一次操作,有些不熟练。” 黑衣人喷出一口血。 市署不良人效率挺高,去米行里寻了麻绳,三下五除二将地上的黑衣人五花大绑,好似肉肠般全拖了过来,用凉水将晕倒的六人全泼醒后,便颇有眼色远远站成一圈负责望风。 花一棠依次拽下七人的蒙面巾,都是陌生的脸,目光几乎要在花一棠的箱子上烧出洞来。 “哦,你们想要这个啊,”花一棠敲了敲箱子,“那何必大动干戈抢呢,我可以卖给你们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花一棠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端是个纯洁无害。 林随安心中啧啧:这货又在坑人套口供了。 七名黑衣人齐刷刷瞪着花一棠,不为所动。 “这里面的东西我看过了,对我没什么用,但对于太原姜氏来说,大约还是值点钱的。”花一棠道,“我卖你们一千金如何?” 被林随安捏碎牙齿的黑衣人朝地上啐出一口血。 林随安抱着千净,站在一边观察着七人,他们皆是身高超过八尺的精壮汉子,年纪大约都在在二十岁上下,右手虎口处有老茧,看得出是多年的功夫底子,而且,刚刚与他们交手时,招式中有种彪悍的江湖气,与东晁很相似,听到“太原姜氏”的名号,瞳孔和气息皆无变化,显然对这个名字没有太大印象。 “莫非觉得贵了?”花一棠道,“要不,九五折?九折?啊呀,可不能再低了,随州苏氏愿出价九百金呢!” 林随安毫不意外花一棠会这么说,毕竟他早就看苏意蕴不顺眼,顺便坑一把也不稀奇。 然而,七名黑衣人依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看着花一棠的眸光甚至有些不屑。 花一棠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正要继续忽悠,却被林随安拦住,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道:“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们,你们练的十净集是错的吗?” 此言一出,七人的瞳孔同时剧烈一缩,甚至有一人脱口大叫,“你说什么?!” 果然,习武之人最恨有人说他们练错了功夫。 林随安心中暗笑,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我刚刚观察了你们的刀法,有三处大误。其一,只得招式之形,未得招式之魄,使得招式有名无实,如遇高手,必将溃不成军。其二,只练刀法,未习内功,丹田空虚,如同空心之竹,外强中干,毫无战力。其三,练刀之初未打通任督二脉,致使双脉阻塞,血凝不通,长此以往,必然血脉逆行,走火入魔!” 七人的脸齐刷刷白了。 花一棠也很震惊,他对武学并无了解,但听林随安说的头头是道,又见适才战斗之境况,这七人的确就如林随安所言,溃不成军,毫无战力,再看这七人的脸色,八成林随安说的是真的,不由大为敬佩,低声道,“你竟然愿帮敌人指点武功?” 林随安颇为诧异看了花一棠一眼,心道:这纨绔莫不是买通了她肚子里的蛔虫,竟然这么快就听出她在胡诌,颠颠儿凑上来打助攻了? 林随安:“同是习武之人,我深知此路万分艰难,只是不忍他们被人蒙骗,不仅废了半生心血,还丢了性命。” 花一棠倒吸凉气:“他们还有救吗?” 林随安皱眉,沉默不语。 她正在推测这几人的身份来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都净门,但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原因很简单,净门以打探消息为主业,所以净门弟子皆是八面玲珑的社牛,但这七人只有莽劲,毫无半分伶俐,和净门不是一个画风。花一棠接连说了两大世家,他们亦无太多反应,应该和世家也无甚关系,所以,他们大约是另一派势力。 想到这,林随安不禁叹了口气,心道不愧是东都,水也太深了。 林随安却不知,她这一通操作可把那七人吓得不轻:这小娘子不说话的时候,眸晦如海,面色悲悯,看着他们的眼神仿若他们已是死人,还有一个花一棠在旁边连连叹息,将气氛烘托得万分悲凉,最后林随安叹的这口气,险些将这七人的魂都送走了。 “我、我们真的没救了吗?!”一个黑衣人快哭了。 “兄弟们,莫要听她胡说!此女妖言惑众,为的就是乱了我们的心智!”一人怒喝,“林随安,你枉为千净之主,竟然助纣为虐,定会遭天谴的!” 说这话的正是最后被林随安捏碎牙齿的黑衣人,他的语气本是狠戾残酷,可惜因为缺了几颗牙,说话漏风,听起来颇有几分喜感。 林随安保持面无表情的高冷范,思绪飞快:根据此人的台词风格,八成是自诩正义的江湖人,这种人皆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酷刑逼供搞不好会适得其反,不如用怀柔政策,或者——她瞥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笑了,撩袍蹲身,将木箱放在地上,往黑衣人身前推了推,拍了两下,低声道,“我看你们命不久矣,着实有些可怜,不如我将这箱子送给你们,让你们回去交差可好?” 黑衣人冷笑:“你会如此好心?” “当然是有条件的,你带我们一起回去会会你的东家呗。”花一棠笑道,“也许你东家有钱付给我呢?” 黑衣人眸光闪动,“我东都净门岂是你们想去就去的?!” 花一棠眯眼,凑近了些:“原来你们是东都净门——” “他们不是净门的人,小心!”靳若的声音炸响在头顶,林随安只觉背后劲风骤起,条件反射向旁一扑,压在了花一棠身上,强大的惯性将二人推出去十步之外,来不及看花一棠的表情,林随安已从他身上翻下,鲤鱼打挺单膝跪地,千净出鞘狠狠一荡,三把铁尺断在了地上,偷袭他们的竟然是那些西市市署的不良人。 三名不良人眼见武器被断,迅速后撤,又有五人上前与林随安周旋,攻击的目标却不是林随安,而是花一棠,林随安不敢冒进,只能先护住花一棠,就这犹豫的几弹指间,那七名黑衣人在不良人的护送下迅速撤离,其中一名黑衣人怀里抱着的,正是刚刚慌乱中被拉下的木箱,靳若紧追不舍,可每次都在距离木箱几步的时候,被不良人硬逼了回来,这两队人组织进退有度,配合极为默契,撤到街口之时,突然,不良人口中呼哨,空中豁然洒下数包面粉,顿时乌烟瘴气,视线不明。 待粉尘散去,黑衣人和不良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靳若大怒,连身上的面粉都顾不得拍,正要去追,被花一棠和林随安同声叫住:“别追了。” 靳若扭头:“你俩是不是傻了,东西被人抢了还不追!” “你才傻了,”花一棠边走边用扇子扫着身上的面粉,“一个破箱子,抢走就抢走了呗。” 靳若:“诶?” 花一棠扬眉一笑,从怀里掏出轴书晃了晃,“市署的不良人最是懒惰怠工、胆小怕事,断不会这么快就出现,更何况我虽然玉树临风卓尔不群,但毕竟是第一次来东都,他们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我,显然是人假扮的。” 原来他竟是在不良人出现的时候就发觉不对了,林随安心道,她是在花一棠要送出木箱时才觉得蹊跷,毕竟以这纨绔的秉性,是断不会将到嘴的鸭子吐出去的。 靳若:“所以箱子是空的?” 花一棠一脸恨铁不成钢:“他们又不傻,我自然装了些东西进去。” “你装了什么?” 花一棠嘿嘿一笑,“我买了西风当行几年废弃的流水账簿,定叫他们查个头晕脑胀海枯石烂。” 靳若:“……” 林随安:“……” 太损了。 果然就如花一棠所说,直到三人悠哉悠哉走出西市北曲,才看到几个腰肥肚大的不良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擦身而过的时候,浓郁的酒气熏得靳若打了个喷嚏。 靳若揉了揉鼻头:“所以你们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林随安:“三日后与东都净门谈判,正好加个寻人的条件。” 花一棠:“只要能寻到他们在东都活动的踪迹,便有可能顺腾摸瓜寻到背后之人,我倒真想瞧瞧,是谁要抢这卷轴书。” 靳若:“八成是太原姜氏的仇人。” 花一棠沉默片刻,“恐怕不止。” “话又说回来,就算是东都净门,若想在这偌大的东都城里找几个不知名姓的人,亦如大海捞针,”靳若喃喃道,“若是能有他们的画影图形定能事半功倍——” 花一棠和林随安同时脚步一顿,豁然瞪向靳若。 靳若莫名:“干嘛?” 花一棠眯眼:“你莫不是忘了我会——” 话未说完,就被林随安揪住塞到了身后,林随安攥紧千净,目光死死盯着靳若的眼睛:“你好像完全不好奇这轴书里写的是什么?” 靳若眨巴两下眼皮,倏然笑了,手腕一转,掌心好像变魔术般出现了原本应该在花一棠怀中的那卷轴书,足尖前后左右一点,整个人瞬间幻化出五道虚影,嗖一下疾退数丈之外。 花一棠惊得嗷嗷大叫:“啖狗屎!大白天见鬼了啊啊啊啊!” 不是鬼,是莲花步! 林随安大怒,拔刀就追,可此时已至西市坊门,人流巨大,货物繁多,长长的骆驼队从坊内延伸至坊外,那个“靳若”就仿佛一抹虚幻的影子隐入人群,瞬间缥缈无踪。林随安飞身跃上一匹骆驼,无视下面胡商的饶舌叫骂,眸光急急扫射一圈,瞳孔剧烈一缩,腾身连踩十余个驼峰冲出坊门,豁然下落,一招擒拿手攥住了胡饼摊前人的肩膀,那人惨叫一声,转头怒喝,“谁啊,找死吗——林随安?!” 那人顶着“靳若”的五官,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衣着打扮和刚刚的“靳若”一模一样。 林随安:“方刻最喜欢的茶叫什么?!” 靳若:“哈?” “快说!” “疼疼疼!我哪知道伊塔每天都在锅里熬什么玩意儿啊?!” 林随安咬牙,松开了手,转目再望,可哪里还能寻到那人的踪迹,气得她邪火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乱跳。 “啖狗屎!你这个、这个——”花一棠提着袍子狂奔过来,指着靳若正要破口大骂,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这、这这个是——” 林随安:“这个是真的。” 花一棠瞠目结舌,“那、那刚刚那个——” 靳若嚼着胡饼:“什么真的假的?”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刚刚云中月扮成你,偷走了单远明留下的重要轴书。” 靳若嘴里的胡饼掉了:“什么?!!”:,, 78 7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嘴里嚼着新鲜的鲈鱼切脍,弓着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大拇指顶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水榭外的天空呈现出忧郁的淡紫色,一团团火烧云团仿佛秤砣般沉甸甸地压着心口。 此时再回想当时情境,才后知后觉发现有许多细节破绽——他与人打斗时,没用靳若最擅长的贴地赖皮战术;靳若最喜吃酒啃零食,怎会被酒气熏得打喷嚏?还有与她说话时,虽然声音一模一样,但语气明显有些生疏—— 林随安的心情更恶劣了:真是日日打雁,今日却被老雁啄了眼。 靳若比她更甚,先去西风当行外好似搜寻犬一般排查了两个时辰,回到别院点心也不吃了,晚膳也不用了,扯着丈量脚印步痕的小细绳,不知道在纸上算着什么,一边算一边将头发抓出了“怒发冲冠”的造型,嘴里还骂骂咧咧: “竟敢用我的脸骗人,敢在净门的地盘上骗人!云中月,若不能将你这身皮扒个精光,我誓不为人!” 伊塔搅拌着茶釜里的魔药茶汤,时不时探头瞅一眼靳若的计算流程,方刻直接坐到了靳若旁边,谨慎观察,表情好似在开学术研讨会: “皮相可修,但骨相难变,易容术虽然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但大多数情况只能无中生有变成陌生人,此人竟敢易容成你,还骗过了花一棠和林随安,难道他本来的骨相就与你十分相似?” “我见过,他的骨头能变小,能变成驴人(女人)。”伊塔手舞足蹈比划。 方刻眸光一亮:“天下竟有此等奇人,若能一验此人的尸骨,不枉此生。” 靳若:“方大夫放心,不出七天,我就能抓住他,拆了他的骨头抽了他的筋。” “若是可能,还是留个全尸。” “我尽量!” 这俩人的对话又把林随安逗乐了,想象了一下云中月躺在检尸台上被方刻吓得惊叫的模样,心情居然爽利了些,她看向水榭外,有些纳闷花一棠为何还没来吃晚膳。 从西市回来,花一棠一路黑着脸,脑袋随着马车颠簸摇来摇去,仿佛一个臭脸车载公仔,一入别院,就火烧火燎回了自己的园子,还拽走了木夏。林随安看了眼天色,花一棠已经待在屋中差不多两个时辰,莫非是与靳若一般回去设计捕捉云中月的陷阱? 林随安开始认真考虑若是他们三人联手,能活捉云中月的可能性有多大,毕竟只有抓住云中月,才能找到轴书—— 突然,水榭外香风飘飘,人影缥缈,林随安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到花一棠身披霞光袅袅而至,摇着扇子滴溜溜转了个圈,摆了个风度翩翩的造型,问道,“如何?” 林随安:“哈?” 木夏立即上前隆重介绍道,“四郎这一身乃为秋月娟娟衫,如此山川靴,梦吹旧曲簪,放歌自得的扇面,最难的是今日的熏香,名为‘十年孤剑万里,直上风烟’,乃是花氏调香匠最新的作品。” 林随安眼皮微抖,好家伙,这货头发柔顺发亮,皮肤白里透粉,连指甲盖都散发出粉红晶亮的光泽,不由黑线:“你不会是泡了两个时辰的澡吧?” “自然不是,还有一个时辰梳头选衣配扇挑熏香。”花一棠笑道,“今日又是被面粉糊,又是在地上滚,满身尘灰,着实狼狈,自然要好好梳洗一番。” 林随安扶额:她果然想多了! 靳若受不了了:“姓花的,你能干点正经事吗?!” 花一棠捋了捋袖子,踱着方步落座,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我身为扬都第一纨绔,时刻保持容姿端雅,风采照人便是最正经的事儿了!” 这次不仅靳若,连方刻都一同翻起了白眼。 “如今正经事做完了,闲来做点琐碎小事也无妨。”花一棠敲了敲扇子,木夏立即令人撤去他案上的膳食瓜果,换上文房四宝,摆上凝神静气的熏香。 见他这幅架势,众人皆是一怔,林随安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大惊,“你不会只看了一眼,就能将那轴书中的内容全默出来吧?” 靳若:“诶?!!” 方刻倒吸凉气。 花一棠慢条斯理将狼毫笔锋舔满墨汁,“我又不是神仙,那轴书共有两百七十三页,我仅是匆匆看了不到十息时间,最多只能记住几页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简直是惊喜过望,全跑过来围坐在花一棠案前,好似土鳖盯龟蛋一般瞅着,唯有木夏颇有大家风范,跪坐一旁不慌不忙替花一棠磨墨。 花一棠撩起眼皮,笑吟吟道:“啊呀,诸位这般盯着花某,花某有些羞涩呢。” 方刻:“少说屁话,快点!” 花一棠噎了噎,看向了林随安,“轴书中的内容,对女子来说可能有些勉强,你是否——” 林随安:“废话少说,快画!” 老娘活了两辈子,什么没见过?! 花一棠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阖目深深吸气,再次睁眼之时,瞳光沉凝如墨,与锋利的狼毫笔尖同时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 熏香炉中闪动着微薄的亮光,烟丝如同被拉长的时间,缠绕在花一棠修长的手指和白皙的手腕上,在下笔的那一瞬间,他周身的气质就变了,褪去了嚣张和浮华,变得寂寥又朦胧,运笔谨慎且镇静,无数纤细繁杂的线条从他的笔下倾泻而出,不像是画出的,而是它们原本就应该在那里。 林随安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其他人似乎也忘了呼吸这件事,整座水榭静得可怕,唯有水榭外的湖水波光响动着,从倒映着橘红色的夕阳,变幻成夜幕降临前的深蓝,最后变作一片黑暗。 仆从们安静地走进来,燃起了烛火,又安静地退下,寂静的光平铺在水榭中的那一刻,众人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被映照得清晰无比,木夏和伊塔的震惊,靳若的愤怒,方刻的冷森,还有,花一棠瞳孔中一闪而逝的苍凉水光。 林随安闻到了藏在熏香中的微苦涩凝之味,她突然明白了,花一棠并不是为了臭美才去泡澡更衣,而是因为知道他要默绘出的东西太过残忍,净身沐浴只是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 当第一缕月光落在熏香炉上的时候,花一棠的笔停住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执笔昂首,脖颈修长,仿佛在祈祷着什么,附在他周身的那种淡漠和疏离忽悠一下飞了起来,他的手指开始剧烈发抖,脸色白得吓人,他看向林随安,灼烈的红光涌入了眼眶,轻声道,“我只记得这些了——” 林随安点头:“辛苦了。” 花一棠嘴角牵了牵,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好像一个不倒翁轻轻晃了晃,林随安和靳若几乎同时起身,一左一右扶住了他,花一棠身体一歪,脑袋靠在了林随安的肩膀上,长长、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林随安胸中犹如油锅沸腾,花一棠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的果木香,帮她的心慢慢静了下来,看着刚刚默绘出的内容,一共二十页,皆是图画,仅有少量字迹。 其实在西风当行第一眼看到轴书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但直到花一棠完成第一张默绘,她才敢确定。 那整整一卷轴书,全是||春|宫||图。 不是市井流传的那种活|色|生|香,供人娱乐的图样,轴书的画风颇为诡异黑暗,非但无法令人生出半点别样心思,反倒令人后背发凉。 图案异常精细,栩栩如生,尤其是图上的人,五官清晰、身体特征明显,甚至连发饰细节都有描绘,所有春宫图中只有一名固定主要角色,皆在主导地位,不同图中的配角也不同,有男有女,男多女少,每副图的最左侧,都缀有一列字,形式颇为统一,诸如: 【归云三年七月初七,涅槃小筑,与星兰君卧榻长谈,回味精绝,邃留其风华之貌】 【归云三年十月二十,涅槃小筑,与茅山君彻夜手谈,体康心满,邃留其倾世之姿】 【归云四年元月初六,梧桐小筑,与叶西君谈诗作赋,颇有所得,邃留其沉浸之容】 如此云云。 林随安总结了一下,大约就是时间、地点、人物、还有他娘的感受,问题是这画中人看起来实在是—— 方刻:“图上的人物表情、体态太过逼真,就仿佛——” “这些图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画师根据真人实景绘制的。”花一棠突然出声道。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明白了:这卷轴书就是另一个版本的“yan|照|门” 花一棠左手攥住林随安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还在隐隐发抖,好像想从林随安身上汲取一点体温,缓缓坐直身体,右手手指着画中的绝对主角道,“此人乃是太原姜氏上一任家主姜永寿,也是姜东易的父亲,十年前突然暴毙,终年七十有四,太原姜氏对他的死因讳莫如深。” 众人齐齐倒吸凉气。 林随安脑中“卧草卧草卧草”的弹幕连成了环,莫非这位姜永寿是脱|阳|而亡?! “此人生前自诩风流,有这等轴书流传于世也不稀奇,问题在图中的另一人,”花一棠抽出其中一副图点了点,“此人名为凌修竹,出自荥阳凌氏,若论辈分,算是凌六郎的表叔父,文武双全,原本是凌氏上一辈中最有前途之子弟,三十年前,莫名身亡,死时已是七品参军,仅有十八岁。” 水榭内一片死寂,众人骇然变色,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花一棠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林随安实在不忍,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安抚性拍了拍,花一棠的颤抖弱了些,深吸一口气,又抽出两张图,低声道,“此人名为万乐意,乃为青州万家前任家主的亲妹妹,最擅骑射,堪称巾帼英雄,三十一年前,突然暴毙身亡,死因不明。”又指着另一张图道,“此人名为项江,二十年前的武状元,年少有为,后来不知为何突然疯了,没几年投缳自尽,堪称一时悬案。” 靳若吞了口口水,“你是说,这画上的人,包括姜永寿,都死的很蹊跷?!” “若此画当真是现场所作,那便是记录了这些人当时的身体状态,”方刻指着画上的人道,“你看这三人,皆是双目紧闭,四肢瘫软,显然当时并没有意识。” 靳若瞠目:“你是说,他们都不是自愿的?” 方刻:“或许是醉酒,或许是被用了药,说不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这画中透出的内容着实已经远超出众人的想象,极度震惊之下,大家的表情看起来居然还算镇定。 “你之前说轴书有二百七十三页,也就是说,有两百七十三个受害人?!”林随安低声问花一棠,“你还能认出其他人吗?” 花一棠:“除了这三人,我只识得一人,而且,你们也见过。” 他翻出一张图平铺在案上,这一次,图中姜永寿已经老态尽显,另一个角色是名少年,竟是睁着眼的,眼角崩裂,口齿大张,隔着画卷都能感受到他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痛苦,左侧字写着: 【凤还十八年六月初一,十二小筑,与吾儿初尝天伦之乐,美味至极,邃录之,以贺吾儿生辰之礼,万望吾儿能承此宗理,发扬光大,以固精元,延绵正道】 靳若捂住了嘴,方刻皱眉,林随安只觉胃中一阵阵翻腾,恶心欲呕。 他们都认出来了,画中的少年就是姜东易。 “这个姜永寿简直畜生不如!不如猪狗!不如狗屎!”靳若拍案怒喝。 方刻:“此人写的这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还发扬光大,延绵正道,有病吧?!” “他的确有病,”花一棠松开林随安的手腕,又铺开一张纸,执笔继续往下写,“心有病,脑子也有病。” 这一次,他写的更慢了,好像之前的默绘已经用去了全部的力气,笔画虚浮,字迹歪斜,良久,才停笔道,“这是轴书第一页所写的内容,大约是什么地方的摘录,可惜我不知出处。” 纸上是一段很奇怪的话:【精之源者,星图瀚宙,天道之常,施之以法,可纳星图之运,可吸浩宇之源,阴阳有序,阳阴有德,武为阳之精华,吸纳入体,势增寿长,乃为正道也】 林随安:“……” 以她悲剧的古文阅读能力,基本看不懂! 靳若:“啥意思?” 木夏:“意思是说,精通武艺之人,无论男女,体内皆有宇宙星轨之力,若能将这股力量纳为己用,不仅能增强运势还能长寿。” 方刻:“简单的说,就是以房|中|之术采|阳|补|阴——不对,他这是采|武补运,采|精补寿。” 靳若扭头:“呕——” 林随安想起了那日姜东易看她和凌芝颜的眼神,身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果然那日不是她的错觉,姜东易分明就是想、想将她二人—— “四郎!”突然木夏一声惊呼,就见花一棠脑袋重重磕在了木案上,不省人事。:,, 79 7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这一晕,就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木夏起身疾呼,伊塔嚷嚷着听不懂唐语,水榭外呼呼啦啦冲进来二十多个仆从,木夏迅速指挥他们忙活起来,有的打水、有的摇扇、有的去请医士,乱糟糟一片,吵得方刻额角跳出青筋,大喝一声: “吵什么吵!全都闭嘴!” 整座水榭倏然安静,所有人都好似被按了暂停键,齐刷刷看着方刻挽起袖子,根手指依次搭上花一棠的脉门,这才恍然忆起,这位红衣仵作原本是个大夫。 林随安也有些紧张,自打她认识花一棠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模样,更糟的是,方刻号脉良久,不发一言,还叹了口气。 林随安心都吊了起来,俗话说的好,不怕西医说不行,就怕中医唉声叹气,这纨绔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靳若的脸也白了:“姓花的没事吧?” 方刻抬眼,古井般的目光定在林随安脸上,幽幽道,“思虑过甚,虚耗过损,导致脑热体疲。” 这句林随安总算听明白了,忙用手背贴住花一棠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果然,是因为用脑过度,发烧了。 靳若松了口气,嘴上却是不饶人:“还有救吗?” 方刻横了他一眼,“此等祸害,一时半会死不了,送回房好好睡一觉就行。” 木夏:“快去准备软架抬四郎回房——” “不用那么麻烦,我来。”靳若蹲地弓腰,“我背他回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花一棠架到靳若背上,可花一棠也不知道是烧糊涂了还是怎的,偏不肯老老实实趴着,身体好似煮软的面条,一个劲儿的往下出溜,尝试几番都以失败告终。 林随安实在看不下去了,扒开众人,上前一手勾住花一棠腿弯,一手环住花一棠后背,轻轻一托,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我送吧。” 木夏忙令人提灯带路,伊塔嚷嚷着熬制去热清肺的茶汤,靳若正要跟上去,被方刻拽住了。 靳若:“嘛?” 方刻:“小心长针眼。” “哈?” 花一棠居住的主园名为“思源”,取“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之意,位于别院的最深处,从游莺水榭出发,跨芙蓉桥,穿烟月回廊,过秋梧林,脚程快的也要走将近两刻钟。 道路两侧每隔十步便设有石灯,以特殊石料雕刻而成,大约尺高,形似缩小的宫灯亭,上有小檐可遮雨,四面镂空,点燃灯芯烛时,通体澄明,晶莹剔透,远远望去,犹如石灯本身在发光,林随安第一次见的时候大为震撼,还以为这个时代出现了电力,研究过才发现是制造石灯的石料能够引光透光,乃为花氏特制工艺,价格更是不菲。 此时刚过戌时刻,月初升,夜未央,夜色如薄雾笼罩而下,林随安踏着灯光上了芙蓉桥,芙蓉桥是一座十六孔木质拱桥,乃为别院内湖最高点,可鸟瞰别院内湖全景,后方是灯火通明的游莺水榭,桥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如梦似幻的石灯长长延伸向夜色深处,仿佛指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晚风微凉,徐徐而至,花一棠雪梅瓣般的衣袂飞扬而起,被灯光映得发亮。 夏率领点灯的仆从已经下了桥,前后皆无他人,静怡的空气中,林随安听到了花一棠呼吸声,从绵长变作急促,又突然没了动静,好似有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口鼻。 林随安垂眸瞅了一眼,花一棠睫毛剧烈颤动,耳根泛起的潮红犹如海浪般迅速蔓延到了整张脸,喉结慌乱上下滚动,林随安噗一声笑了,“你要将自己憋死吗?” 花一棠一个激灵,好似只大蝴蝶般胡乱扑腾着从林随安怀里跳了下来,幸亏手长脚长,落地的时候站的还挺稳,摸出扇子飞速狂扇,脑门上憋出了一层亮晶晶汗渍。 林随安靠着桥栏,斜眼瞅着他,心里盘算他到底是从一开始就装晕,还是走到半路才醒。 “人家女郎都是背人,你、你怎的是抱人——”花一棠瞄了眼林随安,又心虚移开了目光。 懂了,这货从一开始就在装晕。 林随安无奈:“花一棠,你又想作什么妖?” 花一棠长长呼气、吸气,总算将体内的燥热散得七七八八,四下望了望,又靠了过来,结果被林随安推离一步之外,“说吧,四周没人。” 花一棠幽幽看了林随安一眼,低声道,“轴书上有一句话,我没写出来。” 林随安一怔:“与我有关?” 花一棠点头,神色肃然道,“星图瀚宙后面有一句:天一芒裂,十方星气,净乾定坤,堪为星主。” 林随安心脏漏跳了一拍:罗石川赠她的竹简上有“天一芒裂”四字,“十方星气,净乾定坤”的首位两字连起来就是“十净”,好家伙,关于“千净”和“十净”的文献载体的范围跨度也太大了吧,从古籍直接变成了春|宫|图,而且次次都与命案挂钩—— 林随安摘下千净,拔刀出鞘,手掌托着刀身,月光掠过锋利的刀刃,泛起蛇毒般的诡光,刀身的冰凉沿着掌心凉透了半条手臂,不禁叹了口气,轻轻笑出了声: “果然,这刀和刀法都不吉利啊。” 花一棠靠在桥栏上,肩膀靠着林随安的肩膀,慢慢摇着扇子,声线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我的命格更不吉利,咱俩凑在一起,正好以毒攻毒,定能否极泰来。” 林随安收刀回鞘,与花一棠一般,也仰起了头,望着辽远的夜空,今天是上弦月,有云,月光坦坦荡荡铺满云隙,风卷着清澈的水气打湿了眉毛,压弯了睫毛。花一棠难得安静了下来,可林随安却觉得他的存在感从未这般强烈过,不是因为熏香,也不是因为华丽的衣衫,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就像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头顶,随着风轻轻颤动着,周遭的空气因此而变得不同,林随安默默体验着这种奇妙的感受,心里想,其实花一棠不聒噪的时候真挺好的。 突然,呼吸犹如一团滚烫的雾落在了肩头,林随安的身体不禁一颤,她感受到了花一棠的体温和重量。 这家伙,这次是真睡着了。 林随安莫名有些想笑,又安静待了片刻,扶住花一棠脑袋站起身,本想继续公主抱,但想了想,为了照顾某人的面子,还是换了姿势,背起睡死的花一棠,踏着月色灯光一路向前走去。 花一棠睡了两天两夜,期间被方刻撬开嘴灌了好几碗药汤,又被木夏撬开嘴灌了好几碗米汤,瞧木夏娴熟的动作,显然颇有经验,靳若好奇去问,木夏笑而不答,倒是伊塔憋不住话,说漏了嘴。 “四郎小时候,病了好几个月,木夏喂药老厉害的。” 可当靳若问花一棠为何病了好几个月,伊塔竟也闭口不言,连林随安追问也不搭理,若再问,挥着拳头就要打人,靳若只得作罢。 其实靳若也没太多时间留在别院,这两天他日日出去打探消息,将偌大个东都摸了好几遍,皆无云中月的踪迹,更奇怪的是,各大世家也异常平静,没有任何异动。 说实话,轴书中的任何一幅图泄露出去,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此安静反倒令众人万分忐忑,也不知云中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有那一拨使用赝品千净的江湖势力,也莫名其妙销声匿迹了。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靳若在案上将糕点排成东都坊图,吃一块,补一块,“我现在严重怀疑云中月憋着什么坏,打算搞一波大的!” 林随安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叹气道,“明日就是与东都净门谈判之日,这天气不太妙啊。” 伊塔:“猪人说的对,阴天,运气不好。” 林随安:“……” 她的意思是谈判地点在云水河上,下雨怕是不安全。 方刻慢慢翻阅着花一棠默绘的轴书副本,木夏将这些画重新裱成了一卷新的轴书,为了掩人耳目,换了个“水纹录”的书名,众人看过一次皆不想再看第二眼,唯有方刻乐此不疲看了两日,还让木夏购买了上百卷东都流行的同类书籍,对照着研究,时不时与众人分享心得。 “这是东都这年来最受欢迎的画师作品,笔触细腻,姿态豪放,颇具美感——”方刻指着桌案左角出堆放的七八卷新买的轴书道。 靳若抱头:“救命啊,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这东西了!” 林随安乱挠脑门,伊塔皱巴着脸闷头熬茶,木夏寻了个由头跑了。 “画师署名春淡居士,从这个名字能想到什么?”方刻自顾自继续道,“单远明号蒹葭居士,是不是很相似?” 靳若:“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伊塔疯狂搅拌茶汤。 林随安:“……”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方刻:“所以我去单远明房中寻了几册他的诗集,发现春淡居士和单远明的字迹一模一样。” 靳若:“诶?!” 伊塔的茶勺掉了。 林随安错愕,脑中迅速将各种可能性排查了一遍,推导出一个十分离谱的结论,“莫非姜东易真打算继承这什么狗屁的采武补寿的传统,也做一卷属于自己的轴书,想要找个画师现场记录,最后选中了单远明?!” 靳若倒吸凉气:“难道暗中资助单远明的金主就是姜东易?!” 方刻:“那么单远明能得此轴书就不奇怪了,毕竟如此重要的家族传统,总要有个模板参考一二吧。” 靳若:“哇,太恶心了!” 伊塔继续疯狂搅拌茶汤。 林随安还是觉得不可理解,这轴书就如一枚恐怖的定时炸弹,随时都能让太原姜氏和数个世家身败名裂,姜东易竟然如此轻易就交给一个外姓人,还是他觉得单远明无权无势,断不敢与太原姜氏为敌——但是,单远明藏起了轴书,至死都没透露轴书的位置,说明他背叛了姜东易——更不合理的是,单远明得罪了姜东易居然没有逃走,反倒留在了东都,甚至还敢去参加红袖添香宴,难道他不怕死吗? 山脉与天际交接处响起了闷雷声,风中泛起潮湿水汽,暴雨将至,空气潮闷得难以呼吸,林随安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关键,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水榭门外响起哒哒的脚步声,木夏匆匆走进来,抱拳道,“凌司直到了。” 林随安看了方刻一眼,方刻干净利落将案上所有的轴书收进他的大木箱,又将《水纹录》藏进了袖口。 凌芝颜携着一身水汽匆匆走了进来,抱拳打了个招呼,转目一望,“花四郎呢?” “他吃积食发烧了,在床上躺着呢。”林随安信口胡诌道,“凌司直来都来了,喝口茶呗。” 凌芝颜摇头,思虑片刻,捋过衣袂正襟跪坐在林随安对面,他如此郑重,林随安心道不妙,也忙端正跪坐,定声道,“凌司直有话直说。” 凌芝颜神色凝重,眉头皱成一个疙瘩,放低声音,“昨夜,姜东易死在了大理寺监牢之中。” 林随安心里骂了句“艹”,忙问,“如何死的?” “子正刻,狱卒发现尸体,仵作验尸,死亡时间大约在亥正至子正之间,死因是——”凌芝颜抬眼,“割喉自尽。” 林随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方刻:“凶器是什么?” “一柄寸长的匕首,市井常见的款式,根本查不到源头。”凌芝颜道,“姜东易入牢之前,我亲自搜的身,换了他全身的衣衫鞋袜,甚至连发髻都细细摸过,莫说匕首,连刀片都不可能藏在身上。可是这柄匕首竟然就这般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姜东易的牢房之中。” 林随安:“有人将匕首带进牢房,送给了姜东易?” 凌芝颜:“不可能,为了杜绝狱卒收受贿赂藏匿物品送入牢房,大理寺监牢的狱卒当值之前都要搜身。” “或许是搜身衙吏与狱卒串通。” “大理寺卿亲自查问过了,没有这个可能。” “……” “姜东易的牢房有窗户吗?”靳若突然出声问道。 凌芝颜:“只有一扇透气窗,墙外还有铁栏封锁,距离牢房差不多有丈的距离,铁栏和牢房之间种有高大槐树遮挡视线,另有十八组衙吏在铁栏外巡逻,日夜不停,若想从外面扔东西进入透气窗基本不可能。” 靳若哼了一声:“有甚不可能?假扮衙吏混入巡逻队伍,趁人不注意之时钻入铁栏,藏身槐树林中,待天黑后来到透气窗下,将匕首投入牢房即可。” 凌芝颜想了想,“混入衙吏的确有可能,但铁栏光滑,高过丈余,顶端还装了铁荆棘,没有任何借力之处,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林娘子去了,也无法翻跃。” 林随安:“……” 凌六郎也太看得起她了,她还是接受地球引力管辖的正常人类。 靳若:“铁栏之间有多宽?” 凌芝颜:“最宽处仅有四寸,顶多能钻进一只猫。” 靳若翻了个白眼:“对他来说足够了。” 凌芝颜大惊:“谁?!” “那个杀千刀的云中月!”靳若拍桌,“除了他,谁能有这般无耻的缩骨功?!” 凌芝颜瞠目结舌半晌,才犹豫着问道,“那不是话本里瞎编的吗?” “真有其人,我前几日才见过,”林随安扶额道,“会易容,能缩骨,简直不是人。” 凌芝颜又沉默良久,道,“能得林娘子如此评价,恐怕真不是人。” 林随安:“……”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若真是云中月所为,那他为何要诱使姜东易自杀?”凌芝颜掐眉头,“单远明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姜东易百口莫辩,当堂认罪画押——” 听到此处,林随安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打断了凌芝颜,“姜东易被判了何等刑罚?” 凌芝颜又沉默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的久,久到林随安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终于开口道,“大理寺初审判秋后问斩,刑部复核后,改判为剥夺姓氏,流放千里。” 方刻和靳若同时冷哼。 林随安叹气:预感不幸应验了。 苍白的闪电劈开沉沉黑云,雷声滚滚而至,震得人耳膜发紧。 “杀人偿命,此乃铁律,姜东易能留下性命,想必是太原姜氏给刑部施压了吧。” 花一棠披着雪色长衫,缓缓步入水榭,撩起衣袂坐在林随安身侧,他睡了两日,脸瘦了一圈,显得眼睛又大了一圈,瞳光愈发锋利, “真好啊,五姓七宗的姓氏竟然值一条人命呢!”:,, 80 8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四郎,”凌芝颜面色微变,“慎言。” 花一棠似笑非笑看了凌芝颜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沾了沾唇瓣,“流放三千里,这判的好啊,挑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养上一年半载,待风头过了,再在流放之地立几个小功,得了勋奖,便能免去流放的苦刑,若是能立个大功,即可重归太原姜氏宗谱,搞不好,还能博出个功名呢。” 凌芝颜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 花一棠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凌六郎你也不必自责,莫说你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大理寺司直,即便是大理寺卿陈宴凡,也不敢明着和太原姜氏对着干,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顿了顿,“可惜啊,若真判了秋后问斩,姜东易还能活几个月,太原姜氏这一顿操作,只能是火上浇油,送姜东易更快去死了。” 凌芝颜:“你的意思是,若诱使姜东易自尽的人,是为了给单远明报仇?” “报仇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为了谁报仇可就不一定了。”花一棠道喃喃道,“太原姜氏所作所为,罄竹难书,即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凌芝颜静了片刻,从袖口抽出一条纸卷,“一个时辰前,我的桌案上凭空出现了这个。” 纸卷展开大约三寸宽,五寸长,上面的字迹一板一眼,很是端正,仿佛是印刷出来一般,明显为了掩盖字迹特意写成这般: 【凌修竹之死,另有隐情,事关凌氏生死,若想得知内情,明日午时三刻,云水河上一叙】 林随安和花一棠大惊失色,靳若一把抢过纸条,指腹在上面细细摸了一遍,又将纸对着光看了看,定声道,“纸和墨没什么特别,但是这字,与传闻中云中月的‘木体字’很相似。”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云中月为何要给凌芝颜送这个信息?! 为何偏偏也约在明日午时三刻,云水河上?! 他到底要做什么?! 凌芝颜:“上面所说的凌修竹乃是我族长辈,三十年前莫名殒命,留信之人以他的死因诱我前去,颇为蹊跷。而且,我听到消息,花氏明日午时三刻要与东都净门在云水河上商谈合作之事——” 方刻哼了一声:“靳若猜对了,云中月真要搞一波大的。” 靳若:“来的正好!方大夫,你明日有尸体剖了。” 凌芝颜点头:“既是如此,凌某明日就与诸位一同去会会他——花四郎,你这般瞅着我作甚?” 花一棠看着凌芝颜,眼眶绯红,眉峰紧蹙,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俨然是有些犹豫不决。 众人也皆是沉默了下来。 林随安叹了口气,摊开手掌,“方大夫,将轴书给我吧。” 轴书落在她掌心的那一刻,若有千钧之重,坠得林随安手腕不禁一沉,花一棠猛地攥住林随安手腕,漆黑的眸子无声看着她,欲言又止。 “云中月手中有真正的轴书,凌司直迟早会知道。”林随安道。 花一棠抿了抿唇,脸色比之前自己默绘时还要苍白,提声道,“木夏,去备些参片。” 木夏应声退下,凌芝颜恍然道:“你们当真寻到了单远明留下的轴书?” 林随安点头:“可惜真品被云中月偷走了,我们手上这一份是花一棠根据记忆默写出来的一部分,只是里面的内容,还望凌司直做好思想准备——” 木夏送上参片,请凌芝颜含在口中,凌芝颜一头雾水,但见花一棠一副“你不含参片就休想看轴书”的执拗表情,还是捻起参片放在舌根处,接过了轴书。 水榭外风声大作,乌云压境,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至,犹如千万道银白的钢针刺入湖水,卷起密密麻麻的黑色旋涡。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沉默地着看着凌芝颜一页一页翻过轴书,他看得很慢,每一页都看得很仔细,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甚至有些微微发抖,突然,他的手指顿了一下,眼白迸出血丝,林随安知道,他看到了属于凌修竹的那一页,花一棠的呼吸停了,手指紧紧抠着茶盏,指甲发出咔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仿佛惊雷一般,凌芝颜看了良久,终于,翻开了下一页,表情和身姿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喉结滚动的速度变快了,林随安只希望是参片起了作用—— 雨越下越大,风如鬼号般呜呜的叫着,潮湿的水汽沿着地板漫上来,泛起一层苦涩晦暗的微光,凌芝颜端坐在这片浓稠的净寂中,安静地看完了最后一页,收起轴书,系好书带,平平放在桌案上。 花一棠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表情,“凌六郎,有什么话说出来,别憋着,天大的事儿,咱们商量着来——” 凌芝颜:“上任家主死前唯一挂念的,便是凌修竹的死因,死不瞑目,如今凌某总算明白了其中缘由,待来年祭祖之时,定会将此事告知前家主,了却他老人家的一桩心事。”又抬头看向众人,表情坚毅镇定,身姿笔直,仿佛天塌下来也能用肩膀抗住,“只是凌某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明日诸位助我一臂之力,务必将此轴书毁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变色。 凌芝颜声音低下几分:“太原姜氏虽然近几年在朝堂上略有颓势,但经营百年,根脉极深,这卷轴书内容自是骇人听闻,但对于太原姜氏来说,不过是件无关轻重的丑闻,断不能伤其筋骨,可对于牵涉其中受害人及其家族来说,却是灭顶之灾,不但多年声誉毁于一旦,更有可能遭来太原姜氏的疯狂报复!”说到此处,顿了顿,“我凌氏亦难逃厄运——” 林随安静静看着凌芝颜,他紧紧攥着双拳,苍白的指节微微颤抖着,他在竭尽全力保持冷静,冷静地分析利弊得失,可他的眼睛已经被怒火灼烧得赤如火炭。 林随安知道凌芝颜说的没错。就如姜东易一般,即便杀人罪证确凿,只要有太原姜氏做后台,便能轻易脱罪,若非他莫名其妙死了,想必过几年便又能继续骑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 而凌芝颜明明是受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族和其他受害人,却只能毁去仇人加害族人的证据,如此无奈,如此可笑,又如此悲凉! 这一瞬间,林随安想到了祁元笙: 【百姓怨不得伸,怒不得平,悲不得诉,蝼蚁被逼至绝境,只能奋力一搏……】 花一棠静默良久,问了一句:“凌六郎,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凌氏与太原姜氏之仇,不共戴天!”凌芝颜定声道,“此仇,断不会就这么算了!” 话音刚落,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行行行!我们帮你帮你帮你!你别着急!”花一棠嗖一下窜到了对面,一手扶住凌芝颜,另一手狂摇扇子,“木夏,赶紧去熬参汤鸡汤王八汤,方大夫——” 方刻已经捏住了凌芝颜的手腕,皱眉片刻,“你那王八汤省省吧,他是急怒攻心,气血淤阻,林娘子,揍他!” 林随安毫不客气一掌拍在了凌芝颜后背上,凌芝颜又喷出一口血,剧咳不止。 伊塔奉上笔墨纸砚,方刻笔走龙蛇写下一副方子,靳若抓起一溜烟跑出了水榭。 “淤血已出,气息已顺,尚无大碍,”方刻松开凌芝颜的手腕,“凌司直,以后有火要发出来,多学学花一棠,不高兴就破口大骂撒泼打滚,要么就学学林娘子,生气就拳打脚踢狠揍旁人,对健康有益。” “咳咳咳,”凌芝颜连连咳血,“多谢方大夫,凌某谨记于心。” 林随安:“……” 花一棠也就罢了,原来她在方刻眼中竟是这般形象吗?! “木夏,将青山居收拾出来,准备床褥换洗衣物,凌六郎今夜就住下了,屋里的熏香我要亲自挑!”花一棠招呼木夏忙活起来,方刻带着伊塔去厨房准备熬药,一时间,凌芝颜身侧便只剩了林随安一人。 “刚刚多谢林娘子了。”凌芝颜这个时候还不忘世家子弟的礼仪道谢。 林随安盘膝坐在他身边,郑重道,“凌司直,你一月俸禄有多少?” 凌芝颜一怔:“啊?” “多攒点钱,若是以后想尽办法也扳不倒太原姜氏,”林随安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我帮你杀尽姜氏狗,友情价,一个人头一贯钱如何?” 凌芝颜瞠目结舌,又咳出一口血,咳着咳着还咳笑了,“那凌某可要攒好久了……咳咳咳……” 林随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你慢慢攒,不着急。” 别着急,定有办法的。 你万万不可步祁元笙的后尘, 凌芝颜垂眼,轻轻“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窝里的一片湿润。 多谢。 大雨从日落持续到半夜,过了子时,便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待到天明之时,云开霞散,天空被雨水洗了整夜,碧蓝通透。 凌芝颜颇为好奇摸着身上的衣服,明明样式颜色与他的衣衫并无二致,但上身轻盈柔软,手感细腻,走动之时,衣袂如青云翻飞,甚是风雅,虽不知是何种布料所制,但他估计定然价值不菲。 水榭中央摆着八尺长、四尺宽的实木案,琳琅满目的早膳摆放其上,凌芝颜只能认出几样眼熟的:长生粥、金乳酥、婆罗门轻高面、羊肉馎饦、其余的皆不知名称。木夏贴心坐在一旁做介绍,嘴皮子飞快报着菜名“生进鸭花汤饼、凤凰胎、红羊枝杖、过门香、缠花云梦肉、金银夹花平截、冷蟾儿羹”如此云云。 凌芝颜:“大清早吃这么多,是不是太——”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花一棠桌边已经叠了一打空盘子,靳若正在吃第六盘,伊塔端着黑色茶汤,虎视眈眈盯他,似乎随时准备冲上来,凌芝颜忙与林随安一般用蒸饼将嘴塞得满满当当,欣慰地看到伊塔黯然退下。 蒸饼入口即化,香甜酥软,凌芝颜感觉自己还没怎么嚼就下了肚,不由有些惊讶,他以为经过昨日之事,怕是有日都吃不下饭,未曾想自己胃口还不赖,如此想来,昨夜睡的竟也不错,一夜无梦,起床时一身轻松,心口窒闷感几乎消失殆尽,宛若新生,正在感慨方大夫医术高明之时,木夏微笑着递上了一张账单。 【昨夜熏香:迟迟春日弄轻柔,数量:四炉,价格:共计十贯钱】 凌芝颜眼皮微跳,折起账单放进袖口,问:“早膳要钱吗?” 木夏的职业笑容无可挑剔:“请付五百文。” 凌芝颜立即端过两大碗馎饦开炫。 林随安憋笑看了眼凌芝颜气,胳膊肘撞了撞身边人,花一棠正在吃第三盘天花毕罗,得意道,“凌氏一族最是抠门,你只要告诉他要收钱,他定然胃口大开,不将饭钱吃回来绝不罢休。” 林随安:“高明。” 这是妥妥的把凌六郎拿捏了啊。 靳若吃饱喝足,抹了抹嘴皮子,发表建议,“云中月八成会混在东都净门的弟子之中伺机而动,为了避免他又扮成我们其中一人,咱们需得定个接头暗语,心存怀疑时,可用暗语确认身份。” 花一棠深以为然:“不如就用‘花四郎威武,花一棠威武’吧。” 众人纷纷嗤之以鼻。 方刻:“暗语需得出其不意才好,净门的暗语是断断不能用了,常日里用的诗词歌赋也不安全,林娘子,你可有建议?” 林随安这才恍然记起之前自己曾因为怀疑方刻也是穿越人士,偷偷和他对过暗语,想不到方刻居然还记得。 “呃……”林随安放下筷子,挠了挠脑门,“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这酒怎么样,听我给你吹——” “噗!”凌芝颜呛了口馎饦,“咳咳咳咳!” 方刻点头:“果然出其不意。” 伊塔:“有韵脚哒。” 靳若:“这个行,好记。” 花一棠:“就用这个!” 林随安干笑:“谬赞谬赞。” 凌芝颜咳了半晌,终于缓过劲儿来,问道,“不知花氏与东都净门今日谈判,可有具体条陈,可有拟定合作契约?” 此言一出,水榭内倏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方刻最先哼了一声,“他们根本没考虑过这种东西。” 凌芝颜愕然:“那今日的谈判是——” 靳若翻白眼:“东都净门本就是净门分坛,谈合作,想的美!” 林随安摸下巴:“想必今日东都净门的十位长老都在,正好一锅端了,若不服,打到他们服!” 花一棠摇扇子:“若还不服,就用钱砸到他们服!” 伊塔和木夏“啪啪啪、啪啪啪”鼓掌。 凌芝颜:“……” 他莫不是一时冲动,上了艘贼船?:,, 81 8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丁坤不是第一次来花氏六十六宅,之前为了时刻掌握林随安等人的动向,他遵循大长老沈勋的命令,日日都派净门子弟前来盯梢,自己更是亲力亲为,每过三个时辰便来转一圈。 可以说,自从这帮人进了东都以来,他是时时心惊肉跳,日日提心吊胆。 花氏抵达东都那日,车队刚入城,花一棠将拦车的几名学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铩羽而归,当晚,领头的单远明莫名死在了客舍,本以为是桩无头公案,不料才过了几个时辰,大理寺就抓住了杀害单远明的凶手,竟是太原姜氏的姜东易。 太原郡猛虎威名如雷贯耳,麾下金羽卫战力彪悍,手下还有姜尘这般的猛将,万万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大理寺拘了,丁坤急忙去打探,才知道破案的是花一棠,打败六十多名金羽卫和姜东易的竟是林随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东都净门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经诸位长老连夜紧急商议,派丁坤翌日登门一探虚实,未曾想,不仅传闻是真的,还探得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林随安已经学会了“破定”! 破定,乃为十净集必杀之绝技,失传二十多年,无论是扬都净门总坛,还是各地分坛,皆无人能勘破其中奥妙。 林随安一介外宗弟子,怎的就能轻轻松松掌握? 难道说千净之主当真是天选之人,非人力可更换? 之后花、林二人的行踪更让人摸不着头脑,西市之行,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净门弟子并未紧随,谁料一晃神的功夫,这帮人就将整个西市搅成了一锅粥,回到别院才安静了两日,大理寺又传出消息,姜东易也死了。 至此,这帮人入城仅仅五日,与他们有过节的人,无论是才名在外的单远明,还是家世显赫的姜东易,全都命丧黄泉,就好似被什么巫蛊之术诅咒了一般。 丁坤抬头看着“花氏六十六宅”牌匾,巳正已过,阳光耀得金匾流金溢彩,只觉脖颈阵阵发凉。他并不知大长老沈勋今日到底作何计划,只是心存疑虑——与这位如有神助的林娘子为敌,当真不会引火烧身吗? “他们出来了。”身侧的方脸黑眉的青年低声提醒道。 此人名为天枢,是沈勋的七名关门弟子之一,乃为东都净门精英中的精英,他们七人分别以北斗七星为名,平日里养在大长老辖下暗哨处,甚少出现在大众视线之内,堪称沈长老最神秘的底牌暗棋——可惜,丁坤又看了眼神色警惕的七人,不由暗暗叹息——林随安与他们太不一样了。 门内马蹄声和着铃声由远至近,四匹珍珠骏款款行来,闪闪发亮的鬃毛上缀着金光灿灿的铃铛,每行一步,珍珠骏特有的皮毛便会荡起珠光涟漪。 马背上的人自是不必多言,花一棠俊丽无双,靳若风华正茂,甚至大理寺司直凌芝颜也在,但七星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略略一扫,便落在了唯一的女子身上。 千净之主,林随安。 短靠劲装的黑色与珍珠骏的雪白毛色泾渭分明,身姿笔直,长眉凤目,腰间挂着黑色玄铁鞘的横刀。 天枢有些诧异,之前关于林随安各种神乎其神的传闻中,从未有人说过,“千净”和“千净之主”竟都是这般“平平无奇”。 丁坤上前施礼:“见过林娘子,花四郎,凌司直,少门主,丁某受沈长老所托,特来为诸位引路。” 花一棠笑得和蔼可亲:“丁长老和诸位兄弟辛苦了,木夏,将我备好的谢礼送给几位兄弟。” 七星心中不悦,窃窃私语: “这个纨绔什么意思?” “看不起谁呢?” “莫不是打算用几枚铜钱折辱我们?!” “我们才不稀罕——” “区区薄礼,还望诸位英雄笑纳。”木夏挂着营业笑容手捧托盘飘了过来,托盘里是七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荷包里装满了金叶子,在阳光下散发着奢靡摄魂的光泽。 七星:“!!!” 那边的丁坤已经飞速将金叶子揣进了怀里,高声道谢。 简直是没脸没皮,丢东都净门的人! 七星狠狠瞪了丁坤一眼,收起荷包,梗着脖子不发一言:钱可以收,士不可辱,道谢是万万不能! 林随安瞥见靳若翻上天的白眼,竭尽全力才忍住了笑。 果然就如靳若所说,东都净门比扬都总坛还穷。 花一棠:“不为五斗米折腰,东都净门果然是英雄辈出!” 一番话说的丁坤等人脸皮微热,偏偏那花一棠的笑容真挚诚恳,令人寻不到由头发作,更离谱的是,他们本以为花一棠一众骑着珍珠骏出行已经足够招摇,不料只是个开头,后面居然还有三辆马车,三辆货车和二十多名仆从,不像是去谈判,倒像是准备搬家。 天枢示意丁坤前去询问,丁坤不敢招惹林随安和花一棠,更不想和靳若对上,只能硬着头皮问木夏:“不知这车上载了何物?” 木夏微笑解释道:“我家四郎自小养尊处优,体娇肉贵,用不惯外面的东西,这些都是他用惯的洗漱坐卧之物。” 七星:“……” 丁坤:“需、需要这么多吗?!” 木夏:“我家四郎最重义气,凡是他喜欢的,定要为朋友兄弟都备上一份,这一来二去,不小心就装多了,还望诸位海涵。” 七星:“……” 丁坤:“哈哈,花家四郎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哈哈。” 果然干啥啥不行,败家第一名。 东都依水而建,水系发达,河流众多,河渠纵横,桥梁密布,水路交通十分便捷。城中有四条自然河流,分别为洛水、谷水、润水和伊水,洛水自西向东贯通洛阳城,分二城于南北,谷水、润水和伊水从南北方向汇入洛水,成“河汉之象”。 自然水系乃天然而生,受时节雨量限制,流量时有不稳之势,且河流之间不能完全贯通,导致船只滞留,运输成本大增,为解决这一矛盾,东都逐年加大人工河渠的开通疏凿,修筑以四条自然水系为主干的人工河渠。洛水北有漕渠、写口渠、皇水渠,洛水南有运渠、通京渠、通济渠,以及和谷水、润水、伊水成镜像的谷水渠、润水渠、伊水渠,最终形成四河九渠为主体的水路系统,四通八达,内外贯通。 “云水河”是水路系统中极为特殊的一段,位于洛水与漕渠交界之处,因为被两大水系经年累月冲刷,地势下陷,形成了一处宽敞的河道,水面宽阔,水流缓慢,渐渐成为河运码头聚集之地,货船穿梭,碧帆如云,堪为盛景,故而又被东都人戏称为“云水交接之河”。 浩浩荡荡的花氏队伍从景行坊南坊门出发,绕行铜驼坊,沿洛南衢道一路向东,惹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过上林坊坊门再走半个时辰,视线逐渐开阔,便是云水河的区域。 林随安骑在马背之上,看得更为清楚,前方是一片内河形成的湖泊,绵长的堤岸与碧蓝的天际线连成月牙形,两岸约有几十家码头,此时正是货运繁忙的时间,不少货船排队等候,造成了航路堵塞,船上的水手一边骂骂咧咧催促前方的货船,一边闲极无聊吃酒打屁,凑巧看到花氏车队,纷纷吹哨起哄,气氛搞得颇为热烈。 林随安和靳若与花一棠混了这么久,此等小阵仗只当蚊子哼哼,凌芝颜自然有些不适应,耳根通红,更不适应的是丁坤等人,净门一直身在暗处,存在的要义便是隐秘低调,何曾被这般高调围观过,个个如芒在背,只能闷头加快脚步赶路。 顺着堤岸再走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又是一处景致,葱郁茂盛的植被从堤岸延伸入水,河水如同被驯服的水蛇,安静绕行,原来是河沙在此处多年堆积,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半岛,远看形似一只白鹭孤悬。岛上建有酒楼,建筑风格颇为新颖,犹如一艘停靠在陆地的巨大画舫,半岛四周还设有码头,此时并无货船停留,应该是酒楼专用的客运码头。 酒楼共有四层,每层高丈余,红柱黑瓦,悬灯高挂,门匾高悬,写着“白鹭舫”三字,颇具气派。掌柜和十余名小厮早早候在门外,此刻皆被花氏的闪亮豪横的车队惊呆了。 林随安翻身下马,闪目观望一圈,砸吧了一下牙花子。 此楼占地面积不小,且格局复杂,藏几十人不是问题,若是东都净门在其中设伏,只需切断半岛与岸上的通路,即成“关门打狗”的围困之势。东都净门将谈判地点设在此处,只怕没安好心。 凌芝颜和靳若显然也想到了,皆是神色不愉,唯有花一棠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摇着扇子赞道,“白鹭舫的名号花某在扬都就有所耳闻,素有‘春堤缭绕鸟徘徊,风吹鱼香浮大白’之称,此中白鹭酿乃为东都一绝,与扬都的二十六酿堪称酒中双壁。” “哎呦呦,花家四郎谬赞、谬赞!折煞我们了!”圆头圆脑的掌柜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道,“小人是白鹭舫的掌柜,您叫我老马就行,受沈公所托,早已恭候多时,诸位贵客快快里面有请。” 花一棠示意木夏率仆从驱使马车进入白鹭舫,掌柜老马自然不敢阻拦,忙安排几名伙计接应,自己则是亲自为众人引路,穿过正堂,登阶上行,林随安注意到,每上一层,与丁坤一同前来的七名佩刀青年便少两人,待到第四层,只剩一人缀在最后,仿佛压阵一般。 凌芝颜低声:“此处有埋伏。” 靳若翻:“一层二十人,二层三十人,三层五十人,看来他们真信了林随安能以一敌百的传说。” 花一棠:“什么传说,那是事实!” 林随安:“……”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几句话间,顶层赏楼到了。此间赏楼建得别具一格,如画舫船头般成梭子形,顶端直对云水河河面,登高望远,但见那河天一色,蔚波滔滔,货船如繁星点点游走其中,令人有种即将出海远行的错觉。 林随安对这个谈判地点很满意,景色宜人,河风凉爽,堪比游轮旅游的待遇,真是赚了。 赏楼另一侧,是两处延伸而出的飞檐,其下以数根红柱支撑,犹如白鹭一双羽翅,乃为遮阳避雨之所,飞檐阴影处设有八字型的两列座位,左侧一列为十座,右侧一处为四座,自然就是今日的谈判的主场地。 场上早有人恭候多时,一人居主位,八人居右侧位,齐齐抱拳施礼,主位之人年过大衍,鬓角花白,短须修剪得比花宅的观赏园林还整齐,两道扫帚眉毛逆插冲天,精神矍铄,笑声爽朗:“在下沈勋,见过林娘子,花家四郎,大理寺凌司直,果然是百闻不如见面,三位真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啊!” 另外八位长老看年纪大约都在四十到五十岁中间,依次进行自我介绍,张王李赵各种姓氏在林随安耳朵里转了个圈,一个也没记住,只能根据站位大约贴个诸如“二长老、三长老、七长老”的标签代替,丁坤身为十长老,自然是站在了队列最后。 九名长老,皆与沈勋一样,没有一个人用正眼瞧靳若。 林随安侧目看了眼,发现靳若表情波澜不惊,并无半分恼怒之色,仅是默不作声看着他们,不禁老怀欣慰:这孩子终于长大了,稳重了! 花一棠笑容璀璨,甩开扇子开启外交捧哏模式,“东都人杰地灵,英雄辈出,花某神往已久,今日得见沈长老的尊荣,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四郎太客气了。”沈勋笑道,“都别站着了,快快入座吧。这白鹭舫乃是东都最有名的酒楼,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尝尝东都的特色。” 说着,举手击掌,十余名伙计鱼贯而入开始上菜,每桌先上五盘干果,一名伙计举着菜单高声诵读菜名:“红梨脆花生、葡萄干蝶花、晶莹冰龙眼、芙蓉樱桃红、白雪软荔枝。” 沈勋等人的脸上划过一丝疑惑。 第二波十盘糕点紧随而至,伙计读得有些磕巴:“菡、菡萏香酥卷、采莲翠翠糕、红裙裹鸭肉、飞龙、飞龙惊燕软团儿,玉花翩翩佳人红娟糕,鸳鸯羹荷花、粉融香雪滴露——” “且慢!”二长老忙道,“马掌柜,是不是弄错了,这不是我们点的菜吧?” 老马干笑:“自然不是,这些都是花家四郎从花宅特意带过来的。” 二长老:“那我们点的——” 他飞速闭嘴了,因为第三波主菜登场了,足足有十五道,菜色之创新,色彩之花哨,摆盘之夸张,器皿之华丽,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二长老此时只觉之前他精挑细选的八道招牌菜就如狗食一般粗鄙不堪。 “既然东都净门已经定了酒楼,若连吃食也让沈长老破费可就太失礼了,”花一棠笑道,“都是粗糙的家常菜,大家千万别嫌弃啊!” 众长老脸皮隐隐抽动:粗糙?!嫌弃?!你他娘的逗我呢?! 凌芝颜低声问林随安:“四郎莫不是怕此处的吃食酒水有毒,所以全部自备?” 林随安:“凌司直,您想多了。” “?” 木夏率一众仆从哒哒哒登上赏楼,二十名仆从四人一组抬了五个大木箱,齐刷刷摆在十位长老的正前方,啪一声同时开启箱盖。 霎时间,金光四射,闪瞎人眼。 什么东西?!莫非是暗器! 沈勋条件反射以袖遮眼,好半天才敢睁眼去看,这一看,立时瞠目变色。 五个大木箱满满当当装着的,竟都是长三寸、宽、厚过半寸的金条,犹如五座小型金山在阳光下闪动着摄人心魂的金光。 花一棠幽幽叹气道,“花某此来匆忙,来不及挑选礼物,只能备些黄白俗物。这五千金就当是花某送给东都净门分坛的见面礼,还望诸位英雄千万别嫌弃啊!” 沈勋听到自己心跳停了,还听到另外九位长老齐齐吞了口口水。 凌芝颜额角狂跳,默默瞪着林随安。 林随安挠脑门:“那纨绔只是想给他们来个小小的下马威罢了。”:,, 82 8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丁坤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感觉嗓子里好像卡了一片不上不下的金叶子,憋得心跳都七上八下的。其余几名长老的情况比他也强不到哪儿去,皆是两眼发直,狂吞口水。 沈勋面部肌肉隐隐发颤,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笑容,“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出手阔绰啊。” 花一棠双眼弯若月牙,晃晃悠悠摇着小扇子,“花某自小便是这般性子,为朋友可两肋插刀一掷千金,对敌人便是睚眦必报挫骨扬灰。” 丁坤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屋檐的阴影成了精,攀过花一棠花瓣般的衣袂,在他身后蔓延生长,变作一朵怒放的巨大黑色牡丹。 花家四郎的言下之意很清楚:若乖乖做花氏的朋友,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若与他为敌,花氏碾死他们就如同碾死蚂蚁一般容易。 丁坤知道,花一棠所言并非虚张声势。 净门不比普通的江湖门派,看待花氏这个庞然大物自然比旁人更清楚些,世人皆说花氏家主花一桓天赋异禀,乃为不世出的经商天才,方才成就了现在的花氏,但净门中人自然清楚,商战之惨烈较之战场更甚,不见兵刃的血肉横飞才最是惊悚,他到现在都记得,十年前,花一桓是如何步步为营,将与他夺取东都商业版图的青州白氏一口一口蚕食殆尽,逼得白氏家主大病三月,退守青州老家,偏安一隅,再也不敢踏出青州半步。 而比起花一桓,花一棠的手段愈发狠辣。 与青州白氏商战之时,花一桓年过弱冠,两大世家你来我往尚且斗了两年,白氏才显出败势,如今的花一棠仅有十六岁,只用了七天就将叱咤朝堂的冯氏踹了个底朝天,花一桓起码还为青州白氏留了半条命,花一棠可是毫不客气将冯氏彻彻底底挫了骨扬了灰。 不仅丁坤听明白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几位长老的表情扭曲纠结至极,就如他们此时的心境一般。 沈勋的笑脸挂不住了,冷冷瞪着花一棠,花一棠也不客气,狠狠瞪回去,两方对峙,一触即发。 即便来时有心理准备,凌芝颜还是暗暗心惊,心道江湖人做的皆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花四郎说的这番话简直就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真不怕将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吗? 想到这,凌芝颜忙碰了碰林随安,示意她打个圆场,岂料林随安“啪”一声将千净狠狠拍在了桌上,千净刀鸣震得整张桌案嗡嗡作响。 东都净门众人表情顿时大震。 凌芝颜:“……” 林娘子你咋还火上浇油呢?! 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靳若突然幽幽叹了口气,抓起一块酥饼嘎吱嘎吱吃了起来,“可惜了,此处没有宫廷玉液酒。” 此言一出,林随安就知道稳了。 花一棠展颜笑道:“啊呀,我家靳若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让诸位长老看笑话了。” 赏楼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倏然一松,东都净门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沈勋捡起摔在地上的笑脸挂回去,道,“马掌柜,送两坛白鹭酿上来给我们少门主尝尝。” 这又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互相试探的流程结束,即将进入正题,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马掌柜和木夏立时率人退出赏楼。 林随安见凌芝颜还是一头问号,侧身悄声解释道,“靳若研究了好几日,推测易容术最大的破绽应该是无法模仿人的微表情。” 刚刚她和花一棠对东都净门众人又是嘲讽又是恐吓,为的就是引出他们不同的情绪表情,方便靳若辨认云中月的真身。 凌芝颜果然一点就透,微微颔首。 林随安悄悄活动着手腕,心中暗自思量:云中月此人捉摸不定,敌友不明,功夫诡异,背景莫测,他若在,那就是一枚定时炸弹,万一关键时刻背后捅刀可就不妙了,他不在最好,正是专心对付东都净门的好时机。 沈勋从袖口抽出轴书递给花一棠:“这是沈某草拟的契约书,还请花四郎与林娘子过目。” 契约书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条: 【东都净门分坛愿付一千金购买千净。】 【自交易达成之日起,东都净门分坛向花氏提供任何消息皆不收取任何费用。】 花一棠点头:“的确与之前商讨的合作意向一致。” 沈勋:“东都净门一言九鼎,相信花家四郎与林娘子也是言出必行之人。” “花氏做生意最讲诚信,”花一棠摇扇道,“只要契约合理,定不会反悔。” 沈勋露出笑意:“既然如此,那就请二位签字画押——” “可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出价比东都净门更高,”花一棠打断沈勋,“花某是生意人,利字当先,自然是价高者得啊!” 沈勋眯眼:“不知花四郎所说的这位竞价者是谁?” “是我!”靳若嚼着龙眼干高高举手,“我承诺,以后净门扬都总坛、唐国各地分坛向花氏提供任何消息亦不收取任何费用。” 沈勋脸皮狠狠一抽:“什——” “花某算过了,东都净门分坛的消息一年价值最多三千金,加上卖出千净的价格,仅有区区四千金,”花一棠“故意”瞟了眼五千金璀璨耀眼的“见面礼”,见十位长老脸皮都有些挂不住了,才用扇子轻轻敲着手掌,继续道,“可若与靳若合作,唐国各地净门的消息一年价值起码有四万金!” 沈勋整张脸都沉了下来:“花四郎,莫说我没提醒你,靳若最多只能替扬都净门承诺,各地分坛他根本做不了主!” 花一棠轻蹙眉头:“沈长老所言有理,花某也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可是又不想放弃这么好的买卖,于是冥思苦想了好几日,总算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啪一敲扇子,“只要靳若重掌唐国所有净门分坛,我这个买卖不就做成了吗?” 沈勋目瞪欲裂:“你说什么?!” “卖出千净只能得一千金,但若是林娘子和千净在一起,便可助靳若将净门分坛尽数收归回总坛,花氏净赚四万金,啊呀呀,沈长老觉得花某应该如何选呢?” 沈勋与众长老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好一个花一棠,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废了东都净门!” 花一棠施施然起身,慢条斯理捋了捋袖子,“这可着实冤枉花某了,花言巧语诓骗我等前来又设下埋伏的,不正是诸位吗?” 三长老怒喝:“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大家何必与他废话,一起——” “唰——”诡异绿光如电而至,三长老只觉头顶猝然冰凉,发髻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上,满头发丝还未散开,又是一道绿光从上至下贯劈而下,他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刀,大惊之下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那绿色刀光携着避无可避的刺骨杀意,将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是千净之主,林随安!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之时,三长老看到一道细细的血丝飘到了半空,映着蔚蓝无垠的天空,颜色异常艳丽。花一棠摇着扇子站在阴影里,朝着他笑,那笑容阴森诡异,如同来自地狱的白无常,三长老听到身后惊呼四起,刀刃交接声不绝于耳,不禁心有戚戚然,原来那个传说是真的,如果杀人的刀足够快,被杀的人根本感觉不到疼,甚至在死后还能留存几息时间的意识,他的身体已经变凉了,想必是魂魄即将离体—— 突然,三长老一个激灵,他看到四长老倒在了地上,头顶秃了一块,上半身光溜溜的,衣服不知去了何处,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头顶划到肚皮,但再看去,仅仅是被划破了表皮,并无性命之危。 三长老豁然回神,惊觉自己全身冰冷也是因为被剥了衣衫,他也没死!可那濒死的恐怖感受深入骨髓,使他全身僵硬,竟是动也动不了了。 林随安当然不会杀了他们,虽然谣言传得神乎其神,说她英雄了得,能以一敌百,但林随安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十分清晰的,就是个穿越过来的半吊子,之前力挫六十名金羽卫,一大半原因是因为金羽卫装腔作势,分批进攻,才让她钻了空子,若楼下埋伏的一百人真的冲上来,形势定然万分危急。 所以,此次最快最有效率的战术就是——速战速决!擒贼先擒王! 只要抓住沈勋等人,无论是百人埋伏还是千人埋伏,都是废棋。之前和金羽卫对战时的领悟的双手招最是适合,林随安左手剑鞘敲人,右手剑锋劈人,干净利落,事半功倍。 不得不说,若论武功,靳若的确是净门中的翘楚,起码能与她对战十来个回合,这几位长老的战斗力就有些悲剧了,八成是继承了净门的传统,只有嘴炮功夫尚可,真动起手来,甚至还不如金羽卫的喽啰,林随安三下五除二敲晕四名长老,刀风劈裂另四名长老的衣衫,正要去劈第九个,却见这位长老“啊呀呀呀”尖叫两声,身体好似蚯蚓扭了两扭,喷出一口血,吧唧扑倒在地。 林随安:“……” 莫非她的刀法已经到了杀人于无形的境界? 再定眼一瞅,原来是十长老丁坤,明明已经晕倒了,眼皮下的眼球还在疯狂转动。好家伙,这人也太贼了吧,居然装死? 林随安被此人的精湛演技感动了,决定暂时放他一马,旋身去砍沈勋,沈勋连连后退,手中横刀乱舞,气得两眼赤红,“我们的人呢?人怎么还没上来?!” “人都在这儿呢。”靳若远远答道,沈勋扭头一看,好险没吐血,就见靳若和凌芝颜蹲在赏楼楼梯入口处守株待兔,赏楼只有一个入口,还极为狭窄,净门弟子即便再争先恐后,一次也仅能上来两人,靳若和凌芝颜好似打地鼠般一敲一个准,打得不亦悦乎。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林随安的刀风已至,眼看就要将沈勋也劈成白斩鸡,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黑色的横刀突刺而出,架住了千净,正是那个负责压阵的青年,路上林随安听丁坤叫过他的名字,好像是“天枢”。 听名字像个高手,可一交手,林随安立即辨出了深浅,此人功力最多也就能和靳若打个平手,直接不管不顾将千净狠狠压了下去,天枢额角爆出青筋,拼尽全力抵挡,沈勋抓住机会,反手一刀撩回,林随安招式已然用老,不敢托大,足尖一点后撤半步,突觉背后厉风突袭,千净缠头环荡一圈,逼退了数道刀风,身后竟是又多了五名青年,围在十步之外,目光灼烁,正是今日与天枢同来的七星。 赏楼四周护栏上挂着五只黑色的飞爪,想必他们就是凭借此物攀上了赏楼,林随安一惊,忙转头搜寻花一棠的踪迹,但见那纨绔已经退到了凌芝颜的身边,正在帮忙踢人,暗暗松了口气。 这纨绔果然逃跑功力一流。 沈勋:“摇光呢?!” “三层的部分兄弟被花氏的仆从拖住了。”天璇急声回道。 沈勋咬牙:“我替摇光,起阵!” 天枢等人齐声高喝,下一瞬,七人足踏八卦步,身形腾转挪移,团团将林随安围在了中央。 林随安:喔嚯!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七星阵?! 沈勋:“林随安,速速将千净交出来,我或许能留你一个全尸!” 放狠话环节啊,虽然她不熟,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 林随安:“我奉劝你速速下跪求饶,否则——那个……吃不了兜着走!”想了想,又加了句“啖狗屎!”聊胜于无烘托了一下气氛。 那边的花一棠一脚踹空,差点从楼梯口滚下去,被凌芝颜和靳若七手八脚拽了回来。 “欺人太甚!”沈勋着横刀倏然冲了过来。 林随安不敢怠慢,速度提到极致,先来一招刀腹断肠试水,沈勋身形一侧,整个人仿佛一株被压弯的竹子,贴地滑了出去,与靳若的贴地赖皮战术同出一辙,与此同时,四道刀光从前后左右四面围击而至,杀意逼人,林随安只得放弃沈勋,含胸沉腰,故技重施贴地荡出千净,使出一招“待斩若牲畜”挑四人脚筋,岂料被轻松跃身避过,又是三道刀光从外围刺入,直取林随安右手、左手和右脚,用的竟也是“待斩若牲畜”的技巧。 一前一后两波攻击配合得无比丝滑,大大出乎林随安的预料,林随安立刻改换招式,双手施展“高仿版”双龙出海,逼退攻向双手的攻击,可砍向右脚的那一招却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能借刀势的惯性凌空飞旋,险险避开,千净仿佛风火轮般狠厉荡开一圈—— “嗤——”一道血浆在半空转了个漂亮的圆弧,与林随安同时落地。 沈勋众人猝然后撤十步之外,震惊地瞪着林随安。 林随安站得笔直,嘴里啧了一声,刚刚那一击虽然没有伤到骨头筋脉,但在腿肚子划了道口子,血浆顺着小腿流到了鞋里,湿漉漉的很不舒服。 这是东晁之后,第一次有人能伤了她。 天枢:“刚、刚刚那招是——” 沈勋:“金羽卫姜尘的成名绝技,双龙出海!” 天枢:“你为何会使这招?!” 林随安晃了晃脖子,漫不经心道,“这招啊,前几日和姜尘打架的时候顺便学来的。” 对面七人瞳孔剧烈一缩。 林随安轻笑出声,河风吹了起来,扬起鬓角的碎发,显得一双凤眼愈发狭长凌厉,有一词可表:表面淡定如老狗,内心慌得一批。 完球了!这次真撞到了知识盲区,她一个现代社畜,完全不懂古代阵法啊!:,, 83 8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所有关于“阵法”的概念都来自于二次元,诸如游戏、、电影、网剧等等,每每出现类似的设定,定是各种高大玄妙,神乎乎神,一言以蔽之:看不懂。 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有一日要与传说中的“阵法”面对面实战,这已经不是“纸上谈兵”,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撵母猪上树”了。 然而心里慌归慌,表面是断断不能显露半分的,林随安深谙打群架的道理,拼的就是一个气势,气势若输了,全盘皆输。 林随安攥紧刀柄,抡臂甩飞刀刃上的血浆,千净发出鬼哭般的嗡鸣,久久不息,她斜着眼,以睥睨众生的姿态瞅着沈勋等人,“上一个伤了我的人,坟头的草已经两尺高了,念在我们同门,我可以让你挑个死法。” 沈勋冷笑:“此七星阵乃是沈某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林娘子可好好好享受一番啊!” 话音未落,七星刀光已寒风暴雪般卷了过来。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林随安直接放大招,十净集第四式群体攻击“迅风振秋叶”,精髓就是“砍一刀换个地方”,将蛇形走位控制得风骚至极,手上功夫索性任凭肌肉记忆掌控,随心所欲撩、荡、劈、扫、刺、砍,偶尔加两招出其不意的高仿“双龙出海”——兵器交接声不绝于耳,刀光交击如电焊火花满眼飞溅——嘁哩喀喳对战十几招,双方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到便宜。 林随安不禁心生警惕,好家伙,这阵法有点东西啊,速度再提三成,力量再加四成,鞋底几乎都要在地板上擦出火来,刀法招式愈发精简——不精简也不行了,力量加大后惯性也随之增加,对千净的控制精度明显下降,类似“待斩若牲畜”的精细操作完全失控,林随安干脆破罐子破摔,懒得管什么招不招、式不式的——双臂齐抡哐哐哐狂劈乱砸,果然有效果,对方的攻击招式比例明显下降,开始后退防守,林随安大喜,速度再提,力量再加,墨绿刀光在阳光下几乎连成了蛛网,将沈勋和七星牢牢缠黏在其中—— 与林随安越打越兴奋的状态完全相反,沈勋是越打越是心惊,他这七星阵是根据东都净门的十净集残卷专门设计的,耗费了大量心血,取“七星相护,攻守交替,你攻我守,我守他歇”之意,说白了就是阵中七人互援互助,再配合特殊走位形成车轮战围攻,打的就是一个消耗战,千净之主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他们七人体力加起来定有胜算,再不济亦可消耗林随安的体力,待后续百人围攻,定能完胜。 可此时战况却是大大不利,且不说援军队伍被拦在了赏楼之外,就连计划中的消耗战也出现了偏差,打了这么久,这个林随安不但没有半分疲累征兆,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力量更是越来越恐怖,刚开始对招,只觉手臂酥麻,现在手掌和手腕已经被震得失去知觉,最崩溃的是,她使用的招式与十净集记载的简直大相径庭,根本看不出原有的招式套路,好似她突然间顿悟了什么,化繁为简,返璞归真,每一次攻击都似有千变万化,无法预测。 沈勋尚且如此,天枢等人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虎口已被震裂,几乎握不住刀柄,只觉那诡绿的刀光犹如来自地狱的勾魂链,明明随时都能勾了他们的命,可偏偏每次都放他们一马,仿若无声的嘲讽,他们只能被那刀光缠住,撤也撤不出,攻也攻不进,只能拼命防守。 天枢汗如雨下,他知道,只需再对战两轮,七星阵法就会崩溃。岂料就在此时,林随安连绵不绝的刀光突然断了一瞬,她的注意力似乎被转移了,天枢眸光一亮,迅速移形换位朝林随安的后背补了一刀,林随安犹如背后长了眼睛,反手回荡,天枢大惊,急退三大步,才在师弟的掩护下保住了脑袋,可待他看清是什么吸引了林随安的注意力后,不禁大喜。 数条飞爪高高抛起,勾住了赏楼外栏,飞爪下的锁链哗哗作响,被困在三层的七师弟摇光马上就要率人攻上来了! 这一幕,天枢看到了,沈勋和七星看到了,林随安也看到了,心中暗呼“我艹”,飞身就去砍那些飞爪的锁链,岂料沈勋一众见到援军将至,精神大震,战力大增,刀光狂舞罩住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环荡而出,齐齐斩断外栏,飞爪失去着力点落了下去,竟是靳若冲过来解了围,楼梯口处只剩凌芝颜一个人苦苦支撑,花一棠最多只能算个添头。 下一刻,十余枚飞爪又高高抛起,这一次,位置十分分散,莫说是靳若,就算以林随安的速度也无法第一时间尽数斩断,靳若只能斩一根算一根,口中高呼,“林随安,快!” 她当然知道要快! 形势紧急,必须在五招内结束战斗,否则全体完蛋。 林随安边战边退,召唤脑细胞飞速撞击关于“五行八卦”的干瘪知识树,可惜除了几片“相生相克”、“水生木,木生火”之类的枯叶外,啥也没有! 七星阵法的攻击愈发凌厉,飞爪的锁链声愈发清晰,林随安的心跳愈来愈快,久违的嗜血杀意仿若挥之不去的影子从心底升腾而起,缠绕着血脉肌肉,钻进了脑仁,林随安倏然撤刀,刀风反噬刮过颧骨,血光迸溅,刺痛犹如一根针扎醒了即将睡去的意识,脑中的知识树似乎也受到了震动,咚一下掉下半个烂果子。 【阵眼】 对!阵眼!凡是破阵,必毁阵眼。 七星阵的阵眼在哪?! 林随安眸光飞速扫过七人的站位、步伐和招式——屁啊,她哪知道阵眼在哪?!目光又扫过七人的脸,六张年轻面孔之中唯有沈勋的老脸颇为格格不入——林随安心一横,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单方面宣布阵眼就是你了! 足尖踏裂地板,林随安整个人犹如一只优美的水鸟贴着地面掠入七星阵,直逼沈勋而去,天枢等人立刻发现了她的目的,六道刀光从四面八方疯狂劈了下来,可这一次,林随安没有任何对招和防守,因为任何停顿都会消减她的速度,迅风振秋叶的步法变成了提升速度的工具,林随安双脚飞速点地,踏裂地板的咔咔声被甩在身后,她没时间了,不能守、不能退、只有攻! 第一刀擦过了她的头顶,第二刀割开了额角,第三第四刀划过手臂,第五第六刀撕裂了衣袂,林随安闻到了血腥气,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流出的血还是血腥杀意的味道,她的眼瞳冰凉,头脑异常冷静,视线里的沈勋面容惊恐变形,犹如电影慢动作般双手握刀劈下,千净的刀光迎了上去,墨绿光线犹如激光切断 了沈勋的刀—— 断刀落地之时,摇光率着东都净门的兄弟跃上了赏楼,正欲大展身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六位师兄围站在一名小娘子十步之外,目眦欲裂,持刀手臂疯狂抖动,每个人的虎口皆是血肉模糊,天枢的刀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刀刃全部砍豁了。 站在中央的小娘子身姿笔直,额角伤口流下的血染红了半张脸,狭长的凤眼半眯着,一手扛着墨绿色的横刀,一手捏着大长老沈勋的咽喉,手臂和小腿都在滴血,与她相比,沈勋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伤,只有手里的刀断了,可看沈勋的脸色,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失血过多阵亡的人。 林随安身后,九名长老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其中四人连衣服都没了,也不知遭遇了何等惨烈的战斗,摇光等人心生绝望,他们接到命令才过了不到一刻钟,十位长老和七星竟然全军覆没。 千净之主林随安到底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沈勋全身冰凉,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苦练多年的七星阵居然就这么败了,他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摇光之位是七星阵的阵眼?!莫非我东都净门有内贼?!” 林随安这次可真惊到了,喔嚯嚯,这样也能瞎猫撞到死耗子?! 干脆实话实说,告诉他其余六人都是帅哥,就你最丑——呃……这个答案是不是有点毁她的形象? 林随安换了个说法:“因为你狂妄自大又贪生怕死,若迫于情势亲自上场,必会将自己布置在最重要且最安全的位置上。所以阵眼只能是你。” 沈勋双眼暴突,喷出一口血。 “区区七星阵,在林娘子眼中,不过是孩童玩物罢了。”花一棠摇着扇子走过来,冷声道,“若非顾念净门同门的情谊,我们怎会明知是陷阱,还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早就踏平东都净门,将你大卸八块!” 林随安:“……”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她也付出了一丢丢血的代价——行吧,这个解释还挺符合她的逼格的,毕竟现在就靠她的逼格镇场子了。 凌芝颜已经放弃驻守楼梯口,任凭净门弟子冲了上来,就如林随安预料的一般,当他们看到十位长老和七星一败涂地之时,都被巨大的心理落差都击懵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算上用飞爪冲上来的,此时赏楼上的东都净门弟子大约有三十来人,只有之前埋伏人数的三分之一,林随安正纳闷其他人去了何处,又有人登上楼梯,竟是木夏、马掌柜、花氏仆从、白鹭舫的伙计,还有五六个提着菜刀的大厨,零零总总算下来也有近三十人。 木夏率众人快步走到花一棠身前,齐齐抱拳。 木夏:“四郎,剩下的人都料理好了。” 马掌柜:“净门的人比想象中难缠,多用了些时间,还望四郎海涵。” 林随安和凌芝颜万分诧异对视一眼,靳若表情淡定,显然早就知道这步暗棋,沈勋瞬间破防,尖叫道:“老马,你何时成了花氏的走狗?!” 圆润的马掌柜端着圆润的笑脸,“一个月前,花氏大掌柜说四郎要来东都玩玩,缺个吃饭的地方,就将白鹭舫买下了。” 沈勋气得全身发抖:“你我君子相交多年,我对你推心置腹,将你当成毕生好友——” 马掌柜笑容透出阴森:“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沈长老你的交情也太水了吧,东都净门在白鹭舫打了足足三千五百贯的白条,这哪是将我当成好友,分明是将我当成冤大头!若非怕你欠债不还,我何苦与你虚与委蛇,日日讨好你?!” “你这是为虎作伥,将我东都净门推入火坑之中——嗷!”沈勋的怒吼以一声惨叫结束,靳若用他测量痕迹的小细绳干净利落将沈勋双臂反绑在身后,那系扣很是讲究,只捆住了他们的两个大拇指,可沈勋的表情却仿佛被抽了筋一般痛苦,扑通跪地,全身痉挛。 “让东都净门分坛陷入水深火热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靳若居高临下看着沈勋,表情绷得死紧,“沈勋,你可还记得净门的门规?!” 喔嚯!来了来了!靳若的主场来了! 林随安万分激动,恨不得手里端盘瓜子,岂料花一棠突然攥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拖离了吃瓜第一线。 以林随安的力气自然能轻松挣脱,无奈怕弄折了花一棠弱不禁风的小胳膊,只能任他拽着坐在赏楼“船头”处,眼巴巴瞅着占据位看戏的凌芝颜,心里别提多羡慕了。 花一棠盘膝坐在对面,从袖口掏出碧绿通透的小瓷瓶,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的伤膏,将贴身帕子叠成三角形,用角尖小心沾好药膏递过来,“上药。” 林随安嘴里“嗯嗯嗯”,脖子拔得老长,看着沈勋面容狰狞大吼,“莫要用你扬都净门的孬种论调来忽悠我们,什么安居乐业,远离江湖,简直是不知所谓!堂堂七尺男儿,若不能做出个功业,岂不白白来世上走一遭?我们东都净门的兄弟皆是铮铮傲骨,定要做锄强扶弱、泽被百姓的英雄!” “哦,锄强扶弱,泽被百姓啊——”靳若冷冷瞥了眼沈勋,转目看向以七星为首的净门众人,“我且问问大家,东都净门分坛三百八十个堂口,这三年来,有哪一个堂口的兄弟吃饱穿暖了?” 净门众人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反驳,但却无话可反驳。 靳若:“吃都吃不饱怎么锄强,人都饿晕了怎么扶弱,连自己家人都无法保证温饱,如何能泽被百姓?!有功夫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屁话,不如先想法子让自家兄弟吃好点,住好点,比什么都强!” 喔嚯!靳若这思路不错。林随安心道,文艺地讲,这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学术的讲,这叫马斯洛需求,先满足低等需求,再谈高等需求;通俗地讲,这叫贴地气,扎根群众。看来靳若这些日子没白混啊,起码学到了花一棠嘴炮功夫的三成—— 突然,肩膀被人狠狠一拍,林随安一个激灵回头,豁然对上了花一棠幽深的瞳孔,硬邦邦的嗓音携着熟悉的果木香砸进了林随安的耳膜。 “别看他,看我。”:,, 84 8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云水河的风清淡、悠长,忽得近了,又忽得远了,将靳若的声音、净门的声音、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吹远了,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的脸,看着他轻轻靠过来,眉心蹙成一团,如水的瞳子闪动着光芒,睫毛形成的光影在眼睑下轻轻颤动。 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出现了,林随安吞了口口水,“……什么……” 花一棠撩起眼皮,瞪了林随安一眼,“别动。” 他抬起手,宽大的袖子滑落至手肘,露出白皙的手臂,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轻轻贴着林随安的侧脸,小拇指微微托起她的下巴,指腹和掌心的温度仿若一团柔和的风,熏热了林随安半边脸,另外半边则是凉的,因为花一棠正用沾了药膏的帕子轻轻按压着额头的伤口。 原来是帮她上药啊,林随安轻轻吐出一口气,搞这么暧昧,还以为他—— 花一棠的手指突然一顿,滚动的喉结发出咕咚一声,耳朵泛起薄红,哑声道,“别动。” “我没动——” “别说话!” “……” 林随安眨了眨眼,她发现这个姿势导致二人距离贴得很近,她能感觉到花一棠每一次的呼吸,那么同理可证,花一棠也可以——林随安悄悄吸了口气,又慢慢、慢慢吹了过去——花一棠手指剧烈一颤,整个人仿佛烫了般缩了回去,两只大眼睛万分凶狠地瞪了过来,满脸绯红。 林随安“噗”一声乐了,岂料乐极生悲,扯到了颧骨上的刀口,呲呲冒血。 花一棠通红的脸上又覆上了一层黑,换了帕子沾上药膏,继续给林随安上药,只是姿势变得很奇怪,胳膊伸得老长,身体极力往后缩,脸还远远侧到一边,堪比拆解定时炸弹。 林随安更想笑了:“你怕我吃了你吗?” 花一棠哼了一声,声音和他的小心翼翼动作截然相反,每个字都仿佛干枯的树杈张牙舞爪:“林娘子为了帮一个还没入门的徒弟就能舍生忘死,这般英勇无敌,花某自然是怕的。” 林随安恍惚间似乎闻到了伊塔熬的醋茶味儿。 “花一棠,你不会是——” “我是你生死不离的搭档,比什么师徒关系亲近多了!我犯得着吃他的醋吗?”花一棠又掏出两块新帕子,倒上金疮药,看到林随安胳膊伤口的时候,连连倒吸凉气,保持距离的姿势也忘了,两条眉毛以紧蹙的眉头为中心,呈现出七扭八歪的造型,比真正受伤人的表情丰富十倍。 林随安小腿的伤势最重,皮翻肉白,血浸湿了鞋袜,甚是骇人,林随安侧头观察着花一棠的表情,果不其然,胆小的纨绔又被吓得眼眶通红,忙转移注意力道,“靳若那边似乎挺热闹,要不咱们过去瞅瞅?” 花一棠闷不吭声,干净利落包扎好伤口,不得不说,手艺还真不赖,包扎得又结实又漂亮,金疮药也是上品,止血止疼效果一流,林随安很是满意,直接跳起身,“谢啦……你在干嘛?” 花一棠尴尬收回准备扶林随安的手,干巴巴摇动小扇子,“走,瞧瞧去。” 林随安上个药的功夫,东都净门的形势瞬息万变,众净门弟子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看着绑成粽子的长老们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口沫横飞地打嘴仗。 靳若跨坐在装金子的箱盖上,眉头皱得死紧,沈勋坐在地板上,嘴里塞了块破布,嗓中唔唔乱叫,木夏和马掌柜站得更远,饶有兴致看热闹顺便守卫。 四长老:“沈勋这几年独掌大权,一意孤行,将净门的好传统全都给霍霍光了!我们若是再跟着他,迟早有一天都要饿死!如今天降少门主,就是给咱们东都净门一条生路啊!” 六长老:“放你的狗屁!咱们净门在江湖上是什么名声?绿林下九流!这几年的地位好容易有所提升,就是因为不走扬都净门的老路,远离那些下九流的行业,重编门徒,重振门风,只要坚持下去,不日便能成为江湖一方霸主。” 二长老:“没错,咱们净门虽然现在有些辛苦,但只要熬过去,待高名成就之时,何愁不能锦衣玉食?!” 三长老:“你们可拉倒吧,沈勋天天画大饼,熬了三年又三年,越熬越穷,恐怕还没等到那一日净门先散了!” 七长老:“我入江湖图的就是个爽快高兴,反正我断不会再去做熬汤蒸面生火做饭伺候人的活计。” 五长老:“可是仅凭买卖消息,根本无法负担净门的开销啊!以前虽然做吃食买卖辛苦些,但起码有饭吃,总比兄弟们日日在街上闲逛无所事事要强吧。” 八长老:“而且你们觉不觉得,这几年咱们东都净门能打探到的消息越来越少了。” 九长老:“那些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垃圾消息,根本没人买,要也没用。还是沈长老说的对,净门若想发扬光大,就要与那些成名的江湖门派一般,以武治门,树立威信,震慑江湖!” 喔嚯,果然是以嘴炮功夫立世的门派,吵架时候个个精神百倍,和刚刚一招就倒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 林随安看得啧啧称奇,目光转了一圈,发现似乎少了一人,找了半天,总算发现了箱子后面的十长老丁坤,脸朝下趴着,居然还在装死,不由大为感佩。 这人是属蜗牛的吧!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凌芝颜,低声问:“怎么搞成这样?” 凌芝颜掐着额头,感觉脑袋已经大了一圈,无奈道:“靳若说按净门的规矩,净门弟子可自行决定去留,愿意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然后,他们自己就吵起来了。”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冷笑道,“就他们这几个瓜子仁脑袋,吵到明年也没用,全是狗屁不通的废话。” 林随安诧异,想不到净门还挺民主。只是听这辩论的主题似乎不是去留的问题,而是净门的路|线方针问题,莫不是吵着吵着歪楼了,还是说,靳若此举有什么深意? 靳若的状态有些奇怪,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几名长老身上,而是向远处眺望,遥望着河面扑棱棱飞远的一群白色水鸟,在天际处仿佛一团飞舞的花瓣,河水的波光掠过他的额头,凝结在眉头的褶皱里。 林随安突然有种感觉,靳若似乎有些悲伤。 她还记得在王壕执念记忆中的少年靳若,对着夜空发下誓言: 【我要重振净门,让净门门徒吃好的,喝好的,睡在大屋子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过好日子!】 几位长老的吵嚷声更大了,靳若的视线终于投在了他们身上,沉默地看着,抿紧了嘴唇——林随安有些不爽了,靳若可是她内定的徒弟,怎么能受这般委屈。 林随安两步走到靳若身后,千净剑鞘咔一声戳在了箱子盖上,刀身藏鞘嗡鸣不止。 整座赏楼倏然死寂一片,几个长老立时闭嘴,恨不得将喷出去的口水都吃回去。 林随安冷眼扫过众人:“靳若是我徒弟,欺负他,找死吗?!” 靳若猝然看向林随安,眼睛绷得溜圆,东都净门众人脸皮疯狂抽动,写满了“喂喂喂,到底谁欺负谁啊?!”。 “靳若,放手去做,”花一棠将沈勋踢到一边,和林随安并肩而立,扇子摇得颇为嘚瑟,“师——咳,花某给你撑腰。” 靳若怔怔看着二人半晌,垂眼切了一声,站起身,迈步越过一众长老,站在净门弟子面前,提声道,“我来东都这几日,走遍了东都南市、西市、北市、一百零三坊六成的食摊,一共一万七千六百六十四家,位置与东都净门堂口重合的共有六千七百四十五家,其中,仅有一百三十三家为净门弟子经营,换句话说,东都净门几乎将所有的堂口据点的小食摊都转让了出去。” “才几天时间,靳若居然吃了这么多地方。”凌芝颜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低声道。 花一棠:“吃独食,胖死他。” 林随安:“……” 你俩的关注重点歪了吧。 “净门能在江湖上立足,唯有两点,一是消息灵通,二是自给自足。自给自足意味我们可以不必受他人所制,永远是自由的,而只有站在这般立场上,所提供的消息才能被人所信。”靳若道,“消息本身,并无有用无用之分,一条消息,对有的人来说可能不值一钱,但其他人来说或许可抵万金,净门所做之事,是将消息卖给真正需要的人,其中的关键便是,我们要有最准确、最真实、最丰富的消息来源。这样的消息源头,不在高门士族、不在官场朝堂、不在绿林江湖,而是在市井街巷、在田间地头、在坊间烟火气、在百姓言谈间。” 靳若转身,定定看着净门诸位长老,声音骤厉:“你们舍弃的,不是下九流伺候人的破烂活计,而是净门立身之本!” 原来净门走的竟是“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的群众路线,这格局可大了!林随安心道。 众长老面色发黑,沉默不语。沈勋口中“呜呜呜”乱叫,又被花一棠踹了一脚。 “诸位长老所言,我并不陌生,有人曾说过同样的话,说我净门蝇营狗苟,犹如阴沟里的老鼠,他不耻与我等为伍,要做一件顶天立地、锄强扶弱的大事。”靳若声音微沉,“我想诸位都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最后的结局。” “此人功过,我不想多加评价,只是想提醒诸位,世间之事必有代价,若想做江湖霸主,定会面对血海刀山,累累白骨。我不想将净门引入这样的路,我只希望净门子弟不愁温饱,安稳度日,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地搏那些虚无缥缈的地位和名声,甚至丢了性命。” 净门弟子和诸位长老面面相觑,不少人已经出现了动摇,沈勋突然就地一滚,拼命蹭掉嘴里的破布,尖叫道,“大家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若真如他所说,以后咱们净门就是江湖上的软柿子,谁都能来捏两把,再也抬不起头了!” 靳若眸光骤厉,刚要出手,林随安已经将沈勋的脸踩在了地上,花一棠冷笑着又补了一脚,“败家之犬,懒得听你犬吠!”又瞅着靳若叹了口气道,“靳若啊,你这样可不行,连花某的十分之一都没学到啊。” 靳若额角跳出青筋:“姓花的,你——” “谁说老老实实做净门的买卖就没前途了?谁说净门以后只会被欺负了?谁说只靠打打杀杀才能当江湖霸主?”花一棠挑眉道,“要我说,只要按靳若的策略走下去,净门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门派!” 此言一出,除了林随安之外,所有人,包括靳若和凌芝颜,全都傻了眼。林随安见到众人惊诧的表情,还挺纳闷。毕竟在她的概念里,净门一直对标的是卖小吃的丐帮,妥妥的天下第一帮。 “诸位想想,现在的净门为何备受欺凌,正是因为净门各地分坛分崩离析,消息不能互通所致,若能将净门分坛尽数收归总坛旗下,重建净门消息流通渠道,到时,净门团结成为一体,天下消息瞬息可知,凡是与净门为敌者,便时时刻刻处于净门视线范围之内,一言一行、吃喝拉撒、任何弱点皆无所遁形——”花一棠双瞳精光四射,笑得艳丽如花,“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般杀人于无形的震慑压迫感,方才最是恐怖的!” 净门众人愕然对视,显然从未这般想过。 林随安:花一棠你这想法有些危险啊!听起来好像某些时代的反派设定。 凌芝颜重重咳了一声。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退一万步讲,若真需要以武力压制他人之时,你们觉得是沈长老的七星阵有用,还是林随安的千净有效?” 这一次,所有人更不敢吭声了,若说花一棠所描述的未来还有些虚幻,那么林随安和千净的恐怖他们可是切切实实亲身体会过的。谁强谁弱,一目了然,论实力,当然是千净之主完胜。 “啊,还有,”花一棠继续加码,“花氏这五千金的见面礼可只认靳若麾下的东都净门哦!” 东都净门众人:“……” 娘的,这个条件就着实有些无耻了吧! “一边是有千净之主的净门正宗,凡加入者,安居乐业,温饱不愁,更有制霸江湖的光明前途。一边是只有嘴上功夫,被千净之主揍得满地找牙,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用命去拼的狗屁未来。”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扬起手臂,“来吧,净门的英雄们,做出你们正确的选择吧!” 靳若目瞪口呆,凌芝颜扶额,林随安不忍直视。 太中二了!好社死! 东都净门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看表情,明显动心了,但谁也不敢第一个出头,岂料就在此时,躺在地上装死的丁坤突然一骨碌爬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膝跪在了靳若面前,“东都净门分坛丁坤,拜见少门主!” 好家伙,丁坤这一拜简直是神来之笔,原本就不满沈勋的几名长老迅速反水,麾下净门弟子马首是瞻,紧随而上,从众心理的压迫下,意志不坚定的弟子自然选择靳若,原本支持沈勋的几个长老见大势已去,干净利落弃暗投明,最后,只剩下七星留在了沈勋一边,他们皆是沈勋一手□□的弟子,蒙沈勋多年栽培,怀恩感孝,虽然心有动摇,但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师父。 林随安有些遗憾,这七人资质虽然稍逊靳若,但已算净门中佼佼者,未能成功策反,真是可惜了。 靳若叹了口气,提声道,“净门门规,门下弟子去留自由,既然几位兄弟不愿留下,便至此从净门除名——” “唉,想不到未来天下第一门的少门主竟是如此妇人之仁,你今日放了他们,明日定是净门的心腹大患啊!” 半空中,明朗中带着笑意的声音仿若一片映着阳光的琉璃落了下来。 林随安大惊,豁然抬头,但见一人坐在赏楼南侧的飞檐尖端,屈着左腿,手肘支着膝盖,手掌托腮,笑容悠哉悠哉的。 他穿着和靳若相同的衣衫,五官、发髻、眉眼都和靳若一模一样。:,, 85 8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这一次,不用对暗号就能确定,坐在屋檐上的那个“靳若”就是云中月假扮的,衣着容貌虽然相同,但笑容明显奸诈了许多,尤其是声音颇为特别,林随安不知道这是不是云中月的本声,听起来犹如朝露坠入琉璃盏,真是好听的紧了。 本以为云中月会故技重施,扮成熟人混进来,不曾想这家伙居然这般大咧咧的高调出场,着实令人措手不及,靳若第一个发难,跳脚大骂,“云中月,你自己没有脸吗?别顶着我的脸做出那么恶心的表情!” 云中月亮出一口大白牙,“少门主的脸长得好看,我恁是喜欢呢!” “我扒了你的皮!”靳若抄起横刀就要冲锋,可身形刚动,就觉身侧劲风猝闪,眨眼间林随安已经到了支撑屋檐的红柱之下,千净刀鞘咔嚓入木三分,撑力一跃而起,右脚踏柱,拔出千净,左手攀瓦飞上屋顶。千净灿然出鞘,耀目绿光犹如一团流星卷向了云中月。 云中月口中哎呦呦叫着,身体滴溜溜转了个圈,足尖蜻蜓点水掠过屋檐边缘,霎时间,五道残影仿佛怒放的莲花瓣散向四面八方,林随安身形狂旋,右手千净和左手剑鞘同时在掌中飞转,暴风骤雨般碾碎了四道残影,唯余一道影子仿佛一只纸鸢遥遥起飞,轻轻落在了两翅飞檐连接的屋脊处。 此二人速度都快到极致,连串对招一气呵成,兔起鹘落,只用了不到十弹指的时间,赏楼内众人仰着头,拉长脖子,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尤其是刚刚归顺的东都净门一众,更是骇然变色。 千净之主果然是看在同门之谊对他们手下留情了,否则以这般的速度和杀伤力,他们焉有命在? 云中月也被吓出了一头冷汗,心道这才几日没见,这小娘子的速度怎的又快了,眼瞅着林随安眸光一闪,又要发动攻击,忙抽出怀中的杀手锏大叫,“且慢!我是来做买卖的!” 他握着的,正是太原姜氏“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 林随安嘬了一下牙花子,甚是不爽。小腿的伤势还是影响了速度,否则刚刚那一击她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云中月拿下,此时失了先机,再想抓住这滑不留手的家伙就难了。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云中月的莲花步似乎又精进了不少,以前幻出的残影并没有今日这般鲜明,刚刚那一瞬间,她几乎无法判断云中月的真身所在,只能放大招直接轰了过去,可惜还是棋差一着。 凌芝颜看到轴书,神色骤沉。靳若骂了声娘。 花一棠上前一步,冷声道,“你出个价吧!” “不急不急,”云中月朝云水河方向点了点下巴,“待买家都到场了再叫价也不迟啊!” 林随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广阔河面上驶来三艘雕梁画舫和几艘游船,舫上人影窜动,服饰华丽,显然非富即贵,已经逼近白鹭舫的码头,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能登岛。 云中月果然不止给凌芝颜发了请帖,还邀请了其他人。林随安眯眼,瞳光森寒彻骨,这等祸害果然还是应该斩草除根。 云中月退了半步,笑容愈发讨人嫌,“林娘子稍安勿躁,若是一不小心将我砍死了,明日东都一百零三坊的坊墙上便会出现轴书里的内容,届时,咱们的凌司直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我艹你大爷!林随安恨的牙根痒痒,手里的千净紧了又紧,终究还是没能砍下去,千净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憋屈,回鞘之时,刀鸣如鬼哭嗡鸣不止。 与林随安完全相反,花一棠反倒挂上了明媚灿烂的笑脸,慢条斯理摇着小扇子,以眼神示意木夏与马掌柜率领仆从伙计收拾战场,洒扫熏香,不消片刻,整座赏楼便焕然一新,木夏甚至还送上新衣帮几位长老换上。 “少门主和诸位净门兄弟若是不弃,不若也留在此处瞧瞧热闹。”花一棠道,“点心管够。” 靳若哼哼:“你不怕被吃穷就行。” 众净门弟子见到满桌的菜肴点心本来还有些拘谨,但瞥见自家少门主已经吃空了两大盘,索性将矜持扔到了一边,大快朵颐。 唯一没东西吃的就只有角落里的沈勋和七星,八人被捆成了大肉粽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云中月探头瞅了瞅:“白鹭舫果然名不虚传,好香啊。要不咱们也下去尝尝?” 林随安双臂抱刀:“我不饿。” “咳,林娘子不觉得今日的日头有些毒吗?” “我倒是觉得这日光根本晒不透你的厚脸皮,”林随安歪头,凤眼斜挑,“若是云兄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帮你将脸皮削薄些。” “不敢劳烦林娘子,我自己来。”云中月嘿嘿一乐,头顶噗冒出一股青烟,整个人嗖地缩进烟雾中,又突地钻了出来,好像变魔术似的成了另一副样貌,细眉细眼尖下巴,发色浅棕,头戴毡帽,身着胡服,腰间别着一柄金色的弯刀,居然是个胡商的造型。 林随安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经炸了锅:好家伙,莫非此人与伊塔一样,都是霍格沃兹的编外人员?这也太离谱了! 二人落地之时,除了靳若和花一棠,大家皆被云中月的新造型镇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云中月也不避讳,大摇大摆在众人眼前转了两圈,挑了个避阴的座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林随安径直走到靳若旁侧落座,低声道:“这张脸如何?” 靳若眯眼:“细微处的表情无懈可击,几乎看不出破绽。” 花一棠捋袖展袍坐在林随安另一侧,“莫非他原本的样貌便是这般丑?” 林随安:“稍后找机会割两刀就知道了。” 靳若:“方大夫说最好留个全尸,方便他解剖。” 花一棠:“方大夫真是医者仁心。” 凌芝颜默默看过来,表情哭笑不得。 “几位英雄,我都听到了哦!”云中月笑眯眯道,“难道诸位就不好奇在下还邀请了谁吗?” 花一棠也笑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无非就是红袖添香宴的那几位,青州白氏、随州苏氏、陇西白氏——” 随着他的声音,楼梯口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木夏引人登上赏楼,花一棠挂在嘴边的笑容僵住了,眼角还狠狠抽了一下。 花一棠从未露出过这般失态的神情,林随安大为好奇,侧头看去,但见一名女子款款行来,发髻如云,珠钗琳琅,大红色的石榴裙将河风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行的近了,女子样貌逐渐清晰,肤色如玉,眉如山黛,杏眼樱唇,额心点着朱红色的花钿,形如梅花。 女子很年轻,目测大约二十岁出头,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高贵中透着亲近,柔美中不乏坚毅,当被她注视之时,林随安的心跳猝然加快,体内蕴藏的杀意蠢蠢欲动,激得她出了一头的冷汗。 林随安大惊:这具身体的本能似乎在惧怕这名女子。 比林随安更惊惧的是凌芝颜,堂堂大理寺司直手忙脚乱起身,情急之下差点撞翻了桌案,正要鞠躬行礼,却被女子制止道,“凌家六郎不必多礼,”又转头花一棠道,“花家四郎,好久不见。” 花一棠呼出一口气,起身抱拳,“花一棠见过乾州姜氏姜七娘。” 姜七娘笑着点点头:“你长高了。”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抱拳。 乾州姜氏,唯一能与太原姜氏抗衡的宗族,想不到云中月竟连他们都能请来,而且看凌芝颜和花一棠的神情表现,这位姜七娘的身份定然不同凡响,地位八成不在乾州姜氏家主之下。 凌芝颜声音发紧:“不知姜七娘为何到此?” “前日姜氏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姜东易谋杀单远明一案另有隐情,想得知真相之人,可来在云水河白鹭舫一会。家主贵人事忙,无暇前来,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又想着白鹭舫景色宜人,便顺道过来瞧瞧。”姜七娘说着,四下望了望,索性坐在了凌芝颜的身边,“凌家六郎面色不愉,莫非是不欢迎我来凑这个热闹?” “凌六郎不敢!”凌芝颜身体僵成了棺材板,脸色白中带绿,活脱脱一颗泡在苦水里的小白菜。 林随安这才注意到,姜七娘身后还随有四名青年,身着青色软甲,眉目英武,腰佩横刀,气势斐然。本想问花一棠此四人是何等身份,却发现花一棠用扇子怼着眉头,脸色难看至极,堪比苦白菜二号。 林随安觉出不对味儿了,低声问:“那个姜七娘到底是谁?” 花一棠向上翻了个白眼。 “朝中高官?” 继续翻白眼。 “宫中的人?” 狂翻白眼。 “圣上的心腹?” 花一棠眼皮翻抽筋了。 林随安倒吸凉气,沾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了六个字。 【圣人,微服私访】 花一棠狠狠闭眼,点了一下头。 林随安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憋得肺好险没炸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悄声道,“可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岁!” 花一棠明明说过,年幼时见过十九岁的圣人,按时间推算,圣人起码过三奔四了吧! “轩辕皇族都是这般,天生脸嫩,很难判断真实年龄。” “……” 林随安默默抹去桌上的字,太阳穴哐哐乱蹦,脑仁嗡嗡作响,不知不觉也掐住了眉头,成功晋升为凌芝颜同款苦白菜三号,心中哀嚎不止: 完球了,如今圣上亲临,这见鬼的烂摊子要如何收场?! 姜七娘似乎颇为好奇,左边瞅瞅,右边望望,瞧着瞧着,目光落到了林随安身上,眨了眨眼,“那位小娘子是花家四郎的媳妇吗?” 花一棠、林随安和凌芝颜同时身体一歪,咔吧闪了腰。 “哈哈哈哈,凌老弟,我就知道你肯定也在。”身着常服的万林大步流星走过来,目光扫过姜七娘,怔了一下,“这位女郎君有些眼熟,不知是——” 凌芝颜汗都下来了,忙介绍道:“这位是乾州姜氏姜七娘。” 万林恍然,抱拳道,“原来是姜七娘,果然气势不凡!万某有礼了!” 姜七娘微笑还礼。 林随安疯狂擦汗:“万参军没见过姜七娘吗?” 花一棠疯狂摇扇子:“见过大约是见过的,八成是心大没记住。” “……” 万林心大不心大她不清楚,反正她现在心脏的压力很大。 云中月邀请的客人纷纷到了,就如花一棠预料的一般,皆是红袖添香宴中的熟人。 白向进来就冷嘲热讽,花一棠今日实在没心情打嘴仗,他说了几句觉得无聊,便蔫了。白汝仪与白向同乘一艘船,苏意蕴姗姗来迟,幸这几人皆无面圣的机会,没认出姜七娘的真实身份。 每进来一个人,姜七娘的兴致就高一分,拉长脖子,眼珠子滴溜溜转来转去,林随安觉得,若非时节不对,她手上应该捧半个西瓜才符合形象。 花一棠示意林随安和靳若过来,压低声音,“情势有变,务必谨慎行事!云中月若只是求财,我定能将轴书拿下,云中月若另有所图——” 林随安:“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靳若:“净门负责善后。” 三人对视,坚定点了点头。 “看来人都到齐了,”云中月站起身,手臂在胸前环了一圈,掌心贴肩含胸垂首,这是标准的胡商礼节,细长的眼睛眯得只剩两条缝,“那么,现在就开始拍卖姜东易谋杀单远明一案的真相吧。”:,, 86 8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一只水鸟掠过长空,尖锐的羽翅划破单薄如纸的白云,就如此时林随安的心境一般——裂了。 拍卖?!这臭小子八成是想让各大世家互相猜忌,恶性竞争,最后狠狠讹花一棠一笔!太损了! 果然还是应该一刀剁了干净。 因为坐在姜七娘旁边,凌芝颜不好发表意见,只能用眼神发送担忧的信号,靳若捏碎了点心,花一棠眨了眨眼,摇着扇子笑成了一朵花。 林随安心里有了底:瞧这纨绔一肚子坏水的模样,定想出了什么馊主意。 万林拍桌:“大理寺早就查清了案情真相,你莫要在此大放厥词,否则京兆府定要治你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万参军稍安勿躁,且听云某说清楚。我说的真相是姜东易的杀人动机。”云中月掏出怀中的“卖品”高高举起,“也就是此物!” 赏楼内静了一瞬。 林随安注意到,轴书出现的时候,众人表情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唯有苏意蕴倏然挺直脊背,目光灼亮得吓人。 “难道这就是花四郎在樊八家破案时说的那卷轴书?”白汝仪道,“我记得书名好似叫——花开堪折直须折。” 云中月细长的笑眼突然绷圆,好似怔住了。 “这破书不是在花四郎手里吗?怎么跑到你手上了?”白向问。 花一棠斜眼瞅着云中月:“前几日花某出门遭了贼,丢了几样不打紧的东西,云掌柜,不会是你偷的吧?” 万林:“什么?!此人是贼?!” 云中月眼皮动了动,慢慢拉得细长,“花四郎这可着实冤枉云某了,此轴书乃是我真金白银购入,不过此时想来,卖我轴书的人的确有些形迹可疑,我原本以为是他发现轴书中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所以急于出手——” “慢着!”白向来了精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与在座诸位都息息相关,且每个字都价值连城。”云中月笑道,“云某可以断言,得此轴书者,便能成为五姓七宗之首!如此良机,千载难遇啊!” 众人神色大震,个个两眼放光,显然有了几分兴致。苏意蕴似乎想说什么,看了花一棠一眼,又憋了回去。 姜七娘眸光闪闪,口中“哦”了一声。 凌芝颜脸苦得都能滴出水来。 突然,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笑容诡异阴森,众人被他笑得全身起鸡皮疙瘩,面面相觑,表情又有些犹疑。 白向:“花四郎你干嘛笑得这么渗人?” 花一棠:“笑可笑之人,笑可笑之事。” 万林:“花四郎可看过这轴书?” 花一棠:“看过。” 白汝仪:“书中到底是何内容?” 白向:“真这么值钱吗?” “分人吧,”花一棠斜斜靠在凭几上,手掌托腮道,“比如对陇西白氏来说,就是一文不值,对青州白氏来说,大约能值几文钱。” “花四郎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吗?”白向拍案而起,“行!这轴书我买了!我出一贯钱!” 花一棠笑声更大了,云中月的脸有些僵,“我说过了,此轴书价值连城——” 白向:“花四郎也说了,这破书根本就不值钱,有本事你把轴书打开让我们瞧瞧!” 苏意蕴:“没错!既然是拍卖,总不能仅凭卖家口述,至少让买家验验货才对!” 此言一出,林随安头皮好险没炸了,靳若倒吸凉气,凌芝颜飞出一记眼刀插向花一棠的脑门,反观花一棠,还是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道,“云掌柜,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是让他们验了货,你这货可就不值钱了。” 凌芝颜和靳若瞪大了眼睛,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倏然明白了花一棠的计划。 他这是要打心理战。 云中月此人虽然阴晴不定,但绝对不蠢,轴书事关各大世家丑闻秘史,其中任何一页,都可能成为拿捏世家的把柄。但前提是,这轴书里的内容必须保密。 只有知道的人越少,这秘密的价值才越高,多一个人知道,价值便少一分,云中月也会多一分危险。若是弄得人尽皆知,云中月不但一文钱都赚不到,还会变成众矢之的,被人追杀至死。 花一棠就是酌定了这一点,断定云中月不能让买家“验货”。 况且,云中月若真想公开轴书,前几日早就公开了,完全没必要费心费力安排这场聚会。而且看他刚才的表现,只要不将他逼至绝境,他也不会撕破脸拉所有人下水。 所以,想办法打消其他人对轴书的兴趣,先保住轴书不落入他人之首,同时稳住云中月,之后再寻找机会私下交易,便是最优解。 白向挠头:“为什么验货就不值钱了?难道这书看一次就废了?” 花一棠笑而不答。 白汝仪飞快拽了拽白向的袖子,低声道,“花四郎是何等聪慧之人,若这轴书真如云掌柜所说价值连城,他早就出价了。你瞧花四郎现在毫无购买的意向,说明这轴书根本就不值钱。” 白向慢慢坐了回去,想了想,点头道:“十三郎你的书果然没白读,说的恁是有理!花氏一家子都猴精猴精的,若真有好处,他们肯定不会拱手让人!此中有诈!” 苏意蕴狐疑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端着灿烂的营业笑容,“啊呀呀,天地良心,花某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意蕴皱眉半晌,也坐了回去。 林随安等人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亏花一棠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形象深入人心,大家都被他坑怕了,这才能扳回一局。 云中月细长的眼梢吊了起来,“花四郎,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吧?” 花一棠摇扇子:“彼此彼此。” 云中月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向了姜七娘:“乾州姜氏对这轴书可有兴趣?” 凌芝颜眼皮隐隐一跳,花一棠笑容不变,捏紧了扇子,林随安不动声色攥住了桌案下的千净,靳若背过手,向着身后的净门弟子打了一串看不懂的手势。 “啊?你问我?”姜七娘似乎有些疑惑,“我只是来看看热闹,没带钱啊。” 云中月:“我信得过乾州姜氏,姜七娘可以赊账。” 姜七娘:“太贵的话,赊账我也买不起啊。” 云中月目光落在了花一棠身上,歪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若是姜七娘有诚意,我吃点亏,就卖一贯钱好了!” 艹! 云中月这是眼见买卖不成,宁愿拼着赔本也要恶心死他们吗? 林随安心中警铃大作,若是真正的乾州姜氏也就罢了,花一棠与她联手,再加上净门相助,尚有能力一战,可偏偏是姜七娘——根本无法动手。 现在只求堂堂一国之君莫要这么无聊—— “花家四郎,借我一贯钱,改日还你。”姜七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林随安:“……” 白向喜上眉梢,狂拍白汝仪的肩膀,“十三郎你说对了,那破书果然不值钱”,万林看着面色凝重的凌芝颜,表情若有所思,苏意蕴的目光在花一棠和姜七娘脸上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花一棠的表情管理果然是王者级别,攥着扇子的手指节都青了,笑容依然无懈可击,连声音都毫无破绽,“姜七娘客气了,区区一贯钱,就当四郎孝敬您喝茶了,木夏,备一贯钱给云掌柜。” 木夏端着盛钱的托盘送到云中月面前,云中月将铜钱放在手里颠了颠,正要将轴书放进托盘,突然,又收了回去,瞄着花一棠道,“还是我亲自拿给姜七娘才放心。” 说着,慢悠悠站起身,故意放慢速度,踱着方步走向姜七娘,每走一步,花一棠的笑容就敛去一分,云中月的视线又从花一棠挪到了林随安脸上,嘴角的弧度怎么看怎么讨人厌。 只是赤|裸|裸的挑衅! 林随安手中千净出鞘缓缓出鞘半寸。 突然,花一棠用手压住了林随安的手腕,眼球左右转了两下,指向了凌芝颜的方向,林随安一怔,但见凌芝颜转眸看了他们一眼,又飞快挪开了目光。 花一棠对着林随安眨了眨眼。 林随安:“……” 好家伙,她现在终于理解靳若的痛苦了。你俩能别用眼神说悄悄话吗?到底想干嘛,出个声啊! 云中月磨磨蹭蹭半晌,终于走到了姜七娘面前,笑眯眯奉上轴书道,“请姜七娘一观。” 姜七娘笑吟吟点头,却并无动作,反而是她身后的软甲护卫站起身,上前打算接过轴书。 这一瞬间,林随安脑中灵光一现,明白了:凡是呈给圣人的物品,必须要先经这些护卫的手检验,确认是否安全。 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小心!此轴书有问题!”凌芝颜大喝一声,掀桌暴起,横刀犹如一道闪电劈向轴书,云中月猝不及防,手指一缩,轴书脱手。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腾身跃出,千净绿光缭绕爆裂,瞬间就将云中月周身所有方位封死,云中月的莲花步刚绽出一重残影,就狠狠撞上了千净刀光,瞬间打回原身,林随安大喜,紧接一招割喉血十丈,岂料就在此时,她听到身后数道嘶鸣破空而至,竟是朝着姜七娘所在的方向,不禁大惊失色,当机立断放弃云中月,就着刀势旋身扫荡一圈,就听叮叮叮一串金属脆响,七八只弩|箭插在了地板上。 一只弩|箭直直穿透了轴书,将其钉在了姜七娘的桌案上,而姜七娘早在四名护卫的保护下,撤离十步之外,四名护卫神色凝重,警惕四望,姜七娘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倒兴致更高了,闪闪发亮的杏眸直勾勾望着林随安,嘴里“哇哦”一声。 一时惊变,所有人都骇然变色,花一棠和云中月猝然瞪向对方,异口同声: “啖狗屎!云中月你疯了吗?” “娘的!花一棠你别太过分了!” 两道声音在空中狠狠撞在一处,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一人立即发觉了不对,齐齐闭嘴。 凌芝颜飞速退至姜七娘身侧,靳若与净门弟子护着众人回撤至林随安身后,只有花一棠不但不退,反倒站在了林随安身侧,大骂道,“啖狗屎,哪个藏头露尾的猪狗之辈,敢在我花氏的地盘上撒野,我屠了你十八辈祖宗!” “听闻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白白鹭舫设宴拍卖姜东易的遗物,在下甚是感兴趣,特来参加,幸好赶上了。” 阴郁低沉的嗓音随着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齐刷刷落在白鹭舫赏楼的护栏上,这些人皆是蒙面黑衣,身姿轻盈,站在赏楼船头中心位置的,是一名身披大氅的怪人,全身上下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了一张黑色的玄铁面具,面具表面疙疙瘩瘩的,只在眼睛口鼻处留出透气的缝隙,整体造型犹如一团烂掉的树根,看起来颇为恶心。 除了他之外,其余黑衣人手中皆手持一尺长的黑色横刀,长度、造型和千净颇为相似,和之前在西市围攻他们的黑衣人的武器如出一辙。 林随安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她闻到了这些人身上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身体中的血腥杀意似乎被激怒了,咆哮着涌入了四肢百骸,持刀的手微微发抖,千净受到召唤,发出鬼哭般的刀鸣。 突然,花一棠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潮湿的手掌激得林随安一个激灵。 她听到花一棠嘲讽满级的声音毫不客气砸了过去。 “你们这帮臭不要脸的,居然抄袭我家林随安的千净制作赝品,今天一个也别想跑,必须都给我交钱!” 河风嗖嗖吹过死寂的赏楼,众人齐刷刷看着花一棠,瞠目结舌。 林随安怔怔抬起头,看着花一棠干净利落的下颚线,体内杀意大约是无法适应如此荒诞的气氛,已经飞去了爪哇国。 姜七娘笑出了声,“不愧是花家四郎,和你兄长简直一模一样,什么时候都不忘赚钱。”:,, 87 8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知道,其实世上很多事,都是有预兆的。 比如,第一次见到花一棠的时候,就觉得他头顶的主角光环很刺眼。 比如,在河岳城被两个案子搞得焦头烂额之时,她已经发现自己的倒霉体质和花一棠的柯南体质可能会互相影响。 比如,在西市先后遇到黑衣杀手和云中月的时候,她便有预感,云中月天下第一盗的人设属性大约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现在,预感不幸成真了。 她的倒霉体质、花一棠的主角光环、云中月的麻烦属性,三重状态叠buff,终于成就了此时此刻的坑爹境况。 林随安虽然不清楚新登场的这帮人到底隶属于什么科什么目,但基本元素还是十分清晰的,大氅、面具、神秘感、黑衣、蒙面、武器统一、外围弓|弩手侧援,妥妥的反派boss集团设定,不是魔|教就是邪|教。 更糟糕的是,他们这边还有一个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命门。 姜七娘! 此人若有个好歹,基本就可以全剧终了。 可惜,明明是这般压力喜马拉雅山大的开场,却因为刚刚花一棠吼出的一嗓子,整体气氛出现了一丝莫名的撕裂感。一边是极力维持黑暗恐怖气氛的黑衣人阵容,另一边是彻底歪楼的花一棠阵容。 靳若:“姓花的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你家的林随安的千净?!” 花一棠:“去去去,长辈说话,小辈别插嘴。” 靳若:“谁他娘的是你的小辈?!” 云中月:“哎呦,少门主的辈分居然这么低吗?” 靳若:“云中月你找死是吧?!” 凌芝颜:“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少说两句——” 林随安:“……” 突然,面具人冷笑抬手,数道寒光倏然破空袭来,林随安手疾眼快揪住花一棠后脖领向后一甩,右手骤然掷出千净,刀身犹如回旋镖般凌空飞旋,墨绿刀光荡裂半面天空,顿时火花四溅,数只□□撞上刀光四分五裂。 “左三尺、六尺、八尺、七个人,右五尺、九尺、十二尺,六个人!”靳若贴地冲出,“云中月,你左我右!” 青烟似的影子踏着靳若的声音飞起,在空中绽出五重梦幻的残影,犹如湖风吹散的莲花瓣,飘向了赏楼左侧的飞翅屋檐,于此同时,净门长老飞出数枚匕首咔咔咔插入木柱,靳若攀踏而上,好似一只癞皮狗贴着右侧屋檐的弧度稀里哗啦滚了过去,紧接着,十几道黑色的人影从屋顶重重坠下,摔出一团团的血花。一起摔裂的,还有十余支弓|弩。 这一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林随安接住飞旋回归的千净之时,靳若和云中月已经消灭了高处所有的弓|弩手威胁。 说实话,就连林随安都没想到靳若和云中月居然有这般的神奇的默契,更不要提对面的黑衣人阵容了。即使隔着厚厚的大氅,也能看到面具人的身体有个明显的僵硬动作。 林随安立刻抓住时机闪身上前,反手拔出身后定在桌案上的轴书,千净刀光缭绕,轴书瞬间化为了漫天碎片。 面具人大怒,狠狠挥臂:“上!” 楼栏上的黑衣人一跃而下,朝着众人气势汹汹围剿了过来。 这一次,是真正的硬仗!不容有失! 林随安双臂剧震,左手鞘、右手刀嗡鸣惊天,化作一黑一绿两道诡光杀进了敌阵,这是她第一次头脑如此冷静地运用所有的招式——迅风振秋叶的疾速游走,刀腹断肠、割喉血十丈、待斩若牲畜的刀式融入双龙出海的特殊节奏——滚烫又腥气的血花飞溅在她的额头、眼角、脸颊,每一次攻击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砸断骨头、割开皮肉的触感,敌人的每一声惨叫都会将心底的血腥杀意唤醒一分,但又被她的意志力一次又一次压了下去。 不必害怕,不必恐惧,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有同伴! 透过黑衣人的刀光和血浆,林随安看到万林和花一棠率净门弟子、木夏、马掌柜等人护着姜七娘、白汝仪等退到了飞檐下的安全区域,本来负责守护姜七娘的四名护卫,换到了外围第一线,四人战力的确骇人,已经面无表情斩杀了七八名黑衣人。 凌芝颜和靳若尝试着想冲过来帮她,但数次冲锋都被拦了回去,二人急得四目赤红,甚至招数都乱了,被砍伤了好几处,距离她反而越来越远。 林随安意识到了,虽然她身边的黑衣人倒下了不少,但涌上来的人更多——有的是从楼梯口冲上的,有的是从楼阁外壁攀上来的,这也就意味着白鹭舫,不、可能整座白鹭岛都已经被占据——这些黑衣人就仿佛疯魔了一般,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以血肉之躯形化为黑色的旋涡,拼命地将她卷进去,将她和所有人都隔离开来—— 难道,他们的目的是她?! 这个荒谬的想法几乎令林随安笑出声来:真是与有荣焉!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看谁能撑到最后! 千净刀光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睁开了眼睛,罩向了那些不自量力的蝼蚁—— “噗——”靳若喷出一口血,背上挨了一刀,凌芝颜飞速补位,劈飞一个黑衣人将靳若拖了回来,又和万林、净门九名长老迎了上去,抵御不知道第几波黑衣人的攻击,可对方的攻击和防守模式很奇怪,无论他们如何突围,就仿佛拳头砸在棉花上一般,尽数被化解,或者可以换个更确切的形容,仿佛一个以人形成的特殊牢笼,目的不是置他们于死地,而是将所有人牢牢困住此处。 “林随安果然是疯子!果然是疯子!”苏意蕴抱着脑袋缩在一旁大叫,“这些人明明是冲着轴书来的,她为何要将轴书毁了?!为何不乖乖交出去?!现在惹恼了这些人,我们所有人的命都要赔进去——” “闭嘴吧你!”白向一脚踹翻苏意蕴,“没种的玩意儿!” “我怎么觉得情况不对!”白汝仪低呼,“这些人目标似乎不是我们,而是林娘子!” 靳若咳出一口血:“你说什么?!” “我们只是拖住林随安的诱饵,”花一棠上前一步,目光直直盯着那边惨烈的战局,焦灼的火焰焚烧着五脏六腑,攥住扇子的手禁不住发起抖来,“或者说,我们是压制林随安的筹码。” 白向:“花四郎你能说点大家能听懂的吗?!” “这些人好像是想活捉这位小娘子,但似乎又忌惮着什么——”姜七娘背着双手,双眼微眯,瞳孔中精光流转,“他们在怕什么?” 他们怕林随安发飙失控! 花一棠心道,眼瞳火辣辣的,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万林气喘吁吁退回两步,甩了甩刀上的血,“这帮人好像受过什么特殊的训练,个个都好似不要命一般,就算敲断了骨头还是会冲上来,除非全杀光,否则无法突围。” “人太多了,而且有增援,我们人不够!”丁坤回头大喊。 净门除了九名长老能勉力对战外,受伤的弟子越来越多,靳若不顾安危再次冲上去,拼命将受伤的弟子纷纷救了回来,好消息是暂无生命危险,坏消息是几乎都失去了战斗力。 四名软甲护卫面色铁青,边战边退,他们能退的位置也越来越少了。 “姜七娘,”花一棠低声道,“你此来带了多少人?” 姜七娘表情有些尴尬,“我偷溜出来的,只带了春夏秋冬四个。” 花一棠脸也青了。 靳若抹了把脸上的血,将沈勋和七星拖了过来,他们之前被绑在飞檐下大柱子上,恰好在安全区里躲过一劫,此时皆是容色骇然,尤其是沈勋,脸色青白相加,全身剧烈发抖。 靳若直接无视沈勋,看向七星,“今日乃净门生死存亡之际,尔等可愿随我一同杀敌?” 沈勋整个人团在地上,好似受了什么惊吓,脸贴在胸口,汗透衣背,口中呜呜呜的不知道在鬼叫什么。 七星神色复杂看了沈勋一眼,互相对视,望着郑重点头:“我等愿追随少门主!” “好!”靳若砍断捆绑他们的绳索,率七人再次冲入战圈。 有了七星的支援,这一边的战圈向外扩出了二十步,暂时能维持平衡。 “喂喂喂喂!那边不太妙啊,”云中月好似蚱蜢似得在战圈外围游走,“林小娘子似乎不敢下杀手,那些黑衣人越战越勇了!” 白向急得跳脚:“不是吧?!都什么时候了林娘子还手下留情?!她看起来也不像是这种妇人之仁的人啊!” “因为……她不能杀人……”花一棠喃喃道。 他曾经数次见到林随安濒临失控的情景,见过她施展金手指后失去光彩的的眼瞳,见过她因为险些杀死东晁露出的惊惧表情,那是在血和死亡中万分痛苦挣扎的神色,她一直极力控制自己不杀人——花一棠甚至有种奇特的感觉,如果有一天,林随安的手真正沾上了人血,她就会变成一具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那样的千净之主,才是真正恐怖的存在! 这群黑衣人深知这一点,所以不敢让林随安真正失控,而是用他们所有人的性命牵住林随安的意识,方能战胜她!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明白了!这些人用的是一种阵法!”白汝仪大叫,“我在书里读到过!” 花一棠一把薅过白汝仪,“什么阵法?!” 白汝仪深吸一口气,“是九宫玄武阵,有阵诀曰:地盘坐山,九宫算略,五行参数,循环不已,成玄武之甲,固若金汤。” “原来如此,”姜七娘手指抵着下巴,“奇门遁甲天、地、人、神四盘中,唯有地盘不动,配以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便可成坚固无比的围困之阵。” 白向崩溃:“你们能说点正常人能听懂的吗?!” 花一棠撩袍单膝跪地,抓过酒盏啪一声敲碎,以碎片在地板上快速勾画出一个九宫格,“九宫图乃是五位图的扩大,五位乃为五行配合之基准,”碎片划过九宫格的十字交叉位置,“四方四宫与中央中宫合为五宫,同时,九宫亦可看做两个五位图的叠合,构成中宫重叠,八宫环列之势,换句话说,中宫乃为此阵的运转核心,破中宫即可破此阵!” 白向扶脑袋:“啥啥啥啥玩意儿?” 姜七娘皱眉:“这恐怕有些麻烦,两个的中宫位置变幻莫测,还有双重四宫交叠掩护,除非能在中宫交叠的一瞬间将其击溃,否则便会被卷入阵中生生耗死。” 白汝仪:“能否根据方位判断?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天干分配东西南北,戌己居中宫,出入天、地、人、鬼四门——” “除非是设计此阵的人,否则无人能在一时半刻中推断出此阵方位的运转规律。”花一棠望了眼深陷于另一个九宫玄武阵法中的林随安,狠狠攥住掌中碎片,血顺着指缝滴在了九宫格内。 他不敢赌林随安还能维持多久。 他没时间了! “用最简单的办法,以人数变化计算。”花一棠将目光转回他们这一侧的阵法,用染血的碎片在地上飞速计算,“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此乃九宫之基础,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他们的人数有多少,皆是根据这个规律布置九宫位置,也就是说每宫的人数定是原本九宫基数的倍数——” 这一次,连白汝仪和姜七娘都骇然变色。 白汝仪:“这么多人!还随时变幻位置——” 姜七娘:“这怎么算?!” 花一棠没有回答,他的脸白得吓人,眼瞳更黑得吓人,以碎片为笔,以血为墨,在地板上写下一串又一串密密麻麻的数字,嘴唇快速蠕动着,突然,站起身,朝姜七娘抱拳低声道,“花家四郎斗胆,请七娘暂授我四都尉指挥之权!” 姜七娘正色颔首,起身喝道:“宣春、宣夏、宣秋、宣冬四人听令,从此刻起听凭花家四郎调遣!” 四名软甲护卫刀法如风,同声高呼,“是!” 花一棠:“云中月、靳若,撤回!” “啊?”云中月嗖嗖几个闪身,顺道将靳若也拖了回来,气喘吁吁道,“干嘛?” “稍后阵破之时,你二人即刻去支援林随安。”花一棠眸光如两道流星在黑衣人中间快速游走,拔高声音,“宣冬朝东南向七步,六长老、七长老后撤十步,八长老、十长老丁坤向南八步、二长老、三长老、四长老向东二十步,五长老、九长老向西十五步,宣秋朝东北向六步,宣春西南向八步,万参军南向六步,凌六郎向西三步,宣春向东四步,天枢七人保持七星阵法,外撤三十步——” 花一棠连珠炮似的发送着指令,声音一道比一道快,众人被阵法搞得焦头烂额,体力殆尽,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硬着头皮跟随花一棠的指令行动,刚开始还对这乱七八糟的方向和步法存疑,可没几招后就发现了妙处,原本那些黑衣人的围攻犹如泥潭般令人深陷难出,可渐渐的,那种粘滞感消失了,所到之处有如神助,势如破竹,众人顿时信心大增,对花一棠的指令再无任何怀疑,愈发配合。 白向瞪着花一棠的背影,下巴都吓掉了:“亲娘诶!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云中月:“简直不是人!” 靳若眸光晶亮:“他和林随安一样!” 姜七娘高高挑眉,露出了长辈般的慈爱笑意。 突然,就见花一棠眸光大亮,厉喝道,“凌六郎东南向七步、万参军向北六步、宣春向东五步,破阵!” 阵中三人身形应声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宣冬、宣秋、宣夏聚在了一处,六人正好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困住了十五名慌乱失措的黑衣人,霎时间,刀光狂闪,血光飞溅,十五人同时丧命刀下。 九宫玄武阵——破! 外围的净门长老和七星同时发动围攻,剿灭残余黑衣人,阵型霎时溃散,显出了一道缝隙,靳若和云中月犹如两道疾风,一人贴地,一人踏空,从缝隙中钻了出去。:,, 88 8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嗤!”两朵艳丽的血花同时在林随安眼前绽放,一朵是她的血,一朵是敌人的血,她已经数不清撂翻了几个人,但眨眼间,伤者就会被涌上的黑衣人掩藏,再无踪迹,只剩下无数黑洞般的眼睛在四周游走,延绵不绝的攻击仿佛深不见底的沼泽,一寸一寸吞噬着她的速度和力量。 这是阵法! 林随安已经发现了,与之前沈勋破绽百出的“七星阵”完全不同,是真正博大精深的阵法。明明眼前只有四五十人,却感觉好似与千军万马对战。 好家伙!若非时机不对,林随安甚至想为这个阵法的设计师颁发一张唐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奖状。 以意志力压制体内的杀意比想象中还要耗费体力,林随安感觉自己好似一部电量只剩百分之一十五的手机,虽然还能坚持,但时刻都要担心电量标识变红,她的身体似乎很不满现在的状态,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的喷薄杀意就如近在眼前的免费充电宝,只要接受它,便可立刻变为满格电量,大杀四方,所向睥睨。 这个诱惑太大了,林随安舔了舔额头流到嘴角的血,咸腥的滋味令从舌尖滑到了舌根,有些渴,这种口干舌燥感觉有些熟悉,让她想到了花一棠。 花一棠用的伤药定是昂贵无比,如今又被血冲掉了,真是暴殄天物。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全都要赔钱!】 耳边似乎听到了花一棠的怒吼,林随安嗓中涌出低低的笑声,她虽然不懂阵法,但打群架她可熟! 以寡敌众之时,有一招必胜之计——薅住领头的往死里揍! 林随安左手飞出刀鞘撞飞三人,瞳孔收缩如针尖,定在了藏在阵法中央的面具人身上,足尖踏碎血光,笔直冲了过去,扫、荡、劈、撩、贯——两侧的黑衣人犹如一只只漏血的破枕头飞上了半空,前方隐隐出现了一条血路,但瞬间又被粘稠的刀光掩埋,林随安彻底无视这些障碍物,认准面具人所在的方向径直攻击。 去你的劳什子阵法,反正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砍了他,她就能赢! 面具人惊慌失措喊着什么,林随安听不清,似乎是什么“子鼠丑牛寅虎卯兔”的口诀,他忽地隐入重重黑衣之中,林随安冷笑,反手掀翻两人,踏着他们的身体一跃而起,墨绿刀光照亮四围,面具人犹如一条泥鳅在人群中疯狂钻跑,眼看又要消失,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大片惨叫,一缕缥缈青烟从天而降,在人群中绽出五道华彩血光,炸出了面具人的身影。 “林随安,径直向前!不必管其他!”花一棠声音犹如晨曦之光破开了重重血雾。 哦豁!果然让她等到了! 林随安凌空飞旋坠地,千净化作一道绿色的电光勇往直前,两侧黑衣人仿佛被剁了根的树桩子纷纷倒地,那是靳若的无赖贴地割韭菜战法,偶有几个能逃过一劫,又被空中的云中月割了头皮,她甚至还听到了白向的尖叫“这小娘子恁是厉害!” 转瞬之间,面具人已在眼前,千净刀光逆天冲云,压碎了恶心的面具,撕裂了黑色的大氅,一道血线从头顶直直切过□□的身体,一分为一,万分对称。面具之下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皮肤粗糙,眼球转到林随安脸上,好似青蛙倏地鼓了出来。 林随安大惊,忙抬手去卸他的下巴,可是已然迟了,那人口中流出黑色额血浆,抽搐倒地,气绝身亡,果然是反派的标准技能,牙中□□。 凸起的眼球直直撞上了林随安的瞳孔,脑中吱啦一声,仿佛什么诡异的乐器摧拉枯朽般撕裂了视线,林随安整个人坠入了无边黑暗,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无数细脚蜈蚣漫过脚背,顺着小腿爬了上来,它们口中吱吱叫着,组成细碎模糊的词汇—— 【十方裂芒……惊天变……千净……斩决……万般邪……】 好家伙!什么玩意儿?! 林随安大惊,金手指第一次看到如此邪性的画面,正欲瞧了个仔细,突然,一道声音刺入耳膜,金手指画面瞬间碎裂。 “林随安!”花瓣般的雪白衣袂裹着香风奔向了她,呼啦啦抱住了她,硬邦邦的肩膀撞得鼻子又酸又疼,林随安呆住了,仿若被撞得丢了魂,脑中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形容: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周围混战的画面渐渐唤醒了她失觉的五感——七星和净门长老斩断了黑衣人的支援路径,四名软甲护卫、靳若和云中月负责绞杀余下的黑衣人,凌芝颜和万林轻伤不下火线,与净门负伤弟子同心协力保护姜七娘等人安全。 战斗还没结束! 林随安右手猛地攥紧千净,左手从花一棠的腋下穿出抓住他的脖领向后一扯,花一棠“诶”一声被揪到了身后。 “跟紧我!”林随安紧紧握着花一棠的手腕,千净刀光横扫千军,这一次,是真正的所向睥睨,势如破竹。 众人齐心协力之下,赏楼上的黑衣人迅速减少,可还未等大家松口气,一直在外围游走的云中突然大叫起来,“有一队人冲着白鹭舫杀过来了!” 靳若滑至云中月身侧,探头下望,脸色变了,“不好!他们切断了白鹭岛通向外面的路!” 众人闻声纷纷色变。 林随安劈飞一个黑衣人,“领头的面具人已经死了,为何他们还在进攻,难道——” 花一棠补上一脚,眯眼:“还有一个人在指挥!” 林随安心头剧跳,转头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同时闪目四望。 赏楼内人只剩一小撮背靠背的黑衣人在负隅顽抗,不消片刻就会被七星拿下——除了他们,还能有谁——林随安眸光飞快扫过姜七娘等人所在的安全区,瞳孔剧烈一缩,几乎同时,花一棠的嗓音炸响在耳边,“苏意蕴和沈勋呢?!” 万林和凌芝颜负责的护卫圈内,这两个人凭空消失了,凌芝颜大惊,慌忙去找,却只在角落处寻到一团被割断的绳索。 七星同时刺穿最后几名黑衣人的胸膛,骤然面色大变,齐齐后退数步,一圈黑衣人的尸体重重倒地,露出了他们舍命保护的人。 沈勋用匕首抵着苏意蕴的脖颈,笑容狰狞,犹如挂着另一张恶心的面具。 原来他才是这些黑衣人真正的领头人。 烈烈日光蒸腾着满地的血水,泛起腥臭的尸气,熏得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花一棠上前一步,冷声道,“沈长老如此忍辱负重,花某真是小瞧你了。” 沈勋叹气:“若是花四郎早早将千净卖给我,何必走到这步田地?” “师父!你到底在做什么?!”天枢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你真要背叛净门吗?!” 沈勋似乎根本没听到天枢的声音,而是冷眼看着林随安,“林娘子,做个交易如何?” 林随安:“莫非沈长老打算用这位苏郎君换我手里的千净?” &nbs p;“一条人命换一把刀,不是很划算吗?”沈勋道,“更何况这位还是随州苏氏的才子。” 林随安点了点头,“沈长老所言甚是有理,”举起千净甩去刀锋上的血水,呲牙笑了,“可我不想换。” 此言一出,除了花一棠,所有人都傻了。 白汝仪心最软,第一个叫出声,“林、林娘子,三思后行啊!” 姜七娘背着手,诧异眨了眨眼。 苏意蕴破口大骂:“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林随安你这个毒妇,当初我苏氏子弟苏城先钟情于你,不顾身份门第之差,不嫌你出身低微卑鄙,诚心与你缔结婚约,可你竟然用奸计害他死于非命!如今,你竟然还想害死我!你莫不是要将我们苏氏子弟赶尽杀绝才甘心?!” 苏意蕴的话太过恶毒,众人震撼莫名,不可置信看向林随安。唯有姜七娘看着苏意蕴,眉头微蹙。 不曾想,第一个反驳苏意蕴的不是骂遍天下无敌手的花一棠,而是向来好脾气的凌芝颜。 “一派胡言!明明是苏城先背信弃义在先,威逼林娘子解除婚约,南浦县罗氏一族皆可作证!”凌芝颜横眉怒目,“苏意蕴,你休想胡乱攀诬,颠倒黑白!” 林随安挑起染血的眉毛:喔嚯!想不到凌大帅哥居然还有这般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 “林娘子不曾将苏城先的死因公之于众,乃是因为她心胸宽广,懒得与你们这些无耻小人一般见识!花某可不一样,花某最是小肚鸡肠,最爱睚眦必报了!”花一棠摸出扇子啪一声甩开,笑容明艳,“随州苏氏苏城先,因与情郎卫黎整夜缠|绵,脱|阳|肾|虚,翌日出门脚步虚浮,不慎跌入污水渠淹死,据说发现尸体之时,恶臭无比,脸都没了,哎呀呀,甚是凄惨呢!” 众人失声惊呼,互相对视,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姜七娘盯着苏意蕴的表情愈发不善。 “你、你你你们血口喷人!我随州苏氏乃为五姓七宗之一的高门士族,怎会做这般下作之事?!”苏意蕴狰狞怒吼,被沈勋刀锋一逼,瞬间又闭了嘴。 “一句话,换不换?!”沈勋咬牙切齿问道。 林随安:“不换。” 花一棠:“沈长老你也瞧见了,林娘子与苏氏之仇不共戴天,我们没砍死他已经很给苏氏面子了。” “我真会杀了他!”沈勋刀锋压住苏意蕴脖颈,殷红的血浆顺着刀刃流下。 林随安眯眼,正要说话,却被花一棠挡在了身后。 花一棠摇着扇子,叹息连连,“苏郎君放心,待你死后,花某定然不计前嫌将你风光大葬。” 苏意蕴眼球暴突:“花!一!棠!” 花一棠笑容愈发灿烂:“你就瞑——目——吧!” 话音未落,诡异的烟雾豁然朝着沈勋的头顶罩了下去,莲花步五重残影犹如鬼魅从天而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林随安掠风飚出,千净化为一道纤细的光线准确无误割向沈勋的手臂,说时迟那时快,沈勋狠狠将苏意蕴推向了林随安,恰好成了抵挡千净的人|肉盾牌,苏意蕴的惨叫几乎震破耳膜,显然还是活的,林随安不得不侧身撤招,左手还顺势托了苏意蕴一把,将他甩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可就是这小小的迟疑,已经失了先机,沈勋竟在七星的掩护下逃到了飞檐之上,云中月气得跳脚,大骂“你们七个到底是哪边的?!”。 “果然是我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好徒弟。”沈勋笑道。 靳若厉声大喝,“天枢!七星!你们且看清楚,沈勋如今这般模样,可还是你们心中的师父?!” 七星红眼看着沈勋,突然,齐齐单膝跪地。 天枢:“师父,莫要一错再错!只要你肯收手,我们师兄弟七人愿意随你退出江湖,为你养老!” 其余六人垂首抽泣出声。 沈勋静静看着他们半晌,重重叹了口气,“冥顽不灵!” 七星哭喊:“师父!” 沈勋双臂高举,大笑道,“花一棠你太小瞧我了,我今日要的不仅仅是千净和林娘子,还有你们这些绊脚石的命!” 赏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林随安瞄了一眼,那些封住白鹭岛的黑衣人已经围住了白鹭舫,眼看就要杀上来。可此时众人皆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她,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在众人一片死灰面色中,花一棠明艳的容色尤为耀眼。他踱着方步,走到赏楼船头位置,背靠云水河,昂首笑道,“沈勋,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拖时间——”说着,啪一声展开扇子,河风狂舞,雪白衣袂如花怒放,他身后的云水河面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为首是一艘华丽的画舫,船头挂着花氏的族徽,上百艘货船紧随其后,震天的喊杀声穿透碧蓝的苍穹,气势汹汹逼向了白鹭坊。 沈勋的脸绿了:“怎、怎么可能?!” 花一棠凭栏而倚,用扇子捋了捋袖口,姿态优雅又松弛,俊丽无双的容颜映着阳光,如同美玉雕琢而成,好一个笑容魅惑迷人眼的倜傥造型,“不是比谁家人多吗?来啊,谁怕谁!” “你不过是虚张声势,我才不相信你花氏在东都能有如此势力——”沈勋话音未落,白鹭岛的密林里突然钻出一道信号烟火,聚集在白鹭舫外的黑衣人立时停止了进攻,如影子般撤回了树林,消失殆尽。沈勋脸色骤青,狂奔冲向飞檐边缘,一猛子扎进了云水河,河水卷起一团旋涡,将他吞没了。 这群黑衣人出现的时候神出鬼没,撤退的时候干净利落,无影无踪,众人半晌才回过神来,齐齐松了口气。 凌芝颜、万林和净门众人瘫坐在地上,七星状态最差,面如死灰,靳若气呼呼跳上飞檐,将七人一个接一个拽了下来。白向躺在地上直哼哼,白汝仪盘膝坐地,端着世家的礼仪慢慢擦汗,苏意蕴毫无形象趴在地上,貌似是晕了, 林随安望了一圈,果然,云中月不见了。她踢开几具尸体,找到血泊里的刀鞘,捡起来用衣襟擦了擦,收回千净,走到花一棠身边,也靠在了楼栏上。 她没有说话,但花一棠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用眼神示意道,“姜七娘定会一查到底。” 林随安点头:有当今圣上善后,他们可以省心了。 姜七娘背负着双手,定定看着黑衣人撤离方向,身后的四名软甲护卫犹如四根擎天柱寸步不离,良久,姜七娘幽幽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花、林一人,露出了柔和的笑脸。 “花四郎,船上那些人在喊什么?” “这个嘛——”花一棠用扇端挠了挠额头,笑容有些尴尬。 船队越来越近,林随安看到了画舫上黑脸的方刻和焦急的伊塔,原本被水声和风声遮掩的喊声也越来越清晰,赏楼上的众人此时才听清楚,齐刷刷掉了下巴。 原来,那些货船上的水手喊的是: “花家四郎,你他娘的快付钱!”:,, 89 8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靠在凭几上,一只手搭着软垫,微微眯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 靳若回东都净门做善后工作,万林送几位受惊的世家子弟回家,花一棠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献殷勤的机会,自告奋勇送姜七娘回程,凌芝颜随行护驾,于是乎,林随安又成了压船的保镖。 云水河的风轻柔地抚过脸颊,阳光偶尔被云遮住,偶尔又溜出来,仿佛巨大的画笔在空中刷下一道道朦胧又明亮的金色光束,画舫优美的船身弧线闪耀着光芒,高高翘起的船尾在水面划过悠闲的痕纹。 方刻正在处理她身上的伤口,不得不说,专业医者的手艺就是不一样,动作干练麻利,就是稍微……嘶……很有些疼。 姜七娘的笑声时不时传过来,期间当然少不了花一棠的捧哏。 “想不到你小子居然能想到让云水河码头的货船帮你装腔作势,狐假虎威。” “只是未雨绸缪的小计策,能得姜七娘如此谬赞,花氏全族上下与有荣焉!” “你真不愧是花一桓的弟弟,和他一样长了八百个心眼。 “姜七娘所言甚是!明日我就去定做一张金字牌匾,写上‘八百个心眼子’挂在别院正厅,以谢姜七娘赠言!” “……你小子脸皮也太厚了吧。” “姜七娘果然慧眼如炬,厚脸皮可是我从娘胎里带出的本事呢!” “噗!” 方刻鼻腔里哼了一声,上药的手法顿时狂暴了三分,林随安倒吸一口凉气,“方兄,淡定、淡定。” 方刻:“说好的云中月的全尸呢?” 林随安:“咳,一不小心让他跑了。” 方刻翻了个白眼,三下五除一包扎完毕,双手狠狠一勒绷带,林随安疼得的眼珠子差点没飞出去。旁边的凌芝颜默默捂住手臂的伤口,屁股一格一格往外挪,貌似想逃,可还没挪出去一尺远,就被方刻一把薅了回来,刷刷两下撕开袖子,抓过金疮药一顿乱洒,那手法、那频率、那速度,怎么看怎么有西市胡人食肆烤羊肉大厨的真传。 凌芝颜疼得嘴都白了,眼巴巴朝林随安放送求救信号,林随安淡定移开目光,只能装作没看见。此时的方刻就是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炸,她好容易从那些黑衣人手里平安脱身,可不想莫明奇妙折在这儿。 根据伊塔的叙述,林随安连猜带蒙复盘出方刻一整天的行程,从方刻的视角来看,今天简直就是历劫的一日。 巳时三刻,方刻起床,发现别院空荡荡的,众人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伊塔,两轮手舞足蹈的你来比划我来猜之后,方刻明白了个大概。 这帮人竟然撇下他,集体去赴东都净门的约,甚至没人叫他起床。 罢了,想必此去乃是一场硬仗,他不会武功,去了也无甚大用,不若在别院看家。岂料伊塔又在一旁手舞足蹈解释,三轮你来比划我来猜之后,方刻又明白了。 花一棠临行时嘱咐伊塔,说方刻连日辛苦,劳苦功高,特请他去云水河游河赏景,花氏的画舫早已恭候多时,顺路还可以接众人一起回家。 如此盛情难却,方刻只能去了,可画舫刚入云水河的水界,就见好几百艘的货船气势汹汹追了上来,船上的水手个个义愤填膺,火冒三丈,破口大骂。 方刻一头雾水,听了半晌才听明白,原来花一棠前一日买了一百七十八船的货,只付了定金,号称今日辰时三刻便派人来云水河码头付尾款,可船员们等了一早上,非但没等到尾款,还看到花氏的队伍明目张胆从堤岸上晃悠了过去,他们驶船跟着催喊了半晌,却被花氏彻底无视(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当时那些船员不是凑热闹起哄,而是催债的啊),正火冒三丈之时,恰好见到方刻和伊塔乘着花氏的画舫到了,于是乎,前仇旧恨一股脑都投射到了方刻身上。 可叹方刻本以为是来度假休闲,不料莫名其妙成了冤大头,上千金的货款自然是付不起,解释也无人听,险些被那些脾气暴躁的水手们拆了画舫扔进河里喂鱼,只能孤注一掷向白鹭岛的方向逃之夭夭,抓花一棠付账。好死不死就成了浩浩荡荡催债船队的领路人,好巧不巧恰好解了林随安等人的燃眉之急。 “所以,四郎他到底是歪打正着还是——”包扎完毕的凌芝颜瞄了眼方刻,压低声音问林随安,“早有图谋?” 林随安:“……” 男人心,海底针,现在她还是少说两句,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方刻哼了一声,提着药箱大步流星走到花一棠身边坐下,花一棠正对着姜七娘拍马屁拍得来劲儿,见到方刻的架势不由一怔,”方大夫,您这是——” 方刻不由分说拽过花一棠的右手,扯下花一棠绑伤口的丝帕,将半瓶金疮药都倒在了上面。 “嗷——” 花一棠猝不及防的尖叫犹如一根炸毛的大扫帚,将云水河面上的水鸟尽数扫上了天空,翅膀的扑打声就好像某人被啪啪打脸。 林随安和凌芝颜躲得老远,缩着脖子,表情是同一型号的惨不忍睹。 面无表情的方刻将花一棠的手狠狠勒成了一个粽子,花一棠碍于姜七娘的存在,只敢喊一声,余下的惨叫都硬生生吞了回去,憋得那叫一个泪眼汪汪,可怜巴巴。 姜七娘都有些不忍心了,“花四郎,你家这位医官的手法有些……粗狂啊……” “我不是大夫,是仵作。”方刻撩起眼皮,黑黢黢的眼瞳对着花一棠的通红的眼眶,“在我手底下的,都是死人。” 一句话说得周遭温度直线下降,林随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花一棠僵着脸干笑,正要打个圆场,就在此时,画舫船尾发出咚一声,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听船尾艄公尖叫道,“不好!撞到人了!” 确切的说,不是撞到了人,而是撞到了一个死人。 林随安仰天长叹,深感无奈:花一棠的侦探体质buff果然再次启动了。 躺在甲板上的是一具的女性尸身,赤着脚,上身穿褐黄色半臂,下身着大红色的石榴裙,是东都女性最流行的配饰,看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发髻微散,没看到任何发饰。 尸体泡在水中的时间应该不长,尚未出现肿胀的现象,阳光掠过尸体裸|露在外的皮肤,隐隐泛起桃粉色的光泽,让人有种特别的感觉——这具尸体,很漂亮。 林随安立即想起了之前凌芝颜说的那桩怪案子:伊水渠发现了一具尸体,因为尸体状态颇为诡异,还冒出了东都妖邪作祟的传闻。 凌芝颜显然也想到了,撩袍蹲身仔细观察尸身片刻,皱眉退后,请方刻上前。 忙忙活活一整天,总算见到了一具正经的尸体,方刻的棺材脸明显明亮了三分,着手检验尸身,姜七娘背着手站在一旁观察,蹙着眉头问凌芝颜:“我记得上个月大理寺上报的案宗里有三起水渠沉尸案尚未破案。” 凌芝颜:“是。” “凌司直以为这具尸体与那三宗案子可有干系?” “沉尸案并非凌某负责,凌某不曾读过案宗,不敢妄言。” 姜七娘颇为诧异看了凌芝颜一眼,“陈老头居然放着你这么一个破案奇才不用,是脑袋被驴踢了吗?” “咳咳咳!”凌芝颜差点被口水呛死。 花一棠慢条斯理落井下石,“姜七娘果然一针见血。” 姜七娘摸下巴,“听说之前你一人联手用了不到六个时辰就破了姜东易杀人案,还击溃了姜氏的金羽卫?” 凌芝颜忙抱拳:“破案是花四郎等人的功劳,凌某不敢居功。” 花一棠:“单挑金羽卫的是林娘子,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可没有这般本事。” 姜七娘点了点头,目光先在花一棠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了林随安身上,喃喃道,“的确,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林随安并没有注意到姜七娘的目光,她正好似一只热锅上蚂蚁绕着尸体团团转圈,伺机发动金手指。 碍于条件所限,方刻只能做最简单的尸表检验,先将尸体放置在竹席之上,戴上白布手套,双手依次摸过头顶心、卤门、发髻、两额、两眉、两眼、捏开嘴巴,查看口腔,检查咽喉、胸骨、肋骨、上肢两臂、下肢大腿、膝盖、两小腿、两脚,摸完最后一块骨头,方刻终于忍无可忍,抬头道:“林娘子,你到底想作甚?” 林随安撩袍蹲身,放低声音,“方大夫,我能否看看她的眼睛?” 方刻皱眉:“为何?” “呃……因为——” 话音未落,花一棠嗖一下冲了过来,擒住了林随安的手腕,低喝道,“莫要乱来!” 林随安诧异眨了眨眼:这臭小子搞什么鬼?她告诉他金手指的秘密是让他帮她打掩护的,怎么现在却变成了绊脚石? 花一棠启动话痨属性,“你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受了伤、流了血,精力大损,身虚神弱……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万一又像在冯氏私塾之时那般,昏睡好几日,吓死个活人……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林随安左耳进右耳出,表面佯装老实听唠叨,趁花一棠不备,猝然扒开了女尸的眼皮,混沌的尸瞳光犹如一团迷雾糊在了她的眼球上—— 白光骤现,似惊电破空,眼前出现了新的画面。 阴沉沉天空悬在头顶,一闪而逝的黑色飞檐,黑底黄字的半面牌匾,写着“布行”一字。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犹如一根弹簧索将她狠狠拽出了画面,眼前黑乎乎一片,有什么东西盖住了她的眼皮,还散发着浓郁的药味,身后仿佛多出了一块呼吸起伏的靠垫,林随安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她整个人不知何时靠在了花一棠怀里,盖住她眼睛的正是花一棠包扎过的手掌。 “林娘子这是怎么了?” “为何突然晕了?” 凌芝颜和方刻的声音同时响起,花一棠良久都没出声,因为被遮住了眼睛,林随安其余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清晰,肩胛骨甚至能听到花一棠剧烈的心跳,震得她后背麻酥酥的,好似有无数毛绒绒的小虫爬过,直痒到心里去。 林随安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拉开花一棠的手,目光掠过焦急的凌芝颜、皱眉的方刻,眉毛快飞上天的姜七娘,扭头,看到了花一棠的脸。 花一棠面色沉凝,双唇发白,眼眶里迸出激烈的红光,仿佛两块濒临爆炸的火炭,被他这般瞪着,林随安没由来的突然有些心虚。 “咳,有点累……”林随安道,“无妨。” 凌芝颜松了口气,方刻若有所思看了林随安一眼,道,“看来林娘子才是需要喝王八汤补身的那个人。” 林随安干笑,转移话题,“方大夫验出什么了?” “尸身身份不明,性别女,年龄大约是十六七岁,乃是死后被扔入水中,根据水温、尸体僵硬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一个时辰之前,尸体泡入水中约莫有两个时辰,至于致命死因,还需进一步解剖尸身方能判断——” 姜七娘:“能在此处解剖吗?” 方刻瞪了一眼:“不能。” 姜七娘明显被噎了一下,凌芝颜忙道,“此处阳光太大,潮气太重,不易于尸体保存,且尸体解剖需要流程审批。” 姜七娘点头,正要再问什么,就听岸边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码头到了,两队器宇轩昂的软甲卫兵列队迎接,为首的是一名仪态翩然的女官,脸黑得跟锅底一般,恶狠狠瞪着画舫上的姜七娘。 姜七娘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心虚的神色,捂着半张脸嘀咕,“完了完了,被逮个正着。” 画舫刚一靠岸,女官就率软甲卫气势汹汹跳上船,别看女官长得柔柔弱弱,声音可不小,第一句台词就是气沉丹田,震耳发聩:“姜七娘今日玩得可还高兴?!” 姜七娘笑吟吟道:“尚可尚可。” “姜七娘今日的账簿可看完了?” “马上马上。” “家里人足足等了六个时辰,望眼欲穿呢!” “就回就回。” 女官脸色刚缓下几分,目光一瞥恰好瞧见了甲板上的尸体,顿时大惊,“这是何人?!” 姜七娘忙安抚道:“没事没事,路上碰巧捡的尸体。” 女官的脸更黑了。 凌芝颜抱拳:“姜七娘放心,凌某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姜七娘眨眼,“你一个人查吗?” 凌芝颜:“若能得姜七娘首肯,凌某想与花家四郎一同查案。” “准了。”姜七娘道,“若是大理寺的陈老头再阻挠,你就说是我说的。” 凌芝颜致谢,花一棠抱拳领命。 姜七娘风风火火走了,半个时辰后,凌芝颜率大理寺的衙吏带走了女尸,画舫再次出发,沿着洛水河一路向东。 方刻大约是猜到了姜七娘的身份,但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伊塔和木夏聊着今日的惊魂经历,时不时爆出几句听不懂的感叹词。 花一棠伫立船头,任凭河风舞动花瓣般的衣袂,水天交接之处,天色渐暗,蓝黑色的巨大云影沿着河面蔓延开来,风中似乎也飘荡着沉郁和凄哀。 从姜七娘下船开始——不、确切的说,是从林随安自顾自发动金手指开始,花一棠就沉默得可怕,只留给林随安一个硬邦邦的背影。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颇感有些棘手。 这家伙,好像真生气了。:,, 90 9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咬着毛笔笔杆,盯着桌上的纸签,着实有些发愁。 花一棠已经两个时辰没和她说话了,吃晚膳的时候不理她,吃水果的时候不理她,喝茶的时候不理她,甚至连回房都没跟她打招呼。期间,林随安几次尝试皆是无效沟通,堪称二人冷战的最高级别。 按理来说,没有花一棠这个话痨在耳边叨叨叨,林随安应该倍感轻松才对,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林随安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哪儿哪儿都难受。 莫非自己内心还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特殊癖好,专喜受虐? 每到这种时候,林随安就万分想念现代的通讯手段,对于她这种半社恐来说,面对面说不出口的话,起码还能借微信和语音传达,但在这个时代,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写信。 只是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她似乎有空白页面恐惧症,和纸签面面相觑了半个时辰,硬是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感觉无论写什么字都怪怪的,甚至一想到她写的东西都会被花一棠读到,就异常羞耻。 为什么会这样?她以前明明没有这个症状啊? 林随安叹了口气,放下笔,倒头蒙上被子,打算做鸵鸟,打算先睡一觉再说,可翻来覆去半晌,不但睡不着,还越来越精神,心里好似揣了二十五只小兔子,端是个百爪挠心,只能坐回桌案,再次抓起毛笔,踌躇几番,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亥初三刻,来芙蓉桥,聊聊。】 写完,仔细端详半晌,果然字有些丑,不过胜在情真意切,还算满意。 拿着纸签,提着千净,林随安出了“碧烟园”,绕过整片竹林,到了“思源园”,木夏恰好从园内出来,林随安迅速将纸签塞了出去,不等木夏反应,忙不迭撤了。 这种偷偷摸摸递小纸条的既视感,实在是太羞耻了。 从思源园到芙蓉桥,按林随安的脚程,只需要一刻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林随安慢慢登上桥,靠在桥栏之上,昂首仰望夜空。 夜色已深,风声舒朗,虫鸣遥远,漫天星河垂挂,湖光茫茫,一片旷然。熟悉的夜风拂过衣角,让她不禁想到之前与花一棠在桥上观月的场景。 那时的花一棠,明明还发着低烧,却还要强撑着助她开解心境,就和之前许多次一样。 第一次,是在扬都府衙大牢,她曾问他,为何信她不会杀人,他说:不为什么,就是相信。 说实话,当时林随安心中除了三分感动,还有七分震撼:此人莫非脑子有坑? 第二次,是他说出了那个所谓的天煞孤星的命格,她才真正发觉,原来他之前天天挂在嘴边的“生死搭档”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出自真心。 那一天,林随安告诉了他金手指的秘密。 那一天,林随安第一次真正尝试着将花一棠当成了搭档。 想到这儿,林随安长长呼出一口气,焦灼整夜的心情竟是坦然了几分。 没错,他们是搭档,哪有什么隔夜仇? 有事就说事,有心结就解开,有误会就解释。 她大约知道花一棠为什么生气,无非是不听他的劝告,一意孤行,导致突然晕倒,可是她也有她的理由,只需要向他说明……呃……林随安又有些不确定了,以花一棠的聪慧,还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吗?她需要的是解释……还是…… “难道是要哄一哄他吗?”林随安喃喃道。 “噗!” 一声轻笑毫无预兆响起,仿佛空旷湖面里浮起的一抹游魂。 林随安一个激灵,猝然扭头,就见一道人影盘膝坐在三步外的桥栏上,一袭黑色长衫随风飘荡,几乎融入无际的夜空。星辰之光落在他凌乱的发髻上,竟是有了几分倜傥之意。 他的脸上带着一张白净无瑕的面具,表面似是涂了一层白漆,仿若一面镜子倒映着星海湖色。 林随安挑眉:“云中月,你这面具从哪买的,有些丑啊。” 云中月摇头晃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伊人为谁风露立中宵啊?” 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滑出半鞘,“为劈了你。” “别别别,”云中月连连摆手,“咱们好歹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喊打喊杀的伤感情——” “啖狗屎!谁跟你同生共死?!谁跟你是同伴!”雷霆万钧的怒吼声携着昂贵的果木香刮了过来,林随安只觉眼前一花,花一棠已经提着袍子挡在了自己和云中月中间。 云中月歪头:“花家四郎腿脚还是这般利索啊。” 花一棠冷笑:“云兄还是这般不要脸啊!” 云中月摸着脸上的面具,低低笑出了声,“我的确是不能要脸。” 花一棠呸了一声,侧头低声问林随安,“他怎么在这儿?” 林随安眨了眨眼,“你不生我的气了?” 花一棠怔住:“我何时生过你的气?”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同时“诶?”了一声。 “嗯咳!”云中月重重清了清嗓子,“二位,我此来是送礼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布袋,甩手抛了过来,林随安啪一声接住,手中熟悉的重量让她头皮一麻,迅速抽出布袋中的东西,竟然是那卷“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轴书,花一棠扯开轴书扫了一眼,眯眼,“原来你今日带去白鹭舫的轴书只是其中一部分。” 云中月耸了耸肩,没说话。 花一棠收起轴书,斜眼瞥着云中月,“轴书本来有两百七十三页,现在只有两百三十页,余下四十三页去了何处?” 云中月:“我似乎没有必要向花家四郎交待吧?” 花一棠:“云中月,做人还是坦诚些的好,否则,以后花某可不会帮你。” 云中月笑出了声,“我何时说过要你帮我了?” 花一棠将轴书递给林随安,踱着方步在桥上晃悠,“你今日之举,不就是为了试探各大世家的实力吗?” 此言一出,莫说云中月,连林随安都诧异了。 云中月换了个坐姿,翘起腿,手肘搭在膝盖上,托着腮帮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眸光映着星光闪闪发亮,“说实话,花某一直觉得你今日的行为前后矛盾,逻辑狗屁不通,若说你拍卖轴书是为了求财,那根本无需集办这场拍卖会,只需要将轴书直接卖给我花氏即可,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云中月:“花家四郎对自己的财力竟然如此自信吗?” 花一棠:“不然呢?” 云中月不予置否,示意花一棠继续。 “所以,你不是为了求财。”花一棠道,“你至始至终连真容都不肯显露,还用了假身份,显然也不是为了求名。这便奇怪了,你一个江湖人,辛辛苦苦搞这么大排场,不为钱不为名,难不成是为了权吗?” 林随安注意到,当花一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中月的肌肉明显有一瞬间的紧绷,虽然他掩饰地非常好,但还是躲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我猜测,你原本的计划是这般,其一,利用轴书试探各大世家子弟反应,以此推断他们是否知晓轴书中的内容,若是知道,这轴书的价值便要打个折扣,不值得你做下一步。若是无人知道轴书的内容,对你而言便是大大的机会,你可用轴书做投名状,取得乾州姜氏的信任,获得乾州姜氏的支持。我猜你取出的四十七页中定有对乾州姜氏大大有利的内容。可惜,突然冒出的黑衣人打乱了你的计划,你功亏一篑,只能另谋他策。”花一棠顿了顿,“你还给我们的这两百三十页,里面只有荥阳凌氏、青州万氏,还有些许小门士族子弟的信息,对你来说,并无大用,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真的是这样吗?林随安心里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云中月一开始就没打算将这些内容公开,他做的这些,无论初衷如何,但就结果而言,的确也保护了这些受害的家族。 云中月手指敲着面具:“我很好奇,现在的花氏如日中天,若是获得了这么多家族的丑闻,要如何利用?” 花一棠沉默片刻:“你是想说,你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看花氏与乾州姜氏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吗?” 云中月:“弄死一个苟延残喘的太原姜氏有甚趣味,灭了富可敌国的花氏和独领风|骚的乾州姜氏才好玩啊。” 花一棠嗤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林随安抢了先。 “不,若你真这么想,就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帮我们击退那些黑衣人。” 云中月笑道:“林娘子不会是想说,我其实是个好人吧?”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不如说,你觉得我们是好人,所以积极要求进步,向我们学习。” “或者说,你试探的并非是谁的实力更强,而是——”花一棠慢悠悠摇扇子,“谁的心性更值得你信任?” 云中月缓缓坐直了身形,眸光透过白莹莹的面具,落在了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身上,茫茫星光描绘着二人笔直的身形,梦幻般美丽。 难道,天底下,真的有这般纯粹干净的人吗? “二位打算如何处置这卷轴书?”云中月如蛊惑般低语,“今天所有人都看到轴书被毁了,就算你们悄悄留下这卷轴书,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便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花一棠一脸嫌弃,“去去去,我可不想和一个臭男人有什么秘密!太恶心了!” 林随安挑眉一笑,抛起轴书的同时千净灿然出鞘,缭绕刀风没有半分犹豫将轴书搅得粉碎,悠悠夜风将纸张的碎片扬上了天空,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在刀光的映照下,幻化成了另一片星海,迷乱了云中月的眼睛。 突然,那片美丽的星光中迸出一道寒光,犹如惊电劈向了他的面门,云中月大惊失色,猛地向后窜跃,可是已然迟了,他感受到了千净恐怖的刀压,听到了面具碎裂的声音—— 不好! 云中月以袖遮脸,凌空狂踏莲花步,茫茫夜色中绽出六瓣莲花,化作六缕青烟飞散。 林随安保持着劈刀的姿势,整个人彻底惊呆了。 喔嚯嚯!她竟然真劈裂了云中月的面具,看到了面具下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干净的脸,皎洁如玉,明亮如水,那一瞬间,林随安甚至有种错觉,他就是夜空中的月亮。 那不是易容术,是真正鲜活和生动的脸。 云中月——原来如此,千般变化的“云”是伪装,纯净无比的“月”才是他的真容。 好家伙,货真价实的惊鸿一面,今天真是赚大发了! “花一棠,你刚刚瞧见了没?”林随安收刀,激动大叫,“云中月居然长得挺嫩——呃……” 花一棠紧紧攥着扇子,死死瞪着她,洁白如雪的衣袂在夜风中狂舞,焕发出张牙舞爪的气势。 诶?! 这家伙不是说不生气了吗?那现在的气氛算是怎么回事?! 林随安心里又没底了。 突然,就见花一棠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扇子掉在了地上。林随安心头一跳,忙上前拽过花一棠的手一看,果然,他手掌的伤口渗血了。 “你手上有伤,别使劲儿,”林随安叹气,“去找方大夫重新包一下——” 花一棠拽住了她的袖子,“你帮我包。” “啊?” “方大夫下手太重,疼。” “……”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很难让人拒绝,毕竟林随安对方刻的粗狂治疗手法还心有余悸。 “我没带金疮药——”林随安话没说完,花一棠就将一个瓷瓶塞进了她掌心。 林随安:“……” 药瓶还带着花一棠的温热的体温,也不知道被他握在手里多久了。这家伙不会是早有预谋吧? 林随安小心撩起眼皮,偷偷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梗着脖子,脑袋转到了一边,还是不肯看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屁孩。 林随安暗暗松了口气,闹别扭总比冷战强。 她一圈一圈解开花一棠的绷带,伤口比想象的要深,尤其是在这只养尊处优的手上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花一棠的手很漂亮,皮肤白皙,手骨修长,骨节分明,当林随安小心洒下金疮药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她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也黑了一圈。大约是有些疼,花一棠的手指微颤蜷缩,指腹触电般碰了一下林随安的手指,又火烧般离开,温热的触感就仿佛停留在皮肤上展翅欲飞的蝴蝶,又轻、又柔、又痒。 林随安不禁屏住了呼吸,极力避免触碰,可越小心,手越不听使唤,指尖总是不小心划过花一棠的肌肤,她明显能感觉到花一棠的手变热了,或者,是她的体温上升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 耳畔飘过花一棠的灼热的呼吸,林随安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绷带扔出去,条件反射抬头,看到了花一棠漆黑的眸子。 “我是在气我自己。”他轻声道。 林随安:“……啊?” “我知道,你定是怕以后没机会看到尸体的记忆,所以不愿多等一刻。”花一棠垂下眼皮,睫毛轻轻颤动着,“是我不够聪明,不够厉害,不能让你全然信任,所以,你才会铤而走险。” 林随安愕然: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个脑回路啊? 怎么得出了这么离谱的结论? “只是小小看一眼,铤而走险也太夸张了。”林随安道。 花一棠抬起睫毛,黑瞳里盛着漫天星光,声音轻柔得犹如一缕美妙的梦境,“林随安,我担心你。” 林随安的心跳少了半拍。 “我知道,能看到死者的记忆对于破案来说,堪称天降神兵,如有神助,我之前甚至还觉得获得这般本领乃是上天的馈赠,可是——”花一棠沉下嗓音,“你不知道,每次……之后……你的眼睛、脸色、神情都似乎……越来越像……被尸体抽去了生气……” 林随安恍然:“是吗?” 花一棠重重点头。 林随安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应了那句老话,世间所有的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格。 千净如此,十净集如此,金手指亦是如此。 “林随安,你能否应我一件事?” 花一棠这句话一出口,林随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难道,他想让她承诺以后不再使用金手指? 林随安皱眉,“那些记忆可能是死者留给世间唯一的东西,我……做不到——” “我们是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搭档!”花一棠猛地蜷起手指,握住了林随安的指尖,“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情况多么紧迫,你看死者记忆之时,必须等我陪你一起!”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花一棠的表情执拗又坚定,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漂亮的眼瞳里泛起莹莹的水光,就这般静静地、直直地望着她。 真是拿他没办法啊!林随安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些酸楚,又隐隐发疼,无奈点头道,“好。” 花一棠眸光一亮,绽出了灿烂的笑脸,衬得漫天星光黯然失色。 林随安也笑了。 可算把这家伙哄高兴了。 这一天闹腾的,可真是太累了…… 顺气的花一棠立即恢复话痨属性,又开始在耳边叨叨叨: “既然有了姜七娘的授命,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大理寺寻凌六郎,算上今天这一宗,已经是第四宗沉尸案,不知前几具尸身保存的如何,啊呀,方刻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正式的仵作资格啊,我实在是对大理寺的仵作不放心,万一他们——” 真的,有点吵啊…… 积攒了整日的疲倦攀上脑门,林随安缓缓闭上了眼睛。 花一棠倏然停住叨叨,看着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睡死的林随安,轻轻笑出了声。抽出她手中绑了一半的绷带,自己三下五除二捆好,牙手配合绑了个死结,双臂轻轻拢住林随安,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听着怀中的呼吸渐渐平缓,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我努力了这么久,好像直到今天,你才第一次将我当成你的搭档……” “可是,我好像又不甘心只做你的搭档了……” “人啊,真是贪心啊……” 花一棠轻声嘀咕着,环过林随安的腰,勾起她的腿弯,小心翼翼将怀中的少女打横抱了起来,就和她之前抱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明明这么轻,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花一棠望着少女靠在胸口熟睡的脸,轻声道,“明明只是个小女郎,为何总是这般倔强逞强呢?” 林随安皱眉,咕哝道:“花一棠……好吵……” 花一棠无奈轻笑:“罢了,来日方长。” 夜风寂静,湖波无声,星光的璀璨掠过二人随风交叠的衣袂,时而缠绵而温柔,时而热烈而绚烂,伴着二人的身影,一直向灯火通明处走去。:,, 91 9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皮,有点懵。 窗外天光大亮,风和日丽,竹林的沙沙声琴乐似的抚摸着耳膜,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屋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安神香气,她记得这味道,之前凌芝颜留宿之时花一棠曾经特意命人在屋中燃过,名为:迟迟春日弄轻柔。 果然是三贯钱一炉的金贵熏香,助眠效果也太好了。她已经醒了一炷香的功夫,可无论怎么回想,昨夜的记忆都只停留在帮花一棠包扎了一半的伤口上,之后的就完全断片了。 她是何时睡着的? 又是怎么回来的? 林随安撩起被子看了看身上,还是昨天那一身,揪着袖子闻了闻,熟悉的果木香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看来是花一棠将她背回来的。 林随安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换上清爽的新衣,简单洗漱,提着千净出了门,门外的阳光耀得她不由眯起了眼睛,然后,看到了晨光中的花一棠。 他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袖口和衣襟下摆扎染成了朦胧的薄蓝,挺拔的身姿犹如一支随风摇曳的鸢尾花。琉璃玉的簪子晶莹清透,将他鬓角的发色映得闪闪发亮,让林随安想到两个词,少年之貌,红颜绿鬓。 “林随安,早啊。”他笑着甩了甩袖子,“我今日这身衣裳如何?” 林随安:“……很是红颜祸水。” 花一棠笑得更灿烂了,“那就行。” 林随安无奈:“今日是去大理寺查案,不是去选美。” “大理寺卿陈宴凡曾是冯氏姻亲,因为之前冯氏的案子,处处给凌六郎穿小鞋,今日我们可是去给凌六郎撑场面的,断不能穿得太失礼。瞧见没,我这身可是有讲究的,青云迢迢杉,白鹤展翅靴,风云惊电簪,还有——”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摆了个造作造型,“千里江山扇!连起来便有‘青云直上,鲲鹏万里,一鸣惊人,可定江山’之意!” 林随安:“……” 她只看到了“孔雀开屏”四字。 “靳若回来了吗?”林随安快步走出园子,“方大夫可起床了?” 花一棠大步流星跟上,“靳若大约是被东都净门的事儿绊住了,还没见到人。我刚看到伊塔端着茶釜去了方大夫屋中,应该很快就起了。早膳木夏备了你爱吃红玫素罗糕、酸奶果子酪、羊肉馎饦,切脍就算了,这个时节早上不宜吃生冷之物——” 林随安脚步一顿,转头盯着花一棠的脸。 花一棠:“干、干嘛?” “你今天话好像特别多,”林随安凑近,“你心虚的时候,话就特别多。” 花一棠眼珠子转到了一边,“我、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林随安眯眼:“昨晚你——” “昨晚你睡着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我发誓!”花一棠举手大叫。 林随安:“……” 她看到花一棠的袖子滑下了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手腕处多出了一圈乌青,明显是被人狠狠攥住造成的,原来他今日特意穿了蓝色袖口的衣衫,是为了遮住这个伤。 而且,看那淤青的位置和大小—— “难道……”林随安诧异瞅了瞅自己的手,“这是我干的?” 花一棠拉好袖子,撩起眼皮幽幽望了林随安一眼,“昨夜我送你回房……你突然将我拽到了床|帏之内……幸亏我身手利落,方才能顺利脱身……”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你也知道你力气有多大,我这般娇弱的纨绔,自然是受不住……” 林随安的表情裂了。 感情上,她当然不相信花一棠的话,但理智上,事实胜于雄辩,花一棠手腕上的淤青就是铁证,莫非,她这具身体还有梦游的习惯?但是她回忆半晌,对昨夜的梦境亦是一片空白。 难道是她潜意识的行为? 这、这这这……这岂不是更说不清楚了?! 花一棠又幽幽叹了口气,“当时,你还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林随安:“……啊?” “你说——”花一棠弯下腰,双眼弯成了月牙,“云中月,休想逃……噗!你那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哈哈——” 林随安:“……” 她想削死这货! 林随安气鼓鼓走了,却是没看到身后的花一棠盯着她的背影,摸着腕上的淤青,映着晨光的耳廓一片绯红。 果然就如花一棠所说,来到水榭的时候,方刻正顶着起床气的脸吃早膳,伊塔的地狱魔药茶冒着黑乎乎的蒸汽,不用说喝了,闻一口都精神百倍,因为二号吃货靳若不在,早膳剩了三分之一,导致木夏的精神有些萎靡,驾车的时候都拉着脸。 花氏六十六宅所在的景行坊和大理寺所在的皇城都在洛北城,出景行坊南坊门,绕归义坊,沿着思恭坊与清化坊的坊间路向北直行,过道光坊,便到了皇城的宣仁门。 皇城的城墙与坊墙不同,是内基夯土、外层包砖的结构,结实厚重,固若金汤,顺着黑漆金钉的巨大城门朝西望去,便是著名的应天门城楼,辰初,报晓鼓隆隆响起,栖息在皇城内的数万只雀鸟振翅掠过高低错落的屋脊兽,三省六部一台三寺五品以下的官员们提着食盒,纷纷迎着朝阳奔赴各衙各司的工作岗位,堪为盛景。 花氏马车来到东城门外之时已过巳初,自然看不到这般热闹的景象,皇城内不准跑马车,木夏只能留守皇城门外,凌芝颜已在城门外恭候多时,亮出令牌引众人步行入城。 大理寺位于尚书省南侧,与省府监和军器监比邻,比起尚书省的巍峨霸气,建筑风格明显要清爽干练许多,一路遇到官员皆是捧着卷宗步履匆匆,目不斜视,显然是工作压力颇大。 凌芝颜走得飞快,语速也飞快,“昨天我连夜调阅了近五年与沉尸案相关的卷宗,筛选甄别之后,发现案情复杂程度比想象的还要遭。” 花一棠:“怎么说?” “我怀疑这几宗沉尸案是同一个凶手,而且,”凌芝颜推开案牍堂的大门,案牍堂内特有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墨腥味,“而且很可能不止四宗,而有十五宗。” 案牍堂中央空出了一张的木案,之前的卷宗都被移开了,只剩下十几卷案宗瘫在上面,明庶正在收拾桌上的蜡烛,看蜡烛的数量,昨夜凌芝颜明显是爆肝通宵。 凌芝颜请三人入座,将卷宗推到花一棠面前,林随安一看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就眼晕,非常识相退居二线,方刻更离谱,靠着他的大木箱,双手插袖,居然开始闭眼打盹。 林随安瞅了他一眼,方刻眼皮都没动,“我信不过其他人的检尸结果,看也是浪费时间。” 林随安:“……” 大佬您随意。 高速扫描仪花一棠工作进度一如既往的稳定,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十五宗卷宗阅读完毕,蹙眉摇起了扇子。 凌芝颜:“玄奉六年三月初十,上林坊漕渠泄水口发现一具女尸,年约十八,容貌娟丽,尸身保存完整,后经调查,乃为从善坊一户良家女,名为李三娘,玄奉六年三月初一外出失踪,家人于京兆府报官。死因是被人勒死,后抛尸入漕渠。至今未抓到凶手。” 林随安:“玄奉六年,是两年前?” 方刻:“偌大一个东都城,上百万人口,个把月死个把人并不稀奇。” “怪就怪在,每隔两月或者三月,便会出现类似的案子,尸体都是在水渠中发现,都是窒息而亡,都是死后抛尸,死者都为年轻女子。而且这些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点,尸体保存很完整。”凌芝颜顿了顿,“按常理来说,尸体泡水后会定会浮肿——” “或许是尸体泡水的时间不够长?”林随安看了眼方刻,“又或者,尸体经过什么特殊的处理。” 方刻没说话,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花一棠的扇子一一点过案上的卷宗,“玄奉七年一月之前的四宗,检尸格记录‘尸身完整,皮肤光洁,神态平静,死因都是勒死’。从玄奉七年三月这一宗开始,死因变成了窒息而亡,尸体无明显外伤,检尸格目还多了一句:‘死者容色犹如沉睡’。今年二月起,检尸格目的标注中又多了一句:‘尸身肤色微泛粉红色’。九月和十月的两宗,检尸格目中还出现了‘尸身颜色如生’的描述。” 凌芝颜:“从今年八月起,东都就断断续续出现了妖邪作祟的传闻。十一月初二,也就是花氏车队入城的那一日,伊水渠发现了新的女尸,尸体状态与昨日云水河中发现的十分相似,甚至可以称之为漂亮。妖邪作祟的传闻便愈演愈烈,还有不少人将之前的案子都联系了起来,说这妖物来历不凡,专喜吸食貌美的女子血气。” 林随安:“这些死者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凌芝颜摇头:“十五名女子,皆是未婚良家女。住址分散在东都各坊,互相并不相识,家人、邻居等也并无交集。” 林随安啧了一声:莫非是无差别杀人? “还有一个共同点,她们皆是先外出失踪,家人报官七日至十日后,寻到尸体。”花一棠目光扫过卷宗,“但是外出的缘由各不相同,去的地点也不相同……” “纸上谈兵无用,”方刻背着大木箱站起身,“先去看尸体。”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十五具尸体都在吗?” 凌芝颜:“目前只有最后的两具女尸,其余的死者早已被家人认领归家,入土为安了。” 林随安:“死者坟墓的具体地址能查到吗?” 凌芝颜:“嗯?” “嗯咳咳咳!”花一棠忙打圆场道,“林随安的意思是,此案复杂,可能需要二次验尸,最好有所准备。” 凌芝颜点头:“林娘子果然思虑周全。” 方刻回头看了林随安一眼,目光颇为狐疑。 从案牍堂去敛尸堂大约步行需要一刻钟,花一棠特意放慢脚步,拉着林随安低声道,“你莫非想将所有尸体的记忆都看一遍?” 林随安:“只要有尸体的头骨就行。” 花一棠皱眉,“你忘了昨夜答应过我什么吗?!” 林随安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放心,我记得很清楚,到时候肯定带你一起去。” 花一棠松了口气,又问:“昨天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应该是一家布行,可惜名字没看清。”林随安有些不确定,“而且感觉记忆的时间比以前短了许多。” “何意?” “目前我只知道,记忆的画面和死者当时的状态相关,或许是死者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眼前的景象,”林随安想起之前因为五石散造成记忆模糊的现象,“又或许是意识不清——” 花一棠敲扇,皱紧了眉头。 大理寺的敛尸堂与各地衙门一样,都设在最阴冷的东北角,周围种着高大的槐树和低矮的灌木,上遮阳,下隔潮。 敛尸堂门外候着一名身着红袍的年轻官员,林随安看着眼熟,待凌芝颜上前见礼才记起来,此人之前在樊八家见过,是大理寺少卿张淮,貌似和凌芝颜的私交不错。 张淮笑得有些尴尬,“我奉大理寺卿陈公之命,在此恭候花家四郎多时,请四郎去花厅一叙——” 话没说完,就被方刻撞到了一边,“让开,碍事。” 张淮被撞了个趔趄,一转眼的功夫,方刻和林随安已经进了敛尸堂,忙拦住花一棠,“陈公的意思是,请花家四郎即刻前往——” “张少卿可听过死者为大?”花一棠用扇子敲开张淮的手,皮笑肉不笑道,“大理寺卿若是非要与死人争个先后,可以躺在里面等我。” 言罢,便拽着凌芝颜一同进了大门。 张淮愕然片刻,摸了摸鼻子,“咳咳”两声。 敛尸堂南侧灌木丛里冒出一个人脑袋,发际线几乎高到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挽成了一个汤圆大小的袖珍发髻,锃光瓦亮的脑门上跳出一排青筋,可不正是大理寺卿陈宴凡。 “目无尊长,无礼无节,口无遮拦,还咒我早点死!”陈宴凡怒道,“凌芝颜交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 张淮无奈:“陈公,圣人口谕此案由六郎和花家四郎协同查办,你就算一百个不愿意,也不能抗旨吧?” “花家四郎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懂个屁查案!可别把咱们六郎给带歪了!”陈宴凡从灌木丛里搬出木梯,架在敛尸堂的透气窗外,颤颤巍巍爬上去,眼睛贴着透气窗偷看,还疯狂示意张淮帮他把风。 张淮只能硬着头皮与顶头上司同流合污,心道幸亏这敛尸堂位置偏僻,甚少有人路过,否则被人看到堂堂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竟然做出这等偷窥听墙角的糗事,他只能挂印辞官以保全脸面了。 就在此时,趴在梯子上的陈宴凡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低呼道:“那个红衣服的仵作在作甚?!” 小剧场: 关于花一棠送林随安回房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一棠轻轻将林随安放在床铺上,小心脱去鞋子,盖好被子,掖严被角,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林随安的睡脸。 林随安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越蹙越紧,额头还出了一层薄汗,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显然是梦中呓语。 花一棠皱眉,“木夏。” “四郎有何吩咐?”木夏悄无声息冒出。 “备安神香。” “是。” 刚刚明明睡得挺香的,怎么突然变成了这般。花一棠用手背贴住林随安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难道是今天太累,做噩梦—— 突然,林随安攥住花一棠的手腕向旁一抡,花一棠只觉自己好似一片被暴风卷起的花瓣,嗖一下飞起来,嗖一下又落下去,眨眼间竟是扑在了林随安内侧的床榻上,床帏被震得簌簌发抖,发出暧昧的沙沙声。 花一棠懵了,呆呆看着林随安近在咫尺的睡脸半晌,倏然回神,脸腾一下涨得通红,扑腾着下床,可刚爬起身,就觉一股大力将他拽了回去。林随安死死攥住他的手腕,生疼。 花一棠不敢动了,他太了解林随安的力气了,若是一个不小心,他这小胳膊可就废了,只能老老实实趴在旁边,等待木夏救援。 夜深了,星星睡了,风也静了。 耳边只能听到林随安的呼吸声,枕头和被褥上都是林随安的气味,花一棠觉得自己脸好像铁板上的胡饼,烫得快熟了,只能极力放慢呼吸,保持心绪平稳。渐渐的,他的注意力就被林随安越蹙越紧的眉头吸引,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包子,全是褶儿。 可他一只手被林随安箍住,另一只碍于姿势伸不过来,纠结几番,只能小心挪动脑袋,脑门轻轻贴住林随安的眉心,片刻之后,退回来,果然,林随安的眉头松开了几分。 未等松口气,林随安的眉头又皱紧了。 脑门二次贴上去,离开,眉头松开,又紧,再贴,再退,再皱,再贴……如此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花一棠着实撑不住了,索性凑过去,和林随安脑门贴着脑门,闭上了眼睛。 这样,她就不会做噩梦了吧。花一棠心满意足地想。 木夏站在床边,捧着袅袅升腾的安神香,内心十分纠结。 林娘子睡得很香,四郎睡得更香,他到底该不该叫醒四郎呢? 木夏又看了看二人的手,林娘子早就松开了四郎的手腕,留下了一圈淡淡淤青,只是现在,又变成四郎牢牢握着林娘子的手腕。 木夏想了想,放下安神香,回思源园帮花一棠取了身新衣放在床头,坐在床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罢了,还是别折腾了,只要明早先叫四郎起身就行了。 今夜,就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吧。:,, 92 9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说实话,每次看方刻验尸,林随安都要进行强大的心理建设,这一次也不例外。 入敛尸堂之前,她曾设想过各种可能的场景,比如剖|尸、挖脑、挤胃液、剪肠子如此等等,可万万没料到,方刻这一次最先做竟是检查他们发现的那具女尸的私|密之处。 花一棠和凌芝颜大惊失色,慌忙转身,后脑勺对着停尸台。 身为女性的林随安也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 凌芝颜冒汗:“方仵作,若要检验妇人下身,应由经验丰富的坐婆(接生婆)代为检验——” “人都死了,还分什么男女。”方刻声音平静地犹如一口枯井,“坐婆接的都是活人,面对死人能验出个屁。” “……这合规矩吗?” “仵作的规矩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留在尸体上的所有线索都找出来。”方刻道,“而且,就年轻女子的死因来说,最多的情况便是奸|杀。” 三人都不说话了。 敛尸堂内静了下来,只能听到方刻检尸工具碰撞的声音。所有的工具都是方刻自己制作的,皆为铁器:一部分像木匠的工具,剪刀、锯子、镊子、钳子、凿子,每种都有大中小号三种型号,一部分像是从屠夫手里抢来的,砍刀、切肉刀、匕首、小刀片、斧头、刺血刀等等,还有的则像来自于绣娘,都是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针线,除此之外,写镇魂符的黄纸、朱砂、毛笔、碳笔、墨袋……以及永远不知道装着什么恐怖内容的瓷瓶和瓷罐。 林随安眼角余光瞥见方刻收起一部分细小工具,又开始逐寸检查女尸全身的皮肤。 之前林随安就觉得女尸的肤色很奇怪,此时再看,愈发奇异。尸体全身皮肤呈淡粉色,背部和臀|部两侧,出现了红色的斑块,猛一看去仿佛布满了桃花瓣,腰部有一圈白色痕迹,腿弯和小腿肚处也有。 方刻又仔细检查了女尸的头部,十指交叉几乎摸过每一寸头皮,林随安趁方刻翻开尸体眼皮的时候,又看了一次,果然,金手指没有启动。 尸表检查完毕,方刻抽出木箱里的剖尸刀,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立即退后数步,和凌芝颜和花一棠同一姿势面墙。 身后传来微弱的“滋啦”声,应该是方刻的刀割开了皮肉,接着便是锯子锯骨头的声音,林随安头发根都竖了起来,整座敛尸堂内充斥着难闻的腐烂气味,花一棠在林随安手里塞了块帕子,一人同时用帕子捂住口鼻,脸色发白的凌芝颜看过来,花一棠耸肩,表示只备了两块帕子,没他的份儿。 又过了良久,停尸台上响起瓷瓶碰撞声,大约是方刻在采集胃液或者血液样本,之后,便安静了下来,像是已经结束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不约而同回头,一看,全身打了个激灵,又飞速将脑袋转了回来。 方刻正在一针一线缝合剖尸的伤口,表情认真得仿若在绣一副传世名作。半晌,终于结束了检尸流程,提笔开始书写检尸格目。 少女的尸体躺在冰凉的停尸台上,闭着双眼,神色平静,就如睡着了一般,身上盖着洁白罩尸布,这是方刻刚刚为她换上的,之前的沾满了鲜红色的血污。方刻甚至还替她梳理了头发,女子的头发乌黑茂密,显然是精心养护过的。 “死者为女性,年龄十七岁左右,全身无外伤,骨骼无断裂,内脏无破裂。”方刻的声音仿佛佛堂里的木鱼,有令人心境沉静的力量,“估计死亡时间门在五天以上。” 花一棠用扇子抵着下巴:“但若真死了这么久,尸身定有腐烂的征兆,可是这具尸身完全没有啊?。” 凌芝颜:“凌某之前曾听仵作说过,人死后超过六个时辰,尸体便会僵硬,可这具尸体肌肉尚软——” 方刻撩起眼皮看了凌芝颜一眼:“凌司直,那位仵作还是辞了吧。” “诶?” “浪费钱。” “……” “我好像有印象,”林随安极力回忆自己寥寥无几的法医知识,“尸体会先变硬,然后又变软——” 方刻继续翻白眼:“那叫尸僵规遵三六。” 林随安:“……” 啥三六?她只知道三六十八? “人死后,尸僵六个时辰后出现,持续六个时辰,后续的六个时辰便会消退,尸体肌肉变得瘫软松弛,三六之规只在死后最初的十八个时辰之内有用。且尸僵会因为尸体所处环境变化而有所差异,尤其是这具尸体,在水中泡了许久,很难根据尸僵判断死亡时间门。”方刻硬邦邦的声音好似榔头砸过来,“这些废话我不想再说第一遍!” 花一棠嘚瑟:“瞧瞧,还得是咱们方大夫出手!比什么寺什么衙那些吃白饭的仵作强多了。” 凌芝颜摸鼻子:“那方仵作是如何判断她死了五天以上的?” “因为尸体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方刻道,“人无论是溺死在水中,还是死后被抛入水中,尸体刚开始定是下沉,随着时间门推移,尸体因腐化生出腐气,渐渐充斥于尸体腹部、胸腔等处,就如同一个充气的皮球,尸体才会渐渐上浮至水面。但这也是最怪异之处,根据此季东都水系的温度,尸体从入水到浮起,起码需要一十天以上,若尸体在水中泡了这么久,尸体早已肿胀变形,皮肤、指甲剥离,难以辨认。” 林随安:“也就是说,虽然这具尸体外表完好,但内脏早就烂了,所以入水不久便能浮起来?” “一般而言,尸体胃肠会最先腐化,其后是肝、肺、脑,这具尸体腐化已经蔓延至肺部。所以尸体很有可能是先在温热的环境中腐烂了一段时间门后,才被投入水中。至于尸体表面——”方刻看了一眼林随安,“应该就如林娘子所言,被特殊处理过。” 林随安愕然:莫非这个时代还有防腐处理这么高大上的技术?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死因是什么?” 方刻:“碳气中毒。”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一氧化碳中毒? “中碳毒者,死后肌肤呈淡粉,尸血鲜红,尸斑桃红。容色平静,犹如沉睡。”方刻道,“可谓是最美丽的死法。” 花一棠:“换句话说,凶手先以碳气杀人,再用某种手法处理尸体,保持尸身外表不腐,停尸数日后,又将尸体打扮得漂漂亮亮抛入水中。啖狗屎,这凶手是有病吗?!” 方刻看了三人一眼,继续道:“尸体背部和臀部外侧分布着桃红色的尸斑痕,肚脐双侧三寸皮肤、腿弯、小腿处皮肤呈白色,阴|门|内有男子|精|ye,但无血无伤。” 三人:“!!” “尸斑位置说明死后三到四个时辰,尸体一直平躺,并未特别改变过姿势,而腰间门、腿弯和小腿处的白痕,说明尸体的这些位置曾被什么物体压勒过,阴|门内无血无伤,说明死者受侵害之时并无任何挣扎。综上所述,”方刻顿了一下,用手比划了一下,“有人在死者死后,对尸身行禽|兽之事。” 三人骇然变色。 突然,屋外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好像一只熊砸到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串哀嚎。 凌芝颜夺门而出:“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竟敢来大理寺撒野——陈公?张少卿?!” 林随安和花一棠探出脑袋,看着敛尸堂外的灌木丛里四仰八叉躺着两个人,被一副木梯压得嗷嗷叫唤,一个是张淮,还有一个—— 花一棠咋舌,“啊呀,大理寺卿陈宴凡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是个秃子。” 林随安侧目:“……” 按这家伙的标准,现代人起码有三分之一都是秃子。 “陈公和张少卿为何在此处?为何这般模样?”凌芝颜一头雾水去扶,“莫非有歹人袭击大理寺?” 陈宴凡和张淮胡乱拍着身上的灰土树叶,一个望天,一个瞅地,满嘴打哈哈,就是不敢看凌芝颜的脸。凌芝颜虽然耿直,但并不笨,此时见到一人这般表情,心里便明白了三分,哭笑不得叹了口气。气氛迷之尴尬。 林随安觉得这简直是千载良机,胳膊肘撞了一下花一棠,示意立刻回敛尸堂。花一棠拗不过,只能无奈跟上。 方刻已经开始验第一具尸体,正是十一月初一在伊水渠发现的另一具女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但表面竟然和昨日发现的尸体并无一致。 第一次检这具尸体,方刻自然是从尸表验起,林随安近距离观摩了几次,对验尸流程熟记于心,挑了个合适地位置,专等着方刻验眼球。袖子被人拽了两下,不用回头,林随安也知道是花一棠,立即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不必担心。 就在此时,方刻扒开了女尸的眼皮。 林随安一个激灵,眼前划过熟悉的白光之后,竟然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听到了风的声音,闻到了糖的味道,还有马蹄声、熙熙攘攘的人流声、孩子的笑声、咕嘟咕嘟的煮水声、旗幡舞动的呼呼声,远方传来嘹亮的号子,“喂啰诶——哦——啰——” 【林随安!】 明亮的嗓音幻化成一团光,倏地照亮了黑暗,林随安看到了花一棠的脸,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一瞬不离地盯着她,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整个拳头。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门攥紧了手指,指甲割得掌心有些疼。 “完了,”林随安吸凉气,“啥都没看到。” 花一棠瞪大了眼睛。 “只有声音,没有画面。” 花一棠皱眉,猝然看向方刻。 方刻合上尸体的眼皮,叹气,“这名死者,是个盲人。” 林随安:“……” 不是吧!:,, 93 9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大理寺花厅位于后衙西南角,三面朝阳,光线极佳,蜜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映在地上,形成一排排整齐的小方块,书案有些年头了,四角泛着滑溜溜的油光,但比起大理寺卿陈宴凡的脑门,还是稍显逊色。 “陈某之前曾听说过花家四郎的传闻,扬都第一纨绔,出身富贵,遍身荣华,知交遍天下。”陈宴凡笑眯眯道,“未曾想,竟是这般明貌如花、风姿卓越的小郎君,着实令陈某有些吃惊啊。” 花一棠笑得两眼弯弯:“素闻陈公自执掌大理寺以来,循规蹈矩,兢兢业业,行事稳重,今日一见,才觉世人对陈公的理解着实有些偏颇,依花某所见,陈公老当益壮,童心未泯,而且——当真聪明绝顶啊!” 陈宴凡咬牙:“四郎过奖了!” 花一棠切齿:“陈公谬赞了!” 二人互瞪,一片死寂。 林随安嘬了一下牙花子,心道好家伙。 陈宴凡上来就阴阳怪气骂花一棠是个只知吃喝玩乐、只有酒肉朋友,只有脸能看的绣花枕头。花一棠更不客气,一串马屁翻译过来就是:你丫的就是个狗屁不是的老顽固,居然还爬墙偷听,臭不要脸!最后还神补刀骂他是老秃子。 陈宴凡气得指甲抠着桌边咔咔作响,林随安有理由相信,若非花一棠身负圣命,他定会掀桌子拍扁花一棠的脸。 凌芝颜很掐眉头,又成了一颗苦哈哈的小白菜。 花厅内只能听到大理寺少卿张淮滋溜滋溜的喝茶声。 方刻翻白眼,将两张检尸格目塞给林随安,闭眼假寐。 气氛僵硬尴尬到了这个地步,林随安自问没本事打破僵局,反手又将两张烫手山芋塞给了花一棠。 花一棠端着女团级别的笑容管理,瞥了眼陈宴凡,捻起检尸格目一角,用扇子轻轻一扇,两张验尸报告仿佛羽毛轻飘飘飞到了凌芝颜的脚下,“啊呀,凌司直,你的东西掉了,快捡起来瞧瞧。” 张淮喷茶:“噗——” 林随安:“……” 这也行? 凌芝颜抓住时机顺坡下驴,将检尸格目双手呈给陈宴凡,“陈公,请过目。” 陈宴凡黑着脸接过,略略扫了一眼,“这检尸格目不合规程——”待看清上面的字,顿时没了声音,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子越扫越快,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阴沉着脸将两张检尸格目递给了张淮,张淮飞快看完,沉默半晌,看着方刻问道: “敢问这位仵作姓甚名谁,师承何处,如今在何处高就?” 方刻眼睛都没睁,“你若不信我,可以将全东都的仵作都寻来一起验,不必在此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浪费时间。” 张淮:“……” 不愧是方兄!怼人功力一如既往的稳定!林随安暗暗竖起大拇指。 “别说花某没提醒你们,”花一棠斜过身子,扇头抵着鬓角,眼皮拉得又细又长,“若不尽快抓住这个凶手,很快就会出现下一个死者。” 张淮:“花四郎此言何意?” “属下还未来得及禀报,”凌芝颜将之前的卷宗呈给陈宴凡,“经过属下整理,发现京兆府未能侦破的十宗案子和大理寺负责的三宗悬案,皆与这两宗沉尸案颇为相似,死者皆为年轻女性,且死后尸体皆被特殊处理过。属下以为应该并案调查。” 张淮飞快浏览了一遍卷宗,提出疑问:“可是死因并不相同,五人为勒死,八人为窒息而死,而这两人乃为碳气中毒。同一个凶手,一般都会采用相同的杀人手法,或者说,每个凶手都有自己特定的杀人习惯——” “凶手是人,不是路边的石头草木,是人,就会变的。”花一棠摇着扇子道,“比如我,昨天想吃馎饦,今天想吃切脍,明天或许就想吃胡饼,后天想尝尝手抓羊肉——” 凌芝颜:“嗯咳!” “这个凶手一直在成长。”林随安踹了花一棠一脚,花一棠哼了一声,“虽然杀人手法不同,但凶手最底层的核心逻辑并没有变。” 这一解释,莫说陈宴凡和张淮,就连凌芝颜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林随安意识到她不知不觉用了现代的语言表述方式,忙翻译道,“我的意思是,凶手的目的没变过。” 花一棠:“一般凶手杀人之后,为掩盖罪行,多半都会毁尸灭迹,但在这几宗案子中,凶手不但费尽心思留下了尸身,还想尽办法保持尸体的外表容貌,行为如此反常,定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陈宴凡:“那你们说凶手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花一棠:“留下一具完整又美丽的尸体。” 林随安:“勒死不会破坏尸体的完整性,窒息甚至没有伤痕,而碳毒令尸表颜色呈粉红色,愈发艳丽好看。” 花一棠:“换句话说,凶手一直在改进杀人方法,想让尸体能够更加漂亮。” 张淮:“若真如你们所说,凶手为何要做这些?!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奸|尸。”方刻异常平静道出两个字,“两份检尸格目里皆有标注。” 陈宴凡忙又看了一遍检尸格目,倒吸凉气。 张淮愕然:“可是,只有这两具尸体验出了——其余尸体并无这些——” “我看过其余卷宗中的检尸格目,十三具女尸中,有十具仵作并未仔细验过女尸的阴|门内部,自然没有发现。而余下的三具曾令坐婆草草验过,称未发现血迹,便断言死者并未被|强|奸|。”方刻道,“这其中有一处巨大的漏洞,若是生前被强,或许会有血迹,或许没有,若死后被强,十有不会留下血迹。但是根据那些尸体的尸斑位置判断,她们在死后二到四个时辰之内,也遭遇到过相同的暴行。还有一点,她们的尸体表面都涂了东西,能够保持尸身不腐,应该是一种特制的香膏,我之前并未见过,很有可能是海外之物。可惜我暂未验出香膏的成分。” 凌芝颜面色铁青:“这名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行此等禽兽之事?” 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个变|态。林随安心道,嘴上却说,“凶手性格狂妄自大,颇为自负。” 花一棠:“凶手将尸体容貌完整留存,一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兽|行,二则,他酌定即使官府发现死者的身份,也不能从死者身份查到他。就仿佛——”顿了顿,“在挑衅一般。” 林随安:“凶手家中富裕,颇有家底。” 花一棠:“所有尸体皆在东都水系中发现,凶手定是有船,在各河各渠中可自由航行且不显眼,方便抛尸。凶手以碳气杀人,还要保存尸体不被人发现,定有自己的宅院,不、或许不止一处宅院。” 陈宴凡和张淮直勾勾瞪着花、林二人,仿佛在震惊这俩人说话竟能如此配合无间,且句句有理有据,就仿若他们同时见过凶手一般。 “凶手为男性,性格自负自大,家境殷实,有船有宅,还有门路能得到海外进口的贵物——”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目前只能推断出这些——陈公你瞪着花某作甚?!” 陈宴凡:“听起来很像花家四郎你啊!” 花一棠:“花某还觉得与陈公很是相似呢!” 张淮:“嗯咳咳咳咳咳!” “太笼统了,这样我们根本无法确定凶手的身份。”凌芝颜摇头道。 张淮:“你们说的这般男子,东都起码有好几万。” 陈宴凡双臂叉胸,瞪着桌上的检尸格目开始犯愁。 其实,还有线索。林随安皱眉,只是—— 花一棠拽了一下她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林随安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们都不猜不透两具尸体留下的记忆的有何意义,说出来除了引人怀疑之外,并无大用。 花厅外响起了敲门声,一名衙吏进门报告,说有两户人家根据张贴的寻人告示前来认尸。凌芝颜立即起身迎出门,就在此时,陈宴凡突然叫住了花一棠。 “花家四郎,请留步。”陈宴凡沉着脸,连脑门上的油光都透出了凝重二字,林随安诧异回望,花一棠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张淮上前,请林随安与方刻一同出了门。 一转眼的功夫,门外的凌芝颜已经不见了踪影,张淮的步子迈得奇大,赶路似的追,方刻走得气喘吁吁,林随安的速度倒是毫无压力,只是有些好奇。 “张少卿,可是有什么不妥?” “陈公一直不想让六郎插手此案,是有原因的。”张淮看了林随安一眼,“之后,若是林娘子方便的话,可否照拂六郎一二?” “诶?”林随安诧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照拂凌司直?” 张淮点头:“想必此时的陈公也正与花家四郎说着类似的话。” 林随安心里有些犯嘀咕:听这意思,莫非凌大帅哥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敛尸堂近在眼前,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张淮皱紧眉头,推门走进去,林随安犹豫了一下,也进去了。 凌芝颜背靠透气窗直身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两个停尸台前分别站了三个人,昨日发现的那具女尸身边是一双中年夫妇,挽着裤腿,鞋帮布满泥泞,衣着很朴素,男人拄着扁担,妇人脚下的竹篮翻了,洒了满地菜叶,妇人跪在地上,握着女尸的手,嚎啕大哭,男人的扁担砸着地面,泪水纵横满面。 盲女尸体边只有一名发髻斑白的老人,身形佝偻,全身剧烈发抖,他的眼睛虽然是睁着的,但眼球发雾,明显是瞎的,干枯如树枝的手指颤颤巍巍摸着女尸的脸,一寸一毫都不放过,最后,停在了女尸的额头发际处,一遍又一遍梳理着女尸的头发,嘴唇紧紧抿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掐住了他的咽喉,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叫声,浑浊的泪水从白雾般的眼瞳里涌出来,一滴、两滴、三滴——沿着女尸额头滚落,老人慌忙扯着袖子去擦,可是怎么也擦不干。 林随安喉头发梗,忍不住移开了目光。她看到凌芝颜慢慢走上前,低声道,“死者已矣,请节哀顺变。” “阿娘给你做的新衣裳还没穿,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妇人死死拽住凌芝颜的衣摆,“官爷!官爷!我家二娘是怎么死的?!到底怎么死的啊?!” 凌芝颜忙蹲下身去扶,可无论怎么扶,妇人也不肯起身,嘴里只哭喊着重复一句话,“我家二娘才十七岁,怎么就死了啊——怎么就死了啊啊啊啊……” 林随安和张淮去帮忙,可还未扶起妇人,那中年男子也跪在了地上,埋头恸哭,那老者似从梦中惊醒,双手双膝摩挲着地幔爬到了三人身前,死死拽着林随安的袖子,连连磕头,砸得地面咚咚作响,“官爷、官爷,我家妮儿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害死的啊?!官爷,求你告诉我!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为我家妮儿报仇啊!” 张淮重重叹气,扭过了头。 林随安如鲠在喉,她说不出来,她无法告诉他们这两名少女的死因。 凌芝颜眼眶泛红,张了张嘴,喉结动了一下,又张了张嘴,声音哽咽,“她们……是……是……” 妇人:“官爷您就告诉我实话吧,我家二娘是不是被相柳吸了精血害死的啊?” 老人:“听说被相柳吃了的人,连魂魄都留不下,无法转世!妮儿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一辈子吃苦,可她心善啊,人家都说心善的人能投个好胎,我家妮儿难道连下辈子都没了吗——” 中年男人:“我可怜的孩子啊!我们这是遭了什么孽啊!没了魂,以后我们死了上哪儿找你去啊?!” 林随安抓住了重点:他们一直在说——相柳?吃人? “不是!”凌芝颜吸气,“害死他们的凶手是人,不是妖邪!” 三人怔怔抬头,泪流满面:“真、真的吗?” “真的!”凌芝颜定声道,“我们定会将凶手捉拿归案,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三人重重叩首,泣不成声。 凌芝颜一一扶起三人,张淮和衙吏带领其去后衙办理认领尸身的手续,临走的时候,张淮意味深长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很快就明白了张淮的意思,她看到凌芝颜自己默默走出敛尸堂。 林随安不敢妄动,只能远远跟着,却见凌芝颜越走越偏,到了一片无人打理的园子,四处荒草蔓延,人际稀少。突然,凌芝颜笔直的背影倏然一矮,单膝跪地,剧烈呕吐起来。:,, 94 9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半个身体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震惊得手脚都麻了。她不确定凌芝颜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比如急性胃肠感冒,又或者是——她探出脑袋瞅了一眼,凌芝颜似乎已经将胃里的东西吐完了,现在变成了呕酸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眼角赤红,隐有水光,表情压抑而痛苦。 林随安心道不妙,莫非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呕吐? 脚步声由远及近,花一棠鸢尾花瓣般的衣袂飘到了身边,低声道: “四年前,东都曾出过一宗连环入室杀人抢劫案,凶徒杀人手法十分残忍,三月内连屠七家,无一活口。一时间,东都人心惶惶,谣言乱飞。大理寺受命侦破此案,追踪一月,认准嫌犯是一名江湖盗匪,设下天罗地网捕杀此人。岂料就在抓到盗匪的当夜,又有一户人家被屠,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儿子全死了,只有躲在地窖中十三岁的妹妹逃过一劫。” 林随安直觉他后面的话才是重点,“然后呢?” “有了妹妹的目击证词,很快锁定了真凶,并非是那个江湖盗匪,而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屠夫。真凶斩首的那一日,女孩没出现,负责联络女孩的一名从八品下大理寺评事觉得事有反常,便去女孩家中查看,结果发现了女孩的尸体。” 林随安心头一跳。 “女孩是自杀,给那名大理寺评事留了一封遗书。” 林随安:“……写了什么?” 花一棠摇头:“无人知晓。只知道那名大理寺评事之后大病一场,还留了病根,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不知为何,有时会突然呕吐不止,低烧数日,有几次还颇为凶险。” “那位大理寺评事难道就是——”林随安看过去,“凌司直?”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脑门,似乎有些发愁,“陈宴凡说,他们推测凌六郎大约是见不得受害人为年轻女性,所以这案子一开始就严禁他插手。” 果然是创伤性应激障碍,林随安心道,可想了想,又觉不对。 “若真如陈公所说,那云水河发现尸体之时,或者方刻验尸之时,凌司直早该发作了。” “我也觉得他们说的太过牵强,其中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花一棠嗤之以鼻,“可陈宴凡那个木鱼脑袋偏就认准了这个狗屁歪理,拉着我叽里呱啦废话半天,非要让我照顾他家六郎,真是人如其名,陈烦烦,烦死了。” 林随安有些好笑,花一棠嘴里嚷嚷着烦,脸上却写满了对凌芝颜的担忧,名副其实的口嫌体直。 听凌芝颜的动静,已经变成了干呕,二人从树后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瞅着,颇有些为难。 林随安:“你说,咱们现在过去会不会有些尴尬啊?” 花一棠:“干嘛问我,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们都是男人嘛,想法自然相似。” “我这般聪慧伶俐,怎能和这个一根筋的木讷家伙相提并论?” “那就烦请四郎用你那聪慧伶俐的脑袋想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吐胆汁?” “我有止吐药。”一只苍白的手突然出现,吓得二人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方刻托着一个小白瓷瓶,面无表情站在俩人身后,下一瞬,就被花一棠和林随安七手八脚塞到了槐树后面。 花一棠竖手指:“嘘——” 方刻:“有病治病,有话说话,有屁放屁,嘘什么嘘?” 林随安:“这止吐药管用吗?” 方刻:“我在伊塔煮茶的配方上改良的。” 花一棠一把抢过瓷瓶,“你和凌六郎有仇吗?” “我相信效果拔群。”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三人正吵成一团,突然,林随安一个激灵,眼角余光瞥到了身后的影子,反手揪住花一棠的脖领子将他甩出去,自己就势往树后一猫。 出击吧,花四郎! 凌芝颜站在三步之外,表情诧异。 花一棠手忙脚乱将瓷瓶塞进袖子,若无其事摇了两下扇子,摇头摆脑道,“芳草无边柳色青,飞花、啊呸,什么鬼地方,居然没花,咳、芳草无边柳色青,漫天落叶如飞花,想不到大理寺后衙还有这般景致,啊呀,凌六郎,好巧啊,你也来赏草啊?” 凌芝颜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苍白,身姿依然笔直如松柏,目光先在花一棠脸上顿了顿,又微微偏头看向林随安和方刻。 方刻木着脸,挪到了林随安身后。 林随安抓了根树枝遮面,深感丢人:花一棠你平日里胡诌八扯的本事哪去了?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凌芝颜垂眼,抿唇微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凌某还想问那三名家属几个问题,不知三位可愿同行?” “自然自然!”花一棠勾住凌芝颜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姿态,“待你问完案子,咱们一起出去溜溜,南市有个王家食行,里面羊肉汤馎饦很是有名,你此时胃部空虚,最适合吃些温热的——” 凌芝颜有些无奈:“凌某简单吃一点就好,稍后还想回案牍堂看看卷宗——” “那些卷宗都快被你翻烂了,若有线索早就发现了。俗话说的好,活人岂能被尿憋死?咱们出去走一走,说不定就能寻到什么意想不到的线索呢?” 凌芝颜一怔,“四郎的意思是?”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花某自出生起就是个鸿运当头的体质,只要我肯出手,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更何况,如今还有林娘子和方大夫相助,如虎添翼也不过如此了!” 说着,花一棠回头朝林随安眨了眨眼。 林随安明白,花一棠说的是她的金手指,虽然目前得到的两段记忆都很令人费解,但皆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与市集和人流有关,根据花一棠主角光环的尿性,或许走出找线索才是最优解。 林随安也向花一棠眨了眨眼。 花一棠挑眉,又眨了眨眼。 林随安无奈,挤了挤眼皮:知道了。 花一棠乐了,揽着凌芝颜屁颠屁颠走了。 方刻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林随安半晌,摇了摇头,叹着气也走了,恍惚间,似乎听到他小声嘀咕:“好歹也是千净之主,眼光竟然这么差……” 林随安:哈? 南市的确有一家王家食行。 进了南市坊门,沿着主街方向一直往东,在井字街口拐一个直角,便能看到王家食行的牌匾,红漆金字,很是气派。牌匾下方摆着一面宽过三尺的门脸招牌,上面写着今日供应的餐食:羊肉汤馎饦、轻高面、毕罗、葱花阳春面,肉馅蒸饼(以羊肉居多,偶尔有鸡肉和鸭肉,几乎没有猪肉,这个时代的猪肉毫无地位)。屋基很高,登上五六个台阶才能进门,门朝南,正对着红妆坊的方向,坐在食行二层楼的雅间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樊八家的庭院。 午时一刻,樊八家的娘子们刚起身,拖着五颜六色的罗裙在园中翩翩飘荡,犹如一片片彩云。 可惜除了林随安,雅间中没人对这般养眼的景致有兴趣。 凌芝颜正在研读刚刚问来的受害人家属证词,碗里的馎饦已经成了凉面坨,花一棠恰恰相反,身前叠了六个空碗,津津有味吃第七碗,方刻吃了半碗就犯困,靠在他的大木箱上昏昏欲睡,林随安招呼门外探头脑袋的伙计进来收拾,顺便又要了一碗热的,换下了凌芝颜的凉馎饦。 凌芝颜甚至没发现自己的馎饦被换了,囫囵吞了两口,“瞿四娘和冯二娘都是在失踪后十日左右在水渠中发现的尸体,失踪前皆是出门购买家用物品。瞿四娘去的是西市,冯二娘去的是南市。” 瞿四娘是那名盲女,家住在西市隔壁的广利坊,因为眼盲行动不便,所以一般只去西市购买生活必需品。冯二娘是昨日发现的那具女尸,家住里仁坊,靠近永遁门,与大多数的东都百姓一样,都喜欢去南市购物。 “诺,又多了一处共同点。”花一棠打了个饱嗝,舒舒服服靠在凭几上,繁杂层叠的衣袂铺展开了,像只瘫在阳光下晒皮毛的萨摩耶,“这十五名女子在失踪前最后去的地点都是市集,八个人去了南市,四个人去了北市,一人是西市。” 凌芝颜:“只有瞿四娘是西市——” 林随安:“凶手很有可能是在市集将她们打晕掳走,然后带回家中杀害。” “她们头部都没有外力或者硬物敲击过的痕迹。”方刻闭着眼道。 花一棠:“难道是用迷药?” 方刻:“有可能。若是绑架数日后才被杀死,药性早已散去,尸体上定然验不出。” 凌芝颜:“东都有宵禁,三坊市集皆是午初开市,酉正闭市,戌初开始,各坊坊门陆续关闭,也就是说,凶手需得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动手——这可能吗?” 林随安:“京兆府和大理寺可曾接到过当街掳人的报案?” 凌芝颜摇头,“三坊市集乃是人流密集之地,开市之后便有市署不良人来回巡逻维护治安,从未听说过这般恶劣的案子。” 林随安根本不相信市署的不良人。上次遇袭时见过,皆是一群酒囊饭袋。但她相信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若真有异常,那么多行人,定有目击者发现不妥之处,可现在并无这样的报案,说明凶手并非以常规手段掳人,而用了更为隐秘、更加难以察觉的手法。 “凶手定是用了什么特殊方法掩人耳目,我们在这儿就算想破脑袋也没用。”花一棠坐起身,用扇子指着冯二娘阿娘的证词道,“冯二娘失踪前想做一套新衣,所以常常去南市的各家布行选看布料,或许我们可以从此处入手。” 凌芝颜皱眉:“四郎可知这南市有多少家布行?” “去问问市署不就知道了。”花一棠道,“最好能搞张南市的坊图。” 凌芝颜点头起身:“我去去就来。” “六郎慢走,我们在这儿等你的好消息啊。”花一棠欢快摇着扇子目送凌芝颜背影消失在人流中,立即起身对林随安道,“事不宜迟,我们走。” 林随安瞄了眼方刻,红衣仵作闭眼摆了摆手,“好走,不送。” “你说,方兄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林随安问。 “方兄是聪明人,我们不说,他不问,他不问,我们也不必说。”花一棠笑道,“心照不宣嘛。” 林随安耸肩,表示不予置否。 “说说你在冯二娘记忆里看到的画面,”花一棠道,“再说详细些。” 说实话,这对林随安来说有些困难,画面就那么几秒钟,用语言描述实在太苍白了,只能又干巴巴复述了一遍。 “是个阴天,有黑色的屋檐,牌匾也是黑色的,黄色的字,写了什么什么布行,大约是四个字——吧……” 如此模糊的描述,花一棠也有些犯愁,边走边飞速摇扇,眉头深锁,衣袂翻飞,喧哗的人流从他身侧路过,没留下半分痕迹,突然,他脚下一顿,转身进了一家四宝行。 四宝行卖的便是文房四宝,花一棠没选常用的笔墨纸砚,而是挑了一个黑漆小匣子,大约两寸宽,四寸长,可单手持握。匣子里装着一个小墨囊,一根只有三寸长的袖珍毛笔,还有一卷微微发黄的纸卷。林随安之前见过这套装备,是那些骑在骆驼背上的胡商用来书写的“小四宝”,堪称这个时代的便携式笔记本。 这一次,花一棠问得更详细了,“你说的屋檐大约是什么形状?可挂有风铃?可有屋脊兽?瓦片上可有青苔?飞檐倾斜的角度如何?牌匾大约有多大?是全黑色还是蓝黑色?边框可有花纹?是麦穗状还是条纹状?字迹是什么体?是金色还是黄色,亦或是橙色……” 有了花一棠的引导式提问,林随安对画面的回忆愈来愈清晰,描述愈发具体,花一棠一边确认,一边涂涂改改,改到第十稿的时候,总算有了些端倪,根据所有废稿,专心致志绘出了第十一稿。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的笔下的画面渐渐成型,嘴巴越长越大。 好家伙,这纨绔是她的脑电波扫描仪吗?竟然将金手指的画面一比一完全还原了!细致程度堪比黑白照片!甚至还特别标注了颜色。 花一棠收笔,袖口沾了沾额头的薄汗,“如何,像吗?” 林随安竖大拇指,“四郎威武!” 花一棠松了口气,“如此,我们只需照着这幅画找到这个布行——” “诶呦?这不是南市过春巷的朱户布行吗?” 一个脑袋凑到了二人旁边,嘴里呱唧呱唧嚼着糖油糕,手指头在画上捏了个油乎乎的手指印。 花一棠:“喂!” 林随安一巴掌呼了过去,“你丫的到底跑哪去了?!” 靳若揉着后脑勺,用舌头剔了剔牙龈上的油渣子,咧嘴笑道,“果然,没我不行啊!”:,, 95 9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真是绝了! 林随安手持画稿对照朱户布行的牌匾,深感花一棠就算万一以后落魄了,也能凭这手神乎其神的画画技术混口饭吃。 不仅和她的记忆一模一样,和现实也分毫不差。 靳若目光在画稿和牌匾上转了两个来回:“你们确定那个冯二娘来过这里?” “问问总是没错的。”花一棠径直进了布行大门。 布行是中等规格,面积大约有六十平,左侧是一长溜红漆柜台,货架分为上下两部分,高处摆着颜色鲜艳的布匹,低处的较为素雅,多为黑、白、灰三种,柜台上的布料则是粗、麻类更多,右侧也是一个柜台,台面上有一套三寸见方的木格套匣,分门别类装着丝线、麻线、绒花、绦子、盘扣,上面挂着几条麻绳,巴掌大小的方形布块被长木夹夹在上面,五颜六色的,摇摇晃晃的,好像店铺开业时挂的小彩旗,数量很多,应该都是样品,以供顾客触摸尝试手感。 大门正前是一扇三面屏风,用的是素娟,画的是东都流行的莲花图,屏风后隐隐有光,显然有门连接后宅。 午时刚过,正是南市热闹的时候,店里人来人往,裁布的、量体的、选线的、定制绒花的,两名伙计一名掌柜忙得脚不沾地。花一棠的衣着打扮往那一站,鹤立鸡群,掌柜立即点头哈腰迎了上来,“这位客官,可有什么需要?” 花一棠眸光略略一扫,从木夹上扯下一块青色的布料,拿在手里摩挲两下,“天青蓝价格几许?有多少货?” 掌柜眸光一亮,“贵客里面请。” 掌柜引三人绕过屏风入了后宅,宅院也颇有讲究,沿着小回廊走到尽头,便是一方茶室,低案软垫,熏香袅袅,很是僻静。 掌柜先给花一棠舀了一碗茶汤,又请林随安和靳若落座,朝三人施了礼道,“这位郎君好眼光,这天青蓝乃是来自益都的新品,采用了最新的织造工艺,颜色牢固,水洗不褪,虽不及绸缎柔软奢华,但胜在舒适耐穿,最重要的是,物美价廉。只需七百文一匹。” 花一棠点头:“取来瞧瞧。” 掌柜连连应下,出门吆喝两句,和一名伙计急匆匆去了库房。 靳若侧目:“不是问案子吗?怎么买起布来了?” 花一棠:“若想商人说实话,就要与商人做买卖。” “那你直接给钱不就得了?” “这你就不懂了,商人表面市侩,实则心有气节,若非凭自己本事赚的钱,即便是天下掉下来的金锭子,亦是不屑的。若只用钱砸,那便是极大的侮辱,令其心生不满,又如何能听到实话?” 林随安:“……” 我信了你的鬼! 靳若瞪眼:“你胡诌的吧?” 花一棠笑而不语。 很快,掌柜领着两名伙计扛着两匹青布进了茶室,花一棠慢条斯理查验了布匹的质量,表示满意,“共有多少货?” 掌柜大喜:“库房里还有三百匹,若是不够,我还可以调货。” “你那儿一共多少人?”花一棠突然问靳若。 靳若怔住:“啊?” 花一棠啧了一声,一副“这破小孩怎么这么不上道的”嫌弃表情,“做了老大,总要备几份见面礼吧,瞧你那些兄弟穿得那寒酸样,若是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摆?这天青蓝结实耐穿,颜色又不扎眼,最适合你们。” 这一次,靳若是真的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的意思是,你买这些布是要送给我的吗?” 花一棠不在意摆了摆手,“我这个做长辈的,给小辈送点东西很平常,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不必这般感动。” “谁感动了?!不对!”靳若跳起身,“你说清楚,谁是谁长辈?!” 花一棠诧异:“怎么,难道你还不打算拜林随安为师吗?” 对哦。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若非花一棠提醒,她自己都险些忘了,立即端正坐姿,德高望重瞅了眼靳若。 靳若的脸腾一下红了,支支吾吾道,“回家说、回家说……”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哦豁!看来有戏。 掌柜听得一头雾水,“三位客官,到底要几匹啊?” 花一棠:“报人数。” 靳若:“……不到六百人。” “三百匹,我们全要了。”花一棠扔给掌柜一片金叶子,“这是订金,稍后自然有人来付尾款取货。” 掌柜乐成了一朵花,“多谢惠顾多谢惠顾!” “对了掌柜,我还想向你打听一件事。”花一棠从袖口抽出冯二娘的画像,“你可曾见过这名女子?” 掌柜正高兴着,目光一触即画像上的人脸,骤然面色大变,“客官打听她作甚?” 林随安:“你认识此人?” 掌柜压低声音,“她已经在市署的公告板上贴了七八天了,刚开始是京兆府的寻人告示,后来就变成了大理寺的认尸告示,分明就是说这个小娘子已经死了啊!” 林随安飞速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眉眼微动,也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在市署公告看到的,而且,我听有人说,这位小娘子死前曾去过几家布行,其中就有您这家。我还听说,大理寺的大官很是重视此案,八成就快查过来了,所以才赶在大理寺衙吏之前来进货。” 掌柜大惊:“天地良心啊!我从未见过这名娘子!她的死与我何干?!” 林随安:“您这布行每日这么多人来来往往,或许是您忘了呢?” “哎呦呦,这位娘子啊,我们买卖人,赚得就是识人断物的钱,纵使再多的客人,只要进过我的店,我定有印象,但这位小娘子——”掌柜瞅着画像连连摇头,“的确没见过。” “我观那名掌柜神情,不似说谎。”花一棠站在布行门口,慢慢摇着扇子,观察着四周的街道和店铺。 南市主要街路呈“井”字型,东西为街,南北为路,主街两条,名为“五陵”、“香尘”,两条主路分别为“云深”、“金碧”,将整个南市划分为九宫格状的分区布局,另有小道、小巷不计其数,如蛛网般遍布其中。市署位于九区正中,周遭八区各有侧重,比如西北区以出售生鲜水果的果子行、椒笋行为主,正东区多为金银行、杂货行、席帽行、生铁行等,布行、丝绢行、染行等都聚集在西南区。 过春巷很短,只有七家店铺,朱户布行左右隔壁分别是“田家染行”和“李氏丝行”,对面是一家胡饼铺和三家布行,虽都是小铺面,但地理位置好,紧挨着武陵街和云深路相交的岔路口,人流如川。 靳若蹲在地上,打了个哈欠:“别想了,此处每日来往人流起码上万,若想找十几日前的目击证人,堪比大海捞针。” “我总觉得咱们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线索。”林随安举着画稿对照,又眯着眼睛回想半晌,突然灵光一现,“屋檐的角度不对!”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何处不对?” “屋檐应该更向上,有种扎入天空的感觉——”林随安将画稿递给花一棠,双手做出两个“八”字形成一个取景框,身体左边歪歪,右边偏偏,转换几次角度,身体慢慢后仰,越仰越低,后背几乎与地面平行,突然,惊呼一声,“哦豁!” 岂料这一喊不慎泄了丹田底气,核心腹肌一松,整个人直挺挺向着地面倒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花一棠一把揽住了林随安的腰,稳稳托住了她。 林随安怔住了,她能感觉到背后的手臂稳如磐石,还有花一棠掌心温热的气息,悠扬的果木香一浪一浪冲击着她的嗅觉,熏得人有些晕。 这小子,力气比她想象的大啊。林随安想。 花一棠脸涨得通红,低声道,“还愣着作甚,快起来!” “别动,坚持住!”林随安手上的取景框缓缓上移,“再往上一点,左边一点,多了多了,右边一点,对对对,再向下一点,好好好,稳住!” 花一棠全身都僵了,他臂弯里盛着林随安全身的重量,虽然不沉,但是这个姿势,让他联想起前一夜抱着林随安回房时的情形,那时她是睡着的,方能肆无忌惮看她,可现在,她是清醒的,灿若星辰的眸光忽闪忽闪,闪得他心脏一跳一跳地慌。 “没错,就是这个角度!”林随安终于找到了满意画面,松了口气,“花一棠,就是此处——”取景框中出现了一张绯红的俊丽面容,犹如桃花在他的脸上盛开。 “哇哦,如今年轻人真是豪迈大胆!” “别看这小郎君长得柔柔弱弱,有把子力气啊。” “噫,抱小娘子,自然有力气。” “小娘子饶过你家小郎君吧,他的脸都变成猴屁股了!” 四周一片哄笑声,竟是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帮看热闹的百姓。林随安腾一下弹起身,挪开两步,花一棠甩袖开扇,飞速扇风。 百姓们起哄,掩口乐呵呵走了。 “你俩——”靳若嘴巴张得能塞下一整个蒸饼,“到底在干嘛?” “自、自然是查案。”花一棠干巴巴道,“咳!林随安,有何发现?”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压住胸口,待剧烈的心跳平复了几分,才道,指了指刚刚的位置,“就是此处。” 花一棠踩上林随安的脚印,四下看了看,是过春巷的道路中央,地面上布满了车辙印。 “她的姿势与我刚刚很接近,”林随安比划了一下,“应该是半躺半靠,位置应该还会更高一点——” 说到这,二人豁然对视,异口同声,“她是半躺在马车里!” 林随安:“难怪看不到布行的具体名字,她应该是从车窗望出去,所以视线范围有限。” 花一棠:“她只是乘车路过,并未下车,所以布行掌柜从未见过她。” “她家中贫苦,并无马车代步。” “是凶手的马车,当时,她已经被凶手控制了!” 二人语速飞快说完,又同时陷入了沉默。 就算能推断出当时冯二娘的状态,依然没什么用,每日进出南市的马车数量多的恐怖,冯二娘又没露脸,更寻不到目击证人。已经过去了十几日,即便是一百个靳若,也无法查到那日的痕迹,更何况,他们对马车特征一无所知,根本无从查起。 “你俩——”靳若仿若看疯子般盯着二人,“到底想干嘛?!你们口中的她是谁?冯二娘吗?你们怎么知道她来过这里?还坐在马车上?你俩——”顿了顿,谨慎压低声音,“真的是人吗?” 林随安一巴掌呼在了靳若的后脑勺上,“不是人难道是鬼?” 靳若捂脑袋,“你比鬼还吓人。” “我不是早与你说过嘛。”花一棠洋洋得意摇着扇子,“花某五行八卦、风水罗盘,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能断阴阳命,能听死人言。冯二娘生前去过何处,做过何事,只需掐指一算,便了然于胸。” 靳若翻白眼:“花一棠,牛都是被你吹死的!” “这个哥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突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了花一棠的衣摆,紧接着,又探出了一张张兮兮的小脸,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叫花子,穿得破破烂烂,赤着脚,腰间却别着一双干净厚实的黑布鞋,“那你能告诉我雪儿姐姐去哪了吗?” 花一棠:“哈?” “四郎!林娘子!不好了!”凌芝颜快步走了过来,满头大汗,“刚刚得到京兆府的消息,又有一名叫钟雪的女娃失踪了。”:,, 96 9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钟雪,年十五,与年过七旬的奶奶相依为命,家境贫寒,昨日未时出门去南市买东西,整夜未归,今日钟奶奶在邻居的陪同下去京兆府报案。接案的恰好是万参军,便将消息传给了凌某。”凌芝颜步伐飞快,“万参军说会将人尽快带到南市市署,方便查案,但愿只是普通的走失——” 花一棠皱着眉头,不发一言,林随安心情沉重,也没什么说话的心情,靳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几人身后的小尾巴,那个小叫花一见到凌芝颜就吓得躲开了,似乎很忌惮官府中人也不离去,就在后面远远跟着,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市署位于南市的中心区,独门独院,门朝正南,门前有两尊石兽镇守,左侧有一面高大的红木布告板,贴满了各式各样的通知、告示,租铺的、售铺的、转让的、购房的、还有几家店铺的优惠广告,中间一片位置空出来,乃为官府发布消息的位置,最显眼的两张告示,便是冯二娘的寻人告示和大理寺的认尸告示。大门右侧,是一长溜的小型布告板,大约十来面,半人身高,半面书案大小,上面以白纸糊了,写着当天东都三大市集的物价,当然不是所有货品价格,而是具有代表性“参照物”价格。 比如生鲜区的参照物为鸡蛋和鸡,鸡蛋一文钱三个,鸡三十三文一只。米粮区参照物为粟米,四十文一斗,还有换算单位,五斗粟可换三斗大米。这个时代的手工业制品异常昂贵,碗上品四十文,中品三十五文,下品三十文,奢侈品茶饼更离谱,一方(不知道多重)上品两百文,中品一百九十文,下品一百八十文。 明庶和明风急匆匆迎了出来。 明庶:“凌公,万参军他们已经到了。” 明风:“钟奶奶和街坊四邻也一起来了,人很多。” 凌芝颜脚步一顿,回头,“钟奶奶年事已高,又常年患病,钟雪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 “放心。”花一棠拍凌芝颜肩膀,“我明白。” 小叫花子缩在布告栏下,怯生生瞅着他们,林随安朝靳若使了个眼色,靳若掏出一块白糖糕诱|惑道,“若你答应我们进去以后不乱说话,我就把这块糖糕送给你,如何?” 小叫花子噔噔噔跑过来,瞅着白糖糕咽了口口水,坚定摇头道,“我不会乱说话,我只想找到雪儿姐姐,我不要你的白糖糕。” 靳若笑了,抱起他摸了摸小脑袋,“乖。” 市署的前院里挤满了人,十余名身佩铁尺的不良人围在四周,其余皆是百姓,约莫四十多人,男女老少皆有,皆是面色焦急,窃窃私语,最中央的位置是一名鬓发雪白的老奶奶,一名铁匠和中年妇人搀扶着她,弓腰驼背,身形颤抖,看不清表情。万林和一名绿袍官站在外围,绿袍官员大约四十岁上下,留着精致的三撇胡,眼瞳微微泛棕,有胡人血统,是南市的署令官,名为崔冒。 万林见到凌芝颜眸光一亮,送上钟雪的画影图形。是个容貌清秀的小女娘,头梳双髻,身高五尺,身形瘦弱,失踪的时候穿着黄褐色半袖,素色罗裙。 崔冒低声提醒,“凌司直,那位就是钟雪的奶奶。” 院内众人低语的嗡嗡声顿时消失了,无数目光唰一下射了过来。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声音嘶哑,“求官爷救救我家雪儿!求官爷救救我家雪儿啊啊啊啊!” 众百姓几乎同一时间跪在了地上,纷纷高呼道: “求官爷救救钟小娘子!” “钟小娘子使我们看着长大的,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好的孩子了,千万不能让相柳害了她的性命啊!” “求官爷一定要抓住这天杀的相柳啊!” “相柳吸人精血,为祸四方,求官府为民除害,除妖擒魔!” 凌芝颜后背肌肉明显有一瞬间的紧绷,林随安甚至看到他的后脖颈爆出了青筋,联想他之前见到受害者家属的反应,与此时此景颇为相似,心道不妙,莫非凌司直的ptsd又要发作了? “大家不要听信谣言!这不过是一宗普通的人口走失案,与妖物并无干系!”万林振臂高呼,“大家先起来,我们定会寻到人的!” 崔冒:“没错,妖邪害人之说都是无稽之谈的谣言,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 没有一个百姓起身,钟奶奶的哭声愈发嘶哑凄惨,和着众人的喊声回荡在市署中,仿若钟鼎齐鸣,渐渐向外扩散: “求官府杀了凶妖相柳,为民除害,降妖伏魔,还百姓一方平安!” 声音很快就扩散到了市署外面,南市本就是东都最热闹的坊区,人潮熙攘,市署外亦有许多老字号店铺,越来越多的人聚到市署门外驻足观望,待听清里面的人喊的是什么,无不色变,纷纷交头接耳。人越来越多,几乎要将整个南市的人都招过来。 林随安心生警觉,这些人的反应不对劲儿。 如此众口一词,就仿佛有人特别授意他们这般说似的。 凌芝颜容色发沉,上前一步正要发话,不料花一棠突然用扇子压住他的肩膀,率先开口道,“荒唐!我花家四郎师从茅山派,开天眼,得法器,游历四方,识百鬼、辨万妖,从未听说过什么相柳!” 这一嗓门,声音虽然不大,却颇具震撼效果,霎时间,整座市署内外一片死寂。 凌芝颜急了,低呼道:“花一棠,你在胡说什么?!” 靳若:“喂喂喂,牛可不能乱吹啊!” “花某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从不吹牛。”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大开大合摇了两下,扇风吹得他鬓角发丝纷飞,在阳光下犹如染了一层金,五官越发俊丽明艳,配着通身的华贵气派,的确有几分不染俗世的谪仙姿态,“花某恩师乃是茅山派十烨道长,任何魑魅魍魉在我面前皆无所遁形,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是相柳杀人,那就与花某说个清楚明白,这相柳到底是何种模样?是如何杀人的?你们可曾亲眼见过?!” 他这一问,众人皆愣了,只有林随安笑了。 好一招引蛇出洞。 众百姓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我听说相柳是九头蛇身,贪婪成性,最喜食年轻美貌女子的精血!” “对对对,最近在水渠里发现的好几具女尸都是相柳干的!” “据说那些女尸可好看了,就仿佛睡着了一般。若是普通尸体,在水中泡了好几日,早就不成人形,怎么会这般诡异?分明就是妖邪作祟!” “听闻那相柳只吸□□血,然后留下皮囊。” “我还听说,相柳这种凶兽,不仅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这些女尸都是在水中发现的,这不就对上了嘛!” 百姓越说细节越多,版本颇为丰富,更糟糕的是,市署门外还有不少百姓也热烈加入了讨论,个个都说的有鼻子有眼。凌芝颜和万林等人的脸色愈发难看,本以为妖邪作祟之事只是小范围的谣言,可如今看来,谣言传播的速度远远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花一棠用扇柄敲着下巴,听得很是仔细,与凌芝颜等人不同的是,他越听眼睛越亮,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仿佛听的是什么传奇话本。突然,他用扇子指向人群中一名中年妇人,提声道,“这位娘子,你说相柳是蛇身九头,莫非你见过?” 那妇人突然被点名,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是挺大家都这么说。” 花一棠:“具体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记不清了……” “此事非同小可,你且细细想想。”花一棠绽出良善纯洁的笑脸,“莫要着急,慢慢想。” 妇人明显有一瞬间的恍惚,怔了怔,“啊,是徐家大娘子跟我说的。” 隔了几人位置的另一位妇人一个激灵,“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见到花一棠的目光转了过来,忙道,“我听隔壁的李婶子说的。” 李婶子:“我、我是听猪肉荣说的。” 猪肉荣:“我是听张银匠说的。” 张银匠:“我听李皮匠和田老爹说的。” 李皮匠:“我是听王二说的。” 田老爹:“我听马三爹说的。” 马三爹:“我听胡四说的——” 之前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如同亲眼目睹,可一旦被揪出,又都说是听他人说的,一个咬两个,两个咬四个,四个咬十个,于是,便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现象,此起彼伏的喊声在人群形成了毫无规律的点,点与点连接形成了繁杂的、蛛网似的线——这是人际关系线,也是谣言的传播线——渐渐的,这些线开始收拢汇总,眼看就要汇集之时,钟奶奶身侧的铁匠腾一下跳起身,破口大骂道: “如今钟小娘子被相柳抓走,危在旦夕,你们不去救人,还在此胡搅蛮缠,到底是和居心?!是你们根本就不想救人?还是说,你茅山派的弟子的身份根本就是胡诌的——” 一缕劲风“唰”扫过铁匠头顶,发髻啪一声散开,落了满脸的乱发,铁匠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众人骇然变色,谁都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条件反射都看向了花一棠,花一棠眉峰微动,展开扇子摆了个傲娇的造型,好死不死,恰好吹来一阵风,吹得他衣袂狂舞,宛若御风而来,又仿佛随时都能乘风归去。 “花某不想再听到半句污蔑我恩师的话,这次不过是小惩大诫,若有下次,小心你的狗头。”花一棠冷笑道。 铁匠脸色惨白,额头冒出汗来。 靳若瞠目结舌看着林随安,若他刚刚没看错的话,林随安的千净出了两次鞘,第一次砍断了那铁匠的发髻,第二次则是以刀压送风,她的速度太快了,站得位置又不起眼,估计除了他,没人发现她的动作。 不,应该有一个人也发现了,而且还厚颜无耻加以利用,装神弄鬼。 花一棠这家伙果然是家世渊源,奸诈入骨。 “刚刚那几位,”花一棠指着仅剩的七八人,“你们是听谁说的呢?” 几人都是农家汉子,大约四十岁上下,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不约而同看向那名铁匠,“我们是……前几日与赵铁匠吃酒时,听他说的……” 赵铁匠脸色绿了,“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钟奶奶,”花一棠打断他,“是谁告诉你,钟雪是被相柳抓走的?” 钟奶奶眼睛已经哭肿了,似乎有些发蒙,抹着泪道,“雪儿一晚上没回来,我着急,天没亮我就出门去找,我遇到了、遇到了……王婶子——” “我记得,”钟奶奶身侧的妇人叫道,“我本来要与钟奶奶一同去找里正,路上遇到了赵铁匠,他一听说钟小娘子一夜未归,就说定是被相柳抓了,让我们叫上街坊四邻一起去京兆府报案——” “哦?”花一棠似笑非笑,“这么说,赵铁匠对相柳一事颇为精通啊!” “既然如此,就请随我去大理寺详细聊聊。”凌芝颜一个眼色,明庶和明风率不良人齐刷刷围了上去,百姓有的还一头雾水,有的已经回过味儿来,拉着身边的人飞速退开,钟奶奶也被搀到了一边。 赵铁匠满头大汗,跪地连连大叫,“我、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听别人说的,相柳杀人,真的是相柳杀人,我也是为了救人啊!” 花一棠声色俱厉:“你到底是听谁说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赵铁匠:“是、是——” 岂料就在此时,一道黑光破空而至,直直朝着赵铁匠的咽喉射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绿光如电乍现,拦腰斩断了黑光。两截断箭摔在了地上。 “有刺客!别让他死了。”林随安话音未落,人已踏屋柱、攀飞檐跃上屋脊,朝着一个方向拔腿狂奔,声音远远飘了过来,“靳若!跟上!” 靳若把小叫花子往花一棠怀里一塞,人从市署大门里奔了出去,嚷嚷着,“林随安,你好歹先打个招呼啊——” 这二人动作兔走鹘落,速度极快,人都跑没影了,众人才回过神来,皆被惊得骇然变色。 赵铁匠死里逃生,大汗淋漓瘫在地上,几乎虚脱。 凌芝颜惊诧万分,看向花一棠,却看到花一棠脸拉得老长,正和怀中的小叫花子互瞪,“臭小子,不许抓我领子,这可是当季的新款——啖狗屎!你还抓!”:,, 97 9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在羽箭射|出的前一刻,林随安就看到了藏在屋脊后的黑衣杀手,特意留了个破绽,放他顺利逃脱。追了半条街,说实话有些失望,毕竟上一个被她穷追猛打的是云中月,逃命徒中的佼佼者,且不说那诡异莫测的莲花步,仅凭刁钻的逃跑路线,已经足够令人头疼了。 可眼前这名黑衣人,虽然也能在屋顶间纵跃飞奔,但腿脚明显不够利落,大约是因为他身形臃肿,手短腿短,尤其有个硕大的肥|腚,沉的他整个身体都摇摇欲坠的。 以林随安的速度,分分钟就能将此人追上,可她非但不着急,还要装作追得很辛苦的模样,时不时喊两句“站住!有胆别跑!”烘托一下紧张气氛。毕竟“打草惊蛇”的终极目的不是“草”,而是“蛇”,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费了这么大功夫散播“凶兽相柳”的谣言,若是运气好,眼前的杀手或许能引她找到谣言散播的根据地。 若是运气爆棚,传谣人与真凶有联系,便能一举救出钟雪! 靳若追了上来,立刻明白了林随安的用意,并未与她一般攀上屋顶追击,反倒隐在了人流中,甚至还给自己脸上抹了草木灰做伪装。二人一明一暗,配合默契,明处的林随安逐渐拉开与杀手的距离,暗处靳若便逐渐拉进距离。 那杀手显然也不傻,一开始似乎打算用速度甩开林随安,后来又转换策略,跃下屋顶,钻入南市窄小的道巷中,企图以地形迷惑林随安。如此正中林随安下怀,她追了几条巷子,逐渐放慢脚步,趁着杀手急转弯的功夫,转入了方向相反的小道,藏在暗处的靳若立时补位,悄无声息追踪其后。 林随安对靳若的追踪术很有信心,远远缀在后面,几个转弯后,果然跟丢了,索性放弃追击,寻了个人流多巷子走出去,四下看了看,走到一个胡饼摊前,买了个饼填肚子,将腰间的千净解下来晃了晃。 胡饼摊的老板看她的表情好似看傻子,林随安有些尴尬,看来没找对人,撩袍坐在街边屋基的台阶上,屁股刚沾地,对面卖炒果的小二一溜烟跑了过来,朝林随安鞠了躬,低声道,“千山万水总是情。” 林随安松了口气:“拈花一笑净凡尘。” “见过千净之主。”小二抱拳,“不知千净之主有何吩咐?” 林随安:“少门主稍后定有消息传来,你留意些。” 小二连连点头,又颠颠退了回去。 林随安嚼着胡饼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居然来过此处,隔一条巷子就是中午吃馎饦的王家食行,坐在这儿能遥遥看到食行的二层楼,沿着这条巷子一直向前走,便是红俏坊的内曲门。 已近酉正,夕阳沉山,暮色低垂,红妆坊内各家悬灯高挂,红灯如云,川流不息的马车涌入内曲门,不知里面是白衣翩翩的文人墨客,还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亦或是遍身金银的波斯商人,准备赴入夜后的狂欢宴会。 一名挑担的杂货郎逆着人流匆匆走出内曲门,站在巷口擦了擦汗,又挑着扁担匆匆出了巷子,恰好路过了对面的炒果摊。炒果摊小二突然大声吆喝起来,“炒栗子,热腾腾的炒栗子,香喷喷的炒栗子,最后一锅了,便宜卖喽,便宜卖喽,错过今天后悔半年呐!” 林随安把剩下的胡饼往嘴里一塞,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到炒果摊前,“来一斤。” 小二利落装好一大纸袋炒栗子,看起来起码有四五斤,“承蒙惠顾,十文钱。” 林随安愕然,悄声道,“给我的消息不是应该免费吗?” “消息自然是免费的,这是炒栗子的钱。” “……” 难怪东都净门穷成这般,这买卖做的跟打劫的一样,能有回头客才见鬼了。 林随安不情不愿掏了十文钱,小二送上炒栗子,纸袋内边缘写着一行小字:【郝六家,人已围,速来】。 “客官慢走,好吃的话再来。”小二乐道。 林随安对郝六家有印象,上次去樊八家的时候,曾坐马车路过,位于红俏坊主街南侧,距离樊八家尚有些距离,也是一户大宅院,门口立着高柱,挂着一串红色竹灯,写有“好景好水好风月”七字。 根据记忆里的位置,林随安托着炒栗子,混入了进红俏坊的人流,原本以为她一个女娘会有些扎眼,未曾想进了内曲门才发现她实在是太狭隘了,在坊内游玩的,除了男性,女性也不少,她们衣着飘逸华贵,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乘车,骑马的是最多的,头上的幂篱高高撩起,露出完美姣好的妆容,手持马鞭,旁若无人走在大街上。街上的男子表情淡然,显然对此种情形早已见怪不怪。 走着、走着,林随安便觉得有些不对,前面的男子越来越少,女子越来越多,待来到郝六家门口之时,便只有女子,没有男子。郝六家门口迎宾的是数名年轻俊秀的少年郎。 林随安:“……” 喂喂喂!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这边这边这边!”靳若从墙角阴影里探出脑袋朝她招手。 林随安尴尬看了看四周,闪身过去,“人真在里面?” “我两只眼睛盯着他从后墙翻进去的,”靳若道,“四周布置了十几个兄弟,那个杀手肯定没有再出来过!” 林随安:“那还等什么,一起进去探探。” 靳若表情有些尴尬,“郝六家并非一般的妓馆,一般只接待女子,我们进去太扎眼了,反倒会引人怀疑。” 林随安转头又瞅了一眼,门口的迎客小郎君们妆容精致,唇红齿白,巧笑盼兮,“……不若乔装成那些郎君的模样如何?” “那些郎君都细皮嫩肉的,我净门这些兄弟都是五大三粗黝黑黝黑的,”靳若嘀咕,“若是姓花的还有可能——” 林随安:“……” 情况稍微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若是普通宅院,大不了她单枪匹马冲进去掀了,可这郝六家放眼望去起码有五进院落,其内大小房间不知凡几,再加上里面的小馆和女性客人,定是龙蛇混杂,倘钟雪真在此处,那便是大海捞针,事倍功半。而且,若一个不小心,伤了其他无辜之人,就更不妙了。 唯今之计,还是谨慎些,先潜入调查,探探虚实。 “你们带净门的兄弟守住各个出口,若是刚刚那杀手出现,就将他一举擒获。”林随安低声道,“我进去瞧瞧。” 靳若握住她的手肘,语重心长道,“保持本心,莫要被野花迷了眼。” 林随安:“……” “别吃东西,别喝酒水,若真把持不住,想想咱家里那坨花,比这里的可好看多了。” 林随安差点没把整袋炒栗子塞到靳若嘴里。 既然要潜入调查,终归还是要做些伪装的(那杀手毕竟和她打过照面),时间紧迫,林随安也没别的选择,去隔壁鞋帽行买了顶幂篱罩住脸,随着人流往里面混,可刚到门口就被迎宾的少年郎拦住了,问她要花签。林随安瞄见旁边的女郎递出的竹签,以工笔精细笔法描绘出草木样式,还有郝六家的印章,显然是特制的请柬。 林随安自然没有这种东西,但她有另一样东西,想必也有同样的通行效果,从腰间抽出一片,拍到了迎宾小郎君的手里。 金叶子,花氏特产,足金足量,闪耀着万恶的奢靡之光。 小郎君接金叶子的手都有些哆嗦,歪着脑地观察林随安,似乎企图透过幂篱观察出手如此阔绰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在下今日刚到东都,素闻郝六家大名,特来逛逛,还望小郎君行个方便。”林随安不动声色又在他手里塞了两片金叶子,“区区俗物,就当给小郎君做个见面礼,还望小郎君莫要嫌弃。” 小郎君手指一缩,三片金叶子无声无息滑入了袖口,笑道,“我这就为女郎引路,女郎里面请。” 氪金果然所向睥睨,瞧瞧,这才两句话的功夫就有导游送上门了。 林随安点头:“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女郎叫我满启即可。” 满启年纪看起来和木夏差不多,单论长相,比木夏还略逊一筹,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腮红掺了高光般又红又亮,身高与林随安差不多,因为刻意鞠着后背,感觉反而有些矮,步子又轻又软,不快也不慢,端着胳膊,两扇大大的袍袖在身侧轻轻摆动,不知为何,林随安突然觉得他这走路的姿势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人身上看到过。 郝六家比林随安想象的还大,五进院落,一进前堂院,四面环绕回廊,中央建有八柱亭台大堂,账幔和竹帘高高卷起,身着白衣、头戴幞头的郎君们在堂中吹拉弹唱,林随安听不懂其中的咿咿呀呀,只觉那c位郎君手下的古琴颇有意味,想必价格不菲。女娘们三三两两聚在四周,或倚着回廊红柱,或翘脚席地而坐,或低声讨论。华灯初上,藏在回廊下的水池白雾缭绕,花影摇曳,香气袅袅。整体氛围比起樊八家更为清雅纯净,大约是为了迎合主要客源的消费喜好。 往里走,便是后堂,四扇花门分为标注“梅、兰、竹、菊”,从此处开始,客流便有分散,想必各堂院侧重皆有不同。 “梅兰竹菊各有园主,梅园主擅诗,兰园主擅画,竹园主擅琴,菊园主擅风月。”满启请林随安入歇脚小亭,奉上茶水,“不知女郎更想去哪一园?” 诗、画、琴,尚且好理解,但是这“风月”是个什么鬼? 林随安试探问道,“所谓的风月是——” 隔着厚厚的脂粉,满启的脸色自然没什么变化,耳朵却是红了,眸光流转如水,小声道,“所谓风月无边,人间至美,不足为外人道也。” 好家伙!林随安激动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目光摩拳擦掌在菊园门口转了好几圈,终归还是压下了满心的蠢蠢欲动,清了清嗓子道,“不知这四园的主人样貌身材如何啊?” 满启脸上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屑之色,“郝六家乃为东都红俏坊妓馆中的翘楚,能入此地的,样貌身材倒在其次,才学品艺才是根本,我见女郎气质不凡,想必绝非只图外表皮囊的俗人——” “非也非也,我就是一俗人,就图个脸。”林随安连连摆手道。 满启噎了噎,“四园主人虽然样貌算不得绝顶,但气质绝尘,尤其是菊园主人,身姿柔软曼妙,堪称——”说着,莹莹望向林随安,“其实,满启对女郎一见如故,若是女郎不弃,满启愿做女郎裙下之臣——” “我喜欢身形富态的,尤其是腰粗臀壮的,不知可有?” 满启被口水狠狠呛了一口,嘴角瘪了瘪,万分哀怨看了眼自己迎风细柳的腰身,低声道,“女郎的喜好怎的如此与众不同?” 林随安:“素闻郝六家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不会连我这么小小的要求都无法满足吧?” 满启踌躇半晌,叹息道,“郝六爷已经退隐多年,而且六爷从不接女客。” 这个时代的妓馆都以花魁或者老鸨的名号作为招牌,所以不难判断郝六便是此处的当家人,而且听满启的意思,此人的身材与那名杀手颇为相似。 “甚好!”林随安大喜,“我就喜欢这种清高的,速速带路。” 满启又哀怨瞅了眼林随安,“女郎要不再考虑考虑我?” 林随安掏出满满一荷包金叶子扔给满启,学着花一棠吊儿郎当的口吻道,“走着!” 满启被金叶子晃得眉开眼笑,眼角的粉都掉下来了,滴溜溜一转身,“女郎这边请。” 原来在在菊园花门旁边还有一道小花门,隐藏在层层叠叠的树丛之中,挂着一盏不起眼的小灯笼,映照着花门的名字:六园。林随安心道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否则这般隐蔽的位置她定寻不到。 门口守着两名黑衣侍从,见到满启很是纳闷。 “六爷今夜有贵客,早说了不接待他人,”待看清林随安的身形,更惊讶了,“怎么还是女客?满启你是不是找打?!” 满启垂着脑袋,“这位女郎是慕名而来,还望二位大哥高抬贵手——” “不行不行不行!若是让六爷知道了,定会剥了我们的皮!” “唉,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林随安轻轻拍了拍满启的肩膀,做势要走,就在两个侍从松懈之时,突然飞出幂篱劈晕了二人,满启瞪大了眼睛,正要尖叫,被林随安一把捂住了嘴。 “小郎君,好好带路,否则——”林随安呲牙,“嘿嘿嘿!” 满启拼命点头,眼泪不受控制溢出眼眶,在脸上冲出沟壑般的泪痕,林随安压着他踉踉跄跄向前走,穿过花门,眼前豁然开朗,又是一处颇为僻静的园子,东、南、北三个方向建有三间堂屋,中间隔着花坛灌木。东、南两间屋子中亮着灯光,北屋漆黑一片。在这个园子里,听不到外面的丝竹之音,也看不到任何客人,就仿佛此处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将外面的一切杂音都屏蔽了。 林随安背后汗毛刷刷刷立了起来,直觉告诉她,她找对了地方。 她反手将将满启劈晕,屏息凝神,放轻脚步,快速走到东侧堂屋外侧,耳朵贴在窗外听了听,屋中虽然亮着灯,但并没有任何声音。林随安又穿过灌木丛,移到了南侧堂屋外,蹲下身。 这一次,她听到了声音。 两个男人在对话,一个声音较沉,仿佛刻意压着嗓子。 “此物,真的能令人变得……天赋异禀?” 另一名嗓音高昂,犹如嗓子眼里吊着一根绳,将声音拔得又尖又高。 “郎君本就天赋异禀,若能有此物相助,定能一飞冲天,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这价格,能否再通融几分?” “哎呀,郎君可是要做大事的人,与郎君未来的伟业相比,这点小钱何足挂齿啊?” “六爷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以后若我成了大事,定不忘六爷的大恩,只是人皆有逢难之时,还望六爷能施以援手,助我一把。” “唉,罢了罢了,我还有一册珍藏多年的秘籍,配合此物一同研习,定能事半功倍。”窗户上映出一道人影,站起身,在烛火前晃了一下,林随安眸光一亮,她看得清楚,人影腰粗髋重,俨然就是之前那个杀手,立时飞起一脚踹开大门,大喝道,“呔!终于让我逮着你了!” 屋内二人骇然变色,电光火石间,一个肥硕身躯犹如铁锤滚了过来,林随安毫不客气挥出一拳,正打在他的肚子上,就听嘭一声,那人好似一个巨大的皮球跌坐地上,还咚咚弹了两下,吐出一口血,全身的肉都松垮下来。 林随安目光转到了另一人身上,那人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短靠,清俊的五官因为过度惊骇而变得扭曲。 “林、林随安,你怎么在这儿?!”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苏意蕴?”:,, 98 9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看到苏意蕴的一瞬间门,林随安脑海里涌出了无数个阴谋论,比如单远明的死,比如姜东易的轴书,比如白鹭舫上的那些黑衣杀手,如今想来,或多或少都与苏意蕴有联系。 难道苏意蕴是个boos? 可看他的动作,林随安又有些不确定——苏意蕴飞快从桌上收起了什么东西,连滚带爬往窗户边跑,鞋都跑掉了,袜子拖得老长,把他绊倒了,下巴磕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林随安听着牙都酸,也不知道磕掉了几颗牙。 若真是boss,也是个不入流的boss。 林随安提起桌案挥臂一甩,桌案稳稳落在了苏意蕴身上,四条桌腿恰好成了一个四角牢笼将他困住,造型神似一只乌龟,苏意蕴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立时破口大骂,“林随安,你这个心如毒蝎的毒妇!竟然追杀到此!你果然是要将我们苏氏赶尽杀绝!” 林随安才懒得理他,撕掉苏意蕴一截下摆,团了团塞进他嘴里,单脚踩着桌案,手肘搭在膝盖上,斜着身子,千净刀鞘咚咚咚敲了敲胖杀手的肚皮,“郝六是吧?在东都城四处传相柳杀人谣言的就是你吧?” “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郝六尖叫,“我不知道什么相柳——” 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滑出半鞘,墨绿色的刀刃在他的脖颈上割开了一条口子,血腥气犹如一条若隐若现的毒蛇缠绕在他脖颈之上。郝六的脸白了。 “我脾气不好,更没有耐心。”林随安的眼瞳被千净刀光映得诡绿诡绿的,“是谁指使你的?” 郝六:“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随安嗤笑一声,眸光在屋中转了一圈,从进入这个园子开始,她就觉得不对劲儿,身体的第六感一直在持续不断发出警告,此处有种十分危险的存在。 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就仿佛有一双看不到的眼睛一直默默注视着她。 郝六的房间门出乎意料的朴素,出除了外厅的茶案坐垫,只有一扇木质素面屏风,内堂有一个衣柜,一张床榻,窗边还有一处卧榻,卧榻上随意散落着几本轴书,除此之外,便无其他摆设。 这个屋子太干净了,就仿佛特意被收拾过一般。 郝六外面的长衫显然是仓促间门换上的,脖领处露出的还是夜行衣,头顶戴着一根金簪,与室内装修风格大相径庭。 林随安脑中冒出一个推测:这间门屋子真正的主人并不是眼前的这位“郝六爷”,而是另有其人。 若郝六并非这个园子的主人,那么,满启的话便也是谎言。 换句话说,满启也是被安排好来接待她的。 为了什么? 特意引她入这个园子? 还是引她去别处? 亦或是特意引她来见这位“郝六”? 无论是何目的,如此费尽心思,定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有趣了,林随安想,看来她误打误撞碰到一条大鱼! “看来六爷是不肯招了,”林随安重重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请六爷家所有人都去大理寺坐坐,想必大理寺的刑狱官定能帮大家想起些什么。” 郝六面色大变,正要喊什么,被林随安塞住了嘴。林随安踹断茶案的一条桌腿,将苏意蕴拖出来,撕了六爷的外衫,三下五除二将二人绑在桌腿两边,拽了拽,挺满意,这样她只需要拉着桌腿,就能同时控制两人,苏意蕴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觉得这个造型太丢人,六爷的神色明显有些慌了,嘴里呜呜乱叫,疯狂摇头。 林随安扯着二人径直走出屋子,院子里比刚刚更黑,也更静了。静得可怕。 东堂屋的灯灭了,偌大一个园子只有身后的一点烛光,将三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老长。 黑暗刺得林随安皮肤隐隐作痛,是无声的杀意,此处埋伏了不少人,听不到呼吸声,皆是功夫好手。 适才明明被林随安打晕的满启不知何时爬了起来,脸上的脂粉被蹭掉了不少,显得脸上花花绿绿的,他还是那个姿势,端着胳膊,佝着肩膀,被苍白的月光一照,露出纸扎人般的阴森笑容。 林随安感觉手上的桌腿一重,六爷不知为何跪在了地上,相比之下,苏意蕴居然还算有几分世家子弟的风骨,能勉强站着,只是身下似乎传出了淅沥沥的水流声。 满启:“林娘子,真的不考虑考虑我吗?” 林随安:“让你的主子出来,或许更合我的胃口。” “林娘子如何猜到我不是掌事之人?” 林随安想了想,“因为你长得不够好看。” 满启的脸皮抽了一下,眼角掉下几块粉渣,突然,他又笑了,皮肉堆起,粉掉得更多了,“林随安,你和传说中并不像。却又和七爷说的很像。” 他掏出一卷轴书远远抛了过来,林随安没接,任凭轴书滚落地面,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里是郝六设下的几个据点,根据这些据点顺藤摸瓜自然能破除笼罩在东都上空的谣言。”满启道,“七爷说,这是送给林娘子的礼物。” 林随安挑眉:“为何给我?” “七爷说与林娘子有缘。” “既然这么有缘,为何不出来秉烛夜谈?” 满启摇头,“七爷说还不是时候。” 林随安看了眼地上的轴书,“我怎么知道这玩意儿是真是假?” “千净之主有净门做后盾,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六爷嗓中好似杀猪般疯狂大叫,肥大的身躯在地上翻滚,连带着苏意蕴也滚到了地上。 “啊,对了,主人还让我给六爷带句话,”满启用两根食指往上拉了拉脸皮,摆出一个异常诡异的笑脸,“老六啊,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点小伎俩迟早会被查到,你偏不听。而且你运气也太差了,居然撞上了千净之主和花家四郎,想必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会将你连内到外扒个溜|光,连条亵|裤都不会剩下。事已至此,你不如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你的兄弟和家人七爷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话音未落,倏然四周劲风突起,二十余名黑衣人从黑暗中冲出,仿若一团团张牙舞爪的黑雾朝着林随安罩了过来,林随安提起桌腿一抡,太阳飞轮般将二人甩到身后,千净绿光化作漫天惊电乍现,荡、劈、扫、砍、冲、撩六招快到极致,撕裂铺天盖地的浓雾,硬生生斩出一条路,朝着满启杀了过去。 满启倒吸凉气,扭头就跑,竟是没有武功的,千净刀风几乎刮到了他的衣袂,突然,身后袭来一道骇人杀意,林随安躲闪不及,只能撤刀回防,但见刷刷刷三道刀光直逼面门,攻击的人竟然是郝六,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解开了绑绳,双眼赤红,青筋暴露,俨然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就这一回身的功夫,满启已经在黑衣人的护送下隐入了无尽黑暗。 面对郝六的疯狂攻击,林随安很吃惊,郝六用的招式,竟也是十净集的第一式“割喉血十丈,阎罗招魂幡”,难道,他也和沈勋一样,与那些黑衣人是同一伙? 满启也是?那个所谓的七爷也是? 好家伙! 林随安精神大震,千净在掌中转了个花,刀刃换成刀脊,毫不客气朝着郝六抡了上去,这样可以不用刻意消减速度,也能保全他的性命留下活口。 郝六似乎被激怒了,除了刚开始的几招攻击还有几分十净集的影子之外,余下的攻击简直就是乱打一气,速度和力量却提升了一倍,外加他的体重加成,攻击力不可谓不恐怖,准头还不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打着林随安,反倒将园子里的花坛、灌木、庭廊拆了个七七八八,林随安对了几招,愈发觉得不对,以她之前和郝六交手的经验,此人根本不可能达到这般的攻击力。他的眼睛越来越红,黑瞳都变成了血红色,脖颈的青筋隐隐显出黑色。 走火入魔?这是林随安的第一反应,不对,这个世界没有内功的概念,她遇到的所有高手没有内力,所以——是,药物的作用?! 郝六突然喷出一口黑血,一跃而起,整个人仿若一张悬在空中的巨大肉饼,朝着林随安所在的位置压了下来,林随安大惊失色,他若这般砸到地上,定然性命不保,立即扎腰下马,伸长双臂打算去接。郝六赤红眼瞳中划过一道震惊之色。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贴地冲了过来,一掌将林随安推出去,自己就势滚到了一边。 郝六砰一声砸到了地上,黑色的血浆溅起,又落入尘埃。 “你疯了吗?!”靳若一骨碌爬起身,朝着林随安大吼,“你会死的!” “我觉得差不多能接住——”林随安靳若吼得有些心虚,瞄了眼郝六,大喜,“他还活着!” 大约是皮下脂肪足够厚实,郝六居然还留了一口气,但情况不容乐观,口中不住的往外涌血浆。 “方大夫,来瞧瞧!”靳若疾呼。 方刻犹如暗夜里的一抹血色飘过来,探手摸了摸郝六的脉搏,又翻开眼皮看了看,从大木箱里翻出一卷针袋,抽出银针呲呲呲狂扎。 林随安:“方大夫怎么也来了?” 方刻手下不停,声音愈发的冷,“我在王家食行看到红俏坊这边拆房子,一猜就是林娘子的手笔。” 靳若悄声:“咱们好像把方大夫忘在王家食行了。” 林随安愕然:“他一个人在那坐了好几个时辰吗?” “方大夫太能吃了,账单居然有一贯钱。” 林随安:“……” 看来被遗忘的方兄十分生气。 “银针只能支撑他半盏茶的功夫,想问什么赶紧问。”方刻道,“别说废话。” 林随安撩袍蹲下身,直直望着郝六赤的眼睛,之前赤红色已经渐渐褪去,他的眼睛恢复了几分清明,黑筋若蜈蚣般爬在脖颈和额头,呼吸急促得很不正常。 林随安心里有几十个问题,但也知道大约根本不会听到答案,想了想,问了最关键的一个,“是你们抓了钟雪吗?” 郝六冷笑:“我还以为,你对我的身份更感兴趣。” 林随安:“我更想救人。” 郝六:“我不会告诉你。” 林随安点头,“果然,你们只是利用沉尸案散播谣言,那些案子都不是你们做的。” 郝六瞳孔剧烈一缩,“你怎么——” “因为你快死了。”林随安叹道,“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想骗我。” 根据反派死于话多的定律,此人话这么少,估计就是个炮灰。 郝六怔了一下,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老七那厮虽然人品卑劣,手段毒辣,但话说的不错,千净之主果然是……是……” 笑声中,他眼中的光渐渐散去,林随安紧蹙眉头,并没有移开目光,眼前白光一闪,她看到了郝六留下的记忆。 袅袅茶香中,有人推过来一盏茶汤。钻入耳膜的嗓音缥缈又虚弱,仿若悬崖上的一棵枯草,摇摇欲坠。 【从今日起,我排行老七。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顶替你的位置。】 “林娘子!”方刻盖上郝六的眼皮,硬邦邦道,“死人归我管。” 林随安讪讪挪到一边,皱着眉头,心里不太舒服。金手指中的茶气仿佛在心底里生根了一般,缠绕不去。让她想到一个词:如影随形。 “你——没事吧?”靳若摇手,“怎么突然呆住了?” 林随安叹气,“白忙活了,谣言这条线八成没啥用,咱们又要重头查了。” 靳若:“啥?” “幸好还剩了个活的。”林随安走到阴暗处的灌木丛,探手将逃跑未遂的苏意蕴揪了起来,苏意蕴双腿软软跪在地上,好像两根不中用的面条,全身上下只有嘴最硬,“林随安,我乃随州苏氏子弟,你若敢动我一根头发,我定会让你追悔莫及!” “省省吧,每次都是这几句,你没说烦,我都听烦了,”林随安拎着苏意蕴左右晃了晃,“刚刚郝六给你的东西呢?” “没有东西!他什么都没给我!”苏意蕴尖叫。 林随安朝靳若递眼色,“搜。” “好嘞!”靳若挽起袖子,将苏意蕴拖到一边,从上到下将摸了一圈,苏意蕴的骂声险些震破林随安的耳膜,还真摸出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折页版春|宫姿势大全,这也不稀奇,毕竟是郝六家吃饭的手艺,另一样就有些特别了,是一个瓷葫芦,通体洁白,玲珑剔透,大约有一只手那么高,表面没有任何字迹和标注,林随安摇了摇,听到里面有卡啦卡啦的声音。 林随安挑眉:“莫非是长生不老的仙丹?” 靳若接过,拔开葫芦塞,闻了闻,皱眉,“味儿不太好。” 岂料就在此时,瘫在地上的苏意蕴突然暴起,张牙舞爪朝着林随安扑了上来,“还给我!!” 他的表情狰狞变形,犹如被什么鬼怪附身一般,林随安和靳若吓了一跳,正要抬腿踢人,未曾想另一个人突然冒出横叉一杠子,踹飞了苏意蕴,翻腾飞舞的衣袂扑了林随安满身满鼻的果木香。 “你算什么东西?!敢碰我家林随安?!”花一棠还背着那个小叫花,可丝毫不影响他的发挥,单手叉腰,中气十足,“也不撒泼尿照照你的德行,配吗?!” 靳若看到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不良人冲了进来,外面喊声、叫声、骂声、哭声乱成一团,迅速判断出了形势,遮着嘴道,“姓花的不会是误会你来郝六家寻欢作乐,带人来捉|奸了吧?” 林随安侧目:“花一棠还不至于这么笨——” “林随安!”花一棠气鼓鼓转过身,眸光忽明忽暗,脸色半黑半绿,“你眼光也太差了吧!这个小倌儿长得歪瓜裂枣丑不拉几的,别说和我比,靳若都比他强一万倍!” 靳若:“噗!” 林随安:“……” 林随安:“你看清楚,那是苏意蕴!” “诶?”花一棠怔住,回头瞅了瞅,“苏家已经没落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要来郝六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个激灵,凑上前,压低声音,“莫、莫莫莫莫非……你、你还念着与……苏城先的……婚婚婚约……” 靳若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林随安:“……” 救命!这货聪明绝顶的脑花是被猪油糊了吗?! 小剧场 半个时辰前,南市市署。 花一棠犹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团团乱转,小叫花趴在他的背上不肯挪窝,像蚂蚁背着的大米粒。 凌芝颜:“四郎不必忧心,以林娘子的身手,那刺杀之人定逃不脱的。” 花一棠:“她上次追云中月才追了一刻钟,这次为何这么久?莫非是中了埋伏?!” 万林:“或许是追的远了,来不及找人报信——” 话音未落,一名不良人快步走了进来,抱拳道,“外满有个卖货郎说有要事求见花家四郎。” 花一棠:“快让他进来!” 卖货郎跑得气喘吁吁,一开口就震惊全场,“林娘子去了郝六家,少门主说——” 雪白雪白的香风嗖一下刮了出去,吹得卖货郎一个趔趄。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那个平日里走两步路都要摇五摇的扬都第一纨绔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跑没影了,只剩下绕梁三日的大嗓门,“啖狗屎!郝六家的小倌儿哪有我好看!” 凌芝颜和万林面面相觑,卖货郎吸了口气,总算说出了后半句,“少门主说,郝六家可能是杀手的据点,请凌司直迅速调不良人前去支援。” 凌芝颜:“……不愧是花家四郎,对形势的判断果然一针见血,来人,速速出发!” 万林:“……” 艾玛,凌老弟好端端的一个老实人,何时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林随安(敲额头):啊呀,忘了把满启手里的金叶子拿回来,亏大了!:,, 99 9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就着一张胡饼喝了口伊塔熬制的茶汤,苦涩酸辣的味道激得全身打了个哆嗦,不得不说,就醒神效果来说,伊塔的茶汤远胜于任何品牌的咖啡。 天渐渐亮了,朝阳的光落在大理寺案牍堂前的老槐树上,透出一股子血腥气,不知道是因为案牍堂里记载了太多的冤案、悬案,还是因为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众人肝了整整一夜,可以说有收获,也可以说没收获。 从郝六家缴获的那卷轴书(那个所谓七爷的礼物),竟然真有用,大理寺、京兆府和净门三方合作,根据轴书上记载的地址前去搜查,抓到了不少散播谣言的混混,再加上郝六家缴获的线索,配合大理寺的刑狱官连审带吓,那些小倌儿们没撑过两个时辰,全都招了。 几个月前,郝六根据几宗沉尸案编排了凶兽相柳杀人的传说,雇了许多街头混混四处散播谣言。这些混混常年混迹赌坊、酒肆、茶肆、马球场等人流密集之地,接触的人又杂又乱,在底层百姓中传播消息最是方便。郝六家的小倌儿们则是将谣言传给那些来寻乐子的女郎们,能来郝六家消费的不乏富商和世家贵女,如此一来,谣言便能顺利抵达中高层贵族阶级。 不得不说,郝六的确对传播学原理很有研究,如此上下夹击,谣言传播的速度和强度加倍,效果惊人。这些混混更是敬业,平日里除了在据点四周活动外,还常常出外勤,寻酒肉朋友吃酒打屁,务必要将谣言传播至东都每一处角落,赵铁匠便是收了他们的两吊钱,为其办事。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钟雪一案惊动了大理寺,赵铁匠恰好撞在了枪口上。 至于郝六如何得知此事,又如何赶来杀人灭口,便不得而知了。林随安怀疑,很有可能是那个“七爷”做的手脚。她甚至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们似乎是被七爷利用了。 除此之外,真正关于沉尸案和钟雪的线索,依然毫无进展。 林随安正在等,等凌芝颜的审问口供,等方刻的检尸格目,等花一棠的从铺天盖地的卷宗里爬出来,等万林找到余下十三名死者具体的下葬位置。 天光大亮之时,等到了第一个人。 靳若哈欠连天,迎着晨光的脸有些蜡黄,一屁股坐在林随安身边,掏出怀里的白糖糕填进嘴里,“你说的没错,郝六和之前在白鹭舫的那些黑衣人应该是一拨的,他设在东都的据点恰好都在净门势力最薄弱之处,定是沈勋那厮透露的消息。至于你说的什么七爷——”靳若倒了碗茶一饮而尽,苦得脸都抽抽了,“伊塔送茶过来了?” 林随安:“连夜熬的,卯时就送来了。诚意十足。” 靳若扇了扇舌头,“江湖上没人听过七爷的名号,要么是无名小卒,要么就是新起之秀。” 林随安本也不指望靳若真能查到什么,瞧那位七爷只闻其言不见其人的出场方式,显然又是个boss,定要保持相当的神秘感。只是此时听到靳若这般说,还是有些小失望。 净门做大做强迫在眉睫啊! 第二个回来的是顶着巨大黑眼圈的凌芝颜,额头鼻尖满是油光,喝了伊塔的茶居然没什么特别反应,估计这一晚上累得够呛,味觉都退化了。 “郝六家所有人,上到四名园主,下到看门小厮,全审了一遍,皆对沉尸案一无所知,只是依郝六之命行事的提线木偶。”凌芝颜眉心掐出了一道血红的印子,“满启的确是郝六家的小厮,来了不到半年,平日里听话乖巧,不擅与人打交道,好像是个孤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信息。” 林随安:背景信息处理的很干净,这个满启果然不是普通人。 “咳,苏意蕴与此事并无干系,只是恰好去郝六家玩乐,郝六是他家唯一一个接待男客的,”凌芝颜摸了摸鼻子,“不慎被林娘子偶遇——挨了一顿打,着实有些倒霉。” “他就长了张倒霉的脸,活该!”案牍堂的大门砰一声被踢开,花一棠单手抱着睡熟的小叫花子走出来,硬是在靳若和林随安的中间挤了个位置坐下来,那小叫花子深信花一棠是能掐会算的茅山派高徒,糊在他身上就不肯下来,像个狗皮膏药似的将花一棠的衣衫抓得到处都是黑手印,睡着了也不肯松手。 神奇的是,花一棠这个超级爱臭美,超级爱干净的家伙居然忍了下来,没把这小屁孩敲晕扔出去。 倒是伊塔送茶汤的时候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四郎从小就被小娃喜欢,四郎也喜欢小娃。” 林随安对伊塔的评价很是怀疑,毕竟看花一棠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显然不是人类幼崽爱好者。 “我翻看了近十年东都香料、香膏、香粉进出口记录,发现有一种香料符合方大夫的推测,能保鲜果不烂,鱼虾不腐,常被船行用于长途运输中。但后来测出此种香料有毒,被禁止进口,从此销声匿迹。最后一次出现在记录里,是五年前。”说到这,花一棠闻了闻怀里小叫花的头发,又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这小屁孩身上一股子咸鱼味儿!” 众人难得看到花一棠这般吃瘪的表情,皆是有些忍俊不禁。 方刻回来的时候,小叫花已经醒了,一手抓着花一棠的衣领,一手啃着的靳若送的白糖糕,口水掉在花一棠的袖子上,湿漉漉一大片。 方刻带回的消息十分惊人,第一项是郝六的检尸格目。 “郝六,性别男,年龄三十五至三十八岁之间,大腿、小腿、肋骨多处骨折,但并不致命,真正的死因是内脏受损,”方刻从箱子里掏出一个白瓷坛,往地上砰一放,“他的胃融了。” 众人大惊,齐刷刷向后仰身,捏住鼻子。 “胃又不是蜡烛,怎么能融了?”靳若问。 方刻:“应该是死前服用了什么烈性的药物,腐蚀了胃部。这种药会刺激心跳剧烈加速,极度扩张血管,令人精神极度亢奋。” “也就是说,他的力量和速度会突然增强?”林随安问。 “也会加速他的死亡。” 众人面面相觑。 方刻:“还有一点,他是个阉|人。” 众人:“诶???” “玄奉元年当朝圣人登基之时,已废除太监制度,放所有太监归乡安家。”凌芝颜道,“按他的年纪,莫非是前朝宫中的旧人?” 靳若:“难怪长得像个白糖糕。” 小叫花倏然将手里的白糖糕塞到了花一棠嘴里,花一棠差点没吐了。 “啊,还有一个有趣的。”方刻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取出从苏意蕴身上搜出的白瓷葫芦,摇了摇,“我顺便验了验里面的丹药,效用大约是强|壮|阳|物。” 众人:“……” 方刻又翻出苏意蕴身上的春|宫图册,“结合此物推断,苏意蕴大约不是去玩乐,而是去向郝六学习房|中|术的。” 靳若:“什么玩意儿?!” 林随安:“苏意蕴娶老婆了吗?” 花一棠冷笑一声,“八成他是将制举选妃的谣言当真了,打算修炼秘籍,一步登天呢。” 凌芝颜:“咳咳咳咳咳咳!” 林随安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随州苏氏也太拼了! 最后一个回来的是万参军,他带回消息不太妙。 余下的十三名沉尸案受害者中,两家已经离开了东都,受害人坟墓地址无从查起,还有两家嫌弃女儿死得不光彩,直接将尸体烧了,骨灰扬了。只剩下九个受害人,八家同意开馆验尸,还有一家死活不肯,说是会坏了家里的风水。 “狗屁风水,他家把那女娃葬在了乱葬岗,连祖坟都没进,我说官府要开棺验尸,居然还管我要钱!什么东西!”万林骂骂咧咧。 只有九个人啊,林随安瞅着纸上的地址,心里有些打鼓。她不知道那些尸体的状态,也不能确定金手指能否顺利启动,距离钟雪失踪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会不会已经迟了——她狠狠闭了闭眼,微微仰起头,清晨的风吹在脸上,冰凉得令人清醒。 没时间纠结这些了,事到如今,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林随安睁开眼,看向花一棠,“陪我走一趟吧。” 花一棠叹了口气,抱着小叫花站起身,“先说好,若有异常,立刻停下来。” 林随安一笑:“好。” 靳若纳闷:“你俩又在打什么哑谜?而且人都死了这么久了,还能验出来啥啊?” “那要验过才知道。”方刻背上大木箱,瞥了眼林随安,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从洛南城延春门出城,一直向北走十里,有一座山,名为保川陵,乃为东都百姓世代安葬亲族的墓区,凡是在东都城有户籍的百姓,九成以上都选择在此地安眠。 放眼望去,墓碑如林,各有形制规划,新坟土色发新,祭着几盏薄酒,旧墓痕迹斑驳,遥遥相顾,梨树与白杨交相互叠,草叶泛着青黄,枯叶纷飞,甚是凄凉。 万林之前联系的九家受害人家属中,除了一家将女儿葬在乱葬岗之外,其余八家的坟地皆在此处,三家在南山坡,四家在北山坡,还有一家在山顶。 根据坟地远近,凌芝颜规划了上山路线,万林率领一队衙吏先行一步通知受害人家属在各家坟前等候,待林随安等人抵达的时候,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妥当。 开棺验尸事关重大,程序不可谓不繁琐,首先要在坟上方搭建“红棚”,由八根高过八尺的竹竿支撑四围,上悬特制的顶棚,棚宽四尺,长六尺,材质类似油纸伞,以桐油油过,多为红褐色,可防雨、遮阳、辟邪,最重要的是,太阳照射在红棚上时,部分色光被吸收,可显示出尸体生前伤痕,类似于现代的紫外线照射的效果。 红棚四周分设东、南、西、北四个黑瓦盆,燃烧苍术、皂角,以祛除尸气,另设有一盆炭火,备好三年以上的陈醋,待尸体检验完毕,将陈醋浇泼在炭火上,生成醋气,所有参与开馆验尸之人皆需从碳盆上跨过,便可祛除沾染的污秽气味。 最重要的一步,便是开棺之后,在尸体头顶放一张“镇魂符”,这是每个仵作的秘法,皆为代代师徒口耳相传,外人不得窥探,因此每个仵作的画法皆有不同,有的形似道家符咒,有的源于外族巫法,有的从五行八卦衍化而来。无论画法如何千奇百怪,效果都被传得神乎其神。比如净化戾气、聚魂凝魄、超度往生等等,若是谁家中有人枉死,常常会从官家仵作处求一张镇魂符一同葬入坟中,用以慰藉亡灵。 林随安是第一次见到方刻写“镇魂符”,两寸宽、四寸宽的黄纸平铺在大木箱上,狼毫笔以朱砂润了,赤红如血,方刻执笔盘膝而坐,阖目片刻,先写下了死者的名字。 【周氏三娘周杏红】 她是第一名被开棺的受害者,死于九个月前,死时年仅十五岁,尸体在写口渠中发现。父母因为幼女之死抑郁成疾,先后过世,如今家中只有两个姐姐相依为命,一名十九岁,一名十七岁,相互搀扶着站在红棚十步之外,默默抹着眼泪。 京兆府的衙吏在明庶和明风的指挥下挖开坟头,凌芝颜和万林站在坟头位置负责盯工,一锹一锹的黄土在旁边堆起了两个新土堆,很快,就听到了铁锹铲在了棺材上的嚓嚓声。 方刻提笔继续向下写,字迹干枯硬挺,就如他声音一般。 【告诉我是谁杀了你。我定会将那禽兽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靳若咋舌:“这也行?!” 花一棠摇扇子:“方兄这镇魂符果然——” 林随安:果然简单粗暴! “一、二、三——开——棺——”衙吏们吆喝着,启开了棺材,腐烂的气息顿时盖过了的白术和皂角的烟气,涌入了所有人的鼻腔。 衙吏们发出一片惊呼,争先恐后跳出了坟坑,连连叫道“邪门”、“见鬼了”云云。两个姐姐脸色大变,想看又不敢看,哭得更厉害了。 林随安大约猜到了他们为何如此惊讶,走到棺旁一看,果然,棺中的尸体的脸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阖目安详,就仿佛睡着了一般。唯有漂浮在空气中尸臭表明,这具尸体脏腑早已腐去。 方刻血色长衫飘入坟坑,戴上白布手套,面不改色将手中的镇魂符折了三折,放在了周杏红的头顶,侧目看了林随安一眼。 这一次,他率先扒开了尸体的眼皮。:,, 100 10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看到了一间门院子,夯土墙、茅草顶,杨木扎成的篱笆门,门上挂着一盏竹扎的灯笼,上面布满了灰,颜色被风雨冲刷成了粉|白色,视线里的所有东西都很晃,那间门院子也很晃,然后,就慢慢远去了,变得原来越模糊,恍惚间门,听到了骨碌碌、骨碌碌的木轮滚动声,最后是车轮碾压石子地面的沙沙声…… 视线回到现实的时候,林随安的脑袋还在晕,胃里有些恶心,有种晕车的感觉,抬手敲两下额头,她的手被人拿了下来,花一棠递过一个蓝色琉璃瓶,银质的盖子,表面烧了淡白色茉莉花瓣,映得花一棠的指尖晶莹剔透。 他怀里的狗皮膏药小叫花不见了,只留下了几个黑手印。靳若抱着小叫花站在十步之外,两个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表情仿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是木夏调制的秘制香膏,可醒脑安神。”他轻声道,见林随安的表情还是懵懵的,轻轻叹了口气,扭开香膏盖子,无名指和中指沾了一点,小心翼翼涂在林随安的太阳穴上。那香膏不知是什么工艺,看起来是莹白色的膏体,但只需轻轻一揉就化成水状,渗入皮肤,清凉且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林随安清醒了,目光略略扫了一圈。方刻屏退了所有衙吏和不良人,剪开了尸体的衣服——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方刻身上,正是好时机。 “你之前买的随身携带的小四宝带了没?”林随安低声问。 花一棠又叹了口气,合上香膏盖塞给林随安,从袖子里取出小四宝的木匣,取笔沾墨,“说吧。” 林随安飞快将金手指中看到的画面细细说了一遍,这一次,画面的内容比上次丰富,花一棠废了五稿,完成了复原图,林随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是在马车上,路是石子路。” “这间门院子看起来荒废了许久,”花一棠有些发愁,“时隔九个月,不知还能不能寻到具体的位置。” “能啊,”靳若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他抱着小叫花凑过来,两条脖子伸得老长,“就算是东都里的一块瓦,一棵草,我净门也能将它翻出来,不过——”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的,“你们要先告诉我,这画上的屋子,还有上次的朱户布行,是怎么画出来的?” 花一棠哼了一声:“自然是我掐指一算——” “若你真能帮我找到所有画里的地点,”林随安打断花一棠,“我就告诉你。” 花一棠震惊看了林随安一眼。 靳若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不只这一幅?” 林随安:“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画出九幅。” 靳若“哇哦”一声,从花一棠手里抢过画纸细细端详,小叫花突然叫了起来,“我知道这里,是思顺坊曲向街的一个空园子,老久都没人住了,里面都是野狗,野狗抢我的吃的,我去打过狗。” 靳若大喜:“小叫花你确定?” 小叫花狠狠点头:“我带你去。” 靳若朝花一棠呲了呲牙,把小叫花抗在肩膀上,一溜烟跑了。 林随安松了口气,幸好有靳若和净门在,否则仅凭他们俩,估计找到明年也未必能找对地方。 花一棠的脸有些臭,气鼓鼓摇扇子,嘴皮子嘟嘟囔囔的,林随安听了一耳朵,似乎在说“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靠得住吗”如此云云,本以为他说的是小叫花,听了两句,才发现吐槽的是靳若,不由有些好笑。 他莫不是忘了靳若十八岁,而他只有十六岁,有啥资格吐槽别人是小屁孩。 方刻完成了验尸,大约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绷着脸将尸体的寿衣仔细缝好,用小刀从尸体鬓角处刮下了一块什么东西,装进小瓷瓶里,重新整理尸体,燃烧镇魂符,纸灰绕着尸体洒了,爬出坟坑,唤人重新合棺材埋土。 凌芝颜和万林迫不及待迎上去,方刻不慌不忙写好检尸格目,一人看罢皆是有些失望,死者的两个姐姐本想问问结果,一看两位官爷的表情便明白了几分,低低哭了起来。待坟重新修好,提着纸钱、香烛上前祭拜。 方刻将检尸格目递给花一棠,目光却定在林随安脸上,古井般的眼瞳深不见底,似乎隐藏了千万种情绪。“林娘子,如果不出意外,这些死者的尸身都已经腐烂,恐怕验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你觉得还有必要验下去吗?” 方刻果然是早就觉察了什么,林随安想了想,定声道,“验。” 方刻的面无表情终于有变化了,左边的眉毛微微挑起,显得干巴巴的脸上多了几分人气。 之后的整整八个时辰,众人跋山涉水走遍了整座保川陵,掘了七座坟,验了七具高度的尸体,方刻写了七份检尸格目,见到了七家悲伤心碎的家人,林随安和花一棠原本还担心凌芝颜的ptsd会中途发作,但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凌司直全程镇静,充分展示了一名高素质的大理寺探案人员的职业素养。 林随安又看到了七段回忆,每一段内容十分相似,没有任何关于凶手的直接线索。 每一次,都是坐在马车上看到的画面,有时是街道、有时是房屋、有时是市集、有时是人流、茶肆,几乎都是模糊不清、摇摇晃晃的市井画面。林随安有些不解,按理来说,每个人的执念应该各有不同,为何这些女子留下的记忆却如此相似。 或许是因为每次开棺验尸,都需要冗长的准备阶段,有了充分的休息时间门,虽然林随安在一天内频繁启动金手指,但并没有特别疲累的感觉。 花一棠依然很担心,每次开棺必要寸步不离守在她身侧,林随安回神之时,必盯着她涂上醒神香膏,直到她彻底清醒脸色方能好看些。 靳若和小叫花一直没回来,而是派了一队净门弟子来接头,花一棠画好一张图,他们便取走一张,余下的人便随着队伍继续前进—— 在万林的坚持不懈的威逼争取下,终于得到了乱葬岗第九名死者的坟地地址,亥正三刻,方刻在乱葬岗写下第九份检尸格目,林随安得到了第九段金手指记忆——是马车过桥的画面,画面中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河水和船帆。 净门弟子取走了图,林随安站在乱葬岗的坟冢中,长长、长长松了口气。 墓草萋萋,月色茫茫,她仰着头,听着花一棠和凌芝颜低声讨论着检尸格目,听着方刻收起叮叮当当的瓷瓶碰撞声,听着天上的风在响,猫头鹰坐在树杈上发出“咕咕喵、咕咕喵”的笑声,听着远处坟头的纸幡断了,落了一地雪霜。 心里突然空了一块,破洞似得吹起了呼呼的冷风,千净在鞘中发出呜呜的刀鸣,震得手掌又麻又疼,仿若和心声形成了共鸣。 林随安突然懂了,为何这次没出现金手指后遗症。因为这些记忆都很平静,没有任何激烈的情感。 那一瞬间门,她们并不知道,眼前所见将是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流连。 花一样的女孩子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一无所知地死去了。 花瓣般衣袂飘到了她身边,花一棠的脸庞在月光下白得几乎透明,他仰头看着天空的角度,让林随安想起了在扬都的时候。 “你能找到吗?”林随安问,就像扬都时他找到那些白牲的尸体一样,找到钟雪,找到凶手。 她已经将金手指做到了极致,之后的事,只有交给他了。 或者说,只有他才能做到。 花一棠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转头看着林随安笑了,“我说过,我定会信你,所以,你也一定要信我。” 他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清亮,“我一定能找到那个杀千刀的畜生。” 大理寺卿陈宴凡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坐在这儿看一个黄毛纨绔画蛋玩儿。 子时三刻被张淮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时候,明明说找到了破案的关键线索,让他带着东都舆图来大理寺案牍堂汇合,兴冲冲来了,坐了半个时辰,只看见那个花家四郎拿着一支碳笔在他珍藏的舆图上胡写乱画,这边画线、那边描点,然后又是点连线、线连点,又变成画圈,大圈套小圈,圆圈叠扁圈——虽然他之前拉下老脸请这小子照顾六郎,但他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这小子知道这张舆图有多珍贵吗?东都一百零八坊各街各巷、东都水系四河九渠水路,甚至暗水路、污水渠等等皆有标注,这般详细的舆图,放眼整个东都,除了大内和金吾卫衙门,只有他能拿的出来,有钱都没处买去! 说实话,若不是凌芝颜和张淮拉着他,早就掀了八百遍桌子了。 更可恨的是,他堂堂一个大理寺卿还在熬夜,花一棠带来的人居然旁若无人打起了瞌睡,尤其是那个红衣服的仵作,枕着的箱子睡得那叫一个香,还拉呼噜。他瞪过去,还被旁边的小娘子瞪了回来。 他记得这个小娘子姓林,号称能以一敌百,陈宴凡觉得纯属胡扯,扬都第一纨绔的行径天下谁人不知,定是为了以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才给随行的漂亮小娘子杜撰了一个听起来凶巴巴的身份。 但是,不得不说,那林娘子瞪过来的时候,的确有点背后发毛。 “四郎,如何了?”凌芝颜问。 陈宴凡侧目:居然都叫四郎这么亲热了? 花一棠右手握着碳笔,左手飞快摇着扇子,嘴里的话亦是飞快,“我根据死亡时间门将几名受害者设了序号,共十五人,冯一娘十五号,霍四娘十四号,周杏红九号,以此类推。发现尸体的位置我已经标好了。” 陈宴凡看了一眼,舆图上的确已经标注了十几个点,位置十分分散,看不出什么特别。 花一棠:“有几个点需要特别注意,一号、五号、十号、十四号。” 张淮:“为何?” 凌芝颜:“我记得,这几人检尸格目记录的致死原因与前一名死者不同。” “没错。”花一棠道,“一号到四号,死因皆是勒死,五号到九号死因为窒息而亡,十号到十三号,死因虽然是窒息,但尸体保存更加完好,十四、十五号为碳气中毒。” 凌芝颜手指一一点过舆图:“一号尸体在漕渠与洛水交接处发现,五号在写口渠与润水渠交接处,十号在润水渠,十四号在伊水渠,都在洛北城。” 张淮:“这意味什么?”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意味凶手对洛北城的风景情有独钟,又没有那么情有独钟。” 陈宴凡:“你胡扯啥呢?” “正是如此。”林随安双臂环抱千净,盯着舆图道,“不知陈公可听说过一句话,兔子不吃窝边草。”:,, 101 10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啥?什么兔子?”陈宴凡一头雾水。 “我问个最简单的问题,这些案子发生的最基本的条件是什么?”花一棠问。 张淮:“死人?” 陈宴凡:“凶手?” 花一棠翻白眼。 “是——”凌芝颜眯眼,“凶手与受害人相遇。” 花一棠连连点头:“还是我家六郎聪明。” 陈宴凡侧目:啥时候我家六郎成你家的了?! “凶手与受害人有交集,这是先决条件。所以若想抓到凶手,只要找到以下几个问题的答案即可。”花一棠啪合上扇子,扇端哒哒哒点着桌面,“第一,凶手与受害人第一相遇的地点在何处?这个案子的话,就是凶手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绑架了受害人。第二,凶手为何会选择受害人作为目标?也就是说,这些受害人都有什么共同点?第三,凶手使用的运输工具是什么?第四,杀人现场在何处?” 凌芝颜:“受害人的共同特征很明显,皆是年轻貌美的女子。” 林随安:“绑架受害者的运输工具是马车,抛尸的显然是船只。至于杀人现场,凶手处理尸体的手法如此复杂,定需要一处安全且固定的杀人场所,最后可能的便是在凶手的宅院之内。” 张淮:“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可是并无用处。” 花一棠:“并非如此,我们只需将之前的线索和今天的线索综合起来,便能推算出凶手家宅的位置。”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陈宴凡更是惊呼出声,“臭小子你以为你是神仙啊,这怎么可能算的出来?!” 林随安绷圆了眼睛,她心里冒出了一个猜测,但又觉得这个猜测太过离谱。 “我可是茅山派的弟子,秘技就是掐指一算。”花一棠似乎十分享受众人的惊讶,更嘚瑟了,“道理很简单,一个人的习惯是固定的,比如每天何时起床,何时用膳,何时吃茶,何时出门、上工、回家、睡觉,这些时间点都不会相差很远,同样的,一个人平日里出门的路线也遵循一定的习惯,基本都围绕着家宅、常去的店铺、市集、市肆、上工地点等等。” “比如凌六郎,家住敦厚坊北区,平日在皇城大理寺任职,每日清晨定是从敦厚坊北门出发,穿过履顺坊、道光坊,从宣仁门入皇城,平日里买东西也是去北市,南市甚少涉足,去西市的频率更少。当然,六郎身为大理寺司直,对东都一百零三坊都较为熟悉,但最熟悉的,依然是敦厚坊、皇城和北市,这三个地方对他来说,便是最安全,最放心的地方。” 花一棠用扇子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小圈,点了点,“凶手亦是如此,他也有一个心理上放松和安全的区域,这个区域定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往往就是凶手家宅所在的位置。”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林随安则是连连倒吸凉气,她已经听出了端倪,花一棠用的分明就是“犯罪地理画像”,一种能够根据犯罪地点间的相互联系推测出犯罪者最有可能的居住地的刑侦方法——若她没记错的话,这种方法需要计算机庞大的计算能力为辅助,好家伙,他难道要用人脑计算?! “且慢!”张淮敲着脑袋道,“我们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你所说的什么什么区更是无从谈起啊!” 陈宴凡:“说了一堆废话,完全就是本末倒置!” 花一棠扇子顶着额头,翻着白眼小声骂了句“啖狗屎,怎么这么蠢”,陈宴凡拍案而起,“你骂谁蠢?!” “花一棠的意思是,凶手不会在——呃……”林随安找了个词,“不会在他的安全区内——狩猎。”顿了顿,“一则,他害怕遇到熟人,暴露身份,二则,他担心案发后被纳入官府探查的范围。凶手内心深处不想破坏这个安全区,所以,无论是绑架,还是抛尸,都不会选择这个区域。” 花一棠朝林随安露出闪闪发亮大白牙,“没错,这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我懂了!”凌芝颜道,“我们要反过来想,没有发现尸体的区域反而更可疑。” “那便是西南城!”张淮指着舆图左下角,哪里几乎没有花一棠的标注。 “非也非也,”花一棠连连摇头,“最不可能的便是西南城区。” 凌芝颜:“这又是何道理?” “对于凶手来说,安全区不可侵|犯,同样的,特别陌生的区域也会造成他心理上的恐慌,亦非狩猎区域的最佳选择。”花一棠用了和林随安同样的词汇,又用扇子在桌上画了个大圈,将刚刚的小圈裹在里面,点了点,“这个凶手多次犯案,手法老道且谨慎,他对于未知和风险十分敏感,所以,不会去不熟悉的环境作案。” “比如,他第一次抛尸是在洛北城,成功了,这就在他心理形成了一个特别的暗示,这一片区域是他的风水宝地,第二次抛尸还是在洛北城,愈发强化了这个暗示,所以每当他改变杀人手法,挑选抛尸地点时,都在洛北城,这不是巧合,而是他下意识的选择。”花一棠砸吧了两下嘴巴,“每次发现尸体都在不同的水渠,是因为具体到每个抛尸地点,凶手不会重复选择,这样也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陈宴凡挠了挠超高的发际线,“亲娘诶,我越听越糊涂!花家老四你能给句准话吗?” “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不重复——”林随安用手指沾了茶水在大圈和小圈中间画了个中圈,分出三道圈层,指着核心圈,“凶手狩猎的位置不在安全区,”又指外圈,“也不在风险区,”最后指向中间层,“而是在不远不近的舒适区。” 花一棠:“打个比方,如果我们要找到一个落入水中的石头,可以通过石头落水时在水面形成的涟漪来推算,舒适区就是水面的涟漪,而凶手的家就是那块藏在水下的石头。” 凌芝颜、张淮和陈宴凡冒出了三脑门问号。 “呵,原来如此。”后侧冒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吓得陈宴凡“哎呦”一声,方刻不知道何时睡醒了,吊着眼梢瞅着舆图,嘴角似笑非笑,“我们现在的目标是推演出涟漪,再通过涟漪找石头。所以你们才让靳若去找那些画上的地方。” 张淮:“什么画?” 凌芝颜瞪圆眼睛,方刻瞄了眼林随安,没做声。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看来是瞒不住方兄了。 花一棠暴躁摇扇子,“靳若也太慢了,果然是小屁孩,靠不住。” “喂喂喂,姓花的,我可全听到了。”靳若扛着小叫花步履匆匆走进案牍堂,将一卷纸仍在了桌案上,“都在这儿了。” 小叫花举手:“都在这儿啦!” 靳若带来的正是之前花一棠根据林随安的金手指绘制的九张图,此时已经标注出了详细的地址。 “总算有点用。”花一棠口气很嫌弃,手下速度却是飞快。 凌芝颜盯着花一棠将画上的地址标注在舆图上,愈发不解,“这些画到底是——” “自然是用我茅山派的秘技,掐指神算算出来的。”花一棠信口胡诌,“这些都是死者生前最后去过的地方。” 张淮目瞪口呆,陈宴凡狂翻白眼。 凌芝颜:“……” 新添加的九个标注点中,周杏红的记忆画面在思顺坊曲向街,其余八个点平均分散在福善坊、永太坊、延福坊和南市的不同街巷之上,形成以南市区域集中,周边坊区分散分布的态势。 花一棠眯眼端详半晌,又提笔继续在舆图上标注,这一次,是十五个坊区。洛南城十一坊:从善、安从、恭安、道化、敦化、尚贤、广利、仁和、合节、妇仁、里仁,洛北城四坊:玉鸡、上林、积德、温雅。 凌芝颜:“这是——十五名受害人家宅的地址?” 靳若:“我让兄弟们又确认了一遍,这十五个女娃确实互相都不认识,家里也无交集,钟雪也是。” 花一棠扇子摇得越来越快,吹得他鬓角发丝乱舞,突然,放下扇子,将两边袖口一扎,整个人趴在舆图上,抓着碳笔先将九个金手指记忆点和相对应的受害人住宅连起来,手指丈量距离,依次画出大大小小九个圈,圈与圈之间各有交集,紧接着,又将金手指记忆点和对应的尸体发现地位置串起,又画了九个大小不一的圈,再将余下的尸体发现地连接,他的手很稳,直线笔直,好像比着尺子画出一般,圆圈很圆,彷如手里藏着一个圆规——加上之前描绘的圈圈圆圆圈圈,舆图的右半边几乎已经被各种杂乱的点、线、圈层层覆盖,简直是一团乱麻。 张淮歪头:“这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林随安也不能。 现在已经进入到“犯罪地理画像”的推演计算部分,在她的世界,这个阶段基本是靠计算机、计算软件和庞大数据库完成的,她实在理解不能,只能挂着和众人同款的懵逼表情盯着花一棠的手。 花一棠的手指被碳笔染得漆黑,在舆图的点、线、圈中间飞快地移动,不断画下新的线条,整个案牍堂异常安静,连小叫花都不敢大口喘气,只能听到碳笔和舆图摩擦的沙沙声,突然,他手下一顿,扔掉碳笔,摊开手掌,“毛笔,墨。”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方刻啧了一声,取出毛笔沾了墨汁递给他,花一棠悬腕在舆图上点上米粒大小的墨点,“根据近五年的东都水纹记录和尸体发现地的地形水势,结合发现尸体前后几日的天气境况,我大约推测出这十五具尸身的抛尸地点。今年雨水较多,可能会有些许误差,但愿影响不大。” 凌芝颜:“你何时看的水纹录?” 花一棠:“昨夜顺便看的。” 靳若:“这也能记住?!” 小叫花:“啥是水纹?” 张淮下巴掉了,陈宴凡狂挠发际线,“我珍藏的舆图!全毁了!” 花一棠手肘提起一寸,又缓缓依次落下,点下第二批墨点,“这是我根据受害人生前的行动轨迹推演出的凶手与受害人相遇的地点,也是凶手狩猎的地点。” 众人:“!!” 林随安:好家伙! 花一棠将笔还给方刻,又道,“朱砂。” 方刻换了一只笔,重新沾了朱砂递给花一棠。 花一棠眉眼凌厉,下笔毅然坚定,在舆图上精细绘制出四个大小不一的赤色圆,慢慢在各点之间连线,“根据狩猎地点和抛尸地点,推算出两版凶手的安全区和舒适区,一版适用于陆地坊图,一版适用于水路图,这与之前推断的结果大致相同,凶手利用马车和船只作案,所以才会形成两套区域——”他笑了一下,“两层区域叠加,可大大缩小凶手居住地的范围。” 众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赤红色的狼毫笔尖缓缓在舆图上方移动,越过层层叠叠的碳笔线,穿过赤红色的圆,最终悬停,轻轻点在了富教坊。 “凶手的家,就在此坊之中。” 东都十一月的晨气是湿润的,露水的气味透心凉,钻进鼻腔总想打喷嚏。清早的阳光是金黄色,一缕一缕的,透过车窗洒在花一棠的俊丽的五官上,彷如涂了一层薄薄的蜂蜜。他倚着锦缎织花的软垫,扇端顶着额角,慵懒的衣衫随着车身轻轻晃动,似乎睡着了,长手长脚占领了一半的车厢。 林随安、方刻、靳若抱着小叫花挤占另一半车厢,破天荒的没有人抱怨。四个人的表情皆是难以言喻。 花一棠刚刚神一般的推演操作给大家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撼,陈宴凡的下巴就没合上过,张淮好点,就是眼珠子掉出来了,整体看下来,居然是资历最浅的凌芝颜最镇静,大约是常常被震惊,已经习惯了,还提出了一套暗中地毯式搜查的方案——花一棠只是划出了一个坊区范围,具体的搜寻侦查工作还需要多方配合,尤其需要净门的配合(钟雪如今下落不明,不可激怒凶手)。 卯初一刻,众人整队出发,若无意外,抵达富教坊时,正好赶上开坊门。按理来说,众人又熬了一夜,本该在马车上补个觉,可是包括方刻在内,所有人都倍儿精神,谁也睡不着。 方刻没有什么表情,他一直没表情,就是盯着花一棠。小叫花团在靳若怀里,满脸崇拜瞅着,靳若的眼珠子似乎想把花一棠舔一遍。林随安表面最冷静,其实内心早已经炸了,一直循环着两个问题。 这货真的不是穿越的吗? 这货真的不是计算机成精转世吗? 突然,花一棠轻笑一声,睁开眼睛,捋了捋袖子,换了个姿势坐起身,眸光流转如水,脚丫子翘得老高,“让花某猜猜,现在诸位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将扇子拢在嘴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啊呀,天底下居然有如此聪慧绝伦神机妙算之人,啊呀呀,世上竟然有如此才貌双全虚怀若谷之人,啊呀呀呀,能与如此倾世的才子同行,当真是三生有幸,十世之功德啊!” 众人:“……” 方刻:“我真想切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靳若:“大约是几坨猪脑花。” 小叫花吸溜口水,“脑花,好香。” 林随安:“……” 这货肯定不是穿越的!她死也不想和这种二货成为老乡! 花一棠完全无视众人的吐槽,十分嘚瑟摇着扇子,大清早又潮又冷的,也不怕着凉,“来来来,小靳若,再复习一下。” 靳若:“不用了吧!” 花一棠:“我怕你那核桃仁脑袋记不住。” 靳若翻着白眼,硬邦邦背诵,“我们要找的人特征如下:家住富教坊,男性,年纪在二十岁到四十岁左右,家境殷实,有船有宅有马车,有门路能寻到海外进口的贵重香料,熟悉东都水路,大概率是商人,容貌端正和善,言谈举止有礼——喂喂喂,前面几条也就算了,后面这也太扯了,你怎么知道这凶手长什么样,莫非也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所有的受害人皆是无防备上了凶手的马车,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的下中了迷药。”林随安道,“受害人皆是年轻女子,怎会轻易上陌生人的马车,所以凶手定然有什么特殊办法令她们放松警惕,或许是样貌和善,或许是有特别的身份,又或许——”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突然想起了一个现代的典型案例,霎时冒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吱呀一声停了,富教坊到了。:,, 102 10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东都与绝大多数唐国城市一样,遵循着北贵南贫的传统布局,洛北城与皇城相邻,士族、贵族和官员多聚居于此,地价与地势一般高出洛南城一大截,可谓寸土寸金,除了特立独行的花氏,平常的商户自是没有财力和地位在此处购地建宅。 东都作为唐国五大都城之首,汇集了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商人,富豪的数量尤为客观,既然碍于身份不能在洛北城落户,那就选洛南城的最优地势建宅,与洛北城一水之隔的十三坊便是最佳位置,临着洛水,三支水渠穿行其中,交通便利,风水极好,渐渐成了东都颇为有名的富户区。 十三坊东起延庆坊,西终惠和坊,北临洛水,南临南市,每坊面积大约是平常坊区的二分之一,坊中人口密度较低,皆是大宅大院,做个比方,大约类似于现代大都市的河景别墅区。东都孩童自幼便会哼唱歌谣:“十三坊,六坊地,四河九渠最中心,东延庆,日升光,西惠和,火烧云,北水运财滚滚至,福光南市耀耀来。” 富教坊位于十三坊的中央区域,不得不说,位置十分微妙。此坊共有住户八百余户,其中七成以上为获得唐国国籍的番人,尤以波斯商人居多,坊门一开,满眼皆是头戴毡帽、身着唐服的金发碧眼,听到的皆是叽里咕噜的波斯语和变调唐语的混合体,林随安坐在车上瞧着,颇有种出过旅游的错觉。 凌芝颜带来的皆是大理寺衙吏中的精英,五十名精壮汉子,由明风和明庶带队,换了便装,不骑马,改坐马车分批低调出,凌芝颜也换了身常服,黑衫黑幞头,白玉石的腰带和矮皮靴,妥妥的士族贵公子范儿。 负责接应凌芝颜的是富教坊的里正。东都每坊设里正一名,配衙吏两名,掌坊民户籍、负责课植农桑、检查非法、催办赋役、协调邻里等日常工作,大约相当于坊区居委会主任和地税官的结合版,一般由坊区居民推选德高望重之人担任。 大大出乎林随安的意料,这名里正是一名波斯人,名叫塔塔尔干,三十岁左右,金色头发编成华丽的小辫,以银线细细绑了,盘在头顶,金色的八字胡抹了蜡油,翘起的尾梢内扣成两个小圈,造型十分稳固,估计十级大风都吹不散,一口唐语说得比林随安的味儿还正。 凌芝颜并未明说要侦查连环杀人案,只说要寻一人回大理寺协助调查,塔塔尔干听完寻人的要求,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凌司直,不瞒你说,这富教坊里八百三十六户,起码有一多半都符合您的要求,这、这从何找起啊?” “你只需提供详细的户籍资料,派人带路即可,”凌芝颜道,“在册的和不在册的都需要。” 塔塔尔干满口应下,令身后的衙吏回去取了,目光凌芝颜身后的几辆马车上转了两圈,抄着手不吭声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靳若从车窗缝里看了,嘀咕道,“我怎么觉得这个里正长得贼眉鼠眼。” 花一棠:“里正是最熟悉里坊情形之人,他话里话外都是推脱之词,定有问题。” 靳若眼睛一亮,抱着小叫花推开车门,“我且出去转转。” “靳若,”林随安叫住他,“凶手家可能还有女眷,或许是帮凶。” 靳若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跳下了车。 花一棠和方刻齐刷刷看着林随安。 林随安:“我以前看过一个连环奸杀案,凶手是一双夫妻,身怀六甲的妻子为了留住丈夫的心,诱拐年轻女子回家,供丈夫奸|淫后,再将女子杀死。” 方刻干枯的眼皮跳了一下,花一棠倒吸凉气,扇端咚咚咚敲击着额角,“女子吗……” 方刻沉默片刻,从大木箱里取出九个红蜡封住的小瓷瓶,在座位上一字排开,林随安吓得一屁股调转方向,挤坐在花一棠身边,花一棠往车角缩了缩,瞪着一对大眼珠子,“方兄,这些瓷瓶中莫非是之前去保川陵和乱葬岗——” “我在那九具尸体上分别脸切下了一小块面部皮肤,泡在里面一宿,现在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方刻拔下瓶塞,瞧了瞧,又闻了闻,“有隐隐的花香味儿,味感甜腻,你们可要闻闻?” 花一棠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林随安本来还挺好奇那小瓷瓶里的液体是什么东西,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第六感告诉她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方刻的表情有些遗憾,合上瓶塞道:“之前研究东都流行的春宫本子时,好几本里都提到过一种香脂膏,涂在女子唇上,粉嫩如花瓣,气味芬芳甜腻,触感盈柔,持色长久,长期使用,有永葆青春之奇效,据说是海外贡品,因为备受欢迎,又推出了类似的粉膏、腮膏,可后来不知为何,这种神奇的香脂膏突然销声匿迹了,消失的时间大约是五年前。”方刻挑眉,“觉不觉得很耳熟?” 花一棠:“和我在卷宗中发现的能保持果蔬鱼虾生鲜的香料很相似。” 林随安:“难道是同一种原料制作的?” “这种香脂膏价格不菲,普通百姓家的女子买不起也用不起,”方刻将瓷瓶一一收回大木箱,“我要去一趟红俏坊。” 的确是个不错的调查方向。林随安心道,若这种香脂膏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奇,红俏坊的花魁和妓人们定然不惜重金采购,若是走运的话找到些许存货,定是一条重大线索。 “方兄且留步,”花一棠从车窗里钻出脑袋,掏出一荷包金叶子扔过去,顿了顿,“保重啊!” 方刻莫名其妙瞪了花一棠一眼,红衣如风走了。 林随安斜眼瞥着花一棠,花一棠用扇子拍着胸口,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方兄涉世未深,不善言辞,此去孤身涉险,只怕是羊入虎口,花某甚是忧心,甚是忧心啊!” 林随安:“……” 我信了你的邪!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偷笑。若不是此时分身乏术,这货恨不得跟上去看方大夫的笑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林随安想象了一下木着脸的方刻被一群妖娆美艳的妓人围起来的画面——嘿嘿,她也想去看热闹。 塔塔尔干派出去的衙吏回来了,带回来两箱户籍卷轴,一箱是根据凌芝颜的要求挑选出来的需要排查的嫌疑人,家中有适龄男子,经商,有船有车,宅院大,共有三百多户,如此庞大的数量,不知道要排查到什么时候。另一箱是暂时排除嫌疑的,家中男丁常年在外,只有女眷和孩子的,主人在外经商,只留下老仆的,还有十来户番人空宅,临近年关,都归乡探亲了。 凌芝颜上车简单和花一棠商量了一下,制定了简单的搜查方向和路线,便领着人马匆匆出发了,林随安本想也跟着去,花一棠拉住了她,朝车外的里正努了努嘴。 塔塔尔干表面十分配合大理寺,将手下仅有的两名衙吏和四名不良人都派给了凌芝颜,但自己却推脱还有要事在身,并未随行。待大理寺的人马一走,他就飞快避开人群,钻进了坊门旁的小巷子里。 林随安朝花一棠打了个眼色,钻出马车悄无声息跟在后面,塔塔尔干一路小跑,时不时回头观望,十分谨慎,在窄小的巷道里左转右转,林随安不敢跟得太近,又不敢太远,追得颇为辛苦,在七扭八歪的巷子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好容易转了出去,眼瞅着塔塔尔干进了一户宅院,不便再追,只能守在门外。 过了不到半刻钟,院门开了,出来五六个身着胡服的男人,每个都戴着大大的毡帽,弓着腰,呼一下散开,朝着不同方向跑走了,把林随安搞了个措手不及,正纠结要追哪一个的时候,角落里的突然冒出几道人影瞬间跟了上去,有个背影颇为眼熟,林随安认出是七星中的天枢。 是净门的人。林随安放心了,想了想,待在原地没动,继续守着。 又过了一刻钟,院中又出来一个人,穿着唐服长袍,戴着斗笠,穿着一双厚底羊皮靴,林随安认出是塔塔尔干的靴子,顿时大喜,此人的行为越诡异,说明他的问题越大, 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塔塔尔干行走的速度慢了不少,混在人流中甚是不起眼。富教坊四条主街呈井字形交叉,期间穿插着小道小巷若干,塔塔尔干似乎胸有成竹,频繁转换道路和方向,忽南忽北,转东插西,一路行来,遍布全坊的大理寺衙吏竟是一个都没碰上,想必是他派去的带路的不良人特意为他留了空隙。 大约走了一刻钟,塔塔尔干到了富教坊东区的一所宅院门前,这所宅院是富教坊少有的小门面,单扇黑漆木门,没有守门石兽,院墙高耸,院内绿植葱郁,高大的杨树冠伸出墙面,遮下半条街的阴影,树叶中夹杂着几朵白色的小花。 塔塔尔干敲了四下门,三短一长,又凑到门前低声说了句什么,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闪身挤了进去,门悄无声息关上了。 林随安四下望了望,此处位置偏僻,几乎没有行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身攀上墙头,跃到院内的杨树上,蹲在树杈上观察这所宅院。 这是一处三进园子,打眼一瞧,起码有二十多间大小厢房,刚刚塔塔尔干进的是后偏门,前面应该还有面朝主街的正门,园子的主人大约是个附庸风雅的,还建了个雅致的后花园,树木花草湖石水潭一应俱全。园子安静地有些怪异,林随安在树上瞧了半天,愣是一个人都没瞧见,塔塔尔干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沿着园中的回廊去了前院,又或许是入了哪间厢屋。 来都来了,不转一圈似乎有点亏。 林随安跃下树,翻身跳上湖石,借力攀上回廊屋顶,这园子的回廊建得甚是讲究,双层回字型,几乎能抵达院中所有地方,林随安沉腰下马,放轻脚步,犹如一片疾风吹起的树叶贴着回廊屋顶疾行,先在后园转了一圈,又去了中园,再去前园,所有厢屋都扫一遍,一整圈转下来,莫说人了,连个鬼都没瞅见,不由有些纳闷,没看到其他人也就罢了,塔塔尔干似乎也人间蒸发了。 这种时候,林随安就有些怀念手机了,若是此时能给靳若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应——突然,林随安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扬都的连环杀人案,当时是通过两个连环密道才找到的杀人现场,莫非,这个园子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所建,其内藏了通向别处的密道? 林随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立即跃下回廊,四下转悠着,果然在中园厢房外发现了些许脚印,方向直指前堂,追着脚印来到前院正堂前方,石子地面换成了木地板,没有靳若的眼力,脚印自然追丢了,林随安抓了抓脑门,心里有些泄气。 果然,专业的事儿还是需要专业的人来做,追踪术这种高难度的技术,她实在是参悟不能。 岂料就在此时,身后发出“咔哒”一声,正堂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塔塔尔干火急火燎冲了出来,嘴里呜哩哇啦不知道喊着什么,身后跟着一串抬箱子的、挑担子的、抗麻袋的……呜呜泱泱好大一群人,有胡人、有唐人、更多则是波斯人。 林随安眨了眨眼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塔塔尔干一众彻底傻了。 风吹过,正堂的大木门咯吱吱响了一声,塔塔尔干猝然拔高嗓门尖叫:“她是官府的人,抓住她!” 林随安呲牙一笑,千净在手中挽了个刀花。 喔嚯,倒霉了这么久,终于让她撞了一次大运。:,, 103 10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塔塔尔干觉得自己见鬼了! 跟随他的这十八人,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高手,佣金每人每月要花费三贯钱,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钱花得值,一直以来也的确如此,凡是挡路的、寻衅的,找事儿的,皆被这些人收拾地妥妥当当。所以,当见到院子里只有一个瘦弱的小娘子之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撞了大运——十八名高手对付一个小娘子,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可是,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踢到了铁板。 他的话音未落,那小娘子就仿佛一团黑色的暴风擦着他的肩膀卷了过去,抡开刀鞘,刀风呼呼作响,轰一下抡飞了左边的八人,轰一下又抡翻了右边十人——塔塔尔干只在战场上见过这般恐怖的攻击方式——长六尺,宽一尺半的斩|马|刀,重达六十斤,需要三名年轻力壮的精兵共同操作方能控制,一刀当关,万夫莫开。可这个小娘子的刀只有两尺长,甚至刀还没出鞘,竟然抡出了横扫千军的气势,这不是鬼是什么?! 没有人尖叫,也没有人逃跑,因为根本来不及,塔塔尔干只觉眼前一暗一亮,惊悚回头,但见那小娘子站在横七竖八的躺尸中,单手握着短刀,刀鞘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肩膀,仿佛刚刚那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只是松松筋骨的程度。 她挑着半面眉毛,笑得犹如一只捉到鸡的黄鼠狼,“里正大人,你跑什么?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眸光骤然一利,“是杀了人?还是藏了尸?” 塔塔尔干全身的血液逆涌而上,耳边隆隆作响,根本没听清小娘子的话,脑袋里只剩一个尖叫的声音: 【完了完了完了,被发现了!全完了!】 林随安觉得有些不对,塔塔尔干似乎被她吓坏了,两个膝盖抖个不停,突然,吧唧跪在了地上,卷成圈的小胡子炸了毛——这和花一棠做出的罪犯画像完全不符,凶手是个残忍自负且谨慎的人,就算被抓到现行,也不该是这般反应。莫非找错了方向? 林随安拔刀砍开了脚下的大木箱,漏出一地绣花的荷包,抓起一个拆开,里面装的竟是茶饼,香味延绵悠长,大约是上品,又刺破旁边的两个麻袋,白色的细小颗粒流出,林随安捻了一小撮,闻了闻,用舌尖一舔,原来是盐。 岂料就在此时,地面传来轰轰巨响,数道浓烟滚滚腾空而起,看方向和位置,竟是遍布了整个富教坊,塔塔尔干好似被电击了般腾一下跳起身,从腰间扯出一个小布包,甩手撒出一大捧红色香料,好死不死来了阵风,好家伙,刺鼻的香味劈头盖脸扑了过来,好像有一百个花一棠挂了满身的香囊球群魔乱舞,林随安连打三个喷嚏,眼泪不受控制糊住了视线,连忙抹了两把,扭头一看,塔塔尔干好似烧了尾巴的耗子,屁股冒烟窜出了大门。 林随安几乎是前后脚追了出去,她是从后门进的园子,冲出门才发现这园子正门临着一条主街,街上有不少行人,斜对面一户人家门口停着四五辆牛车,一辆马车,几名伙计正在搬东西,此时都被空中的浓烟吸引了注意力,驻足观望,塔塔尔干很快被人认了出来,有人询问出了何事,塔塔尔干不管不顾撞翻好几个,指身后的林随安喊着听不懂的词汇。 这一喊可不要紧,众人立即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朝林随安砸了过来,箩筐、扁担、树杈子、水萝卜、烂菜叶、土坷垃,不是暗器更胜暗器,林随安脸上的香料还没抹完,一见这阵势,立时猜到了塔塔尔干喊的话是什么,心里骂了句啖狗屎,将千净向后腰一插,身体贴地疾奔两个s形,毫发无损避过所有障碍物,大叫道,“大理寺办案,凡阻碍者,按同罪论处!” 这一喊果然有用,所有人都停了手,居然还有人给林随安指方向,“他往那边跑了!” 几句话的功夫,塔塔尔干跳上对面的马车,踹翻了车把式,驾车狂逃而去,搬货的仆从追在后面大喊大叫,林随安啧了一声,她侧身以掌击打地面,身体打横腾了起来,凌空翻转,落在了街边的院墙上,院墙以夯土堆砌,只有一尺宽,林随安足尖发力,踏着墙头狂奔数步,二次腾空而起,身体犹如一直拉满的弓箭一弹一收,豁然飞出三四丈距离,咚一声稳稳落在了塔塔尔干的马车车顶。 塔塔尔干回头一看,骇然变色,猛地一拉缰绳,马嘶震天,整个马车飘移急转,林随安手疾眼快扒住车顶,身体嗖一下荡出,半个身体悬空,车厢里咚一声,传出女子的尖叫,车里居然还有人。 马车几乎失控,塔塔尔干自己作孽也被甩了出去,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叫得跟杀猪一样,情况不太妙,林随安腰腹用力收起双腿,双手双脚同时施力,凌空一字马弹起,稳稳骑在了发狂的马匹背上,右手拉住缰绳向上一提,将塔塔尔干提回马车,左手揪住马鬃一扯,马匹嘶鸣凄厉,前蹄离地,又重重落下,马车停住了。 塔塔尔干挂在车边,裤子、鞋都磨破了,露出来皮肤血肉模糊,手掌被缰绳勒出了血痕,奄奄一息瞅着林随安,小胡子上涂满了鼻涕眼泪,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瞧他这模样,八成也没力气逃了,林随安扯断缰绳绑住塔塔尔干双手,推开车门。 马车角落缩着一个小女娘,年纪大约十二三岁,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木匣,哭得稀里哗啦,扎着唐国丫鬟常见的双髻。 “你没事吧?”林随安问。 小女娘摇了摇头,她长得很水灵,一双眼睛仿佛浸了水的葡萄,怯生生看了林随安一眼,受惊似得睁得很大。 林随安探手将她扶出马车,小女娘吓得腿软,脚一落地就往下出溜,林随安只能环着她的腰,让她半挂在身上,四周围了一群人,远远站着,谁也不敢接近,朝着塔塔尔干指指点点,几乎都是波斯人和番人,林随安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塔塔尔干的脸色越来越白,大约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 街口急匆匆跑来一队人,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刚刚负责卸货的伙计,后面跟着一名衣着素雅的女子,身形高挑,头梳高髻,披着淡绿色的披帛,被另一名双髻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跑过来,语音袅袅好似黄莺,“樱桃——樱桃——你在哪?啊!樱桃——你没事吧?” 林随安怀里的小娘子哇一声哭了,扑到了女子脚下,女子忙扶起,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眼圈红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家主,吓死我了!樱桃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家主了!哇哇哇呜呜呜——” 女子手忙脚乱替樱桃擦去眼泪,瞥了眼塔塔尔干,“里正您这是作甚?莫非是我的份子钱没交够?那您直说啊,何必为难我家的小丫鬟?!” 塔塔尔干生无可恋瞅了眼女子,闭麦了。 “什么份子钱?”林随安问。 女子目光转向了林随安,她五官长得很平凡,即使细细施了粉黛,点了花钿,涂了唇脂,也只能用平平无奇形容,唯有眼睛很特别,大约是有胡人血统,瞳色很淡,眸光流转,似藏着千言万语,林随安被她这一眼勾得心跳漏了半拍。 “家主,是这位娘子救了我,这小娘子好生厉害的。”樱桃低声道。 女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抿唇微笑,福身行礼,“多谢娘子救了我家樱桃,我叫柔千儿,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姓林。”林随安观察着柔千儿的身形,她的仪态非常漂亮,脖颈修长,腰身笔直,显然经过特殊的礼仪训练,“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柔千儿又瞅了眼塔塔尔干,似乎明白了什么,挪着碎步凑到林随安身边,又福了福身,“敢问这位林娘子,里正是犯了什么事儿吗?” 说话的时候,她又用眼神含情脉脉勾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呼吸一滞,背后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就在此时,一柄玉骨扇从天而降,咚一声砸在了柔千儿的脑袋上,柔千儿惊呼一声,捂着脑袋退开,林随安条件反射抬手接住了扇子,回头。 凌芝颜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明庶、明风,三人脸上都黑漆漆的,仿佛被碳烤了一般,与他们三人完全相反,花一棠繁复的袍衫白得发亮,俊丽的眉眼凌厉异常,仿佛一朵怒放的牡丹,极具侵略性。 他走得飞快,衣袂翻飞,一阵风似的刮过来,抓起林随安手里的扇子,将林随安挡在身后,半眯着眼上上下下将柔千儿扫了一圈,柔千儿低头垂眼,矜持着又退了两步。 凌芝颜环顾四周,提声道,“富教坊里正塔塔尔干囤积走私私盐、私贩茶叶,富教坊内十一处非法仓库已被查封,证据确凿!” 四周围观的百姓轰一声就炸了,各式各样的番语叽里呱啦吵翻了天。 林随安诧异,戳了戳花一棠:“走私?” 花一棠眼睛盯着柔千儿,嘴里回答林随安:“算是意外收获。” 林随安:“……” 好家伙,想查的案子没查到,却破了一宗完全没料到的案子,这算倒霉还是算走运? 花一棠突然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林随安尴尬,“塔塔尔干逃跑时洒的香粉,我不小心沾了些。” 花一棠的目光终于从柔千儿身上挪开,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举着扇子对着林随安呼啦啦扇风,“波斯人最懂香料,怎么随身 带着这么劣质的香料,回去可要好好洗洗。” 林随安打了个喷嚏。 凌芝颜:“凡知晓塔塔尔干违法犯罪线索者,皆可向大理寺上报,一经查实,论功行赏。” 整条街倏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似是没听懂,又似被吓傻了。 柔千儿上前一步,黄莺般的嗓音婉转如歌,“这位官爷说的可是真的?” 凌芝颜点头,“真的。” 柔千儿眼眶一红,怔怔落下泪来,盈盈下拜,声音脱去柔软,变得异常尖锐,“塔塔尔干欺压百姓,私收人头税,我等苦不堪言,求官爷为我们做主!” 凌芝颜大惊:“此言当真?!” 柔千儿身后的伙计、丫鬟齐刷刷跪地,紧接着,整条街的百姓都跪了下来,这一次,他们喊得不是番语,也不是波斯语,而是唐语。 “塔塔尔干仗着里正的身份,鱼肉乡里,欺男霸女!” “塔塔尔干豢养了一批厉害的打手,号称十八罗汉,谁若上告,就会被狠狠打一顿,还会被逐出富教坊,” “塔塔尔干和南市、北市、西市市署令官都有交情,尤其是和南市的崔冒称兄道弟,谁若反抗他,市署就将人逐出三大市。连生意都做不成了!” “我们离乡背井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吗,我们斗不过他啊。” 凌芝颜:“为何不上告京兆府?!” “我们去了,没用!京兆府说番人的事儿他们管不了,让我们去找鸿胪寺,可鸿胪寺又说,我们都是久居唐国,有唐国户籍,不归他们管,让我们找京兆府。” “塔塔尔干在鸿胪寺有人!他们串通好的!就是欺负我们外国人!” “京兆府肯定收了他的钱!” “大理寺的官爷,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林随安听得惊诧万分,堂堂东都,五大都城之首,唐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区区一个里正,甚至连正经的官职都没有,居然敢这般只手遮天,肆无忌惮。 花一棠哼哼:“灯下黑啊——” 凌芝颜青着脸命人将塔塔尔干捆绑结实,明庶向林随安问了方向,带人去了那所空宅子,不多时就将晕倒的十几名打手拖了回来,众百姓见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十八罗汉都被揍成了猪头,又是一片欢呼,包括柔千儿在内的众多波斯居民排成长队,随着凌芝颜去大理寺作证。临走的时候,柔千儿还领着樱桃特意向林随安作了个揖。 林随安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心里怪怪的,但是具体哪里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女人对你图谋不轨!”花一棠冒出一句。 林随安:“啥?” 花一棠的表情不太自在,清了清嗓子,“有的男人好男|风,同样的,也有女人好女|风,尤其喜欢你这般英武好看的女娘。” 林随安噗一下笑出了声。 花一棠急了,“我说真的!你别小看这种女人,若是被她们盯上,定会惹一身麻烦!” 林随安哭笑不得,连连摆手道,“沉尸案查得如何了?” 花一棠摇头,“塔塔尔干为了掩护他囤积私盐的宅子,擅自修改了富教坊的户籍录册,很多户籍信息都是错的,不可信也不可用。” 林随安:“靳若呢?” “净门送来塔塔尔干私库地址的时候说靳若去调查一所园子。之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一所园子?什么园子? 林随安想了想,问了花一棠所有私库的地址,掉头就走,花一棠快步追了上来,“去哪?” “塔塔尔干最开始去的一所宅子不在这些地址里面,应该是一处暗哨,我之前曾见过净门的人在附近盯梢,去瞧瞧。” 那所宅子位于富教坊南区,林随安和花一棠从东区出发,走了足足三刻钟,一路上,林随安明目张胆显摆千净,竟没有一个净门弟子前来接应,林随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莫非靳若和净门被什么事儿绊住了? 宅子表面还是老样子,门扇紧闭,一片死寂。周围也没见到净门的人。 为了谨慎起见,林随安先翻墙进了园子,简单转了一圈,两进院子,普通住宅的普通结构,毫无特别,她开门放花一棠进来,每间屋子都搜查了一遍。 就如如林随安推测的一般,此处应该是一处联络点,各个房间皆有人生活过的迹象,摆着着简单的被褥、衣物、锅具等等,能看出人都走得很匆忙,随身物品没带走,壶里的水还是温的。 林随安在二院左厢发现了几双薄底的牛皮短靴,想起之前被打倒十八罗汉穿得是同款,推测这里是打手们平日里落脚的地方。在二院正厢里发现了塔塔尔干之前换下的衣服,还有一双沾了泥泞的皮靴。 “什么都没留下啊。”林随安喃喃道。 “你说塔塔尔干他们是从房间里突然冒出来,恰好被你撞见的?”花一棠问。 林随安点头,“应该是有密道或者暗门。” “囤积私盐的宅院也有暗仓,看来塔塔尔干对建密室很是情有独钟啊。”花一棠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将屋里所有的摆设摸了一遍,林随安知道他是在找密室的机关,也帮着挪桌子、推床铺、扭桌上的碗盘,甚至连墙上凸起的砖都没放过。 然而,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啊呀,找机关这种磨磨唧唧的麻烦事果然只适合靳若,”花一棠叹气,从桌上抓起一个瓷碗扣在墙上,耳朵贴着碗底,另一只手咚咚、咚咚敲起了墙,林随安学着他的样子也扣了一只碗,敲了半天,什么都听不出来,心里有些急了。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出去联络净门的弟子帮忙——” “有了!”花一棠撤身向后退了几步,“这里的声音和别处不一样,定有猫腻。” 林随安精神大振,拔刀出鞘,刷刷两刀,飞踹一脚,墙塌了,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花一棠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朝她呲牙一笑,“走着。” 密道很矮,只能弓着腰前行,越走越窄,刚开始还能两人并排前行,后面就只容得下一个人,林随安举着夜明珠前方开路,花一棠跟在后面,先是一手揪着她的袖子,后来变成两只手,再后来似乎只揪袖子已经不能安抚他弱小无助的胆囊,改成双手拽着林随安的腰带,嗓子里还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哼哼声,好像一只受惊过度匍匐前进的幼犬。 若是现在有面镜子,林随安肯定能看到自己快翻上天的白眼,硬着头皮拖着这个拖油瓶艰难前行,渐渐的,前面的密道又变宽了,头顶隐隐透下光来,林随安揣好夜明珠,示意花一棠往后躲躲,举起千净猛地向上一捅,哗啦一声,似乎撞碎了什么东西,强光洒了下来,突然,一柄刀逆着光直直插向了林随安的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右手腕一扭,千净刀鞘铛一声和刺下的刀刃缠在了一处,卡住了刀势,刀锋距离林随安的颧骨只有毫厘,林随安左手捏住刀刃咔一声掰断,脚掌踏地,整个人犹如蛟龙出海脱出密道,千净锵然出鞘,耀目绿光撕裂空气,唰横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人举着断刀,豆大的汗珠滴在了千净上,“是我是我是我,别动手!” 林随安眯眼,“丁长老?” “对对对,就是我。”东都净门十长老丁坤用两根指头小心捏着千净,脖子一寸一寸挪开,“林娘子您是怎么找过来的?” 林随安这才发现,她所在位置是一处废弃的花园,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四处零星错落摆放着造型各异的湖石,她出来的位置是一口枯井,不远处能看到天枢几人挥舞刀鞘拨动草丛,似乎在焦急翻找着什么。 “林随安!你没事吧?!林随安!林随安!啖狗屎!外面的人给我听着,若是敢伤我家林随安一根头发,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花一棠的吼声被枯井的回音放大了好几倍,震耳欲聋,气势惊人,顿将天枢七人都引了过来,他们见到林随安大喜过望,齐齐抱拳,“林娘子,您来了就好了!” “出了什么事?为何净门突然失去了联系?”林随安口中提问,手下也没闲着,弯腰伸手探入枯井,“伸手,我拉你出来。”摸到花一棠的手腕握住,扯着向上一悠,花一棠尖叫着飞出了枯井,衣袂在空中如花绽放,又尖叫着翩然落地,看清四周站了一圈人,忙打开扇子摆了个世外高人的造型。 丁坤、天枢等人目瞪口呆看着,林随安拍了拍手上的土,四下看了一圈,“靳若呢?”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神色十分凝重。 丁坤的表情焦头烂额:“少门主在这个园子里失踪了。”:,, 104 10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其实东都净门早就知道塔塔尔干私下贩盐的事儿,那些囤私盐的宅子我们大约心里也有数,只是之前净门和波斯人井水不犯河水,自是不便揭破。”丁坤道,“不过少门主说,既然案子都查到眼皮子底下了,顺便就将塔塔尔干一帮祸害除了,少门主还说,这帮人就是牛皮癣,恶心还遮眼,只有将他们都处理干净了,才能寻到真正能寻到的东西。” 花一棠无奈打断,“邀功的废话就不必了,说正事。” 丁坤:“咳,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少门主说这荒园子位置蹊跷,便与命我带着七星一起来查查,结果刚进园子,那个小叫花子嗖一下从少门主身上窜了下来,嘴里喊着什么雪儿姐姐,一溜烟没了,少门主追了出去,一转眼也没了,哎呦,你说这急死个人呐!我把富教坊的弟子都叫过来了,里外里几十号人,可怎么找都找不着,后来还迷了路,怎么都转不出去。林娘子,花四郎,您二位见多识广,你们说咱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摇了两下,“狗屁鬼打墙,这园子里有阵法。” 丁坤大惊,四下张望:“啥阵法?哪儿呢?” 天枢皱眉:“花四郎说的莫非是这些蹊跷的怪石头?” “是湖石,不是怪石头。”花一棠敲了敲身侧半人身高的假山石,园中的石头差不多都是这般高度,黄了吧唧的枯草从石头洞、缝隙里钻出来,像一堆疯癫癫的草头娃娃,“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阵法,说白了就是扰乱视线,令人产生方向错觉,容易迷路罢了,你们以为在这园子里转了许久,其实只在这一小片地方转悠,远的地儿根本没去。” 丁坤大喜:“如此说来,四郎定有办法破阵的吧?” 天枢:“凡破阵,定要根据奇门遁甲选出生路,花四郎你说怎么走,我们全听你的。” 花一棠眼尾微微挑着,摇着小扇子,很是胸有成竹,“莫急莫急,待花某瞧瞧。” 在众人万千期待的星星眼中,花一棠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左边转转,右边溜溜,爬上一块怪石,以扇遮阳眺望片刻,跳下来,沿着来路,呱嗒呱嗒,走了回来。 众人:“如何?” 花一棠端着营业笑脸,“简单、简单,”边说边挪到了林随安身边,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林随安挑眉,斜眼瞥着他。 花一棠的扇子遮着嘴,哼哼唧唧,“这阵法有些邪乎,平常的法子无法破阵,需用非常之法。” 林随安:“……” 也就是说你这个半吊子破不了呗?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合上扇子敲着手掌,“啊呀,是花某武断了,此阵名为牛鬼神蛇百邪阵,绝非一般的障眼阵法可比。幸亏诸位入阵的时间不长,若是超过了两个时辰,定会被阵中邪气侵蚀,出现幻觉,失去心智,轻则疯癫,重则丧命啊!” 众人大惊失色,丁坤叫道:“那该如何是好?” 花一棠摆手,“莫急,莫慌,此阵虽然难破,但此时此地恰好有破阵的法宝,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天枢等人面面相觑,“此处除了荒草就是石头,哪有什么法宝?” “自然就是——”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朝着林随安呼呼啦啦抖了两下,“咱们林娘子手中的——千净!” 众人:“哈?” 林随安哭笑不得瞅着花一棠。 “千净千净,千般妖邪,皆可净之。”花一棠道,“区区牛鬼蛇神,何足道哉?!” 林随安没忍住,噗了一声。 净门众人看着花一棠期待的眼神皆变成了死鱼眼。你小子耍我们玩儿呢?! 被戳破谎言的花一棠非但没有半分羞愧,反倒举着扇子做立誓状,“花某所言,句句属实,字字真心!” “好。懂了。”林随安无奈摇头,上前拔出千净反手一撩,刀光化作一道纤细绿线,仿若激光切割般将湖石分成两半,净门众人的下巴掉了,那怪石坚硬无比,普通刀剑根本破不开,千净自然是名器,但更绝的是林随安的力量和角度,看似随意,实则颇有讲究,只有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才能使出来。 花一棠抖着肩膀,一副“瞧,我没说错吧?”的嘚瑟表情。 林随安晃了晃手腕,觉得这怪石头劈起来手感甚好,也来了兴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横扫、竖劈、斜劈、反撩、突刺、再横扫,嘁哩喀喳一路砍了过去,刀风过处,绿光惊空,花一棠摇着扇子跟在林随安后面,净门众人口中啧啧跟在花一棠身后,越走越深。 这个园子比想象的还大,丁坤等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到了一处没来过的地界,此处的荒草几乎没被人踩过,看来他们已经出了“鬼打墙”的区域,突然,天枢蹲下身,脑袋贴着地面草根看了看,“这里以前有人来过。” 林随安劈开一块怪石,回头,“是靳若吗?” 天枢表情有些懊恼,“我的追踪术不太行,看不出是谁。” 丁坤抓头,“要是少门主在就好了,少门主的追踪术定能找到少门主!” 林随安:“……” 十长老您可真是个大聪明。 花一棠:“说明方向是对的,走着!” 越向前,荒草越来越高,怪石却越来越少,林随安除了劈石还多了一项割草开路的任务,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片低洼的区域,林随安停下,垫脚起脚尖看了看,草丛中似乎藏着一块巨大的湖石,回头道,“前面有变。” 花一棠凑过来瞅了瞅,“草太多了,看不清。” 林随安点头,千净在掌心环了一圈,嗖一下甩出,螺旋割草机般扫荡一圈,回到手里,荒草丛被齐刷刷剃了头,露出伫立在正中央的怪石,一人多高,底座宽五尺有余,造型嶙峋,隐隐透出肃杀之气。 “劈吗?”林随安问。 花一棠摇头,“大约是阵眼,不可妄动。”他示意众人待在原地,用脚尖踩了踩低洼处,见没什么危险,提着袍衫,垫着脚走到怪石旁边,绕了一圈,突然神色一变,整个人好似一只壁虎趴在湖石上,耳朵贴着石壁片刻,弹起身大叫,“有声音!” 众人呼一下冲了过去,好似膏药似得七扭八歪都贴在了湖石上,屏息静听,果然,听到了微弱的响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天枢:“是净门的暗号!” 丁坤:“沿着石头传上来的,在地下!” 花一棠也顾不得脏了,扑在地上双手沿着湖石底座细细摸了一圈,用力拔出几颗草根,挖出一个小坑,挽起袖子,手伸进去探了探,“下面有铁器,可能是暗门的机关!” “都让开!”林随安照着湖石唰唰唰三刀,将湖石分成上中下三层,咚咚咚踹出三脚,大半个湖石飞落地面,双手插入湖石底座下方的土里,猛地向上一抬,将余下的石头连底座一同翻到了一边。 众人一窝蜂过去,以刀为铲,疯狂挖土。很快,发现了一个生锈的铁环,正是刚刚花一棠摸到的东西,再往下挖了一尺多深,露出一片锈迹斑斑铁板,铁环嵌在铁板上,铁板四周已经和地面锈死了。 咚咚的敲击声愈发清晰,显然铁板下有人。林随安用千净割去四圈铁锈,沉腰下马,双手拽住铁环向上一拉,铁板吱扭扭启开一条缝,众人七手八脚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拉开了,原来竟是一块三寸厚的暗门,下面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深不见底。 花一棠掏出一颗夜明珠抛进去,扯开大嗓门,“里面是人是鬼,出个声!” 夜明珠的微光直线坠落,很快隐入了黑暗,良久,咔哒一声。 紧接着,洞里传出了靳若的声音,“姓花的,你砸到我的头了!”声线听起来中气十足,还挺精神。 众人大喜,纷纷趴在洞口高呼“少门主”。 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用力过度,现在胳膊有点抖。花一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朝林随安呲了呲牙。 丁坤令净门众人将随身携带细麻绳搓成粗绳,放下暗洞,绳子抖了抖,似是绑住了什么重物,众人吆喝着号子,齐心协力拉起绳索,随着绳子救起的东西一点一点露出洞口,表情也越来越诧异。 不是靳若,而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娘,头发散乱着,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小叫花。 林随安忙上前将小女娘和小叫花解下来,接过花一棠的帕子,仔细擦了擦女娘的脸。小女娘容貌清秀,年纪大约十五岁,脸颊已经饿得凹陷了,眼睛却是雪亮。 小叫花双手紧紧抱着女娘的脖子,露出白白的乳牙,“花神仙,我找到雪儿姐姐啦!” 花一棠愕然:“你是——钟雪?” 女娘点了点头。 “出来了出来了!又是一个小娘子!”丁坤大叫。 第二个被救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胡人女子,衣衫褴褛,满面灰尘,饿得几乎虚脱,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除了钟雪,都是年纪尚幼的胡人少女。 第十一个,是靳若,他扒住洞口身手矫健跳上来,呸呸呸吐了吐嘴里的土,“差点就被活埋了,幸好命大。”两步走到钟雪身前,啪一巴掌拍在了小叫花的屁股上,“下次再乱钻狗洞,我打烂你的腚!” 林随安啪一巴掌呼在靳若的后脑勺上,“下次再乱跑,就用你练破定!” 小叫花捂着屁股,很委屈,“我救了钟姐姐。” 靳若捂着脑袋,也很委屈,“我救了好多人的!” 林随安瞪眼,靳若不敢说话了。 丁坤最有眼色,忙过来打圆场,“少门主,这些女娘是怎么回事?” 靳若啐了一口,“那个杀千刀的塔塔尔干,居然还贩卖人口!” 大理寺狱位于皇城大理寺中,乃为东都最著名的中央监狱之一,牢房二百余间,可容纳犯人五百余人,根据”贵贱、男女不同狱”的格局划分规则,分为男狱、女狱和三品院。男、女狱自不用解释,唯有三品院比较特殊,乃为优待三品以上高官的特殊监狱,单辟了一块地出来筹建牢房,说是牢房,其实与普通民居并无区别,有园子有厢房还有花园,羁押在内的达官显贵,除了被限制了自由外,饮食起居皆与狱外无异,颇有优待。是名副其实的“贵狱”,也算是大理寺狱的独有特色。 狱丞老良对这些三品院的贵犯是又怕又无奈,没定罪的,要小心翼翼地供着,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就翻身了呢,定罪的,也不能得罪,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本以为三品院已经够让人头疼了,不曾想,今天又迎来一批更头疼的犯人,首犯是富教坊的里正塔塔尔干,波斯人。按照惯例,有外籍身份的犯人统称为“化外人犯”,根据流程,化外人犯须先验明国籍身份,送去鸿胪寺所辖的番狱,由鸿胪寺、刑部、大理寺共同商讨裁决。 毕竟涉外人犯身份特殊,要慎重对待,免得搞出什么外交事件。何况鸿胪寺的番狱距离也不远,同在皇城,出了重光北门,穿过左春坊往南一拐就到了,步行最多半个时辰。可偏偏今天大理寺卿陈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将这些波斯人羁押在大理寺狱,还亲自披甲挂帅监刑审案。 狱丞老良这个犯愁啊,明示暗示了好几次,莫说陈公不理他,就连平日里最好说话的大理寺少卿张淮也充耳不闻,老良也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按大理寺的规矩办,收拾好刑讯房,备好审问刑具,祈祷赶紧将这倒霉的案子审明白了,一了百了。 老良任大理寺狱成十六年,什么阵势没见过,可今天这审案的阵容还真是颇为奇特,处处透着不着调。 大理寺卿陈公为主审官,大理寺少卿张公和大理寺司直凌公为左右佐审官,这都挺正常,可旁听的这几位也太怪了,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郎君,一个眉眼凌厉的小娘子,居然还随身佩了刀,还有一个脸色黑黢黢的郎君,好像刚从老鼠洞里爬出来一般。这三人,并排坐在旁边,还有点心吃,瞧那架势和表情,不像来听案子,倒像是来秋游的。老良瞅了好几眼,总算认出来了,那个最花哨的就是鼎鼎有名的花家四郎,难怪如此嚣张陈公也装瞎看不见,放眼唐国,谁又敢招惹花氏呢。 待正式开审这个塔塔尔干,老良才算明白为何陈公不肯将这案子送去鸿胪寺了,这波斯人还真是不干人事儿,走私私盐、走私茶叶,豢养打手,霸凌百姓,私加税赋,贩卖人口,人证物证俱全,桩桩件件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估计长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塔塔尔干似乎也认命了,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直到陈公问出一句话,他懵了。 陈宴凡:“速速将你如何如何杀害陈三娘、瞿四娘、冯二娘等十五名女子的罪行从实招来!” 塔塔尔干:“我没杀过人!我从没杀过人!” 凌芝颜:“钟雪不是你拐走的吗?” “钟雪?”塔塔尔干怔了一下,“啊,这、这个——天地良心啊,以前我都是做胡姬买卖的,这是第一次做唐籍良家子的买卖,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大理寺的人就查过来了,这算不算拐卖未遂?” “我打你个半身不遂!”陈宴凡吐沫星子喷了塔塔尔干一脸。 塔塔尔干连连磕头,“是是是,我罪大恶极。可杀人的事儿,我真没干过啊!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求财,这些女娘在我眼里都是钱,我怎么会杀她们呢,杀了她们,我不就赔本了嘛!你们说的那些什么三娘、二娘、四娘,坊中传闻都是相柳干的啊,你们抓不到相柳,也不能找我做替罪羊啊!大人冤枉啊!大人明鉴啊!” “你真是第一次拐卖唐国女子?”花一棠突然出声问道。 “我可以提供以前那些胡姬买家的消息,大人们尽管去查!”塔塔尔干举手做立誓状,顿了顿,“诸位大人,这算不算将功补过啊?” “算,当然算。”陈宴凡油亮亮的脑门映着刑讯房的冷森的烛光,“你本来要死八次,现在只死一次就够了。” 塔塔尔干杀猪般叫了起来,“我是波斯人,你们唐国的律法没资格判我,我要见鸿胪寺的人,我要见波斯驻唐使!” 陈宴凡冷冷瞪着塔塔尔干:“我管你是哪国人,只要在我唐国行商居住,就要遵守我唐国的律法!来人,将他押入牢房,待——” “陈公且慢!”刑讯房门外传来一声高呼,一队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红袍的年轻官员,身后还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波斯人,衣饰华丽,容色倨傲。 “鸿胪少卿司马雁见过陈公,张公。”红袍官抱拳,介绍道,“这位是波斯驻唐使沙沙木,有要事请见陈公。” 沙沙木简单向陈宴凡行了个礼,对着塔塔尔干说了一句波斯语,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懂,唯有花一棠嘴里“切”了一声。 林随安:“他说啥?” 花一棠:“他说——塔塔尔干你放心,唐国的人定不了你的罪。”:,, 105 10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诧异:“莫非在唐国,像塔塔尔干这样的外籍人员还有外事豁免权?” 花一棠:“唐律规定,化外人之间有犯罪事,苟非重大之件者,因番夷国之风俗、制法不同,须问本国之制,依其俗法断之。重大罪案者,一案一审,一案一判。” 一句话总结,外籍人员犯罪,只要不是重大的案件,需尊重当事人所属国家的法律和风俗,根据当事人所属国家的律条法规解决案件。但若是重大案件,一案一议。 林随安:“走私私盐,贩卖人口,私收赋税算重罪吗?” 花一棠:“陈烦烦说了,够他死八次了。” 既然如此,为何那个波斯驻唐使沙沙木如此酌定大理寺不能定塔塔尔干的罪? 沙沙木从怀里取出一卷锦缎裱制的轴书,上面绣着波斯国皇族特有的金狮头徽纹,轴书的内容一半是唐文,一半是波斯语,陈宴凡略略扫了一遍,脸黑了。 沙沙木又行了个礼,简单复述轴书的内容,他的口音没有塔塔尔干标准,带着浓重的鼻腔音,听起来像是得了严重的鼻炎,“我王已封塔塔尔干为遣唐开拓使臣,享‘阿萨斯’称号,这是册封及任命国书。” 张少卿和凌芝颜的脸也黑了。花一棠啧了一声。 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靳若,“啥意思?” 花一棠:“阿萨斯在波斯语中是荣光无上的意思,乃是波斯帝王授予贵族的称号,波斯国和唐国五十年前建交时曾有约定,波斯贵族身份特殊,纵使犯下大罪,也只能由波斯皇族惩罚或赦免,唐国不得插手。” 靳若:“这是什么狗屁约定?!意思是波斯贵族就能在我们唐国为所欲为了?” 林随安:“……” 这是个巨大的法律bug啊! 花一棠:“波斯贵族最讲究血统,只能由直系血亲承袭,向来血脉稀薄,以前莫说在唐国,即便在波斯本土,也没几个正儿八经的贵族。可最近这几年,新任波斯王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时不时就册封几个不伦不类的贵族,于是问题就出来了。其实,官方和民间早就对这个问题不满许久了。” 林随安心里冒出一个猜测,“莫非花氏也吃过这些波斯贵族的亏?” 花一棠的表情诚挚无比,“波斯商队可是我们花氏最为重要的贸易伙伴之一,我身为花氏一员,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合作伙伴陷入火坑啊。” 林随安:“……” 她敢拿千净打赌,这货肯定又想了什么鬼主意! 司马雁拽着陈宴凡说小话:“陈公,这位阿萨斯身份贵重,我们鸿胪寺也很难做啊。要不您先将人交给我们,之后的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陈宴凡大怒:“司马小儿你休想!这个金毛混蛋祸害了这么多人,还想用什么狗屁称号脱罪,做他的春秋大梦!” 沙沙木语速慢悠悠:“在波斯有句俗语,唐人的胸怀和唐国的地域一样辽阔,唐国也有句俗语,谓之大国雅量——” “我这就送你个大国雅量!”陈宴凡飞腿就踹了过去,沙沙木一时不察,竟被踹了个四仰八叉,司马雁惊呼着去扶,张淮和凌芝颜手忙脚乱将陈宴凡拖了回来,陈宴凡被架得双腿离地,帽子都踢掉了,头顶的袖珍小发髻随着动作飞快摇晃,好像一个乱蹦的黑毛球,嘴里还嚷嚷着,“我大唐泱泱大国,岂容你这些蛮夷臭虫作威作福?!鸿胪寺你们这帮软骨头,明日我就上朝好好参你们一本!” 沙沙木一骨碌爬起身,和陈宴凡撕打起来。陈宴凡满嘴“狗屎、猪粪、王八羔子”,沙沙木大吼大叫,谁也听不懂骂了啥,两个驴唇不对马嘴居然有来有往骂得很是起劲儿,又撕又挠,又拉又踹,司马雁、张淮和凌芝颜三个人合力都拉不住,狱丞老良忙将吓傻的塔塔尔干拽到了一边,免得陈宴凡一不小心将他一并踢死了,一时间,整间刑讯房乱成了一团。 靳若目瞪口呆,林随安瞠目结舌,花一棠摇着扇子笑出了声。 二人扭头瞪着他,脸皮抽搐:这是看笑话的时候吗?搞不好要出国际问题滴! 花一棠摇着扇子站起身,晃晃悠悠凑过去,笑眯眯看着,提声道,“诸位,若是打累了,就歇歇吧。” 沙沙木打得红了眼,根本不理他,陈宴凡额头爆出一片青筋,撕吧间隙还不忘吼花一棠,“花四郎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办法呢?” 花一棠连连摇头,“啊呀,如今的形势可是大大出乎花某的预料,我也没辙了啊!” 陈宴凡没空回话了,沙沙木拽掉了他一撮头发,这可是陈宴凡的逆鳞,火冒三丈在沙沙木脸上抓出五道血痕,司马雁被殃及池鱼,脸上也挂了彩,张淮眼窝青了,凌芝颜不愧有功夫在身,没什么外伤,不过大约是受了内伤,看起来要吐血了,“花一棠,都什么时候了,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快帮忙!” 花一棠口中哎呦呦叫着,退后两步,“花某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喝喝茶看看热闹还行,打架绝非我所长,我见陈公老当益壮,身手矫健,所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哎呀呀,说起来,花某的茶怎么还没送来啊?” 喔嚯!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就在此时,刑讯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伊塔端着一个茶釜走了进来,木夏跟在旁边,朝花一棠绽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四郎,茶到了。” 靳若“哦哦哦”跳起身,指着伊塔“啊啊啊”叫唤,花一棠摇着扇子招呼,“诸位,歇一歇,喝口茶再打也不迟啊。” 打得正热闹的沙沙木眼角扫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嗖一下退出战圈,手忙脚乱拢了拢衣服,朝着伊塔施了个繁复的礼节,五体投地,喊了两句波斯语。司马雁这才瞧见那个端着茶釜的金发少年,立时傻了,“波斯国十一王子伊塔殿下,您、您怎么在这儿?” 或许是刑讯房的光线不好,显得伊塔的脸色比平日里白了许多,好似英俊冰冷的希腊神像,突然,他碧蓝如大海的眼瞳动了一下,先落在沙沙木身上片刻,又转到了塔塔尔干脸上,顿了顿,将手中的茶釜递给木夏,上前一步,伸长手臂,用宝石戒指轻轻碰了一下沙沙木的头顶,流畅的波 斯语仿若一串染了光的咒语落了下来,沙沙木身体重重一趴,浑身抖若筛糠。 靳若托着下巴:“伊塔说了啥?” 林随安摇头:“听不懂。” 花一棠:“翻译过来就是——啖狗屎。” 二人:“……” 凌芝颜、陈宴凡和张淮也傻了,伊塔他们自然都是见过的,只知道是林随安的侍从,唐语说得磕磕巴巴,总是闹笑话,印象最深的就是练就了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熬茶手艺,未曾想竟然是波斯皇族。 伊塔走到司马雁面前,伸手,“拿来,我看。” 司马雁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伊塔要的是册封塔塔尔干的国书,忙双手奉上,伊塔看完,鼻腔里哼了一声,又伸手,“笔。” 司马雁找了一圈,只能将记录供词的笔抓了过来,伊塔快速写下两串波斯语,用墨汁将手上一个戒指涂了,吧唧印下黑坨坨,将轴书甩给司马雁,昂起下巴,“塔塔尔干,不仅害唐人,还害波斯人,罪大恶极,不是东西。我,伊塔,免去塔塔尔干的阿萨斯称号,将他贬为平民。唐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司马雁嘴巴长得能塞下三个鸡蛋,“伊塔殿下,这、这这合适吗?” 伊塔一指沙沙木,“问他。” 沙沙木连连叩首,“波斯王曾有令,唐国境内,十一王子之命即是波斯王之命。” 司马雁说不出话了,伊塔摘下沾满墨汁的戒指扔给沙沙木,“这个给波斯王,他会明白的。” “是是是!” 靳若满脸兴奋,捂嘴里“哇哦哇哦”,林随安瞧着花一棠与有荣焉的表情,心中感慨万千。 用魔法打败魔法,这种损招估计只有花一棠能想出来。 塔塔尔干犹如一片抽了骨头的猪肉瘫在地上,伊塔背着手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敢对着真|主赫赫拉雅发誓,你不曾杀过那十五名女娘吗?” 塔塔尔干挣扎了爬起来,脑袋顶地,全身发抖,“我以真|主赫赫拉雅的名义起誓,那十五名女子之死与我无关!” “说谎者,入地狱。” “说谎者,入地狱!” 伊塔点点头,转身走到花四郎身前,躬身施礼,“四郎,问完了。” 花一棠拍了拍伊塔的肩膀,“我家伊塔果然威武!” 伊塔笑了,金发刘海犹如一团柔软的阳光洒落额头,碧蓝的大眼睛眨了眨,重新接过木夏手中的茶釜,搅了搅,舀了一盏茶送到林随安面前,“猪人,喝茶。” 林随安只觉无数视线火刀般唰唰唰射了过来,僵着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什么味儿根本没尝出来,大约又加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配料,喝下去感觉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 还是花一棠厚道,敲着扇子替林随安解了围,“啊呀,塔塔尔干的案子终于了了,可喜可贺啊。” 沙沙木灰着脸爬起身,和司马雁灰溜溜离开了,陈宴凡欲言又止瞅着花一棠半晌,哼哼两声,令人将塔塔尔干收押,摇着袖子也走了。 凌芝颜没走,这个案子虽然破了,但另一个案子却陷入了瓶颈,“若不是塔塔尔干,真凶到底是谁?” 靳若抓头:“难道又要重头查?” 林随安:“恰恰相反,我觉得我们的方向没错。凶手将住宅选在富教坊并非偶然,而是精心计划的。他一直利用塔塔尔干做障眼法。” 花一棠:“若是一般的府衙,查到塔塔尔干这么大的案子,为了邀功,八成会将那十五宗命案也安在塔塔尔干的头上,不会继续往下查。” 凌芝颜:“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塔塔尔干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修改了户籍册,恰好成了真凶掩盖身份的保护伞。” 靳若:“切,没了户籍册就不能查了吗?真正的线索是人,你们官府只靠那些户籍册的死物,难怪破不了案子。” “靳少门主说的甚是,这的确是我们的短板。”凌芝颜一本正经拍了个马屁,把靳若吓了一跳,狂戳林随安,“他叫我少门主诶!” 林随安:“……” 这傻孩子难道没听出来? “凌六郎你省省吧,”花一棠摇着扇子,“就算是大理寺要买消息,也没折扣,按市场价,一条消息一贯钱!” 靳若恍然大悟,“对对对,没折扣!” 凌芝颜苦着脸,“能赊账吗?” “找陈烦烦报公账啊,”花一棠笑道,“而且,若是我估计的不错,应该要不了几贯钱。”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了。 林随安:“你有线索了?” 花一棠得意摇了摇扇子,“诸位不妨想想,若你是真凶,会将住宅选在何处?” 凌芝颜:“如果有官府搜查富教坊,塔塔尔干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掩护自己的私库,所以,越靠近塔塔尔干的私库就越安全。” 林随安:“塔塔尔干还有一处暗哨,一处密道出口的空宅,和一处囚禁女子的荒宅。” 花一棠:“靳若,还记得之前告诉你的凶手特征吗?” “放心,记得妥妥的。等我两个时辰!”靳若端起伊塔的茶喝了一大口,塞回去,“伊塔,今天的茶特好喝。” 说完,一阵风冲了出去。 伊塔呆呆看着靳若离去的方向半晌,又低头瞅了瞅手里的空茶盏,转头望了一圈,碧蓝的大眼睛里飘出了失望和疑惑,“方大夫呢?” 一瞬死寂。 凌芝颜:“对啊,为何不见方大夫?” 林随安“额”了一声,花一棠用扇子狠狠一敲脑门,“啊呀,把方兄忘在红俏坊了!”:,, 106 10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方刻觉得自己在历劫。 进入红俏坊之前,为了慎重起见,他对红俏坊的各大妓馆做了简单的调查,最终选择了樊八家作为突破点,原因有二,其一,樊八家是红俏坊规格最高,达官贵族最喜光顾的,妓人收入高,对胭脂水粉的要求就高,若是那种神奇的唇脂膏的确存在过,那么樊八家的妓人肯定买过。其二,之前调查单远明的案子之时,曾与樊八娘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熟门熟路。俗话说的好,熟人好办事…… 可来到樊八家的那一刻,方刻才发现,情况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之外。 樊八家门前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外面等候的恩客排出街巷老远,绕了好几个圈,瞧穿着打扮,有东都本地的,有外地的,有文人墨客,有佩着武器的江湖人,还有大食人、扶桑人、波斯人、新罗人、高丽人,皆是一脸兴致勃勃。 方刻就纳了闷了,姜东易在樊八家被抓,隔天就在大理寺狱死于非命,还是个杀人凶手,无论怎么看,这樊八家都算得上凶宅了,为何生意没有半点影响,反而愈发兴旺? 排队等候的时候,他才算听出几分端倪,这些人居然还真是慕“名”而来。 有的说太原猛虎杀了人还要拼死来吃一场红袖添香宴,想必此宴定是美味无比,全国各地老饕们都想来尝个鲜,还有半吊子墨客赋酸诗一首,称“东都第一绝,红袖添香宴,满满吃一顿,做鬼也风流”。简直狗屁不通。 有的说扬都第一纨绔花家四郎在此处擒凶拿贼,大大挫了太原姜氏的锐气,使得扬都花氏的名号更上一层楼,说明此处乃是福地洞天,尤其是那些做买卖的海外商人,说无论如何要来瞻仰一番,顺便沾沾贵气,“富贵”的“贵”。简直啼笑皆非。 那些江湖人,说千净之主林随安在此地大胜金羽卫之地,奠定了千净之主的江湖地位,还说林随安出道不过半年,便能有如此殊荣,定有武曲星天降神威保佑,樊八家染了神仙的威武,在刀口讨生活的这些江湖人只要来拜一拜,便也能涨了运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简直荒唐至极。 方刻整整排了一个半时辰,总算是进了樊八家的大门。 通向正堂的回廊里挤满了人,这些人也不着急,好似热锅里米糕黏黏糊糊向前蠕|动,热烈讨论着樊八家的建筑布局、花草品类、月亮、云彩、风雅、弥漫在四周的水雾,树上的野猫,总之什么无聊就聊什么。好容易入了大堂,放眼一看,满满都是人脑袋,乐工声嘶力竭的吹拉弹唱都盖不住喧闹的人声,幸好樊八家地方不小,好几进院子,总算有了分流,舞姬们不跳舞了,忙着引路,妓人们也不陪酒了,忙着给客人介绍,这块地板是金羽卫姜尘扑街的地方,案上的酒盏是花家四郎砸姜东易用过的同款,房梁上的刀痕是千净之主砍的。红袖添香宴的菜单重新写了,大红的纸,斗大的金字,高高挂起来,供来来往往的客人鉴赏,还写了预定席面的折扣和订金。 最离谱的是园子里居然真砌了一处武曲星的的小祭坛,位置在正堂前的小水潭里,方刻记得原来是一处荷花池,如今荷花也拔了,池子重新修过,摆着贡品和香炉,两侧挂着“武曲镇宅,战无不胜”的对联,衣着干练的江湖人纷纷凑在四周,扔铜钱许愿。池底厚厚的铜钱映着月光,晃花人眼。 方刻转了一大圈,想找个几个妓人或者舞姬问问香脂膏的来历,可她们却好似看不到他一般,拦了七八次,都被无视了。方刻挤了一身汗,累得够呛,想了想,选了个位置坐下来,打算以逸待劳,点上酒菜,定有人来招待,抓住机会再问,定有线索。 可也不知道是他坐的地方太偏还是怎么回事,坐了快两个时辰,旁边的客人酒菜换了三拨,硬是没人来问问他是否需要点菜,是否需要娘子陪酒。没人留意到他。 方刻干巴巴地坐着,手指摩挲着身侧的大木箱,几次欲言又止,几次努力招呼,最终都只能作罢。 他的周围仿佛隔着一层奇特的罩子,将他身体、他的脸、声音都藏在了里面,从小到大,他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无论做什么、学什么、说什么,别人都看不到、听不到。 他就是一团可有可无的影子,永远都照不到光的影子。 天色越来越暗,方刻坐不住了,林随安和花一棠那边不知进展的如何,已经浪费了快四个时辰,不能再拖了。 方刻掏出袖子里的荷包,这是花一棠给他的,满满一荷包的金叶子,相信只要拿出这个,定有人来招呼他。但是——但是!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手根本不听使唤,他打不开荷包,他做不到! 来的路上他偷偷数过,荷包里的金叶子一共三十片,一片一两金,可换六贯钱,一贯钱一千文,一只鸡三十三文,也就是说一片金叶子值一百八十一只鸡,两天吃一只鸡,这一片金叶子就够他吃一年的鸡。 方刻深吸一口气,打开大木箱,找出一把小剪刀在袖口上擦了擦,勾着脊背,将荷包藏在木案下,把荷包拉开一个小口,抽出半片金叶子,用手指比量着,剪下一小块叶子尖儿,大约半个指肚大小,估摸能换五百文,还是有点多,又用手指将叶子尖儿抹了抹,想着再剪一半,岂料就在此时,周围突然喧闹了起来。 所有人异常兴奋,个个伸长了脑袋往回廊方向望去,蝴蝶似的在客人间游走的妓人和舞姬们一股脑涌向了回廊尽头,外国商人紧随其后,江湖人舍弃了武曲星,突然,大门方向亮起一团明光,数十盏宫灯排成一条火龙游了进来,所有人不约而同退避两侧,让开了一条路,火龙的龙头是一个身姿笔直的小娘子,在万众瞩目之中,穿行回廊,踏过水雾,绕过武曲星祭坛,携着一身入夜的寒气,撩袍坐在了方刻的对面。 方刻呆了,那层长久以来将他和外界隔绝的罩子“啪”一声碎了,热烈的目光火辣辣射了进来,嘈杂的声音和惊呼涌了进来,无数的光落了下来。 一片明亮中,他看到了林随安无奈的脸。 “方兄,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躲清闲,可让我们好找啊。” 方刻:“你……怎么找到我的?” “还能怎么找?一家一家找呗。”林随安打了个响指,回头道,“传消息,就说人找到了,在樊八家。” 那些提着宫灯的全是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看穿戴打扮都是红俏坊各家看门的小厮,林随安一声令下,他们就如萤火虫一般,拖着明亮的尾光散了出去。 “……人这么多……”方刻怔怔道,“你怎么看见我的?” 林随安噗一声笑了,灯光摇曳,映得她一双瞳子狡黠闪亮,好像一只偷到葡萄的黄鼠狼,“方兄这么显眼,自然一眼就看到了啊。” 方刻:“……” 显眼?他很显眼? 四周的人好似商量好了一般,挤在外围,留出了五尺距离的空白区域,他们似乎忌惮着什么,又似乎兴奋着什么,窃窃私语,眸光灼灼,还有几个江湖刀客摸出香来,偷偷对着林随安的背影拜拜。 门口的喧闹声更大了,这一次,是一团更明亮、更耀眼的光涌了过来,光源正是那个花里胡哨、花枝招展、花团锦簇的扬都第一纨绔,他拖着长长的围观群众尾巴,大摇大摆走了过来,四下一扫,表情颇为嫌弃,“怎么坐在这儿?”提声呼道,“樊八娘可在?” 樊八娘乃是樊八家的花魁,身份不同平常的妓人,平日里自是要三催四请才肯现身,可花一棠话音未落,樊八娘已经拨开人群出现,急得满头大汗,连连作揖道,“奴家不知花家四郎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望四郎海涵。” 花一棠摇着扇子看向四周,“诸位,今日花某有要事要与樊八娘相商,烦请诸位移步去隔壁的贾七家和水五家,所有花销,全记在花某的账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振奋了,要知这贾七家和水五家虽不及樊八家的,在红俏坊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妓馆,一夜的花费足够普通百姓吃两三个月的口粮,今日有花四郎做冤大头,众人自是求之不得,纷纷抱拳叫好,兴高采烈去了隔壁。整个园子顿时空旷了不少。 靳若、伊塔和木夏逆着人流走了进来,靳若一脸纳闷,“人怎么都走了?”,伊塔手里端着茶釜,欢快跑过来,“方大夫,喝茶。” 方刻还有些懵,“案子破了?” “啊呀,不急不急,”花一棠呲牙一乐,摇着扇子走进正堂,“上酒、上菜,歌起来、舞起来!” 樊八娘率一众娘子们前簇后拥,将林随安等人也推了进去,两个伶俐的小厮跑过来,一边一个搀扶着,将方刻双脚离地抬到了正堂主位,就这一转眼的功夫,正堂已经舞上了,七八个舞姬身着大红色的石榴裙,赤脚挂金玲,踩着鼓点,翩若惊鸿,飞旋的罗裙如盛夏的花竞相绽放,晃得人眼花缭乱。 樊八娘和两名妓人携着香风三屁股坐在方刻身边,劈头盖脸就要给他敬酒,方刻语无伦次推脱几番,也不知怎的,就被灌了两杯,还有两杯洒在了衣服上,乱七八糟的绣帕呼呼啦啦呼了上来,将他的衣服抹得乱七八糟。方刻整个人都不好了,正欲拒绝,岂料刚一张口,就被塞了一嘴的肉菜,囫囵着压在舌头上,方刻尝到了窒息死亡的前味,拼命伸长脖子一吞,嘴里的一团咕咚咚咚进了咽喉,捡回了一条命。扭头一看,花一棠和靳若笑成了一团,林随安和木夏乐不可支。 方刻险些掀桌子,伊塔端了杯茶帮他顺气,低声道,“钟雪,找到了,人活着,没事哒。” 方刻怔了一下,松了口气,“凶手呢?” 伊塔摇了摇头,向前一指。 凌芝颜领着七八名女郎匆匆走了进来,女娘们都穿着华丽的衣裙,涂脂抹粉,容貌明丽,她们一入场,花一棠在桌上敲了两下扇子,樊八娘立即心领神会,令人停乐停歌停舞,整座正堂瞬间静了下来,变作了问案的审讯厅堂。 花一棠肃下神色,“这几位和樊八娘一样,是红俏坊内最有名几家妓坊的当家女娘,也是红俏坊的老人,人头地面都熟。” 方刻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原来这家伙早有准备。 林随安:“方兄有什么想问的,问他们准没错。” 方刻吸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平复心情,从木箱里掏出白瓷瓶,用小镊子撕了纸团,小心沾了里面的液体,分别涂在几张正方形的小纸片上,用手掌扇了扇,示意所有女娘都取走一片,“你们对这种味道的唇脂膏可有印象?” 女娘们凑着鼻尖闻了闻,大多数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道,唯有樊八娘和一名身着绿裙的妓人眼睛一亮。 樊八娘:“这味道很像——画春膏!对,就是画春膏!” 绿裙妓人:“对对对,我记得因为气味甜腻,神似春日百花而得名。” 凌芝颜大奇,也取来一片闻了闻,疑惑道,“这香味与市面上的香粉气味并无区别,她们如何能轻易辨出?” 花一棠:“市面上唇脂的颜色有好几百种,凌六郎能分辨出来吗?” 凌芝颜瞪大了眼睛,“不都是红色吗?” 花一棠:“噗!” 林随安憋笑,果然,凌大帅哥是妥妥的大直男。 木夏科普:“女子不仅能分辨出颜色的细微差别,对香味也异常敏感,记忆更是超群。” 凌芝颜震惊。 林随安笑不出来,她抽出凌芝颜手里的纸片闻了闻,好家伙,完全闻不出有什么特别。转念又想起方刻这香味是如何提炼出的,顿时头皮发麻,忙将纸片扔了出去。 花一棠摇扇看着绿裙妓人,“我记得你是芳十家的,叫——” 绿裙妓人施了礼,“奴家花名沁芳。” 方刻:“这画春膏是何人售卖,有何功效?” 樊八娘:“当年画春膏风靡东都,莫说红俏坊,就连那些高门贵女们都甚是喜欢,南市、西市、北市各大香粉、香膏铺子皆有售卖。” 沁芳:“功效自是说的神乎其神,有说能永葆青春的,还有说能返老还童,可依我看,不就是香膏嘛,也就颜色鲜艳些,味道香甜些,效果持久些,其余的,都是哄人的噱头。好笑的是,居然还真有人信。” 方刻:“你们可知这画春膏的原料来自何处?” 樊八娘想了想,“传闻是来自波斯的一种香料,可没多久这种香料被禁了,很快画春膏也被禁了,我听有人说,用多了会中毒,有性命之忧。谁还敢用啊。” 林随安注意到,樊八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沁芳的脸色微微变了。 “沁芳娘子,你可是想到了什么?”林随安问。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沁芳娘子道,“子木家的花魁最喜欢用画春膏,甚至还去学了香膏的制作方法,自制了许多保养皮肤的香膏,连睡觉都涂满全身,听说后来莫名其妙就死了。” “子木家?”靳若皱眉,“红俏坊没有叫子木家的妓馆啊。” “子木家五年前就散了,花魁寻了个良人,赎了身,脱了贱籍,成亲过好日子去了,红俏坊的姐妹都挺为她高兴的,未曾想……唉,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情深不寿啊。” “子木家……”林随安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那个花魁叫什么名字?” 樊八娘:“我记得应该和她妓馆的名字有关——” 沁芳:“柔儿还是柔水——” 凌芝颜眸光一闪,“柔千儿?!” 樊八娘和沁芳异口同声,“对,就是这个名字!”:,, 107 10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记得柔千儿,追捕塔塔尔干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声音如黄莺的女子,当时,花一棠还发散脑洞说她对林随安意图不轨。当时林随安只觉得那女子看着她眼神颇为怪异,令人不舒服,如今想来,莫非是她的第六感在发出警告——这个女人有问题……咩? 林随安:“你们确定子木家的柔千儿已经死了吗?” 沁芳:“这个——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柔千儿,家住富教坊三回街三百三十三号,位置恰好在塔塔尔干私宅的斜对面,常年做布匹生意,与南市、北市的布行都相熟,左邻右坊说,柔千儿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为人和善,时常帮助邻里,这次塔塔尔干罪行暴露,也是她鼓励富教坊百姓来大理寺作证的。”凌芝颜像是问其他人,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柔千儿和子木坊的柔千儿是一人吗?” 自柔千儿这个名字出现,花一棠就沉默了下来,扇子一下一下敲着额角,突然道,“方兄,借笔墨纸砚一用。” 方刻不情不愿送了过去,花一棠草草画了一副肖像图,递给樊八娘,“这是富教坊的柔千儿。” 樊八娘和沁芳凑着脑袋看了半晌,齐齐摇头。 樊八娘:“我记得柔千儿眼下有两颗泪痣。” 沁芳:“柔千儿比这个女娘长得好看多了,是瓜子脸,丹凤眼,嘴巴也更小些。” 凌芝颜:“……只是凑巧同名吗?” “慢着,我怎么瞧这个柔千儿有点眼熟啊?”沁芳竖起画像,对着光照了照,“樊八娘,你说是不是?” 樊八娘瞪眼瞅了半天,摇头,“没印象。” “不对不对,我肯定见过这个人,在哪见过呢?”沁芳盯着画像陷入沉思。 方刻叹了口气,“你们这儿可还有剩下的画春膏?” 樊八娘:“早就扔了,谁还留着那晦气玩意儿啊。” 林随安问靳若:“净门那边排查的如何?” 靳若塞了两块肉,嚼得满嘴流油,全场就他心最大,吃得最欢,“放心,人我都撒出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堂内的气压有些低迷,凌芝颜沉着脸不说话,花一棠斜倚在凭几上,垂着眼皮,手里的扇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发出哒、哒、哒的响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随安将目前已知的线索捋了一遍,郁闷地发现,案情又进入到了一个诡异的瓶颈期,他们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杀人手法、完成了凶手的心理画像,找到了凶手家所在的里坊,甚至找到了五年前已经被禁的画春膏,但这个凶手就仿佛水中影、镜中花一般,每一次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倏地就散了。 是他们忽略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还是说,他们现在需要的是——主角光环的运气? 林随安甚至想,或许让花一棠舞一曲“跳大神”效率更高。 方刻皱着眉头,将小瓷瓶的里的液体倒入酒盏,浅浅盖住酒盏底,将毛边白纸裁成一指宽的小纸条,大约七八条,每条沾一点,并排放在桌子上,又取出五个更小的瓷瓶,摆放在纸条前面,等候片刻,分别将小瓷瓶里的粉末洒在半干的纸条上,操作异常精细谨慎,仿若在做什么化学实验一般。 伊塔坐在旁边,碧蓝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大气都都不敢出,林随安安耐不住,也挪了过去,凑在旁边瞧热闹。 八根小纸条的顶端渐渐变了颜色,有的变成了蓝色、有的变成了橙色、有的变成了绿色、有的变成了的红色,神似试剂色卡。 林随安:“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着色液,能简单分析香料和香膏的成分,可惜尚不完善——”方刻突然顿了一下,扭头盯着林随安,“你身上什么味儿?” 林随安凑着袖子闻了闻,“是塔塔尔干洒在我身上的香料,还有味道吗?” 方刻皱眉,又闻了闻,扭头打了个喷嚏,“不是这个,是另一种香味。” 林随安大奇,把自己的衣服、袖口都闻了一遍,“没有吧。” “猪人,别动。”伊塔起身,绕着林随安绕了两圈,鼻尖凑到林随安左边肩膀嗅了嗅,蓝眼睛顿时一亮,“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方刻从箱子里抽出一块湿漉漉的小帕子吧唧糊在了林随安的肩膀上,速度快如闪电,林随安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方刻已经取走了帕子,用小剪刀将帕子裁成指甲大小的布片,塞进了一个瓷瓶,又兑了些奇奇怪怪的液体进去,塞上瓶口,单手持瓶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顿乱晃,手法神似现代酒吧里调鸡尾酒的酒保,又取来一个酒盏,擦干净,倒出里面的液体,重复之前的流程,重新验色。 林随安挠着湿漉漉的肩膀,眼瞅着那些小纸条依次变了颜色,三条蓝色、两条绿色、一条红色、两条橙色,颜色分布竟是和之前实验颇为相似。 方刻:“你肩膀上沾染了一种香料,和画春膏的成分几乎相同。” 林随安:“诶?!” “除了塔塔尔干,你还接触过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 “那可太多了,”林随安回忆道,“去了一所荒园子的密道救了靳若,见了净门的兄弟,富教坊的百姓,救了一个小丫鬟,遇到——”林随安瞪大了眼睛,她想起来了,当时,柔千儿似乎就站在她的左侧。 好家伙! 天枢急匆匆走进园子,在靳若耳边嘀咕了几句话,靳若颇为诧异瞅了天枢一眼,抹了抹嘴,起身凑到林随安身边,低声道,“兄弟们摸排了塔塔尔干私宅、私库附近的住户,符合花一棠给出条件的有三家,皆是做布匹买卖的,两家的家主常年不在东都,还有一家,其他条件都符合,唯有一条不太对。” 林随安:“那一条?” 靳若:“这家没有男人,家主是女人,家中常年侍候饮食起居的只有一个小丫鬟,其余的丫鬟和日常帮工的男性仆从全是雇用的短期工,三个月一换。” 花一棠豁然睁开了眼睛,林随安几乎与他异口同声,“是柔千儿?!” 靳若点头。 “男人,对对对,是男人!”沁芳指着那张柔千儿的肖像画大叫,“我想起来了,我曾在子木家见过一个人,和画上的人很像,但是个男人,不不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个女人,是扮成女人的戏子,但实际是个男人!” 沁芳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凌芝颜立即抓住了重点,“你是说这个柔千儿是个擅长男扮女装的伶人?” “正是!”沁芳激动地倒了口气,“而且,这个戏子就是柔千儿的心上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同时跳起了身。 花一棠一两眼放光,“就是他!” 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富教坊的时候,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月光照泄在“柔宅”的大门上,宅院内隐隐透出灯光来,风吹着,斑驳的树影微微的摇拂着,静怡又诡异。 十长老丁坤和七星守在门外,向林随安和靳若见了礼,“人从大理寺回来后,再没出过门。” 凌芝颜率大理寺衙吏不良人上前,敲门,咚咚咚响了三声,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没锁。 “柔千儿”宛若黄莺般的嗓音幽幽传了出来,“诸位官爷,请进吧。” 众人互相对了个眼色,林随安打头阵,凌芝颜和大理寺衙吏负责外围,靳若和天枢等人压阵,花一棠、方刻等不会武功的,被护在中心位置。 宅院比想象中要大,入了大门先是一片大广场,停着七八辆拉人的马车,五六辆拉货的牛车,正对面是一块大照壁,绕过便能看见一处半露天的正堂,四面席子和账幔高高卷起,四架树状烛台伫立两侧,每个都有半人高,上面摆满了白蜡,下面挂着凝固成型的蜡油,烛光晃动着,没有一点声音,造型诡异的蜡油和烛光中,坐着一个柔千儿。 她穿着大红色的石榴裙,双肘挂着大红色的披帛,血一般红,发髻梳得很高,只簪了一支金步摇,微微侧着身体,姿态优雅,下巴高昂,显得脖颈修长,眼瞳似含了水一般,情意绵绵看着众人。 上一次,因为她若有若无的撩拨搞得林随安很不自在,所以不曾细看,此时再瞧,此人虽然动作形态扮得惟妙惟肖,甚至还能藏起喉结,但毕竟没有云中月那般出神入化的缩骨功,躯干和手臂的骨架较普通女子粗壮了许多,林随安甚至怀疑,之前那些造作的眼神和声音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林随安不注意到她身上的破绽。 凌芝颜低声下令,大理寺衙吏和不良人散出了大堂,开始搜查整座宅院,柔千儿掩口轻轻笑了一声,“凌司直不必搜了,这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凌芝颜没做声,花一棠摇着扇子上前,吊着眼梢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一圈,“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柔千儿叹了口气,幽幽望向林随安,“见到这位林娘子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凌芝颜眉眼凌厉:“你杀害冯二娘等十五名女娘,侮辱尸体,手段残忍,骇人听闻,你可认罪?!” “凌司直莫要血口喷人,”柔千儿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我一介弱女子,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从未做过坏事啊。” 花一棠哼了一声,“沁芳娘子!” 沁芳从木夏身后探出头,仔细瞅了瞅,指着“柔千儿”大叫,“没错,就是他!” 话音未落,林随安拔|出千净向上一撩,墨绿刀光扫灭半数烛火,唰一声压碎了柔千儿的上半身衣衫,仿若破败的枯叶飘落,露出裸露的半个身体,胸|前平坦,骨骼粗大,俨然就是男人。 柔千儿面色大变,眼球几乎脱眶,慌乱掩住身体,顿了顿,又笑了,将挂在手肘上的披帛随意搭在了肩膀上,“我记得唐国律法里似乎没有规定说男人不准穿女人衣服吧?” 这一次,他用了真正的声音,是颇为清亮的男声,和变声期前的少年音非常相似,想必他能常年模仿女声,亦是因为天赋非比常人。 出去搜查的衙吏和不良人回来了,聚在凌芝颜身侧低声汇报,凌芝颜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看了一眼柔千儿,提声道,“将此人带回大理寺!严审!” 柔千儿不慌不忙站起身,娉婷走上前,脸上还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直到被衙吏押着离开,笑意也未曾消减半分,眼里满是高高在上的挑衅和讥讽。 果然,凌芝颜下一句话就是坏消息。 “这所宅院异常干净,没找到任何他杀人辱|尸的证据,看样子是被提早刻意清理过。” 清理?谁清理的?!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她家中那个叫樱桃的小丫鬟呢?” 小剧场 花一棠:哼哼哼,我就知道觊觎我家林随安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108 10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情况比预想的要糟。 柔千儿和富教坊百姓去大理寺为塔塔尔干罪行作证的时候,柔千儿的丫鬟樱桃离开了富教坊,而恰好在这个时间门段,靳若被困在了荒院的密室,净门所有弟子都去支援寻人,正好是净门的监控空白区。所以,当林随安问起樱桃去向的时候,净门弟子皆是一脸茫然。 靳若立即安排丁坤和净门弟子打探樱桃的身世和行踪,凌芝颜当机立断回大理寺,准备连夜审问柔千儿,花一棠不甘心,留在柔宅,又仔仔细细搜了一遍。 这所宅子是三进园子,共有正堂一间门,主厢两间门,偏厢九间门,厨房一间门,柴房、仓库各一间门,每间门房子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面仿若被水洗过一般,烛光照在上面都反光。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清理出来的,而是早有准备。 方刻在柔千儿卧房的梳妆台上寻到了几盒类似画春膏的唇脂膏,充其量只能定柔千儿一个乱用禁品香料的罪名,无甚大用。 林随安举着烛台,蹲在柔千儿的梳妆台旁边,手指抹过地面,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有鲁米诺试剂就好了,无论过了多长时间门,无论如何清洗,血迹都能显示出来。 靳若亲自将墙和地面都敲了一遍,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宅子,没有密道、没有密室,更没有任何杀人或藏尸的痕迹。 “嘿,我还不信了,他能将所有的线索都洗去?”靳若挠着下巴团团乱转,“除非见鬼了!” 花一棠毫不客气将柔千儿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嘴里的叨叨就没停过,“这人真是有病,竟然连一套男人的衣服都没有,莫非还真将自己当成女人活着?”瞥了眼靳若,“有功夫在这儿闲逛,不如去查查柔千儿的家底和账簿。” 一语惊醒梦中人,靳若嘿嘿一乐,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显然是去调查柔千儿名下所有的马车和船只。 “四郎,情况不太妙,”木夏从隔壁厢房转回来,隔壁的家具用品皆是年轻女郎的喜爱的用品,是樱桃的卧房,“樱桃衣柜里的衣服,常用的饰品都不见了。” 伊塔:“逃走了。” 方刻:“樱桃是柔千儿最亲近的人,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不会樱桃才是真凶吧?”花一棠扔掉柔千儿的裙子,啧了一声,“莫非樱桃也是男扮女装?!” 林随安:“……” 大兄弟,您这脑洞也太大了吧?! “樱桃的确是女娃。”天枢满头大汗走了进来,朝林随安抱了抱拳,“樱桃是孤儿,邻居说是三年前柔千儿从西市的人市上买回来的,买回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又瘦又小。柔千儿对樱桃很好,就如同对女儿一般。”顿了顿,“昨日酉正三刻,有净门弟子看到柔千儿家的马车路过思顺坊,确认过了,驾车的正是樱桃。” 林随安:“思顺坊?” 这个坊在哪儿来着? “思顺坊在南市西侧,”花一棠道,“走的是中衢大道吗?” 天枢点头。 花一棠:“沿着中衢大道一路往南是长夏门,从思顺坊向东走,穿过春顺街是延春门,往南走,是永通门,往西走,是定鼎门,但是无论去哪一个门,都无法在一刻时间门内抵达,东都城门戌初关闭,她来不及出城,应该去了某一个里坊,藏起来了。” “只要没出东都城就好办了,”天枢道,“我马上去通知几位长老,让他们带领兄弟们去东都几个城门守着,只要她去城门,肯定抓住她。” 花一棠的扇子在梳妆台上慢悠悠地画着圈,与当初计算罪犯地理画像时一般,“她肯定会去一个比较熟悉的地方暂时藏身,柔千儿常去的是南市和北市,但是我们刚从南市出来,净门弟子耳目遍布,应该不是南市……”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天枢,“柔千儿在东都内可有其它宅院或者店铺?” 天枢:“暂时没查到。” 花一棠眯眼:“所以,应该是北市附近吗……” “花一棠,”林随安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猜测,“你还记得瞿四娘吗?” 花一棠:“那个盲女?” “她是唯一一个住在西市附近的受害人,常去的市集也只有西市。” 花一棠眸光一闪,“她是唯一一个游离在柔千儿狩猎区和安全区之外的受害人。” “当时,我以为凶手去西市狩猎只是突发奇想,但如今想来,比起凶手突然改变杀人习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林随安吸了口气,“拐走瞿四娘的不是柔千儿,而是其他人。” 花一棠眯眼:“你是说——樱桃!” 林随安:“若真是樱桃,就有些棘手了。” 木夏、伊塔和天枢听得一头问号。 天枢:“林娘子,花四郎,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方刻:“花四郎之前推算的凶手活动范围都是柔千儿的习惯,如今换成了樱桃,之前推测的范围全部都不适用。” 伊塔:“没关系,四郎超——厉害的,可以重新算。” 花一棠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扇头敲着额头,闭眼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林随安知道花一棠为什么沉默,计算犯罪地理画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必须搜集相当数量凶案发生地的基础数据,若只有瞿四娘一个受害人的数据,根本不足以支撑他重新计算。 林随安想起了金手指在瞿四娘记忆中看到——不,听到的场景,思索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花一棠,敢不敢和我一起赌一把?” 花一棠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瞳光水波般落在了林随安的脸上,轻轻笑了,“有何不敢?” 盲女瞿四娘家住在西市北侧的广利坊柳堂街四十六号,小门小户,一进院子,这条街上都是这样的院子,皆是家境贫寒的普通百姓。 已快到卯时,西边的天空是一片沉重的墨蓝,东边的天空是一片轻薄的淡白,再过一刻钟,坊门即将开启,偌大的东都城将会忙碌起来,林随安在瞿四娘记忆中听到的声音就是街市的喧哗,时间门刚刚好。 天枢站在站在瞿四娘家门口,辨认了一下方位,“从此处去西市,有两条路,一条从东往西走,穿过红叶巷,绕行黄曲道,出坊门,一条从西往东走,过通京渠大跨桥后径直向南,出坊门,直通西市。” 花一棠:“走通京渠大跨桥虽然近,但白日里车马行人众多,不适合盲人行走,红叶巷和黄曲道路面平坦,人流稀少,瞿四娘平日里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好,就走红叶巷。”林随安撕下一条衣摆,蒙住眼睛,“从瞿四娘家门口出发,去西市。” 她这个举动十分突兀,众人皆是有些诧异。方刻欲言又止,木夏保持着职业素养的微笑,伊塔比划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提问的只有天枢,“林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来都来了,碰碰运气呗。也许运气好,一转弯就能碰上樱桃呦。”花一棠说得大言不惭,摇着扇子走到林随安面前,抬起了手臂,颇为做作咳嗽了两声。 林随安听得很清楚,甚至能想象到花一棠的表情,肯定是一副“只有我懂林随安”的嘚瑟表情,也能想象到大家的神色,定是“这个纨绔肯定又在吹牛!”。 林随安把手搭在花一棠的胳膊上,衣衫的触感冰凉柔软,一摸就知是价值不菲的布料,藏在昂贵华丽衣衫下的,是坚定平稳的手臂,她听到了花一棠的声音,“抓紧我,出发了。” 林随安跟着花一棠慢慢前行,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她能听到花一棠的脚步声,很稳,步伐很小,和他平日里大摇大摆的走路姿势完全不同,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很慢、很轻,时不时夹杂着低低的提醒,“前面有石板台阶,不高,稍微抬抬脚”、“小心,有水,会滑”、“有个小坑”、“慢一点,拐弯儿了”、“直走”—— 她听到银丝雕花香囊球和衣袂摩擦的沙沙声,温和的果木香随着风飘了起来,初生的阳光破开晨雾落在了脸上,听到两侧的住户开了门,洒水清扫,听到厚重的坊门吱扭扭开启,金吾卫厚重的铠甲咔嚓咔嚓咔嚓走了过去,潮乎乎的骆驼粪臭味扑面而来,叽里呱啦的番语砸在了脸上。花一棠停住脚步,靠过来,用小扇子飞快在她旁边扇着,成了个敬职敬责的空气净化器。 “如何?”花一棠的声音犹如一团柔软的柳絮,钻进耳朵里,痒痒的。 林随安不觉躲开一点,“没有和记忆里相同的声音。” “莫非在西市里面?”花一棠的声音又香喷喷贴了过来,“但西市要到午时方能开市。”距离居然比刚刚更近了。 凑这么近干嘛?她只是眼睛看不见,又不是聋了。 林随安索性也不躲了,猝然扭头,打算以气势逼退他,速度太快,扭头太急,鼻尖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软软的,温温的,花一棠的香味和体温豁然退开了一大截,半晌没了动静。若不是林随安手里还扯着他的袖子,还以为他被吓跑了。 木夏重重咳嗽一声,伊塔和方刻没了动静,天枢不知道为何吸了口凉气。 “花一棠?”林随安低呼,“人呢?” “嗯咳,在呢。”这一次花一棠的声音从两步外传了过来,声音黏糊糊的,好像含了一颗糖。 “你有没有听到‘哦——啰——啰——’的声音?” 花一棠“诶?”了一声,静了片刻,“没有。” 林随安静心沉气,侧耳倾听,周围大群的骆驼喷着响鼻,胡商们的番语和唐语搅合成一团,一阵风吹起,倏地,所有声音都静了下去,遥远的、仿若歌谣般的“号子”乘着风飘了过来。 【喂啰诶——哦——啰——】 林随安耳朵一动,手指端端指向风吹来的方向,“那是何处?” 天枢:“是厚载门的码头方向。” “你这几匹骆驼我买了!”花一棠高呼一声,四周响起一片喧哗,紧接着,林随安就觉胳膊被人向上一提,是花一棠的手,她整个人顺势一跃,翻到了两个毛绒绒的驼峰中间门,身后还有个香喷喷的花一棠,位置实在太挤了,她的后背贴着花一棠的胸膛,连条缝都没有,花一棠两只手臂环过她的身体,猛地一抖,缰绳啪一声,身下的骆驼豁然跑了起来,穿过一片惊呼和叫骂声,迎着风,迎着若有若无的号子,跑了起来。 很快,林随安听到了人流的嘈杂声,孩子的笑声,咕嘟咕嘟的煮水声,旗幡舞动的呼呼声,还有,糖的味道。 就是这儿! 林随安一把拽掉眼睛上布条,花一棠拉停骆驼,漫天的棕色骆驼毛落下,花一棠一连打了个三个喷嚏。 他们停在一家糖水铺门前,铺子上悬着“徐家糖肆”的牌匾,旁边是一家粥铺,挂着蓝底白字的旗幡,旗幡啪啪啪拍着,孩子们在糖水铺里钻来钻去,笑着、闹着,趴在柜台上流着口水,不远处,就是厚载门货运码头,船夫们扛着重重的麻袋、箩筐和木箱,有节奏地喊着号子“喂啰诶——哦——啰——”。 一个包着头巾、背着包袱的妇人领着三个毛头小子从糖水铺里出来,三个男娃大约五六岁,穿着露脚指头的破布鞋,正是淘气的时候,一边疯叫一边尖叫,撞到了粥铺外场一个食客身上,妇人连连道歉,食客无所谓摆了摆手,起身付了钱走了。妇人转身招呼三个男娃过来,头巾下的半张脸一闪而逝。 那不是樱桃的脸,眼角有些皱纹,看起来有些年纪,林随安并没有留意,不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向前一指,大叫道,“拦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掌拍驼峰腾空而起,一个翻跃落在了妇人对面,千净刀鞘横住了妇人的脖颈,原本在妇人身边的三个男娃立时撒丫子跑了,毫无半分流连。 天枢、方刻、木夏和伊塔跳下骆驼,围了过来,方刻皱眉瞅着那妇人的脸片刻,倏然面色大变。 林随安这才看清,这个妇人的身形与樱桃十分相似,整张脸都颇为怪异,额头和眼角满是皱纹,但皱纹的走向很奇怪,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像是皱巴巴的果皮,颧骨处黑乎乎的一团,好像发了霉一般。两个下眼角处,有两颗颇为明显的泪痣。 “眼角有泪痣,瓜子脸,樱桃嘴,”花一棠走到林随安身边,风吹起的衣袂如霜雪般冰寒,“这是真正的柔千儿的脸。” 随着他的声音,万分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妇人的脸皮仿佛一张烂了的猪皮,缓缓剥离、下滑,堆到了妇人的脖颈处,翻出腐烂长毛的内里。 下面,是樱桃年轻饱满的脸。:,, 109 10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大理寺少卿张淮坐在刑讯房里,万分幽怨地叹了口气。 凌芝颜昨夜带回了沉尸案的真凶,此人一直顶着“柔千儿”的户籍身份住在富教坊,做布料生意。据红俏坊的沁芳娘子指认,此人原本是个伶人,不知名姓,只知道真正的柔千儿叫他“文郎”。 这个文郎,堪称他入职大理寺以来见过的最顽固的犯人,自打进了刑讯室,无论如何审问,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明明是个男人,形态眼神却是女人,一直用令人作呕的眼神四处乱撩,刑讯室的几个小狱吏都快吐了,张淮想到此人犯下的罪行,也快吐了。 最可气的是,凌六郎这家伙见审讯毫无进展,居然寻了个由头跑去案牍堂躲清闲,把他扔在这儿活受罪,张淮愤愤地想,他家六郎原本多么老实巴交啊,与花家的那个纨绔才混了几日,就学得猴精猴精的。 眼瞅着天亮了,应天门的报晓鼓一传进来,凌芝颜还没回来,熬了整夜的张淮困得眼皮直打架,脑袋左晃右晃,差点闪了脖子,张淮拍了拍脑门,定眼一看对面牢房里的文郎,直挺挺站在牢房中间,直勾勾瞅着他,鼻翼两侧的油弄花了妆,胡茬冒了出来,嘴角翘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柔媚笑意。 他第一次开口,四面墙壁回荡着黄莺般的嗓音,异常渗人。 他说:“天亮了啊。” 张淮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你要做什么?!” 文郎又不说话了,垂下脑袋,身体慢慢摇晃着,好似在舞蹈一般,身姿曼妙,口中咿咿呀呀似唱着什么戏文,听不清,很快,又变成了笑声,几声高是女声,几声低是男声,两种声线自如切换,张淮忽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这个人身体里生活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慢慢地,张淮听清了他唱的内容,原来是一首诗:“咿——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咿咿——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咿——泪始干——” 狱丞老良搓着鸡皮疙瘩凑了过来,低声道,“张少卿,这个人有点邪门啊,我听老人们说过,这种亦男亦女的人都有通灵之能,得罪了他们,就是得罪了神灵——” “若是神灵庇佑这种狗屎,那也不过是个狗屎神灵!”刑讯室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团花枝招展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能这般明目张胆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的,除了花家四郎,不做他人想。 林随安挎着一个包袱,方刻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纸包,好似里面装着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木夏和伊塔押着一名面色惨白的少女,少女一看见文郎,两眼一红,怔怔落下来泪来,软软跪在了地上。 文郎的舞蹈动作轻轻顿了一下,踮起脚尖转了个圈,捻着兰花指高高举起手臂,仿若一尊优美的雕像,继续唱道,“晓镜但愁云鬓改——啊啊——夜吟应觉月光寒——咿咿——” 花一棠冷笑一声,从林随安手里接过包袱,打开,取出一个东西狠狠砸向了文郎的脸,文郎优雅向后一退,躲开了,那东西落到了地上,原来一个脏兮兮的荷包,绣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眼熟吗?”花一棠冷声道,“这是李三娘随身的荷包。” 张淮一惊,他有印象,李三娘正是连环沉尸案的第一个受害人。 文郎缓缓放下手臂,双手十字交叠置于小腹处,如同临上台前伶人,眼波流转,唇角微勾,“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花一棠哼了一声,反手又去抓包袱里的东西,林随安拦住了他,“我来。” 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物件,手腕轻轻一抖,物件携风带煞嗖一下钻入监牢木栅,啪一声拍在了文郎的左腮帮子上,就听文郎闷哼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含血吐出一颗牙。林随安扔出的也一个荷包,粉红色,绣着精致的兰草。 张淮吞了口口水,这位林娘子好俊的功夫! “记起来了吗?”花一棠道,“这是田翠儿的荷包。” 张淮了然:田翠儿是第二个受害人。 文郎捂着半边脸,惊恐瞪着林随安,林随安拿起了第三个荷包,轻飘飘的扔了过来,荷包是绿色的,没锈什么花样,只坠了条淡黄色的丝绦,飞得也轻飘飘的,却在靠近文郎三尺远的位置突然加速,重重撞上了他的肩膀,文郎整个人擦着地面退了两尺远,后背咚一声撞上墙壁。 花一棠:“这是宋七娘的荷包。” 文郎笑不出来了,半边脸肿了,半边脸白得吓人,又喷了口血,“唐律规定,严禁酷刑逼供,若有违者,按渎职罪论处,堂堂大理寺难道要知法犯法吗?” 张淮挠头:“这个嘛——” 花一棠:“唐律有规,断案审案定要人证物证俱全,花某只是将物证送到凶手面前,让他好好看个清楚,有何不对?” 张淮:“正是正是,罗列证物乃是必要环节。” 狱丞老良:“谁看到酷刑逼供了?” 几个小狱卒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林随安笑了一声,一抖包袱皮,剩下的荷包唰唰唰飞了出来,朝着文郎劈头盖脸砸了过去,还有一个准准砸在了裤|裆|处,文郎的惨叫声失了柔媚,只剩下杀猪般的凄厉。 花一棠走到监牢前,握着扇子,居高临下看着满地翻滚的文郎,“这些都是你让樱桃随身携带的,你精心收藏的荷包,它们原本的主人都死在了你手里,一共十五枚,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文郎抬头,双目赤红如同火烧。 “不要!不要打他了,都是我做的!”樱桃跪地大哭道,“是我拐了那些女娘,又杀了她们。都是我做的,你们抓我吧!” 文郎咳出两口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发起抖来。樱桃的哭声更大了。 花一棠转身,撩袍蹲在樱桃面前,眼神凌厉如刀,连环发问,“你说是你拐了那些女娘,那你说说,你用什么办法拐了她们?在何处拐了她们?用什么办法杀了她们?如何处理尸体的?如何抛尸的?抛尸的地点在何处?!” “我、我把她们骗上马车,然后用迷药,”樱桃声音越来越越小,语气很不确定,“然、然后……用刀杀了她们……” “迷药是什么种类?现在在哪?杀人的刀多长多宽?你从何处得来的?现在刀又在何处?!” “这些我、我记不清了……但、但是的确是我做的,我记得有一个女娘,在厚载门,就是码头旁边的那个糖水铺子,我假装撞到了她,为了赔礼,送她回家,路上就、就用迷药——”樱桃哭得说不下去了。 花一棠眯眼:“那两个在富教坊失踪的女娘,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骗她们上车吗?” “对对对!一样的——” “一派胡言!”花一棠声音骤厉,“真凶所有拐人和抛尸地点都特意避开了富教坊,这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你在替他顶罪!” “不不不!真是我!”樱桃猛地拽住花一棠的袖子,泪流满面,“那个盲女真的是我做到!我还记得,那名盲女叫瞿四娘,家里还有个眼盲的爷爷,她、她笑起来很好看,像糖一样……” 花一棠狠狠闭了闭眼,沉默不语。 林随安看向牢房里的文郎,他还是那个姿势,伏着身子趴在地上,肩头和躯干微微抖动着,双臂紧紧夹在脸颊两侧,林随安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因为恐惧或疼痛而发抖,而是在偷偷的笑。 他在庆贺,庆贺樱桃在为他顶罪! 一股怒气从胸腔窜上脑门,手中千净禁不住发出刀鸣,释放出久违的嗜血杀意。 花一棠示意方刻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打开,用扇子挑起里面的东西,樱桃肩膀猛地一缩,身体似乎在本能抗拒,但眼里的光却突然大盛,又仿佛对这样东西很是崇敬向往。 张淮很好奇,他站得位置有些偏,刑讯室的光线又不好,花一棠挑着的大约是一张布料,或者皮革,他凑过来,仔细一瞧,骇然变色,咚咚咚后退三大步,狂拍胸口,险些没吐了。 那是一张人皮,不是江湖人用动物皮革制作的“仿人皮”,而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人脸皮。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保存的,表面还算光洁鲜亮,但内里已经腐烂发霉,还长了黑色的毛,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花一棠抖了抖扇子上的人脸皮,“你为何要将这张皮戴在你的脸上?” 樱桃剧烈一抖,猛地看向文郎,眼瞳中生出光来。 文郎身体的颤抖停了,好似一尊石雕趴着。 花一棠:“你想成为她吗?” 樱桃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从未这般想过!我知道我不配!我只是想让夫人的脸出来透透气,就像家主之前做的一样。”她痴痴望着文郎,眼泪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家主只是太爱夫人了,可是,夫人却死了,家主相思成疾,甚至想替夫人活着,他看到与夫人相近的女子,就会想起夫人,家主只是想重温与夫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只是想和夫人永远在一起,家主又有什么错呢——” 林随安听得瞠目结舌:这算什么?癫狂的cp粉吗?! “重温美好时光?”花一棠笑了,“他是这么告诉你的?那你知道他是如何重温的吗?” 樱桃怔怔扭头看向花一棠,花一棠敛去笑容,俊丽的五官露出了暗夜般的残忍和狠戾,“他勒|死她们,闷|死她们,用碳毒熏|死她们,然后,用你口中的夫人最喜欢的香膏涂满她们全身,保存尸体,将夫人的脸皮贴在尸体的脸上,一次又一次的奸||尸!” 张淮终于忍不住,和狱卒一起吐了。 樱桃的脸变得惨白,眼中的泪彷如倏然被|干|涸的枯井吸走了,只剩下赤红的眼眶。“你骗人!你骗人!家主说,他只是、只是和她们聊聊天,是这些女娘不知好歹,寻死觅活,家主不得已才、才……” 方刻啪一声将检尸格目扔在了樱桃面前,“所有尸体脸上的香膏和这张脸皮上的香膏成分几乎相同,奸尸是真的,我可以将留在尸体阴|门内的精|液与他的进行对比——”方刻瞥了一眼文郎,“就怕他现在已经没这个功能了。” 樱桃呆住了,愣愣瞪着文郎。 文郎缓缓直起身体,微微昂着下巴,眼中流光溢彩,“樱桃,你莫要听他们胡说,我一直在为千儿守|节。” 花一棠冷笑阵阵,“这位大情圣,您这节守得可真讲究啊,脑子冰清玉洁,下|半|身|兽|欲|糜|烂。” 文郎脸色铁青:“你懂什么?!千儿死了,我自然不能与活人行鱼|水|之|欢,戴上千儿的脸,她们就是千儿,我的心只属于千儿,我的人也只属于千儿——” “啖狗屎!”花一棠一口吐沫喷了过去,“我砍了你——” “嗖——”阴森的绿光比花一棠的声音更快,齐刷刷扫断了监牢的木栅,在文郎的脖颈上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一丝鲜红沿着血线缓缓流了下来。 所有人都吓傻了,万分惊恐看着林随安挽了个刀花,收刀回鞘。文郎眼珠暴突,身体踉跄了一下,重重坐在了地上,脑袋一歪,歪、歪——没掉下来。摸了摸脖子,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既然只有脑袋愿意守节,那就只留下脑袋好了。”林随安道,“可惜了,这里光线太暗,没看清位置,砍歪了。” 所有人这才想起来呼吸,险些没憋死。 张淮双腿发软,连连抹汗。 他还以为这个林娘子一刀把文郎的脑袋砍掉了。 方刻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花一棠捂着嘴巴,嘟囔,“我就是说说,谁能想林随安真砍啊!” 木夏:“敢在大理寺狱砍人,林娘子也算旷古烁今第一人了!” 伊塔:“猪人,威武!” 樱桃抓起地上的人皮,手脚并用爬到牢房前,双手死死抓着木栅,“家主,你是骗我的吗?你说的那些与夫人的山盟海誓,至死不渝,海枯石烂,都是骗我的吗?!” 文郎全身发抖,这一次是因为真正的恐惧,樱桃的眼中迸发的恨意比林随安的刀还锋利,斩断了他多年以来的计划和筹谋,他扯出扭曲的笑脸,“樱桃,我不会骗你,我这一生,只爱千儿一个人……” 突然,刑讯室的门开了,凌芝颜夹着几卷案宗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风尘仆仆的靳若。 靳若将手里的单子递给林随安,低声道,“我找到了运尸的船只,里面还留有来不及清理的尸臭,还有一辆藏在南市的小仓库,全是木炭,八成是用来制造碳毒的。” “甚好。”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样证据链就连上了。 花一棠歪头瞧着凌芝颜,“别人都说陇西白氏全是书虫,莫非荥阳凌氏盛产卷虫,真是天天和卷宗睡在一起啊。” 凌芝颜压根没看他,展开一卷卷宗: “八年前,丰州、里州接连发生了数起狐狸精魅|惑女子的案子,皆是富户、商户待嫁的女儿被狐狸精所迷,失了身,变得疯疯癫癫,传得神乎其神。但其实,这些女子之前,都有一个共同点,曾请过一名女师训练坐卧行走的体态,这名女师虽然样貌普通,但仪态优美,声音动人,号称曾在世家教授礼仪,很受吹捧。但这些女娘被狐狸精所迷后,这名女师也人间蒸发了。” 文郎震惊地看着凌芝颜。 凌芝颜没有任何表情,“我顺着这些卷宗记录的案发地向上查,找到了第一起狐狸精案,发生在泉州知连县,隔壁的知山县曾出过一名颇有名气的伶人,后来戏班解散,便不知所踪。” “伶人名为北梦文,容貌普通,虽为男子,但可模仿女子声线,声如黄莺。我比对过北梦文和女师的画像,就是你。”凌芝颜放下卷宗,漆黑的眼瞳静静看着文郎,“北梦文,你并不爱柔千儿,就像你不爱所有被你祸害的女子一样,你诓骗柔千儿,让她为你从良,后又害死了她,只是为了顶替她的身份在东都活下去,因为你知道,那些狐狸精的案子迟早会查到你。” 文郎面如死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的是真的吗?!家主!!”樱桃厉喝。 “你还不明白吗?所有的故事都是他编造的谎言,他对柔千儿梦幻般的爱,他的相思和至死不渝,只是为了诓骗你,让你在关键时刻替他顶罪。”花一棠站在樱桃身边,冷冷道,“所谓的爱意,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工具罢了。” “不是的!我是爱千儿的!我承认我之前是有几个女人,但只有千儿是我的唯一,我对千儿的爱是纯洁的!”文郎嘶吼。 樱桃将手里的人皮狠狠扔了过去,跪地嚎啕大哭,“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他骗我!他骗我!” 文郎颤抖着将团成一堆的脸皮铺展,染了血的手指抚摸着脸皮的嘴唇位置,就像小心翼翼为它涂上唇脂膏。 “千儿,只有你懂我,对不对,你知道的对不对,我是爱你的,我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爱你一个,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柔千儿的脸皮边缘缓缓蜷缩起来,在烛火的照耀下泛起诡异的油脂光芒,仿若从地面上长出了一张新的脸,血红的唇咧着,似哭似笑。 在这一瞬间,林随安眼前一白,看到了一段褪色的回忆。 身着男装的文郎站在苍白的阳光下,握着一柄扇子,咿咿呀呀唱着戏文。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千儿,这首曲子好听吗?】 【嗯。只要是文郎唱的,都好听。】 一只干枯的手伸向前,握着一个大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对儿鸳鸯。 【文郎,这是我改良后的画春膏的秘方。待我死后,你就用它涂满我的身体,这样,我的身体便不会腐烂,你就能日日见到我了。我们永远不分离。】 【好,永远不分离。】:,, 110 11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吃早膳的时候,凌芝颜又来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他已经连续来了天。 十日前,让大理寺卿陈宴凡头发掉了分之一的连环沉尸案终于告破,主犯北梦文判斩立决,从犯樱桃判流刑,案宗递交刑部和御史台复审,由于此案手段极端残忍,社会影响极为恶劣,刑部和大理寺特案特办,两日内给出了复审意见,维持原判。 五日前,北梦文在南市坊门前行刑,观刑的老百姓填街塞巷,堪比盛会,拉着北梦文的囚车从大理寺狱出发,穿洛南城,过洛水,沿着中衢大道至长夏门,又按原路返回,抵达南市,这是对穷凶极恶的罪犯特别制定的游街路线,大理寺衙吏和狱卒押车前行,前有铜锣开道,名大嗓门的衙吏一路宣读凶犯罪行和司判决,为的就是普及律法,震慑犯罪,教化百姓。沉尸案又多加了一项内容,破除“相柳杀人”的谣言。 尽管大理寺做了预案,提早一个时辰出发,但由于路上围观百姓太多,导致交通阻塞,囚车队伍行进十分缓慢,险些没赶上行刑的时辰,最后从思顺坊到南市的一段路,大理寺衙吏不得不在前方吆喝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午时刻之前将北梦文压上了刑台。 木夏早早勘察了地形,前一日包了喜善坊一家茶肆,坐在层楼上,恰好能看到刑场,还不用见到血腥场面,可谓观刑最佳地点。林随安期待的扔烂菜叶子臭鸡蛋的场景并没有发生,这里似乎不流行浪费食物的发泄方式,东都百姓民风淳朴,极为节俭,用的都是土坷垃,一打一股烟,配合着别具特色的东都口音叫骂,别有风味。 北梦文脑袋落地的那一刻,大半个东都城都沸腾了。 林随安在人群中看到了熟人,冯二娘的父母,瞿四娘的爷爷,周杏红的两个姐姐,他们并没有欢呼,反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就仿佛要将这许久以来的悲愤都哭出来一般。 花一棠迎着日光,如雪的衣袂迎风翻滚,将手中的茶洒在了地上,幽幽道: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愿我大唐,再无冤魂。” 林随安的目光随着他的声音飘向巍峨宏伟的东都城上空,长长松了口气。 之后,凌芝颜就变成了花氏六十六宅的早膳的常客。 前日,他吃了两盘毕罗,碗馎饦,一笼蒸饼,带来了一个消息:推荐花一棠参加制举荐书已经批下来了,他和大理寺少卿张淮为联名保荐人,是此次制举试子中,唯一一个被联名保荐的。鉴于这个好消息,花一棠忍下了凌芝颜临走打包了四笼屉蒸羊肉的无耻行径。 昨日,凌芝颜盯上了“婆罗门轻高面”,倒是挺识货,此面点用了最新技艺做出的“蔗糖”,物稀为贵,平常的食肆一笼卖十文钱,凌芝颜一个人吃了笼,还企图顺走最后两笼,幸亏靳若嘴大,一口个把剩下的全吃了,凌司直大人这才不情不愿提了两大包毕罗带走。 今日,凌司直踏着晨光款款而至,林随安一瞧,差点没把嘴里的羊肉汤喷出去。他居然提了两个四层的大食盒,红木红漆,四方四正,看样子要将“吃不了兜着走”的风格发扬到底。靳若瞪着他的眼珠子都绿了。 唯一高兴的就是伊塔,凌芝颜大约是觉得日日来蹭饭不太厚道,所以对伊塔的茶就特别宽容,来者不拒,偶尔还能夸两句,在伊塔心中的地位就快与方刻齐平了。 花一棠的扇子“哒哒哒”敲着脑壳,“凌六郎,你这是把我花氏当成你大理寺的食堂了吗?” 凌芝颜慢条斯理将桌上的几盘蒸饼塞到了他的食盒里,动作沉稳有度,颇有大家风范,“花氏大厨的厨艺堪称唐国一绝,张少卿甚是喜爱,陈公也赞不绝口。” 花一棠翻着白眼“哈”了一声,“少来!直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凌芝颜吃两个毕罗,擦了擦嘴,端正跪坐,“张少卿和陈公说了,既然花家四郎如此孝敬(花一棠怒吼:谁孝敬他们了,是你厚脸皮抢走的!)他们无功不受禄,今日工部侍郎卢英杰卢大人家中设宴,若是花家四郎不忙的话,不妨与凌某和张少卿一同前去。” 喔嚯!林随安听明白了,大理寺这帮人是要帮花一棠走关系啊! “工部侍郎卢英杰,我记得他和礼部侍郎温重颇有交情——”花一棠眨了眨眼,啪一声展开扇子,靠在凭几上摆了个造型:“哦,我算是听明白了,我帮你们大理寺破了沉尸案,你们定是对花某感恩怀德千分崇敬万分佩服,可又不好意思说,所以冥思苦想左右为难想了这么个拐弯抹角的法子谢我。” 林随安:“……” 怎么什么话到这货嘴里就变了味儿? 凌芝颜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总之,这个月耽误了花四郎不少时间,今夜请四郎带好行卷的信笺和诗文,张少卿自会帮你向卢侍郎推荐。” 花一棠点了点头,“信笺倒是可以现写,问题是,我从不写诗,也从不作文啊。” 一榭死寂,靳若嘴里嚼蒸饼的呱唧声都停了,所有人齐刷刷瞅着花一棠。 凌芝颜端正的脸皮不受控制抽搐,“你……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摇着扇子笑了,“花某堂堂扬都第一纨绔,平日里的时间自是都用在吃喝玩乐的功夫上,至于吟诗作赋,哎呀呀,不擅长啊不擅长。” 方刻“切”了一声,靳若的白眼翻得和蒸饼一样大,伊塔依旧很捧场,口呼“四郎威武”,木夏笑吟吟给花一棠倒了杯茶润喉。 林随安有些好笑看着凌芝颜的脸变成了青绿色,腾一下站起身,长吸一口气,“花一棠!” 花一棠欢快摇扇子:“哎,在呢!” 凌芝颜闭了闭眼,强忍怒气,将两个食盒递给木夏,“请送去大理寺,”转身拖着花一棠往外走,“现在,立刻,去写诗!” 花一棠被拽得趔趄连连,“哎哎哎,凌六郎,你不能赶水鸭子上架,轰老母猪上树吧?!” “你还不如母猪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世上岂有我这般丰神俊朗的母猪……不对,我是公的,也不对,我不是猪,啊呀呀,疼疼疼——凌六郎你慢点,所谓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有的事不可强求啊啊啊啊——” 众人目送二人背影远去,皆是无语问苍天。 靳若问木夏:“姓花的不会真的对行卷毫无准备吧?” “四郎自然早就备好了。”木夏笑吟吟提起食盒,“只是想逗逗凌司直罢了。” 靳若:“……” 方刻:“花四郎是不是快闲出屁了?” 林随安:“我倒是觉得,今天是凌司直最开心的一天。” 众人震惊:你哪只眼睛看到凌司直开心了? 挺开心的啊,林随安美滋滋喝了口羊肉汤,心道,瞧凌大帅哥那暴起的青筋,滴溜溜圆的大眼珠子,坚决果断的大嗓门,比前两日有活力多了。 花一棠为他无聊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被凌芝颜关在屋里,勒令不写完二十首诗不许出门,临走前还将明庶和明风派来把门,花一棠在屋里鬼哭狼嚎,哭天抢地,磕磕巴巴总算是写出来了,嗯,一首。 诗文如下: 孤身冷冷泪两襟,万古悲凉夕阳西。 脑袋空空秋风没,六郎听我夜悲啼。 众人一致评价:情真意切,狗屁不通。 酉正一刻,凌芝颜来了,瞧见花一棠的诗作,七窍生烟,面色铁青,纠结许久,只能认命,黑着脸请林随安和花一棠一同上车,准备去卢侍郎的宅院。 林随安诧异:“我又不参加制举,我去能干嘛?” 凌芝颜:“卢侍郎向来喜欢收集和鉴赏兵器,久闻千净之名,此次特请林娘子一同赴宴,想一观上古名器的风采。” 林随安不太想去,这宴会听起来大约和现代单位聚餐差不多,定是全程拍领导马屁、连轴转的敬酒、听爹味十足的吹牛,皮笑肉不笑地扯淡,全是无效社交,饭还不一定有花宅的好吃,纯属浪费时间。 可凌芝颜的下一句话改变了她的想法。 “卢侍郎的宾客名单中还有几名世家子弟,其中包括随州苏氏苏意蕴,陇西白氏白汝仪,林娘子许久没见他们了,去叙叙旧也好啊。” 其他人也就罢了,林随安倒是对好奇苏意蕴颇为好奇。之前从郝六家缴获的丹药,方刻研究过之后,又还给了他,算算日子,应该吃了快半个月了吧。不知道那丹药除了那方面的功效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副作用。 花一棠用扇子遮着嘴,一双眼睛笑得不怀好意,“我觉得,今晚有热闹看。” 林随安也笑了,“走着。” 工部侍郎卢英杰住在进德坊,与皇城只隔了一个坊一街,上朝通勤时间不超过两刻钟,交通十分便利。院子占地面积倒是不大,毕竟洛北城寸土寸金,除了花氏这种财大气粗一宅占半个里坊的,即便是工部侍郎的宅院,也只是中规中矩的四进庭院。 外院广场上,已经停靠了几辆马车,都挺朴素,林随安猜测这大约是卢侍郎的喜好,所以凌芝颜选了凌氏的马车,而不是花氏张扬的马车。张少卿一袭便装候在门口,见到人,忙迎了过来,先看了凌芝颜一眼,见凌芝颜微微摇了摇头,笑脸也有点挂不住了,语重心长道,“花四郎啊,你心也太大了!” 花一棠从袖子里抽出今日呕心沥血的“诗作”甩了甩,“张少卿放心,花某向来鸿运当头,行卷有这一首诗足矣。” 张少卿和凌芝颜齐齐叹了口气,那沉重忧郁的表情让林随安想起了远在扬都的花一桓。她瞄了眼花一棠宽大的袍袖,今日他穿得还算素雅,衣衫只有五层,也没什么明|骚|暗|骚的绣花纹路,就是衣料比平日里更飘逸些,行走间风流倜傥,雅致非常,唯独左侧的袖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估计就是他自己悄悄准备的“行卷”作品。 引路小童引着四人入宅,出乎林随安的意料,宴会竟然不是在前厅,而是在后园,看来卢侍郎对此次夜宴的定位较为私密,从另一个侧面来说,今晚能来参加宴会的,很有可能就是此次制举的大热人选。 卢侍郎年过不惑,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身形板直,大方脸,浓眉黑胡子,说话很是爽快,先和张少卿和凌芝颜见了礼,乐呵呵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拍得花一棠呲牙裂嘴,然后,乐呵呵看向了林随安。 “林娘子,久仰久仰。” 林随安抱拳:“卢侍郎客气了。” 卢侍郎的视线落在了林随安腰间的千净上,流连几番,口中连连赞叹,“稍后,若是林娘子不介意,可否让我仔细瞧瞧这上古名器?” 工部侍郎,凡全国之土木、水利工程、军器、机械、矿冶、纺织等官办工业无不综理,想必对武器刀具颇有研究,或许对千净的来历能有不同的见解。 林随安点头:“蒙卢侍郎不弃,在下幸甚。” 卢侍郎大喜,啪啪啪拍了下林随安的肩膀,乐呵呵去迎接后面的宾客。林随安这才知道为何刚刚花一棠五官都挪了位置,这位大兄弟好大的手劲儿,不知道和万参军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很快,林随安见到了白汝仪,似乎比之前更瘦了,身体单薄得好像一片纸,虚弱施了礼,便寻了个角落坐下,两眼无神盯着桌上的茶盏,似乎随时随地都能睡过去。 花一棠凑过来:“你说白家是不是又催婚了?” 林随安:“往好处想,或许他只是在熬夜苦读呢。” 张少卿:“说起来,不知四郎可曾听过一个关于制举的笑话?” 花一棠:“张少卿说的莫非是——制举乃是为圣人选妃的笑话?” 凌芝颜:“哈?!” 张少卿挑眉:“原来四郎知道啊。” 花一棠施施然摇起扇子,“花某自然是当笑话听,”扇子顿了一下,“但有人可是当真了哦!” 凌芝颜倏然瞪大了眼睛,林随安顺着看过去,心中“哇哦”一声。 苏意蕴飘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洁白如雪的长袍,身姿如云,发黑如缎,头戴一根翠绿的玉簪,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他的眉眼五官本就俊秀,今日看来尤为俊美,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瞬时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是随州苏氏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张淮诧异,“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花一棠小扇子摇动的频率甚是欢快,嗓子里甚至还笑出了声。 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郝六家的丹药还有“美白拉皮生发”的副作用啊。 小剧场 陈烦烦(竖耳朵):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生发秘方???:,, 111 11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卢侍郎家的宴会果然很无聊,除了苏意蕴的出现让林随安稍稍精神了一小会儿,所有的流程都令人昏昏欲睡。 无聊的互相介绍恭维环节,满耳朵的“久仰久仰”、“有幸有幸”、“久违久违”,入了坐,又是好几轮的敬酒,毫无技术含量的行酒令,期间穿插着形形色色的拍马屁,苏意蕴坐在卢侍郎身侧,高谈阔论,兴致盎然,张少卿和凌芝颜的位置沦为了重灾区,遭受连环奉承攻击,桌上的羊肉都变了属类,散发出一股子马厩味儿。 林随安和花一棠的位置就在凌芝颜旁边,不幸深受波及,扬都花氏的名号吸引了好一波攻击,好在花一棠自小被吹捧惯了,应对自如,看起来比凌芝颜还如鱼得水。幸亏宴上都是参加本次制举的学子,没有学武的,不识得林随安,最多来打个招呼,见林随安不善言辞,便十分识相不再攀谈。 林随安趁着敬酒环节正热烈,无人留意她,忙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待着,这才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真有些想念方刻,若是方兄,可能已经旁若无人睡起了大头觉。若是她也有这般说睡就睡的本事就好了。 林随安自然是睡不着的,闲极无聊四下乱瞄,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和她一样无聊。白汝仪坐在下首位,也不从参加拍马屁,也不与人聊天,闷着头喝酒,前来攀谈的学子都被他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礼仪劝退了。 白汝仪不知道喝了多少,脸蛋上生出了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就像南市卖的泥娃娃,脸刷白,两坨红一团,颇有些好笑。林随安瞧众星捧月的花一棠和凌芝颜大约没空,想了想,悠哉悠哉走到白汝仪身边坐下,打了个招呼,“白十三郎,许久不见,瘦了啊。” 白汝仪端着酒盏的手顿了一下,放下,行了个礼,“林娘子,许久不见,听闻你与花兄协助大理寺破了沉尸案,恭喜。” “都是侥幸。”林随安打量着白汝仪的表情,他的眼神暗淡,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白十三郎这是有心事?” 白汝仪苦笑了一下,“林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白家家主还是执意让你去当宫妃?” “家主来信说,我荒废人生,颓废度日,远不如随州苏十郎上进努力,妄为白氏子孙。” 林随安:“……” 苏意蕴的确很努力,就是努力的方向似乎歪了。 “白某不懂!我自幼苦读诗书十万卷,到底为了是什么?!难道不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如今,我又成了什么?!成了他们维持家族传承的种马,成了维护他们家族富贵的棋子,成了一个可悲可叹的傀儡!如今我这般一个废物,活着还有何意味,不如醉死在这酒中,一了百了!” 白汝仪提起酒壶,仰着脖子往嘴里倒,吓得林随安忙把酒壶夺了下来,就他这小身板,这样喝下去,定会酒精中毒。 “不至于不至于,所谓船到山前必有路,车到桥头——啊呸,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凡是都有回转余地,白十三郎莫要钻牛角尖啊!” 白汝仪抽泣两声,泪眼婆娑看着林随安半晌,踉跄着爬起身,朝着林随安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高声道,“陇西白氏白汝仪,愿脱离白氏,入赘林氏!” 这一嗓门,响遏行云,顿时将满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刷刷刷射了过来,凌芝颜险些扭了脖子。 林随安的下巴掉了。 不是吧,又来?! 浓郁的果木香龙卷风似的刮了过来,,花一棠的速度快到连林随安都要甘拜下风,他提扇子的姿势好像提着一把剁肉刀,表情更像个屠户,呼呼啦啦的衣袂毫不客气将白汝仪桌上的酒壶酒盏全扫翻了,掐着白汝仪的后脖颈将他压回了座位,怒目呲牙笑道,“白十三郎这是喝醉了吧!” 白汝仪梗着脖子,犹如一只不甘示弱的斗鸡,“白某所言,字字真心,句句肺腑——” 林随安抓起一个蒸饼塞到了白汝仪的嘴里,干笑道,“的确是喝多了,大家不要介意,继续聊继续聊。” 凌芝颜干咳一声,端起酒盏道:“诸位刚刚说到哪儿了?” 张少卿:“适才那位举子,你的诗不妨再读一遍,张某需得好好品品。” 众人颇为识相转移了话题,园内充斥着轻松愉快的气氛。 白汝仪红着眼,嚼着蒸饼,耸着肩膀,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委屈的鹌鹑,花一棠脑门发绿看向了林随安。 林随安有些心虚,手掌捂着脑门,企图遮住脸,无奈她的衣衫都是干净利落的紧袖口,没有花一棠那般的大袍袖,无法做出“掩面逃走”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我瞧他心情不好,过来劝两句,谁知道他竟然还惦记入赘这茬……” 花一棠的两个腮帮子河豚般鼓了起来。 “林娘子竟能令扬都花氏和洛阳白氏两大世家的少年英杰都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苏意蕴高擎酒盏,语气阴阳怪气,“苏某真是佩服、佩服!” 林随安:“……” 她似乎闻到了苏意蕴要搞事的气息。 园内瞬间又静了下来,众人互相交换着八卦的眼神。 “这位林娘子之前曾与随州苏氏订过亲,不知为何又退了亲。” “我听说,这位林娘子后来攀上了花氏的高枝儿,所以踹了苏氏。” “去去去,别胡说,分明是苏氏的那名子弟行为不端,才被退亲的。” “真的假的?” “上次喝酒,青州白氏白向跟我说的,青州白氏与扬都花氏素来不合,白向定不会向着花氏说话,所以,他说的肯定是真的。” “随州苏氏好歹也算是名门,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青州白向你们还不知道?向来嘴里没几句实话,他的话,不可信。” “是啊,我瞧这位苏十郎,容姿脱俗,言谈高雅,不像是龃龉之人。” “没错,所谓貌由心生,苏十郎这般仪容姿态,定是良善之辈。我等皆饱读诗书,乃国之栋梁,岂能人云亦云?” 白汝仪终于啃完了蒸饼,嘀咕了一句:“你们就是人云亦云。” 听这舆论风向,林随安大约猜到了今天苏意蕴为何打扮得如此夸张,想必就是为了趁机重新树立随州苏氏的形象,挽回口碑。 林随安有点小激动:花一棠,来活儿了!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笑容纯善真挚,“林娘子巾帼英雄,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她愿与花某结交为好友,乃是我扬都花氏的荣幸。可叹某些发|春的呆头鹅嘎嘎噶叫了一晚上,林娘子连看都不屑看一眼,想必心里酸得都能酿醋了吧。” 苏意蕴大怒:“花四郎你骂谁是发|春的呆头鹅?!” 花一棠的扇子向园中的水池一点,“卢侍郎这池中的鹅养的甚好,毛白羽厚,头大脖长,嗓门也大,一看就非凡品啊!” 众人愕然,顺着花一棠的扇子望过去,还真是,池里的确养了两只大白鹅,头挺大,划着水嘎嘎嘎游走了。一身雪白,头颈高昂的模样,真与苏意蕴有几分神似。 凌芝颜“噗”一声,差点没笑出来。张少卿干咳着扭过了头。 众人又是清嗓子,又是灌水,又是吃菜,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苏意蕴的脸绿了,卢侍郎忙圆场道,“这鹅颇通人性,性子凶,咬人疼,卢某养来是为了看家护院——啊呀,苏郎君莫要误会,我只是解释此鹅的用途,绝非他意啊!” 张少卿没忍住,也“噗”一声。 林随安对卢侍郎刮目相看:不愧是朝廷高官,比花一棠还会指桑骂槐。 苏意蕴的脸青了,大约是碍于卢侍郎的身份,眼睛眯了眯,竟是不动声色忍了下来,还端起酒盏敬了卢侍郎一杯,又道,“花四郎说的不错,林娘子实乃江湖奇人,想必她能看上的人,定是天下奇才。苏某不才,今日想趁此良辰,与花家四郎比试一番,不知花家四郎可敢应战?!” 喔嚯!原来苏意蕴目的是这个。林随安懂了,花一棠刚侦破大案,声名正盛,苏意蕴今天定是有备而来,大概率是想靠踩花一棠的名气上位。 花一棠眨了眨眼,“花某在扬都,一年要与人比试三百余场,从未有过败绩,苏十郎竟想挑战我,好大的口气啊!” 此言一出,莫说其他人,连凌芝颜和林随安都惊了。 林随安:“你一年要与人比试多少场?” 凌芝颜:“都比些什么?” 花一棠挺直腰杆,小表情别提多自豪了,“那可多了,马球、蹴鞠、斗鸡、双陆、呼卢、长行、喝酒、打架、骂人,花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 人群中隐隐传出笑声,众学子交头接耳,面带不屑。 林随安和凌芝颜双双扶额, 苏意蕴笑了,站起身,“今日诸位举子来此,皆携有平生得意之作,想必花四郎也有准备吧?” 花一棠:“啊呀,原来苏十郎想比这个啊,巧了,花某今日还真带了些。” “花四郎可愿与苏某一同展示,请卢侍郎、张少卿、凌司直和诸位举子品评?” “行啊。” 张少卿扯凌芝颜的袖子,“花四郎今日写的诗如何?” 凌芝颜嘴角抽动,“大约是我四岁的水平。” 张少卿捂着脸“哎呦我的娘诶”。 卢侍郎挺高兴,立即命人掌灯搬桌,六条长约三尺的桌案齐刷刷摆放在后院中央,算是比拼的场地。苏意蕴令候在院外的书童将他的诗卷送了进来,铺满了三条桌案,林随安原本对花一棠还挺有信心,待看完苏意蕴的诗作,心里也没了底。 因为她根本看不懂! 苏意蕴写的大约是行书或者草书,字形十分曲折离奇,不知所云,但看众人频频点头赞赏的表情,显然是好字,卢侍郎口中赞叹有加,举子们拍案惊奇,口呼“好诗好诗”,若不是凌芝颜和张少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随安甚至都以为这些人全是苏意蕴找的托儿。 唯一一个持不同意见的就是白汝仪,转了一圈,连连摇头,可惜无人关注他的意见。 林随安悄悄戳了戳花一棠的胳膊,“苏意蕴的诗很厉害吗?” 花一棠连连点头,“不愧是随州苏氏出身,的确有几分文采。” “比你如何?” “放心。”花一棠表情还挺得意,“花某根本没有文采。” 林随安:“……” 你得意个屁啊! 众人赏完苏意蕴的诗作,再看花一棠的三张条桌,光溜溜空无一物,皆有些纳闷。 卢侍郎:“花四郎,你的作品呢?” “这儿呢!”花四郎抽出自己唯一一首“诗作”,铺在了桌案上,只占了一个桌角,说有多寒酸就有多寒酸,众人围过去定眼一瞧,立时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这是什么玩意儿?” “莫非是孩童戏耍之作?” “非也非也,我十岁也写的比这好。” “就这般水平,竟然也敢参加制举?” “兄台此言差矣,扬都花氏可不是一般士族,他参加制举,自然不走寻常路啊。” “你是说——” “唉,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苏意蕴高昂着头,表情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看花一棠犹如看跳梁小丑。 卢侍郎面色诧异,频频向张少卿打眼色,张少卿只能佯装没看到,装傻。凌芝颜飞速向林随安打眼色,林随安移开目光,也装傻。 花一棠摇着扇子,笑吟吟看着众人,待大家都笑累了,才问,“诸位笑什么呢?” 他的表情如此理所应当,毫无半分羞愧之色,倒把别人都问住了。 苏意蕴冷笑,“此等不堪入目的劣等诗作,怎登大雅之堂?花四郎将此诗纳入行卷作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难道不好笑吗?!” “原来诸位在笑这个啊。”花一棠摇了摇头,“谁说这是我行卷的作品了?” 说着,他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一大卷纸,依次铺展在桌案上,纸上字迹密密麻麻,且都是蝇头小楷,竟有上百张。 众人大为好奇,纷纷围观,越看,面色越惊,尤以张少卿和卢侍郎为甚,看着花一棠的表情好像捡到了什么奇珍异宝。 “旦日制举,乃天子自诏,征天下非常之才,天下之才,何止万千,谁说只有写诗作文才是才?”花一棠将所有纸张铺满条案,侧立一旁,敛去笑容,神色凛然,“这些乃是我花氏四郎经手侦破的大小案件共一百六十八宗,并非全部,但足以代表花某断案的能力和经验。花某此次参加制举,不为平步青云,不为荣耀家世,不为高登朝堂,只为能谋得亲民之官,平海内之冤!” 夜风翻动案宗记录,白页哗哗作响,花一棠伫立风中,衣衫狂舞,亦是哗哗作响,如同与那些案宗共鸣一般。皎洁的月光将少年浮于表面的嬉笑怒骂洗去,尽显锋芒,华光四射。 众人神色大震,齐齐颔首抱拳。 “花四郎志存高远,我等敬佩!” 苏意蕴攥紧拳头,全身发抖,神情扭曲,犹如被恶鬼附身一般。 “唉,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踩着扬都花氏的名声一鸣惊人,未曾想却反被将了一军。我说那个姓苏的,你干嘛想不通非要和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花一棠作对呢?这不是没事儿找虐呢吗?” 夜空中坠下一道声音,清亮得好似琉璃盏里盛的一滴露珠,林随安一个激灵,豁然抬头,就见主厢高高的屋脊之上站着一个人,一袭黑衣,没有蒙面,挎着鼓鼓囊囊的包袱。 身后一轮巨大的明月将他的五官映得清晰无比,和卢侍郎长得一模一样。:,, 112 11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一瞬间门,数人几乎同时厉喝出声: 张少卿:“什么人?!” 凌芝颜:“有贼!” 卢侍郎:“亲娘诶,见鬼了!” 花一棠:“是云中月!” 最后一个“月”字随着林随安一跃而起,众人只见那小娘子犹如一只灵巧迅猛的猎豹,脚也不知怎么踩的,哒哒哒几下,顺着园子里的树干、树杈、树枝飞上了屋檐,瓦片上雪白清脆的月光在被踩得粉碎,哗啦啦响成一片,她的手臂一扬,墨绿色的诡光脱出刀鞘,化作万千道流光星芒,朝着那个长着卢侍郎的脸的贼杀了过去。 那贼挑衅似的笑了一声,身体犹如水中莲花花瓣绽放,瞬间门化为五道魅影,在流星般的刀光中钻、闪、躲、跃、藏——翩翩飞起,又飘飘落下。 今夜的月亮又圆又大,玉盘一般,二人缠斗的影子被这么一照,衣袂发丝都镀了银,流光飞舞,刀光灿灿,真是好看的紧了。 众人都看傻了眼,这些平日里只知闷头读书的举子们何曾见过这般货真价实的拼斗,昂着头,张着嘴,双眼放光,面颊绯红,随着二人的对招左摇右摆,口中“哇哇”乱叫,还有有人即兴赋诗一首,“刀如碧水风流转,点水莲花款款飞,最是月下仙人舞,哪得人间门几回闻”。 懂行的凌芝颜自是知道其中的凶险,暗暗为林随安捏了把汗,花一棠挥舞着扇子,大嗓门贯穿云霄:“啖狗屎的云中月,好不要脸!居然顶着卢侍郎的脸偷到了卢侍郎的府上!放眼天下,没有比你更不要脸的人了!” 云中月在千净刀光中笑出了声:“我就是不要脸,你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林随安的刀风如光似电逼了过来,嗤一声,割破了”卢侍郎”的人|皮|面具,云中月大惊,捂着脸皮足尖踏空狂走,硬生生与林随安脱开半丈距离,任凭下面的花一棠骂得再难听,也不敢逞口舌之快分心了。 这俩人真是太奸诈了!云中月心道。 云中月学贼了啊!林随安心道。 果然是和凌六郎混太久了,骂人的功力都减弱了。花一棠心道。 凌芝颜:“赵少卿,卢侍郎,此人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盗云中月!” 张少卿急得满头冒汗:“卢侍郎,还不速速请人协同林娘子擒贼?” “哈哈哈哈,来的好!”卢侍郎不怒反笑,“来人,将卢某的捕鱼网推过来!” 十几个家仆呼呼喝喝冲进园子,推着一辆小车,大约半个牛车那么大,两个车轮,车头很高,斜支着一个长木筒,侧面还有个类似风箱拉手的装置,仆从将小车固定好,卢侍郎单手拽住侧边把手,竖起大拇指做瞄准状,提声高喝,“林娘子,小心喽!” 说着,狠狠一拉,就听嘭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木筒里喷了出来,高高飞起,在月光中啪一声张开,竟是一张巨大的渔网,朝着二人劈头盖脸罩了下去。 林随安和云中月同时大惊失色,一南一北飞速后撤,险险避开,渔网落在了二人中央,说时迟那时快,就听空中又是砰一声,第二张渔网又射了出来,因为二人拉开的距离足够大,这一次只有云中月在渔网的笼罩范围之内,林随安大喜,撩出三刀,落井下石将云中月逼到渔网中央,眼看就要将云中月网住之时,突然,他扭头朝林随安笑了一下,领口、袖口喷出黄烟,整个人往黄烟里一团一缩,渔网呼呼啦啦罩了下来,将黄烟分割成无数的小方块,林随安心道不妙,忙补了一刀,砍空了。 渔网软趴趴落在了屋顶上,黄烟散去,什么都没有,云中月仿佛变成了烟,顺着风飞走了,林随安跳上渔网,定眼一看,发现少了几片瓦片,屋顶露出一个西瓜大小的洞来,忙大喝,“云中月进了这间门屋子,快围起来——” 园中突然响起一片惊呼,一道鬼魅般的影子从窗缝中窜出,钻入人群,隐入花草间门的黑暗。凌芝颜追了过去,急急搜了一圈,一无所获,黑着脸回来了。 林随安嘴里啧了一声,花一棠气得跳脚。 卢侍郎万分遗憾拍了拍自己的渔网小车,“速度太慢,还是需要改良啊。” 张少卿无奈:“卢侍郎还是先查查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吧!” 众举子激动万分,手舞足蹈交流着观战感受,白汝仪酒都吓醒了,怔怔看着屋顶上沐浴着月光的林随安,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盛装出席的苏意蕴再一次被遗忘了。 两刻钟后,卢侍郎书房。 “钱银都没丢,”卢侍郎道,“就丢了几卷设计图,不值什么钱。” 凌芝颜:“什么设计图?” “三十年前的老图,军队里常用的一些的攻城器械之类,市面上都能找到,现在的制造工艺早就更新换代了,没什么用,我收藏也就是图个念想。”卢侍郎也挺纳闷,“难道云中月也好这个?” 林随安觉得没这么简单,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圈,书架上的书籍摆放的很整齐,只有几个书隔上的被翻乱了,说明云中月此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些老旧的设计图。 花一棠:“这个云中月行事向来诡异,他偷这些图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卢侍郎可有图纸的副本?” 卢侍郎想了想,“若是花四郎感兴趣,我可以默画一份,改日给你送过去。” “多谢。”花一棠眨了眨眼,“适才那个能发射渔网的工具,可否也——” “哈哈哈,不愧是花氏子弟,果然有眼光。那捕贼渔网可是我近几年的得意制作,可惜现在还不行,尚在调试阶段,等我调试好了,送你一台也无妨。”卢侍郎说着,搓着手掌看过来,“林娘子适才用的刀就是千净吗?” 林随安点头,将手里的千净递过去,卢侍郎显然知道千净的重量不同寻常,用双手来接,但在接到千净的一瞬间门,还是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看了林随安一眼,“林娘子,好力气!” 林随安:“卢侍郎为何对千净如此好奇?” 卢侍郎没回话,小心翼翼将千净抽出刀鞘,照着烛光细细看着,墨绿的刀刃映着他的眼瞳,亮得惊人,那是难以隐藏的、源自心底的、炽烈的热爱,连声高呼,“好刀!好刀!!” 林随安有点担心:别又是个来抢刀的吧? 卢侍郎将千净刀刃和刀鞘平平分别放在桌案上,桌上铺着厚实的白色毛皮,看颜色不像是普通的羊毛或者兔毛,而像是狐狸毛,千净躺在里面,墨绿的刀光映得每根毛发都在发光。 卢侍郎从书格最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木匣,木匣里也铺着相同的毛皮,上面是一卷泛黄的轴书,轴书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空白名标。卢侍郎慢慢拉开轴书,放在了千净上方。 众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尤其是林随安和花一棠,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轴书最开始是一张图,图上是一柄横刀,黑色的刀柄,墨绿色的刀刃,两尺长,三指宽,俨然就是千净。 之后,是一段话: 【红月之日,妖祥临世,灾异涌界,天沉地冥。天一芒裂,十方星气,生凶刀千净,厌胜之器。碧绿洗之锋锐,鬼刃开,冥王临,千般妖邪,皆可净之。】 这段内容,将罗石川送她的竹简和姜东易春|宫图的记录都囊括其中,是林随安目前见到的关于千净最完整的记载。只是没有关于“星主”和“采武补运”的部分。 凌芝颜:“卢侍郎,这是——” “这是我卢氏家传的古籍,年代太过久远,著书者已不可考,”卢侍郎道,“传到我手中是三十年前,当时江湖上已有千净之传闻,可惜我一直无缘得见。” “红月之日,妖祥临世,灾异涌界,天沉地冥——是说天有异象,”花一棠眸光一个字一个字扫过,“天一芒裂,十方星气,生凶刀千净——是说铸造千净的材料不同寻常。” 卢侍郎:“应该是天外石。” 大约就是含铁量高的陨石。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厌胜之器——是说千净有辟邪的功用。” 卢侍郎:“这与‘千般妖邪,皆可净之’前后呼应,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花一棠看了林随安一眼,弯眼笑了。 林随安明白他的意思,之前她一直认为千净是不祥之物,如今可以放心了。 千净并非不详,而是能辟邪的神器。 “这句是什么意思?”凌芝颜指着“碧绿洗之锋锐,鬼刃开,冥王临”问。 卢侍郎:“经过多方考证,卢某以为,这句说的是千净的养护方法。” 林随安:“诶?” 原来千净还需要养护的吗? 卢侍郎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有些不善了,“莫非林娘子从未养护过千净?” 林随安尴尬挠了挠脑门,“偶尔用猪油擦擦算吗?” 卢侍郎差点没吐血,指着林随安“你你你”了半天,提声高呼,“来人,取一坛满碧送进来!” 满碧是东都名酒,林随安记得去扬都的路上,商队里的老刘念叨了一路,称此酒乃为唐国第一酒,酒色清澈如琥珀,可卢侍郎的这坛满碧却是莹绿色,盛在酒盏里,仿佛一块融成液体的翡翠。更过分的是,酒坛居然还是微缩款,容量大约只有方刻装内脏瓷坛的三分之一。 “这是十年的满碧!”张少卿大奇,“想不到卢侍郎竟能寻得此酒,这——”吞了口口水,“要多少钱啊?” “五金一坛,且每年只卖十坛。”卢侍郎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提起酒盏贴近千净,缓缓将酒倒了下去。 张少卿愕然:“卢侍郎你这是作甚——亲娘诶!” 莹绿色的液体明明落在了千净的刀刃上,却一滴都没流出来,酒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变作无数条细细的、璀然如荧光的溪流,沿着刀身缓缓流淌,渐渐地,被吸了进去,刀刃泛起一层诡异的绿光,发出低低的嗡鸣,好似歌唱一般。 众人:!!! 好家伙!林随安心中惊呼:这刀居然是个酒鬼! “养护此刀,定要以十年以上的满碧,最好七日养护一次。”卢侍郎露出满意的神情,盖上酒坛,“此刀来自天外星芒,煞气极重,若未能及时养护,刀中煞气便会反噬刀主,令其心智癫狂。林娘子一定要谨记于心。” 凌芝颜吸凉气,花一棠挑高了眉毛,林随安的脸垮了。 感情千净一直疯狂散发煞气是因为没喝上酒闹脾气?! 而且只喝一坛五金的满碧,还要七天要喝一次,这、这这这这维护费用也太高了吧! 林随安颤颤悠悠伸出手,“卢侍郎,你若是喜欢此刀,不若我卖给——” 花一棠“啪”抓住了林随安的手腕,笑得明媚如春花,“不过是区区十年的满碧,花某供的起。” 林随安瞪眼:我供不起! “哈哈哈哈,那卢某就放心了。”卢侍郎笑道,“若说这唐国还有谁能养得起千净,自然非花氏莫属啊!” 林随安:“且慢——” 花一棠:“敢问卢侍郎,千净一次要喝多少酒?” 卢侍郎:“三盏足矣。差不多七七四十九日一坛,不多不多。” 花一棠大喜:“很是划算,甚好甚好。” 林随安两眼一翻,差点晕倒:四十九天五金!一金六贯钱,也就是一天六百钱!千净一天的酒钱是她在扬都近三个月的房租! 凌芝颜扳着手指算了算,脸绿了。 张少卿撞了他一下,悄声道,“六郎啊,你之前说的那件事,要不,再斟酌斟酌?” 凌芝颜皱眉瞅了眼桌上的千净,又看了眼林随安,万分沉重地叹了口气。:,, 113 11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特立独行的“行卷”很有效果,自打从卢侍郎的宴会回来,他的社交圈子明显又扩展了不少,东都数得上名号的文豪名流排着队来攀交情,每日忙得后脑勺打后脚跟,林随安虽然和他同住一宅,但几乎碰不到面。花一棠数次邀请林随安与他同去,都被林随安婉拒了。 那些宴会太无聊了,林随安可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她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尚未解决,哪有什么闲情出去吃吃喝喝。 偏偏无论如何闹心,脸上都不能显出半分来,若是露了怯,搞不好会功亏一篑,丢了徒弟。 没错,这件大事就是收靳若为徒。 自打从卢侍郎府回来,林随安日日如坐针毡,压力山大,千净的养护费用对她来说简直是天价,长此以往,由富转贫,由贫变乞指日可待。好端端的一个上古名器竟变成了烫手山芋,卖出去吧,她不放心,千净的杀伤力她最清楚,此等名器若是落到坏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下一任的千净之主,必须选一个正直纯善,心性坚定之人,目前最适合的人选只有靳若。 无奈之前她撂了狠话,只有输给靳若方会送出千净,她与靳若的武力值差距太大,除非她放水,否则靳若肯定赢不了。但问题是,靳若眼力太毒,假输肯定露馅,靳若又是一根筋,不是凭真本事赢的,断不会接收千净。林随安左思右想,最好的办法还是按照原本计划收靳若为徒,卯足力气先将他培养成七七八八的高手,自己再提高一下演技,小输一下,大事可成。 如此计划着,林随安每日早膳时间都对靳若明示暗示,甚至开始着手设计训练计划,可靳若这个臭小子也不知道装什么傻,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来拜师,急得她每晚都在房里抓心挠肝,恨不得去靳若房里抓他过来磕头。 足足等了七日,又到了维护千净的日子,花一棠虽然忙得够呛,还不忘嘱咐木夏备好了十年的满碧,早早送到了林随安的屋里。林随安看着那坛满碧,觉得心也疼、肉也疼,踌躇许久,终究还是不敢冒险,扛着桌案来到园子里,将酒坛开了封,千净出了鞘,高擎着酒盏,将昂贵无比的酒液浇在了刀刃上。 夜色浓重了,千净的刀鸣带走了鸟叫和风声,细密如丝的月光,缠绕着忽明忽暗的碧色刀光,飘飘荡荡,连接起云朵与树影,扩展到天空,弥漫至大地的尽头—— 林随安蹙着眉头,幽幽叹了口气:“唉——” 四贯钱就这么没了,她的心在滴血! “唉——”竹林中传出一声叹息,仿佛她叹息的回音一般,林随安眸光一闪,“什么人?!” 竹林簌簌作响,靳若顶着一头杂乱的竹叶子走了出来,愁眉苦脸,磨磨蹭蹭,撩袍席地而坐,苦大仇深瞪着千净,“竟然真要用十年满碧养护啊!” 林随安眉梢微动,明白了。 靳若定是早就探得了消息,不能确定真假,所以一直等今日验证。 好你个臭小子,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啊! 想得美,这烫手山芋迟早都是你的,别想逃! 林随安:“如你所见,正是如此。” 靳若:“若不能定时养刀会如何?” “千净煞气反噬,影响刀主心性。” “难怪你脾气那么暴躁。” “……” “换句话说,只有姓花的才养得起千净喽?” “并非如此,”林随安道,“这几日我细细思量,发现关于千净的传闻有许多前后矛盾之处。” 靳若:“啊?” “我且问你,千净为净门门主的信物,但为何净门中从未有过关于用满碧养护千净的传闻?” “这个……” “净门搜集天下消息,耳目灵通,知天达地,难道连本门镇门之宝的养护方法都不知晓?”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养护之法?” “或许不是养护,而是另一种方法。我这几日常常想起你之前说过的一个词,”林随安看着靳若的眼睛,“驯服千净。” 靳若挠了挠脑袋,“这个词我也只是听老门主偶尔提过几次,并不明确其中的深意,之前见到你控制千净时的情形,与老门主所说的境况很相似,一时惊诧,顺嘴说了出来——” 林随安:“我倒是觉得,老门主口中的驯服千净和卢侍郎所说的养护千净有异曲同工之妙。” 靳若瞪大了眼睛,“怎么说?” “实不相瞒,我这几日研习十净集颇有心得,十净集所录招式与千净相得益彰,呈互补之势,每每练到妙处,千净煞气化于无形,体内澎湃之气流转如大江河海,颇有人刀合一之感。” 靳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林随安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步,“所以,林某以为,定是净门开山祖师为了压制千净煞气,独创了十净集的刀法,只要能将十净集研练纯熟,纵使不用满碧养刀,也能随心所欲使用千净,也就是所谓的驯服千净。” 靳若张大了嘴,怔怔看着月下的林随安,有些恍惚。 明明年纪比他还小一岁,为何她说话的神情和语气竟与老门主那般相似。 “以满碧养护千净,绝非长久之计,林某以为,还是要从十净集入手,方能永绝后患。”林随安皱眉道,“可惜林某此时持有的十净集乃是残本,不得其中精髓奥妙,只能暂时压制三分煞气,林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靳若咔吧合上了嘴巴,咽了咽口水,“你说的是真的吗?!” 林随安凤眼凛凛,字字掷地有声,“自然!” 自然是胡诌的! 靳若紧皱眉头,若有所思。 林随安清了清嗓子,趁热打铁,“若是净门以后都要靠依附权贵生存,岂不是有违我净门立派之初衷?” 靳若神色一肃:“自然不可!” “所以我净门必要自力更生,所以必须寻到完整的十净集,学习透彻,祛除千净煞气,如此,方能对得起净门祖师,对得起净门万千兄弟,对得起老门主泉下之灵!” 靳若豁然起身,“没错,正是如此!” 林随安昂首立身,“净门代门主靳若,你可愿拜林某为师,寻十净集,祛千净之煞气,匡扶净门,重耀净门之门楣?!” 靳若“啪”一声合手抱拳,双膝跪地,“净门代门主靳若,叩拜千净之主林随安为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喔嚯嚯嚯!终于忽悠成了! 林随安心里这个美啊,强忍着嘴角别咧太大,绷着脸皮,双手扶着靳若起身,做德高望重状,“好好好,好徒儿!你志向高远,心怀良善,以后的造诣定远胜为师!” 靳若感动得眼泛泪花,“真的吗师父?” “为师所言,字字肺腑!” “徒儿定谨遵师父教导,日日苦练,绝不偷懒!”靳若激动道,“敢问师父,你打算先教我十净集的哪一式?” 林随安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从——撸铁开始吧!” “……啥?!” 月亮越升越高,破开了云层,大片大片的皎洁洒下一地碎玉。竹林小路蜿蜒其中,发黄的竹叶被夜风吹得滚动,打着旋儿擦过花瓣般的衣袂,敲响了银丝雕花香囊球,果木香飘了出来,又被风吹散了。 花一棠背靠着一杆青竹,微微仰着头,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手里的扇子拉开,合上,合上,又拉开。月光染白了他浓密的睫毛,似覆了一层霜。 木夏:“四郎,林娘子这言下之意是——” “她还是没有完全信我——”花一棠落寞地笑了一下,“所以,她永远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木夏:“林娘子此举,无可厚非。” “我明白。”花一棠吸了口气,“她只是有些……怕……” 木夏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林娘子也会害怕?她怕什么?” “她怕……怕她太相信别人,怕……她相信的人背叛她……”花一棠合上了眼皮,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木夏端庄的营业表情快维持不住了:四郎的想法着实高深玄妙,他实在理解不能! 突然,花一棠睁开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形,静静看着竹林外林随安的影子半晌,又笑了,“林随安是女娘,胆子自然会小些。无妨,我胆子大!我不怕,我陪着她,终有一日,她不会再怕!” 木夏:“……” 四郎你能说句人话吗? 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想我花一棠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胆识过人、肝胆相照、浑身是胆——” 竹林中忽然窜出一个黑影,朝着花一棠扑了过去,花一棠啊呀蹲在了地上,扇子遮着头顶,惊慌四望,“什、什什什么东西?” 黑影“喵呜”一声,翘着尾巴跑了。 木夏:“……是一只野猫。” 花一棠干咳两声,站起身,扇子扫了扫身上的竹叶,“木夏,你这般瞅着我作甚?我刚刚说的不对吗?” 木夏僵硬的脸皮挣扎出营业笑容,“四郎所言甚是!” 小剧场 靳若的飞鸽传书记录: 张长老见信如晤: 大事不妙,原来养护千净需要十年的满碧,七七四十九日就要一坛,老贵老贵了,咱们供不起啊!但若是不养刀,千净之主定会落个癫狂疯魔的下场! 这可如何是好? 速速回复,切切切! 张长老回信—— 少门主见信安好:少门主莫急。净门调查过,满碧乃是花氏出品。对于花四郎来说,以满碧养护千净不过是九牛一毛。只要林娘子还是花四郎的护卫,这笔费用便无需忧心。 关于少门主之前所说,林娘子希望收少门主为徒之事,我与众长老们商量之后,以为此事可行! 如今十净集残本分散唐国各地,本门绝学近乎失传,尤其是最后一式“破定”,除了林娘子,天下无人可勘破其中奥妙。 取得千净倒在其次,习得十净集绝技方为重中之重。 另:近日青州传来消息,似乎发现了净门叛徒沈勋的踪迹,特此告知少门主。 另另:请少门主务必好好学习,勤勉努力,力争早日光大净门! 净门上下,甚盼!:,, 114 11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有些反常。 前一阵日日出门饮宴,突然从昨日开始,推了所有的宴会,待在家中,号称要闭门苦读,专心准备应试两日后的旦日制举。 林随安表示:我信了他的邪! 早上天没亮,他就在林随安所住的“碧烟”园外高声诵读诗词,“漫漫轻云绯情长,征战玄衣待思量”,翻来覆去就这两句,吵得林随安脑瓜仁嗡嗡的,要不是看在他供应千净喝酒的面子上,早就拎着脖领子将他挂到竹竿上晒成肉干了。 早膳的时候,非要凑到林随安正对面的位置,穿得惨白惨白的,映得小脸也惨白惨白的,饭也不好好吃,汤也不好好喝,扇子抵着额头,摆着忧郁寂寥的造型,继续吟诗,“梦里关山荷花开,梦醒衣袖两空空”。林随安被闹得没脾气,问这货到底又要作什么妖,不问还好,一问更热闹,那纨绔眼圈一红,委屈巴巴瞅着她,好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其他人看林随安的眼神都不对了。 吃过早膳,是靳若的训练时间,林随安深知她目前的功夫主要仰仗于这具身体强悍的力量和反应力,靳若的反应能力不错,欠缺的就是力量,所以,设计的第一阶段课程就是魔鬼力量训练,形式内容较为枯燥。靳若叫苦不迭,好几次都快被练哭了。 花一棠也不知道是想看靳若的笑话还是存了什么别样心思,在一旁摆上茶案,坐垫凭几,装模作样摆几卷书,伊塔全程侍候煮茶,又苦又涩的茶味中,花一棠读书的声音也苦森森的,“谁将天下兑黄金,欲换英雄一真心”,再配上哀怨的叹息,将悲凉气氛烘托得十成十。靳若更想哭了。 午膳和晚膳也别想安宁,午膳配的诗是“远望岱山空,我心柔肠转”,晚膳变成“昵昵低声语,湿衣泪滂滂”,好容易熬到晚上该睡觉了,这家伙又站在竹林里,孤影凄凄,昂首颂歌,“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呜呼哀哉——” 林随安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夺门而出,“明天就是旦日制举,一早就要去贡院,你不早早睡觉养精蓄锐,在这儿鬼叫什么?” 花一棠转身望过来,目光莹莹软软,“你也说了,明日就是旦日制举,你……你就没什么话与我说吗?” 林随安:“……” 好家伙,感情闹腾了一整天,只是因为考前紧张,想要几句鼓励——果然是个中一期的小屁孩。 林随安拍了怕花一棠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花一棠眨巴着大眼睛,“嗯。” 林随安又拍了拍,“放轻松,万一此试不中,就凭你花氏的本事,捐个官也不是难事。” 花一棠垂下睫毛,“哦……” 林随安一看他沮丧的小表情,心道不妙,她这句话是不是伤了他的自信心,忙又找补道,“花一棠,我相信你!” 花一棠豁然抬眼,瞳光闪闪发亮,期待满满。 看意思还想让她再说两句?莫非想让她现场吟一篇送军出战的檄文?这也太为难她了,林随安心想,她又不是真的古人,实在做不到啊! 憋了半天,林随安满肚子墨水只得两个字,“加油!” 花一棠轻不可闻叹了口气,食指和拇指搓着腰间的香囊球,香囊球表面被搓得油光锃亮,果木香气愈发意味深长。 “听闻每年都有举子受不住压力,在贡院投缳自尽。” 林随安心头一跳,这可不妙,这货的柯南体质太邪门,别去参加个考试又遇到命案吧? “你是参试的举子,就算真发生案子,也不用你出手,你切莫分心,专心应试答题即可。” 花一棠眨了眨眼,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又道,“花某的意思是,我自幼胆小,明日开始要在贡院待一昼夜,我……有些怕……” 林随安叹气:“你不早说,听闻道德坊七星道观的桃木平安符牌很灵,可现在去求也来不及了啊。” 花一棠眼睛一亮,“何必舍近求远,此时此地,便有比符牌更有用的辟邪之物。”说着,眼睛瞄向了林随安腰间的千净。 林随安大惊:“参加科考还能带刀吗?” “咳!”花一棠道,“花某是说,你用千净雕个小玩意儿送我即可。”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着实犯愁。这种精细的活计她哪做的来,可瞧花一棠那眼巴巴的小眼神,着实不忍心拒绝,想了想,拔刀出鞘,随手一荡,竹林簌簌摇摆,枯叶纷纷坠落,林随安收刀,摊开手掌,一截断竹从空中掉落手心,两寸长,两个手指粗细,翠绿的表面沾着夜露,在月光下粼粼发亮,恰好能用一只手握住。 “用这个先凑合一下吧。”林随安道。 话说完了,花一棠却半晌没了动静。 林随安有些尴尬,这礼物的确太粗糙了些,也难怪这养尊处优的纨绔瞧不上,正欲收回,突然,花一棠探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手指十分用力,有些发抖,慢慢将林随安的手拉向了他,力气越来越轻,松开了手腕,取走了断竹,紧紧握在手中。 他笑了,说,“此物甚好,我收下了。” 不知为何,林随安看到那笑容,心里突突乱跳起来。 翌日,旦日。 一年初始,东都百姓喜迎新年之际,天子令举办的制举正式开始。 寅正刚过,众人便早早起身,匆匆用了早膳,集体送花一棠去贡院。贡院位于皇城之内,尚书省礼部衙门南侧的“礼部南院”,由礼部直接管辖,过一条街,便是吏部选院。十五日后,进士的金榜便贴在南院的东墙上,到时,一榜可见天堂,一榜可坠地狱,自又是另一番景象。 寅正三刻,驾车赶到皇城,应天门的晨鼓余音未尽,永福门前车辆填街,马蹄濯濯,灯火高低错落,从宣仁门开始,参加制举的举子便只能只身步行前往,随行人员驻足门外。考试时间为一昼一夜,无论是否答完,明日辰时必须出贡院,因为考试时间过长,所以每个举子都需要带部分生活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木夏为花一棠备了红木书篮,造型与平日里的食盒很相似,只是更长更宽一些,里面有四层格挡,两层小抽屉,装有蜡烛、木炭、皮毛护膝、取暖的手捂、小披肩、一个瓷碗、一个银碗、两双银筷子、茶盏、磨好的茶粉(伊塔亲自磨的,没加奇怪的配料)、银水壶、三盘点心(都是花一棠喜欢吃的羊肉馅蒸饼)。点心只是用来充饥的,贡院里有三餐供应,据凌芝颜说,伙食还不错,吃饱不是问题。 方刻掏出两个白瓷瓶塞到了书蓝里,花一棠震惊地看着他,方刻面无表情道,“一瓶是治疗风寒的药丸,一瓶是醒神的药丸。” 花一棠这才松了口气,“多谢方兄。” 他今日没有配香囊,也没有拿扇子,根据贡院的规定,参加考试的举子身上不能带任何纸质用品,衣着也要尽量朴素,这是林随安自打认识花一棠以来,他穿得最素净的一次,灰白色的棉袍,黑色的棉布靴,保暖实用,唯一的配饰就是腰间挂着的一截翠绿的竹筒,表面油亮,好似做了什么特殊处理。 众人见到他腰间之物,都有些好奇,花一棠也不避讳,滴溜溜转了个圈,让众人看得更清楚些,嘚瑟道,“林随安特意用千净做的,辟邪的!好看吧!” 伊塔:“猪人手艺,好!” 靳若:“这破玩意儿能辟邪?” 木夏:“……别具一格。” 方刻:“好丑。” 林随安扶额:“你赶紧进去吧!” 花一棠嘿嘿一笑,朝众人行了个礼,提着书篮,大摇大摆走向了永福门,所有举子中,就他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身着金甲的金吾卫在门前依次检查,大约是因为制举的举子身份都不同寻常,金吾卫的口气还挺和蔼,分为六队,三人一组,一人核查举子身份,一人检查书篮,一人搜查举子全身,核查无误后方可放行。 众人目送着花一棠过了检查关卡,松了口气,顺着人流往回走,不料居然在马车旁见到了凌芝颜。 凌芝颜身着官服,在马车前踱来踱去,似是等了许久,见到众人回来,也松了口气,问,“四郎进去了?” 林随安点头:“凌司直为何不去前面送他?” “我穿着官服,不方便。”凌芝颜笑了一下,”而且今日,我是来寻林娘子和方大夫的。” 方刻眼睛一亮:“又有人死了?死了几个?要剖尸吗?” “没有没有!”凌芝颜哭笑不得摆手,“今天可是旦日,若是还有凶案发生,那也太不吉利了。是张少卿特意为方大夫安排了一场仵作考试,若方大夫顺利通过,便能成为大理寺认证的官方仵作,以后验尸自不会受人质疑。” 林随安大喜,心道这是大理寺开了后门啊,如果方大夫考过了,以后就是持证上岗的正式仵作,出具的检尸格目也就有了法律效力。 “考试?”方刻瞥了眼凌芝颜,“怎么考?” 凌芝颜:“由大理寺四名资深仵作为主考官,分为四项,尸论理考,伤论理考,毒论理考,实剖尸考。” “有尸体剖?” “咳,有。” 方刻点点头,爬上马车,提着自己的大木箱下来,“走吧。” 这次,不仅凌芝颜,林随安也有些哭笑不得。 “另外,凌某还有要事与林娘子相商,林娘子若是不忙的话,不妨与方兄同去大理寺如何?”凌芝颜问。 林随安觉得挺好,花一棠考试去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便欣然允下。 从永福门向北绕着皇城外围墙走一刻钟,是直通大理寺的宣仁门,林随安来了好几次,已是熟门熟路,守门的衙吏还热情和她打了个招呼。 方刻的仵作考试设在偏堂,进门就有衙吏引路,凌芝颜便带着林随安去了相反方向,一路走一路介绍,此乃大理寺正厅、一堂、三堂、花厅、吏房、案牍堂、大理寺狱——一堂、三堂、花厅、吏房、案牍堂——三堂、花厅、案牍堂—— 绕到第三圈的时候,林随安实在受不了了,“凌司直,有话直说,不必绕圈了。”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请林随安入花厅,茶早就煮好了,冒着热气,舀到茶盏里,表面飘着一层花椒,林随安端起来闻了闻,味道火辣辣的,挺刺激。 “其实,上次凌某去扬都之时,就是想问林娘子,可愿来我大理寺任职?” 喔嚯!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 凌大帅哥这是请她跳槽去大理寺啊,在现代,相当于最高|法的offer了! 内心虽然万分激动,但表面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林随安嘴唇沾了沾茶水,放下茶盏,“凌司直此言当真?” 凌芝颜正色道,“林娘子心思缜密,武艺超群,为人正直,古道热肠,实为侦案缉捕之奇才,大理寺巡捕捕头一职空悬许久,凌某想举荐林娘子任此职,不知林娘子意下如何?” 捕头啊,大约是没编制的聘用岗位。 林随安想了想,“俸禄如何?” 凌芝颜好似突然被噎住了,半晌才道,“一月一贯钱。”见林随安脸垮了,又忙补了一句,“可包食宿。”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凌司直,不是我嫌贫爱富,林某的情况你也知晓,且不说花氏给我的佣金高达一月两千金,就说这千净的养护费用,这点俸禄也远远不够啊。” 凌芝颜又搓了搓鼻子,林随安感觉他的鼻梁都快被他搓破了,“凌某与张少卿商讨过,此事不难,只要林娘子应下,以后千净所需的满碧,大理寺可以想办法报公账。至于俸禄,在同级官职中,大理寺已经给到了最高。” “请恕林某冒昧,敢问凌司直一月俸禄是多少?” “……一年四万文。” 也就是说,大理寺司直一月的俸禄也只有三贯钱多一点。 林随安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有些拿不准。 职位是好职位,可惜钱太少了。 凌芝颜:“俸禄的确远不如花氏,但在大理寺任职更为稳定,若是立功,即可升迁,之前的大理寺巡捕捕头便是因为立了奇功,被擢升至金吾卫参军,官途光明。” 想不到凌大帅哥人看着木讷,画大饼的功力倒是不赖。 林随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入口的茶水辣得她舌头一缩,“此事事关林某的前途,请容我考虑几日。” 凌芝颜连连点头,“自该如此。” 方刻的考试比想象中还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有衙吏来通报完成了所有考试项目,方刻来寻林随安的时候,满脸不耐烦,还瞪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有些不解,看了眼旁边的衙吏,衙吏脸都是绿的,低声道,“剖的尸体是路边的老乞丐,发现之时,已经腐烂了多日。” 凌芝颜:“然后呢?” “然后——四位仵作都吐了。” “……” “无聊,走了,回家。”方刻背着大木箱气呼呼出了门。 林随安向凌芝颜告辞,追上了方刻,见方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显然气得不轻。 “方大夫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 “大理寺的仵作,果然都是吃闲饭的,那乞丐明明是饿死的,非要说是寿终正寝。” “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旦日,说寿终正寝吉利些?” “死都死了,吉利有个屁用。还有那个什么少卿,路上拦住我,说若是我考过了,想请我来大理寺当仵作。” “……” “大理寺一这窝子,心眼子太多了。” “……” “趁着花一棠不在挖墙角,不厚道。” “……” 林随安默默扭头,望着大理寺墙根处一棵腊梅,刚打了花骨朵,花枝探出墙头一点,在寒风中颤悠悠摇摆着。 林随安只觉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115 11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旦日制举的考试科目与常举科目不同,常举科目为三科,第一场杂文,一诗一赋,第二场贴经,类似于基础文学和历史知识,第三场为策文,又分为笔试和口试两项,考试科目和形式都较为固定。而制举则灵活许多,科目更是“名目甚众、科目至繁”,经不完全统计,共有六十三个科目可供选择,诸如:志烈秋霜科、绝伦科、文经邦国科、茂才异等科,博通坟典达于教化科,军谋宏达材任边将科……可谓五花八门,巧立名目,主要分为五大类,试文艺辞藻类,试经学类,试吏治类,试军事类,试品行类(注)。 花一棠参加的“茂才异等科”,乃为六十三科中最奇异的一科,今年报名参加制举的举子共有三百三十七名,唯有花一棠一人报考。 此科分为两场,第一场为杂文,要求简单明了,说白了就是做一篇辞藻华丽的赋,极尽夸张拍马之能事,对于有追求的举子来说,此科乃为“阿谀奉承嘴炮”科,实在有损文人之风骨,所以正常人都不会选。但对于“特立独行”的花四郎来说,堪为量身定制,不选简直对不起他扬都第一纨绔的名号。 第二场的策文,虽然名字与常科之“策文”相同,但内容更为具体,总体来说,就是要写一篇考生对自己“茂才异等”的情况介绍,还要附上生动鲜活的案例说明,字数不限,格式不限,为的就是突出“制举选天下之非常之才”的主题。对于普通举子来说,十年寒窗苦读,日日对着经史子集,哪有什么机会发展特殊的“茂才异等”,反倒是花一棠丰富的探案破案经历甚是合题。 科举考试共计十二时辰,只需要将两场考题都答完即可,至于如何分配时间,并无特殊规定。花一棠先答了策文,奋笔疾书三个时辰,选了印象里六个最具代表性的案子,洋洋洒洒写了万余字,写完又看了一遍,自己挺满意。 此时,已过午正,乃为制举的特殊环节“圣人赐食”,也就是吃饭时间,由金吾卫亲自将桌案饮食送至每间考房屋中,四菜一汤一主食,四菜有:蒸鱼鲜(新鲜的鳜鱼盖姜蒸熟)、蒸小羊羔(配西域进口的胡椒一小碟)、蒸甜水蛋(鹅蛋、鸡蛋、鸭蛋各一小碗),蒸青菜(配有甜、咸味、酸三种味道的沾汁),一汤为羊肉汤,主食是馎饦、胡饼、毕罗和米饭四样拼盘,菜品虽然简单,但做法极为考究,花一棠尝了一口就知道是御膳房的手艺,顿时胃口大开,连要了三份。 送饭的金吾卫大为诧异,来参考的举子皆是万分紧张,几乎没有胃口,有的人连一口汤都喝不下,这个举子怎么这么不着调,到底是来考试的还是来蹭吃蹭喝的。 当花一棠吃到第五份的时候,甚至惊动了主考官,新上任的礼部侍郎熊大年,人如其名,长得熊头熊脑,匆匆赶来核对了花一棠的身份,立时释然了,吩咐金吾卫不必大惊小怪,随他去吃。 吃饱喝足,花一棠打了个两个饱嗝,躺在考房的塌上歇了半个时辰,开始答“杂文科”,这一科不太擅长,断断续续写了五个时辰,直到入夜才算完成。 此时,已近亥正,夜深露重,风寒天凉。 金吾卫依次为举子们送上暖炉,几乎所有学子都在绞尽脑汁奋笔疾书,为自己的前程倾尽全力,唯当金吾卫将暖炉送到那个吃货考房时,发现此人系着护膝、揣着手捂,盖着披肩躺在塌上酣然入睡,着实令人震惊。 这人不仅是个吃货,还是个懒货! 子时刚过,位于二百二十号考房的举子突然崩溃,企图投缳自尽,幸好贡院经验丰富,早就将所有能挂腰带的横梁全封了,举子上吊失败,嚎啕大哭,企图撞墙,被金吾卫打晕拉走了。 闹成这般,举子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受影响,有几个受了惊吓,瑟瑟发抖,胡言乱语,焦头烂额的熊侍郎忙命人熬了压惊汤送到每间考房,参加制举的举子大多都是士族,断不可有什么万一。 金吾卫送到花一棠处时,发现他还在睡,姿势没什么变化,只是手里多了一个粗糙的绿竹筒。 金吾卫不由对此人刮目相看,处变不惊,稳如泰山,这人日后前途定不可限量。 一夜过去,第一缕阳光照在贡院两个鎏金大字上的时候,花一棠醒了,躺在塌上听着晨鼓震动着天空,抬起手臂,看着手中的竹筒,轻轻笑了。 三年一度的旦日制举正式结束,或颓废虚脱、或踌躇满志、或面如死灰、或红光满面、或吃饱睡足的举子们提着考篮,涌出贡院,穿过永福门,站在了初生的阳光下。 花一棠深深吸了一口皇城外的自由空气,笑盈盈看着迎面走来的众人,方刻没睡醒,脸拉得老长,木夏和伊塔满眼期待,靳若嚼着热腾腾的蒸饼,顺手递给他一个,林随安歪头瞅过来,两眼弯弯,“花大举子,考得如何啊?” “甚好!”花一棠接过木夏递过来的扇子,啪一声打开,喜滋滋摇了两下,“回宅,大宴三日!” 旦日大朝会后,辛劳一年的唐国官员各自归家,享受连续十天的年休假,养精蓄锐,待来年再战。凌芝颜自告奋勇在大理寺值班,每日入皇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礼部南院转一圈,虽然知道制举开榜日在正月十五,但还是忍不住去瞧瞧。 张榜墙在南院东墙,是专门修筑的一道专用墙,高丈余,外侧砌了一圈夯土矮墙,前方是一大片空地,墙面新刷了,微微泛着粉色,凌芝颜仍记得六年前,看到自己名字写在这面墙上的情形,苦读十年的艰辛和血泪,在哪一瞬间,化为了流光溢彩的荣光。 扬都花氏花一棠的名字,亦能出现在这面墙上吗? 明庶对凌芝颜的行为很不解。 “若是花四郎高中,以花氏的背景,定也能为林娘子谋得官职,林娘子肯定会拒了大理寺的差事吧。” 凌芝颜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思,一方面,他求贤若渴,很希望林娘子入职大理寺,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花一棠高中,本身就很矛盾。 倒是明风一语道破玄机。 “依我看,无论花四郎高中还是不高中,林娘子都不会来大理寺。” 明庶:“为啥?” 明风:“一月两千金的俸禄,和一月一贯钱的俸禄,要是你,你选哪个?” “咳,我……我自然是选跟着凌公!” “明庶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去去去,我这是情真意切。” “呕——” 不得不说,明风说的对。凌芝颜心想,倒不是他认为林娘子是贪财之人,而是他感觉林娘子和花四郎之间有种奇特的羁绊,仿佛一条看不到的线将二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 想到这,凌芝颜又有些好笑。 曾几何时,他竟成了个“信命”的人。 可偏偏有的时候,又不得不信。 比如,花一棠总是会遇到命案的神奇运气。 比如,林娘子总会语出惊人,仿若能预知未来,又仿若——她能亲眼看见死者所见。 比如,他们总是能心有灵犀,发现藏于层层假象下的毫微真相。 还有方大夫,根据张少卿的形容,凌芝颜觉得,让他来大理寺——悬。 足足等了十日,终于,等来了回信。 还未看信,凌芝颜已经猜到了结果。 信筒里有两封信,一封来自林随安,写着“思虑数日,林某资质平平,难堪大任,请恕林某婉拒”。另一封是方刻写的,语气可就没那么委婉客气了,“钱太少,没兴趣”。 凌芝颜笑出了声。 明庶纳闷:“都被拒了,凌公为何还如此开心?” 凌芝颜摇了摇头,没回答。 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也挺好。 四日后就是制举放榜之日,他定要早早去占个好位置,瞧瞧扬都第一纨绔到底何德何能,能让这一文一武死心塌地跟着他。 正月十五,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即将拉开唐国最热闹的节日——上元节的序幕,之后三天,宵禁取消,金吾卫放夜,东都百姓可在夜间出门观灯赏月、唱歌跳舞、看杂耍、瞧百戏、跳大神,欢畅玩乐三天三夜。 对于参加制举的举子们来说,今天是决定下半生命运的一刻,凡是长点心的,前一晚定是辗转难眠,待晨鼓敲响,坊门一开,第一时间骑马驾车去礼部南院东墙看制举放榜名单。 所以,当林随安发现花一棠居然还在水榭不紧不慢喝早茶时,颇为吃惊,“你怎么还在这儿?怎么没去看榜?” 花一棠端着茶盏,挑着眼梢瞄过来,“我怕某些人不死心,死缠烂打来抢人,我要留在宅中坐镇!” 林随安:“……” 怪她。三天前帮靳若做基础力量训练时说漏了嘴,靳若这个大嘴巴立马将大理寺有意招聘她和方刻入职的消息一字不差倒给了花一棠,好家伙,这三天她可算见识到了什么叫死皮赖脸撒泼打滚贴身盯人——从她睁眼开始,花一棠就在眼前晃悠,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自怨自怜,一会儿又吟诗放歌,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仿若她是个负心薄幸的渣男,方刻是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吵得二人一个头四个大,实在受不了这般精神摧残,在花一棠的监督下给凌司直写了婉拒的回信,又由木夏亲自送去了大理寺。 可即便是这般,这货还是不放心,非说什么凌六郎贼心不死,不可掉以轻心之类,从早到晚待在家中看门守院。靳若吐槽“姓花的像只看门狗,看谁都吠”。 林随安觉得还是需要为凌大帅哥挽回一下形象,“凌司直不是那样的人。” 花一棠哼哼了,“还是我大哥说的对,别看凌氏的小子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最会骗人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方刻翻白眼,“小心眼子!” 靳若塞了满嘴的胡饼,表情很嫌弃,“依我看,他就是心里没底,怕落了榜丢人,不敢去,所以才拿凌司直当借口。” 伊塔一听可不干了,“斤哥说的不对!四郎,老厉害的!一定能中!我信四郎!” “是靳大哥。” “总之,斤哥不对!” “……” 木夏给林随安添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笑道,“看榜、报喜之事自有进士团一手操办,无需我等费心。何况今日礼部南院定是人山人海,咱们就算去了也挤不进去,不如以逸待劳,安心在家等好消息即可。” 林随安好奇:“何为进士团?” 木夏:“进士及第之后,总有些固定活动,比如送喜报、谢座主、拜宰相、探花游城宴等等,程序复杂,节目繁多,礼部官员无瑕分身,便将这些活动下放给民间组织操持,这便是所谓的进士团了,他们经验丰富,服务到位,能省不少心。” 林随安:原来是专门为进士服务的民间策划营销组织。 “说的好听,进士团收费可不低呢。”靳若嘀咕,“不过也无妨,反正姓花的你也不差钱。” “恰恰相反,进士团在花某这儿是免费的。”花一棠摇着扇子道。 靳若瞪眼:“难道进士团也是你们花家的买卖?” 花一棠挑眉,木夏给花一棠舀了勺茶,“进士团的老高前日已经来拜过门了,说请四郎放心,他定会亲自和最快的报子一起过来,花宅定是全东都第一个知道消息的。” 靳若切了一声,嘀咕,“我才不信他们是最快的。” 话音未落,门外跑进一个小厮,高呼,“来了来了!已经听到报喜的铜锣了!” 众人大喜,立时起身跑了出去,靳若和伊塔跑得最快,一溜烟已经没了人影。木夏和方刻紧随其后,反倒是花一棠,不慌不忙站起身,捋了捋袖子,拉了拉衣领,整了整腰带,表情很是淡然镇静。 林随安瞅见他握着扇子的手微微发抖,强忍着没笑出来。 出了水榭,沿着回廊一路穿过前堂,出了大门,远远的就看到尘土飞扬,马蹄震街,铜锣声惊天动地。 方刻:“太夸张了吧?” 林随安伸长脖子看过去,瞧见了一队马队,领队还是俩熟人,一个是凌芝颜,一个是天枢,皆是纵马飞奔,更离谱的是,后面还跟着七八个人,也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敲着铜锣,边敲边喊,“奶奶的,你们是哪路的,竟敢抢我们进士团的买卖!” 马嘶长鸣,凌芝颜和天枢踏着烟尘一前一后停在了门前,同时拉缰,翻身下马。 凌芝颜满面红光:“四郎,中了!” 天枢气喘吁吁:“新榜进士共十七名,花一棠位列第三!” 凌芝颜:“一甲!” 天枢:“第一白汝仪,第二曾宣海,第四宁瑞,第五万飞英,苏意蕴排在十七,青州白向落榜。” 花一棠呆住了,手里的扇子一松,掉了下来,林随安探手接住,原塞回他手中,笑道:“恭喜啊,花一棠。” 花一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得意摇起了小扇子,“果然,不愧是我花家四郎。” 凌芝颜失笑,狠狠拍了两下花一棠的肩膀。 “四郎威武!四郎威武!”伊塔绕着方刻手舞足蹈欢呼,方刻松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进士团的报喜八个报子到了,提着手里的铜锣,铜锣上绑着红布扎好的大红花,表情又是气恼又是尴尬,为首的汉子气得直吹胡子,大约就是木夏口中的老高,“木总管,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两个棒槌,跑得比兔子还快,争着抢着来花宅抢报——哎呦呦,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木夏给八人送上早已备好的红包,“无妨,喜讯到了就行。” 老高狠狠瞪了眼凌芝颜和天枢,一脸不服气。 靳若叉腰:“果然还是咱们净门更快。” 木夏躬身施礼,“宅中已经备好酒水菜肴,请诸位入内稍歇片刻,另有谢礼奉上。” 众人喜气洋洋簇拥着花一棠往里走,可还未走到大堂,就听门外传来高呼:“此处可是花氏宅院?新榜进士花一棠可在?” 门外来了一队金灿灿的金吾卫,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绯袍的女官,容色秀丽,面如桃花,手持一卷裱金轴书,林随安看着眼熟,略一回忆就想起来了,上次圣人来云水河微服出行时,接圣人回宫的就是这名女官。 花一棠忙上前施礼:“在下花一棠,见过姜侍郎。” 女官目光在花一棠身上转了一圈,点了点头,“花氏四郎花一棠接旨。” 众人齐齐跪地。 “扬都举子花一棠,文采出众,德才兼备,乃为勘案辨真之奇才,此一举高中,圣心甚慰。今日正值正月十五月满团圆日,圣人特于应天楼设宴,宴请新榜进士共济一堂,欢庆上元佳节。” 花一棠跪接圣旨,高声谢过,女官笑吟吟看着花一棠,又道,“我与花一枫幼时乃是同窗,常听她说家中幼弟如何让人头疼,不想这才过了几年,你已长得这般高。今日见你高中,着实为她高兴。” 花一棠也笑道:“我早就听二姐说姜家八娘天资聪颖,心怀天下,乃为圣人左膀右臂,一直未寻得机会拜见,实在是遗憾。今日有幸见到八娘真容,果然令人心生崇敬。” “你和你二姐说的一样,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 “八娘谬赞!四郎愧不敢当!” 姜八娘又和凌芝颜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了林随安,“你就是林随安?” 林随安万分诧异,忙抱拳施礼,“正是。” “姜七娘托我给你带话,说今夜若是得空的话,不若与花四郎同登应天楼赴宴,上次蒙你相救,她很是感激,想亲自道谢。”姜八娘笑着眨了眨眼,“有大大的惊喜哦。” 林随安:“……” ……有大大的不详预感哦。 注:参考书目《唐代科举与文学》:,, 116 11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应天楼位于皇城地理中央位置,也是皇城和宫城的分界线。往南是宫城,乃为圣人起居生活之地,又称禁宫,往北是皇城,坐落着省六部一台五监九寺的衙署。 整座皇城中,应天楼是第二高的建筑物,五层楼,二十丈,仅次于宫城内的观象台,楼上最著名的景点是报晓鼓,每日卯时一刻,由金吾卫敲响第一声,唤醒整座东都城。 时值上元佳节,应天楼上悬灯挂彩,远远望去,明华熠熠,流光溢彩。林随安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现代霓虹灯照耀下的旅游景点。 守门的金吾卫神采奕奕,金甲擦得发亮,灯光落不住,滑下来,洒满了地面。青砖地面刚刚用水扫过,潮湿的气息中还带着花香,身着素青官服的女官们齐齐列站两侧,恭迎制举新榜进士。 十七名进士,两个是熟人,第一名的白汝仪,倒数第一的苏意蕴,还有几人看着眼熟,似乎在卢侍郎的宴会上见过,皆是身着白袍,脚踏皮靴,头戴幞头,猛一看去,样式并无不同,但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各有千秋。 白汝仪的白袍的确就是白袍,简单素雅,毫无任何花哨的装饰。 花一棠的袍子心思可就多了,里里外外罩了九层,亏得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否则定会穿出窝囊臃肿的效果。 衣袂和袖口处以白丝隐绣花氏族徽,一层叠一层,能吸光反光,在黑暗处隐隐发亮,木夏说这叫“藏星纳月”。纱的材质也很特别,行走间飘逸,站立时规整,跪坐后起身也无半分褶皱,堪称免烫材质,着实令人惊奇。 相较于花一棠“低调的嚣张”,苏意蕴今日可谓是“明骚的夸张”,白袍外也罩了好几层纱,具体看不清到底是几层,感觉比花一棠有过之而无不及,腰间、袖口、领口、衣襟处也以白线锈了花样,只是没有反光的效果,布料比花一棠的更轻更飘,风一吹,纷舞如透明的羽翼,再配上苏意蕴愈发白皙俊秀的脸,有种雌雄莫辩的魅惑感。 林随安和花一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苏意蕴,今日一见,依然有些不适应,更不要提其他几名进士,看着苏意蕴的眼神皆有些怪异,有的疑惑,有的不屑,尤其是第四名的丁瑞和第五名的万飞英,二人皆是女子,丁瑞大约十岁左右,万飞英武将打扮,听说来自青州万氏。 林随安第一次见到女进士,很好奇,不由多看了两眼,两名女进士见到林随安也有些诧异,只是碍于女官在旁,不宜交谈。 根据规程,女官先引诸新晋进士入应天门,绕会昌门,在文思殿小歇,稍后登应天楼与圣人及六部官员一同赏月参宴,文思殿内地龙烧得火热,备好了新鲜瓜果点心,热茶热汤,还给每个人发了个暖手的小暖炉。 女官退出,殿门关闭,热气一熏,茶水一喝,众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不由打开了话匣子。 首当其冲的话题,自然是林随安。十七人都是新榜进士,唯有林随安一个人是白身,这如何不令人好奇。 万飞英年纪最小,声音又亮又脆,好像冻过的白萝卜,“我听闻今年新榜进士中只有我和宁姐姐两名女子,不知这位娘子是何人?” 林娘子有些尴尬,“我叫林随安,是——” “原来你就是林随安啊!”万飞英大喜,“我听表叔爷提过,说你的刀法出神入化,还说有机会一定定要与你好好切磋一场。” 林随安愕然:“……你表叔爷是?” “京兆府的万林万参军,你们一起查过案子,太原猛虎的那个。” 林随安干笑,“原来是万参军的——表孙女,久仰久仰。” 万参军辈分够高的啊。 众人对太原姜氏姜东易杀人的案子都有印象,还有几个在卢侍郎的宴会上有一面之缘,都纷纷和林随安套起了近乎,林随安一个半社恐,应接不暇,苦不堪言,暗暗踹了一脚花一棠,想让他这个社牛解围,岂料他不但不帮忙,还端着茶盏喝得有滋有味的。 “圣人果然对扬都花氏果然恩宠有加,花家四郎来应天楼赴上元宴竟然还能带护卫。”苏意蕴阴阳怪气冒出一句。 殿内一静,气氛有些尴尬了。 花一棠吹了吹茶水表面的花椒壳,“林随安不是花某的护卫,是花某侦破数宗重案的搭档。” 苏意蕴:“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将红颜知己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白汝仪怒道,“苏十郎,你莫要乱说。” 苏意蕴斜眼,“白十郎,别以为你得了一甲榜首就能高我一头,今夜晚宴,胜负如何,犹未可知!” 白汝仪怔了一下,“莫非,你还真以为——” “今日乃圣人亲下口谕,请林随安同登应天楼,”花一棠打断白汝仪,“容不得某些红眼病的小人置喙。” 苏意蕴好像被踩了脖子的公鸡,“圣人宣她同登应天楼,凭什么?!” 花一棠朝苏意蕴绽出一个万分嘚瑟的笑脸,“关、你、屁、事!” 苏意蕴脸青了,众人齐齐低头品茶,佯装没看见。 门外响起敲门声,一名女官推门施礼,提声道,“林随安可在?” 林随安忙起身回礼,“我就是林随安。” “圣人口谕,宣林娘子前去应天楼陪驾。” 林随安大为诧异,忙看了花一棠一眼,花一棠站起身,表情也有些吃惊,“敢问这位女官,圣人只宣了林随安一人吗?” 女官笑了笑,“还请诸位进士再稍后片刻。林娘子,请。” 在花一棠惴惴不安的目光中,林随安硬着头皮随女官出了门。 今天入宫赴宴,没带千净,腰间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夜风一吹,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林随安将她与圣人见面后的点点滴滴捋了一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忤逆失礼之处,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了几分。 但愿就如那位姜侍郎所说,只是聊天话家常,顺便道个谢。 若是能赏点钱,那就更好了! 应天楼比想象的还高,几百阶台阶,来来回回绕了七圈,总算登上了楼顶,火龙般的宫灯沿着黑色的屋檐悬出半空,在深蓝色的夜风中轻轻摇晃,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无云亦无声。 月光下,只有一个人,身着明黄色的朝服,高髻金冠,负手而立,遥望着璀璨如星海的东都城。 引路的女官悄无声息退下,林随安的心又吊了起来,上前一步,跪地叩首道:“林随安叩见圣人。” 女帝侧过头,天上的月光和地面的星光凝聚在她姣美的容颜之上,圣洁又温和,“不必多礼。过来陪朕一起看看东都城。” 这剧情走向怎么感觉怪怪的? 林随安心里突突乱跳,僵硬着四肢挪到圣人身后一尺距离之后,映入眼眶的景色广袤震撼,激得瞳孔一缩。 东都城一百零坊如同一百多个四方四正的星盘,由明亮的星带连接为一个整体,是贯穿东都的四河九渠,灯船、赏船、游船如萤火汇聚其中,光从水中溢出来,飘散着幸福和希望,又被街上的灯楼、灯车、灯轮吸了进去,循环往复,光华无限。 “东都城就是这般,似乎隐隐有种特殊的引力,吸引着人永远看下去,看得心都感动起来。”女帝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圣人所言甚是。”林随安道。 今夜的风格外的凉,吹得面部肌肉都萎缩了。 女帝的笑意更大了,“云水河上,你救了朕一命,想要什么赏赐?” “只要是圣人赏的,什么都好。” “说实话。别学四郎那般油嘴滑舌。” “……赏钱吧……” “怎么?跟着花家四郎还缺钱?” “天下没人会嫌钱少。” 女帝侧目看了过来,眸光流转,似藏了星河万千,“你觉得此处的景致如何?” 林随安紧张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甚好。” “姜东易穿行两坊杀人所用的宵行令查到了源头,是金吾卫右将军姜宏光,太原姜氏的族人。” “圣人明察秋毫,圣人英明。” “朕撤了他的职,打发他回家种地了,如今,金吾卫右将军职位空悬,你可愿做这个将军?” “!!” 林随安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面部肌肉倏然收紧,皱得大约像个蒸饼。 金吾卫!右将军! 几品官?俸禄几何? 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皇帝亲自给的offer,boss直聘! 这已经不是“平步青云”,而是“一步登天”的巨大狗屎运—— 且慢! 这狗屎运不符合她的“倒霉”人设啊!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林随安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让过热的脑细胞冷了下来,谨慎观察对面的女帝。她歪着头,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女娘,但是花一棠说过,轩辕皇族所有人的外表都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她是唐国的女帝,唐国屹立百年,兴盛繁华超过林随安认知中任何一个朝代,能成为这般宏伟帝国君王的人,怎么可能将金吾卫右将军的官职随便给一个平民百姓? 这不合理。 难道——女帝在试探她! 为什么试探? 试探她做什么? 因为花氏?还是因为花一棠? 亦或是因为千净?净门?十净集? 乱七八糟的想法乱哄哄涌入林随安的脑袋,又轰一下散了,只剩下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个金吾卫右将军不能当! 林随安觉得自己想了许久,但实际上只有一息时间,她猝然跪地,抱拳道,“林随安一介武夫,无德无才,愧不能受!还望圣人收回成命!” 女帝长长“嗯——?”了一声,“这么快就拒绝了?不多想想?” “金吾卫右将军位高权重,林随安受之有愧!” 女帝不做声了,时间一息一息过去,林随安额头冒出汗来,甚至开始考虑以她这具身体的反应能力,从应天楼上跳下去活下去的几率有几分,穿越回原来世界的几率又有几分。 良久,女帝幽幽叹了口气,“林随安,你可知道各大世家中流传的关于旦日制举的谣言?” 林随安猛地抬头,女帝静静看着她,眼瞳深邃难测。 “略有耳闻。”林随安低声道。 女帝点了点头,扶起林随安,“同为女子,想必你也感同身受,女子若想在这世上做出一番事业是如何艰难,一国之君,更是如此。” 林随安沉默。 女帝转身,目光远眺天地交接之处,“那些门阀士族就是附着在这片大地上的沉疴宿疾,他们高高在上延续了千年,眼中早已没有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百年的唐国,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幼稚天真的孩童罢了。他们见不得女子做官,见不得女子为帝,见不得寒门学子与他们同朝,甚至见不得平民百姓一日比一日过的好,他们认为这些人只配匍匐在地,做蝼蚁,做粪土,只配仰望高高在上的他们。此病根不除,唐国倾塌不过旦夕之间。” 林随安点头:“圣人睿智。” 女帝看了眼林随安的表情,“你似乎对朕说的话并不惊讶?” “事实如此。” 站在历史视角上,门阀士族没落是迟早的事。 女帝笑了,“朕第一眼就觉得你与常人不同,果然,你比他人看得长远许多。” 林随安心头一跳,忙抓人出来顶锅,“我听花一棠说过类似的话。” “特立独行的花氏啊,”女帝道,“当初,朕果然没选错人……” 风扬起明黄色的黄袍,呼呼作响,月光中皇冠珠幡轻轻碰撞着,有些孤寂,又有些冰凉。 “林随安,你真的不想陪在朕身边,看着这高处的风景吗?” 林随安垂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不是她不想,伴君如伴虎,这种地狱难度她可没胆挑战。 “高处的风景纵然好,但楼高百丈,重在地基,树高百尺,重在根脉,我相信,只有根植于土地,根植于百姓,方能保唐国这棵大树屹立不倒。”林随安单膝跪地,抱拳举过头顶,“林随安愿深植大地,维护唐国之基。” 女帝沉默许久,“你一生所求为何?” “坦荡随心,随遇而安。” 翻译过来:胸无大志,只想躺平。实在不是当官的料啊!求您放过我吧! “好!好一个坦荡随心!”女帝笑出了声,笑声朗朗回荡在天地间,震撼着夜色中的东都城,这笑声让林随安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她面对的果然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帝王。 下一瞬,女帝神色一转,声音又低了下来,像是小女娘的撒娇,“这可难办了,那我到底赏你什么好呢?” 林随安注意到,女帝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保护圣人乃是所有大唐子民应尽之职责,圣人平安无恙便是对我最大的赏赐!” “那可不行,我定要赏你点东西才行。”女帝噘着嘴道,“否则那些罗里吧嗦的史官定会说我小气吝啬,搞不好还会大书特书写在史书里。” “……” 林随安低着头,脖筋僵硬,感觉那股不祥预感越来越重,压得她肩膀酸疼难忍。 “啊,想到了。”女帝袖子窸窸窣窣响着,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林随安眼前,“就赏你这个吧。” 是一块黑色的铁牌,没有任何字和图案,月光照在上面,泛起一层细细的光,仿若搅碎的星辰之力散落其中。 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这东西她在扬都见过,凌芝颜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当场让扬都太守吓尿了裤子。 女帝卷起大袖子,蹲下身,脑袋凑过来,金冠上的红珠子直撞林随安的脑门子,手里的黑铁牌往前送了送,“这是御史台暗御史的令牌,持此牌者如圣人亲临,六品以上的官都认识。” 林随安抖着脸皮望着女帝,女帝笑颜如花,神秘兮兮道,“暗御史都是我亲自任命的,不限出身,这是唐国自建国以来的规矩,放心,没人会说闲话的。而且,暗御史平时身份都是保密的,除了我和御史台大夫外,没人知道,很安全的。” 林随安:“……” 听起来更危险了! “暗御史有监察百官、视察民情、肃正纲纪之责,暗中行事,你想怎么玩都行,很好玩的,你试试呗。” “……”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恐怕不试也不行了。 “每年有十万贯钱的俸禄哦。”女帝再接再厉。 林随安闭了闭眼,双手接过令牌,“林随安谨遵圣人之命!” 女帝笑吟吟点头,拍了拍林随安的肩膀,“以后若有事让你调查,我会派专人和你联系哦,好好干,干得好,还有更好的奖赏哦!” “多谢圣人!” 女帝喜气洋洋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林随安随之起身,揣好令牌,转了转僵硬的脚腕子,腿肚子果然抽筋了,疼得她一头的汗。 女官好像幽灵一样从身后冒了出来,低声道,“启禀圣人,六部官员和新榜进士已经在楼下恭候多时了。” 女帝震袍转身,挂上端庄的帝王脸,“开饭!”:,, 117 11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苏意蕴知道今夜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为此,他准备了很久、很久。 郝六家的丹药几乎花费了他所有的积蓄,但是很值,服下后,身体从内到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皮肤水润,发色乌黑,眼瞳明亮,揽镜自照之时,亦会被自己的容色震撼而失神,最重要的是,某个部位的确有天赋异禀之势。 他曾偷偷去红俏坊寻妓人试过,配合郝六赠与他的独家修炼秘籍,一夜|欢|愉,妓人欲|仙|欲|死,对他死心塌地。 苏意蕴很有信心,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定会令女帝沉溺在他的魅力之中,为他,为随州苏氏开出一条通天之路。 这个机会,就在今夜。 到时,无论是暴发户扬都花氏,还是阴盛阳衰的乾州姜氏,穷酸的荥阳凌氏,甚至那个可笑的太原姜氏,都将被他踏在脚下,至于落魄的陇西白氏,他根本从未放在眼里。 一个不懂风花雪月的书呆子,估计连女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和他比? 至于那两个自命清高的女进士,就更可笑了,一个寒门,一个青州万氏,如何与随州苏氏相提并论,这些小门小户甚至不知道此次旦日制举真正的意义,还因为中了进士而沾沾自喜,却不知,女人,没了那顶天立地的东西,纵使中了进士,也根本没用。 想到女人,苏意蕴突然想到了林随安,这个名字就好像一根带毒的刺扎进咽喉,毒辣、恶苦,扯着喉管向上翻出难以言喻的恶心。 这个女人太烦人了,太讨厌了! 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苏城先的死讯,之前,他只知道家主派苏城先去做一件事,具体是什么,并不知晓。 当时他还愤愤不平,苏城先虽然与他同宗,但那个蠢货难成大事,果然,没几个月,就传来了他死于非命的消息,死法还是那般可笑。 家主为此大发雷霆,砸了大半个书房,连最喜欢的平窑茶具都没放过。苏意蕴还觉得纳闷,家主平日里根本瞧不上苏城先,当不至于如此伤心。 直到扬都传来消息,说林随安与扬都花氏花四郎搞在了一起,家主又砸了一次书房,苏意蕴这才明白,家主生气不是因为苏城先的死,而是因为苏城先没有将林随安娶回来。 选苏意蕴去东都参加制举的前夜,家主特意邀他去赏楼品茶,告知他抵达东都务必要完成两件事,其一,制举上榜,博得圣人青眼,入后宫。其二,想办法拉拢林随安。 苏意蕴不解,问林随安此人到底有何用处?家主讳莫如深,不肯多言,似有难言之隐,又似惧怕着什么。 说实话,苏意蕴不以为然。纵使林随安倾国倾城又如何,他可不是那个蠢笨的苏城先,只要他愿意出手,收服一个女人,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后来,他在樊八家见到了林随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林随安只是个瘦巴巴的小娘子,没有半点姿色,更谈不上才情。那个传说中的花家四郎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对这样的女人如珠如宝,可笑至极,荒唐至极。 就算林随安刀法恐怖、力大如牛又如何?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迟早都要躺|在|男人的身|下,屈服于男人,从属于男人,被男人所|征服。 可是! 这个女人,一个区区的女人,竟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毁了他筹谋的一切! 金羽卫败在了她手下,姜东易也败了,轴书被她毁了,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他、侮辱随州苏氏,在郝六家,又是这个女人,险些坏了他的大事!可恶至极! 终于,他中了进士,即将一步登天,可竟又看到了她! 凭什么一个毫无背景家世的女人,竟然先他一步登上应天楼? 凭什么? 凭什么?! “苏十郎,马上就要登楼面圣了,花某劝你一句,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哦。” 令人生厌的嗓音传入耳膜,苏意蕴一个激灵抬头,花一棠新榜进士排名第三,与他尚隔了一段距离,笼着袖子,不咸不淡瞅着他,嘴角似笑非笑。苏意蕴太讨厌这个表情了,那日在卢侍郎的宴会上也是如此,仿佛早就看透了一切,仿佛从骨子里看不起他、蔑视他,嘲弄他。 苏意蕴心中冷笑一声,检查了一下衣着仪态,端正表情。 无妨,过了今夜,扬都花氏不过是匍匐在他脚下的蝼蚁,何必理睬。 第一批官员已经依次登楼,虽称六部官员,但并非所有六部官员都悉数到场,毕竟新晋进士才是应天楼上元宴的主角,所以只选了些与新榜进士有关系的官员参宴,如主持制举考试的两位礼部侍郎,熊大年、温重(礼部尚书自上任入狱后,还未有合适人选接任);工部侍郎卢英杰;大理寺卿陈宴凡、大理寺少卿张淮、大理寺司直凌芝颜,这三位显然是因为花一棠之前帮忙破了沉尸案,特别出席;户部侍郎姜瑞锦,乾州姜氏八娘,乃为天子近臣,自然也列席在位。 “宣——新榜进士一十七人,登楼——” 女官嘹亮的嗓音响彻夜空,苏意蕴精神大振,提袍拾阶而上,每上一阶,距离他的通天之路就近一步,一步、两步、三步……很快,听到了应天楼上的风声,那是来自九重宫阙的召唤,眼前豁然开朗,苏意蕴看到了墨蓝色的天空,悬夜摇荡的宫灯,还有匍匐在脚下的东都城。 这个场景太过震撼,苏意蕴只觉一股贵不可言的气息直冲脑门,整个人都懵了,手足无措与众人一同见了礼,由女官引着入座,呆坐半晌,才回过神来,四下一望,大惊。 圣人坐在最高位,六部官员和新榜进士以八字型分坐两侧,座次是按照官职高低、进士名第排列的,他是新榜进士最后一名,坐得最远,夜色浓重,灯光暧昧,这个位置他甚至连圣人的脸都看不清。 白汝仪坐在左侧首位,花一棠在第三位,这也就罢了,偏偏林随安也有单独的位置,就在大理寺司直凌六郎的旁边,这、这算什么道理?! 一股无名怒气充斥着苏意蕴的胸膛,他强忍着,不断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过了今夜,一切都会不同。 很快,他就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很快! 林随安没有感觉到苏意蕴的怒意,正瞪着桌上的一盘烤羊腿犯愁。 正好坐在凌大帅哥的旁边,她这个新员工要不要向前辈讨教一下工作经验? 比如,暗御史有没有kpi? 具体的工作程序是什么? 要坐班吗——呃……这个大约不用,八成是流窜工作。 需要做年度工作计划吗? 月度、季度、年度工作总结呢? 俸禄从何处领? 出差报销的上限和流程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暗御史的身份能告诉身边的人吗? 林随安目光从烤羊腿移到了凌芝颜脸上,万分闹心地叹了口气。 凌芝颜被这口气叹得心惊胆战,低声问,“怎么了?” 林随安:“凌司直不厚道啊,明明年俸有十四万贯,却告诉我只有四万贯。” 凌芝颜怔了一下,“凌某的年俸的确只有——”他的眼眶豁然绷圆,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林娘子如何知道那十万贯?” 林随安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用指节敲了敲藏在胸口的暗御史令,叮叮两声。 凌芝颜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不可置信,一会儿是恍然大悟,一会儿是无可奈何,一会儿又是看破红尘,把林随安逗乐了。 凌大帅哥真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演什么,太好玩了。 凌芝颜也笑了,抱拳低声道,“如此,恭喜林娘子了。” 突然,二人同时一个激灵,扭头,只见对面的花一棠抱着袖子,皱着眉头,脖子伸得老长瞪着他们,好像一只被困在池塘里缺氧的乌龟。 二人对视一眼:“噗!” 宴会开始了,流程挺俗套,先是圣人例行发言,主题思想无非几项: 一是场面话,上元佳节,与官民同乐,很高兴。 二是庆祝制举考试圆满结束,恭贺诸位进士上榜。特别表扬了礼部工作到位,赏钱赏米,户部侍郎姜瑞锦、工部侍郎卢英杰、大理寺少卿张淮、司直凌芝颜推荐举子有功,也得了赏赐,陈烦烦与有荣焉,乐得脑门锃亮。(林随安这才知道,原来第二名的宁瑞是姜侍郎推荐的,万飞英是卢侍郎推荐的。) 三是希望大唐国泰民安,国家兴盛。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喜闻乐见的“套近乎”环节。 女帝将按照排名顺序依次对新榜进士嘘寒问暖,众官员一旁捧哏,营造一个其乐融融、阖家欢乐的氛围。 一般来说,此环节都是新榜进士铆足劲儿向圣人展示绝活的时间,如果能给圣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留在秘书省做个清贵的校书郎,官途定是一片坦荡。但若是搞砸了,被分配到什么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下县做个不入流的小官,此后定无升迁之望。 第一位,白汝仪。 陇西白氏的学识有目共睹,加上白汝仪大约是最近睡的不好,又瘦了,应天楼上大风一吹,都快飞走了,女帝实在不忍为难,问了个家常问题: “前年朕去陇西时,白氏家主向朕抱怨说白氏子弟只顾读书,不管俗事,很是忧心呢。白十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可有心仪的女子啊?” 白汝仪脸唰一下白了,扑通跪地,“回圣人,十三郎尚无成家之念!” 女帝被白汝仪的过激反应搞得有些惊讶,顿了顿,“想必是白十三郎的缘分未到,你年纪还小,不着急,待日后寻得有缘人,白氏家主离的太远顾不上,你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圣人只当他是小屁孩,对他根本没兴趣。二是圣人大约是要将他留在东都为官。 “白十三郎叩谢圣人!”白汝仪大喜,连连叩首,回座的时候脸色好了不少,胃口大开,吃了六大块烤羊腿。 第二位,女进士丁瑞,应答有度,冷静自持,女帝问了几个学术问题,颇为满意,大加赞赏。 第三位,扬都第一纨绔花一棠。 他一上场,所有人肉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全都来了精神,眼巴巴瞅着,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凌芝颜面有忧色,林随安只恨宫宴上没有瓜子。 女帝眨了眨眼,提问:“听闻你在河岳城破了一宗医师连环杀人案,被害的皆是家境贫寒的老人,此案重大,死者两百余人,但凶手用毒奇特,两年都无人发现异常。朕很是好奇,你是如何发现的?” 花一棠也眨了眨眼,“启禀圣人,这案子此时说不太合适。” “说来听听,无妨。” “侦破此案最重要的环节便是验尸,当时,我寻了一名仵作,名叫方刻,他将一名死者尸体剖开,将尸体的心脏、胃液、肠子取出,装入瓷罐中——”花一棠停住声音,笑吟吟看着所有人脸都绿了,抱拳,“实在不宜继续说了。” “咳咳咳,”陈宴凡忙打圆场,“上元佳节说凶案太不吉利了,说点别的。” 众官忙不迭点头。 女帝万分失望叹了口气,想了想,又笑问道,“听闻你入东都之时,曾与随州举子有过一段关于文脉的辩理,听闻四郎似乎对文脉的论述颇为不屑啊。” 花一棠神色一肃:“当时我恼怒那举子眼盲心盲,颠倒是非,混淆真相,所以话说重了些。” “哦?”女帝道,“朕想知道,此时此地的花四郎,对文脉又有何见解?” 花一棠沉默片刻,“四郎以为,国之文脉,乃为一国之筋骨,筋骨坚,文脉立,国便强。文脉之基,不在某个士族,更不在几个世家,而在于平常百姓。国之志,唯看百姓之志,百姓之风骨,方成国之风骨。若家家户户皆能识字认理,若唐国之少年孩童皆能入学读书,何愁文脉不坚,国之无骨。至时,唐国文脉延绵不断,唐国气运自当千年万年!” 风变大了,屋檐下的宫灯轻轻晃动着,穗上的金玲叮叮作响。花一棠袖口和衣袂上的花氏族徽泛起明光,好似洁白的花苞里吐出一朵一朵火焰,透明的,微弱的,飘动在夜空中。 应天楼上静了下来,众人看着月光下花瓣般的少年进士,皆是大为震撼,天下人只道花氏四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想不到,竟能有此不凡见解,尤其是白汝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整个人呆住了。 女帝愕然看向林随安,花一棠这番话,竟与林随安刚刚所言不谋而合,这俩孩子——嘿嘿,还挺心有灵犀的。 林随安也挺诧异,花一棠说的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穷啥不能穷教育”,想不到这纨绔还颇有大局观和前瞻意识。 “四郎有志,朕心甚慰。”女帝笑着结束了花一棠的环节。 有了花一棠这般令人深刻的表现,后面的人只能称之为平平无奇,唯一有特点的是万飞英,舞了场刀,博得满场喝彩。 然后,最后一位,随州苏氏——苏意蕴。 林随安老激动了,把刚刚啃完的羊骨头捏碎,一粒一粒放在嘴里砸吧,权当假装瓜子过个嘴瘾,凌芝颜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苏意蕴翩然入场,白衣魅色,好不惑人,众人的眼神顿时变了,户部侍郎姜瑞锦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声。 “随州苏意蕴叩见圣人!”苏意蕴跪地,声清如水波,听得林随安心潮澎湃,这苏意蕴果然下了一番苦功夫啊,发声方式都做了修饰。 金冠珠帘的影子晃过女帝的脸,看不清真切的表情,“朕听闻苏十郎是随州第一古琴圣手。” 苏意蕴激动的整个后背都在发抖,埋头呼道,“蒙圣上不弃,苏十郎愿为圣人奏一曲太平愿,祈圣人万寿无疆,贺大唐国泰民安。” 女帝又沉默良久,“准。” 林随安开始砸吧第四块碎羊骨。 想不到苏意蕴还会演奏古琴,这回可来着了。 融融灯火中,苏意蕴身姿如白鹤,带着完美的笑容,拨动了琴弦。 林随安脸垮了,她听不懂。 比起现代花哨华丽的演奏技法,苏意蕴这古琴弹得着实朴实寡淡,林随安的耳朵早就被养叼了,根本欣赏不来,只觉那靡靡之音仿佛唤醒了身体里的瞌睡虫,左边嗡嗡嗡,右边嗡嗡嗡,令人昏昏欲睡。 好容易熬完了一曲,林随安以袖遮脸,偷偷打了个哈欠,突然发现,四周的气氛有些怪异。 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渗人。 所有人静静看着苏意蕴,凌芝颜皱着眉头,白汝仪垂眼叹气,就连花一棠都敛去了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林随安:啥意思?苏意蕴弹错音了? 苏意蕴显然也懵了,弹奏之时,他的脸上一直带着自得意满的笑意,现在笑容僵在脸上,好像一个苍白诡异的面具。 姜侍郎:“太平愿此曲,讲究的是巍峨大气,豪迈干云。可苏进士这一曲,极尽暧昧迷离,矫揉造作,随州古琴圣手,名不副实,着实令人失望。” 林随安忙戳了戳身侧的凌芝颜,以眼神询问。 凌芝颜做了个口型:曲中藏狐媚态,意在勾引圣人。 林随安:“……” 好家伙!苏意蕴太拼了吧! 女帝端坐宝座之上,神色肃凝,气势威压,令人生怖。 苏意蕴慌乱跪地,“苏十郎学艺不精,扰了圣人清耳,罪该万死,请圣人息怒!” “苏意蕴,”女帝开口道,“朕念你苦学多年,有些才学,又念你随州苏氏之名,方点了你的进士。原本望你迷途知返,为国效力,可惜……可惜——” 苏意蕴磕头如捣蒜,“圣人息怒!圣人息怒!是苏十郎一时弹错了,请圣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女帝站起身,走下台阶,站在苏意蕴面前,低声道,“半月前,朕见你心有邪佞,以为你被歹人蒙蔽,如今再见,才明白你是心念不正,难堪大用。” “半、半月前?”苏意蕴磕头的动作停了,颤抖着抬起头,待看清藏在冠珠后的脸,如遭雷击,重重瘫在了地上。 他记得这张脸,是云水河上的姜七娘! 原来,那日的姜七娘不是真正的姜七娘,而是圣人! 原来他在圣人眼中早已丑态百出,暴露无遗,就算他真的脱胎换骨又有何用?! 圣人重重叹气,拂袖而去,众官惶恐,齐齐跪地,恭送圣驾。 苏意蕴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118 11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随州苏意蕴,心念不正,殿前失仪,革除功名,永不叙录。】 尖锐的声音犹如一道利刃,撕开了眼前的黑暗。 苏意蕴腾一下坐起身,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噩梦? 好逼真的噩梦…… 屋内一片漆黑,已经入夜。 他何时睡的?睡了多久? 苏意蕴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平息呼吸,赤着脚下床,踢开满地的酒壶,抓起杯子胡乱倒了水灌入口中,冰凉的液体沿着喉管涌入胃袋,激得他干呕起来,突然,他看到了桌上圣旨。 不是梦!是真的!! 昨夜他去了应天楼,演奏了准备了一年的太平愿,圣人大怒——圣人、圣人是姜七娘——他被拖下了应天楼,圣旨到了,除了他的功名…… 苏意蕴重重坐在了地上,四肢寒凉如铁,五内俱焚,心头火灼得眼瞳变成了血红色。 完了……全完了…… 窗外传来人群的嬉闹声,街上火树灯轮绽放出一年一度的狂欢,歌声、笑声、欢呼声化作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身上,入肉三分。 苏意蕴开始狂笑,笑声凄厉如鬼哭,笑着笑着,开始呕吐,吐着吐着,又开始哭,可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事已至此,他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苏意蕴慢慢爬起身,笑两声,哭两声,解下腰带,爬上桌子,裤带搭上房梁,系紧,脑袋搁在里面,踮起脚尖,颤颤巍巍支撑着身体,缓缓闭上了眼。 岂料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出现在门口,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七爷,您说的太对了,苏十郎果然窝在屋里寻死呢。” 苏意蕴猝然睁眼,脚下一抖,脑袋脱出腰带,连人带桌摔在了地上,酒壶茶壶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两双脚迈过门槛,停在了苏意蕴眼前,一双小一些,穿着黑色的羊皮靴,一双大一些,只穿了一双棉布靴,羊皮靴的鞋帮沾满了的泥土,棉布靴鞋帮雪白,没有任何污渍。 “不过是小小挫折,这人竟就要寻死觅活,好没出息。”羊皮靴的主人蹲下身,歪头瞅着苏意蕴道。是一个少年郎,脸上涂了厚厚的粉,一笑,眼角的粉渣被挤掉了几块。 苏意蕴瞪大双眼,他见过这名少年,是郝六家的小厮,之前还率人和林随安大打出手,名字好像是叫——满启! “满启不得无礼,速速收拾干净,请苏十郎坐下。” 另一个人着青衫,黑腰带,腰细得夸张,戴着一顶黑色的幂篱,声音虚弱干瘪,好似随时随地都会咽气一般。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苏意蕴踉跄爬起身,拢着凌乱不堪的衣衫怒吼,“滚出去!滚!滚!” 满启笑了笑,根本不理他,干净利落将地面的碎片、水渍清理干净,摆好桌案,放好坐垫凭几,做了个请的手势。幂篱人撩袍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瓷酒壶,两个酒盏,斟满。浓郁的酒香弥散整间屋子,盏中酒液碧绿如翡翠,倒映着窗外灯光笑声,闪动着诡异的光。 “这是名满唐国的十年满碧,五金一坛,十分难得,苏十郎就算想死,也不妨先喝一杯再死如何?”幂篱人道。 苏意蕴拽紧衣襟,退后两步,“你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 满启摇头道:“七爷,我瞧这人已经疯癫了,听不懂人话啊。” 幂篱人也摇了摇头,又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样东西,“听不懂也无妨,能看懂就行。” 他掏出来的是一卷轴书,四寸长,红色的绑绳,青绿色的裱皮,书名是一句诗,末端是一枚大红色的印章,写有“凤还梧居士”几字。 苏意蕴骇然变色,“这、这个东西怎么还在这里?!林随安不是已经将这东西毁了吗?!” 幂篱人:“苏十郎且看清楚了,这一卷可不是云水河上那一卷。” 苏意蕴定眼再看,这才发现,书名的诗不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而是下一句“莫待无花空折枝”,顿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现在,苏十郎想与在下谈谈了吗?”幂篱人问。 苏意蕴全身抖若筛糠,手脚并用匍匐着爬上前,唇色白如纸,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幂篱人叹了口气,“看来苏十郎有些紧张啊,那不如由在下说,十郎一旁听着,若有偏颇之处,还望苏十郎能指点一二。” 苏意蕴瞪大双眼,慌乱摇头,嗓子中发出惊恐的“啊啊”声。 “就从这卷轴书开始吧。”幂篱人解开轴书,慢慢展开,龙鳞装裱的纸页翻飞,洁白如雪,全是空页,只有第一页有内容,是一副画。背景有飞檐凉亭,青松绿槐,亭中有两人,交叠一处,皆是男子,两人睁着眼,都是清醒的,表情陶醉,面颊绯红。上位人是姜东易,下位人正是苏意蕴。 苏意蕴抱头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简直不像人发出来的,而像是什么濒死的野兽。 “春淡居士不愧是名扬东都的春|宫图高手,此画功力深厚,风姿洒脱,细节精美,堪为上品。”幂篱人道,“想必正是因为如此,苏十郎才会将春淡居士推荐给姜东易吧。” 苏意蕴整个人缩成一团,脑袋咚咚撞着地面,几下就撞出血来。 “苏十郎为何如此反应?莫非是时间久了,忘了春淡居士是何人?” 苏意蕴:“住口!” “春淡居士,原名单远明,字白苹,随州才子,与苏十郎乃为同乡。” “住口住口住口!” “多亏了苏十郎牵线搭桥,单远明才能与姜东易攀上关系,还成了姜氏的隐秘画师。不得不说太原姜氏这癖好——”幂篱人啧啧两声,“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闭嘴!”苏意蕴骤然暴窜起身,双手去掐幂篱人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一根九节鞭嗖一下缠住了苏意蕴的脖颈,苏意蕴整个人被拉飞了出去,脖颈上勒出骇人的血痕,他的手甚至还没碰到幂篱。 满启好似牵狗一样将苏意蕴拖到一边,冷笑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吗?” 幂篱人叹气,“满启,你这脾气可要好好改改,太沉不住气了。” “我着急啊,”满启将苏意蕴拽了过来,老大不高兴,“七爷您可快点吧,我还急着去逛夜市呢。”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幂篱人道,“苏十郎所料不错,你之前心心念念想要的那一卷,也就是云水河上林随安毁掉的那一卷,确实是姜东易的阿爷姜永寿的轴书,而属于姜东易的,记录了苏十郎的这一卷,单远明早就给了在下。” 苏意蕴眼角崩裂,“什么?!” “单远明其实是我们的人,只是此人心机太深,总想给自己留后路,先骗了你,博取姜东易的信任,再骗了姜东易的两卷轴书,最后又骗了在下,说只得了一卷,自己私藏了另一卷。不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害了自己的性命。” 幂篱人示意满启将苏意蕴拖到桌边,将酒盏往前推了推,“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苏十郎的介绍,我们也得不到乾州姜氏的惊天秘密,在下对苏十郎还是感激的。” 苏意蕴扯着脖颈上的九节鞭,脖颈上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沿着手臂滑下,一滴一滴落在酒盏里,碧绿的酒液混着鲜红的血水,渐渐变成了墨一样黑。 “所以,在下想帮苏十郎登上随州苏氏家主之位。” 苏意蕴嗓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叫声,满启哼了一声,甩臂收回九节鞭,不情不愿站在了幂篱人身侧。 苏意蕴伏在桌案上,剧烈|喘了几息,缓缓抬头,瞳孔染上了癫狂的血光,“你说真的?!” 幂篱人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信你?!” “啊,是在下唐突了。”幂篱人抬起手臂,摘下了幂篱。袍袖滑下手肘时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臂,上面布满了乱七八糟的伤疤,似是被千刀万剐过一般。 苏意蕴看到了幂篱下的脸,很年轻,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斜斜扫过鼻梁,半色朦胧,半色黑暗。 “我叫祁元笙,”他颔首轻笑,五官娟秀如女子,美得像一副画,“或者你也可以称我为——七爷。” 正月十六,上元佳节第二日,林随安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一年一度的东都夜市。 有两词可表:灯火如昼,挤死个人。 木夏破天荒没准备豪华马车,花一棠破天荒没穿他那些夸张累赘的宽袍大袖,反倒选了身干净利落的胡服,甚至连熏香球都没戴,手里扇子也换成了袖珍版,随时随地能塞到袖口里。 临出门的时候,伊塔还郑重其事嘱咐方刻:“方大夫,跟紧,别丢了。” 方刻双眼迷蒙,不以为意“嗯”了一声,林随安也觉得太夸张了,作为一个有多年春运经验的现代人,区区一个上元节,她还不放在眼里——眼——里…… 她草率了! 林随安站在花氏六十六宅的大门口,看着那绵延了不知道多少公里,根本看不到头的人流,只觉头皮阵阵发麻。这人流量,比起早晚高峰的地铁十号线也毫不逊色。 方刻扭头就想往回跑,被伊塔抓住了袖子,碧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期盼,“一起看灯,好看的!” 方刻苦着脸头应下了,林随安也想跑,被花一棠大力拽进了人流,林随安挣扎几番,发现完全是徒劳,她被人流裹挟了,根本无法回头,只能身不由己随着人潮一路向前。 左边的娘子满头珠钗,一根被挤得支棱出来,差点戳瞎林随安的眼睛,前面的娘子不知道挂了什么香,熏得方刻一个劲儿打喷嚏,右边的大叔肩上扛着女儿,小丫头挥舞着手里的兔子灯,扯着嗓门尖叫,伊塔不甘示弱,一起大叫。左前方一辆牛车搁浅了,拉车的老黄牛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吃坏了肚子,撅着尾巴拉了一大滩稀糊糊的米田共,赶车的车夫无可奈可,连连站在车上连连作揖道歉,人群叫骂哄笑着绕行。更挤了。 花一棠的小扇子在林随安脸侧摇得飞快,勉强驱散了几分臭气。 “东都各坊分别设了六个灯轮,最大的灯轮在南市,北市、西市的听说也不错,咱们去哪边?” 木夏:“洛南城人更多,咱们去北市吧,近一点。” 林随安无奈:“现在有的挑吗?走哪算哪吧。” 方刻:“我能回家睡觉吗?” 伊塔:“哇哦,灯轮!” 前方的人群掀起了一片欢呼,林随安顺着声音看去,震惊了! 墨蓝天穹下伫立着一尊巨大的灯轮,仿若一个霞光万道的摩天轮,映亮了北市上方的天空。 灯轮差不多和应天楼齐高,从内到外共有七层,灯的数量逐层递减,固定灯轮的竹竿以五彩锦缎缠了,形成彩虹般的颜色渐变效果,灯也不是普通的灯,灯罩上缀了金银,穗子呈半透明状,熠熠生光,看数量,起码有好几万盏。 一浪接一浪的笑声、欢呼声、乐声、歌声从灯轮的方向涌了过来,前方的人流居然渐渐疏散开了,原来北市前开出了大片空地,无数辉煌的灯壁将空地分隔成不同的巷道,以便人群分批次进入灯轮观赏区。 分流区建有六个高台,每个高台有两人指挥,扯着大嗓门呼喊,看官服颜色,起码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林随安居然看到了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万林,提着大号皮水囊,嗓子早就喊哑了,灌了一口水,刚咽下去,又喷了,大吼,“丙字路的人太多了,乙字路赶快放行!甲字路的,聋了吗,限人限人限人!” 花一棠高举手臂摇了摇扇子,想打个招呼,无奈万林根本看不到。 京兆府的衙吏和不良人倾巢出动,满头大汗维持着秩序,幸亏百姓颇为配合,很快便能顺利通行。 林随安等人进的是丁字路,灯壁上的灯是特制的“影灯”,灯罩上印着不同的花纹,烛光映照,灯影落在地面上,形成一团一团的花瓣,踩上去,如踏花而行。 人群松散了不少,骑在父母肩上的孩童们跳下来,蹦蹦跳跳踩着花影一路前进,银铃般的笑声感染着每个人。伊塔跃跃欲试,回头瞅了花一棠一眼,花一棠笑道,“去吧。” 伊塔拽着踉踉跄跄的方刻一溜烟奔出,木夏大呼小叫追在后面,一个拐弯儿,没影了。 前方的夜空亮了起来,是一株三丈的火树银花——高大的槐树上挂满了七色灯,这些灯又与前面的不一样,灯穗中央皆缀着不同颜色的宝石,风一吹,叮叮作响,锵然成韵。 绕过火树银花,眼前豁然开朗,高耸如云的灯轮之下,上千名锦衣华服的女娘们绕着灯轮踏歌载舞,薄如蝉翼的披帛在夜风中飞舞,如同浸了晚霞的连绵云海,如梦似幻。 林随安看傻了,半晌都挪不动步子,花一棠也不催她,在一旁静静看着。 少女的脸上满是惊叹和感动,倒映在瞳孔中的灯轮辉光万钧,若星河绽放。 她的眼眶微微红了,轻声道,“真好看。” 花一棠定定望着林随安的侧脸,也道,“嗯。真好看。” 突然,林随安向前一指,“那些灯巷通向哪里?” 灯轮下方又有七八条灯巷,每个灯巷入口处皆立着不同的火树银花,有人从里面出来,也有人钻进去,花一棠恋恋不舍移开目光,瞧了一眼道,“不同的火树银花代表通向不同的夜市坊,挂龙灯的通向灯楼,凤灯通向乐舞坊,虎灯是百戏坊,豹灯是杂技坊,兔灯是小食坊,飞鸟灯是舞神坊——” 林随安好奇,“舞神坊是什么?” 花一棠笑了,“各地有名的神婆跳大神,想去瞧瞧吗?” “免了!” “去小食坊瞧瞧吧,靳若肯定在那。” 顺着兔灯灯巷子走到尽头,竟到了北市之中,街巷里挤满了卖吃食的小摊小贩,逛累的百姓们沿街席地而坐,脸被炉火蒸汽熏得红彤彤的,吃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林随安瞧见了十长老丁坤,脖子上挂着汗透的布巾,站在三尺高的大灶上,用四尺多长的大木勺搅拌一大锅肉粥,边搅合边吆喝,“羊肉膏糜,三文钱一碗,羊肉膏糜,五文钱两碗——林娘子,你来啦,来一碗呗?” 林随安连连摆手,“靳若呢?” “里面——”丁坤忙着盛粥收钱,“三碗膏糜,客官稍后,马上就来! 花一棠拉着林随安挤进人群,隔了几个摊位,看到一个特大号摊位,挂着“靳家粉果”的旗幡,八张桌子,两口大锅,食客也是最多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二长老烧火,脸被火炭熏得漆黑,天枢带领七星围站一圈,满头大汗地包小圆子,速度飞快,手法还挺讲究,取肉馅,包面,指缝一挤,指肚大小的小圆子成型,下锅,开水滚熟,捞起洒到大油锅里一炸,金灿灿的粉果就好了。 靳若负责煮圆子,旁边的小女娘负责炸圆子——小女娘居然是钟雪,负责吆喝的竟是小叫花。 小叫花换了新衣,头梳得光光的,站得板板正正的,声音底气十足,“靳家粉果,金黄酥脆,肉馅香喷喷,吃一个想两个,吃两个想四个,好好吃嘞哦——靳家粉果好好吃喽——一碗只要五文钱嘞——嘞哦嘞哦——” 花一棠口中啧啧,“河岳城救了个小燕,东都城又救了个钟雪,靳若这小子莫不是想红颜知己满天下?” 林随安:“……” “姓花的,还不赶紧过来帮忙包圆子!”靳若大怒,“没看到我们人手不够吗?” 花一棠摇头:“花某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不来做不来。” 靳若抹了把汗,可怜兮兮看向林随安,“师父——” 林随安被这声“师父”叫得柔肠百转,立即洗手加入包圆子大军,连包了三个拳头大的,被靳若“不必劳烦师父”给请走了,被花一棠好一番取笑。 帮不上忙,林随安索性心安理得坐下吃白食,花一棠毫不客气吃了六碗,吃到第七碗的时候,被靳若轰走了,被林随安好一番鄙视。 下个摊位是三长老的“玉粱膏”,类似现代的绿豆糕,隔壁碰到了排队买油炸“火蛾儿”的伊塔和方刻,木夏提着两大包“丝笼”,一种类似饼的面食,说要带回去给花一棠当夜宵。 转过弯,瞧见凌芝颜身佩横刀,带着明庶、明风和一队大理寺衙吏巡街,花一棠硬塞给凌芝颜一块玉粱膏,还未吃两口,前方传来骚乱,似是有贼,凌芝颜叼着玉粱膏率人急匆匆跑了,不消片刻,就传来百姓的欢呼声,贼被抓住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相视一笑。 花一棠:“走着?” 林随安:“走着。” 二人肩并着肩,走向了璀璨辉煌的灯海,走进了人间烟火之中。 小剧场 同一时间,女帝捧着碗,嚼着粉果,盯着桌上的堆积的奏折发愁。 “唐国各地这么多棘手的悬案,到底选哪个给小花和小安才好呢?”:,, 119 11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过了上元节,十六名新榜进士就忙起来了。 除了拜谢主考、拜谒宰相两个固定项目外,进士团还安排了各种名目的宴会,诸如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宴等,一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堂堂扬都第一纨绔也承不住这般的玩乐强度,累得够呛,日日回家就倒头大睡。 如此持续了一个多月,天气渐暖,东都城的花开了。 进士团铆足了劲儿,准备迎接重头戏探花游城宴,这场宴会乃为一年进士的活动的尾声,过了此宴,朝廷下达任命,新进士们便要各奔前程,所以此宴又称“关宴”。 此处的“探花”与林随安所熟知的“探花”意义不一样,并非一甲第三名才称为探花,而是选出几名年轻俊秀的进士为“探花使”,前去东都各家名院采摘名花。这一天,东都城内所有公私园林都向探花使开放,静候光临。 采摘的名花将被装饰在特制的花车上,装扮一新的探花使乘车游览整座东都城,届时,全城百姓皆可在街道两边观赏探花的风采,乃为自古以来最喜闻乐见的环节。 唐国女子奔放热情,表达爱慕的方式更是直接大胆,若是看到心仪的探花,多会投掷鲜花瓜果表达爱意,听闻五年前有个年轻俊朗的探花因为太受欢迎,被果子砸了个乌眼青,颇为不雅,后来,就规定不得扔鲜果,只能扔鲜花。 这一日,东都城的鲜花买卖是一年中最好的,靳若早早寻了进货渠道,坊门刚开就出了门,说今日净门要再大赚一笔。 上元节三天夜市坊净门重整小食摊的买卖,赚了个盆满钵盈,大大改善了净门子弟的生活水平,现在东都净门对靳若心服口服,一百个支持。 进士团昨日就公布了本届探花的人选,共有四人,白汝仪、花一棠在名单上并不奇怪,不曾想两名女进士,宁瑞和万飞英也赫然在列,着实令林随安好一番惊奇。 “比起男进士,女进士更受欢迎,”木夏命八名侍从提着香薰炉围着花一棠转悠,“尤其是东都的女娘,对女进士尤为崇拜。”木夏用前所未有的挑剔目光审视花一棠的衣着装扮,正色道,“四郎,事关花氏的颜面,今日你的风头断不能被抢去了。” 花一棠平举双臂,翘着一只脚,微微仰着头,半眯着双眼,午后灿烂的阳光敷在他莹白如玉的肌肤上,一副很享受的表情,“我可是堂堂花家四郎,若论抢风头,谁能抢过我?” 今日他的装扮更是不同凡响,乃为扬都花氏御用设计师十日十夜赶制出来的新品,“光风摇荡金碧”袍,“月滟水痕”簪,“卷地香尘不断”靴,“无限眼边春色”扇,挂了一双金银丝香囊球,配的是花氏调香师最新作品——“瑶台仙迹、宝炬生香”。 刚刚起床路过的方刻被熏得连打六个喷嚏,愕然,“你不怕被蜂子蜇成猪头吗?” 木夏:“此香尤为特别,只会招蝶,不会引蜂。” 方刻翻了个白眼,端着伊塔刚熬好的茶汤,趿着鞋走了,伊塔追在后面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探花游城,被方刻一脸嫌弃地拒绝了。 花一棠单手叉腰,摆了个造作造型滴溜溜转了一圈,“林随安,如何?” 林随被衣衫上金银线花边晃得两眼冒金星,糊弄着答了一句,“甚好。” 花一棠笑得愈发嘚瑟,进士团的车队到了门口,他千叮咛万嘱咐木夏务必要为林随安安排一个观赏位,摇着孔雀开屏般的衣摆出发了。 林随安可算松了口气。 木夏送上进士团绘制的“探花游城路线图”,用手指着解说流程,“东都城内最有名的几处花卉名园共有三十七处,进士团为四郎安排的在温柔坊的百花园,修业坊的万梅园,观德坊的清芳苑,皆是东都数一数二的,按照计划路线,四郎探花结束之后,先从洛水南岸出发,沿着通衢大道至长夏门,北上嘉庆坊,一路至南市,过洛水,从上林坊进入洛南城,之后再——”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林随安提着千净起身出门,“我约了人。” 伊塔:“诶?” 木夏手里的路线图掉在了地上。 参加探花游城宴的百姓比想象的还多,原本从花氏六十六宅所在的景行坊到富教坊步行只需要两刻钟,可路上人满为患,加上卖花的摊贩货车填街塞巷,步履维艰,林随安行进方向又和人流相反,犹如逆水行舟,待抵达富教坊的轻鸿茶肆时,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 林随安预定的是二层的雅间,位置僻静,适合秘谈,一推门,就瞧见临窗而坐的凌芝颜,今日他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发髻上仅有一根古朴的木簪,身后有凭几,依然坐得笔直,望着窗外的天空。 昨夜刚下过雨,清凛的空气沁人心扉。 一只淡黄色的蝴蝶落在窗扇上,又飞走了。 凌芝颜目送着蝴蝶,轻轻笑了。 林随安心中“哇哦”了一声,撩袍坐在了凌芝颜对面,抱拳,“抱歉,我来迟了。” “无妨。”凌芝颜提起茶勺给林随安舀了一盏热气腾腾的液体,林随安注意到,茶釜里煮着不是茶汤,而是清水。 “一年一度的探花游城,万人空巷,堪为东都一大盛景,林娘子不去凑热闹,居然约凌某在这般偏僻的茶肆相见,凌某真是受宠若惊。” “有花一棠一个人凑热闹就够了。”林随安笑道,“我其实并不喜欢热闹。”从怀里掏出暗御史令,轻轻放在桌案上,沉下声音,“今日,林某是特来向前辈请教的。” 凌芝颜点头:“凌某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随安:“暗御史可有品级?” 凌芝颜:“并无。” “能否升迁?” “不可。” “做的不好,可有处罚?” “有。” “什么处罚?” “看圣人心情。” “做得好,可有奖励?” “有。” “何种奖励?” “凭圣人心情。” “如何评估好坏?” “……看圣人心情。” “……” 林随安脸皮有点不受控制抽搐。 感情这职位连具体的岗位职责都不清不楚吗? 凌芝颜干咳一声,“冯氏文门的案子,圣人奖了凌某二十万贯钱。” 林随安眼睛一亮,“差旅费和其他花销可能报公账?” “不能。” 也就是说,若是工作让圣人满意,便能大赚一笔,若是圣人不满意,搞不好劳心劳力一文钱不赚,还可能自己搭钱? 搭钱也就罢了,按冯氏文门案子的危险程度,搞不好还会搭命。 果然是高风险高回报的高危职业啊! “圣人之前说,若有任务,会有专人与我联系,这专人是谁?” 凌芝颜笑了,“是我。” “……” 凌芝颜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筒,破开蜡封,取出里面的纸卷,上面只得四字: 【青州,诚县】 最下方是一方红印,写有“浪浪”二字。 林随安:“……敢问凌司直,这个浪浪是指——” 凌芝颜以拳遮口,咳嗽一声,“圣人为长公主时,曾自取了一方雅号,浪浪居士,此印乃为圣人私印,只有圣人亲选的暗御史知晓,极难仿造。” 林随安:“……” 当然没人仿造了,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取了个这么不着调的雅号! “所以,我这次的任务是去青州诚县调查——”林随安问,“什么案子?” 凌芝颜脸色沉了下来,“异象频发,邪佞异动。朝廷派去了三拨人马调查,全都死于非命。” 喔嚯!这活儿的奖金肯定很高。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暗御史的身份能否告诉他人?” 凌芝颜笑了,“若是花四郎,应该无妨。” “哈?” “圣人原本属意花四郎任暗御史,但见过四郎本人和林娘子之后,改了主意。”凌芝颜学着女帝的口气道,“花家四郎,太过花哨扎眼,远不如林娘子稳重,不若让此二人一明一暗,定有出其不意之效。” “……” “若是凌某所料不错,吏部派给四郎的职位应该也在青州。” 好家伙,圣人这算盘打得隔着半个东都城她都听见了! 凌芝颜用火筴夹起信纸,塞入风炉烧尽,给林随安又舀了一盏白水,“青州地处偏远,诚县更位处荒蛮之地,林娘子和四郎要多多保重。”他端起手里的一盏白水,“若有凌六郎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凌某定然竭尽全力。” “放心,一定不会跟你客气。”林随安笑着将白水一饮而尽。 风吹过凌芝颜的衣衫,他的衣衫都是利落的窄袖口,没有花一棠宽大袍袖的飘逸感,只能听到风擦过衣料的沙沙声。 他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唇瓣贴着茶盏边缘,慢慢喝完了那一盏白水。 他的表情纹丝不动,林随安却突然觉得,他似乎有些悲伤。 突然,街口传来了震天的尖叫声和呼喊声,一个名字仿若一口金光闪闪的大锅嘁哩喀喳砸进了安静茶肆,茶釜里的水被震出了激烈的涟漪。 “四郎!四郎!花家四郎!” “四郎,回过头看看我啊!” “啊啊啊啊,四郎,好美啊!四郎,我心悦与你!” “四郎,接了我的花吧!” “四郎,娶了我把!” 林随安和凌芝颜愕然望向楼下,就见一窝蜂的人群轰轰烈烈跑了过来,整束的鲜花、零碎的花瓣、女子的披帛、带穗的荷包、绣花帕子漫天飞舞,劈头盖脸砸向了队伍最前方。 那有一个领队人,穿着万分华丽的锦袍,顶着满头的花瓣,双手提着衣摆拔腿狂奔,两个大袍袖仿佛一双风口袋,花一棠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穿着如此这般累赘的装束,竟还能甩出后面的人远远一大截。 凌芝颜:“此处并非探花游街的路线——吧?” 林随安扶额:这货又在作什么妖?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花一棠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大喜,连跑带跳大叫道,“林随安,凌六郎,快救我!” 林随安无奈,抄起千净踏窗一跃而下,旋身落在花一棠身侧,环臂卡住花一棠的腰往上一托,左脚踏地飞起,右脚踩墙借力,再向上一窜,双脚凌空踏风,纵身攀到了茶肆对面的客舍屋顶上。 “你搞什么?”林随安没好气问,“不是坐花车游城吗?你车呢?” 花一棠小扇子摇得飞快,“东都的小娘子们太吓人了,花车根本走不动,幸亏我跑得快,否则就是白汝仪的下场。” “……白汝仪怎么了?” 花一棠突然闭了嘴,眼珠子不自在转到一边,“也没啥事儿,陇西白氏想来心胸宽广,不会放在心上的,大不了,权当被狗咬了呗。” 林随安一把攥住花一棠的手腕,“白汝仪在哪?” 现在去看热闹——啊呸,现在去救白汝仪还来及吗? “我逃走的时候看到京兆府的人已经到了——”花一棠眼珠子又移了过来,狐疑眯起,“你和凌六郎——” 突然,一团黑影飞了过来,林随安条件反射拔刀劈开,砰一下散开,五颜六色的花瓣如雨随风飘洒,竟是一束花簇。 街上人群更多了,除了那些手捧鲜花的女娘们,居然还多了不少手捧诗卷的郎君。 “我看到了,花四郎在那!” “啊啊啊,屋顶上的花四郎更好看了!” “绿色的横刀,是千净!那个小娘子就是林随安!” “我就知道,跟着花一棠,肯定能遇到林娘子!” “林娘子好英气啊!” “林娘子,这是在下为你写的诗词,你看一眼吧!” “小生为林娘子做了一首赋,现在读给林娘子听!” “这里读肯定听不到,咱们上客舍,爬屋顶!” “对对对,爬屋顶!” 波涛滚滚的人群将客舍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人涌入了客舍,眼瞅着就要登上楼来,林随安大惊失色,这个客舍是个独门独院,与旁边的建筑物隔着数丈距离,现在又多了个花哨的大累赘——她就算再厉害,也不能无视地球引力飞起来——环顾一周,最好的逃亡路线还是返回街上,可街上挤满了人,下去就是羊入虎口—— 二人正焦头烂额之际,对面居然传来了笑声。 凌芝颜抱着胳膊趴在街对面茶肆二层窗户上,瞅着他俩幸灾乐祸。 花一棠突然福至心灵,指着凌芝颜大叫道,“啊呀,那不是五年前名震东都的探花郎凌家六郎吗?啊呀呀,果然还是这般肤白貌美,玉树临风!啊呀呀呀,听说凌六郎如今还未娶妻,今日重游探花宴,定是想寻个有缘人啊!” 好一招祸水东引! 林随安眼睁睁地瞧着街上一半流量被凌芝颜引了去,涌进了茶肆,凌芝颜脸色大变,冲着花一棠喊了句什么(听着像啖狗屎),翻窗跃上屋顶,一溜烟跑了。林随安抓住机会扯着花一棠跃回街道,趁着人群还未反应过来,一路逃之夭夭。 鸡飞狗跳的探花宴终于结束了。 幸亏京兆府和金吾卫来的及时,总算没造成什么人群聚集事故,只是苦了林随安和花一棠,差点没把肠子跑断。 拖着疲惫的四肢回到花宅,俩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草草吃了晚膳,天都没黑就各自回屋蒙被大睡。 一睡,就是三个时辰。 林随安醒来的时候刚过子时,屋内屋外一片宁静。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良久,又睁开。 完蛋,脑子醒了。 尝试过翻来覆去烙锅贴睡姿、气沉丹田装死睡姿、裹被团身蚕蛹状睡姿依然无果后,林随安只能悲剧地承认,她失眠了。 果然,不能睡太早啊。 林随安穿上衣服,想了想,没带千净,一路溜溜达达出了碧烟园,踏着朦胧的石灯路登上了芙蓉桥。 意外的,又不太意外的,她看到了花一棠。 花一棠换了身清爽的白衣,依着桥栏,闭着眼,月光凝结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晶莹剔透得像要滴下来一般。 林随安走过去,也靠在了桥栏上。 若是她没记错,这是他们第三次在这儿晒月亮。 花一棠:“睡不着?” 林随安:“睡醒了。” “心里有事?” “……有件事,不知该如何跟你说。” 花一棠睁开了眼睛,望着广袤的夜空,“你做了暗御史的事儿吗?” 林随安惊讶,“你如何知道的?” “那日圣人邀你去应天楼,宴上你神情不对,我就隐隐猜到了。之后,你总是唉声叹气,加上今日又与凌六郎神神秘秘见面,我便确定了。”花一棠叹了口气,“你若遇到难事,定会与我商量,但你不与我说,而是去找凌六郎,就他那木头脑袋,能有什么主意,肯定是因为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儿。” 花一棠顿了顿,“凌六郎也是暗御史,他那块玄铁牌就是身份凭证吧。” 林随安诧异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转目,“怎么,再一次被花某的聪明睿智惊到了?” 林随安眯眼:“你莫不是跟踪我?” 花一棠好似被烧着尾巴的猫噌一下跳了起来,“才、才没有!我游城的时候在木夏定好的酒楼没瞧见你,又想你今日穿戴整齐,定是要出门,你不爱热闹,出门肯定与人有约,凌六郎住在富教坊,富教坊不在游城的路线上,所以、所以——” “所以就火烧火燎追来了?” “才、才才才不是,我是被、被被那些女娘吓到了,一时慌不择路!” “噗!” 花一棠仿佛嘴里塞了个皮球,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 林随安憋笑,从怀里掏出暗御史令,送到花一棠眼前,“喏,这就是传说中的暗御史令,开开眼吧。” 花一棠眸光在星辰散落的玄铁令牌上转了一圈,神色凝下,“暗御史,诞于星辰,行于暗夜,无人知其真容,所到之处,如圣驾亲临,乃为唐国最神秘的力量,想不到啊想不到……” 林随安:“想不到竟是我这样的,还有凌司直这样的。” 花一棠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神秘了!” “听凌司直说,圣人这个暗御史的职位原本是打算给你的。”林随安道,“如今却给了我,你不觉得可惜吗?” “给你还是给我有区别吗?”花一棠侧目,“林随安,你别忘了,我和你可是生死不离的搭档。” “巧了,圣人也是这么想的。” “哈?” “圣人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青州诚县。” “大案子?” “九成九。” 花一棠皱眉,想摇扇子,却发现扇子没带,只能用手掌聊胜于为扇了两下,挑眉笑了,“看来我起码能封个青州刺史了。” 林随安“哦?”了一声,“刺史是几品官?” “青州是下州,刺史是正四品下。”花一棠得意道,“勉勉强强配的上我花家四郎啦。” 三日后。 花一棠收到了接到了吏部颁发的告身(授官的凭信,类似任命状)。 林随安瞄了两眼,饶舌的文言文没看懂,但有两个词还是瞧明白了。 【青州诚县,县尉】 “青州诚县县尉是几品官?”林随安问。 木夏眨了眨眼,“诚县是下县,应该是从九品下……” 靳若、方刻同时啧啧两声,伊塔小声喊了句“四郎威武”。 林随安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勉勉强强配的上花一棠啦。” 花一棠的脸绿了。:,, 120 12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身为青州白氏嫡系的子孙,白向二十多年没有什么露脸的事儿,丢人现眼的事儿也不多,过得挺普通。 他的阿爷是青州白氏现任家主白嵘,几年前因为与扬都花氏抢夺地盘败了阵,退守青州,偏隅广都,过得十分憋屈。 百年前,白氏祖上出过宰相,巅峰时期也曾风光无限,之后就走了下坡路,也不知是智商不够还是运气不佳,族内在朝为官的,最大的只做到从五品下。 到了白向这一辈,嫡系和旁系的子弟加起来五十好几个,没有一个读书的料,斗鸡耍鸟倒是个顶个的厉害。白向虽说顶了个广都第一纨绔的名号,但比起他那些兄弟们,还算是上进的,私塾一个月,他能去七天,浑浑噩噩混了十年,居然还混成了个举子,再加上青州白氏的光环,勉勉强强够到了制举的推荐标准。 送他去东都参加制举的那一天,阿爷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白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阿爷这般模样,当下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阿爷,你放心,此去东都,我定能一举高中,为我白氏增光。” 阿爷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啊呸!你什么德行我能不清楚,你若是能凭真才实学考上,那才是见鬼了。” “……” “我早就打探好了,这次制举,扬都花氏的花四郎也要去,那小子不学无术,一日私塾都没去过,比你还不着调儿。” “……” “世家都在传,说这次制举的目的就是为圣人选宫妃。所以,才选了长得最好看的花四郎去。” 白向震惊,“原来在阿爷心中我竟有这般美貌——” “美貌个腿儿!”阿爷一巴掌呼在了白向的脑袋上,“我是让你寻个由头好好揍花一棠一顿,最好能让他破了相,这样,花一桓想当皇亲国戚的算盘就落空了,哈哈哈哈哈——” “……” 白向承认,自从败给花一桓后,阿爷的性格的确变得有些偏执——俗称,脑子进水了。 果然,后来的一系列事实证明,所谓选妃的传言纯属子虚乌有。 得知苏意蕴因为应天楼失仪而被革除功名的消息后,白向第一次庆幸,幸亏他脑子不好,不是读书的料,幸亏他长得不好,没有魅惑圣人的本钱。 有句老话说得好“男子无才便是德”,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家遛鸟逗狗,做个安分守己的纨绔吧。 毕竟现在扬都第一纨绔花四郎成了进士,以后唐国第一纨绔的名号只能由他来开创了。 白向踏上了归乡的旅程,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 眼看到了青州境内,天色将晚,本欲去旅店投宿,不想遇到了一名樵夫,说旅店往北五里有一处温泉,位置隐蔽,风景极佳,还说附近村里的年轻女娘们常常在夜间门结伴去戏水游玩。 也不知怎的,白向被说动了,离了官道,走了山路,紧赶慢赶走了五里地,温泉没看到,女娘也没瞧见,又遇到了那个樵夫,领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土匪杀了过来。 随行的六名护卫是白向在东都雇的,完全不是土匪的对手,扔下他跑了,白向跳车逃命,慌不择路之下摔了个大跟头,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身处荒郊野外,马车没了,马也没了,身无分文,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左边额头摔了个大青包,像个犄角。 白向这辈子从未这般惨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从天黑哭到了天亮,大约是他的哭声太过凄厉,野外的狼群都不忍靠近,竟是一夜平安无事。 哭了两个时辰,白向口干舌燥,揉了揉肿泡泡的眼皮,爬起身,根据日出辨认了方向,找了根树枝拄着,往南走。他没有地图,也不认路,但知道广都在唐国的南边,所以,只要朝南走,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秉承着这个坚定的信念,白向坚定地走着,当拐杖的树枝断了,他坚持,脚磨出了泡,他坚持,水泡又磨破了,血渗出来,他还在坚持,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坚持——坚持不住了! 别人都说胖子最抗饿,可他一饿就头晕,眼前一黑趴在了地上,软乎乎的肚皮埋在了野草里,好像漏气的皮球般憋了。 阿爷,对不起。 让您失望了。 花家四郎比我高,腿比我长,我打不过,还被他踹了一脚。 花四郎身边还有个会武功的小娘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堪比地狱恶鬼—— 白向悲伤地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恍惚间门,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师父,不得不说咱这运气真是绝了,出来捡柴居然捡到个人。” “嗯……这人看着挺肥啊。” “我觉得比木柴耐烧。” “徒儿所言甚是有理。” 白向猝然睁眼,他离地面越来越远——有人从背后抓着他的腰带,勒得肚子细了一圈——他飞了起来,不对,他仿佛一条腊肉被人拎了起来。 白向看到了一张脸,是那个恐怖的林随安的脸,笑得好像一只偷到鸡的黄鼠狼,“喔嚯,有些眼熟啊,我记得好像是叫——白饼?白米?白菜?” 白向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是……白向……” 不愧是“白象”。 这食量,居然能和花一棠打个平手! 林随安靠着凭几,右腿盘着,左腿屈膝,手肘搭在膝盖上,拿着一块碎羊骨头砸吧滋味。碎羊骨还有一盘,皆砸成指肚大小,木夏选的都是带骨髓的位置,用小火烤得焦黄,洒了椒盐孜然,一嘬,味儿贼香。 捡回来的白向吃得满嘴流油,恨不得整张脸脸都埋到肉粥锅里去,靳若虎口夺食抢回来一盘羊肉,不甘示弱大吃特吃。 方刻吃饱了,和伊塔窝在一边打瞌睡。从花宅带出来的马车停在二十步外,拉车的马悠闲嚼着草叶,三辆车,一车乘人,另外两车都是木夏准备的旅行用品,林随安觉得堪比哆啦a梦的百宝袋,啥都能掏出来。 比如头顶的遮阳棚,三层纱绢叠遮,不仅能防晒,还能营造出朦胧梦幻的美感;地上铺的波斯石榴纹驼毛地毯,熬肉粥的双耳银锅,烤羊肉的果木架,各式各样的香料调料,甚至还有刷调料的小刷子,大大小小五六个。 花一棠盘着双膝,华丽的衣摆好似花瓣平铺在地毯上,侧着身子,小扇子抵着额角,脸皱成了一团,问木夏,“白向吃了多少?” 木夏送上解腻的茶汤,“起码五百文了。” 花一棠的脸更皱了,“白向,差不多得了,占便宜也不是这么个占法,不怕撑死吗?” “花四郎你也太小气了,吃你几块肉怎么了?”白向抓过羊肉抢靳若盘子里的蘸料,“等你去了广都,我请你吃七天的流水宴。” “不必。扬都花氏和青州白氏没什么交情。”花一棠翻白眼,“吃完了赶紧滚。” 白向又舀了一碗肉粥,就着碗边吸溜,“花四郎,别说我没提醒你,这条道上可不安全,你这马车这么招摇,定会惹出祸事来。” “花某又不想去什么温泉,也不想看什么小娘子戏水,怎会遇到山匪呢?”花一棠笑道。 白向咬牙切齿,“你嘴这么欠,定会遭报应的!” 正说着,靳若突然放下手里的盘子,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瞪着白向,嘴里啧了一声。 白向被瞪得心惊胆战,“怎、怎么了?” 林随安笑了,“好徒弟,人头送上门了。” 靳若老大不高兴,擦了擦手上的油,提起身侧的横刀,松了松肩膀,摆了摆脖子,挽了个刀花。 靳若手上的横刀是离开东都前,净门几位长老去东都资深铁匠宏锤锤处特别定制的,以花氏特供精铁打造,造型与千净相同,两尺长,三指宽,缠丝刀柄,银色的刀鞘,刀锋锐利,仅从外表来看,比千净靓丽了许多,但重量只有千净的五分之一。 林随安为此刀起了个拉风的名字,叫“若净”,本意是取“靳若的千净”之意,不想靳若竟理解成“形若千净,神若千净”,感动的不得了。 林随安不得不感慨,若论文学素养,这个徒弟比她强了百倍。 训练了一个多月,靳若的力量、速度都有大幅提升,但比起林随安天生神力还是差了许多,这是天赋,暂时还没有办法弥补,所以林随安调整了教学方案,打算从十净集的刀式入手,或许能有所突破。 只是出现了一个问题。 林随安所持有的十净集残本对于刀法的形容实在太过逗比,师徒俩外加七星想破了头,依然参悟不能,而林随安所学,主要还是依靠肌肉记忆和身体反射,战斗的时候大约能体会出用的是什么招式,但若真要说招式具体长什么样,脚法怎么走,刀势怎么转,手法怎么变,完全两眼一抹黑。 一句话总结,实战无敌,理论菜鸡,只能打,不会教。 纠结了几日,林随安当机立断又又又调整了教学大纲,让靳若也从实战开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说。 靳若曾对此提出过异议,当时,林随安背着手,仰望着月亮,幽幽道: “实战时,形势瞬息万变,只有做到心中无招,手下有招,方能达到无招胜有招的境界。” 当下把靳若忽悠的五体投地——才怪。 “师父,你说的办法真能行吗?”靳若斜眼瞅着林随安问。 林随安嘬着羊骨头,“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白向惊恐,“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花一棠叹了口气,“白向啊,你可真是乌——鸦——嘴——” 话音未落,就“呔呔呔呔”一串高叫,十来个袒|胸|露|肚的悍匪冲出树林,摇着刀,摆着|跨将众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匪徒长了一张熊脸,胸毛纠结成一团,像穿了件厚实的坎肩,还挺保暖,目光在最花哨的花一棠身上打了个转,大笑道,“兄弟们,今日咱们走了大运了,又是一只肥羊!” 白向差点没晕倒,这声音他可太熟了,正是抢劫他的那一帮土匪,居然又让他遇到了,连滚带爬退到花一棠身后,紧紧抓着花一棠的袖子低呼,“花四郎,咱们好歹都是纨绔,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定要罩着我啊。” 花四郎匪夷所思,“花某竟是不知道如今纨绔也有佛了?” “总、总之,今日我就赖在你身上——哎呀娘啊——” 白向一嗓门高到了天灵盖,随着这一声喊,那个叫靳若的小子甩刀出鞘,如风冲出,手里的刀泛着耀目的白光杀进了山匪群,速度很快,刀风极厉,白向没学过武,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招式,只觉这刀法神似剁肉切菜的厨子,一刀砍过去,血肉横飞,一刀劈过来,白骨翻出,三刀五刀连环斩,漫天血水打湿了草地。 林随安一旁连连点头,“没错,这就是十净集第一式刀釜断肠的绝妙之处,所谓一招断人肠,一招断人魂。别管其他,照着敌人劈过去,令其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自然能立于不败之地。” 靳若越劈越兴奋,“师父,这还真行啊!” 当然行了,经过地狱式的力量训练,现在靳若的力气能抵三个人,“若净”亦是难得一见的利器,砍这几个的土匪自是绰绰有余。林随安心里想着,嘴上却道,“徒儿睿智,为师幸甚。” 靳若得了嘉奖,如虎添翼,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口中哇哇叫着,越战越勇。 白向在花一棠身后吓得缩成一团,花一棠用扇子笼着腮边大喊,“别砍死了,否则方兄醒过来挨个都剖一遍,咱们下个月都到不了青州。” 打盹的方刻闭着眼哼了一声。 靳若:“师父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刀下能留下人命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林随安:“孺子可教也。” 白向抖得不成人形,眼看着山匪们四下哭嚎逃散,靳若怪叫着追了出去,刀光闪过,山匪稀里哗啦躺了满地,只剩一个匪首吓得脸色青白,眼珠子一转,竟然朝着花一棠杀了过来。白向惨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风吹了起来,白向闻到了花一棠身上的果木香气,还有,烤羊骨的香味。 白向睁开眼,从花一棠身后看到了林随安笔直的背影,她头上的发带随着果木香轻轻飘荡着,左手叉腰,右手提着一根羊腿骨棒,匪首四仰八叉躺在十步之外,口吐白沫,已然昏厥,脑壳上多出了一个大包,像个犄角。 白向不禁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犄角”包。 “打完,收工。”林随安回身,伸手笑道,“走吧,该出发了。” 日光从她背后射了下来,将那笑容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灿烂,白向被晃花了眼,不知不觉伸出了手,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向后冲出一肘,正怼在他的肚脐眼上,白向疼得眼冒金星,躺在了地上。 花一棠拉着林随安的手站起身,甩着宽大的袍袖大摇大摆走了。 白向一脸懵,木夏怜悯地瞅着他,摇了摇头。:,, 121 12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唐国有很多驿馆,平均三十里一驿。 驿馆一般都在官道或者驿道两侧,由官方开办,一则为了传递公文,如朝廷发出的诏书、敕书,地方官府上给朝廷的奏、表等,一则是为来往公务人员提供吃住行宿一条龙服务,换句话说,只有朝廷任命的官员才有资格入住驿站,如有随行家属等,费用自理。 距离广都城十里外楚亭驿是进入广都城的必经之路。广都城是青州的交通枢纽,唐国五大都城之一,贸易繁盛,常驻居民有五十万之多,过路官民甚众,楚亭驿位于这等黄金交通位置,是难得一见的特等驿馆,基础设施完备,花园、楼房、马圈、停车场、正堂(可吃酒吃茶吃饭),汤池(有天然温泉)、酒库、茶库、咸菜库、冷库一应俱全,客房等级分为五等,根据官职分配。 花一棠的官职是青州诚县县尉,从九品下,最低等。 所以,当木夏先行一步拿着花一棠的“传符”去驿馆正堂客柜登记的时候,驿丁直接分配了最低等的五等房。 木夏诧异:“我家主人是制举进士出身。” 驿丁递钥匙的手顿了一下,“一甲还是三甲?” “一甲第三名。” “失礼了。”驿丁换成了四等房,又追问了一句,“可是世家出身?” “五姓七宗。” “哪一姓?” “扬都花氏。” 驿丁瞪大眼睛,说了句“请稍后”急匆匆跑了,不多时,引着楚亭驿的驿长出来,身后还跟着四名驿吏,六名驿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迎客。 正堂里吃茶饮酒的皆是前来投宿的官员,见到这般阵仗皆是有些好奇,能令楚亭驿全员出动迎接的,莫非是三品以上的大官,纷纷探头看热闹。 大门外驶来一辆双驾马车,车队后跟着十几个土匪模样的汉子,鼻青脸肿,每个人的一对儿大拇指皆被细细的麻绳绑了,好像即将入炉烤的鹌鹑一样串着。 驾车的是一个黑衣短靠的青年,长得挺精神,跳下车,用手里的银鞘短刀卷着麻绳一拉,一串人哎呦呦叫唤着稀里哗啦倒了在了马桩旁边,捆成一堆。 后面两辆马车,一个车夫是金发碧眼的波斯少年,臭着脸,从车上拖下来一个胖子,胖子的衣衫好像从路边捡的一样,十分不合体,前襟脸肚子都没盖住。 另一名车夫是腰佩短刀的小娘子,车上先下来一个背着大箱子的男子,脸白得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一般,却偏偏穿了身扎眼红袍,风吹过,泼血一般。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名少年。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这少年长得可太好看了,双鬓鸦雏色,肤若凝脂玉,五官俊丽明媚,雪白的衣袍被风一吹,翩舞飞扬,牡丹花般动人。 驿长率领众驿吏迎了过去,长揖大礼,“楚亭驿驿众见过花家四郎!” 众人心中“哇”一声,原来他就是是扬都花氏那个赫赫有名的纨绔,难怪驿长如此郑重其事。 楚亭驿虽为官方驿站,但所需粮食、酒水、茶、香料等等都由花氏商队供应,驿长也是由花氏推荐入官的,算半个花氏的人。 花一棠瞅着驿长笑道,“原来是许驿长,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许驿长大奇,“四郎见过我?” “许驿长忘了?花某七岁的时候,咱们在穆忠的商队里见过,当时你是商队副队首,”花一棠道,“青州气候暖润,想必对你的寒腿病很有好处吧。” 许驿长眼眶红了,“多谢四郎挂念,好多了、好多了!” “此次,还请许驿长照顾了。” “四郎说的这是哪里话,来楚亭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快里面请。” 许驿长引着花一棠一行人入了正堂,歉然道,“按四郎的家世,本可住一等房,但官驿有规定,官职为先,家世次之,所以只能为四郎备三等房。” 花一棠:“无妨,我们只住一晚,干净舒适即可。” 许驿长看了看院子的人,“外面那些是?” “途中顺手抓的山匪,还请许驿长派人去广都城的太守府送个信,请他们派衙吏过来将这些山匪带回去。” “山、山匪?!”许驿长忙道,“老李,快出去瞧个清楚。” 一个年过半百的驿吏跑出去,绕着山匪转了两圈,满脸放光跑了回来,叫道,“没错没错,就是熊老三!和通缉画像上一模一样!” 堂内众人顿时都惊了。 靳若一脸兴奋凑过来,“他们是通缉犯?那擒住可有赏金?” 衙吏:“有有有!这些山匪在楚亭驿附近为害了大半年了,行踪莫测,很是难缠,广都城的不良人搜了五六次山,都没抓到人,气得够呛,出了悬赏令,熊老三悬赏一十贯钱,其余匪众也有十贯钱呢。” “师父,咱们赚了!”靳若大喊。 林随安捧着驿馆的菜单走过来,拍了拍靳若的肩膀,“赏金都归你。” 许驿长目光灼灼在林随安身上转了一圈,行了个更恭敬的礼,“见过林娘子。” 林随安有些诧异,以眼神询问花一棠,花一棠挑了挑眉,笑了。 “这个,不太好了。”伊塔拖着白向过来,白向脚下踉踉跄跄,面色潮红,捂着肚子哼哼。 靳若戳了戳白向的肚子,白向哼唧两声,靳若翻白眼,“让你别吃那么多,看,积食发烧了吧。” 白向苦着脸,心道:我才不是吃撑了,分明是那个叫伊塔的茶里有毒。 许驿长这才看清白向的脸,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青州白氏的白三郎吗?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花一棠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还请许驿长顺便再给白家主传个信儿,就说——” 伊塔:“他儿子在我们花氏手上!” 许驿长倒吸凉气。 花一棠:“不是……花某的意思是——” 靳若:“让白家赶紧送钱来!” 这小胖子休想吃白食! 许驿长:“诶?!” 花一棠:“……” 方刻:“快点!否则,他儿子活不了了!” 赶紧把这吃货弄走,竟然敢把伊塔煮给我的茶都喝了,真是找死。 “我这就派人去!”许驿长屁股冒烟跑了。 花一棠看着许驿长离去的背影,纠结了半晌:“……白家主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随安:“噗!” 林随安印象里的三等房应该和三星级酒店差不多,大约就是个普通单间,不想竟是个套间,床铺超大,新换的被褥,锦缎面儿,棉布内里,又软又蓬松,还能闻到新棉花的味道,她有理由怀疑许驿长只是将门口一等房的牌子换成了三等房。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终于能好好睡一觉,林随安简单洗漱一番,躺进软乎乎的棉被窝,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起床时神清气爽,林随安先去隔壁揪靳若蹲马步半个时辰,踏着晨光溜达到正堂,木夏亲自备的早膳,伊塔煮了新茶,花一棠打着哈欠坐在案边,木夏见林随安和靳若到了,又盛了两碗鸡汤。 方刻不在,肯定是没睡醒,白向也不在,听说昨天泡了半晚上的汤池,大约还在睡懒觉。 “甭管他,等方兄起身,咱们立刻就走。”花一棠道,“反正此处离广都只有半日路程,他饿不死。” “我估摸着广都城官府的人也该来了吧,”靳若伸长脑袋往外看,“我还等着领赏金呢。” 话音未落,大门外传来了马蹄声,一队黑衣不良人风驰电掣冲进了驿站,为首的是个四十多的大汉,长脸,倒八字眉,体壮腰粗,腰间配着铁尺,身手颇为利落,翻身下马后率先看到了院子里的山匪,匆匆扫了一眼,留下一名不良人检查几名山匪的的状态,领着其余手下径直走了进来。 许驿长忙迎了上去,口称“赵帅”,又引此人来到花一棠等人桌前,介绍道,“四郎,此人便是广都城不良帅,赵正止。” “赵正止见过花家四郎,”赵正止的目光在林随安腰间的千净上顿了一下,“敢问这位可是林随安林娘子?” 林随安点头,“正是。” “熊老三众匪可是昨日被林娘子擒住的?” 靳若急了,“喂喂,是我擒住的!” 赵正止又看向靳若,目光在“若净”上停了一息,微一皱眉,“这位是?” 林随安:“我徒弟,靳若。” 赵正止的手下跑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赵正止的脸色缓下几分,又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又跑了出去。 这些不良人进驿馆后的言谈行为颇为怪异,仿若防着什么,又仿佛在调查什么,林随安有种熟悉的不爽感——好似将他们当成了什么嫌疑犯。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这下好了,定是昨天传给青州白氏的消息让白家主误会了,以为咱们是抓了白向的绑匪。 花一棠用扇子遮住额头,眼珠子上下翻转:不至于吧。 好死不死,赵正止下句话便是,“白向人在何处?” “咳,可是白家主请诸位来接白三郎的?”花一棠清了清嗓子,“白三郎途中遭遇山匪打劫,幸好遇到我们才捡回一条命,受了惊吓,大约还在睡——” “立即唤他起身随我们回广都城,”赵正止道,“青州白氏出事儿了。” 众人一愣。 许驿长:“青州白氏乃是广都城数一数一的世家大族,能出什么事儿?” 赵正止皱眉,顿了顿,道,“白氏家主白嵘疯了,将秋门坊的铁大夫砍成了肉泥。” !! 靳若刚塞进嘴里的鲜肉蒸饼吐了出来,伊塔舀茶的手一抖,差点洒在木夏身上,林随安倒吸凉气,花一棠用扇子遮住了嘴。 走廊方向传来“扑通”一声,白向瘫坐在地上,看位置是刚从后院进来,脸色发青,双眼暴突,“你、你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赵正止正要说话,就见一抹血红色呼一下飘过来,眼前冒出一张干枯苍白的脸,嵌着一双古井般的眼珠子,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但不知为何,赵正止竟听出了几分喜色。 “尸体在哪?还新鲜吗?” 赵正止一把握住铁尺,吓得连退三大步,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这才看清,竟是一个红袍的白脸男子,再看那边的花、林一人,更怪了。 林随安手撑着额头,口中喃喃,“这不按套路出牌啊,我们人还没进广都城呢——莫非这破体质还能升级?” 花一棠神色悠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漂亮的五官瞬时皱成了一朵悲凉的花苞,“好苦。” 两个时辰后,林随安觉得她快被白向的眼泪淹死了。 从楚亭驿去广都城,三个时辰的路程,前两个时辰白向大约是打击过大,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然后,非常突然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清醒了,开始大哭。 林随安竟是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能哭的男人——白向哭起来嗓门又大又粗,嗷嗷的,犹如驴叫,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花一棠的衣摆上…… 没错,从清醒后,白向就一直抱着花一棠的大腿嚎哭。 “阿爷——阿爷——我阿爷不会杀人的!阿爷定是冤枉的!花四郎,你一定要帮帮我啊啊啊啊!阿爷啊——阿爷——花四郎,我知道你最会破案——你帮帮我,帮帮我阿爷啊——” 花一棠脑门青筋暴跳,攥着小扇子的拳头几次欲砸过去,几次又忍了,大约是嫌弃白向满脸黏糊糊的鼻涕,隔着衣摆,都能看出他紧绷的大腿肌肉,林随安觉得,若非是在疾驰的马车上,他很有可能一脚将白向踹回东都。 “我只是青州诚县的县尉,管不了广都城的案子!”花一棠咬牙切齿道,“你还是去抱东都太守的大腿吧!” “我才不相信那些庸官!我只相信你!花四郎,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我阿爷,救我白氏!我们好歹都是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藕断丝连——” “啖狗屎!谁跟你藕断丝连!好恶心!” “花四郎!嗷嗷嗷嗷嗷嗷——” “啖狗屎!放手放手放手!” 林随安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马车里另一个异常的人。 方刻捏着一小块白棉布,将验尸的镊子、钳子、夹子、叉子、勺子、小刀、榔头、杵子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细擦拭着,幽深的瞳孔里发出光来,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看来这一路平安无事,没遇到个把尸体,方兄憋坏了。 花一棠显然也注意到了方刻的状态,小扇子摇得飞快,“方兄,这案子咱们管不了——” 方刻抬起眼,幽幽看了花一棠一眼,意味深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林随安又叹了口气,“白向,你再哭我们就不帮你了。” 花一棠:“喂!” 白向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扭头,一双半透明的肿眼泡甩得飘了起来,“林娘子,你肯帮我?” 林随安点头。 白向哇一声又哭了,想到林随安不准他哭,又硬生生将哭声憋了回去,噎得连连打嗝儿,转身想去抱林随安的大腿,被花一棠一把薅了回去。 “你敢?!”花一棠的眼神仿若凶残的宰猪刀。 白向就势又抱回花一棠的大腿,“我就知道你们是好人,花四郎,只要阿爷过了此劫,以后我青州白氏与扬都花氏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百年交好!” 花一棠哼了一声,“我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若你阿爷真是凶手,谁也帮不了。” 白向抹了把脸,正色道,“我以我的项上人头发誓,阿爷绝不可能是凶手。” 花一棠眯眼,“你凭什么如此酌定?” “因为我阿爷——”白向放低声音,“晕血。” 广都城依山势水势而建,有内、中、外三城,内城地势最高,太守府、官廨、驿馆、仓库等皆在此处,中城是主城区,中城西为藩坊区,外国商人居多,数小坊连成大坊,小坊间无宵禁,主要以国外奇珍买卖为主,大食人数量最多,多居于大市坊,中城南是唐国百姓居住区,共有三十六坊,店肆与百姓居所混杂,并未做特别区分,宵禁名存实亡,商业气氛浓厚。 外城水道纵横,码头林立,城内水路可直抵珠江,水运极为发达,是唐国仅次于扬都的第一大港城贸易大都市。 从北门入广都城,沿着南北中轴线依次穿过外城、中城,途中能看见华丽高大的海神庙,入了内城,直奔中央坊,待看到山脚下的灵光塔,便到了广都城府衙。 广都城与扬都城同级别,广都太守姓车名庭,寒门出身,今年只有四十三岁,能做到这个位置,堪为精英中的精英。 “在唐国五大都城里,广都是藩人最多的,传闻这名车太守精通五国语言,对治理藩坊很有一套,只是不知破案缉凶的本事如何。”花一棠站在太守府大门前,用扇子遮着炽热的阳光,“青州这日头也太毒了些吧。” 木夏心领神会,立即取了顶幂篱将花一棠整个人罩在里面,还想给林随安也送一个,林随安坚定地拒绝了。 不良帅赵正止用看疯子的眼神瞪着这一行人,“花家四郎,车太守想见的是白氏十郎,你们跟来作甚?” 白向嗖一下跳过来,差点没把花一棠的幂篱撞翻了,大喊,“我生死都要和四郎在一起!” 赵正止:“……” 花一棠无奈:“还烦请赵帅通报一声,青州诚县新任县尉花一棠和青州白向求见。” 赵正止无奈,只能命人通报,不多时,有人出来请众人进府。进了大门,先是一面巨大的照壁,绕过去,便入了一片花草繁茂的园子,与平常的府宅布局很是不同,园子通向回廊,沿着回廊过两处假山林,方才是正堂。 一个人早早候在正堂门口,穿着绯红色的官袍,身形消瘦,身高大约和林随安差不多,胡子修得很短,皮肤黝黑,鼻梁很宽,典型的青州本地人样貌。 花四郎摘下幂篱递给白向,白向接得甚是顺手,花一棠笑吟吟抱拳道,“车太守,四郎有礼了。” “花家四郎,久仰久仰。”车太守笑道,“听闻花家四郎高中制举新榜一甲进士,深受圣人恩宠,得了青州诚县县尉的要职,以后定然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花四郎既然到了,不若在广都城多住几日,车某派人陪你去广都城的名胜好好玩几日,也不枉花四郎跑这一趟。” 此人表面彬彬有礼,实则笑意未达眼底,言辞乍听恭维,实则暗中中带刺,嘲讽花一棠只是个从九品的流外官。 林随安觉得有些奇怪,广都城是国际贸易大都市,花氏为唐国第一商,商业交流定然颇为紧密,不管怎么说也该给花氏三分薄面——莫非此人与花氏有仇? 花一棠端着笑脸,“实不相瞒,花某与白三郎一见如故,听闻他家中突逢大变,心中不忍,所以特陪着他前来,想问问白氏家主白嵘的案子。” “花县尉说笑了,此案发生在广都城,并非诚县,就不劳烦花县尉了。”车太守笑容不变,“车某任广都太守多年,还有几分侦案心得。至于这案情,着实不便与外人道说。” 花一棠啧了一声,朝白向撇了撇嘴。 白向又快哭了,“花四郎,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花一棠叹气,退后半步,“我是没辙了。林随安——” 此言一出,众不良人大惊失色,同时拔出铁尺挡在车太守身前。 “林娘子,此乃广都太守府,你不可乱来!”赵正止大喝。 “都让开!”车太守大怒,“我倒要瞧瞧,区区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能将我这个太守如何?莫非光天化日之下还敢砍了我不成?” 赵正止:“太守有所不知,此女就是林随安,太原郡猛虎和太原姜氏的金羽卫皆败在她的刀下!” 车太守拉开赵正止,挤上前,昂着头,“我乃堂堂广都太守,焉能惧怕一个小娘子?!” 不良人慌忙将他拉回,“太守!不可!” “让开!” “太守,太危险了!” 林随安:“……” 从始至终她连手指头都没动过啊喂! 花一棠笑出了声,“车太守,您这戏也太多了点吧?我家林随安何时说要砍您了?” 靳若:“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配被我师父砍的。” 车太守:“你说什么——” 林随安上前一步,“那个——” 不良人大惊失色,护着车太守飞速后撤数步,如临大敌,车太守脸白了,做了个歪歪扭扭的防卫姿势。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忽得身形一闪,一个箭步冲到了赵正止身前,赵正止骇然失色,挥舞铁尺就劈,劈空了。 他什么都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一亮,林随安人没了,然后,赵正止听到了身后的尖叫,是车太守。 林随安和车太守站在十步之外,两人几乎同样身高,但现在的车太守明显比林随安矮了半个头,脸色又青又白,膝盖半弯着,似乎想往地上跪。林随安托着他的胳膊,没跪下去。 “林随安,你要对车太守作甚?!” 赵正止正要冲,不料车太守突然厉喝道,“不得过来!” 声音异常尖锐,好似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大惊之下发出的。 不良人傻了,林随安挑高了眉毛,将掌心里的暗御史令一翻,收回怀中。 车太守咬着牙,极力压低声音,“不知竟是上官驾到,车某失礼了。还望上官莫要怪罪!” 林随安:“我只是路过,觉得此案甚是蹊跷,想顺道查查,不知车太守可否行个方便?” 车太守捣头如蒜,“自然自然。” 林随安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太守懂我的意思吧?” “懂的懂的。” “那——” 车太守忙退后一步,对着林随安抱拳施礼,又提声道,“来人,速速将白嵘杀人一案的卷宗送过来!给、给——”他看了眼林随安,再改口道,“给花县尉查阅!” 小剧场 赵正止:传言果然是真的,扬都太守被林随安瞪了一眼就吓死了,我家太守被林随安瞪了一眼,脑袋都吓得浆糊了!:,, 122 12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三日前,三月十七,辰初一刻。 秋门坊百夜巷铁氏医馆学徒铁术与平日一样去医馆上工,开门后,闻到了血腥味,顺着气味寻到诊室,发现一具七零八落的尸体躺在血泊中,当场吓得尿了裤子,狂奔报官。 经铁术及家属共同辨认,死者为铁氏医馆的大夫铁海。死因是被人砍杀,医馆内凌乱不堪,丢失了不少财物和药材。 前去探查的赵正止在现场发现了一块玉牌,经辨认,乃为青州白氏家主白嵘的贴身之物。 赵正止立即率人去白府询问,白嵘竟然不见了,据白家仆从说,昨夜白家主用过晚膳后就回房歇息,一直未见出门。 仵作验出铁海死亡时间,为前一夜子初至寅正之间,更有目击证人称曾在子时左右见到白嵘出现在百夜巷,再加上玉牌为证,车太守便判断凶手是白嵘,令赵正止全城缉凶,不料寻了三天,毫无所获。 正头疼之际,楚亭驿传来了白向回到广都城的消息。 “所以,车太守是打算将白三郎当做人质诱饵,设陷阱引白嵘出来吗?”花一棠问。 “白嵘如今行踪不明,显然是畏罪潜逃,白嵘共有五个孩子,四个都在外地游历,只有白三郎与其关系最为亲密,车某只是想寻白三郎来问问线索,比如白嵘平日里都喜欢去什么地方。”车太守笑道,“不曾想竟能请到林娘子和花县尉相助,真是广都百姓之大幸啊!” 花一棠挑着眼角,似笑非笑,长长“哦——”了一声。 得知林随安暗御史的身份后,车太守立即奉上了白嵘一案的所有卷宗,凡花一棠询问,问无不答,答之必细。 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此案查得十分粗糙,卷宗记录简略,现场勘察部分除了玉牌一事,基本没有什么细节内容,检尸格目更是潦草,更闹心的的是,车太守和赵正止态度暧昧,表面配合,真正有用的实话没几句,反倒是阿谀奉承的废话含量直线上升。 白向好似遭了瘟的鸡,耷拉着脑袋,圆鼓鼓的肚皮都瘪了,把花一棠的袖子攥成了梅干菜。 花一棠万分嫌弃扯回袖子,“花某以为,仅凭这些证据便断定白嵘为凶手,太牵强了。” 车太守翘着嘴角,小胡子弯成阴阳怪气的弧度,“不知花县尉有何高见,车某洗耳恭听。” 林随安:“最明显的一点,证据链不足。” 花一棠:“最关键的一点,杀人凶器是什么?” 赵正止:“凶器是横刀,与林娘子的刀相似。” 林随安:“赵兄如何得知?” “我们不良人常年与刀伤打交道,从死者伤口自然能看出几分端倪。” 林随安挑眉,难怪赵正止对她和靳若的武器特别留意,莫非曾怀疑他二人? 花一棠:“如今刀在何处?” 赵正止:“……还未找到。” 车太守:“自然是在白嵘手中。” 花一棠:“目击证人可曾见过白嵘手中有刀?” 车太守噎了一下,“……这……不曾细问。” “目击证人可曾亲眼见道白嵘杀人?” “……也不曾” 花一棠摇扇子,“尸体被人砍得血肉模糊,车太守不觉得奇怪吗?” 车太守:“何处奇怪?” “听闻白嵘有晕血症。” 白向:“对对对,我阿爷晕血,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怎么可能去砍人,还砍那么多刀?!” 车太守摇头笑道:“晕血一事并无证据,做不得准。” 白向:“我就是人证,白氏的仆从、丫鬟、马夫、厨子全都知道!” “都是白氏之人,难免有包庇之嫌。” 花一棠:“就算白嵘不晕血,将铁海尸身砍成这般,显然是为了泄愤,动机为何?” 车太守挺直腰身,胸有成竹道,“诸位有所不知,白嵘患有头痛病,导致他性情阴晴不定,这几年尤为暴躁,常有打骂下人之举,对上门看诊的大夫也口出恶言,广都城里的医馆换了好几个都不满意。铁海是最近几月才开始为白嵘看诊的,听说案发前几日二人曾发生过口角,车某以为,这就是白嵘杀人的动因!” 花一棠颇为诧异看了白向一眼,“可有此事?” 白向低头,“阿爷的脾气的确不太好。”顿了顿,“都是被你大哥花一桓气的……” 花一棠:“……” 车太守:“不知二位对此案还有何疑问?” 林随安摇头:“没了。” 花一棠站起身,抖袍捋袖,“花某也没了。” 白向大惊失色:“花一棠!” “甚好!”车太守大喜,抚掌笑道,“赵正止,速去藩坊区扁担楼定一桌红尾宴,车某要亲自为林娘子和花县尉接风洗尘——” 话未说完,就见花一棠和林随安转身往外走,车太守忙追上去,“二位何往啊?” 跟着他们身后的红衣白面男子冷森森回头,“带路,去敛尸堂。” 林随安心里很清楚,她这个暗御史的名号虽然听着唬人,但真到了人家地盘,若没些真本事令其心服口服,最多也只能换来阴奉阳违的糊弄。 这就是所谓的“强龙难压地头蛇”。 若想查清此案,车太守这边定是指不上的,唯有靠他们自己重新查探。 第一项,自然就是验尸。 车太守显然没料到他们能有这般举动,远远站在敛尸堂门口,帕子捂着口鼻,脸被阴暗的光线映得瓦绿瓦绿的。 “太守府只有一个仵作,前日摔断了腿,告假在家,来不了了。” 赵正止皱着眉头,“之前的检尸格目就在卷宗中,死因写的清清楚楚,没必要重新验尸吧?更何况,仵作一职需朝廷任命,一般的大夫验尸结果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方刻将木箱“咚”一声重重放在停尸台边,从怀中勾出一块长方形的铜牌,四周以阴雕写满道家五行咒文,制作工艺与宵行令相似,半个手掌大小,颇为小巧精致,正面雕“仵作行人”,背面刻“大理寺颁”,牌底是方刻的名章,完成检尸格目后,盖在签名栏,乃为实名权威认证,审美比那黑不溜秋的暗御史令强太多了。 铜牌上是双环节编织的挂绳,方刻挂在中指上,展示的动作神似现代某种骂人手势。 只有通过大理寺最严苛的四重考核的仵作,才能配备此类仵作任命牌,相当于仵作中的高级职称。 车太守和赵正止瞬间安静如狗。 方刻打开大木箱,画好镇魂符,戴上手套。 花一棠塞给林随安一块香喷喷的帕子,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靳若连退数大步。 方刻缓缓掀开了盖尸布。 这是一具很惨烈的尸体,赵正止之前形容“被砍成了肉泥”并不夸张,尸体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整的皮肤,皮肤、肌肉、筋、血管乱七八糟竞相翻起,脖颈处的伤口深可见骨,腹部的伤口最杂乱不堪,好似剁了肉馅一般。 唯一还算完整的竟是面部,保留了较为完整的五官。 方刻平静扫望一圈,看了林随安一眼,率先扒开了死者的眼皮。 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刺目的白光涌入视线,忽然,一道刀风扫向脖颈,鲜红血浆飞溅,刀锋一转,刀鸣刺耳,凌厉刀光从上而下形成了一个“之”字,光影闪动变换间,扫向了腹部—— 嚯! 林随安倒退半步,心跳如擂,呼吸急促。 花一棠离得很近,左臂虚托着她的腰,右手握着她的手腕,手指紧得犹如铁钳,目不转睛望着她,屏着呼吸,比她还紧张了三分。 方刻已经开始检验腹部表面的伤口,根据验尸进度推算,应该过了几十秒——金手指看到的记忆画面依然维持在三秒左右,但现实里失去意识的时间却变长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如何?”花一棠低声问。 “应该是死前的一瞬间。”林随安道。 花一棠咬牙,“我是问你感觉如何?头晕吗?眼花吗?耳鸣吗?心慌吗?脚酸不酸?牙疼不疼?想不想喝水吃东西睡觉?” 林随安失笑,“还行。” 花一棠松了口气,眼角一瞄,方刻翻出一条锯子,一脚踏在停尸台边缘上,一脚踩着木凳,气势汹汹咯吱咯吱锯起了肋骨,忙拉着林随安退后,生怕溅一脸血肉模糊。 车太守和赵正止夺门而出,呕吐声惊天动地,靳若强忍片刻,跑了,林随安多待了半刻钟,也逃了,出乎意料的,每次跑得最快的花一棠居然坚守在了敛尸堂。 林随安面朝敛尸堂对面,正对着一排老槐树,双手内外翻掌,深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催动金手指的回忆画面,越回忆,越觉得熟悉,那刀的走势……劈、贯、转、扫、荡—— “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忘了?”靳若蹭过来,撞了一下林随安的肩膀。 林随安:“啊?” “之前你答应过的,说只要破了沉尸案,就告诉我一个秘密。” 林随安这才想起之前对靳若的承诺,拉着靳若走过来些,车太守和赵正止还吐得昏天暗地,无暇顾及她二人,林随安放低声音,“其实,我能看到死者的记忆。” 靳若:“……” 林随安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唉——”靳若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师父您以后还是和姓花的保持些距离吧,这吹牛扯皮的习惯可不好。” 林随安挑眉,“你不信?” 靳若吐舌头,“我信你个鬼!” 林随安有些无奈。 果然,这般离谱的设定,只有同病相怜的花一棠才会毫无障碍接受。 不多时,敛尸堂的门开了,花一棠和方刻走了出来,方刻拿着一张填写完毕的检尸格目,花一棠的脸和检尸格目的颜色差不多。 方刻:“死者铁海,年龄五十岁,男,身高七尺六寸,致命死因为两处,一处在喉骨下三寸,气管被割断,一处为脐下半寸,内脏被横切,当场死亡。身上另有四十八处刀伤,皆为死后伤,伤口大小、深浅皆不同。致命伤和死后伤虽然形态类似,但不是同一凶器,而是形状相似的兵器。” “你说什么?”赵正止转头叫道,“有两柄一模一样的刀?” 方刻:“天下不会有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只有形似的刀。” 车太守:“这位仵作的意思是——凶手先用一把刀砍人?再用一把刀虐尸?这合理吗?” 方刻叹气,表情写满了“好蠢”的鄙夷,“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用了两把形似的刀。杀人者力气更大,出刀果断,力透骨骼;虐尸者力气较小,出刀黏连,只达皮肉。” 花一棠也掏出一张纸,“我根据方兄对凶器的推断,简单绘制了凶器的造型,”说到这,砸吧了一下牙花子,“很是出乎意料。” 车太守和赵正止定眼一看,骇然变色,赵正止抢过画,扭头死死盯着林随安和靳若,容色狰狞。 林随安和靳若愕然,不约而同拔出了腰间的武器。 画上的凶器,形为横刀,但被普通横刀短了一尺四寸,只有两尺长,刀身又宽了一分,大约三指宽,除了颜色不确定,与千净和若净有九分相似。 喔嚯! 林随安想明白了,在金手指中看到的刀法,分明就是十净集的第一式“割喉血十丈”和第三式“刀釜断肠”。 靳若疯狂挠头,“所以,现在最大的嫌疑犯是——” 林随安哭笑不得指着自己的鼻子,“咱俩——咩?”:,, 123 12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广都太守府,花厅。剑拔弩张。 赵正止:“凶器可是你们自己的仵作验出来的,如今你们作何解释?!” 靳若:“你是核桃仁脑袋吗?也不想想,铁海死时,我们远在广都城八十多里外的三夏驿馆,难道飞过来杀人吗?” 赵正止:“这都是你们自己说的,没有证据。” 林随安:“有驿馆的入住凭卷为证。” 赵正止向车太守抱拳:“属下申请飞鸽传书去三夏驿馆求证!” 车太守死盯着方刻的检尸格目,他已经看了三遍,似乎想把每个字都掰碎了揉进眼睛里,半晌,叹了口气,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有些古怪,似乎心中纠结着什么,“车某当然是相信林娘子和花县尉的。” 赵正止:“扬都花氏与青州白氏素来有仇,有作案动机!若如此放过凶嫌,传出去,如何向广都城百姓交待?!” 车太守皱眉:“不得无礼,出去!” 赵正止气得脸色铁青,转身就要走,花一棠施施然唤了一句,“且慢。” 赵正止回头,“你还要作甚?!” “都是车某御下不严,冒犯了林娘子和花县尉。”车太守抱拳,“还望二位见谅,莫要与这莽夫一般计较。” 花一棠扇柄敲着手掌,“花某以为,赵兄的怀疑不无道理。”瞄了眼整个人都变成石膏像的白向,“飞鸽传信,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能有回信,查一查也无妨。” 白向豁然抬头,眼圈红了。 “这期间,我们正好可以去案发现场看看,或许能寻到其他线索。” 林随安注意到,花一棠说这句话的时候,车太守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讶异之色,赵正止的表情愈发狐疑,“你们莫不是想破坏案发现场?” “赵兄可以全程监督。”花一棠道,“车太守可愿同行?” 车太守怔了一下,他脸上那种阴阳怪气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怪异的纠结感却越来越重,“车某自当奉陪。花县尉,请——” 白向长长松了口气,搓了搓手,拍了两下脸皮,正要跟上,林随安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白向吓得一个激灵。 “白三郎,”林随安定定看着他道,“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白向:“什、什么?” “……案发现场颇为血腥,你就别进去了。” 白向怔怔点了点头。 林随安没说出口的话是:白嵘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凶器神似千净,杀人招式来自十净集,这两条线索让林随安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云水河上的黑衣人团伙。 那些人来历成谜,行踪诡秘,杀人如麻,手段残忍,若真是他们做的,断不会留下活口。 还有广都太守车庭的态度也很令人生疑,总感觉他想暗搓搓使坏。 “车庭是寒门出身,十有受过冯氏文门的恩惠,看我不顺眼很正常。”花一棠不以为意道。 林随安心头一跳,“莫非车庭也是——” 文门科考舞弊的受益者? 花一棠耸了耸肩,没肯定也没否定,毕竟这个答案只有车庭和冯氏已故门主知道了,他斜倚着软垫,脑袋随着马车摇晃左右摇摆,像个车载公仔,正在研究卷宗里关键证物的画影图形。 现场发现的玉牌,号称是白嵘的贴身之物,实物放在府衙证物仓中,不便带出。从图上标注看,玉牌的材质是羊脂玉,莹润如月,镂空雕花,映着阳光,能看出是一个“白”字,原本挂了条雪白的穗子,后被血染了,呈黑红色。 “白三郎,你可识得此物?”花一棠问。 白向对着眼珠子看了半天,“的确是阿爷的东西。阿爷喜玉,类似的玉牌有十几块,平日里都是换着戴的。” 花一棠翻卷宗,“辨认玉牌的白十六郎也是这般说的,他还说三月十六日早上去白宅向白家主请安的时候,白家主身上佩戴的,就是这块玉牌。这个白十六郎是谁?” 白向:“是三叔爷的儿子,算我表弟,平日里就好玩个牌九,很不着调!” 众人:“……” 靳若:“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白向一听这话可不服气了,咚咚咚拍着胸脯道,“我虽然是个纨绔,但我也是有原则的,玩归玩,绝不赌,不像白十六,日日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连秋门坊祖宅里的古董都快当光了。还说向我阿爷请安,狗屁,分明就是讨债的打上门来,他扛不住,又舔着脸去找我阿爷借钱!” 花一棠扇端抵着下巴,“哦——原来是个赌徒。” 不多时,秋门坊百夜巷到了。 铁氏医馆门口聚集了大量看热闹的百姓,府衙衙吏和不良人面朝外围成一圈,口中呼喝着维持秩序。 出乎林随安的意料,医馆内的现场维护工作颇为到位,包括车太守、赵正止在内的所有人进入现场前,都套上了特制的鞋套,给林随安等人也派发了鞋套、手套,看布料和造型,大约是一次性用品。 医馆正门对着一面山水屏风,屏风前摆着问诊的桌案和笔墨纸砚,左侧是药柜和柜台,右侧是患者等候区,绕过屏风,厚重的账幔隔出了两间诊室,铁海的尸体就是在靠东的诊室里发现的。 血迹早已干涸,碳笔在地板上画出了人死时的位置和形状,手脚的位置颇为古怪扭曲,能看出受害人在死前一刻极为痛苦。三月青州的气候已颇为湿热,堪比扬都的五六月份,腥臭味在沉闷的空间里飘荡,黑黢黢的苍蝇团在人形圈里盘旋,仿若不愿离去的冤魂。 从进入医馆的一刻开始,靳若就变得异常安静,微蹙着眉头,抿着双唇,似猫儿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四下转悠着,偶尔蹲下,侧过头,选择逆光的方向,眯眼观察着什么,测量的小绳贴着地面痕迹,在手中快速翻转,时不时掏出小卷轴记录几个数字。 花一棠和林随安远远站在场外,不做打扰,赵正止不明所以,车太守紧紧盯着靳若的步伐和动作,第一次凝下了眸光。 靳若勘验了足足两刻钟,退出现场,翻看记录卷轴半晌,抬眼道: “当夜,此处曾来过四个人,一个是死者铁海。”靳若先走到屏风后的后宅入口处,又绕着屏风走到大门口,“铁海从后宅大步快速进入医馆,开门,门外进来三个人,三人皆是男性。为了方便说明,我称之为甲乙丙三人。” “甲身高七尺到八尺之间,体重一百三十斤左右,步伐虚浮;乙身高八尺五左右,体重一百五十斤左右,脚步稳重有力,应该是习武之人;丙身高九尺以上,体重一百八十斤左右,一条腿无力,拖着走,拖行的步距稳定,要么是跛子,要么受过旧伤。” 赵正止大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靳若瞥过来一眼,“根据他们留下的脚印和步距算出来的。” 赵正止倒吸凉气。 车太守拽住赵正止,示意靳若继续。 靳若转身走向诊室,“四人一同走到诊室外,顺序是铁海,甲,乙和丙并排。铁海和乙、丙进了诊室,甲候在门外,”靳若蹲下身,手指虚指着地面,“诊室内血迹凌乱,无法辨认三人具体的行动,总之,铁海死后,乙出来,在医馆内四处走动乱翻,后又与其余二人从医馆后窗翻出。” 靳若走进诊室,小心绕过人形和血迹,推开诊室后窗,“外面的小巷极为偏僻,下面是污水渠,上面盖着石板,石板坚硬,前日又下过雨,不曾留下步伐痕迹,无法追踪三人的去向。” 车太守和赵正止对视一眼,面色有些难看。 “玉牌是在何处发现的?”花一棠问。 赵正止指向两诊室间悬挂的账幔,“……这下面。” 账幔又厚又重,层层叠叠,房屋主梁下多架了几根细梁,诊室的账幔挂在上面,下沿拖地,显然是被当做隔墙来使用的。 “应该是诊室外的甲落下的。”靳若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一串浅浅的白痕道,“甲曾在此处摔倒过。” 话音未落,林随安一跃而上,双脚反勾房屋主梁,核心收紧,身体挺弯呈后弧形,探看悬挂账幔细梁的情况,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反人类,赵正止和车太守惊呆了。 少顷,林随安观察完毕,翻回落地,“悬挂诊室隔断账幔的细梁有裂痕,五个悬环变形,像是被什么重物拽过。”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当夜的情形应是这般,午夜时分,铁海听到诊所外有人敲门,开门后有三个人,其中甲与铁海相熟。” 赵正止:“花县尉如何知道甲是熟人?” 靳若:“因为铁海的步伐很大,步距很稳,一到门前就打开了门。” 花一棠:“若是生人,铁海的步伐定会犹豫,来到门前也会先询问一番,而不是迅速开门。”顿了顿,“乙和丙中有一个是病人,一个是陪同的家属。甲和乙、丙并不相熟,最多只是认识。” 车太守:“这又是如何得知的?!” “因为行走时,甲一直与乙和丙保持距离,铁海为病人诊治时,甲等候在外,若是乙和丙的熟人,定要一起进入诊室。”花一棠继续道,“诊治期间,因为某种原因,乙和丙突然杀了铁海,甲闻声掀开帘子查看,看到铁海尸体惨状,惊慌中摔倒,撞入账幔之中,身体压住了账幔,坠坏了挂账幔的勾环和横梁。” “最后,乙翻盗了医馆的钱银,三人一起翻窗逃走。”花一棠摇着扇子踱步至诊室外,望着碳笔画出的人形,“这就是案发的全部经过。” 车太守:“也就是说,甲是白嵘?!” “不是他。”赵正止面如死灰,喃喃道,“白嵘身高六尺,体重一百八十四斤,不符合。” 车太守神情异常凝重,踌躇半晌,朝林随安躬身抱拳,郑重道,“林娘子,之前是车某刚愎自用,险些误判了案情,还请林娘子助我等侦破此案,缉拿真凶!” 林随安这次可真有些诧异了。 她居然感受到了车太守的诚意。 怎么着?突然一瞬间就转性了? 还是其中又有什么猫腻? “莫非——”花一棠眨了眨眼,“车太守知道净门?” 车太守干笑,“实不相瞒,车某年幼时,因为家境贫寒,为了谋生,曾随家父在唐国各地游历过一段时间,有幸与净门中人有过数面之缘,见识过净门弟子追踪寻人的本事,大开眼界。不过比起这位靳郎君的勘痕绝技,那些——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靳若“切”了一声。 “林娘子和花县尉身边当真是卧虎藏龙,车某之前有眼无珠,还望二位千万别往心里去。”车太守抱拳,“此案恐怕是江湖盗匪所为,的确需要二位相助。” “就怕不是盗匪,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花一棠摇着扇子瞄了眼林随安,林随安知道,他定是与她一样,想到了云水河的黑衣人。 车太守:“依二位所见,接下来该如何勘察?”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 虽然排除了白嵘的嫌疑,但白嵘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虽然知道凶器的类型,真凶人数、身高、体态和杀人的刀法,但真凶身份不明,样貌不明,去向不明…… 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 “去白十六郎家。”林随安和花一棠异口同声道,“他很可能就是甲男子。” 小剧场 车太守:我手底下怎么没有这么厉害的仵作和属下,羡慕嫉妒恨!:,, 124 12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白十六郎死了,死在了他家的祖宅里。 祖宅与铁氏医馆同在秋门坊,位于千重巷,听名字就知道,距离百夜巷很近,出了铁氏医馆,向东走五百步,转两个弯就到了。 白十六是个货真价实的赌徒,宅中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输了个精光,连家中的仆从都遣散了,宅院中一片荒芜,林随安还以为白向领错了路。 白向也是大为震惊,他离开广都不过三个月,白十六家居然荒废成了这般模样,以前起码还有些充门面的摆设,如今穷得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妥妥的家徒四壁。 白十六的尸体躺在主厢房的地上,尚未腐烂,还算新鲜,脖颈有一处骇人的伤口,血迹呈喷射状。白向当场就吓晕了,被不良人抬到院子里通风透气。 方刻一日之内检了两具尸身,精神大为振奋,检尸格目写得又快又详细,干枯的字形甚至多出几分龙飞凤舞的快意。 “死者白十六,男,身高七尺四寸。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个时辰前,致命死因是被利器割断了动脉,当场死亡。只有一处伤口,伤口切面干净利落,凶手下手十分果断。凶器刀刃锋利,宽约三指,与杀害铁海的凶器应该是同一把。” 赵正止皱眉:“铁海死后第二日,我还寻白十六问过话,怎么就死了?” 花一棠:“应该是在府衙问过话后,回来被杀的。当时白十六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赵正止想了想,“他见到玉牌时,一口咬定玉牌是白嵘之物,神态坦然,言之凿凿,我便信了。后来白嵘失踪,我等只顾着追捕白嵘,自是无人留意白十六的动向。”顿了顿,“唉,是我倏忽了!”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下巴,没说话。 靳若在屋里转了一圈,小绳仔细丈量白十六的脚底,小腿骨长度等部位,嘴里啧了一声,“此人就是去铁氏医馆的甲,屋中还有乙和丙的足迹,如果不出意外,凶手亦是此二人。” 方刻:“白十六后背、右手臂外侧、膝盖、右小腿外侧皆有淤青,看颜色,应该是死前两三日被人用硬物击打形成的。” 林随安:“他和人打过架?” 方刻:“看淤伤位置,恐怕是单方面被人殴打。” “还有一个人也来过这间屋子,大约身高六尺,体重一百七十至一百八十。”靳若看了眼赵正止。 赵正止:“难道是白嵘?” 靳若耸了耸肩膀,“有可能。” 车太守摸着胡子焦躁转圈,“之前那个目击证人说曾在铁氏医馆附近见过白嵘,莫非白嵘去的不是医馆,而是来了白十六家——他为何要来白十六家?他与那两名杀人凶手有何干系?难道是同伙?白嵘如今又去了何处?”停步,“花县尉,林娘子,二位有何见解——诶?” 车太守怔住了,他看到林随安走到了白十六尸体旁,撩袍蹲身,花一棠紧随而上,蹲在她半步之后,轻轻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林随安小心扒开白十六的眼皮,整个人一颤,不动了。 花一棠紧蹙着眉头,定定看着林随安的侧脸,眸光异常专注。 车太守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尴尬移开了视线。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赵正止问。 靳若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 方刻耷拉着眼皮,“非礼勿视。” 一句话臊得赵正止忙转过了脑袋。 过了足足十息时间,林随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晃了一下,花一棠忙扶住她,低声问了句“如何”,林随安低声回句什么,花一棠眉头更紧了。 车太守和赵正止的脖子都快伸出二里地去,极力想听清二人说了什么,花一棠突然转身道,“方兄,借笔墨一用。” 方刻淡然打开木箱,掏出一打毛边草纸,又递过一根细狼毫笔,花一棠挑了块干净的地面,盘膝坐下,将纸张铺展,笔尖垂直悬于纸上,林随安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极细极碎的词语。 大家明明同处一室,可此二人四周仿佛有一层神秘又暧昧的结界,所有人,包括靳若和方刻在内,都无法进入其中。 车太守很快看出来了,花一棠在画画,落笔精准,运笔如飞,很快画好了一稿,林随安指了几处,摇头,花一棠换了一张纸,画了第二稿,林随安又提出几处修改,于是,第三稿、第四稿、第五稿——花一棠画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细,修改的部分也越来越少。第九稿的时候,林随安终于点了点头。 林随安点头的那一瞬,被紧张气氛代入的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花一棠站起身,捋袖整衣,将画递给了车太守。 “二位久居广都,可见过画中的物件?” 画里是六个骰子,呈梅花状散落在瓷盘里,皆是红色的“四”字面朝上,乃为赌局中极为罕见的“六红大色”。除此之外,还能看到其中一枚骰子的另外两面,一面写着“六”,一面刻着木棉花。画面左下角特别标注了骰子的材质:象牙。 车太守一头雾水,“这画是何意?” 花一棠:“自然是此案的重要线索。” 车太守瞪圆眼睛,“这、这——线索从何而来?!” 花一棠笑了,从腰间抽出掐丝檀木扇,啪一声甩开,踱步晃到门口位置,华丽转身,扫摆袍袖,逆着光摆了个睥睨天下的造型,道,“花某师承茅山派金光洞十烨道长,最擅九宫推演之术,适才,经花某一番呕心沥血的推算,方得出画中之物,为白十六生前最看重的,定是侦破此案的关键!” 赵正止下巴掉了,车太守眼角乱抽,瞄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干咳一声,轻轻点了一下头。 车太守:“……” 刚对暗御史建立起的信心瞬间又岌岌可危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太守!太守!!这可太神了!”赵正止低声道,“我见过这骰子!广都城里用得起象牙骰的只有三家,但将‘幺’字改成雕花的,只有藩坊区的南乡赌坊,而且——”吞了吞口水,“我听说白十六郎落魄之前,一直是这间赌坊的常客。” 车太守震惊得表情管理崩塌,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花一棠一个外乡人,是如何知道南乡赌坊的?又如何能精确画出赌坊的骰子? 莫非他当真是什么茅山派金光洞的弟子? 车太守没瞧见,还有一个人比他更震惊。 靳若捂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只是震惊的目标不是花一棠,而是林随安。 喂喂喂,莫非师父说的是真的?她当真能看到死人的记忆? 方刻垂着眼皮,半遮半掩的瞳光从林随安转到花一棠身上,又从花一棠转到林随安身上,眉梢挑起,嗓子眼里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花氏八十八宅位于广都中城的新梦坊,毗邻中轴线交通要道,过一条中衢大道,就是城中最繁华的藩坊区,站在庭楼上向北望,灯火辉煌,通宵达旦,颇有几分扬都不夜城的风采。 入广都城后,众人马不停蹄验尸查案,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忙到了酉时方才有空回来。木夏准备了丰盛的晚膳,皆是广都城特色菜肴,最先上桌的自然是羹汤,时间仓促,只备了两种,一种是鸡骨汤,一种是特色鲜羹。鲜羹以七种海鱼熬制而成,汤色奶白,犹如牛乳,出锅时略加一点盐,已是极为鲜美,靳若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 林随安更中意此处的小食,比如眼前这盘名为“花团簇”的点心,碗口大小,梅花形状,中有花心,周围是五片花瓣,看似平平无奇,其内另有乾坤,分别以虾肉、鱼肉、鸡肉、鹅肉做馅,再以黏米粉包裹,入热油炸熟,拼成梅花状成盘,洒上糖霜。花心、花瓣味道各有不同,又好吃又有趣。 方刻最喜欢的是“双龙烩”,清蒸鳝鱼表面洒了一层金黄色的肉臊,靳若多嘴问了句“肉臊子是什么做的”,木夏还未回答,方刻倒先说了。 “是蚯蚓。” 靳若:“!!” “青州的蚯蚓形态粗壮,肉厚劲道,剁碎,以秘制香料腌制半个时辰,油炸至微黄,口感酥脆。”方刻舀起满满一勺肉臊递给靳若,“尝尝。” 靳若:“呕!” 伊塔大笑起来,“骗你的,木夏用的是蛇肉。” 靳若:“呕呕!” 林随安默默将面前的双龙烩挪到了一边。 “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又有水蛙、泥笋者,全类蚯蚓。”花一棠用筷子夹起一块蛇段,尝了一口,啧啧赞道,“扩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靳若啊,若想做个合格的老饕,你的修炼还远远不够啊。” 靳若把桌上的双龙烩都堆到了花一棠面前。 木夏笑着给花一棠盛了碗鲜羹,“南乡赌坊真的不用查吗?” “人家不待见我们,我们何必用热脸贴冷屁股。”花一棠不屑道。 据车太守所言,南乡赌坊是藩坊区里最大的赌坊,坊主是大食人,在广都颇有背景,势力盘根错节,仅凭一张来历不明的画,贸然上门查问的实在不妥,所以打算让赵正止暗中侦查。 “林娘子与花县尉助我等良多,但这毕竟是广都城的案子,不好全权由外城人侦办。”车太守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颇为扭捏,林随安猜测,大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了想,便应了。 金手指看到的画面只是死者的执念,白十六是个赌徒,或许他的执念就是赢钱,与命案并无直接关系。 只盯着这一条线索,并不是上策。 “我觉得车太守与那什么赌坊之间肯定有猫腻。”靳若扒拉着桌上的菜,用筷子夹起来,一样一样细细辨认菜品原料,看到自己熟悉的才放心塞进嘴里,“可怜那个白三胖了,一听车太守不让我们插手,差点又哭了,若不是——”说到这,靳若怔了一下,扔下一块辨认不出原材料的肉,“姓花的,你跟白三胖到底说什么了?他回家干嘛去了?” 花一棠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站起身,“木夏,更衣。” 靳若:“哈?”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你不会是打算——” “来都来了,若是不能去赫赫有名的广都藩坊区玩乐一番,岂不是有愧我扬都第一纨绔的名号?”花一棠笑眯眯道。 林随安:“……” 果然。 木夏颔首,“春风得意衫如何?” 花一棠:“春风得意衫给伊塔吧,我穿放歌自得那套。” 方刻皱眉:“伊塔才多大,怎能带他去赌坊?” 花一棠和木夏对视一眼,笑了。 伊塔叹了口气,抱拳,“遵命,四郎。” 藩坊区共有四十七处里坊,每坊皆有市,废除宵禁已有五年。 入夜之后,夜市贸易极为繁盛,尤以南乡坊为最,南乡坊又以四时街为最。 四时街不是一条街,而是四条街,纵横相交,贯穿整座南乡坊,取春夏秋冬之意,春时街多为妓馆,夏时街东为酒肆,西为茶肆,秋时街乃为商铺,冬时街临着四水河,河畔建有一座五层的高楼,红灯高挂,彩绸如云,灯光从窗中溢出,洒在四水河面上,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夺目耀眼。 林随安第一次见伊塔穿正式的袍衫,觉得颇为新奇。伊塔平日里的衣着以改良版胡服为主,短衣襟小打扮,方便行动,脸又长得嫩,话也说不利落,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此时换上了花一棠的衣服,才发现他竟已与花一棠一般高了。 黑色的幞头将卷曲的金发整整齐齐包在里面,碧蓝的眼瞳映着赌坊的红灯,散出淡淡的冷意,用靳若的话形容,还挺“人模狗样”的。 林随安觉得,伊塔似乎不太喜欢赌坊。 方刻更不喜欢,这个时辰本该是方大仵作睡觉的时间,却非要跟着伊塔一起过来,像个操心的老父亲,花一棠就是那个将伊塔带坏的街溜子。 街溜子花一棠一如既往的花哨,花哨的马车,花哨的衣着,花哨的扇子,花哨的排场,站在赌场门前,花哨得万众瞩目,五六个小厮好似闻到肉腥的苍蝇涌了过来,前呼后拥将众人请进了赌场大门。 赌场内人头攒动,呼喝震天,酒气、香气、烟气、口气混在一起,味道一言难尽,林随安闻了一鼻子,推测p25起码超标三倍,忙往花一棠旁边凑了凑,花一棠不愧是玩乐的老手,早有准备,腰上挂了六个大号香囊球,清心润肺的果木香覆盖周身四尺距离,好一个人形空气净化器。 他今日的扇子也与平日不同,象牙雕的扇骨,素白绢的扇面,缀了串袖珍金铃,摇动间,叮叮作响。 叮铃铃,溜达到右边,瞧瞧牌九桌,摇头,叮铃铃,晃悠到左边,看看双陆,皱眉,绕场一周,停在了最大的赌桌前。 赌桌是圆形的,红木质地,表面光滑如镜,中央特意挖空了一块,是荷官的位置。荷官是个黄脸汉子,大约三十岁上下,站姿七扭八歪,四周围着一圈赌徒,每个人面前堆着数量不一的铜钱,手里都握着一个骰盅,哗啦啦摇着,一边摇一边吆喝,“上色上色上色”,荷官右手边也放着一个骰盅,左手边银盘里摆着十几个骰子。 引路的小厮介绍道:“这位郎君大约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我们广都城特有的玩法,名为六色,简单容易上手,要不小的给郎君介绍一下?” 花一棠点头。 “六色的玩法就是摇骰子,荷官先摇,客人们后摇。骰子有六面,分别标有幺二三四五六,”小厮拿起一枚骰子展示,“咱们赌坊的骰子与别处不同,幺字改成了木棉花。” 林随安瞳孔一缩,那木棉花的造型与金手指中看到果然一模一样。只是材质不不同,是木质的,并非象牙。 “幺字,四字为红色,二字、五字是白色,三字、六字是黑色,最后摇出的数字和为单数是小,和为双数为大,只要大小和荷官摇出的相同,便能赢钱,若凑巧摇出一个红字,可翻一倍。三个红字就是三倍。” 话音未落,荷官喊了一声“定”,赌徒们啪啪啪将骰盅扣在了桌面上,荷官又喊了声“开”,所有骰盅开启。 荷官三个骰子为“二、三、六”为单,赌徒们有单有双,数量差不多一半对一半,欢呼声和哀嚎声同时响彻赌桌。 “听起来甚是有趣。”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赌桌,“伊塔,下注。” 伊塔掏出一包金叶子,啪一声扔在了赌桌上,林随安和靳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方刻脚下一个踉跄。 整张赌桌唰一下静了,引路的小厮倒吸凉气,荷官默默看过来,眼中划过一道锐利的精光。 花一棠笑得璀璨明媚,“若是我能摇出三个相同的红字又如何?” “你最大,通杀。”荷官道。 花一棠点头,用扇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荷官站直身体,郑重拿起骰盅哗哗哗摇了三下,稳稳放在赌桌上。 其余赌徒哪里敢加入,纷纷将手里的赌资都收了回来,齐刷刷盯着花一棠,显然在观察行情。 花一棠将扇子递给伊塔,捋过袖子,单手拿起骰盅,也哗哗哗摇了三下,放在了赌桌上。 靳若连连吸凉气,“姓花的行不行啊?” 林随安不太确定,虽说花一棠表现得胸有成竹——问题是这货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谁知道何时是真,何时是吹牛。 “他可是扬都第一纨绔,论玩乐功夫唐国第一,定是有些本事的!”林随安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宽慰靳若,还是宽慰自己。 荷官眯眼,掀开了骰盅,“幺、二、三——双!” 花一棠修长白皙的手摸上了骰盅,林随安和靳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方刻嘴里开始碎碎念,听着像验尸时的辟邪咒文。 花一棠笑了,还朝他们挑了挑眉毛,自信满满掀开了骰盅。 林随安脑袋嗡一声。 二、三、六——单! 花一棠诧异眨了眨眼,“啊呀呀?” 靳若和方刻同时捂住了胸口,林随安的脸绿了。 你丫的果然是个败家玩意儿!:,, 125 12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觉得自己要心梗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花一棠输了三袋金叶子:一袋三十片金叶子,一片金叶子一两金,一两金六贯钱,一贯钱一千文,五百文一头猪,换句话说——他已经输了一万零八百头猪!够她吃两辈子了! 靳若:“姓花的这个——” 方刻:“猪头!” 赌徒们被花一棠这个财大气粗的“冤大头”惊呆了,荷官激动得收金叶子的手都发抖了。 花一棠挨个拿起骰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着,“奇了怪了,莫非是太久没玩,手生了?” 小厮笑道:“客人莫急,我们南乡赌坊是广都城有名的稳赚不赔,下的多赢的多。我瞧客人气度不凡,是个有鸿运的,只要多下点本钱,定能时来运转,马上翻本!” 花一棠一锤手掌,“说的有理,定是我的本钱太少了,伊塔,下双倍注!” “啪啪”两声,伊塔扔上去两袋金叶子,围观赌徒哗一声,林随安、靳若和方刻同时闪了腰。 荷官抓起骰盅哗哗哗摇了三下,花一棠的手正要去摸骰盅,林随安和靳若冲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整个人架空提了起来。 靳若:“有钱也不是这么个嚯嚯法啊!” 林随安:“差不多行了!” 荷官一看可急了,“这位客官,您可不能坏赌桌上的规矩啊,银钱落桌,概不退还!” 花一棠瞅着林随安,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真不让赌了?” 林随安咬牙,“你、说、呢!” 花一棠眯眼笑了,双腿一摆,落下地来,从伊塔手里取回扇子,凑到林随安身边,殷勤扇起了香风,幽幽叹了口气,“家有贤妻,管束甚严,在下着实不敢再赌了。” 贤你妹的妻! 林随安掐住花一棠腰上嫩肉狠狠一扭,花一棠“嗷”一声,身体甩出妖娆的“s”形,连连告饶道,“好好好,全听你的,可这银钱也收不回来了啊,要不,伊塔,你替我一把吧。” 方刻:“喂!” 伊塔瞪了花一棠一眼,走到赌桌前,拿起骰子看了看,扣上骰盅试着摇了两下,“我没弄过这个,输了、算你的。” “行,算我的。”花一棠笑道。 荷官心花怒放,这个小郎君看起来最多十三四岁,唐语都说不清楚,显然是刚来唐国不久,摇骰盅的动作更是生涩,赢定了。不动声色给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心领神会,退出人群,匆匆走向了后门。 这是赌坊应急策略,总有赌徒输急了不认账,轻则撒泼打滚,重则打架伤人,若遇上个激进的,杀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遇到类似花一棠这般一根筋的冤大头,定要多寻些打手驻守前后门镇场子。 小厮没发现,在他离开的时候,身后还多了一条悄无声息的尾巴。 林随安看得清楚:花一棠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派靳若出去,定是发现这赌坊有问题,只是搜寻探查需要时间,这般输下去,还能撑多久? “你带了多少钱?”林随安低声问。 “桌上的是最后的。”花一棠道。 “……” 算了,大不了把这纨绔压在赌坊洗盘子抵债。 荷官双手捧着骰盅,哗哗哗摇动三次,放下,示意伊塔,“请。” 伊塔先用双手捧着骰盅,觉得不顺手,想了想,又用单手,还是觉得难受,最后一手托着骰盘,一手压着骰盅,犹豫着摇了五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赌桌上。 荷官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掀开骰盅,“二、四、六——大!” 伊塔叹了口气,也掀开了骰盅。 “嚯!”整个赌桌炸了。 荷官双眼暴突,脑瓜仁嗡嗡作响,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看,确认自己没看错,骰盅里是三个鲜红的“四”字。 “三四三红!最大色!” “赢了赢了!” “三倍!是三倍!” “我就知道,出手这般阔绰的,岂能是凡人?!” 花一棠踏着赌徒们的欢呼声,大摇大摆上前,装模作样看了看三枚骰子,扇子敲着掌心笑道,“在下这一袋金叶子有三十金,两袋六十金,三倍的话,就是一百八十金。荷官,该兑钱了。” 荷官脸绿了,先将花一棠之前的三袋金叶子退回去,又命人端了一盘金条过来,花一棠将袋子里的金叶子全倒出来,堆在金条上面,形成了一座辉光夺目的小型金山,视觉效果闪瞎人眼。 虽然来之前隐隐有所怀疑,但亲眼所见却是另一回事儿——林随安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不禁吞了吞口水——伊塔居然是深藏不露的赌神。 方刻皱着眉头,观察伊塔的表情,伊塔碧蓝色的瞳孔被冷漠染成了深蓝色,仿佛堆在眼前的不是金子,而是一坨米田共。 “刚刚那位小哥说的果然是对的,在下输钱是因为本钱太少了,”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金山,“伊塔,咱们是不是该乘胜追击,再来一局啊?” 伊塔冷着脸不说话,花一棠失笑,扇端敲了敲伊塔的额头,“如今与那时不同,你放心去玩,输了算我的,没人敢动你一根头发。” 伊塔揉了揉额头,“说话,算话!” 花一棠歪头,“我何时骗过你?” “哼,你老骗我。”伊塔嘀咕了一句,盯着骰盅里的骰子半晌,抬起眼皮,眼瞳恢复成了碧蓝,仿若阳光下一望无垠的大海,指着荷官道,“再来。” 荷官脸上肌肉不受控制抽搐,“客、客官,请。” 伊塔:“四个、骰子。” 荷官咬牙:“好。” 围观赌徒们一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纷纷跟着伊塔下注。 “哗哗哗”、“哗哗哗”,荷官和伊塔同时摇起了骰盅,两个骰盅同时落在桌面,众人屏住呼吸,看着两个骰盅同时掀开。 荷官的骰子,四个“幺”。 伊塔的骰子,四个“四”。 “四个四,是四四大红,赢了赢了赢了!” “四倍!我的天,是四倍!” “绝了绝了绝了!” “这小郎君是赌神啊!” “什么赌神,分明是财神!” 赌徒们炸了,疯狂搂钱,又是欢呼又是庆祝又是鬼叫,引来第二波看热闹的,看热闹的又引来第三波——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海浪般扩散出去,险些没掀翻赌坊的屋顶。 荷官面色青白,汗滴如豆,这一把竟然输了将近两千金,他、他他他会被坊主打死的! 林随安笑不出来,她注意到一层赌坊里的打手数量明显增多了,皆是膀大腰圆的精壮汉子,腰间别着铁棒,都是练家子。 林随安不动声色贴近花一棠,示意方刻也靠过来些,正盘算如何突围,就见靳若弓着腰、垫着脚,好似一条鳝鱼挤了进来,覆在林随安耳边低声道,“这赌坊有大问题。” 花一棠身体微微后仰,放了个耳朵,“详细说说。” “赌坊后院有三个地方守备严密,一个是仓库,我在门外发现了这个。”靳若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小撮泥土,混了些黄色的粉末,方刻用指尖沾了一点,闻了闻,道,“应该是香料,闻起来像——”他面色微变,“柔千儿的画春膏。” 花一棠“啊”了一声,林随安心道“好家伙”。 四周欢呼声更大了,赌坊的人将一箱一箱金条抬到伊塔面前,伊塔站得笔直,背着手,昂着头,摘掉了幞头,阳光般金发映着金子奢|靡|罪恶的光,仿佛一个巨大的聚光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旁边的赌徒甚至寻了几支香,虔诚拜了起来。 靳若抓住时机,继续道,“第二处是一个柴房,很简陋,四处漏风,里面根本没人,但把守的人是最多的,我怀疑里面藏有密室。柴房外发现了一个新鲜的脚印,与白嵘的身高体重相符。” 花一棠:“莫非白嵘被绑架至此?” 靳若摇头,脚印太乱,他只能做出大致判断,不敢完全确定,又压低几分声音,“还有一个厢房,门窗都被钉死了,窗户里散发出一股子怪味儿,感觉——很不好。” 喔嚯嚯!来着了啊!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挑眉,摇着扇子站到伊塔身边,笑得春花乱飘,“啊呀呀,这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再来,一局。”伊塔指着荷官,“五个、骰子。” 荷官疯狂抹汗,“二位郎君,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们不过是小本买卖,还请郎君高抬贵手。” 花一棠还未说话,一众赌徒们可不干了,一拥而上,非要荷官再开一局,赌坊负责维持治安的打手提着棒子围了过来,眼看就要变成群殴。 林随安和靳若同时后撤半步,将花一棠、方刻和伊塔护在了周身三尺之内,只要动手,保证能在第一时间将靠近的打手一招撂翻。 就在此时,楼上突然传来一串笑声,一队人踏着楼梯款款而下,所有赌徒和打手面色大变,纷纷避退两侧,让出一条道来。 为首之人身着锦袍胡服,领口以金银线绣出日月纹样,络腮胡子浓密色黑,方下颌,阔嘴角,腹部微微鼓起,眸光仁慈,像个和蔼的学者。身后跟着十二名年轻男性的大食人,身高超过九尺,皆是鼻高眼深,腰佩弯刀。 荷官忙上前单膝跪地,行礼道,“见过坊主!” 靳·唐国百度·若:“此人应该就是南乡赌坊坊主伯克布,十年前定居广都城,号称喜欢研学唐国文化,人称‘好学者’,但广都城人人皆知,好学者只是谐音,原意是‘好血者’。” 林随安挑眉。 “坊间传闻伯克布力大无穷,能空手撕开一头小牛,十年前赤手空拳打遍藩坊区无敌手,据说整整三个月时间,他双手染血,洗都洗不净,每日就用染血的手吃肉喝酒,十分可怖。” 原来是这么个“好血者”,有趣了。 林随安上前一步,并肩站到了花一棠身侧。 伯克布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笑容愈发慈祥,“二位不是本地人?” 花一棠;“坊主好眼光,在下今日刚到广都城。” 荷官飞快在伯克布耳边说了几句大食语,伯克布眸光一闪,目光移向了伊塔,“这小郎君看起来不像唐国人,来自——波斯?” 伊塔不理他。 伯克布也不介意,笑了笑,问花一棠,“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花一棠,“我来自青州白氏。” 伯克布笑意更大了,“郎君说笑了,青州白氏乃是广都世家大族,每个人在下都认识,但从未见过郎君。” “在下是白三郎白向的义兄,昨天刚认的。”花一棠两眼弯弯,突然拔高嗓门,“你说是不是啊,白三郎?” 白向扛着一个大包袱推开人群挤了进来,瞪着花一棠,貌似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将包袱往桌上一放,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流了满桌,二十多块羊脂玉牌,一些古董字画,还有一个黑色的漆盒。 白向打开漆盒,里面竟是四五卷房契。 “在下想与坊主赌一把,”花一棠用扇子指了指桌面,除了白向带过来的全部家当,还有伊塔刚赢回来的小型金山,“这就是赌注。” 伯克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郎君想与我赌什么?” “实不相瞒,在下见南乡赌坊风水甚好,四路通顺,五水聚财,颇为喜爱——” 伯克布眯眼:“你想要南乡赌坊?!” “还有你赌坊里所有的人。”花一棠摇扇笑道,扇稍悬挂的金铃叮叮脆响,仿若来自地狱的勾魂钟。 小剧场 车太守:阿嚏!怎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126 12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亥初一刻,广都城太守府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司法参军任冰率一众衙吏严阵以待。 任兵今年三十岁,曾在青州万氏门下当过八年老兵,在沙场上练就了一身武艺,善用双斧,立过数次军功,车太守正是看重了这一点,力排众议,将其破格擢拔为广都城的司法参军。 此刻,车太守正焦急地等待着赵正止的消息,他们计划了近三个月,就是为了能将藩坊区的走私团伙一网打尽,今夜之战,成败在此一举。 “能否攻下南乡赌坊是此次行动的重中之重,”车太守指着坊图,最后一次查漏补缺,“赵正止查到今夜将有大批走私货物入广都港,伯克布会派三分之二的手下保驾护航,南乡赌坊内防空虚,这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任兵郑重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白嵘的案子怎么办?那个花县尉不是说南乡赌坊有线索吗?” 车太守皱眉,“待剿了赌坊,彻查!” 临近亥时三刻,赵正止手下的不良人带回了好消息,一刻钟前,南乡赌坊的大批伙计和打手已抵达码头,人数与赵正止估计的相差不大。 “赵帅已率人盯紧码头,保证万无一失。”不良人道,“只待车太守将贼首伯克布擒拿归案,便立刻将这些虾兵蟹将全部收网。” “甚好!”车太守拍了拍司法参军任兵敦实的肩膀,“伯克布还有他身边的十二护卫,全仰仗任参军了!只能胜,不能败!” 任兵抱拳,“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南乡赌坊共有五层,每一层皆以星辰为名,一层为“太白经天”,招待的是赌本不超过百金的散客,二层、三层、四层分别命名为“荧惑守心”、“星长竟天”、“岁星星降”,每层入驻条件依次递增,二层须有两百金赌资担保,三层要五百金,四层八百金。 若要登上第五层“五星奎聚”,所持赌资不得少于一千金,据说自南乡赌坊开业以来,能登上第五层的客人,只有九十九人。 而花一棠,就是第一百人。 不得不说,五层楼不愧是超级会员才能进来的地方,装修设计处处都透出一个“豪”字,脚下的羊毛地毯洁白如雪,一根杂毛都没有,波斯国纯进口,踩上去如踏云端; 赌桌差不多和花宅的饭桌一样大小,又宽又厚,材质居然是名贵的檀香紫檀,厢房四角摆着七彩琉璃灯,灯火摇曳间,满室虹彩色,让林随安有种梦回现代ktv豪华包厢的错觉。 最神奇的是,林随安居然在此处发现了“凳子”,形状神似现代小饭馆里的方木凳,后侧还有个类似凭几的小靠背。坐上去,小腿能伸直,双脚能落地,林随安险些喜极而泣,苍天啊,大地啊,终于不用席地而坐,压榨屁股和小腿肚子了。 伯克布自上了五层楼后,神态愈发慈眉善目,仿若佛龛里镀金的神像,慢悠悠品着茶,令人布置点心瓜果。 不多时,五层楼的荷官送来了一个小木箱,黄花梨的,没有锁具,里面全是属于南乡赌坊的各式契据:房契、卖身契、租契、借契、银号存契等等。 “这些是我的赌本,不知郎君可还满意?”伯克布笑眯眯问花一棠。 花一棠没理他,反而饶有兴致观察着林随安,“你喜欢这胡凳?” 林随安爱不释手摩挲着凳子腿:“赢了能一起带走吗?”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再加上南乡赌坊所有的家具摆设!” 白向闪了腰,靳若扶额,方刻翻了个白眼,“出息。” 伯克布的笑容明显抽搐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原状,又令人取来几张单据放进木箱,“既然诸位来了南乡赌坊五层楼,便要遵守五星奎聚的规矩。” 伊塔往赌桌前稳稳当当一坐,“说规矩。” “规则与一层楼相同,但是要赌五枚骰子。” “行。”伊塔将所有的金条、金叶子、玉牌、房契往赌桌上哗啦啦一推,“全压。” “好!”伯克布将木箱往赌桌上一推,“跟压。” 荷官送上骰盅,每人五颗象牙骰子,和林随安在金手指记忆中看到的相同,只有数量不同,白十三的记忆里是六枚骰子。 林随安:莫非六枚骰子有什么特殊含义? 伊塔和伯克布同时举起骰盅,哗哗哗、哗哗哗摇动着,众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白向捂着胸口,憋得脸通红,突然一个激灵,赌桌上的二人同时将骰盅放下了。 荷官拔高嗓门高喝:“开——” 两个骰盅同时提起。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过去,同声“哇哦”。 伊塔和伯克布骰盘里的骰子都是五个大红色的“四”字,平局。 白向长吁一口气,拍着胸口哎呦呦叫着,靳若和方刻擦了擦头上的汗。 花一棠笑了,“坊主果然是高人。” 伯克布也笑了,“这位波斯小郎君的确厉害。” 花一棠:“二位赌技不相上下,恐怕五个骰子分不出胜负。” 伯克布:“郎君所言甚是,不若再多加些本钱,再赌一局如何?” “坊主的意思是?” 伯克布身体微微前倾,和蔼的笑意在琉璃灯的光晕中渐渐变得狰狞凶狠,“赌六个骰子,敢吗?” 花一棠歪头,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桌上的已是在下全部身家了,无法再加注了。” “南乡赌坊的规矩,六枚骰子,赌的不是钱,”伯克布笑道,“是命!” 喔嚯!原来六枚骰子是这个意思。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 “啊呀!”花一棠扇子遮住嘴巴,眼睛瞪得滴溜溜圆,惊慌叫道,“在下只是来赌个钱,可不想把命搭进去啊!” “不想赌也行。”伯克布冷笑一声,微一摆手,身后十二名护卫齐刷刷散开,弯刀出鞘,凛凛寒光围住整座厢房,“南乡赌坊的规矩,弃赌者,必须留下所有本钱!” 白向“嗷”一声,抱住了靳若,靳若嫌弃得直翻白眼。 方刻默默往靳若身边靠了靠。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花一棠做西子捧心状,演得甚是起劲儿,“只能硬着头皮赌了。” “好胆色!”伯克布拍案而起,“上六骰!” 荷官狞笑着换了六个新骰子,伊塔上手一颠,神色微变,“里面,塞了水银。” “六骰赌局用的就是水银骰子,”伯克布将骰子往骰盅里一扔,哗哗哗摇了起来,“能赢了这局,才是真本事。” 林随安拿起一枚骰子看了看,“莫非白十六郎也是输在了水银骰子上?” 伯克布“啪”一声将骰盅扣下,“不仅白十六的祖宅和半条命输在了六骰赌局,显赫百年的青州白氏同样也要折在这儿了!” 花一棠挑眉:“白嵘果然在你这儿。” 白向急得蹦了起来:“什么?!阿爷竟在这里?!你们把我阿爷怎么样了?!” 伯克布眼中划过一道戾光,“赢了,我自然会送你们去见他。” 说着,掀起了骰盅,六个血红的“四”字,呈梅花状态,无论位置还是形状都与白十六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原来这就白十六的执念啊。林随安心里叹了口气。 “波斯小郎君,看清楚了,这可是六红大色,”伯克布笑道,“平局也算是我赢哦。” 伊塔攥住手里的骰子,呼吸有些发紧。 “伊塔!”方刻定声道,“别看他脑袋长得大,脑子根本没多少,和猪脑花差不多,不信等会儿我剖给你看。你能赢!” 伊塔怔怔回头,碧蓝的大眼睛里泛起层层波澜。 花一棠:“噗!” 白向:“猪、猪脑?!” 靳若:“方大夫你这鼓励人的法子也太吓人了吧。” 林随安失笑,上前一步,手掌轻轻压住伊塔的肩膀,“我可太喜欢这胡凳了,不想放弃。” 伊塔正色点了点头,“猪人喜欢,那就全都是猪人的!” 他将骰子甩进骰盅,单手持盅,哗哗哗摇了三下,碧蓝的瞳孔微缩,手臂一震一沉,又猛地一抬一抖,骰盅中发出“咔哒”一声,伊塔手下不停,继续摇晃着,琉璃灯的光晕在冷白的肌肤上流动着,晶莹剔透,突然,手腕一震,骰盅中连续发出“咔咔咔咔”几声,“啪”落回了桌面。 伯克布半眯着眼,眼袋疯狂抽动,连带着半边脸也抽搐起来。 伊塔垂着睫毛,轻轻揭开了骰盅。 骰盘里竟然有十二枚骰子,不,不是十二枚,而是六个骰子全裂成了两半,变成了十二面朝上,六面是木棉花,也就是六个“幺”,另外六面是六个“四”。 “□□大红,六幺小红。”伊塔抬眼,一缕金发扫过长长的睫毛,“你输了!” “哇哦!伊塔你是赌神!赌神!赌神!哈哈哈哈!”靳若冲上来抱住伊塔,将伊塔的金发揉成了鸡窝。 方刻长长松了口气,白向瘫在了地上。 十二护卫震惊的目光中,伯克布全身剧烈发抖,豆大的汗珠沿着头皮、发丝、额角、法令纹滑了下来。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清脆悦耳的金铃声仿若伴奏响起,“从此刻起,南乡赌坊的房契、地契、钱银、赌坊里所有人的卖身契,伙计、荷官、小厮、打手,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啊,尤其是这些胡凳,全都归在下所有喽。” 伯克布赫然尖叫:“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十二护卫如梦初醒,弯刀出鞘,围攻而上,突然,他们看到了一道绿色的光,浓烈地、耀眼地泼了过来,绿光中响起尖锐的风,风又将光分割成了锋利的线,线缠住他们的手腕、脚腕,倏得收紧,皮开肉绽,血浆飞溅。 十二个人同时摔在了地上,直到此时他们才看清,那不是线、不是风,也不是光,而是一柄绿色的刀,二尺长,三指宽,刀的主人是那个全程都在看热闹的小娘子,她轻飘飘落在了赌桌上,轻飘飘挽了个刀花,刀刃上的血落在金条和金叶子上,亮得刺眼。 “十净集的第二式,待斩若牲畜,重点有两处,第一,快,第二,更快,”林随安谆谆教导着靳若,“以最快的速度挑断敌人的手筋脚筋,令其避无可避,防无可防,四肢一废,便成了砧板上待宰杀的羔羊。” 靳若苦着脸,“师父,太快了,没看清。” 白向抱着靳若的大腿瑟瑟发抖,“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有林随安在,怕什么?”花一棠摇扇笑道。 白向吞了吞口水,没敢吭声。 你家的林娘子才是最可怕的啊喂! 伯克布瘫坐在地上,全身肌肉僵硬如石,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引以为傲的十二护卫,竟然在一息之间败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更可怕的是,那个小娘子甚至只用了一招,这、这还是人吗?! 等一下,刚刚那个花哨的小郎君说那个小娘子叫什么? 林随安? 林……随……安…… 他想起来了! “你就是以一己之力打败塔塔尔干十八罗汉的林随安?!”伯克布尖叫道。 林随安一听可乐了,她之前还觉得这十二护卫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经他一提醒,的确和东都城塔塔尔干的十八罗汉颇有些神似,都是双数护卫,用的都是番人,皆是看起来凶悍,实际不堪一击。 “你认识塔塔尔干?”林随安踩着赌桌一步一步上前,蹲下身,居高临下看着伯克布,“该不会你的仓库和密室里也全是走私货吧?” 伯克布瞳孔剧烈一缩,看向花里胡哨的少年,“你是花家四郎?!” “哎!在呢!”花一棠摇了摇手。 “好好好,好一个花家四郎!”伯克布大笑起来,他早该想到的,能有这般财力和魄力,又这般张扬花俏的,除了扬都花氏,还能有谁。只是唐国人人皆知,扬都花氏和青州白氏仇深似海,斗得不死不休,他断定扬都花氏不会替青州白氏出头,这才着了道,轻了敌。 “可惜,此处并非扬都,而是广都,是藩坊区,是我们藩人的地盘!”伯克布狠咬牙根,嘴角留下一道青蓝色的液体,一跃而起,眼瞳暴突,口中哇哇大叫,宛若一只发狂的野兽扑向了林随安。 林随安千净唰唰唰荡出三招,尽职尽责讲解道,“一招刀斧断肠,一招割喉血十丈,一招待斩——”她的刀速太快,嘴皮子完全跟不上,招式还没喊完,已经出了五招,“好徒儿,自己看吧,领会精神!” 伯克布的吼声变成了惨叫声,脖颈、肚皮、手腕迸出血浆,林随安自然不会下死手,白嵘大概率在他手上,还要留着此人的命破案,所以只用了四成力,按林随安的估算,这几招下去,伯克布定会丧失行动能力,出乎意料的是,伯克布的抗揍能力出奇的强,几刀下去,非但不退,反倒愈发勇猛了。 林随安觉出不对,想起了郝六家发狂的郝六,厉喝一声“退后”,下手不再客气,直接以刀背使出一招刀釜断肠,打算将人放倒,岂料刀背击打在伯克布的肚皮上,他肚子里咕噜一声,张嘴喷出一道蓝色的液体,劈头盖脸射|了过来,林随安吓了一大跳,足尖飞速点地,狂旋身形堪堪避开,落地时还心有余悸。 这伯克布是属羊驼的吗,怎么还吐吐沫呢?! 伯克布额角、脖颈,眼梢凸起黑筋暴突,眼瞳里弥散着一片奇特的青蓝色,荧荧若鬼,扯出似笑非笑的叫声,速度骤然变得异常惊人,两个闪身冲上来,手作鹰爪状,使出一套眼花缭乱的擒拿功夫,招招直取林随安咽喉。 林随安第一次与人这般贴身近战,对方使的又是她未见过的擒拿手,一时应对不急,连退数步,眼角恰好瞄见众人担忧的眼神,尤其是靳若,抄起若净就要往前冲,林随安心中一凛,她可不能在徒弟面前丢人,高呼,“好徒儿,你不是一直想学破定吗?今天为师给你示范一次!” 说着,将手中的千净向外一抛,靳若大惊失色,连退五六步,慌乱接住千净,险些被千净的重量坠得趴在地上,“师父你疯了——我的娘诶!” 在靳若接刀的一弹指间,林随安改变了攻击方式,双掌交叉,啪啪抵住伯克布的手腕,十指弯曲做鹰爪状,气沉丹田,沉腰下马,双手逆缠,反钳住伯克布的双手,伯克布闷哼一声,反手又钳林随安,林随安滴溜溜一个转身,肩膀神奇换了个位置,竟是挣脱了,双掌顺缠,旋身又向伯克布抓去。 一时间,二人腾挪闪转,攻防数次交换,双肘、双臂、双腕击打声不绝于耳。 众人全都傻了眼,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出来了,林随安此时用的招式,与伯克布十分相似,或者说,随着二人对招的次数越来越多,林随安的招式越来越像伯克布,渐渐地,变成了五分像、七分像、八分像—— 靳若骇然变色,“莫非,所谓的破定其实是——” “所谓破定,就是预判敌人之预判,”林随安道,“若想知道敌人的预判,就要知道敌人的招数,若想知道敌人的招数,就要先学会敌人的招数——” 林随安目光紧紧盯着伯克布的眼睛,她猜到伯克布可能与郝六一样,吃了某种能强化力量和速度的药物,所以眼睛呈现出奇异的青蓝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眼白中颜色越来越淡,速度也越来越慢,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惊恐。 “怎么可能有人在几息之间就学会我的擒拿手,不可能!不可能!!” 林随安笑了:她当然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学会敌人的绝学,只是利用她超强的眼力、力量、速度和模仿力学个形似,说白了,唬人罢了。 破定的精髓,归根到底,就是心理战。 模仿敌人的攻击招数和套路,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当人的大脑一片混乱之时,身体会先大脑一步做出判断,肌肉记忆便会占据身体控制权——这一点林随安深有体会——更妙的是,伯克布用的药会加深大脑的混沌程度,如果此时,对面有一面镜子,潜意识就会照着镜子演练招数。 林随安现在就是伯克布的镜子,只要她持续不停模仿对方的招数,并能一直立于不败之地,当某一瞬间,伯克布心理崩溃,她的上一招,就是伯克布的下一招—— 伯克布眼中的青蓝色已尽数消散,惊惧恐怖之色也到了最浓,躲开林随安一招黑虎掏心之后,大喝一声,使出了一招黑虎掏心。 来了,等的就是现在,预判敌人之预判——破定! 林随安眸光一闪,侧身滑步,轻松避开,双手咔咔两声抓住了伯克布的手肘和手腕,呼一下抡起一圈,轰一下扔了出去。 伯克布暴突着一对儿眼珠子,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飞过赌桌,越过躺在地上的十二护卫,撞碎了厢房大门,圆滚滚的身体好似个大肉丸,沿着楼梯一路咚咚咚滚到了一层正堂,正好停在了大门前。 好巧不巧,赌坊大门砰一声被撞开,车太守和任参军率领几十名衙吏手持钢刀火把涌了进来,厉声高喝道: “太守府擒贼查案,闲杂人等速速避让,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赌坊内外一片死寂,楼下的赌徒和打手们齐刷刷瞪着车太守一众,衙吏们怔怔瞪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伯克布。 “啊呀,这不是车太守吗?”楼上传来明亮如晨光的嗓音,车太守愣愣抬头,看见花一棠趴在楼栏上,宽大的袍袖随风飘荡,兴高采烈摇着小扇子,“伯克布刚刚不小心将整座南乡赌坊输给花某了,您来的正好,顺便帮花某办个更名手续呗。” 车太守:“诶?!!”:,, 127 12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车太守此行收获颇丰。 南乡赌坊后院的仓库里搜出大量的走私物,私盐、茶叶和香料占大头,一箱一箱从库房里抬出来,很快就码满了整座院子,任参军从五层楼里搜到了走私的账册,车太守献宝似的送来给林随安。林随安瞄了一眼,里面一半是大食文字,看不懂,另一半虽说是唐文,但依然看不懂,颇有些尴尬。 “此等琐事何必劳烦林娘子,花某瞅瞅就行了。”花一棠扯过账册哗啦啦翻了起来,看账册的速度令车太守叹为观止。 任参军趁机向林随安行了个礼,“在下广都城司法参军任兵,素闻林娘子武艺超群,今日能得见真容,任某幸甚。” 林随安忙回礼,“任参军客气了。” 太守府的衙吏们正忙着将瘫在地上十二护卫拖出去,十二个人手筋脚筋被齐齐斩断,如今已然成了废人,一动本应是疼痛万分,可不知为何,无论衙吏如何搬动,他们都圆瞪着双眼,紧闭双唇,一声不吭,唯独拖到林随安附近的时候,全身发抖。 方刻双手插袖给伊塔科普,“这些人是受惊过度,得了暂时失语症,靠近恐惧源头时,身体会不自觉作出防卫反应,产生了肌肉痉挛。” 伊塔恍然大悟,“猪人威武!” 任参军干咳一声,凑近些,“任某只是好奇,想多问一句,林娘子是如何制服这十二护卫的?为何他们——” 后半句话没问出来:为何他们被吓成了这般德行。 林随安笑道,“这十二护卫只是看着人高马大,实际上并不难对付,只需速度快些,出其不意,攻其要害即可。” 任参军吞了口口水,他以前曾和其中的四人交过手,这些大食人战斗风格凶悍,不死不休,他在沙场历练多年,见到这样的对手亦是十分头疼,当时他一人对战四人已非常勉强,这林娘子竟然一人独挑十二人轻松获胜,还说的这般轻描淡写,果然来自东都的传闻不假。 “万参军说林娘子有以一敌百之能,任某原本觉得夸张,现在却是信了。”任参军笑道。 林随安大奇,“任参军也认识万参军?” “任某曾在青州万氏待过几年。” 青州万氏的人脉网可太牛了,走哪都能碰到熟人。林随安想。 “啊呀,这可有趣了。我在账簿里居然瞧见了熟人,”花一棠指着账簿笑道,“塔塔尔干。” 众人大惊,同时围了过去,花一棠所指的是正是大食文字记录的部分,蚯蚓爬的文字着实看不懂,唯三认识的便是车太守、花一棠和伊塔。 车太守:“塔塔尔干?莫非是两个月前被大理寺生擒的东都走私犯?我记得是波斯人,因为波斯皇族发了话,被免去了化外人犯的特权,判了重刑。” 伊塔:“哦。是他。” 花一棠:“他们交易的一种香料名为——曲巴巴咔,什么东西?” 车太守:“花县尉有所不知,曲巴巴咔在唐国是禁品,唐国名为画春香,是画春膏的主要原料。” 林随安:好家伙!原来伯克布竟然是塔塔尔干的上线。 一名衙吏跑上楼来,在车太守耳边嘀咕了几句,车太守面色微变,立即请众人一同下楼,来到后院。 靳若果然在那间柴房里发现了密道暗门,里面全是被拐的唐国女子,皆是年轻女娘,竟有五十多人,为了防止她们逃走,全被饿得奄奄一息,都是打横抬出来的。 车太守冷着脸命人将女子送去就医,任参军脸色难看至极,低声道,“车太守,最近两个月失踪的女子都在这儿了,幸好来得及。” 车太守摇头:“还是太慢了些。尽快通知那些报案的父母和家属前来认人。” “是。” 林随安看着车太守的背影,不禁想起了杨都城,想起了埋葬在冯氏私塾地下的皑皑白骨,想起了……祁元笙。 “看来这车太守是有些真本事的,与冯氏文门并非一路。”花一棠低声道,“挺好。” 林随安点头,“嗯。挺好。” 靳若从密道里爬了出来,示意衙吏们帮忙,众衙吏七手八脚拽出最后一个人,竟然不是女子,而是一个男人,全身灰扑扑的,远远看去,只能瞧见一个圆鼓鼓的肚子。白向大叫着“阿爷”扑了上去,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众人忙围了过去,任参军立即认了出来,“是白氏家主白嵘!” 靳若汗流浃背,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泥巴,“饿了这么多天,这位白家主怎么还这么胖——” 白向哭喊:“阿爷,阿爷!你怎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啊!” 靳若:“……” 白嵘挣扎着睁开眼,眼里流出泪来,“三郎,你回来啦——” 白向:“阿爷,你没事吧,阿爷,呜呜呜——” “你……有没有……将花家四郎……狠狠揍一顿啊?” 白向的哭声戛然而止。 众人:“……” “呵呵,看来白家主并无大碍。”花一棠皮笑肉不笑道。 白嵘的目光缓缓挪到花一棠脸上,双眼豁然绷圆,居然腾一下坐了起来,颤颤巍巍指着花一棠,“你、你你——花家四郎!嗝!” 花荣两眼一翻,躺了回去,白向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方刻默默替白嵘把了把脉,“饿了太久,有些营养不良,并无大碍。” 白向:“胡说,我阿爷的嘴皮子都紫了,定是中毒了!” 方刻:“气急攻心晕了而已,让他离花一棠远一点,能活久一点。” 车太守哭笑不得,“快将白家主抬去医馆。” 白向哭天抹泪跟了出去,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赵正止率一众人马匆匆赶回来,向车太守汇报已在码头将伯克布爪牙一网打尽的好消息,听闻伯克布一众乃是被林随安等人擒获的,大为惊叹,衙吏们忙着清点走私货品,方刻打了个哈欠,说想回家歇息了。 就在此时,后院东北角的厢房里突然传出“咚”一声。 周遭倏然一静,众人齐刷刷看了过去。 那是距离柴房最远的一间厢房,原本的门窗皆被厚厚的木板封死,窗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看起来像一间废弃的屋子。 “咚!”漆黑的窗户里又发出一声响动,声音比刚刚大了些,听起来像是什么重物撞击墙壁发出的,“咚咚”窗户颤动了两下,“咚”门也动了一下,“咚咚咚”门板颤动起来。 车太守:“任参军,开门看看!” 任参军率领一众衙吏拆封门的木板,刚走到门前,林随安背后汗毛唰唰倒竖,大喝,“危险,退开!”话音未落,千净出鞘,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了上去。 “咚碰!”一声巨响,门板连带着封门板一起炸开,衙吏们躲闪不及,齐齐被击了个正着,口喷鲜血摔了满地,任参军首当其冲,幸亏战斗经验丰富,第一时间抽刀抵挡,堪堪避过了要害处,但也被门内喷薄而出的巨大力量击得眼前一黑,恍惚间,只觉面前劲风骤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攻了过来,仓皇以刀相抵,“锵”一声,整个人又退了三步,这才看清,与他刀刃相交的是一柄横刀,两尺长,三指宽,漆黑如墨的刀刃。 任参军大惊失色:这、这刀看起来好像—— “退后!”一道风从耳边吹过,任参军背后被什么东西托了一把,人仿若纸鸢般轻轻飘起,呼一下落到了身后两丈之外,正前方,两道人影已经缠斗在了一处。 两柄八分相似的刀,一柄刀刃墨绿,犹如鬼瞳,一柄刀刃墨黑,犹如泼墨,黑色的风和绿色的光在空中激烈交击,激起一朵又一朵火花,忽得向左,忽得向右,忽得在夜色中连成一串,发出令人牙酸的擦擦声。 绿刀的主人是林随安,而黑刀的主人,则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一袭脏兮兮的黑衫,发髻凌乱,面色苍白,嘴角糊着一团青蓝色的液体,像是什么呕吐物,他的刀很快,几乎和林娘子一样快,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眼白变得蓝莹莹的,仿佛被染料涂了一般。 “这是什么人?!”任参军叫道。 “身高一尺八尺六,体重一百五十斤,武器和千净八分相似,”靳若大叫,“是杀害铁海的两个凶手中的一人。” 车太守:“什么?!” 赵正止:“林娘子,我来帮你——” “别过去!”花一棠大喝道,“别添乱!” 众人很快就明白花一棠为何要喊这一句了,林随安和黑衣的男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他们几乎看不清二人的步伐和刀势,偶尔黑衣男子的刀劈空,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沟壑,可见力量十分恐怖。 林随安也有些惊讶,对手的刀法的确来自十净集,速度和力量也不差,再加上这形似千净的横刀,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对面的人,就是仿照她做出来的克隆人。 好家伙,明明是悬疑剧本,居然搞出了科幻剧本的氛围! 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终究敌不过真品。 对于林随安来说,对方用了十净集,反倒是最大的破绽,对战了三十几招,她已经发现了对方的战斗套路和节奏。 黑刃擦着她的脸颊飞过,敌人用了一招半吊子的“迅风振秋叶”,打偏了,很快,下一招就会接“割喉血十丈”,林随安眸光一动,身体向后一仰,避开扫过咽喉的刀刃,身体逆旋,沉腰荡出一刀,以刀背使出一招“刀釜断肠”击中了敌人的腹部。 黑衣男子仿若一个破布袋子飞了起来,巨大的惯性导致凌空翻转几圈,重重摔在了地上,腹部着地,哇一口吐出黏糊糊的血浆,血里似乎还混了些奇怪的呕吐物,红蓝相间,颇为恶心诡异。 车太守、任参军和赵正止第一次亲眼看到林随安的战斗现场,惊得齐齐下巴落地,看着那身姿笔直的小娘子挽了个帅气的刀花,收刀回鞘,皱紧了眉头。 月光落在她眼瞳里,清凛如水,令人心悸。 花一棠摇着扇子,踏着清脆的扇铃声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凝聚在林随安身上的月光衍射开来,散落在他花瓣般的衣袂上,皎洁又艳丽,硬生生将大家的注意力夺去了七成。众人一个激灵,从林随安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林随安哭笑不得看着花一棠,“你干嘛?” “帮你啊。”花一棠清了清嗓子,指着趴在地上的黑衣人喝问道,“铁氏医馆的铁海是不是你杀的?!” 黑衣人胳膊动了一下,撑起脖颈,怔怔看着二人,他眼白中怪异的青蓝色渐渐消散了,与伯克布的状态很相似,貌似又恢复了神志,“千净……之主……求你……救救……救救我大哥……” 说着,手指哆嗦着指向那间黑漆漆的厢房,瞳孔漫上一层晦暗的白雾,脑袋重重撞在了地上。 他死了!林随安瞬间就意识到了,脑中嗡一声,仿佛千万只尖锐鬼爪的指甲挠过铁板,吱吱啦啦撕开一片白光视界: 水汽氤氲中,青面獠牙的巨龙跃出水面,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林随安:诶诶诶?!!:,, 128 12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厢房里是一名黑衣男子,身高九尺二,体型壮硕,手里紧紧握着一柄赝品千净,左脚有旧伤,显然就是去铁氏医馆家杀人的丙男子。不知为何,一直昏迷不醒,似乎中了什么毒,衙吏们忙将此人抬去了太守府,请大夫检查医治。 方刻对死去的乙男子进行了验尸,得出结论,此人的致命死因是心脏血管爆裂,造成大出血身亡,剖开尸体的时候,整个胸腔里积满了血浆。 “总的来说,就是此人血液流速突然增快,冲击了心脏外的一条主要血管,这条血管有两处拐弯,可以想象成湍急的河水冲刷急拐的河道,河道不堪重负,内层河堤出现了细小的坍塌。” 方刻一边比划一边讲解道,“这根血管很特别,有许多层,内层较为脆弱,外层更为结实,当血冲破内层,又无法突破外层时,血液就会在血管层壁间累积,此时的血管类似一个水囊,内层破口就是囊口,血液由此进入血管夹层中,不断积累,囊壁被撑得越来越薄,最后——砰!” 众人吓得一个哆嗦。 方刻嘴角咧开,笑容万分渗人,“血管撕裂,血液喷出,瞬间死亡。” 靳若擦了擦汗,“太吓人了。” 车太守:“为何此人的血液流速会突然变快?” 方刻:“他最后一颗槽牙是中空的,里面藏了药,应该是一种烈|性|药物,服用后,刺激血管扩张,心跳加速,能令人精神极度兴奋,力量和速度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 方刻看了眼林随安,“和郝六的状态很相似,只不过此人服用的药物效果更快也更好。” 也就是说,他们服用的可能是同品类的兴|奋|剂药物,而且背后很可能有个能量产此药的组织。 好家伙! 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 也不知道是这次金手指启动的速度太快,没做好心理缓冲,还是因为金手指里的画面太过玄幻,强烈刺激了脑细胞,看过黑衣杀手的记忆后,她的头就抽着疼,好像脑袋里有个小人揪着脑皮上的神经跳大绳。 花一棠侧目看了一眼,挪步靠近,香囊球的气味让林随安轻松了些。 赵正止推门走进敛尸房,在车太守耳边说了几句话,车太守面色微沉,朝方刻抱拳道,“伯克布和昏迷的男子情况也有些怪异,可否请方仵作一起看看?” 方刻自然愿意,提着大木箱跟着车太守走了。 伊塔和靳若忙不迭跟着去看热闹,花一棠落后几步,拽住林随安,快步走到一处僻静处,从袖子里掏出香膏,用丝帕尖挑了轻轻涂在林随安的太阳穴,又搓热了手指,隔着丝帕替林随安按摩,低声问,“你看到了什么?为何脸色这么差?” 不得不说,花一棠按摩的手艺的确不赖,香膏更是上品,林随安的头疼减弱了不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居然看到了龙。” 花一棠的手指一顿,“哈?” “不过也做不得准,我看到的景象一般都会经过当事人的记忆加工,像杨都城那几个死者,我看到的都是他们吸食五石散之后的景象,仿佛蒙了层白雾,这次的死者生前也服了药,也许是药物效果导致记忆出现了偏差,或者——”林随安指了指额头,示意花一棠将此处也揉一揉,“他这段记忆根本就是幻觉。” 花一棠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挖出一点香膏,轻轻涂在林随安的额头上,手掌压着丝帕揉按,“我觉得这二人与云水河上的杀手有牵连。” “恐怕和净门也关系匪浅。”花一棠掌心的温度着实舒服,林随安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 花一棠突然僵住了,硬邦邦收回手,旁移两大步,递过来一张干净的帕子,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揉、揉好、好了。” “谢了。”林随安擦掉额头多余的香膏,瞄了眼花一棠通红的耳朵,憋笑。 每次她一吹气,他就脸红,真好玩。 伯克布和黑衣人都安置在北院的厢房,方刻和车太守请来的一名老大夫共同会诊后,认为此二人服用过同种药物。 “伯克布心脉受损,又受了重伤,能不能醒过来,只能听天由命。”方刻道,“黑衣人体内有同一种药,只不过是长期小剂量服用,药性浸入五脏六腑,侵入大脑,导致昏迷,我大胆揣测,就算此人醒过来,也是意识混乱,十有是个疯子。” 老大夫:“我觉得此药药性有些熟悉。” 车太守:“您以前见过?” 老大夫摇了摇头,“有相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我以前曾医治过几名患者,他们砍柴时不慎误食了毒果,症状与此人颇为相似,心跳快,发热,还有——” 老大夫扒开黑衣人的眼皮,“眼白呈青蓝色。” 方刻:“竟有此种毒草,我竟是从未听说过。” 老大夫:“诸位来自东都,没听说过也正常。这种毒草乃是青州独有,喜温热,喜阴暗,多生长在潮湿水泽边。茎秆修长,似龙身;叶多为三片一簇,短而厚,似龙爪;果实生在顶端,蓝黑色,晶亮如宝石,似龙目。猛一看去,整颗毒草仿佛画中蛟龙一般,故而名为龙神果。” 花一棠飞速看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大惊:莫非金手指看到的画面其实是这种毒草? “龙神果——龙神……”任参军面色微变,“莫非龙神果最多的地方就是——” 老大夫叹了口气,“没错,虽然龙神果在青州各县皆有产,但最适合龙神果生长的只有那个地方。” 任参军和车太守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花一棠:“车太守有话不妨直说。” 车太守有些犹豫,又看了任参军一眼,任参军重重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青州有一县,自古以来有龙神降临的传说。”车太守道,“最近一年来,愈演愈烈,县内百姓无不信奉龙神,几近疯魔,而龙神果就是此县的特产。” 靳若:“喂喂喂,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伊塔:“我、也是。” 花一棠挑眉,“车太守说的莫非是?” “青州,诚县。” 抵达广都城不过一日一夜时间,破了白嵘杀人案,赢了一座南乡赌坊,查封了大批走私物,端了贩卖人口的团伙,还得到了青州诚县“龙神果”的线索,工作效率之高,连林随安都惊叹了,待案件了结,众人放松下来,这才发觉累得够呛,乘车回了花氏八十八宅,分头回房蒙头大睡。 林随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未时,粗粗算来,竟然睡了八个时辰。大堂里,所有人也皆是刚刚起床吃早饭,方刻显然是被伊塔拽起来的,还没睡醒,边吃馎饦边打盹。 听木夏说,起的最早的是花一棠,辰初不到就起身了,泡了澡、熏了香,挑了身葱绿渐白的轻薄袍衫(木夏:此衣名为冰肌玉骨衫),摆着妖娆的坐姿,摇着檀木镂空雕花的扇子(木夏:此扇名为清凉无汗扇),盯着大门方向,貌似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居然真有人来访,更神的是,来人竟然是白嵘和白向。 父子二人显然精心捯饬过,皆是一袭锦缎紫袍,紫玉簪,白玉石带勒着同款粗腰,挺着同款圆肚子坐在了花一棠的对面。 林随安总算明白为何花一棠宁肯牺牲睡眠时间也要臭美打扮了,感情是料到青州白氏要来道谢,早早做好准备与这俩人争奇斗艳呢。 花一棠笑得风采照人:“白家主赏脸登门,花宅真是蓬荜生辉啊!” 白嵘脸拉得老长:“你和你大哥长得很像。” 一样讨人厌。 “白家主谬赞了。” “三郎说,是你帮我洗脱了凶手的嫌疑?”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呵,好大的口气,那你倒是说说,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家主这是要考我吗?” “我不信你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考上进士,更不信你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查案子,定是花氏给了车太守什么好处,他才帮你破案,替你扬名!” 白向:“阿爷!” “你闭嘴!”白嵘厉喝,“我还没罚你引狼入室之罪呢!” 白向委屈地瘪了瘪肚子。 众人飞快交换眼色。 靳若:“还以为是来送礼的,没想到是来踢场子的。” 伊塔:“蹬鼻子、上脸,不能忍!” 方刻:“说花一棠是狼,我不敢苟同,他分明是狐狸。” 伊塔:“四郎是好看的狐狸。” 林随安:“狐狸精吗?” 木夏:“林娘子果然一针见血。” “噗!” 众人笑作一团。 花一棠的脸黑了,瞪了几人一眼,摇了两下扇子,眼梢长长挑起,笑道,“既然白家主问了,花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若花某能将此案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明白,白家主又待如何?” 白嵘挺起肚子,“青州白氏至此以后与扬都花氏化干戈为玉帛。” “好!”花一棠啪一声合起扇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白家主想问什么,尽管问。” “第一个问题,铁氏医馆的玉牌是怎么回事?” “玉牌虽然是白家主贴身之物,但当夜带玉牌去铁氏医馆的并非白家主,而是白十六郎。所以花某推测,那块玉牌是白十六从白家主处偷来的。” 白嵘瞪大了眼睛。 “白十六的口供上说,案发那日清晨去白家向白家主请安,当时白家主佩戴的就是这块玉牌,若按他所言,白家主便是从早至晚,一整日都佩着这块玉牌,这便不对了。” “哪里不对?” “白三郎说过,白家主极爱玉,所以定对每种玉的品性和养护方法极为熟悉。羊脂玉怕光,若被阳光直射,便会玉质受损,青州阳光炽烈,凶案发生那日又是晴天,白家主断不会整日戴着羊脂玉牌,而会选择其他玉种的玉牌替换。所以,结论就是——白十六说谎。” 花一棠顿了顿,“但白十六能一眼认出玉牌,且言之凿凿,毫不犹豫,说明他对玉牌十分熟悉,再加上他是多年赌徒,便不能猜出,他是偷了玉牌想要当做赌资。” 白嵘没说话。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当夜白家主回房后清点玉牌,发现少了一块,当然,白家主如此睿智,略略一想,也能想到是白十六偷走了玉牌,于是,白家主大为恼怒,急急忙忙去白十六的祖宅讨要。白十六的祖宅位于秋门坊千重巷,从白家主家中过去,穿过秋门坊的百夜巷最近,这也是白家主被目击路过案发现场的原因。” 白嵘神色黯淡了下来。 “可待白家主来到白十六祖宅时,却发现他人不在,便在他房中等候,不料却等来了两个杀手,将你击晕,待你醒来时,怕是已经在南乡赌坊的密室了吧?” 白嵘沉默片刻,摇头,“不……我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十六郎被割断了脖子……血溅上了屋顶……十六郎、那孩子……就这么死了……” 花一棠也沉默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眺望着窗外,此时正值青州仲春时节,阳光正好,一枝桃花在春风中摇摆,仿若孩子灿烂的笑脸。 林随安想起,白十六郎比白向还小了几岁,今年也只有十八岁。 “你可知杀了十六郎的是什么人?”白嵘问。 花一棠放下茶盏,微微叹了口气,“应该是南乡赌坊的打手。白十六郎之前在南乡赌坊五层楼输掉了祖宅,还被狠狠打了一顿,丢了半条命——之后都是花某的推测——有两个打手找到了白十六,说有办法帮他翻本,但要白十六帮他们寻一位名医治病。” 花一棠抬眼看向白嵘,“白十六认识铁海,是白家主介绍的吧?” 白嵘脸色惨白,闭了闭眼,道:“一月前,白十六郎来寻我,说也患了头痛病,那日正好铁大夫在宅中看诊……” 白嵘说不下去了。 这便对上了,据方刻所说,那个昏迷的黑衣人因为长期用药,药性侵入大脑,会导致癫狂,铁大夫常年医治头痛病,定对脑病很有造诣。 但为何他们不自己去寻大夫,非要找白十六的路子? 林随安想了想,也明白了。想必是他们的症状太过奇怪,信不过普通的大夫,更怕不认识的大夫泄露他们的病情,所以找青州白氏的门路。青州白氏就算再没落,也是五姓七宗,若是白氏介绍的病人,大夫定然不敢怠慢。 花一棠:“但那打手病情太重,案发当夜治疗期间,突然发狂,砍死了铁大夫,另一名打手怕尸体上的刀痕暴露他们的身份,所以将尸体砍成了肉泥。白十六吓得半死,带着打手逃回祖宅,不料正好撞见了白家主。” “打晕白家主后,白十六发现玉牌落在了铁氏医馆,于是顺理成章将白家主诬陷为凶手,想着逃过此劫。只是不知是那打手又发了狂,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将白十六也杀了——” “其实,十六郎死的时候,我似乎还看到了伯克布,”白嵘道,“还听到了刺耳的笑声……” 花一棠想了想,叹息道,“青州白氏如今只靠白家主一人独撑,只要白家主成了杀人凶犯,白氏定然大乱,内都不休,大厦倾覆,青州白氏便成了伯克布的掌中之物。想必当时的伯克布很得意吧。” 白嵘:“那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花一棠举起茶盏,敬了白嵘一杯,“为了以防万一。活着的白氏家主可比死了的有用多了。” 白嵘沉默片刻,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得差点没厥过去,“这是什么茶?!” “我家伊塔的独门煮茶手艺,放眼唐国,没有第二家。”花一棠笑道,“白家主,满意吗?” 白嵘重重放下茶盏,踹了一脚旁边的白向,“还不速速拜见你义兄?” 白向:“诶?!阿爷,花四郎比我小——” “快拜!” 白向委委屈屈站起身,委委屈屈抱拳,“青州白向,拜见义兄……” 花一棠笑成了一朵花,起身捋了捋袖子,大步上前扶起白向,“三郎不必多礼。义兄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见面礼——木夏!” 木夏飞快退了下去,不多时又抱了个黄花梨的箱子回来。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伯克布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南乡赌坊的房契、地契等等。 “这是昨夜你与义兄一同赢回来的,送你了。”花一棠拍了拍箱子道。 白向下巴掉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合适吗?” 花一棠语重心长道,“白十六郎虽是被人杀害,但究其根本,仍是因为一个赌字。以后,你还是莫要开赌坊了。白家主喜玉,不妨就做玉器生意吧。” “好好好,多谢义兄!义兄威武!”白向一把抢过木箱,叫得又甜又脆。 白嵘瞪着一双眼珠子,怔怔看着花一棠半晌,又看了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长长叹了口气,朝花一棠郑重行了个礼。 后生可畏啊…… 花一桓要的只是他们青州白氏的地盘,而这个花一棠想要的,竟然是青州白氏的人心。 小剧场 十日后,扬都,花氏大宅。 花一桓正盯着唐国地图发愁,唐国五大都城中,花氏商业版图占了四城,唯独广都城久攻不下,回想起来,当时年轻气盛,对青州白氏下手太狠,不慎结了仇,如今……不好办了啊…… 花一桓举着毛笔,在广都城上空转悠,有些犹豫不决。 要不,干脆将青州白氏一举灭了? “家主家主家主家主!”伊梅尔举着一卷轴书冲了进来,吓得花一桓差点一笔勾去广都城,“青州白氏家主白嵘来信了!” 花一桓放下毛笔,抬头,半晌,“哈?”了一声。 伊梅尔迫不及待展开轴书,飞快扫了一遍,总结出中心思想: “白家主说,花四郎帮他洗脱了杀人凶犯的嫌疑,非常感激,便让白家三郎白向认了四郎做义兄。” 花一桓:“哈??” “白家主还说,以后愿意与花氏精诚协作,在广都城开拓市场,合作共赢。” 花一桓:“……” 伊梅尔收起轴书,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家主,这白家主突然来这么一出,不会是有诈吧?” 花一桓用毛笔头挠了挠额头,和花一棠用扇子挠额头的动作一模一样,笑道,“白嵘早就撑不下去了,正好趁机就坡下驴,向花氏示好。” 伊梅尔点头:“家主所言甚是,如今广都城藩人势大,青州白氏若再不找出路,很快就会被吞并殆尽。与花氏合作,是他最好的选择。” 花一桓看着地图上的广都城,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多个盟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伊梅尔感慨:“不得不说咱家四郎真是了不起,不仅考得一甲进士,封了官,顺路还帮咱们拉拢了青州白氏,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花一桓失笑:“那臭小子的运气,的确不同凡响。” 伊梅尔:“对了家主,听说林娘子在广都城大展身手,擒获了伯克布!” 花一桓一怔:“是上次和咱们在港口抢生意,身边跟了十二个难缠的护卫,打伤了咱们二十三个兄弟的——伯克布?” “就是他!被林娘子打成了猪头!该!” 花一桓皱紧了眉头,原地转了两圈。 伊梅尔:“家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立即传信给四郎,就说给林娘子的月俸再加五百金。” “诶?!” “此等豪杰,定要好好将人留在四郎身边,万万不能被他人抢跑了!” “家主睿智!” 林随安:阿嚏!谁念叨我? 白嵘:阿嚏!怎么突然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129 12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离开广都城的这一日,是个雨天。 连绵的雨丝串起天空和大地,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雨天特有的苦味,道边的大树被洗得翠绿,枝杈上散着半开不开的小白花,又有点香。 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每座都城都外必有一个十里亭,为文人墨客为友人饯别送行的胜地,广都城外也有。出东门沿着官道向西走十里,远远就能看到八角的凉亭,石桌石凳脚下长满了苔藓。 广都城的饯别宴无需奢华,但一定要讲究,八菜四汤,一壶浊酒,有两种原材料必不可少,分别是鱼和蛇,取“如鱼得水”、“飞龙在天”之寓意。 今天是车太守做东,任参军和赵正止作陪,蛇肉选了青州碧蛇,肉质鲜美,极有嚼劲,大家都吃得挺欢畅,唯有靳若过不了心理大关,一口未动。 车太守端着酒杯,先吟了首诗,“南行路迢迢,梅雨心渺渺,与君离别意,思来泪沾巾,”幽幽叹了两声,“之前车某听信了谣言,以为花家四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怠慢了花县尉,还望花县尉莫要见怪!” 花一棠笑道,“并非谣言,花某的确是扬都第一纨绔。” “花县尉大度!”车太守又道,“林娘子,车某之前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林娘子多多海涵呐!” 言罢,还用用袖口按了按泛红的眼角。 林随安笑得干巴巴,“车太守言重了。” 太夸张了,就算她是暗御史,也不用演得这般依依不舍吧?鸡皮疙瘩落了满地啊喂! 车太守吸了吸鼻子,又举杯敬其他人,“诚县气候较广都更为潮热,易生瘴气,诸位此行,定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方刻等人硬着头皮应付。 酒过巡,车太守觉得感情抒发地差不多了,总算开始说正事。 “诸位此去诚县,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尤其是进入诚县之后,定要小心门户。” 林随安一听来了精神,“莫非诚县也有山匪横行?” 靳若:“山匪有悬赏吗?” 赵正止:“林娘子说笑了,诚县那穷山僻壤,山匪都不屑去。只是传说那地界有龙神驻守,颇有些邪门。” 任参军:“诚县不到一年时间,换了四任县尉,皆称是罹患怪病暴毙而亡。” 林随安飞快看了车太守一眼,车太守心领神会,小声补了一句,“后两任县尉都是吏部特别指派的,不料一去不回,着实蹊跷。” 喔嚯!这诚县县尉的死亡率有些高啊。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吹了吹蛇汤上的油花,挑起眼梢,“四任县尉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诚县县令难道没给朝廷一个说法吗?” 车太守:“花县尉有所不知,诚县县令裘良是当地人,年过六旬,身体孱弱,常年告病在家,不管事的。” “那诚县的县务由谁负责?”林随安问。 任参军:“年前诚县主簿朱全临告老致仕,举荐他的侄子接替主簿之位,大约是新主簿在打理。” 花一棠:“莫非新主簿也是诚县人?” 赵正止:“诚县有两大姓,一姓为朱,一姓为裘。” 林随安:好家伙,县令姓裘,主簿姓朱,感情这诚县的官员都是自家人。换句话说,不止一条地头蛇,而是地头蛇蛇窝啊。 “其实县令管不管事也无大碍,诚县一直以来都是乡贤自治。”车太守意味深长看了花一棠一眼,“花县尉此去只要与这些乡绅搞好关系,万事无忧。” 花一棠笑了,“巧了,花某最擅与人攀关系。” 车太守点头,看了眼天色,起身施礼,“林娘子如有所需,尽可派人传消息给我,车某定会助林娘子一臂之力。” 林随安这次可真有些受宠若惊,忙抱拳道:“多谢!” 任参军和赵正止同时端酒起身,“祝诸位一路平安!” 过了十里亭向南再走二百里,便是诚县。越往南走,官道变得愈发崎岖不平,再加上连日多雨,道路泥泞,马车行驶速度越来越慢。这个时代的马车可没有什么减震装置,林随安被颠得骨头都要散了,很快变成了方刻的盟友,每日在车上睡得昏天暗地。 偶尔颠得狠了,醒过来,看到对面的花一棠闭目养神,脑袋随着车轮的哒哒声左摇右摆,像个萌萌哒的车载公仔。 林随安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每次花一棠这个造型,就表示他又在想什么馊主意。 在泥水和雨水中奔走了整整六日,终于到了诚县地界,缠绵多日的雨停了,露出了久违的蓝天。 午后炙热的阳光敷在脑门上,林随安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推开车窗,一面“茶肆”的旗幡迎风招展。 这是一个官道边的野茶肆,设施十分简陋,一个茅草棚,一个土灶,一口大铁锅,粗瓷茶碗,茶肆旁有棵茂盛的大槐树,树下喝茶歇脚的都是庄稼汉子,五一群,席地而坐,手边搁着锄头,大口喝茶,大声聊天,很是热闹。 茶肆摊主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看到林随安等人驾车而来,便知是贵人,忙利落擦净桌子,从草棚下取出六个稻草蒲团送过来。 草蒲团原本垒在灶头壁边,用土灶的热气烘着,还算干燥,只是林随安身上是潮的,坐在上面,感觉腚|下一片潮热,颇有些不适,蜷起一条腿,尽量让胯|下通通风。 木夏不太高兴,上个驿馆刚买的蜜饯干果居然长毛了,靳若和伊塔负责赶货车,累得腰酸背痛,趴在桌上动都不想动,方刻将他的大木箱背出来,摆在旁边晒太阳。 身娇肉贵的花一棠坐得四平八稳,他换了身窄袖改良版胡服,根据木夏的说法,之前的大袖子太吸湿气,穿着又沉又累赘,为了搭配衣着,簪子也换成了普通的桃木簪,扇子换成了素面白扇。 这身素净的打扮将花一棠的五官凸显得愈发俊丽明艳,做个比喻的话,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地里长出一颗白玉雕琢的大白菜,低调得十分耀眼。 上茶的小女娘年纪和伊塔差不多,应该是摊主的孙女,身形窈窕,皮肤嫩得像豆腐,忍不住盯着花一棠瞧,靳若憋不住笑了,小女娘脸腾一下涨得通红,扔下茶碗、茶叶和茶壶跑了。 茶叶是散茶,没有煮茶的茶釜、风炉等器皿,伊塔黑着脸要去马车上找茶具,林随安手疾眼快抓了几把散茶扔进茶碗,开水一冲,端给众人,“入乡随俗,尝尝这散茶也没什么不好。” 众人都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尝试,林随安首当其冲喝了一口,整个人都感动了。 虽然比不上现代的茶叶清香,有些涩苦,但起码不咸不酸不辣不麻,没有葱花大蒜生姜胡椒栗子壳,像个正常的茶了。 伊塔看到林随安的表情,端起茶碗,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眉头舒展,又喝了一口,盯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花一棠品了一小口,怔住,“茶味虽淡,但回味无穷,不错。” “客人是外乡来的吧,这可是我们诚县特有的百花茶,解渴祛湿还开胃,多喝点。”摊主哈哈笑道。 “老人家,好茶!”林随安笑着回礼。 庄稼汉也凑起了热闹: “小娘子爽快,咱们这儿百花茶的确是好茶,哈哈哈哈。” “几位有眼光!” “来来来,我敬这位小郎君一碗!” 花一棠笑吟吟举碗遥遥敬茶,庄稼汉子喝完茶,又嘻嘻哈哈自顾自聊了起来。 花一棠深感欣慰,“看来此县百姓热情好客,性情良善,民风淳朴,花某在此地定大有可为!” 靳若斜着眼道:“车太守暗示的已经很明显了,有问题的是那个裘姓县令和乡贤。” 方刻:“最有问题的只怕还是龙神果。” 林随安给花一棠添了半碗水,“你有何打算?”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发现扇面居然起了霉斑,尴尬合起,低声道,“花某以为,此次诚县之行,需隐瞒身份,乔装入县探查。” 靳若:“嘿嘿,姓花的你就是怕死吧?” 花一棠承认地十分爽快,“花某自然是怕的,不过有林随安在,想必花某性命无虞。” 说着,朝林随安飞了飞眉毛。 林随安:“……” 难怪这家伙突然转了性,抛弃了他那身标志性的花哨穿戴,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最主要的是,咱们初来乍到,对此地境况不明,若不事先摸个底,恐怕会吃大亏。”花一棠道,“而且有的事儿,唯有从下面查起,”手指点了点桌子,“方能查个清楚明白。” “你打算乔装成什么身份?”林随安问。 花一棠想了想,“诚县是下县,又位处偏远,穷乡僻壤的,说来做生意恐怕不妥,要不——”滴溜溜的眼珠子依次掠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方刻身上,“开个医馆?” 方刻脸埋在大茶碗里,没同意,也没反对。 花一棠开始兴致勃勃为众人安排角色,“方刻是来自东都的名医,伊塔和木夏是医馆的学徒,我和靳若是小厮,至于林随安——” “扮成名医的夫人如何?”靳若一脸坏笑道。 方刻喷出一口茶。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花一棠一串连珠炮,“那个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妹妹,对,扮成方大夫的妹妹合适。” 方刻松了口气:“嗯。妹妹,行。” 林随安耸肩,“我都行。” “那就这么定了。”花一棠拍板,“待入了诚县,靳若找个好地界,租个带宅院的店面,木夏和伊塔负责购置所需物品,方大夫去询问开设医馆所需手续,我陪林随安去逛街。” 众人:“……” 林随安哭笑不得瞅着花一棠。 花一棠:“咳,我的意思是,我和林随安去探查。” 众人:我信了你的邪! 官道上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五匹高头大马扬尘而至,来人是五名黑脸汉子,腰挂横刀,满面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 摊主老大爷送上同款草蒲团,小女娘摆上茶碗、茶壶,正要放茶叶的时候,其中一名汉子不乐意了。 “这是人喝的茶吗?!这是分明是给狗喝的散茶!” 这一嗓门,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小女娘嘟着嘴,“这是我们这儿的百花茶。” “什么狗屁百花茶!”汉子砸烂了茶碗,“给大爷我上广都的泉茶” 小女娘:“什么泉茶,没听说过!” “小鱼,快过来。”摊主将孙女拉到身后,向几名汉子赔笑脸道,“几位客人是外乡人吧,这百花茶是咱们这儿的特产,大家先尝尝,若实在不喜欢,我给客人换成白水,一样解渴的。” “老,算了吧。”另一名汉子道,“此处又不是广都,穷讲究什么。” “什么鬼地方,茶也没有,酒也没有,连个像样的妓馆都没有,咱们莫不是被骗了吧,这穷山恶水的,能有什么赚钱的活计?”老嘀嘀咕咕,瞥了眼灶台后面的小女娘,砸吧了一下嘴巴,“这一路上,快憋死我了。” 另外四人目光也转向了小女娘,心照不宣对了个眼神,露出了淫|笑。 靳若叹了口气,“我有个不妙的预感。” 林随安托着腮帮子:“情节好狗血。” 方刻:“谁去?” 伊塔:“什么啊?” 木夏:“伊塔乖,小孩子别问。” 花一棠:“急什么,敌不动,我不动。” 靳若翻白眼:“他们动了。” 老狞笑着走向了灶台,说着土得掉渣的台词,“这位小娘子生得如此娇俏,在这穷苦之地卖茶着实委屈了些,要不随我去东都享清福?” 靳若拍案而起,“呔,你——”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哗啦一声,那豆腐般的小女娘突然舀起一瓢开水泼在了老脸上,老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捂脸倒地,紧接着,老大爷抄起胳膊粗的木柴劈头盖脸在老背上一顿乱砸,几下就打得血肉模糊,其余四名汉子大惊失色,抽出横刀前冲,树荫下歇息的庄稼汉子一跃而起,抄起锄头也冲了过去,和四名大汉斗了起来。 四名汉子的确有些武艺,但耐不住庄稼汉人多势众,不过几招就败下阵来,被揍得满地打滚,最惨的还是老,脸烂了,腿也断了,头被开了了血口子,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老大爷一边揍一边喊,“哪来的狗屎东西,竟敢打我孙女的主意,找死!” 小女娘一边踹一边叫,“我辛辛苦苦采的茶,竟然还敢嫌弃?!” 几个庄稼汉也喊,“娘了个腿!竟敢来咱们诚县撒野,往死里揍,让他们好好长个记性!一会儿抬到贤德庄,让几位庄主好好审审,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随安等人瞠目结舌,靳若嘴巴里能塞下个鸭梨,扶着桌子,又慢慢坐了回来。 那边终于打够了,庄稼汉子绑猪一样将五个人捆在锄头上抬走了,老大爷擦了擦脸,小女娘整了整衣领,朝这边露出笑脸。 “几位客人莫要害怕,在咱们诚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安分守己,自然能安居乐业。” 众人沉默片刻,齐刷刷看向花一棠。 靳若:“百姓良善?” 方刻:“热情好客?” 林随安:“民风淳朴?” 木夏握拳:“四郎定大有可为!” 伊塔:“威武。” 花一棠扯了一下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130 13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诚县的地理位置很奇特,南靠山,北朝湖。湖叫龙神湖,面积很大,一眼看不到边,更像是海。阴天的时候,水是灰绿色,晴天的时候,水是碧蓝色,从岸边望过去,水中的小鱼犹如宝石般游来游去,水底青石清晰可见,到了水深处,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龙神湖正北方,是一片连绵的群山,植被异常茂盛,名为诚山。半山处建有一座宏伟的龙神观,据说千年前有一游方道士途径龙神湖,见到龙神显圣后,兴建了此观。诚山和诚县也因此而得名,取“虔诚”之意。 诚县为下县,与南浦县同级,共有十二坊,县中央位置的三坊以三岛“方丈”、“蓬莱”、“瀛洲”命名,这三坊将县城分为南北两部分,另外九坊则以“九泽”为名:“雷泽坊”、“大陆坊”、“彭蠡坊”居北,“孟渚坊”、“大野坊”、“震泽坊”、“荥泽坊”、“云梦坊”、“菏泽坊”居南。 当地百姓为了方便称呼,将中央三个坊区共称为三岛坊,北面三坊叫北三坊,南边九坊称为南九坊。三岛坊南北各有一条大道,北道名为四海道,南道为五湖道,也是诚县最热闹的两条大街,都能直通东西城门。 另有南北两座城门,临湖的叫龙门,靠山的叫诚门,龙门最为特殊,每年只在龙神祭开放,方便全程百姓去龙神湖边瞻仰龙神显圣。诚门直通诚山的龙神观,每逢初一、十五,皆是诚县百姓登山拜庙的日子。 “龙神观的地位在诚县不同凡响,每月的初一,诚县百姓皆要去庙中献上供奉,如有不从者,三日内,必遭龙神天谴。”靳若指着刚画好的诚县坊图介绍道,“听说龙神湖岸边设有祭祀高台,龙神祭当日便能在此高台上见到龙神真身现身。” 花一棠下巴抵着扇子,“龙神祭在什么时候?” 靳若:“每年的具体时间皆不相同,由龙神观观主公布,差不多就在四月中下旬。今年的龙神祭具体日期还未出来。” 花一棠笑了,“这倒是有趣了。” 的确有趣,一般的祭祀日都是固定的日期,还从未遇到祭祀日还能灵活调整的。林随安心道。 “来来来,东西都搬进来,”木夏站在门口指挥道,“这些药柜放在前宅,那些衣柜放在后宅,伊塔,你带他们进去。” “小心、小心,别磕磕坏坏了。”伊塔操着卷舌唐语领着个力夫进来,搬着药柜、衣柜、木箱、床架等等,门外两辆牛车等着卸货,木夏举着轴册,皱着眉头在上面勾画,一边勾一边摇头。 林随安颇为过意不去,起身想去帮忙,被花一棠拦住了。 “你若抢了木夏和伊塔的活计,他们可是要生气的。伊塔若是生气了,咱们就没茶喝了。” 靳若:“那岂不是正好!” 花一棠无奈,“方大夫喝不上茶,也要生气的,方大夫生气了,咱们这医馆还开得起来吗?” 靳若:“……” “重点是,木夏若是生气了,咱们可就没饭吃了。” 靳若:“有道理!” 林随安默默坐了回去。 吃饭可是头等大事,万万不可儿戏。 花一棠示意靳若继续。 靳若:“诚县位处偏远,只有一条乡道通向外面,比较闭塞,百姓大多都是自给自足,没有成规模的坊市,蓬莱坊就是最大市集区,仅有的商铺、市肆、杂货肆等几乎都聚集在此,我走了好几家,就这一户地段是最好的,园子也敞亮,当然租金也是最贵的,嘿嘿,一个月一贯钱,姓花的,这钱你可要双倍给我,我转了一整天,腿都要跑断了,怎么着也该有个辛苦费吧!” 花一棠摸出一片金叶子扔给靳若,靳若乐呵呵揣起来,又道,“还有有一点很奇怪,我走遍了诚县,只看到了一家医馆,门窗紧闭,完全没看到人,莫非这诚县的人都不生病,也不看病的吗?”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额头:“方大夫去县衙办理医馆行医手续,为何这么久还没回来?” 林随安:“迷路了?” 靳若:“这么近,不能吧。” 靳若租的宅子位于蓬莱坊的主街,出了坊门,过了四海道,就是县衙所在的大陆坊,按方大夫的脚程计算,一个来回最多半个时辰,可方大夫去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影。 林随安探头看了看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运货的车夫急忙铺开遮雨布,搬货的力夫加快了速度,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天空暗得几乎要压下来。 “我去接方大夫吧。”靳若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把油纸伞,一溜小跑奔出大门。 花一棠走到门口看了看,撑起另一把油纸伞,对林随安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出去探查一番如何?” 此言正合林随安的意,木夏和伊塔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她在这儿闲待着实在难受,正好出去溜溜。可翻了半天,没找到第三把伞。 “雨不大,一把伞足矣。”花一棠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一起走吧。” 林随安觉得也是,这点毛毛雨就不必矫情了,往花一棠伞下一钻,出了大门,可走了两步,就觉出不对味儿来了——这伞也太小了吧啊喂! 她和花一棠几乎是胳膊挨着胳膊,半个肩头还露在外面,花一棠更惨,半个身子被雨淋了,林随安扭头就想往回走,花一棠突然拽住了她的袖子。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敛去笑意,扯着林随安的袖口,将她一点点拉回伞下,慢慢向前走去。 林随安懂了:这货有心事。 罢了,念在他们出生入死的革命友情,陪陪他吧。 他们租的宅院在两家店铺中间,左边是杂货肆,右边是茶肆,大约是因为下雨,两家店都没什么人,茶肆的掌柜坐在柜台后面,兴趣寥寥扒拉着算盘,柜台后的茶牌上只写了两种茶,广都泉茶(上品,中品,下品),百花茶(上品、中品、下品),下品百花茶旁边还挂了个“售罄”的红字黑木牌。 花一棠注意到林随安的目光,脚步顿了一下,林随安忙摇头道,“不喝茶,好奇瞅瞅。” 花一棠垂眼,继续向前走。 过了茶肆,又有几家铺子,分别是肉肆、布行、铁器行、药行。药行封着门板,牌匾上积满灰尘,看样子已经倒闭了。拐了个弯,便到了街尽头,坊门伫立,夯土坊墙歪歪扭扭的,长满了草,中间还少了几块,像个豁牙的老太太。 出了坊门,沿着四海道继续走,花一棠步子很稳,腰身挺得笔直,和平日里摇曳生姿的风格大相径庭。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林随安也只能陪着他不说话。 伞骨的影子将伞内外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外面,是昏暗的天空和安静的街道,里面,只有她和花一棠。 雨点落在昏黄色的油纸伞面上,乒乒乓乓,很好听。 听着雨声,林随安突然有些恍惚,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花一棠时他的样子——他似乎又长高了些,大约是没了宽大袍衫的遮掩,肩膀更宽了,握着伞柄的手依然白皙如玉,骨节愈发棱角分明,走得这般近,隔着衣衫都能感觉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热量。 “诚县共有百姓九百余户,”花一棠突然出声,吓得林随安一个激灵,就见花一棠眸光悠远,透过重重雨帘望向暗沉的诚山,“十二个坊区,只有一坊有市集,商铺、商肆的数量比同等级的下县差了五成。”微微蹙紧眉头,“这不合理。” 林随安点头:“南浦县也是下县,我去过南浦县的东市,规模大很多。” 花一棠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从林随安的角度看过去,他利落的下颚线上竟然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林随安觉得有些不自在,默默旁移半步,花一棠诧异看过来一眼,举着伞靠过来半步,林随安又挪开半步,花一棠再贴近半步,林随安再挪,花一棠一把攥住林随安的手腕,“别动,小心淋雨。” 林随安:“伞太小,挤得慌。” 花一棠怔了一下,突然移开一大步,伸长胳膊,将伞远远撑到了林随安的头上,细细的雨丝落在通红的耳廓上,烫成了水蒸气。 这次轮到林随安诧异了。 莫非这货刚刚一直没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师父——”靳若远远跑了过来,“县衙的衙吏说开医馆是大事,诚县主簿要亲自去看看,已经和方大夫一起去了蓬莱坊——你俩干嘛呢?” 花一棠把伞往林随安手里一塞,自己钻到了靳若的伞下,靳若一脸嫌弃,“我要和师父一把伞。” 花一棠:“想得美。” 说着就拽着靳若往回走,两条大长腿抡得飞快,溅了半身泥水。 林随安怔怔握着伞,伞柄上还留着花一棠的体温,热乎乎的,敷得掌心发痒,忙换了一只手,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舒服了些。 那个在九初河畔初遇的中二期小少年,长大了啊。 小剧场: 一刻钟前。 厢房里,伊塔在刚买来的衣柜里发现了五把新油纸伞,看着外面的雨天,莫名其妙挠了挠头。 “这么多伞,为何,在这儿?” 大门外,木夏望着同撑一把伞离开的二人背影,老怀欣慰,几欲落泪。 四郎,加油啊!:,, 131 13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方刻来到县衙的时候,发现整座县衙除了一个值班的不良人,居然完全没人。 不良人大约二十多岁,有胡人血统,一头咖色的小毛卷,裹着黑色的头巾,说话也带卷舌音,方刻觉得挺亲切,详细问了问,这才知道原来诚县县衙每日只上半天班,辰正至午初为工作时间,下午休息。 本打算明日再来,不料那不良人听到方刻是要开医馆,突然就来了精神,千叮咛万嘱咐让方刻在县衙候着,自己去请主簿。 方刻觉得很奇怪。 按他在河岳城开医馆的经验,医馆行医开馆这等小事,只需县衙的司户尉简单审核批复即可,何须劳烦主簿。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主簿终于到了,自称姓朱,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长了张大饼脸,五官从侧面看过去几乎没什么起伏,眼睛挺大,鼻头也挺大,挂着一双黑眼圈,先是将方刻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才开口问道: “是你要在诚县开医馆?” 方刻:“是。” “真要开医馆?” “是。” “的确是开医馆?” 这人是聋了还傻了,怎么尽说车轱辘话。 方刻不耐烦了,“快点!” “不急不急,”朱主簿原地踱步,“你是外乡人?” 方刻:“今日刚到诚县。” “哦,”朱主簿又踱了几步,“铺子是租的还是买的?” “租的。” “租在何处?” “蓬莱坊仙姑街。” “带本主簿去瞧瞧。本主簿要仔细审查一番。” 方刻觉得这个朱主簿很讨人厌。 顶着雨回到了蓬莱坊,前堂已经布置的像模像样,伊塔忙着擦药柜,木夏举着轴册转悠,看看这里,摇头,毛笔勾画两下,瞧瞧那里,叹气,再勾画两下,似乎对店里的家具摆设颇不满意。 朱主簿似乎十分诧异,站在门口盯着“方氏医馆”的牌匾瞅了半晌,又进门盯着药柜瞅了半晌,跟随他的胡人不良人大约是见伊塔同属外族,热情介绍自己的名字叫李尼里,被伊塔一脸嫌弃瞪了回来。 木夏迎上前,问清来人身份,热情招待朱主簿落座。 方刻不情不愿坐陪坐一旁,四下望了望,“木棠和靳若呢?” 花家四郎的名号驰名唐国内外,为了避免身份暴露,花一棠想了个化名,叫木棠。方刻觉得花一棠着实没有起名的天赋,这名子比花一棠还难听。 “他们出门了,稍后就回来。”木夏端上来两杯开水,“伊塔今天忙得够呛,没顾上煮茶。” 方刻不太高兴: 喝不到伊塔的茶; 他不擅与人攀谈; 这个朱主簿很奇怪,东瞅西望的,像个不怀好意的贼偷。 “不知这间医馆里共有几人?”朱主簿问。 方刻不想回答,瞅了木夏一眼。 木夏挂上营业笑容,“回朱主簿,除了方大夫,还有我和一名学徒,两名小厮,以及方大夫的妹妹,一共六人。” 朱主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四周,“方大夫真要开医馆啊。” 又来了! 方刻叹气:“是。” “……你可知在诚县开医馆,不赚钱啊。” 木夏颇为诧异看了方刻一眼。 这人啥意思? 方刻翻了个白眼:关他屁事,本来也不是他出本钱。 “我家方大夫医术超群,在东都也是赫赫有名的神医。”花一棠大步走进来,朝朱主簿抱拳道,“这位官爷怎就断定我家医馆不能赚钱了?” 朱主簿被花一棠俊丽的容貌惊得呆住了,“……这位是?” “我叫木棠,是方大夫的小厮。”花一棠笑得热情,“敢问这位官爷如何称呼?” 不知为何,看到这小厮的笑容,朱主簿觉得坐着浑身不自在,忙起身回了个礼,道,“在下诚县新任主簿,姓朱名——” “猪|大|肠?!”一声高喝从门口传来,朱主簿一听就怒了,从小到大他最恨的外号就是“猪大肠”,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的地盘上叫这个名字,分明就是找死——哎呦娘诶! 朱主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眼暴突,全身发抖,眼睁睁看着他这辈子最大的噩梦毫无预兆出现在门口,两眼放光走过来,撩袍蹲身,歪着头瞅着,咧嘴一笑,“果然是你,朱达常!” 长眉凌厉,凤眼微挑,不见普通女子的柔美,唯有武者的勃勃英气,还有腰间佩的那柄横刀,两尺长,三指宽,朱达常记得太清楚了,此刀出鞘之时,仿若鬼眸耀亮天地,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林、林林林林随安!”朱达常尖叫,“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突然,头皮一麻,豁然回过神来,“不对,我记得你去了扬都花氏,所以——”嘎巴扭转脖子,看向那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小厮,“所、所所以你是花花花花家四郎,花一棠?!” “啊呀呀——”花一棠眯起双眼,“想不到这么快就暴露了呢?” 靳若:“喂喂,铺子租金我都付了,压一付三呢!” “无妨,”林随安笑道,“这位朱县尉是熟人,待我和他好好聊聊。” 花一棠叉腰,“伊塔,关门!” 伊塔一脚将惊呆的李尼里踹进了屋。 “真是万万没想到,才一年不见,朱县尉竟然成了诚县主簿。”林随安笑道,“想必是在南浦县官声颇好,得了升迁吧?” 朱达常干笑,“不瞒二位,我祖籍诚县,前任诚县主簿是我的叔父,算是蒙祖荫调迁。” 花一棠笑眯眯给朱达常添了杯水,“愿闻其详。” 朱达常幽幽叹了口气,“诚县有个沿袭百年的传统,县令、主簿和县尉需由朱、裘两大姓族的子弟轮流担任,裘县令尚在位,司户尉也属裘氏,朱姓一族近十年没落了不少。回到诚县之时,叔父已然病重,没几日便故去了,他一生未娶,膝下无子,只有我一个侄子最亲,而且族内目前唯有我是官身,所以——” 林随安:“所以你是朱、裘两姓维持平衡的筹码?” “也可以这么说。”朱达常道,“原本司法尉也是朱家子弟,可不知为何两年前突然暴毙,死的蹊跷,之后吏部先后派了三任县尉过来,也不明不白死了。” 花一棠:“为何朱主簿多次提醒在诚县开医馆不赚钱?” 朱达常看了看周围,见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方才低声道,“我回来后发现,县中百姓生病后不去医馆,而是去龙神观求符水,还说龙神观的符水能治百病,还有延年益寿。” 林随安挑眉:喔嚯? 花一棠:“以前也是如此?” 朱达常摇头,“以前县里还是有几家医馆的,这是一年前新观主玄明散人继任观主之后的事儿,此人颇有些本事,百神护体,有天眼神通,能呼风唤雨,所以请的符水特别灵验。” 众人:“……” 靳若:“喂喂,这骗人的法子都老掉牙了,能换点新鲜的说辞吗?” “不不不,诸位恐怕还没明白。”朱达常道,“我原本也是不信的,但两个月前我得了风寒,高烧不退,县里又没有医馆,无奈之下,李尼里只能背着我去龙神观求了符水。” 林随安:“背着你去?” 李尼里:“符水不得带离龙神观,只能病人自己亲自去观里求,当着的观中道士的面饮下。否则就是心不诚,不灵的。” 花一棠:“有用吗?” “嘿,太有用了!”朱达常一拍大腿,“我喝了一次,在观里歇了一个时辰就大好了,而且整个人神采奕奕,生龙活虎,精神的不得了!” 众人对视一眼。 花一棠:“花某真是孤陋寡闻了,想不到天下居然有此种神奇的符水。” 林随安:“若不是我早就认识朱主簿,还以为你是龙神观请来的托呢。” 朱达常苦笑:“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托儿。” 方刻:“那符水是何种模样?” 朱达常想了想,“没什么特别,就是清水,喝起来有些发涩。” 李尼里补充,“装在小葫芦里,说不能见光,还挺贵的。” 花一棠眸光一闪,“要收钱?” “自然是要收钱的,”李尼里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两寸长短,“这么小一个瓷葫芦,三贯钱呢。” 靳若、木夏和伊塔同时“哇哦”一声。 花一棠看向林随安:看来这龙神观是关键。 林随安佯装喝水,避开了花一棠的目光。 花一棠一怔。 朱达常小心翼翼观察着二人的神情,试探道,“花县尉打算何时去县衙上任?” 花一棠垂眸片刻,从袖口里抽出袖珍版的小扇子,也不知道这么窄的袖口是怎么塞进去的,吧啦吧啦摇动着,“啊呀,花某一个纨绔,松散惯了,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断断是不愿起身的,如今突然让花某按时按点去县衙点卯上工,花某着实不适应啊。如今诚县有朱主簿坐镇,花某以为定可高枕无忧,可否请朱主簿容花某先在诚县玩乐几日,松松筋骨,适应适应?” 朱达常宦海浮沉多年,哪能听不出花一棠的弦外之音,自然满口答应,“花县尉请随意!” “至于花某的身份——” “花县尉放心去游玩,朱某就当从未见过诸位。” “那不知诚县除了龙神观之外,还有其它游玩的好去处吗?” 一语双关!花家四郎这是问诚县可还有其他地方有异常。 朱达常赔笑两声,肚子里打起了小九九。 这花家四郎虽然只是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但出身显赫,更是正经的一甲进士出身。此来诚县,十有就是走个过场,来基层镀镀金,待混够了日子,一朝飞升,自是与诚县再无瓜葛。 可他朱达常不是进士,只是个蒙荫入仕的流外官,也没什么本事,估计这辈子最高也只能当个主簿了,他祖籍在诚县,族人在诚县,父母在诚县,他的根在这儿,自然是要给自己好好留条路的。 “朱某离家多年未归,出任诚县主簿一职,尚不足四个月,还未来得及故地重游,无法给花县尉建议,可惜可惜。”朱达常垂首顿足,极力表现得十分遗憾。 林随安放下茶盏,想了想,“龙神湖如何?” 岂料这一问,惊得朱达常一蹦三尺高,连连大叫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龙神湖乃是诚县的圣地,绝不可造次!除了龙神祭之日,万万不可靠近龙神湖三里之内,若是冒犯了龙威,定遭天谴!” “这也是龙神观观主说的?”花一棠问。 “这是诚县上千年的规矩,万不可破!”朱达常正色道,“诸位一定要谨记于心!” 朱达常离开之时,已过酉正,木夏匆匆备了晚膳,后院还未收拾出来,条件简陋,只能先在前堂凑合一顿。 当然,这个“凑合”是木夏的标准,八个菜,两个汤,三种主食,还有饭后点心四盘,雕花的新鲜瓜果两盘,靳若吃得肚皮圆滚滚,连打饱嗝,很是满足。 伊塔翻出茶釜居然没煮茶,而是煮了一釜白开水,又在众人的茶盏里放了碾碎的茶沫,小心浇上开水,盯着茶叶变化,一只手在他的香料匣子里抓啊抓,抓得林随安百爪挠心,忙端了一盏跑了,生怕伊塔又想出什么可怕的散茶冲泡配方。 花一棠依着凭几,半眯着眼皮,“诸位以为龙神观的符水如何?” 方刻也眯着眼,双手捧着茶盏,看起来快睡着了,“天底下不会有能治百病的药,要么是那符水不对,要么是朱主簿的病不对。” 靳若:“那符水太赚钱了,我听着都眼红!” 伊塔抓了两颗花椒扔到茶水里,搅了搅,“肯定不好喝。” 木夏:“能见到实物最好。” 花一棠:“要不谁装个病,咱们去观里求点尝尝?” 除了林随安,其余人都默默用死鱼眼瞪着花一棠。 这是什么馊主意,那符水听起来就不对劲儿,若是有毒,岂不是以身犯险,没病找病,没事儿找死? 花一棠干咳一声,“后日就是四月初一,全县百姓都要去龙神观送供奉,咱们正好去会会那位玄明散人。” 众人正色颔首。 花一棠:“既然如此——” 林随安:“散会,收工。” “诶?” 众人一哄而散,欢乐地奔向各自厢房的软被窝,林随安跑得最快。 只有木夏尽忠职守,留在了原地。 花一棠沉默片刻,“木夏,她是不是有点躲着我?” 木夏想了想:“四郎今日得罪了林娘子吗?” “……我哪敢啊。” “那是为何?” 花一棠没吭声。 木夏摇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嘀咕,“俗话说的好,搭档没有隔夜仇,桌头打架桌尾合……”吧嗒吧嗒走了。 花一棠静坐半晌,猛地起身,快步走向了后宅。 林随安当然没有躲着花一棠,她只是有些累了。 今天见到朱达常,让她想起了南浦县的案子,想起了苏城先、罗石川、罗蔻、孟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她穿越之前的世界,和那个名为父亲的人。 厢房是伊塔精心收拾过的,床铺上铺着崭新的被褥,床边的衣柜擦得锃亮,窗户开了一条缝,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光线暗暗的,床头案上只有一盏小油灯。 林随安坐在床边,深深深深呼吸着,她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应该是天气的问题,这里的雨水太多了,害得人多愁善感起来,想起不该想的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她软软倒在床上,脑袋埋在被子里,闻到了新棉花的味道,像暖烘烘的阳光,像花一棠留在伞柄上的温度,像花一棠—— 林随安腾一下坐起身,胸口更闷了,血液中泛起久违的躁动感,这太反常了,出了广都之后,并未进行过什么激烈的战斗,自然也没机会产生什么负能量,为什么会产生心绪紊乱的症状——突然,林随安心头一跳,飞速算了一下千净的养护时间,心头的躁动渐渐弱了下去。 果然,距离上次养护已经过了六日,千净该喝酒了。 从广都城南下诚县,木夏装了个两个大货车,有半车都是十年的满碧酒,占了不少地方。因为满碧,花一棠含泪舍弃了三大箱衣衫。 三十坛满碧整整齐齐码在墙根处,酒坛上贴着红纸,写着“特供”二字,是花氏酒窖从东都快马加鞭送到广都城的。 木夏说,白嵘与花氏达成了合作协议,花氏提出的第一项合作项目,就是在广都城建一所新的满碧酿酒行,以后千净的满碧可由广都城直供。 林随安提起一坛满碧坐在茶案边,小心倒出一盏,细细浇上千净,刀刃泛起醉人的涟漪,层层荡开,又层层弱下。千净的颜色似乎比以前更纯粹了,也更诡异了,转动刀柄时,刀色闪烁变幻,整间屋子都充满了鬼火般的绿光。 就在此时,窗外闪过一道影子,头顶长了长长的犄角,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千净的绿光中呼一下飘了过去,林随安大惊,第一反应就是龙,提着千净一把拉开门板,大喝,“哪里跑——妈耶!” 花一棠怔怔站在门外,双手高举着胡凳,嘴里叼着一卷轴书,轴书绑带散开了,轴页随风飘荡,感情那犄角是胡凳腿,大尾巴是轴书的影子。 林随安:“……大晚上的你搞什么鬼?” 花一棠咬着轴书:“啾啾啾!” “你要进来说?” “啾啾!”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侧身让花一棠进屋,反手拉上门,想了想,又敞开半扇。 花一棠将胡凳安置在茶案旁边,胡凳腿长,茶案腿短,胡凳比茶案高了大半截,摆在一处,十分突兀。 “果然不太搭啊,”花一棠一屁股坐在茶案边,慢悠悠整理轴书,嘴里嘀咕,“果然还是要配套才行。” 林随安坐在对面,“你还真把胡凳从广都带过来了啊?” 花一棠头也不抬,“你喜欢嘛。” “噗通!”林随安心跳乱了一拍,发现自己又胸闷了。 怎么会,千净不是刚刚养护过吗? 花一棠似乎并未发现林随安的异常,埋头整理好轴书,从后背抽出画画用的小四宝,抬眼问,“你想要什么样的胡凳?” 花一棠的眼睛很漂亮,长长密密的睫毛像扇子,眼瞳像水洗过的黑玉,望过来的时候,仿佛盛满了璀璨琳琅的深情。 林随安心里又“噗通”一声,胸闷加重了。 “什、什么?” “我觉得这胡凳设计的不好,四条腿角度不对,坐着不稳,容易摔倒,座面太窄,硌屁股,还有这后面的凭几,一不小心就会磕到尾巴骨,不合适。”花一棠抚平轴书上的龙鳞页,林随安这才注意到,轴书里的页面都是空白的,“所以,我想重新做几个,来问问你的意见。” 林随安喉头有些发紧,“为什么?” 花一棠皱眉:“什么为什么?” “建议花家主在广都建满碧酒酿酒行的是你吧?” “嗯啊。” “为什么?” “广都城是唐国第二大港口,在广都建酿酒行,无需再从东都运送满碧,省了一大笔人工路费,无论怎么算,都是大赚。” “就因为这个?” 花一棠嘿嘿一笑,“顺便咱们也捡点便宜,给千净囤酒方便些嘛。要不然运酒的费用都从我的月钱里扣,时间长了,我也有些吃不消啊。” 林随安胸口的窒闷松开了一些。 “胡凳呢?” 花一棠用毛笔挠了挠额头,“你觉不觉得,咱们唐国的坐姿特别费腿?” “……” “尤其是正坐的时候,时间一长,脚麻腿麻屁股麻,膝盖又酸又疼,每次站起来都要缓半天。” “……的确。” “上次上元节参天楼夜宴,我跪坐太久,起来的时候腿抽筋,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毁了容!” “的确。” “我在南乡赌坊见到这胡凳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咱们若是能将胡凳改良一下,再配上同样高度桌案,那岂不是再也不用坐到脚抽筋了?” 林随安重重点头。 花一棠身体前凑,握紧毛笔,“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林随安将脑海里的凳子、椅子的造型回忆了个遍,郑重提出来自未来先知的建议,“首先,坐下的位置宽大些,最好坐下后边缘位置正好在腿弯处,腿的高度要和大多数人的小腿长度差不多……” “后背要更高,到脖颈下方,两侧要有扶手,嗯,就是放手的地方,座位上可以放厚厚的软垫,后腰处要有靠腰垫,如果能有个脚踏就更好了……” “桌案只要延长桌腿就行了,坐下的时候,双臂能平行放在桌面的高度就正好……” 花一棠半敛着眼睫,将林随安口中各种奇思妙想一一绘制在纸上,一张、两张……五张、六张……十张,十五张……嘴角含着的笑意越来越深,待全部画完,看着林随安闪闪发亮的眼睛,强忍着没笑出声。 她一定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 “甚好,明日就让木夏试着做几个样品。我先回房歇息了。”花一棠干净利落卷起轴书,迈步出门,“啪”一声合上了门板。 来的时候风风火火,走的时候干净利落,还真是花家四郎的风格。 林随安看着漆黑的门板半晌,又看了看花一棠刚坐过的位置,手掌压住胸口,静静感受着,笑了。 她的心悸和胸闷不药而愈了! 果然是因为千净没喝酒的原因。 厢房外,花一棠单手握着卷轴,背靠着外墙,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成了落寞。 夜雨声好似一面湿漉漉的布巾,将他紧紧裹在了里面,轴书绑带静静地垂着,尾端落在了雨里,风吹不动。 果然,只要被她发现他过了那条线,她就会偷偷地躲起来…… 小剧场: 木夏掀开窗缝,观察半晌,收回目光,无奈摇头。 他家四郎平日里挺聪明的啊,林娘子平日里看着也挺精明的啊,怎么搞成这样…… 一个明明不傻,偏要装傻。 另一个,哎呦天哪,搞不好是真傻。 木·十四岁的身体操着四十岁的心·花家四郎贴身侍从·未来花氏大总管·夏,捏紧了小拳头: 木夏,你任重而道远啊!:,, 132 13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第二天,还是下雨。 雨天太适合睡觉了,林随安起床的时候已过了巳正,趿着鞋,打着哈欠走进前堂,发现医馆大门四敞大开着,街上的行人似乎对新出现的医馆丝毫不感兴趣,目不斜视路过。 花一棠趴在窗沿上,耷拉着眼皮,看起来蔫蔫的,像一张受潮的大狗皮。 林随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街对面的屋顶上长了草,叶子细长如发,一丛一丛的从瓦片缝隙里钻出来,雨落在上面,白蒙蒙一片。 雨天果然会让人多愁善感啊,林随安想,瞧瞧,连花一棠都没精神了。 今天方刻居然醒的挺早,一本正经坐在医案后,木夏正在汇报工作,“如今最大问题是,诚县没有卖药材的,咱们随行带来的药材种类不全,数量也不够。如果从临近县预定,五日后方能抵达。” 方刻看过来,林随安戳了戳花一棠的肩膀。 花一棠肩头一颤,回头,眼神有些幽怨,“方大夫看着办吧。” 方刻眼神:这货又抽什么风? 林随安:鬼知道。 花一棠眼神更幽怨了,叹了口气,脑袋枕着胳膊,继续盯着对面屋顶的草发呆。 方刻无奈:“先用这些药顶几天,若真如朱主簿所说,估计来看病的百姓不会太多,实在不行,可用针灸治疗。” 木夏低声应下,为林随安送上早膳,又匆匆去了后宅,似乎很忙的样子。 林随安视线转了一圈,“靳若和伊塔呢?” 花一棠往左指了指,“靳若出门遛弯了,”又往右指了指,“伊塔去隔壁茶肆喝茶了。” 林随安:“哈?” “伊塔似乎对茶道又有了新的心得。” “……”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早膳是木夏的招牌手艺,羊肉馎饦,林随安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了,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病了?” 花一棠的背影倏然僵住,半晌,又缓缓放松下来,“嗯,病了。” 林随安愕然:“方大夫,你快过来把把脉。” 方刻坐得四平八稳,“他是闲出来的病,没得治。” “哈?” 花一棠脑袋挂在窗沿上,四肢软塌塌垂着,“那个朱达常是不是哄我们啊?明明说诚县百姓不待见医馆,可我眼巴巴等了一早上,竟然连一个来找茬的都没有。” 林随安:“……” 她就多余问! “方氏医馆的人可在?” 门口传来一声高喝,花一棠腾下跳起身,双眼放光,脑门闪亮,生龙活虎奔了过去,“哎,在呢在呢!这位郎君快快里面请,我们医馆的方大夫乃是东都赫赫有名的名医,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 门外的男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右手提着一把伞,长得很敦实,黑色长衫,黑色幞头,衣服有些褪色,下摆处湿了半截,带着泥点,但很整齐,看起来像是读过书的。他被花一棠的热情吓了一跳,打量半晌,“在下是蓬莱坊的里正,韩泰平,不知方刻大夫可在?” “我家方大夫就在里面,韩里正里面请。”花一棠恨不得将里正拽进来啃两口。 “在下就不进去了,身上湿了,不方便。”韩泰平彬彬有礼拒绝,向医馆里的方刻颔首致意,方刻起身走过来,将花一棠扯到一边。 “在下就是方刻。” 韩里正定定看了方刻一眼,从袖口抽出一根竹筒,“这是县衙审批后的医馆行医文书,今早送过来的。” 方刻不搭话,花一棠手疾眼快收好文书,“多谢韩里正,有劳了。” 韩里正意味深长笑了笑,“我见方大夫是外乡人,恐怕不知道诚县境况,有几句话欲提醒一二。” 方刻:“……” 花一棠:“韩里正请直言。” “诚县有龙神庇佑,诚县百姓身体康健,寿数绵长,从不生病,方大夫这医馆开的很不是地方。” 方刻面无表情:“人吃五谷杂粮,孰能无病?” 花一棠:“是啊是啊,哪有人不生病的?” “韩某话已至此,信不信由你。”韩里正笑意不减,“明日乃是四月初一,为诚山龙神观大开方便之门的黄道吉日,方大夫可有准备供奉?” 方刻:“我才懒得——” “啊呀呀,”花一棠将方刻推回医馆,又颠颠儿跑回来,连连作揖道,“我家方大夫是个直肠子,不会说话,韩里正莫要见怪。我们初来诚县,以后还要靠韩里正多多照顾呢。”说着,掏出十枚铜钱塞到韩里正手里,笑道,“不知这供奉可有什么规矩?” 韩里正不动声色将铜钱收起,点了点头,“你倒是个伶俐的。龙神观观主玄明散人宅心仁厚,从不强迫百姓,只要是诚心献上的供奉,都是好的。” 花一棠又塞了十枚钱,“这诚心如何算?” “心越诚者,龙神庇佑越多。” 花一棠第次塞钱,“愿闻其详。” “若是普通百姓,供奉随心,若是商铺,便是纯利的成。”韩里正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你们是新铺子,看着办吧。” 韩里正连门都没进,收了十文钱,心满意足走了,临走时看花一棠的眼神明晃晃写了个字:“冤大头”。 方刻狠狠翻了个白眼,“什么狗屎东西!” 花一棠抱着双臂,眯着眼在屋里转悠,“难怪县里几乎没有商铺,居然要收成税,够黑的啊!嘿,你们猜,这龙神观与诚县县衙有没有关联?” 林随安:“……” 看来朱达常瞒了他们不少东西。 “喂喂喂,出大事儿了!”靳若一猛子扎进来,油纸伞随便往地上一扔,“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众人神色一凛。 方刻:“龙神?” 花一棠:“龙神观?” 林随安:“玄明散人?” 靳若嫌弃:“你们能不能有点情调?” 林随安一巴掌呼在靳若的脑壳上,“快说。” 靳若深吸一口气,向门外指了指,“我看到,伊塔和咱们在城外茶摊遇到的小女娘在茶肆里喝茶!老亲热了!” 众人:!! 木夏一阵风似的从后宅冲出来,直奔茶肆,四人蹑手蹑脚跟过去。木夏蹲在茶肆的窗户下面,竖着耳朵偷听,大家默契排成一串,挤在窗沿下,和木夏同一个姿势。 茶肆里还是没什么人,唯一的一桌就是伊塔和小女娘,林随安记得她好像叫小鱼。 伊塔:“这样的,好喝吗?” 小鱼咯咯笑着,“你那个是茶饼,只能煮着喝,若是泡着喝,茶饼太老了。” “只有散茶,泡着,才好喝吗?” “对啊,散茶泡着才好喝。” “什么茶叶,能做散茶?” “我只会做百花茶,其余的茶叶,我也不懂。” “教我。” “你有这么多种茶饼,还学散茶做什么?”小鱼的声音低了下去,“都城里的贵人们都说,散茶连狗都不愿意喝。” “不对!” “诶?” “猪人说,散茶好喝,散茶就是好茶!顶好的茶!” 四人齐刷刷看向林随安,林随安感动得眼泪汪汪:伊塔真是个乖孩子! “噗,猪人是什么啊?” “猪人就是猪人,和四郎一样,顶好顶好的!” “好好好,我教你,散茶要做的好,首先要选茶叶,越嫩的越好,我的百花茶都是自己上山采的,我还知道一片秘密茶林,我偷偷告诉你啊……” 小鱼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听不到了。 窗下五人伸长脖子,脑瓜子攀上窗台,五双眼珠子沿着窗边滴溜溜滚过。 伊塔郑重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漂亮的金发落在英俊的鼻梁上,碧蓝的大眼睛彷如海面倒映着星空,小鱼说着说着,盯着伊塔的侧脸就有些走神,脸红了,声音更小了。 众人默默收回目光,蹲了回去。 靳若:伊塔不愧是王子,血脉觉醒的威力太惊人了! 林随安:孩子长大了,猪人很欣慰。 木夏瞥了眼花一棠:四郎,你看看伊塔! 花一棠一脑门问号:奇怪了,伊塔明明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莫非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方刻掐着指头算了算:该多存点钱了。 四月初一,雨停了。 天还是阴沉沉的,云很低,压得人心口发沉。 众人起了个大早,简单吃了早膳,留木夏和伊塔在家看店,便出发前往龙神观。 蓬莱坊位于诚县的地理中心位置,从蓬莱坊去诚山的龙神观,需要穿过半个县城。 自打来了诚县之后,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人流从各坊渐渐汇聚到街上,老人拄着拐杖,妇人牵着孩子,青壮男子挑着扁担,女娘们挎着竹篮,竹篮竹筐里大多都是青菜,还有扛米袋的,挑木柴的,拎着咸鱼干梅菜干的,出了诚门,沿着登山石阶蜿蜒而上,像一条搬运货物的蚁队。 临出门的时候,方刻在花一棠的脸上涂了些黄色的药膏,现在花家四郎面色蜡黄,颜值被硬生生拉低了好几个档次。走在人群里,甚不起眼。 他今天又变得异常安静,在人流中不紧不慢地走着,百姓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便目不转睛盯着人家的衣着,还会抽着鼻子闻两下,一个人路过,两个人路过,一群人路过——纷纷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 林随安、靳若和方刻远远跟着,恨不得离花一棠八丈远。 靳若:“他是狗吗?” 方刻:“真不想承认认识他。” 林随安:“……” 好丢脸。 龙神庙位于诚县半山处,在山脚就能看到山林间若隐若现的金光,待爬上山来,才看清金光是道观大殿的金顶,今日阴云密布,金顶依旧金光璀璨,不知到了天晴之时,该是如何光华夺目。 过了黄墙青瓦的龙神观牌楼,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宏伟的道观攀山而上,中轴线上建有两座主殿,前殿是主殿堂,名为”龙神殿“,后殿是二层建筑,挂着“承诚堂”的牌匾,东西两方是对称的钟楼和鼓楼,其余大大小小十余座殿堂分布在绿树丛林之间,金顶交相辉映,颇成规模。 花一棠停下脚步,眸光冰冷。 一路上见到的百姓,虽然衣着整齐干净,但肩头、衣袖、下摆处皆有破损补丁,还能闻到多年存放发霉的气味,显然是多年的旧衣。 在诚县,向龙神观献供奉是大事,他们却只能穿着这样的衣衫,说明平日里的衣衫只会更加破旧。 如此贫困的县城,如此贫困的百姓,竟然能修建出如此夸张的道观,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龙神殿前是一处宽阔的广场,分设有十二处供台,每坊的里正端坐在供台之后,手边放着户籍名册,百姓在所属坊区前排队,献上供奉后,里正便在名册上勾画标注。 方刻啧了一声,靳若骂了句娘。 林随安皱眉:瞧这架势,所谓的供奉根本不是自愿,而是强迫的。 蓬莱坊的队伍最短,因为蓬莱坊多为商户,数量极少。方刻排到了最后,前面就是隔壁的茶肆掌柜,热情和方刻招呼,无奈方刻的冷脸实在赶客,尬聊几句不见回应,只能作罢。 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站在队伍外侧,沉默地观察着广场上的百姓,献上的供奉种类五花八门,多为吃食,献钱的很少,送完供奉,便两两聚集一处热络寒暄,每个人脸上红扑扑的,都带着笑,那种笑容很难形容,似乎很满足,很充实,但眉眼间又带有几分虚幻感。 林随安:“所有人面色红润,气色极好。” 靳若:“看起来的确身体康健。” 花一棠:“百姓们的体重如何?” “哈?”靳若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迅速去人群里转了一圈,回来时,脸色愈发怪异。 “几乎所有人都比相同年纪的平均体重轻了四成,太奇怪了。”靳若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群庄稼汉子,“除了那几个。” 庄稼汉中有几个颇为眼熟,正是之前在城外野茶肆见到的几人,他们也认出了这边,哄笑成一团,小鱼从笑声中钻出,红着脸跑过来,左顾右盼,没找到想见的人,眼神黯淡了,“伊塔没来吗?” 花一棠笑道,“伊塔今天看家。” “哦——”小鱼脚尖蹭着地面,歪头看着林随安,语气酸溜溜的,“你就是伊塔的猪人?” 花一棠和靳若唰一下看向林随安,林随安有些尴尬,“是。” 小鱼又“哦”了一声,嘟着嘴盯着林随安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拽了拽自己的衣服,突然又高兴了,“你也挺好看的,但是我更好看。” 花一棠和靳若:“噗!” 林随安哭笑不得,“是。” 小鱼的目光又转到了花一棠脸上,表情垮了,“你怎么突然变丑了?” 花一棠干笑,“我有些水土不服。” 小鱼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包茶叶塞到花一棠手里,“这是我答应给伊塔的百花茶,你……你多喝点,别太伤心了,一定会变回去的。” 这回轮到花一棠哭笑不得了。 “当——当——当——”鼓楼的钟声响彻整座道观,正殿大门缓缓开启,一队年轻道士鱼贯而出,皆身着大襟蓝袍,头戴月牙冠,为首的道长十岁上下,着黄色戒衣,头戴莲花冠,面如冠玉,缕轻髯,仙风道骨,手持一柄银色的拂尘。 他身后还有人,一个是熟人朱达常,站在左手位,右手位的两人没见过,皆是年过不惑,锦缎长衫,一个又高又胖,长了张大饼脸,一个又矮又瘦,尖嘴猴腮。 众百姓纷纷虔诚叩拜,高呼“玄明观主”,小鱼见林随安等人还愣着,忙提醒道,“这是龙神观观主,快磕头!” 林随安、花一棠和靳若对视一眼,躬身单膝跪地,整个广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唯有一个人鹤立鸡群地站着,气势万千瞪着玄明散人,竟然是方刻。 人瞳孔地震:完蛋,把方兄忘了。 玄明散人似是有些诧异,和蔼地看着方刻,“这位郎君看着有些眼生,外乡人?” 朱达常冷汗都下来了,忙上前解释道,“这位是新到诚县的大夫。” 玄明散人淡然望着朱达常。 朱达常根本不敢对上玄明散人的视线,低头道,“蓬莱坊新开的医馆。” 大饼脸:“诚县居然来了大夫?” 尖嘴猴腮:“朱九郎啊,这事儿你好像没跟我们说过吧。” 朱达常擦汗,“未曾禀告二位家主,是朱某的失职。” 玄明散人笑了一声,微微提声,“可有供奉?” 朱达常忙向方刻打眼色,方刻面无表情,依旧一动不动瞪着玄明散人。 玄明散人的笑容消失了。 整座广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 靳若:“方大夫不会没带钱吧?” 花一棠:“今早我明明让木夏给了方兄一贯钱。” 靳若:“一贯钱?!完了,我有个不详的预感。” 花一棠:“莫、莫非……” 林随安:“……” 不用莫非了,方兄这么抠门,钱到了他手里,还想让他送出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玄明散人以眼神示意,众道士呼啦啦将方刻围在了中央,靳若倒吸一口凉气,林随安攥紧千净,花一棠最绝,好像一只大蜥蜴,贴着地,飞快向方刻所在方向钻了过去,“行个方便,让我过去,多谢多谢。” 就在此时,大野坊的队伍哄一声乱了,有人尖叫,“有孩子晕倒了!!” 众人大惊,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谁都没想到,反应最快的竟然是方刻,干瘦的身体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什么神奇的超人能量,闪身钻出道士的围困圈,跨步跃出蓬莱坊的队伍,高呼,“让开,我是大夫!” 大野坊的人群散开一圈,一个妇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孩子面色潮红,全身剧烈发抖,妇人哭叫着孩子的名字,“阿牛,阿牛,你怎么了,醒醒啊!” 方刻跪在妇人身侧,指腹搭上男孩脉门,眉头一紧,正要去摸男孩的额头,不料那妇人突然狠狠打开方刻的手,尖叫道,“别碰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呼道,“观主,求您救救阿牛!” 方刻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跪地的百姓们手脚并用让开了一条路,玄明散人衣带飘逸,一尘不染的道鞋踏过万众瞩目,一步一步走到妇人面前,笑道,“孩子病了吗?” “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晕倒了,”妇人重重磕头,“请观主赐符水,救救我的孩子!” 玄明散人微笑着,没说话,大野坊里正上前,翻了翻手里的户籍轴册,低声道,“此女名为秋娘,是个寡妇,一年前丈夫死了,只有一个儿子,乳名阿牛,家住大野坊洪道街,连续月的供奉都是斤咸鱼。” 玄明散人点了点头,“秋娘,你心不诚啊。所以孩子得不到龙神庇佑,方才生了病。” 秋娘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眼泪汹涌流出,“观主明鉴,我、我这几个月的确是拿不出别的东西了,下个月一定好好献上供奉,求观主救救我的阿牛,救救我的阿牛啊啊啊啊!” “我是大夫,”方刻站起身,“我能治。” 玄明散人依然笑着,淡然看着方刻。 “一个外乡人,你懂个屁?!” “竟然对观主无礼,惹怒了龙神,你担得起吗?” “观主的符水包治百病,我们诚县不需要大夫!” 四周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一双双冰冷又愤怒的眼睛,仿佛无数寒刀穿透了方刻的胸膛。 “滚出诚县!” “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方刻怔住了,脚下一个趔趄,退了半步,一团温热坚定地抵住了他的背心,是一只手。方刻闻到了满碧的味道,是千净的味道,也是林随安的味道。 “啊呀呀,误会啊误会!我家方大夫不会说话,让大家误会了。”花一棠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抱拳笑道,“方大夫的意思是,看这位母亲家境贫寒,想替这孩子献上供奉,求观主赐下符水。” 说着,从怀里掏出四贯钱,恭恭敬敬捧到玄明散人面前,“还有一贯钱是我们的供奉,请观主笑纳。” 玄明散人挑眉,“哦?是这样吗?” “哎呦,瞧我这不懂事儿的,我们是新来的,自然要多供奉些,方显诚心啊。”花一棠又掏出一贯钱,“还望观主莫要怪罪,务必请龙神多多庇佑我家啊!” 方刻只觉背后的手掌缓缓施礼,将他的身体压弯了,身侧的林随安躬身抱拳,清冷的声音掷地有声,“请观主莫要怪罪。” 方刻闭了闭眼,抱拳,“观主大度,莫要怪罪。” 朱达常忙上前打圆场,“外乡人不懂规矩,幸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观主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玄明散人满意点了点头,示意收起花一棠的五贯钱,提声道,“玄清师弟,请符水。” 一名道士应声退下,秋娘泪流满面磕头致谢,众百姓露出了欣慰又满足的笑意。 林随安和花一棠趁机将方刻拽到了人群里,松了口气。 不多时,那名叫玄清的道士捧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是一个袖珍的白瓷葫芦,两寸多高,葫芦口以红蜡封着。 诚县百姓望着葫芦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敬和渴望。 秋娘颤抖着将符水灌入阿牛口中,不消片刻,阿牛的全身发抖的症状停了,玄明散人以拂尘在阿牛头顶绕了两圈,阿牛满面潮红渐渐褪下,砸吧砸吧嘴巴,睁开眼睛,弱弱唤了声“阿娘”。 秋娘感激涕零,“太好了、太好了!阿牛活了!阿牛活了!多谢观主救命之恩!” 周围百姓一片欢呼。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同时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方刻耷拉着眼皮,古井般的眼瞳定在阿牛的脸上,狠狠攥紧手指,指甲割破掌心,渗出血来。:,, 133 13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方氏医馆,酉正三刻。 靳若嘴里叼着点心,把刚画好的龙神观地图铺在桌面上,这是他白天趁方刻吸引火力时潜入龙神观探出来的,可惜时间太短,只能粗略将各大小殿堂画出个大致方位,“龙神观有两所正殿,龙神殿为前殿,承诚堂为后殿,这两处都无任何封锁和禁足之处,信徒可四处走动。” “承诚堂东南侧有厢院,分别名为真院、平院和启院,应该是道士们的住所,看着也没什么特别,西南侧和东北侧分别建有五座小殿,临山的这一座名为源济堂,”靳若指尖点了点地图,“我一路跟踪那个叫玄清的道士,符水就是从此殿取出来的,门口守着四名道士,虽然穿着道袍,但看身形步法,应该都是江湖人。” 林随安:“此殿是放置符水的仓库?” 靳若:“十有。”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陷入沉思。 此去龙神观,发现了两个十分不妙的现象: 第一,龙神观的符水肯定有问题,很有可能已经对诚县百姓的身体造成了损害。 第二,诚县百姓对于龙神和龙神观异常崇拜,甚至已经到了被洗脑的地步。 换句话说,诚县百姓的身体和思想皆被龙神观所控制—— 林随安叹了口气:好家伙,不愧是暗御史的任务,果然是地狱难度级别。 花一棠和方刻自从龙神观回来后,就一言不发,花一棠瞅着对面屋顶的草发呆,方刻盯着手上的茶盏发呆,眸光深沉,神色凝重,像两尊贴错的门神。 伊塔很担心,给方刻换了三盏茶,木夏也很担心,在花一棠的手里垒了座高高的点心塔,依然没能唤醒二人,于是齐刷刷看向林随安。 林随安:“……” 看她作甚? 木夏和伊塔继续眼巴巴地瞅着。 林随安叹了口气,“方兄不必忧心,稍后,我就和靳若就去龙神观取符水。” 方刻眼皮一动,看过来。 “我相信只要有了符水样本,不管里面到底是什么,方大夫定能找到破解之法。” 方刻的眼瞳漆黑深邃,隐隐透出一点光来,良久,点了一下头。 林随安又看向花一棠,“你呢?又想作什么妖?” 花一棠的注意力终于从屋顶野草移回来,眼神万分幽怨,“我明明在想正经事!” 林随安挑眉,“哦?洗耳恭听。” 花一棠:“我在想,为何诚县百姓对龙神观言听计从,这其中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林随安:“你觉得龙神的传说有问题?” 花一棠正色点头,“我有预感,龙神的传说才是拯救诚县的关键。” 靳若吐槽:“你的预感灵吗?” “花某的预感向来和我的运气一样灵验!” 众人齐齐发射鄙夷的目光:省省吧,你那走哪哪死人的坑爹运气,就别拿出来显摆了。 诚县也有宵禁,但鉴于下县财政紧张,负责巡夜的不良人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几个,还要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轮流巡守,丑时是换防时间,守备最为松懈。 林随安和靳若换了夜行衣,蒙了面,丑初一刻从蓬莱坊出发,翻过只有一人多高的坊门,穿过四海大道,绕过大陆坊,到了诚门,竟是一个巡街的不良人都没碰到。 诚门自然是关着,但对于林随安和靳若来说,如同虚设,夯土的城墙上长满了野草,是最好的攀爬着力处,二人踩着草根,拉着草叶,噌噌噌几下越过城墙,趁着夜色,一路疾行到了龙神观。 相比出城,进龙神观破费了一番功夫,龙神观的外墙是砖墙,砌得又高又厚,墙头还支棱着三排防翻越的碎瓦片,锋利如刀,靳若翻墙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瓦片撕破了衣襟,幸亏林随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否则堂堂净门少门主今夜就要挂墙上了。 二人溜着墙边,凭借黑暗和植被的掩护,小心向源济堂方向前进,时不时能看到巡逻的道士路过,他们提着灯笼,三人一队,巡视的路线和间隔很有规律,显然是经过缜密计划的,越靠近后殿诚承堂,巡视的频率越高,到了源济堂的外围,每隔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一队道士巡过。 林随安和靳若远远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有些发愁。 处理守门的道士不难,但每次巡逻队路过的时候,都会远远问一句守门的领队,“可有异常?”,听到回答“无异常”后才离开。 靳若:“深更半夜的,这些道士都不用睡觉吗?” 林随安:“大约是真想得道升仙。” “看来只能留一个人在外面值守。” “我的声音模仿不了男人,靠你了,好徒儿。” “我教给师父的,师父可都记牢了?” “除了你的废话,都记着呢。” 很快,一队巡逻离开了。 林随安和靳若,躬身贴地而行,脚步又轻又快,仿佛两只融入夜色的猫咪,几个折转到了源济堂的石基之下,林随安手指夹住四枚的石子啪啪啪啪弹出,石子带着破空哨音击中了守门道士的后颈,四个道士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软软倒在了地上。 二人无声跃上石阶,林随安将一个道士拎起来贴墙按着,靳若用一条黑麻绳从此人腋下穿过,黑绳另一头挂在屋檐内的梁上,拉紧系牢,晕倒的人便能以直立的姿势固定在墙边,在昏暗的夜色里,看起来就仿若醒着守备一般。 靳若显然以前没少做过类似的事儿,动作干净利落,一步到位,速度更是飞快,安置好一人只需要十息时间,立好第三人,撬开源济堂的门锁,二人推门闪身入内,将最后一个道士拉进门。 这名道士体型与靳若最相近,靳若三下五除二剥去道袍,套在自己身上,抓了把灰往脸上一抹,将地上的道士五花大绑,堵了嘴巴,低声道,“师父,我出去把风,如有异常,以枭叫暗号警示。” 林随安:“若情况不对,自己先逃,不必管我。” 靳若呲牙一乐:“师父武功盖世,徒儿自然是放心的。” 说着,闪身出门,扮成了第四个守门的道士。 林随安耳朵贴着门板,听到靳若说完“无异常”,外面的巡逻道士毫无 所觉走过,方才松了口气。 源济堂并不像普通的道堂,面积不大,一览无遗,屋里摆着密密麻麻的木架,很像大理寺的案牍堂,只是架子上不是卷宗,而是各式各样的陶罐和瓷罐、有的大些,和方刻装标本的白瓷罐差不多,有的小些,和花一棠的香膏瓶相似,五颜六色的,猛一看去,仿佛一间古代版的化学实验室。 林随安在木架间穿梭,随手拿起一两个瓷罐,里面是空的,打开盖子,扇风嗅味,有种微微的涩味,一连换了几个罐子,都是一样。又转了几个架子,也是同样的情形。 至始至终,没看到任何装符水的瓷葫芦。 林随安想了想,用丝帕包了两个小瓷罐放进怀里,从怀里掏出一块厚实的遮光黑布,里面包裹着一枚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 这是临出发前花一棠塞给她的,说是南海特有的夜明珠,体积小,光源柔和,只能照亮手掌大小的范围,不易被他人发现,实乃偷屋盗窃必备之精品。 还别说,的确挺好用,珠光所照之处,视线清晰了不少。 果然如靳若所说,这里守备森严,少有人打扫,木架上积了不少灰尘,林随安飞快掠过几个灰尘遍布的木架,发现最角落架子上的灰尘被蹭掉了一道,看形状,像是被什么布料——比如道袍宽大的袖子——不小心擦掉的,痕迹终点是个不起眼的白瓷罐,大约拳头大小,瓷罐上光亮如新,没有任何灰尘。 【要想找到暗门密室之机关,只要记住三句话,灰中净者,净中污者,凹者凸者。】 这是靳若教她的口诀,据说是净门独门秘传,经多年实践检验,成功率高达九成九,意思是,暗室机关最常见有三种情况:灰尘多的地方找干净的位置,干净的地方找脏污的位置,大多数机关都是凸出来的,或者凹下去的位置。 不得不说,很符合这个时代的机关技术水平。 林随安还是谨慎为先,先掏出手帕覆在瓷罐上,用手捏住向上拿,纹丝不动,又敲了敲,听起来是空心,这才放心握住,试着左右两个方向扭动,左边扭不动,右边扭转时,底座发出咔哒的声音,再扭,瓷罐咔哒哒哒转过一百八十度,后墙方向传出吧嗒一声。 林随安举着小夜明珠沿着墙体摸索,在墙壁上发现了一条缝隙,用手一推,墙开了,是隐藏的暗门,里面是一条暗道,黑黝黝的,不知通向何处。 【暗道莫贸然进入,先查四周异状,无异状方可入内。入暗道前,务必通知同伴,以便策应。】 这是靳若教她的另一句话。 林随安扫望一圈,除了暗门,一切安然,快步回到大门,隔着门板敲了两下,门外靳若的影子挪了过来。 林随安悄声道:“没找到符水。有密道。我去探探。” 靳若回敲两下,表示知道了。 林随安换了一枚夜明珠,这枚有鸡蛋大小,也是花一棠临行前送的,说是北州特产,光照范围在三尺至四尺之间,实为夜行探查必备之佳品。 夜明珠光线下,密道内的台阶清晰可见,遥遥向下方延伸,显然此密室位于地下,林随安一手持夜明珠,一手握着千净,谨慎前行,密道异常深邃,绕了三个大弯,隐隐听到了风声,脚步声带出了回音。 林随安停步,蒙住夜明珠,侧耳倾听良久,除了风声,的确再无其它的声音,继续前行,密道渐渐开阔,回音越来越大,四周变得空旷起来,原来是一处天然洞穴,穴壁上挂着滴水的钟乳石,地面却很平整,能看到人为铲平整理过的痕迹。 风声变大了,甚至连呼吸都有了回音。 再向前走,有一座巨大的石台,差不多有花氏五个饭桌大小,石台上零星摆放着瓷罐瓷瓶,和外间的瓷罐很相似,里面也是空的,林随安又捡了一个瓷罐装起来,绕着石台转了一圈,没有其它发现,再向前走,便是洞穴的边壁,摸索过去,满手潮湿,并未找到其他通路。 还是没有装符水的瓷葫芦。难道是玄明散人发现了什么端倪,连夜将符水转移了? 看来今夜注定是无功而返了,林随安叹了口气,沿着原路返回,夜明珠的微光照着脚尖,刚踏上石阶,突然,脚步一顿,屏住了呼吸。 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密道深处传来。 脚步声很快、很轻,带着奇异的颗粒感,若不是此处异常安静和回音加成,肯定不会被发现。 林随安迅速用收起夜明珠,退回石穴,后背贴着石壁站好,尽力放轻呼吸。 密道口隐隐透出光来,微微晃动着,是火折子的光,紧接着,一道人影在火光中渐渐拉长,是个穿着夜行衣的男人,身形颀长,宽肩窄腰,下半张脸覆着蒙面巾,眼睛在火光中闪动着诡异的光,好像一双猫儿眼。 林随安大喜:本以为今夜毫无所获,想不到居然瞎猫撞到了死耗子,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说时迟那时快,千净出鞘,刀光在火光中灿然乍现,犹如来自地狱的闪电撕裂了黑暗,朝着黑衣人的脑袋劈头盖脸压了过去。 黑衣人口中倒吸凉气,足尖一点,飞身跃起,双脚在石壁上连踏数步,滴溜溜一个转身,竟然毫发无损避开了千净的攻击。唯有脸上的蒙面巾受不住千净的刀压,啪一声碎了,露出了靳若的脸。 “师父你这是作甚?差点砍死我啊。”他叫道。 林随安一怔,慢慢眯眼,“宫廷玉液酒!” 靳若无辜:“啊?” 果然,又是这家伙! 林随安挑眉,“这么久没见,怎么还在用靳若的脸,莫不是穷得买不起做面具的猪皮了?”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笑了,“啊——原来那酒是暗号啊,失策了。” 林随安单手挽了个刀花,也笑了。 “我最近对刀法又有了新的心得,想试试吗?云中月。” 小剧场 漆黑的夜里,苍白的花一棠伫立在窗边,遥遥望着的夜空和诚山的交接处,苍白的脸上满是忧愁。 伊塔若有所思:“四郎,像个石头。” 木夏:“哈?” “等好久好久,风吹日晒的石头。” “望妻石?” “四郎等的是猪人,所以,是,望猪石。“ “噗——”:,, 134 13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别别别!”云中月倒退数步,连连摆手道,“咱们都这么熟了,喊打喊杀的多伤感情。” “云兄此言差矣,我连你的脸都没见过,怎么能算熟呢?”林随安笑着一转手腕,猝然前冲,千净刀光化作十几道极细极绿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攻向了云中月。 这是群体攻击招式“迅风振秋叶”的改良版,群体攻击时,需要配合走位步法,但当攻击目标仅为一人时,只需要将步法走位改换成刀势,便会产生这的炫目缭绕的效果,对付擅长逃跑、滑不留手的云中月最是合适。 云中月面色大变,足尖狂点九宫八卦步,想以莲花步避开,岂料莲花步刚施展开,竟是撞到了石壁,若非减速及时,定会撞个头破血流,慌乱转了个身,背靠石壁停住。 林随安笑容更大了。 云中月最擅长的是莲花步,莲花步最大的优势便是以极快的速度令人的眼睛产生残影错觉,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需要相当的移动距离,距离若是不够,便不能产生足够的加速度,残影错觉自然无法生成。 所以,每次云中月使用莲花步的时候,都是在较为空旷的区域,比如云水河白鹭舫的屋顶,比如街道的屋顶,比如花氏六十六宅的芙蓉桥上—— 而这间门暗室是天然洞穴,高度和宽度都十分有限,并不符合莲花步的施展条件,且只有一个出入口,无论云中月如何折腾,只需守住密道出入口,自然能将云中月瓮中捉鳖。 林随安现在还清楚记得,芙蓉桥上,云中月裂开面具下惊鸿一瞥的脸。 那么好看的脸,天天藏起来,太暴殄天物了。 林随安笑得愈发不怀好意,好似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屠夫,提着千净一步一步逼近云中月。 云中月后背贴着湿漉漉的石壁,好似螃蟹横着一步一步挪动,手指在背后疯狂扒拉,但除了几块湿乎乎的钟乳石碎渣,什么都没找到。 云中月心中开始骂娘:万万没想到这个洞穴居然死路,地方还这么小,唯一的退路只有那条密道,还被林随安的千净封得严严实实。 林随安战斗力他是最清楚的,前几次能侥幸逃脱,一半因为莲花步,一半因为运气,而且他发现,每次见林随安,她的速度和力量都会有提升,更恐怖的是,还会习得更多更奇怪的招式,深刻诠释了什么叫做“武学天才,学无止境”。 眼瞅着林随安越走越近,千净的刀光好似鬼火忽明忽暗,云中月满头冒汗,汗在人|皮|面|具下汇集,又闷又湿漉,十分难受。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纵横江湖的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此时此刻真有些怂了。 “林娘子,不若咱们做个交易如何?”云中月笑道。 林随安微笑摇头:“不急,待我先剥了你的脸皮再说也不迟。” 说着,猛地高擎千净,墨绿色的刀光扫过肌肤,冰冷的杀意激得云中月全身汗毛倒竖,大叫道,“我帮你们!” 千净刀光一停,林随安挑眉,“哦?” 云中月咬牙,“我可以帮你们解了诚县之局。” 林随安但笑不语,单手转了个帅气的刀花。 “我已成功混入龙神观内部,可从暗处相助,待到时机成熟之时,里应外合,大事可成!”云中月破釜沉舟喊道。 林随安冷笑,“我不信你。” 虽然林随安口气不太好,但云中月的第六感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杀意弱了几分,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云中月对自己的第六感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他觉得,林随安好像有点兴趣了。 “诚县除了龙神观,还有贤德庄和四面庄两方势力,你们才来了几日,想必还未查到吧?” 贤德庄?四面堂?什么玩意儿? 林随安心中微凛,表面不动声色,“既然你这么有诚意,不若送我们两瓶符水尝尝鲜如何?” 云中月嘴角抽搐了一下,若是符水这么容易就能得到,他又何必辛辛苦苦潜伏在龙神观两个多月,可这话是断断不能说的,好歹他也顶了个天下第一盗的名头,这么长时间门连一瓶小小的符水都偷不出来,传到江湖上,他的脸往哪摆? 云中月:“符水不在龙神观。” 林随安:“今日的符水是从源济堂取出的。” “源济堂里有密道,通向符水密室。” “你说这里吗?” 云中月目光转了一圈,摇头,“我原本也以为是此处,但如今看来,此间门密室已经废弃。应该另有别处。” 说到这儿,林随安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她从源济堂进来时,靳若还守在门外,云中月若是也从源济堂进入密道,那靳若岂不是—— 林随安眸光骤厉:“你将靳若如何了?!” 云中月一个激灵,“我从济源堂屋顶的破损处钻进来的,没敢打扰你徒弟。” 林随安眯眼,云中月擦了擦脖颈上的汗,“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骗你对我没好处。” 云中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擦汗,这是他之前没有过的动作——他的脸上明明没有汗,汗都在脖子上——在林随安的印象里,之前无论多么激烈的打斗,云中月的脸和脖子上似乎都没有出过汗,也就是说,他之前的脸和脖子都是人|皮|面|具,没有汗腺,而今天—— 林随安想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可能性。 “莫非你今天化妆忘了化脖子,脱妆了?” 云中月僵住了;这小娘子的眼睛也太毒了吧! 他今天的确是临时起意出来探查,随便选了张靳若的面具戴上,想着很快就能回去,便偷了个懒,底层肌肤只是草草处理,面具贴的不甚结实,脖子也没做,却忘了青州气候潮湿闷热,出汗甚多,此时被汗水一泡,汗水顺着人|皮|面|具的缝隙滑落,说明人|皮|面|具贴合的部分已经有了脱落的先兆。 林随安噗一下笑出了声,她是第一次见云中月如此模样,即便隔着人|皮|面|具,也能感受到他的窘迫。 她突然觉得,这般的云中月可爱了不少。 “你帮我们,想要什么交换条件?”林随安收刀回鞘问道。 云中月沉默片刻,“若是有一日,你见到了我真正的脸,请你替我保密。”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云中月又抹了把汗,“应该还有一条密道,能通向其它放置符水的密室?但济源堂里只有一处机关,也只有这一条密道,密道只能通向这间门石穴——莫非忽略了什么地方——”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视线盲点就是密道!” 云中月一怔,豁然明白过来,“人入密道之后,注意力都集中在密道终点的密室,却甚少关注密道本身,若是在密道中设机关,便能躲过绝大多数人的视线。” 二人一拍即合,又回到密道之内,边走边检查密道两侧的墙壁,云中月举着火折子,林随安掏出了夜明珠。 云中月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是三百金一颗的北州夜明珠?!你用来照明?!” 林随安:“夜明珠在花氏就是用来照明的。” “……” 云中月决定了,待事儿了了,他定要好好拜访一次花氏大宅,定能偷个盆盈钵满。 跟花一棠待得久了,林随安发现她对某些人的花花肠子都出现预警机制了,云中月眼珠子荧荧发绿,她就猜到某个贼偷又惦记上了不该惦记的东西。 这种时候,还是要敲打敲打他的。 林随安:“之前,扮成各种贵妇去花氏珍宝行换偷首饰的就是你吧?” 云中月哼了一声。 “听说后来花氏旗下的珍宝行重新规范了试戴首饰的规矩,便再没丢过首饰。” “……” “听说花氏还将这防贼的法子无偿抄送给了非花氏的珍宝行。” “……” 云中月两只大眼珠幽愤地瞪过来,“林娘子,骂人不揭短。” 林随安笑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花一桓比花一棠可难缠多了。” “……”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小娘子说话越来越像花四郎,气死个人。云中月心道。 密道的墙壁摸过去全是灰,手感很不好,林随安摸着摸着,突然摸到了一处较为光滑的表面,有些冰凉,是铁制的,眸光一闪,“云中月,这儿!” 云中月用袖子将上面的浮土擦去,林随安举着夜明珠协助照亮,发现是一块圆形的铁疙瘩——像是某种圆形的铁器或者铁板,边缘嵌入石壁,颜色几乎和周围的石壁融为一体,若不是手摸,很难发现。 云中月的手指异常灵活,仿佛弹琵琶似的在铁器周边几个位置敲了几下,万分神奇的,铁器咔哒一声,露出了一个细小的锁眼,竟是一个造型怪异的暗锁。 云中月口中啧啧有声,从发髻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黑簪子,手指一搓,簪子变成了两根,都极细极薄,分别用两只手捏着,同时插|入锁眼中,一点一点拨拉着。 暗道里异常安静,云中月屏着呼吸,手下的动作以毫米为单位变换,林随安将呼吸放得极低极轻,锁眼里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听起来像是许多齿轮咬合滚动,暗锁背后应该藏着十分复杂的机关,哒哒哒,咔咔咔,哒哒——云中月双手的簪子同时按下,暗锁里发出怪异的脆响,整块暗锁凹进墙壁,云中月飞快将簪子插回发髻,瞥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心领神会,后撤半步。 云中月手掌压住暗锁轻轻一扭,整块墙壁颤动着旁移,显出了半人身高的暗门,云中月将手里的火折子探入其中晃了晃,见火焰并无变化,示意林随安一同进入。 暗门中又是一条幽长的暗道,这一次二人都长了教训,边走边检查四周的石壁,这次的暗道皆以青砖砌成,并没有摸到其它的机关,走了差不多两炷香的功夫,又出现了一道暗门,云中月照葫芦画瓢,开启了的暗锁,暗门连着一个可移动书架,从书架后走出,竟是一间门厢房,摆设精致讲究,正对面的墙上供着一张老君画像。 云中在屋里滴溜溜转了一圈,大为感叹:“想不到连玄明散人的禅室都连着密道,果然有趣。” 林随安可没有什么心情欣赏龙神观的密道的设计理念,抓紧时间门搜找符水,然而结果令她大失所望,这里竟然也没有。云中月不但不帮忙,还在一旁浇凉水。 “看来龙神观的地下都被暗道打成了筛子,一时半会是摸不清的,时辰也不早了,林娘子不如回家早点洗洗睡了吧。” 林随安冷笑一声,手腕一抖,千净出半鞘。 “咳!林娘子放心,云某说话算话,既然说要帮你们,自然送佛送到西,待云某摸清了龙神观的底细,定会给林娘子送消息的。”云中月皮笑肉不笑道,“为表诚意,云某这就送林娘子平安出观。” 林随安挑眉:“哦?你要如何送我出去?” 云中月神秘一笑,退后两步,正欲褪去身上的夜行衣,不料一扭头,发现林随安竟然丝毫不避讳,瞪着一双倍亮儿的眼珠子饶有兴致瞅着他。 “咳!云某要更衣换装。” 林随安拉过蒲团,端端坐在云中月的正对面,托着腮帮子道,“换吧。” “林娘子……男女有别,你这般……不妥吧?” “你也说了,咱们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不用见外。”林随安笑道,“你换你的,我看我的,不碍事。” “……” 云中月的脸皮有些挂不住了——靳若的人|皮|面|具下积满了汗水,脱胶八成,再不换下来,就露馅了。 云中月擦了擦汗,“林娘子,你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林随安似笑非笑:编,你继续编! 突然,云中月眸色一变,“真的有喊声!” 林随安也听到了,屋外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吵叫声,忽远忽近,她闪身上前推开窗户一条缝,但见外面火光追逐,巡逻的道士们面带杀气,提着棍棒,朝着济源堂的方向涌了过去,“有人闯观!有人闯观!闯观者,杀无赦!杀无赦!” 不好!源济堂是靳若所在的位置,靳若有危险! 林随安大惊失色,回头,“云中月,你——卧草?!” 云中月不见了! 林随安恨得牙根直痒痒:好你个云中月!下次若不将你从脸到脚扒|个精|光,她就把“林”字横过来写! 林随安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挂上蒙面巾,一脚踹飞门扇,身如飞箭冲进人群,“之”字形风骚走位,手中千净刀鞘抡成了风火轮,割麦子般杀出了一条血路。 龙神观的道士哪里见过这般恐怖的战斗力,只觉一个黑影龙卷风般从眼前刮过,凡近身者,都好似被卷入风暴的破抹布,漫天乱飞,满地乱摔,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贼人扎手!求援!求援!” “快请观主!” “救命啊!” 无数的惨叫和尖叫声风一样掠过林随安耳边,没能留住她半分脚步,林随安一路杀到了源济堂前,定眼看去,靳若正被二十多名道士围攻。 靳若施展着刚学了三成的迅风振秋叶,正是战况焦灼之时。 欺负她徒弟,找死! 林随安抡飞一个挡路的道士,踩着源济堂的飞檐一跃而起,黑衣狂舞遮住半面月光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靳若身前,单手掷出千净,千净尚未出鞘,漆黑的鞘身在夜色的掩护下犹如生了羽翅的鬼魅,飞旋着、翱翔着、将龙神观一众道士荡平一片。 满头大汗的靳若怔怔看着林随安轻飘飘一抬手,啪一声接住飞回来的千净,少女笔直纤弱的背影堪比八丈金刚,令人不敢直视。 整座龙神观一片死寂,无数火光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差不多有五十、六十,不,近百名道士,为首的正是白日里牛逼轰轰的龙神观观主玄明散人。 玄明散人脸色堪比黑锅底,拂尘的毛都气炸了,声音尖锐得犹如一根针,刺穿了夜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来我龙神观撒野,就不怕龙神天谴吗?!” 林随安冷笑一声,双臂环胸,翘着脚摆了个吊儿郎当的造型,“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是也!” 靳若:诶诶诶???:,, 135 13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靳若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 看武器和刀法,眼前的“林随安”分明就是师父,可师父为何要说自己是云中月?云中月那厮怎么配和千净之主相提并论? 还是说,眼前的师父就是云中月假扮的? 不可能,云中月的功夫连给师父提鞋都不配。 想到这,靳若狠狠一拍脑袋,他竟是忘了之前商量的暗号,忙低呼道:“宫廷玉液酒!” 林随安侧目,有些好笑,“一百八一杯。” 靳若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脑袋一根筋,转不过来弯儿,竟然还真以为她是云中月假扮的。 靳若松了口气:“师父此举可是有什么深意?” 屁深意。林随安想,她就是想临死拉个垫背的,云中月不仁,她不义,谁也别想好过。 心里这般想着,林随安嘴里却说,“为师自有计较,徒儿无需多问。” 靳若正色点了点头。 “你是云中月?!”玄明散人面冷如冰,“素闻天下第一盗只对世间珍宝感兴趣,来我这穷乡僻壤的龙神观意欲何为?!” 林随安笑道,“在下听闻龙神观盛产一种符水,能治百病,能延年益寿,龙神观宝贝的紧,所以特来讨两瓶尝尝,不知道观主可否割爱啊?” “不自量力!”玄明散人猛挥拂尘,“杀无赦!” 道士们嘶吼着一拥而上,林随安向靳若递了个眼神,足尖一点,身形逆旋,好似陀螺卷进了人群,右手剑鞘抡成大棒,虎虎生风,连环重击,沾边之人断骨断筋,左手拳掌交替变幻,乒乒乓乓扇飞大片,以蛮力降维碾压。 靳若紧跟其后,足踏迅风振秋叶步法,手里全是偷袭阴招,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大开大合,一个捡漏扫荡,配合无间。 龙神观的道士虽然人多,但身手最多只能算江湖九流货色,兵败如山倒,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已经伤了小半,剩下的吓破了胆,瑟瑟后退,无论玄明散人如何吼叫,也不肯上前应战了。 玄明散人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变白,指着林随安的拂尘剧烈抖动,抖断了好几根马鬃,“好、好一个云中月,我玄明与你不共戴天!” 话音未落,突然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袖珍葫芦,拔下盖子,仰脖将葫芦里的东西喝了下去,林随安看得清楚,那葫芦与白天装符水的葫芦造型十分相似,只是符水葫芦是黄色的,而这个葫芦是墨蓝色的。 下一瞬,玄明散人厉声长啸,眼白仿若水彩晕开漫上一层墨蓝色,手中拂尘化作一道厉风朝着林随安杀了过来。 林随安一惊,玄明散人的状态与之前广都城遇到的杀手几乎一模一样,速度几乎突破了人类的极限,眨眼间就到了眼前,拂尘搅动着夜风,银色的马鬃一根根炸起,仿佛一大坨尖锐苍白的仙人掌,杀意刺得脸皮生疼。 林随安不敢怠慢,甩开膀子抡出刀鞘,直接放大招使出“刀釜断殇”轰了过去。 拂尘千万道马鬃和刀鞘凌空相击,激起一串火花,马鬃根本承不住千净的刀压,齐刷刷从根|部断下,被千净刀风吹得漫天狂舞,林随安大喜,心道原来这玄明散人只是虚张声势,手腕一扭,顺势使出连环招,欲砸断玄明散人的手筋脚筋,岂料就在此时,玄明散人脑袋一扭,啐出一口蓝色的口水,小型喷泉般朝着林随安的眼睛射了过去。 林随安猝不及防,飞速后撤,几点吐沫星子溅到了手背上,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用衣襟擦了两把。 靳若跳脚大骂:“你好歹也是修道之人,打不过就啐人,恶心不恶心啊!” 玄明散人又啐了口吐沫,将手里光秃秃的拂尘杆扔到了地上,冷笑道,“天下第一雅贼云中月如今都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买卖,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空中乱飞的马鬃缓缓飘落,几根落在了林随安的头顶,几根落在了肩头,还有一根扫过裸露在外的脖颈,有些痒,林随安不觉用肩膀蹭了蹭,突然,心头咯噔一下,许久未出现的嗜血杀意犹如一缕无形的烟雾,钻进了五脏六腑,沿着血管抵达了末梢神经。 怎么回事?! 林随安余光扫了眼手背,皮肤下的血管隐隐跳跃着,月光下,血管的颜色渐渐变成了青绿色,仿佛血液中生了菌斑一般。 好家伙,刚才的口水莫非有毒?! 玄明散人笑意愈盛,眼中的墨蓝色缓缓褪去,变成了满满的嘲讽,“我这符水和拂尘的滋味如何?” 林随安攥紧千净,脸上不动声色,“又臭又恶心,果然是龙神观的的垃圾。” “这种时候还有功夫嘴硬,不愧是云中月。”玄明散人缓缓后撤,提声道,“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杀无赦!” 小道士们有些犹豫,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试探着上前。 林随安皱眉,不禁退了半步。 血脉中杀意的叫嚣声越来越大,变成了尖锐的耳鸣,撞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杀!杀!!杀!!! 你的宿命就是杀了这些魑魅魍魉! 千般邪祟,必须净之! 黑暗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悄悄漫过了林随安的身体,手脚变得越来越凉,血管中的液体却越来越热,眼球灼烫得仿佛铁水浇筑过一般。 玄明散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道士的杀人围了上来,靳若大呼“师父!小心!” “退后!”林随安厉喝。 靳若“诶?”了一声,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风中传来一声脆响,千净灿然出鞘,林随安腾空跃起,刀光将夜空染得一片诡绿,似传说中极寒之地的天光,美丽又残忍的杀意随着千净飘荡在天地间,无情收割着铺天盖地的血光。 断了的手指、半截的脚掌、飞起来的耳朵,伴随着血雨降落,浸透了黑色的大地。 靳若吓傻了,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千净,在他的印象里,林随安虽然战力惊人,所向睥睨,但从未用过这般残忍的招式,这不是林随安的战斗风格——现在的林随安杀意凌厉,招式残忍,但在每一次的生死瞬间,千净都会硬生生偏差毫厘,就是这毫厘之差,留下了那些人的性命。 林随安紧蹙着眉头,眼瞳赤红,眸光时而涣散,时而凝聚,似乎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战斗,像是和千净,又像是和自己—— 靳若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莫非千净失控了?! 腥风血雨中,肝胆俱裂的道士们护着玄明散人频频后退,玄明散人双目暴突,惊声尖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不是人!不是人!!” 林随安身体一顿,停住剿杀的动作,扭头,甩了甩千净上的血,呲牙笑了,骤然踏空而起,双手握刀朝着玄明散人的头顶狠狠劈了下去。 玄明散人:“啊啊啊啊!” 靳若:“师父!” 说时迟那时快,源济堂屋顶突然腾起一道火光,火蛇瞬间将整座源济堂裹在其中,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林随安腾空的身体赫然一震,身体硬生生折返旋转,重重落回地面,脸上狰狞的笑容消失了,眸光乱闪,满头大汗。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在火光中大叫,“救火!快救火啊!” 浓烟遮住了玄明散人一众惊恐的面容,也藏住了林随安和靳若的身形,林随安垂着眼皮,呼吸急促,“还不带路?!” 靳若怔了一下,这才发现,林随安不是对他说话,而是对着浓烟中的一个影子。 那影子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不过去换了身体面的衣服,你怎就杀疯了?” 林随安:“再废话,连你一起杀了!” “行行行,这就走!”影子道,“小靳若,还不快去帮你家师父?” 靳若正要去扶,被林随安一把甩开了。 “小心,别碰我。”林随安低声道。 影子啧了一声,“跟上。”转身隐入了浓烟,速度极快,甚至幻化出了三道残影。 靳若豁然明白了这影子是谁,飞快看了林随安一眼。 林随安还是垂着眼皮,提着千净飞快跟上,靳若只能选择跟随。 影子带着二人在火光烟雾中穿梭,明明耳边就能听到玄明散人和道士们的叫喊声,可偏偏一个人都没遇到,几乎都是擦身而过,渐渐的,火光被甩到了身后,人声也渐渐远去,靳若发现他们竟是不知不觉间到了龙神观的后山,也不知怎的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龙神观的喧闹便听不见了。 林随安异常沉默,一言不发,前面的影子也不出声,靳若终于憋不住了,低呼,“云中月,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影子回头,他脸上挂了张十分粗糙的面具,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却是笑着的,“送你们上西天——哎呦妈呀!” 他的后半句话被林随安的千净斩断了。 林随安:“少废话!快走!” 靳若这才发现,林随安的眼白变成了紫红色,看起来十分骇人。 “师父!”靳若二次探手去扶,林随安一闪身,又避开了。 “我中毒了,控制不住,会杀人。”林随安吸了口气,“别碰我。” 靳若眼眶红了。 云中月似乎也被惊到了,吸了口凉气,转了个方向加快了脚步。 濯濯树影成片成片从眼前掠过,连成一幕一幕黑色的影像,似鬼魅,似游魂,时不时跳出一两根枯枝挡在眼前,林随安发泄似得狠狠砍去,以此来压制心中沸腾的杀意,月光若隐若现,缥缈地跟着身后,发出淅淅索索的耳语: 杀!杀!杀!!! 魑魅魍魉!全部杀了!! 滚! 我不会杀人! 喉头泛起铁锈味儿,大约是咬破了舌头,或者咬碎了牙齿,林随安仅凭着一点意识,驱使着身体快步上前,心里只有一个意念: 快!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快一点去——去——去什么地方? 她要去哪? 去干什么? 去见什么人吗? 终于,前方亮起了光,一缕熟悉的果木香飘进了鼻腔,林随安豁然抬眼,看到一个人踏着山路石阶狂奔而来,头顶的簪子在夜色中划过明亮如星辰的光。 林随安僵硬开口:“我中毒了,危险,别靠近我——” 下一瞬,清澈的、浓郁的、温暖的果木香紧紧抱住了她,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花一棠激烈的心跳声仿佛急速敲击的木鱼声,咚咚咚,咚咚咚,万分神奇的,体内奔腾肆虐的杀意被无声糅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随安的手指倏地松开,千净坠了下去,在心海里激起一朵巨大温柔的涟漪。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放心地晕了过去。:,, 136 13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方刻见到林随安的时候大惊失色,她是被花一棠抱进来的,面色如纸,皮肤下的血管隐泛青绿,纵横遍布在脖颈和手臂上,好像诡异的图腾。 花一棠的脸色比林随安还吓人,将林随安放在床铺上时,手指抖得厉害。 木夏和伊塔一脸不知所措跟在后面,靳若急声道:“那个玄明散人喷了师父一口蓝色的符水,师父中毒了,方大夫,你快帮师父看看——” 方刻:“都出去!” 所有人不敢再说半个字,齐刷刷退了出去,唯有花一棠起身的时候,昏迷的林随安突然一把攥住了花一棠的胳膊,力气奇大,花一棠疼得脸都白了,硬生生咬紧牙关没叫出来。 林随安眉头紧蹙,唇瓣显出一种怪异的潮|红色,眼球在眼皮下疯狂转动,似乎在用全身力气对抗着什么,这是方刻第一次见到林随安如此脆弱的模样,她紧紧抓着花一棠的姿势,仿佛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 花一棠眼眶泛红,单膝跪在床边,“嗯。我在这儿。” 林随安无意识咕哝了一句什么,松开了花一棠的手腕,眉头居然也随着松开了几分。 方刻大为惊诧,但此时情况紧急,容不得细想,只能暂时容忍花一棠留下来。 林随安的脉象很乱,忽急忽缓,手背和脖颈上的血管隐隐跳动着,仿佛有一群不安分的邪祟在血液中钻来钻去,方刻立即联想到广都城那个心脏暴血而亡的杀手,林随安此时的症状与那个杀手很相似,心跳过快,血液压力过大,若任其发展下去,十有也会落个爆心而亡的下场。 “是龙神果的毒。”方刻给出了诊断,“当务之急,必须先让林随安体内沸腾的血液平静下来,将她的衣服先脱了,我要施针!” 说着,方刻飞快翻出银针,以烛火烤了消毒,转头一看花一棠的造型,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花一棠撕下一条衣袂绑在眼睛上,他的衣衫都是极贵极薄极飘逸的布料,穿七八层都遮不住皮肤上的一颗痣,此时只在眼睛上蒙了一层,薄如蝉翼,有个屁用,也不知道在掩耳盗铃个什么劲儿。 花一棠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只是若不在眼睛上蒙点什么东西,他着实、着实——啊啊啊——大约是蒙眼布勒得太紧了,血流不畅,耳根烧得厉害,隔着一层纱,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愈发脆弱柔美,花一棠哆里哆嗦解开林随安的夜行衣、外衫、正要褪里衣的时候,方刻喝住了他。 “你想作甚?!” 花一棠吓得一个激灵:“不是你说要脱衣服的吗?” 方刻:“施针的穴位在头、颈、臂、腿、足,褪去外衣只是为了帮助散热。” 花一棠面红耳赤:“……你不早说!” “就你那不正经的脑子里能想什么正经的东西。”方刻嗤之以鼻,飞快在林随安风池、行间、曲池、太冲、百会、阴陵泉、三阴交、阳谷穴刺入银针,又在双耳耳尖放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林随安已是全身大汗,花一棠用布巾沾了温水,小心擦拭林随安的额头脖颈,眼眶通红,紧紧抿着双唇,瞧着快哭了。 方刻又探了探林随安的脉搏,心跳速度降下来了些,飞快写了副清热解毒的方子,唤木夏进来抓药熬夜,幸亏他们此行带了些常用药材,否则,林随安还真是凶多吉少。 煮药的期间,方刻又替林随安施了一次针,居然稳住了血压心跳,方刻自己也有些暗暗吃惊,想不到他许久未医治病人,医术竟已经精尽至此,可待看到急得团团乱转、头顶冒香气的花一棠后,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花一棠,你今天的熏香是什么配方?” 花一棠忙着给林随安擦汗,茫然回了一句,“不清楚,木夏配的。” 不多时,木夏熬好药送进来,方刻又问了一遍木夏,还是木夏靠谱,立刻将花一棠熏香的配方写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此香名为“水浴银蟾”,所用皆是极为昂贵稀有的波斯香料,其中不乏有醒神清脑,镇静凝气之功效,换句话说,好死不死恰好能压制林随安身上的龙神果之毒。 林随安喝了药,睡相明显安稳了不少,花一棠托着林随安的手,看着她手背上的血管渐渐恢复成正常的青蓝色,几乎喜极而泣,盛赞方刻是华佗在世。 方刻不动声色将熏香方子收回袖口,难得谦虚了一句“过奖”,心道这俩人“瞎猫撞到死耗子”的运气,当真是全天下独一份。 “不好了!”伊塔急急忙忙冲进来,手舞足蹈比划道,“大坨大坨的道士来了,外面,乱了。” 方刻大惊,他猜到玄明散人发现蹊跷后定会率人来县城中搜查,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林随安刚刚脱离危险,不可移动。若是此时龙神观的道士冲进来,只看一眼就会知道林随安是今夜大闹龙神观的贼人。 方刻飞快看了眼花一棠,却见花一棠好似根本没听到伊塔的话一般,捏着帕子,沿着林随安的发际线一点一点擦拭着。 方刻:“花一棠,怎么办?!” 花一棠半垂着眼睫,摇曳的烛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棱角分明,明暗闪烁,道:“拖延时间。” 方刻随伊塔急匆匆赶到了医馆外堂,心里突突直打鼓。没有林随安做后盾,他毫无安全感,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信那个纨绔一次了,但愿花一棠这次真能用他那坨还算灵光的脑花化险为夷。 医馆外堂门窗紧闭,隆隆的脚步声震动着地面, “所有店铺,全部开门!龙神观搜查贼人!开门!” 靳若换了身干净衣衫,和伊塔一边一个守在门板背后,四只大眼珠子齐刷刷望着方刻,充满了信任。木夏却是不见了。 方刻觉得有些牙疼,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仵作,怎的突然临危受命成了领头人? 门板被拍得发颤,火的气味顺着门缝钻进来,像无数尖锐的芒刺。 “速速开门!开门!!开门!!” 方刻暗暗吸了口气,向靳若和伊塔点了点头。 靳若和伊塔对视一眼,拔闩、拉门,霎时间,刺目的火光携着潮热的夜风卷进了医馆,玄明散人手持拂尘站在街道中央,脸上黑一块青一块,像五成熟的熏肉,身后跟着一队鼻青脸肿的道士,街上所有店铺都被撞开了,隔壁茶坊的老板吓得面色惨白,瑟瑟躲在门外,任凭道士们在茶坊内乱翻一通。 灼灼火光照得街上亮如白昼,道士们张牙舞爪的叫嚣声映在苍白的地面上,仿佛形态扭曲的野兽。 玄明散人看到了方刻,眯眼走了过来。 “我记得你,是个大夫。” 方刻敛目抱拳,“敢问观主,这般大张旗鼓搜查,到底出了何事?” “今夜有贼人夜闯龙神观!”玄明散人冷冷打量着方刻,“不仅打伤了我一众弟子,还烧了我三间偏殿!” “啊呀。什么贼人竟然嚣张至此,真是可恶。” 方刻极力模仿花一棠夸张造作的说话方式,无奈表情木讷,语气硬邦邦,配合起来怎么看都像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玄明散人神色骤厉,一挥拂尘,“此医馆最是可疑,给我搜!” 十余名道士手持火把呼啦啦涌了过来,方刻瞥见靳若抽出了袖口的匕首,似要拼命的架势,顾不得其他,骤然甩袖上前,昂首大喝道,“退下!” 不得不说,方刻果然是过五关斩六将大理寺特颁的仵作,也是见过大场面的,这一喊一站颇有气势,竟真将一众道士喝住了。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竟敢如此造次,好大的胆子!”方刻一个眼神,靳若和伊塔心领神会护在了两侧,一个横眉冷目,一个蓝眸如冰,神似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 玄明散人怔了一下,飞快将方刻在白天的表现回忆了一遍,此人桀骜,似对龙神观颇有不满,更重要的是,县尉朱达常对此人颇为偏袒,莫非,有朱氏的后台? 正盘算着,忽听街口处传来急促脚步声,朱达常率领一队不良人气喘吁吁赶了过来,见到玄明散人堵在方氏医馆门口,脸都白了,“观主且慢!擒拿盗贼,维护治安乃是县尉之责,怎能劳烦观主亲力亲为呢?!”朱达常赔笑道,“观主有什么想问的,朱某皆可代劳!” 玄明散人冷笑:“我怀疑今夜火烧龙神观的贼人就藏在此间医馆之中!” 朱达常连连摆手:“绝无可能!” “朱主簿为何如此酌定?” “咳,”朱达常拉过玄明散人,放低声音,“实不相瞒,方大夫曾与我有恩,后来在东都犯了点小事儿,混不下去了,特来投奔我的。他的为人我最是清楚,虽是木讷了些,但绝对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绝不会与什么贼人有干系。” “朱主簿此话当真?” “真的真的,绝对假不了!”朱达常从身后的少年手里接过一贯钱塞到玄明散人手里,“观主放心,朱某就算将整个诚县翻过来,也要将那个闯入龙神观的贼人找出来,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玄明散人收起钱,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朱达常松了口气,他身后的少年也松了口气,飞快退入人群,向方刻打了个眼色。少年长得眉清目秀,只有十三四岁年纪,正是木夏。 方刻早已汗流浃背,看到木夏带着朱达常前来救场,心道花一棠总算靠谱了一次,岂料就在此时,玄明散人眸光一闪,猛地扬起拂尘高呼,“所有弟子,立即将这间医馆掘地三尺!” 道士们轰一下冲进了医馆,人数之多,速度之快,方刻等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流冲到了一边,靳若红了眼,正欲上前厮杀,被伊塔一把拽住。 “四郎有办法。”伊塔说。 方刻硬生生攥住了手里的毒药瓶,伊塔再晚说一瞬,他这毒药就洒出去了。 玄明散人冷笑着瞥了眼朱达常,大摇大摆走进医馆。道士们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将医馆里所有家具、摆设都掀翻了,朱达常面色青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看着一众道士闯入后宅,踢开每间厢房的大门,胡乱翻找一气,到了最后一间房前,一踹,没踹开。 “观主,这间屋子有异常!” “砸开!” 门板“砰”一声被破,众人一拥而入,然后,全傻了眼。 房内芬芳香气乱迷人眼,一个容貌瑰丽的少年裸|着半身坐在床上,长发如水洗过的黑色绸缎,披散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少年面若桃花,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泪光流转,甚是惑人,下半身掩在被子里,露出修长的小腿和赤脚,显然被子里并没有穿任何衣物。被子的另一侧,则是另外一双赤足,脚趾小巧,显然是女子的脚。 少年吓坏了,忙用被子将少女双足盖住,整个人发起抖来,长长的睫毛疯狂眨动,晶莹剔透的泪珠滚滚落下,“方、方大哥,我、我和你妹妹是情投意合,情难自禁,才、才私定了终身——我们是真心的,你、你不能拆散我们啊啊啊啊!” 众人被少年的绝色所震撼,半晌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看向方刻。 方刻额角蹦出粗壮的十字青筋,指着床上的少年破口大骂,“你这个不着调的东西!定是早就对我妹子不怀好意!蓄谋已久!心怀鬼胎!色胆包天!卑鄙无耻!狗屁不通!我打死你!” 好巧不巧,门背后就立着一根扫帚,方刻抓起来劈头盖脸扇了过去,那扫帚也不知道几百年没清理过了,挥舞起来尘灰铺天盖地,靳若和伊塔也冲了上去,又喊又叫又撕又挠,配上方刻惊天动地叫骂声,堪比??沙尘暴席卷过境。 “快护观主出去!此等污糟之事,怎可污了观主的慧眼!”朱达常大叫着将玄明散人扯了出去,道士们抱头遮脸退出厢房,面面相觑,显然还未从这般的惊天的大八卦中回过神来,屋内方刻的骂声和那少年的哭声此起彼伏,打得甚是热闹。 灰土土脸的玄明散人被灰尘呛得剧咳不止,“咳咳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咳咳!朱主簿,你这交的都是什么朋友?!” 朱达常哭丧着脸,“朱某也是没想到啊!” “观主!发现那个贼人了!在城南云梦坊!”一名道士冲进来汇报道。 玄明散人精神一震,“可看清楚了?!” “身形、衣着一模一样,”道士大叫,“尤其是手里那柄刀,绿色的刀光,绝对错不了!” “集合所有弟子,随我全力追击!” “是!” 朱达常回头看了眼打得乌烟瘴气的厢房,抹去头顶的冷汗,“众不良人听令,助龙神观擒贼!” “遵命!” 所有人都离开了,方氏医馆静了下来,木夏锁好大门,快步走进后宅,进入林随安的厢房,反手挂上门闩。 屋内一片狼藉,灰尘积了寸厚,靳若和伊塔一边扇一边咳,方刻扔了扫帚,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地上半个字都不想说。 花一棠坐在床边慢条斯理穿好上衣,拉下裤腿,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方兄口才不错啊,骂了这么久,居然一句重复的都没有,莫非方兄早就对我心怀不满,正好趁机将新仇旧恨一并发泄出来?” 方刻横了花一棠一眼,“肺腑之言罢了。” 花一棠“嘿嘿”了两声。 靳若脸上的汗和灰和成了泥,一擦直掉渣:“姓花的,这么不着调的招儿你都能想出来,等师父醒了,你就等着挨揍吧!” 伊塔挥舞拳头:“猪人,揍你!” 花一棠笑了一下,静静看着床上的林随安,林随安脸上、身上没沾上半点灰,脚上的袜子也穿好了,暖暖和和裹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花一棠指尖扫去林随安鬓角的汗,轻声道:“你可要快点醒过来,好好揍我一顿才好啊……” 云中月坐在老槐树的树杈上,看着龙神观的道士们好像无头苍蝇般在城里乱转,咧嘴笑了,对自己选的这棵树很是满意,枝叶茂密,位置也好,正好位于视线死角处,从树下望上来,除了一片黑茫茫的树影,什么都瞧不见。 怀里的荷包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金叶子,取出一片咬一口,唇齿间溢满了纸醉金迷的味儿——花氏四郎果然出手阔绰,只要假扮林随安在城里逛一逛,就有三十金的报酬。太赚了! 只是另一件东西有些棘手——云中月看着身侧的千净有些发愁——的确是把好刀,可惜太沉了,才拎着跑了两条街,差点没累成狗。 林娘子居然能将这么重的刀挥洒自如,果然不是人。 “还是早点把刀还回去吧,”云中月敲了敲刀鞘,喃喃自语道,“这刀的颜色鬼森森的,总觉得不吉利。” 小剧场 林随安:呼噜噜,呼噜噜。:,, 137 13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她在一片森林里漫步而行,碧绿柔软的草叶没过□□的脚踝,阳光从叶隙漏下,仿佛金色的雨,熟悉的果木香飘荡着,树枝上、草叶上缀着彩虹色的小果子,透过晶莹剔透的表皮,能看到藏在果肉里丝线般植物脉络,小果子沐浴着阳光,仿佛一颗颗泡沫飞上半空,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慢慢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波光粼粼的人形。 果木香气浓得醉人,人形表面的光膜褪了下去,逐渐清晰,是容貌瑰丽如画的少年,长发如黑色的瀑布,眼瞳似水洗的黑宝石,喉结利落,锁骨清丽,沿着锁骨向下,迎着光,裸露在外的皮肤细腻如凝脂玉—— 好家伙! 林随安倏地睁开了眼睛,心中有些懊恼。 怎么就醒了呢? 再多看一会儿多好啊。 林随安意犹未尽砸吧了砸吧嘴巴,又觉得有些不对:她的梦里为何会出现一个光|溜|溜的花一棠? 莫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个屁啦! 显然是玄明散人的毒气入脑导致的副作用。 是了,她中毒了! 林随安一个激灵,腾一下坐起身,摸了摸脸,敲了敲脑壳,晃了晃脚丫子,不禁大喜,体温正常,心跳平稳,血液流速平稳,看来她的毒已经解了。 不用想,定是方大夫妙手回春。 林随安穿戴整齐,在屋里寻了一圈,却没看到千净,回忆了一下,晕倒前似乎是交给了靳若,也不知她这一觉睡了多久,靳若八成帮她收起来了。 外面还在下雨,叮叮咚咚敲着瓦片,林随安单手遮头,踩着水花穿过后宅庭廊,来到医馆前堂,医馆里空荡荡的,没有病患,只有方刻、木夏和伊塔在。伊塔煮茶,木夏和方刻喝茶,看神情还挺自在。 林随安径直走过去坐下,端起一盏茶瞅了瞅,伊塔煮的应该是诚县的百花茶,茶汤清澈,没什么奇奇怪怪的配料,这才放心喝了一口,大为满足,味道和她所熟悉的茶已有六成相似,若是没有那几颗碍眼的花椒就更完美了。 “伊塔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林随安笑道。 没人回答她,方刻端着茶盏,木夏半张着嘴,伊塔举着茶勺,都怔怔看着她,眼神里蕴含着千言万语,看得林随安颇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脸问道:“莫非我睡了个觉变美了?” “我灶上还炖着肉。”木夏扔下一句跑了。 “猪人,四郎、四郎……”伊塔手指抠着茶勺道,“四郎,外面,乱成一坨,不行不行……” 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一坨?四郎——花一棠怎么了?” 方刻的表情更怪,先是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瞅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半晌,道,“林娘子可知,你睡过去的两日一夜,已是今非昔比,沧海桑田。” 林随安:“哈?” 方大夫这打得是什么机锋? 方刻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小瓷罐,正是林随安从龙神观带回来的那两个,一一排列在案上,指了指道:“这两个瓷罐中的残留物皆是龙神果之毒,能够短时间内激发身体的潜力,比如大幅提升体力、速度等,令使用者产生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快|感,但此毒将会给身体造成不同程度的危害,大量使用,会导致心脏和血管受损,严重者如东都的郝六和广都城的杀手,爆心而亡,甚至还会造成身体器官异常,比如纵使生病或受伤也感觉不到难受和痛楚。” 心脏和血管受损——林随安回想了一下之前自己中毒的感受,问,“我中的也是此毒?” 方刻点头,幽幽看了林随安一眼道,“长期使用此毒还会导致一种特别的后遗症,出现严重的性格变化。” 林随安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起了体内不受控制的血腥杀意,就仿佛她这具身体里藏着另一个嗜血的“林随安”。 此次中毒后的反应,仅凭她的意志几乎无法压制,莫非—— “此毒如此刁钻毒辣,方大夫是用何种办法解毒的?”林随安问。 也不知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堂堂方大仵作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解毒的法子并不难,解毒的药材也并不难寻,唯独这解药的药引——”方刻顿了顿,“很贵。” 林随安:“诶?” 什么药引?有多贵? 方刻又叹了口气,垂着眼皮喝起茶来。 林随安突然意识到,方刻并没有回答她一开始关于花一棠的问题,而是用龙神果转移了话题,心里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花一棠又作什么妖了?” 这一次,不仅方刻没有回答,甚至伊塔都老气横秋叹了口气。 林随安皱眉,“花一棠人呢?” 话音未落,就见小鱼和五六个妇人打着伞走到了医馆门口,小鱼探头探脑看了看,目光转到林随安身上,双眼一亮,大叫道,“方姐姐,你病好啦?!” 林随安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她在诚县的身份是方刻的妹妹,自然是要姓“方”的。 “啊——”林随安只能顺着说,“还行。” 替林随安打圆场的竟然是伊塔,金发碧眼的少年站起身,抱了抱拳,“累大家担心了,猪人已经大好了。”唐语流利了不少。 小鱼大喜,飞快跑进来坐到林随安身边,挽着林随安的胳膊,左边瞅瞅,右边瞧瞧,掩着嘴角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朝着外面的妇人打眼色,那几个妇人四下望了望,也猫着腰跑进了医馆,团团围着林随安笑个不停,只是那笑容,林随安怎么看怎么觉得瘆得慌。 妇人甲:“哎呀呀,果然和木小郎君说的一样,方小娘子长得可真精神,头发又黑又多,瞧着就喜庆,真招人喜欢。” 妇人乙:“瞧这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眼皮是眼皮,眼袋是眼袋,好水灵的姑娘。” 妇人丙拍了拍林随安的肩膀,“瞧这小胳膊,结实,有劲儿,一看就是能扛事儿的!” 林随安:“……” 木棠是花一棠在诚县用的化名,林随安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花一棠肯定作大妖了! 小鱼咯咯咯笑个不停,几名妇人对林随安进行了全方位七百二十度的围观,满脸慈爱,满眼喜欢,满口称赞,林随安甚至产生了一种她是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即将被她们团进怀里rua一圈。 她睡着的时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林随安震惊地向方刻打眼色询问,方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将整颗脑袋怼在茶盏口,似乎想突破人类极限把脑袋塞进去。 妇人甲一副了然的表情,“木棠把你们的事儿都告诉我们了,放心,我们劝了两日,方大夫也想开了不少,以后啊,你们就在咱们诚县好好过日子,” 妇人乙:“对对对,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和木小郎君的事儿我们管到底了!” 妇人丙:“你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鱼:“以后你们就留在诚县,伊塔也是哦。” 林随安瞪眼:“……” “安安,你醒啦!”一个人快步走进医馆,随手甩掉雨伞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的水珠飞散在空中,配合着扑鼻的果木香,林随安想到了她那个不太正经的梦境。 梦境的主角笑吟吟坐到了她身边,清澈黑亮的眼瞳一动不动望着她,林随安在里面看到了自己万分嫌弃的脸。 花一棠咧嘴笑了,露出闪亮亮的白牙,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得送过来,“安安,我给你买了糖糕,热乎的,你最爱吃的。” 林随安脸皮狠狠抽搐了一下: 安安是什么玩意儿?! 糖糕又是什么鬼?靳若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吧? 见林随安不接糖糕,花一棠有些失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委屈地眨啊眨,“我知道,我除了长得好看,没什么本事(方刻嗤了一声),和我在一起,的确委屈你了,每每思己至此,我夜不能寐,痛彻心扉,自那、那一夜之后,我前思后想了好几日,终于做了决定!”花一棠猛地抓住林随安的双手,目光灼灼,“我木棠堂堂七尺男儿,绝不能如此浑浑噩噩下去,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林随安眼皮狂抽,反手捏住了花一棠的手掌,暗暗施力,“你、说、什、么?!” 花一棠手背被捏得发白,笑容颤抖着变了形,“安安,我对你一心一意,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安你个头! 林随安手指一错,花一棠的手咔一声,顿时疼得泪流满面,小鱼连连鼓掌叫好,“木棠高兴得都哭了。” 旁边的妇人感动得稀里哗啦: “瞧这小俩口,感情真好!” “木小郎君虽然人看着瘦弱,但真有担当啊。” “方小娘子放心,推荐木小郎君入贤德庄的事儿包在我家那口子身上,只要木小郎君勤劳肯干,定能搏出个好前程!” 贤德庄?! 林随安心中一凛,她记得这个名字,云中月曾说过,乃是诚县内除龙神观外的另一股势力。 花一棠忙趁机抽出手,向几位妇人作揖道谢,妇人们瞧着花一棠泪眼汪汪的表情,母性大发,万分怜爱安抚了花一棠好一阵,心满意足走了。 外人走了,林随安抖袍端坐,一个眼神,伊塔手疾眼快关门关窗,顺便又给林随安斟了一盏茶。方刻如坐针毡,本想跑,被林随安一个眼神钉在了座位上。花一棠就更别提了,站在那,手足无措,脸都笑僵了。 林随安吹了吹茶汤表面的花椒壳,“说吧,怎么回事?” 方刻:“我嘴笨,说不清楚。” 伊塔:“我唐语不好滴,说不明白滴。” 花一棠干咳两声,从袖口抽出袖珍小扇子,啪一声甩开,“此事说起来,当真是一言难尽峰回路转荡气回肠,正是花某我大智大勇——你们干嘛?!” 方刻捂住了花一棠的嘴,伊塔架着花一棠的胳膊拖开,二人异口同声:“你可闭嘴吧!” 木夏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端着小砂锅温好的肉汤,殷勤放在林随安面前,“林娘子,此事个中曲折,我来为林娘子一一说明。” 林随安夹了块炖鸡放进嘴里,汤浓肉香,唇齿留香,心中顿时妥帖了几分。 木夏清了清嗓子,“话说两日前,林娘子中毒昏迷,形势万分危急,方大夫用尽全身解数方才稳住了毒素扩散,不料就在此时,玄明散人竟然率龙神观一众道士下山搜城,气势汹汹杀到了医馆之中,当时林娘子刚刚解毒,不可移动,我等势单力薄,万万不是玄明一众的对手,千钧一发之际,正是四郎挺身而出,运用连环计逼退了龙神观,这才保住了我等的性命。” 林随安挑眉:“怎么个连环计?” 木夏竖起手指,“第一环,令我去县衙求朱县尉带人前来支援,拖延时间,第二环,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骗玄明散人放下疑心,第三环,令云中月假扮林娘子引走龙神观一众。” “哦?”林随安又吃了口肉,“是什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 木夏心虚:“……这个,其实不太重要……” 方刻和伊塔一个看天,一个望地,脸皮最厚的花一棠移开了目光,耳根一片赤红。 林随安眯眼,啪一声放下筷子,“说!” “嘿嘿,其实也没啥,就是一个叫木棠的小厮和一个叫方安的小女娘私定终身同床共枕之时,不慎被小女娘的兄长方大夫撞了个正着。” 一缕嗓音夹杂着雨声钻了进来,彷如秋日的红叶,冬日的雪花,春日柳絮,夏日的露珠,轻飘飘的,震得林随安脑瓜仁嗡一声。 屋内众人神色大震,就见窗扇吱呀开了一道缝,一条滑溜溜的影子游了进来,原地滴溜溜一转,变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人,大约四十多岁,黄脸,绿豆眼,下巴上长了几根营养不良胡须。 他手里提着一个黑布裹起来的长条物,大约两尺长,笑得不怀好意,“当时一同撞破这场好戏的,还有龙神观的玄明散人、朱县尉和一大堆道士,呼呼啦啦好几十人,据说当时那个叫木棠的小厮赤身,神态惑人,很是香艳呢!” “啖狗屎!我明明穿了裤子,哪哪哪哪里香艳了!”花一棠跳脚大骂,“云中月你休要指鹿为马胡诌八扯血口喷人!” 男人、也就是云中月笑得更坏了,将手中的长条物扔给了林随安,林随安一接手就明白了,扯开捆绑的黑布,里面果然是千净,手腕一抖,千净出鞘,刀刃在屋内耀过一道诡绿色的虹光,好死不死晃过了花一棠的脖颈。 花一棠一个哆嗦,瞬时噤声。 林随安垂眼看着吹发可断的千净,“云中月,你说的是真的?” “当夜的情形,诚县上下早就传开了,堪称近两年来最炽手可热的大八卦,不过几个时辰,便传得人尽皆知,全城百姓津津乐道。”云中月笑道,“林娘子不信的话,出去问问就知道了。” “哦,”林随安点了点头,依然盯着刀刃,“你还有什么遗言?” 花一棠冷汗淋漓,声音发抖,“当当当当时形势紧迫,我、我我一时情急,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真的什么都没干!从头到尾我都老老实实的!林随安你从头到脚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一根脚指头——娘啊!” 澎湃的刀风唰一声劈断了花一棠鬓角的发丝,花一棠嗷一声,腿软坐地,眼看着千净铺天盖地的刀光逼了过来,脸皮、汗毛、眼睫毛、眼珠子都感受到了那股凌厉刺骨的杀意,扯开嗓门哀嚎: “千万别划花我的脸啊啊啊啊啊!”:,, 138 13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千净擦着花一棠的脸皮刮了过去,瞬间化作数道诡绿色的光从四面八方罩住云中月,又倏然收拢,竟是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打花一棠为幌子,实则是瓮中捉鳖攻击云中月。 一时惊变,众人皆未回过神来,只有花一棠反应最快,一个驴打滚躲到了一边,林随安已和云中月对了十二招,一个刀风凌厉如满天惊电,一个莲步幻影堪比魑魅魍魉,手上斗个不停,嘴上也不闲着,互喷互骂。 云中月侧头逼过一刀:“你们这帮不讲义气的,好歹我们也算是盟友,怎么又来卸磨杀驴这一招?!” 林随安荡出一刀:“盟友个头,要不是龙神观你落井下石撂挑子跑路,我能中毒?” 一句话,千净攻出五式,云中月的假胡子被削了三根,还剩一根独苗在刀风中瑟瑟发抖,脚底板都跑出火星子了,“林娘子,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后来又是带你跑路、又是扮成你引开玄明散人,不算两肋插刀也算亡羊补牢了吧!” “我若是不中毒,怎么会有后面这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林随安沉腰下马,反手撩出一招刀釜断肠,逼得云中月连退数步,林随安趁着室内的面积狭小的地理优势,连施三招迅风振秋叶,将云中月封在了室内的死角,一刀横了云中月的脖子。 “漂亮!”花一棠鲤鱼打挺跳起身,击掌高呼。 云中月整个身体缩在墙角,脖颈距离千净刀刃仅有毫厘,这么近的距离,林随安清楚地看到他鬓角的人|皮|面|具边缘翘起了一小块,露出发际线下薄薄的汗,突然手有点痒: 干脆一鼓作气把这个家伙压在地上,揭了他的面具—— 被逼近死路的云中月不但不慌,反倒笑了,低低的嗓音随着暧昧的呼吸吹到了林随安的脸上,“方小娘子舍不得揍你的小情郎就拿我出气,这就有点不厚道了吧?” 林随安冷笑一声,欺身上前,单手持刀紧紧贴着云中月皮肉,另一只手去抓翘皮的面具,云中月尖叫一声,“我找到符水的线索了!” 说着,肩膀一扭,手也不知道怎么一晃,掌心里便多出了一个葫芦,表面打磨得油光锃亮,以蜡封口,正是之前龙神观装符水的容器。 林随安夺走葫芦抛给方刻,方刻拔开蜡封闻了闻,皱眉,“是空的。” 林随安挑眉,刀刃并未撤开半分,“天下第一贼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云中月两根手指捏着千净明晃晃的刀刃,面具笑出诡异的褶皱,“林娘子就不问问这符水我是从何处寻来的吗?” 林随安:“不是龙神观?” 云中月:“自然不是。寻到这符水的地方是是——” “是贤德庄。” 花一棠摇着袖珍小扇子晃了过来,用鼻孔瞥了瞥云中月,殷勤地为林随安扇小香风,“这两日花某已经打探清楚了,诚县有三方势力鼎足而立,一为龙神观,一为四面庄,一为贤德庄,龙神观以玄明散人为首,四面庄是诚县朱氏的地盘,贤德庄则由裘姓族人做主,其中贤德庄与龙神观狼狈为奸,这两年来将四面庄打压得几乎喘不上气。” 云中月黄了吧唧的假眉毛动了动,假面具的微表情颇为逼真,做出一个敬佩的神情,“净门少门主打探消息的功夫果然独步天下。” “切!净门的本事岂是你这等半吊子能望其项背的。”风尘仆仆的靳若闪身进门,朝云中月扮了个鬼脸,“这两年来,贤德庄暗地里招了不少江湖人,大多都是九流货色,根据我的计算,起码有好几百人,但奇怪的是,如今贤德庄内并没这么多人,没人知道这些江湖人去了何处,就好像他们悄无声息入了庄子,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靳若抓过茶盏喝了一口,缓了口气,“十分诡异。” 屋内静了下来,众人皆是神色凝重,方刻的表情尤为苦大仇深,唯有花一棠噗一声笑了,道:“有趣。” 云中月敲了敲千净的刀刃,叮叮作响,“我早就说过了,诚县水深,多个朋友多条路,林娘子这刀还是往后挪挪,让我喘口气呗。”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收刀回鞘,“你知道什么?” 云中月松了口气,掏出一个铜镜,对着镜子小心仔细将鬓角边缘翘起来的面皮压牢,又掏出一块沾了粉的棉布团吧嗒吧嗒拍脸,比妙龄少女补妆还精细,边拍边道,“我来诚县有段时间了,发现每到月中旬,玄明散人总会闭关几日,避不见人,而这三日期间,每到夜半时分,便会有一队人离开诚县,宛若阴兵过境。” 花一棠:“是那些消失的江湖人?” 云中月点头,“只是看体态步伐,绝非九流货色,我曾试探着和其中几人对过招,这些人力量和速度都很惊人,说句不夸张的——”云中月看了眼林随安,“起码有林娘子的三成。” 方刻凝眉不语,靳若啧了一声。 林随安:“他们为何要半夜离开诚县?” 云中月:“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两个大包袱,看形状,里面应该是箱子之类的东西,我猜大约是向外面运送什么东西。” 花一棠:“箱子里是何物?” 云中月摊手:“鬼才知道。” 林随安:“运东西为何不用马车?” “这便是最怪异之处。”云中月瞪大眼睛,“这些人出了诚县地界,便会四下分散,独自朝着不同方向隐入山林乡道,若无分身之术,追踪十分困难。” 花一棠摇了摇小扇子,“箱子里八成是龙神观的符水。据我推断,制作符水的原材料应该就是龙神果,也就是林随安中的毒。” 靳若大惊:“所以他们竟是往外运送毒|药吗?为什么?干什么用?” 方刻摇头:“药毒同源,龙神果之毒若能适量巧妙使用,可提升精力,可为治病良药,亦可令人贪恋依赖|成|瘾,就像——” 花一棠:“五|石|散。” 屋内一片沉默。 花一棠吧嗒吧嗒甩着扇子,眉头深锁,林随安攥紧千净,她想起了金手指中看到的五|石|散的幻境,还有幻境中那些哀嚎无助的“白牲”…… 云中月砸吧砸吧嘴巴,收起小镜子,“要我说,索性就依林娘子的性子,拆了龙神观,踏平贤德庄,将诚县闹个底朝天,一了百了。” 花一棠看着云中月的表情好像看一个弱智:“你猜若是我们真这么干,诚县百姓会不会将咱们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方刻:“城县百姓的身体依赖符水甚重,我怕若是贸然停了符水供应,后果不堪设想。” 靳若:“你们是说诚县百姓都成了龙神观的人质吗?” 林随安:“身体上依赖倒在其次,心理上对龙神崇拜和疯狂才是最难破除的。” 云中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这些官府的人真是麻烦,瞻前顾后,婆婆妈妈。” 靳若嗤之以鼻:“总比你一根筋强。” 一句话把林随安逗乐了。 想不到有生之年能听到“一根筋”的靳若骂别人是一根筋。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为今之计,只有多管齐下,逐个击破。靳若继续在城内打探龙神传说,最好能查出传说的源头;方大夫负责研究制作龙神果的解药;伊塔、木夏和街坊四邻打成一片,多和他们聊天,许多秘密往往就藏在平民百姓的日常言谈之中。” 众人点头。 “云中月继续在龙神观潜伏,查查玄明散人和龙神观的背景。” 云中月指着自己的鼻子,假眉毛飞了起来,“你肯信我?” 花一棠掏出两袋金叶子抛过去,“这是订金,诚县之事若能善了,还有十倍酬金。” 云中月两只眼乐成了两根金条,“花家四郎果然讲义气!” “至于贤德庄,花某已有计划,就由花某亲自去探个究竟。”花一棠道。 一圈布置下来,只有林随安一个人没任务,林随安抱着千净,斜眼瞅着花一棠。 “咳,你身体刚刚恢复,还是好好歇息——” 花一棠一句话没说完,林随安先问了,“你是怕我出了门,又听到什么花边八卦吗?” 花一棠挪开目光:“呃——” 靳若眼珠子转到了天上去。 云中月乐呵呵拆台:“那夜之后,闲不住的左邻右舍跑来方氏医馆瞧热闹,不料却见到嫌弃准妹夫的方大夫举着扫帚追打木棠三条街,全城热烈围观,木棠被打得鼻青脸肿,泪洒诚县,但一腔热血不改,一颗痴心不负,誓死要与方小娘子白首偕老,感动了诚县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婶子老奶奶,纷纷自愿来劝方大夫成人之美。”云中月满脸意犹未尽,“林娘子你可是没瞧见啊,那两日方氏医馆里里外外别提有多热闹了。” 林随安:“……方大夫真追着花一棠打了三条街?” 伊塔:“打了,老累了。” 方刻闷头在空茶盏里嘬茶。 林随安:“辛苦了。” 好家伙,幸亏她睡过去了,这也太社死了。 “咳,俗话说的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花一棠凑过来笑道,“方大夫冷脸一摆,浑然天成,说几句我难成大事的嫌弃,我两眼含泪,表表痴心,一来二去的,便有人自告奋勇介绍我去贤德庄做事儿了。” 林随安点了点头,正色道:“将生死危机变成八卦,利用八卦,迅速拉进与诚县百姓的距离,再利用百姓淳朴的同情心为你引荐,便可巧妙渗入贤德庄,果然是好计。” 花一棠顿时得意得不行,小扇子摇得那叫一个欢快,“知我者,林随安也!” 靳若大奇:“师父,姓花的这般编排你俩的故事,你难道不生气吗?” 林随安似笑非笑:“说的是木棠与方安,与我林随安何干?” 方刻:“哼,说的也是。” 靳若:“师父不愧是师父,果然是以大局为重!” 木夏:“林娘子大义。” 伊塔:“猪人威武!” “这也行?”云中一脸不可思议。 “如此,辛苦诸位了!”花一棠抱拳。 云中月摇了摇脑袋,滴溜溜转身,从窗户缝里钻出去,一股烟,没影了。其余众人又讨论了些细节,纷纷离开,各司其职。 医馆大堂只剩了林随安和花一棠二人。 花一棠表情有些不自在,扭扭捏捏凑过来:“你——真的不生气?” 林随安不看他,“当时情势紧迫,你也是逼不得已,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 花一棠又凑近一点,“真不生气?” 林随安转头,微微一笑。 花一棠脸红了,不自觉露出十二颗大白牙,“林娘子果然宰相肚里能撑——啊啊啊啊!” 他整个人打横飞了起来,滞空时间足够他喊出三个高八度,噗一声平平整整拍在地上,好大的动静儿。 林随安撩袍蹲身,笑眯眯道,“我、完、全、不、生、气。” 说完,利落转身,扔下某纨绔疼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花一棠直挺挺躺了半晌,笑出了声。 看来林随安的毒已经全解了。 小剧场: 窗外听墙角的众人。 方刻:“哼,自作孽不可活。” 靳若:“嘿嘿嘿嘿,我就说师父肯定会胖揍他一顿。” 伊塔:“四郎,好疼啊。” 云中月:“疼个屁,我看那纨绔心里美着呢。” 木夏表示十分心累:如此这般下去,四郎何时才能讨到媳妇啊?:,, 139 13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觉得甚是无聊,方刻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捣鼓瓶瓶罐罐,技术门槛太高,想帮也帮不上。她一个半社恐,和靳若一起去当街溜子打探消息就是扯后腿,更不好意思和木夏去左邻右坊聊八卦。伊塔陪着小鱼逛街,她自然也不能去当电灯泡,花一棠终于等到了贤德庄的面试机会,早早梳妆打扮出了门—— 呜呼哀哉,武力值最高的林随安竟然毫无用武之地,只能坐在空无一人的医馆里观雨品茶拍苍蝇,在打了一百三十六个哈欠后,林随安觉得,不能再这样懈怠下去了,必须找点事儿做,否则骨头都要生锈了。 龙神观和贤德庄都有安排,但是诚县的第三大势——朱势一族的四面庄还没人去查,虽然花一棠和靳若都说,这几年四面庄势力大不如前,又被龙神观打压,大约和玄明散人没什么联系,但林随安觉得,四面庄好歹也是诚县的土著势力,颇有些根基,定对龙神观和贤德庄有相当的了解,或许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最有利的是,朱氏咱们有人啊。 于是林随安关了医馆,在隔壁茶肆买了两包中品百花茶,打着伞,溜溜达达走去了对面坊区的县衙,打算探访老友,唠唠家常。 在唐国,衙门“上班”称为“视事”,基层衙门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时上班(大约卯正一刻左右),中午便可回家,下午休息,只办公半天,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安逸舒坦。(林随安第一次从方刻嘴里听说这个工作时间的时候,简直是羡慕嫉妒恨。) 不仅如此,还执行“旬休”制度,十日一休,意思是工作九天,第十天休息。虽然旬休不如现代五天工作制,但还有各种各样的公假日。 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寒食(清明)假四日,八月十五、夏至、腊月各三日,正月十五、三月三、四月八、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十月一皆有假,立春、春分、立秋、秋分、立夏、立冬给假一日,五月有田假,九月有两番授衣假,各十五日,如此零零总总算下来,公假日高达七十七日。 旬休、公假日都要留人值班(凌芝颜就是大理寺值班榜的榜霸,俗称工作狂),每天官署也要留官员值下午班和晚班,称“宿直”。 在大多数官署,宿值官一般由县令、主簿、县尉轮值担任,但诚县县令裘良常年挂病号,县尉花一棠还未正式上任,所以宿值官的重担全落到了主簿朱达常的身上,早、下、晚班连轴转,旬休公假全不见,怎一个苦逼了得。 尤其是经过“火烧龙神观”的重大安全事件后,朱达常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半分,索性搬到了县衙居住。 今天恰好是旬休,县衙里空空荡荡的,守门的不良人哈欠连天,林随安打了个招呼,不良人认出林随安是这几日的花边八卦主角“方安”后便放行了。 想必东都名医方刻与朱主簿的裙带关系已是人尽皆知。 林随安一路畅通无阻穿过前衙,绕进后衙,刚出偏门,就见李尼里撅着屁股趴在厢院门口,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瞪得老大,像只偷听的青蛙,身上被雨水淋湿了都不曾发觉。 林随安甚是好奇,溜达过去,站在李尼里身后,也伸长脖子向院里望,顺便帮李尼里打伞遮雨。 院子布置得颇有雅趣,植被葱郁,疏密有致,左右两侧为厢房,正南位是主屋,中间空地做了一处小院子,白石卵铺地,大约是年久失修,多处积水,三间厢房以回廊连接,有顶有瓦,穿梭行走其中无需雨具,在多雨的青州很是实用,屋子地基都很高,地板从屋内延伸至室外,可做延台。 台上摆了一方小几,两个蒲团,两个人一左一右正襟跪坐,面朝院中雨景。小几上摆着风炉、茶釜、茶盏、茶勺、茶碾子、茶罗等等,釜中水沸,咕嘟嘟翻滚。 朱达常今日穿了身干净的长衫,带了黑色幞头,另一人是名女子,褐色半臂,赤色披帛,石榴裙高束,显得体态窈窕修长,至于女子的面容——林随安着实看不太真切,白妆黑眉,额心、眼角、两腮贴了花钿面靥,红唇一点,颇为精巧。 女子面带微笑,时不时看朱达常一眼,朱达常两眼直勾勾向前,身体紧绷,时不时擦擦汗,看起来万分紧张。 林随安差点没笑出声,“莫非朱主簿在——” 相亲? 李尼里惊得一个激灵:“林娘子!” 林随安:“嘘!” 李尼里捂住了嘴。 朱达常和女子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坐着,女子时不时眉眼传情,越传,朱达常越拘谨,身体越挪越远。 哎呦,好玩了。 林随安在茶叶纸包上抠了个洞,捏出一撮百花茶放到嘴里砸吧,权当嗑瓜子。 女子:“素闻朱主簿为官公正,勤勉正直,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旬休也留在县衙处理公务。” 朱达常:“家中贫寒,买不起院子,只能住在县衙。” 女子噎了一下,再接再厉:“钱银不过是身外之物,才华德行方是立身之本,这小院布置得如此雅致,可见朱主簿满腹诗书,胸有沟壑。” “裘十六娘过奖了,朱某是蒙荫入仕,脑袋空空,无甚大志,若非靠着族人,只能做个街边出力气的苦工。” 林随安挑眉:这女子姓裘,是裘氏一族的人? 想不到这两家居然安排了私下相亲,看来朱裘两族并非如传闻中一般水火不容。 即使隔着厚厚的粉,也能感觉到女子脸色变了,她抽了抽嘴角,“朱主簿这是嫌弃十六娘家中贫寒,配不上朱主簿高门大户了?” 朱达常起身,躬身抱拳,“是朱某配不上裘氏一族,还请裘十六娘回去与裘氏长老说明。” 女子大怒,霍然起身,甩过披帛拍在朱达常的脸上,一阵风似的走了。 朱达常长吁一口气,坐回原位,端起茶盏刚喝了一口,就听一声河东狮吼,一个年过五旬的妇人抄着藤条冲出来,“又气走一个!这是第三十九个了!你是打算气死我吗?!” 朱达常一蹦三尺高,奔入回廊逃命,“阿娘,十六娘可是裘氏的人,裘氏怎么可能和我们朱氏联姻,还不是瞧上了我这诚县县尉的官职!” 朱母紧追不舍,藤条舞得虎虎生风,颇有花一桓揍花一棠的神韵,“你脸像大饼,长得还没葱高,肚子里没墨水,要才没才,要貌无貌,要钱没钱,就这个县尉的头衔还算有点用,不冲这个谁能看上你?!” “男子无业何以为家,我如今事业一无所成,成家之事不急于一时。” “放你的狗屁!你这辈子做个县尉就到头了,莫非还想去大理寺做大官不成?你最大的事业就是娶妻生子,让我抱上孙子!” 朱达常本来就胖,腿也短,大约是长期缺乏运动,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个脚滑,摔了个大马趴,朱母矫健追上,藤条噼里啪啦打得朱达常屁股直冒水雾,看着下手重,实际上只是做做样子,朱达常倒是聪明,装模作样惨叫震天,李尼里忙冲上前拉架,三个人扯成一团,好不热闹。 看来不管什么时代,大龄未婚青年的婚姻问题都是家庭矛盾的中心啊。 林随安吃瓜吃得津津有味,不自觉笑出了声,朱达常一歪头,看到了林随安,口中的惨叫变成了倒吸凉气,险些没把自己噎死。 朱母也看到了林随安,顿时眼睛一亮。瞧这小娘子长得凤眼长眉,英气勃勃,身姿笔直,怎么看怎么心里舒坦,不由大喜,扔了藤条迎了上来,“这位小娘子是——” 朱达常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上前,拼命拉住了朱母,吓得脸都绿了,“阿娘!这位是、是——方氏医馆方大夫的妹妹,您千万离她远一点!” “原来你就是方小娘子啊——”朱母有些失望,转念一笑,又乐了,甩开朱达常,上前挽住林随安的胳膊往院里拉,“方小娘子快快里面请,正好我煮了茶,喝两盏去去湿气。” 林随安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丈二摸不着头脑,进了院,坐在了小几旁,朱母认真为林随安舀了茶,双手奉上,林随安受宠若惊接过,瞄了眼茶汤的颜色,黄中带绿,实在不敢尝试,沾了沾唇,放下。 “这位想必就是朱主簿的母亲了吧,我是方安,前几日朱主簿帮家兄解了围,特来道谢。”林随安将那两包寒酸的茶叶送了过去。 朱母乐得不行,“方大夫的事儿我听五郎说了,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朱婶子就行。” 朱达常疯狂拽朱母的袖子,频率逼近羊癫疯:阿娘莫不是想抱孙子想疯了,见个小女娘就想牵红钱,这林随安岂是一般人能招惹的,若是惹恼了,一巴掌能把他拍成真正的大饼,若是万一让那个花家四郎知道了——他这辈子就完了! 林随安眼角瞄着朱达常生不如死的表情,疯狂憋笑,“朱婶子有话直说。” “方小娘子爽快,”朱母笑逐颜开,“我就是想请方小娘子给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传授传授经验,说说如何能像方小娘子和木小郎君一样,早早与心仪之人比|翼双飞。” 旁听的李尼里闪了腰,朱达常差点没晕过去,林随安强撑着下巴没掉下来,心中大为震撼。 唐国民风开放,无论男女对贞操观都极为单薄,婚前的某些行为也往往被当做风|流|韵事的美谈,但让她一个女子向一个男子传授什么什么经验,也太前卫社死了吧! 朱母:“比如说说,木小郎君都是用什么法子才博得方娘子欢心的?” 林随安松了口气:原来是问这个,她太不纯洁了,想多了。 “阿娘,别问了!”朱达常冷汗狂流,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那夜之事乃是花家四郎为了掩护林随安做出的权宜之策,哪里有什么两情相悦。 “去去去,别打岔。”朱母嫌弃,“让方小娘子仔细说说,你好好记着!否则你这不开窍的脑袋等老死那天也找不到媳妇!” 林随安有些尴尬,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让她从何说起? 可花一棠的谣言八卦已经放出去了,方刻打也打了,花一棠揍也挨了,还关系到潜入贤德庄查探线索的正事,无论如何这戏都要唱全套。 “呃……这个……”林随安挠脑门,“其实都是些小事——那个……比如……比如吧——他知道我喜欢吃切脍,就想尽办法做最新鲜的切脍;我不喜欢喝茶,他就不煮茶,煮白水;我总是不小心受伤,他就调制疗伤的药膏;我忘了涂,他就帮我涂;我喜欢胡凳,他就照着我喜欢的样子画图去请人去做;我去市集的时候不喜欢胡人身上的怪味儿,他就挂上一圈香囊待在我身边,让四周都香喷喷的……” 林随安突然说不下去了,感觉心跳有些加快,呼吸有些发紧,似乎再说下去,便会有什么朦胧暧昧的东西破土而出,再也遮掩不住了。 那是她一直不敢触碰的,也不敢让自己相信的东西—— 至少,现在不敢…… 林随安暗暗呼出一口气,垂眼端起茶盏,佯装羞涩喝茶。 朱母听得满面红光,啪啪啪拍着朱达常的肩膀,“瞧瞧人家木小郎君,小小年纪就如此知冷知热,你连人家一根脚指头都赶不上!” 朱达常连连点头,心道:废话,那可是名震唐国的扬都第一纨绔花家四郎,一肚子花花肠子,论讨女子欢心,放眼天下,谁能比得过他? 朱母对朱达常不求上进的态度十分不满,戳着朱达常的脑门抱怨,“主簿本就是县令的下属,咱们县令可是姓裘的,能和裘家联姻说白了就是咱们高攀,你真是不识好歹,裘氏一族可不是一般的有钱,还有龙神特别庇佑,你成了裘氏的女婿,保不准以后能有机会平步青云呢!”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哎呦,她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小剧场: 花一棠飙泪:我的努力终于有点效果了:,, 140 14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朱婶子所言甚是!”林随安道,“缘分一事甚是玄妙,错过了,便是抱憾终生,朱主簿理应好好把握机会才是。” 朱母:“方小娘子说的好!” 朱主簿苦着脸:“咱们朱氏好歹也算有些家业,何必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朱母大怒:“你以为族中长老们愿意吗?我们朱氏的那些产业和裘氏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若非裘氏家主念在两家以前是姻亲,照顾一二,你以为咱们朱氏还能留在诚县吗?” 林随安耳尖一动:原来朱氏和裘氏私底下还有这般千丝万缕的联系,果然不是本地人很难查到这些暗线。 听朱母的意思,朱氏也有家业——诚县都穷成这样了,能发展什么产业? 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林随安笑吟吟给朱母舀了一盏茶,“朱婶子刚刚说贤德庄很赚钱,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贤德庄庄主,嘿,就是裘家家主,穿的用的全是从东都运来的上品,就快赶上扬都花氏的排场了!” 朱主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阿娘,这可不能乱说!” “竟然如此厉害,看来木棠选对了。”林随安笑道。 朱母:“木小郎君想入贤德庄?” “街坊介绍的,说木棠伶俐,去了能做大事,”林随安别别扭扭捏了个兰花指,做了个少女怀春的表情,“以后定会让我享福。” 李尼里的表情在爆笑和惊悚中疯狂转换,最后实在忍不住,逃了。 朱达常听明白了林随安的言外之意,脸唰一下白了。 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查到了贤德庄。 朱达常来诚县担任县尉已有四月,说实话,不是没想过调查龙神观和贤德庄,但根本寻不到机会,而且还常常有种奇怪的违和感,似乎暗中还有一股力量,总是在阻挠他。 随着在诚县的时间越来越长,朱达常隐隐察觉到了,这股力量来自他的本族——朱氏。 今日的相亲暂且不论,之前他数次旁敲侧击询问族中长老贤德庄之事,长老要么劝他息事宁人,要么警告他莫要得罪龙神,似乎在惧怕什么,又似乎在遮掩什么。 所以,当林随安和花家四郎说要调查龙神观的时候,他心虚了、退缩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放任这二人去调查,或许会查出一个他完全不敢面对的答案。 朱母连连点头,“木小郎君是有大志向的。” “只是,我有些担心——”林随安又做了个西子捧心的造型,“我们初来诚县,也不知贤德庄做的到底是什么买卖,木棠去了能不能留下,若是留不下,兄长又要日日骂他是吃白食的窝囊废了。” 朱达常有些慌了,忙道:“林娘子,雨天路滑,我还是送你回医馆吧。” 朱母看了朱达常一眼,顿了顿,笑道:“瞧我,真是年纪大了,话多的让人烦,方小娘子也坐累了吧,早点回去,省的你兄长担心。” 林随安心里啧了一声:她太心急了,这般直球询问引起了他们的戒心,还是要换个迂回的法子。 林随安垂眼,端正跪坐,“朱婶子,我自小丧母,全靠兄长拉扯长大,今日见到朱婶子甚是亲切,就好似见到了故去的阿娘一般,”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红着眼看过去,“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根据她的观察,朱母性格爽朗,古道热肠,只要她打出悲情牌,十有能消除朱母的戒心,博得同情。 同情心这种东西是十分玄妙的,人们往往愿意帮助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帮助弱者使自己非常有成就感,不知不觉间,就会对所帮助的人产生一种奇特的亲密感,成为心理上的“家人”,在此基础上打探消息,便能事半功倍。 只是,这种手段着实称不上光彩,甚至有些无耻,而且……有些似曾相识,林随安想起来了,她用的这招和花一棠的苦肉计如出一辙——好家伙,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一个奉公守法的大好良民竟然也被这个不着调的纨绔感染了。 朱母一怔,“哎呦,这我可担不起啊。” 看来还需加码一个诱饵。 林随安模仿花一棠最赤诚的眼神,“是关于——男女之事……” 朱达常顿时臊了个大红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十分尴尬。 朱母一脚将他踹走了,两眼放光,“哎呦呦,天可怜见的,快说说遇到什么难处了?与木小郎君吵架了?” 果然上钩了。 林随安暗暗松了口气,心里盘算了一下,道,“我担心,木棠以后有了钱,会负我。” 朱母顿时来了精神,“此话从何说起?” “我家中贫寒,父母在家兄十岁的时候先后病死,家兄带着我寄人篱下,受尽白眼,幸好遇到了一个老大夫,教授家兄医术。之后老大夫离世,家兄带着我背井离乡到了东都,家兄凭医术在东都打拼数年,总算积攒了些口碑,可家兄心善,总是免费送药义诊,并没存下什么钱财,可那些外人见家兄医馆的病人络绎不绝,便传闻我家中富贵。” 林随安瞄了眼朱母的表情,朱母听得眼眶泛红,甚是投入,继续趁热打铁道:“我也是在那时认识的木棠,当时他对我百般殷勤,我涉世未深,又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对我好的人,不知不觉就——” 林随安佯装羞涩,趁着袖子遮脸的时候干呕了两口:救命,好肉麻! 朱母身体前倾,“后来呢?” “后来——唉——”林随安调整表情,“兄长性格耿直,不慎得罪了权贵,不得已离开了东都,幸亏朱主簿收留,方能在诚县立足,木棠不离不弃,我甚是感动,一时情难自禁,不知不觉就——” 林随安又遮住了脸:艾玛,她真的要吐了。 朱母意犹未尽砸吧砸吧嘴,“然后呢?” “可是木棠突然说要去贤德庄谋生计,我心中着实不安,莫非他看我兄长医馆门庭冷落不复往日,所以便想弃我而去?” 朱母想了想,摇头,“那日木小郎君被方大夫追着打的时候,乡里乡亲都看得真真的,木小郎君对你可是一片真情,应该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负心人。” 林随安幽怨道:“可俗话说得好,男人的话若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朱母连连点头:“话糙理不糙。男人啊,一有钱,就变心。” “可我又不能以这般的缘由阻挡木棠去贤德庄,毕竟只是猜测罢了。” 朱母连连点头,“说的也对。” “所以,我想了好几日,想通了。” “哦?” 林随安微微一笑,“他若负我,那就让他滚!以后天高海阔,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被区区一个男人绊住手脚?” 朱母怔了半晌,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方小娘子这性子太合我意了,有我当年的风范!” 林随安:咦? “我两个狗屎前夫就不是好东西,我全给踹了,背井离乡来到诚县打拼,辛辛苦苦立住了脚,本想着从此不婚不嫁,未曾想遇到了五郎的爹,虽然五郎的爹死的早,但对我真是不错,就是这不争气的儿子让人生气。”朱母叹道,“其实,若不是如今朱氏的处境,我也不想逼五郎娶妻的——朱氏子孙里也就他一个能挑大梁,就是太怂,本想着送出去历练几年能有点长进,不曾想,回来后更怂了……” 林随安瞪大眼睛:好家伙,这信息力量有些大啊! “方小娘子想的不错,女子立世,总归是要靠自己的。”朱母看着林随安的眼神十分赞赏,“方小娘子可有什么打算?” 林随安正色:“我要赚钱!” 朱母:“如何赚?” 林随安恭恭敬敬朝朱母抱拳,“请朱婶子指条明路!” 朱母上上下下将林随安一番打量,“眉目清明,心有乾坤,是个好苗子,行,跟我走吧。” 林随安有些惊了,“现在吗?” “择日不如撞日,走!” 从县衙去四面庄,大约需要两炷香的功夫,这两炷香对于林随安来说简直是度秒如年,朱母是个闲不住的,一路上非要和林随安套近乎,尤其对方安和木棠定情过程尤为好奇,问的都是细节,林随安只能忍辱负重,融合古今中外的言情段子,一路胡诌八扯。 诸如二人第一次见面,木棠身披彩霞,目若朗星,风流倜傥,二人一见钟情,又比如木棠夜里偷偷翻窗来教方安认字读诗,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眉目传情,暗送秋波——不是林随安词汇贫乏,着实是她心地纯良,编不下去了。 幸好,四面庄终于到了。 四面庄位于震泽坊,表面看起来是个不甚起眼的宅子,门脸大约和方氏医馆差不多规模,无牌无匾,门头长着细如发丝的野草,在雨水的浇灌下绿得发黑。 入了正门,便是常见的青州式回廊,底部悬空,以木桩托起,上覆瓦片,林随安合起伞,跟在朱母身后,回廊上时不时路过扎袖挽臂的女娘,皆是手捧托盘,行色匆匆,托盘上盖着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们见到朱母皆是停步施礼,口称“朱大娘子”,很是尊敬,对林随安则是有些好奇,但并无一人多嘴询问。 “朱氏的产业有些特别,所以招的大多都是女娘,”朱母步履如风,“你与她们年纪相当,定能聊的来。” 林随安频频点头,心中猜测到底是何种买卖,很快,绕过回廊入了一扇偏门,眼前豁然开朗,想不到这宅子内竟然别有洞天,藏了一处异常宽阔的庭堂,大约两个篮球场大,地基高耸,四面镂空,巨大的木柱林立其中,以竹帘分割为不同的工作区域,众多女娘在其中穿梭忙碌,年纪从从十几岁到四十以上不等,手脚麻利,语速飞快,四周一片叽叽喳喳,让林随安有种入了鸟林的错觉。 她这才看清,原来四面庄做的是布料买卖,南侧为纺线区,有二十多架纺车,西侧为织布区,有织布机十余台,北侧为裁布区,剪刀声声不绝于耳,东侧为绣花区,大约有三十多名绣娘,五六人围成一圈,一边低声聊着,一边飞快绣着花样。 朱母领着林随安依次穿过四个工作区,“方娘子可会纺线?” 林随安冷汗:“不会。” “可会织布?” “从未涉猎。” “画图裁衣?” “没学过……” 朱母诧异看了林随安一眼,“可会刺绣?” 再说“不会”恐怕就要被淘汰了,林随安只能硬着头皮道,“略懂。” 朱母笑了,“我瞧方小娘子长得秀气,女红定是不差。”提高声音,“诸位娘子们,来新人啦!” 绣娘们唰一下抬头,眼波流转望着林随安。 林随安抱拳,“我是方安,初来乍到,还请诸位娘子多多包涵。” 绣娘们顿时乐成一团: “哇,这不是方氏医馆的方小娘子吗?” “谁啊?” “就是前两天在街上被追着打的木小郎君的心上人啊。” “哦哦哦,原来是她。” “瞧这小娘子,长得真精神。” “木小郎君眼光不错啊。” “快快快,一起坐。” 四五个绣娘一拥而上,拉扯着林随安坐在了她们中间,热情地往林随安手里塞了花绷子、棉布和针线,七嘴八舌道: “我擅长牡丹。” “我喜欢梅花。” “我最爱绣碧竹。” “我绣的百色菊最好看。” “方小娘子擅长什么花样?快给我们展示展示啊。” 林随安僵硬捏着针,干笑,“绣个球——” 众娘子:“诶?” 林随安汗透衣背:完!球!了! 同一时间,站在贤德庄练武场上的花一棠蓬头垢面,头皮的汗和灰混在一起,头发脏得都打卷了。 花一棠死死瞪着旁侧的裘伯。 裘伯是个年过五旬的汉子,据说是小鱼表姨妈的堂兄弟的邻居的三奶奶家的二舅爷家的嫡亲侄儿,在贤德庄里高低算个管事,也是花一棠入贤德庄的介绍人。 此时,裘伯正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花一棠:“你说你小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怎么这么不抗造?这才跑了几圈,就累成这个德行,以后怎么能出贤德庄的任务?” 花一棠狂翻白眼,想骂两句“啖狗屎”,可此时此刻,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花一棠来的时候是辰时,裘伯说必须通过考验方能入庄,忽悠他劈了两百五十根柴,提了四大缸水,午饭还没吃饱,又说要考考他的体力,让他拖着个硕大的破木桩跑了一个时辰——这是考人的项目吗?是考驴的吧! 裘伯:“你说你小子中午吃了两大锅糙米饭,都吃哪去了?” 花一棠:什么两大锅,那锅还没有伊塔煮茶的茶釜大,充其量只能算个碗。 “唉,我就说这小子不行,非要送进来,这不是耽误我功夫嘛!” 花一棠咬了咬牙,“还有什么考验,尽管放马过来。” 裘伯眼睛一亮:“行啊,总算有点骨气,裘老八你来的正好,试试这小子。!” 一名路过的汉子跳上了练武场,此人身高九尺,肩厚如熊,脸皮黝黑,扛着根七扭八歪的狼牙棒,一笑,满口蛀牙,“裘伯,这小郎君长得细皮嫩肉的,万一不小心打死了可别怪我啊。” 裘伯:“那也是他的命,怪不得别人。” “得嘞!”裘老八大叫一声,轰一声抡起狼牙棒,朝着花一棠的脸拍了过来。 花一棠目眦欲裂:完!蛋!了! 小剧场: 方刻、靳若、木夏,伊塔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有种不祥的预感。:,, 141 14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方刻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已过酉正三刻,夕阳沉沉落下,鸦青色的诚山伫立在血色的天空下,肃穆沉寂。 医馆里空空荡荡,方刻怔了怔,这才想起白日里林随安跟他说过,要去一趟县衙,想不到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 其他人也没回来。 方刻坐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拨拉着算盘,自从来了诚县,一个病人都不曾治过,账簿上空空如也,方刻拨了几下就腻了,望着屋外的雨。 青州多雨,雨丝缠绵,浸物无声,在瓦片上渐渐汇聚,沿着屋檐滴落,叮叮咚咚的响。原来这间医馆竟是这般大,前几日因为花一棠的苦肉计,日日都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吵吵闹闹的,当时还觉得这间正堂太小了。 风吹了进来,雨变成了缥缈的雾弥散在屋子里,地板泛起微弱的明光,方刻恍然忆起河岳城那间破旧的医馆,似乎也是这般安静寂寞。 突然,一串脚步声踩着雨水哒哒哒跑了进来,伊塔甩了甩雨伞上水珠,一头纯粹的金发照亮了晦暗,“啖狗屎,着急。” 这句话迅速将方刻从哀怨的气氛中抽离,皱眉道,“别学花一棠说话,不好。” 伊塔乖巧点头,叹了口,“和小鱼泡茶,卖茶,没人喝,着急、着急,小鱼不着急,我着急。” 方刻:“……” 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为了报答小鱼向裘伯介绍花一棠的人情,居然真陪着小鱼卖了一整天的百花茶,只是听这意思,生意不太好。 “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伊塔摇头:“没人喝茶,着急。” “……” “总比我好些,”木夏走进来,原本长在脸上营业笑容变成了身心俱疲,“走访了一整日,听到的全是无用的消息,大野坊谁谁家的狗死了,震泽坊谁谁家养的鸡不下蛋了,云梦坊谁谁家的猫吃了死老鼠,莫名其妙也死了,更有甚者,有人说家里的驴脱毛,秃得难看,托我问问方大夫有没有帮驴生毛的秘方。” 方刻、伊塔:“……” “我才是最惨的!”靳若有气无力晃进来,抓过柜台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灌白水,“颠颠一整天从城东走到城西,从城北跑到城南,寻了几十个老头老太太询问龙神的传说,这些老家伙们真是绝了,要么就是诚惶诚恐,提起龙神恨不得现场磕两个,要么就是闭口不言,逃之夭夭,还有两个脾气暴躁的,说我对龙神不敬,提着拐杖要揍我,幸亏我跑得快。饿死了,木夏,还有吃的吗?” 木夏无奈,转回后堂又端了三盘糕点出来,“给四郎留点。” 靳若端起一盘叽里咕噜倒进嘴里,“幸好还算有所收获,大陆坊里遇到一个老头,大约是年纪太大,老糊涂了,听我问起龙神,便拉着我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大多都是废话,但有一句很关键,他说——”靳若故作神秘放低声音,“他幼时诚山上根本没有龙神观。” 方刻:“那老者多大年纪。” 靳若竖起两根手指,“最多八十。” 木夏:“也就是说,龙神观有千年历史的传闻不实?龙神观最多只建了八十年。” 方刻:“既然龙神观的修建历史可以造假,那么关于龙神观的所有传说也可能是假的。” 靳若:“嘿嘿,搞不好连龙神显圣都是假的。” 伊塔:“都是假的。” 众人对视一眼,表情皆是有些兴奋。 靳若四下张望,“师父呢?她听到这消息肯定高兴。” 方刻:“林娘子说去县衙探望朱主簿——” 方刻突然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看着门外,好像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大家回头一瞧,也是一惊。 林随安从晦暗的天空下缓缓走了过来,背后绽开一把焦黄色的油纸伞,只是一柄普通的竹骨纸伞,但她根本无法单手执伞,只能用双手手腕夹着伞柄维持平衡,因为她十根手指上都绑了好几圈绷带,白花花的很是骇人。 靳若大惊,忙迎了出去,“师父,你受伤了?!” 林随安苦笑,招呼靳若进屋,别在外面大呼小叫扰民。 方脸色甚是难看,扯着林随安坐下,飞速拆开了林随安手上的绷带,速度太快,林随安甚至还没来得及阻止。 这一看,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林随安的十根手指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有的很深,出了血,结了痂,有的很浅,只有小小的红点。 方刻:“这是——针扎的?莫非是针指酷刑?!” 靳若当场就炸了:“那个天杀的混蛋敢给我师父行刑?我剁了他十八辈祖宗!” 木夏要晕倒了:“哎呦我的娘啊,四郎看到八成要疯。” 伊塔急得团团转:“猪人,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林随安:“咳,是我自己不小心扎的。” 众人:“……” 林随安实在是难以启齿,“我发现四面庄有问题,便寻了个借口请朱县尉的母亲带我去四面庄务工,本想着潜伏后慢慢探查,不想,在四面庄务工的要求是绣花……”林随安用指节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不善女红,又急于求成,一时不慎,便成了这般……” 说起来真是太丢人了,一个屁都没绣出来,还因为控制不住力道,弄坏了几十根针,染的绣布上都是血点,周围的绣娘们实在是看不下去,压着林随安帮她包扎成了这般模样,本也不是什么大伤,林随安本想路上偷偷拆了,可十根指头都被捆得硬邦邦的,弯都弯不了,加上宵禁的时间快到了,无瑕拖延,只能这般狼狈地逃回来——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 木夏和伊塔面面相觑,靳若竖起大拇指,“俗话说十指连心,这般钻心之痛都能忍下来,师父果然是江湖豪杰,徒儿敬佩!” 方刻翻了个大白眼,“几个针孔,又死不了,包什么包,浪费绷带,松开透透气,睡一觉就长好了。” 林随安干笑。 她也不想的,只是那些绣娘非要帮她包扎,现在想来,八成是怕她继续嚯嚯针线和布料。 “你们一个两个的能不能让人省点心,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方刻怒道,“还有花一棠——” 说到这,方刻一顿,众人同时一个激灵。 林随安回过神来,“花一棠还没回来吗?” 靳若抓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伊塔:“我、也是。” 木夏快哭了:“四郎啊——” 林随安腾一下站起身,“我去贤德庄瞧瞧。” “木棠可住在这儿?”街上传来一声大吼,炸雷一般,就见一个宝塔般的汉子扛着一条东西弯腰钻进了医馆,“我是贤德庄的裘老八,我把人送回来了。” 说着将肩上的东西一甩,扔了过来,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闪身上前双手稳稳托住,果然是花一棠,全身泥泞,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双臂软软下坠,仿佛一个了无生气的白玉瓷娃娃。 林随安全身杀气奔腾翻滚,衣袂砰一声飞了起来,“你对他做了什么?!” 裘老八惊得倒退半步,“天地良心,我根本没碰到他,他自己莫名其妙晕倒了,我好心将他送过来,你们可不能仗着人多势众碰瓷啊!” 方刻捏住了花一棠脉门,屏息诊脉片刻,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没受伤,只是晕了——”花一棠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串,方刻补充,“饿的。” “真和我没关系啊!我走了啊!”裘老八一溜烟跑了。 众人:“……” 靳若抓起一块糕点拍到了花一棠脑门上,万分嫌弃道:“花饭桶,起床吃饭了!” 花一棠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撕扯着羊腿,吃得两眼冒绿光,映着摇曳的烛光,比鬼火还鬼火。 桌上是木夏用尽平生所学以最快速度做的羊腿,只用清水洗一遍,整只羊腿放在大铁锅里,以水没过,中火、小火交替煮熟,肉九成熟时,加少许盐,待肉烂后盛出,或以小刀切块,或以手撕肉食之,配上进口胡椒和新鲜的蒜头祛膻,便是极为鲜美,是响当当的“果腹硬菜”。 花一棠的速度飞快,一整只烤羊腿不消片刻便只剩了骨头,靳若在一旁直吞口水,“姓花的你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木夏眼泪汪汪,又给花一棠添了两个蒸饼,“瞧把我家四郎饿的,都瘦了。” 众人:“……” 才少吃了一顿,不至于吧。 花一棠吃了一大条蒸羊腿,十个蒸饼,喝了两碗羊肉汤,添了三盘糕点,终于吃饱了,以皂角水净了手,心满意足掏出小扇子摇了两摇,赫然起身破口大骂,“啖狗屎!拉磨的驴都没不带这么干活的!干一堆杂活也就算了,居然还不让人吃饱饭,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待此案了了,我定要将他们都关在鸟笼子里,天天只能吃糠咽菜,笼子外找一帮人顿顿吃肉,馋死他们!” 方刻翻白眼:“出息——” 林随安托着下巴将花一棠今天的苦逼经历梳理了一下:根据花一棠对贤德庄的描述,只靠熟人介绍是无法入庄的,还需要通过面试考核,考核标准大约为:老实吃苦,耐力长久,武功不是必需项,但肯定是加分项。 林随安勾起嘴角,问,“花一棠,你会绣花吗?” 花一棠骂完气顺了不少,刚靠着凭几喘口气,听林随安这么问,不由一怔,“哈?” “不会绣花也无妨,”林随安道,“想必画些梅兰竹菊的绣花图样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吧?” 花一棠顿时得意起来,吧嗒吧嗒摇起了小扇子,递给木夏一个眼神。 木夏上前一步,端正姿势介绍道:“花家四郎乃为扬都城第一丹青妙笔,草木图、花鸟图、人物图、山水图无一不精,花氏卖的最好的绣花图样都是四郎起的稿子,毫不夸张的说,四郎撑起了花氏绣坊的半壁江山。” 伊塔竖起大拇指:“四郎画画,威武的。” 林随安锤掌,“如此甚好,花一棠,明日你和我换一换,我去贤德庄,你去四面庄。” “我才不要!”花一棠嘟囔,“四面庄都是女子,我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扎到女人堆里算怎么回事儿?!” 木夏:“四郎,大局为重。” 花一棠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妥不妥不妥,大不了我明日多带些吃食再去闯一次贤德庄。” 方刻、靳若对视一眼。 靳若:“师父,不妥的。姓花的这般肤白貌美,身娇体弱,去了四面庄岂不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有去无回?” 花一棠大怒:“小靳若你骂谁呢?我好歹也是纨绔出身,百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可是我多年练就——咳,洁身自好的本事——” 方刻:“花一棠说到没错,堂堂扬都第一纨绔,与女子逢场作戏周旋应酬最是擅长,当不至于孱弱窝囊至此。” 花一棠:“……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太——” 林随安郑重点头:“方大夫所言甚是,花一棠,我信你。” 【花一棠,我信你。】 【我信你——】 【信你……】 层层叠叠的回音飘入花一棠耳中,如听仙乐耳暂明,花一棠脑子还未追上,嘴里的“好”字已经跑了出去,只觉好似被什么璀璨明媚的东西迷了魂,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林随安在朝着他笑。 是夜,花一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味的时候方才恍然大悟—— 他竟是中了林随安的美人计! 小剧场: 林随安:哈哈哈哈,花一棠你也有被忽悠瘸的一天啊,爽! 木夏:啊呀,忘了告诉四郎林娘子的手受伤了,大失误!:,, 142 14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裘伯看着一大清早就冒雨守在门口的小鱼,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昨天好容易被把那个小饭桶给打发走了,怎么今天又送来了一个? “咳,小鱼啊,你伯母不是说只需介绍木棠一个人进贤德庄吗?” 小鱼撑着伞笑吟吟上前,亲热挽着裘伯的胳膊,“裘伯,这位是方娘子,是我的好姐姐,您好人做到底,也给方姐姐一个机会呗。” 裘伯挑眉:原来这个小娘子就是那小饭桶的心上人,瞧着十七八岁年纪,长相平平无奇,远不如那个小饭桶漂亮,倒是这双眼睛很有精气神,有股子向上的劲儿。 只是这小身条,也太瘦弱了吧。 “昨个木棠来试过工了,他一个大男人都累晕了,你一个娇弱的小娘子能行吗?” 林随安抱拳道:“裘伯您有所不知,木棠自小身体羸弱,是个吃软饭的,家里的力气活都靠我。” 裘伯:“……” 不得不说,那个小饭桶的确长了张吃软饭的脸。 林随安:“我可以在庄里试工一日,若是行,您留下我,若是不行,这一天也不用付工钱,您看如何?” 裘伯看了眼小鱼。小鱼拽着裘伯的胳膊撒娇,“不管这事儿成与不成,我都给您和伯母送一个月的百花茶好不好?” 裘伯揶揄道:“你这么上心,是瞧上了方氏医馆的波斯小子吧?” 小鱼红着脸哼哼两声。 “行吧,试工一天。”裘伯拍了拍小鱼的脑袋。 小鱼欢呼一声,蹦蹦跳跳跑向了街角,伊塔欢呼着跑了过来,两个小屁孩跳起身凌空击掌,伞都撞掉了。裘伯和林随安都笑了。 “方小娘子,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无法通过试工,别说小鱼,谁来说情也没用。”裘伯道。 “裘伯放心,我从小吃苦,力气大,一个人能抵十个人。”林随安道。 裘伯礼貌性笑了笑,心里不以为然:这小娘子和那个小饭桶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口气一个比一个大。估计撑不了两个时辰就要哭鼻子了。 朱母瞧着门口提着糕点礼盒的小郎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啥?” 花一棠笑成了一朵花,将手里的糕点塞道朱母怀里,道:“小的不才,想去四面庄做工,谋个前程。” 朱母哭笑不得,心道这小两口到底想干啥?昨天那个方小娘子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哭着喊着非要来四面庄,结果绣花也不会,织布也不行,画图、裁剪样样都不通,还废了庄里几十根针,好几块绣布,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这尊大神送走了,怎么又把这小子给招来了? “方小郎君不是去贤德庄谋前程了吗?”朱母问,“又来我四面庄作甚?”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朱婶子有所不知,我自小身体羸弱,干不了重活,只能凭一张脸吃软饭,贤德庄的活太累了,我根本做不了。唉,昨晚上我回家,方大夫听说我没能入的了贤德庄,又是好一顿数落,幸好我家方娘子告诉我四面庄有我的出路,还说朱婶子为人心眼好,热心肠,定会帮我的。” 说到这儿,又是嘿嘿一笑,“我和朱主簿也算有过几面之缘,若是朱婶子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定然两肋插刀义不容辞口若悬河好好劝劝朱主簿,保证他年内成亲,三年抱俩。婶子您看如何?” 这句话击中了朱母的软肋。 朱母最大的心病就是朱达常的婚事,之前儿子远在南浦县,鞭长莫及,只能干着急,如今儿子回来了,朱母前前后后张罗了三十多个娘子相看,不曾想朱达常是荤腥不沾,油盐不进,打死不肯成亲,拖来拖去,裘氏把裘十六娘都送来了——若是再拖下去,定会得罪裘氏一族,朱氏在诚县的地位愈发岌岌可危。 根据昨日的接触,朱母觉着,方家小娘子是个有主意的,这木小郎君年纪轻轻就能博得她的青眼,想必在男女□□上有些本事,或许,让他开导开导朱达常,能有不一样的效果。 朱母点了点头,“你可会纺线?” 花一棠摇头,“不会。” “可会织布?” “从未涉猎。” “可会裁布绣花?” “没学过。” “……” 朱母:这小子莫不是来消遣人玩的? 花一棠露出十二颗大白牙,“小的擅丹青,可以画绣样。” 朱母礼貌性笑了笑,心里不以为然:就你小子这油嘴滑舌的德行,一准儿是在市井里的长大的小混混,估计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能画出来个球! 半个时辰后。 朱母瞠目结舌看着眼前叠成小山的绣样图,使劲儿揉了揉眼皮。 “这、这些都是你画的?!” 花一棠施施然行了个礼,“画技粗鄙,也不知能不能入各位娘子的慧眼?” “能能能!” “太能了!” 四面庄里的绣娘、纺娘们将围成一团,互相兴高采烈地传递着绣样图,讨论气氛十分之热烈。 “哎呀,瞧这牡丹画的,跟真的一样,粉嫩嫩的,真好看。” “快看这梅花,红是红,黑是黑,白是白,绣出来肯定漂亮。” “我觉得这兰花好,叶杆直挺挺的,花儿脆生生的,第一次见到这么精神的兰花。” “瞧,还有山水呢,咱们以前都没绣过山水,要用什么针法啊?” 朱母小心翼翼拿过几张,越看越吃惊,她是个粗人,不懂画,但做了十年的绣娘,对绣样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绣样与普通的画不一样,有的画虽然看着好看,但绣不出来,有的画看着一般,绣出来就是传世精品,这其中的门道很难被外人道也,她绣了十年,也只学了些皮毛。 好的绣样,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简”、“妙”、“活”。 所谓“简”,是指绣样画稿的线条要简洁明了,清晰可辨,不能有乱七八糟的废笔和虚笔,尤其对运笔的线条流畅度要求非常高,非精通工笔技艺的画师不可达。 第二层谓之“妙”,也就是绣样的“气氛”。绣品佩件和摆件居多,客户最喜欢的也是象征吉祥富贵的图样,这种“喜气洋洋”的气质很难把控,需要多年苦练方能成就一二。 而最高的层次“活”,是指要有“生气”,花要开、草要嫩、蝶要飞、水要流,下笔要有“神韵”,若说“简”、“秒”之技苦练可成,那么“活”这一层就要靠天赋了。 一般的绣样画师,做到第一层“简”已是不易,做到第二层“妙”的便可跻身高级绣样画师之列,能悟得“活”一层的,放眼唐国,也是凤毛菱角。这个木棠画的绣样,虽达不到“活”之境界,但“简”“妙”技艺已是登峰造极,据朱母所知,只有扬都和益都的超级大绣坊才供得起这般厉害的绣样画师。 “木小郎君莫非以前在大绣坊做过?”朱母问。 花一棠:“以前曾在扬都待过几年,耳濡目染学过些皮毛。” 朱母心中狂喜,心道这可真是捡到宝了。 四面庄的绣娘们也是喜不胜收,纷纷举着绣样向花一棠请教,花一棠来者不拒,耐心解答,无论是针法变幻还是色线配比,都能说的头头是道,颇有大家风范。 朱母观察了许久,十分满意,“木小郎君,从今天起,就在四面庄做工吧,日俸十文钱,如何?” 花一棠灿然一笑,“多谢朱婶子,小的定然尽心竭力,画出最好的绣样!” 裘伯目瞪口呆看着院子里垒成山的柴火,使劲儿揉了揉眼皮,怀疑自己眼花了。 林随安站在屋檐下,扛着斧头,扫了扫被雨水打湿的刘海,笑吟吟道,“柴房里的柴都劈完了,裘伯您看还满意吗?” 裘伯:“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劈的?” 林随安点头。 “半个时辰?” “确切的说是两刻钟。”林随安道,“劈完柴我看那边的水缸空了,顺便又挑了几桶水。” 裘伯急忙跑进厨房,掀开缸盖一瞧,十口大缸里的水居然都盛满了,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放在平时,这些柴起码要三个人劈三天,十缸水起码要五个人挑两个时辰才能装满,这、这方家小娘子也太吓人了。 “这些真是你一个人做的?”裘伯实在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 林随安笑了,“我天生力气大,这点活儿都是小意思。” 裘伯活了快五十岁,不是没见过天赋异禀之人,但、但这般力大无穷的人简直闻所未闻,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放心。 “贤德庄的买卖不是只靠蛮力就能做的,”裘伯道,“方小娘子可愿随我去练武场走一圈?” 好家伙,忙活一早上,总算等到重头戏了。 林随安心中大喜,脸上不动声色,“全凭裘伯安排。” 根据花一棠的描述,贤德庄乃是六进大宅院,裘伯领林随安从侧边门进入,活动范围只在柴房、厨房和库房所在的偏院,也就是贤德庄的边缘地带,若想探查贤德庄的底细,必须想办法深入内院。 从偏院出来,是一条环绕整座庄子的青州式回廊,沿着回廊左拐右拐,穿过两扇小角门,便进到了一处十分宽敞的砂石场地,差不多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前后两所院门,四周环建步行悬空回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建筑。下了一个月的雨,场上细小的砂石被洗得晶亮,仿佛铺了满地的细碎宝石。 东西两侧竖着七八层的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分门别类摆放其上,刃锋在毛毛细雨中冰寒发亮。 十几名彪形汉子翘着脚坐在回廊上,吃着下酒菜,喝着老烧酒,聊得热火朝天,见到裘伯,忙纷纷起身施礼,口呼“裘伯好。” 裘伯侧身,让出身后的林随安,“这是方家娘子,想在贤德庄的谋个职位,我带她过来试试身手。” 众汉子们面面相觑,突然,噗一声都笑了出来。 “裘伯,你可真会说笑话,这小娘子长得还没有柳条粗,怎么能做咱们贤德庄的活计?” “小娘子,你还是去四面庄绣绣花,织织布,那才是女娘们该干的。” “裘伯啊,就算咱们缺人手,也不能滥竽充数啊。昨个儿你送来个小饭桶,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饭,可除了吃,啥也干不了,今个儿更扯淡,居然送来个小女娘,哎呦,瞧这小胳膊小腿,我一个喷嚏过去就断了。” 提到昨日的小饭桶木棠,裘伯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干咳两声道,“昨日是我看走了眼,今日这位——”他瞄了眼林随安,心道今天总不会又看岔了吧? 喂喂,刚刚这小娘子话不是挺多的吗?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莫不是见到这些凶神恶煞的汉子被吓傻了? 林随安当然不是被吓住了,而是正在观察对面的一众汉子:根据身高、体型和肌肉分布判断,都是力量型选手;观鞋底,皆是脚跟磨损多,脚尖磨损少,说明甚少用脚尖快速移动,身体敏捷性较差;嘲笑她的时候,笑声虽大,但气息不稳,丹田空虚—— 看来靳若说的不错,贤德庄招募来的江湖打手都是九流货色。 这就有些麻烦了,林随安心道,若她以真正的实力对战,这十几个人还不够她塞牙缝的,问题是她刚刚大闹龙神观,若暴露了实力,以贤德庄和龙神观的关系,玄明散人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她的身份,那么之前做的一切掩护工作全都功亏一篑。 所以,赢不是问题,要赢的不着痕迹,不暴露功夫身法才是重点。 “这小娘子我昨天见过,的确有把子力气。”裘老八走出人群,朝林随安抱了抱拳,“裘老八毛遂自荐,请了!” 说着,一甩狼牙棒,跳进了练武场。 众汉子一片欢呼,裘伯向林随安做个了“请”的手势。 林随安心中直打鼓,慢吞吞走上练武场,裘老八谨慎观察着,见林随安丝毫没有取武器的打算,不禁大奇,“方小娘子莫非打算赤手空拳与我对战?” “没学过武,不会用。”林随安干笑道。 此来贤德庄,她连千净都没敢带在身上,更不敢拿武器,万一条件反射使出十净集的功夫,还是露馅。 裘老八沉下脸色,手中狼牙棒“嗡”一声挥起,身体一个猛冲杀了过来。 “老八威武!” “别给咱们庄子丢脸!” “杀啊!” 众汉子摇旗呐喊。 林随安目不转睛盯着裘老八的动作,以她的动态视线,裘老八的速度慢得十分悲剧,挥舞狼牙棒的动作大开大合,毫无招式章法可言,说的好听是返璞归真,说的难听是乱打一气,足下不稳,气息乱喷,全身都是破绽—— 心思转念间,裘老八已杀到了眼前,狼牙棒带着破空之音罩着林随安的天灵盖砸下,林随安不慌不忙侧身撤肩,狼牙棒擦着鼻尖刮了过去,裘老八招式已经用老,整个身体被狼牙棒的巨大惯性撕扯得失去了平衡,林随安不紧不慢沉腰下马,翻手向上拍上裘老八手肘,裘老八嗷一声,狼牙棒脱手飞出,林随安顺势翻掌向下,手肘冲出,击中裘老八腹部,裘老八仿若一个巨大的破面袋子砰一声凌空倒飞十余步,一个大屁股墩摔在了地上。 整座练武场一片死寂,裘老八疼得喊不出来,众汉子惊得没了声,裘伯连呼吸都忘了。 在他们眼里,只看见裘老八冲了过去,然后,那小娘子嗖一下没了,嗖一下又出现了,手里噼啪两声,狼牙棒和裘老八同时飞了出去,至于那小娘子脚下怎么倒腾的,手又是怎么打的,完全没看见。 林随安收势站好,万分幽怨地叹了口气。 其实她原本是打算先和裘老八对上招,再伺机假装险胜,无奈实力不允许啊。 “啪啪、啪啪啪”清脆的掌声突然响起,一名白发银须,仙风道骨的老者沿着回廊漫步而来,含笑鼓掌。 “好俊的身手。” 裘伯和一众汉子顿时大惊,齐齐躬身施礼,“见过家主!” “在下是贤德庄的庄主,姓裘名文,不知方小娘子可愿赏个脸去在下园中品茶啊?”老者笑道。 哇哦,瞧这容貌气质装扮,莫非是个新boss?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微笑抱拳道,“却之不恭。”:,, 143 14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143 这是一处很有意境的茶室,窗扇半启,竹帘半遮,光顺着帘隙落在茶案上,层层朦胧,一侧香炉古朴,熏烟袅袅,兰花植在竹筒中,茎叶碧绿,花似绢红,另一侧,风炉、茶釜、茶罗,茶盏、茶勺依次摆放,釜中水沸,和屋外雨声一唱一和。 林随安注意到,案上没有茶碾和茶饼,只有一个碧绿的茶罐,里面装的是散茶,闻味道应该是诚县特产百花茶,不同于之前在茶肆见过的下品和中品茶,茶叶的形状更为完整,颜色也更加鲜绿,期间点缀着烘干卷曲的白色花瓣,是上品百花茶。 对面的裘文一袭宽袍,发须雪白,端正跪坐在袅袅水烟之中,仿若成仙的老寿星,用茶镊慢条斯理夹出两撮茶叶,细细洒入沸腾的茶釜,两指捏着茶勺慢慢搅拌着,很快飘出了浓郁的茶香,林随安不禁有些期待,莫非今日终于能喝到正经的茶了。 眼看茶要熬好了,裘文突然从茶案下拉出一个抽屉,将里面的小瓶瓶罐罐摆了上来,依次打开,镊子夹着里面的东西沙沙沙洒进了茶釜。 林随安脸垮了。 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的显然是香料,每洒一种进去,茶水的颜色便变幻一次,从清澈变成浑浊,从浑浊变成碧绿、墨绿、淡蓝、深蓝、蓝紫、棕色……最后冒起了黑色泡泡。 好家伙,若非眼前这位贤德庄庄主长了张标准的唐国土著脸,林随安甚至怀疑他和伊塔是亲戚。 “茶艺不精,让阁下见笑了。”裘文盛了茶,双手送到林随安面前,“请。” 林随安眼角狂抽,硬着头皮接过,裘文直勾勾盯着她,避无可避,林随安一口闷了茶,艾玛,和伊塔的手艺相比,堪称卧龙凤雏,苦辣辛酸逆着食道往上反,一股子呕吐物的味儿。 “还不知小友如何称呼,家中做何营生?”裘文又给林随安舀了一盏茶,问道。 林随安怔了一下,他刚刚明明称她为“方小娘子”,怎么这会儿又问她姓什么? 但看裘文表情真诚,不似作伪,莫非是品茶前的特别礼仪,需要重新正式介绍一遍? 林随安:“我姓方,家中是开医馆的。” 裘文哦了一声,捻须笑道,“我诚县最是尊敬医者,想必小友家中生意不错吧?” 林随安:“……” 哈? “诚县共有医馆八家,药铺六家,掌柜都是裘某的老朋友了,若是阁下不弃,我愿意为小友牵线,与这几位掌柜好好切磋一下医术。”裘文笑道。 什么鬼? 诚县除了方氏医馆,所有医馆都倒闭了,更别提药铺了。 林随安心中惊诧,朝门外瞟了一眼。 自打裘文说要请她喝茶,裘伯便好似跟屁虫一般跟到了茶室,此时守在门口,见到林随安看他,忙摆了摆手,指了指裘文,指了指脑袋,又摆了摆手。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莫非—— “实不相瞒,我这茶就是朱氏药铺的朱掌柜给的秘方,茶叶用的是诚县的上品百花茶,”裘文指着桌上的罐子笑道,“这些都是名贵的药材,以石磨细细碾成粉,再以不同配比煮入茶中,便是一味难的的药茶汤,芬芳四溢,色似玲珑,故而名‘香珑’。” 林随安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忙屏住呼吸感受了一下身体的反应,幸好没什么食物中毒的异状。 裘文捻须笑了笑,望着屋外的绵绵细雨,“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们了,定是最近又忙着义诊——”说着,叹了口气,又看向林随安,“不知小友如何称呼啊?” 林随安:“……” 她明白了,这裘老庄主八成是阿尔兹海默了。 “我姓方。”林随安又说了一遍。 裘文点头,“方小友身手不错,不知师承何处啊? 林随安:“天生力气大,没跟人学过。” 裘文“哦——”了一声,“我的胞弟裘良也是自小力气大,一个人能挑好几缸水,前几日,族里送他去参加科考,去了好久了,也不知何时回来,我甚是想念。” 裘良?林随安想起来了,是诚县县令的名字。 原来裘良是这位裘庄主的弟弟。 林随安有些失望,原本还打算能从裘文嘴里打探些线索,如今看来,他的记忆已经混乱,问什么都没用了。 “小友为何不喝茶?可是嫌弃我这茶不好?”裘文笑道,“小友有所不知,我这茶叶是诚县特有的百花茶,再配上这些名贵药材,以小火烹煮一刻,便是一味难得的药茶,芬芳四溢,色似玲珑,故而名‘香珑’。” 说着,将茶盏往林随安方向推了推,“尝尝吧。” 林随安苦不堪言,端着茶盏频频向裘伯发送求救信号,裘伯似乎也挺着急,频频扭头往院外看,似乎在等什么人。 “哎呀,是老朽唐突了,不知小友如何称呼,”裘文又问,“家中做何营生啊?” 林随安:救命啊! 突然,就见裘伯面色大喜,躬身朝门外施礼,口称“家主”,紧接着,就见一个身高六尺,身着黑色锦袍的瘦子快步走了进来,跪坐在裘文的身侧,低声道,“叔父,我来了。” 瘦子长得尖嘴猴腮,一副穷酸相,但他这身装扮很是讲究,黑色的锦缎中织了暗纹,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还能隐隐发光,头上戴了一根黑玉簪,以金丝掐凹纹,腰上的玉石带看不出什么材质,色泽温润,大约是玛瑙。 林随安觉得此人眼熟,略一回忆便想起来了,第一次去龙神观上供的时候,此人就站在玄明散人的身边,当时朱达常似乎称他为“家主”。 裘文看着瘦子,眸光恍惚了一瞬,又亮了,笑着摸了摸瘦子的头,“小鸿来了,瞧,我今天寻了一位小友陪我饮茶,”又望向林随安,“不知小友姓如何称呼,家乡在何处啊?” 瘦子皱眉看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 林随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回话。 “叔父,这位小友还有要事在身,我陪您看看书吧。”瘦子扶着裘文起身,朝着茶室内间走去,内间和外间被一张巨大的屏风隔开,屏风上是一副腊梅图,隐隐约约能看到内间有床铺、柜子、书架等物。 “方小娘子,快快快!”裘伯在门外招手。 林随安忙起身跑了出去,裘伯示意她不要出声,疾步走出了裘文的院子。裘文的院子距离练武场很远,只有一条小路直通,沿着小路往回走了一刻钟,穿过圆形角门和小花园,才回到回廊主路。 林随安:“刚刚那位到底是谁?” 裘伯叹了口气,“你刚刚见的是裘老庄主,是上一任的裘氏家主。” 林随安指了指脑袋,“裘老庄主是不是这儿——” “老家主已经七旬有三,两年前,渐渐糊涂了,以前的事儿还能记得些,近处的事儿却一件都记不住了。”裘伯摇了摇头,“族中只好选了新家主,让老家主在贤德庄颐养天年。” “后来的那位,莫非就是现任裘氏家主?” 裘伯点头,“你可要记住了,在家主面前定要谨言慎行,别乱说话。” 林随安眨了眨眼,“裘家主脾气不好吗?” “唉,庄子里事儿那么多,样样都要家主亲自过问,还要每天抽时间陪老家主喝茶、看书,家主太累了——” “裘氏现任家主裘鸿,也是现任贤德庄庄主,长相猥琐,脾气阴晴不定,”靳若在盘子里放了块白糖糕代表裘鸿,用筷子戳了两下道,“裘氏的族人对他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惧怕。” 林随安摇头,“长得是挺一般的,但也不至于说猥琐。” 靳若:“这不是我说的,是伊塔说的。” 伊塔举手:“小鱼说的。” “花某倒是觉得那个老家主很令人在意,”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为何要多次重复同样的话,难道是别有深意?” 林随安:“……” 看来这个时代不太了解阿尔兹海默症。 “别研究那个老糊涂了,姓花的,你去四面庄有什么收获吗?”靳若问。 “收获很大!”花一棠正色道。 众人精神一振,竖耳细听。 “我发现——”花一棠吸气,“四面庄的绣品实在是——太、差、了!” 众人:“……” 花一棠竖起手指头,满脸嫌弃一项一项数过去,“首先是纺线的手法太过粗糙,导致所有线都粗细不均,韧性不足,用这种线织布,经纬缝隙过大,布料几乎都是残次品,在这种布上绣花,更是惨不忍睹,针法乱用一气,配色俗不可耐,绣出来的成品简直不堪入目,我亲手画的绣样居然用在这样的绣品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说到最后一句,花一棠差点跳到桌子上去,吓得木夏赶紧把桌上的鸡汤撤到了一边。 众人齐齐扶额。 林随安无奈,“花一棠,你能干点正事儿吗?” “更离谱的是,朱婶子居然说她们的绣品远销广都、东都、扬都、甚至益都,还颇受欢迎,啖狗屎,这不是扯淡吗?这种水平的绣品,甚至上不了我们花氏绣庄的柜台,更不要提绣工称霸唐国的益都了,这种绣品若是能在益都卖出去,我就把花字倒过来写!” 靳若:“师父,四面庄的绣品真有这么差吗?” 林随安:“不就是一块布上绣几朵花,我觉得没差吧。” 方刻:“或许是卖给普通百姓的,耐用就行,没那么多讲究。” 靳若:“没错,姓花的就是吹毛求疵。” 花一棠好像根本没听到三人的吐槽,越说越义愤填膺,“更更离谱的是,朱婶子说她们五五见方的绣品收购价是五面五十文,五十文诶!” 伊塔:“好贵!” 木夏:“这不对,花氏绣坊出品的同等大小的绣品,下品一面售价十文,中品一面十五文,上品一面二十文,若是收购外家绣娘的绣品,上品五面三十文,中品五面二十文,下品五面十文,若是按四面庄的收购价计算,再加上运输、店铺租赁、人工薪俸等费用,一面绣品的售卖价起码要一面三十文方能收回成本。” “全都是残次品,居然卖的比花氏的还贵,”花一棠“哈、哈、哈”大笑三声,“啖狗屎,鬼才信嘞!” 靳若:“姓花的,你是不是被骗了啊?” 方刻:“四面庄为何要骗花一棠,吃饱了撑的吗?” 花一棠骂了半天,终于撒气了,长吁一口气落座,木夏送上鸡汤蒸饼,花一棠咬了一大口蒸饼,鼓着半边腮帮子道,“我明天就想办法查查四面庄的账,若是吹牛,一查就露馅,若不是吹牛——”他吞下蒸饼,皱起了眉头,“那就是另一种可能——” 林随安:“四面庄真正售卖的不是绣品,而是别的什么。” 众人神色一凛。 朱母说过,四面庄的买卖一直仰仗贤德庄照拂,而贤德庄和龙神观沆瀣一气——换句话说,他们真正售卖的,十有是龙神果。 方刻幽幽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号白瓷瓶递给了林随安,林随安不禁一个哆嗦,心有余悸打量着,根本不敢接,“敢问方大夫,这里面装的是——” “我刚刚研制出的龙神果解药,只是药引不足,起效可能有些慢,”方刻道,“先给你防身。” 方刻的眼圈比以往黑了三个色号,想必这是他多日熬夜爆肝的成果,林随安心中涌过暖流,郑重接过,“多谢!” 花一棠颠颠凑过来,摊手。 方刻:“干嘛?” “我的呢?” 方刻白了他一眼,“你已经被香料腌制入味了,不需要。” “……” 花一棠好大不乐意,抱着胳膊缩在一旁嘀嘀咕咕,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林随安看得好笑,摇了摇瓶子,听声音里面应该有好几颗,倒出两颗递给花一棠,“分你两个。” 花一棠看了眼林随安,又看了眼方刻,方刻翻着白眼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了,花一棠气得两个腮帮子鼓了起来,把两颗药丸塞回瓶子。 林随安眨眼,“你真不要?” “我自小鸿运当头,福大命大,”花一棠把药瓶放在了林随安掌心,“都给你。” 林随安笑了,“谢了。” 方大夫不会无缘无故不给花一棠解药,定是有特别的原因,她相信方大夫的专业判断。 如此想着,林随安收起解药,却发现手腕被花一棠拽住了,一愣神的功夫,就见花一棠掏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小瓷瓶,用牙拔开,以丝帕沾了药膏,小心涂在了林随安的指尖上。 林随安愕然,“你干嘛?” “你受伤了。” “……” 林随安这才想起来所谓的“伤”是什么,再瞧指头上的针孔早就没了痕迹,有些哭笑不得。 “已经好了。” “好了也要涂药。”某人执拗道,“谁让你不告诉我。” 林随安抽了抽手指,花一棠捏的更紧了,歪头一瞧,花一棠眼角微红,垂着长长的睫毛,抿着嘴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罢了,随他去吧。 林随安无奈地想。 花一棠指尖温热,像阳光烤过的宝玉,隔着丝帕也能感觉到温度,微微颤抖着拂过,又像振翅的蝴蝶,林随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十指连心,那触感太痒了,一直痒到了心里。 木夏、靳若和伊塔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四周一片宁静,只能听到雨顺着屋檐的滴水瓦坠在石板上,叮叮咚咚的响,林随安不敢说话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黑暗的心脏里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时间仿若搅入新鲜的蜂蜜,澄净而粘稠,带着一丝丝甜。 过了差不多一个世纪——林随安觉得——花一棠终于涂完了药膏,把药膏和方刻的药瓶一起塞进林随安掌心,突然,一猛子跳起身,衣袂如飞跑了。 林随安怔了半晌,试着动了动手指,手指已经僵了。 小剧场 花一棠面红耳赤奔回了厢房,钻到被窝,捂着脑袋呜呜呜,又突然掀起被子,嘿嘿笑了两声,继续捂着被子呜呜呜。 蹲守屋外的木夏握拳:果然,告诉四郎林娘子手指受伤是正确的!:,, 144 14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之后,林随安和花一棠便开始了在两大山庄打工的生活。 贤德庄和四面庄都是只包吃不包住,白日里管一顿中饭,早饭和晚膳需要自理,辰初一刻,坊门开,务工人员入庄上工,宵禁前一刻,庄门落锁,所有人必须离开山庄,贤德庄除了裘文老庄主之外,甚至裘伯都不能在庄内过夜,四面庄只有朱母能留下盘点绣品。 林、花二人能留在庄内探查的时间十分有限,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个时辰,还要除去必要的工作时间。 自从“木棠”在画绣样上露了一手,就被朱母视为振兴四面庄的救世主,花一棠也不负所望,对纺线、织布、裁剪、配线、针法等等一系列流程都提出了卓尔有效的改进办法,使得四面庄的工作效率、绣品质量、审美水平都大大提高。 花一棠的本意是以实力在四面庄立住脚跟,并以此为契机进入四面庄的管理层,进而接触到四面庄的核心机密——账册,可不曾想,越努力越悲剧,朱母似乎将他当成了高端技术性人才,恨不得日日将他绑在绣坊里。 这下可好了,除了如厕时间,花一棠甚至不能离开绣娘们的视线,加上本人形象太过璀璨招摇,走到哪都是万众瞩目,想低调探查简直是痴人说梦,彻底沦为悲催打工社畜一枚。 比起四面庄,贤德庄的工作内容很是轻松。林随安的日常工作职责就是与裘老八等人轮班扫地、劈柴、挑水,因为诚县这个月几乎日日下雨,连洒水都省了,早上完成工作,下午闲暇时间便与大家在练武场四周闲逛。只是闲逛范围有严格规定,只能在厨房、柴房、仓库和练武场,除此之外的厢院都有内院护卫把守,无法进入。 这般舒适的工作环境,每日居然有三十文的工钱,林随安甚至想一直做下去。 三十文是新人价,入庄的时间越长,薪俸越高,比如裘老八,来了大半年,日薪高达五十文,和他同期入庄的十几个,有的是四十文一日,有的是四十五文一日,波动不大,据说裘老八祖奶奶的亲妹妹的女婿的侄子的表嫂的外甥的姘头和裘伯是亲戚,所以得到了裘伯的特别优待。 如此浑浑噩噩了日,林随安有些待不住了,便想着趁着挑水的时候甩开旁人,去别的厢院探探。 贤德庄的水井设在偏院,距离厨房尚有一段距离,而且位处死角,很是偏僻,根据林随安的观察,无论在柴房、厨房还是库房,都很难观察到水井周围的景象,正是脱身的最佳位置。 贤德庄有十个大水缸,一挑两桶,需要几十挑方能注满,比起劈柴洒扫,是最繁重的工作,平日里大家都偷懒耍滑躲着不做,全扔给老实的裘老八一人做苦力,所以当林随安自告奋勇承担挑水大任时,众人皆是有些诧异。 林随安连挑了五日的水,众人惊喜地发现这小娘子竟真能凭一己之力在一个时辰内挑满十大缸,纷纷夸赞林随安吃苦耐劳,尤其是裘老八,对林随安大为赞赏,夸她是个干活的好苗子,渐渐的,也就放心让林随安自己去做了。 林随安算过,平日里大家完成工作汇合需要一个时辰,而她最快一刻钟就能装满十个水缸,还有大把时间足够她离开探查。 来到贤德庄的第十日,又是细雨连绵,众人与平日一般分工各司其职,林随安抓住时机,以极限速度完成挑水任务,脱去外衫,里面特意穿了身黑衣,又扯出黑头巾把脑袋包成了个黑蛋蛋,只露出两只眼睛,猫腰沿着墙根溜到了偏院角门。 角门挨着水井,门外也是一条回廊,与他们平日里走的回廊不是一条,应该是真正的主路,可通向贤德庄更为深远的内院。 角门上自然是上了锁的,不过对林随安来说如同虚设,她左脚蹬墙根,右手攀墙头,身体噌一下窜了上去,正要一跃而下之时,厨房方向突然传来了喊声。 “方娘子?方娘子——诶,人呢?” 是裘老八的声音,林随安吓得一个激灵,好死不死脚下踩到了墙头厚厚的青苔,差点一个劈叉滑下来,手忙脚乱稳住平衡,裘老八的大嗓门已经朝着水井的方向过来了。 “方娘子,方娘子——” 林随安叽里咕噜滚下墙头,一把揪掉头巾,衣服是来不及换了,灵机一动,挽起袖子拿着头巾开始闷头擦水井。 “方娘子——你果然在这儿——”裘老八快步走过来,瞧见林随安动作不由一怔,“方娘子这是干嘛呢?” 林随安以店小二的标准手势甩了甩手里的头巾,“这里的青苔太厚了,我擦擦。” 裘老八狐疑:“我记得你早上不是这身衣服。” 林随安:“唉,别提了,刚刚一脚踩在青苔上,滑了一跤,衣服全湿了,只能脱了,我想着把这青苔擦干净,免得又摔了。裘八兄找我有事?”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擦什么青青苔!”裘老八道,“快跟我去练武场,内院考核马上开始了。” 林随安一怔:“什么考核?” “裘伯没告诉你吗?”裘老八走得飞快,“哦,是我忘了,入庄半年后才能参加内院考核,方娘子才来了几天,告诉你也没用。” 好家伙,感情折腾了半天,她只是个临时工,还要熬过半年试用期才有转正的机会,太坑爹了,再等半年时间,估计诚县百姓已经被龙神观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林随安心中骂|娘,口中抱怨:“啊呀,竟然要半年这么久啊——” 裘老八耸肩,“半年的考察时间是死规矩,裘伯说了,这半年考察的是忠心和人品,少一天都不行。” 林随安嘴里啧了一声,想了想,跟紧裘老八步伐,压低声音,“去内院是不是有什么好处啊?” 裘老八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也放低声音,“我看你干活实诚,做人定也是个实诚的,偷偷跟你说点内部消息。” 林随安连连点头,“裘八兄果然是大前辈,做人厚道!” 裘八乐了,搓了搓鼻子,“去了内院,就能替门主办大事,半年前,我有个远房堂兄进去了,深得门主赏识,据说去了外地开铺子,可风光了,一个月寄给家里的钱顶我半年的赚的。我若是也能有个铺子,当个掌柜,赚了钱,就能娶个好媳妇,好好养几个娃,厚厚厚——” 裘老八满面红光,满眼都是对未来媳妇的向往,林随安有些好笑,点头道,“裘八兄功夫好,定能如愿以偿。” 裘老八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话你可别跟他们几个说啊,他们会笑我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没大志。” 林随安忍笑,“行。” 二人说话的功夫,练武场到了。 和裘老八同期进来的十几个临时工汉子们站在回廊上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见到裘老八和林随安,纷纷热烈招手,有的给裘老八鼓劲儿加油,有的劝林随安别着急,以后定有机会,还挺有团队精神。 练武场正南方向的回廊上设了一处坐案,裘氏现任门主裘鸿端坐其上,裘伯陪站一旁,另一侧则是一名龙神观的道士,林随安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叫什么,或许是之前夜闯龙神观的时候被她揍过。 回廊前方,则是三名内院护卫,着统一服装,是一身姜黄色的短靠,胸前有代号名牌,腰配横刀,凶眉煞目,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之前在诚县郊外调戏小鱼的江湖人。 当时那些庄稼汉子的确说要将这三人送到贤德庄让庄主发落——原本有五个人,现在只有三个——林随安一想就明白了,这几人本就是来投奔贤德庄的,但是为何他们不用通过半年的试用期,莫非有后台? “内院考核现在开始,叫上名字的人上练武场比试,只要能在内院护卫手下赢过一招半式,就算考核合格,可入内院做工。”裘伯提声道,“薪俸是外院的十倍。” 裘老八一众临时工们顿时沸腾了。 林随安装模作样欢呼了两声,目光在那三个内院护卫身上打了转儿,这三人的状态和之前大相径庭,之前虽然满嘴脏话,一肚子黄|色|废|料,但最起码还算有人气,可此时三人定定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四肢僵挺,好像被施了定身咒的僵尸。 尤其是胸前的标牌,分别写着“丙四”,“丙十四”、“丙二四”。 林随安觉得这编号不太吉利。 裘伯:“第一个,裘老八!” 众人欢呼声中,裘老八脱了外衫,露出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扛着狼牙棒跳上了练武场,大喝:“我叫裘老八,请了!” 裘鸿漫不经心看了一眼,“丙四,你去。” “是,门主。”丙四甩刀出鞘,站上了练武场,“请。” 裘老八大喝一声,抄着狼牙棒冲向了丙四,招式还是一成不变,标准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特点只有“气势足”、“声音大”,破绽一大堆,攻击毫无章法,防守几乎为零,下盘不稳,狼牙棒太重,惯性容易导致失去平衡——林随安扶额,唉,上次败在她手里,居然一点记性都没长。 果然,丙四一眼就看出了破绽,闪步激突近身,刀柄啪一声击中裘老八的手肘,裘老八狼牙棒脱手飞出,丙四旋身使出一记扫堂腿,攻击套路和林随安如出一辙,眼看就要踢断裘老八的小腿骨,围观众人一片惊呼,林随安不忍直视,手遮住了脑门,岂料就在此时,裘老八突然一跃而起,不仅避开了扫堂腿,还凌空捞回了狼牙棒,呲牙一笑,反手朝着丙四的后背抡了过去,“看招!” 这一招“回身打驴”着实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林随安颇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裘老八居然学会用虚招骗人了。 包括裘老八在内的众人都以为十拿九稳,有人已经开始提前欢呼庆祝,说时迟那时快,丙四好似身后长了眼睛,身体就势向地上一趴,双掌用力前推,整个人嗖一下向后窜了出去,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泥水痕,鲤鱼打挺起身,竟是到了裘老八身后,裘老八吓了一跳,回身再抡,丙四抄刀迎上,两人就这般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一个狼牙棒虎虎生风,一个横刀烈烈扫雨,不消片刻对了三十多招,竟是不相上下。 林随安看得津津有味,心道不愧是裘老八赌上未来媳妇的一战,果然可圈可点。众人都看傻了眼,连加油欢呼都忘了。 裘伯提醒裘鸿,“门主,您看如何?” 裘鸿点头,“可以。” 裘伯提声道,“裘老八,考核通过!都停手吧。” 裘老八一听可乐了,后撤两步,高呼“多谢!” 丙四缓缓放下了刀,定定看着正前方,仿佛一个失去控制的牵线木偶。 雨突然变大了,随着风歪歪斜斜刮进了回廊,潮气卷着霉味儿冲进鼻腔,林随安眉头微蹙,手臂上的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 一直站在旁边观战的丙十四、丙二四突然动了,仿若两道黄色的水烟冲向了裘老八,裘老八刚刚经过一场大战,正是松懈之时,惊变突生,还没回过神来,两柄刺目的横刀已携风带煞砍向了自己的脖颈。 我命休矣! 电光火石间,裘老八只觉腿弯剧痛,双腿一软,吧唧跪入泥水,又觉手肘剧痛,狼牙棒豁然脱手螺旋飞出,咔咔两声砸断了头顶的两柄横刀,空旋数圈,稳稳落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裘老八抹了抹眼皮,他眼前站着一个人,黑衣短靠,后背笔挺,单手轻飘飘提着他的狼牙棒,回头笑道,“大恩不言谢,不必跪了。” “方、方方方娘子?!”裘老八惊呼,又抹了抹眼皮,这才看到刚刚突然攻击他的两个内院护卫已经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丙四远远站着,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毫无反应。 裘伯吓得瘫坐在地,裘鸿双眼崩裂,喝问旁边的道士,“玄清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那道士似乎也很是惊讶,目瞪口呆半晌,施礼道,“裘门主稍安勿躁,待我回去问问师兄,或许是……出了岔子。” 说罢,急匆匆走了。 裘伯这才回过神来,问:“门主,这考核还考吗?” “今日不考了。立刻令人将人带回去!”裘鸿怒道。 裘伯忙应下,唤来另一拨内院护卫抬人收拾残局。 林随安望着那名道士离去的方向,不禁皱紧了眉头。 玄清……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玄明散人的师弟…… “裘老八你没事吧?!” “裘老八你是不是吓傻了?!” 外院临时工们呼呼喝喝跑过来,七手八脚搀起裘老八,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裘老八呆呆看着林随安,突然一个激灵,甩开众人的搀扶,扑通跪地,“多谢方娘子救命之恩,裘老八以后定做牛做马,两肋插刀,以身相许!” 林随安:哈? 小剧场 躲在茅房摸鱼的花一棠突然一阵恶寒: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145 14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年幼时,为了逃避夫子考试,曾练就一项绝技,名为“天上之水滔滔至,百山红叶飘飘然”,发招之时,脖颈通红,头冒冷汗,配合捧腹夹腿乱跳的动作喊一句,“要尿裤子了”,夫子闻之无不惊惧变色,遂令其速去速回,花一棠便可逃之夭夭。 此绝技在民间有个通俗易懂的叫法,谓之“尿遁”,百试百灵,实乃纨绔逃课之必修之技,直到有一次被兄长花一桓勘破了天机,给花一棠的屁|股来了顿竹笋炒肉,至此之后,此绝技绝迹江湖,呜呼哀哉。 花一棠是做梦都没想到,他竟然还有重拾旧业的一日。 这几日,他以“尿遁”为借口,从牙缝里挤出时间探查了四面庄的布局。四面庄比贤德庄小一些,是三进大宅,一进院前堂是迎宾区,二进庭院被改造成了绣坊,是目前花一棠最熟悉的,三进后院是他不曾涉足的区域,绣娘们说是家主的私库,不许外人进入。 绣坊与后院间只有一道门,经常落锁,根据朱母去后院的时间和频率推断,朱氏家主大约每隔几日便会来视察一次,只是很少来绣坊,而是直接去私库。 四面庄设有四处茅房,前堂一处,绣坊两处,后院一处,原本绣坊两处都为女子使用,自从花一棠这个异类来了之后,朱母为了方便,便将南侧的小茅房辟给了花一棠专用,恰好为花一棠独处探查创造了机会。 于是乎,花一棠从两个时辰如厕一次,变成一个时辰一次,又变成半个时辰一次,绣坊女工们看着花一棠的眼神越来越怪,每见花一棠如厕便会窃窃私语,有的掩口偷笑,有的摇头叹气,类似“可惜了”、“中看不中用”的只言片语飘出,花一棠堂堂扬都第一纨绔,岂能不知她们在说什么,无奈大局为重,只能忍辱负重,默默含泪将如厕频率再提高些。 幸而努力终有回报,经过数日探查,花一棠发现了一条不为人知的通道,小茅房与后院其实只隔了一道墙,只要翻过这道墙,便能顺利进入后院。 来到四面庄的第十日,花一棠特意在外衫里面穿了身干净利落的夜行黑衣,带了蒙面巾,一早入了绣坊就捧着肚子哼哼唧唧,号称自己吃坏了肚子,每隔半个时辰去一次茅厕,待铺垫的差不多了,以完美的演技施展“尿遁”绝技,入了茅房。 如此一来,即便他用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也不会令人生疑。 花一棠飞快脱去外衫,从怀里掏出防水皮袋,把衣服塞进去,藏在茅房的草纸筐里,皮革袋是木夏连夜缝制的,不仅防水还防臭,里面塞了两个大香囊球,保证重新上身后只闻其香不识其臭。 木夏还准备了厚实的蒙面巾,方刻赞助了一双厚实的专业手套,花一棠一一穿戴妥当,盖上马桶盖,一脚踩马桶,一脚踏墙身,幸亏腿长脚长,恰好能稳住身形,双手攀住墙头高高一跃,以常年爬墙翻窗的丰富经验翻过墙头,平安落入后院。 后院比他料想的要小,只有绣坊的四分之一,墙根处种了一圈低矮灌木,中间布置了假山水,将院子分成南北两半,以一座木制拱桥连接,草叶、木桥、山石被雨水浇得黑乎乎的,仿若一副晦暗的水墨画。 拱桥的尽头,只有一间厢房,黑檐白墙,砖石地基,门窗紧闭。 花一棠四下望了望,确认安全后,垫着脚猫着腰溜过拱桥,到了厢房外,挨个推了推窗户,所有窗户都闩住了,门上挂着一个铜锁。 铜锁很普通,和花氏特制的锁具毫无可比性,花一棠心中大喜,抽出头上的簪子插|入锁眼捣鼓,其实他之前和林随安说了谎——锁具的原理相差不大,他自小以花氏特制锁练手,普通锁具根本难不住他,换句话说,花一棠这手开锁功夫不仅能开花氏的锁,凡是比花氏锁具简单的都能开,当然,若是比花氏锁复杂的,就要费些功夫了。 不消片刻,就听锁头里“咔哒”一声,锁开了。 花一棠飞快插回簪子,拔锁推门,门吱呀呀开启,室内异常昏暗,正对面是一面腊梅屏风,梅色暗红,似干了的血迹,不料就在此时,绣坊方向传来了一片惊呼。 “朱婶子!” “朱婶子晕倒了!” 紧接着,又是一片杂乱的叫声。 花一棠迅速判断形势:朱母突然晕倒,绣坊定会混乱,众人无暇估计他的去向,正是探查线索的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花一棠一脚踏入门槛—— “快来人啊,朱婶子不行了!救命啊!” “来人啊!救命啊!” 【龙神果之毒,能令人血液急涌,若不及时救治,便会瞬间爆心而亡。】 啖狗屎!该死的龙神观! 花一棠闭眼咬牙,收脚关门落锁,拔足狂奔,翻过墙头回到茅房,三下五除二换上外衫,一边系腰带一边奔向了绣坊。 绣坊里乱成了一锅粥,女娘们团团围在绣坊中央,惊呼阵阵,花一棠扒开人群,就见朱母直挺挺躺在地板上,面色苍白,唇色发紫,全身禁不住地发抖,几个绣娘大叫着让四周的人散开通风透气,一个绣娘掐人中,一个趴在朱母胸前听心跳,还有两个撸起朱母的袖子,飞快拍打手臂内侧,急救措施居然像模像样。 “朱婶子怎么了?”花一棠急声问。 绣娘“老毛病,心悸之症。” 花一棠:“有药吗?” 绣娘咬唇,似是难以启齿,摇了摇头。 花一棠当机立断蹲下身,“我背朱婶子去我家医馆,方大夫能治!” “不行不行不行!朱婶子的病只有龙神观的符水能治。”另一名绣娘红着眼道。 花一棠心里咯噔一声,想起了方刻的话。 【城县百姓的身体依赖符水甚重,若是贸然停了符水供应,后果不堪设想。】 花一棠牙齿在唇瓣上咬出了血痕:林随安只中了一次毒,毒性很浅,方大夫用尽全力才能惊险救回,而朱母的症状明显更重,根本无法判断中毒有多深,目前方大夫的解药只是半成品,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若是万一—— “现在符水已经要两贯钱一瓶了,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啊?” “就算有钱也没用,必须将朱婶子送去龙神观,观主才能赐符水,肯定来不及了!” “备车!”花一棠不由分说背起朱母,红着眼大叫,“我有钱,快!” 几个绣娘跑了出去,花一棠背着朱母奔向大门,刚出去的几个绣娘又跑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和朱达常七分相像的中年男人,大饼脸,小眼睛,穿着一身褐色布衫,步履匆匆,满面风尘,绣娘们纷纷口称家主。 朱家主一看朱母的状态,面色大变,“朱婶又犯病了?!” 绣娘:“我们正要送朱婶子去龙神观求符水。” 朱家主面色倏然变得惨白,“我刚从龙神观回来,观主突然闭关了,拒不见人,上山求符水的人都被轰下山了。” “什么?!”众绣娘顿时慌了。 “啖狗屎!”花一棠破口大骂,“这种时候他娘闭的什么狗屎关!车备还没备好吗?” 朱家主被花一棠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你就是朱婶说的那个木棠?你要送朱婶去哪里?” “自然是医馆!”花一棠冷冷瞪回去,“救人如救火,你再废话,人就去阎王殿报道了!” “家主,现在怎么办啊?!”绣娘们哭道。 朱家主咬牙,“送医馆,快!” 一行人呼呼啦啦奔出了四面庄,门口的马车刚刚套好,花一棠背着朱母疾奔而至,正要迈步上车,突然一顿,他感觉到朱母动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昏迷不醒的朱母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支起脑袋,迷蒙看了看四周,“吵什么吵?” 众人一片愕然,花一棠差点扭断了脖子,朱家主急忙令人将朱母扶下来,朱母虽然有些虚弱,但已经能稳稳站住,脸色唇色也恢复了正常,抹了抹头上的汗,问道,“我又犯病了?” 绣娘们红着眼点头。 朱家主万分惊诧,从上到下将朱母打量了一番,“朱婶,你真没事儿了?!” 朱婶搓了搓头皮,又摸了摸胸口,“奇了怪了,这次好像不怎么难受,感觉像睡了一觉,睡的还挺香——”她闻了闻袖口,“对对对,梦里就是这个味儿!真香啊!” 香味儿?! 众人齐刷刷看向了花一棠。 这个木小郎君刚刚从茅房里跑出来的时候,不但没有任何异味儿,还携着一身扑鼻的香气,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大家没来得及细品,此时再闻,他身上的香气当真是馥郁浓烈,绕梁三日,熏得人眼睛疼。 花一棠也怔住了,这才想起木夏准备藏衣服的皮革袋时,方刻过了瞟了两眼,又翻着白眼走了,嘴里嘀咕着“果然已经腌制入味……果然没必要……”云云,当时方大夫手里似乎捏着一个药瓶,和林随安解药的药瓶很相似,但还是没给他。 莫非……莫非他身上所佩戴的香料本就有解毒的功效?! 如此想来,当时林随安中毒后,也在他怀中睡得很香,原本他还欣喜若狂,以为林随安对他是、是……思及至此,花一棠心里三分庆幸,三分失望,三分苦笑,还有一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木小郎君,你身上所佩香料可有什么讲究?”朱家主正色问道。 罢了,来日方长。正事要紧。 花一棠振奋精神,绽出万分诚挚的笑脸,抱拳道,“此香名为水浴银蟾,乃是我家方大夫的独门秘方,有凝神静气,稳定心神之奇效,想必是恰好合了朱婶子的病症,啊呀呀,朱婶子果然是福大命大之人啊!” 众人恍然大悟,朱母感动得双眼通红,“承蒙木小郎君施以援手,救我一命,我以后定然做牛做马,两肋插刀,以——” “以身相许就不必了!”花一棠吓得一蹦三尺高,“我和朱主簿以兄弟相称,差辈了!” 众人面面相觑,哄笑一片。 朱母乐不可支,狠狠拍了一下花一棠的脑袋,“我眼光可挑剔着呢,能看上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奶娃子?!” 花一棠捂着脑袋干笑。 朱母望着花一棠的笑脸,吸了口气,再次郑重作揖道:“木小郎君救命大恩,我朱十娘愿以命相报!” 雷泽坊,贤德庄。 林随安满头黑线:“裘八兄,那叫以命相报,不是以身相许。” 裘老八挠头,“差不多吧——” 围观众人扶额:“差很多!” “哦!”裘老八抱拳,“方小娘子救了我的命,我愿意以命相报。” “免了,”林随安拒绝,“我又不是算命的,要你的命没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裘老八乐了,“得嘞,以后方小娘子若是用的上我裘老八的地方,您尽管说话。” 汉子们纷纷对林随安竖起大拇指: “方小娘子舍身救人,实乃英雄豪杰之本色!” “方小娘子这般武艺,可是跟什么世外高人修行过?” “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的厉害的功夫,方小娘子这招式可有什么讲究?” “嗐,我就是天生力气大,抓起狼牙棒随手这么一扔,”林随安比划两下,“好巧不巧就砸断了他们的刀,还是裘八兄的运气好。” 说着,林随安四下瞄了瞄,招呼众人围过来,低声道,“大家难道不觉得那三个内院护卫有些不对劲儿吗?” 众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表言又止。 裘老八神秘兮兮道:“他们定是也中邪了。” 林随安眉头一跳,这个“也”字用的就非常微妙了。 “怎么说?” 裘老八:“方小娘子之前不是见过裘老庄主吗,难道就没发现什么不妥?” “裘老庄主似乎这儿——”林随安指了指脑袋,“裘伯说他老糊涂了。” “什么老糊涂了,”一个汉子插嘴道,“裘老门主就是中邪了。” 林随安挑眉,“中邪?” 裘老八狠狠点头,“这邪物甚是厉害,每到入夜时分,便会附在裘老庄主的身上,吸脑髓精气,所以裘老庄主才会一日比一日糊涂。” 另一个汉子:“所以贤德庄入夜之后,不许任何人留宿,就是怕邪物再附在其他人身上!” 林随安:“……” “你可还别不信,”裘老八吞了吞口水,“一个月前,裘伯让我去裘老庄主院中洒扫,还特意嘱咐我必须在黄昏前离开,我当时也不知怎的,扫着扫着就睡着了——” “你就是偷懒!”一个汉子道。 “去去去,别打岔。”裘老八摆手,“结果一睁眼,太阳都落山了,我怕裘伯责罚,提着扫帚想偷偷溜出来,不曾想刚退到院门,我听到——” 裘老八的眼珠子鼓了出来,容色万分惊恐,“裘老庄主房中传出了野兽的叫声,嗷嗷地叫,我还看、看见窗户上有影子,四只爪子的怪物在屋中狂奔撕咬,吓得我呦,屁滚尿流爬了出来。回家后我高烧三天,要不是裘伯出钱让兄弟们抬着我去龙神观求了符水,差点没过来。” 野兽的叫声?四只爪子的怪物?中邪? 太扯淡了,这是什么封|建|迷|信的剧情发展? 林随安默不作声挠着脑门,心里涌出数个猜测推断,又一一推翻。 线索和证据都不足,不可妄下定论。 见林随安一脸不相信,众人又纷纷说起了自己发现的“庄园怪谈”,大约是有了“裘老八救命恩人”的光环加成,林随安的身份从“新来的外人”一跃成为了“自己人”,话里话外透出的信息量甚是惊人。 “方小娘子,我跟你说,咱们这庄子里邪性的事儿可不止这一桩。” “就说咱们偏院那个厨房,从来不开灶,可每天早上盛满的十大缸水,第二日定会用的一滴不剩。” “还有柴房的柴也是,早上劈好一堆,第二天肯定全没了。” “锅里没水,灶里没火,你说这水和柴都哪去了?” “肯定是黄鼠狼精,我阿娘说,黄鼠狼精最爱上人的身。” “黄鼠狼需要喝那么多水吗?” “莫非是水牛精?” “有道理,水牛又要喝水,又要吃草,不对,水牛也不吃柴啊。” “你们说咱们诚县有龙神庇佑,怎还会出现这些邪物呢?难道龙神他老人家偷懒?” “呸呸呸,编排龙神的坏话,你不想活了?” “龙神大人在上,小人就是随后一说,你肯千万别当真,阿弥陀佛!”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林随安正听得津津有味,裘伯突然急匆匆跑了过来,说柴房的柴受了潮,让大家抓紧时间再劈一些,林随安本想去帮忙,突然灵光一现,捂着肚子蹲下,学着花一棠装病的模样“哎呦呦”叫唤了两声。 裘老八紧张得够呛,“方小娘子可是刚刚救我的时候受伤了?” “刚刚淋了雨,肚子有点——”林随安飞快眨了眨眼睛,“疼” 裘老八和一众糙汉子顿时明了,皆臊了个大红脸,忙向裘伯请命,让林随安在原地休息,劈柴这种小活儿他们来就行,裘伯似乎很是着急,草草嘱咐了几句,让林随安好生歇着,领着裘老八一众去了偏院。 人一走,林随安立即生龙活虎跳起身,根据记忆里的路线绕过练武场,穿过小花园,翻过角门院墙,沿着僻静小路,到了裘老庄主院外,纵身翻墙跃入。 搞不好真让花一棠这个乌鸦嘴蒙对了,那裘老庄主的一言一行皆有深意,林随安心道,突破贤德庄的关键也许就在裘老庄主身上。 整所院子异常安静,雨擦着草叶沙沙作响,茶室的门虚掩着,窗户启开手指宽的缝隙,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钻了出来,雾一般飘荡在雨中。 林随安脚步放得极轻,贴着地面迅速靠近,眼看就要抵达窗下,突然,茶室的门窗砰一下关上,室内传出了野兽般的嘶吼声。 “嗷——” 小剧场 林随安:好家伙!真变成玄幻剧本了?:,, 146 14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被厢房中传出的声音震惊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一个现代的表情包:一只肥硕的土拨鼠站在黄土高坡上,两只小爪子捧着肚子,声嘶力竭—— “嗷——” 又是一声。 这一次听起来似乎是人,林随安不太确定,人类的嗓子能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吗?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从五脏六腑挤出来的。 屋内又传出了怪声,听起来像一条蛇在扑腾,又像是几头熊在打架,突然,窗纸上浮起一团黑影,林随安一个激灵后退,就见那影子身上倏然生出两只爪子,张牙舞爪挠了几下窗框,“嗷”一声,重重倒了下去,一串刺目的血喷到了窗户上,鲜红洇透了苍白的窗纸。 林随安大惊失色,飞起一脚破窗而入,屋内的熏香味儿呛得她打了个喷嚏,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窗下是一道长长的血痕,从窗边一直延伸至内室,血痕的尽头,是一个血葫芦似的人形物体,全身血衣斑驳,双手双脚仿佛野兽的四肢支棱着,飞快爬向了内室,一边爬一边嘴里发出“咕噜噜”的怪叫,一转眼的功夫就藏到了屏风之后。 红梅屏风微微晃动,梅花怒放胜血。 此情此景与恐怖片重合度高达百分之八十,林随安头皮都麻了,条件反射摸向腰间,意识到千净并未带在身上,吸了口气,抄起窗边的烛台,疾步冲进内室,地上满是乱七八糟的血手印和血脚印,那个“血葫芦”却消失了。 倏然,林随安后颈一热,湿漉漉的气息和着血腥吹进了领口,在身后! 林随安扭肩反臂狂转旋身,手里的烛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了出去,黑影呼一下飞了起来,刺空了,头顶传来“咕噜噜”的叫声,林随安赫然抬头,终于看清了“血葫芦”的真容。 是一个人,白发白须沾满了血,黑眼仁疯狂转动,眼白一片青蓝,嘴里滴滴答流着黑红色的血浆,双手双脚撑着墙壁,恰好将自己卡在了房梁之下。 是裘老庄主! 林随安倒吸一口凉气:这特么是中邪?分明是变异了吧! 裘老帮主“咕噜”一声冲了下来,速度快得惊人,好像一只巨大的血蜥蜴疯狂攻击,林随安只能勉强闪身避退,几招下来,脑瓜仁被震得嗡嗡作响,她发现了,裘老庄主这骇人的速度放眼唐国只有一人能与其匹敌,就是她自己。 不仅是速度,裘老庄主的掌风携着粘稠的血浆,每一击都有着和林随安足矣匹敌的力量。 林随安突然感到了恐怖,不是因为裘老庄主,而是因为她自己。 她和他——很相似! 连环攻击的血掌渐渐在眼前连成一片血海,沉睡在心底的血腥杀意睁开了眼皮,林随安的心脏狂跳,手脚越来越凉,动作越来越僵,她豁然反应过来,没有千净傍身,根本无法压制体内的血腥杀意! 她必须尽快脱身! 林随安狠狠咬破舌尖,以刺痛唤醒精神,手下不再留情,抡起烛台反击,她和裘老庄主速度相当,力量相当,但她神志尚存,知道用脑子,一招刀腹断殇击中裘老庄主腹部,趁其滞空身体失控之时,连环飞刺挑断手筋脚筋,裘老庄主尖叫着,五官扭曲,眼球暴突,四肢软软塌落,重重砸在了地上,林随安一跃而上,膝盖抵住裘老庄主胸骨,左手锁领,右手烛台抵住裘老庄主的动脉。 就在此时,裘老庄主突然发出了一个声音,“杀!” 林随安瞪圆了眼睛,她看到裘老庄主眼白里的青蓝色如水波般褪去,烛台传递回的脉搏一下一下变慢,和她自己的心跳频率渐渐趋同。 “老庄主,你——”恢复意识了? 裘老庄主喉中咕噜噜涌出鲜红的血浆,整个人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林随安,口中又渗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杀”字,转瞬之间,瞳光泯灭,人死气绝。 林随安脑中“刺啦”一声,眼前白光闪现,出现了一间一模一样的茶室,干净整洁,熏香环绕,茶香袅袅,她的视线随着一个人从茶案上站起身,绕过红梅屏风,来到床前,蹲下身,看着床腿外侧的浮雕,浮雕是一枝茶花,五片花瓣,视线里又出现了一根苍老的手指,以顺时针方向依次按下茶花花瓣,床边地板旁移开启,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通道—— “老庄主的院子里有喊声!” “来人啊,有贼人闯入!” “速去保护老庄主!” 无数尖锐的喊声钻进耳膜,林随安眼前一花,金手指的幻象和眼前的茶室无缝衔接重合。 嘈杂的脚步声急速逼近,弹指间就到了门口。 “老庄主的窗户怎么破了?” “有人闯庄!” “有人擅闯茶室!” 大门“砰”一声被人踹开。 林随安咬牙,合上裘老庄主尸体的眼皮,一骨碌翻到床边,按照金手指里的方式飞快按压机关,地板无声开启,果然出现了一条密道,隔着屏风,能看到数道人影涌了进来,千钧一发之际,林随安顾不得细想,纵身跃入密道,头顶密道口瞬间完美封死。 她听到无数只脚在头顶走来走去,还有裘氏家主裘鸿的吼声。 “有人杀了裘老庄主!我适才看到了凶手的影子,肯定还没跑远,立即封锁所有出口!抓到凶手,立刻杀了!” 震泽坊,四面庄。 花一棠真的太佩服朱母了,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休息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居然又以如火的热情回到工作第一线,陪同裘氏派来的二掌柜查验绣品。 朱母小心翼翼捧着绣娘们最新的作品,面带微笑推荐道:“我们最近改进了针法和配色,还换了一批新的绣样,二掌柜您瞧,这牡丹和兰花是不是比以前精致多了?” 二掌柜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其貌不扬,眼神犀利,穿着一身姜黄色的长衫,胸口绣着特别的名牌,写着“甲三”,不知道是本来的名字还是什么代号,面无表情翻看完几个样品,点头道,“嗯,是比以前强了些。” 朱母大喜,再接再厉,“您再瞧瞧这布,是不是比以前更结实了,还有这线,更细更韧,绝对更耐用。” 甲三又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朱母笑道,“那咱们这价格——还能再高些吗?” 甲三一口回绝:“不能。” 围在四周的绣娘们发出失望的叹息声。 花一棠暗暗叹了口气,绣娘们的努力他是看在眼里的,为了磨练绣技,起早贪黑,废寝忘食,但有的事儿不是努力就有成果的,她们的女红基础太差,就算是这些改良后的绣品,放到扬都、益都等地,也只能算下下品,贤德庄给的价格已经很厚道了,很难有再提价的空间。 朱母滞了一瞬,继续僵着笑脸道:“二掌柜,您也知道我们四面庄的难处,都是些女娘,赚点钱不容易,眼瞅着一年一度的龙神祭又快到了,四面庄的供奉总不能比去年少吧,要不您再跟裘家主说说,价钱再涨三分、不,两分、一分也行啊!” 甲三:“绣品,我们只要数量,一面绣品一份钱,至于其它的,别白费功夫。” 只要数量,不要质量?花一棠皱眉,果然,真正的商品不是这些绣品,若是他没猜错的话,这些绣品只是作为售卖龙神果的幌子——想到这,花一棠心中又有些不安,朱母她们知道这些吗? 听到甲三贬低她们的手艺,绣娘们的表情皆是有些不忿,有几个脾气不好的低声嘀咕,像是在问候二掌柜的祖坟,看她们的神色,应该是对贤德庄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只是单纯的将这些绣品视若珍贵的作品,相信这些绣品能卖出高价。 花一棠的心情更沉重了,她们若是知道了真相,该有多伤心。 朱母又陪着笑脸说了不少好话,甲三连个眼神都没给,命同来的护院将绣品装车,不管花样,不管颜色,只点数量。 朱母收了笑脸,退立一旁,冷冷看着装满绣品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离开,法令纹深深凹下,眸色沧桑。 贤德庄的一个护卫气喘吁吁冲进了绣坊,趴在甲三耳边说了几句,甲三脸色大变,扭头怒吼,“方氏医馆的木棠是哪个?!” 朱母一怔,“二掌柜寻木小郎君有何事?” 甲三一把搡开朱母,“木棠,出来!” 绣娘们面面相觑,转头环顾,发现刚刚还在人群最外围看热闹的木棠竟是凭空消失了。 甲三火冒三丈,“封锁所有出口,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花一棠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被人捂住嘴拖走了,就在那个贤德庄护卫进门的前一刻,当时把花一棠吓得够呛,拼命扑腾的间隙看到了身后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朱家主。 朱家主面色惨白,汗滴如豆,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扯着花一棠穿过角门,入后宅,径直进了花一棠心心念念的私库,绕过梅花屏风,来到一面书架前。 书架有一人多高,上面摆满了卷轴账册,书吊签牌以天干地支排列,左上角有一处浮雕,四片窄长的叶子簇着一颗葡萄。 朱家主从左往右摸过四叶,指节狠狠一敲中间的葡萄,书架后侧咔哒一声,缓缓旁移,显出了一处幽深密道。 花一棠下巴掉了。 朱家主回身抱拳,“朱主簿特意嘱咐过朱某,让我好好照顾木小郎君,如今形势紧急,木小郎君先从密道离开吧。” 花一棠咔吧合上下巴,“出了何事?!” 朱家主摇头:“具体不知,贤德庄有人传出话来,说求家主突然封锁庄院,搜寻方小娘子的下落,还说只要抓到人,就地斩杀!” 林随安! 花一棠心口突突乱跳,瞬间又冷静下来,“也就是说,贤德庄还没有抓到方安?” 外面传来吼声和脚步声,花一棠听到甲三在怒吼,“我管你什么家主私库,立刻打开院门!耽误贤德庄擒凶,你们全要陪命!” 朱家主大惊失色,“木小郎君,快走!” 花一棠却笑了,“他们果然没找到方安,所以又来抓我,朱家主可知到底——哎呦——” 朱家主实在受不了花一棠的啰嗦,一脚将花一棠踢进了密道,反敲浮雕机关,书架咔哒哒关闭,快步绕出内室,撩袍端坐茶案,刚端起茶盏,私库房门被甲三踹开了。 “木棠人呢?!” 朱家主愕然:“什么木棠?二掌柜这是作甚?!” 甲三一个眼神,身后贤德庄护院涌了进来,台风过境般搜寻一圈,一无所获。 朱母和一众绣娘被远远隔在院子里,惊恐万状。 朱家主拍案而起,“甲三,我可是朱氏一族的家主,你怎可如此无礼?!” 甲三冷声道,“朱氏家主又如何?如今不过是我裘氏一族的狗罢了。” “你你你你你!”朱家主气得发抖,攥住甲三的胳膊,“走,随我去见裘老庄主,你有本事把这句话当着老庄主的面再说一遍!” 甲三火冒三丈:“你还有脸提老庄主?!若不是你们的朱主簿招来了瘟神,老庄主岂会、岂会——” 朱家主:“裘老庄主出了何事?!” 甲三双眼赤红:“裘老庄主被方氏医馆的那个凶婆娘杀了!” 蓬莱坊,方氏医馆。 方刻、木夏和伊塔围坐在桌前,瞅着桌中央的两个雕花琉璃瓶发愁。 方刻:“水浴银蟾的香料只剩这些了?” 木夏:“按照方大夫的吩咐,今天给四郎藏衣的皮革袋里又装了两个香囊球,剩下的,只有这么点儿了。” 方刻掐了掐眉头,“这些只够做两份解药药引。” “其它的香料不行吗?”木夏问,“我给四郎备了两大箱香料呢!” “我试验过,其他的香料配方毫无效果,其实水浴银蟾的效果也十分有限,”方刻摇头,“可惜我直到现在都没见过真正的龙神观符水,只能从林娘子中毒的症状推断解药配方,进度太慢了。” 伊塔举手:“云云月给的符水瓶子呢?” “只省了点味道,屁用没有。” 木夏:“不如我即刻修书去广都,请花氏商队再派人送些水浴银蟾如何?” 伊塔抽搭着鼻子闻了闻,“水青蛙的配方里有一味香料,是波斯的,巴普巴布洛夫,产量很少的,每年进口很少的,广都没有的,扬都才有的。” 无所不能的后勤总管木夏脸垮了,方刻苦闷扶额。 扬都距离青州千里之遥,等运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完球了完球了完球了!”全身湿漉漉的靳若冲进医馆,速度太快,屁股后面还跟了一缕水烟,“快快快快!” 方刻:“快什么快?!” 靳若喷出一口雨水,“快卷铺盖跑路啊!” 三人:“啥?” “师父杀了贤德庄的裘老庄主,贤德庄护院倾巢而出,已经杀过来了!” 三人骇然变色:“什么?!” 靳若:“放心放心,他们还没抓到师父!” 木夏:“四郎呢?!” “姓花的精得跟猴儿一样,早从四面庄跑了,贤德庄的人扑了了个空。咱们也赶紧撤吧!” 说着,靳若率先冲进后堂,木夏和伊塔对视一眼,迅速跟了进去,不消片刻,木夏扛着大包袱,伊塔背着方刻的大木箱,靳若腰上别着若净,肩上扛着千净跑了出来,齐齐盯着方刻: “方大夫,咱们去哪?!” 方刻:“……” 问他作甚?!他哪知道?! 靳若团团乱转:“出城肯定来不及了,贤德庄的人已经封了城门。” 木夏疯狂踱步:“诚山也不行,那边有龙神观。” 伊塔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小鱼,不行不行,不能连累小鱼。” “安静!不要乱!”方刻厉喝一声,“去县衙。” 木夏和伊塔:“诶诶诶?!” 靳若:“去去去去自首吗?!” 方刻哼了一声,黑漆漆的瞳孔里划过一道精光,“去拉那个姓朱的主簿当垫背的。” 小剧场 朱达常:为何突感一阵寒意?:,, 147 14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诚县主簿朱达常看到裘文尸体的时候,只觉当头一棒,两眼一黑。 裘氏族人在周围七嘴八舌吵嚷着,那些话在空气中形成咒文般的字符,忽地一下飞过来,忽地一下飞过去,朱达常只零星抓住了几个,“中邪”、“黄鼠狼精”、“杀人”、“报仇”等等,突然,裘鸿的声音仿若一把杀猪刀劈了下来,将所有字符砍得粉碎。 “杀了裘老庄主的,就是方氏医馆的方安!” 朱达常脑袋嗡一声,清醒了。 裘鸿站在对面,目光咄咄逼人。 朱达常深吸一口气,“裘家主如何确定凶手是方安?裘家主亲眼看到方安杀人了?” 裘文眯眼,“我虽未亲眼看到,但裘老庄主死后,我立刻封锁了贤德庄,庄里所有人都在,唯独方安不见了” 朱达常没说话,背着手,默默观察着凶案现场。 裘文的尸体清清楚楚摆在地上,全身浴血,双目紧闭,容色狰狞,下巴、脖颈、和胸前的血尤其的多,赤着脚,脚底板和手掌都沾满了血,室内一片狼藉,仿佛有野兽在此处打斗过,地上满是惊人的血手印和脚印,甚至,连墙上也有,朱达常飞快对照了一下,心中骇然,莫非裘文能飞檐走壁? “可有其它证据?”朱达常问道。 裘文冷笑:“四面庄的木棠和方氏医馆里的人都逃走了,这算不算他们畏罪潜逃的证据?” 花家四郎一行人都不见了? 朱达常心中突突乱跳,直觉此案肯定不简单,提声道,“让仵作进来验尸。” 李尼里引了仵作进门,仵作是县里的老人,已经快六十岁了,老眼昏花,动作异常迟缓,幸亏本职技能还凑合,足足验了一炷香的功夫,束手退立一旁,汇报道: “死者裘文,年七十三,身高六尺三寸,体重一百一十——” “少说废话,说死因!”裘鸿打断道。 仵作幽幽看了眼裘鸿,“死者形体羸瘦,肉色痿黄,腹肚低陷,眼闭口开,身体硬直,手足俱伸,有薄皮鳞起,全身上下并无任何外伤,乃为病死。” “一派胡言!”裘鸿怒吼,“满地都是血,尸体还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定是被人害死的,你瞎吗?!” 仵作抱拳,“属下技艺不精,恐有疏漏,裘家主若有疑,可请朱主簿剖尸再验。” “荒唐至极!死因如此清楚明白,竟然还要刨老庄主的尸体,你们作何居心?!” 朱达常忙劝道:“裘门主稍安勿躁,死者因何亡故,你我说了都不算,还需仵作检尸格目方能作准,朱某先将裘老门主的尸身带回县衙,细细验查过后,定会给裘氏上下一个交待!” “不必了!”裘鸿冷声道,“朱主簿与那方刻交情颇深,我怕这尸体运去县衙,死因就说不清楚了。” “裘门主何出此言,我身为诚县主簿,自然要为百姓做主,怎会徇私枉法——” “我自会将此案上报裘县令,请县令大人为我们做主,朱主簿可以走了!” “!!” 裘鸿不由分说下了逐客令,贤德庄的护卫们默不作声围了上来,目光凶狠,如饿狼环伺,李尼里飞快拽了拽朱达常的袖子,其余衙吏也拼命向他打眼色,朱达常心中憋屈,只能灰溜溜撤出了贤德庄。 一路上不良人和衙吏皆是唉声叹气,深感窝囊。朱达常只能装作没听到,贤德庄势大,背后又有龙神观做靠山,他这个可笑的主簿就是庙里的泥胎摆设,哪敢正面对抗。 李尼里追上两步,放低声音,“主簿以为,凶手是林娘子吗?” 朱达常摇了摇头。 他不认为林随安是杀人凶手,其一,裘文死状怪异,裘鸿拒不剖尸,说明裘文的死因定有内情。 其二,林随安是花家四郎的属下,花家四郎是朝廷任命的诚县县尉,断不会莫名其妙滥杀无辜。 其三,以林随安的身手,想要杀一个老弱的裘文何必弄得这般大张旗鼓,只需动动手指头掐住脖子,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他,朱达常不自在摸了摸脖子。 李尼里:“裘县令已经称病告假大半年了,还能管这案子吗?” 朱达常又摇了摇头。 这次他是真不知道。 他只在上任那日远远见了县令裘良一眼,之后便再没见过人,其后数次登门拜访,都被裘氏的族人挡了回来。 他甚至一度怀疑裘良早就病死了,但听今日裘鸿的口吻,裘县令应该还活着。 李尼里见朱达常愁容满面,挠了挠头,吩咐一众衙吏和不良人莫要打扰主簿。 朱达常满脑子乱哄哄的,闷着头入了县衙,走进后衙小院,推开屋门,就在此时,一道寒光乍现,横了他的脖子。 朱达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珠子在脖颈的刀上滚了一圈,两尺长,三指宽,颜色……等一下,颜色为何不是绿的? 目光沿着刀身缓缓上移,朱达常看到了一张脸,瓜子脸,大眼睛,小麦肤色,是方氏医馆那个名为靳若的小伙子,不是林随安。 一瞬间,朱达常好似被针扎了好几个窟窿,顿时撒了气。 “朱主簿,方某有礼了。”仿若寒夜枯木的声音扎进耳膜,朱达常这才看到,他的卧室竟是被人占领了。 金发碧眼的伊塔在茶案边咕嘟嘟煮茶,木夏端着笑脸侍奉一旁,方刻盘膝坐着,端起茶盏吹了吹,黑黝黝的眼珠子瞟过来,“坐吧。” 朱达常被如此理所当然喧宾夺主的架势镇住了,僵着身体落座,靳若撤了刀,站在半步之外,朱达常相信,只要他有半点异动,那柄和千净神似的刀就会抹了他的脖子。 朱达常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疯了吗?怎么跑县衙来了?!” 方刻垂着眼皮,“放眼诚县,唯有朱主簿宅中最为安全。” “林随安呢?花县尉呢?!” “朱主簿放心,他二人都很安全。” 有了这句话,紧张了一整天的朱达常终于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顿时苦得一个激灵。 伊塔绽出明亮的笑脸,又给朱达常舀了一盏。 “到底是什么回事?!林娘子为何成了杀人嫌犯?”朱达常问道。 你问我,我他娘的问谁?! 方刻心中吐槽,脸上不动声色,“看来朱主簿并不相信林娘子是凶手。” 朱达常噎了一下,“朱某只是觉得裘老庄主的死状有些怪异。” 方刻双眼一亮,“尸体是何种模样?” 朱达常被方刻的眼神瞅得全身发毛,忙将今日所见所闻和仵作的初步检尸结果说了一遍。 方刻默不作声摩挲着茶盏边沿,浓郁的茶气笼罩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剩两点瞳光忽明忽暗闪烁着,朱达常大气都不敢出,他在方刻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气氛,甚至比林随安身上的杀气还恐怖。 “若是我所料不错,裘老庄主应该是爆心而亡。”方刻扔出一枚炸弹。 朱达常:“什么?!” 方刻扔出连环炸弹,“裘老庄主中了龙神观符水的毒。” 朱达常瞠目结舌,整个人瘫在了座位上,突然,又一个激灵跳起身,“你们不能留在这儿,赶紧离开这里!快走快走!” 方刻慢条斯理品了口茶,“事已至此,朱主簿又何必自欺欺人?” 朱达常团团乱转,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似是在劝服自己,又似是在说服方刻,“龙神观的符水不可能有毒!诚县龙神传说已有千年!龙神是诚县的信仰,是诚县的根,离开了龙神,百姓们该何去何从——” 方刻骤然抬眼,“荒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听朱主簿的意思,莫非诚县还要做这国中之国不成?!” 朱达常猛地转身瞪着方刻,双目赤红吼道:“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我的族人和亲人都在诚县,我、我只是个主簿,我就是个势单力薄的主簿……” 室内一片死寂,靳若、木夏和伊塔面面相觑。 方刻静静看着朱达常半晌,面无表情垂下眼皮,将朱达常的冷茶倒了,又舀了一盏热的,“我猜朱主簿定是认为,诚县是花四郎升官的垫脚石,花四郎此来诚县也只是走个过场,混个资历,待时机一到,便会升迁回到东都官场,至此之后,诚县是死是活,皆与四郎无干。” 朱达常整个身体颓了下来,心道:难道不是吗? 方刻嘴角勾起,发出一声冷笑,“他可是花家四郎,扬都花氏家主唯一的弟弟,制举圣人钦点的一甲进士,需要来这穷乡僻壤做个不入流的县尉混资历?” 朱达常说不出话来了。 的确,以花家四郎的家世出身,做个天子近臣都绰绰有余,再不济,当个清贵的校书郎,留在东都几年,自可平步青云。 花家四郎根本不需要镀金,他自出生起,就是金子。 那他为何要来诚县做县尉,莫非——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朝廷派来诚县的两任县尉死得不明不白,”方刻指指了指天空,“上面不太高兴啊。” “上、上面十指——”朱达常终于反应过来了,吞了吞口水,“大理寺?吏部?还是刑部?” “区区大理寺之流,请的动花家四郎吗?”方刻不屑道。 朱达常脑袋“嗡”一声:难、难道诚县之事竟是惊动了圣人吗?! 方刻看着朱达常神色变幻,渐渐放软了声音。 “林娘子曾说过,她在南浦县与朱主簿携手破案之时,随州苏氏为了家族颜面,曾以五姓七宗的身份逼迫朱主簿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替苏城先洗脱凶手嫌疑,被朱主簿一口回绝。当时朱主簿说,你是南浦县的父母官,若为一己之私践踏国之律法,以后无颜见父母乡亲。” 方刻的嗓音本来干瘪如枯树,此时突然多出了三分柔软,好似枯木逢春,绿芽出土,透出了春意的希望,甚是惑人心魄。 朱达常缓缓坐了回去,有些恍然。 原来,他以前竟是说过这样的话啊…… 想不到,林娘子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方刻吸了口气,正襟跪坐,双手抱拳,“诚如朱主簿所言,你的族人、亲人都在诚县,诚县不仅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更是所有百姓的家,你身为一县之主簿,就是诚县百姓的父母,诚县之未来,百姓之福祉,只在你一念之间。” 朱达常呆住了,他仿佛在面无表情的方刻身后看到了那个英武的小娘子,还有花一般瑰丽的花家四郎。 突然,方刻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投向了窗户,木夏起身,推开窗扇,一缕纤细的阳光从阴沉巨大的雨云里钻出,落在院里,这处小小的庭院突然浸入一片崭新的明亮,树枝、草叶、地上的鹅卵石都在闪闪发光。 方刻:“瞧,雨终于要停了。” 朱达常怔怔望着那久违的阳光,心中激荡不已,闭了闭眼,起身施礼道: “花县尉和林娘子如有差遣,朱某定当竭尽全力,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小剧场 靳若:好家伙,方大夫这是开挂了吗?这忽悠人的嘴炮功夫都能让姓花的下岗了。 伊塔:方大夫威武! 木夏:嘿,四郎和林娘子临走前,给方大夫留了锦囊妙计。 靳若:什么锦囊?什么妙计?我怎么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木夏:天机不可泄露。 方刻长吁一口气,将快攥出水的锦囊小抄默默塞进了袖口。 小抄上只有两列字,一列是林随安写的: 【朱达常此人,胆小怕事,本心正直。】 第二列是花一棠的批注: 【胆小怕事——吓唬他,本心正直——画大饼。方大夫,我们相信你!】:,, 148 14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蹲在漆黑的密室里,听着头顶嘈杂的脚步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心中一片郁闷惟天可表。 密室深达七尺,距离裘老庄主的茶室地板尚有些距离,隔音很差,甚至还带了回音效果,茶室里所有人的声音林随安都能听个七七八八。 裘鸿封锁了贤德庄,全场地毯式搜索,一一审问贤德庄内成员,发现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只有一个人莫名其妙消失了。 这个人,自然就是方安。 好死不死,有人在屋内发现了几处脚印,轮廓较男子小了一圈,显然是女子留下的,好死不死,贤德庄内的女娘只有方安一个。 于是乎,裘鸿立即高调宣布,杀害裘老庄主的凶手就是方安。 贤德庄一众义愤填膺,怒火冲天,誓要将方安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此正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她的倒霉体质果然不负众望,又助她成了第一杀人嫌犯。 此时此刻,就算全身是嘴也说不清,只能尽早想办法脱身,与花一棠等人尽快汇合,另谋他计。 林随安有些懊恼,之前花一棠送她的夜明珠没带在身上,只能像瞎子一般四下摸索探路,根据手下触感,此间密室由砖石砌成,横五步,纵五步,是个还算标准的正方形,脚下地面夯实,不像有二层密道,待了这许久,无任何憋闷的感觉,显然另有通风口。 有通风口,就代表还有另一条路。 林随安屏息凝神,双臂伸展,五根手指大大展开,身形缓缓转动,静心感受空气的流动,转了足足四圈,终于发现了来风的方向,两步跨到墙边,一寸一寸摩挲墙壁。 很快,掌根碰到一处凸起,细细摸过,应该是茶花状的浮雕,根据金手指记忆里的提示顺时针按下,墙壁咔哒裂开了缝隙,林随安缓缓推开,新鲜潮湿的空气涌了过来,果然是一处新的密道。 林随安松了口气,小心探入脚尖,四下点了点,见无异状,方才大胆进入,密道仅能容纳一人进入,根据脚感,应该是一路向下,林随安走得很慢,根据之前和云中月在密道里探路的经验,双手一直扶着两侧内壁,生怕错过任何机关。 黑暗中,视觉之外的五感被无限放大,指腹摩挲砖石的触感,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穿过鼻腔的一呼一吸,脉搏在皮肤下的跳动,心脏震动着肺叶,咚、咚、咚—— 一团似有似无的血腥杀意仿佛阴冷的烟雾,从心脏的缝隙钻了出来。 林随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掏出方刻给的解药,倒出一粒咽下,她推测自己如此反常,大约是因为一时不慎,又中了龙神果的毒,而从裘老庄主的死状判断,八成也是死于龙神果。 裘老庄主死前的状态,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由想起方刻对于龙神果的推测: 【长期使用此毒还会导致一种特别的后遗症,出现严重的性格变化】 恐怕不止是性格,还有身体异变,比如力量大增,速度大增——就和她这具能“以一敌百”的躯壳一样。 心脏毫无预兆一缩,密道墙壁的冰凉顺着指尖钻进了皮肤,好似无数蚂蚁嗜咬,血腥杀意似是得到了什么召唤,欢呼着涌向四肢百骸,附着在密密麻麻的神经末梢上,只需一个契机,就会尖叫着接管这具身体。 方刻说的不错,解药起效果然很慢,林随安咬紧牙关,攥紧双手,指甲深深割入掌心,双拳用力抵着粗糙的墙壁一点一点向前蹭,皮刮破了,血流了出来,有些疼,但还不够疼。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也像裘老庄主一样,失去记忆、失去理智,变成一个“不是人”的人…… 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挤压着她,汗顺着额头滴落,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声音惊人的响,林随安咬破了下唇,尝到了铁锈腥,汗水糊住了刘海,黏住了睫毛。林随安停住了脚步。 前面出现了一面墙。 林随安随手抹了把脸,抬手摸索,果然,又发现了一处茶花浮雕,按下,墙壁发出咔哒哒的声响,裂开缝隙。 林随安汗流浃背,心跳如擂,全身肌肉颤抖着,双掌抵住暗门,几乎靠着仅存的意志力推开,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密室里有人! 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拼尽全力才压下的杀意爆腾而起,仿若荒原野火瞬间烧遍全身每一个细胞…… 林随安杀了过去,甚至笑出了声。 杀!杀!杀! 杀了所有人! 用指甲撕碎皮肉,抽出筋骨,捣碎内脏,滚烫的血浆飞溅到嘴里,定是无比香甜—— 香……香甜?! 是果木香! 林随安心脏剧烈一抽,耳边响起刺耳的鸣啸,弥散在眼前的黑暗倏然散去,视线里出现了一根清透的白玉簪,簪着黑缎般的长发,那是她万分羡慕的发质。 眼前人豁然回头,灿若星辰的眸子一闪而逝。 林随安骇然变色,左手狠狠拍击右肩,巨大的冲击力将身体凌空逼停,飞旋数圈,仓皇落地。 心脏几乎要破腔而出,耳膜一鼓一鼓得疼,林随安双脚禁不住发起抖来。 只差一点,她就杀了…… 杀了花一棠! “林随安!” 突然,一团暖暖的白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视线和鼻腔里充满了缤纷灿烂的果木香,林随安呆住了,心脏隔着薄薄的衣物贴到了另一颗心脏上,同样急促的心跳,同样炽热的温度。 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咕噜噜滚到了脚边,温柔的明光抚慰着她狂乱的心,渐渐的,她的心跳慢了下来,那些漂浮着腐烂和血腥气息的杀意一层层褪去,透出了水落石出的清亮和洁净。 于此相对的,另一个心跳却越来越快,咚咚咚激荡着胸腔,震得林随安半边身子都酥了。 花一棠在发抖:“好黑好黑好黑好黑!” 林随安眨了眨眼,噗一声笑了,拍了拍花一棠的后背。 “你怕黑啊?” “我堂堂七尺男儿,自、自然是怕的!”花一棠双臂死死箍住她的腰,越箍越紧。 “咳,你的夜明珠掉了。” 花一棠委委屈屈放开林随安,捡起夜明珠照了照,面色大变,“你受伤了!” 林随安这才想起身上大约是沾了裘老庄主的血,笑着摇了摇头,“是别人的血——” 花一棠攥着林随安的手腕高举,目光灼灼瞪着她。 林随安的手背上皮开肉绽,很是惨烈。 林随安:“啊,忘了。” “我上次给你的伤药呢?” “哦。” 林随安从怀里摸出小瓷瓶,花一棠一把抢过,一手托着,一手上药,那药膏也不知道是什么成分,止血止疼效果奇佳,冰冰凉凉的,林随安却觉得有些痒,目光不自在移向四周,在夜明珠的光线下,勉强能看到这是一间较大的密室,差不多有裘老庄主茶室的五分之一,他们所在位置正好是密室中央,左侧是一面书架,上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书籍和摆设,右侧是一方茶案,茶案上摆着一个茶壶,两个茶盏,沉积灰重,应该是许久都没有人用过了。 正前方摆着一张双人床榻,两个枕头,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还挂着一件轻薄的红色纱衣。 “裘老庄主怎么死的?”花一棠突然问道。 “应该是中了龙神果之毒,爆心而亡。”林随安道,“死之前,神志不清,体质有异,很是诡异。” 花一棠“刺啦”撕下两截内衫衣摆,捧着林随安的手小心包扎,语气有些犹豫,“你刚刚……” 林随安叹了口气,“一时不慎,也中毒了。” 花一棠豁然抬眼,眸光惊惧。 “没事,刚吃了方大夫的解药,已经好多了。”林随安忙宽慰道。 花一棠抿紧嘴唇,靠近半步,呼吸几乎吹在林随安耳廓上,林随安痒得不行,退了半步,不想花一棠突然手上用力将她拽了回去,这一拽,两个人几乎又贴在了一起。 花一棠脖颈以可以目测的速度变红了,可依然死死拽着林随安的手腕,“离我近些。” 林随安不自觉吞了吞口水,意味深长瞥了那床榻一眼,“啊?” “我身上水浴银蟾的熏香是解药的药引。” “……” 林随安用缠满绷带的手搓了搓鼻子,“咳,那个,你怎么在这儿?” “贤德庄说你杀了裘老庄主,派人来四面庄抓人,朱家主将我藏入了私库的密道中,里面有机关,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花一棠包扎好另一只手,小心握着林随安的手腕,好像生怕她跑了一般,“你是从贤德庄的密道过来的?” 林随安点头,“裘老庄主死时,我在他的回忆里看到了密道的入口。” 花一棠鼓起腮帮子,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林随安无辜,“他恰好死在我眼前,我不是故意看他眼睛的。” 花一棠叹气,转目四望,“四面庄和贤德庄为何要建一条连通的密道?还要在中间建一座密室?” 林随安:“这条密道应该只有裘朱两家的家主知道。” “裘鸿不知道?” “裘鸿继任家主的时候,裘老庄主已经糊涂了,大约是忘了告诉他。” 二人对视一眼,开始四处翻查,可翻了半天,除了两手灰,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 林随安拎起床头的红色纱衣抖了抖,灰尘飞扬,呛得她打了个喷嚏,花一棠突然面色大窘,一把抢走纱衣,扔到了床上。 林随安一头雾水瞅着他,花一棠不自在用衣襟擦了擦手,“此衣名为临晚镜纱衣,乃为贴身衣物,多用于增、增进情谊之用……” 那红色纱衣单薄如蝉翼,莫说一件,就算穿上十件八件,也没有任何遮挡效果,贴身穿着,自是通风凉爽,半|隐半|透,风|情|绰约。 林随安挑眉,“花家四郎果然博学多才,见多识广。” 花一棠顿时涨了个大红脸:“我我我才才不是,我就就就就是在书书书书里读到过——” “慢着,”林随安突然想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可能性,“莫非这间密室其实是裘朱两家家主用来偷偷幽|会的地方?! “……” 一时间,气氛迷之尴尬。 花一棠抽出小扇子,疯狂扇风,一边扇一边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看林随安,偏偏手还死死拽着林随安,掌心又湿又热,都快能蒸包子了。 林随安失笑,戳了戳他的肩膀,花一棠一个激灵全身紧绷,回头,喉结飞快滚动,“你、你你你要作甚?” 林随安翻白眼,“松手,我把床榻搬起来看看。” 床榻是实木材质,分量十足,加上密室内面积有限,林随安只能将床榻整个掀起来立在墙边,花一棠举着夜明珠在地面和床底细细探查,果然又发现了一处浮雕。 但是这处浮雕既不是茶花也不是葡萄,而是一种奇怪的植物。茎秆修长,短叶一簇三片,对称两簇,顶端生着两颗果实,像两只眼睛,整株植物神似一只出海的蛟龙。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是龙神果! 林随安示意花一棠退后两步,压下浮雕,浮雕旁移,显出一块巴掌大的铜器,上面有一个细小的锁眼,和龙神观遇到的机关锁一模一样。 林随安顿时没辙了:“完了,云中月不在,咱们开不了这机关锁。” 话音未落,就见花一棠蹲下身,从头顶拔下簪子,手指在簪尾一推,簪头跳出一根细细的钢针,大约有一根手指长,插入锁眼缓缓拨动着,机关锁中发出咔哒哒的响声,“叮”一声,机关锁下陷,整个地面一震,林随安忙拉着花一棠躲到一边。 地砖轰轰旁移,出现了新的密道入口,十分宽敞,内有楼梯延伸向下。 林随安诧异看向花一棠,花一棠哼了一声,得意道,“区区机关锁,云中月小贼都开的了,岂能难得住我堂堂扬都第一纨绔?!” 林随安憋笑,抬起手,“走吧。” 花一棠:“诶?” “你不是怕黑吗?” 花一棠笑了,夜明珠耀得一口大白牙璀璨惑人,小心翼翼握住林随安的手,二人肩并着肩走进了幽深的黑暗。 小剧场 花一棠:堵上男人的尊严,这机关锁无论如何都要打开!:,, 149 14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朱达常去县城里转了一圈,得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贤德庄将整座诚县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林随安和花一棠的下落。 坏消息是,裘鸿去了裘县令府上,要请县令大人颁布缉凶通缉告示,将方安、木棠、方刻等人皆列为通缉要犯。 这通缉令若是签发成功,他堂堂一个诚县主簿,就变成了窝藏通缉要犯的从犯。 朱达常心中感慨了一句“呜呼哀哉”,不动声色溜达回县衙,入了后衙厢院,进入主屋,回身关好房门。 屋内水汽氤氲,东北角的伊塔征调了他的风炉、茶釜、茶碾子、茶罗子等物,釜中咕嘟嘟煮着黑色的不明液体,沸腾的水泡鼓起又破裂,翻起难以言喻的辛辣气味,闻着像李尼里三个月没洗的臭袜子。 波斯少年的英俊脸庞淹没在黑色的蒸汽中,眼中蓝光频频闪烁,诡异若狼。 西北角的方刻征调了他的书架和书案,架子上的书全堆在了地上,取而代之的是几十个小瓷瓶,三寸高,红色蜡封,瓶身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怪异编号,方刻坐在书案前,碾药粉、称药草,将奇奇古怪的药粉勾兑在一起,案头小木匣里躺着两个华彩流转的琉璃瓶,以棉布垫着,很宝贝的样子。 朱达常捏着鼻子瞟了眼伊塔,晃到了方刻身侧,“方大夫,解药如何了?” 方刻默默抬头,默默盯着朱达常,干枯冰冷的五官清清楚楚组成了一个大字:滚! 朱达常为官多年,若说有什么心得,唯有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领会精神,灰溜溜退避窗边,负手望天。 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快停了,山与天的交接处出现了一层丹红色的光芒,然后,那点光芒慢慢蜕变成了暗红、淡紫、青蓝、藏蓝,天要黑了。 县衙外的街道上燃起了火光,贤德庄联络了龙神观的道士下山帮忙,朱达常知道,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朱县尉、方大夫,伊塔,先用晚膳吧。”木夏捧着托盘进屋,将托盘上的六菜一汤一一摆好。 自从宅院被侵占后,木夏做饭的手艺便成了朱达常晦暗生活里唯一的安慰,尝了一口羊汤馎饦,只觉四肢百骸都舒坦了。 伊塔送上了黑暗茶汤,方刻面不改色喝下,还意犹未尽砸吧砸吧嘴,朱达常不敢不喝,硬着头皮灌下,羊肉汤带来的幸福感顿时消失殆尽,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方刻夹起一块竹笋炖鸡,问道:“朱主簿,如何?” 朱达常忙放下筷子,抱拳道,“目前还没有没有花县尉和林娘子的消息。” 方刻点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伊塔两眼盯着羊汤馎饦,担心地吃不下,木夏拨拉着青菜根,也没什么胃口。 方刻一口气喝了半碗馎饦,“那两个家伙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聪明绝顶,一个武艺盖世,断不会饿着自己的,你们若是饿坏了,等他们回来定是要心疼的。” 伊塔吸着鼻涕闷头吃馎饦,木夏红着眼塞了满嘴的菜根。 朱达常:“靳小郎君呢?” 方刻:“放心,饭点一到,他立刻出现。” 话音未落,靳若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抓起筷子稀里哗啦将半个桌子扫荡一空,吓得朱达常忙捡起筷子抢了两块竹笋。 “龙神观观主玄明散人突然宣布闭关,我去龙神观看过,观里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云中月那家伙果然靠不住,连个屁都传不出来。”靳若将鸡腿塞进嘴里,一扭一拽,只剩了鸡骨头,看得朱达常叹为观止。 “城里的道士和贤德庄的护卫数量加起来,是咱们县衙和不良人的五倍,目前由裘鸿全权指挥。我也去裘县令宅子外面瞧了,重兵把守,连个苍蝇都进不去。”靳若看了朱达常一眼,“四面庄大门紧闭,你阿娘没事吧?” “我大小也算个主簿,他们不敢拿四面庄怎么样的。”朱达常道。 靳若点了点头,又问道:“方大夫的解药进展如何?” 方刻又喝下半碗馎饦,打了个饱嗝,“进展很慢,我需要符水。” 靳若挠头,“这太难了。” “或者——有病例亦可。”方刻看向朱达常,“比如身中符水之毒的病人。” 朱达常:“诶?” 下一刻,方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朱达常的手腕,朱达常吓得一个激灵,发现方刻只是诊脉之后,才松了口气,却见方刻手指在脉门上忽松忽紧,眉头越皱越紧,整个心又吊了起来。 忽然,方刻重重叹了口气。 朱达常脸都吓白了,“我、我我还有救吗?” “可惜了,”方刻幽幽瞪了朱达常一眼,“你没中毒。” 朱达常:“……” 此人到底是不是大夫?!怎么感觉我没中毒他还很失望的样子啊喂?! “若是现在能有个中毒患者送上门就好了。”方刻道。 朱达常:“……” 此人不是大夫,是地狱恶鬼! 靳若叹了口气,“这句话若是姓花的说的就好了。” 朱达常:“何、何意?” 靳若呲牙一笑,“因为那个纨绔是天下第一乌鸦嘴。” 木夏:“好的不灵坏的灵。” 伊塔:“四郎威武。” 朱达常:这有什么可威武的?! “主簿主簿主簿坏了坏了坏了!”李尼里狂奔而至,指着外面惊呼,“你阿娘来了!” 朱达常一蹦三尺高,“什么?!快快快拦住她,绝不能让她进来!” 李尼里:“已经拦了,可是——” “都给我让开!若是耽误了老娘的事儿,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一声河东狮吼震天响,朱母气势汹汹冲进厢院,身后的不良人根本不敢靠近,远远躲在院外,朱达常鞋都没顾上穿,只着布袜跑了出去,“阿娘,别——” 朱母一巴掌将朱达常呼到了一边,畅通无阻走到了主屋门口,方刻、伊塔、木夏和靳若齐齐仰着头,看着宛若金刚怒目的朱母,全呆住了。 朱母长吁一口气,“方大夫您果然在这儿,太好了。” 朱达常踉踉跄跄跑过来,“阿、阿娘,你怎么知道——” 朱母瞥了眼朱达常,“你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断不会眼睁睁看着朋友陷入险境,若说这诚县内还有谁愿意维护方大夫,也只有你了。” 朱达常眼眶红了,“阿娘……” “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方刻轻咳一声,起身捋袖作揖,“不知朱婶子寻方某有何要事?” 朱母郑重抱拳,“我知方大夫医术高超,此来是请方大夫救命的!” 靳若、木夏和伊塔瞪圆了眼睛,朱达常愕然,心道: 这一窝子都是乌鸦嘴吧! 病人是一对母子,儿子叫阿牛,正是龙神观供奉日突然生病的小男孩,这一次,他的母亲秋三娘一同病倒了。 尽管有靳若这个“活地图”带路,要避过贤德庄和龙神观的搜索将秋三娘和阿牛送到县衙,也是破费了些功夫。 方刻见到秋三娘母子的时候,二人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双双躺在床铺上,双眼紧闭,面色青白,唇色发紫,手脚冰凉,呼吸微弱,身体微微发抖。翻开眼皮,母子俩白眼仁隐透青蓝,脉象异常急促。 方刻当机立断给出诊断:“是龙神果的毒!” 朱母大惊:“龙神果?不可能!龙神果都长在龙神湖南岸,龙神湖是诚县圣地,除了每年的龙神祭日,诚县百姓是万万不敢去龙神湖的,何况平时通向龙神湖的南城龙门也不开啊。” 方刻以手指测了测母子俩脖颈的温度,又补了一句,“确切的说,他们中的是龙神观符水之毒。” 朱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方刻看了朱母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咽下了,走到药桌旁,拿起一个白瓷瓶,想了想,又将木匣里的两个琉璃瓶一起取了过来,先从白瓷瓶里倒出两颗绿色的药丸,分别塞入秋三娘母子口中,又将琉璃瓶中新炼制的白色香丸放入茶盏,让木夏以温水融了,小心喂入二人口中。 朱母恍然:“这个香味我记得,是木棠身上的味道,他说叫水浴银蟾,有凝神静气之效,今天这香味还救了我一次呢。” 方刻眉头一动,上前捏住朱母的脉门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水浴银蟾是解药的药引……果然如我所料。” 朱达常豁然明白了,顿时面色如纸,“莫、莫非阿娘的心悸之症也、也是——” 方刻:“朱婶子的心悸病症的确缘于符水之毒。” 朱母:“怎么可能?!诚县所有百姓都喝过符水,符水是我们救命的药!” 方刻幽深不见底的眼瞳里迸出凌冽的寒意,“符水不是救命的药,而是催命的毒!” “你行不行啊?”林随安问道。 “不、不不不不太行。”花一棠回道。 林随安哭笑不得,自从入了密道,花一棠便越贴越近,刚开始只是牵着她的手,后来变成双手扯着她的手腕,现在则像一只大号树懒死死抱着她的胳膊,边走边瑟瑟发抖。 林随安甚至怀疑若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能跳到她身上来,不禁叹道:“世间门男子皆以胆小为耻,就算怕得要死也绝不会承认,你这般姿态,传出去难道不怕别人笑话吗?” “我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过是怕个黑,有什么可羞耻的?他们爱笑就笑,关我屁事。我花氏特立独行的胸襟气度岂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可揣测的——”说了一半,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猫到了林随安你身后,“什、什么声音?!” 林随安举着夜明珠照了一下,无奈道:“你踩到石头了。” 这人真是——说着最硬气的话,做着最怂的事儿。 花一棠松了口气,耸着肩膀,缩着脖子,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发现林随安总是时不时用夜明珠照亮两侧的墙壁,疑惑道,“为何要看两侧的墙?” “上次和云中月在龙神观密道里探查时发现,龙神观的机关就设在密道的墙壁上。”林随安道,“我总觉得此处的密道与龙神观的密道有些相似。” 花一棠突然沉默了,甚至挪远了半步,但也仅有半步,林随安专心致志探路,并未在意,半晌,花一棠突然冒出一句: “我和云中月谁好看?” 林随安手下一个不稳,差点没把夜明珠扔出去。 “哈?” 花一棠又不说话了,鼻子呼哧呼哧的,听起来像是——生气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似乎闻到了一股子醋酸味儿。 林随安忍笑,“我从未看清过云中月的脸,无从评价。” 花一棠哼哼两声。 “好好好,花家四郎是我见过最花枝招展花里胡哨花团锦簇最最好看的人,行了吧?” 花一棠又哼哼了两声,磨磨唧唧蹭过来,继续抱着林随安的胳膊。 果然是个中二的小屁孩,林随安心中暗笑。 密道比想象的更深,原本是一段阴森恐怖的旅程,结果被花一棠一打岔,聊着聊着居然就走到了尽头,前方隐隐透出光来。 林随安收起夜明珠,单手护着花一棠,侧着身体呈防备起势,慢慢挪步上前,光源越来越大,是一处窄小的洞口,边缘凹凸不平,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二人不敢冒进,蹲下身,趴在洞口往外瞧。 洞口外是一处宽敞的天然洞穴,高过十丈,洞壁上悬着一圈火把,摇曳火光映照着洞顶密密麻麻的钟乳石,犹如倒立的黑色丛林。 正前方竖着几十排五层实木博古架,一人多高,每一层都摆着油光锃亮的小葫芦,以红蜡封口,起码有几千个。 花一棠倒吸凉气:“是龙神观的符水!” 林随安示意他莫要做声,竖耳细听,洞穴空旷,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风吹过钟乳石的嗡嗡声和火把燃烧的呲呲声。 没有人的脚步,也没有人的呼吸声。 林随安放下心来,拉着花一棠钻出洞口,顺着博古架向前走,花一棠顺手捞了一个葫芦,颠了颠大喜,葫芦是满的,忙揣进了怀里。 博古架群很快到了头,前方又是几十排绣架,也是一人多高,三分之一是空的,另外三分之二挂着花鸟山水的绣品,绣工粗糙,没什么艺术价值,花一棠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四面庄的绣品,还有几面绣品是经他改良的绣样。 所有的绣品都是湿的。 二人面面相觑,越过绣品排架群继续向前,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三十多口大染缸,缸上悬着支架,吊着绳索,形状很像简易的吊车,有的架子上是空的,有的架子上挂着滴水的绣品,一半以上的染缸里都泡着绣品。 花一棠凑上前闻了闻,掏出怀里的葫芦拔开,也闻了闻,慌忙塞上盖子,扯下两条衣襟不由分说塞给林随安,自己也捂住了口鼻,低声道,“染缸里的液体气味和葫芦里的符水很相似。” 林随安大惊失色,捂着鼻子道:“你是说他们用符水染布?” 花一棠又看了一眼,“这些符水没有颜色,不是为了上色,我猜测绣品充分浸泡符水再晾干后,能使符水的毒性附着在绣品上,便与运输贩卖。” 林随安:“……” 好家伙!奉公守法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花一棠:“这里储藏的符水和绣品存量远远超过了诚县的购买力,他们的买家应该在广都——不,不止广都,还有扬都、益都,甚至东都和安都,哎呀呀,不得了啊!” 林随安挑眉:嚯!这买卖可做大发了!” 二人灼灼目光对视片刻,心照不宣笑了。 花一棠:“不愧是是我花家四郎,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林随安:“的确是狗屎运。” 二人将衣襟绑在鼻子下面,分头行动,林随安又寻到了三条通道,根据从靳若处偷学的粗浅辨痕技术推测,确定中间门这条走的人最多,应该是最安全的出口。 花一棠在洞穴边缘转了两圈,笑道:“果然,为了维持火把照明,他们备了火油。” 说着,抛出一坛火油,林随安飞出石块击碎油坛,火油如喷泉喷洒,花一棠笑出了声,如法炮制,五六坛火油飞上了半空,又化作油雨落下,洞穴各处雨露均沾,十分公平。 林随安飞身上墙,拔下一根火把旋身落地,等在洞穴出口前,花一棠大摇大摆走到身边,二人相视一笑,林随安抡膀子将火把远远扔向了洞穴中央。 烧它丫的!:,, 150 15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轰—— 熊熊火光映红了洞顶的钟乳石,林随安拖着花一棠迅速躲入通道,回头看了一眼,眼瞳凝霜。 燃烧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最快的办法,符水是液体,遇水沸腾变成蒸汽,毒性容易扩散,好在此洞穴位处地下,不会伤及无辜,不过要跑快些,免得他们烧毒不成,反倒被熏成了毒|尸干。 借着火光钻进通道,能看到通道内崎岖幽深,潮湿新鲜的风迎面吹来,是泥土被雨水打湿后的气息,应该距离地面不太远,林随安大喜,“出口应该——” 花一棠的手忽然毫无预兆脱开了,林随安回头,顿时骇然变色,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掐住了花一棠脖子,拽着他倒退飞出通道,瞬间隐入灼目火光之中。 糟了! 洞穴内竟然还有其他人! 林随安足尖一点,反身追出,一眨眼的功夫,又回到了燃烧的洞穴之内,双脚狂击石壁,身体加速凌空翻转带出的强烈风压硬生生在火焰中冲出了一条路,她看到了掳走花一棠的人,竟是之前和裘老八对战过的丙四。 林随安左脚踏右脚借力,身体又突旋冲出半丈,一招擒拿手捏碎丙四挟持花一棠的手臂,另一手环住花一棠的腰,飞起一脚踹中丙四丹田,借着这一击的反作用力旋身落回洞穴边缘。 花一棠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干呕,白皙的脖颈上出现了五道骇然的手印,若是再晚片刻,恐怕他已经被掐死了。 林随安单手将花一棠护在身后,警惕扫射四周,他们现在位置在染缸区域,此处火烧得不算太大,但水汽蒸腾,空气里满是符水的毒|气。 蒙在口鼻处的衣袂上还残留着熏香,勉强可做暂时的防毒面具,不知还能撑多久,出口在绣品区域旁边,直线距离十余丈,若是绕着洞穴边缘过去,会更远。 突然,面前的三个大染缸同时大震,泡在符水中的绣品倏然破水而出,仿若三只湿漉漉的幽灵朝着林随安扑了过来,花一棠的咳嗽变成了嗷嗷的尖叫,林随安头发根倒竖,一掌拍开花一棠,旋身迎了上去。 千净不在身边,林随安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只能以拳脚功夫攻击,幸亏速度并未受影响,拳如风,掌似刀,连环飞踢犹如风暴,噼里啪啦一串打过去,绣品下发出闷哼,在地上摔出了人形。 三只人形物蠕动了几下,揭开了覆在身上的绣品,仿佛揭掉了一层皮,露出了里面的真容。 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竟是三个男人,穿着贤德庄内院护卫的姜黄色套装,胸前绣着铭牌,丙十四、丙二十四和丙三十四。 丙四穿过烟雾火焰缓缓走了过来,站到了正中央。 四张脸,虽然五官肤色皆有不同,但站姿僵直、表情凝固,又好似同一个人,火舌在他们身后疯狂舞动,烤干了身上的符水,青蓝色的眼瞳在眼眶里疯狂转动,额角、脖颈、手背上布满的青筋如蛆虫蠕动,四人手指颤抖着扭曲,变成野兽爪状。 “他、他们难道一直泡在染缸里?!”花一棠惊呼,“那岂不是、岂不是——” 林随安攥紧双拳,低声道,“花一棠,跑!” “我堂堂扬都第一纨绔,岂是不顾搭档死活贪生怕死之辈?!” “走!”林随安侧目厉喝,“你在我会分心!” 花一棠眼眶红了,提起衣摆转身狂奔,那些“丙子头”的护卫们忽然动了,林随安也动了—— 灼热的风和刺目的光掠过眼瞳,她的速度提升到极致,之前所有的对战记忆涌上心头,身体化用姜尘的双龙出海,双手双招,左手使出伯克布的擒拿手,捏碎了一个人的手骨,右手以掌代刀使出千净刀式,劈断了两个人的肋骨,凌空旋踢一人脖颈,轻飘飘落地,回头一看,花一棠的背影已经隐入密道,逃之夭夭。 被打趴在地的四人缓缓爬起身,歪斜着身体,拖着断了的手脚,青蓝色的眼瞳停止了乱转,呆滞地、直勾勾地盯着林随安。 林随安心道不妙:他们的速度和力量虽然不及裘老庄主,但似乎失去了痛觉,就仿佛僵尸一样,这般纠缠下去,她岂不是也要一同葬身火海?! 四人发起了第二波攻击,林随安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回击,嘁哩喀喳一顿操作猛如虎,几乎折断了所有人的臂骨和腿骨,可是没有用,他们依然拖着断手断脚,缓缓爬起身,直勾勾地盯着林随安。 洞穴内的火越烧越大,头顶的钟乳石发出了咔咔的爆裂声,穴|内炽热如烤炉,可林随安却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熟悉这种感觉,杨都城挖出白牲尸骨之时,就是这般的冷。 突然,为首的丙四张开嘴,说出了几个字,“千……千净……之主……救救……救救我们……” 林随安如遭雷击,骇然看着丙四眼中流出青蓝色的泪水,一步一步走向前,他的身后三人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呆滞的脸上挂着蓝色的泪,没有半分表情。 “你们说什么?!”林随安厉喝声中,四人第三次攻了上来,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强,每一招都是毫不留情的杀招,林随安心神大乱,攻击毫无章法,被逼的只能频频防守,接连几招没防住,被重重集中腹部,狼狈后撤,疼得大口大口呼吸。 这一下可大大不妙,洞穴内充满了符水毒气,蒙面巾的香气早已淡了,原本香气和毒气还能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如今林随安呼吸频率突然激增,涌入肺部的毒气量也大大增加了。 如影随形的血腥杀意尖叫着钻了出来,涌进大脑,蒙住眼球,渗入耳膜。 林随安的指节禁不住发出咔咔的声响,那是她抑制不住的兴奋。 想要杀人的兴奋! 四名护卫第四次冲了上来,林随安冲天跃起,双腿抡起飞踢一圈,所有护卫轰然落地,口吐黑红色的血浆,林随安一个箭步上前,捏住了丙四的脖颈。丙四脖颈处的脉动一下一下传入掌心,让林随安心头涌上了一股久违的感觉——轻松又痛苦、悲伤又愉悦、残忍又仁慈、遥远又亲切——不禁越捏越紧…… 丙四身体不断抽搐着,爆凸的眼球依然死死盯着林随安,声音仿若细小的微尘,“杀……了……我们……救救……救我们……” 林随安手臂狂抖起来,疯狂吸气呼气,微弱的香气钻进鼻腔,淹没在无尽的血腥杀意之中。 脑中出现了尖锐的叫声,像是一个人,又像是无数人。 【杀了他!】 【杀了他们!】 【只要杀了所有人,你就轻松了!】 【只要杀了所有人,你便不会痛苦了!】 林随安狠狠闭眼,手背青筋暴起,伤口崩开,血渗出厚厚的绷带,新鲜的血腥气和绷带上熏香混合着飘荡在周围。 林随安赫然睁眼。 滚! 你算什么东西,休想控制我! 手指一松,丙四软软滑到了地上,呕出一大口紫红色的血浆。 林随安狠狠拍了拍脑袋,定眼一瞧,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她恰好踢中了那些护院的肚子,致使他们吐出了不少符水,虽然都奄奄一息,但起码都还活着。 还来得及!! 林随安撕开手上的绷带,又在口鼻处蒙了一圈,左手抓住两人胳膊、右手拽着两人脚踝,拖着四个人艰难向出口走去,烧裂的钟乳石在身后崩塌掉落,石壁赤红滚烫如火炉,大地翻滚着灼热,林随安咬牙走着,强制压下杀意的后遗症渐渐显现,她的身体出现了久违虚弱感,只觉拖着的四个人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豆大的汗珠落在了睫毛上,又缓缓滑落,泪一般,林随安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快了、就快了,她已经看到了黑黝黝的通道入口,就在眼前,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栽了下去—— 芬芳的馥郁的香气抱住了她,林随安听到了熟悉的心跳,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花一棠赤红的眼眶,他白玉般的脸上满是血痕和黑灰,身上还带着新鲜空气的气味,和熏香融在一起,好香好甜啊…… 林随安笑了:“你的脸好像一只花猫。” “林随安!你——” 后面的话林随安听不到了,她太累了,睡着了。 玄明散人“噗”一口喷出紫红色的血浆,捂着胸口骂了声娘。 万万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心口疼的症状不但没减,反倒越来越重了。 不应该啊,那日与云中月对战时喝下的增幅符水是他亲手调制的,经过多次人体试验,效果斐然,怎会有这么大的后遗症? 莫非是原料不够纯?还是配比用量有问题?亦或是忽略了什么关键步骤? 玄明散人百思不得其解,起身走到书案旁,按下龙神果浮雕机关,从墙内秘格里取出一卷蓝封黑章的轴书,窝回床榻,靠着床头,盖着被子展开细细研读,这轴书是三爷传给他的,他已经读了不下上百遍,里面记录的东西看似匪夷所思,实则神奇奥妙,尤其是其中记载的龙神果炼化之法,着实令他大开眼界,受用无穷。 突然,禅房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师兄!师兄!大事不妙了!” 玄明散人迅速收好轴书,提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地下秘库失火了!” “什么?!”玄明散人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光着脚跳下床,一把拉开房门,“为何会失火!什么时候的事儿?!” 门外是玄明散人的师弟玄清道长,长脸、高鼻梁、高脑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哭丧着脸道,“不知道啊,就在刚才,启院内几处密道暗门突然冒出了黑烟,师弟急忙派人去看,所有密道里全是烟,定是秘库失火了啊!” “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救火?!”玄明散人吼了一句,心口骤然剧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玄青道长忙扶住玄明散人,手掌飞快扇风道,“师兄莫要焦急,我已经派弟子们去了,无奈所有密道皆是浓烟滚滚,无法进入,恐怕要等一段时间——” “速速派人去龙神湖南岸的石窟,那处有一条宽敞的隐秘入口!” 玄青道长连连应下,唤来小道童吩咐了几句,又扶着玄清散人进屋歇息,低声劝道,“师兄明日还要主持龙神祭大典,还是要先保重身体啊!” 玄明散人倚着床头,有气无力道,“守库的四兽呢?!为何这么大的事儿毫无预警?!” “新训的四兽不太灵光,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几日观里都忙着准备龙神祭,人手十分紧张,今日贤德庄又借调了许多弟子,不曾想一时守备空虚,秘库就失火了!”玄清道长满脸愧疚,“是师弟疏忽了,还请师兄责罚!” 玄明散人皱眉,“贤德庄又借调人作甚?” “听说是——裘文被人杀了。” 玄明散人一怔,“被谁杀了?” “裘鸿一口咬定是方氏医馆的方安小娘子。”玄清道长道,“听说方氏医馆的人都跑了,这事儿不离十。” “方氏医馆!”玄明散人拍案而起,胸口疼得又是一个哆嗦,“我记起来了,云中月来闹事的时候,咱们查过他们!” 玄清道长垂首,“是。” 玄明散人踱步几圈,冷笑道,“我明白了,方氏医馆和云中月根本就是一伙儿的!天杀的云中月,烧我龙神观,伤我弟子,杀我老友,穷凶极恶,丧尽天良!我玄明与你势不两立!” 玄清道长耷拉着眼皮没说话,藏在阴影里的眼角不自然跳了一下。 “慢着,上次云中月烧了源济堂,莫非当时他已经寻到了密道入口?”玄明散人越想越觉得甚有可能,顿时怒不可遏,“此次秘库失火八成也是他干的好事!” 玄清道长的眼皮又跳了一下。 玄明散人笑了,“我们龙神观的密道错综复杂,堪比天下第一迷宫,纵使云中月是天下第一盗,入了密道也是插翅难逃,“玄清听令,立即率人去密道搜寻云中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玄清道长眨了眨眼,“可是……弟子们还要救火……” “事已至此,秘库里的存货估计也救不出来多少了,罢了,大不了重新再做,”玄明散人咬牙切齿道,“擒住云中月这个罪魁祸首才是重中之重!” 玄清道长恍然大悟,“师兄英明!师弟这就出发,定不负师兄所托!” 玄明散人点头,疲惫挥了挥手。 玄清道长恭敬退出禅房,关门的一瞬间瞄到了玄明散人被褥下的蓝色轴书,眸中划过一道精光。 小剧场 云·玄清道长皮下·中月:冤枉啊,怎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啊?:,, 151 15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大陆坊,亥正三刻。 方刻手指依次搭在秋三娘和阿牛腕上阵脉片刻,又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木夏,木夏和伊塔立即跑去厨房重新熬药。 朱母一脸焦急问道:“方大夫,如何了?” “脉象暂稳,已无性命之忧。”方刻道,“我新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明日应该能醒过来。” 朱母松了口气,朱达常拽了拽方刻,低声道,“那我阿娘的毒怎么办?” “秋三娘母子天生体弱,加之常年吃不饱,营养不良,抵御力不及符水之毒,所以症状来势汹汹。朱婶子身体康健,之前的心悸之症看似凶险,实则性命无虞,朱主簿不必太过担忧。” “那以后呢?”朱达常追问,“诚县其他百姓呢?你不是说全县百姓都中毒了吗?” 方刻沉默半晌,“确实如此。” “那、那那那那你的解药可能解了所有人的毒?” 方刻摇头:“不行。” 朱达常顿时急了,“那那那该如何是好啊?!实在不行咱们上报州府,上报广都城,上报大理寺——啊啊啊,花家四郎和林娘子到底去哪了啊啊啊——” 朱母一巴掌呼在朱达常后脑勺上,“你好歹是一县主簿,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现在哭丧还早了些,大家都活着喘气呢,慌什么?”又望向方刻,“方大夫定有法子的,对吧?” 方刻又沉默了。 针对秋三娘和阿牛的病例,他对解药配比重新进行了调整,效果确有提升,但关键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就是急缺水浴银蟾,没有药引激发药性,解药的药效只能发挥三成。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他们此来诚县所带药材满打满算只够几十人使用,城县百姓九百多人,根本是杯水车薪。 “诚县百姓多为慢性中毒,五脏六腑和血脉筋骨皆有损伤,如今他们身体与毒素共处多日,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若是贸然用猛药,恐会适得其反,不如以温药徐徐图之。但是——”方刻盯着朱达常,“无论药材还是药引都要出城才能买到。” 朱达常的脸垮了,“贤德庄和龙神观已经封了城,出不去了。” “朱主簿也不能出城吗?” 朱达常苦笑了一下,“我这个主簿就是摆设。” 朱母皱紧眉头,方刻掐了掐额头。 伊塔和木夏送药进屋,扶着秋三娘和阿牛服下,二人的脸色好了许多。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靳若从窗口一跃而入,低声道,“外面不太对劲儿,那些搜街的道士突然都撤走了,而且不是去城北的龙神观,而是去了城南的龙门。” 方刻一惊,快步走到窗前观望,就在此时,诚山方向突然响起了震天的钟声,当、当、当……大片大片的夜鸟尖啸着从漆黑的山林里飞出,仿佛灰白色的幽灵在黑色的天空中痛苦游荡。 朱母面色大变,“是龙神观的天钟!” 方刻:“何意?” 朱母:“天钟震空,龙神降世,龙神观这是发出了通知,告诉全城百姓明天就是龙神祭日,所有人需在龙神湖畔跪迎龙神显圣,届时龙神观观主会赐下符水,以表龙神福泽凡人之恩德。” 方刻脸色沉了下来,靳若愕然,“你们真见过龙神吗?” 朱母脸上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神色,面皮禁不住发起抖来,“见过!” 靳若切了一声,“恐怕不是龙神显灵,而是符水导致你们出现了幻觉吧?!” 朱母面色青白,飞快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方刻眸光沉冷如冰,遥遥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暗暗骂街: 那俩货到底跑哪儿去逍遥快活了?!还不赶紧回来收拾烂摊子! 林随安正在看月亮。 来诚县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大银盘。大约是有风,云朵流动得很快,边缘生出柔软的界线,仿佛披着一层纱。 这是一个三四丈深的大地坑,坑壁皆是黑色的岩石,像一口巨大的井,又像是捕捉野兽的陷阱,洞口高大的松树剑一样刺向夜空,洞底铺满了厚厚的松针,松针里埋着干瘪的松塔。 除了她,洞里还有五个人。 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并排坐在对面,腿长长伸着,好像四个破布娃娃脑袋挨着脑袋,身上缠满了藤根,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四个脑袋都肿成了猪头,林随安记忆里她似乎只是打断了他们的手脚,没对脸下狠手,也不知道为何变成了这样。 林随安也是半躺半坐,不过她身后有个香喷喷的人肉靠垫,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花一棠。 现在的姿势还挺舒服,她的脑袋靠着花一棠的肩膀,后背贴着花一棠的心跳,花一棠每一次呼吸都吹在耳垂上,从头发丝痒到脚指头。 花一棠在睡觉,林随安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她和这四个人弄到这个坑里的,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样。 花一棠双臂拥着她,双手紧紧握着,像一个锁扣,林随安试着挣扎了一下,又放弃了,花一棠锁得很紧,似乎在梦里也怕她跑了,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她全身无力,手脚虚软,仿若一个废人。 身体里血腥杀意早已消失无踪,毒大约是散了,林随安无法判断现在的状态到底是压制杀意的后遗症,还是中毒的并发症,情况比前几次严重许多,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林随安幽幽叹了口气。 耳边绵长的呼吸一滞,花一棠的肌肉倏然绷紧,“你你你你醒了啊?” 林随安嗯了一声。 花一棠的心脏咚咚咚狂跳起来,震得林随安肩胛骨都痒了,他依然一动不动抱着她,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 nbsp;“浑身无力,”林随安道,“毒应该已经解了。” 花一棠手忙脚乱松开林随安,扶着林随安坐稳,用手背贴着林随安的额头,笑了,“不发烧了,果然是好了。” 林随安静静看着他,眼前的少年衣衫褴褛,尤其是肩膀处,破烂得已经见了肉,能看到两条青紫色的伤痕,像是被什么绳索磨的,手上脸上满是擦伤,头发乱成了鸡窝,扎着几根干枯的松针,只剩半截簪子摇摇欲坠挂着,嘴巴干得爆了皮,颧骨上结了血痂,可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星子一般。 还有他身上的香味,虽然淡了不少,但依然缠绵悠长。 林随安脑子里毫无预兆冒出一句诗: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咳,此时此景,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林随安移开目光,“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问可不得了,花一棠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手舞足蹈比划道:“你可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火嗷嗷的烧啊,上面嘁哩喀喳直掉渣,嗷嗷的毒气啊,我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你和四个猪头拖进了密道,这四个猪头也太重了,拽也拽不动,千钧一发之际,我灵机一动,从密道壁上扯下滕根,三下五除二将这四个猪头捆成一串,背着你,拖着他们顺着密道一路逃亡——” 林随安默默瞟了眼丙四四人鼻青脸肿的脸,大约猜到了这一路上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当时密道里啊,黑乎乎的,曲里拐弯的,还有岔路,岔口之多,闻所未闻,幸亏花某学识渊博,颇得闻风辨气之道,一路闻着味儿带着你们逃出升天,不曾想密道口竟然有一处地坑,还好死不死被枯枝树叶盖住了,我不慎一脚踏空,得!咱们就全进来了。” 说完,花一棠还摆了个“打完,收工”的造型。 林随安被逗乐了,“辛苦了。” 花一棠露出二十多颗大白牙嘿嘿一乐,竟然从背后摸出了一柄草编的扇子摇了起来,得意道,“那是,有本纨绔在,定然万事大吉!” 林随安瞪圆了眼睛,“这扇子是——” “我自己编的,厉害吧?”花一棠万分嫌弃看了眼四人,“四个臭男人,我扇点香风给他们闻闻味儿已经仁至义尽了,总不能让我也抱着他们吧?多恶心!” 林随安憋笑,“花家四郎果然聪慧绝顶。” 花一棠十分受用,又摇了摇草扇,沉下嗓音道:“这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随安沉默片刻,“他们与我打斗之时,曾有一瞬间恢复了神志,或许还有救。” 花一棠皱眉,“我给他们喂了方大夫的解药,可直到现在也没醒过来,如今我们又身陷险地,自身难保,福祸难测,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的……”林随安喃喃道,“来得及的……” 月光从松针的间隙筛下,仿佛在林随安身上铺了一层冰凉的水纹,花一棠心口剧烈一抽,他似乎在林随安身上看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仿佛茫茫天地间,只有她一人茕茕孑立,四顾无依。 花一棠不敢吭声了,想了想,蹭过去,肩膀小心翼翼贴着林随安的肩膀坐好,轻轻晃着草扇子,让衣服上残存的香气多飘过去一些。 四周一片宁静,林随安听到了月光落下的声音,感受到了花一棠的体温,闻到了温柔的果木香,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开,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裘老庄主死前中毒已深,神志尽失,但力量和速度大增,和我不相上下,这四人也是如此,我有种感觉,他们与我……” 很像。 “不像!”花一棠的声音坚定又清澈,“他们输了,但你每次都能赢!” 林随安露出苦笑,“那是因为有方刻的解药和你的熏香,还有之前——” 之前是因为你恰好都在,若是仅凭她自己…… “这便是你与他们最大的不同。”花一棠轻轻握住林随安的手,侧过头,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你身后有方大夫,有靳若、伊塔、木夏,还有我!” 少年眉眼舒朗,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林随安眼眶涌上一股热流,喉头发紧,慌乱垂下了眼皮。 花一棠偷偷勾起嘴角,语气似是完全没发现林随安的异样,摇着破草扇子继续道,“啊呀,这么说来,咱们的后台还真多呢,咱们花氏一族自不用提,还有凌六郎、大理寺,白汝仪和白向也勉勉强强算两个……” 林随安安静地听着:真好啊,她如今也是有后台的人了。 突然,林随安感受到了一股异样,背后汗毛唰一下竖了起来,猛地抬头。 惨白的月光下,一个人头倒吊着探入洞口,眉毛挂成了八字型,嘴巴一张一张翕动着,“啧啧啧,我找你们找的头顶生烟脚底冒火,想不到你们居然寻了个好地方赏月听风谈情说爱,太不厚道了吧?!” “鬼啊!”花一棠尖叫。 “不是鬼,”林随安单手护住花一棠,飞速辨认着人头的五官,“是龙神观的玄清……” 诶? 人头笑了起来,换了一种声音,清悦如水中拨动琴弦,“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林随安条件反射接上暗号,瞬间反应过来,“云中月?!” 玄清道长——云中月眨了眨眼,往一边撇了撇嘴,“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这般眉来眼的,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林随安和花一棠一怔,顺着云中月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但见对面四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们。 小剧场 丙四:艾玛,一睁眼就被塞了满嘴的狗粮,太心塞了。 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同上。:,, 152 15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天蒙蒙亮的时候,林随安终于爬出了地坑。 云中月不愧是天下第一盗,各种逃脱逃命的家伙事儿备的那叫一个齐全,别的不说,就说救人的绳索,上有铁锥铁爪深入地面,下有连环扣可固定腰、肩、大腿,神似现代武侠剧常用的威压装备,救起人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唯一令林随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啰里啰嗦的一大堆装备,云中月到底是怎么带过来的。 雨终于停了,日头爬得很快,天空变成了剔透的蓝色,仿若一片巨大的琉璃悬在头顶,身后是一处杂草漫长的石窟,四周散落着残破的佛龛,草色茂密,超过半人身高,叶面上挂着露珠,风一吹,簌簌掉落,打湿了衣襟鞋袜。 正前方是一片连绵的山丘,碧绿的底色上,雪白的野花漫山遍野,花香和草木清香在山风中静静飘着,彷如一伸手就能抓住。 清凉的风拂过鬓角发丝,林随安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心旷神怡,神骨俱清,身体里的疲惫感消失了大半。 花一棠和云中月正在研究丙四他们四人的状态。 这四人虽然表面醒了,但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直挺挺地站着,眼珠子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一般,甚是诡异。 花一棠摇着草扇子,“莫非是睁着眼睛睡觉?” 云中月顶着玄清道长的脸,嫌弃的微表情万分逼真,“你从哪捡的破扇子?一股子怪味儿,别扇了,草都掉了!” 不说还好,一说花一棠更嘚瑟了,朝着云中月的脸噼噼啪啪乱扇一气,草屑好似头皮屑扑了云中月满脸,“此乃花某亲手编制的玲珑草扇,有通灵启慧之效,岂是你一届凡人可参悟的? 云中月连打三个喷嚏,“林随安,你不管管吗?” 一个扬都第一纨绔,一个天下第一贼偷,吵架的水平怎么跟小学鸡一样弱智? 林随安满头黑线,决定不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道:“此处是什么地界?” “诚县外郊,龙神湖南岸,”云中月瞪了花一棠一眼,指着前面的山坡道,“过了那座山丘,便是龙神湖。” 说到这,又是一笑,“昨日玄明散人夜观天象,推算出今日就是龙神祭日,若是我没料错的话,再过两个时辰,龙门外便会人山人海。二位若是脚程快些,还能凑个热闹呢。” 花一棠挑眉:“去瞧瞧?” 林随安耸肩:“走呗。” 就在此时,神奇的事儿发生了,丙四四人突然同时张嘴说话了,“走呗。” 说的竟是和林随安一模一样的台词,甚至连语调都有九成相似。 林随安愕然,云中月下巴掉了。 花一棠眨了眨眼,“林随安,你动一动。” 林随安:“啊?” “左右走两步。” 林随安左边横移了两步,丙四四人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形移动了两步,林随安又向右边横移了两步,四人的目光又随着挪了回来。 花一棠瞪圆眼睛,“你——再说点啥——” 林随安:“说啥?” 丙四四人:“说啥?” 三人:“……” 云中月连退几大步,指着林随安道,“你、你你你莫非给他们下蛊了?!” “蛊个屁!”花一棠一扇子草屑扇到了云中月的头上,“是雏鸟情结。” 林随安:“……” “此四人身中符水之毒,濒死之际,是林随安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相当于重生一次。花某曾在一本杂书上读过,许多动物,比如小鸡、小鸭、小鹅破壳出生后,会将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花一棠“咳”了一声,“阿娘。” 林随安:“……” 什么玩意儿?! 这四个家伙说老不老,但打眼看过去起码也快三十了,平白无故多出了四个好大儿,她有这么老吗?! 云中月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笑。 “我觉得不对。”林随安连连摇头,“你看他们不是每句话都学我,比如我现在说的这句话,他们就不学,你定是推测错了。” 花一棠摇着草扇绕着四人转了一圈,自己被草屑呛了喷嚏,“难道是毒性入脑,变成了傻子。” 丙四四人目光缓缓移到了花一棠脸上,异口同声:“傻子。” 林随安:“噗!” 云中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 “若是按你那套鸡崽鸭崽鹅崽的理论,你给他们喂了解药,那你也是救他们的恩人,所以,你就是这四个的——”云中月憋笑,“阿爷——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脸皮狠狠抽了一下。 “别管什么原理了,他们还活着,还能说话,定然还有救。”林随安笑道,“这就够了。” 碧蓝苍穹下,少女笑容绚烂夺目,竟好似将整座山丘都照亮了。 花一棠和云中月不由看呆了。 丙四四人凝滞的眼瞳中倒映出林随安影子,点点燃起光来。 林随安旋身,衣袂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光环,“走,去瞧瞧那玄明散人到底搞什么鬼!” 丙四四人齐齐迈步跟上,“走,看鬼。” 云中月失笑,“真是个奇怪的人,不仅自己奇怪,身边的人也奇奇怪怪——” 话音未落,一柄破草扇子劈头盖脸拍到了他脸上,云中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花一棠你干嘛?” 花一棠双眼灼灼似火盯过来,“林随安是我的搭档,你休想沾边!” 云中月“切”了一声,“小屁孩——” “你才是小屁孩!你、你你多大?” “凭什么告诉你?” “有本事你把这张脸摘了,让我瞧瞧你真正的脸?!” “想得美。” “你定是不敢!你定是长得奇丑无比,无颜见人!” “是是是,我是天下第一丑,你是天下第一美,行了吧?” 二人叽里呱啦的吵声顺着风飘了过来,林随安叹了口气,“吵死了。” 丙四四人:“吵死了。” 今日的天气异常的好,天高云淡,暖风和煦,阳光层层浸染在每一片草叶上,积聚了一个月的水汽从土壤里散发出来,藏在风和花香里,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云中月大约是敏感性体质,喷嚏一直打个不停,花一棠挺享受,若非此时蓬头垢面,形象不佳,怕是恨不得在这阳光和花香中翩舞一曲。 山丘远看不高,但真正爬起来却是破费时间,一行病号伤员拖拖拉拉,花了足足快两个时辰终于登到了丘顶。 此处生了一排山梨树,梨花怒放,洁白耀眼,彷如整片林子都燃烧了起来。 林随安第一次看到了龙神湖。 一片汪洋大湖延伸在脚下,和天际线几乎连在一处,天空和湖面都是极为纯粹的蓝色,身处其中,令人头晕目眩。 与龙神湖相比,诚县的县郭就如乐高玩具一般袖珍,城南的龙门开启,正对着龙神湖,湖畔的祭台早已布置妥当,两侧竖着数丈高的旗幡,黄色的旗面,挂着镇魂铃,画着红色的符文和黑色的龙身。旗幡在风中飞舞,隔了这么远,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铃声。 祭台中央设了祭案,看不清摆了些什么,只觉得琳琅繁杂,烟气缭绕,龙神观的道士们倾巢而出,整整齐齐列在祭台之下,打眼看去,百人有余。 祭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诚县百姓,皆是双膝跪地,双手紧握置于胸前,做阖目祈祷状,根据服饰,林随安大约能判断出为首几人的身份,诚县主簿朱达常,裘氏家主裘鸿,另一侧的应该是朱氏家主,并未看到身着县令官服的人。 道士们开始高声诵读经文,声音随风飘荡,整个龙神湖忽然有了几分神秘感,一人从龙门中缓缓穿过人群,踏着风声、铃声、经文声登上祭台,顶礼膜拜。 是玄明散人,他今日穿了身宽大的鹤氅,显得愈发飘逸,三跪九叩之后,从袖中抽出五尺长的轴书开始诵读祭文,声音时高时低,彷如一根针穿梭在诵经声中。 云中月啧了一声,“瞧他这中气十足的模样,莫非毒已经解了?” 林随安:“玄明散人也中毒了?什么毒?” “自然某人假扮天下第一盗云中月那日,他喝下符水后中的毒。” “某人”俩字咬得恶狠狠的。 可惜,云中月的一腔的委屈控诉彻底被无视了。 花一棠:“这倒是有趣了,玄明散人竟也无法控制自己制出的毒吗?” 林随安:“莫非制毒期间出了纰漏,出现了他也无操控的变量?” 云中月阴阳怪气道,“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三人说话间,祭台上的情况又有所变化,所有道士口诵经文纷纷走入人群,平均分散站立,双手捧着的符水葫芦在阳光下闪动着金光。 “这是祭祀的第二个环节,赐福水。”云中月道。 花一棠眼皮一跳,林随安身体瞬间紧绷,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 现在就算她是天神附体冲过去也来不及了。 花一棠双眼眯起,死死盯着祭台上的动静,口中却说起了其它的事儿,“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四月初一我们去龙神观献供奉的时候,取来符水给阿牛治病的就是玄清吧?” 林随安这才记起这茬,看着云中月的眼神顿时就有些不善了。 当时的“玄清道长”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符水,若是当时就能拿到符水,解药的研制工作也不会被耽误至此。 云中月一个激灵,忙解释道,“喂喂喂,那个是真的玄清道长,当时我还没——咳,没做好他的脸……” 花一棠和林随安齐齐表示鄙视。 “你们以为这人|皮面具很容易做吗?”云中月大为不爽,“要起稿子、起模子,稿子起码要有十版,模子也要试几十次,制作面具的材质更难寻,要轻薄透气,还要敷贴遮瑕,容易塑性,中间还要垫骨、垫下巴、种眉毛、种胡子,最难的是皮肤的纹理走向的处理……” “嘘!”花一棠打断了云中月,“安静。” 祭台上下的诵读声达到了最,道士们纷纷开启葫芦蜡封,将符水洒向了百姓,百姓们仰着头高声欢呼,将符水涂抹在头发和脸上,表情如痴如醉,此时已近午时,日光炽烈,风不知何时停了,旗幡亮得刺眼,龙神湖湖面升腾起氤氲的水汽,整座诚县都在蒸汽中变了形状。 突然,玄明散人发出一声凌厉的高喝,重重跪在了祭台上。 所有百姓和道士震声高呼,疯狂叩头。 茫茫如海的龙神湖上空,出现了一团巨大的云,一条青色巨龙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鹿角、金目、鱼鳞、鹰爪、蛇身栩栩如生,玄明散人的喝声和道士们呼声合成一道凄厉吼叫,破开湖面直冲天穹,神似龙啸。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林随安震撼地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景象竟和她在广都城杀手死后记忆里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原本以为只是死者的记忆美化或者是执念幻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这也太他丫的玄幻了吧! 云中月手搭凉棚遮着脑门,口中“哇哇哇”叫个不停。 丙四四人依旧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 巨龙的身形渐渐虚弱,消失,留下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花一棠站在在高高山丘上,袖着双手俯瞰着一切,双眼长眯,容色凝霜,一只飞鸟从他身边掠过,扫落满树梨花,纷飞如雪。 突然,他冷笑一声,骂了句“啖狗屎!” 丙四四人被激活了,学着花一棠的口吻骂了四句“啖狗屎”,仿若荡在天地间延绵不绝的回响。 藏在城墙头上的方刻、靳若、木夏和伊塔都傻了。 靳若和伊塔成了同款口吃,“龙、龙、龙龙龙龙!” 木夏嘴张得能塞下两颗南瓜。 方刻的脸黑成了锅底,目光投向了城门口队伍最末尾的母子—— 半个时辰前,秋三娘和阿牛醒了过来,未等他再做诊断,秋三娘听到了城外的诵经声,不由分说抱着阿牛狂奔出了城,众人放心不下,也偷偷跟了出来,不料就见到了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此时的秋三娘和阿牛正在疯狂磕头,阿牛尚且有些懵懂,秋三娘则是泪流满面,嘶声大叫,“承蒙龙神显圣赐福,救我母子二人!我愿终生做龙神信徒,祈求龙神护佑我儿长命百岁,一生康泰!” 木夏合上了下巴,默默看了方刻一眼。 伊塔不高兴了,“明明是,方大夫,救人,怎么,成了龙神?不对!不对的!” 靳若一把捂住伊塔的嘴巴,“哎呦我的王子诶,你可小点声,把人招来可就不妙了!”又对方刻道,“龙神祭快结束了,咱们要赶紧撤了!” 方刻沉默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趁着龙神祭尚未散场,城中守备形同虚设,跟着靳若沿着隐秘小道七转八转回了县衙小院。 靳若绕着园子团团乱转,“居然真的有龙!这啖狗屎的真是见鬼了!” 木夏跟着靳若也团团乱转,“这不合理,这不合理!” 伊塔还在愤愤不平,“不是龙神,是方大夫救人,不对,不对的!他们肯定,心里也中毒!” 方刻闷闷叹了口气,“我能解他们身上的毒,却不能解他们心里的毒——” 院内一片死寂。 今日所见所闻着实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巧了不是,这毒我能解。”毫无预兆的,花一棠的欠欠儿声音从天空传了下来。 众人一惊,抬头望去,就见林随安抓着花一棠的肩膀翻墙跃入,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衣翻飞的道士,三人身上沐着一层虹晕,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 林随安扬起笑脸,打了个招呼道:“呦,我们回来啦。” 小剧场 方刻:你俩他丫的还知道回来啊!:,, 153 15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她是我朋友,安妮,来自法国。”林西凡首先打断了安妮了的话,要是不打断她的话,估计她又会说是自己的未婚妻了。 随着许哲的攻击越来越凶猛,曹志的心里慢慢升起一股绝望,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被绝望的气息所包围。 “五儿叫他七叔,你说呢?”姬炫依然忍不住要笑,如果不是家族遭受巨变,他会笑的更加开心。 “就在这里了。”当海水的压力和阴寒已经让许哲体内的原力运转有些缓慢时,他不再继续下潜,而是对吞海鲸发动了攻击。 “好说好说,其实我也跟那姓陈的老头身边的人交过手,其中有两个特别的了得,我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我有办法对付他们。”东先生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的寒冷,就像是一条毒蛇一样。 “那家伙在手术室呢,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们怎么来了?李根和狼王没事吧?”林峰问道。 如果不是妖族大多数肉shen强大仅在巫族之下,而朱厌一族更是妖族当中肉shen修炼的佼佼者,而被后羿所攻击的更是朱厌一族的族长的话已经被秒杀了,想想看面对的顶峰时期的后裔强如金乌都抵挡不住一箭。 侧头看着仲天游一手撑着头。斜侧微笑的看着她。如一只餍足的狐狸一般。顿时火从心头起。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作。只得恨恨的直接转身。掀开被子。也不顾自己还一丝不挂。便自如的走向远处的浴池。 安雅看着厉昊南,此时他脸上的神情,是种她从没有见到过的神‘色’,远比愤怒杀气更痛苦更深沉,这样悲愤的目光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能经得住大乾最擅长管理账目的户部勘察,那这些账目自然也就不存在作假。 单元楼里的桌子,椅子,柜子等等,能用来点火的,之前都已经被烧了。 当时的赵崇远,还极为年幼,还是皇子,也并非是什么储君,年纪也就约莫和赵青詹这般大。 周武按照一定的节奏拍了拍门,随后就听大门内部传来机轴转动的声音。 修格不以为意,在中心城里的拍卖会,没有几个千万金币打底的拍卖品,那都是要让人看不起的,才一百万金币的宝石,也就一般吧。 现场音乐杂音太大,沈研南不得不凑近沈凉枝的耳朵说话,才能让她听清。 他昨天还曾考虑要不要花一万一千积分直接梭哈体能,不兑换这个技能。 谢兰先走,看着她有点酒意的走进公寓的楼梯间了,周琦背起阿欣回她的宾馆去。 这一天,两人和往常一样在路上行驶,在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苏璃就有了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就像之前在李家村的时候一样。 今天吃的是赵姨自己做的水晶虾饺,味道非常的棒,不比饭店里的差。 他每天陪着她练琴,不会觉得枯燥烦闷,每天看着她练琴,反而觉得很舒心。 ‘啪!’的一声,李三刀的包又朝着秃子的脸上一打,他这招迎的猝不及防,好悬没一头瓦到床底下,用力的吸着鼻子,也不敢捂着脸,关键也没法捂。 在路的两边,此时此刻埋伏着十几名天级高手,这些人之中有着一半是天级巅峰的存在。 “哼!”黑衣口罩男冷哼了一声,手头一用力,就将贺云龙往后推了去。 “我知道,可是都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没有力气,这左手现在可以说是什么都做不了,连想拉琴都不行……”顾玖玖有些沮丧。 毕竟燕北冥的性子摆在那里,而且医生这职业是不错,但是太辛苦,他以后毕业那几年,肯定非常忙绿,关戮禾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 她说完,又把竹夏给骂了半天。这才停下,问我怎么看,我没理她。 在众人无语中,这四个字成为了那家的传家宝,而作为当事人的那世杰也只是无奈的看了几眼后就低下头。由于这是那家的家事,战天等人也没有多说。不过那家还是在大婚时把这个字幅摆了出来。 至于沈淖的事,霍振霆看起来不像准备和我解释,我便没再问,只在心里记下。 任情不欲再多话,他是法修,擅用掌法,一手的震云掌也是极品的功法。 一向冷静的王昭此刻也是颇有些手足无措,紧握着剑柄,大有殊死一战的意味。 尤其是大祭司,一直盯着庄主看。当庄主似是不经意间朝后者看时,大祭司轻哼出一声晦暗不明的鼻音,然后转过身去。 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他也要到岳家看看,该拉下脸道歉就得道个歉。 更不用说还有江羡予这个多重身份的大佬,说是金枝玉叶也不为过。 躺在病床上的杜参谋还是没有醒来,守在一旁的岛田和三木着急的看着从司令部调来的军医官。 她好不容易逐渐稳定的舆论,再一次失控,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154 15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亥正一刻,菏泽坊。 小鱼坐在窗户边,幽幽叹了口气。 风过灯影飘零,如同她此时的心一般,混乱不定。 她很担心伊塔,自从方姐姐变成了杀害裘老庄主的嫌犯,伊塔就消失了,大家都说方大夫一家是畏罪潜逃,她打心眼里是不信的。 小鱼只信一句话:相由心生。 伊塔长得那般好看,怎么会是坏人。 方姐姐虽然长得没那么好看,但眼神清亮,也断不会是坏人。 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小鱼爷爷从门外探头看了看小鱼,也幽幽叹了口气。 孙女长大了,心思沉了,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劝也劝不动,只能由她去了。 小鱼头枕着胳膊,呆呆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仿若上好的丝绸,滑动着云丝的流光,让她想到了伊塔的金色的头发和碧蓝的眼睛。 “伊塔,你还好吗——”小鱼闭上了眼睛,喃喃道。 窗外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小鱼心有所感,猛地睁开眼睛,浓浓夜色中,金发的英俊少年翩翩而至。 小鱼大喜,回头看了一眼,爷爷屋里的灯已经灭了,爬窗一跃而出,跑到了金发少年面前,“伊塔!你没事吧?!” 伊塔的蓝眼睛里荡起涟漪,“我,很好。” “这么多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很担心你啊!”小鱼快哭了。 “对不起,我,很忙。” “方姐姐的事儿——是真的吗?” 伊塔定定看着小鱼的脸,“猪人,不会杀人!” 小鱼吸了吸鼻子,狠狠点头,“嗯!我信伊塔!” 伊塔怔了一下,轻轻笑了,美得仿若夏夜里最美的星辰。 “小鱼,我需要,你帮忙。” 小鱼看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红着脸笑道,“没问题!帮什么忙?” 亥正二刻,震泽坊。 朱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她不知道该信谁。 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她,方大夫所说符水有毒之事有理有据,十有是真的,但龙神显圣的震撼场景却让她再次确认,龙神也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还有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堂堂一县主簿,见了龙神就吓破了胆,也不回家与她商量商量,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如此想着,朱母愈发气恼,索性觉也不睡了,起身披上衣服,想去院子里转悠几圈静静心。刚开门,就看到朱达常直愣愣站在门口,朱母破口就骂: “大半夜的,你站这儿是想吓死你阿娘吗?” 朱达常抱拳:“阿娘,有个人想见你。” 朱母一巴掌呼了过去,“半夜三更的,谁要见我?鬼吗?” 朱达常有些委屈,捂着脑袋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母瞪大了眼睛,只见一名容貌瑰丽的少年身着黑衣,盈盈立于风中。 “木棠?!你没事!”朱母大喜道。 “木棠”轻笑抱拳,“青州诚县县尉花一棠,见过朱婶子。” 亥正三刻,荥泽坊。 裘老八刚跟贤德庄的一帮家伙吵了一架,气得够呛,一路骂骂咧咧往家走。 “无凭无证的,就说人家方小娘子是杀人凶手,你们亲眼看到方小娘子杀人了?人家县衙的朱主簿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们这帮狗屎蛋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就定了方小娘子的罪?!方小娘子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那可是我裘老八的救命恩人!岂会随随便便无缘无故杀人?!” 裘老八越说越气,一双大脚丫子剁得地面咚咚作响,身前的影子震得晃了三晃。 突然,裘老八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两道影子,一道是他的,还有一道,毫无预兆出现在身后,仿若鬼影一般—— 夜风呼呼作响,寒意彻骨,裘老八吞了吞口水,心里默念三遍龙神保佑,旋身挥舞狼牙棒就砸,“啊呔!看招!” 狼牙棒停在了半空,没砸下去。 裘老八的手肘被一只手轻飘飘的握住了。 林随安摇头叹气,“还是没什么长进啊,裘老八。” 裘老八的狼牙棒“哐当”掉在了地上,差点砸了自己的脚。 “方、方娘子!你没事!你果然没事!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功夫这么好,裘鸿那帮棒槌肯定抓不住你!” 林随安静静看着裘老八半晌,但见裘老八眸光坦荡,没有半分回避和犹疑,心中不禁有些感动,正色道,“你之前说,救命之恩,愿以命相报,这话还算数吗?” 裘老八神色一凛,拍了拍胸口,“我裘老八说话算话,八匹马都追不回来!” 林随安笑了。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煞是好看。裘老八有些心神荡漾,突然想起之前自己说的话,暗戳戳地想: 其实,以身相许也挺好的—— 凌芝颜坐在大理寺案牍堂里,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翻着卷宗,眼睛却看着堂外墙角边一丛黄色的野花,不知名字,嫩黄色的花瓣在风里孤单地摇摆着。 自从林娘子和花一棠离开后,东都便是海晏河清,万事太平,京兆府和大理寺的衙吏和不良人百无聊赖,日日巡街,时时警戒,一来二去将城里小偷小摸的贼偷都抓光了,只能靠抓虱子打发时间。 大理寺卿陈宴凡高兴地不得了,每日一过午时就不见了人影,据说是寻了个新医馆治疗脱发,将大理寺杂物都扔给了大理寺少卿张淮。 凌芝颜闲的浑身发酸,将案牍堂里未结的旧案悬案奇案无头案看了好几遍,尤其是手里这份青州诚县县志,几乎能倒背如流。 比如诚县地理和气象志的这一段,甚是令人在意。 【诚县地势与众不同,临湖靠山,山重笼气,湖宽近海。】 【诚地经年多雨,四月尤湿,连雨天潮后,遇天晴云阔之日,湖天一色,堪见凌空奇景,胜蓬莱幻境,以此为典,诚县坊亦有以蓬莱名之。】 【奇景之状,年皆有,日有不定,间或不远,前后差距,二十日内。古有能者,观星辰,通天象,可预奇景之时。】 “奇景——奇景……”凌芝颜目光随着流云飞向了遥远的天空,“莫非这就是——” “凌公凌公凌公!有信来了!”明风抓着一只信鸽跑了进来,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明庶惊得一个激灵闪了腰,疼得呲牙裂嘴。 凌芝颜无奈,“明风,我说了多少遍了,做事戒急戒躁——” “是花四郎送来的信!” “什么?!”凌芝颜拍案而起,抢过信鸽,一把揪下信鸽爪上的信筒,尽职尽责的信鸽被毛毛躁躁的大理寺司直抓掉了三根羽毛,咕咕咕哭着飞走了。 明风:“……” 明庶揉了揉眼皮,“花四郎找凌公何事啊?” 凌芝颜飞快扫过飞鸽传书,双眼越来越亮,三下五除二将桌上的诚县县志收起,提起袍衫就往外走。 明庶和明风急急忙忙跟上:“凌公何往啊?” “青州,诚县!” 裘三十二人如其名,在裘氏一族外宗子弟中排名第三十二,算是裘鸿的表表表侄子,辈分又低,人又没什么本事,父母早死,家徒四壁,平日里只有表兄裘老八愿意接济他一二,如今只能靠砍柴卖祡赚钱糊口,人都快四十了,还娶不上媳妇,眼瞅就要孤独终老了。 前天大半夜,表兄裘老八突然神神秘秘来了他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今天一早去诚山后山砍柴,定要城门一开就去,万万不可迟了,还特别嘱咐他穿身干净衣服,若是路上遇到什么人,定要实话实话。 裘三十二一头雾水,但念在这位表兄帮衬他甚多,是个厚道人,想了想,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翻出自己唯一一身没补丁的衣服,戴上斧头绳索,天没亮就赶到城门口候着,辰初城门一开,便匆匆上了诚山。 诚山是龙神观所在,前山由龙神观弟子把守,自是不能擅闯,裘三十二平常都在后山砍柴,路很熟,加上常年爬高上低,体力充沛,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诚山后山半山腰,开始了一日的砍柴工作。 晨光初生,山林如海,浅黄色的小花绽着嫩嫩的花瓣,像害羞的女娘,这是山里最常见的野花,只有淡淡的香味,这个时节开的多了,香味也就浓了。 裘三十二是个大老粗,对这种香喷喷的味道不甚喜欢,只想早点干完活回家歇着,汗流浃背挥舞着斧头,斧头是阿爷传给他的,有些年头了,斧刃已经豁了口,裘三十二没钱打新斧,只能凑合着用,砍粗木的时候,使不上力,颇费力气,手臂酸的厉害,裘三十二不得不停下来,坐下歇歇,顺手将斧子仍在地上,岂料就在,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斧子呼得一下窜了出去,钻入山林花香,不见了踪影。 裘三十二大惊失色,这豁口的斧子可是他的全部家当,若是没了,就只能上街讨饭,慌忙追了出去。 林海茂密,阳光纷乱洒落,野花忽明忽暗,仿佛一只只小小的鬼魅睁开了眼又闭上,裘三十二深一脚浅一脚追进了山林的最深处,慢慢停了下来,觉得有些不对,环顾四周,他竟是跑到了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花香愈发醇厚浓郁,似是将鸟鸣虫叫都埋在了其中,静得可怕。 裘三十二冷汗森森,心道莫非是遇到了山精鬼魅,合掌拜了一圈,小心后退。 “呵——”空中传来清凌凌的笑声,风毫无预兆吹了起来,树叶哗哗作响,黄色的野花瓣漫天飞舞,裘三十二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大叫,“龙神保佑!龙神保佑!龙神保佑!” 这不叫还好,一叫那笑声更大了,似是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呵呵呵”笑个不停,突然,笑声一转,便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 “勤劳的樵夫呦,不必害怕,抬起头来。” 裘三十二脑袋扎在野花堆里,“不敢不敢不敢!上仙恕罪,我我我不是有意闯入上仙地盘的!我我我我只是来找我的斧头的!” “勤劳的樵夫呦,你丢的是这个金斧头,还是这个银斧头呢?” 声音忽远忽近,时而缥缈万里,时而耳边低喃,最后一句,几乎吹在了裘三十二的脖领子里。 裘三十二一个激灵抬起头,然后,惊呆了。 距离他二十多步的地方,两柄斧子悬在半空中,一柄是纯金的,一柄是纯银的,金辉银光在阳光的洗礼下,闪烁着纸醉金迷的光华。 裘三十二从未见过这么大块的金子和银子,一时间惊呆了,半张着嘴巴,差点流出口水来。 那笑声又响了起来,一抹人影凌空踏花飘到了金斧子和银斧子中央,身着长袍广袖,轻薄衣袂层层叠叠翻飞,如裁云一片织就而成,黑缎般的长发凌空飘扬,阳光一耀,似绽放万道虹彩莹光。 逆着光,几乎看不清眉眼,但裘三十二就是感觉眼前似有百花绽放,千鸟齐鸣,万星争辉,美不胜收,甚至连那巨大金银斧头都压不住眼前人的万丈光华。 “勤劳的樵夫呦,你且看仔细了,你丢的到底是哪个斧子呢?” 金银斧头缓缓飘了过来,裘三十二几乎唾手可得。 若是有了这两个斧子,莫说娶媳妇,就算去广都城买个院子,开个铺子都有可能! 裘三十二吞了吞口水,抬手想要去抓那金斧子,手指还未碰到,掌心突然传来钻心的疼,他猛地收回手,发现掌心竟是扎入了半根松针,顿时吓个半死,裘老八的叮嘱响在耳边: 【无论遇到什么人,定要实话实说!否则后患无穷!】 裘三十二疯狂磕头,“我、我丢的是个铁斧头!” “啊呀,真是个诚实的樵夫呦,”光中的影子笑道,半空中的金银斧子呼得飞入了密林,寒气四溢的劲风压过草叶,地面上出现了裘三十二的铁斧子,“为了你的诚实,本神就送你些奖励吧。” 一片流光溢彩的金叶子顺着阳光落在了铁斧子上,叮一声。 山林无比寂静,风吹了起来,裘三十二好似听到花香层层剥落后,掉地的簌簌声,林间又恢复了热闹,鸟儿唱着歌,虫儿哼着曲,仿若在庆贺什么美妙神秘的东西悄悄地来过,又悄悄地走了。 裘三十二呆呆跪了良久,方才敢探出手取过了那片金叶子,沉甸甸的,放在牙间咬了一口。 亲娘诶,是真金!:,, 155 15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玄明散人坐在禅房中瞪着桌上的账簿发愁,每年的龙神祭都是花销最大的时候,今年规模为历年之最,里里外外竟用了六十三贯钱,大伤元气,龙神观上下还有一百朵张嘴等着吃饭,算下来,已有亏空之兆。 雪上加霜的是,秘库里存货毁之一炬,重新酿造符水、浸泡绣品都需要时间,外面已经飞鸽传书催了三次,若是再供不上货,三爷怪罪下来,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玄明散人气不打一处来,又默默将云中月的十八辈祖宗问候了一遍。 唯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十日后的供奉日,让裘、朱两族和里正们再施施压,逼诚县这帮穷鬼们多供奉些银钱,可千万别再送什么咸菜咸鱼了——玄明散人灌了两口白开水——吃得他舌头上都起盐泡了。 “师兄师兄师兄!不好了!有人来踢场子了!”玄清道长提着道袍破门而入,跑得满头大汗,“啊,不对,是有神仙来踢场子了!” 玄明散人:“哈?” 裘鸿急匆匆冲进来,“观主,大事不妙!” 玄明散人忙起身相迎接,“裘家主怎么也来了?到底出了何事?” 玄清道长抹汗道:“咱们诚山上突然冒出了一个花神,据说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过七八日就收服了半城百姓的心,如今势头直逼咱们龙神观啊!” 玄明散人大怒,“荒唐!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怎么可能有什么狗屁神仙,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 “观主所言甚是!”裘鸿道,“依我看,这个所谓的花神就是冲着咱们龙神观来的!” 玄明散人眯眼,“裘家主的意思是——” 裘鸿:“若我所料不错,定是那逃走的方刻一行暗中使坏!” “好一个云中月,是可忍孰不可忍!”玄明散人拂袖冲出禅房,“师弟,选几个身手好的带上,咱们一起去会会这个花神!” 玄清道长眼角不受控制抽动了一下,恭敬抱拳,“是,师兄。” 玄明散人本以为是玄清没见过世面,夸大说辞,毕竟龙神传说在诚县存在已有数十年,再加上龙神观这两年尽心尽力的经营,洗脑彻底,根基稳固,龙神崇高的地位岂是随随便便几只“杂毛神”能动摇的?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在后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拜神队伍,打眼一看,有好几十人,往日里这般景象只在龙神观供奉日才能见到,可如今,朝|拜之人却是全绕过了龙神观,直奔后山密林。 唯一不同的是,去龙神观之时,所有人都带着供奉,而现在,他们皆是空手而来。 “听说那花神只在每日清晨显灵,现身之时,漫天飞花,香气醉人,容色绝美,风姿无限,令人倾倒。”玄清道长普及背景介绍。 玄明散人:“听你的意思,花神是女子假扮?” 玄清道长:“……据说是个男的……” “……” 裘鸿脸色黑得吓人,他在队伍里看到了不少裘氏的族人,比如领头的那个,应该是裘三十二,遮遮掩掩混在队伍里的,是裘伯,裘伯旁边的,竟然是朱主簿的阿娘,还有缀在队伍最末尾的一双母子,他有印象,似乎是叫秋三娘和阿牛,曾是龙神最虔诚的信徒,竟是也来拜花神了吗?! 情况比他们想象的糟,此行匆忙,玄清只带了六名随行道士,两方人数悬殊,玄明散人不敢妄动,示意众人低调跟踪。 拜神的百姓越走越深,山路两边密林遮天蔽日,苍嶙的树皮在清早的阳光里鲜艳夺目,淡黄色的小野花随处可见,□□蝶安静地四下飞舞着,扇动着一缕缕的花香。 突然,玄明散人感到了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压迫感,背后不禁阵阵发凉。 是杀气? “是神威。”玄清道长悄声道,“听说每次花神出现之前,都会出现。” 裘鸿脸色有些发白,玄明道长嗤笑一声,令众人蹲下身隐藏身形,远远观望。 裘三十二率领众百姓齐刷刷跪在地上,阖目合手,微微仰着头,树叶滤过的晨光敷在他们的脸上,澄明温暖,一片虔诚。 风悄悄吹了起来,白色的蝴蝶和黄色的花瓣从地面盘旋着卷上了天空,光和花形成了一条璀璨夺目的光柱,花香骤然变得浓郁扑鼻,衣袂翩飞的花神从光柱中款款落下,悬在距离地面丈高的半空,身后绽出虹彩般的辉光。 “勤劳的樵夫呦,你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朋友啊。”花神的声音缥缈游走,似花瓣柔嫩,又似风一样自由。 莫说一众百姓看傻了,就连玄明等人都看呆了,花神的脸逆着光,虽只能看到金色的轮廓,但亦能辨出容貌倾世,绝非凡俗之色,令人心驰神往。 唯有玄清道长的脸皮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狠狠抽动了一下。 裘三十二连连叩首道,“花神大人在上,裘三十二特率诚县百姓前来拜神,望花神大人赐福!” 花神静静望着众人道,“勤劳的乡民呦,你们想要何种赐福呢?” 众百姓面面相觑,皆是有些难以启齿。 花神:“诚实的乡民呦,请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裘三十二深吸一口气,提声大喝道:“我们穷,想要钱!” 这一嗓门顿将众人吼了个面红耳赤,面对如此风姿卓越的花神,居然喊出这么世俗的愿望,着实丢人。 玄清一众更是被雷得里焦外嫩,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岂料那花神不但不恼,反而笑出了声,道:“诚实的乡民呦,你们的真诚感动了本神,既然如此,就如你们所愿——” 空中飞起无数的金光,簌簌落下,竟全都是金光四射的金叶子,众人一片惊呼,几乎同一时间拿起放在嘴里咬,数目放光,惊喜过望,连连磕头。 裘三十二率先喊了起来:“花神显灵!花神威武!” 众人紧跟而上,“花神显灵!花神威武!” “花神威武!花神威武!” 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玄明散人、裘鸿和那六名道士惊掉了下巴,玄清道长匍匐爬到人群末尾,摸了一片金叶子回来,玄明散人也咬了一口,一脸不可置信。 货真价实的金子! 裘鸿频频吞口水,劝慰自己道:裘氏一族和龙神观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断不可为了些蝇头小利……娘诶,这可不是什么小利,是足金足称的金子啊! 裘鸿险些当场弃暗投明。 “裘家主莫要忘了,你们裘氏一族还要仰仗龙神观的符水延年益寿呢!” 玄明散人这句话仿若一盆凉水浇在了头上,裘鸿立时清醒了,裘氏一族的命还捏在玄明散人的手里,万万不可造次。 玄明散人将金叶子收回袖口,望着那凌空飘动的花神,嗤笑一声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果然是大手笔,可惜他却不知我龙神观符水的厉害,就算他散尽家财也无济于事,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抵抗我符水的滋味——” “噗——”人群里的朱母突然喷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众百姓顿时惊呼一片。 玄明散人的脸色变了。 怎么回事?!符水发作了?!不可能!那可是朱主簿的母亲,他一直万分小心控制着符水的用量,绝不会有半分差池。 “朱婶子你怎么了?!朱婶子!”小鱼趴在朱母身上大哭,眼泪哗哗地流,“花神大人,朱婶子不行了,您能救救朱婶子吗?!” 花神的声音里满是慈爱和怜悯,“她病了吗?” 朱婶子嘴里咕嘟嘟冒着血浆,挣扎着抬起头,边咳边哭,“花神大人,我这是老毛病了,只能靠龙神的符水续命……可是、可是龙神观的符水太贵了,我实在是买不起了啊……” 小鱼也哭道:“是啊,就算花神大人给我们再多的钱,我们也是有命拿,没命花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有的人唉声叹气,有的人默默抹泪,尤其是队伍最末尾的秋三娘,紧紧抱着儿子阿牛泣不成声。 “龙神?”花神似乎怔了一下,“那是何物?” 此言一出,众百姓皆是骇然变色,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裘三十二才颤声问道:“花神大人不知道龙神湖的龙神吗?” 花神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长袖挥舞,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落在了朱母面前,“此乃本神的百花露,能解邪祟之毒,你喝下去,病自然就好了。” 朱母捧着琉璃瓶泪眼汪汪,“真、真的吗?” 花神轻笑不语。 小鱼:“花神大人定不会骗我们的,朱婶子,喝下去试试吧!” 朱母闭了闭眼,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拔开瓶塞一口灌下,静默片刻,全身一个激灵,缓缓直起身体,面带惊喜道,“我觉得——舒坦多了!乡亲们,我觉得好多了!” 众百姓大喜,纷纷叩首求药。 “花神大人,我全身无力,无法下地干活,病了许久了,求您赐药!” “花神大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里总是砰砰乱跳。求您赐药!” “花神大人,我全身酸痛,全身起疹子,又红又痒。” “花神大人,我头晕脑胀,一吹风就咳嗽。” “花神大人!” “花神大人!!” “善良的乡民呦,无需慌张,你等只是中了小小的邪祟之毒,本神的百花露可解百毒。”花神温柔的声线中,几十个五彩斑斓的琉璃凌空飞下,落入了每个人的手中,摸上去暖暖的,还带着阳光的余温。 玄明散人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喝下了“百花露”,个个容光焕发,宛若新生。 “不可能!绝不可能!”玄明散人惊呼,“我龙神观的符水是天下第一,世间不可能有比我的符水更厉害的东西!都是假的!是假的!” 裘鸿看了那百花露一眼,又看了玄明散人一眼,脸色凝得几乎滴下墨来。 若是他刚刚没听错的话,那个花神说的是“邪祟之毒”—— “多谢花神赐百花露!”裘三十二振臂高呼,“花神威武!” 朱母面有犹疑,“花神大人,您这百花露需要多少供奉?”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按照龙神观的规矩,一瓶符水要一贯钱,这般神奇的百花露,定是昂贵无比,他们就这般喝了,莫不是要倾家荡产。 花神微微叹了口气,道:“神虽凝于万灵之气,但神心却是生于万民之心,神恩泽世人,乃为天道,无需世间俗物供奉。” 众百姓瞠目结舌,全都傻了。 花神的意思是,这般神奇的百花露竟然是免费的? “花神大人,您、你真的不要任何供奉吗?”秋三娘红着眼问道。 金光中的花神轻轻摇了摇头,“神性无私,不必报答,若有索取无度者,非神,妖邪也!” “我放你娘的狗屁!云中月,我杀了你!”玄明散人怒发冲冠,跳起身就要冲上去,岂料此时,突然身体剧烈一颤,喷出一口紫红色的血浆,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玄清道长一把扶住玄明散人,急令六名小道士将玄明散人抬走,一路小跑扇阴风,“师兄你可要撑住啊!龙神定会保佑你安然无恙的!” 裘鸿心如乱麻,只能先选择跟着玄清匆匆离开。 一片混乱中,没有一个人发现玄清掌心隐隐泛起的绿光。 这边所发生的一切,众百姓并无所觉,他们皆被花神说的话惊呆了。 裘三十二:“花神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说——龙、龙神大人是、是——” 小鱼:“龙神是邪祟吗?!” 花神幽幽叹了口气,“诚实的乡民呦,你们问问自己的心,是神还是邪,自有答案。” 林风拂过,花瓣散落,晨光中一片清明,再无神的踪迹。 众人跪在草地野花间,思索着花神最后的话,身体禁不住发起抖来。 龙神观一手遮天,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除了朝廷的赋税,还要月月向龙神观上缴供奉,百姓苦不堪言,供奉一月比一月高,日子一天比一天穷。而且就算献上供奉,若想求符水,仍需另付高价。 再说那符水,早期确有治病健体之效,可随着时间推移,符水的效力不断减弱,诚县百姓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各种病症频频发作,城中死去的野狗、野猫、老鼠也越来越多…… 此时此刻,所有的心中都冒出了一个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疑问: 龙神,真的是神吗? “这样——他们就能信了?”猫腰躲在树后的朱达常问。 林随安抱着千净,倚着树干笑道,“自古以来,人衡量神、妖、魔、怪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实用。有用的是神,没用的是妖怪,没用还害人的,自然就是邪祟了。” 朱达常:“……” “更何况,”林随安又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真金白银更能令人信服呢?” 朱达常是真服了,佩服地五体投地。 不愧是唐国首富花氏一族的花四郎,当真是一掷千金为…… 为了这穷山僻壤的百姓们…… 映着光的树叶哗哗作响,曼舞轻纱如牡丹花瓣飘然落下,流光溢彩中,是花一棠瑰丽清澈的笑脸,纵使看了许多次,朱达常还是被震撼了。 花家四郎的确是像花一般芬芳四溢的人,恐怕真正的百花之神也不过如此了。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笑出了声。 花一棠的腰间和大腿根缠着一缕一缕的丝带,材质是花氏特产“净水纱”,一百五十贯一匹,坚韧如钢丝,轻薄如蝉翼,在阳光下能反射出七彩虹光,实乃装逼耍帅之佳品,如今被木夏裁剪缝制成了威亚,可谓是大材小用。 花一棠这身衣服更有讲究,名为“悠霜满地”,三百贯一件,白似秋霜,淡如云霞,主打飘逸清灵之特色,风靡安都数年,乃为宫廷舞者梦寐以求之物,用来假扮花神倒是颇具神韵。 此时的花一棠摆着婀娜造作的造型,脸上挂着如梦似幻的笑容,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眨动着,端是个风情万种。 “帅吗?”花一棠问。 林随安憋笑:“帅。” “美吗?” “美。” 负责拉威亚的裘老八、丙四和丙十四拖着长长的净水纱走过来,毫无半分怜香惜玉粗暴地将花一棠身上的净水纱牌威亚卸了干净,切了一声,走了。 朱达常摇了摇头,也走了。 花一棠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林随安上前,戳了一下花一棠的胳膊,花一棠的笑脸垮了。 林随安:“腿又麻了?” “腰麻手麻脚麻屁股麻肋骨麻。” “我抱你回去?” “别别别,还是背着吧!” 林随安弯腰背起僵硬的花一棠,慢慢走下山,群林碧绿,天高云淡,一只苍鹰迎着风睥睨翱翔。 林随安目送着苍鹰宽阔的双翅远去,问:“玄明散人今日来过了,定不会坐以待毙,你接下来打算怎么作妖?” 花一棠笑了一声,“你觉得让龙神和花神打一架如何?” 林随安也笑了,“打架我擅长。”:,, 156 15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舒服地斜倚在胡床上,两条腿交叠着,一双脚丫子悠哉悠哉晃悠着,身后靠着厚厚的软垫,软垫外面裹了一层竹凉席,既能透气散汗,也不至于太过坚硬,他一个娇嫩柔弱的纨绔被绑在树上飘了好几日,腰部、大腿根布满了淤青,这可是他扮演花神的荣耀勋章,若非位置不方便展示,早就露出来嘚瑟了。 胡床前方摆着几案,林随安、方刻、朱主簿各坐一侧,盯着案上的诚县坊图发愁,虽说如今假扮花神已小有成就,但龙神观的势力根深蒂固,实力不容小觑,仍需步步为营。最关键的是,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符水原料——龙神果的源头。 方刻:“根据符水的浓度推算,炼制一瓶符水需要半斤龙神果,也就是十三棵龙神果。” 花一棠:“秘库中的符水起码有四百多瓶,再加上染缸里的,龙神观能够调用的龙神果应该超过了几百斤。” 林随安:“这么大量的需求靠野生的龙神果肯定无法满足,定有大型的人工培育种植基地。” 朱达常手指沿着诚县地图的外围划过去又划回来,“他们到底将龙神果种在了何处?” “诚山没有,龙神湖南岸只有少量的野生龙神果,密道出口周围也未发现,莫非——”花一棠点了点地图,“在龙神观内部?” “龙神观内外已经被我掘地三尺翻了个遍,别说果子了,连片叶子都没看见。”云中月顶着玄清道长的脸翻窗而入,大大咧咧挤坐在朱达常旁边,朱达常看见这身道袍就倒胃口,无奈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暗搓搓挪开了屁股。 花一棠:“云兄你不用在龙神观盯着玄明吗?日日跑到花某这里蹭吃蹭喝不地道吧?” 云中月挑了块点心扔进嘴里,笑道:“玄明散人如今是自顾不暇,日日咳血,夜夜心悸,方大夫,你那催命的毒|引真是太损了,我瞧着根本不用咱们动手,玄明也活不了几日了。” 方刻瞥了云中月一眼,“我所制的毒|引当不至于有如此功效,你不必这般恭维我,方某受不起。” 云中月一怔,“我绝无半分恭维夸张,是事实!”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 木夏端着果盘过来,盘中的果子切得轻薄透明,呈花瓣状绽放,盘边还摆着精致的木叉,木夏叉了一片递给花一棠,花一棠顺手递给林随安,木夏无奈,只得叉了第二块给花一棠。 “之前我奉四郎之命与街坊四邻聊天打探龙神消息的时候,听到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传言,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皆是诸如母鸡不下蛋,拉磨的驴脱毛,家犬莫名死亡等等,”木夏道,“不知与龙神可有干系?” 花一棠和林随安对视一眼,皱紧了眉头。 花一棠:“朱主簿,诚县的饮用水都是来自何处?” “自从龙神观封了南城门,禁止靠近龙神湖后,百姓们用的基本都是井水。”朱达常瞬间明白过来,不禁倒吸凉气,“难道是——” 林随安:“诚县的水源被污染了。” 朱达常的脸白了。 方刻:“广都的老大夫说过,龙神果喜温热,喜阴暗,多长在潮湿的水泽边,按此习性,亦可在地下大范围种植。” 花一棠冷笑一声:“方大夫的药充其量只是个引子,玄明如今毒重不治,八成是因为他将龙神果种在了龙神观附近的地下密道或洞穴里,所以龙神观地下水的毒素的污染比城内更甚,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林随安:“朱主簿,你可了解诚县的地下水系?” 朱达常抹了把汗,“知道知道,我明白!” 说着,迅速提笔在地图坊图上勾画出地下水脉流向,唤李尼里过来,飞快嘱咐了几句,递出地图,李尼里面色震惊,抱拳匆匆退下。 “诚县临湖靠山,地下水系复杂,排查起来需要时间。”朱达常道,“来得及吗?” “来得及。”花一棠道。 “来不及。”方刻道。 朱达常有些发蒙,瞅瞅花一棠,又瞅瞅方刻,不知道该听谁的。 方刻瞪了眼花一棠,“靳若托净门运进诚县的第一批水浴银蟾已经被你嚯嚯光了,后续的水浴银蟾只能从扬都港口调运,不知道要多久,解药续不上,来不及。” 花一棠摸了摸鼻子,没敢反驳。 送出那么多百花露,也是为了花神的光辉形象着想嘛,若是没有那些百花露,他最多只能混个财神,如何能与掌控生死的龙神打擂台。 如此想着,花一棠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发现林随安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正要开口,不料云中月先问了。 “林娘子这幅表情,是不是想到了其他线索?” 花一棠鼓着腮帮子瞪了云中月一眼,心道这贼偷真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居然敢抢他的风头。 林随安:“我一直在想裘老庄主死前的话,觉得有蹊跷。” 花一棠可算抓住了话头,忙问,“裘老庄主死前不是已经意识不清了吗?” 林随安:“但在最后一刻,他似乎恢复了一瞬间的意识,说了一个‘杀’字。” 众人:“杀?” 朱达常:“杀谁?” 林随安摇头,“如今想来,他说的或许不是杀,而是茶。” 花一棠:“怎么说?” 林随安坐直身体,正色道,“我去过裘老庄主的茶室两次,第一次没中毒,第二次中了毒,奇的是,我第二次进入茶室后,没有吃过喝过任何东西,为何会中毒呢?” 花一棠:“你曾说茶室里有很浓的熏香,莫非是香中有毒?” 林随安点头,“大约就是如此。但我第一次去茶室也闻到了同样的熏香,唯一不同的是,当天我喝了一杯裘老庄主煮的茶。裘老庄主烹茶之时,一直絮絮叨叨说那茶是他的老友,也就是朱氏药铺朱掌柜送来的药茶秘方,里面配了许多名贵药材,因茶芳四溢,色似玲珑,故而取名‘香珑’。我推测,那药茶就是龙神果的解药。” 方刻顿时来了精神,“林娘子可还记得具体的药材配比?” 林随安颇为哀怨瞅了方刻一眼,心道方大夫也看得起她了,那些药材都磨成了药粉,闻起来都是苦不拉几的怪味儿,根本无从分辨,何况就算不磨成药粉,她也不认识啊。 方刻:“药茶的味道如何?” 林随安的脸更苦了:“和伊塔的手艺不相上下。” “……” 花一棠沉吟:“香珑?香珑——莫非是——” 云中月:“降龙的谐音?” 又被云中月抢了话,花一棠甚是不爽,瞪着云中月加快了语速,“药茶的配方未必是关键,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贤德庄和四面庄的密道开启机关皆是浮雕,四面庄的浮雕是龙神果,而贤德庄的浮雕是——” 林随安:“是茶花。” 方刻双眼一亮,“毒物百步之内必有解药,龙神果产于诚县,本地医者最是熟悉,或许他们早就寻到了相克之物,且将这发现记录在了茶方和浮雕上,所谓的降龙,定是暗指降服龙神果之意。林娘子可还记得裘老庄主煮的是什么茶吗?” 林随安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是诚县特产的百花茶。”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眼瞪小眼半晌,默默将目光移向了外院。 伊塔正在指挥裘老八和丙四等人熬制解药原汤,丙四四人的语言功能恢复得很慢,直到现在还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恰好和伊塔的大舌头唐语相得益彰,交流毫无障碍,磨合了几日,伊塔已然替代林随安了位置,成了丙四四人的老大。 伊塔:“熬药,小火!” 丙四四人:“小火。” “慢慢来,不急。” “不急。” “小心,扇扇。” “扇扇。” 小鱼托着腮帮子蹲在旁边看,笑得两眼弯弯,“伊塔厉害,伊塔威武!”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花一棠摇起了小扇子,“哎呀,花某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方刻懒得理他,起身唤小鱼过来诊脉,小鱼之前答应伊塔帮忙的时候,他曾为小鱼诊过一次,当时只觉小鱼中毒很轻,还颇为庆幸,只送了一小瓶解药服用,如今过了数日,再次听脉才发现,小鱼的龙神果之毒竟是已经全解了,比任何人的解毒速度都快。 小鱼局促地坐在垫子上,四周围了一圈眼珠子,花一棠、林随安、云中月和朱达常数目放光,方刻尤甚,枯井似的眼珠子亮得像山里的野狼。 小鱼汗都下来了,“方大夫,您有话直说,别这么瞅着我,瘆得慌。” 方刻:“你的百花茶都是从哪里采的?” “诚山的后山,有一大片野茶林。” “附近可生有龙神果?” “……没留意。” “平日里除了你,还有谁喜饮百花茶?” 小鱼的面色暗淡了,“除了爷爷,大家都不喜欢喝。百花茶煮出来不好喝,茶肆都不收,城里人更看不上,郊外的茶摊也卖不出去几碗。” 花一棠:“记得我们入城之时,有几个庄稼汉子也在你们茶摊喝茶。” “你说李大哥他们啊,对,他们也喝一些。”小鱼道,“因为我的茶便宜,他们才来的。” 林随安:“龙神观供奉日的时候,靳若目测过众百姓的体重,说几乎所有人的体重都比常人轻了四成,唯有小鱼和那几个庄稼汉子与常人无异。” 云中月:“喂喂喂,莫非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解药却在唾手可得处?” “并非解药,而是可替代水浴银蟾的药引。”方刻枯瘦的脸上闪过一道硬邦邦的笑意,“朱主簿,烦请你将那几名庄稼汉子请来县衙。” 朱达常被方刻的笑容吓得够呛,忙跑出去寻不良人帮忙,方刻转身去了他的工作台,乒乒乓乓捣鼓他的瓶瓶罐罐,还将验尸的器具都取了出来,一件一件细细擦拭,一边擦一边狞笑。 云中月看得心惊胆战,“喂喂喂,你们家这小仵作不会是想把那些人都剖了做试验吧?” 花一棠脸皮抽搐几下,“应该——” 林随安:“不至于吧……” 正说着,方刻提起他的大木箱直奔厨房,招呼木夏帮忙做捕鼠笼子。 仨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云中月:“林娘子,你快想想,裘老庄主还说了些什么?”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他还提到了他的胞弟,诚县县令裘良,说裘良力气大,能挑好几缸水,还说许久没见裘良,甚是想念。” 云中月:“喂喂喂,我有个不详的预感,不会裘良已经死了吧?” “不对,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花一棠飞快摇着小扇子道,“我记得贤德庄曾怪事频发,其中一件就是关于水缸的。” 林随安点头:“我和裘老八在贤德庄的工作是每日挑满十大缸水,贤德庄的厨房从不开火,但每日这十缸水和柴火都会用个精光。”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那些水缸有问题!” 林随安点头,“晚上我带裘老八再去探探。” 朱母喜气洋洋走进来,往方刻空出来的位置一坐,“四郎,妥了。经过我的游说,朱氏一族已对花神之说深信不疑,咱们总算能和龙神观分庭抗衡了。” “朱婶子辛苦了。”花一棠笑眯眯为朱母斟了杯茶,“如今就差添一把火了。” 云中月看了林随安一眼,“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又想作甚?” 林随安耸了耸肩。 花一棠摇着小扇子,晃悠着脑袋,美滋滋道,“如今本花神如日中天,威风八面,自然要乘胜追击。”从袖中抽出一卷轴书啪一声甩开,展示道,“下一步,自然就是按照我花神大人丰神俊朗的无双容貌立像建祠,将龙神观狠狠踩在脚下,一举拿下诚县!” 众人愕然瞪着花一棠手里的画像,画中仙人身披霞光,风华绝代,足下生莲花,身后绽百花,画功更是登峰造极,笔触细毫入发,尤其是衣纹的高、深、侧、卷、飘,斜,自然风|流,穷极造化也,墨中掺了金粉,轴书震动时,画中仙人衣袂闪动,栩栩如生,若非长了张扬都第一纨绔的脸,有些碍眼,如此佳品当入国宝之列。 云中月:“这不会是你自己画的吧?” 花一棠得意:“天下除了我花家四郎,还有谁能将花神的倾世容姿描绘得如此逼真?” 朱母满眼欣赏,“此画甚好,若是能做成绣品,定能畅销唐国五大都城!” 花一棠:“那是自然!” 林随安扶额。 云中月颤抖着脸皮移开目光,不忍直视。 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裘老八是第一次夜探贤德庄,纵使有林随安压阵,还是紧张得全身冒汗。 反观林随安,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轻松翻墙入庄,一边溜达一边四处打量,犹如闲庭信步,裘老八心惊胆战,数次提醒林随安莫要如此张扬,都被无视了。 很快裘老八就明白林随安为何如此有恃无恐,贤德庄内漆黑一片,根本没有人。自从花神显灵之说在诚县境内流行开来,裘氏一族的影响力便一日不如一日,裘鸿似乎也认了命,日日躲在私宅里不出门,听裘伯说,这几日裘氏几位长老都住进了裘鸿的宅子,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 “林娘子,你来这儿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即便知道如今的贤德庄是个空庄子,裘老八还是不敢大声说话。 林随安:“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大约是——狗屎运吧。” 裘老八连连点头,“狗屎好,狗屎好。” 他得知了林随安的真正身份后,对这位救命恩人愈发佩服崇敬,只要是林娘子说的,都是对的,就算说狗屎是香的,也没问题。 可是走着走着,裘老八就觉得不太对了,林随安竟是沿着他们原来上工的旧路入了偏院,进了厨房,绕着那十个大水缸转悠。 裘老八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林娘子这是带他故地重游,忆苦思甜啊! 可没等眼泪流下来,林随安突然双手握住缸口,呼一下将一人高的大水缸举了起来。 裘老八的下巴砸到了地上,想帮忙又无从插手,只能口头鼓劲儿道:“林娘子你悠着点,别闪了腰。” 林随安举着水缸摇了摇,没什么发现,将水缸稳稳放到一边,呼一下举起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将十口大水缸都挪到了外围,绕着水缸压在地上的印子绕圈。 裘老八不明所以,也跟在后面绕圈,绕了三四遍,林随安蹲下身,扫了扫地上的浮土道,“裘老八,从这儿往下挖。” 裘老八这才明白带他来的缘由,原来是看中了他的狼牙棒挖土顺手,立即精神大震,抡开膀子加油干,不消片刻就掘地三尺,然后,挖不下去了。 地下,出现了一块坚硬的石板。 林随安探手摸了摸,不出所料,还是茶花浮雕机关,按顺序按下花瓣,石板咔哒哒移到了一边,显出黑黝黝的密道来。 “裘老八,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林随安掏出夜明珠嘱咐道。 裘老八目瞪口呆点头,也不知是被机关吓得还是被夜明珠震撼了。 这条密道比裘老庄主茶室下的密道浅了许多,距离地面只有五六尺距离,与之前密道缜密精细的风格不同,工艺很是粗糙,像是临时紧急开凿搭建的,林随安走着走着,闻到了一股臭味儿,像是动物的粪便和腐烂的植物堆积发酵后的气味,难闻至极,令人作呕。 幸亏林随安早有准备,掏出木夏特制的熏香面巾挂在脸上,呼吸这才顺畅了几分。 很快,密道到了尽头,又是一块石板,林随安从上到下摸了一圈,竟是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正纳闷时,石板后传来了声音,咚、咚、咚,像是有什么活物在撞击。 林随安贴着石板听了听,敲击的节奏没什么规律,不知道对面是人还是动物,想了想,也敲了两下。 石板内的动静突然停了,紧接着,敲击的速度变快了,似乎在急迫地传达什么。 林随安明白了,这里面是人,忙提声喝道,“退后!” 敲击声停了,林随安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敲击声没有再次响起,抽出千净反手撩出一刀,碧绿的刀光在石壁上划出一道惊电,石板裂开,林随安又喊了一句“退后!”,一掌拍开,石壁轰然倒下,砸出大股烟尘,恶臭铺天盖地涌出,彻底盖住了蒙面巾上的香味,林随安差点吐了,捂着口鼻飞快退后几步。 烟尘渐渐散去,石壁里面是一间石室,不,与其说是石室,不如说是一间石狱,几缕微弱的光线从高高的石壁空隙间落下,地面上黏黏糊糊的东西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林随安只看了一眼,忙移开了视线,不敢细想。 一道人影坐在唯一一小块还算干爽的地面上,身形佝偻,虚弱得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林随安举着夜明珠上前,那人似是感受到了夜明珠的光,缓缓抬起了头,林随安一个激灵,倒退半步。 夜明珠的幽光下,映出了一张脸,白发蓬乱,五官脏污,皱纹满面,老泪纵横,竟是和裘老庄主有七分相似。 林随安大惊:“阁下莫非是诚县县令——裘良?!” 那人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点了一下头。:,, 157 15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玄明散人被财大气粗的“花神”气到吐血,在床榻上一躺就是好几天,浑浑噩噩间,只有师弟玄清散人衣不解带在床前端茶倒水侍候,玄明散人甚是感动,心道待身体大好后,定要好好补偿这位情深义重的师弟。 躺在床上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六月初一,又是一月一度的龙神观供奉日,想到又能搜刮一笔小钱,玄明散人精神好了不少,一大早就起床沐浴更衣,端坐主殿,准备迎接诚县百姓的朝拜。 玄明散人甚至还想好了一套说辞,准备将那装神弄鬼的“花神”好好数落一番,定让诚县百姓重新认清到底谁才是诚县的老大。 可左等右等,眼看已过巳正,竟是一个来拜山的人都没有,正纳闷之时,玄清气喘吁吁奔进大殿,惊呼道: “师兄,不好了,朱主簿打开了城南的龙门,诚县所有人都去了龙神湖的祭台!” 玄明散人腾一下站起身,“他们去龙神湖作甚?” 玄清眼巴巴瞅着玄明,欲言又止。 “快说!” “……诚县百姓在祭台上搭了、搭了一座花神的祠堂,今日正是竣工之日,”玄清越说越小声,“据、据说今日花神不仅会送百花露,还会一掷千金……诚县所有人都去拜花神了……” 玄明散人喉头一滚,险些又呕出血来,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花神是蹬鼻子上脸,完全不把龙神观放在眼里了啊! 好好好!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大不了鱼死网破! “所有龙神观弟子听令,带上家伙事儿,随我去龙神湖祭坛!” “师兄且慢,”玄清拦住玄明散人,低声道,“我觉得此事不对,假花神一众来势汹汹,似有备而来,咱们是不是应该留些后手,方能有备无患?” 玄明散人一怔,“师弟的意思是?” 玄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师兄。” 玄明散人沉吟片刻,觉得师弟说的甚是有理。 万一假花神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先将龙神观所有弟子引去龙神湖,再派人攻入龙神观,毁去龙神果原果——想到被烧毁的秘库,玄明散人心口又是一阵剧痛。 “师弟果然思虑周全,”玄明散人从怀中抽出一卷袖珍轴书道,“你速速带人将所有龙神果收割装箱,若是师兄此战出师不利,你务必要将所有的龙神果送出诚县,记住,龙神果才是我们立足的根基。” 卷轴中是一张新的地下密道图,是玄清从未探过的地界,中央的位置标出一处地穴,画了一枝龙神果,想必正是玄明散人最秘密的龙蛇果种植基地。 玄清飞快收起地图,表情万分忧心,“那师兄你呢?” 玄明散人一甩拂尘,冷笑道,“放心,师兄还有后招!” 玄清眸光闪闪,似是有泪光涌动,郑重抱拳施礼道:“玄清定不负师兄重托。” 玄明散人将半数龙神观弟子派给了玄清,自己带着五十多名弟子浩浩荡荡横穿整座诚县,赶到了龙神湖岸边,定眼一瞧,顿时七窍生烟。 龙神祭台是他两年前新建的,花了一百二十贯钱,如今竟被鸠占鹊巢。 祭坛两侧竖着两丈多高的旗幡,幡上绣着巨大的金色牡丹,看绣工,显然是四面庄的手笔,几日不见,那些上不了台面绣娘的手艺居然精进了不少,牡丹绣得华丽富贵,映着阳光怒放,竟比龙神旗幡还要气派几分。 诚县所有百姓齐聚祭坛之前,双手合十,仰着头,虔诚望着祭坛上一方小小的祠堂,那祠堂只有一人多高,四根红木柱,一片碧绿的琉璃瓦盖,虽然面积不大,但十分精巧,堂中挂着一张花神的画像,衣袂翩飞,栩栩如生。 朱达常身着浅青官袍,头戴黑色幞头,率一众衙官、衙吏和不良人在祠堂前燃香跪拜,高声诵读祭文: “玄奉六年六月初一,诚县主簿朱某,率诚县百姓众昭祭花神之灵。呜呼:青州诚县,遭邪祟所扰数年,致地贫人疫,牲畜百死,魑魅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幸苍天有怜,花神显圣,则神道之光明,清辉万里,浮秽难匿,使疫疠不作,祟魅不逢,百姓各安其所,心诞静怡——” 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什么狗屁祭文,分明就是明目张胆骂龙神是邪祟! 玄明散人怒发冲冠,一声令下,众道士踢开百姓,将祭台团团围住,玄明甩着拂尘冲上了祭台,指着朱主簿的鼻子破口大骂,“朱达常,你们朱氏一族吃我的用我的,如今竟是想造反吗?!” 众百姓轰一声乱了,衙吏和不良人飞快将朱达常护在中央,龙神观道士人数是他们的三倍,此时压境而来,逼迫感十分惊人,若真打起来定然毫无胜算,所有衙吏的腿肚子都有些发抖,频频看向朱达常。 奇的是,平日里畏手畏脚的朱主簿今日一反常态,挺直脊背手捧祭文转过身来,定定盯着玄明散人的眼睛,拔高嗓音道: “今,以祀告神诚县之愿,惟花神之灵,助诚县祛邪祟之根,还一方净土,如邪祟宁乱不灭,诚县上下当以不畏不惧之意,斩邪除恶,归我者昌,逆我者亡——”眸光骤然一厉,“请——花——神!” 天上倏然亮起了光,铺天盖地的金箔飘飘落了下来,此等豪横的大手笔,莫说的一众百姓和龙神观的道士,连玄明散人都傻了,脑中回荡着一个词: 【一掷千金!】 百姓欢呼声震天撼地,高举双手迎接金箔的洗礼,城门楼上腾起一双人影,脚踏万丈霞光掠过碧蓝如洗的天穹,衣袂翩飞从天而降,飘飘落在祭坛之上。 欢呼声戛然而止,湖风吹着霞光漫天飞舞,玄明散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霞光”,而是一种薄如蝉翼的丝绢,在阳光下反射出七彩虹光,方才生出“彩霞”的错觉。 可眼前的两道人影并不是错觉,更绝非什么狗屁花神,而是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宽袍广袖的小郎君,眉眼俊丽,头戴玉簪,握着一柄大红色的牡丹扇,衣衫仿若洁白的牡丹花瓣,在风中层层叠叠绽放开去。 另一个是黑衣劲装的小娘子,长眉凤目,腰身挺拔,左臂揽着小郎君的腰,右手握着一柄二尺长的横刀,刀鞘漆黑粗粝。 二人并肩而立,一白一黑,一瑰美一凌厉,身后是苍茫湖水,头顶是万里晴空,当真是睥睨天下,风华无双。 众百姓万分激动,齐刷刷跪地,高呼“恭迎花神!” 玄明散人瞳孔剧烈一缩,他认出来了,这小郎君就是方氏医馆的木棠,小娘子虽然他未见过真容,但这柄噩梦般的横刀就算化成灰也不会认错。 “果然是你们!”玄明散人咬牙切齿,“云中月!” “呦,”林随安摆手,“玄明观主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花一棠笑意盈盈,端着庄严大气的造型,“玄明,见到花神本尊,还不跪迎?!” “此人是天下第一贼云中月,龙神观弟子听令,立即将此人斩于刀下!” 玄明一声令下,身后二十名道士一拥而上,刀棍斧钺一股脑儿朝着林随安招呼了上去,众衙吏和不良人大惊失色,正欲上前应战,就见一道绿光划破长空,千净出鞘,小娘子黑色的衣袂卷着凛凛刀光杀入敌阵,无数血花竞相绽放,蔚蓝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刀、黑色的衣袂、红色的血、组成了一副残酷又美丽的画。 不出十息,二十名道士手筋脚筋齐齐断裂,瘫倒在地,全身抽搐。 玄明散人面色如纸,林随安所有攻击都特意避过了他,偏偏将血溅了他满头满脸,顺着眉毛往下滴,血还是热的,却有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林随安甩去刀上的血,反手将千净扛在肩上,烈烈日光下,千净碧光如洗,映得林随安一双眼晶亮如恶鬼之瞳。 玄明五官狰狞,“你、你到底——” 林随安懒得听人啰嗦,飞起一脚踹中玄明散人的心窝,玄明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直直摔下了祭台。 还未来得及登台的三十多名道士骇然变色,慌乱涌上前将玄明护在中央,林随安扛着刀率十几名庄稼汉子将他们拦在了祭坛之下,那些庄稼汉一改平日的老实本分,高举着锄头、斧子、铁锹,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有林随安坐镇,气势完全降维碾压。 花一棠拢袖笑道,“本花神有好生之德,饶尔等一命,磕头谢恩吧。” 玄明挣扎爬起身,咳出一口老血,“他根本不是什么花神,他是方氏医馆的木棠!咳咳——” “木棠只是本神在人间的替身,”花一棠捋了捋袖子,笑容倏然一收,厉声道,“青州城县有邪祟以龙神之名妖言惑众,草菅人命,为害四方,天道不忍,特派本花神前来降妖除魔,尔等小小邪祟,还不束手就擒?!” “大家莫要被他们骗了!”裘鸿双目爆出血丝,指着林随安喝道,“她就是杀死裘老庄主的方安!” “杀死裘老庄主的不是方安,”花一棠反指裘鸿,“而是你!” 裘鸿:“方安杀死裘老庄主人证物证俱全——” 花一棠:“人证是谁?物证又在哪儿?” “我贤德庄上下皆是人证!” “是吗?”花一棠定定望着台下裘氏族人,“你们中可有人亲眼见到方安杀人?” 包括裘伯在内的裘氏族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妄言,裘老八跳了出来,大叫道,“我没看到!” 花一棠:“其他人呢?” 裘氏族人纷纷低下了头。 花一棠冷笑一声,“你们没人证,我有人证。” 裘鸿:“什么?!” 花一棠合起扇子端端向城门方向一指,“请——人——证!” 众人顺着他扇子方向回头望去,顿时大惊失色。 一名老者在木夏和伊塔搀扶下慢慢行来,老者身着淡青色官袍,晦暗的白发裹在幞头中,鬓角掉出几缕残丝,面容憔悴,身形虚弱,走几步就要喘两喘。 众人震惊非常,此人正是诚县县令裘良,上任裘氏家主裘文的兄长,不过数月未见,为何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一片寂静中,裘良畅通无阻穿过重重人群,登上了祭台。 朱达常率一众衙吏躬身施礼,“见过裘县令。” 裘鸿汗如雨下,“你、你你怎、怎怎么——” 裘良示意木夏和伊塔松开他,仅凭着自己的力气站直身体,转身面朝台下百姓,提高声线道:“在下是诚县县令裘良,半年前,我被裘鸿囚禁,被迫为裘鸿所用,生不如死,幸而前几日被人救出,方能重见天日,将裘鸿的罪行公之于众!” 裘鸿身形剧烈一晃。 裘良转目狠狠盯着裘鸿,皮包骨头的脸犹如嶙峋的树皮,“裘鸿以我兄长裘文的性命相要挟,将我关押在贤德庄茶室下的囚室之内,裘鸿在茶室内点燃毒香,逼我兄长吸入毒香,那毒香侵入兄长身体,导致他人越来越糊涂,渐渐失去意识,最后,最后竟是变作行尸走肉一般——” 裘良深吸一口气,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流了下来,“所有这一切,我都在囚室的透气窗中看得清清楚楚,那日,亦是我亲眼所见,这位小娘子进入茶室之时,裘文已经毒性发作,回天乏术,最终……最终吐血而亡,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裘鸿!” 祭台上下一片死寂,湖风吹得花神旗幡烈烈作响,金色的牡丹映着阳光,烈目刺眼。 裘氏一族愕然变色,皆是满面不可置信。 朱达常厉喝:“速速将裘鸿擒住!” 不良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裘鸿压倒在地。 “裘良你血口喷人!”裘鸿的脸贴在地上,拼命挣扎,尖叫声刺破了天空,“我给裘老庄主送的熏香是特制的药香,能医治百病,有延年益寿之效,怎么可能是毒?!” 花一棠冷笑一声:“上物证!” 方刻一袭红衣似血,擎着卷轴穿过人群,登上祭台,先亮出仵作铭牌,“我乃大理寺任命的仵作方刻,”又甩开轴书,“这是裘文的检尸格目。死者身无外伤,肉色萎黄,皮起薄鳞,脏腑腐绿,胸腔、腹腔积满鲜血,剖心验之,发现心大脉爆裂。推断死因如下:死者多年慢性中毒,毒素堆积毒发后,血流提速,导致爆心而亡。” 台下一片哗然。 听到方刻自爆身份,玄明脚下一个趔趄,眸光在“花神”和“方安”的脸上顿了顿,心里冒出了一个猜测。 放眼唐国,谁能有这般财力,一掷千金只为假扮一个不着调的花神? 放眼天下,谁能有鬼神般的恐怖战力,能以一敌百? 胸口的血气一股股往上涌,玄明手腕一抖,藏在袖中的葫芦落入了掌心。 甚好、甚好!能遇到这般对手是他玄明的荣幸! 花一棠居高临下望着裘鸿,“裘鸿,你毒杀裘氏家主裘文,囚禁诚县县令裘良,假借县令之名在诚县之内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按唐律,此乃十恶之罪,当判枭首之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裘鸿全身剧烈发抖,眼珠子疯狂转动,突然,目光定在了玄明身上,一咬牙,“我根本不知道那熏香有毒!熏香是玄明散人给我的,是玄明要害死裘老庄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玄明斜眼瞅着裘鸿,“那熏香是你特意找我求的,与我何干?” 裘鸿:“你当时说熏香是以龙神观符水炼制而成,如今想来,你早就知道符水有毒吧!” “符水乃是龙神所赐的神物,怎会有毒?!” “若是没毒,裘老庄主怎会爆心而亡?!全县百姓的乏力、虚弱和心悸之症又从何而来?!” 玄明脸皮一抖,颤抖的嘴角溢出了血丝,不吭声了。 林随安不动声色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呵呵,狗咬狗,两嘴毛。 百姓闻言皆是大惊失色。 “龙神观的符水有毒!” “我们也中毒了?!” “我们是不是也快死了?!” 人群中的朱母振臂高呼,“大家莫慌,花神大人说过,符水只是小小的邪祟之毒!花神百花露可解此毒!” 小鱼:“我喝过百花露,真的能解毒!” 裘三十二:“我也喝过!” 一众庄稼汉子纷纷点头附和。 “没错!”花一棠广袖拂动,清光万里,“大家不必忧心,本神早已备好了百花露,这就赐予诸位。” 朱达常命不良人从祭祀长案下拖出四个大木箱,木箱里满满当当的全是袖珍琉璃瓶,装着晶莹剔透的液体,拿在手中轻轻一晃,便能闻到扑鼻的茶花香。 这是方刻以百花茶为药引炼制的解药终极版,药效好,口感佳,经过朱母、裘老八和数名庄稼汉的亲身试药,临床结果十分显著。 百姓们兴高采烈收下琉璃瓶,正要饮下,就在此时,玄明散人翻出手里的葫芦,一口灌下符水,振臂喝道,“莫非你们忘了龙神祭之时,龙神显圣的神姿?!尔等凡人如此污蔑龙神,难道不怕龙神天谴吗?” 众人面色微变,龙神显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深入骨髓的震撼和恐惧迫使他们停下了喝药的动作。 “区区一个邪祟,居然敢自称神,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花一棠摇着扇子笑道,“你所谓的龙神显圣,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本就没什么稀奇。” 玄明散人面色大变,“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花一棠高举折扇,又来一句:“请——人——证!” 马嘶长鸣,一人纵马冲出城门,双脚狠踏马镫,腾空踏风跃上祭台,震袍直身而立,但见此人面如冠玉,眸似朗星,身着六品墨绿官袍,头戴黑色幞头,满身风尘难掩一身正气。 “我乃大理寺司直凌芝颜,此乃大理寺案牍堂所藏诚县县志,”凌芝颜将手里的轴书拉开展示,“县志有载,诚县地形特殊,每到雨季结束之时,便有蜃景出现。所谓蜃景,不过是一种天文气象,因气温湿度差异导致湖面水汽蒸腾,倒映出外地的景致。” 说着,凌芝颜又抽出一卷轴书,轴书里是一副山水图,山脉连绵,隐有云雾缭绕,山脉走势猛一看去与龙形神似。 “此山名为青龙山,位于诚县以南五十里,因为位置气候极为特殊,恰好成了龙神湖蜃景的源头,大家所见龙神显圣的景色,其实只是这座山的倒影。” 湖畔一片死寂。 诚县百姓仰着头,定定看着那两幅轴书良久,突然,有人哇一声哭了出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蹲身跪地,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又有人开始笑,百姓们又哭又笑,又喊又叫,似乎想把这长久的憋屈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林随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信仰崩塌,痛入骨髓,可这痛,却是不得不受的。 花一棠摇着扇子凑到凌芝颜身侧,表情甚是不满,“只是让你来做个证,有必要这般抢风头吗?” 凌芝颜:“凌某可是花神大人请来的,自然要郑重些,才不会折了花神的面子。” 堂堂大理寺司直为官廉正,容貌端俊,表情又是这般一本正经,说服力十足,花一棠怔住了,眨了眨眼,“有道理。” 凌芝颜扭头,强忍着没笑出声。 “狗屁龙神,狗屁龙神观,玄明,你骗得我们好惨啊!”人群中爆出一声高喝,竟是秋三娘冲了出来,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了龙神观众人,这个动作瞬间变成了一个导火索,众百姓清醒过来,沉重痛苦变成了滔天怒火,纷纷涌过来扔石咒骂,一时间,骂声哭声震天,石头好像暴雨一般砸向了玄明散人。 面对怒气汹涌的百姓,众道士哪里还敢应战,只能抱着头蹲下身连连告饶,玄明散人顿时变成了众矢之的,被砸得鼻青脸肿,额角蹿血,可他不但不躲,反倒仰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随安神色一动,亮出千净,“小心,退后!” 玄明散人边笑边看过来,眼白漫上了水波般青蓝色,瞬间就占据了整颗眼球,额角和脖颈处跳出骇人青筋,仿佛蛆虫般扭动着。 众人大惊,哗然后撤,唯有林随安泰山压境般稳稳立在人群前方,千净碧绿清澈的刀光映着她勾起的嘴角。 “玄明观主,药吃多了可是会有副作用的哦。” 玄明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嘶吼,那几乎不是人能发出声音,异常凄厉,仿佛五脏六腑在他体内沸腾腐烂,顺着咽喉挤出来的声音,下一瞬,一跃而起,手中拂尘银丝炸开千万道明光,朝着林随安劈头盖脸罩下。 林随安瞳孔一缩,足尖一点迎上,手腕狂摇,将千净舞成了螺旋桨,割麦子一般收割着拂尘,拂尘被搅得粉碎,仿佛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四处散播,落在了龙神观的弟子身上,龙神观弟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扭曲着身体满地打滚,脸上跳出一条一条丑恶狰狞的青筋。 不好,玄明散人的拂尘上果然有毒,林随安额角微跳,刀势骤变,凌空劈出五招刀釜断殇,激烈的刀压形成龙卷,将拂尘碎片卷上了半空,反手又是三招割喉血十丈逼退玄明,回首大喝,“花一棠,解药!” “来了!”花一棠一脚踹翻祭祀长案,木夏和伊塔拖出最后一个大木箱,朱达常率众不良人取出木箱里的皮水袋,咚咚咚灌入口中,奔下祭台朝着那些道士狂喷:“噗噗噗噗——” 方刻惨不忍睹扶额,凌芝颜默默移开了目光。 口水混着解药喷了龙神观弟子满头满脸,个个都变成了落汤鸡,青筋消失了,惨叫弱了下去,道士们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往外呕蓝水,也不知的中毒的副作用,还是单纯被解毒的方式恶心的。 围观百姓一看了乐了,也学着不良人的动作纷纷啐起了吐沫,边啐边骂,两不耽误,好不热闹。 玄明被如此清奇的解毒方式惊呆了,一晃神的功夫,只觉眼前绿光狂闪,电光火石间,千净已经横住了咽喉。 林随安的笑脸近在咫尺,大气都没多喘一口,“玄明兄,你的这点小伎俩我们早就猜到了。” 玄明脸皮疯狂抽动,骨节咔咔作响,心道不愧是传说中的千净之主,即便他用了三倍的符水,也只能在此人手下走十招,差距太大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有龙神果在,他们就能东山再起—— 突然,玄明瞳孔剧烈一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看到诚山方向腾起了浓重的烟雾。 林随安回头看了一眼,学着花一棠欠揍的语气笑道,“啊呀,你的龙神果大约都被烧光了,好可惜呀。” 玄明双目暴突,“怎、怎么可能——玄清师弟,你们将我师弟如何了?!”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抛出一瓶百花露,单手大拇指拨开瓶塞,将整个瓶子塞进了玄明嘴里,还掐着玄明的脖子摇了摇。 清亮芬芳的液体顺着咽喉流入胃袋,玄明全身的力气流水般泄去,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顿时悲从心来,痛哭不止,“玄清师弟……师弟,是师兄害了你的性命啊——” 林随安几乎笑出了声,“玄清师弟,你师兄很是担心你呢。” “别了,被这种人惦记可不是什么好事。” 玄清道长说话前还在百步之外,一转眼就到了眼前,青色的道袍甚至幻化出了三重幻影,朝着玄明一抱拳,“师弟不负所托,已将龙神果尽数收割烧毁,师兄再也不用寝食难安,夙夜难寐了。” 玄明只觉一桶凉水从头浇到了脚,玄清不可能有这般出神入化的轻功,此人根本不是玄清,而是、而是—— “你才是云中月!” 玄清很是受用,“还是这个名字听着顺耳。” 玄明面如金纸,呆愣许久,缓缓伏地身体,以头抢地,双拳狂砸,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啊啊啊啊啊!” 花一棠摇着扇子走过来,冷眼看着他,“玄明,你将龙神果制成的符水和绣品卖到了何处?售卖路线是如何规划的?买家是谁?可有账簿名单?!” 凌芝颜:“若能坦白交待,我可以替你向大理寺求情,给你留个全尸。” 玄明的叫声渐渐停了,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花一棠,“你到底是谁?” 花一棠挑眉:“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玄明几乎咬碎牙关,目光又移向林随安,“千净之主林随安,你这个叛徒!” 林随安:“哈?” 玄明眼中迸出刺骨的恨意,突然啐出一口血,仰天长啸道:“韩泰平,你还在等什么?!” 这一嗓子把众人都喊蒙了。 林随安:“韩泰平,谁啊?” 花一棠:“听着耳熟。” 就在此时,朱达常突然发出一声厉喝:“什么人?!”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回头,同时瞪大了眼睛,城楼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黑衣人,带着枯树皮制成的面具,手上提着高仿版的千净,数量近百,还有一个领头站在城门正前方,用手里的树皮面具扇着风,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此人身形敦实,模样还算周正,的确有些眼熟,朱达常率先想起来,“你是——蓬莱坊的里正韩泰平!你想做什么?!” 韩泰平笑了,“果然不出三爷所料,玄明你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丢了龙神果,诚县是断断不能留了。” 林随安也想起来了,他们来诚县的第二日,这位韩里正曾来医馆“指点”过一番,还收了花一棠一吊钱的小费。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额头,一副颇为懊恼的表情,“真是万万没料到,区区一个路人甲也来抢本神的风头。” 林随安和凌芝颜侧目:这纨绔还装神弄鬼装上瘾了。 云中月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师兄所谓的后招啊。” 玄明似是根本没听到云中月的声音,泪流满面连连叩首道,“玄明有负三爷所托,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说着,就要咬舌自尽,云中月眼疾手快一把卸掉了他的下巴,将玄明敲晕了。 韩泰平大笑三声,反手扣上树皮面具,猛一挥手,城楼上的黑衣人仿佛一只只黑色的纸鸢飘落,抽刀出鞘,一步一步逼向龙神湖,狂风骤起,黑衣狂舞,一百多张面具煞气四溢,气势甚是骇人。 众百姓面色惊惧,步步后退。 朱达常迅速退到花一棠身边,急声问道,“花县尉,这些是什么人?” 花一棠:“自然是坏人。” 朱达常险些没哭了,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纨绔还有闲心开玩笑。 可瞧花一棠表情,眉眼凌厉,又不像说笑的模样。 凌芝颜:“黑衣人共有一百一十六人,我们这边加上云中月和李尼里带过来的衙吏和不良人,只有三十八人,林娘子,此一战可有胜算?” 朱达常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竟是忘了,花氏林随安素有以一敌百之名,再加上县衙的不良人和衙吏,定然—— “看他们的装扮,应该和云水河上的黑衣人是一伙的,”林随安单手挽了个剑花,“这帮人功夫犀利,还会阵法,估计够呛。” 朱达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凌芝颜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横刀,“林娘子,请了。” 林随安挑眉一笑,“凌司直,请了。” 话音未落,二人已如离弦之箭杀向了黑衣人群,李尼里发出一声长啸,率众衙吏不良人紧随而上,韩泰平厉喝下令,黑衣人携着震天动地的杀气涌了上来。 林随安将身体的重心压得极低,仿若一只贴着水面滑行的飞鸟,足不沾地,身披厉风,右手反握千净,左手反攥刀鞘,随着身形的飞速移动,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出攻击,电光火石,一击必杀,仿若一根尖刺狠狠扎入敌阵,所到之处,血光飞溅,却是半点也没落到她的身上,只是染红了身后掀起的烟尘。 林随安的速度竟然又变快了! 凌芝颜心中骇然,他用尽全力也仅能堪堪跟在后面捡漏,不知不觉也砍翻了十几名黑衣人,李尼里等人杀红了眼,大笑着说从未杀得这般爽快过,可杀着杀着,众人就觉出不对劲儿了,前方的林随安左转右转,竟是跟丢了,四面八方不知何时都变成了黑衣人。 不好!凌芝颜惊出一身冷汗,大喝,“有诈,撤!” 已经来不及了,黑衣人的攻击海浪般扑了上来,砍了这个,换了那个,他们都是统一的服装和面具,根本无法判断到底砍了哪个,眼看众人就要被碾压至死,左前方的黑衣人突然被绿色刀光撕开了一道口子,林随安又杀了回来,身形狂旋轰出两招,撂翻了八名黑衣人。 黑衣人刀光涌动,瞬间填补空缺,再次涌了上来。 “是阵法。”林随安道。 凌芝颜心头一沉:果然。 李尼里和不良人频频后退,他们只是小小的县衙官吏,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战场,个个脸色吓得惨白。 韩泰平的声音远远穿了进来,“千净之主,不要做无畏的抗争了,整个诚县都被包围了,你们逃不掉了。” 林随安抬头一瞧,城楼上又出现了一批黑衣人,好像下饺子似得跳了下来,好家伙,竟然还有伏兵!这般源源不断砍下去,就算她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为今之计,只有—— 林随安抡起千净再次杀入敌阵,扯开嗓门召唤外援:“花一棠!” 就仿佛和她的声音相呼应一般,祭台上的花一棠发出了震天的骂声,“啖狗屎!你们都傻了吗?!” 这一声骂,不是对着黑衣人,而是对着诚县百姓,那些吓呆的百姓此时竟是齐刷刷跪在祭台之下,对着花一棠顶礼膜拜,口中高呼“花神保佑!” 花一棠白衫狂舞,容色凝霜,“啖狗屎的花神!我乃诚县县尉花一棠,奉圣人之命,特来调查诚县龙神观假借龙神之名作乱一案!如今罪首玄明伏法,诚县之光明就在眼前,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诚县被贼人毁于一旦?!” 众百姓怔怔看着花一棠,目光茫然。 “花神大人,原来也不是神吗?” “花神也是假的,那我们又该信谁呢?” 花一棠双眼涌上红光,激烈的声线响彻天地,“龙神是假的,花神也是假的,真正的神不在天地,而是生于万民之心,诚县的神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站起来,靠我们手和拳头,保卫我们的家!” 说着,花一棠从地上捡起一柄横刀,挥舞着冲向了黑衣人,朱达常不甘示弱,大吼着紧随而上,后面,是木夏和伊塔——云中月和方刻没动,二人坚定守着裘良和玄明——裘老八抡起狼牙棒追上了朱达常,朱母、小鱼、裘三十二、庄稼汉子,朱氏家主,秋三娘……越来越多人如梦初醒,抓起了手边的武器,锄头、扁担、石头、甚至有人赤手空拳就冲了上去。 “花神大人说的对,我们的家,我们自己保护!” “冲啊!” “干他娘的!谁怕谁!” “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几个杂碎!” “滚!滚出诚县!” 困在阵中的林随安露出了笑脸,“兄弟们,随我一起往外冲!” 事实证明,无论是多么牛逼的阵法,在压倒性的人数面前皆是不堪一击,近千人的外围冲击,加上林随安等人的内应,区区百人之阵不消片刻便溃不成军。 随风狂舞的花神旗幡之下,杀声震天,骂声撼地,碧蓝的龙神湖染上了一层血色。 靳若催促着胯|下的骏马,心急如焚,按计划,他们本该今日辰时抵达诚县,可偏偏上游暴雨,冲塌了必经之路的桥梁,不得不绕行山路,足足浪费了三个时辰。 他身后是广都城车太守派出的三百守城援军,领头的正是广都司法参军任兵,带的都是广都城的精兵,骑术过硬,狂奔数个时辰,一句抱怨都没有。 茂密的树林和野花几乎将山路吞噬,马蹄碾过泥泞,龙神湖的水光在林叶间若隐若现,快了,就快了,穿过这片山林就到了! 师父,姓花的,方大夫,木夏,伊塔,你们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突然,前方豁然开朗,宽阔无垠的龙神湖仿若一面镜子展开,靳若看到了龙神湖畔高大的祭台,迎风飞扬的花神旗幡,整个湖畔静得吓人,竟是一点人声都没有。 靳若脑中“嗡”一声,马鞭狂催,身后马嘶长鸣,众人以极限速度冲进了祭台范围之内,靳若猛地一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又狠狠踏下。 靳若呆了,任参军和三百骑兵也傻了。 祭台下横七竖八坐着许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穿着打扮,都诚县的百姓,皆是气喘吁吁,满身泥泞,发髻凌乱,鼻青脸肿,甚是狼狈,可他们的脸上却喜气洋洋,双眼发亮,仿佛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人群中有朱达常、裘老八、李尼里、小鱼、不良人、朱母、裘伯……看到靳若还热情打了个招呼。 靳若翻身下马,再往前走,发现在这些百姓中央,还趴着一大堆黑衣人,枯木制成的面具被踩成了稀巴烂,刀卷了刃,衣衫破烂,几乎衣不遮体,这个头顶冒血,那个屁|股喷红,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离奈何桥只有一指头的距离。 角落里还有几十个道士,皆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状似受到了什么惊吓,已经精神恍惚了。 任参军瞪大眼睛,“这些是——” “啊呀,小靳若,你来迟了啊。” 祭台上传来悠哉悠哉的嗓音,花一棠伸长双腿坐在祭台上,双臂软软挂在肩膀上,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一张俊脸沾满了血污,漂亮华贵的衣衫也破成了抹布,唯有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令整座龙神湖黯然失色。 靳若看到了林随安,她坐在花一棠身后,额头的发梢还在滴血,后背倚着花一棠的背,姿态慵懒舒适,仰头望着天际的流云。 靳若大喜:“师父!” 林随安转过头,亮出大大的笑脸,“好徒儿,我们赢了!” 百姓中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响遏行云。 “哈哈哈哈,我们赢了!” “赢了,哈哈哈哈哈,赢了!” “我们赢啦!!” 小剧场 任参军:我的戏份呢?这么快又没了?!!!:,, 158 15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身为一个半社恐,林随安不擅长聊天,更不擅长审讯,但她喜欢听别人审,尤其喜欢听花一棠审犯人。 每当看到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被花一棠气得七窍生烟,崩溃发狂,都有种莫名的爽感。 所以,一听说花一棠要提审龙神案的一干人等,林随安想都没想,屁颠屁颠就跟着去了。 俗话说的好,看热闹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尤其是花一棠对此次审讯异常重视,花了整整三日做前期准备,林随安有预感,定是场跌宕起伏的高端局,若是不能掺一脚,躺在棺材里都睡不安稳。 按唐律,重大刑案,当由本县第一责任人县令担任主审,随堂记录官为主簿,县尉作为副手,一般只能在旁策应。 但诚县的情况实在太过特殊,一则,诚县龙神一案惊动了广都府、大理寺,暗御史,甚至圣人,级别太高;二则,县令裘良因为被长期囚禁,身体虚弱,重病卧床,无力主持|工作,主簿朱达常本就是个关系户,文化水平不高,胆子小,怕惹事,自是不敢挑大梁,于是乎,这主审官的位置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诚县县尉花一棠的身上,朱达常仅混了个旁听。 花一棠秉着“物尽其用,不用白不用”的宗旨,又拉了凌芝颜做记录官,至于林随安——林随安觉得自己大约是个镇狱吉祥物。 提审地点设在县衙衙狱而非县衙大堂,个狱卒,七八个不良人,一方桌案,几条木凳,条件十分简陋。 花一棠今天第一次换上了县尉的官袍,从九品下的官服是浅青色,幞头自备,黑腰带黑靴子,还别说,穿上这么一身往凳子上端端一坐,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提审的第一名犯人,前龙神观观主,玄明。 距离花神和龙神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玄明大约过的不太好,好似面条一般被两个不良人拖到了花一棠面前,瘦得肩胛骨高高凸起,身形佝偻,跪在地上像个苍白的问号。 花一棠拍下桌上的扇子,权当惊堂木,“玄明,你将符水和绣品卖到了何处?下线买家是谁?” 玄明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疯狂转动,呵呵笑道,“我死都不会告诉你,别做梦了!” “哦。”花一棠砸吧了一下嘴巴,“可惜了。” 玄明被花一棠的反应怔住了,“什么可惜了?” “可惜玄明观主错过了最后一个坦白从宽,将功折罪的机会。”花一棠摊开手掌,朱达常打开案上的木箱,分别取出两卷轴书放在了花一棠的手里。 轴书封皮很普通,一卷名“甲”,一卷名为“乙”。 花一棠慢条斯理解开甲轴书的绑带,唰一声甩开,鱼鳞页面哗哗翻动,密密麻麻的字迹和花花绿绿的舆图倒映在玄明惊恐的眼瞳里。 “这是什么?!”玄明尖叫。 花一棠翻转轴书,展示给玄明观赏,“这是你们设在广都城、益都城、东都城、安都城和杨都城所有的店铺名称地址和掌柜名单,还有你们转运符水和绣品的路线图,以及两年来运送符水的成员名单,啊呀,还有这个,最是有趣,”花一棠展开乙轴书,竖起,“这是龙神观两年四个月的流水账簿,虽然不太全,但也够用了。” “我从未写过这种东西!”玄明张牙舞爪弹起身,又被不良人狠狠压了回去,“这是假的!是你胡编的!” 花一棠双眼弯弯眯起,将轴书递给朱达常,朱达常将轴书放在玄明面前,一页一页翻给他看,才翻了三四页,玄明全身剧烈发起抖来,疯狂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啊呀,那人可就多了。”花一棠扳着指头数了起来,“五大都城的店铺掌柜九成都是裘氏的族人,我翻了翻裘氏的账簿,又问了问裘氏的长老,裘伯表现最好,提供了不少线索,还有那些掌柜的家人,自从我承诺从轻发落后,也很配合,诚县果然是民风淳朴啊。” 玄明双眼暴突,因为太用力,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至于这转运路线就更简单了,”花一棠笑出了声,“玄明观主自是视死如归,铮铮铁骨,可惜受雇于裘氏的那些江湖人完全没有这等胆魄,稍微吓唬一下,就全招了,这个说一点,那个说一点,拼拼凑凑,自然就连起来了。啊呀,还有龙神观的一众子弟,对花某那叫一个掏心掏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教出这般懂事的弟子,玄明观主功不可没啊!” “花一棠!!”玄明拼命挣扎,脖颈青筋几乎爆裂。 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天时间花一棠都在忙这些,难怪日日见不到人。 花一棠展开扇子摇了两下,衙狱内烛光摇曳,笑脸愈发明艳动人,“当然,这其□□劳最大的,当属玄明观主的师弟玄清道长,许多隐秘的路线和店铺,都是玄清道长提供的呢。” 玄明身体剧烈一颤,脸色倏然变得惨白,“玄清师弟,他还活着?我师弟在哪?!” 花一棠打了个响指,李尼里压着一个年轻道士踉踉跄跄走进来,扑通跪在了花一棠面前,全身剧烈发抖。 玄明侧着身子,一点一点观察着道士的脸,眼中泛起了泪花,“师弟?” 年轻道士抬起头,长脸,宽额头,瘦得几乎脱相,泪流满面,“师兄,没想到师弟还有活着见到你的一天啊!师兄,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师弟我怕死啊,我是真的怕死啊!” “是师兄拖累了你,都是师兄没有照顾好你!”玄明痛哭流涕,双手紧张摩挲着玄清的胳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是怎么在云中月手里活下来的?” “我、我……”玄清的眼泪流到嘴边,突然,嘴角勾起,整张脸瞬间换了个狡黠的表情,噗一声笑了,“因为我就是云中月啊。” 玄明如遭雷击,顿时傻了。 花一棠爆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 “花一棠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玄明疯狂挣扎,两个不良人制不住他,又有两个不良人跑过去,四人合力将玄明压在了地上,玄明的喝骂声和花一棠的笑声响彻整座衙狱。 朱达常下巴掉了,林随安挑眉,和凌芝颜和对视一眼,心道这纨绔又作什么妖? 花一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绯红的眼尾高高挑起,有种说不出的妖冶,“我不过是开个小玩笑,怎就禽兽不如了?” 玄明:“我要杀了你!” 花一棠笑声倏然一收,拍案而起,“你以龙神之名欺骗诚县百姓,逼他们供奉龙神散尽家财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你毒害诚县百姓,害他们身染怪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你将符水贩卖至唐国各地,坑害无辜百姓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如今罪行败露,仍执迷不悟不知悔改,是不是禽兽不如?!” 玄明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全身筋肉痉挛发颤,“住口!住口!!” 花一棠喉结滚动几下,挥了挥手,两个不良人抬着一个担架走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一袭白衣,面色惨白,长脸宽额头,瘦得脱了像,和云中月假扮的玄清一模一样,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轮番打击之下,玄明全身几乎虚脱,不可置信爬上前,手在玄清脸上摩挲片刻,又抬头瞪着云中月,“这个也是假的!是不是?!” 云中月顶着玄清的脸,蹲在真玄清身边,幽幽叹了口气,“你难道就不奇怪吗,龙神观那么多弟子,为何我偏偏假扮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你最倚重的师弟,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最蠢,也最相信你。” 玄明:“什……么?” “我跟踪了他三个月,他对你这位师兄的话深信不疑,你说符水能延年益寿,他就趁着每次取符水的时候,偷偷喝一口,幻想着有一日能羽化成仙。”云中月摇了摇头,“最后变成了一个只能喘气的活死人,当然对我来说,这样反而方便,至少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了。” 玄明身形剧震,软软瘫在了地上,空洞的双眼流下泪来,仿若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 衙狱内静了下来,良久,花一棠幽幽的嗓音响起,“他中的是符水之毒,普天之下,唯有百花露能救他一命。” 玄明颤抖着抬起头,已然崩溃,“花一棠,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想干什么?” 花一棠从木箱里取出第三卷轴书,蓝封黑章,名字仅有一个字“净”,问道:“我想知道,这卷轴书是哪来的?” 看到轴书的一瞬间,玄明瞳孔剧烈一缩,脸上掠过难以抑制的恐惧之色。 林随安之前不曾见过这卷轴书,但看到封皮上的“净”字,心脏没由来的抽了一下。 玄明双手掐着手臂,越抖越厉害,一会儿看向躺在地上的玄清,一会儿看向花一棠手里的轴书,半晌,狠狠闭眼,低声道,“是三爷给我的。” 花一棠:“三爷是谁?” “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每次三爷召见我,都披着大氅,戴着面具,声音也是特意变过的。” “你们在何处见面?” “每次都是三爷派人告知我地点,每次地点都不一样。” 花一棠冷哼一声,“看来玄明观主是不把这位师弟的性命放在心上了啊。” “我真的不知道三爷是谁!”玄明嘶声大叫,“但是韩泰平肯定知道,韩泰平就是三爷派来督查龙神观的!” 花一棠没说话,静静盯着玄明。 玄明苦笑,“如今我和师弟的性命都捏在你的手里,何必骗你?” 花一棠令人将玄明和玄清抬了出去。 林随安凑过来瞧花一棠手里的轴书,轴书保存得很精细,但边缘和绑绳皆有磨损,应该有些年头了。 云中月:“这轴书一直藏在玄明禅房的秘格中,我看他宝贝的紧,顺手就带过来了。” 这一说,连凌芝颜都禁不住好奇凑了过来。 轴书内容很单薄,只有五页,页面隐隐发黄,首页是一幅画,画的是一颗龙神果,下面以蝇头小楷记录着炼果之法,大约就是碾碎、熬制、蒸馏、提纯等基础手段,并不稀奇,唯一奇怪的是,龙神果下方的标注并非“龙神果”,而是“净果”二字。 第二页、第三页皆是缺页,残留的页面只能辨认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偏旁,第四页画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墨绿色,标注“天石”,下面写了一堆晦涩难懂的文字,林随安看不明白。 “是铁石冶炼兵器之法。”花一棠和凌芝颜异口同声道。 林随安有种不祥的联想:墨绿色、天石,莫非是—— 最后一页什么都没画,只有四句话。 【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 林随安心中不祥的预感变大了。 且不论这四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就这神神叨叨的风格来说,十有又和“千净”、“十净集”脱不了干系。 这么说来,那日玄明突然对着她喊什么“叛徒”,难道也与这轴书有关? 花一棠看了林随安一眼,容色凝重。 林随安挠脑门,“事已至此,躲也躲不掉。” 花一棠拍下扇子,“带韩泰平!” 小剧场 朱达常:花家四郎就是个疯子,好可怕啊啊啊啊:,, 159 15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第二名提审的犯人,前诚县蓬莱坊里正,韩泰平。 韩泰平应对审讯的对策与玄明大相径庭,如果说玄明是个疯批,那韩泰平全程就只有四个字:沉默是金。 无论花一棠问他三爷的身份,还是“净”字轴书的来历,亦或是与龙神观的联系等,韩泰平皆不予以理会,只是沉默地跪在那里,垂着头,直勾勾盯着地面,像个黑色的句号。 花一棠接连问了数遍,朱达常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多次暗示花一棠实在不行就上刑。 不过花一棠显然另有打算,索性不问了,让狱卒煮了一釜沸水,掏出散装的百花茶洒进茶釜,以水勺慢吞吞搅拌着,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整齐排列在茶釜两侧,搅两下,选一个瓶子洒入几撮粉末,再搅两下,换一瓶,茶汤渐渐变成了浓稠的墨绿色。 那些瓶瓶罐罐林随安可太熟悉了,全是方刻的宝贝,鬼知道里面都塞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材料,就这般搅合在一起,估计喝下去比符水的效力强过百倍。 莫非花一棠打算破罐子破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人毒死了干净? 苦涩酸辣的气味很快充满了整座衙狱,狱卒纷纷躲到门口通风处,朱达常一阵一阵干呕,云中月捏着鼻子,凌芝颜脸色不太好看,林随安当机立断取出木夏赠送的厚实蒙面巾挂上,松了口气。 花一棠俊丽的面容在茶汤蒸汽中若隐若现,低垂的睫毛下偶尔露出几点精光,他越是这般安静,越是有种不寒而栗气氛。 韩泰平终于受不了了,抬头恶狠狠瞪着花一棠,嘴角动了动,还是没出声。 花一棠放下水勺,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这茶色鲜醇,香味浓厚,滋味定是令人难忘,啊呀,韩里正这般殷切望着花某,莫非垂涎已久?” 韩泰平眼角狠狠一抽。 花一棠:“来人,请韩里正饮茶。” 两个狱卒端走了茶釜,两个不良人压住了韩泰平的胳膊,还有一个不良人捏着韩泰平腮帮子,将滚烫的茶汤一勺接一勺灌进了他的嘴里。韩泰平激烈挣扎,两个巨大的眼球几乎脱眶,嗓子中发出呜呜的惨叫,墨绿色的茶汤顺着他的嘴角黏黏糊糊流下来,突然,韩泰平身体剧烈一抽,趴在地上狂吐不止,茶汤和不知名的粘液混在了一起,气味难闻至极。 朱达常狂奔冲出衙狱,哇一声吐了,见多识广的狱卒们吓得变了脸色,凌芝颜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云中月口中啧啧有声。 林随安深感诧异,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见他直直坐在案后冷眼旁观,身后的影子张牙舞爪攀上墙壁,仿佛一枝从黑暗里生出的巨大牡丹。 韩泰平呕了许久,直到将胃里的东西吐空了才停下来,颤抖着扬起脖颈,赤红双目死死盯着花一棠,还是不说话。 花一棠挥了挥手,几个狱卒提着水桶跑过来倒水洗地,顺便将韩泰平浇成了落汤鸡。 “这是我家方大夫制作的第一版百花露,韩里正觉得滋味如何?”花一棠问。 韩泰平脖颈爆出青筋,眼中几乎喷火。 花一棠摇头,“看来不合韩里正的口味啊。” 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门外伊塔率丙四四人走进来,一字排开,五人手里都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风炉和茶釜,茶釜中水泡沸腾,颜色各异,又是熬好的茶汤。 衙狱里的气味愈发难以言喻,朱达常吐完第一轮刚回来,闻了一鼻子,扭头又跑出去吐了。 凌芝颜用笔杆戳了戳林随安,林随安心领神会塞给他备用面巾,云中月眼巴巴瞅过来,林随安耸肩,表示自己只有两张,没他的份儿。 花一棠抖袍起身,踱着方步走到伊塔五人身前,用扇子指着一一介绍道,“这是第二版的百花露,这是第三版、第四版、第五版、第六版,哎呀,用了整整四大车的药材,花费五百贯,真是贵啊,不过俗话说的好,宁选贵的,不选对的,这般昂贵的百花露,韩里正若是不能一一品尝,岂不抱憾终生?” 韩泰平终于沉默不下去了,破口大骂,“花一棠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可惜因为刚刚被滚水烫了嗓子,声音嘶哑难辨,听起来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仔。 本来气氛挺凝重,他这一嗓子倒把林随安吼乐了。 玄明和韩泰平的确是同一个犯|罪团伙培养出来的,骂人词汇皆是如此枯竭贫乏,毫无新意。 不过他这一出声,就表明坚硬的防备外壳裂开了缝隙,正好趁虚而入。 花一棠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示意伊塔端着茶釜上前,林随安远远瞄了一眼,茶釜中翻滚的每个水泡都散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息,不愧是伊塔的手艺,十个花一棠也望尘莫及。 第一次喝伊塔煮的茶的时候,林随安就有预感,这种能带来生理和心理双重压迫的恐怖液体,迟早有一天能在审讯逼供界占有一席之地。 二次回来的朱达常第三次跑了出去,压着韩泰平的不良人也快吐了,伊塔脸干净利落舀了一勺怼到韩泰平嘴边,韩泰平脸色骤青,扭头呕出一口黑乎乎的酸水。 “啊呀,且慢。”花一棠用扇子一敲手掌,“花某竟是忘了,这百花露乃是符水的解药,若是不先喝符水就饮百花露,定对身体有害啊!啊呀呀,都是花某的错,是花某疏忽了,丙四,快将符水送过去。” 丙四硬邦邦点头,“哦,送符水。” 放下托盘,从怀里掏出黄葫芦,咚咚咚走上前,将符水倒进了伊塔茶勺,两种液体混在一起,腾起一团骷颅造型的黑烟。 伊塔:“喝。” 丙四:“喝。” 这一次,韩泰平不吐了,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骇的神色,直勾勾盯着——丙四。 “怎、怎么可能?!” 花一棠眸光一动,绽出明媚的笑脸,整座衙狱都亮了,踱着方步走到韩泰平面前,啪一声展开扇子,伊塔退到了花一棠身后,丙四四人替换了不良人压住了韩泰平,狱卒和不良人如释重负,争先恐后逃出衙狱,和朱达常一起趴在树坑里呕胆汁。 林随安这才注意到,丙四四人今日穿得是裘氏内院的姜黄色制服,胸前还配着他们原来的名牌,似乎生怕韩泰平认不出来一般。 “见到熟人高兴吗,韩里正?”花一棠呼呼啦啦摇着扇子,“这四人可是我家林随安辛辛苦苦从玄明的秘库里救出来的,虽然受了些小伤,但目前恢复的还不错,吃得饱睡得香,面色红润,闲暇时最喜欢和我家伊塔玩双陆,偶尔还能赢两把呢。” 丙四四人:“赢两把。” 韩泰平眼珠子仿佛上了发条一般疯狂转动,骤然射向了林随安,表情狰狞阴森,“果然是你,千净之主,林随安!” 突然被cue,林随安甚是莫名其妙,眨了眨眼,还是颇有礼貌应了一声,“哦,在呢。” 韩泰平:“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这没头没脑的问的到底是啥玩意儿? 林随安一脑门子问号,向花一棠发射疑惑信号,岂料花一棠那厮反倒瞅着她笑,还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林随安明白了,花一棠这是让她打配合。 管他三七二十一,糊弄两句先。 “这个嘛——”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我说凑巧你信吗?” 韩里正眼眶崩裂,喉头一滚,喷出一口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茶汤造成了胃穿孔。 花一棠笑得阴阳怪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伊塔:“呵呵呵。” 丙四四人:“呵呵。” 此起彼伏的呵呵声配合着韩泰平的表情,甚是精彩,林随安发现,丙四每多说一个字,韩里正的脸色便难看一分,难怪花一棠让伊塔他们过来,原来丙四他们才是韩泰平的死穴。 只是,为什么? 花一棠终于笑够了,撩袍蹲身,平行望着韩泰平,口吻异常温柔,“我家方大夫这几日闲极无聊,大发善心为你那些面具人手下治了治伤,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儿,韩里正的属下似乎——”花一棠用扇柄敲了敲额头,“脑子都不太好使啊,痴痴傻傻的,仅能听懂简单的几个字,不会说话,若是失去了你的命令,几乎无法自主行动,就像——” 花一棠一指,“秘库里的丙四他们一样。” 韩泰平的眼珠子剧烈抖动起来。 “于是乎,我家方大夫就验了验他们的血,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在他们的血里发现了龙神果的成分。” 此言一出,连闷头记录的凌芝颜都抬起了头。 林随安:喔嚯! 花一棠:“话说你这么多属下,平日都住在哪儿啊,吃什么喝什么?啊呀,莫非是住在贤德庄的地下密道里?”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想到了贤德庄的怪谈,总是莫名消失的十大缸水和木柴,莫非就是为这些黑衣人准备的? 韩泰平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仿佛眼前的少年是什么未知的怪物一般。 花一棠站起身,晃悠着扇子绕着韩泰平溜达,“花某实在是太好奇了,于是带人将贤德庄挖了个底朝天,嘿,还真让花某发现了一处巨大的地下囚牢,能住上百人呢。不仅如此——”花一棠滴溜溜一个转身,用扇子挑起韩泰平的下巴,“我还在那囚室里寻到了一间密室,找到了这个。” 花一棠变魔术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瓷瓶,送到了韩泰平面前。韩泰平身体豁然向后窜出一截,似是十分惧怕此物。 林随安万分诧异,想想这几天,朱母和小鱼从早到晚拉着她聊天闲逛,竟是没发现花一棠居然查出了这么多东西——不对,应该是花一棠特意瞒着她。 这又是为何?身为搭档不是应该线索共享吗? 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林随安眸光在那黑瓷瓶顿了顿,一个藏在潜意识中的推测慢慢浮出了脑海。 那个瓷瓶里装的是另一种符水。 “这个瓷瓶里装的是另一种符水。” 脑海里的推测和花一棠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林随安暗叹一口气:果然。 “玄明说你来诚县是为了监督龙神观,但花某以为,你来诚县的目的恐怕不止如此。”花一棠手里把玩着瓷瓶,斜眼瞥着韩泰平,“你最主要的目的是培养、啊不,应该是培育这些面具杀手。” 韩泰平呼吸变得急促,身体越撤越后,直到脊背撞上了漆黑冰冷的墙壁,停住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花一棠沉下神色,摇了摇手里的黑瓷瓶,“这种符水能强化人的骨骼和肌肉,但却有一种副作用,腐蚀心智,用的久了,人就会变成四肢发达无法思考的行尸走肉,就如同——”花一棠声音沉了下去,“裘文一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韩泰平尖叫。 “裘文是个失败的作品,所以,你们又重新培育了所谓的四兽,也就是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和丙三十四,但同样的问题依然存在,他们也失去了自我意识,如果没有意外,很快就会变成下一具行尸走肉,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最终爆心而亡。” 韩泰平:“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花一棠深吸一口气,走到案边,再次举起“净”字轴书,“你们最终的目的,是培育拥有强悍恐怖的战斗力,能随心所欲控制改造过的身体,具有思考应变能力,又能为你们所控的杀人工具,就如同——” 花一棠说不下去,喉结滚动数下,转头看向林随安,眼瞳赤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流下来。 林随安眼珠子瞪得溜圆,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军?我?” 花一棠别开了眼睛,云中月捂住了嘴巴,凌芝颜的笔掉了,伊塔“啊”一声,这一次,丙四四人没有学舌,齐齐沉默了。 韩泰平的表情很难形容,像是拼命隐藏在阴沟里的惊天秘密被人随随便便翻了出来,大张旗鼓暴露在阳光之下,绝望又荒诞。 林随安脑中飞速将花一棠的推理捋了一遍:韩泰平以及他背后三爷的目的主要有两个,其一,炼制符水一号,用以贩卖敛财,其二,炼制符水二号,用以培育人形生|化|武器。 面具杀手是10版本,裘文是20版,丙四四人前期是30版,现在是35版,或许中间还有更多的迭代版本,而根据她这具身体的种种特性,以及对龙神果异常敏感和激烈的反应推断,最大可能性就是,她自己就是终极版。 这个推理实在是太玄幻了,不过更玄幻的是,林随安发现,之前对这具身体“未知的恐惧”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是这样”的坦然和爽利,甚至还有一丝“不愧是我”的小得意。 这种奇妙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花一棠静静站在她面前,少年俊丽的容颜在晦暗的衙狱里白得发光,像极了那一夜看到的皎洁月轮。 【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有后台的人。】 林随安轻轻笑了一声,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或许是花一棠特有的中二气感染了她,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 林随安没有往下想,而是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所以,这就是你瞒着我查案的原因?” 花一棠垂着睫毛不说话,手里的扇子捏得咔咔作响。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林随安道,“我们可是搭档,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搭档,你怎么能不信我?” 花一棠赫然抬头,“我没有……” “我信你,”林随安定声道,“我信方大夫,信靳若,信凌司直、伊塔、木夏,我信只要有你们在我身后,我就不会变成破军,而是林随安。” 花一棠咬紧牙关,眼眶更红了。 林随安上前,砰砰拍了两下的花一棠的肩膀,“这些可都是你说的,难道你忘了?” 花一棠望着林随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辈子都不会忘。” “不错,这才是配的上我林随安的搭档!”林随安又拍了一下。 花一棠松开紧绷的下颌,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逼退眼中的情绪,再次睁眼之时,又变成了那个玩世不恭的纨绔,翘着脚坐在了桌案上,挑眉道,“韩泰平,聊聊三爷吧。” 韩泰平抱着脑袋,声音发颤,“我不知道什么三爷!” 花一棠鼓掌,“都到这个地步了,韩里正还对那位三爷如此忠心耿耿,着实令花某敬佩。不过花某向来不相信你们这种人能有什么忠心,啊呀,莫非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三爷手里,比如说——家人的性命?” 韩泰平猛地回头,惊恐的眼神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花某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告诉我三爷是谁;第二,三天之内我将刚刚那些话散播至唐国各地,就说——每、个、字都是你招、供、的。你猜,那位三爷是信你的忠心,还是信我?” “你不是人!你这个王|八|蛋!花一棠,你迟早要遭报应的!”韩泰平嘶吼。 林随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不会恰好也认识六爷吧?” 韩泰平:“什、什什什么六爷?!” “东都城红妆坊郝六家的郝六啊。” 韩泰平的眼神更惊恐了,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已经将心里的潜台词表现得淋漓尽致:你是怎么知道的?! “把这条也加上,”林随安道,“六爷的身份也是韩泰平供出来的。” 花一棠:“好嘞。” “林随安你这个恶鬼!花一棠你这个畜生!你们两个都不是人!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韩泰平震天的叫骂声中,花一棠和林随安肩并肩靠在桌案旁,同一姿势抱着双臂,同一表情笑吟吟瞅着,还时不时评价两句。 林随安:“他骂人功力远不如你,不走心。” 花一棠:“谬赞谬赞。” “要不你也骂两句,打个样?” “我如今好歹也算一县县尉,贸然骂人也太失礼了吧。” “你说他骂了这么久,累不累啊?” “我瞧着嘴皮子都干了。”花一棠将手里的黑瓷瓶扔给丙四,“让韩里正润润喉。” 丙四拔开瓶塞就要往韩泰平嘴里塞,韩泰平的骂声戛然而止,换成了凄厉的尖叫,“我只知道三爷是净门的门主!”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闪了腰,凌芝颜的笔在供词上戳个洞,云中月的下巴砸到了地上。 伊塔:“啊嘞?” 丙四四人:“啊嘞嘞?” 小剧场 躺在县衙里晒太阳的靳若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160 16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净门门主?”花一棠噗一下笑出了声,“韩泰平,你是觉得我和你一样蠢吗?丙四,灌符水!” 丙四掐着韩泰平的脖颈提起,黑瓷瓶怼到了他的嘴边,韩泰平惊悚尖叫,“我还没说完,此净门非彼净门!” 花一棠眯眼,示意丙四松手,韩泰平咚一下坐回了地上,满头大汗。 林随安:“你是说,还有另一个净门?” 韩泰平吞了吞口水,飞快点头。 “哦?这倒是有趣了。”花一棠端起一盏白水,拉着木凳坐到了韩太平的对面,将白水递给了韩泰平,韩泰平小心确认过后,咚咚咚喝了个干净,整个人彻底颓了下来。 “花县尉想知道什么?”这一次,韩泰平居然用了敬称。 花一棠:“你见过三爷的脸吗?” 韩泰平摇头,“他一直带着面具,披着大氅,变了声音,莫说脸,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你连他的脸都没见过,居然肯替他卖命?” “月俸一百金,莫说是只是个不愿暴露身份的人,就算是头猪我也能替他卖命。” 云中月瞪圆了眼睛,口型:娘诶,一百金! 凌芝颜手里的笔颤了颤,显然有些动摇。 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有月俸一千一百金的林随安,和本人就是金主爸爸的花一棠。 花一棠甚至还不屑“切”了一声,“他是怎么与你联系的?” “每次的联络人都不一样,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幼童,还有妇人、叫花子、胡人、铁匠、屠夫……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千人千面啊——”花一棠喃喃道,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云中月。 云中月顿时急了,“喂喂喂,和我没关系啊!” “不是易容假扮,而是——都是不同的人。”韩泰平道,“这些联络人似乎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传达什么内容,只是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时间和地点。” 应该只是随机选取的路人,相比固定的联络人,这种方式反而更隐蔽安全,林随安心道,只有一个问题,三爷是如何锁定韩泰平行踪的,莫非他也有类似净门的消息网络? 花一棠:“见面之后呢?” “三爷会给我下个月的俸禄,告诉我下一步的任务。” “见面时间持续多久?” “不出一炷香。” “三爷身边可有其他人跟随?” “三爷向来独来独往。” “也就是说,你们一个月见面一次?” “以前是,但自从我到了诚县,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三爷了。” 花一棠挑眉,“这么说,你一年没领到俸禄了?” “俸禄还是一月一发,每月朔日,就会有人将俸禄送到我的房里。” “你见过送俸禄的人吗?” “没有,那人来无影去无踪,不像人,像鬼魅。”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了云中月。 云中月抓狂:“真和我没关系!” 林随安有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想不到这位三爷还挺守约,从不拖欠工资,莫非还给员工买五险一金。 花一棠也有些匪夷所思,“只是这般,你就肯替他做这么多事儿?” 韩泰平撩起眼皮,虚弱看了花一棠一眼,“随俸禄一起送来的,还有我阿娘和妻子报平安的家书。” 众人恍然大悟:还真让花一棠说对了,韩泰平的家人早就成了人质。 花一棠皱眉,“你的母亲和妻子现在在何处?” 韩泰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来诚县之前,她们就被三爷带走了。” “你认识三爷多久了?” “五年。” “之前你替三爷做什么?” “之前……”韩泰平的眼神仿若隔世,“替他看过几间胡人的香料铺子,跑过几家胡人商队,都是正经买卖,没什么特别,我一直以为三爷就是个商人。” 花一棠让韩泰平将香料铺子的名字,地点,商队的名称、领队人,走过的商队路线都写了下来,皱着眉头看了看,又传给林随安,林随安更看不出什么端倪,递给了凌芝颜暂做存档。 “你是如何与三爷相识的?” “我在赌坊输了钱,赌坊逼我签卖妻契,我不肯,和赌坊的人拼命,”韩泰平哼了一声,“打伤了他们五个人,据说有一个没撑过当天晚上,我也只剩了半条命,被关进了赌坊的私牢,不想第一人赌坊派人告诉我,有人替我还了赌债。” 林随安了然:此人不仅是个赌徒,还是亡命之徒,恰好还有老母妻子的软肋,的确是犯罪|分子的好苗子,难怪三爷选他,之前看铺子和走商队的工作应该是试用期,诚县的任务才是正式入职。 花一棠:“替你还赌债的就是三爷?” 韩泰平点头,“我以为我遇到了贵人,从此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花一棠敏锐抓住了韩泰平这句话里的关键字,“什么叫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韩泰平缩起肩膀,全身抖了起来,林随安本以为是因为恐惧,但很快发现不是,他是兴奋地发抖,原本空洞的眼瞳里燃起了点点火光,咧开嘴角,露出血红的牙床。 “三爷说,现在江湖上的净门就是个笑话,完全就是在辱没净门的门楣,三爷还说,他才是净门的门主,要重建真正的净门,唤醒净门往日的荣耀!”韩泰平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只要我能培育出真正的破军,就像——”他看向林随安,眼神狂热,“就像现在的千净之主,可惜,千净之主本该属于真正的净门,却走上了歧途——” 林随安冷眼:想屁吃! 韩泰收回目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只要我能成功,我就是净门的长老,我的培育出的属下就是净门的开山弟子,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哈哈哈哈哈哈!莫敢不从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嗤笑出声,“果然,家人的性命只是个借口,你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韩泰平的笑声好似被拦腰斩断,嘎一声没了,惊恐摇头,“不!我是为了我的阿娘,我的妻儿,否则,我怎么会做出这等禽兽之事,我是个人,我不是禽兽!我是人!我是个人!!”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此人虽然没喝符水,但心早就疯了,堪称另一种行尸走肉。 花一棠沉着脸摆了摆手,伊塔、丙四等人将韩泰平拖了下去,整座衙狱似乎还回荡着韩泰平的叫声,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轮审讯的信息量太大了,林随安仅是简单复盘了一下,都觉得脑细胞有点超负荷。 凌芝颜皱着眉头浏览刚刚记录的口供,偶尔看一眼林随安,欲言又止,云中月就直接多了,眼珠子恨不得贴在林随安脸上,口型:哇哦哇哦。 负责主审的花一棠,默默坐下,两眼放空,小扇子也不摇了,不知不觉端起了伊塔留下的茶汤,一口一口嘬得挺起劲,吐空了五脏六腑的朱达常回来看见脸都绿了,一声“花县尉”唤回了花一棠的魂,花一棠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扔出去,咳得脸都青了。 林随安觉得很好笑,就笑了。 花一棠蹙眉看过来,腮帮子鼓成了河豚。 林随安:“这一审,收获颇丰。挺好的。” 花一棠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拍下扇子,“带裘鸿!” 第三名提审的犯人,裘鸿。 花一棠对此人审讯的方式很是别具一格。 之前两位重量级首犯采取的策略皆是层层施压,步步紧逼,找寻其心理防备最薄弱之处,一击必杀,一举击溃。 审裘鸿的时候,花一棠大约是前面审累了,整个人恨不得躺下来,歪歪斜斜靠着凭几,翘着脚丫子,有一下没有下晃着扇子,懒洋洋问了一句,“裘鸿,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招的,就一并撂了吧。” 这句话就好似按下了裘鸿的话匣子开关,他瞪圆眼睛,拔高嗓门,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花县尉明察!所有的事都是玄明逼我的!囚禁裘县令,软禁裘老庄主,给裘老庄主下毒,盗取裘县令信印发布号令,这一切都是玄明主使,我真的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啊!” 花一棠撩起眼皮,“韩泰平呢?” “天地良心,这我真的不知道啊,裘老庄主中了毒,糊涂了,根本没传给我贤德庄密道的图纸,我自己都不知道贤德庄地下有那么大一间囚室,不过裘老庄主之前和玄明是茶友,定是裘老庄主告诉玄明的,然后玄明又告诉了韩泰平,对对对,肯定是这样!” 花一棠似笑非笑,“啊呀,这么一听,裘门主当真是冤枉。” 裘鸿双眼泪流不止,连连磕头,“花县尉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我的确是被奸人蒙蔽,一时失察,方才铸成大错啊!” 朱达常狂翻白眼,“无耻!” 花一棠砸吧了一下牙花子,换了个方向继续瘫着,吧嗒吧嗒摇起了小扇子,似乎多出了几分兴致,“怂恿朱氏一族制作绣品,雇用江湖打手运送符水,委派裘氏族人开铺贩卖符水呢?” “这更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哪知道符水有毒啊!玄明那厮骗我骗的好惨,我至始至终都以为符水是能延年益寿的良药,这才信了他的鬼话,将裘氏全副身家都压在了上面,我也是被玄明害了啊!”说到这,裘鸿掩面痛哭,伤心欲绝。 “啊呀,真是可怜呦。”花一棠微蹙着眉头道。 裘鸿:“呜呜呜,谁说不是呢!呜呜呜。” 这绿茶味儿也太浓了,林随安心道,她都要吐了。 云中月满脸嫌弃,凌芝颜停笔,万分幽怨瞪了花一棠一眼。 “花某真是可怜你——”花一棠的眉眼逐渐舒展,变成了一个阴阳怪气的笑脸,“你怎么这么蠢啊!” 裘鸿哭声弱了下去,露出半只眼,“啊?” 花一棠站起身,捋了捋袖子,从木箱里掏出一卷名为“裘狗屎”的轴书扔到了地上,“这是广都太守协同朱主簿查抄你家产的名录,瞧瞧吧,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裘鸿赫然抬头,眼里的泪还在流,脸上的表情却变了,从悔恨变成了阴鸷。 “从你家中缴获钱银共有五千七百三十三贯,广都藩区房契四十六院,五大都城绣坊和香铺地契两百一十一家。”花一棠鼓掌,“哎呀,真是了不起呢,你用了足足两年时间,竟然赚了扬都花氏一间绣坊一个季度的利润呢。” 众人侧目:娘诶,真的假的?!花四郎这货不会又在吹牛吧? 裘鸿脸皮抽动,“花县尉这是在炫耀扬都花氏的财力吗?” 花一棠摆手,“裘门主误会了,花某只是想告诉你,耗费如此惊人的人力物力,甚至还将自己送进了牢房,才赚了这么点——”花一棠搓了搓两根手指,“你实在没什么经商的天分。” 裘鸿脸青了。 “不过有一点,你是远超花氏的。”花一棠笑眯眯道,“两年间你娶了十房妾室,三个养在诚县,七个养在广都,广都的妾室生养了四个孩子,还有一个马上就要生了。” 裘鸿:“你到底想说什么?!” “两年前你以儿子读书为由,将父母、妻儿都送去了广都城,可有此事?” “有何不可?” “广都城距离诚县两百多里,路上快马加鞭要走七八日,你这般两头跑,还有一个如狼似虎的正房和七个如花似玉的妾室需要轮流照顾,体力跟得上吗?” 众人:“嗯咳咳!” 裘鸿:“此乃我的家事,花县尉管的也太宽了吧!” “花某只是好奇,既然广都的妾室有孩子,那为何诚县的三名妾室一无所出呢?所以,便去查了查,你的管家告诉我,你诚县的妾室每月必喝避子汤,不得有孕。这又是为何?” 裘鸿脸皮抖了一下。 “这几日县衙为全县百姓派送百花露解毒,纵使是衙狱里的犯人也一视同仁,除了玄明和韩泰平都送了,可为何裘门主却将百花露偷偷倒了,一口都不肯喝呢?莫非是嫌弃花某的百花露味道不好?”花一棠摇到裘鸿眼前,撩袍蹲身,放低声音,“花某觉得甚是蹊跷,于是就让狱卒给你的餐食里放了点蒙汗药,趁你熟睡之际,请我家方大夫帮你做了个全身检查。” 裘鸿脸唰一下白了。 朱达常:“嗯咳咳咳咳!” 凌芝颜啪一声放下笔,满脸“这狗逼笔录实在写不下去”的郁闷表情。 林随安听得津津有味,云中月还捧场追问,“查出来什么了吗?” 花一棠一敲扇子,“哎呦喂!绝了!诸位猜这么着,裘门主身上竟是半点符水的毒都没有呢。” 众人:“哦——” 凌芝颜又提起了笔。 “于是乎,花某就产生了一个推测,裘门主是不是早就知道符水有毒,所以早早转移了父母妻儿和妾室,留下的妾室因为喝过符水,身有残毒,自然不能有孕,而他自己更是独善其身,半点符水都不沾。” 花一棠又晃悠晃悠站起身,“此事裘门主做的不厚道啊。明明知道符水有毒,居然还帮玄明助纣为虐,戕害族人,啊呀,花某向来心里藏不住事儿,若是一个不小心将此事透露出去——啧啧,也不知民风淳朴的诚县百姓会不会去广都城追杀裘门主的家人呢?” 裘鸿眼皮抖了抖,闭上了眼睛,“花四郎,我裘鸿自知罪孽深重,但这都是我一人所为,莫要连累我的家人。” 花一棠滴溜溜一转,“哦?没想到裘门主居然是个敢作敢当的铮铮汉子呢!” 裘鸿睁开眼,冷冷盯着花一棠,“花家四郎,你生在扬都花氏,自小锦衣玉食,又如何能知道穷的滋味?我承认,我早就知道符水有问题,但我又能如何?诚县太穷了,穷得根本活不下去!我身为裘氏家主,必须要为我的族人做打算,我要为他们谋活路!” 裘鸿顿了顿,眼眶泛起红光,拉长脖颈,仿佛一只不甘示弱的公鸡,“我知道,和玄明合作这两年,诚县百姓甚是辛苦,但我也是无奈之举,最起码,朱氏和裘氏的族人都活下来了!我们穷怕了,我们都是被穷逼的!”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感情这裘鸿还把自己当成了拯救族人的英雄?! 林随安:好家伙,裘鸿整套话术总结下来就是,社会有罪,他人有罪,世界有罪,宇宙有罪,连他娘的路过的蚂蚁都有罪,只有我是清清白白的一朵小莲花。 花一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用扇子遮住了嘴巴,再一次发出了爆笑,这是他在三次审讯里笑得最大声的一次,甚至笑出了眼泪,“哈哈哈哈,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卑鄙无耻人面兽心说得如此道貌岸然清新脱俗,哈哈哈哈哈哈哈,啖狗屎!” 突然,花一棠一脚踹在了裘鸿的脸上,裘鸿飞了出去,趴在地上,脸上挂着鞋印,整个人都懵了。 “那些铺子和院子都挂在你裘鸿的名下,和你的族人哪有半分干系?城县百姓水深火热,裘氏族人冲锋陷阵,你躲在后面躺在温柔乡里吃香的喝辣的,居然还恬不知耻说自己是为了族人,你简直比狗屎里的蛆虫还恶臭恶心!!” 裘鸿猛地爬起身,狰狞吼道:“你如何能懂我们心里的苦?!穷就是我们心里的刺,我们身上的罪!我们别无选择!比起死,我们更怕穷!为了拔掉这穷根,我宁愿孤注一掷,搏一把!”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哪!”花一棠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垂着眼皮,万分怜悯看着裘鸿,“我花四郎自问也算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可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你这般愚蠢又绝望的白痴,竟然捧着金碗去要饭,哈哈哈哈哈哈,啖狗屎,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裘鸿脸上狰狞执拗的面具裂开了口子,一片一片剥落,露出血肉模糊的惊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金碗?!什么是金碗?!” 花一棠憋住笑,摇着小扇子朝裘鸿扇了两下香风,“我、偏、不、告、诉、你!” “花一棠!你说!到底什么是金碗!是什么!你说啊啊啊啊啊啊!!”裘鸿被拖了出去,尖叫声和花一棠的笑声震得整座衙狱嗡嗡作响。 众人望着裘鸿远去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 不愧是花家四郎,当真恐怖如斯,审了三个,三个都疯了。 小剧场 靳若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突然有种要赚大钱的预感。:,, 161 16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这就是你所说的金饭碗?”云中月问。 “正是!”花一棠道。 云中月翻了个白眼,表情:我信了你的鬼! 从衙狱回来,花一棠马不停蹄召集了几名重量级嘉宾来县衙花厅,号称要为大家展示能令诚县“脱贫致富”的“金饭碗”。 此时此刻,暗御史林随安,大理寺司直凌芝颜、大理寺仵作方刻、净门代门主靳若、天下第一盗云中月、诚县县令裘良、主簿朱达常,团团围坐在案前,眼巴巴瞅着一撮放在白瓷碟里的百花茶。 虽说是百花茶,但与之前的百花茶又不太一样,之前小鱼卖的百花茶只是将野山茶简单晾晒,制作工艺十分粗糙,而此时的百花茶,茶芽卷曲,条索紧细,颜色鲜艳,清晰干净,无碎无杂,闻起来有淡淡的茶香和花香。无论是形态还是颜色,都与风靡唐国的茶饼大相径庭。 凌芝颜:“这是——茶?” 云中月:“是粗劣的散茶吧。” 靳若捏起一颗搓了搓,“不太像散茶。” 这是茶!林随安心中大叫,是货真价实的茶啊啊啊! 裘良热泪盈眶,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裘文。 花一棠瞧着林随安的表情,两眼弯弯,“想尝尝吗?” 林随安捣头如蒜。 伊塔和木夏端着托盘进来,将托盘里茶盏和茶釜一一放下,每个人面前仅有一个干净的白瓷茶盏,茶釜中的清水冒着蒸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香料,亦没有茶碾、茶罗子等烹茶常用之物,木夏以红木茶镊在众人茶盏里分别夹了几颗茶叶,木夏舀起沸水,挨个浇入。 卷曲的茶芽在水中翻滚,缓缓舒展开来,优美地像舞娘飘扬的绸带,叶色变得愈发鲜亮,仿佛在水中活了一般,不消片刻,白瓷盏中的茶汤渐渐显色,通透明亮,犹如一汪澄净的琥珀。 众人同时瞪大眼睛,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无人敢尝试。 林随安迫不及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入口微有苦涩,入喉隐有甘甜,再喝一口,醇香馥郁,口感清爽,最关键的是,没有花椒蒜头葱花果皮肥肠鸭舌头栗子壳波斯香料,味道不甜不咸不酸不辣,一盏下去,心胸开阔,头脑愉悦,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味道如何?”花一棠问。 林随安竖起大拇指:“绝了!” 花一棠绽出了明媚如花的笑脸。 伊塔碧蓝的大眼睛荡起层层秋波,“猪人第一次,喜欢,开心。” 朱达常两眼放光,又喝了一盏,方刻脸拉得老长,坚决不喝第二口,显然重口味的方大夫无法欣赏。 凌芝颜:“甚好!” 云中月:“凑合能喝。” 靳若:“比以前的怪味儿茶汤可强太多了!” 裘良一脸不可思议,细细嘬了好几口,“这真是咱们诚县的百花茶?喝起来完全不一样,竟是比广都的泉茶滋味都好,花县尉是如何做到的?” 花一棠得意洋洋摇起小扇子,“这和我可没什么关系,都是我家伊塔的功劳!” 说着,把扇子放在伊塔背后抖了两下,像孔雀羽尾绚丽开屏。 伊塔站起身,竖起手指道:“五。” 翻译达人木夏上线:“制作此种百花茶需要五个步骤。” 伊塔翘起兰花指,摆了个采茶的姿势,“小鱼采,叶子,要嫩的。” 木夏:“小鱼负责采茶,采最嫩的顶芽。” 伊塔展开双臂,“晒均匀,”又呼扇了两下胳膊,“委委屈屈。” 木夏:“采摘下的嫩芽须在日光下摊晒均匀,令其茎叶萎蔫,祛其青草腥气。” 伊塔双掌|波浪式翻了两翻,“炒一炒。” 木夏:“晾晒后,将茶叶放在热锅中用手不停翻炒,消去茶叶涩味。” 伊塔双手握虚拳凑到腮边,好似猫儿爪洗脸,“揉一揉,搓一搓。” 木夏:“以手揉搓茶叶,成卷曲状,挤出的叶汁粘附茶叶表面,冲泡时茶味更为浓郁。” 伊塔双手合十枕在耳边,“晒太阳,睡一觉。” 木夏:“揉捻后的茶叶再次平摊在阳光下晾晒大约二十四个时辰。” 伊塔学着林随安的姿势竖起右手大拇指,“好了。” 木夏竖起左手大拇指,“如此,好茶既成!”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帅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二人一唱一和表演完,林随安的心都要融化了。 太可爱了吧! 不仅是林随安,所有人都冒出了星星眼,齐齐鼓掌。 只有云中月一个人泼凉水,“有甚稀奇?除了没将茶叶捣碎,与茶饼也无甚大区别。” 伊塔一听就怒了,“大大的区别!以前,要咕嘟嘟熬,猪人不喜欢,现在只用水泡,猪人喜欢,威武的!” 云中月哭笑不得,“这个所谓的——猪人是?” 林随安甩出一记威风凛凛的冷眼,“是我。你有意见?” 云中月忙不迭竖起大拇指,“好茶!好名字!好猪人!” 方刻和靳若同时嗤笑出声,“出息。” 凌芝颜轻轻晃动着茶盏,“此茶虽然不错,但比起唐国的诸多名茶,终是逊色了几分,花四郎如何认为此茶能成为诚县的金饭碗?” 花一棠的笑容别提多自豪了,“因为林随安喜欢啊。” 凌芝颜咔吧闪了腰,众人纷纷翻白眼:你够了啊喂! 林随安却是完全没往别的地方想,她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花一棠的言下之意,饶有兴致问道,“这茶你打算怎么卖?” 花一棠竖起一根手指,“一两四文钱。” 众人:“诶诶诶?!!” 靳若:“姓花的你疯了吗,市面上最普通的下品茶饼一方都要一百八十文,就算那种细碎的下品散茶也要一两二十文,你竟然卖四文,这么便宜的茶你要卖给谁——”说到这,靳若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 “啊呀,小靳若果然是心思灵敏,一点就透。”花一棠撩袍坐在林随安身侧,给自己也泡了一盏百花茶,喝了一口,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在阳光下晒皮毛的大号萨摩耶,“我要卖的人,不是那些附庸风雅烹茶听曲的文人雅士世家贵族,而是田间地头市井街巷中的芸芸百姓。”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裘良才冒出一句,“可是,穷人不喝茶啊。” “穷人就不配喝茶吗?”花一棠眸光一沉,“凭什么?!” 花厅内倏然一静。 林随安瞪圆了眼睛,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是——她在东都见到散茶时提出的疑问。 没想到,花一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穷人不饮茶,因为有三难,一难茶太贵,二难茶太繁,三难喝不下。”花一棠扇子吧嗒吧嗒晃悠,“一方上品茶饼两百文,粟米一斗四十文,鸡蛋一文钱三个,一方茶饼够买五斗粟米,六百个鸡蛋,唐国壮丁标准口粮是日两升,月六斗,换句话说,一方茶饼几乎相当于一个男性壮丁的一个月的收入,再加上烹茶的配套茶具几十种之多,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这么算下来,普通人家自然负担不起。” “第二,现在的烹茶法太过繁琐,烹一釜茶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普通百姓日日忙于生计,自是没有这等闲工夫时时绕着茶釜转。第三——”花一棠环视众人,眨巴眨巴大眼睛,“诸位真觉得现在的烹茶好喝吗?” 裘良仰头,云中月望天,林随安、靳若和朱达常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大家都爱喝,自然还是好喝的——”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心虚。 只有方刻最为坚定,“好喝!” 可惜方大夫的奇葩审美众人实在无法苟同。 花一棠亮出满口大白牙,“可咱们这百花茶就不一样了,一两四文钱,十两四十文,一斗粟米的价格足够一家人喝半年,泡茶手法简单,沸水一冲即可,茶具也没什么讲究,陶罐粗碗木舀都行,泡一壶带到田间地更有野趣,最重要的是,此茶清爽甘甜,口感甚好!如此物美价廉的妙茶,如何不令人心动?” 众人齐齐吞了吞口水。 林随安:别人心动不心动不知道,反正她恨不得现在就预定一年份。苍天啊,大地啊,她终于要摆脱这个时代坑爹的苦茶汤了。 “花县尉,请恕老朽愚笨,还有一个疑惑,”裘良举手,“这茶卖的如此便宜,能赚钱吗?”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问的好!诸位可知扬都花氏的茶坊茶肆一年卖出多少茶饼?” 众人齐刷刷摇头。 花一棠正要说,突然一个激灵,又咽了回去。 好险,聊得太兴奋,差点暴露了花氏的商业秘密,若是让大哥知道,定会将他分筋错骨曝尸荒野。 “咳,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诸位可知唐国喜饮茶的权贵士族与不喝茶平民百姓的比例各占多少?” 众人继续摇头。 凌芝颜:“差距甚大,万中无一。” “凌六郎说的不错!这便是百花茶的市场所在!”花一棠兴奋地两眼放光,“之前的茶饼卖的是一,现在的百花茶卖的是万!” 众人同时倒吸凉气。 “咱们的茶虽然便宜,但销量将是茶饼的百倍千倍,一两茶的利润虽小,但薄利多销,花某简单算过,如此巨大的销售数量,利润不可估量!” 朱达常吞了吞口水,“当、当真如此容易?” 花一棠呲牙一笑,“自然没那么容易。” 说着,从袖中甩出一卷轴书,木夏飞快将桌面收拾干净,将轴书平平铺展开,众人定眼望去,但见轴书有好几百页,密密麻麻的字迹中穿插了许多舆图、表格和意义不明的线段图案,风一吹,花花绿绿的,似无数彩蝶扇动翅膀,封面写着几个大字“诚县百花茶资略记”。 众人越看越震惊,不知不觉都长大了嘴巴,看花一棠的眼神都变了,仿若眼前的这货不再是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扬都第一纨绔,而是活着喘气的财神爷。 林随安尤甚,她对现代的商业战略策划也算略知一二,花一棠这份轴书转换成现代概念就是“诚县百花茶产品计划书(五年计划版)”,从百花茶的生产、储存、包装、物流、销售渠道,目标市场分析,可行性分析,售后服务等等方面都做出了规划,计划之详实,细节之精密,足矣令她这个现代人自惭形秽。 更可怕的是,这份野心与缜密并存的计划书绝非纸上谈兵,而是可操作、可执行的。按这套规划做下来,诚县何止脱贫致富,登上唐国财富榜也不在话下,难怪花一棠耻笑裘鸿“捧着金碗要饭”,按林随安的理解,这哪里是金碗,分明是金山啊! 这样的东西,放眼天下,也只有背靠花氏雄厚财力,从小生活耳濡目染无数商业实战案例的花家四郎才能做出来。 比如百花茶生产环节,花一棠根据气候、温度、植被分布等等要素,在诚县甚至青州境内择出几十处适合种植百花茶的地域,提出人工茶园的设想,规范了采茶、制茶的标准流程,特别强调要对制茶秘法严格保密,若不是因为时代限制,恨不得去申请个专利,想必花氏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物流环节,考虑到诚县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提出新修建两条运输官道,负责修路的冤大头正是青州白氏。 不仅如此,花一棠甚至连品牌形象包装都想好了:百花茶源于天界花神大胜龙神邪祟的传说,称百花茶有清脑醒神,强身健体的功效,常饮之,可祛邪毒,延年益寿。乍一听有些夸张,可细细一品,嘿,居然句句都是大实话。 销售渠道更是另辟蹊径,为了最大程度降低成本,除了在花氏现有的茶坊茶肆有售外,百花茶最主要的售卖渠道竟然是——净门。 靳若:“你让净门的弟子售卖百花茶?” 花一棠:“净门弟子多为街边小摊贩和走街串巷的货郎,与平民百姓最是熟悉亲近,净门弟子售卖,一则,成本低,二则,净门将会多一笔可观的额外收入,一石二鸟,合作共赢,有何不可?” 靳若一脸不可置信,上上下下将花一棠好一番打量,“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有点瘆得慌,莫不是又想了什么馊主意想坑我?” “啊呀,小靳若,此话从何说起啊?”花一棠大呼小叫道,“你是林随安的嫡传弟子,自然就是花某的晚辈(靳若怒吼:谁是你的晚辈!),这不过是长辈给小辈的小小礼物罢了,不值一提。” 众人侧目:这算“小小”礼物???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还是不敢相信,拽了拽林随安,“师父,这姓花的真的有这么好心?” 林随安也有些诧异,她深知花一棠给净门的将是以后无数唐国商人梦寐以求的独家销售加盟权,这不仅仅是一个卖茶的事儿,而是给了净门一个能立足唐国的强大支点,有了这个支点,净门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而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靳若是她徒弟这么简单? 花一棠注意到林随安的眼神,轻轻笑了一声,眸光骤厉,“花某就是要让那些阴沟里的蛆虫们开开眼,让他们瞧瞧,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净门!” 林随安豁然开朗,心服口服:好家伙,格局大了! 靳若:完球了,有种不祥的预感。:,, 162 16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靳若已经傻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了。 自林随安将“另一个净门”和“破军”一事和盘托出后,他就一直这个表情,眼珠子溜圆,嘴巴溜圆,衬得一张瓜子脸也溜圆。 林随安望着天上的月亮,喝了口百花茶,晚风轻抚,茶香沁人,深感靳若确实需要减肥了。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靳若终于回过神来,眼眶通红,“师父,你说的都是真的?” 林随安点了点头,“若要与那个净门分庭抗礼,务必尽快统一各地净门分坛,将净门做大做强,为师对你寄予厚望。” “我不是问这个!”靳若拍案而起,“我是说破军——你的身体——没、没事吧?” 林随安笑了,“我很好,吃嘛嘛香。” “可、可是,若是万一有一日,你——你也变作那般——” “若是我有一日也变成那般,”林随安平静地看着靳若,“你定要杀了我。” 靳若身形剧烈一震,眼中的红光几乎爆裂,“林随安,你胡说什么!” 看来真是气急了,竟敢连名道姓吼她了,林随安十分欣慰,这徒儿收得不亏。 “与其变成被人利用的破军,我宁愿死在你的刀下,”林随安轻声道,“好徒儿,莫要让为师变成滥杀无辜的行尸走肉,死不瞑目啊。” 靳若嗓子发出一声哽咽,狠狠别过了头。 林随安拍了拍靳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更担心的是,以你现在的功夫,不仅杀不掉我,还会被我杀了,那可就糟了。” 靳若:“林随安!!” 林随安眨巴眨巴眼睛,表情有些遗憾,“原本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惜根据方大夫的诊断,我身体康健,体内没有任何毒素残留,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变成破军。” 靳若呆了半晌,咬牙切齿,“林随安!你又诓我!” 林随安笑眯眯道:“为师这是未雨绸缪。” “什——” “明日起,你的训练强度加倍。” “……” “控制饮食,速速减肥。” “……” “不能吃白糖糕了哦。” “……” 靳若骂骂咧咧走了,林随安美滋滋喝了口茶,觉得有个能欺负的呆萌徒儿甚是美妙。 月光皎洁,夜色如水,风中隐隐飘来温柔的果木香,林随安叹了口气,“花一棠,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花一棠走出树影,眸色凝沉,洁白的衣袂静默不动,如冬日冻住的霜花。 “你说真的?”花一棠说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句。 林随安笑道,“我哄徒弟玩呢。” “靳若不会有这个机会,你也不会!”花一棠猛地探手攥住了林随安端茶盏的手,林随安手一抖,水洒在了手腕上,有些热,但远不及花一棠掌心的温度。 “以后,绝不可再说同样的话!” 林随安的小拇指和心跳同时颤了一下,禁不住蜷起了手指,“我只是觉得,若有万一,总要做个应急预案才对稳妥——嘶!” 花一棠骤然加大了手劲儿,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手指也发起抖来。 “不许说!” 林随安疼得呲牙裂嘴,“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花一棠死死盯着林随安的眼睛,林随安甚是尴尬,眼珠子飘到了一边,良久,花一棠叹了口气,松开手,撩袍坐到了对面。 林随安松了口气。 这纨绔执拗的中二劲儿上来了她还真有些吃不消。 花一棠掏出“净”字书,一页一页慢慢翻着,“你可还记得工部侍郎卢英杰那本关于千净来历的轴书?” 林随安有印象,“说千净要喝酒的那个?” “那轴书中有一句话,我一直很在意,”花一棠道,“鬼刃开,冥王临,千般妖邪,皆可净之。” 这句话不就是形容千净杀伤力惊人的修辞手法吗? “有什么问题?”林随安问。 花一棠指着“净”字书的最后,“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恰好与‘鬼刃开,冥王临’两句有呼应。” 林随安:“……” 请恕她才疏学浅,着实没看出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句话有什么联系。 “净果是龙神果,天芒是千净,十酷或许与十酷刑有关,破军暗指千净之主,‘鬼刃开,冥王临’说的应该就是千净之主诞生的关键。” 林随安觉得cpu都快烧干了,“花一棠,你能说人话吗?” 花一棠深吸一口气,“除了你,丙四他们是最接近破军状态的人,你可还记得他们是如何恢复意识的?” 林随安恍然大悟,“死里逃生!” “濒死之前呢?” “被……火烧?” 花一棠叹气,“是被你和千净揍了一顿。” “……” “我推测,若想变成真正的破军,除龙神果之外,还有两个必须条件,其一,鬼刃开,指要与千净有接触,其二,冥王临,意思是说——”花一棠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出来。 “先死一次……不破不立……”林随安喃喃道。 这么一说倒是串起来了,之前她一直觉得逻辑不通,既然这具身体的战斗力和恢复力如此强悍,为何会被区区几个山匪重伤,之后又莫名身亡,如今想来,恐怕之前原主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不巧又遇到了苏城先这个渣男,情伤刺激之下,身体意识同时崩溃,心悸猝死。 濒死之时,她这个林随安好死不死穿了过来,接管了这具身体,于是乎,死后重启,破军诞生。 但她这个破军不是原装的,所以身体和意志一直有些拧巴,时不时就会失控,前期尤甚,甚至还被没武功的孟满打晕过,想来应是软硬件不匹配造成的bug。 那金手指又是怎么回事?破军的后遗症?重生的宿命?倒霉的玄学? 这科学吗? 想到这,林随安自己都乐了。 穿越这么不科学的事儿她都遇到了,居然还妄想用科学原理解释金手指,真是吃饱了撑的。 一眨眼的功夫,林随安的脑洞跑出了十万八千里,半晌,才觉得有些不对,花一棠为何突然这么安静,抬眼一瞧,顿时一个激灵。 花一棠直勾勾盯着她,绷着下巴,瘪着嘴,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滴溜溜打转。 林随安头发根都立起来了,“你哭什么?!” “在杨都城时,你说为了省钱,从不吃早膳,河岳城时,你无法辨别女子簪子的样式,你从不穿罗裙,也从不做女子妆容……我想过你以前过的很苦,不曾想……”花一棠吸了一下鼻子,“竟是这么苦,险些连命都丢了——” 林随安:“……” 且慢,你都脑补了些什么啊喂! 林随安想解释两句,但瞧花一棠这酌定的表情,十有是愈描愈黑,挠了挠脑门,干巴巴安慰道:“事已至此,不如随遇而安,与其纠缠无用的前尘往事,担忧缥缈未知的将来,不如专注眼前事,眼前人——” 林随安说不下去了,花一棠的眼神突然变得炙热滚烫,喉结快速滚动着,满脸都是粉红色的期待。 “嗯咳,时辰不早了,我先睡了。”林随安落荒而逃。 花一棠沐浴着月光静坐良久,潮湿的夜风吹散了他脸上的燥热,修长苍白的手指一点一点卷起轴书,狠狠系紧。 “有我在,没有万一。” 五日后,诚县龙神案正式结案。 大理寺司直凌芝颜带着案卷卷宗,在广都城兵士的护送下,押解几名主要案犯踏上了归程,临行之时,众人前去送行,皆是有些依依不舍,花一棠别别扭扭地塞了一袋金叶子(林随安:有钱人的情谊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啊!),凌芝颜当即回了个大礼,再次挖墙脚邀请林随安去大理寺任捕头。 花一棠气得跳脚,凌芝颜大笑着一骑绝尘而去。 凌芝颜走后,花一棠仅仅失落了两个时辰,便又生龙活虎了。 原因很简单,云中月也走了。 当然,天下第一贼偷断不会空手离开,顺道卷走了从裘良家中抄来的一百贯钱,还留了两封信,一封给花一棠,说这一百贯钱是他应得的劳务费,一封给林随安,特别标明他做面具的原料不是猪皮,是羊皮,看得林随安哭笑不得。 花一棠气个半死,赤着脚摇着扇子在屋里骂了足足一个时辰,林随安觉得,若非他顶着诚县县尉的官职,恐怕早就爬到城头上去骂了。 骂得不爽,积攒了一肚子的怒气,直到青州白氏修路团队抵达诚县,才堪堪撒了出去。 青州白氏派来的领队是白向,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被花一棠折磨了两个多月,待修好路逃走之时,圆滚滚的小肚子都瘦没了,如此减肥效率,靳若甚是羡慕。 在花一棠完备的商业计划书指导下,诚县的百花茶产业风风火火运转了起来,亲身经历的林随安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当扬都花氏这个庞大恐怖的商业机器开始运作,效率是何等惊人。 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门,百花茶已经打通所有关键环节,第一批成品在穆氏商队六队首穆忠和靳若的双重加持下,运进了百花茶的首秀市场广都城,半月后,反馈惊人,百花茶第一桶金赚得盆满钵满。 朱达常追随花一棠的脚步,全程跟踪学习产品链流程,裘县令废除了诚县的宵禁制,方便茶坊、茶园夜间门运作,朱母果断放弃了绣坊,绣娘们转型成为茶娘,由小鱼教授采茶绝技,制茶坊的领头人是新人裘氏家主裘伯,特别聘请伊塔做技术顾问,全城百姓众志成城拧成一股劲儿,推动着整座诚县向着更好的日子奔去。 靳若去广都城开拓市场的日子里,林随安甚是无聊,每日只能靠去四面庄看热闹打发时间门。 辰时三刻,诚县主簿朱达常从四面庄出发去县衙应卯上工,辰时起,四面庄南侧的主道上便会挤满慕名而来的女娘们——自朱达常成为拯救诚县的英雄后,朱婶子就再也不用担心朱主簿的婚配问题了——朱达常一跃成为女娘们选夫择婿的热门人选。 四面庄对面有一排老槐树,树冠茂密,枝叶直入云霄,是云中月推荐的藏身地1,目前荣升为吃瓜看戏的最佳位置。 林随安盘膝坐在树干上,掏出木夏准备的羊肉干,新鲜的羊羔肉切成半寸见方的小肉块,果木熏熟,孜然和椒盐拌匀了,隔油纸包好装在小布袋里,便成了便携的美味小食。 四面庄的女娘数量再创新高,打眼看去,起码有十来个,林随安看到了熟人裘十六娘,今日穿了之前相亲的那一身,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完全看不到之前的倨傲,和她比起来,其余的小娘子穿得只能称之为素雅。每人身上斜跨着布褡裢,插|着几根纸卷。 辰时三刻,四面庄正门开启,朱达常一身浅青官袍跨槛而出,小娘子们发出一片尖叫,拔|出褡裢的纸卷,动作迅猛利落,堪比久经沙场的老兵拔刀迎战,争先恐后喊了起来: “朱主簿,这是我今日为你做的定情诗!思君日日红泪垂,敢问郎君知不知!” “这是我的!知音难觅郎君在,女娘痴心照沟渠!” “多情只为朱主簿,落花有意待君来。” “红桃一枝出墙去,漫山皆是喜鹊来。” “风花雪月应有意,天南海北唯怜君。” 裘十六娘的最工整,“相思泪如红豆串,春柳春花香满楼!朱郎,这是我第十六首定情诗了——” 不得不说,唐国女子当真是豪放热烈,一番热情四溢的定情诗劈头盖脸糊过去,朱达常羞得面红耳赤,扭头就想躲回门里,岂料门里的朱母咣当一声锁上门,将儿子留给了如狼似虎的女娘们,朱达常抱着脑袋,掩面狂奔,女娘们就在后面追,喊着呕心沥血创作的定情诗,一路惊起吃瓜群众哄笑无数。 林随安坐在树上笑得前俯后仰,险些乐极生悲被羊肉干噎死,忙掏出水袋灌了两口,缓过气来,长吁一口气。 诚县的雨季跟着冒牌龙神去了爪哇国,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天很高,云很淡,被叶子滤过的阳光洒在身上,轻盈明亮,像一片片切成薄片的宝石。 头顶的树叶轻轻晃动着,风中飘来熟悉的果木香,林随安听到了花一棠吧嗒吧嗒摇扇子的声音,侧目一瞧,果然,花大县尉站在树下,黑着脸,小扇子摇得快冒烟了。 林随安翻身一跃而下,树影阳光掠过飞扬的衣袂,落在了花一棠面前,“有事儿?” 花一棠瞪着朱达常离去的方向,嘴里嘀嘀咕咕,“隔三差五就来瞧他,他那张大饼脸哪有我好看……” 林随安失笑,“是是是,花家四郎最好看。” “那是自然,我堂堂扬都第一纨绔,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不对哒,林娘子才是最好看哒。林娘子,我心悦于你,这是我给你写的诗!” 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林随安愕然低头,脚边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小娃,面团般的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另一只手举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画着不知所云的线条。 林随安:诶??? 小娃展开草纸,站得笔直,脆生生读道:“云散啦,雨停啦,天亮啦,林娘子的刀和路边的大树一样,又绿又亮,好漂亮。 花一棠的脸映着路边的大树,也绿了。 小剧场 花一棠:情敌要从娃娃抓起!:,, 163 16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简直不敢相信,堂堂诚县县尉花一棠竟然蹲在地上,跟个奶娃娃一本正经科普何为“定情诗”。 “所谓定情诗,是指送给心仪之人的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送出去的,所谓一诺千金,一诺不渝——” “我知道,就是送给喜欢的人的诗。”奶娃娃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道,“我喜欢林娘子,你为何着急?啊,我知道啦,阿娘说,这叫吃醋。” 花一棠的脸黑了,四周的吃瓜群众发出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四面庄周围本就是民居区,此时又恰逢晨市,来往行人甚多,如今都眼巴巴凑在旁边看热闹,林随安深感丢人,默默捂脸后撤,打算用迅风振秋叶的步法逃离现场。 不得不说,扬都第一纨绔的脸皮厚度着实令人望尘莫及,都这种时候了,还梗着脖子狡辩,“谁、谁谁谁谁说我吃醋了?!我我我我我我怎怎怎怎怎么会吃你一个小娃的醋?!” “你就是吃醋了。”小奶娃酌定道,“不过你也不用伤心,我也喜欢你,给你也写了一首。” 花一棠:“哈?” 就见那小娃从□□里掏出另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小肉手抹抹平整,举起高声读道,“雨停啦,天晴啦,花花县尉的衣服像花一样开了,好好看。” 林随安:“噗!” 众人:“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怔住了,小娃将草纸塞到他手里,咧嘴一笑,还豁了两颗牙,哒哒哒跑了。 花一棠呆呆看着手里皱成抹布的草纸,脸腾一下红了,揣好草纸团慌乱起身,欲盖弥彰摇起了小扇子,“啊呀,这天儿有些热啊。” 围观百姓笑成一团,一个老汉跑过来,塞给花一棠半条咸鱼,一个大婶塞过来两条咸肉,小娘子送了半筐鸡蛋,老奶奶硬送了一捆大葱,还有鸭蛋、鹅蛋、熏鸡腿、沾着晨露的青菜、泉水洗过的野果,冒着热气的蒸饼……每个人塞东西时都要说一句“花县尉,像花一样,好看呢。”,不消片刻,就将风流倜傥的花县尉挂成了一个杂货铺, 花一棠从一开始的愕然羞涩,渐渐变成了感动,最后大约是人来疯本性使然,不仅欣然接受,还一路招摇过市,甚是嘚瑟,“过奖过奖,谬赞谬赞,花某却之不恭,就笑纳了啊!” 林随安哭笑不得跟在旁边,眼看花一棠脖子上圈的大葱都能做围脖了,实在是看不过眼,帮忙接过来一筐鸭蛋,岂料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本来众人见花县尉身体孱弱,弱不禁风,送东西尚且有些顾忌,如今一看林随安肯接手,顿时都放开了手脚,十斤的咸肉,二十斤的咸鱼,三十斤的山货全都招呼了过来,林随安一时不慎,不消片刻就被装扮成了圣诞树。 二人举步维艰,一路走一路收一路点头致谢,端是个手毛脚乱,满头大汗,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回到了县衙。 朱达常见到二人这般模样甚是幸灾乐祸,调侃道:“以后若是县衙的口粮吃光了,放你俩出去转一圈,足够咱们兄弟吃大半个月。” 李尼里:“听说百姓将之前花县尉散出的金叶子都在了神龛里,一日三茶三香求花神保平安呢。” 一众衙吏不良人在旁起哄,装模作样做供奉朝拜状。 花一棠和林随安忙着卸货,实在无暇搭理,裘县令看到二人造型也是忍俊不禁,忙下令众人帮忙,待众人七手八脚将这一堆土特产收拾停当,才想起了正事,“花县尉,林娘子,圣旨到了。” 花一棠和林随安忙整理衣冠,随裘县令快步去了正堂。 凌芝颜举着圣旨,站在堂中笑吟吟看着他们。 “门下:天下之本,万民安居为首,青州诚县县尉花一棠,剿匪镇恶,除尘涤垢,还一方清明,居功至伟,擢升益都府司法参军,即日启程赴任。” 林随安心道:好家伙!益都府司法参军诶!听着可比县尉拉风多了。 裘县令下巴掉了,脸上了写了四个大字:天之骄子! 花一棠接过圣旨细细看了一遍,笑了,“勉勉强强配得上我花家四郎啦。” “益都府司法参军为从七品下,四郎这是连升七级,足见圣人对四郎的殷殷期望,”凌芝颜笑道,“益都为唐国五大都城之一,地位虽不及东都、安都、扬都,但与广都齐平,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是个好地方。” 花一棠语调有些阴阳怪气,“的确是个好地方。” 林随安来了精神,“怎么说?” 凌芝颜:“益都是随州最大的都城,历史悠久,门阀众多,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五姓七宗之一的——” 花一棠:“随州苏氏。” 林随安“哦豁”一声,心道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圣人明知他们与随州苏氏有宿怨,还如此安排,定是别有深意。 林随安戳了戳凌芝颜,“凌司直,我呢?” 凌芝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林随安,低声道,“圣人说,诚县之事林娘子做得漂亮,这是赏你的。” 那张纸竟是一张房契,位置在归义坊,三进三出的宅院,紧邻花氏六十六宅的景行坊,步行一刻钟可至北市,步行两刻钟可至皇城,货真价实的黄金生活圈,相当于首都二环内一栋四合院,市价—— “十五万贯。”花一棠只看了一眼就报出价格,还加了句评语,“若裘鸿没被抓,要拼死拼活赚二十年。” 喔嚯嚯!圣人不愧是圣人,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 林随安美滋滋揣好房契,心道稍后定要寻木夏造个保险箱稳妥保管,又问凌芝颜,“这次是什么任务?” 凌芝颜悄声道:“圣人说,此次诚县一行,林娘子着实辛苦,益都风景甚好,让凌某陪着林娘子去益都好好转转,松松筋骨。” 林随安:“收到!明白!” 花一棠眼睛一亮,“凌六郎也要一起去?” 凌芝颜点头。 “甚好——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摇起了扭捏的小扇子,“圣人这算盘打得精啊,派凌六郎出门办差,却让花某付路费。” “凌某吃得少,好养活。” “千万别,若是你路上饿瘦了,传出去说我花氏虐待与你,岂不是砸我花氏的招牌?!” “那这一路,凌某就仰仗花参军了!” 花一棠豪爽挥袖,“放心,保准将你喂得白白胖胖。” 凌芝颜和林随安对视一眼,摇头失笑。 果然是口嫌体直花四郎,明明心里都乐开花了,嘴上也断不会承认半分。 “恭喜花县尉高升!”裘县令上前一步,抱拳道,“不如花县尉打算何时启程?” 花一棠神色一肃,“事不宜迟,三日后就出发。” 裘良有些依依不舍,“若是花县尉不弃,老朽想做东,邀裘氏、朱氏门主和长老们为花县尉践行——” “此举不妥。”花一棠拒绝道,“我离任一事,还裘县令替花某需保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裘县令:“为何要保密?” 花一棠叹了口气,摇着扇子踱步到门边,昂首望着天际流云,背影忧郁惆怅,“花某深受百姓爱戴,若是他们知道花某要走,定会悲痛欲绝,依依不舍,百里相送,泪洒青州,花某着实不忍心啊!” 众人:“……” 这种话你自己说出来,不觉得害臊吗? 鉴于花一棠的坚持,裘良无奈只得命县衙上下任何人不得将花县尉离开诚县的消息泄露出去,花一棠依然日日去茶园、茶坊视察、扛回来一堆咸肉咸鱼。 木夏和伊塔开始紧锣密鼓收拾行装,林随安托净门的路子给靳若传消息,让他待在广都城与大部队汇合。 唯一的问题就是丙四四人的去留,之前林随安见这四人一直跟在小鱼身边,对小鱼的话言听计从,对茶园也很是热爱,便想让他们留在诚县,不想这四人一听,齐刷刷跪地磕头,默默无言两眼泪,哭得林随安良心刺痛。 林随安不得不请伊塔去问四人的心意,伊塔谈心结果如下: “他们说,命是猪人救的,生是猪人的人,死是猪人的猪。” “……” “他们说,之前对不起小鱼,去茶园,为了赔罪,不是留下。” 林随安这才想起,他们四人一开始是因为在茶摊上调戏小鱼,被小鱼爷孙和庄稼汉们胖揍一顿送去了贤德庄,这才阴差阳错被炼成了“四兽”。其实当初送去贤德庄的共有五个人,如今只剩了四个,另一个怕是早已凶多吉少。 方刻对此有不同见解,“如此甚好,说明这四人已经渐渐忆起以往之事,若让他们一直跟在千净身边,或许有一日能恢复成常人一般。” 林随安想了想,便答应了。 一切准备就绪,花一棠选了个夜黑风高的凌晨出发,为了低调行事,连凌芝颜都没敢骑马,和大家一起挤在车厢里,众人打着哈欠摸黑套马登车,像一群卷款潜逃的贼偷,岂料马车刚驶出县衙侧门,就听一声厉喝: “花县尉要走了!” 霎时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拉车的马都吓傻了。 林随安和凌芝颜透过窗缝看去,但见路两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他们举着火把,双目通红望着马车,为首带头的竟是县令裘良、主簿朱达常和一众衙吏不良人。 “诚县县令裘良率诚县百姓,拜别花县尉!愿花县尉此生一帆风顺,身体康健!” 众人愕然,齐刷刷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直挺挺坐着,眼眶渐渐红了,“我就说不要告诉他们了……”啪一声打开扇子遮住脸,哽咽道,“快走……” 众人全都乐了:原来这家伙不是怕百姓泪洒青州,而是怕自己泪洒诚县。 事到如今,躲也躲不过,林随安索性大开车窗,倚着车窗遥遥招手示意,“多谢!多谢!” 人群中,她看到了裘老八、裘伯、朱母、裘三十二、朱氏家主、秋三娘、阿牛、送定情诗的小娃娃,裘十六娘,茶坊的茶娘们…… “拜别林娘子!愿林娘子平安喜乐!” “拜别方大夫!愿方大夫无病无灾!” “拜别伊塔小郎君,好好学唐语啊!” “拜别木夏小郎君,你教我们的烤羊腿法子真好吃!” “给靳若小郎君带句话,以后想喝茶了随时回来!” “拜别凌司直,凌司直要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 林随安的眼眶发酸,尴尬扭头,瞥见凌芝颜用袖子遮着脸,方刻脑袋埋在大木箱里,驾车的木夏和伊塔抽搭着鼻涕,花一棠肩膀一抽一抽的,根本不敢露脸。 马车从县衙一路行至城门,送别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息,突然,也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号令,人群中奔出十几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车窗,林随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咕咕咕一串叫唤,一直大公鸡扑棱着翅膀怼到了脸前,方刻圆瞪着两眼,箱子上站着一只大白鹅,凌芝颜不知为何抱着两颗水灵灵的白菜,最离谱的是花一棠,满头满脸的鸡毛鸭毛鹅毛,头顶上还站着一只肥壮的芦花鸡。 木夏和伊塔大叫“不用不用,别送了!”,可毫无作用,源源不断的咸肉咸鱼鸡蛋青菜蒸饼白糖糕从车门车窗的缝隙里挤了进来。众人也顾不上伤感了,堵门的堵门,塞窗的塞窗,木夏一路驾车狂奔,逃似的冲出了城门,远远的,还能听到百姓们的欢呼声,仿佛获得了什么了不得胜利一般。 众人狼狈万分,对视一眼,皆是破涕为笑。 花一棠:“我早说要保密了! 凌芝颜:“四郎高瞻远瞩,是我们误会四郎了。” 方刻:“热情太甚,也是吓人。” 果然是源远流长久经百战的投喂方式,防不胜防。 林随安捉住花一棠头顶的芦花鸡,“这鸡好吃吗?” 木夏:“芦花鸡熬汤最是美味,待到下个驿站——吁!” 马车停了,众人心有余悸,迅速堵窗堵门,生怕又有什么从天而降的送别礼。车身一晃,伊塔下车了。 “是小鱼。”木夏低声道,“好像是来送伊塔的。” 众人一听,纷纷从窗里探出八卦的脑袋,像车厢边挂了一串糖葫芦。 淡淡的晨雾中,伊塔的金发随风飘动,倒映在小鱼的眼睛里,水一样闪着光。 小鱼捧着一碗茶,碗是粗瓷碗,茶是百花茶,和伊塔第一日进诚县时一模一样。 小鱼:“伊塔,这碗茶就算我给你践行了。” 伊塔:“嗯。” “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嗯。” “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不能随你走。” “嗯。” “我在诚县还有事要做。” “嗯。” “以后,你会回来看我吗?” “嗯。” “伊塔,一路保重。” 伊塔沉默片刻,端起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抱拳,“保重。” 小鱼的眼睛红了,朝着马车遥遥施了一礼,退到路旁,伊塔翻身跃上马车,一甩马缰,马车疾驰而去。 众人纷纷收回脑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脑袋凑在了一起。 方刻:“小鱼姑娘是个有主意的,拿得起,放得下,甚好。” 花一棠:“花某好歹也算是扬都第一纨绔,怎么教出伊塔这么一个口笨拙舌的家伙!” 林随安:“伊塔的唐语训练必须提上日程了!” 凌芝颜:“确实。” 林随安推开车门看了一眼,伊塔眼眶红红的,时不时狠狠抹一把眼皮,木夏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林随安想了想,提声道,“伊塔,我渴了。” 伊塔哦了一声,钻进车厢,低着头,煮水取茶。 林随安飞快戳花一棠一下,花一棠瞪眼。 林随安:说个笑话听听。 花一棠:??? 林随安:快点! 花一棠用扇子挠了挠额头,眼睛一亮,“说起来,诚县还有一个疑团未解,林随安,你可还记得四面庄和贤德庄地下密道连通的那个密室?” 林随安:“怎么?” “那密室有个天大的秘密。”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吭声。 伊塔将茶盏送到众人手中,好奇问道,“什么、秘密?” 花一棠嘿嘿一笑,“我后来特意问过朱氏家主,他说,那间密室是上上上任朱氏家主和上上上上任裘氏家主为了方便幽会特别修建的,茶花和龙神果其实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众人齐齐喷茶:“噗——” 伊塔大恼:“四郎!” 小剧场 扬都,花氏大宅。 花氏大管家伊梅尔冷汗淋漓,眼睁睁看着花氏家主花一桓捏断了手里的毛笔。 “这是四郎在诚县的花销?!” “回家主,是。” “狗改不了吃屎!这个败家的玩意儿!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花一桓唰一下抽出案下的藤条,“他现在人在哪儿?速速备车,我这就去——” “家主且慢!”伊梅尔飞快献上账簿,“这是本季百花茶的账目,您先瞧瞧。” 花一桓压下怒气,解开轴书一目十行看完,干咳一声,将藤条收了回去,“总算没辱没了我扬都花氏的名声。” “哎呦我的家主诶,您也太谦虚了!诚县的花销比起百花茶的利润不过是九牛一毛,四郎这一番操作,分明是在咱们花氏脸上大大贴金啊!” “哼,我花氏还需要他一个纨绔贴金?” “家主此言差矣,您久经沙场,难道看不出四郎这百花茶的买卖是何等前景?” “……” “说句不夸张的,按这般速度发展下去,不出两年,莫说唐国的茶叶市场,就连海外市场都要被这百花茶吞去了。” 花一桓冷笑一声,“你当其他茶商都是傻的吗?” “家主果然未卜先知,听说几大都城都已出现了百花茶的仿茶。” 花一桓勾起嘴角,轻飘飘斟了盏茶,茶盏中茶叶舒展,颜色鲜艳,正是诚县最正宗的百花茶。 “有人仿制,说明咱们茶好,若无人来仿,岂不是很无趣?” 伊梅尔打了个寒战。 刚刚家主是不是笑了?娘诶,笑得和四郎一样吓人!:,, 164 16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随州在蜀,从广都城出发,沿东渝道向西南方一路前行,大约要走一个月,如今花一棠升了官,又有大理寺司直陪同,官驿配的都是上等好马,路程时间缩短了三成,紧赶慢赶,总算在九月初赶到了随州地界。 九月的蜀地,潮得衣服都能拧出水来,吸一口气,大半个肺叶都被水汽浸满了。林随安穿越前生活在北方,干燥惯了,如今晒不到阳光,感觉脸被空气泡得皱巴巴的,眼皮发霉睁不开,到了驿站就直奔厢房。 驿站的被子也是潮的,躺在里面像条裹着保鲜膜的咸鱼,林随安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窗跃上了房顶。驿站为双坡屋顶,前坡与脊部呈弧形滚向后坡,躺在上面,瓦片托着腰背,还挺舒服,最适合瘫着晾咸鱼。 风也是潮的,但好歹比白日里凉了些,林随安舒坦了几分,长吁一口气,“呼——” “呼——” 背坡方向也传出了微弱的呼吸声,听起来还有些耳熟。 林随安趴在屋脊上一瞧,凌芝颜和她一样瘫在瓦片上,手脚绷得笔直,像竹竿串起来的晾衣架。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林随安心道,凌大帅哥一直生活在东都,看来也被蜀地的潮气折磨得够呛,听他的呼吸,应该是睡着了。 林随安不忍打扰,又安稳躺了回去,昏昏欲睡之际,突听脚下瓦片哗啦哗啦作响,睁眼一看,花一棠提着袍子踩着梯子爬了上来,哆里哆嗦踩着瓦片凑到她身边,出溜着躺下了。 林随安:“你干嘛?” 花一棠眼珠子往凌芝颜所在的屋顶后坡瞄了眼,欲盖弥彰:“我也睡不着,也出来透透风。” “……” 行吧,你高兴就好。 林随安又闭上了眼睛。 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脚下瓦片又响了,这一次爬上来的是靳若,伊塔,还有丙四、丙十四、丙二十、丙三十四,众人一字排开,齐刷刷瘫在屋顶上,真成了晾咸鱼的晒场。 林随安忍无可忍,“你们又干嘛?” 靳若:“姓花的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伊塔:“猪人睡不着,四郎睡不着,斤哥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丙四四人:“睡不着。” 林随安:“……” 你们够了啊喂!万一把驿站的屋顶压塌了算谁的? 大约是林随安哀怨的眼神太明显,花一棠坐起身,尴尬咳了两声,寻了个话题,“益都富庶,乃是三朝古都,势力混乱,所以花某以为——” 说到这,花一棠突然停住了,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林随安听到凌芝颜的呼吸消失了,八成是被吵醒了。 靳若:“你以为什么?” 花一棠一笑,“花某以为我要起个威武响亮的江湖混号!” 众人:哈? 屋顶的后坡瓦片哗啦啦响成一片,少顷,凌芝颜一脸无奈翻过屋脊坐了过来,一只手还捏着肩膀,似乎因为某人的不着调发言闪到了脖筋。 “四郎此言定有深意,凌某愿闻其详。” 凌司直端端正正往这儿一坐,大家都没得躺了,只能坐了起来,整个屋顶顿时变成了临时加班的会场。 林随安内心苦不堪言,心道凌大帅哥也太较真儿了,花一棠这货有个屁深意,十有又想换个姿势作妖。 “知我者,六郎也!”花一棠笑道,“随州苏氏虽然这几年大不如前,但在益都经营百年有余,颇有些根基,花氏在益都虽有外家驻扎,但势力远不如扬都。除了苏氏和花氏,益都还有十余家后起之秀,皆不是善茬,现在的益都说的好听是百家争鸣争奇斗艳,说的不好听就是门阀割据一片混乱。” 林随安:“也就是说,花氏在益都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花一棠点头,“原本各方势力互相拉锯牵制,尚能达成微妙的平衡,可如今圣人令花某出任益都府司法参军,这就是将花氏推到了风口浪尖。” 林随安看向凌芝颜,“莫非圣人有什么深意?” 凌芝颜干咳一声,“凌某不敢擅自揣摩圣意。” 花一棠挑眉,“我倒是能猜到几分。” 靳若:“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靳若翻了个大白眼。 花一棠肃下神色,“所以花某推测,待入了益都,定然场场都是硬仗!” 众人颔首。 伊塔举手:“为何要,起江湖混号?” “这还用说吗?”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扇子,“打群架这事儿讲究的就是气势二字,到时两军对垒叫阵,互报名号互喷互骂之时,若没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混号,岂不是很丢人?!” 众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随安:她以为“硬仗”是个比喻,没想到是个动词。 靳若:“都是有头有脸的士族,不至于吧?” 花一棠嘿嘿一笑,“小靳若你不懂,别看那些门阀士族平日里人模狗样,张口仁义闭口道德,坐卧行走一堆狗屁规矩,恨不得日日枕着家规睡觉,若动起真格的,越是世家大族,越是粗鄙无耻,最后肯定都变成打群架。” 众人:“……” 虽然很想反驳,但回想在扬都、东都和诚县的几个大案,最后决定胜负的还真都是“打群架”…… “不仅我要起混号,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也要换名字。”花一棠叉腰道,“你们四个的名字读起来又拗口又没有气势,着实不适合实战。” 丙四四人歪头:“气势?” 不得不说,花一棠这次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将丙四四人从龙神观秘库里救出来的时候,四人已经失了神志,醒来后话也说不清楚,大家也不知道他们原本叫什么,为了方便,便按他们名牌上的代号称呼四人,如今想来,以后若真是遇到了什么对战的场景,对面好几十人一拥而上,这边高喝“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冲啊!” 不仅听起来不吉利,更重要的是,根本不像人名。 伊塔连连点头,“四郎有道理。猪人,起名。” 林随安:“我?” 丙四四人齐刷刷看过来,“千净之主,起名。” 林随安顿感压力山大,她是个彻头彻脑的起名废,冥思苦想半晌,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如何?” 一片死寂。 伊塔默默移开目光,花一棠用扇子挠着脑壳,半晌憋出一句“挺押韵”。 靳若最实心眼,“师父,这四个名字也太俗气了吧。” 林随安据理力争:“哪里俗?喊出来多有气势啊!” 丙四四人硬邦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鲜活的人类表情:好嫌弃。 “咳,那个——”厚道的凌芝颜解围道,“千净是天芒石炼制而成,蕴含星辰之力,既然他们四个是林娘子救回来的,用星辰之名更为合适,天有二十八星宿,分东南西北四宫,不如就改名——”依次看过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如何?” 这四个名字早就被用烂了,更俗好伐。 林随安甚是不爽,拉下脸,“你们四个自己选。” 四人看看林随安,又看看凌芝颜,依次抱拳。 丙四:“青龙。” 丙十四:“朱雀。” 丙二十四:“白虎。” 丙三十四:“玄武。” 四人同声:“谢,赐名。” 林随安:“……” 众人扭头憋笑,凌芝颜表情尴尬,连呼“承让”。 林随安内心泪流满面:时代的鸿沟啊!这个时代根本无法理解这四个名字流芳百世的伟大内涵,真是悲剧! 越靠近益都,越是潮热,就算一动不动也是满身大汗,林随安觉得毛孔里的杂质都被汗水冲了出来,皮肤倒是变好了。 花一棠原本就白,现在白得几乎反光,显得眼睛愈发黑亮,衣服也是越穿越薄——之前假扮花神用来做威压的净水纱剩下了不少,如今可派上了大用场,木夏按“悠霜满地衫”的标准裁制成了“悠霜满地进阶版”,取名“云收雪散”。 净水纱体感冰凉,七层衫,每层薄如蝉翼,叠盖后颜色近霜,无风而动,行不沾身,穿在身上似携三重雪,再配上“东风泪海棠”的熏香,愈发清爽。 自从换了这阵装备,林随安有事没事就凑到花一棠身边纳凉,花一棠别提心里多得意了。 和花一棠完全相反的是凌芝颜,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赶路还是歇息,只要凌司直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定是衣衫规整,一丝不苟,纵使汗湿脊背,领口也必须半丝风不透,而且坚决不换木夏提供的轻薄款长衫,如此硬撑了五六日,终于中暑晕倒了,方刻硬塞了三大颗黑黝黝的解暑丸子,才堪堪缓了过来。 凌芝颜对于衣着的坚持终于败给了方大夫的苦药丸子,换上了薄衫,依窗而坐,风吹过的时候,袖口和领口微微拂动,能看到细腻白皙的肌肤,颇有禁|欲之风,可惜没等林随安多看两眼,凌芝颜就被花一棠拽出了马车,扣上了大幂篱,骑马前行。 于是乎,一直到了益都城,林随安都无缘再观赏凌大帅哥领口下的半分风姿,甚是遗憾。 沿着官道过“随州益都”界碑,再行三十里山路,眼前豁然开朗,两条波光粼粼的大江穿山蜿蜒穿出,两江环抱之处,便是唐国“扬一益二广不服”中的益都。 益都城,位于川蜀中心。有四山为川,益城卧其中,其形似龟,气候湿润,雾气缭绕。沃野千里,为唐国最大的粮食产地,城内分十五区五十六坊,衙城三坊,罗城五十三坊,长居人口五十万,物产丰富,蜀锦、蜀纸名闻天下,素有“江山之秀,罗锦之丽”之称。 城外两条大江,北面的名为清远,南面的是检江,两江于城东南郊外的合江亭处交汇,成滔滔之势。 益都共有七座城门,北面大玄门和南面的万里桥门是人流量最大的,尤其是万里桥门,可直通衙城南门,交通最是便捷。 要入万里桥门,先要过万里桥,要过万里桥,先要过新南市。 “益都城内有四个大型固定坊市,东市、南市、西市、北市,这几年,因为市集发展过快,又在南郊外设了一处新南市,过往客商的大宗交易都在新南市完成,免去了入城的麻烦。”靳·唐国地图·若骑在马上,马鞭颠颠儿指着前方道,“诺,前面就是了。” 林随安探出车窗望去,但见四周帐篷、简屋、胡人、扶桑人、大食人、骆驼、马车、牛车、驴车、人拉板车挤成一团,唐语的方块字和波斯文在各色旗幡上飘扬飞舞,道士挎着篮子在人群中溜达,和尚挑着担子卖菜,骆驼粪和马粪味儿漫天飘香,四五个昆仑奴顶着大红色的酒坛走了过去,方刻连打了四个喷嚏,挥手轰走了的车窗前探头探脑的骆驼,旁边的波斯商队打翻了装香料的陶罐,异域情调的香味瞬间盖过了马粪味儿,林随安想起了伊塔的地狱口味烹茶。 木夏在马车上挂起了扬都花氏特有的金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着,花一棠骑着高头大马,虽然不是花氏特产珍珠骏,也是雪白无瑕,他一袭白衣,头上戴着大号幂篱,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白得像个没染色的异类,胡人商队和唐人商队纷纷侧目,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都认出了花氏族徽,目光在花一棠身上转来转去,有的人驻足观望,有的人满脸兴致,还有的人甚是不屑,万众瞩目之下,竟是神奇的让了出了一条路。 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出了市集,前方道路通畅,显出一条宽阔的石桥,长十丈,宽四丈,可供六辆双辙马车并排前行,桥前立碑“万里桥”,桥下是滔滔的检江,桥后便是繁荣秀丽的益都城。 就在此时,前方的人群突然哗然散开,显出了一行马队,大约十来匹,皆是膘肥体重的棕色骏马,马上人身着锦衣,腰佩琳琅,叮叮当当朝着花一棠所骑的白马迎面走了过去。 为首的是个年过三旬的男子,微微鼓着小肚子,留着两撇小胡子,大眼睛,长睫毛,脸皮嫩得像块豆腐,屁股上好像长了刺,晃到左边瞄瞄,摇到右边瞅瞅,突然,双眼一亮,抱拳道,“来人可是扬都花氏四郎?!” 花一棠拉住马缰,扇子翻起幂篱,“啖狗屎,你是哪个孙子?不知道好狗不挡路吗?”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一静,老实本分的凌司直顿时急了,忙策马赶到花一棠身边,低声道,“尚不知来人身份,莫要招惹是非——” 岂料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一队男子同时翻身下马,撩袍就跪,咚咚磕头,“四爷爷教训的是,是孙子们唐突了,这就给四爷爷磕头赔罪!” 小剧场 花一棠:哎呦,装孙子挺上道啊。 凌芝颜:什么鬼啊喂?:,, 165 16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对方滑跪姿势如此标准迅速,莫说凌芝颜,花一棠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宽宏大量道:“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四爷爷此言差矣!所谓:国尚礼则国昌,家尚礼则家大,身有礼则身修,心有礼则心泰,我花氏乃为五姓七宗之翘楚,礼是断断不可废的。”小胡子男子开口一串慷慨激昂,“四爷爷为花氏本宗长辈,我等本应沐浴更衣斋戒三日再来拜见,今日唐突之行,已是大大不妥,请受孙子一拜。” 说完,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花一棠怔住了,眯着眼睛将眼前人好一番打量,恍然道,“你莫非是——” 小胡子男子热泪盈眶,“四爷爷您可算想起来了!正是孙子我啊!” 凌芝颜愕然,“这位是——” “花氏外家当家人花二木,前几年定居益都,按辈分算,是花某的侄孙。”花一棠啪啪啪敲着扇子笑道,“二木你才多大,居然蓄了胡子,难怪我没认出来。” 花二木:“四爷爷说笑了,侄孙已经年过四旬,早该留胡子了。” “后面那几位都是外家晚辈?” “四爷爷好眼力,这些都是四爷爷的重侄孙子。” “啊呀,才几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 “老大今年已准备议亲,若是顺利的话,四爷爷您明年就能抱上玄孙了。” “嗯。甚好。” “都是托四爷爷的福。”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一个四十多岁老男人处处伏低做小张口闭口孙子,一个十七岁少年郎老气横秋自称爷爷,二人就这般旁若无人热络聊了起来,场面还挺和谐。 林随安趴在车窗上看得叹为观止:想不到花一棠的辈分比万林还离谱,这才多大,居然已经升级做了祖爷爷。 只是,一定要这般跪着聊天吗,他们膝盖不疼吗? 凌芝颜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道,“四郎,要不还是让你的——咳,孙子们起来说话吧。” “万万不可!礼不可废!”花二木顿时急了,“快快快,给祖爷爷磕头。” 身后一众青年脑袋叩得地面咚咚作响,高呼,“见过祖爷爷!” 凌芝颜懵了,心道这帮人到底要干嘛?! “六郎你辈分小,不懂规矩。”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凌芝颜的肩膀,“长辈第一次见小辈,都是要给见面礼的。木夏——” 木夏跳下车,从车厢里端出檀木箱,将里面的“见面礼”一一分发给诸位重孙子们,至于见面礼的内容,当然是花氏最朴实无华的金叶子,只不过这次是ps版,一袋五十金,足量足金,闪瞎人眼。 “来的匆忙,没什么准备,小礼粗鄙,诸位重孙们莫要嫌弃。”花一棠笑吟吟一挥扇子,“地上凉,都别跪了,起来吧。” “多谢祖爷爷!”众重孙们呼声震耳欲聋。 林随安看得眼红不已:好家伙,难怪花二木口口声声说“礼不可废”,原来磕头就有大红包啊! 凌芝颜攥着马缰的手颤抖不已,估计心脏也在颤抖不已。万里桥上围观的百姓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恨不得也当场跪地认个祖爷爷。 靳若垮着脸,提溜着马缰在马车旁转悠,“姓花的那么痛快就把百花茶的买卖给了净门,莫不是也想做我爷爷?!” 方刻眯着眼,手指慢慢摩挲着大木箱,表情比靳若还难看。林随安恍惚忆起,方刻的月俸就是一月五十金,着实有些凑巧了。 认完了亲,聊完了天,花二木率众重孙子们一路护送前行,原本花一棠的队伍有三辆豪华马车,四匹雪白神骏,已是豪华至极,如今又多了一堆锦衣玉带的护从,愈发嚣张,浩浩荡荡来到万里桥南城门,城门兵吓得连路引都没查,干净利落放了行。 入了城门,迎面一条笔直的中衢大道,道宽十丈,两侧种着高大的槐树,郁郁葱葱的树荫下是名存实亡的里坊区,坊墙上凿了洞,行人商贩畅通无阻,东街绸缎行、席帽行、丝帛行、蜀锦行琳琅满目,西街商行名字甚是文艺范儿,诸如:“绮霞馆”、“小红筑”、“裁深行”、“沾笔香”,林随安看得一头雾水。 靳若科普:“这些都是蜀纸坊铺。” 花二木抓住机会热情介绍道:“中衢大道往西是益都的南三区,浣花溪从中穿行而过,将此区分为太白、青天两坊。浣花溪水造的纸,质地优良,闻名唐国,有一纸万金之说。所以,中衢道以西多为造纸厂,蜀纸商行也多聚集于此。” 正说着,文艺范儿的蜀纸坊铺门牌中突然冒出一个异类,门面极大,牌匾极宽,四框镶银,五个鎏金大字“下笔如有神”,门前摆着一张打折牌匾,标题“不买别后悔”,写满了当日蜀纸的折扣明细。门前商客摩肩擦踵,是生意最好的一家。 众人:“……” 不用问,这七分夸张三分不着调的风格,定是花氏的产业。 花二木:“四爷爷觉得咱们这铺子名如何?” “甚好!”花一棠摇扇点头,“深得我花氏祖训之真谛。” 花二木一行顿感脸上飞光,万分得意,马尾巴都美滋滋摇了起来。 再往前走,视线里出现了两座六层高楼,分居中衢大道两侧,左边的黑檐碧柱,右边的绿瓦红柱,高耸入云,气派非常,仿若两尊守护益都的巨大神兽。 “西边的是张仪楼,东边的是散花楼,皆是登高赏景的好去处。”花二木策马凑到花一棠身侧,笑呵呵道,“侄孙已经在张仪楼定好了包厢,稍后就由我做东,为四爷爷一行接风洗尘。” 花一棠德高望重拍着花二木的肩膀,表示很满意。 中衢大道直通衙城南门,这一次,守城兵总算尽职,查了路引官凭后飞速放行。到了此处,花二木不便再送,与花一棠约定两个时辰后张仪楼汇合,率重孙子们又作了一遍礼,兴高采烈离开。 衙城面积不大,中心位置是益都府衙,三个里坊以区为名,成三足鼎立之势,花氏九十九宅位于南二坊,七进宅院,后宅的不愁湖引锦江活水而建,面积是东都花氏六十六宅的两倍,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益都和东都的地价差距。 众人一路舟车劳顿,都累得够呛,瘫在正堂的坐榻上等木夏分配房间,花氏仆从吆喝着搬运行李,忙得足不沾地,热火朝天。 方刻表示坚决不参加什么劳什子接风宴,其他人纷纷跟进。 凌芝颜:“毕竟是花氏的族内聚会,凌某一个外人不方便。” 林随安:“吃吃喝喝太累了,我实在不擅长。” 靳若:“师父不去,我也不去。” 伊塔:“猪人不去,我不去。”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不去。” 原以为花一棠定会撒泼打滚拉人作陪,不料他闻言只是耸了耸肩,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斜眼瞄着正门方向。 众人正纳闷,木夏匆匆走进来,报告道:“四郎,益都太守池季和长史夏壬到了。”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请。” 大约是益都常年潮湿阴天不见阳光,益都太守池季和长史夏壬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池季今年五十有三,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个子不大,人很精干,夏壬与花一棠差不多身高,刚到不惑之年,留着三缕长须,猛一看去,像在白面饼上画了三道鲶鱼须,颇具喜感。 二人都穿着常服,进门就和花一棠称兄道弟,相见恨晚,不善言辞的凌芝颜也逃不过,被强行拉进朋友圈畅聊,池太守搜肠刮肚攀上了凌氏的关系,声称与凌氏现任家主曾有半日同窗之谊,勉勉强强算凌芝颜的世伯。 林随安听得昏昏欲睡,靳若如坐针毡,伊塔借口泡茶一去不回,方刻趁着几人不注意,自己逃了,林随安正想寻个借口尿遁,不料池太守突然将话题转向了她。 “想必这位就是名震三大都城的林娘子吧!”池太守眸光亮得吓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英雄,气魄不凡啊!” 林随安强打精神,“池太守谬赞了,林某实不敢当。” 池太守看向靳若,“不知这位是?” 林随安:“我徒弟,靳若。” “不愧是林娘子的徒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英武非常啊。” 靳若干笑,“过奖过奖。” 林随安觉得不太妙,原本只是官场例行套近乎,由花一棠和凌芝颜敷衍一番也就罢了,可这池太守突然跟他俩尬聊,定有猫腻。 果然,池太守下句话就直转急下,“花参军有所不知,我这个太守做得甚是憋屈啊!” 花一棠眨眼,“池太守何出此言?” 池太守眼眶一红,拉着袖子抹起泪来,夏长史一脸感慨道,“自从知道花家四郎出任益都司法参军,池兄高兴得彻夜难寐,恨不得每日到城门上候着,是真真儿的望眼欲穿啊。” 花一棠眉头一皱,情真意切关怀道:“池太守到底有何难处,不妨直说。” 池太守擦了擦眼角,“我益都民风淳朴,百姓良善,大多都能遵纪守法,安分度日,只是——唉,偏偏有那么一小撮江湖门派为害乡里,百姓不堪其扰,池某甚是头疼啊。” 林随安:哦豁! 靳若嘀咕:“可拉倒吧,我现在听见民风淳朴四个字就打怵。” 凌芝颜皱眉,“是什么样的江湖门派?” “其实就是些江湖败类,下九流的乌合之众,只是有武艺傍身,颇为难缠,府衙围剿数次,皆是无功而返。”夏长史长长叹了口气,殷切望着林随安,“我等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斗胆想请林娘子施以援手,助官府剿匪。” 林随安挑高眉毛:万万没想到她如今的名气竟然如此吃香,屁股还没坐热,就有高层来送offer了。 花一棠眼角一跳,扇子停了。 “咳咳咳咳!”凌芝颜咳得肺都快出来了,“此举不妥,咳,林娘子并非官府中人,咳咳,师出无名。” “若是林娘子不弃,益都府愿聘林娘子为益都府总捕头,专司剿匪一事!”池太守郑重道,“益都太守府所有捕快、衙吏和不良人皆由林娘子指挥,月俸——” “池太守,你说的这些江湖门派可有名号?”花一棠突然冒出一句。 池太守一怔,花一棠虽然是笑着的,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不禁有些背后发凉,忙看了眼夏长史。 夏长史心领神会,迅速从袖中掏出轴书,“这些是我们搜集的门派资料,请林娘子、花参军和凌司直和过目。” 轴书上罗列着一串门派名称:鹤仙派、五陵盟、黄九家、登仙教等等,列在末尾压轴位置的,赫然两个红色大字:净门! 众人:“……”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轴书,皮笑肉不笑,“池太守这是何意?!” 池太守义愤填膺,“诸位有所不知,这净门乃是江湖上一个颇为无赖的门派,门徒众多,人员成分复杂,最擅藏匿,平日以贩卖消息为生,最喜钻营蝇营狗苟之事,可谓是益都第一搅|屎|棍——” 凌芝颜:“嗯咳咳咳咳!” 池太守这才发现众人的表情不太对,靳若射过来的眼神几乎刺穿他的胸腔,林随安似笑非笑,黑色衣袂无风而动,气氛凝冰挂霜。 夏长史抹汗:“可、可是有什么不妥?”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嘹亮的高喝: “净门益都分坛坛主甘红英求见千净之主林随安!求见净门少门主靳若!” 池太守和夏长史顿时如遭雷击,傻了。 小剧场 花一棠:益都这俩上司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亚子,实在碍眼,要不干脆弄死算了。 林随安:我砍池季。 靳若:我剁夏壬。 凌芝颜:咳咳咳咳!:,, 166 16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净门益都分坛坛主甘红英是一名女子,二十出头,微胖,稍矮,很白,很结实,油黑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干净利落盘在头顶,斜跨着一个褡裢,双眼炯炯有神。 “益都分坛甘红英见过林娘子,见过靳少门主!”甘红英叉手抵额先见了净门的礼,又换成抱拳礼,“花家四郎,凌司直有礼了。”最后才面向池季和夏壬,“见过池太守,夏长史。” 池太守和夏长史的脸半边红半边黑,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幸好有个厚脸皮的花一棠,热情洋溢请甘红英落座,木夏奉上茶水,沏的自然是从诚县带来的上品百花茶,甘红英端着茶盏观察半晌,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瞳光大亮,喝完一盏又续了两盏,问,“这便是名震广都城的百花茶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神情愈发向往。 花一棠观察半晌,摇着扇子道:“甘坛主来的正好,适才池太守和夏长史正聊起咱们益都净门呢。” 甘红英恋恋不舍放下茶盏,“都聊了些什么?” “这个嘛——”花一棠用扇子抵着下巴,瞄向池、夏二人,池太守和夏长史脸都绿了,疯狂向花一棠打眼色,花一棠弯眼一笑,“二位大人说益都净门在江湖上颇有口碑,人脉广阔,消息灵通,亲仁善邻,行事光明磊落,可谓是益都最与众不同的门派。” 众人:“……” 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瞎话果然张嘴就来。 池太守和夏长史齐齐抹汗,“正是正是。” 甘红英噗一声笑了,“花家四郎可真会说话,不过我净做的就是贩卖消息的营生,自然知道我们在益都的名声,益都第一搅屎棍嘛。” 池太守连连摆手:“误会,都是误会!那些都是那些江湖匪类胡说八道!” 夏长史频频擦汗,袖子湿了一大片:“没错!林娘子可是上元节应天楼圣人亲口赞过的巾帼豪杰,有林娘子坐镇的净门,又怎会是那等腌臜门派!” 靳若翻了个白眼,凌芝颜闷头喝茶。 林随安:厉害了,这俩人见风使舵的功夫比起花一棠也不遑多让。 “二位大人身在官场,对江湖不熟悉,一时被宵小之徒蒙蔽也不奇怪。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前大家也说花家四郎不学无术一无是处,虽然花某知道自己不是,但又有何用,大家说你是,你便是了。”花一棠幽幽叹了口气,“世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其实只是将自己想看到的当做了真相,至于不想看的,无论是真是假,自然都看不到。” 池、夏二人干笑。 “正因为如此,净门的存在才显得尤为可贵。”花一棠敛去笑容,“花某不才,对净门也算略知一二,净门的消息多来自市井,看似琐碎杂乱,事无巨细,却是最接近百姓,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若能善用其体察民情民意,岂不妙哉?” 池太守:“花参军此言——似意有所指?” “净门只是搜集、汇总、搬运消息,并不生产消息,有林娘子和靳少门主将其导入正途,如今的净门绝非敌人,而是盟友。相反,纵使官府剿灭净门,但消息的源头还在,这么大的市场,我们不去占,别人就会去抢,若被奸佞之人占据利用,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夏长史面色大变:“花参军所言有理,是我等一叶障目,狭隘了!” 池太守恍然大悟:“花参军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花一棠笑了笑,端起茶抿了一口。 甘红英眼睛瞪得老大,心道这花四郎也太厉害了,前一刻净门还是官府喊打喊杀的搅屎棍,三言两语摇身一变竟成了官府的盟友。看来她这次真是来对了! 靳若心道:嘿嘿,以后做官府的生意可以涨价了。 凌芝颜心道:四郎对林娘子的情谊果然不一般。 林随安心道:花一棠这一套连环招太狠了,第一招,用百花茶帮净门赚钱立足,构筑做大做强的基础;第二招,为净门正名,让官方承认净门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如此一来,靳若的净门便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净门”,硬生生把“另一个净门”的生存空间挤压为零。 真是杀人诛心不见血,招招致命! 如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净门分坛若还没有表示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林随安意味深长看了靳若一眼。 靳若清了清嗓子,“甘坛主此来有何要事?” 甘红英起身施礼,“净门益都分坛自今日起,愿归属扬都总坛所辖,至此以后,惟靳少门主之命马首是瞻,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池太守和夏长史倒吸凉气。 甘红英从褡裢里掏出两卷轴书,双手奉上,“此乃见面礼,还望林娘子和靳少门主笑纳。” 靳若接过轴书依次展开,眸光顿时大亮。林随安凑过去瞄了瞄,第一卷轴书大致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益都舆图,上面密密麻麻画了许多个黑点,每个黑点旁标注着奇怪的数字,舆图之后是一张繁杂的树状图,每枝分叉上也标注了同样的数字,最后一部分是名单,略略一扫起码千人有余。 “这是益都分坛的堂口布局图和人员名册。”靳若低声道。 林随安:“……” 这甘红英当真是好气魄,第一次见面就把家底掏出来了,看来的确是破釜沉舟诚心归顺。 第二卷轴书就有些意思了,记载了活跃在益都城的十四家门派,除了门派名称、地址、规模、掌门人生平等基础资料外,还有两项格外引人注目。一项是各派武功招式路数分析,一项是各门各派的后盾,说白了,就是藏在各门派背后的金主爸爸们。 十四家门派,资助者基本都是益都最有名的十大世家,有的财力弱些,资助一家,有的财力强些,资助两家,有的门派不太厚道,脚踏两条船,例如鹤仙派,明里是南城徐家资助,暗地里又和城北的王家勾结。 林随安特别留意到随州苏氏,一家竟资助了五陵盟、黄九家和登仙教三派,还挺财大气粗,还有一个家族十分特立独行,从不单独资助任何一个门派,而是雨露均沾全部赞助,自然就是益都花氏。 靳若吐槽:“这益都庙不大,祖宗可不少,竟是有十大世家呢!” 甘红英:“虽说是十大世家,但随州苏氏和花氏外宗隶属五姓七宗,明显高一个级别,其余八家,分别是城南徐周吴,城北王钱孙,东城马西城刘,势力各有割据又各有交汇,为了抢夺地盘,自然要养些江湖人替自己办事。对于江湖门派来说,租地皮养弟子吃饭穿衣住宿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若无世家的金银支持,活下去都是问题,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合作还算融洽。” 林随安:“净门如何?” “前几年净门尚能自给自足,只是——”甘红英苦笑了一下,“随着各大世家间的斗争愈演愈烈,旗下的门派也愈发扩张无度,益都净门本就不擅争斗,只能拉下脸皮在在各派中周旋,夹缝求生,弟子们都过得……很辛苦。” 说到这,甘红英长吸一口气,微微拔高声音,“净门弟子都是苦出身,原本入净门也就是想有个落脚的地方,赚些糊口的钱。不瞒诸位,扬都总坛、东都分坛和广都分坛的消息我们都知道,我甘红英是个俗人,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就直说了。益都净门此次归顺,就是冲着百花茶来的,希望靳少门主和林娘子念在同门之谊,让我们接下益都百花茶的买卖,帮兄弟们过上好日子!” 言罢,甘红英叉手触额,长揖到地,肩头微微发抖。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林随安和靳若。 靳若沉眉思索片刻,“师父以为如何?” 林随安笑了,“我这个千净之主就是个临时的刀架子,徒儿你才是净门真正的门主。” 靳若点了点头,慢慢卷起轴书,“礼我收下了,益都分坛的心意我也知晓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需与扬都总坛各长老商议后方能决定,甘坛主暂且回去,三日后,定有回音。” 甘红英猛地抬头,表情有些忐忑。 靳若端起门主的派头,德高望重一笑,“三日后,我和师父亲自去分坛总堂探望诸位兄弟。” 甘红英松了一口气,露出笑意,靳若的言下之意就是此事十拿九稳,不必忧心,连声道谢,喜气洋洋走了。 甘红英一走,正堂里的气氛又尴尬了起来。 池太守和夏长史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暗暗骂娘。 他们在益都为官多年,对益都的形势自然心知肚明,所谓为祸乡里的江湖门派,其实背后都是世家大族势力争夺,让林随安剿匪,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是想借林随安和花氏的手打压十大世家的气焰,树立太守府的威信。 此事的确不太厚道,说的好听是借风使船,说的不好听就是借刀杀人。 本以为花一棠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林随安又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想着只需稍微卖卖惨,忽悠两句定能将二人拖上贼船,岂料林随安竟出自净门,偏偏净门不知轻重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如今可好,阴谋变阳谋,这出烂戏要如何收场? 再看花一棠的笑脸,怎么看怎么阴阳怪气,林随安的眼神嗖嗖的冷,那位靳少门主就别提了,甚至连凌司直的目光都透出了鄙视。 花一棠慢悠悠摇着扇子,“池太守,夏长史,要不——” 池太守:“池某突然想到还有要务未曾处理,先行告退!” 夏长史:“夏某陪池公一同前去!” 二人手挽着手,提着衣襟就往门口跑,花一棠身手更是利落,一个箭步拦住二人,抱扇展颜笑道,“花某今日甚是高兴啊!” 二人:“诶?” “花某初来益都,又只是个从七品的参军,池公和夏公却能将剿匪重任托付给花某,说明二位对花某推心置腹,将花某当成了自家人啊!”花一棠眼圈一红,也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花某何德何能,竟能得二位上峰如此赏识,当真是感动至极,感佩至极啊!” 池太守和夏长史傻了,心道这花一棠怎么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传说中的花家四郎七窍玲珑心肝一肚子花花肠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怎么今天差点做了冤大头,不但不恼,还感动上了。 莫非传闻是假的?还是说—— 这货又要作妖了!林随安心道。 这俩官儿真是作死啊!靳若心道。 四郎此举定有深意。凌芝颜心道。 “今日花氏在张仪楼设宴为花某接风,二位大人若是不弃,不若与花某一同前往如何?”花一棠真诚邀请道。 池太守:“此乃花氏家宴,我们不太方便——” 夏长史:“要不改日再聚,我来做东——” “正是因为是家宴才要邀请二位大人啊,凌司直、林娘子和靳少门主也要去的,都是一家人嘛!”花一棠笑道,“凌司直刚刚还说要与池太守好好叙旧呢!是吧,六郎?” 凌芝颜尴尬起身,扯出营业笑脸,“池太守,夏长史,请吧。” 大理寺司直,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对是不能得罪的,何况凌司直长得又这般正直诚恳,他开口邀请,这回绝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池、夏二人只得硬着头皮抱拳道:“如此,我二人就却之不恭了!” 靳若愕然:“姓花的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会就为了逼咱们陪他吃吃喝喝吧?” 林随安:“……” 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缺德事儿。 张仪楼与散花楼并称“益都双绝”,张仪楼“菜绝”,散花楼“酒绝”。张仪楼的拿手菜有九九八十一道,散花楼珍藏佳酿有六六三十六种,益都人人都说,若是张仪楼的菜能配上散花楼的酒,便是天下至鲜至美之味。 可偏偏这两座酒楼的掌柜互相看不顺眼,张仪楼的菜绝对不能送到散花楼去,散花楼的酒也一滴都不会流去张仪楼,明明两栋酒楼只隔了一个南五区,却硬生生憋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花二木将接风宴订在了张仪楼,想必是知道花一棠只爱吃不爱酒,林随安深表遗憾,想着下回若有机会定要去散花楼试试三十六种佳酿,毕竟她还有个酒鬼千净要养活,万一能碰上满碧的替代品,能省一点算一点嘛。 从花氏九十九宅所在的南二坊到张仪楼所在的天青坊,乘车只需一刻钟,离近了看,这座酒楼愈发宏伟华丽,六层楼,每层层高三丈有余,飞檐似鹤翅,黑瓦油光锃亮,檐下挂着银铃,风过铃动,与楼前的车水马龙呼应成曲,门前是两根四人环抱粗的大柱子,漆成了鲜艳的墨绿色,黑底金字牌匾高悬,写有“张仪”二字。 一楼大堂接待散客,门庭若市,吃喝吆喝,声声震耳。穿过正堂,是一方宽敞的天井,中间设了一处雅致的人造庭院,花红柳绿八角凉亭,一队乐人在亭中咿咿呀呀弹唱,唱的是林随安听不懂的古蜀语,听起来有股子草香味儿。 张仪楼的楼梯建得很有特色,以天井为中心环楼而上,楼梯外栏平台外沿设有凹槽,里面蓄了土,种着各式各样的盆栽,花枝繁茂,红花尤甚,站在天井中央往上看,楼梯像一条身披红鳞的蛟龙盘旋而上。 拾阶登梯,丝竹靡靡声声入耳,香气阵阵步步成景,左转七绕右转八绕,林随安险些晕楼。 好容易爬到六层阁楼,跟着小二穿过长廊,便是张仪楼最豪华的海棠苑,花二木率七名重孙子早早候在门外,见到池太守和夏长史更是喜出望外,又命小二加了十八道菜。 一番谦让互拍马屁后,总算落了座,七八队妙龄少女鱼贯而入,不到半柱香就将桌案摆了个满满当当,按唐国的规矩,两人坐一小案,环排一圈,中间位置留给舞姬乐妓烘托气氛,池太守和夏长史一桌在主位,花一棠和凌芝颜在右侧位,林随安和靳若在左侧位,花二木和其余七名重孙辈分成四桌,依次排座。 不得不说,花二木一家不愧是花氏子弟,酒桌上这一套讲究搞的是炉火纯青,一桌负责走行酒令,一桌负责活跃气氛,一桌负责拍马屁,一桌负责随时策应。 池太守和夏长史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耐不住气氛实在太过热烈,两杯黄汤下肚,就被沛沛然的马屁熏得飘飘然了,和花一棠、花二木勾肩搭背聊得不亦乐乎,恨不得将私房钱的位置都供出来。 凌芝颜苦不堪言,用尽全身解数才免去被灌醉的厄运,林随安完全没这种烦恼,花氏林娘子威名在外,一个眼神就逼退了喝上头的池太守,其他人更是退避三舍。靳若坐在林随安的保护圈里大吃特吃,连连对师父竖大拇指。 一顿饭从午初吃到了申正三刻,大吃货靳若都吃不动了,瘫在凭几上打饱嗝,林随安托着腮帮子打了个哈欠,无聊望着楼外的风景。 窗外天色昏暗,云低压境,不远处的民居群被坊墙划分成一个个整齐的小格子,银光闪闪的河流从两个里坊间穿行而过,林随安根据净门的益都舆图估算了一下,那边是西南方向,应该就是花二木所说的浣花溪流域——益都著名的造纸产业坊区。 突然,楼下乱了起来,客人们涌出了张仪楼,站在道边朝太白坊区张望,四五层的客人纷纷从窗口探出脑袋,浣花溪岸边更是喧闹,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去,远远能听到刺耳的尖叫声。 林随安腾一下支棱了起来,探出脑袋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可楼太高,坊区太远,什么都听不清。正抓耳挠腮之时,适才去厨房催菜的木夏气喘吁吁跑进厢房,提声道, “四郎、林娘子,不好了,听说浣花溪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小剧场 林随安:嚯!果然来了!:,, 167 16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木夏这一嗓门产生了一串的联动效果。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花一棠骂了句“啖狗屎”,和凌芝颜几乎同时跳起身,靳若差点闪了腰,窗口的林随安扭头问了一句,“尸体具体在哪?” 木夏:“听说在太白坊,西岛街,花氏造纸坊前。” 花二木:“啥?!” 七个重孙子拍案而起。 林随安点头,表示知道了,本想从楼梯下去,但一回想张仪楼诡异的环形楼梯设计,只怕还没到一楼自己先转吐了,当机立断翻窗一跃而出。 这一跃可不得了,众人皆被吓掉了魂,要知道这可是张仪楼的顶层,楼高十八丈有余,人若是掉下去,定会摔成肉饼。 花一棠脸都白了,一阵风冲到窗边,但见林随安一路咔咔咔踩着黑油瓦奔到了飞檐边缘,纵身又是一跃,稳稳落在下一层的飞檐上,再跑再跃,如此循环往复,轻轻松松到了二层楼,拽着银铃飞身荡起,仿若飞鸟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飘到了对街民居屋顶,继续踩着屋顶瓦片奔向了太白坊。 凌芝颜脑袋一热也想翻窗追下去,幸好最后关头仅存的理智制止了他,如此高度如此距离,除了林娘子,估计也只有云中月的轻功能平安落地,当即放弃改走楼梯。 靳若觉得自己的功夫大约可以效仿师父不走寻常路,无奈今天吃的实在太多了,肚子圆得像个球,沉甸甸的,甚是影响发挥,评估之后,还是跟随凌司直大人比较保险。 花一棠盯着林随安平安过了坊桥,这才松了口气,回头一瞧,花二木一家和池、夏二人都吓傻了,指着窗户尖叫,“林娘子飞下去了!这么高的楼,嗖一下就飞下去了!这还是人吗?!” 类似的评价花一棠早就听腻了,实在懒得解释,啪一声合上扇子,开始有条不紊布置,“木夏,速回九十九宅请方大夫去太白坊;花氏子弟派人去城内所有花氏铺子报信,加强戒备,以防有人趁机在花氏的地盘闹事作乱,中衢西街的蜀纸铺子尤其要小心;花二木,你随我去太白坊。” 木夏应声奔出,众重孙子们如梦初醒,这种时候还不忘向花一棠先行礼再离开。 花一棠提醒池太守,“花某即刻出发去现场,烦请池公派人回府衙让衙吏和不良人前来支援。” 夏长史举手:“我我我我去!楼下有马车!” 池太守抹了把汗:“池某与花参军同去!” 林随安现在感觉十分良好。 自诚县的最后决战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与大脑融合得越来越完美了,速度更快,灵敏性更强,跃起时滞空时间加长一倍,整个身体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林随安清楚地知道,这一次的改变源于心境的变化,心变得豁达了,心和肺的面积变大了,心肺功能自然就增强了,一呼一吸之间,益都丰沛的水汽涌入胸腔,清凌凌的,风拂过耳畔,飞一般自由。 数个纵身飞跃之后,林随安看到了太白坊,一座长满青苔的石拱桥将两坊连接起来,桥下就是浣花溪,溪水流速缓慢,映着天色,亮白如银,桥上和溪边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穿着短衣短靠的造纸工匠,探着头向下游方向看,林随安挤进人群过了桥,又跃上街边屋顶,朝着人多方向奔去,很快就看到了花氏造纸坊豪华夸张的牌匾,更多人挤在造纸坊门前,围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 有人高呼“不要挤了,没什么好看的!”,有人喊“已经报官了,不良人马上就来了,靠边靠边!”,但好事的人还是越聚越多,林随安站在屋顶上看得清楚,心道不妙,且不说安全问题,这么多人定会破坏现场,当即纵身踏空而起,高喝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话音未落,人已落下,一身烈烈风尘震得千净发出激昂的刀鸣。 围观百姓正看得热闹,突然天降一个小娘子,身佩横刀,眉眼带煞,一看就不是善茬,加上又口呼官府办案,立即纷纷后退,让出一大片空地。 空地中央,放着一个湿漉漉的大木箱,黑色的漆面,表面还在滴水,箱子没有上锁,箱盖被掀开了,一角绿色的披帛挂在箱外。 林随安扫望四周,确认无人再敢上前后,迈步走到了箱子边。 箱子很大,宽过四尺,差不多有半人多长,木质厚实,做工精细,箱子外面是湿的,内里基本都是干的,从林随安的位置看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碧绿色的披帛,然后是嫩黄色的裙摆,披帛和裙摆都团成了一团,露出一只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脚跟紧紧贴着小腿,脚腕已经变形,像是被硬生生折叠过来的,腰身扭了个方向,成了一个很怪异的姿势,下半身侧着,上半身平躺着。 往上,是女子常穿的坦领半臂,然后是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前,林随安慢慢移步,看到了死者的脸,苍白、小巧、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空洞地望着阴沉天空。 林随安没料到死者竟是睁眼的,毫无防备之下直直对上了尸体的瞳孔,刺耳的白光闪过脑海,眼前幻化出一片黑暗。 又不是完全的黑暗。 黑暗中隐隐透出点点光来,像黑布上洒了几颗发光的芝麻,芝麻颤了颤,渐渐胀|大,变成了光源,耳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和沉重的呼吸声,距离很近,甚至无法分辨是自己的声音还是身边有其他人,突然,一只手穿破黑暗高高伸了上去,黑暗若蛋壳四分五裂,整个人向上一拔,破壳而出,手指一下一下挖入地面,磨掉了指甲,血肉模糊,缓缓爬向了光的来处…… “林娘子,小心!” 凌芝颜的声音突然响起,林随安一个激灵退出金手指幻境,只觉脑后一股劲风袭来,有人背后偷袭,条件反射抖刀出鞘,刀背贴着脖颈逆缠一圈,当一声荡开了偷袭,岂料那人不死心,第二招如影随形,朝着林随安的脖颈又劈了过来。 千净既已出鞘,岂容他人放肆! 林随安连头都没回,微一侧头避开杀招,左手三指听风辨位捏住对方刀尖,右手顺势递出,千净顺缠翻转搅断敌人刀身,弓步沉腰,反手击出刀柄,咚一声将偷袭人狠狠撞了出去。 一连串动作不过弹指之间,偷袭之人重重落地之时,林随安恰好接住抛出的刀鞘,摆了个帅气的收刀造型。 吃瓜百姓目瞪口呆,口中“哇哦哇哦”。 “林娘子,你没事——”满头大汗赶来的凌芝颜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咳,没事就好。” “适才千钧一发,甚是危险,”林随安抱拳,“多谢凌司直提醒。” 凌芝颜:“……林娘子客气了。” 哪里危险了?他只看到林随安将那个背后偷袭的家伙揍成了一朵喷血的烟花。 “什么玩意儿,竟敢偷袭我师父!”靳若挤进人群,将那个不知死活的人拖了过来,“找死吗?” 不想那人比靳若还嚣张,啐了口血沫子指着林随安厉喝,“哪里来的杂碎东西,竟敢阻挠官府办案,活腻了吗?!” 林随安这才发现“偷袭者”居然穿着一身官袍,浅绿色,若是没记错的话,浅绿是七品官,啊嘞? “来人,速速将这几个杂碎擒回府衙,我要好好审审!” 十几个不良人挥舞着铁尺推搡着冲入人群,将林随安、凌芝颜和靳若团团围在中央,凌芝颜面色一沉,亮出令牌,“大理寺办案,何人敢造次?” 这一亮身份,不良人都怔住了。 “快住手!全都给我住手!”池太守提着袍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连连拍着胸口半晌才倒过气来,“凌司直、林娘子,都是误会,这位是益都司兵参军吴正清,现兼任司法参军一职,定是有人报官,他才带人来查探的。”又忙朝那位吴参军使眼色,“还不速速向林娘子和凌司直赔罪?!” “林娘子?”吴正清抹去嘴角的血,“你就是花氏的林随安?” 林随安抱刀施礼,“适才唐突了,还望吴参军莫要见怪。” 吴正清眼皮一动,眸光闪动,露出笑脸,“原来是林娘子,真是好俊的功夫啊。”高高抱拳,“吴某输得心服口服。” 说实话,这个吴正清长得不算好看,但也不算丑,高高瘦瘦,五官平平,配上一身官服官靴,在人群里也算亮眼,称赞林随安时的口气也算真诚,但林随安就是在他的口气里感受到了一种不舒服的气息,尤其在他说“好俊的功夫”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飞快在林随安的脸上和身上流连一圈,眼神冒犯,令人作呕。 这种气息一闪而逝,几乎令人难以察觉,他自以为伪装得很完美,若无其事命令不良人驱散围观百姓,恭敬向凌芝颜施礼。 林随安心中嗤笑一声,脚尖挑起一颗石子飞出,轻飘飘击在了吴正清的下|半身,吴正清正说“久仰凌司直大名”,嗷一声捂着某个部位跪在了地上,正对面的凌芝颜身手矫健侧身避过,好死不死,正好被姗姗来迟的花一棠赶了个正着。 “啊呀呀!”花一棠以扇遮口,摆了个受宠若惊的造型,扯着大嗓门叫道,“花二木,快瞧瞧这又是哪个孙子啊?!” 花二木躬身一看,大惊失色,忙扶起吴正清:“啊呀呀,这不是吴参军吗?何故行此大礼啊?快快请起!” 吴正清疼得脸都变形了,根本直不起腰,口中呜呜乱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一棠歪头瞅了瞅,“真不是孙子?” 花二木:“四爷爷,真不是。咱们花氏哪能有这么丑的孙子。” 厚道的凌司直大人表示深切关心,“吴参军这般——莫非是有什么隐疾?” 靳若锦上添花:“我认识一个治隐疾的名医,要不给花参军介绍一下?” 吴正清的脸绿了。 维持秩序的不良人们实在忍不住,噗嗤噗嗤笑成一片。 林随安垂眼笑了:这帮家伙果然是跟花一棠学坏了。 池太守被一堆“爷爷、孙子”的称呼搞得满头雾水,眼看着吴正清的脸越来越绿,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莫非这吴参军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病症? “让开!” 脸白似鬼的红衣男子风风火火撞开池太守,背着大木箱径直走向了装尸体的箱子,池太守大惊失色,“你是什么人——诶?” 红衣男子冷冷扫过来一眼,中指勾出仵作名牌甩了一圈,池太守闭嘴了。 血染红衣,面似无常,这位定然就是传闻中的大理寺特等仵作方刻。听闻此人验尸技术出神入化,能把死人验成活的——啊呸,是能与死人聊天对话。 池太守十分欣慰:一个花家四郎来任职,带来了一整个团队,府衙只需支付一份俸禄,真是太值了。 方刻的初检速度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给出了初步结论。 “死者女性,身份不明,年纪二十岁左右,死亡时间大约八到十二个时辰之间,结膜有瘀斑,颈部有宽浅凹痕,应是被人以索状物勒杀,凶器应该是两指粗细的绳索,死后被人放入木箱,更详细的需将尸身运回府衙再验。” 方刻顿了顿,漆黑的眼珠子转向了花一棠,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笑,“尸身右大腿|根内侧,有一处桃花烙。” 林随安:“……” 她没听错吧?什么花什么烙? “桃花烙?!怎么可能有桃花烙?!”池太守面色大变。 凌芝颜的脸色也变了,花一棠眨了眨眼,扇子敲了敲凌芝颜的肩膀,“这桃花烙莫非有什么讲究?” 凌芝颜吸了口气,神色凝重道,“五年前,益都城曾出现过一个连环杀手,十四个月连续奸|杀女子共一十七人,所有尸体的右大腿|根部都有一个桃花烙印,被称为:桃花杀|人|魔。”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来迟了,没看清这个吴参军到底干了啥,但凡是惹林随安生气的,肯定都是臭狗屎!先骂一顿再说。:,, 168 16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益都府衙很宽敞。 衙署面积相当于一个坊区,包括数重门庭、回廊、正堂、内堂、内厅、花厅、书房、衙牢、敛尸堂、案牍堂、内衙(益都太守的生活区域)、吏舍(衙吏和不良人集体宿舍)、厩库(马房和库房)、传舍(非衙人员住宿所)、厨房、餐室(集体食堂)、院落若干,还建有亭榭、池塘、花园,最离谱是居然还有蹴鞠场,益都生活安逸可见一斑。 益都司法参军花一棠首次来衙署,第一站不是正堂,也不是议事花厅,而是阴气森森的敛尸堂。 方刻令不良人将尸体抬进敛尸堂,大门一关,专心验尸,装尸体的箱子留在了门外。 花一棠和凌芝颜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绕着箱子转悠,池太守不敢不陪,想坐又没处坐,脸都站白了。 花一棠用扇柄咚咚咚敲着箱子边缘:“箱子的材质是普通杨木,看这个长度和宽度,普通人家用不上,应该是布行用来装运布匹的特质木箱。” 凌芝颜戴上粗布手套,食指中指并齐,慢慢抹过箱子内壁、内缝和四角,“木板连接处都以蜡封了,可以防水。” 靳若:“浣花溪的工匠们说,这箱子是从上游飘过来的,一直飘到花氏造纸坊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工匠们觉得奇怪,捞出来,这才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死人。” 林随安抱着千净,皱眉道:“也就说箱子被特殊处理后,成了一个防水隔潮的小型船舱,这不合理啊。” 池太守一脸懵:“为、为何不合理?” 花一棠直起身,啪一声打开扇子,慢慢摇了起来,“一般凶手杀人之后,要么选择藏匿尸体,要么选择毁尸灭迹,而这个凶手却将尸体放在干爽的木箱里,送至人流密集的浣花溪,仿佛是为了特意让人发现尸体一样。” 凌芝颜叹了口气,也站起了身,“木箱里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特别的线索。”摘下手套,“池太守,关于桃花杀人魔一案——” 池太守连连摆手,“绝不可能是桃花魔!桃花魔已在四年前判了枭首之刑,是我亲自监斩,全城百姓见证。当时擒住桃花魔的正是吴参军,吴参军,你且此案的来龙去脉与凌司直详细说说。” 哦豁?想不到这位吴参军居然还有些真本事。 林随安有些诧异,侧目瞄了一眼。 吴正清似是根本没听到池太守的话,直勾勾盯着装尸体的木箱,面色惨白,神色恍惚,手指时不时抽搐两下。 林随安心道不妙,难道是她刚刚下手太重,不小心将他阉了——不对,此人好像是在看到尸体的脸后才不对劲儿的,莫非他与死者相识?哎呦喂,不会这么巧,吴正清就是凶手吧? 不只林随安发现了吴正清的异常,凌芝颜和花一棠也发现了。 凌芝颜皱眉:“吴参军,能否说说桃花杀人魔的案情?吴参军!” 吴正清一个激灵回神,抱拳道,“桃花杀人魔本名屠延,年四十三,是个屠户,因为妻子与人私奔,心中憎恨女子,便尾随数名女子奸杀之,当时在他家中搜到了杀人的斧头和桃花烙铁,证据确凿,他自己也供认不讳。” 池太守:“对对对,这个屠延大约是常年杀猪宰羊,性情十分凶悍,当年擒他的时候,伤了我们好几个衙吏,多亏吴参军力挽狂澜,才将此人拿下。能破此案,吴参军厥功至伟。” 吴正清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扯出个笑脸,“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花一棠“哦”了一声,扇子哒哒哒敲着手掌踱步走到吴参军对面,冷不丁冒出一句,“吴参军认识箱中的死者吗?” 吴正清猛地抬头,双目崩裂,“花参军何出此言?!我与此女素不相识!” “啊呀,花某不过是见吴参军神色恍惚,一时好奇,随口问问,”花一棠惊似的瞪大眼睛,扇子拍着胸口,“你也不必这么大声吼我吧,吓死我了。” 吴正清沉下神色,“吴某只是见那女子死的凄惨,于心不忍罢了。” 花一棠连连点头,“吴参军真是雷霆手段,菩萨心肠啊。”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 林随安:这个吴正清肯定有问题。 靳若:师父放心,徒儿定将此人查个底儿掉。 敛尸堂的大门开了,方刻携着一身苍术陈醋味儿走出来,甩给花一棠一张检尸格目,花一棠和凌芝颜一目十行看罢,呈给了池太守。 “死者脖颈处有水平横向凹痕,两指宽,无纹,凹痕在脖颈后有交叠,凹痕呈紫红色,双手垂散,舌不出,亦未抵齿,乃是被人从身后以索状物缠绕脖颈后勒死。死者腹部尚有食物残留,应该是在餐后一个时辰左右死亡,结合尸僵程度,推测死亡时间为昨夜酉时至戌时之间,背部、臀部、小腿后侧有有固定尸斑,身体两侧并无尸斑,说明死后尸体平躺至少三个时辰,之后才被人折叠小腿放入木箱。” “右腿根处的烙印是死后烙上去的,工具应是烧红的桃花状烙铁,烙印直径一寸,桃花瓣五片,”方刻又掏出一张纸,“这是桃花烙的拓印。” 方刻画的拓图很细节,花瓣花蕊皆有,看起来像精致的首饰。 方刻:“死者的手掌和指甲很干净,指甲有一定长度,并未被特意修剪过。” “这不太合理,”凌芝颜道,“一般被勒死的人,都会剧烈挣扎,有时会揪住凶手头发,掌心留下勒痕,指甲里往往也会留下凶手的皮屑。” 花一棠:“也就说死者死前并未特别挣扎过?手脚可有绑痕?” “不仅有绑痕,还有鞭痕。但是都是旧伤。”方刻道,“看颜色和皮下淤血程度,应该是一个月前的旧伤。而且死者的左肩骨、锁骨曾经断裂过,我推测死者之前曾遭受过虐打。” 众人对视一眼,神色不禁都沉了下去。 “还有一点很奇怪,”方刻顿了顿,“死者的体重比平常女子轻了三成,非常瘦。” 林随安:“难道是长期被人囚禁虐待,没有饭吃?” 方刻摇头:“她的胃部并没有萎缩,饮食应该是正常的。大腿、手臂处的皮肤有些松弛,这与她的年纪不符,大约是突然暴瘦所致。” 说着,方刻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白瓷罐,异常爱惜摸了摸,林随安等人瞬间倒退数步,离得远远的。 池太守好奇:“这是什么?” 方刻撩起眼皮,勾起嘴角,“死者心脏的一部分,我还留了胃液、大肠、小肠、肺叶、膀|胱里残留的尿|液,稍后再仔细验验。” 池太守的脸绿了,吴参军的脸青了,俩人喉头一滚,差点没吐出来。 “死因和死亡时间基本确定了,但是死者的身份——”花一棠看向池太守。 池太守捏着鼻子,“吴参军,让你派人去查,查到了吗?” 吴正清摇头,“回禀池公,还没有。只怕要发布官告,张贴画影图形寻人认尸。” “你们官府做事就是婆婆妈妈。”靳若不耐烦道,“适才我已经将尸体的画像送出去了,算算时辰,消息应该到了。” 吴正清大惊:“什么?!” 果然,靳若话音刚落,就有不良人来报,说衙署外有个货郎送了一封信,指名道姓要给靳若小郎君。 信封很普通,正面空白,背面写了标致的蝇头小楷“万水千山”,显然是净门送来的,林随安大喜,想不到益都分坛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 【死者姓名:连小霜,年:一十三。绣娘。家住城内区锦西坊,马川街四百五十一号】 池太守赞叹:“不愧是净门,消息太快了!” 吴正清脸色变了,额角甚至渗出汗来。 花一棠笑眯眯抱扇施礼,“花某初到益都人生地不熟,不知池太守可否让吴参军陪同花某一同前去查案,也好有个照应。” 池太守当然满口答应,吴正清避开花一棠的目光,额角的青筋乱跳,“吴某自当奉陪。” 吴正清的表现实在太可疑了,林随安心里“喔嚯嚯”欢呼,心道搞不好这次运气爆棚,一天就能擒住真凶结案,不用熬夜加班了。 益都城外有两条江,北为清远,南为检江,城内也有两条江,北为玉江,南为锦江。玉江是清远河的支流,锦江是检江的支流,而浣花溪则是锦江的支流。 玉江和锦江将益都城分为北、中、南三大块,其中锦江流域最是繁华,依次贯穿浣花溪的太白坊、天青坊、城内区、衙城南一坊、南五区、南四区和大慈寺,最后绕小东桥门出城,与检江主流汇合。 城内区共有十一坊,是益都城人口最密集的区域,益都最大的坊市西市就在锦江边上,与浣花溪隔河相望。 死者连小霜所住的锦西坊位于东城区的西南角,与西市比邻而居,马川街更是与西市只隔了一道低矮的坊墙,一路行来,能看到许多商铺直接打通坊墙做通行的甬道,讲究的装一道门,不讲究的就直接敞着。 不良人早早将连小霜的宅院围了,街坊四邻躲得老远交头接耳,看到花一棠下车,人群里爆出一片不小的呼声,想必是花一棠在万里桥一掷千金接见重孙子的英雄事迹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这所宅院很小,放眼望去,只有一间正厢,一间偏厢,一间厨房。 宅子虽小,却很雅致,厨房前的空地上种着香草,嫩嫩的小叶子在夕阳的辉光中呈半透明状,散发着沁人心扉的清香,林随安瞟了一眼,发现这香草的形态竟然神似现代的薄荷。 吴正清令不良人守住大门,自己也待在大门外,死活不肯进院,声称他只是司兵参军,不可越俎代庖。花一棠也不勉强,随他去了。 正厢屋内窗明几净,十分整洁。靳若先看了一圈,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打斗的痕迹,转身和凌芝颜去了偏厢。 花一棠和林随安进入正厢分头查看。 虽说是正厢,但也不大,门对面是一面海棠三折屏风,绣工精细,颜色鲜艳,屏风右侧是一方小茶室,茶案、座垫,小凭几,都很干净,风炉、茶釜、茶碾子、茶罗子,水勺、茶盏整整齐齐摆在靠墙的几柜里。 左侧是卧室,床榻上挂着嫩绿色的床帐,床边摆着窄小的衣柜,衣柜里衣衫叠得整整齐齐,临窗摆着妆台,林随安绕了一圈,撩袍坐在妆台前,依次打开妆盒、抽屉,一一翻看着,连小霜的首饰很少,只有三个银簪,两副银耳环,唇脂、腮红、碳笔都快用完了,没看到花钿,只在抽屉最内侧发现了一个黑红相间的长漆盒,里面是空的,看盒内留下的印子,里面原本应该有一支金步摇。 突然,林随安听到了清脆的铃声,不禁抬头看去,发现从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张仪楼,铃声的来源不是张仪楼的银铃,而是挂在窗外的铜风铃,风铃外壳已经锈了,下面吊着一张墨绿色的纸签,似乎写了什么字,但早已看不清了。 纸签随风晃动,铃声叮叮,窗棂的影子印在脸上,有种静怡的美好。 林随安突然有种感觉,连小霜一定很喜欢坐在这里,吹着风,听着风铃,看着远处的天空和张仪楼。 花一棠从衣柜的隔层里发现了一个黄纸包,是熬过的药渣,皱着鼻子闻了闻,包好揣了起来。 除此之外,再无发现。 一人又去了偏厢,岂料凌芝颜和靳若竟然还站在门口,和偏厢大门的铜锁较劲。 靳若:“凌司直你能不能别这么死板啊,屋子的主人都死了,劈开算了。” 凌芝颜:“不可,贸然劈锁,可能会破坏线索,来人,速去寻锁匠——” “让让。”花一棠用扇子戳开凌芝颜,自己挤上前,抽出头上的玉簪,手指一搓,弹出一根纤细的铜针,左手持锁,右手持针,嘁哩喀喳捣鼓了几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凌芝颜和靳若目瞪口呆,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林随安:“……” 她就知道,这货肯定不止只会开花氏的锁。 花一棠插回簪子,“干嘛,被我神乎其技的手艺惊呆了?” 凌芝颜叹了口气,“幸亏花氏富可敌国,否则——” “否则你定是另一个云中月。”靳若吐槽道。 花一棠嗤之以鼻,推开了门扇,“区区云中月怎能与我相提并论,我堂堂花家四郎,就算要做贼,也要做个云上月——哇哦!” 众人万万没料到,这件偏厢竟然是一间绣房,临窗是一张大绣架,上面铺着绣了一半的海棠花,看配色和针法,和正厢的屏风出自同一个人。 绣架前摆着坐塌,坐塌上是墨绿色的三层坐垫,中间凹了下去,应该是常年使用,绣架左侧挂着层层叠叠的绣品,风一吹,飘了起来,几乎都是海棠花。 最靠里的墙边并排放着两个黑漆大木箱,四尺宽,半人多长,和装连小霜尸体的木箱一模一样。 花一棠立即提醒众人先不要入内,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四宝飞快将屋内所有摆设的位置描绘成图,靳若套上鞋套,垫着脚尖进去转了一圈,最后蹲在坐塌后面,弯腰低头,脑袋几乎贴着地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了半晌,啧了一声。 “连小霜就是在这儿被人勒死的。” 小剧场 敛尸堂的方刻摸着一排小瓷坛呵呵呵怪笑:益都果然是风水宝地,第一天就有有趣的尸体送上门。:,, 169 16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觉得靳若追踪辨痕技术又升级了,以她的眼光来看,这间门绣房收拾得很整洁,没有半分凌乱,外面还上了锁,从哪能看出是第一案发现场? “最明显的是此处,”靳若指着坐塌上三个等距圆形痕道,“这个坐塌表面是竹编的,坐垫后侧有三处磨损,看位置和形状,原本应该有一个凭几,连小霜绣花时可以靠着,但现在凭几却不见了。” 说着,靳若朝坐榻下指了指,“下面有东西。” 唐国的塌类似低矮的床,四边落地,塌上可坐可卧,榻下是空腔,多为实木,很沉,甚少移动,所以塌下基本都是卫生死角。 凌芝颜戴着手套小心探进去,摸出了一小截扁圆形的木块,顶部有白色木茬,下面很平整,外圈带着红漆,闻了闻,“是普通的杨木,断口很新。” 花一棠辨认半晌:“看形状,应该是凭几脚的碎块。” 靳若将碎块放在坐榻的圆形痕迹上,恰恰好。 “凶手勒死连小霜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凭几,凭几脚的碎块掉到了塌下,凶手收拾现场的时候大约是没看到,漏掉了。” 靳若指向坐塌左侧三尺距离,三人歪着头看过去,发现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黑色碎渣,像灰尘,不映着光贴着地面看根本无法发现。 凌芝颜用手套小心沾了一点,搓了搓,花一棠抽着鼻子闻了闻,“是烧过的炭灰。” 林随安恍然大悟,“这里有个炉子。” 靳若站起身,比划了一下位置距离,“凶手将人勒死,放平,打横挪过来,炉子的位置恰好距离大腿不远。” 林随安:“方便凶手在尸体腿上印桃花烙。” 靳若又示意三人来到墙角的两个大箱子前,指着左侧的箱盖道,“四角皆有磨损,箱盖有划痕,上面本来还有一个相同大小的木箱。”翻开两个木箱盖,里面装着满满当当当绣布,塞得很严实,“布匹塞得太多了,几乎没有空隙,应该是将上面箱子的里的布匹都搬了过来。” 林随安:“也就是说,第三个木箱很可能是装连小霜尸体的木箱?” 靳若点头,侧身挪到后窗处,推开窗扇,指着窗外的泥地道,“窗外的地面有一圈痕迹,大小和木箱相符,木箱曾在后窗外面放置过一段时间门,里面还装过重物。另外——” 靳若让开位置,让三人可以看得更清楚,窗扇荷叶处竟夹了三根头发。 凌芝颜:“凶手将木箱放在窗外,然后抱起尸体,从后窗扔到了箱子里,尸体翻过窗台的时候,留下了头发。” 花一棠小扇子吧嗒吧嗒摇得飞快,“完全不合理,太怪了。” “还有更怪的呢。”靳若带着三人走出绣房,关上门,“凶手将尸体送出后窗后,特意收拾过地面,所以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和拖拽尸体的痕迹,最后,将绣房上了锁。姓花的开锁前我看过,锁没有撬过的痕迹,凶手有钥匙。” “也许钥匙就在连小霜身上或者绣房里,凶手能取到也不奇怪。问题是这个凶手行为——”凌芝颜皱眉,“为何要将木箱先搬到后窗,然后再扔尸体?” 花一棠:“如果先将尸体装入木箱,太重,不好搬运。” 林随安:“所以凶手的力气不够大——” 靳若:“那就更怪了,那个木箱又大又沉,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只能拖着走,但是院子里根本没有拖拽木箱的痕迹。” 凌芝颜:“凶手将院子里的痕迹也清理了?” “还有一种可能,”花一棠道,“凶手是两个人,亦或是有帮凶,可以事先将木箱搬到后窗——这更不对了,既然能搬动木箱,为何不能连尸体一起搬走?” 沉默片刻。 凌芝颜双手环胸,“凶手杀完人之后,能够有条不紊处理尸体和现场,说明凶手是个异常残忍冷静的人。” 林随安挠脑门:“一般人断不会有如此强大的心理素质,所以凶手要么是个惯犯,要么是有计划杀人,要么是天生的狠人。” 花一棠扇子敲额头,“但是凶手留下了凭几碎块和碳灰,窗户上还留下了头发,又不似惯犯,像个新手。” 三人异口同声:“这个凶手好矛盾啊。” 花一棠滴溜溜转了一圈,想了想:“莫非凶手是故意为之?” 凌芝颜:“为什么?” 靳若翻了个白眼,“别问我,我只负责告诉你们凶手做了什么,至于凶手为什么这么做,还是你们自己想吧。” 林随安:“杀人凶器是什么?” 靳若摇头:“没找到。” 四人盯着绣房皱眉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又绕到了绣房后面。这次靳若总算在地面上发现了拖拽的痕迹,从绣房后窗延伸至宅院后门,拉开门一看,四人全傻了。 后门外是一条巷子,不宽不窄,路两边停满了装货的马车、驴车、牛车、平板车,车上绑着各式各样的木箱和大货包,几个车夫靠在货包上打瞌睡,川流不息的货车来来往往,顺着车流看过去,正是西市和锦西坊的坊墙,墙被打通了,成了一条通行近道。看情形,这里恰好成了一处临时货车停车场。 如此巨大的车流量,自然是什么痕迹都验不出来了。 靳若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包白糖糕,溜溜达达凑到了那几个车夫边上,边吃边热络聊了起来。 花一棠、林随安和凌芝颜则是顺着车流继续向前走。 此时已过酉初,益都城常年多雾多云,天黑的更早,天空呈现出一片空旷的墨蓝,西市的街灯亮了,街铺纷纷上了锁,路上的货车、马车和行人却是不少,沿着西市主街出了坊门,朝着锦江方向走去。 西市所在的城内区和浣花溪所在的南三区隔着一条锦江,以城南大桥相连,城南大桥是六墩石板桥,桥宽三丈,四排双向车道,人流、车流熙熙攘攘,过了城南大桥再向东南方向走半刻钟就是张仪楼,著名的锦江夜市便是从此处开始,沿着锦江江畔一直向东,穿过散花楼,直到小东桥门结束。 为了夜市照明方便,从西市坊门开始,城南大桥两侧和锦江江畔都竖着高高的路灯架,漆着红漆,高过两丈,每到夜幕降临之时,西市和南市的衙署不良人便会架着高木梯,在灯架上挂上一串串灯笼,江风起时,灯串翩翩摇摆,很是浪漫。 西南两市的小摊贩们早早架着货车,推着摊车来夜市抢好位置,字画、铜器、首饰、乐器、瓜果、小食、皆可售卖,张仪楼和散花楼上甚至还有夜读、诗会等民间门团体活动,正所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锦水烟波,四野飘香,堪为盛景。 可惜林随安三人根本没有逛夜市的心情,并排站在城南大桥上盯着滔滔的锦江发愁。 花一棠用扇子凌空点着锦西坊、西市、浣花溪的方位,“从此处往锦西坊往上,皆为浣花溪的上游,按水流走向,西市外和城南大桥周围皆有可能为抛尸地。” 林随安:“但是西市和城南大桥的人流巨大,将那么大一个箱子扔入河中也太显眼了。” 凌芝颜:“连小霜死亡时间门为昨日酉时至戌时之间门,方大夫说尸体至少三个时辰平躺并未移动过,也就是说,连小霜的尸体在绣坊中放置到了丑时以后,方才装箱运尸。” “那些车夫说,那条街上每天都会停很多货车,多一辆少一辆根本无人在意,凶手的运尸车停在哪里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靳若捧着白糖糕走过来,可怜的白糖糕只剩了两块,全塞到了嘴里,“锦江夜市会持续到子时左右,之后街上人流渐少,若凶手在丑时后抛尸,应该不太难。” 凌芝颜摇头,“根据水流流速计算,即便刚出西市就抛尸,只需半个时辰便会流到浣花溪。但尸体是今日申时发现的,往前倒推,尸体抛入河中的时间门应该在未时左右,时间门对不上。” 花一棠的扇子越摇越快,“如果我是凶手,我定不会选白天抛尸,而是选半夜,但凶手抛尸时间门恰好在浣花溪造纸坊最忙的时间门段,所以,这个时间门是他特意算过的,他有何目的?” 顿了顿,“浣花溪的事儿闹那么大,若是有人看到谁往河里扔箱子,早就上报官府了,但距离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目前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上报,也就是说——”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踏着桥栏一跃而起,攀住城南大桥的灯杆,双手用力向上一拔,双脚同时哒哒哒连环蹬踏,整个人窜到了路灯架顶端,直身立住,黑色的衣袂随着夜风烈烈作响。 这一连串动作实在太过利落帅气,桥上的行人和马车全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仰头望着,凌芝颜圆瞪着眼睛,花一棠扇子都忘了摇,靳若大叫,“师父你干嘛呢?” 林随安:“赏景,吹风。” 装尸的箱子目标甚大,白天抛尸却没有目击证人,说明抛尸的位置很隐秘,益都与东都一样水系复杂,定有不为人知暗流或者暗渠可通入浣花溪,而且大概率会在附近。 不远处的锦江夜市像一条璀璨热闹的银河,锦江波光粼粼,着眼处皆是一片灯火辉煌,除了一个地方。 从西市坊门出来,主道西侧有一小片暗淡之处,没有任何光,风吹过,只能看到影影倬倬的树影晃动。 林随安翻身一跃而下,喊了句“靳若跟上”,踩着桥栏跃过人群,逆着人流奔到了那片暗淡之处,原来是一处污水渠的出口。 虽说是污水渠,但几乎等同于一条小溪,从西市坊区下流出,上面盖着厚过三寸的石板,污水渠直通锦江,下游不远处就是浣花溪的支流。大约是为了城市设计美观,临着大道的一边种着茂密槐树,斜坡下面是低矮的灌木丛,林随安正要下去查看,被紧随而来的靳若拽住了,“我去。” 靳若侧着身子滑下了灌木丛,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偶尔能看到柔和的明光闪烁,是花一棠送给他的夜明珠。 林随安知道自己下去也帮不上忙,就蹲在道边等着,远远的,花一棠和凌芝颜跑了过来,一人都是逆着人流,很是显眼,突然,林随安在他们身后看到了一个矮小的男人,探头探脑也逆着人流走,带着一顶瓜皮帽,一直跟在花一棠五六个身位之后。 林随安豁然起身,厉喝道:“什么人?!” 这一喊,别说那个矮子,连花一棠都吓了一跳,凌芝颜不愧经验丰富,立即反应过来,猝然转身,矮子吓得扭头就跑,凌芝颜拔腿就追,还未追出两步,就觉眼前一道黑色的风刮了过去,弹出一脚踩在了矮子的背上,矮子尖叫一声,趴在地上成了一张饼。 林随安乐呵呵将矮子从地上揭起来,拎在手里甩了甩,提到了凌芝颜和花一棠面前,“有个跟踪的小贼。” 矮子大约一十来岁,挽着裤腿,两条小腿粗壮有力,显然是常年做跑腿的工作,适才逃跑的速度也很快,若非是林随安速度惊人,只怕早已逃之夭夭。 此人大约也是从未被这么快被逮住过,吓得两眼暴突,满头冒汗,“女女女女侠饶命!我只是路过打酱油的!” 花一棠笑眯眯用扇子拍了拍矮子的脸,“凌司直,跟踪迫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凌芝颜神色凝重,“轻则流放,重则绞刑。” “我不是!我没有!一位大人误会了!”矮子尖叫,“我是鸭行门的,我叫毛三,是门主派我来盯着连娘子的宅子!” 林随安:“……” 鸭行门?这都什么鸟名字? “你们门主认识连娘子?”花一棠眉眼骤厉,“莫非是你们鸭行门杀了连小霜?!” “不是不是不是!”毛三连连摇头,“门主也是受人所托!” 凌芝颜:“受谁所托?!” 毛三快哭了,瞥了一眼林随安,林随安呲牙,又拎着他的脖子甩了甩,毛三哆里哆嗦蜷起两条腿,像只发抖的青蛙。 “是……城南吴家的家主吴正礼。” 花一棠眯眼:“姓吴,正字辈——” “对对对,吴家主正是益都府衙司法参军吴正清的堂兄,我们都是一家人啊!”毛三赔笑道。 花一棠和林随安不动声色对了个眼神。 花一棠:哎呀,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林随安:忙活了一晚上可算有点收获了。 “吴正礼为何要派人盯着连家宅院?”凌芝颜问。 “这个……大约是……怕牵扯出自己的丑事吧……”毛三眼神躲闪,“这个连娘子表面看着正经,是个绣娘,其实是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170 17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亥初刻,益都太守池季舒舒服服烫了脚钻进被窝,正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不料门外有人来报,说花参军和凌司直回来了,正候在花厅,要向他汇报连小霜一案的最新进展。 池太守大为震撼,世人皆说扬都花氏四郎是个纨绔,不学无术,不读诗书,唯有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谁曾想这些传闻全是扯淡,这花家四郎不仅比猴子还精,居然还是个工作狂。 觉自然是睡不了了,池太守打着哈欠套上外衫鞋袜,匆匆赶到后衙花厅,定眼一瞧,不仅花家四郎,大理寺司直凌芝颜、林随安和靳若都在,个个眼珠子锃光瓦亮,一脑门子精神,大有爆肝熬夜的预兆。 池太守心中万分悲凉,好生羡慕住在衙署外的夏长史,不用被人追到被窝里加班。 花一棠先将连小霜家中的探查结论汇报后,又将靳若在污水渠最新的探查结果做了个简单梳理。 “污水渠四周灌木丛多有折断,乃为重物滑过压断,压痕与运尸的木箱符合。污水渠出水口处发现了两根木桩,是新钉的,上面绑着两截麻绳,都断了。从断口判断,应该是慢慢扯断的。” 花一棠一下一下敲着扇子,“花某推测凶手的抛尸过程应该是这般,昨日丑时,夜市散去,街上无人,凶手用马车将装尸木箱运出西市,将木箱推入道边污水渠凹地处的灌木丛里,钉下木桩,先用麻绳固定好木箱,再将木箱推到污水渠出水口处,制成了一个简单的定时装置。” “之后,凶手便离开了,出水口的水流不断冲刷木箱,麻绳渐渐被拉断,木箱顺着水流进入锦江,后又流入了浣花溪,最后被发现。花某简单算过,污水渠的水流并不湍急,靠水流的冲击力拉断麻绳,起码需要六七个时辰,怎么算都要到天亮以后了。” 池太守听得一头雾水,“既然已经趁夜将木箱运出,为何还要做定时装置?当时就将木箱投入江中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凌芝颜:“我们猜测这个凶手应该是想更多人看到木箱和尸体,所以定时在白日抛尸。” 池太守更纳闷了,“凶手为何要如此做?” 花一棠一笑,“这个问题不如我们直接问凶手好了。” 池太守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莫非花参军已经抓住了凶手?!” “只是抓住了两个嫌疑人。”凌芝颜提声,“来人,带毛,吴正礼。” 带两名嫌犯进来的是吴正清,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吴正礼还是他自告奋勇带人去吴家从被窝里薅出来的。 城南吴氏家主吴正礼长得和吴正清有五分相似,个头矮一些,面色蜡黄,瘦得几乎脱了像,眼睛大得吓人,直勾勾瞪着池季,“池太守,咱们吴家与你也算是老交情了,这半夜更的让我堂弟来抓我,不太厚道吧?” 池太守见到吴正礼更是吃惊,“花参军,凌司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一棠扇子一指毛,“你说。” 毛炒豆子似的倒出一长串,“我叫毛,是鸭行门的,今日酉时左右,门主说锦西坊的连娘子死了,案子闹挺大,吴门主想让人去瞧瞧,便派我去盯着,不曾想却被——”毛瞥了眼林随安,哆嗦了一下,“被这位厉害的小娘子给抓了。” 花一棠:“你口中的吴门主是谁?” 毛指了指旁边,“吴参军的堂兄,吴正礼。” 吴正礼的眼皮狂跳,狠狠瞪了毛一眼,毛脸色发白,缩成了一团。 花一棠:“吴正礼,你与连小霜是何关系?” 吴正礼梗着脖子,“没关系!” 花一棠:“毛,你说!” 毛全身抖个不停,抬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正好看到了林随安,林随安呲牙一乐,毛脸更白了,“那个连小霜是个暗|娼,吴门主是她的恩客!” 吴正礼大怒,抬脚就踹,“一派胡言!” “堂兄!不可!”吴正清忙拽住了吴正礼,即便如此,毛还是被踹了两脚,脸上青了一大块。 “吴门主稍安勿躁,”池太守忙劝道,“毛,你说的可有证据?” 毛捂着半边脸,表情哀怨,“这事儿本就不光彩,吴正礼都是背着人做的,这半年来,几次派车去连小霜家接人都是我们鸭行门的兄弟,每次都是入夜接了人送到郊外的庄子,一日一夜后才送回来,若不是暗|娼,还能是什么……” “放你的狗屁!”吴正礼怒不可遏,“吴某的内人身体不好,一直在郊外的庄子将养身体,内人没什么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绣花,尤爱绣海棠,所以每隔一段时日便会请连娘子去庄子陪内人住些时间,顺便请教绣技。” 说着,吴正礼一抱拳,“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请吴某的内人来问话!” 凌芝颜:“既然是请连娘子去做客,为何不用吴家的马车,而要让鸭行门送人?又为何入夜才接人?” “入夜接人是连娘子自己要求的,我哪知道是什么缘由,或许是怕人说闲话吧。”吴正礼气得两眼通红,“不能仅仅因为我没用吴氏的马车,就诬陷我和连娘子有染吧?!吴正清,你是死人吗?赶紧替我说句话啊!” 吴正清沉着脸,“堂兄,此事你做的的确不合常理,难免引人怀疑,莫说凌司直,甚至连我都——”后面的话吴正清没说出来,但言下之意就是吴正清自己都以为吴正礼和连小霜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对他起了疑心。 难道这就是吴正清见到连小霜尸体后神情怪异的原因吗?林随安想,似乎也算合情合理,但又觉得有些牵强。 “我吴氏每年给鸭行门那么多钱银,让他们替我办点事儿又怎么了?碍着谁了?!吴正清,亏你还是个司兵参军,竟是连自家兄弟的清白都证明不了,你这官还是别当了!丢人!” 吴正清面色铁青,“吴正礼,此乃府衙,莫要胡言!” “莫吵莫吵,都是误会,别伤了自家兄弟感情。”池太守忙打圆场道,“花参军,凌司直,你们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吴门主昨日酉时至丑时之间,人在何处?” 吴正礼:“花参军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杀了连娘子吗?!” 吴正清:“花参军问话,速速回答!” 吴正礼狠狠瞪了眼吴正清,“好,吴正清,你给我记着!”吐了口唾沫,“花参军您听好了,昨夜我和几个朋友在红香坊方十一娘家吃酒,一直吃到了天亮,方十一娘家的歌伎们皆可作证,你尽可去查!” 凌芝颜看向吴正清,“吴参军你呢?” 此言一出,池太守嘴惊得能塞下两个鸡蛋,“凌司直,吴正清乃是我益都府衙的司兵参军,您这么问是不是——” 后半句话被吴正清打断了,他神色虽有不愉,但并未恼怒,只是沉下声音道,“昨夜吴某一直在案牍堂整理卷宗,有案牍堂的书吏可以作证。” 凌芝颜点了点头,“多谢吴参军配合。只是此案死者与吴氏有联系,为了避嫌,吴参军之后还是莫要参与此案了。” 池太守:“对对对,还是凌司直想得周到,吴老弟,这也是为了保护你啊。” 吴正清叹了口气,“属下明白。” “我总觉得吴氏兄弟怪怪的,”靳若说,“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怪的。” “凌某也有同样的感觉。”凌芝颜道。 林随安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天色,已经过了丑正,夜猫子都睡了,这帮家伙居然站在府衙门口意犹未尽讨论案情,也不嫌累。 花一棠双眼放空,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摇着,空旷的街道里响起“吧嗒吧嗒”的回音。 “花一棠,车呢?”林随安问。 花一棠这才回神,四下看了看,“诶”了一声。 在林随安的印象里,全能管家木夏是个bug般的存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准确无误定位到花一棠的行踪,掐着点驾车来接他们回家,可今日,站在府衙门口吹了半晌的冷风,竟是连花氏马车的影子都没看到。 着实有些奇怪。 “无妨,反正也不远,走回去即可。”凌芝颜率先出发。 靳若跟着走了几步,停下,“不对,那个吴正清是司兵参军兼司法参军,衙吏和不良人原来都是他的手下,肯定都听他的,吴正礼的不在场证明是真是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我信不过。师父,我去一趟红香坊。” 林随安还没来得及阻止,靳若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 林随安黑线:倒也不必这么卷吧…… 凌芝颜也停下了,“凌某还是觉得桃花杀人魔的案子有疑点,我回一趟案牍堂——” 林随安冷汗都下来了:凌大帅哥果然名不虚传,她在东都时就有所耳闻,大理寺从六品司直凌芝颜最高记录曾在案牍堂待了四日夜没合眼,硬生生熬废了五拨书吏,一战成名,堪称皇城官员中的“卷王”。“卷宗”的“卷”。 岂料凌芝颜的脚还没迈出去,花一棠滴溜溜一个转身,身如弱柳迎风靠了过去,凌芝颜条件反射扶住,花一棠“啪”合起扇子支着脑袋,摆了个矫揉造作的造型,“哎呦呦,花某一个身娇肉贵的纨绔,可受不得这般累,忙了整日连口正经茶都没喝上,如今是脚疼腿疼屁股痛,头疼腰疼后背酸,六郎你行行好,赶紧扶我回去歇息吧。” 凌芝颜哭笑不得,“有林娘子在,我就不必了吧?” 林随安大为不满,“花一棠生得这般人高马大,凌司直忍心让我一个娇弱的小娘子照顾他?” 凌芝颜:“……” 花一棠顺势勾住凌芝颜肩膀,“六郎啊,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有松有驰,可不能一直绷着,万一哪天绷着绷着,啪一声断了,岂不糟糕?” 凌芝颜实在拗不过二人,只能无奈从了。当然,虽然放弃了去案牍堂加班,但案情讨论坚决不能停,人一路走一路梳理分析。 凌芝颜:“凶手对连小霜宅院和周围地形都很熟悉,不排除是熟人作案的可能。” 花一棠:“若桃花杀人魔当真已经伏法,那么现在这个桃花魔很八成就是假冒的模仿犯。” 林随安哈欠连连,“模仿犯的作案原因无非就那么几个,要么是为了隐藏真正的作案动机,要么就是单纯的变态想出名,要么就是极度自信膨胀想要挑战官府权威,要么……好困……” 凌芝颜:“凌某觉得此案还是应该从连小霜的人际关系入手,排查她身边的人,看看是否有仇杀和情杀的可能。” 花一棠:“还有凶器和桃花烙——花某有预感,此案的凶器就是破案的关键。至于桃花烙,调阅官方卷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林随安:“桃花烙这事儿总觉得透着诡异,我明日和靳若去拜访一下益都净门分坛,或许能从净门的消息来源筛选出不一样的线索,还有吴正礼和吴正清,虽然他们言之凿凿,但还是——诶?”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停住脚步,回头。 凌芝颜突然不走了,也不说话了,笔直地站在浓浓的夜色里,怔怔看着二人。风吹起他的衣袂,轻轻飘动着。 花一棠摇扇子,“凌六郎,你发什么呆呢?” 林随安疑惑,“莫非是太累了,睁着眼睛睡着了?” 凌芝颜眸光动了一下,突然,微微笑了,仿若夏风拂过映满星光的湖面,银色的涟漪一圈一圈漾起,梦一样。 花一棠大惊,“完了完了,凌六郎定是走夜路被狐狸精迷了!” 林随安横了眼花一棠花枝招展的衣衫,“有你在,哪个狐狸精胆敢造次?” 凌芝颜笑着摇了摇头,“凌某只是觉得高兴,凌某已经许久没与人这般畅快淋漓讨论过案情了。” 花一棠和林随安齐齐松了口气。 花一棠又溜达过去,勾着凌芝颜的肩膀,“六郎你放心,以后这种机会多的是。” 凌芝颜疑惑:“四郎何出此言?” 林随安叹了口气,“因为这家伙的运气特、别、好!” 花一棠咬牙切齿,“走哪哪死人。” 凌芝颜噗一下笑出了声。 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知不觉回到了花氏九十九宅,叫了半天门,竟然无人来应,推门而入,竟然也无人守门,一路往里走,偌大一个花宅竟是一个仆从都未看到,唯有莫愁湖的方向隐隐传出琴音,像是在举办什么宴会。 人甚是诧异,加快脚步,转过观山园,穿过九曲长廊,不愁湖畔的秋意亭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层层叠叠的账幔随着湖风狂舞,甚是妖冶,再向前走,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仆从,杂乱的琴音声变大了,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砸琴。 花一棠神色渐渐变得凝重,示意凌、林二人停在秋意亭外,莫要再向前。 林随安正纳闷,突然,就见一道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账幔中冲出,豁然扑了上来,林随安大惊失色,千净正要出鞘,岂料花一棠的速度比她还快,握住她的手肘往怀里一带,陀螺一样转到了一边,嘴里也没闲着,大叫,“凌六郎,小心,快躲开——啊呀!” 花一棠喊晚了,凌芝颜保持着拔刀出鞘的姿势僵在了原地,腰间的横刀根本来不及拔出,两眼暴突,直勾勾望着前方。 凌芝颜的身上,多出了一个人,头上挂着胭脂色的披帛,仿若一只大树懒手脚并用扒在他身上,湖风吹起,披帛仿若一抹薄薄的晨曦落入湖中,露出一张醉眼迷离,倾国倾城的脸。 是花一棠的姐,花一梦。 小剧场 林随安瞬间清醒:喔嚯嚯,来瓜了!:,, 171 17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憋笑憋得大肠小肠都要打结了。 木夏垂着脑袋束着手,表情万分愧疚,“三娘是今日戌时到的宅子,当时四郎你们都去了府衙查案子,三娘说你们查案子辛苦,要设宴犒劳,谁曾想——” “谁曾想她自己先喝醉了呗。”花一棠的扇子死死顶着额头,似乎想将眉头的疙瘩压平。 凌芝颜:“喂!” 方刻躲得老远,大约是过了入睡时间,脸色甚是难看,“花家三娘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病?为何逮谁扑谁?” 伊塔:“不是病,喝醉,习惯不好!” 花一棠叹气,“方大夫有所不知,三姐只要一沾酒,就往人身上扑,扑上去就黏住了,怎么都不肯下来,因此还在扬都贵女圈里得了个混号,曰:酒后狗皮膏药。” 凌芝颜:“喂喂!” 林随安感慨道:“花三娘身手不错啊,扑人的时候又快又准,若非花一棠你反应快,我都险些中招。” 花一棠无奈摇头,“三姐最喜欢美貌的小娘子和俊俏的小郎君,我、伊塔、二姐、木夏小时候都被扑过,如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木夏:“花氏上下都知道三娘的习惯,每次三娘吃酒时,都退避三舍,以求自保。” 伊塔:“三娘,该戒酒。” 凌芝颜:“花一棠!!” 花一棠沉重忧愁的神色瞬间消失,换上了幸灾乐祸,欢快摇着扇子,“哎,在呢!凌六郎有何贵干啊?” 众人目光投了过去,齐齐裹着腮帮子,憋笑。 凌芝颜笔直地站着,全身僵像根甘蔗,脸红得像颗桃子,额头的汗像堆豆子,脖颈的青筋嘎嘣脆。 花一梦双臂死死勒着他的脖子,双腿圈住他的腰,像只挂在甘蔗上的考拉,嘴里呜呜啦啦似乎还在唱歌。 按理来说,一个大帅哥,一个大美女,以这般姿势贴在一起,多少也该有些旖旎之色,可这二人的表情状态,唯有搞笑。 林随安实在忍不住了,“噗”笑出了声。 花一棠:“哈哈哈哈哈哈!” 方刻、伊塔和木夏纷纷低头,肩膀乱抖。 凌芝颜要炸了,“花一棠,快将你三姐弄走!” 花一棠绕着凌芝颜转了一圈,眼泪都笑出来了,“凌六郎,不是我不帮你,是花某无能为力啊。三姐狗皮膏药的混号可不是白叫的,只要被她黏上,除非酒醒,否则是断断不会松手的。” 方刻:“那可不妙,花三娘将林娘子房中的满碧全喝了,起码要醉三四个时辰。” 林随安:“诶?!!我房中给千净备的满碧吗?!” 伊塔扳手指,“十五坛,全没了。千净,会生气。” 满碧的坛子虽然不大,但价格逆天,一坛五金,十五坛就是七十五金,林随安笑不出来了,心口好痛! 凌芝颜一双拳头松了又紧,腮帮子紧了又松,“花一棠,难道要你三姐在我身上挂一晚上吗?!” 花一棠:“六郎莫急,待花某想想对策。” 林随安看不下去了,上前握住花一梦的手臂想强行拉人,岂料花一梦突然扭头,嗷一口咬了过来,林随安吓了一跳,飞速躲开,花一梦大为不满,手臂倏然收紧,勒得凌芝颜的脸都白了。 “林娘子万万不可,若是强行拉人,三娘会咬人的!”木夏忙道。 以林随安的力气,若是硬将二人拉开自然不难,但难保花一梦和凌芝颜不会受伤,林随安不敢妄动了,瞪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扇子哒哒哒敲着脑门绕着凌芝颜又转了一圈,“唯今只有一个办法,三姐最怕大哥,不若花某学着大哥的口气吓唬一下,或许有用。” 凌芝颜咬牙:“快点!” 花一棠清了清嗓子,抡了抡胳膊,伸了伸腿,做了好半天热身运动,挺直脊背,紧攥扇柄,气沉丹田,怒声呵斥,“花一梦,成何体统,速速下来,回房歇息!” 嘿,还别说,这一喊真有效果,花一梦停了歌声,扭过头,莹莹含水的眸子在花一棠身上转了一圈,风情万种一笑,“小四郎,乖,快去睡觉,睡觉才能长高高哦。” 说完,脑袋一歪,又贴在了凌芝颜的肩窝处。 众人:“……” 完全是反效果啊喂! 凌芝颜现在的脸色是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青,紫不溜丢,黑了吧唧,绿油油的那叫一个恼羞成怒,猝然厉喝道:“成何体统,下去!” 花一梦一个激灵抬头,怔怔看着凌芝颜,二人四目相对,距离甚近,凌芝颜梗着脖子慢慢后仰,颈椎都快断了,突然,花一梦眼圈一红,竟是戚戚然落下泪来。 凌芝颜如遭雷击。 “你为何这般凶我……”花一梦手脚一松,翩然落地,泪眼婆娑,神色凄美,“好生心狠啊——” 说完,一波三折叹了口气,飘飘然出了秋意亭,不带走半分流连。 凌芝颜彻底傻了,表情一会儿震惊、一会儿迷茫,一会儿恼羞,一会儿反省,一会儿愧疚,一会儿良心刺痛,最后挂着空白的五官踉踉跄跄走了。 众人目瞪口呆。 林随安:“凌司直之前和花三娘认识吗?” 花一棠:“从未见过。” “可是花三娘说话的口气,好像——” 好像与凌大帅哥曾有过三生三世的虐恋一般。 花一棠扇子咚咚咚砸着脑门,光洁白皙的额头砸得一片通红,“三姐算我求你了,不要每次喝醉都惹一屁股烂桃花啊!” 林随安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一则心中放不下连小霜的案子,一则惦记着瞧凌大帅哥的热闹,半梦半醒睡到了辰时三刻,一骨碌爬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出门。 花一棠最爱吃,一日三餐是花宅工作中的重中之重,尤其是早膳,主打的就是一个主题鲜明,神清气爽,益都气候闷热潮湿,晴天少,雾天多,屋内用膳甚是憋屈,木夏根据益都的气候制定了不同的用餐规划,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根据当日当时的天气状况选定用餐地点。 花氏九十九宅是花氏全国所有宅院中第二大的,仅次于扬都的花氏大宅,正堂加上偏堂共有九十九间,正堂气魄恢弘自不用说,九十八间偏堂星罗密布分散在宅子各处,景色如画,风格迥异,可谓是争奇斗艳,各有千秋。 今日早膳的地点设在了不愁湖畔的雕栏阁,阁如其名,雕栏玉砌,白柱碧瓦,一半隐入不愁湖水,一半藏在奇花异草间,渺渺晨雾环绕四周,如仙人宅邸,似梦似幻。 林随安第一次来,只得抓了个仆从引路,待到了地方仔细一瞧,原来百步之外就是昨夜的秋意亭。 众人都到齐了,甚至连方刻都在,顶着一双黑眼圈捧着茶碗小口小口抿着。方大夫口味刁钻,对百花茶甚是看不上,所以每日伊塔都会为他单独烹制一锅重口味的茶汤,颜色赤橙红绿青蓝紫不定,味道苦辣酸甜涩齐全,香料配方乃为伊塔独家绝密,凡人喝一口,堪比奈何桥孟婆汤——能直接投胎转世。 林随安瞄了一眼,今日方大夫的茶汤是黑色的,表面漂浮着一层白花花的东西,瞧着像猪油,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端起面前澄明如琥珀的百花茶,喝了一口,全身舒坦。 本以为凌大帅哥脸皮薄,今日定是早早逃去了府衙,没想到凌芝颜居然还在,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吃得还挺酣畅,只是表情看起来甚是纠结,似乎想吃,又似乎想逃,可又舍不得逃。 定眼一看他案上的餐食,林随安便明白了,今日为凌芝颜准备的全是他平日里最爱吃又吃不起的,婆娑轻高面(有印度进口的蔗糖)、仙人酿(新鲜的牛乳炖鸽子的)、冷蟾儿羹(蛤蜊熬的羹汤),甜点是清爽的莲花紫玉珍珠糕,最后是鲜羊汤馎饦汤,碳水十足,保证今日活力满满。 这一桌特制早膳,起码要两贯钱。荥阳凌氏的抠门血统不容他浪费。幸好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提昨晚的事儿,给凌司直大人留了三分薄面。 花一棠边吃边瞅着凌芝颜乐呵,嘴里还叨叨呢,“花某言出必行,说要将你养胖五斤,定然一斤都不能少。” 林随安美滋滋吃了口切脍:明明是为了昨夜花三娘的事儿道歉,偏偏嘴硬不肯认,非要找个这么无聊的借口,当真是口嫌体直。 方刻喝了一大碗茶汤,表情很满足,放下茶碗问道:“案情进展如何?” 花一棠:“找到了第一案发现场和抛尸地,有两个嫌疑人,都说自己有不在场证明,靳若已经去核实了。” “第一现场在何处?” “连小霜宅子的绣房。” “进展太慢了。”方刻表情很嫌弃,“桃花烙查的如何了?” 凌芝颜:“今日凌某就去查桃花魔的卷宗——” “大家早啊——”花一梦娉娉婷婷走进雕栏阁,披帛像纱烟一样弥漫在身后,腰间的白玉牡丹香囊球绽放出淡淡的清香。 凌芝颜的脸唰一下白了,又唰一下红了,抓起一块紫玉珍珠膏夺门而逃,看都没敢看花一梦一眼。 花一梦诧异看着凌芝颜绝尘而去的背影,“刚刚那个脸像猴屁股的是谁?!” 林随安:“噗!” 花一棠扇子扶额,“凌家六郎。” 花一梦“啊”了一声,恍然道,“荥阳凌氏的老六啊,他幼时我还抱过他呢。我记得是我三岁的时候,他刚出生,还在襁褓里——”花一梦皱眉,“不对啊,那时花氏和凌氏已经交恶,为何我会见过婴儿的凌六郎——” 众人愕然。 好家伙,不会是狗血的指腹为婚吧?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嘴里小声哔哔,“六郎也太惨了,小时候也就罢了,长大了也没逃过三姐的魔爪——” 花一梦灿然一笑,声如仙乐悠扬婉转,“四郎,你说什么呢?” 花一棠干咳一声,识相转移话题,“三姐怎么来了益都?” “自然是为了你那劳什子的百花茶。”花一梦掏出一个茶包抛给伊塔,伊塔打开,捏起一撮闻了闻,沉下脸,“这个,假的!” 花一棠两眼放光,“啊呀,这么快就出现赝品了!” 花一梦翻白眼,“四郎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简直和大哥一模一样。” 林随安os:花三娘你这个翻白眼的表情和花一棠也一模一样。 花一棠:“赝品的源头是益都?” 花一梦:“不离十。” 花一棠得意摇起了小扇子,“来的正好,如今花某身为益都司法参军,搜查伪货赝品乃是分内职责——” “滚!你别来捣乱!每次你一掺和,芝麻点大的屁事都能捅破天去!”花一梦嫌弃道,“听说你昨日刚入益都城不过几个时辰,又遇到了案子?” 花一棠干笑:“我鸿运当头嘛。” 花一梦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幽幽看向林随安,“四郎在东都、广都和青州诚县的案子我们都听说了,这一路多亏林娘子照拂,这臭小子方才保住了一条命。”说着,端起茶盏,“花氏一族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谢林娘子一杯!” 林随安受宠若惊,忙端茶受下这一礼,“三娘严重了,花一棠亦助我良多。” 花一梦笑着点了点头,又斟了一杯转向方刻,“方大夫,我也敬你一杯,你能忍受这不着调的臭小子,实属不易,辛苦了!” 方刻手忙脚乱抓起茶碗,干巴巴道,“他的确不着调。” 花一梦诧异挑眉,显然没料到方刻说话竟是这种风格。 花一棠脸黑了,林随安忍笑。 方大夫的毒舌果然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好在,偶尔也有靠谱的时候。”方刻硬邦邦撂出下半句。 花一棠“啪”一声打开扇子嘚瑟起来,像朵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花儿。 花一梦含笑点头,四下望了望,“还有一位靳若小郎君呢?” “呃,他去查案子——”林随安一句话没说完,靳若好似天降神兵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抓起茶盏和花一梦豪爽一碰,“三娘客气了,花一棠少不经事,我比他虚长两岁,照顾他不过是小意思。” 说完,一饮而尽,抓起两个蒸饼叽里咕噜塞到了嘴里。 花一棠的脸又黑了。林随安憋笑憋得很辛苦。 “嗯咳!”花一棠捋了捋袖子,起了范儿,“吴氏兄弟的不在场证明查的如何?” “吴正礼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案发当夜他的确在红香坊方十一娘家,”靳若囫囵道,“不过方十一娘家不是普通的妓馆,而是一个地下赌坊,当夜,吴正礼和他一帮狐朋狗友们赌了整整一晚上,起码有五六个荷官可以作证。” 林随安眉头一皱:也就是说吴正礼是个赌徒。 花一棠哼了一声:“上了赌场,不认爹娘,若吴正礼真是赌徒,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林随安:“吴正清如何?” “能为吴正清证明的都是府衙的书吏,我不好查。”靳若又塞了一个蒸饼,“只能靠花参军了。” 花一棠微微一笑,“凌司直已经去了,咱们只要静候消息即可。” 林随安点了点头,“木夏,替我备一份礼,我要去益都净门分坛。” 木夏:“是,林娘子。” “靳若,咱们一起去。” “行嘞,师父。”靳若端过一盘子蒸饼倒进了怀里。 花一棠顿时急了,“我也去。” “你不能去。”方刻薅住花一棠,“我要去连小霜的绣房瞧瞧,你是司法参军,你带我去。” 花一棠:“诶?” “快走!” “不是,等一下,诶诶诶,方大夫你别拽我袖子啊,我今天这身可是花时犹记的料子,又贵又薄又脆,一不小心就破了!” 一行人风风火火走了,花一梦举着空茶盏,有些怅然若失。 “伊塔,四郎长大了。” “嗯。” “四郎有了好多朋友啊。” “嗯。” “四郎看起来很开心啊。” “嗯。” “唯有那个凌六郎不太对,目光闪烁,形色可疑,定是心中有鬼!” “……” “还是大哥说的对,别看凌氏一族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其实一肚子坏水,哎呀,我家四郎这般天真无邪,可千万莫要被荥阳凌氏的坏人骗了啊!” “……” 伊塔心中憋了千百句吐槽,无奈唐语不过关,说不出来,只能将一腔郁闷搅进了黏糊糊的茶汤: 浓眉大眼的凌六郎真的是个好人啊! 小剧场 凌芝颜:阿嚏阿嚏阿嚏!莫非是昨夜做噩梦的时候着凉了?:,, 172 17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木夏为林随安准备了四大包上品百花茶和一套茶具做登门礼,光茶叶就足足有一十斤,幸亏靳若临出门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都带上了,正好一个人拎五斤,靳若还能一路买买买吃吃吃,甚是逍遥自在。 青龙四人第一次跟林随安出门逛街,东张西望的,看什么都新鲜,方大夫说的不错,他们只要跟在千净身边,状态就会一日比一日好,比起之前在诚县木讷的状态,越来越像人了——啊呸,不是说他们长得越来越像人,而是说表情、眼神多了几分人气和活力,渐渐地,也就能分辨出每个人的个性了。 青龙是年纪最小的,最近吃得不错,脸圆了,林随安怀疑是受了靳若的影响,一路上,靳若买烤红薯、白糖糕、糖人……他都眼巴巴地瞅着,靳若勉强分了他半个烤红薯。 朱雀是最年长的,个头最高,最稳重,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神似方刻。 白虎身形细长,皮肤最白,玄武最矮,肌肉练得最结实,两个人关系很要好,总是一起行动,偶尔看到他们凑在一起咿咿呀呀比划,也听不懂说什么。 四人说话还是不利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蹦的频率不同,青龙是两个字,朱雀是三个字,白虎和玄武最逗,常常是一个人说前几个字,另一个人说后几个字,像一对儿捧哏逗哏。 净门益都分坛位于益都城东四区的老树坊卜算街,临着大东门,与大慈寺只隔着一条玉江。林随安一行从衙城南门出发,绕过散花楼,过了南慈大桥,穿过整个东一区,再过东慈大桥,走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方才看到了老树坊的坊门。 老树坊是益都出名散户区,所谓散户,指的就是家境贫寒没有根基的平民,大多没有本地氏族依仗依靠。坊内宅院窄小,独门独院的不多,常常一个院子里住了好几家人,类似现代的大杂院。住在这儿的人,除了少量是外地乔迁而来的,大多都是本地做小买卖的,如小摊贩、走货郎、菜贩子、手艺匠人等等,自然而然就成了净门弟子的天然聚集地。益都净门分坛设在此处,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从走进坊门的那一刻起,林随安就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转目四望,着眼之处只有平平无奇的路人,而且这些视线并无恶意,更无杀气,林随安的第六感本能无法锁定具体的位置和人,只觉身在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之中,全身不自在。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显然也感觉到了,四人全身紧绷,面色沉凝,紧紧护在林随安两侧,青龙甚至走出了同手同脚。 唯一轻松惬意的是靳若,嘴里叼着一根糖棍,大摇大摆,瞅着这边啧啧啧,看看那边呦呦呦,很是胸有成竹,走着走着,突然向道边一个卖毕罗的小哥打招呼,“兄弟,劳烦您跟甘坛主报一下,就说林娘子和靳若前来拜访。” 毕罗小哥倒吸一口凉气,扔下毕罗摊位一溜烟跑了。 林随安侧目:“徒儿眼力不错啊。” 靳若:“基本技能,小意思。” 朱雀四人紧绷的身体放松了几分。 老树坊有三街两道,三街:卜算、鹊桥、天仙,两道:临西、临东,呈格子状交织,坊门直通天仙街,左转是临西道,往前走一炷香,右转便是卜算街,靳若进坊门的时候让毕罗小哥报信,转到了临西道招呼了一个磨刀匠人报信,待到了卜算街又找了个卖香包的货郎,三个小贩显然都是净门弟子,脚下功夫利落,跑起来嗖嗖嗖的,可一个都没回来,也未见到其他净门弟子来迎接,林随安一行就这般畅通无阻站在了益都分坛大门口。 这是老树坊里为数不多的两进院落,夯土的院墙,斑驳的木门,墙只有半人身高,能看到院内正堂屋顶漆黑的瓦片。 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推开门板走了进去,前院看起来是个普通的民居,三间厢房,正厢两侧有耳门,隐隐听到后院有人声,声音时高时低,有男有女,听起来挺激烈,似乎在争吵什么,左侧耳门外挤着三个人,同一姿势贴在耳门上偷听,仔细一瞧,竟然是之前来报信的净门弟子。难怪一直没回音,感情都聚在这儿听墙角呢。 靳若大为不爽,“你们干嘛呢?” 三名弟子讪笑两声,指了指耳门里面,“坛主好像和四位长老吵起来的,我们都是低阶弟子,不敢打扰。” 哎呦,有热闹听啊。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也凑过去,耳朵贴上了门板,但很快发现这是多此一举,后院的几位都是大嗓门,以她的耳力,隔着门板也能听得一清一楚。 “坛主这是铁了心要一意孤行,将益都净门送给扬都净门吗?”一个男声。 “坛主此举太过冒进了,那个所谓的少门主才十八岁,毛都没长齐,如何能掌控净门,定是扬都那些长老们背后操控,益都之前与扬都分家时,与那几个老家伙闹得甚僵,难保他们不会伺机报复。”另一个男声。 “昨日我见了少门主,靳少门主仪表堂堂,眸光清正,甚有老门主当年的风范,我觉得他可信。”甘红英的声音,“更何况靳少门主的师父是千净之主,大家莫非忘了净门的门规,千净所在,方为净门正宗。” “我反倒觉得这个千净之主最不靠谱,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林随安其人,刀法盖世,有以一敌百之能,诸位难道不觉得太夸张了吗?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另一个女声道,“更何苦,千净三十年不曾现世,净门也只有零星记载,林随安手中的千净是真是假尚无定论。” “三长老所言甚是,千净之主的传闻太过邪乎,老朽以为,定是扬都净门操控了江湖上的消息,强行塑造出了一个武艺超群千净之主,以便他扬都净门收服各地分坛。”最后一个是苍老男性的声音,“诸位长老莫要忘了,操控消息,渲染消息,乃是我们净门最拿手的本事。” “果然还是大长老看得远!” “没错没错。” 靳若砸吧了一下牙花子,“原本以为兵不血刃就能收回益都分坛,原来他们内部根本没谈妥,瞧这架势,要内讧了。” 林随安心中叹息:果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轮不到她。 甘红英沉默片刻,“我昨日已经将净门堂口布局图和弟子名单全呈给了靳少门主,我们已没有退路了。” 院中的几人大惊。 “什么?!” “坛主,你糊涂啊!”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叫上兄弟们,带上家伙,去抢回来!”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吱呀一声推开了耳门,眼前一亮,竟是一方宽敞平整的练武堂院,院亭里有五个人,主位是甘红英,左侧是一名老者和一名妇人,右侧是两名男子,看体型都像练家子。 五人齐刷刷看过来,表情好像被人用石头狠狠砸了一下。 靳若嘿嘿一笑,“益都分坛的兄弟姊妹们,早啊。” 林随安摆出自认为最和善的笑脸,“我们带了百花茶,一起喝两盏呗。” 唐国最出名的两种瓷为青瓷和白瓷,青瓷历史悠久,制作工艺成熟,美感、质感和光泽度都已登峰造极,白瓷是近十几年发展起来的,洁如白玉,色泽如雪,甚得士族大夫喜爱,常被引申为人之德行白璧无瑕,一尘无染。 花氏在白瓷制作方面颇有建树,最著名的是明窑的白瓷,秉承了花氏“特立独行”的一贯风格,不走寻常路,研发出别具一格的釉下彩。 比如眼前这套茶盏,用的就是“釉下碧”的技艺,茶盏通体洁白通透,唯独在盏底烧了一抹翠绿,注入清澈的百花茶茶水,如一片春芽在清波中莹莹漾漾,不愧花氏“泽水一枝春”的美誉。 林随安不知道这套茶盏具体的价格,但瞧对面五人小心翼翼的动作表情,猜测起码又是几十金起步。 益都分坛除了甘红英之外,还有四位长老,大长老东门文,年过花甲,发须斑白,精神矍铄,应该是分坛资格最老最有话语权的;一长老沈湘,五十多岁的妇人,样貌平平,腰间还系着围裙,像个邻家的亲切大婶子;三长老高翰,年过弱冠,高个儿长脸,手脚粗大;四长老白山,三十出头,肩宽腰厚,皮肤黝黑,背着两把黑刀。 东门文和沈湘还算有礼貌,高翰和白山表情就不太友好了,自打林随安等人进门,眼神就一直恶狠狠的。 甘红英很尴尬。 四个长老背后畅聊千净之主和净门少门主的坏话,不想被正主撞了个正着,着实丢人,但瞧林随安和靳若,似乎丝毫没有影响,还乐呵呵四下张望,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 其实林随安也挺尴尬,幸好和花一棠混得久了,学了几分厚脸皮的精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至于靳若,似乎天生没长“尴尬”这根筋,青龙他们就更别提了,目前还有没有进化出“尴尬”的情绪细胞。 甘红英:“嗯咳,那个——林娘子和少门主不是说三日后拜访吗?怎么今日就来了?” 林随安抱拳:“昨日得了甘坛主一份厚礼,今日特来回礼。” 靳若:“茶叶是回礼,茶具是昨日连小霜消息的报酬。” “少门主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甘红英话没说完,就被三长老高翰打断了,一十多岁的小伙子说话口气贼冲,“我不信这个小娘子是千净之主!” 甘红英大怒:“高翰你说什么呢!” “无妨,”林随安笑眯眯道,“高长老如有疑惑,尽可提出。” 高翰一指林随安腰间的千净,“这把刀真的是千净吗?” 林随安:“是。” “我不信,除非你用此刀与我比试一场,你赢了,我就信。” “不妥,”林随安摇头,“千净出鞘,必见血光,我们第一次来做客,见血不吉利。” 靳若愕然,心道师父果然跟姓花的学坏了,满嘴编瞎话,来益都的路上明明还用千净劈柴给木夏烤羊肉呢。 林随安:你不懂,这是为师的逼格。 高翰冷笑一声,“你不敢?!” 林随安:“我虽然不能出手,但我徒弟可以,靳若,要不你试试?” 靳若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喝了一口,拍了拍腰间的一尺横刀,“我这刀名为若净,轻易也不出手,高兄若想与我比试,需得先赢了我的徒弟。” 林随安瞪眼:你徒弟是谁? 靳若向后努了努嘴。 高翰目光在青龙四人身上转了一圈,“这四个就是你徒弟?好啊,一起上吧!” “不妥不妥,都是净门子弟,怎可以众欺少。”靳若回头看了一眼,“青龙,你去吧。” 青龙抱拳:“青龙,可以。” 说着,纵身跃进了练武场,高翰紧随而上,一人都是赤手空拳,高翰拳头骨结硬大,显然练的是外家拳法,青龙自从离了诚县,就再未与人争斗过,所以很少带刀出门。 林随安压低声音问靳若,“你何时收了青龙他们做徒弟?” “我诓他们的,我好歹也是个少门主,若谁来挑战都亲自下场,岂不是很掉价?”靳若瞅了眼青龙,“你觉得青龙能赢吗?” 林随安挠着脑门没说话。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是龙神观费劲心力炼制的四兽,巅峰时四人合力能与她大战四五十个回合不落下风,但是现在龙神果的药性几乎都被解药洗去了,脑袋还不太灵光,最近一个月也没有任何实战案例做参考,实在不确定目前四人的战斗力被削弱到了何种程度。 这个高翰看起来信心满满,又身居益都分坛三长老之位,想必是有些本事的。 “定是极为精彩激烈的一战。”林随安推测道。 说话间,高翰大喝一声,拉开架势呼一下冲向了青龙,拳头虎虎生风,气势很是骇人,反观青龙,似是被高翰镇住了,竟是不躲不避,高翰也不客气,斗大的拳头结结实实击在了青龙的腹部,咚一声。 林随安和靳若同时倒吸凉气,甘红英面色变了,其余三名长老眸光一亮,高翰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正要来一招流星连环拳,却发现他击出的拳头被一只手死死握住了。 是青龙。 高翰的拳的确击中了,但青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单手握着高翰的拳头一帧一帧离开自己的肚子,高翰手臂狂抖,根本拗不过,情急之下豁然挥出左拳,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青龙嗖一下消失了,高翰骇然变色,下一瞬,只觉整个人打横翻了过来,好似风车在半空转了一圈,重重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一双眼珠子还在画蚊香。 高翰输的不明不白,场下几人却是看得清楚。 青龙先是硬生生挨了一拳,以身体封住了高翰的拳路,待高翰打出第一拳的时候,速度自然就慢了,趁高翰中门大开之时,沉腰下马,贴地荡出一记扫堂腿击中高翰小腿骨,顺势抓住高翰衣襟向上一甩,两相用力,将高翰高高抛了出去,一连串动作毫无任何武功路数和技术含量,全靠身体耐打、速度够快,力量够大,姿势还甚是不雅,和街边混混打群架一个水平。 益都分坛众人:“……” 林随安扶额:“甚有徒儿无赖贴地战的风骨。” 靳若黑线:“好的不学坏的学。” 青龙回来了,向靳若一抱拳,“青龙,赢了。” 林随安和靳若齐齐竖起大拇指:“甚好!” 青龙还是没啥表情,但林随安觉得他挺高兴。 高翰爬起身,大怒:“这算什么,看不起谁呢?!” “小高,退下!”四长老白山站起身,身后双刀嗡嗡作响,“输了就是输了!” 高翰一脸不服气,扶着脑袋回了座位。 白山跳下练武场,正色抱拳,“在下白山,擅双刀,不知靳少门主是亲自下场还是让徒弟代劳?” 朱雀、白虎、玄武齐刷刷看向了靳若,眼神甚是期待。 靳若没叫任何一人,而是自己站起了身,“双风刀白山,出道十四年,斩恶匪,护百姓,被江湖人尊称为双刀侠,三年前,与狄山派八大高手在鹿河渡口大战三百回合,狄山派八人四死四重伤,自此一蹶不振,但双风刀也自此绝迹于江湖。想不到,你竟是来了我净门。” 林随安心中“喔嚯”一声,想不到这位居然还是个江湖名人。 “我认的是甘坛主,不是你。”白山定声道,“若要让我服你,就拿出点真本事。” 靳若看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轻轻颔首。 靳若提着若净走下了练武场。 小剧场: 林随安:好徒儿,为师相信你!快快快,上瓜子!:,, 173 17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对靳若很有信心。 靳若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仅魔鬼力量训练就长达三个月,外加数次亲身示范教授十净集刀法精髓,配合实战训练,教学成果斐然。 目前靳若对十净集的招式的运用已十分纯熟,只有一个小问题,不同招式之间的转换不够连贯流畅,偶有涩滞之感。 这不是练习的事儿,需要大量的实战磨合。 当然,还有一招,靳若仍未勘破——十净集秘技:破定。 破定的基本原理林随安早就告诉了靳若,但前提条件是,必须拥有和林随安同样逆天的动态视力、瞬间学习模仿能力、力量和速度,这些对于正常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 林随安觉得无妨,以靳若现在的能力,除非遇到云中月那般的一流高手,普通的江湖二三流货色,皆可放手一战。 现在就看这白山的实力到底如何? 靳若貌似很重视此次对战,凝着脸色抽出若净横在胸前,做了个扎实的起手式。白山眸光一沉,双手抽出背后双刀,交错衡胸,也摆了个起手式。 空气潮湿沉重,没有半丝风,一滴汗从靳若的额头滑落。 两个人同时动了,仿若两只离弦之箭射|向了对方,第一招用的都是纯力量的劈砍招式。 白山双刀横砍,靳若以刀釜断殇应战,叮叮两声,震开双刀,突刺向前,连环三招大劈,白山力量稍逊,左右双刀交替防守,倒退四大步,猝然大喝一声,身形一矮跪地,以膝替足,滴溜溜一个旋身,双刀逆锋劈向了靳若的腿骨。 这一招正好撞上了靳若的强项,靳若一跃而起躲过刀锋,也来了一招贴地扫荡攻击,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钻,眼看就要斩断白山的膝盖,岂料白山双脚倏然向后一弹,身体反向前冲,像一根笔直的□□向了靳若的面门,这一招的姿势和发力方式着实反人类,靳若大惊,迅速回刀防守,未曾想白山竟然中途变招,左刀逆缠,右手顺缠,叮一声绞住了若净。 靳若眸光一闪,左手抽出靴中的匕刺向白山双眼,白山若不变招,双眼定然被废,被迫松开千净,左刀顺势向上一撩,嗤,两道血光几乎同时飞出,靳若的脸颊破了道口子,白山的眉心见了红。 下一瞬,白山双手双刀旋起刀花,仿若两个高速旋转的风扇轮扑向了靳若,刀风凛冽,割空破日,名副其实的双风刀,靳若足尖一点,速度骤然加快,足踏迅风振秋叶的步伐,手上招式换成了待斩若牲畜的巧劲儿,整个人也变成了一团旋风,移形换位与白山缠斗。 三柄刀,两黑一白,激烈交击发出串串火花,叮叮叮叮响个不停。 台下观战众人目瞪口呆,这二人速度极快,几乎看不清动作,也无法分辨谁更胜一筹,唯有林随安看得清楚,这二人几乎势均力敌。 靳若身法更快,力量更强,但对战经验不足,随机应变不够及时,几次险招都靠着超高敏捷度惊险避过。相比之下,白山不愧是老江湖,招式老道,攻击防守有条不紊,看似占尽上风,但估计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每和靳若对一次招,他的速度便会降下一分,渐渐的,攻击招式越来越少,防守招式越来越多。 林随安十分欣慰:看来三个月的耐力训练没白费,靳若的续航能力远超白山,如此高速鏖战之下,白山撑不了多久,靳若只需稳住节奏,步步紧逼,待对方力竭松懈之时,自然—— 岂料就在此时,靳若突然说话了,“益都净门大小堂口共有三百四十六处,弟子九百六十九人,堂主十二人,分驻益都城五十六坊,我没说错吧?” 白山刀风一滞:“什么?” 靳若反撩一刀,若净和双刀擦刃而过,发出刺耳刀鸣,“但在一年前,益都净门堂口有五百二十六处,弟子近两千人,堂主二十三人,也就是说,现在你们无论是堂口还是人数都减少了近五成,我说的对吗?” 白山大怒,“你是来羞辱我益都净门的吗?!” 一句话的时间,双刀狂绞,连攻七招,皆是大开大合的杀招,靳若脚下飞速移形换位,将迅风振秋叶的步伐运用到极致,整个人仿若一只灵巧的蜂鸟,在凛冽的刀风中颠簸飞翔,而他的嘴,则变成了蜜蜂,左边嗡嗡嗡,右边嗡嗡嗡,语速飞快绕着白山嗡嗡嗡。 “南五区、南四区原本是净门堂口最密集之处,锦江夜市之前也是净门的地盘,可随着其他门派渐渐扩张,净门的地盘被一步步蚕食。” “西市所在城内区成了鸭行门和香词门的地盘,锦江夜市和南市被五陵盟和登仙教瓜分,东市的三大堂口也成了黄九家的囊中之物。” “净门如今只能退守玉江以北,北市和锦里夜市也是岌岌可危,除了老树坊分坛,锦里堂口是净门仅存的,最大的堂口。” “登仙教和黄九家早就对这块地盘虎视眈眈,半年来,已有数次挑衅之举,每次净门弟子皆有损伤,如此下去,锦里堂口被抢走不过是迟早的事。” “到时,净门就只剩东二区、东四区两坊地盘,两坊都是散户区,根本没有大型坊市和夜市支撑净门弟子的摊贩生计,甚至净门引以为傲的消息来源也会被斩断。” “至此,益都净门名存实亡!” 白山面色青白,刀势越来越乱,“住口!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大放厥词,你——” “我当然知道!”靳若扔了左手的匕首,双手握住刀柄逆翻而上,当当当当劈了回去,每一击都响彻云霄,“益都城十五家门派,十四家背后都有世家大族资助,有了钱,他们就从净门挖人,功夫好的、有本事的、有人脉的,渐渐都离开了。” 白山:“那些都是背叛净门的白眼狼,忘了入门之时的誓言,将忠义踩在了脚下!” 靳若冷笑一声,骤然加大力量,逼着双刀倒退数步,反守为攻,语速随着攻击越来越快,“狗屁忠义!忠义能值几个钱?净门的兄弟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穿衣睡觉,是人就有家人朋友,吃饭要钱,衣服要钱,养家要钱,对他们来说,在哪个门派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里能赚到钱。净门赚不到钱,人就跑了,以前的扬都净门是如此,东都净门亦是如此,白长老哪里来的自信,以为益都净门会是例外?” 白山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憋得脸色又青又红。习武之人,每招每式都是心境的映射,他的心乱了,刀势自然乱七八糟,适才还与靳若战个平手,此时只能被压着打,脸颊、脖颈、手臂皆被若净的刀风割开了口子,鲜红的血溅了出来,染红了白山的眼睛。 靳若的声音越来越沉,“甘坛主深谋远虑,目光长远,深知这般下去益都净门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绞尽脑汁好容易寻了个让净门活下去的法子,结果你们这帮鼠目寸光的棒槌居然为了所谓的面子而内讧,真是可笑可悲可恶又可怜!” “你给我闭嘴!”白山怒发冲冠,趁着靳若一招竖劈,双刀变招呈剪刀状,以一种刁钻诡异的角度卡住若净,脖颈爆出青筋,压着三柄刀朝着靳若逼了过去,因为用力过猛,整个身体的姿势都变形了。 林随安愕然,白山这是被气糊涂了,竟然使出这等昏招,这算什么,老汉|推车? 靳若眸光一闪,竟是直接放开了若净的刀柄,双脚踏地翻腾而起,瞬间到了白山身后,凌空旋出一脚踹在了白山的屁|股上,大喝一声“破定!”。 白山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冲出,这一脚彻底将他踹懵了,飞出去的时候,双刀还下意识架着若净,巨大的惯性导致他的脖颈对着若净锋利的刀刃直直压了过去,眼看就要自己撞刀而亡,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在背后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白山停住了,距离死亡只有半寸距离。 是靳若救了他。 白山嘴角溢出血丝,双刀脱手,三柄刀重重坠地。 靳若松开白山的腰带,脚尖挑起若净握在手中。 两个人背对背站着,都没有说话,整个院子也没有人说话,众人都被这一场战斗震惊了。 甘红英震惊的是,靳若才来了益都两天,竟是能将益都净门的情况了解的如此透彻,不愧是老门主亲定的接班人,纵观全局的眼力和对信息的分析能力堪称净门之首。 而四位长老震惊的是,刚刚靳若用的最后一招,是“十净集”失传数年的秘技——破定。 东门文:“诸位可看清楚了?” 高翰:“貌似……只是随意的一招。” 沈湘:“不对,此招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白山捂着屁股,皱着眉头,一瘸一拐走了回来,表情一言难尽。 他们没看明白,林随安却看明白了,几乎想起身鼓掌欢呼。 靳若这一招,是货真价实的“破定”! “破定”的底层核心逻辑就是寻找敌人的破绽。 林随安寻找破绽的方式是以超出常人的恐怖学习能力拷贝对方的招式套路,此举有两层攻击力,第一层,对敌人造成极为恐怖的心理压力,第二层,通过模仿,计算出对方的攻击节奏,预判对方之预判,一击必杀。 而靳若的方法则是——信息差。 利用净门庞大的消息网搜集敌人的信息,在此基础上对信息整理、汇总、分析,找到敌人心理上的弱点,打斗对峙之时,专挑弱点进行强势嘴炮心理攻击,待对方心乱如麻之时,抓住空隙,一击必杀。 现在净门的信息网尚不完备,已能有如此效果,待以后净门全国分坛皆归靳若领导,就如花一棠所说,只要净门有心,任何人在净门面前都会变成透明人,到那个时候,靳若的“破定”也许会成为无敌的存在也说不定。 一言以蔽之,靳若的“破定”虽然与她的“破定”大相径庭,但本质是一样的……咳,无耻。 “不愧是我徒儿,”林随安竖起大拇指,“甚有为师的风骨!” “是师父教得好,”靳若挑眉看向益都分坛众人,“这回服了吗?” 甘红英凝下神色,“四位长老,现在可有定论?” 沈湘、高翰和白山对视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大长老东门文。 东门文沉默片刻,郑重抱拳道:“靳少门主,老朽有句话想问你。” 靳若:“东门长老请讲。” “你想将净门引向什么样的路?” 靳若手腕一转,若净“铮”一声回鞘,露出一口大白牙,“让净门的兄弟们吃好的,喝好的,睡在大屋子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过好日子!” 靳若的笑脸,说不上帅气,说不上漂亮,但永远都散发着热情真诚的力量。 益都净门众人眸光微震,齐齐抱拳。 “益都净门分坛上下从此以后,唯靳门主马首为瞻。” 说实话,林随安挺喜欢和益都净门的人打交道,都是直肠子,有什么不痛快当场掀桌子,不服就骂,骂不赢就打,打输了就服,没啥弯弯绕,挺合她的性子。 热热闹闹打完架,再坐下来谈,气氛轻松不少,真应了那句俗话“不打不相识”。 东门文:“刚刚靳门主用的最后一招可是十净集中的破定?” 靳若:“正是。” “之前听闻净门只有林娘子悟出了破定,靳门主的破定也是林娘子教的?” “没错。” 高翰:“难道所谓的破定,就是乘对方不备,踹对方屁|股一脚?” 林随安和靳若同时噗一声笑了。 靳若:“自然不是。” 林随安:“破定乃是实战时的必杀之技,随心而动,随意而发,至始至终都无固定招式,每一次对战的破定都是不同的,甚至,我和靳若的破定也是不同的。” 靳若:“师父说,这叫无招胜有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众人恍然大悟,“果然玄妙。” 林随安心中暗笑:这些扯淡的忽悠也是“破定”必不可少的一环,这一招传得越神乎其神,对敌人的心理震慑力就越大。 白山:“白某斗胆问一句,靳门主若是林娘子对战,可有胜算?” 靳若脸皮不自然抽动一下,“十招之内,必定落败。” 高翰:“那这位青龙兄弟呢?”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默契沉默良久。 青龙:“四人,合力。” 朱雀:“最多打,五十招。 白虎:“被狠揍。” 玄武:“差点死了。” 高翰倒吸凉气。 白山眸光一亮,“不知白山能否有这个荣幸,与林娘子切磋一次?” 林随安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下次有机会再约。” 瞧这位白长老跃跃欲试的模样,八成是个战斗狂人,这若是应了,以后的切磋定是没完没了。 白山的表情有些失望,甘红英忙打圆场道,“靳门主昨日让我打听了连小霜一案,今日又登门,可是有什么还需要我们调查的?” 林随安松了口气,可算能说正事了,折腾了大半天,时间全耗在打架了,“实不相瞒,此来有两件事,一是想问问五年前关于桃花杀人魔——” “坛主大事不好了!”之前买毕罗的净门弟子冲了进来,“咱们的锦里堂口被登仙教挑了!” 众人骇然变色,靳若下巴掉了。 林随安额角跳出一条青筋:到底有完没完了啊喂! 锦里堂口说是堂口,其实是一条长街,每日入夜北市关市之后,锦里夜市便是益都西北城区最热闹的所在,自然也是各大门派必争之地。位置在西二区的南朝坊,西临北市,北靠大玄门,距离分坛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靠两条腿走过去肯定是来不及了。 林随安本以为最起码能骑马或者马车代步,不曾想益都分坛的穷酸远超她的想象,代步工具竟只有——驴。 就这几头瘦驴,还只有长老以上才有份儿,低阶弟子只能跟在驴屁股后面跑。 于是乎,名震三大都城的千净之主就只能骑着一只长耳朵的小黑驴,一路狂奔穿过四区八坊,屁股冒烟赶到了锦里堂口。 定眼看去,但见前方人头攒动,人声喧哗,百姓们被拦在了锦里长街之外,议论纷纷,长街两侧竖着高高的夜市标配灯杆,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幡。 街口有两派人马对峙,靠着内街的一派,都是寻常百姓装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高矮不一,胖瘦参杂,有的系着围裙,有的脸上沾着面粉,武器五花八门,菜刀、汤勺、磨刀石、剪刀、榔头、锤子、铁锹、扁担,甚至还有笼屉、锅盖、冒着热气的茶釜,开了封的酒坛子,叫花子的要饭棍。 另一派明显正规多了,服装统一都是黄黑相间的长衫,头束高髻,白银簪,佩着长剑,皆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位置站得错落有致,像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压阵的是一辆黑木马车,拉车的马匹毛发漆黑发亮,黑珍珠一般。 突然,就听车内发出一声厉喝,“冲!” 长衫剑士杀声震天,剑光化作层层叠叠的苍白剑浪涌向了锦里长街。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手掌一拍驴头,身形拔地而起,先飞身越过重重围观百姓,双脚踩着灯杆交替借力,左手拽住旗幡嗖一下荡进锦里长街,右手手腕一抖,千净出鞘,墨绿刀光撕裂阴郁的天空,仿若惊雷闪电劈向了那些长衫剑士,弹指间,八名剑士口喷鲜血打横飞出。 林随安衣袂飞扬从天而降,足尖沾地的瞬间,身体骤然前冲,使出迅风振秋叶的风骚走位,亮出群体攻击大招,左手剑鞘抡砸敲,右手千净劈荡刺,偶尔插空翻两个漂亮的刀花,人刀鞘三合一,海啸过境一般荡飞三十多个剑士,余下的剑士骇然变色,尖叫着避退逃命,不消片刻,就在锦里长街前荡出了一片空地。 林随安笔直地站在街口,双腕一转,甩掉了刀刃和刀鞘上的血,她脚下是斑驳的血浆,打落的后槽牙和断裂的长剑,风吹落了她额头发丝上的几滴血,是敌人的血。 整条街死般寂静,净门堂口的弟子、甘红英一众、围观的百姓全吓傻了,直面林随安杀意长衫剑士们吓破了胆,有的甚至尿了裤子,瑟瑟退到马车前,一个剑士尖叫着喊了出来,“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是人还还还还还是鬼?!” 林随安呲牙笑了,“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哪来的鬼?!” “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千净之主,林随安。” 回答这句话的不是林随安,而是马车里的一个声音,虚弱得像即将枯死的杂草,却让林随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随安想起来了,她听过这个声音,在郝六死后的金手指记忆里,是那个叫“七爷”的人。 喔嚯,想不到今天还有意外收获。 林随安冷笑一声,倏然双手握住刀柄一跃而起,朝着马车锵然劈下,四周的剑士尖叫逃散,凛凛刀光仿若一道水波掠过马车,咔一声,车厢齐齐裂成两半,摔在了地上。 马车里坐着两个人,皆是毫发无损,一个人带着大大的黑色幂篱,几乎遮住了全身。 另一个人身着锦衣,头戴玉簪,容貌清绝,脖颈支棱着,像只自恋的白鹤,只是此时形象不雅,面色青白,全身狂抖,指着林随安尖叫,“林随安,你这个恶毒的妇人,为何又坏我好事?!” 林随安扛着千净笑出了声,“苏意蕴,许久未见,你居然还没死啊。” 小剧场 靳若:瞧见了吗,这就是千净之主。我师父!厉害吧! 益都分坛众人:卧草草草草草草!:,, 174 17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苏意蕴好似被踩着尾巴的耗子,噌一下跳起身破口大骂,“林随安,你个不知廉耻的毒妇,竟然追我追到了益都!可惜益都是我随州苏氏的地盘,今日你落到了我手上,前仇旧恨我定要与你一笔一笔算个清楚!” 林随安眨了眨眼,觉得甚是神奇。 苏意蕴竟然以为她不远万里来追杀他?多大脸啊? 话说苏意蕴当初因为一首靡靡之音被圣人削去功名,拖下应天楼的时候,瞧着已心存死志,本以为就算不跳楼上吊,也会一蹶不振自此相忘于江湖,不曾想今日一见,不仅红光满面,骂起人来还中气十足,貌似小日子过得还不赖。 真是打不死的小强,生命力太顽强了。 “都给我上,将这个毒妇给我绑了!”苏意蕴指着林随安尖叫道,“生擒此女者,重赏!” 登仙教仅剩的七八个剑士好像看傻子一样瞅着苏意蕴:你他娘的疯了吗?没瞧见上去的弟兄们都被揍成了猪头吗? 林随安回头问街上的净门弟子,“谁有蒸饼?” 众人还未从刚刚战斗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都愣愣的,举着笼屉当武器的小哥掏出个生面团,“这个行吗?” 林随安抓过面团在手里颠了颠,“正好。” 苏意蕴喊得更欢了,“为何还不动手?!难道一个小娘子就将你们吓破胆——” “噗叽”!苏意蕴被飞来的面团塞住了嘴,骂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两眼翻白,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双手抠着面团呜呜呜乱叫。 林随安几乎与面团同时到了,厉风掀起七爷黑色的幂篱,露出光洁的喉结,突然,林随安只觉背后杀意逼近,有人偷袭! 林随安头都没回,右手千净挽了个刀花向后随意一甩,咔咔咔搅碎了一段九节鞭,左手向前一捞,眼看就要揪住七爷幂篱的黑纱,岂料就在此时,四道剑光同时从前后左右刺了过来,林随安只能收手撤步,千净环身一荡逼退了剑光,可就在这一退一荡之间,七爷已经被人护着退到了丈外。 “想不到名震江湖的千净之主竟是个瘦弱的小娘子,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一名年近三旬的男子站在高高的灯杆上,尖下巴,高额头,穿着登仙教的长衫,手持三尺长剑,金黄色的剑穗随风飘荡,颇有气势。 登仙教残军顿时大喜,纷纷施礼,高呼“恭迎教主。” 灯杆下是四名登仙教的剑士,正是刚刚攻击林随安的四道剑光,与普通登仙教剑士相比,头顶多了一条黄色抹额,想必级别更高,他们身后,又有五十多名支援的登仙教剑士涌进了长街。 看热闹的百姓一看情况不妙,撒丫子全跑了,恰好让出了通路,靳若率净门一众也冲了进来,齐刷刷站在了林随安的身后。 两派再次呈对峙之势,人数相当,气势相当,这一次,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灯上那人是登仙教教主西门阳,二十八岁,擅剑,所用剑法名为缠丝,很难缠。”沈湘在林随安耳边飞快说了一句。 林随安瞟了眼灯杆上的教主,长得太丑,炮灰,不值得关注,又直直瞪向了七爷。 七爷站在登仙教教众身后,单手扶着幂篱,袍袖飘飘滑落手肘,露出苍白纤细的手臂,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都是旧伤。他的呼吸急促,身形有些摇晃,似乎很不习惯如此剧烈的运动。 扶着七爷的是个少年,小厮打扮,手里抓着半截九节鞭,脸上涂得又厚又白,还有两个突兀的红二团,嘴角的血和脸上的粉糊成了一团,林随安记得他,是之前在郝六家为她引路的小厮,叫满启。 甚好,林随安心道,果然是她在金手指记忆中见到的人。 “你就是七爷吧?”林随安问。 七爷扶着幂篱的手明显颤了一下,又缓缓放下,缩回幂篱,“千净之主认识我?” “不认识。但是见过。”林随安道。 “哦?为何在下毫无印象?” “若我说是死去的郝六托梦给我,你信吗?” “郝六竟然如此挂念在下,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林随安挑眉,“你认识三爷吗?” 七爷的幂篱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轻轻歪了一下头,沉默片刻,“真是一个令人惊讶的问题。” 这句话有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林随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云中月,但很快就推翻了,若是云中月,早撂挑子跑了,不会留在这儿和她逼叨叨。 他是谁? 林随安飞速将储存在脑中的声音过滤了一遍,还是毫无印象。 莫非此人特意改变了声音? 事到如今,不如诈他一诈。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林随安幽幽叹了口气,“我一直很想念他。” 七爷又一次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 净门一众听得一头雾水。 甘红英:“靳门主,林娘子口中的人是谁?” 靳若:“……” 他哪知道?!他只知道这句话若是让姓花的听见,定然又是一番撒泼打滚腥风血雨。 良久,七爷的幂篱里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林随安,你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林随安:完了,什么线索都没诈出来。 苏意蕴从地上爬了起来,撕扯出嘴里的面团,尖着嗓子叫道:“西门阳,我苏氏花了那么多钱养你们登仙教,不是让你们在这儿看热闹的!都给我上!擒住林随安,灭了净门,这个月登仙教的赏金翻倍!” “苏十郎这次可千万别忘了你说的话!” 西门阳纵身跃下灯杆,剑花化作一道寒光刺向了林随安,守在灯下的四名教徒也同时杀了过来。 “净门弟子,随我御敌!”靳若大喝,“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替师父掠阵!” 青龙四人抄着扁担、炒勺、菜刀和铁锹冲出去的时候,林随安想的是,四人的新名字果然够气势,这么low的武器都杀出了绝世名器的风采。 甘红英武功平平,提着一柄剁肉刀四处偷袭,大长老东门文和二长老沈湘根本不会武功,干脆就是胡打一起,高翰和白山是最大的战力,跟着靳若一起冲锋陷阵,净门弟子深受鼓舞,面粉、剪刀、香料、茶罗子、钳子、馎饦片汤……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一股脑招呼了上去,竟然在气势上碾压了登仙教。 林随安侧身避过西门阳一招毫无新意的平刺,眼角余光瞄了眼场外,七爷和满启果然已经趁机逃了,心头甚是不爽,反手抡出千净,本以为这一击定能将西门阳拍飞,不想对方突然后撤一步,腰身一转,手腕一松,剑花一收,随即向前一探一环,绕着千净缠了一圈,竟是将千净的劲力卸去了九成,剑尖顺势向上一挑,擦着林随安的鼻尖险险划了过去。 林随安心头一跳,又轰出一招割喉血十丈,西门阳足尖哒哒哒点地,身形飞旋,手腕飞速抖动,长剑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绕着千净缠绕一圈,仿佛一条蛇,千净澎湃的刀势又消去了七成。 喔嚯,有点意思啊!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连发三招刀断殇,果然,也被一一化解。 “林娘子小心,缠丝剑最擅缠斗,能以柔克刚,力气越大,越是吃亏。”白山大喝,“江湖上有不少力量型的刀客都在败在了他手上!” 白山这战斗狂人还算有点用,林随安心道,想必之前甘红英送来的各门派武功套路分析也是他的手笔。 西门阳咧开嘴丫子笑了,“听闻千净之主力大无穷,有以一敌百之力,可惜遇到了我西门阳,我这缠丝剑正是你的克星!” 林随安挑眉,“是吗?” 说话间,沉肩附肘,以腰为轴,跨走后弧,手臂带动千净向后一收,随即刀锋顺着西门阳的剑势向前一递一绕,逆时针方向绕划了个圆圈,将西门阳的剑力泄去了。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松沉自然,劲力顺达,竟与西门阳的缠丝剑有九分相似,甚至更为潇洒飘逸。 西门阳骇然变色,“你你你你你——怎么——” 一句话没说完,林随安后面的招式有如滔滔江水连绵而至,插步点刀、盖步撩刃、碾步绞刀、摆步云刀,身形极快又极稳,刚柔并济,虚实不定,令人眼花缭乱。 西门阳彻底懵了,林随安用的很像缠丝剑的招式,但似乎又比缠丝剑更为高明精妙,自己攻出的每一招都像刺在了棉花上,而林随安挡回来的每一招都重若千斤,不过五六个回合,虎口崩裂飙血,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 “你、你你怎么会缠丝剑?!”西门阳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吼出了这句话。 林随安笑了,“什么缠丝剑,我这是西瓜刀。” “什么?!” 林随安侧身绞刀,千净“铮”一声死死卡住西门阳的剑柄,环臂一抡,将西门阳连人带剑甩到左边,顺势摆了个太极的野马分鬃,“一个大西瓜啊,一切切两半,”反向一荡,西门阳呼一下又飞到了另一边,“你一半,”再抡,西门阳踉跄奔出数步,发髻散乱,满头大汗,“我一半,”骤然抽刀穿刺而出,西门阳手腕迸出一朵鲜红的血花,手筋尽断,长剑脱手坠地,当一声,也断了。 西门阳扑通跪地,拼命捏着手腕止血,满头大汗,双唇青白。 林随安慢条斯理挽了个刀花,摆了个白鹤亮翅的造型,“西瓜分好了——破定。” 靳若大喜,踹飞一个登仙教教徒,提声厉喝,“登仙教教主已败,尔等还不速速放下武器?!” 对战中登仙教教徒们骇然停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苏意蕴从马车残骸后探出头:“为什么停手!上啊,再上啊!” “都退下!”西门阳咬着牙喝道,“我们输了!” 苏意蕴怒发冲冠,“西门阳你竟敢违逆我的命令,就不怕我断了你们的钱银吗?!” “有钱也要有命花啊,”西门阳颤抖着站起身,冷笑道,“更别说你们随州苏氏还欠我们一季的赏金呢!” 此言一出,别说净门上下,连林随安都惊了。 哇哦,随州苏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打肿脸充胖子啊。 苏意蕴恶狠狠瞪了一眼西门阳,看向登仙教门徒,“西门阳已经不配做登仙教的教主,今日谁能生擒林随安,拿下锦里长街,谁就是登仙教的新教主!” 登仙教教徒互相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动摇。 苏意蕴:“失去了苏氏的资助,你们就是下一个净门!难道你们也要像落水狗一般,日日摇尾乞怜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吗?!” 教徒们脸上纷纷划过狠厉之色,再次提起了手里的长剑。 林随安嗤笑一声,踱步走到长街中央,手臂一震,千净锵然长鸣,似漫天星辰震芒高歌。 “来啊!” 身后净门兄弟喝声响遏行云:“战啊!” 登仙教教众面露惧色,不由自主后退。 就在此时,长街外传来一声大喝: “全都住手!” 一队不良人冲进长街,强行分开了登仙教和净门两派,又有一队腰佩横刀的衙吏小跑上前,齐刷刷向两边一分,让出一个人来,身着绿色官袍,腰横黑石带,头戴幞头,衣袂带风走到街道中央,站在了林随安身边,俊丽的眉眼仿若一道光,将四周都照亮了。 苏意蕴脚下一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花、花花四郎?!” 花一棠眸光如冰,冷冷扫过苏意蕴的脸,“吾乃益都府司法参军花一棠,适才接到报案,说有江湖匪类当街斗殴,重伤百姓,危害治安,现将涉案人员全部擒拿,带回府衙严审法办!” 说着,抬手一挥,不良人和衙吏同时抽出武器,齐刷刷将登仙教一众围成了铁桶。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可算轮到花某炸街了。:,, 175 17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不良这一围,登仙教从上到下都懵圈了。 明明是登仙教和净门两个门派抢地盘,为何只围他们登仙教一个,净门那边竟是完全不管不顾吗? 苏意蕴指着花一棠:“我明明、明明记得你被吏部发配去了青州,做了个从九品下不入流的县尉,怎么才短短数月时间,竟成了益都的司法参军?!” 花一棠连个眼神都没给苏意蕴,冷冷瞪着西门阳,“你就是登仙教的教主西门阳?” 西门阳强忍着剧痛上前,“这位花参军怕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吧?所谓江湖事江湖了,我们登仙教与净门之间的事儿,官府向来不插手。” 花一棠挑眉,“哦?你说的净门在哪?为何本官完全没看到?” 这到底是个什么鸟官,竟然睁眼说瞎话?! 西门阳:“净门不就在你身——后?” 后半句话西门阳说不出来了,他竟然看见、看见——刚刚还和他们打得乌烟瘴气的净门一众,瞬间变了脸,跪地嚎哭起来。 “哎呦呦,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天没亮起床辛辛苦苦蒸的包子,全被土匪给掀了啊!”抱着笼屉的小哥哭得满脸是泪,西门阳没记错的话,刚刚此人还用笼屉盖着一个登仙教教徒狂殴。 拿着铁勺的胡人大叔哭出了胡琴的婉转悠扬,“我不远万里来唐国卖胡饼啊~只是想糊口养家啊~这是出门没看黄历啊~好好的面粉啊~就这么被打翻了啊~这可是我好几日的胡饼啊~~~” 被面粉糊了眼,脸上挂着铁勺印的登仙教教徒:“……” 提着茶釜少年茶博士哭出一串串鼻涕泡,“我的茶啊,熬了一个多时辰呢,他们冲过来不由分说就给掀了,呜呜呜呜,那可是好茶啊,我半个月的俸禄呢,呜呜呜——” 被开水烫出满头水泡的登仙教弟子:“……” 最绝的还得是分坛四位长老,刚才揍人揍的最欢的甘红英、高翰和白山猫腰躲进了人群,隐藏功夫一流,毫无存在感,摇身一变成了路人甲。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有样学样,也猫了起来。 大长老东门文倒在地上,一条腿硬邦邦支棱着,满头白发好似蒲公英飘散,老泪纵横,“我不过是出门遛弯,怎么就遇上土匪了啊,我这条腿啊,算是废了啊——” 二长老沈湘拽着围裙抹泪,“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小百姓,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这小生意养家糊口,这帮人天天来这儿闹,非要收钱,我们不给钱就不让我们在这儿摆夜市,我们都是小买卖,从早忙到晚才赚几个钱,若是全给了他们,就要饿死了啊!” 大长老:“呜呜呜,天杀的土匪啊,欺负老人家不得好死!” 二长老:“嘤嘤嘤,这是逼我们去死啊,嘤嘤嘤。” 靳若暗暗竖起大拇指:益都净门果然有绝活! 林随安看得目瞪口呆:喂喂喂,戏过了吧? 岂料净门弟子这么一哭,竟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原本躲在各个角落里的那些真正的围观百姓都试探着走了出来,越聚越多,渐渐地,几乎站满了整条长街。 “没错,这帮江湖打手就是为了抢地盘收钱!” “不给钱,就砸摊子!” “我记得他们这身衣服,什么仙人教的,蛮不讲理,锦江夜市就是被他们抢了,一个摊位一晚上收五十文,只有那些大店才付的起,我们都是小买卖,付不起,就被赶出来了!” “锦里夜市是我们最后活命的地方了,他们还要抢!不要脸!” “小生意人也要活命啊!” “小生意人就不是人了吗?!” 林随安诧异,靳若低声道:“自从登仙教和五陵盟抢了锦江夜市,摊位费水涨船高,小摊小贩根本付不起。唯有净门庇护下的锦里夜市尚能让他们谋生。” 林随安好奇:“净门收多少?” “老门主定下门规,在净门地盘上做生意小摊贩,只要在净门需要时帮净门打探消息,就可受净门庇佑,无需交摊位费。” 换句话说,这些百姓虽然不是净门的人,但却是净门的坚定拥趸者。 林随安顿对故去老门主刮目相看,能制定出这种“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门规的人,定是个不世出的奇人。 沈湘嗷一嗓子起了个高八度,“我们小老百姓苦啊,请花参军为我们做主!” 长街百姓齐刷刷跪地,“请花参军为我们做主!” 花一棠神色凛然,声震长街,“本官身为益都司法参军,就是百姓的父母官,自然要为你们做主!我答应你们,定会将益都城作恶扰民的江湖匪类一一剿灭,还益都一片朗朗乾坤!” 众人大喜过望,齐齐叩首高呼“多谢花参军!” 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意蕴站得笔直,面色铁青,不跪也不拜,冷笑数声,“好一个道貌岸然的花家四郎!既然你说要将所有扰民的江湖匪类剿灭,那第一个该剿的,就是这个林随安!” 登仙教众人:说得好,她才是最凶狠的土匪头子! 花一棠冷眼瞥过来,“本官事先得知登仙教要在锦里闹事,特派林娘子前来救人,若非林娘子来得及时,只怕现在锦里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登仙教众人:现在也是血流成河啊!我们的血就不是血了吗? 苏意蕴指着花一棠手指狂抖,“你你你你卑鄙无耻!一派胡言!道貌岸然!偏心眼子!” 花一棠靠近一步,似笑非笑,放低声音,“苏十郎错了,花某身为司法参军,最是公平公正。” 苏意蕴警惕后退半步,“花一棠,你要作甚?” 花一棠白了苏意蕴一眼,再次看向登仙教一众,“好在今日无人伤亡,尚未铸成大错。” 登仙教众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无人受伤了?我们都被打成猪头了! “鉴于此,本官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花一棠提声道,“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不良人压着铁尺逼近,齐声喝问:“谁有异议?说!” 登仙教众人满头黑线:事到如今,他们还敢有异议吗? 西门阳咬牙:“花参军到底想怎样,不妨直说了吧!” “甚好。”花一棠提声,“花二木何在?!” “来了来了来了!”花二木挤进人群,一溜小跑到了花一棠面前抱拳道,“益都花氏家主花二木见过四爷爷。” 花一棠:“登仙教一众虽曾误入歧途,但我见他们尚有改过自新之意,你可愿帮他们一把?” 花二木摸着小胡子嘿嘿一乐,“我花氏造纸坊、蜀纸坊、茶肆、酒坊都缺干活的伙计,若是这些兄弟们不嫌弃,以后就来咱们花氏做工如何?” 此言一出,登仙教一众全怔住了。 益都花氏虽然只是外宗,远不如扬都花氏富豪,但入驻益都不过短短三年,就能跻身益都十大世家之列,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赚钱能力惊人。 益都花氏的铺子都是响当当的日进斗金,能在花氏做伙计,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金饭碗。听说仅仅一个茶肆的茶博士,一个月就能拿一贯钱,这可比在登仙教喊打喊杀赚的多多了。 原本他们都是江湖浮萍,无根无家,如今挨了一顿揍,竟然就能傍上花氏的大腿,这顿揍挨得值啊! 看到登仙教一众的表情,林随安就知道花一棠的计策成了。 益都江湖门派混战,背后又都有门阀世家大族支持,如果只靠官府强势镇压,寡不敌众,定会处处受制,四面树敌,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分而划之,逐一攻破”。 且江湖门派人数众多,若是都抓起来,估计益都府衙牢房也装不下,万一逼得太紧,搞出来哗变可就不妙了。 花一棠贼就贼在这儿了,虽然处处紧逼,但在最后关头留了一条生路,而且这生路瞧着还挺赚钱,诱|惑太大了。 靳若啧了一声,“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老掉牙的招。” 林随安:“招不在老,有用就行。” 花一棠笑吟吟看着西门阳,“阁下以为如何?” 西门阳攥着手腕,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呲牙一笑,西门阳心中绝望:他这手八成是废了,入花氏求生或许是他唯一的路——何况,若不去花氏,就要被送去吃牢饭了。 这个花参军模样长得标致,实则心肠狠辣,看似让他们自己选择,实际上,根本没得选。 “诸位兄弟——”西门阳闭了闭眼,“今日登仙教气数已尽,就此散了吧!”又朝花二木一抱拳,“以后,就仰仗花家主了。” 花二木正色回礼。 这一番骚操作,围观百姓都看傻了。 如日中天的登仙教这就没了?也太干净利落了吧?难道就不抢救一下吗? 不过后面的事儿,显然就不是普通百姓该操心的了,不良人解除对登仙教的围堵,驱散百姓纷纷离开。 苏意蕴没走,他咬牙切齿瞪着西门阳,嗤笑出声,“真是太好笑了!去了花氏又如何?还不是仰人鼻息,日日求那嗟来之食?!你们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狗,与现在有何不同?!” “苏十郎此言差矣,”花一棠晃悠到苏意蕴面前,高高挑起眉梢,今日他穿了官服,举止言语务必庄重威严,所以扇子一直收在袖子里,可把他憋坏了,此时百姓散去,总算等到机会掏出扇子,啪一声展开,“花氏是商人,一诺千金,绝不会做出拖欠他人赏金月俸这等无耻之事,和某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腌臜世家是大大不同啊!” 说着,朝着苏意蕴的脸好一顿扇风,苏意蕴恨得眼眶通红,牙关咬出血来,朝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花一棠悠哉悠哉瞄着苏意蕴的背影,眯了眯眼。 此人,似乎变了,变得更有野心了。 甘红英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早上净门在益都的处境还岌岌可危,才过了几个时辰,竟是咸鱼翻身彻底逆转,不仅守住了锦里堂口,还顺手灭了登仙教。 看其他四位长老的表情,也是有些恍惚。 “甘坛主有礼了。”花二木递过来一根卷轴,“这是四爷爷让我交给益都净门的。” 卷轴里是一份益都净门与益都花氏合作经营百花茶的契约书,对百花茶货品来源和进货方式(花氏负责)、前期投资(花氏负责)、分销渠道(净门负责)、利润分配(五五分成)、风险承担(花氏七净门三)等各条款皆有详细规定和说明,怎么看,都是净门占了大便宜。 甘红英和四位长老对视一眼,皆是有些不可置信。 他们之前也有担心,仅凭千净之主的关系拿到百花茶的销售权,若是哪日林娘子和花四郎分道扬镳,花氏撤回销售权,净门就彻底完了。 不曾想,花四郎竟是打算与他们签订正式的合作契约,完全打消了这一层顾虑。 “四爷爷说了,花氏与净门乃是平等合作,互惠互利,不存在任何从属关系,请甘坛主放心。”花二木笑道,“四爷爷还说了,他一个纨绔,没什么大本事,唯独看人特别准,甘坛主眸正神聚,是个做大事的人,益都花氏还要多仰仗甘坛主照拂,比如登仙教的教徒们,以后还要请净门与花氏协同管理看顾,”花二木又压低几分声音,“毕竟只有江湖人最了解江湖人。” 甘红英心中甚是感叹:想不到这花家四郎的思虑竟然如此周全,面面俱到,成熟地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可是—— 甘红英目光转向林随安身边的花一棠,又觉得,他的确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花一棠臭着脸,摇着扇子,两个腮帮子像河豚一样气鼓鼓的。 “打群架怎么不叫我?” 林随安无奈:“我也不想啊,完全是形势所迫……” “我混号都想好了呢!”花一棠甩开扇子,摆了个英武豪杰的造型,“吾乃扬都狂人花四郎,见过三山五岳游过五湖四海,勘破六道轮回四界八荒,来如风,去如电,五行八卦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嗯咳!”林随安忙打断,“你不是和方大夫去案发现场了吗,有何发现?” 花一棠噎了噎,拢着扇子凑过来,压低声音,“方大夫发现连小霜的绣品有问题。” 小剧场 埋在卷宗山里凌芝颜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天色,纳闷:都这个时辰了,四郎和林娘子怎么还没来府衙?:,, 176 17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夏长史辰时三刻来府衙点卯的时候,池太守瞅着他的眼神甚是不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先找了一堆有的没的训了他一个时辰,然后塞过来一张请柬,叮嘱务必要亲手交给花参军后,突然单方面宣布自己今日休沐,一溜烟回了后衙。 夏长史一头雾水,忙寻了个衙吏打问,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昨夜池太守被花家四郎抓起来审案,半晚上都没睡,这是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全撒在他身上了。 再一瞧池太守塞给他的请柬,夏长史一个头两个大,竟是随州苏氏家主苏永丰邀请花家四郎去苏氏祖宅赴宴的帖子。 益都城连狗都知道,随州苏氏和扬都花氏不对付,尤其是那位林娘子,听说曾与随州苏氏一个外宗子弟订过婚,后来也不知怎的退了婚,又不知怎的和花家四郎搞|在了一起——这其中的爱恨情仇十有是说不清楚的——这杀千刀的帖子怎的就送到了池太守手上,怎的他又变成了冤大头,唉,早知道,昨日就应该宿在府衙,陪同顶头上司一起加班的。 夏长史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司法署。 益都府衙共有六曹,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主要办公地点皆设在益都府衙第三院,前临府衙正堂,有回廊与第四院的内堂、花厅、书房、案牍堂、敛尸堂、传舍相连,方便同僚交流、向上级汇报工作。 法曹的司法参军掌律、令、格式、鞠狱定刑、督捕盗贼,纠逖奸非,常年和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较为特殊,因此单独辟了一处院子作为司法署。 以前吴正清兼任司法参军之时,夏长史也常来,算是熟门熟路,可今日一进这司法署,夏长史的第一反应就是走错门了,确认门头的确挂着司法署的牌匾后,这才放心走了进来。 才一天的功夫,司法署竟然翻天覆地,虽然基本布局没有太大变化,但署内的家具和摆设皆是焕然一新,最令夏长史惊奇的是,原本的坐榻和凭几全都不见了,换成了——胡凳? 不对,不是胡凳,更像是胡凳和凭几的结合,比胡凳高,后面有类似凭几的靠背,两侧还有扶手,胡凳上面放着软绵厚实的坐垫,靠背下方也有垫子,造型扁圆,像个枕头。 夏长史太好奇了,四顾左右无人,提着袍子坐了上去,往后一靠,嘿,舒坦! 屁股下面又宽敞又软和,靠背能支撑住整个脊背,像枕头的垫子原来是用来靠腰的,最重要的是,双腿能伸长,双脚能落地,夏长史美滋滋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老寒腿都好了三成。 扶手的地方木质光环润泽,手感甚佳,居然是名贵的花梨木,坐垫是闻名天下的蜀锦,夏长史觉得有些烫屁股,依依不舍站了起来,又发现了新奇玩意儿,原本的桌案和书案也都换成了高脚的,正好和这种新胡凳的高度相匹配。 夏长史实在受不住诱惑,又坐到书案后试了试,太合适了,总算不用鞠着腰蜷着腿子写字了,还有这案上的文房四宝,每一件都价格不菲:花氏纸坊的上品蜀纸、风物江山坊的上品紫金玉石砚、花氏洗髓坊的上品春雾墨条、上品狼毫笔、上品红木笔架、上品青瓷笔山、上品黑梓木镇纸——夏长史抖着手指摸了个遍,羡慕得几乎落下泪来。 “你在作甚?!”头顶突然冒出个冷冰冰的声音,夏长史一个激灵抬头,就见方刻托着一个白瓷小瓶,脸色和瓷瓶一样白,一双眼珠子黑若深渊,红衣泼了血一般,堪比凶鬼夜行。 夏长史吓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扶着胸口半晌没缓过神。 方刻颇为嫌弃“啧”了一声。 “嗯咳,那个——夏某是来找花参军的。”夏长史起身道。 方刻扭头就走。 夏长史愕然,忙追过去,“花参军不在吗?” “出去了。”方刻晃悠着小瓷瓶,转身进了司法署的偏室,这间偏室原本是放杂物的仓库,现在也被收拾了出来,也摆了和外面一样的高胡凳和桌案,桌案上放着一个黑油油的大木箱,木箱里面有好几层隔断,摆着各种奇怪的工具。 书案后是一面墙的药柜,左侧是三排类似书格的高木架,一排木架上摆满了奇怪刀具、锤子、锯子、锤子、锥子等等,二排是五颜六色的瓷坛、瓷瓶、瓷罐,最后的木架上全是白色的瓷瓶瓷坛,映着偏窗的日光,白森森的。 不知为何,夏长史想到了冷森的白骨,刚要迈进去的脚收了回来,“敢问花参军去了何处?” 方刻:“和林随安一起去打群架了。” “诶?!” 夏长史愕然,看着方刻坐在书案后,将白瓷瓶里的液体长长倒在一张白纸上,桌案前方有七八个打开的小瓷罐,方刻取了小刷子,沾了瓷罐里的粉末,一截一截涂满纸上的液体,万分神奇的,那道无色液体变了颜色,先是红,然后是绿,最后成了墨蓝。 方刻的脸色也沉成了墨蓝色,又“啧”了一声。 夏长史看得心惊胆战,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将袖中的烫手山芋请柬取出,“烦请方大夫将这张帖子转交花参军——” 方刻骤然抬眼,冒出一句,“你绣花吗?” 夏长史:“诶诶诶???” 也不知道方刻是不是听岔了,竟是邀请夏长史同他一起去了偏室的隔间,阳光被窗棂分割成一个个小格子落在地上,窗下是一个绣架,上面挂着绣了一半的海棠花,绣架旁边是两个黑色的大木箱,木箱里也是海棠花的绣品。 夏长史瞧着那大木箱眼熟,骤然想起来,昨天装连小霜尸体的就是这种箱子。 “这是连小霜家里的绣品,这些都是她的遗物,尤其是这张半成品,”方刻指了指绣架上海棠花,“应该是死前绣的。” 夏长史:“夏某对绣工一窍不通——” 方刻“啧”了一声,这是第三次。 “夏某惭愧!”夏长史抹汗,“夏某在这儿实在是碍事,就请方仵作将这张贴子转交——” 方刻:“是死人的帖子吗?” 夏长史:“……不是。” “那别找我,我只管死人的事儿。” 方刻转身又出了偏室,坐在了司法署的大胡凳上,示意夏长史一起坐,还破有礼貌从热气腾腾的茶釜里舀了一盏茶递过来。 夏长史本以为是花氏闻名天下的百花茶,结果端过来一闻,差点没过去,这黑了吧唧黏糊糊的是什么玩意儿,方刻目不转睛瞪着他,压力骇人,夏长史实在受不住,硬着头皮喝下,顿时灵魂出窍,两眼翻白。 这位方仵作太可怕了,早知道应该去案牍堂寻那位浓眉大眼好说话的凌司直帮忙。 如此度日如年和方刻独处一室待了快半个时辰,花参军终于姗姗来迟,看到花一棠和林随安的那一刻,夏长史几乎是哭着扑了上去,“花参军,你可算回来了,有一张帖子,池太守让夏某务必——” “哇哦!”林随安惊喜大叫,“是太师椅!花一棠,你做出来了!” 说着,一个旋身坐到了“太师椅”上,爱不释手摸了一圈,“有靠背,能伸腿,有坐垫,还有腰靠和扶手,哇——” 靳若也试着坐了坐,很满意,“这个高度好,饭都能多吃两碗!” 花一棠摇着扇子,小表情那叫一个美滋滋,“都是木夏的功劳。” 木夏十分谦虚,“是四郎和林娘子的设计图画的好,花氏的工匠们都夸这东西很是实用舒适,以后定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 花一棠笑吟吟看向夏长史,“累夏长史久侯了,为表歉意,花某也送夏长史和一套座椅桌案如何?” 夏长史大喜过望,顿时将什么劳什子请柬抛到了脑后,连连道谢。 方刻叹气:“花一棠,我让你找的人呢?” “方大夫的话,花某自然谨记在心。”花一棠侧身,让出一个中年妇人,“这位是益都净门分坛二长老沈湘,人送外号益都万事通,对绣品最是在行。” 沈湘用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将连小霜留下的绣品全部翻看了一遍,给出结论,“这是没绣完的屏风图样,下半部分的海棠花的确是连小霜绣的,但是上半部分——”沈湘指着绣了一半的海棠花,“不是连小霜的绣工。” 连小霜的海棠花与旁人不同,不是单独一枝,而是花团锦簇,颜色艳丽,看起来甚是热闹。沈湘指的这一簇,花缀叶、叶托花,图案连成差不多两个手掌大小,针法十分复杂,此时只有一半花样,另一半是空白,看上去仿佛被刀斜斜切开了一般。 花一棠:“难道是有人在连小霜死后绣的?” 靳若:“谁啊?什么时候绣的?为啥要绣这个啊?” 林随安突然冒出一个脑洞,“莫非是凶手杀了连小霜之后绣的?” 靳若搓了搓鸡皮疙瘩,“杀完人还能绣花,这什么人啊?!” “不对,我再看看,”沈湘提着绣品对着阳光照了照,“这一簇海棠花之前已经绣完了,又被拆了,这半幅是在拆了的图样上重新绣的。” 众人:哈? 夏长史:“为、为为什么?”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大家都是一头雾水。 只有方刻表情最镇静,上前指了指那绣好的半幅海棠,“这里面有点怪。” 沈湘一怔,将整张绣品贴在窗纸上,用手指细细密密摩挲了一遍,大惊,“花下面藏了东西。” 方刻:“能拆开吗?” “能!”沈湘从褡裢里掏出一张轻薄黄纸和一根碳笔,黄纸覆在绣样上以碳笔轻轻涂了,做了一张简易的拓图,又掏出一把小剪刀,一根一根挑开绣线。 “对了,之前在连小霜房里搜出的药渣我查出来了,”方刻道,“是堕|胎药。” 夏长史:“诶?” 花一棠皱眉:“连小霜堕过胎?” 方刻:“堕|胎若过了一个月,尸体是验不出来的,但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林随安:“若这堕|胎药是连小霜的,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沈湘的剪刀顿了一下,“净门上次调查的时候问过邻居,连小霜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每隔半个月去绣坊交一次货,甚少出门,与邻居也交往不多,从未见过她有什么相好。” “不,她偶尔还是出门的。”花一棠道。 “去吴正礼家教吴正礼的妻子绣花。”林随安道。 二人同时看向了夏长史。 夏长史吸了口气,提声道,“速速将吴正礼夫妇请来府衙问话!” 门外衙吏应了一声,跑走了。 靳若:“那包堕胎药呢?” 方刻去书桌旁取来,靳若接过闻了闻,翻了翻,又看了看包药的纸,转身出门,“我去查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开药的药铺。” 林随安:“顺便查查连小霜都去的都是那些绣坊。” “好嘞。” 海棠花绣工精细,沈湘拆得也甚是精细,众人看了一会儿,发现一时半会恐怕拆不完,花一棠和林随安请夏长史先回主堂坐着,木夏端上了茶水点心,夏长史心有余悸,仔细看过发现的确是百花茶才放心喝了一口,长吁一口气,抽出袖中的请柬,“花参军,这个是苏氏家主——” 花一棠突然瞪大眼睛,林随安“咦”了一声,就见凌芝颜提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脸色不甚好看,先朝着夏长史行了个礼,转身走到书案边,将包袱解开,里面都是卷宗卷轴,有十七卷。 “这些是桃花杀人魔连环杀人案的十七份卷宗,凌某细细过了一遍,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 夏长史吞了吞口水,“什、什么事儿?” “十七名死者,有十四人确认是被桃花魔杀害,另外三人,其中两人真凶是否是桃花魔仍有存疑,只有最后一人,确认是被屠户屠延杀死的。” 夏长史倒吸凉气,“不可能!那屠延可是亲口认罪画押!他家里还有桃花烙!我亲眼看着搜出来的!” “夏长史莫急,先听听凌司直的分析。”花一棠定声道。 凌芝颜深吸一口气,“凌某的分析是,屠延根本不是桃花杀人魔,这是一桩错案,真正的桃花杀人魔仍逍遥法外。” 小剧场 林随安:完球了,听这意思,又要加班了!:,, 177 17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玄奉三年腊月初八的凌晨,几乎从不下雪的益都城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一片茫茫,风冷得能冻死人。 卯初一刻,倒夜香的徐老三在东二区慈航坊环翠巷的污水渠旁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穿着一身红衣,呈大字型躺在雪地里,乌黑的长发泼墨一般,全身都是淤青,裙摆被撕烂了,露出青白色的大|腿,腿|根处,有一个黑红色的桃花烙。 这就是名震唐国的益都桃花魔杀人案的第一名受害者。 “死者名为雨青,二十岁,是红香坊武四家的一名歌姬,前夜受一名恩客邀请,去散花楼表演,子时离开,不料死在了半路。经仵作验尸,死者乃是先|奸后杀,致命死因是勒死,桃花烙印是死后烙上去的,抛尸地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凌芝颜顿了顿,“之后,一直没有找到真正的第一现场。” “根据这些卷宗记载,从玄奉三年腊月到玄奉四年正月,共有一十六名女子被奸|杀,大腿|根处皆有桃花烙,发现尸体的地点遍布东一区三坊、东二坊、东四坊、北四区三坊、北二区三坊,官府各种走访排查,甚至一度取消了夜市,恢复了里坊制,但很快就不了了之,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仍是无法找到凶手。一时间益都城风声鹤唳,百姓惶惶不可度日,直到第十七名死者在东市外的污水渠发现。” “这名死者也是先|奸后杀,一刀捅入脖颈致命,当时尸体全身是血,出血量明显超出了一个人的出血量,仵作验尸后发现是猪血,根据这条线索,最终锁定了嫌疑人,是东市的一名杀猪匠,叫屠延,在屠延家中发现了杀人凶器放血刀,死者裙摆的碎片,以及罗桃花形的烙铁。因此做实了屠延是桃花杀人魔的事实。” 林随安:“之前死者致死原因都是什么?” 凌芝颜:“各有不同,一号和二号死者是勒死,三号到六号是割喉,七号、九号被捂死的,八号、十号到十六号,皆是被人以利器剖腹而死,十三号到十六号发现尸体时,内脏甚至被野狗吃了不少。” 花一棠:“你发现的疑点在何处?” “疑点有三处,”凌芝颜道,“第一,这十七宗案子被并案调查的条件有两个,其一,尸体大腿|根部的桃花烙印,其二,死者都是先|奸后杀。问题就出在这里,第七和第九名死者腿上的桃花烙与其他死者的烙印不同。” 说着,凌芝颜将所有卷宗都翻到了检尸格目那一页,一一比对道,“七号和九号死者的桃花烙明显更小,更精致,而且是六瓣桃花。” 林随安凑上前仔细一瞧,好家伙,还真是! 其余死者的桃花烙都是五瓣桃花,直径大约一寸左右,而凌芝颜指出的两名死者的桃花烙,明显规格不同。 花一棠撩起眼皮看了夏长史一眼,“夏长史,这个疑点作何解释?” 夏长史抹汗,“具体督办此案的是当时的总捕头吴正清,案情细节他最清楚。” 花一棠:“正好,司兵署就在隔壁,不妨请吴参军一起吧。” “对对对,花参军说的是。” 不多时,吴正清到了,脸色比昨天晚上还差,眼圈是黑的,脸是肿的,看样子大约是一晚上没睡,口气不太好。 “凌司直可问清楚了,昨日吴某到底在何处?” “我已问过昨日在案牍库值守的书吏,他们皆可为吴参军作证。”凌芝颜道,“今日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桃花杀人魔一案的疑点。” 吴正清皱眉:“此案已经结案五年,有何疑点?” 凌芝颜将适才的疑点又提了一遍,吴正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虽然这两具尸体上的桃花烙略有差别,但根据我的推断,大约是桃花魔之前的桃花烙丢了或者烧坏了,所以做了新的桃花烙。” 凌芝颜摇头,“说不通,若是用了新桃花烙,为何后面又用回了第一版的桃花烙?” 吴正清喉头动了动,沉默。 凌芝颜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沉了下来,“第二处疑点,十七名死者,只确定了十五名死者的身份,七号和九号死者直到结案依然身份不明,又恰好和桃花烙的疑点重合,吴参军不觉得太巧了吗?” 吴正清:“益都有五十万人口,偶尔有几个尸体查不到身份也不奇怪……” “这两名死者,一个十岁,另一个只有八岁!”凌芝颜骤然厉喝,夏长史和吴正清同时一个哆嗦。 林随安和花一棠大惊失色,凑上前细细一看检尸格目,两名死者的年龄分别写着“稚女,十岁左右”,“稚女,八岁左右”。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毫无预兆的,在杨都城看过的那些白牲的记忆疯了一般涌出,好似万花筒在眼前飞旋—— 【阿娘……】 【二娘乖乖喝药……】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娘的娃儿眼儿明……阿娘的娃儿也要归家咯——】 【秀儿……】 【哥哥笑起来最好看……】 难以言喻的血腥杀意和痛楚钻入四肢百骸,林随安猛地攥住千净刀柄,千净刀身嗡鸣不止,墨绿色的杀气几乎要从刀鞘中溢出来。 “林随安!”花一棠的手猛地罩住了林随安的手,掌心的温度顺着皮肤传到了林随安的手上,渐渐安抚了躁动的千净。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整座司法署静得吓人,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她,凌芝颜有些不知所措,木夏满面担心,夏长史和吴正清面色惊恐,花一棠眼眶赤红,看起来要哭了。 “无妨,大约是早上打了一架,有些气血上涌,歇歇就好了。”林随安反手捏了捏花一棠的手安抚道。 花一棠绷紧下巴,上前一步,以身体遮住了二人交握的手。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林随安,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凌芝颜又看了林随安两眼,见林随安情绪已经稳定,这才继续道,“案宗记载最后一名死者,左芳芳,年三十一,家住东二坊,平日里常去东市屠延的猪肉铺买肉,因此被屠延盯上,成了最后一个目标。” 吴正清抱拳,“正是如此,屠延对奸杀此女的过程供认不讳,也指认了杀人的地点,就在他的卧房里,杀人的放血刀与左芳芳的伤口比对相符,在屠延的床下,搜到了桃花烙。最重要的是,屠延对之前杀害一十六名的女子的罪行当堂招供,当堂画押。” 凌芝颜扯出左芳芳的检尸格目,“吴参军难道不觉得左芳芳的桃花烙与之前也有不同吗?” 吴正清瞪大了眼睛,“凌司直此话从何说起,这张检尸格目上的桃花烙清清楚楚,五瓣桃花,一寸大小,与之前的桃花烙分明是一样的!” 林随安正要探头去看检尸格目,不料被花一棠一把拽了回来,还凶巴巴瞪了她一眼。 “这个烙印边缘更为清晰,是新做的。”凌芝颜道。 “这正验证了我之前的推论,”吴正清道,“屠延为了以防万一,所以多做了几个桃花烙备用。” 凌芝颜:“这便是最大的疑点。为何这么重要的事儿屠延不曾在口供中提过?且他对之前的杀人细节供述十分模糊,与检尸格目出入甚大。” “这个……”吴正清看了夏长史一眼,夏长史皱眉,点了点头,吴正清这才继续道,“实不相瞒,屠延入狱后,大约知道自己恶事做尽,难逃一死,惊惧之下,人就有些疯癫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但他供出了之前几名死者第一杀人现场的位置,我们派人查了,的确发现了死者的遗物。至于那些细节,屠延说他杀人之时处于癫狂状态,事后就记不清了。” 凌芝颜皱眉,“如此,你们就断定屠延是桃花杀人魔?!” 夏长史叹气道:“凌司直有所不知,当时桃花魔一案闹得益都城鸡犬不宁,益都百姓人人自危,尤其是年轻女子,连门都不敢出,夜里更是糟糕,各种盗匪贼偷都冒出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益都治安急剧直下,若非吴参军以雷霆手段擒住桃花魔屠延,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益都还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 吴正清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吴某知此案办得并非无懈可击,但屠延伏法之后,桃花魔至此销声匿迹,不正好说明屠延就是桃花杀人魔吗?” 花一棠挑眉,“那连小霜尸体上的桃花烙怎么说?” 吴正清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表情,“吴某以为,连小霜的死另有隐情,真凶只是利用桃花烙转移视线罢了。” 凌芝颜皱眉,沉吟不语。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也不好断言。 方刻端着一个木盘走出偏室,“绣品里的东西拆出来了。” 众人神色大震,忙围了上去,木盘里是一小截白色的布料,不是什么好料子,经纬稀疏,大约是从什么东西上撕扯下来的,四周飘着线头,看起来快散了。 花一棠眼皮一跳,用帕子裹着手指拿起布料细细看了看,“是之前青州城县四面庄的绣品的布料!” 凌芝颜:“什么?!” 林随安:“你确定吗?” 花一棠皱眉,“不太确定。” “我确定。”方刻示意众人进入偏室,偏室桌案上有两张白纸,左边纸上有一小截白线,应该是从布料上剪下来的,方刻从小瓷瓶里倒出无色透明的液体浸过白线,很快,白线变成了墨蓝色。 “这块布料曾经浸过龙神观的符水。”方刻道。 众人的脸黑了。 花一棠咬牙,“想不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不止如此。”方刻又指着旁边的白纸,纸上有一根墨蓝色的痕迹,“验尸时,我发现连小霜尸体重量过轻时就有所怀疑,于是留了她的内脏、胃液和尿液,这是我从连小霜的内脏提取物里验出来的,连小霜体内有龙神果毒的沉积,已经服用有一段时间了。” 林随安觉得脑壳疼,连小霜的案子越查越复杂,仅目前的线索,就能推理出好几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桃花杀人魔重出江湖。 虽然吴正清言之凿凿说屠延就是桃花杀人魔,但林随安还是觉得凌大帅哥的判断更靠谱,卷宗中的一堆疑点暂且不提,即便只看脸,凌六郎也更可信。 第二种可能:情杀。 这是基于连小霜有堕胎史的推断,目前尚无佐证。 第三种可能:连小霜卷入了龙神果之案。 在绣品中藏入龙神果绣品,怎么看都像是特意留下的,只是线索来源不明,也尚待查证。 第三种可能:仇杀。 连小霜之前曾遭受过虐待,也是一条线索。 除此之外,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小霜的尸体处理方法,处处缜密又处处矛盾,着实令人丈二摸不着头脑。 林随安现在有种感觉,这个案子就像乱成一团的绣线,千头万绪,根本寻不到能抽丝剥茧的线头。 池太守又被凌芝颜从后衙请了出来,耷拉着脑袋,抱着肚子坐在太师椅上,像一堆萎靡的破袜子,大约是想不通自己才休沐了一个时辰,这案子怎么更闹心了。 花一棠体贴地又送了一整套新版桌椅套装,池太守这才振奋精神,唤不良人将吴正礼夫妇请进来。 花一棠这一次似乎打算采取“笑里藏刀,攻其不备”的审问方式,笑吟吟请吴正礼夫妇入座,木夏准备了上品百花茶,池太守和夏长史身负重任,和吴正礼热络聊起了家常。 林随安正在观察吴正礼的妻子。 她是一个年过三旬的女子,和吴正礼一样,非常瘦,穿着得体的衣裙,仪态端庄,双手一直交叠放在小腹处,脸上、脖颈涂着厚粉妆,额头贴着花钿,只在唇中央点了樱红,是益都最流行的樱桃妆。 这种妆容突出的就是一张白刷刷的脸,樱桃小|唇,有表情还好,若没有表情,就像一张怪异的面具。 此时吴正礼的妻子,就像挂着一张面具。 二长老沈湘站在林随安身后,语速飞快低声叙述背景信息:“此女姓瞿名慧,母亲早亡,父亲开了一家私塾,吴正礼年幼时在这家私塾读书,与瞿慧是青梅竹马。瞿慧十六岁时嫁与吴正礼。之后吴氏发迹,成了益都新士族,瞿慧便成了当家主母,执掌持家,很是稳重。” “吴氏夫妇是益都有名的恩爱夫妻,唯一遗憾就是膝下无子,据说是因为瞿慧身体不好,无法受孕,所以一直在郊外别庄中将养身体。吴正礼对瞿慧很是深情,即便瞿慧不能生育,也从未有休妻之念,还常常去别院陪伴妻子,甚至从不纳妾。瞿慧最喜绣花,吴正礼便请了连小霜去教瞿慧绣花,逗她开心。” 林随安听得脑瓜子嗡嗡的。 青梅竹马,年少成婚,丈夫中年富贵,成了赌徒,妻子不能生育,丈夫却依然不离不弃,从不纳妾,因为恩爱闻名益都——好家伙,这buff叠满了啊! 池太守和夏长史聊了半晌,口干舌燥,实在是聊不下去了,频频向花一棠打眼色。 花一棠挂着自来熟的笑脸,摇着“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折扇,看起来像个天真无害的少年郎,“今日请吴家主过来,只是例行配合问询,还请贤伉俪莫要介意啊。” 吴正礼端着茶盏,喝两口,砸吧砸吧嘴巴,“花参军昨日不都问过了吗,今日又要问什么?” 凌芝颜:“我们已经派人查过了,吴家主昨日确实有不在场证明,只是连小霜的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与尊妇人多有联系,所以想向尊妇人问问连小霜的情况。” “行,明白了。”吴正礼侧身拍了拍瞿慧的手臂,柔声道,“就是例行公事,你莫怕。” 林随安瞳孔一缩,她注意到了,吴正礼拍瞿慧的时候,瞿慧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因为隔着宽大的衣裙和袍袖,估计除了她的动态视力,无人能发现。 瞿慧垂着眼皮,轻声道:“花参军想问什么?” 花一棠:“连小霜每隔几日去一次吴氏别庄?” 瞿慧:“大约一个月两三次。” “去别庄的日期是谁定的?” “我和连娘子商量着定的。” “有固定日子吗?” “主要是看连娘子方便,不固定。” “连小霜每次待多久。” “连娘子不爱见人,每次都是晚上来,早上走,夜里就与我同塌而眠。” “你们都聊些什么?” “自然是绣工。” “晚上聊绣工?是不是太暗了?” “夫君准备了许多烛火,视线明朗。” 花一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吴夫人能与连小霜同塌而眠,说明二位关系很好啊。” 瞿慧抬起眼皮,仿若面具的脸上第一出现了表情,是一抹柔和的笑意,“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花一棠吧嗒放下茶盏,“你知道连小霜怀孕了吗?” 室内霎时一静,吴正礼瞪大了眼睛,脸皮不受控制抖了抖,眼中划过一丝戾气,又飞快端起茶盏遮掩过去。 相比吴正礼的失态,瞿慧的表情很平静,“知道。” “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从未说过那男人的名姓,但是,每次提到那人的时候——”瞿慧抿了抿唇,“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希望。” 凌芝颜皱了皱眉,没说话。 这个用词好怪啊,林随安心道,一般人女子谈到情郎,都会用“爱意”、“喜爱”之类的词,从未听过用“希望”来形容的。 花一棠:“那你知道连小霜堕胎了吗?” 瞿慧眸光暗淡,轻轻摇了摇头。 “你最后一次见连小霜是什么时候?” “八月初八,那日她说有一批绣品要赶工,下个月就不过来了。” 林随安:八月初八,是一个多月之前。难道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连小霜自己堕了胎? 花一棠又端起茶盏,“最后一个问题,前天酉时至丑时之间,你人在何处?” 此言一出,吴正礼神色一变,豁然瞪向了自己的妻子。 瞿慧神色不动,“在家中睡觉。” “何人能作证?” “家中仆从皆可作证。” “够了!”吴正礼拍案而起,“花参军这是将我夫人当场嫌犯来审了吗?!” 花一棠勾唇一笑,端着茶盏起身,恭敬一礼,“花某唐突了,还望吴夫人莫要见怪。” 瞿慧起身,颔首,“花参军职责所在,无妨。” 花一棠手臂又举高了几分,“花某愿意以茶代酒,向吴夫人赔罪。” 瞿慧眉眼低垂,端起桌案上从未动过的茶盏,回敬,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挽着吴正礼的手臂,翩然离去。 花一棠、林随安、凌芝颜和方刻站成一排,看着二人背影,神色凝重。 花一棠:“看到了吗?” 凌芝颜:“她一直藏着,端茶的时候露出来了,手臂上有伤。” 林随安:“她脸上的粉太厚了,像是特意涂的,像是为了遮掩什么。” 方刻:“手臂上是新伤,看起来似乎是被什么条状物抽的。” 池太守:“什、什么意思?” 花一棠叹了口气,“这位吴夫人与连小霜一样,常常被人虐打。” 夏长史:“谁、谁会虐打吴门主的……夫人——” 后面的话夏长史没说出来,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吴正礼。 小剧场: 池太守:这帮人太可怕了,个个都是查案的卷王!我何时能休沐啊!:,, 178 17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戌正一刻,忙碌了整日的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木夏的马车。 来益都之前,林随安曾信了圣人的话,以为来益都城真是安逸度假的,如今想来,还是太年轻太天真—— 这才到益都的第二天,就累成了狗,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车外的路灯亮了,街影斑驳,林随安听到了夜市小摊贩的吆喝声,方刻抱着大木箱睡着了,打着小呼噜,呼噜、呼噜——花一棠闭目养神,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吧嗒、吧嗒——凌芝颜还在翻卷宗,沙沙、沙沙——车轮碾着地面的小石子,骨碌碌、骨碌碌—— 林随安打了个哈欠,渐渐合上了眼皮。 车身突然一晃,车门吱呀开了,又关上,湿漉漉的风吹到了对面,林随安懒得睁眼,已经猜到了是谁。 “查到了吗?”林随安问。 “查到了,堕胎药是三十三天前南市茴香街的回春堂出的,掌柜查了售药记录,买药的是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我给他看了连小霜的画像,确认是连小霜本人。”靳若道。 花一棠:“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吗?” 靳若:“只有她一人。” 凌芝颜:“当时连小霜是什么状态?” 靳若顿了顿,“……似乎很高兴。” 哈? 林随安、花一棠同时睁开了眼睛,方刻眼皮启开一条缝,凌芝颜抬起了头。 靳若挠了挠头,“掌柜的原话是,那名女子来的匆忙,似乎很焦急,但抓了药之后,突然又不急了,提着药包走到门口,望着街边的大槐树看了好一会儿,哼着歌走了。一般来买堕胎药的女子,神情要么愤然、要么凄然,要么遮遮掩掩,像连小霜这样的,着实少见,所以掌柜记得很清楚。” 花一棠扇子抵着额头,“好生奇怪……” 凌芝颜:“连小霜常去的绣坊查到了吗?” 靳若点头,递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绣坊的地址和名字: 东市华茂巷六十七号,惜春绣坊。 北市元溪街一十三号,月柳绣坊。 西市金亭道三十九号,芳雨绣坊。 “这是净门给的消息,还没来得及查证,明天我去瞧瞧。”靳若道。 凌芝颜点头,“明日我与你同去。” 靳若:“你们查的如何?” 林随安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一团乱麻,十分闹心,没有一个好消息。” “师父此言差矣,还是有好消息的,”靳若掏出一个白糖糕填进嘴里,“最起码,现在只死了一个人。” 众人:“……” 靳若:“之前咱们每去一个地方,死的人都是一串一串的,来了益都还算转运了呢。” 众人:“……” 林随安扶额:救命啊,这是什么倒霉催的fg! 方刻翻白眼,花一棠一扇子敲上靳若的脑壳上,“呸呸呸,童言无忌!” 靳若大为不爽,“你个小屁孩居然说我是小屁孩!” “我可是祖爷爷辈!” “祖爷爷也是小屁孩!” 凌芝颜无奈摇头,眼珠子又盯回了卷宗,不消片刻,就沉浸其中,整个人进入入定状态,花一棠和靳若吵翻了天都听不到。 林随安瞧着,又是羡慕又是担忧。 凌大帅哥这超人的专注力和自控力固然不错,但一直这么高负荷烧脑工作,不会过劳|死吗? 今日的晚膳依然设在雕栏阁。 灯火通明,熏香淡雅。 所有的坐塌都换成了新版太师椅,饭桌也换成了厚实高腿的宽木案,长六尺,宽四尺,高三尺有余,能坐十几个人。 唐国流行分桌分餐而食,唯有花氏的规矩不同,在林随安的印象里,她在花氏吃的第一顿早膳就是这种可以围坐的长木案。林随安觉得甚好,大家围在一起,热闹。 晚膳的菜品琳琅满目,大家爱吃的都在手边,靳若的多为甜食,方刻的是重口味、重香料和伊塔的特制地狱口味茶汤,林随安有好几盘新鲜的切脍,花一棠生冷不忌,啥都吃,凌芝颜就喜欢贵的。 花一棠作为花宅主人,自然坐在主位,林随安和凌芝颜分别坐在左右侧位,二人正好面对面,每次夹菜的时候,都能看到凌司直大人心不在焉啃着同一个蒸饼。 他虽然放下了手里的卷宗,心里的卷宗还在。 林随安瞅着他味同嚼蜡的模样,觉得自己碗里的饭都不香了,花一棠也注意到了,偷偷抽走了凌芝颜手里的蒸饼,凌芝颜完全没察觉,照着空气咬了一口,继续嚼吧嚼吧。 林随安:“……” 服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清袅婉转的女声,“啊呀,我回来迟了,木夏,今晚上吃什么啊?” 万分神奇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凌芝颜一个激灵,眼瞳回光,豁然扭头看向了门口。 花一梦身后飘着绯红色的披帛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风尘仆仆的伊塔。凌芝颜眸光一动,飞速收回了目光。 花一梦绕着饭桌转了一圈,示意仆从在花一棠身边加了个椅子,一屁股把林随安挤了过去,自己占了林随安的位置,正对着凌芝颜坐了下来。 凌芝颜坐得笔直,表情如临大敌,面色发白,额头发青,耳廓通红,也不知这么诡异的色彩分布是怎么做到的。 林随安和花一棠挤在一起,咬着筷子头,两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到这边,又滴溜溜转到那边。靳若两个腮帮子塞满了糖糕,方刻端起了黑乎乎的熏茶,伊塔的蓝眼睛闪闪发亮,木夏迅速占了个好位置。 嘿嘿,有热闹看! 雕栏阁四角摆了四个高大的烛火架,燃着上百根蜡烛,是主要照明光源,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夜明珠环绕四周,作为补光,花一梦的身后就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皎洁圆润,清光如水,映着花一梦如羽的鬓发。 花一梦眼波流转,倾世笑容无懈可击,“荥阳凌氏,百年世家,以武立身,卓尔不群,今日见凌家六郎,果然是傲骨铮铮,年少英杰。” 凌芝颜垂着眼皮,“花三娘过奖了。” “凌家六郎是大理寺司直,朝堂新贵,官途亨通,我家四郎不过是区区从七品的外放参军,凌六郎竟然愿意纡尊降贵与我家四郎相交,着实令我意外啊。” 凌芝颜皱眉,“凌某与四郎同朝为官,虽然品级不同,但都是为国效力,谈不上谁纡尊,谁攀附。” “扬都花氏以商立家,素来被五姓七宗所不耻,凌家六郎与我花氏走的这般近,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凌芝颜终于抬起了眼皮,定定看着花一梦,“凌某与人相交,从不看家世身份。四郎就是四郎,无论他是扬都花氏的四郎,还是山野村夫的四郎,对我来讲,并无区别。” 哇哦!林随安不禁戳了戳花一棠的胳膊,想不到凌大帅哥对你的评价这么高啊!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不太自在地扇了扇脸上的燥热。 花一梦歪着头观察凌芝颜片刻,突然嫣然一笑,“凌六郎,我不好看吗?” 凌芝颜瞳孔剧烈一缩,耳朵的红晕蔓延至脖颈,飞快低头,“花氏三娘容貌倾城,唐国无人不知。” “哦?”花一梦托起腮帮子,“那你看我的时候,为何总是绷着脸,一副我很丑的表情。” “凌某天生就是这种脸。”凌芝颜额角跳了一下,“你——不丑。” 花一棠惨不忍睹扇子扶额。 林随安没憋住,“噗”一声,忙捂住了嘴。 花一梦如水的眸光幽幽转向了林随安,嘴角勾起,“可是,我见你与小安总是有说有笑的,莫非你觉得小安更漂亮?” 花一棠的目光唰一下射了过来,林随安的笑脸卡住了。 喂喂喂,她只是个吃瓜的路人,你俩斗法不要殃及池鱼啊! 凌芝颜抬起头,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些不解,“林娘子自然不同!” 林随安:诶——?! 花一棠鼓起了腮帮子,指甲开始咯吱咯吱抠扇子。 花一梦显然没料到凌芝颜这般回答,笑脸变成了愕然。 凌芝颜目光转向林随安,倏然笑了,似春风拂面,桃李芬芳。 “林娘子是朋友。” 林随安“哇哦”一声,激动地口水差点没流出来。 凌大帅哥这一笑,也太好看了吧! “嗯咳咳!”花一棠飞快摇起了小扇子,硬生生凑过来一个脑袋,“花某呢?” 凌芝颜疑惑,“四郎当然也是朋友,适才凌某已经说过了,” 花一棠顿时满面飞光,摇扇子的节奏很是嘚瑟,“还算你有点良心。” 花一梦怔怔望着凌芝颜半晌,清了清嗓子,挑高眉梢,“难道我不算凌六郎的朋友吗?” 凌芝颜眉头又紧了,“凌某与花三娘只见过两次,话都没说过几句,何来朋友一说?” 花一梦弯眼一笑,“凌六郎此言差矣,我们明明见过三面,你忘了,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还尿了我一身呢!” 这句话就彷如一个炸弹,顿将凌芝颜炸了个面红耳赤,紧抿的嘴角抖了半晌,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恼羞成怒,拍案而起,逃之夭夭。 雕栏阁内一片死寂。 突然,所有人“噗”笑出了声。 花一棠哭笑不得,“三姐,六郎是个实心眼的,你别欺负他。” 花一梦“切”了一声,“四郎你还小,不懂的~欺负这种老实人最有趣了,是吧,小安?” 花一棠又鼓起了腮帮子,凶巴巴瞅着林随安。 林随安忙往嘴里塞了个块切脍,“咳,我也不是很懂。” 小剧场 凡事都要刨根问底的凌司直大人回房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家阿爷修书,想求证花一梦所说的幼时糗事是真是假,可提笔数次,这笔着实、着实落不下去—— 此等丢人之事,他实在是难以启齿啊!:,, 179 17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睡不着。 躺在大木箱里的连小霜,梳妆台窗外的铜铃,颜色艳丽刺绣海棠花,瞿慧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淤青…… 一幅幅画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悠,林随安暗暗叹气,心道定是被凌大帅哥的卷王属性传染了,不情不愿爬出被窝,翻箱倒柜找了套夜行衣换上,佩好千净,吱呀拉开了门,“喔嚯”一声。 花一棠坐在月光流泄的园子里,飘逸的袍衫飘在斑驳的树影里,风吹着,细细长长的草叶幽幽地摇拂着,他的腿上是一张流光溢彩的古琴—— 林随安捂住胸口:妈耶,这货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儿装什么狐狸精,吓死个活人! 花一棠优雅抬起手臂,光润修长的手指拨了一下琴弦,“铮——”,抬起纤长浓密的睫毛,俊丽的五官泛着明珠般的光,“如何?” 林随安一脑门子问号:“啥?” 花一棠神色幽怨,又“铮”弹了一声,“好看吗?” 林随安:“哈?” 花一棠换了个造作的造型,“吾与六郎孰美?” “……” 林随安狠狠闭了闭眼,攥紧拳头,箭步上前冲出,拳风轰得花一棠的袍袖衣袂层层叠叠飞了起来,又飘飘落下,拳头距离花一棠鼻尖只有两寸,林随安自然是舍不得真打的,毕竟这货只有脸能看了。 “花一棠,你又作什么妖?!” 花一棠直勾勾看着林随安,漆黑的眼瞳泛起粼粼波光,表情还挺委屈,“我今天穿得是‘泪湿阑干花露衫’,戴的是‘寂寞朝朝暮暮簪’,熏的是‘断雨残云无意香’,还有这把琴,名为‘愁到眉峰碧聚’……” 林随安咬牙:“所以呢?” “你没有‘哇哦’——” “哈???” “今天凌六郎笑的时候,你盯着他,‘哇哦’了一声。” “就为这?” “嗯。” 林随安大为震撼,甚不理解。 就因为她对着凌大帅哥的脸赞了一句“哇哦”,这货就费劲巴拉折腾这么一出?图啥啊?! 花一棠幽幽叹了口气,托起膝上的古琴,放在地上,站起身,捋了捋袖子,一步一步走近,花一棠的表情凝重,眼瞳深不见底,全身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摄人气势——林随安闻到了那什么“无意香”,前调浓香扑鼻,中调苦涩缱绻,后调甜腻勾人,不像什么正经香—— 待回过神来,花一棠已经站到了身前,洁白如月的袍袖和黑色的夜行衣随风缠绵。 “林随安,你可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也值得‘哇哦’一次?” ……有啊……林随安怔怔地想…… 杨都城,白衣少年站在月光下,找到冯氏暗塾的时候。 河岳城,揭示地狱龙葵秘密的时候。 东都城,指着姜东易痛斥他是国之硕鼠的时候。 云水河,指挥众人大破九宫玄武阵的时候。 大理寺,手持碳笔计算罪犯地理心理画像的时候。 龙神湖,假扮花神骂醒诚县百姓的时候…… 有很多很多次…… 林随安笑了,“你吃醋啊?” 花一棠喉结一滚,嘴巴张了张,“我……我生气!” 林随安挑眉。 花一棠真生气了,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你实话告诉我,今天你在衙署到底怎么了?千净为何突然刀鸣?莫非是你的身体感受到了龙神果的毒性——” “真不是!”林随安忙制止了花一棠的脑洞,“是之前那些白牲的记忆突然又冒了出来,所以一时没收住杀气。” 花一棠瞳孔一缩,攥住了林随安的手腕。 “放心,现在没事了。”林随安抽出手,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 花一棠抿了抿唇,“你在连小霜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为何一直没与我说?” “因为……”林随安挠了挠额头,“连小霜的记忆与之前的不同,画面很碎、很乱,像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破壳而出,还有一双血淋淋的手爬啊爬的……完全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服用龙神果之后产生的幻觉?” “甚有可能。” 花一棠沉默片刻,“靳若说,你一直思念一个人。” 林随安一怔,“思念?谁?” “今天在锦里长街,你对那个叫七爷的人说的。” “……” 林随安满头黑线:靳若这个大漏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我是诈那个七爷的。”林随安道,“我觉得那人有些熟悉,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有些陌生……感觉很复杂。” 花一棠又沉默了,良久,道:“今天看到七号和九号死者检尸格目的时候,我也想到了白牲,甚至想到了——祁元笙。”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其实,当初我派人去山崖下找过,但没有找到祁元笙的尸体。” 林随安眼睛瞪得更大了。 想不到这纨绔还瞒着她做过这些事。 “当时花某就想,没有尸体真是太好了,或许,他还能活下来。” 不得不说,花一棠这个思路很对。 咱这可是古装悬疑剧本,跳崖死亡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难道——”林随安突发奇想,“你怀疑七爷就是祁元笙?” “下次若有机会再见到七爷,不妨用祁元笙的名字诈他一诈。”花一棠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头,“若是他的话,我也想见见他。” 夜气凉爽,雾色淡淡,月亮照在花一棠的眼睛里,水光晃晃荡荡。 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不禁失笑。 花一棠似有所感,转过头来,林随安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虽然人不太着调,但这家伙颜值可真能打啊!林随安心道,堪比月下仙人,勾魂摄魄——诶? 林随安的心还没勾走,小拇指却先被花一棠勾走了,雪白的冰丝袖扫着她的手心,三分凉,七分痒。 花一棠的喉结不自然滚动了一下,唇瓣变成了垂涎|欲|滴的樱桃红。 林随安吞了吞口水,看起来很甜的样子—— 好死不死在这等关键时刻,有人咳嗽了一声,炸雷似的,花一棠一个哆嗦松手,咚咚咚倒退数步,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脸涨成了猪肝色。 林随安:“噗!” 靳若从墙头跃下,一脸嫌弃,“出息!” 靳若也穿了一身夜行衣,还带了若净。 林随安诧异,“徒儿你怎么来了——” “我猜师父今夜定要去夜探吴氏别院,”靳若抱拳,“所以特来为师父引路。” 林随安万分欣慰,“知我者,乖徒儿也!” 花一棠好像一只扑棱蛾子扑腾着站起身,慌乱扫了扫衣服上的草屑,“花某也也也也猜到了,所以特特特特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黑漆铜牌,“送出城的令牌。” 靳若一把抢过,“心意收到了,不必送了。师父,咱们走吧。” 林随安呲牙一笑,和靳若跃上墙头,飞身隐入茫茫夜色。 花一棠怔怔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半晌,又遥遥望着林随安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万分哀怨叹了口气,“我也想一起去……”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伊塔和木夏举着四根小树枝做掩护,二脸恨铁不成钢。 伊塔:“四郎,望猪石,胆小,着急!” 木夏抓头发:“我今天调的明明是‘翻|云|覆|雨怀意香’,四郎你记错了!” 吴氏别庄位于大玄门外五里,临着清远河,据说风景秀丽,适合养病。 林随安和靳若从衙城北门疾行奔出,跨过西玄桥,抵达大玄门的时候,子时三刻的更鼓刚刚敲过,守城兵见到令牌,二话不说放行,二人又沿着官道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吴氏别庄。 吴氏旗下有五家织布坊、三家染坊,靠蜀锦发家,在十大世家里处于中上游水平,宗族里还破天荒出了个司兵参军,正是家族上升期,所以庄子建得颇有暴发户气质,四进宅院,厢房几十间,后宅还圈了一大片地建了私家园林。 但诡异的是,偌大一座别庄,竟是没有任巡夜的仆从,靳若想抓个带路的冤大头都没辙。二人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越走越深,在园林尽头发现了一座二层阁楼。 阁楼是典型的蜀地建筑,黑檐陡峭,屋脊锥天,像一只沉默的黑色巨兽趴在池塘边。月光一照,白波粼粼,雾气四溢。 林随安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紧张,仿佛空气中飘荡着无数纤细脆弱的风筝线,风一吹,线头收紧,拉扯出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呜——呜——呜——” 靳若:“师师师师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林随安摸下巴,“莫非这是座鬼宅?” 靳若的脸唰一下白了。 林随安憋笑,“逗你的。” “啊——” 一声更为凄厉的哭声飘了过来,林随安和靳若同时一个激灵,双双看向了黑色的阁楼。 这次他们都听得很清楚,声音是从阁楼里发出来的。 阁楼的窗户一片漆黑,门也没有上锁,二人畅通无阻进入。一层只有简单的屏风、坐塌、茶案、书架,很是朴素,转了一圈,毫无发现。 二层应该是女子的卧房,一张木床,挂着厚厚的账幔,窗边放着妆台,妆台收拾得很干净,一个衣柜,一个衣架,衣架上挂着一套罗裙,林随安看着眼熟,靠近瞧了瞧,确认是吴正礼的夫人——瞿慧今天去衙署穿的那一身。 这里应该就是瞿慧的卧房。但是瞿慧去了哪里? 突然,靳若眸光一动,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示意林随安又回到阁楼一层,溜着墙边转了一圈,走到东南向的白墙边,敲了敲,“师父,有密室,我找找机关。” 林随安点头,退开半步。 靳若像只壁虎贴在墙上,左边摸摸,右边摸摸,蹲下身,手指沿着角线划过,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墙体咔哒一声,启开了一条缝,果然是一道暗门。 这道暗门与龙神观的暗门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一面很普通的木板门,没有自动开启的机关,只能手动推开,门里是一条向下的楼梯,隐隐透出光来。 林随安又听到了声音,从楼梯尽头传来,清晰了不少,但不是女子的哭声,而是一个男人的骂声。 二人放轻脚步,一节一节走下楼梯,骂声越来越大。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勾三搭四的娼|妇!见到男人就恨不得脱|光了扑上去!居然在我的眼皮下面和花家四郎眉来眼去,怎么着,想自荐枕席?呵呵,你也不瞧瞧你自己那副德行,花家四郎富可敌国,眼高于顶,能看上你这么一个恶心的婊|子?!” 林随安听出来了,骂人的是吴正礼,不禁和靳若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一个螺旋转弯之后,楼梯下的密室渐渐显现出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乱七八糟的白色账幔,像个灵堂,账幔上猩红点点,像血。 还有一张巨大的床铺,账幔随着烛光胡乱摇曳着,影影倬倬透出一个人影,站在床上,一脚一脚踹着一团什么东西,嘴里呜呜啦啦骂着污言秽语,突然,扬起手臂,一道黑影狠狠抽了下去,竟是一根鞭子。 鞭风扬起了账幔,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看清了账幔里的情形,吴正礼抽打的那一团东西,是个四肢蜷缩,满身是血的人。 “说!连小霜那个小贱人的野男人是谁?!她一个暗娼,竟然敢背着我养男人!好大的胆子,若不是她死了,我也要打死她!” 缩在床上的人剧烈一抖,赫然抬起头,尖叫道,“她不是暗娼!” 赤红的鞭痕和凌乱的粉膏在她的脸上形成了诡异的画面,雪一样白,血一样红。是瞿慧。 吴正礼大怒,扬起了第二鞭,“你竟敢顶嘴——” 鞭子没抽下去,一道厉风卷住了吴正礼的手臂,吴正礼骇然转目,看到了一张蒙面的脸,一双杀气四溢的凤眼,下一瞬,他整个人翻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一个肉色的破皮套子甩在眼前,吴正礼恍惚了一下,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手,他的手骨竟是全碎了——钻心的剧痛铺天盖地袭来,吴正礼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可还没完,靳若又劈头盖脸踹了上去,“什么狗屎东西!” 林随安皱眉看着瞿慧,她衣衫褴褛,发髻散乱,鞭痕血水透过衣衫渗出来,一双眼睛黑得吓人,怔怔的,“你——” 她的伤太重了,必须尽快医治。 林随安撕下一片账幔,唰一下抖开裹住瞿慧,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将瞿慧打横抱起,轻声道,“莫怕,我带你去看大夫。” 瞿慧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抖动,眼中落下泪来。 “你们是什么人?!”吴正礼匍匐在地上,牙龈全是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吴氏家主,我堂弟是益都司兵参军!” 靳若又踹了一脚,“我管你是谁!”吴正礼嗷一声,听着像肋骨断了。 林随安抱着瞿慧径直越过吴正礼,走向密室出口。 吴正礼疯了一般爬上前,“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人!谁都不能带走她!” 瞿慧呼吸骤然一停,猛地攥住了林随安的领口。 林随安回头,冷冷看着吴正礼,仿若在看一只臭虫,“抱歉了吴家主,我看上了瞿娘子,从现在开始,她是我的人!” 吴正礼喷出一口血,“你你你你胆敢强抢良家妇人,找死!” “注意你的措辞,什么叫强抢良家妇人,太粗俗了。”林随安冷笑一声,“我云中月可是天下第一雅盗,我这叫月上柳梢头,夜半来偷香。” 话音未落,靳若大脚丫子照着吴正礼的鼻子直直踹了下去,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大脚印,和一个不省人事的吴氏家主。 小剧场: 躺在被窝里抠脚的云中月突然打了个喷嚏,警惕四下望了望:谁偷偷说我坏话?:,, 180 18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丑正二刻,方刻被吵醒了。 外面有人拍门,咚咚咚、咚咚咚,还有靳若的声音,“方大夫,快快快快,开门救人啦!” 方刻睁着眼睛怔了片刻,一个激灵坐起身,套上外衫,走到门前拉开门板。 林随安和靳若在门外,靳若满头大汗,林随安面色沉重,怀里抱着一个人,裹着脏兮兮的布幔,布幔上全是血,一张惨白的脸靠在林随安的肩窝里。 方刻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吴正礼的妻子,瞿慧。 “她受了鞭伤。”林随安抱着瞿慧侧身进了屋子,将人放在了窗边的卧榻上,小心揭开了裹身的账幔,单薄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了。 方刻皱眉,转身取来床头的药箱,瞥了眼面色阴沉的林随安,“让伊塔送热水过来,出去把门带上。” 伊塔送热水过来的时候,守在门口的林随安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竟是被方大夫一脸嫌弃地轰出来了。 木夏送进去一堆瓶瓶罐罐的药膏,伊塔端出好几盆血水,训练有素的仆从们有条不紊地运送药物、绷带,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安静。林随安想到了现代的手术室。 不多时,花一棠和凌芝颜也到了,皆是衣着整齐,显然都没沾过床,待问清了来龙去脉,二人的反应大大出乎林随安的意料。 花一棠破口大骂,“啖狗屎,居然没一次打死,真是便宜吴正礼了。” 凌芝颜皱眉,“《唐律疏议·户婚》有规,凡夫殴妻,殴妻之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叔伯、兄弟、姑、姊妹者,均为‘义绝’之列,岂论双方赞成与否,均由官府审断,强制离婚。吴正礼如此暴行,当属义绝!”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决定还是提醒他们一下,“那啥……我擅自将瞿慧带回来……呃,没问题吗?” 凌芝颜咳了一声,“掳走瞿慧的是云中月,与林娘子何干?” 花一棠挑眉,“林娘子只是恰好路过,秉着菩萨心肠与云中月大战百回合,救了瞿慧一命,理应嘉奖才对。” 靳若嘀咕:“完了完了完了,凌六郎也被带坏了。” 林随安笑了。 半个时辰后,房门开了。 方刻顶着黑脸走了出来,“她身上的鞭伤看着骇人,但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后背、大臂、腿部——凡是衣衫盖住的地方,皆有不同程度的淤青。身上的旧伤更为棘手,右腿断过两次,左小臂断过一次,锁骨也断过,都不曾好好治疗,已成痼疾,以后变天时定会疼痛难忍。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是她的精神状态,”方刻顿了顿,放低声音,“据我观察,她似乎已经心存死意。” 众人齐齐沉默。 方刻递给林随安一瓶药膏,“还有些部位我不方便上药,而且,她似乎很怕男子,劳烦林娘子在上药的时候,与她聊聊天,多加开导。” 林随安双手捧着药膏姿势好像捧着一颗烫手山芋,很是不知所措,她一个半社恐,最不擅长聊天,更别提开导人了。话说如此艰巨的任务,不是应该找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吗? 突然,身后传来一缕柔软的声音,“我陪林娘子进去吧。” 花一梦一袭白裙,乌发如云,没有佩戴任何发饰首饰,犹如夜行而来的昙花仙子,透出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林随安看傻了眼,凌芝颜和靳若都呆了,花一棠松了口气,“有劳姐了。” 方刻喜欢睡觉,所以木夏准备的卧榻也比别人屋里的大一圈,除了没有账幔,与床铺没什么区别。 瞿慧躺在这张卧榻上,盖着薄被,脸上的粉虽然擦掉了,但看起来更白了,像一个纸片人,林随安觉得呼吸稍微大一点都能将她吹跑。 瞿慧听到了脚步声,颤着睫毛睁开了眼睛,看到林随安的时候,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身,花一梦忙过去扶着她,在背后垫了两个大软垫,瞿慧看到了花一梦,顿时愣住了,问,“你是……天上的仙子吗?” 花一梦噗一声笑了,“我是花一棠的姐姐,花一梦。” “一梦……南柯一梦……”瞿慧喃喃道,“花氏的人,果然都像梦一样好看啊……” 林随安坐在塌边,僵硬举着药膏,“还有哪些伤口没上药?” 瞿慧目光转过来,怔怔看着林随安的脸,看了好久,轻声道,“你是林随安,林娘子。” 林随安点头,“是。” “谢谢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 瞿慧顿了顿,“林娘子放心,你真正的身份我死都不会说出去的。” 林随安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瞿慧说的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的身份,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事已至此,这锅只能甩给云中月了,就当他从诚县偷走的一百贯钱的利息。 花一梦看不下去了,硬是扒开了瞿慧的衣衫,“先上药,上药又不用捂着嘴,不耽误你俩聊天——嘶——” 花一梦倒吸一口凉气,瞿慧的前胸后背上全是鞭痕,皮肉外翻,渗着血,将她的里衣染得血色斑驳,林随安注意到,瞿慧的里衣上也绣着一簇艳丽的海棠花,以她的眼力来看,与连小霜的绣工十分相似。 瞿慧注意到了林随安的目光,笑了一下,“这是小霜教我绣的,她不喜欢独枝的花,唯爱一簇一簇的花,说花儿就该这样,一起开,一起美,热闹。” 没了脸上厚厚的粉膏,瞿慧就像脱去了脸上的面具,所有的感情裸地展现出来,每当她提到连小霜名字的时候,都仿佛被凌迟一般。 林随安飞快看向花一梦:怎么办怎么办,救救我救救我!现在应该说点啥啊? 花一梦无奈叹了口气,先用干净帕子沾了热水,轻轻擦拭干净瞿慧的伤口,白嫩青葱的手指勾着药膏,一点一点涂抹着,“这是我们花氏特制的莹玉祛痛膏,有止血、止疼、生肌、祛疤之效,我家四郎从小被大哥打到大,多亏了这个药膏,才没破了相。” 瞿慧蜷着手指,强忍疼痛,“多谢花娘。” 花一梦:“这是我花氏的宅子,旁人根本进不来,你且安心在此处将养着,待伤好些了,我让四郎带你去府衙,与那啖狗屎的吴正礼义绝。” 瞿慧身体剧烈一颤,“义绝?” “唐律有规定,这种家暴老婆行为恶劣的,无论夫妻双方是否同意,皆可由官府强制义绝。”林随安道,“这是凌司直说的,凌司直熟读唐律,他说的,肯定没错。” 瞿慧攥紧被子,“我……不能义绝。” 花一梦手一停,“莫非你对那吴正礼还有情谊?” 瞿慧坚定摇头,“我于他早无半丝情谊,但是——我娘家衰败,如今只能靠依附吴家而活……” 林随安:“我记得你的阿爷是教书的,开了一间私塾。” 瞿慧垂眼,神色凄然,“五年前,冯氏在益都开了冯氏私塾,冯氏私塾名声在外,一来就将益都有名的私塾都挤兑走了,我家的私塾也被迫停了。阿爷教了一辈子的书,眼看着那些学生弃他而去,一时想不通,郁郁而亡。大伯和叔都是书呆子,除了读书和教书什么都不会,当时我已嫁入吴氏,便求吴正礼帮忙,吴正礼答应了。如今大伯和叔一家都在吴氏布庄谋生,祖父祖母还要靠他们奉养——” 林随安愕然:冯氏以前还造过这种孽? “这个简单。”花一梦干净利落涂完药膏,帮瞿慧穿好衣衫,“我花氏在益都也有几间铺子,待事情了了,就让你大伯叔来我花氏的铺子做工,放心,薪俸定不比吴氏的少。” 瞿慧倏然抬眼,“花娘此言当真?!” 花一梦嫣然一笑,“我扬都花氏,一诺千金!” 瞿慧大喜,爬起身就要下地磕头,林随安和花一梦忙将她按住了。 花一梦:“别别别,我这人面皮薄,最受不得这般大礼。” 林随安:“花娘刚上好药,你一动,伤口又裂开了。” 瞿慧连连点头,“如此,如此……我也算了却一件心头大事……甚好、甚好……” 林随安心道不妙,瞿慧眼神缥缈,瞳淡无光,脸虽然是笑着的,但不是释然的笑,而是解脱的笑——方刻说的不错,她已经存了死志。 林随安又飞快向花娘发射求救信号: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花一梦眉头微微一蹙,又展颜笑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花氏以商立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帮你这么多,可是要收钱的。” 瞿慧:“诶?” 花一梦翩翩起身,在方刻的书案上刷刷刷写了一张纸,拿过来,“今日林娘子救你,劳心劳力还一晚上没睡,算一百贯钱,我看你这伤起码要养十天,衣物食品住宿药物算个八折,五百贯,共计六百贯,你打算怎么还我?” 瞿慧快晕倒了:“六六六六百贯?!” “与吴正礼义绝的话,应该能分些家产,再加上你的嫁妆——”花一梦咬着笔头,“大约是不够了,唉,算了,我好人做到底,也介绍你去做工吧。” 瞿慧:“做、做工?!” “我前几日认识了一名茶肆的老板娘,人不错,茶肆做的风生水起,正好招女茶博士,我瞧你知书达理,正符合她的标准,不如去试试。” 林随安大奇:“还有招女茶博士的茶肆?” “如今饮茶的女子越来越多,多不喜男茶博士侍奉,女茶博士更懂女子的口味心思,比男茶博士更受欢迎呢。”花一梦笑吟吟将借据折起,塞到瞿慧的衣襟里,“以你的资质,不出半年,就能赚够六百贯,以后赚的钱都是自己的。有了钱,买个僻静的宅子,种上蜀葵、芙蓉、海棠、七色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赏花、夏听雨、秋观月、冬闻雪,待初雪落下之时,我与林娘子带上品百花茶去看你,以雪水沏茶,定是别有一番滋味。” 瞿慧怔怔看着花一梦,晦暗的眼瞳里渐渐生出光来,光越聚越多,很快溢满眼眶,流了下来,她的缥缈的笑脸消失了,变作了哭脸,哭得五官变形,鼻涕眼泪,掩面大泣,“好!好!约好了……初雪之时……一起……一起喝茶……” 花一梦眼底泛起粼粼波光,轻轻拥住瞿慧,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林随安默默竖起大拇指:花娘威武! 花一梦朝林随安抛了个媚眼。 瞿慧哭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才平静下来,大约觉得自己甚是丢脸,取了张帕子沾了水,背过二人仔细擦干净了,坐在床上向林随安行了个礼,“蒙林娘子救命大恩,连娘子的案子,只要林娘子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 林随安想了想,审案子这事儿她是个外行,还是要找外援。 “若是瞿娘子不介意的话,可否请花参军和凌司直一同旁听?” 瞿慧眼中划过一丝惊惧。 “无妨,我们在屋外听也是一样的。”花一棠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 凌芝颜:“瞿娘子不必紧张,林娘子问什么,你答什么即可。若是不便说的,我们不会逼问。” 花一梦:“他们俩大男人,在外面有茶喝有地方坐,舒服着呢,进来了反而不自在。” 瞿慧明显松了口气,“实在对不住二位大人!” 林随安轻轻将窗扇推开一道缝,看到花一棠和凌芝颜坐在园子里,居然真有茶水椅子。花一棠轻轻摇着扇子,室内的烛光将他的脸分成了两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光明的一半带着微微的笑意。凌芝颜坐在旁边,眸如星辰,身姿笔直,老僧入定一般。 园子里落着厚厚一层花瓣,花香和茶香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夜风徐徐吹进来,有些冰凉。 林随安收回目光,轻声道:“那就先说说连小霜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瞿慧鬓角发丝随风轻轻拂动,眼神有些恍惚,“我第一次见到小霜,是一个雨夜,她被几个仆从外面拖进来,全身湿透,昏迷不醒,一看就是被人下了药。” “吴正礼将她吊在了密室里,剥去她的衣衫,用沾了盐水的皮鞭抽打,很快,小霜醒了过来,她先是震惊愤怒,然后开始破口大骂,骂吴正礼强抢良家子,定受车裂之刑。” “我当时惊呆了,想不通一个小小的女娘,那么柔弱的身体,还在那种羞耻的状态下,竟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骂人。” 林随安不自觉攥紧了千净刀柄,“所以,连小霜是被吴正礼抢来的?!” 瞿慧摇了摇头,“连小霜是被人卖给了吴正礼,用来抵赌债的。”:,, 181 18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卖了连小霜的人是谁?”林随安问。 瞿慧抿紧了唇,“小霜从未说过那人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那个男人是个有本事的,能帮小霜脱去贱籍。” 花一梦愕然:“那位连娘子是贱籍吗?” 瞿慧点头,“小霜是乐妓出身,弹了一手好琵琶,我听她弹过一次,堪为仙乐之技,可惜,也只有那么一次……” 林随安:“连小霜既然是乐妓,又怎会做了绣娘?” “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小霜说,那个男人对她一往情深,将她从红香坊的乐坊带出来,给了她一个家,还让她去学绣工,说要与小霜好好过日子。小霜爱极了那个男人,他说什么都信,甚至将自己的乐籍验身给了他,幻想着有一日能脱籍成为良民,与情郎长相厮守。” 说到这,瞿慧冷笑了一声,“殊不知,天底下最不值得相信的,便是男人的嘴。那个男人在赌坊输了钱,无力偿还债务,便将小霜卖给了吴正礼。” 林随安和花一梦对视一眼,面色都甚是难看。 瞿慧看了二人一眼,“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吴正礼对小霜做的,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或者说,远比你们想的更加残忍,因为……吴正礼不能人|事……” 林随安:“哈?” 花一梦:“切,竟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玩意儿。” “吴正礼并非天生不能人|事,我与他少年成婚,也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后来,吴正礼的阿爷做蜀锦生意发了家,吴氏一跃成为益都新贵。这男人啊,有了钱,便自命不凡起来,日日眠|花宿|柳,后来还沾了赌,将家里积攒的产业败了不少,吴老爷气得一命呜呼,吴正礼居然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家主。” “之后,他愈发变本加厉,越赌越大。两年前,因为赌债被赌坊的人狠狠揍了一顿,丢了半条命,伤了根本,至此之后,就不能人|事了。” 花一梦嗤笑:“该!” 瞿慧脸上划过一丝苦笑,“一个男人不能人|事,自是大大的耻辱,他极力隐瞒此事,便对外宣称是我体弱,不能生育,又说他对我深情一片,不忍休妻,更不会纳妾,对我至死不渝……” 花一梦“呸”了一声,林随安的千净震了一下。 “更可笑的是,我信了……”瞿慧低低笑出了声,“我想这样也好,他再也不能出去找别的女人,从此以后,就只有我一个妻子,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浪子回头金不换……” 林随安感觉脑仁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想起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姑婶劝说母亲的话。 【男人嘛,犯个错很正常,重要的是,他诚心能改,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林随安冷笑,“狗屁浪子回头金不换!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花一梦:“狗都比这种人强!” 瞿慧长吁一口气,“可惜那时的我,就好似被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替吴正礼遮掩丑事,却不想,这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吴正礼不能人|事之后,性格愈发乖张暴虐,开始用另一种方法纾解——” 瞿慧双手慢慢攀上肩膀,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花一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瞿慧似是汲取了一些热量,慢慢道,“吴正礼在别庄建了那间门密室,我软禁在别院,隔三差五将我关进密室……刚开始是拳头,后来是棍棒、藤条,再后来,变成了皮鞭……别院的仆从们根本不敢靠近,那座黑色的阁楼……就仿佛与世隔绝的地狱一般……直到,小霜来了……” 林随安屏住了呼吸,预感到瞿慧后面说的事恐怕不太妙。 “吴正礼似乎与卖小霜的男人有仇,想尽各种办法折磨小霜,却又吊着小霜一口气,不让她死,因为一心折磨小霜,我反而轻松了些,甚至想着,小霜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瞿慧狠狠闭眼,眼泪无声滑下脸颊,“我真是卑鄙无耻!禽兽不如!” 林随安攥紧刀柄,“这不是你的错!” 花一梦咬牙切齿,“真正的禽兽是吴正礼!” 瞿慧抽泣了半晌,抹了抹泪,红着眼扬起脸,“可是小霜不一样,她从不屈服,从不放弃,吴正礼打她的时候,她就变着花样骂他,小霜骂得越狠,吴正礼打得越狠,吴正礼打得狠,小霜骂得更狠,有一次,小霜挣开了绳索,扑上去狠狠咬了吴正礼一口,从吴正礼的肩膀上硬生生撕掉了一块肉!”瞿慧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哈!当时的吴正礼血肉模糊,叫得跟杀猪一样,真是让人舒坦啊!” 林随安微微皱眉,瞿慧刚刚一闪而逝的表情——让她觉得有些不太对。 “那一次,小霜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吴正礼也伤的不清,半个月没敢过来,我照顾小霜,给她上药,给她喂饭,夜里就睡在地上,小霜渐渐康复了,有了精神,还为我弹了一曲‘秋月留君’——”瞿慧望着挤进窗缝中的一丝月光,眼神恬淡而平静,“如今想来,那竟是我与她最美好的一段时间门……” 花一棠也皱紧了眉头,“之后呢?” “半个月后,吴正礼又来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打我们,而是命人为小霜沐浴更衣,带她出了门。一日一夜之后,小霜回来了,身上并没有伤,我只闻到了酒味,可是小霜的神情很不对,恍恍惚惚的。以前,纵使她被吴正礼打断了骨头,眼睛也是亮的,可那时,她眼里的光消失了,就仿佛——”瞿慧抖了一下,“被什么东西摄走了魂魄。” 林随安:“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瞿慧摇头,“具体的我并不知晓,后来听仆从们闲聊,似是去了一个什么宴会,我猜吴正礼带小霜过去,大约是为了弹奏琵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差不多一年半之前。” 林随安沉吟片刻,“接着说。” “后来的吴正礼好像突然转了性,竟是将小霜送回了家,布行的生意也变好了,原本欠的赌债还上了,吴正礼忙了起来,打我的时间门都少了。最怪异的是,小霜明明脱离了吴正礼的掌控,却每隔一段时间门还会来别院,吴正礼还会打她,小霜竟是顺从了,吴正礼发|泄完了,依然会送小霜回去,到了日子,小霜还会来……” 说到这,瞿慧面容闪过一丝惊恐,“小霜变得不像小霜了,她是真的被摄走了魂魄,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花一梦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压着刀柄,强迫千净安静下来。 根据时间门计算,当时的小霜恐怕已经中了龙神果之毒,上了|瘾,身不由己,所以,不得不屈从于吴正礼的淫|威之下。 而能令吴正礼东山再起的,十有也是龙神果——这便是连小霜最后在绣品里留下的死亡留言。 “瞿娘子可曾听吴正礼提过龙神果、符水之类的字眼?”林随安问。 瞿慧想了想,摇头,“没说过。” “有关青州绣品的事呢?” “他从不与我说任何生意上的事。” “你最后一次见连小霜的时候,她可有什么异常?”林随安又问。 瞿慧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那日,吴正礼并不在,小霜却来了,跟我说她腹中有了孩子。我甚是吃惊,问是谁的,小霜说是那个男人的,还说那个男人已经将她从吴正礼手里赎了回去,他们已经重回旧好,相约白首。” 花一梦白眼几乎翻上了天,林随安心里骂了声娘。 “那日的小霜很高兴,说话叽叽喳喳的,像以前的小霜又回来了。”瞿慧露出笑意,“她说……很快……她就要自由了……” 风吹开了窗扇,浓郁的花香涌了进来,瞿慧的发丝飘荡在夜色中,寂寥又温柔。 “可是一个半月后,我听到的却是小霜的死讯。” 林随安抱着千净坐在雕栏阁的屋檐上,看着辽远的天空。 寅正时分,黎明前最后的时间门,天地沉浸在寂静的黑暗中,一片茫茫。 怀中的千净发出低低的刀鸣,犹如呜咽,林随安知道,那不是千净的声音,而是她心底的声音。 瞿慧的遭遇,连小霜的故事,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家——她以为她忘了,实际上,她一直都记得,记的清清楚楚。 痛苦、妥协、屈辱、无力、荒谬、怨愤……各种杂乱无序的感情像风暴一般旋转着、撕裂着、叫嚣着——不仅为母亲、连小霜、瞿慧,还为那些无法被看见,却切切实实存在的,无法出声的女子们。 熟悉的血腥杀意与这些感情互相纠缠、撕扯,最终归于寂灭,化作游魂似的悲凉,在空白的躯干里游荡,变成了沉默的愤怒。 林随安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压下不理智的怒意,强迫自己冷静,强迫千净停止哭一样的鸣啸,强迫—— “去他娘的冷静!”千净豁然出鞘,鬼绿刀光劈开了漆黑的莫愁湖,湖水倒映着刀啸闪电,久久不能平息。 林随安觉得爽利了几分,长吁一口气。 果然,还是杀他丫的最爽! 突然,一只银丝金镶玉香囊球咕噜噜滚了过来,有些羞涩地碰了碰林随安的脚,停住了,果木香温柔地裹住千净的凛凛刀光,千净的鸣啸变弱了。 林随安愕然回头,看到一串脑袋嗖嗖嗖缩到了屋脊后面,还有许多人的声音。 花一棠:“三姐,你与林随安都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你去!” 花一梦:“我和小安才见过几面,根本不熟,凌家的老六不是说与小安是朋友吗,凌老六去!” 凌芝颜:“咳,凌某不善言辞,方大夫医者仁心——” 方刻:“我只会和死人聊天。伊塔嘴最甜。” 伊塔:“我唐语的不好的,猪人听不懂的,斤哥是猪人徒弟的,师徒情深的,斤哥去!” 靳若:“千万别!我现在瞅着千净就腿肚子转筋,师父最爱吃木夏做的切脍了,木夏去!” 木夏:“当初可是四郎说的,与林娘子是生死搭档,不离不弃,此事非四郎莫属!” 众人起哄,“对对对,四郎(姓花的、花一棠)你去!” 一串叽里咕噜推推搡搡,花一棠一个趔趄扑身冲了出来,斜着身子在屋顶上歪歪扭扭一溜小跑,亏得身体平衡能力惊人,竟是平安无事到了林随安旁边,没摔到莫愁湖里去。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干咳一声,整个人缩成一团坐在了屋檐上,双手捏着扇子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距离林随安起码五尺远。 林随安看了看手里的千净,明白了。 千净的杀意吓到他了,手腕一转,收刀回鞘,撩袍坐了回去。 花一棠小心翼翼看过来一眼,又看过来一眼,又又一眼,又又又一眼——表情像只被抛弃的汪汪仔,林随安一腔怒火被他湿漉漉的眼神看得没了脾气。 “干嘛?” “嗯咳,那个——”花一棠搓着膝盖,“你知道的,我天生运气好,无论走到哪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凶案,案子的凶手更是千奇百怪,穷凶极恶者甚多……”花一棠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漆黑的莫愁湖,“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夫子说,人之初性本善,我觉得,全都是啖狗屎的扯淡,人心之恶,远比黎明前的夜更黑。” 林随安深深吸了口气,又叹出一口气。 是啊,人性的黑暗,远超出人的想象。 “大哥说我疯了,狠狠揍了我一顿,我就跑了。当时我就想,这世界跟狗屎一样,活着也甚是无趣,不若寻个地方死了干净。” 林随安大惊,猝然扭头。 花一棠还是那个姿势,静静看着湖水,莫愁湖黑暗映在了他的眼睛里,深得吓人。 林随安:“你说……你从小……” 花一棠看过来,轻声道,“那时我不到六岁。” 林随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花一棠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连眼神都很平静,可她却感觉到花一棠正将自己拼命藏起来的伤口撕扯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她看。 “就是那一次,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和速度,有一把很丑的刀,笑起来像个大木桶,他的刀是黑色的,但劈出来的光,却和初生的太阳一样耀眼。” 花一棠倏然笑了,像一朵洁白娇嫩的牡丹在黑暗中无声绽放,美得惊心动魄,“他对我说,黑暗常在,光亦常在,黑夜里看不到太阳,却有萤火,若看不到萤火,他的刀便是光。” 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的笑脸,眼眶渐渐湿润。 “他说黑暗中一个人定会孤独,但是没关系,定会有人愿意与我同行,成为我的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天和湖的交界处生出了一层青色的光,光芒越来越大,推着层层叠叠的云海升起,变成了梦幻的绯红。 花一棠的衣袂飞了起来,染上了瑰丽的金色。 “他没有骗我,我找了十年,终于遇到了我命定的搭档。” 林随安喉头哽咽,笑着问道,“所以,你找到了我这个倒霉蛋吗?” “是啊。”花一棠红着眼道,“我花家四郎向来鸿运当头!” 四目相对,同时笑出了声。 天地豁然陷入一片崭新的光明,天亮了。 远远的,传来了衙城咚咚的鼓声,一只白鸽划破晨曦,扑棱着翅膀落到了屋脊之后,下一瞬,靳若脑袋顶着鸽子跳了出来,大叫道: “吴氏家主吴正礼在府衙前击鼓鸣冤,状告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掳走了他的妇人瞿慧,恳请益都府衙全城通缉擒贼!” 林随安嗤笑一声,将千净挂在腰间门。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来的正好!” 小剧场 天亮前,躲在屋脊后听墙角众人的心声如下: 靳若:为何我突然觉得浑身难受,莫不是生了虱子? 凌芝颜:凌某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发光,好亮。 方刻:……好困…… 花一梦:我家四郎长大了。 木夏:四郎,我给你调的翻云覆雨怀意香别浪费啊! 伊塔:四郎,冲冲冲!:,, 182 18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池太守连着两天晚上都没睡个囫囵觉,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将将闭眼,被窝还没睡热,府衙外又有人敲鸣冤鼓,吓得一个激灵跳下床,差人去问,竟是城南吴氏的家主吴正礼来报案,说自己的妻子昨夜被贼人掳走了,请府衙下通缉令拿人。 池太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桃花杀人魔的案子还没查清楚,又冒出来了一个江洋大盗,好死不死又和吴氏有干系,急忙令人去传司兵参军吴正清,岂料派去的衙吏居然回报说,吴正清昨夜突染恶疾,今日请假了。 池太守心中暗暗骂娘,心道那吴正清壮得跟牛一样,好几年都不曾生病,偏偏此时告病,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昨日凌司直提出桃花杀人魔一案的疑点,他觉得被驳了面子,再加上吴正清成了连小霜一案的嫌疑人,他便恨不得与这个堂兄速速撇开干系。 此人如此小肚鸡肠,自私自利,当真不是什么好鸟。 正焦头烂额之际,不良人来报,说司法参军花一棠和凌司直求见,池太守顿时大喜,心道果然关键时刻还是这俩人靠得住,不愧是深受圣人器重的扬都花氏和荥阳凌氏。 花一棠进门就给池太守吃了枚定心丸。 “听闻掳走吴家主妇人的贼人是云中月,花某与此贼交手多次,对此人的作案手法颇有了解,不如就让花某和凌司直陪池太守同审此案吧。” 池太守自然满口答应,下令升堂。 堂鼓巡,堂威落地,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都想听听这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掳人的奇案。 池太守换上新熨的官服,端坐公案之后,左边瞅瞅,有大理寺司直坐镇,右边瞧瞧,有破案奇才花参军陪同,还有名震都的林娘子压阵,心中大定,拍下惊堂木,唤原告吴正礼上堂。 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只见吴氏家仆竟然抬着——抬着一张卧榻上了堂,咚一声卧榻落地,围观百姓不约而同“哎呦”一声。 池太守定眼一看,卧榻上居然躺着一个人,再定眼一看,竟是吴正礼,再再再定眼一看,吴正礼鼻青脸肿,额头缠了一圈绷带,右臂吊在脖子上,显然是断了。 旁听的花一棠掩口惊呼,“啊呀,吴家主何故受了这么重的伤,莫不是被驴踢了?!” 林随安侧目:明知故问,这纨绔的嘴真是太损了。 吴正礼挣扎着坐起身,只这一个动作,已经疼得两眼冒泪花,“池太守,您要为草民做主啊!昨夜子时,一人自称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强行闯入我吴氏别院,掳走了我的夫人瞿慧,还将我打成这幅模样,大夫说,我右手的骨头全碎了,以后这手就废了啊!” 池太守大为诧异,“天下居然有如此嚣张的贼偷,那贼人是何等模样?” “贼有两个,皆是黑衣蒙面,我没看到他们的脸,但下手狠辣,定是惯犯。” “两个没看到脸?”池太守有些犯难,“那贼人的身形体态可有什么特征?” 吴正礼想了想,“其中一个身形颇高,手长脚长,像个大竹竿,云中月稍矮一点,体型不像男子,更像女子,和——”眼珠子在堂上转了一圈,正好看到了林随安,“和这位林娘子有些相似……力气很大……腰间佩着一柄黑鞘的横刀——” 吴正礼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将林随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球暴突,举起左手指着林随安尖叫道:“就、就就就就是她!” 池太守:“诶?!” 林随安双臂环胸冷笑一声,“你有何证据证明我是云中月?” “声音也一样!”吴正礼眼球爆出红丝,“这个女人就是云中月!请池太守即刻下令擒住此女,救我妻子!” 围观百姓一片哗然,池太守啪啪啪连拍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可喧哗!肃静!肃静!” “池太守容禀,”花一棠站起身,施施然抱拳,“花某以为,吴家主是认错人了!” 吴正礼:“我没认错!身形,声音,连腰上的刀都一模一样!” 花一棠叹了口气,“一位有所不知,云中月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盗,是因为他有两项绝技,其一,独步天下的轻功莲花步,其一,出神入化的缩骨功和易容术。只要此人愿意,他能在弹指之间,变成世上任何一个人,无论五官容貌、身形体态、声音语气,甚至行为习惯都与真人一模一样,纵使亲生爹娘亦无法分辨。” 百姓们:“哇——” 池太守张大了嘴巴,“天下竟有如此神乎其技的易容术?!” 吴正礼:“一派胡言,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花一棠摇头,“吴家主,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只能说明你是井底之蛙罢了。” “花参军所言句句属实,”凌芝颜道,“凌某曾亲眼见过云中月扮成胡商、道士、女子、甚至扮成了兵部侍郎卢英杰,与卢侍郎同时出现之时,宛若人在镜中,十分惊人。” 池太守彻底信了。 若说花一棠的话他还心有疑虑,那凌芝颜的证词绝对不会有半分折扣。东都谁人不知,荥阳凌氏六郎诚恳正直,是唐国第一老实人。 这一次,连吴正礼都无话可说。 “只是——若掳走瞿娘子的当真是云中月。”花一棠沉吟片刻,“这就有些怪了!” 池太守:“花参军此言何意?” “云中月此人,只爱钱银珠宝不爱女色,出道数年,江湖上从未听说过他有偷人的恶习,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开始强抢良家妇人,”花一棠看向吴正礼,“云中月掳走瞿娘子之时,可曾说过什么?” 吴正礼的脸黑中透绿,咬牙切齿道,“他、他说……他看上了我夫人……还说什么月上柳梢头,夜半来偷香……”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众人顿时都来了精神。百姓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互打眼色,眉飞色舞,就连手持杀威棒的衙吏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池太守目瞪口呆,凌芝颜频频干咳,花一棠瞪大了眼睛,飞快瞄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默默偏过了头:当时形势紧迫,她就是顺嘴一说——至少押韵了嘛。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当时瞿娘子竟是没有任何反抗吗?” 吴正礼脸僵了一下,“当时……内子已经被他打晕了!” “这便更怪了。”花一棠摸着下巴道,“云中月虽然轻功精绝,但抱着一个昏迷的瞿娘子,定是无法施展轻功,难道没有仆人出手阻拦,任凭此人来去自如?” 吴正礼:“当、当时夜已深,别院的仆从都休息了。” “除了吴家主,可有其他目击证人?” “我说了,当时夜已深,没有人其他人看到!” “吴氏好歹也算益都大族,难道连个护院都没有吗?” “我、我我我与内子喜欢僻静,住在后宅花园的阁楼里,护院很少靠近。” “啊呀!”花一棠以拳击掌,“吴家主也太不小心了,守卫如此懈怠,门户大开,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啊!” 吴正礼嘴皮子发青,“花参军的意思是,是我自己的错了?” 花一棠:“吴家主误会了,花某只是觉得此案处处透着蹊跷,想问个清楚罢了。” 池太守大奇,“何处蹊跷?” “一则,此案不符合云中月的作案规律,一则,除了吴家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云中月,可偏偏瞿娘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说到这,花一棠飞速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面色沉凝,“凌某曾在大理寺的卷宗中看过一个案子,一名男子报案说妻子被采花大盗掳走,官府派人搜寻半年无果,只能宣布妻子死了。男子很快娶了新妇,续弦后个月,新婚妻子来官府报案,说丈夫行为怪异,家中柴房蛆虫遍布,官府派人去查,在柴房的隔墙里找到了那个失踪妻子的尸体。” 池太守“啊”一声,百姓们“哇嚯!” 吴正礼脸色大变,“凌司直这是什么意思?!” 凌芝颜黑眸定定看着吴正礼,金色的晨光落在他坚毅端正的脸上,犹如铁面判官,“经过审问,男人供出了自己罪行。他因为不满妻子多年无出,日日殴打妻子,妻子想要义绝,男子怒火攻心,将妻子打死了。为了掩盖罪行,将妻子的尸体藏在了柴房的夹墙中,报官说妻子被采花盗掳走,以为这样便能瞒天过海。可笑的是,经过大夫诊断,原来是这名男子体质异常,根本无法拥有子嗣,并非他妻子之过。幸而天道昭彰,报应不爽,最终,这名男子被判绞刑。” 好家伙!林随安心道,凌大帅哥不愧是熟读大理寺卷宗的第一猛人,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案例,也太绝了吧!每个细节都严丝合缝,简直是将吴正礼放在火上烤啊! 百姓们皆是义愤填膺。 “这哪里是人,就是禽兽!” “侮辱禽兽了,分明是禽兽不如!” “哎哎哎,你们不觉得凌司直说的这案子和吴正礼很像吗?” “啧啧啧,不好说不好说——” 吴正礼气得额头的伤口崩裂,血浸透了绷带,“岂有此理!你们这帮是非不分的酒囊饭袋,放着江洋大盗不抓,竟然血口喷人,污蔑我、我不能……污蔑我害了我妻子!颠倒黑白!枉顾律法!简直是荒唐!是渎职!” 花一棠挑高眉梢:“凌司直只是破案心切,与我等同僚探讨卷宗,从未说过的吴家主也是同样的人,吴家主切莫对号入座,庸人自扰啊!” 吴正礼两眼冒火,正欲再骂,池太守突然拍下惊堂木,吓得吴正礼一个哆嗦,堂上堂下顿时一片死寂。 池太守阴沉着脸,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 此案不太对!花参军看似胡搅蛮缠,实则条理清晰,句句都指出疑点。凌司直更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夫杀妻藏尸的案子,此一人出身世家大族,见多识广,心思缜密,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疑点,又碍于堂上不便明说,所以处处暗示于他。 不愧是圣人看重的人才,果然人品贵重,做人厚道。 池太守心中涌过暖流,悄悄招了招手,示意花一棠和凌芝颜近前说话。 “一位对此案到底有何看法,不妨直说。” 花一棠:“昨日咱们刚刚找瞿慧问过话,今天瞿慧就丢了,是不是太巧了?” 池太守连连点头,“的确诡异。” 凌芝颜:“凌某尚有几个疑点想要确认。” 池太守捣头如蒜,“凌司直尽管问。” 人暗搓搓达成一致,回身落座。 池太守拍下惊堂木,“吴正礼,为了尽快侦破此案,凌司直现在有些细节要询问与你,你定要仔细回答。” 吴正礼闭了闭眼,咬牙道,“是!” 凌芝颜:“你之前说,云中月于子正时分闯入卧室,劫走了瞿慧,当时你与瞿慧在做什么?” 吴正礼脸皮不自然抽搐了一下,“还、还能做什么?自然是睡觉。” “屋中可曾掌灯?” “既、既然是睡觉,自然没有掌灯。” “也就是说,云中月进入屋中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那吴家主如何能看清云中月的衣着、佩刀和体态特征?” “昨天有月亮,有月光!”吴正礼忙道,“所以我看的很清楚。” 当然不是因为月光,而是因为密室里燃着好几处烛火。林随安心道。 “你夫妇一人的卧室在何处?” “别院花园的阁楼。” “几层阁楼?” “一层。” “卧室在几层?” “一层。” 凌芝颜点了点头,“你说云中月曾放话说,他看上了瞿慧,所以才来掳人,此言是否属实?” 吴正礼大怒,“当然属实!我亲耳听到的!” “敢问瞿慧平日里可经常出门?可有与外男接触的机会?” 吴正礼的声音骤然变得异常尖锐,“我家夫人乃是书香世家,知书达理,平日里大门不出一门不迈,最是贤惠知礼!怎么可能与外男不清不楚?!” 花一棠小小“切”了一声,林随安翻了个白眼。 凌芝颜:“吴家主家中可曾丢了什么贵重之物?” 吴正礼噎了噎:“……那倒没有。” 凌芝颜皱眉,“如此,不通。” “什么通不通的?!浪费了这么长时间,问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抓人?” “吴家主稍安勿躁,”池太守忙道,“凌司直,何处不通?” 凌芝颜频频摇头,欲言又止,花一棠叹了口气,“不如让花某帮池太守梳理一下如何?” “花参军请讲。” 花一棠起身,慢悠悠晃到吴正礼的卧榻前,踱着方步绕圈,“按照吴家主的说法,瞿慧住在深宅,甚少出门,没有机会见到外男,遇到云中月这等江洋大盗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换句话说,云中月昨夜很有可能是第一次见到瞿慧。” “那么昨夜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花一棠啪一声甩开官袍大袖,声音语气变得抑扬顿挫,极尽做作,“话说昨日子正时分,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协同同伙闯进吴氏别院后宅,一路通畅如入无人之境,准确无误寻到花园阁楼一层的卧室,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熟睡中的吴正礼和瞿慧。云中月初见瞿慧,啊呀呀,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于是心生歹念,想要强占此女,又对吴家主心生嫉妒,于是先将吴家主狠揍一顿,再掳走瞿慧,继续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别院,逃之夭夭。” “期间,只喜钱银珠宝的云中月没有顺手牵羊偷盗任何值钱的物件,期间,没有一个仆从护院发现——”花一棠滴溜溜一个转身,似笑非笑看着吴正礼,“吴家主,您自己听听,这合理吗?” 百姓中有人“噗嗤”笑出声来,还有人起哄“瓦肆的说书先生都编不出来这么扯淡的故事!”,堂上衙吏都听不下去了,齐齐翻白眼。 吴正礼面色青中带黑,黑中带绿,嘴角哆嗦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随安强忍着没笑出声。 当然离谱了,第一,吴正礼根本没说实话,第一,根本不是云中月干的,各种谎言堆砌出来的,自然就是这般狗屁不通的荒谬案情经过。 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吴正礼!事实到底如何?!你还不从实招来?!” 吴正礼挣扎着爬起身,跪在塌上连连磕头,“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我的妻子瞿慧的确是被那云中月掳走了啊!请池太守为小民做主啊!” 说着,掩面大哭起来。 花一棠冷冷扫了吴正礼一眼,抱拳道,“池太守容禀,此案疑点重重,花某以为,应该立即派人去吴氏别院勘察现场,确认线索,若真是云中月所为,当立即全城通缉,救回瞿慧,但若有些人想要借云中月之名掩盖罪行,浑水摸鱼,以池太守之睿智,自会让他无所遁形!” 吴正礼豁然抬头,声音发抖,“勘、勘察现场就就就不必了吧——” “荒唐!”池太守大怒,“不勘察现场,如何能确定是否是云中月所为?还是你吴正礼的别院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吴正礼的脸唰一下白了。 林随安挑眉:吴正礼这般神情,莫非——算算时间也对,昨夜她和靳若去别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正,靳若又将吴正礼踹晕了,按照靳若的力道,吴正礼起码要昏迷两个时辰,待醒过来,找大夫疗完伤,差不多也天亮了,吴正礼又急着报官,八成是忘了善后擦屁股,密室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喔嚯嚯!这下可热闹了。 池太守:“来人!” 捕头冲上大堂,抱拳:“属下在!” “速速带人去吴氏别院勘察,掘地尺也要找到线索!” “属下遵命!” 衙吏们一路小跑出了衙署大门,吴正礼神色恍惚,瘫在了卧榻上,像块破抹布。他如此神情如此表现,池太守愈发心生疑窦,连中场休息都放弃了,硬是坐在堂上等消息。百姓们更是不愿离开,聚在堂外窃窃私语。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反倒轻松了,木夏花一棠滋溜滋溜吸着茶水,凌芝颜掏出一叠老旧案卷翻看,林随安一晚上没睡,正好叼空闭目养神。 大半个时辰后,负责查探的捕头回来了,脸色甚是难看。 “启禀大人,吴氏别院花园阁楼一层卧室里没有发现任何贼人留下的痕迹,却在阁楼一层发现了隐藏的暗门,里面是一间密室。” 池太守腾一下坐直了,“什么密室?!” 不良人万分厌恶瞪了一眼吴正礼,“密室里有一张巨大的床,还有许多奇怪的刑具,棍棒、绳索、皮鞭,刑具、床铺和床帐上,全都是人血!” 池太守大惊失色,拍案而起,“什么?!为何会有刑具?!谁的血?!” 不良人掏出一根簪子呈上,“床铺上还发现了一根簪子,据别院的仆人辨认,是瞿慧的饰品。” 池太守气得跳脚,连连狠拍惊堂木,“吴正礼,你的妻子到底在哪?到底是云中月掳走了瞿慧,还是你杀了瞿慧?!还不速速招来?!” 吴正礼全身抖若筛糠:“小小小小民冤枉啊!小民没有杀人!小民的妻子的的确确是被人掳走了!小民——” “那密室作何解释?!密室的里血是又怎么回事?!” 吴正礼面色惨白如纸,嘴巴好似鲶鱼一样开开合合,却是百口莫辩。 林随安心中冷笑。 她倒要看看吴正礼如何解释? 为何有密室?因为他常年家暴妻子。 为何家暴妻子?因为心理变态。 为何心理变态?因为不能人事。 不解释,他就是杀妻嫌犯。 若解释,便承认自己是殴打妻子的禽兽,甚至还是个不能人事的废物。 “哈,原来堂堂吴家主竟是这么个货色!我呸!” “哎呦喂,这比刚刚那个禽兽丈夫还禽兽呢!” “什么云中月掳人,我看八成就是就是他杀了他妻子!” “啧啧啧,心可真狠啊!” “我还居然买过吴家的布匹,真是恶心!” “啊呀,我也买过,回去赶紧烧了,晦气!” 此起彼伏的骂声和唾弃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众人鄙夷的目光仿若无数利刃,狠狠割在了吴正礼的脸上,吴正礼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般屈辱,急怒攻心,两眼一翻,再次晕死过去。 池太守怒拍惊堂木,“将吴正礼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衙吏们将吴正礼从卧榻上扯下来,一路拖走了。可怜这位吴氏家主,来的时候还有张卧榻躺躺,待去了牢里,只能睡潮湿的地板了。 “简直是穷凶恶极,岂有此理!”池太守气得眼珠突突往外冒。 花一棠适时上前献言,“瞿慧和连小霜的案子与吴正礼皆脱不了干系,连小霜死的蹊跷,如今瞿慧也下落不明,花某以为,不仅吴氏别院要严查,吴氏旗下的铺子也要细细盘查。” 池太守长吁一口气,“花参军所言甚是,此案就交由花参军全权负责,务必从严从速,务必要给本府一个交待!” 成了!林随安心中大定,要的就是这句话! 如此就能绕过繁文缛节的审批流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法合规搜查吴氏旗下所有商铺,追查贩卖青州绣品和龙神果的源头。 花一棠躬身抱拳,勾起嘴角,“属下遵命!” 小剧场: 同一时间,堂外听审的靳若和木夏四目放光,同时招来了手下。 靳若:“速速通知甘坛主,将吴氏旗下所的铺子都滤一遍,有问题的速速上报,还有,鸭行门的后台倒了,让兄弟们做好收地盘的准备。” 木夏:“速速通知花一木,吴氏完了,立刻着手准备收吴氏的铺子。”:,, 183 18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城南吴氏作为益都新兴十大世家之一,支柱产业为布行生意,吴氏布行集中分布在以西市为首的城内区十二坊,主要售卖布、丝、缎、丝、锦、绣品等,最有名的,当属绣品,尤以屏风绣品为最,可根据客户需要量身订做,吴家绣娘的手艺放眼唐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绣工精细,栩栩如生,甚得世家贵族的喜爱。 可自从几年前花氏绣坊入驻益都之后,吴氏绣坊的光芒便一去不返,说实话,花氏绣坊的绣工与吴氏绣坊相当,没什么稀奇,但唯独绣样独辟蹊径,花样新鲜(听说大多数都出自花氏四郎的妙手),除了唐国常见的样式外,还囊括了波斯、大食、扶桑、新罗、天竺、高丽等国的特色风格,更难得的是,花氏绣品能博百家之长,融会贯通,从审美上降维打击,不到两年,便将吴氏的绣品市场蚕食殆尽。 再加上吴氏出了吴正礼这么个败家子赌徒,害得家宅不宁,吴老爷子一气之下一命呜呼,吴氏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让吴正礼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做了家主,益都人人都说吴氏的气运到了头,活不过三个月。 可奇就奇在,吴正礼做了家主之后,吴氏布行的生意竟又一日一日好了起来,平常百姓虽然去的不多,但世家子弟却是频繁光顾。 更奇的是,吴氏布行的绣品较之前并未有什么大的起色,价格还贵了,怎的就成了世家贵族子弟的钟爱,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大家都说,那些世家子弟定是脑子进了水,都成了冤大头。 而这其中的门道,除了吴正礼之外,当属各布行的掌柜最为清楚。 西市虹光道三十九号布行的余掌柜,为吴氏效力已有八年,是吴氏颇为信任的老人,亲眼见证了布行从兴盛走向衰落,又莫名其妙起死回生的历程。这其中的秘诀,根本不是他们吴氏自己的产品,而是吴家主从青州订购的一种奇怪的绣品。 一年前半前,余掌柜第一眼见到第一批青州绣品的时候,还以为吴正礼被骗了,那些绣品粗制滥造,绣工垃圾,根本摆不上台面,无奈吴正礼一意孤行,非要售卖这些绣品,还制定了严格的规定,青州绣品必须严密看管,只能在后堂售卖,而且只有手持特殊花签的客人才有资格购买,其他客人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更离谱的是,一块秀帕竟然定价五百文。 余掌柜以为吴正礼疯了,可惜他一个打工的掌柜,如何拗得过家主,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本想着卖个十天半个月卖不出去,吴正礼自会知难而退。 岂料,第二日,就卖出去了二十多张青州秀帕,来买绣品的,竟然都是益都的世家子弟。 余掌柜大为震撼,当日收铺后又将那些青州绣品好好盘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唯独一点,这些绣品上有股淡淡的怪味儿,像是被什么东西泡过,余掌柜以为是绣品运输途中泡了雨水,并未在意。 之后,来买青州绣品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来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有的人从一开始一月一次,改成十天一次,又变成日一次,余掌柜注意到,来的频繁的客人,身形日益消瘦,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有的人连性格都变得愈发暴躁,买了绣品就走,神情急切,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一般。 甚至有一次,余掌柜看到一名客人买了绣品,竟是迫不及待放在口鼻处深嗅其味,表情异常陶醉,令人毛骨悚然。 余掌柜确定了,这些青州绣品肯定有问题,忙与其他布行的掌柜通了气,发现各位掌柜皆心存疑惑,诸位掌柜一合计,将此事汇报给了吴正礼。 吴正礼回了一句话:只管卖你们的东西,其他的,莫问、莫管,否则,小心尔等狗命! 众掌柜心中骇然:原来,吴正礼早就知道。 既然是家主的命令,他们不过是小小的掌柜,唯有奉命行事,反正只是卖几张绣品,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想必无妨。 但余掌柜还是多了个心眼,自那之后,另辟了新账簿,专门记录青州绣品的入货、出货和售卖记录,尤其对入货联络人,售卖客人的身份特别留意,若是能认出客人的身份自然最好,若是认不出,就将客人的体貌特征记录下来。 小二对余掌柜的做法很不理解,其实余掌柜自己也不太理解,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份特殊的账簿记录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 余掌柜没想到,这个时刻竟是来的这般快。 这一日,天光乍亮,西市刚刚开市,衙城传来消息,吴正礼去益都府衙击鼓报案,称吴夫人被贼人掳走,生死不明,益都太守池季已升堂审案。 余掌柜闻言,两只眼皮齐齐狂跳,立刻令小二去通知鸭行门的冯门主。 鸭行门是吴氏资助的江湖门派,都是些下九流的打手,但胜在人数众多,且听话,替吴氏做些上不了台面的脏活,平日里余掌柜没少打点,与冯门主也算相熟。 小二去了整整一个时辰也不见回来,余掌柜心急如焚,总觉得定是那些青州绣品出了问题,令店里的伙计立刻将后堂的青州绣品全收起来送到后门,待鸭行门人来了,速速送去隐蔽仓库先藏起来,至于那些账簿,自然还是贴身放着才安心。 鸭行门门主冯乔终于姗姗来迟,此人五短身材,满身酒气,八成昨日又喝了整整一夜,见到余掌柜如临大敌的模样好一番嘲笑,说余掌柜是杞人忧天,跟来的十名鸭行门弟子不仅不帮忙,还跑到后门外的馎饦摊上热火朝天吃起了早饭,余掌柜急得跳脚,冯门主懒得理他,也过去蹭了一碗馎饦,吃了一半,突然觉出不对劲儿了。 布庄后门临着一条小巷,平日里甚少有人经过,怎么今天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个卖馎饦的摊位,再看那馎饦摊主,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与之前交过手的净门弟子甚是相似,冯门主碗一摔就去抓馎饦摊主,岂料那馎饦摊主早有准备,端起馎饦面汤呼啦啦洒了过来,鸭行门一众烫得满头大泡,尖叫连连,待再追之时,卖馎饦的小子早就逃了。 就在此时,余掌柜派去衙署打探消息的小二回来了,说吴正礼被池太守押入了大牢,新上任的花参军已经率众衙吏出衙城南门,直奔西市而来,说要查封吴氏名下所有的铺子。 余掌柜大惊失色,冯门主这才慌了,吆喝鸭行门弟子速速将青州绣品装车,鸭行门弟子们顶着一头水泡,呲牙裂嘴手忙脚乱搬运套车,可车套上了,却走不了了。 后巷被几个人堵了,带路的就是刚刚卖馎饦的,后面还有卖胡饼的、卖毕罗的、挑担子的货郎,为首是一个肤色黝黑,手长脚长的青年,像个大竹竿,配着一柄二尺长的银色横刀,身后还跟着净门的四长老白山,这帮人上来不由分说就抢马车,鸭行门好歹也算是益都一霸,怎肯束手就擒,冯门主一声令下,鸭行门一众弟子也冲了上去,两派开始在窄巷里混战。 冯乔自幼修习的是下盘功夫,腿法凌厉,成名绝技连环弹腿也是在江湖上闯出过名号的,犹如一只灵巧的蚱蜢在巷中腾跃挪转,身形迅猛,鸭行门弟子十人都是脚夫出身,受冯乔指导多年,下盘稳健,速度飞快,尤擅窄巷混战,相比之下,净门只来了六个人,全是用刀的,尤其是白山的双刀,大开大合,在窄巷中根本施展不开,处处受制。 冯乔胜券在握,心中得意,使出一招连环弹腿踹向那个使银色横刀的小子,岂料那小子突然中途变招,将手里的横刀随手一抛,抽出靴中的匕首就地一躺一滑,来了一招癞皮狗撒泼打滚式,匕首的厉风擦着冯乔的小腿扫了过去,冯乔只觉腿骨一凉,下盘力气顿时泄了个干净,整个人噗叽趴到了地上,回头一看,半截裤子没了,两条腿筋断了,滋滋冒血。 鸭行门弟子吓破了胆,纷纷跪地求饶。 冯乔疼得嗷嗷尖叫,“你是什么人?!竟敢找我们鸭行门的麻烦?!我们鸭行门在府衙里可是有人的!” 大竹竿小子收起匕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巧了不是,我们在衙门里也是有人的!” 话音未落,前堂乱了。 大竹竿小子单手提着冯乔的领子去了前堂。余掌柜站在柜台前,吓得瑟瑟发抖,门外围了密密麻麻一圈不良人,一名绿袍官背着双手,悠哉悠哉在铺子里转悠,看年纪只有少年,长得像花儿一样好看,见到大竹竿眯眼笑了,“小靳若,干的不错。” 靳若哼了一声,将冯乔往地上一扔,“这是鸭行门的掌门冯乔,后院有一堆箱子,估计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冯乔心头一凉,这绿袍官定是新上任的益都司法参军花一棠,扬都花氏的花四郎,背景雄厚,聪慧难缠,而这个叫大竹竿显然就是净门的少门主靳若。 花一棠倒也罢了,这净门恁是麻烦,前日刚刚灭了登仙教,莫不是又盯上了他们鸭行门的地盘? 花一棠眼神示意,几名不良人冲到后院,抬了一个箱子回来,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青州运来的绣品,闻气味,都是浸过龙神观符水的。 花一棠冷眼扫向余掌柜,余掌柜扑通跪地,一口气全招了,“回禀花参军,这些绣品都是吴家主让我们卖的,其他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花一棠眯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余掌柜一个哆嗦,立即将怀中的账簿记录呈了上去,花一棠一目十行扫完,笑了,“余掌柜是聪明人,这账簿花某就留下了,如有需要,还要请余掌柜去府衙询问相关事宜,最近余掌柜就不要离开益都城地界了。” 余掌柜:“是是是!谨遵花参军之命!” 花一棠很是满意,令不良人抬上所有装绣品的大木箱,拖着冯乔出了吴氏布行,冯乔心道不妙,若是此时被这花参军擒去衙牢,再想脱身就难了,舌头上下一翻,吐出藏在口中的铁哨咬在齿间门吹响。 尖锐刺耳的哨音犹如一道利剑划破天际,这是鸭行门门主的哨令,此哨一出,附近五里之内的鸭行门弟子只要还活着的,都要前来支援。 靳若一惊,一把捏住冯乔的腮帮子,将铁哨硬抠了出来,可是已经迟了。 只听屋顶墙头由远至近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二十多名鸭行门的弟子攀墙翻檐,朝着花一棠和不良人冲了下来,冯乔大喜,提声大喝,“快救我——噶!” 后半句话被一道黑色的劲风呛了回去,不,不是黑色的风,是黑色的刀鞘和黑色的衣袂,风一样从冯乔眼前刮了过去,刚刚落地鸭行门弟子们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那闪电一样的刀鞘炒了起来,仿佛一只只翻腾在油锅里的煎饺,一边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边噼里啪啦摔在了地上。 只有三息的时间门,二十多人全军覆没。风在花一棠身边绕了一圈,停住了,吹起花一棠大大的官袍,犹如一朵绽放的花。 冯乔看清了黑色刀鞘的主人,是个身姿笔直的小娘子,眸光烁烁,一身凛凛杀意——是千净之主林随安! 亏得冯乔的腿筋早就断了,否则现在定又吓跪一次。 “花一棠,你这体质也太拉仇恨了。怎么走哪都有人想杀你啊?”林随安叹气道。 花一棠斜眼瞥向冯乔,“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 冯乔险些没哭了,“冤枉啊,我只是想——逃……” 逃命而已…… 花一棠鼻腔里长长“嗯?”了一声。 “花参军饶命,吴正礼做过的污糟烂事我全都知道,我全招了!” 吴正礼是被水滴声吵醒的。 “答、答、答”,一滴又一滴冰冷的液体滴在额角上,刺痛的冰凉。 吴正礼睁开了眼睛,引入眼帘的是一片发霉的烂草席,然后是一双黑色的、干净的靴子,吴正礼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了一张脸,顿时大喜,颤颤巍巍抬起了手,“救……救我……” 黑靴人叹了口气,“……我自然是要救你的……如今也只有我才能救你了。” “都是瞿慧招惹的野男人,还有连小霜那个贱人!”吴正礼咬牙切齿道,“我早就跟你说了,连小霜这女人是个祸害,让你早早处理了,你就是不听,妇人之仁,如今果然惹出了祸事!” 黑靴人沉默片刻,“连小霜不是你杀的吗?” 吴正礼大惊,“不是你杀的吗?” 牢房内一片死寂。 良久,黑靴人幽幽叹了口气,“原来不是你。” 吴正礼冷笑,“我还没疯,杀了那贱人还怕脏了我的手呢!” 黑靴人又静了片刻,“瞿慧当真是被云中月掳走的?” 吴正礼:“我怀疑根本没有云中月这个人!八成就是那个林随安干的!” “若真是林随安做的,那就麻烦了。” “怎么说?” “你可知花一棠为何能连升四极,从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县尉擢升为益都城司法参军。” “我记得你说过,他之前是在青州的一个什么县做县尉——莫非!” “没错,花一棠就是破了龙神案的诚县县尉,他根本就是冲着青州绣品来的。” 吴正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也、也就是说——” “花四郎已经率人查封了吴氏名下所有的布行。” “!!” “青州绣品的事已经败露,若是那件事也——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而且,我听闻花四郎审问嫌犯的手法甚是毒辣,青州审了三个人,疯了三个人——” “那、那现在要如何是好啊?我最怕疼,若是他们用刑,我肯定熬不住,万一一个小心供出那个——岂不是、岂不是——” 黑靴人递给吴正礼一个黄色的瓷瓶,“你且将这个喝了。” 吴正礼眼球剧烈一颤,“这是什么?!” “假死药,服用之后,十二时辰内气息全无。为今之计,你只有假死方能逃过一劫。” 吴正礼脸色刷白,直勾勾盯着黑靴人,“你莫要忘了,若我死了,你的那些赌债借据,包括你将连小霜卖给我的契约都会公之于众!” 黑靴人:“我救你一命,欠你的赌债从此一笔勾销。” 此言一出,吴正礼心中大定。此人最是贪婪自私,若是一无所求,定然有诈,但若是为了抹平赌债,倒是颇为可信,毕竟那三千贯的借据可是他的命门。 “一言为定!”吴正礼扒开瓶塞,一口喝了下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黑靴人取出吴正礼手里的瓷瓶,塞回袖口,脚尖踢了踢吴正礼的脖颈,吴正礼软软翻到了一边,呼吸绵长,没有任何反应。 黑靴人笑了一声,转身出了牢房,黑色的靴子一步一步踏入黑暗。 片刻之后,牢房里又响起了脚步声,狱丞提着灯笼引路,凌芝颜和夏长史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狱丞:“我瞧着吴正礼眼球转动,应该很快就要醒了,赶紧请二位大人过来问案——诶?” 狱丞看到仰面躺在牢房里的吴正礼,忙掏出钥匙打开牢门,近前扒拉了两下,喊了几声,又贴着吴正礼胸口听了听,挠头,“奇了怪了。” 夏长史:“有何不妥?” 狱丞起身抱拳,“回夏长史,吴正礼呼吸正常,心跳正常,看起来应该是睡着了,但就是叫不醒。” 凌芝颜眉头一皱,走进牢房撩袍蹲身,手指贴在吴正礼脖颈测了测脉搏,又让狱丞端了碗水泼在吴正礼脸上,吴正礼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凌芝颜捏开吴正礼下颚,单手扇风闻了闻,面色一变,“他口中有股怪味儿,被人灌了药!” 夏长史:“什么?!” 狱丞大惊失色,“怎、怎么可能,刚刚还好好的!” “适才有谁来过?”凌芝颜问。 狱丞冷汗淋漓,“池太守严令,吴正礼一案事关重大,必须严加看管,没有池太守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何况我刚刚出去接二位大人,离开不到一刻钟,这衙牢只有一条路一个出入口,咱们来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人啊!” “别纠结这个了,快看看人还有救吗?”夏长史叫道。 凌芝颜翻开吴正礼的眼皮看了看,皱眉,“速速请个大夫——不,速速请方仵作过来!” 狱丞提着灯笼一路狂奔了出去。 凌芝颜从牢房外面取下火把,照着牢房里外绕了一圈,又握着牢房上的特制铜锁观察半晌,皱紧了眉头。 灼灼火光下,大理寺司直眉眼凌厉,犹如寺庙中金刚怒目的神佛,夏长史大气也不敢出,远远站在一边。 很快,狱丞带着方刻到了。 方刻飞速把脉,又以银针分别刺入吴正礼几处大穴,吴正礼还是毫无反应,方刻啧了一声,“是假死药。” 凌芝颜:“假死药是何物?” 方刻双手飞快在大木箱里翻腾,“假死药又称金蝉脱壳,服下后能令人气息心跳全无,犹如死了一般。药效可持续十到十二个时辰,药效一过,呼吸心跳恢复,人便可复生。” 凌芝颜:“但是吴正礼呼吸心跳皆如常,只是昏迷不醒。” “因为他服用的假死药只有一半药量,服用之后心跳呼吸如常,失去意识,就如同睡着了一般,但是——”方刻翻出了一根两指粗、三尺长的皮管,还有一个类似马嚼子的东西,“至此之后,一睡不醒,无法进食喝水,最终会被活活饿死。” 凌芝颜和夏长史顿时大惊失色。 “好在他服下假死药时间门不长,还有的救。”方刻示意狱丞,“叫两个狱卒过来搭把手。” 一个狱卒压住了吴正礼的双腿,一个狱卒压住了吴正礼的双臂,方刻卸掉了吴正礼的下巴,用“马嚼子”将吴正礼的嘴固定住,让狱丞帮忙将马嚼子和吴正礼的脖颈固定好,抓起皮管噗叽一声塞进了吴正礼的咽喉,唰唰唰往下顺,吴正礼双手双脚开始发抖,两个狱卒的面色不太好看,狱丞的脸都白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要命的刑罚,也太恐怖了。 皮管顺下去一尺有余,方刻从大木箱里抽出一个长瓷瓶,将瓶里的液体咚咚咚灌进了皮管,吴正礼整个人弹了起来,全身疯狂抽搐,四个人根本压不住,凌芝颜忙上前帮忙压住了吴正礼的肩膀,就在此时,方刻眸光一闪,大喝一声“松手,让开!”,倏然拔出皮管,吴正礼整个人向前一扑,嗷一声,吐了满地的花花绿绿, 狱卒和狱丞哇一声也吐了,夏长史用袖子捂着嘴,脸色惨白,凌芝颜捏着鼻子强忍反胃,只有方刻面色如常,将吴正礼拖到一边,仔细检查一遍,点了点头,“吐出来了八成,甚好。” 夏长史:“此种解毒的法子简直闻所未闻,敢问方仵作,可有什么讲究?” “屁讲究。我以前见农人用类似的方法替中毒的牲畜洗过胃,”方刻挽起袖子,照着吴正礼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啪一声,夏长史吓得一个哆嗦,“一直没机会在人的身上试验——奇怪,还不醒?” 方刻又对着吴正礼的脸狠狠扇了四五下,吴正礼的脸肿了,方刻也累得够呛,吴正礼哼唧了两声,歪头倒在了地上。 夏长史:“方、方仵作……他不会……” 被你弄死了吧? 方刻又翻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吴正礼的嘴里,“此人虽然言行若牲畜,但身体毕竟还是人,估计要晕个日了。” 夏长史:“……” 刚刚他好像听到这位方仵作一本正经地在骂人。 凌芝颜皱眉:“日吗……” “没死就不错了。六个时辰后,给他灌点水,否则也活不过日。”方刻站起身,背起大木箱,走到凌芝颜身边,脚步一顿,放低声音,“吴正礼之前口腔里没有任何破损,说明这假死药是他自己喝下去的。” 凌芝颜:“吴正礼身上并没有假死药的容器,定是有人取走了,取走容器的人便是给他送药的人。” 方刻:“要么,他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一心求死,要么,他被人骗了。” 凌芝颜眸光一动,“无论是那种情况,送药之人定是吴正礼十分信任之人。” 小剧场 花参军一行浩浩荡荡离开吴氏布行后,惊魂未定的余掌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身汗透。 他的预感是对的,那个账簿果然救了他一命。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行人逆着光走进了布行,为首的竟然是益都花氏家主,花二木。 余掌柜怔怔看着花二木悠哉悠哉在布行里转了一圈,寻了个空位款款落座,示意随行小厮送上茶水,滋溜抿了一口,道: “余掌柜是吧,我瞧着你这铺子打理的不错,不如考虑一下和花氏合作如何?” 余掌柜傻了整整半盏茶的功夫,腾一下跳起身,殷勤凑上前,堆起笑脸道:“愿闻其详。”:,, 184 18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司法署的大堂里竖了块大木板,宽四尺,长六尺,表面以上品蜀纸糊了,平整洁白,下面担着红木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三根粗细不一的狼毫笔、研好的墨、朱砂。 林随安、凌芝颜、方刻和靳若坐在太师椅上,每个人身侧都摆着高脚几案,木夏泡好了上品百花茶,备上了靳若爱吃的白糖糕、林随安爱吃的七返膏、凌芝颜爱吃的金粟饼,当然少不了方刻最中意的地狱口味熏茶。 花一棠咬着笔杆,一边在木板前转悠,一边写下人名,字迹张狂,当真是人如其字。 “连小霜”居中,“吴正礼”在右,左侧画了一个空白的圆,“瞿慧”位于连小霜和吴正礼中间靠上的位置,“青州绣品”位于中间靠下的位置。写完,花一棠又换了一支小楷狼毫笔,在几个人名、物名中间连线。 “连小霜与瞿慧都遭受过吴正礼的虐待,连小霜遗物里留下了青州绣品的线索,将连小霜卖给吴正礼的男人——”花一棠在空白圆里补上“情郎”二字,“目前不知道身份,只知道此人也是个赌徒,向吴正礼借过钱,还将连小霜卖给了吴正礼。” 靳若:“连小霜以前是乐妓,以前在红香坊的乐坊待过。” 林随安:“后来做了绣娘,有三家常联系的绣坊。” 花一棠在连小霜上方画了两个圆,分别写下“红香坊”和“绣坊”,又将“乐坊”和“情郎”的圈连了起来。 凌芝颜:“若能找到连小霜之前待过的乐坊,或许能寻到情郎身份的线索,可惜我在益都城的乐籍册里找过,至始至终都没有连小霜的名字,就仿佛连小霜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花一棠哼了一声,在红香坊和乐坊上点了点,“纸上的记录可以毁去,但人脑中的记录可消不掉。我已经让捕头带着连小霜的画影图形去红香坊走访调查,若连小霜当真在红香坊待过,定能找到认识她的人。” 靳若:“姓花的,不是我不信你,我总觉得益都府衙的衙吏和不良人不太待见咱们,靠他们查案,能行吗?不如还是找我们净门帮忙吧。” “净门自然也要查,但要瞒着这些衙吏和不良人去查,”花一棠道。 靳若:“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花一棠嘿嘿一笑,“我就是要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查到。若是净门查不到,他们查到了(靳若:切!怎么可能?!),算他们一功,若是净门查到了,他们查不到,我便要定他们一个玩忽职守之罪,还能顺水推舟揪出另一个嫌疑人。” 靳若大奇:“另一个嫌疑人,谁?” “我好歹也算个司法参军,不良人和捕快全指着我的脸色吃饭,若真敢和我对着干,那么定是受人唆使,阴奉阳违,消极怠工。”花一棠挑眉,在吴正礼的正上方写下了“吴正清”三个字。 “你怀疑吴参军?”凌芝颜皱眉道,“但我再三确认过,连小霜被害那一晚,吴正清的确是在府衙的案牍库中查阅卷宗,为他作证的书吏我也查了,是夏长史的属下,与吴正清并无直接利益关系。” “我怀疑的是另一件事。”花一棠用笔杆点着吴正清的名字,“出身世家,官居司兵参军,还是擒住桃花魔的英雄,年少有为,长得——呃……凑合能看,你们说这样一个男人,若是出现在一个乐妓面前,说倾心与她,还能帮她脱籍,这个乐妓会不会对他死心塌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林随安:“你怀疑吴正清就是连小霜的情郎?!” 花一棠将吴正清的名字和“情郎”的圈连在了一起,“你们可还记得吴正清见到连小霜尸体时候的表情,甚是怪异。” 林随安回忆了一下,的确挺怪的。 似乎十分震惊,又有些悲伤,还有几分解脱,甚至还有些狰狞。 凌芝颜:“仅凭这个,恐怕有些牵强。” “不仅如此,还有四处疑点。其一,吴正清恰好是五年前侦办桃花魔连环杀人案的主要负责人,巧的是,连小霜的尸体上出现了桃花烙。” “其二,查到现在,与吴正礼和连小霜共同有联系的男性,只有他一个,但目前所有证据都显示吴正清是清白的。当然,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吴正清的确与连小霜没有关系,另一种,就是吴正清利用他的身份和人脉,将所有不利于他的线索都抹去了。” “其三,吴正清身为司兵参军,之前还做过捕头和司法参军,利用职权,能做的事儿太多了,比如——”花一棠摇晃着笔杆,“进入衙狱毒害吴正礼。” 方刻点头:“若是吴正清,确有可能。吴正礼与他是表兄弟,自然深得吴正礼的信任,可以骗吴正礼喝下假死药。” 凌芝颜:“他在益都府衙做了多年捕头,定与衙牢的狱卒十分相熟,瞒着狱丞进入牢房易如反掌。” 靳若:“有说这些废话的功夫,还不如将今日当值的狱卒审一遍。” “凌司直问过了,狱丞也狱卒赌咒发誓说今日无人去探过吴正礼。”林随安摇头道,“何况就算吴正清当真去探过吴正礼,也属人之常情,我们无法证明假死药吴正清送去的。” 靳若:“除了他,还能有谁?” 凌芝颜:“吴正清可以说是吴正礼自己服毒,或者直接矢口否认,一推三不知。吴正礼如今昏睡,根本无法作证,我们没有其他证据,无故审问一个司兵参军,恐有不妥。” 靳若翻了个白眼,“做官就是麻烦,依我们江湖人的性子,套个麻袋打一顿,保准他什么都招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就算能屈打成招,若是上了堂翻供倒打一耙,只会更麻烦。” 靳若“啧”了一声。 “还有最关键的一处疑点,”花一棠笔杆在“吴正清”的上方一弹,“我第一眼看到的这个人就觉得甚是讨厌!” 众人:“……” 方刻:“这作为疑点也太扯了吧?” 花一棠叉腰,“我可是花家四郎,平生最得意三件事,第一件,花钱,第二件,识人,第三件,运气好,都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 靳若万分嫌弃,“就你那要人命的运气?可省省吧!” 林随安叹了口气,努力将歪掉的楼扶正,“既然这个情郎是个赌徒,我们也可以从赌坊入手调查他的身份。” 靳若脸沉了下来,“赌坊可不好查,益都城所有的赌坊都是五陵盟的地盘,背后是随州苏氏。” 艾玛,那完了。林随安心道,随州苏氏那帮闹心的玩意儿,别说协助查案,不给他们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随州苏氏——”花一棠突然笑了一声,“这不巧了吗。” 说着,翻出今天从吴氏布行搜出的账簿,哗啦甩开,“这位姓余的掌柜将近八个月来所有购买青州绣品的客户都记下来了,城南徐氏、周氏、城北王氏、孙氏,东城马氏的弟子皆在其列,而最大的买家,正是随州苏氏。” 林随安心中“喔嚯”一声,接过账簿扫了两眼,完全看不懂,顺手递给了凌芝颜。 凌芝颜皱着眉头细细扫了一遍,“大多世家子弟都是个人购买,唯有随州苏氏是家族批发,平均三月采购一批,只是,最近几个月采购数量骤减——” “那是因为青州绣品的货源突然断了,吴正礼以为奇货可居,特意让这些掌柜压了货,伺机涨价。”花一棠冷笑道。 林随安算了一下,断货的时间刚好就是龙神一案落下帷幕之时。顿时心里舒坦了几分。 靳若:“龙神果都烧了个干净,看他们以后还卖个屁!” 花一棠在木板前踱步几圈,依次点过“连小霜”周围的人际关系线,“吴正礼和吴正清都有不在场证明,瞿慧呢?” 凌芝颜:“负责搜查的不良人刚刚回报,案发当夜,吴正礼不在别院,瞿慧入夜后曾出过一次门,之前她说从未出门,显然是撒谎。” 林随安心头一跳,“何时回来的?” “不到戌正。之后一直坐在园中直到天亮,许多仆从都看到了。” “凶手如果要完成抛尸,必须要在连小霜家待到丑时之后。”凌芝颜摇头,“瞿慧的时间也对不上。” 花一棠:“瞿慧出去做什么了?” 凌芝颜:“还未来得及问。” 花一棠在“吴正礼”、“吴正清”的上方画了个叉,笔尖在“瞿慧”名字上犹豫片刻,也画了个叉,“换句话说,这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莫非——”花一棠又在空白处写下“桃花魔”三个字,“是真正的桃花魔重出江湖?” 众人齐齐沉默。 若真是如此,那这案子就更难查了。 林随安目光在白木板上飞快游走,暗暗梳理着所有线索。 连小霜人际关系的线索都走不通,桃花魔更是毫无头绪,现在唯一剩下的线索,只有连小霜留下的死亡遗言——青州绣品。 花一棠在“青州绣品”旁写下“随州苏氏”四字,连上线,笔杆哒、哒、哒点了三下,嗤笑一声,“看来我们要去会会随州苏氏的苏家主了。” 说到这,凌芝颜突然“啊”了一声,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红木烫金字的请柬,“这是今天夏长史非要塞给凌某的,凌某实在推辞不掉……说是——苏氏给花四郎的请柬。” 林随安:喔嚯! 花一棠翻开请柬一看,顿时双眼放光,“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花某果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鸿运当头!” 小剧场 夏长史:嘿嘿,果然还是凌家六郎好说话,可算把那张烫手山芋的破请柬送出去了。:,, 185 18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酉正三刻,暮色茫茫。 市署小吏们站在高高的红木长梯上,将一盏盏灯笼挂在道边的灯杆上,蜿蜒的灯光从夜雾里衍射出去,锦江夜市仿佛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纱衣。 林随安坐在马车里打了个喷嚏。 凌芝颜也打了个喷嚏,方刻又一个喷嚏,靳若又又一个喷嚏。 四人揉着鼻子,满头黑线看向始作俑者。 花一棠歪歪斜斜靠在绣金软垫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层层叠叠的衣袂铺满了半个马车,腰间玉雕香囊球随着车身摇晃,叮叮当当地响。 被竹帘滤过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肌肤如玉,眼瞳流光,睫毛一动,星辉万点。 花一棠穿的这身很讲究——当然,他每套私服都很讲究,不过今天的尤为夸张——为了让扬都第一纨绔威风八面赴宴,木夏使出了浑身解数。 “淡烟流水衫”讲究的是七层纱七重雪,“自在飞花靴”讲究的是踏云无痕,“漠漠轻寒翡翠簪”似春意攀上发髻,熏香名曰“无边丝雨细如愁”,仿若初春的雨丝,细密绵绵,无边无际,用“晓月无穷”的扇面推波助澜扇两下,香气铺天盖地,熏死个人。 同车的四人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受害者,一路上喷嚏鼻涕就没停过。方刻对花一棠的嫌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几次都想将手中瓷瓶里的臭臭粉洒到花一棠身上去,又几次为了大局忍了下来。 今日的夜宴不同以往,主办人是随州苏氏的家主苏飞章,邀请了益都八大世家的家主(吴正礼入狱,无法前来),除此之外,益都太守池季,长史夏壬,大理寺司直凌芝颜都在邀请之列,当然,重中之重的贵客,当属扬都花氏的花四郎,以及净门林随安。 宴会的地点原本设在苏氏老宅,但因受邀而来的人太多,临时改在了锦江江畔的散花楼。 沿着锦江夜市一路向东,远远的就能看到红柱绿檐的六层高楼伫立在墨蓝色的苍穹之下,灯火辉煌,通体明亮,仿若从天界落入人间的琼楼玉宇,甚是震撼。据说从空中看,六层飞檐一层接一层像花瓣绽放,散花楼故此而得名。 散花楼下的大广场上,停满了各式华丽的马车,马匹毛色油亮,负责引路的小厮衣着整洁,眉清目秀,言行有礼,放在现代,起码是六星级酒楼的标准。 花氏的马车挂着花氏的标志金铃,一入停车场就收到了三个引路小厮的殷勤服务,引着木夏将车停到了距离大门最近的尊贵位,散花楼的掌柜率人早早候在大门口,堆着满脸笑褶子,前恭后倨请花一棠一行进入。 今夜是随州苏氏包场,不招待外客,众人可沿着环形楼梯一路登上顶层。散花楼的楼梯设计与张仪楼不同,路线一目了然,风格简洁大方,一层、二层是接待散客的大堂,从三层开始,便是较为隐蔽的雅座和包厢。 六层顶楼设计更是别具一格,乃是八角亭阁,所有的窗户皆能全扇敞开,相当于一处带了屋顶的宽阔高台,站在阁中环顾一周,可从不同方向观赏益都城全景,锦江如玉带,夜市似火龙,万家灯盏仿佛繁星落下云海,揽江风入怀,万丈豪情无限。 若是平日,这般难得的景致,林随安定要好好欣赏一番,打个卡,顺便让花一棠帮她画张旅游速写,可偏偏在六层亭阁的门口见到了迎宾的苏意蕴,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 苏意蕴今天穿了一身淡素的长衫,肩头绣了一只睡莲,容姿俊雅,笑意温然,和前日与净门争夺锦里夜市的癫狂模样判若两人。 “花参军,林娘子,凌司直,靳门主,方仵作,几位能拨冗莅临,苏氏当真是蓬荜生辉啊!”苏意蕴一脸亲热,抬手就要拍花一棠的肩膀,花一棠飞快摇了两下扇子,熏香呼啦啦涌了过去,苏意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一走神的功夫,花一棠滴溜溜一个侧身,避开苏意蕴走进了大门,连个眼神都没给。 林随安了然:难怪这货今天要用这么呛的香,原来还有驱邪的作用。 厚道的凌芝颜佯装没看见苏意蕴,林随安口中啧啧,靳若翻了个大白眼,方刻目不斜视,也都跟着进去了。苏意蕴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堂内早已布置妥当,东南角有乐人吹拉弹唱,衣着艳丽的男侍女侍们端着托盘酒水步履飞快在人群中穿梭,四列坐榻桌案摆放整齐,案上备好了筷碗茶水,只是还未上菜,众人也并未落座,随意行走,个个锦衣华服,油头粉面,互相作揖抱拳,热络畅聊,灼灼的烛光将每个人的笑脸映得明暗不一,像一堆二皮脸。 花一棠一入场,自然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再加上花二木大嗓门一路嚷着“四爷爷!”奔过来,顿时,所有人目光飞射而至,如针刺一般,林随安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个场景对她这个半社恐来说堪比地狱,正要后撤,却发现方刻居然躲在了她后面。 林随安:方大夫,您这就不厚道了啊喂! 更不厚道的是靳若,一转眼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眼瞅着黑压压的人群如狼似虎就要扑上来,就在此时,花一棠侧身半步,替林随安挡住了大视线,侧头笑道,“你与方大夫寻个地方歇着吧。” 林随安如蒙大赦,扯着方刻一溜烟跑了,凌芝颜也想跑,无奈池太守和夏长史突然闪现,一人一个扯出了花一棠和凌芝颜,夏长史以长辈自居,非要给凌芝颜引荐几位老友,池太守满面红光,口沫横飞替花一棠介绍来打招呼的世家贵族。 花一棠端着无可挑剔的笑脸,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凌芝颜的笑脸略显僵硬,好在经验丰富,也算应对有度。 方刻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安稳坐下,虽然他穿着显眼的红衣,但气质太过骇人,竟是瞬间在三尺之内辟出了一片清净地,无人敢扰,林随安也想凑过去沾点光,靳若突然冒了出来,拽着林随安去了另一个方向。 “师父,猜猜我看到了谁?” 林随安顺着靳若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禁挑高了眉毛。 司兵参军吴正清和一名女子对案而坐,正滔滔不绝说着什么。 吴正清今日穿得是皂绿色的便服,戴着幞头,挂了玉佩,胡子刮的很干净,看出来是细细捯饬过的,对面的女子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背影,身着百合色的罗裙,挽着淡蓝色的披帛,头梳高髻,发饰很是简单,只有一根素净的珍珠簪。 跟花一棠混的久了,林随安好歹也算是长了几分眼力,女子簪子上的珍珠光泽圆润,显然是极为上品的海珠,价值不菲,想必身份不同寻常。 “那女子是西城刘氏家主的独女,刘青曦,年二十,尚未婚配,刘家老家主久病多年,刘家的家业全靠刘青曦支撑打理,多年来颇有成绩,刘氏族人对她很是尊敬,基本已经内定她是下一任刘氏家主。”靳若低声道,“刘氏未来家主的婚事,大约只有两条路,要么招赘,要么与其他世家联姻,我估计吴正清是冲着联姻去的。” 林随安诧异,“吴正清?联姻?” “吴正礼一入狱,吴家就乱了,今日吴氏族中几位老者已经去拜访了吴正清,似乎有意将扶持吴正清做下一任的家主。” 林随安长大了嘴巴。 吴正礼入狱不过几个时辰,吴氏连下任接班人都选好了,卸磨杀驴也没这么快吧? 靳若嘿嘿一笑,“该说是未雨绸缪呢,还是早有预谋呢?” 有趣了。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溜达到旁边两个空位坐下,竖起了耳朵。 吴正清:“素闻刘娘子对书法甚有研究,不知吴某可否请教一二?” 刘青曦:“吴参军说笑了,我只是平日里爱写写字,谈不上什么研究。今日益都世家才子济济一堂,吴参军何不与他们多聊聊?” 靳若挤眉弄眼:“听起来这位刘娘子似乎不太待见吴参军啊。” 林随安挑眉:“何止不待见,这已经是下逐客令了。” 可吴正清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竟是自顾自说了起来,“吴某以为,字当以端雅为重,横竖有规则,撇捺自成矩,整齐规整,方为正统。刘娘子以为如何?” 刘青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 靳若:“啥意思?” 林随安挠脑门:“听起来像指桑骂槐,说刘娘子不守规矩?” 吴正清:“所谓字如其人,观一人之字便可观一人之心,吴某曾有幸见过刘娘子的字,柔美有余,端正不足,说明刘娘子根基不牢,执笔不稳,此乃女子研习书法常见的问题,因为女子手型较小,手臂力量不足,导致女子笔下的字往往只有形,未有骨,如此练下去,只怕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靳若:“这次我听懂了,吴正清这是说刘氏女子当家,根基不稳。” 林随安:“不得不说,吴正清说话真让人讨厌啊。” 靳若深以为然:“比姓花的还讨厌。” 刘青曦放下茶盏,“不知吴参军有何高见?” 吴正清得意一笑,嘬了一下牙花子,“吴某自幼拜得名师习字,已十年有余,颇有造诣,若是刘娘子不弃,吴某愿意自荐,登门为刘娘子免费指导,当然,若是刘娘子愿意,亦可来我吴氏祖宅,吴某定然扫榻以待,如何?” 靳若:“这话听着也太恶心了。” 林随安:“……” 更恶心的是他的口气和表情,自以为是,油腻至极。尤其是说“扫榻以待”四个字的时候,眼神甚是猥琐——林随安想起第一次见到吴正礼的时候,他也是用同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刘青曦吸了口气,坐直了身体,“我自三岁起执笔习字,五岁拜嵩山颜卿道长为师,如今已有十五年,日日研习,从未有半分懈怠。我师门书法遵循抑扬开阖起伏呼照之法,刚中有柔,方中有圆,直中有曲,唐国以前,绝无所闻。恩师的《大悲贴》,字风元气浑然,又不失灵巧潇洒,圣人曾亲口称赞其‘破旧立新、无所畏惧’,乃为‘盛唐之字,百民之字’。刘某不才,一篇《四节气论》也被选入国子监以供学子临摹所用。”顿了顿,“不知吴家主有何作品,可否让刘某亲眼瞻仰一番?” 吴正清的脸僵住了。 靳若怕大腿:“哎呦我的天哪,我都替吴正清丢人。” 林随安心中暗笑:本想装逼却遇到真大佬,吴正清这铁板踢得也太响了。 吴正清干咳两声,换了个姿势,“刘娘子今年已经年逾二十了吧?刘氏族老难道就不曾担忧刘娘子的终身大事?” 刘青曦口气不太好了,“吴参军此言何意?” 吴正清身体微微前探,又挂上了那种油腻的笑脸,“女子当家,着实辛苦,哪有退居内宅相夫教子来的轻松,吴家虽算不得富可敌国,但也是一方富豪,与刘氏甚是相配,”放低声音,越靠越近,“吴某对刘娘子也是一见如故,甚是倾心——” “咔”一只筷子从天而降,直直插入桌案一寸有余,震得整个桌面嗡嗡作响。 吴正清骇然变色,豁然跳起身,“谁——嘶!” 林随安站在刘青曦身后,右手转着一根筷子,表情似笑非笑。 吴正清应激反应夹紧了双腿,退后半步,“林娘子,吴某正与刘娘子商谈要事,你——” “不过是闲聊罢了,哪有什么要事。”刘青曦轻笑一声,站起身,朝着林随安娉婷一礼,“想必这位便是净门的林娘子了吧,青曦有礼了。” 林随安这才看清刘青曦的脸,淡眼薄唇,气质沉静,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 刘青曦也在观察林随安,传说中的林随安有以一敌百之力,但本人看起来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黑衣黑发,长眉凤目,身形笔直挺拔,英姿勃发。 “吴参军,好久不见啊。”靳若一把搂住吴正清的肩膀。 吴正清一脸厌恶甩开靳若,“靳少门主,我与你不熟!” “吴参军,你不是告病在家吗?”花一棠携着满身的浓郁花香呼呼啦啦摇了过来,漂亮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将吴正清好一番打量,“吴参军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怎么不多休息些时日——”说到这,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咋呼了一声,以扇遮口,眨巴眨巴长长的睫毛,“莫非是……吴参军的隐疾又加重了?” 靳若:“噗!” 吴正清的脸绿了,“花参军,莫要胡言乱语!” “啊呀,是花某失言了。”花一棠放低声音,凑上前,“吴参军放心,你我同衙为官,花某定会为你保密的,只是这种病,最怕讳疾忌医,定要早早医治才是啊!” 吴正清恼羞成怒:“花一棠!你若敢再——” “可千万莫要学你的堂兄吴正礼,一拖再拖,最后变成了不治之症呢!”花一棠笑道。 吴正清的脸色变了,张了张嘴,后面竟是一个字都没说,拂袖离开。 这个吴正清果然很可疑。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朝着吴正清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转身朝刘青曦正色抱拳,“花家四郎见过刘娘子。” 刘青曦恭敬回礼,心中很是诧异,扬都第一纨绔名声在外,本以为是个满脑肥肠的猥琐男人,不想竟是这般俊丽明艳的少年,尤其是这身衣衫——刘青曦两相对比了一下她和花一棠的穿着,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愧是花家四郎,自愧不如。” 花一棠一听,顿时大为得意,嘚瑟着摇了两下扇子,“听见没,连稳重大气的刘娘子都夸我漂亮呢!” 靳若:“呕——” 刘青曦震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林随安强忍着没笑出声,清了清嗓子问,“你怎么一个人?凌司直呢?” “凌六郎此人恁是不厚道,”花一棠哼哼唧唧,“自己寻了个尿遁的借口跑了,将我一个人扔在那帮老男人堆里听他们吹牛,着实难受。” 靳若往人堆里扫了一眼,“所以你也跑了,把你孙子花二木扔那了?” 花一棠笑眯眯,“花二木乐此不疲,花某自当成人之美。” 众人正聊着,堂内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大门口。 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了亭阁,为首的是一名年过五旬的男子,身着蜀锦宽袍长衫,鬓发斑白,眸光精烁,眉眼与身边的苏意蕴有五分相似。 另一侧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身蓝黑相间的劲装,双手戴着黑色的皮护腕,颧骨高耸,眉眼刁钻,走路足跟不沾地,显然身怀功夫。 “中间的那位就是随州苏氏家主,苏飞章,”靳若低声道,“旁边的武人是五陵盟的盟主,乌淳。” 小剧场 角落里的方刻打了个哈欠:到底何时能开饭?:,, 186 18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随州苏氏虽说是五姓七宗之一,但论势力不如乾州姜氏和太原姜氏,论富贵,不如扬都花氏和青州白氏,论博学,陇西白氏甩他们十条街,抠门的荥阳凌氏至少还出了以凌司直为首的几名朝堂新星,未来可期。”靳若很是不解,“苏氏能拿出手的——有啥?” 林随安摸下巴,“大约是——脸皮够厚。” 花一棠摇着扇子,低低笑了一声。 苏氏家主苏飞章先和池太守和夏长史打过招呼,一路破开人群高调来到花一棠面前,老脸上的褶子都展开了,“素闻扬都人杰地灵,花氏皆是英姿勃发好儿郎,今日得见花参军真容,传言果然不虚啊。” 花一棠绽出明艳的笑脸,“益都物华天宝,卧虎藏龙,随州苏氏百年世家,底蕴深厚,风流绝代,代有才人出,花某此行能与苏家主一见,荣幸之至。” 二人相视一笑,同邀池太守和夏长史高台上座,之后俩人竟然挽手相携,亲亲密密坐在了邻座,苏飞章一脸慈爱,花一棠巧笑嫣然,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林随安打了个寒颤,靳若狂搓胳膊:“娘诶,姓花的笑得好恶心。” 主座的几位坐定,立即有侍从引领众人依次入座,苏氏子弟都坐在右手边次位,花二木坐在花一棠下首,吴正清坐在左手次位,五陵盟盟主乌淳紧靠着吴正清,其余几家士族按姓氏方阵依次落座,唯独没人来引林随安和靳若,眼瞅着座位都坐满了,竟是没给他们准备位置。 林随安和靳若孤零零站在堂中,四面八方的目光射了过来,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花一棠眸光骤冷,腾一下站起了身,林随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次夜宴的目标是调查随州苏氏与龙神果是否有联系,如今虚实不明,莫要因小失大。 花一棠眯了眯眼,慢慢坐了回去。 林随安转目望了望,快步走到刘青曦的案旁,抱拳道,“刘娘子,方便拼个桌吗?” 刘青曦愕然,她的位置靠着门,属于下座,怎么看林随安都不该坐在这儿。 “林娘子……不嫌弃的话……请便……” 林随安喜滋滋坐在了刘青曦的旁边,隔壁就是方刻的风水宝地,靳若屁颠屁颠挤了过去,方大夫瞪了靳若一眼,不情不愿让出半个位置。 如厕遁走的凌司直姗姗来迟,苏氏当然给他留了位置,就在花一棠身边,凌芝颜一看贵宾位上的几人,又瞧了眼林随安和靳若的座次,当机立断挤到了方刻的另一侧。 方刻:“喂!” 靳若:“凌司直您就别凑热闹了行吗,咱们仨挤一桌,菜只上一份,吃不饱,太亏了。” 凌芝颜:“这坐着舒坦。” 靳若:“……” 林随安看了凌芝颜一眼,凌芝颜微笑颔首。 林随安心中微暖:凌大帅哥人真不错,定是为了缓解他们的尴尬,才陪着他们一起坐在了下座。 于是乎,林随安这边热热闹闹凑在一起,台上只剩花一棠和花二木两个人在台上应酬池太守、夏长史、苏飞章、苏意蕴、吴正清和一众乱七八糟的世家子弟,纵使花家四郎和花二木八面玲珑,此时也有些力不从心,花一棠频频向凌芝颜打眼色求救,凌芝颜似乎对新上的菜肴起了兴趣,举着筷子专心研究,花一棠又看向林随安,林随安握拳朝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花一棠的营业笑脸僵了。 菜过三道,茶走两巡,门外飘来了淡淡的香气,一队妙龄丽人娉婷而入,皆是身着罗裙,头挽高髻,鬓角簪花,花都是新采的芙蓉花,绯红、雪白、淡粉……每个人手里捧着木托盘,托着蓝釉双耳酒壶,酒香和花香飘在一处,仿若身在花海酒湖。 腰间千净发出低低的嗡鸣,林随安忙压住了刀柄,安抚千净这个酒鬼,刘青曦甚是诧异瞅过来一眼,林随安颇为尴尬,“咳,那个,这酒闻着好香啊,哈、哈——” 刘青曦勾起嘴角,“此乃散花楼三十六酿中的白香,以辰初一刻初绽放的芙蓉花露酿造而成,据说配着新鲜的芙蓉花瓣饮用,滋味最佳。” 果然,第一梯队的美人送上了酒壶,第二梯队的美女们则为每桌送上一盘新鲜的鸳鸯芙蓉花瓣,花瓣粉白相间,娇艳鲜嫩。 林随安学着刘青曦的步骤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香,酒色醇正,犹如琥珀,再在酒水上摆上一片芙蓉花瓣,小抿一口,花香清新,酒香淡淡,入口微甜,不由有些陶陶然了。 隔壁桌对此酒褒贬不一。 靳若:“这酒太淡了,没劲儿。” 凌芝颜:“此酒入口虽甜,但后劲很足,莫要多饮。” 方刻:“甜,难喝。” 台上的花一棠气呼呼瞪着这边,端着酒盏也不喝,光嚼花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靠吃花瓣修道成仙了。 第三梯队的女娘们上场了,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女娘,身着五色罗裙,拖着长长的披帛,发黑如墨,面如白玉,眼角以细细的红线挑高,显得整个人精致又端庄。 这名女娘一登场,整个场子先是一静,又是一片沸腾,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激动得满脸通红,好似长颈鹿似的拉长脖颈,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到女娘的脸上。 靳若疯狂拍林随安的肩膀,“师父师父师父,她就是名震益都的红香坊第一花魁,段红凝。” 林随安“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评价。 此女虽然容姿端雅,但就相貌来说,只能算中上——莫非是她常年与花氏姐弟这般姿色的人物待在一起,审美标准无形中被拔高了? 凌芝颜似是看出了林随安的疑惑,贴心解释道,“林娘子有所不知,凡声名远播的花魁,大多都不是以容貌取胜,而是以才艺动人。” 刘青曦:“听闻段娘子最善古琴,技艺超群,能与随州苏氏的古琴圣手平分秋色,今日若能听她一曲,也算不枉此行。” 林随安:“……” 随州苏氏的古琴圣手不就是苏意蕴吗,应天楼的时候已经听过了,实在是不敢恭维。 段红凝行至厅堂中央,先向台上几位贵客伏身施礼,又转身一周,向在场所有人颔首示意,提声道,“今夜红凝受苏家主所托,筹办散花楼夜宴,甚是惶恐,若有不周之处,万望诸位海涵。” “哈哈哈哈,段娘子客气了,”池太守已有三分醉意,面色通红,端起酒盏笑道,“能喝到白香,池某已甚是满意了。” 台下众人也是一阵起哄。 段红凝巧笑吟吟,“池太守觉得满意,红凝却觉得远远不够,此时良辰美景,夜色正好,宴会才刚刚开始,所谓欢宴欢歌欢一舞,解忧解愁解一心,诸位不妨猜猜,红凝请了谁来助兴?” “莫非是永昼坊的弥妮娜?!”有人惊呼。 段红凝笑而不语,躬身退后。 屋内的音乐突然变了,从可有可无的靡靡之音变得急骤强烈,一个壮年汉子双手持槌,擂起大鼓,声震九霄,动荡山岳,乐人们使出平生绝学,排箫、琵琶、箜篌、笙,拍板的节奏狂热激烈,忽的,整间屋子的灯同时灭了,所有音乐戛然而止,众人屏息静听,鼓声一声接一声响起,灯火一盏一盏亮起,亭阁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下身穿大红色的灯笼裤,上身仅着一件黑色窄衣,类似现代的胸|衣,手臂,腰肚皆是裸|露的,赤着双脚,足甲染蔻红,手腕和脚腕挂着金铃,双手高举呈莲花状态,单足而立,另一只腿弓形翘起,摆着婀娜妖娆的造型。 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瞪大了眼睛。 灯光越来越亮,舞者的面容逐渐清晰,是一名胡女,金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没有任何配饰,高鼻深目,眼瞳竟然是墨绿色的。 霎时间,鼓声和乐声骤然大作,舞女一个腾空大跃,开始了她的舞蹈,赤足跃动,纵横飞腾,旋转如风,金铃震空,热情而飞扬,澎湃而明艳。 林随安全程张着嘴,心跳随着鼓声和舞者的步伐激荡,几乎落下泪来。 这简直是帝王级别的享受啊,赚了! 众人随着鼓点击掌,欢呼着“弥妮娜”的名字,靳若叫得最大声,方刻都禁不住拍起了桌子,凌芝颜频频点头,刘青曦手指沾了白香酒,飞快在桌上勾勒出笔势线条,口中喃喃,“如走龙蛇、倏忽而变,疾风骤雨,奇险万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鼓声渐渐减弱,八名□□着上身的精壮汉子脖跨羯鼓鱼贯而入,绕着弥妮娜舞了一圈后,散向各个席位,击鼓高歌,客人们纷纷离座起身,和舞者们一同飞旋起舞,高台上的苏飞章兴致最高,第一个下场,双臂平举,身体飞旋像个陀螺,竟然是个胡旋舞的高手。 舞了一圈,苏飞章觉得不过瘾,又拉着池太守和夏长史一同下场,本想再去拉花一棠,不想花一棠先发制人,噌一下跳起身,好似一条白泥鳅在舞者中钻来钻去,溜到了凌芝颜身边,屁股一怼,也挤了个位置。 方刻:“喂!” 靳若:“太挤了!” 凌芝颜:“四郎难道不下场舞一曲?” “扬都人人皆知,花家四郎一舞倾城,万人空巷,可惜今日我这身衣裳太过繁琐,不适合跳舞,”花一棠端起酒盏品了一口,“甚是遗憾啊。” 林随安:“……” 靳若:“姓花的你不吹牛会死啊?” 不得不说,胡旋舞的气氛太好了,再加上苏氏家主亲自下场,平日里唯苏家马首是瞻的世家子弟自当奉陪,一时间,满场热舞,满场热汗,放眼望去,苏氏只有苏意蕴一人留在位置上,世家弟子只剩花二木、吴正清和西城钱家,以及林随安这帮看热闹的和刘青曦。 “瞧见跟在苏飞章屁股后面的那两人了吗?”靳若指着人群,“长得像胖头鱼的是城北王氏的家主王景福,做米行的,瘦的像玉米杆的是东城马家的马开成,做茶叶生意的,这两家与苏氏走的最近。” “那个是谁?”林随安指着一个弥妮娜身侧的一个男子问。 那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油头粉面,抖着全身的肥肉,拼命想贴到弥妮娜的身上,被男性舞者数次挡了回来。 靳若眯眼瞅了半晌,“这货长得跟发|情的肥鸭子一样,谁啊?” 凌芝颜默默将筷子从鸭肉毕罗上面挪开了。 花一棠:“小靳若你什么眼神,分明像发|情的羊油。” 方刻默默收回了伸向烤羊排的手。 刘青曦噗一下笑出了声。 “刘娘子认识此人?”林随安问。 “咳,他是王景福的堂弟,王景禄。”刘青曦放低几分声音,“好酒、好色、好赌,是益都城内有名的——咳,纨绔。” 众人纷纷向花一棠投去鄙夷的眼神。 花一棠呼呼啦啦摇起了扇子,“切,若是在扬都,他这般长相容貌家世气质,连纨绔的边儿都沾不上。” 众人狂翻白眼。 刘青曦乐不可支。 这场热情奔放的众人群舞足足跳了三首曲子才作罢,苏飞章很是尽兴,携手池太守和夏长史再次登台入座,左右一看,没瞧见花一棠,再一看,发现花一棠竟然换了个位置,连连拍腿呼道,“花参军怎么去了下座,不妥不妥,十郎,速速请花参军回来上座。” “是,家主。”苏意蕴抱拳,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一步一步,慢悠悠穿过整个庭堂,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走得近了,林随安看到了苏意蕴脸上挂着的笑,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再瞧花一棠,勾着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典型的笑里藏刀。 苏意蕴躬身一礼,“花参军,请回去上座吧。” 花一棠啪甩开扇子,“凌司直都在下座,我一个从七品的参军,怎么敢去上座?” 苏意蕴:“凌司直的位置也在上座。” 凌芝颜噎了一下,“呃——凌某与方仵作尚有案情要探讨——”话说半句,方刻一记威风凛凛的冷眼扫了过来,凌芝颜迅速改口,“净门少门主也在下座——” 靳若飞快接口,“我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林随安:“……” 喂喂喂,火怎么又烧到她身上了?! 苏意蕴眸光一动,“林娘子若是不弃,不妨一起——” “免了。”林随安摆手,“我喜欢清净。” 靳若:“师父不走我不走。” 凌芝颜:“凌某还想与靳少门主叙叙旧。” 花一棠:“凌司直不走我不走。” 方刻翻了个大白眼。 苏意蕴笑容凝滞一瞬,微微叹了口气,示意仆从端过来一壶白香酒,自己满上,双手高举酒盏,身体弯成了九十度,骤然拔高嗓门,“随州苏氏苏意蕴,仅以此酒向林娘子赔罪!” 小剧场 林随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花一棠:哼哼,这家伙果然要搞事!:,, 187 18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经过一场热烈奔放的胡旋舞,角落里的乐师都累得够呛,懒洋洋拨拉着琴弦,bg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恰好被苏意蕴的声音盖过了。 有花一棠和苏意蕴两个人在,已是备受瞩目,如此一折腾,林随安也被迫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林随安有些不爽了,“你说什么?” 苏意蕴微微蹙着眉头,装模作样摆出愧疚的表情,酒盏端得更高,声音愈发响亮,“林娘子与我族外宗弟子苏城先退婚,是苏城先有错在先,归根结底,都是我苏氏没有约束好子弟,让林娘子受了委屈,此为赔罪一。” 说着,苏意蕴仰首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说起了八卦。 “我就说林随安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原来她就是之前被苏氏退了婚的小女娘。” “听说这个林娘子退婚后不久,就搭上了扬都花氏,此后一步登天,很是风光呢。” “我就说为何苏氏没给她安排座位,原来如此。” “被苏氏退了婚的女人,花家四郎也好意思带出来?” “还偏偏是苏氏的夜宴,分明是打苏氏的脸啊。” 以林随安的耳力,每字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挑高了眉毛: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苏意蕴居然还拿退婚这芝麻大点的屁事内涵她,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靳若拍案而起,又被旁边的花一棠压了回去。 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扇子,静静看着苏意蕴,不动如钟,凌芝颜和方刻对视一眼,也没动。 下座的几人中,唯有刘青曦略显不安:虽然唐国民风开放,女子被退婚并非什么难堪的丑事,但此时益都权贵济济一堂,苏意蕴就这般将林娘子和苏氏旧事大张旗鼓说出来,也着实不妥。 可瞧林随安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任何不妥,甚至还笑了一下,“苏十郎所言甚是,那苏城先的确不是个东西。” 刘青曦瞪大了眼睛:林娘子说话也很……猛啊! 苏意蕴似乎早就料到林随安会如此回答,表情不变,给自己斟满了第二盏酒,高高擎起,“在东都城红俏坊樊八家中,苏某月下初见林娘子,又惹林娘子生气,实在是苏某的不该,此为赔罪二。” 又一口饮下。 众人眼睛顿时亮了。 “东都城红俏坊樊八家,那不是鼎鼎有名的妓馆吗?” “一个小女娘跑去妓馆做什么?” “这不是重点,你听苏十郎的口气,嘿,又是月下初见,又是惹人家小娘子生气,这其中许多未言之事……嘿嘿,你品,你细品!” 林随安这次还真有些惊讶了,苏意蕴这句话说得很有技术含量,略去前因后果不谈,只说几个语意不详的关键字,连起来恰好能令人浮想联翩——突然,林随安一个激灵,豁然回头,她适才感觉到了一道怪异的视线,可扫视一圈,毫无发现,皱了皱眉,又收回了目光。 这一转头的功夫,苏意蕴又给自己斟了第盏酒,“两日前,苏某与林娘子在益都再次重逢,无奈形势所迫,不得已与林娘子为敌,害得林娘子险些受伤,苏某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此赔罪。” 苏意蕴喝下了第盏酒,众人的八卦热情也达到了最高。 “听到了没,从东都到益都,相隔千里还能再遇,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月下初见伊人容,不想再见却反目,你瞧苏十郎的表情,多么无奈痛苦啊,哎呦,我听着都心酸了。” “这是怎样的爱恨纠葛,生死虐恋啊。” 苏意蕴端起第四盏酒,眼眶绯红,眼底含泪,“林娘子,苏某今日向你赔罪,赤诚真心,惟天可表,你可愿饮下此盏,从此之后,你我二人之间恩怨一笔勾销。”顿了顿,又幽幽来了一句,“可好?” 好你大爷! 林随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这苏意蕴到底想干嘛,打不过就想恶心死她吗?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看这架势,又开始和稀泥。 池太守摇摇晃晃起身,端着酒盏摆了摆手,“哎呀,算了算了,小郎君和小女娘能有多大点事儿,不如一醉泯恩仇!” 苏飞章叹气道:“罢了罢了,都是我们苏氏的错,锦里长街那块地皮,就当我苏氏送给林娘子赔罪了,还望林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这不成器的侄儿置气了。” 林随安:喔嚯,听这意思,她拼死拼活打下的锦里夜市现在变成苏氏的施舍了? 夏长史:“池太守所言甚是,扬都花氏和随州苏氏同属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说开了,莫要生了嫌隙啊。” 苏意蕴逼近一步,躬身弯腰,高高举起的酒盏几乎怼在了林随安的眼前,“若林娘子今日不原谅苏某,苏某便长揖不起!” 众人纷纷应和: “苏十郎都这般低声下气了,林娘子也大度些,饮了这杯酒吧。” “随州苏氏可是世家大族,面子堪比千金重,苏十郎能做到如此地步,足见他赤子之心啊!” “苏十郎果然出身苏氏,颇有君子之风。” “林娘子若还不应这杯酒,可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吧?” 林随安垂眼看着眼前这盏酒,心中冷笑。 苏意蕴这招道德绑架用的好,她若不喝这杯酒,便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妥妥将苏意蕴奉上了君子的宝座,但若喝下这杯酒——干脆将酒盏捏碎了一股脑塞到苏意蕴的嘴里,噎死他算了! 如此想着,林随安缓缓站起身,指尖缓缓伸向酒盏,突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身后探出,捏住了酒盏。 花一棠站在了林随安的身侧,雪白如花瓣的衣袂拂过香囊球,绵如细雨的果木香盖住了白香的酒气。 “苏十郎,”花一棠勾起嘴角,大约是喝了酒,他的唇色异常艳丽,“你可真是不长记性啊。” 苏意蕴弯腰又是一个长揖,“四郎莫气,苏某对林娘子只有敬重之情,绝无半分逾越之举!” 众人齐齐“哇”出了声,自作聪明以为都听明白了。 “这人果然是角关系,花家四郎之前处处针对苏氏,竟是为了个小娘子争风吃醋。” “这有甚稀奇,花家四郎可是扬都第一纨绔,一掷千金为红颜乃是平常事。” “话虽如此,能为一个平民女子得罪随州苏氏,花氏还真是出了个惊天动地的痴情种啊。” “但我瞧着此女相貌平平,身材平平,何故能让两大世家的天之骄子青睐?”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这女子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手段,能令男人欲|仙|欲|死——” “这话可不能乱说——嗯咳,你听谁说的?” “自然是苏氏传出来的。” “呦嚯!” “嘿嘿嘿——” 四周闲言碎语此起彼伏,林随安发现苏意蕴竟偷偷笑了,甚是诧异,还以为苏意蕴今天能憋出什么大招,搞了半天就是用几句捕风捉影的屁话捏造一出绯闻,顺便在她身上造黄|谣—— 这是什么烂俗剧本?! 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手腕一抖,整盏酒哗啦泼了苏意蕴满头满脸。 满堂哗然,池太守和夏长史惊得跳起了身,苏飞章坐直了身体。 苏意蕴直挺挺站着,似乎被泼蒙了。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她看到凌芝颜、靳若,甚至方刻都站到了她身后,冷着脸,一副要干仗的表情。刘青曦飞快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肘,表情义愤填膺。 突然的,林随安明白了,苏意蕴这是要激怒他们。 为什么? “池太守!夏长史!”花一棠的声音明亮如晴空,将满堂蝇营狗苟之音都压了下去,“请恕花四郎不敬之罪!” 池太守和夏长史诧异,“花参军何出此言?” 花一棠眉峰微蹙,表情很是为难,“因为接下来的话,只怕会有些不雅,但花某是个耿直性子,有的话着实不吐不快。”说着,又朝四周众人抱拳道,“若让诸位有不适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分懵逼,七分兴奋。 林随安直觉花一棠要作妖,保险起见先退后半步,免得溅她一身血。 花一棠捋了捋衣袖,转身看向苏意蕴,苏意蕴一个激灵,飞快道,“花四郎,你要做甚——我我我是说——我与林娘子的确是清清白白——” “啖狗屎!苏意蕴你个臭不要脸的无耻小人,不就是当初你在红俏坊郝六家挂牌当小倌儿的时候,不小心被我们撞见了吗,你至于这么睚眦必报满嘴狗屁诬陷我家林随安吗?!” 好家伙,花一棠这一嗓门的威力不亚于晴天霹雳,顿将所有人都劈了个里焦外嫩。 苏意蕴脸色唰一下白了,“花一棠,你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 “花某哪个字是胡说?”花一棠扇子哒哒哒怼着苏意蕴的肩窝,“郝六家是不是专为女子服务的小倌儿妓馆?林娘子缉凶的时候你是不是在郝六的房中?当时是不是从你身上搜到了房|中|术的秘|药?那秘|药是不是你买的?!” 一连串问题逼得苏意蕴连退数大步,脸色从白变青,从青变黑,又从黑变白,疯狂摇头,“我我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 众人瞠目结舌,齐刷刷看向台上的苏飞章。 苏飞章面色铁青,脸皮抽搐。 池太守酒都吓醒了,“花参军,这这这这种事,怎可在此大张旗鼓——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夏长史:“哎呀!这个,那个——我我我我瞧苏十郎眉清目秀,饱读诗书,不像这种人,定是误会,误会啦——” 言下之意很明显,让花一棠见好就收,莫要闹得太难看。 可惜他们太不了解花一棠了,林随安心道,这家伙疯起来,八匹马都拉不住。 “误会?”花一棠眼梢高挑,像只凶狠的狐狸,“当夜,林娘子追捕的贼人是在东都妖言惑众的郝六,此案乃是惊动朝野的大案,与案情有关的所有细节皆在大理寺记录造册,当夜与林娘子同去缉凶的大理寺衙吏和不良人亦是亲眼目睹,人证物证齐全,啖狗屎的误会!” “花家四郎,”苏飞章缓缓起身,眸光阴郁骇人,“我今日盛情邀你前来,本想化干戈为玉帛,你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斜眼瞅着台上的苏飞章,“刚刚苏十郎满嘴喷|粪的时候,貌似更恶心人吧?!” 苏飞章冷笑,“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果然疯癫荒唐,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 花一棠也笑了,“那苏城先因好男|色死于脱|阳,如今这苏意蕴又自甘堕落哭着喊着要做以色侍人的小倌儿,你们随州苏氏才真是卧虎藏龙,风流无尽,代有人才出啊!” 满堂死寂,众人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竟然在一场高端夜宴上看到两大世家的领头人对骂对喷,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离谱至极。 靳若竖起大拇指,“干得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花四郎!” 方刻和凌芝颜齐齐扶额。 刘青曦震惊的话都说不出来,林随安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靳若照顾刘青曦,自己上前半步,低声道,“闹这么僵,如何收场?” 花一棠哼了一声,“收个屁场!想给我们喂|屎,我就把屎|盆子都掀他脸上,我扬都骂架第一人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今日就让这帮家伙开开眼!” 林随安:“……” 完了,这家伙的中二劲儿又上头了。 “池太守!夏长史!我随州苏氏乃是百年世家,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苏飞章全身抖个不停,“是可忍孰不可忍!” 花一棠“呵呵”两声,“谁还不是个百年世家了?我扬都花氏怕你不成?!” 池太守两眼一翻,直接晕了,夏长史慌忙扶着池太守坐下,连连高呼,“二位都少说两句,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啦!” “花一棠!我杀了你!”苏意蕴突然爆出一声高喝,张牙舞爪朝着花一棠扑了上来,这等货色甚至不用林随安出手,花一棠直接飞出一脚将苏意蕴踹飞了,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劲风倏然劈向了花一棠的腿,林随安左手揪住花一棠的脖领子向后一抛,欺身上前,反手抡出刀鞘,当一声巨响,将劲风挡了回去。 一人凌空团身落地,手腕一抖,亮出了武器,竟是一柄长过五尺,刀型修长的苗刀。 五陵盟的盟主乌淳出手了。 “千净之主林随安,果然好力气。”乌淳笑道,“在下乌淳,今日想与林娘子切磋一场,不知林娘子意下如何?” 林随安转了转手腕,虎口还在隐隐发疼,这乌淳力气也不小。 靳若抽出若净,“师父,我去会会他!” “不必!”林随安拦住靳若,心道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她躲也躲不掉,扬眉一笑,“难得乌盟主有此雅兴,林某自当奉陪。” “甚好!”乌淳呼一下抡起手里的苗刀,绕了个八字刀花,携着厉风杀了过来,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飞鞘出刃,在空中切开一道碧绿的惊电,一长一短两柄刀就这样飞速厮杀起来。 堂内众人抱头乱窜躲到了边缘地带,心中叫苦不迭,这两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骂斗不过瘾,怎么还武斗上了。 苏飞章的位置最远,也最安全,叉腰怒目,“池太守,夏长史,你们可都看到了,这可是花四郎逼我的!” 花一棠不甘示弱,“呵呵,大家都听到了吧,今日若血溅当场,也是他们自找的!” 晕过去的池太守刚缓过来,撩起眼皮一瞅,眼白一翻又过去了,夏长史大呼小叫两声,脑袋一歪,也晕了。 官职最高的二位大人彻底掉线,全场乱成了一团。 苏意蕴连滚带爬躲到一边,指挥苏氏弟子统一口令助威,“花氏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 花二木挥舞手臂助阵,“林娘子,打他丫的!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所向睥睨的千净之主!” 吃瓜群众一瞧这阵势,也来劲了,纷纷站队吆喝起来,只是支持苏氏的人众(几乎占了全场人数的九成),支援花氏的寥寥无几,仅有靳若(只知道哇哇乱叫)、花二木(势单力薄)、凌芝颜(偶像包袱太重,不擅大声叫骂)、方刻(可惜是个锯了嘴的哑葫芦),刘青曦(从未骂过人,词汇贫乏),全靠花一棠彪悍的战斗力支撑,方能勉强打个平手。 助威团斗的厉害,林随安这边也不轻松。 甫一交手,林随安便是心中一凛,乌淳的苗刀很沉,很快,远出乎她的意料,而且苗刀是以前从未遇过的长武器,似刀又似枪,打法灵活,很难捉摸,乌淳的刀法纯熟凌厉,忽而单手持刀,忽而又改用双手,辗转连击,迅猛凌厉,身催刀行,刀随人转,势如破竹。 二人对了五六招,林随安的速度和力量竟没能占到任何便宜,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千净只有二尺长,相比苗刀的大范围攻击打法,高速近身战才是优势。 林随安当机立断舍弃大开大合的迎战对策,改为飞身突进,将迅风振秋叶的步法发挥到极致,可每一次突击都被乌淳的刀劈了回来,削刀、推迎刺刀封住了“割喉血十丈”,连环左右撩刀挡住了“待斩若牲畜”,推刀、截刀挡住了“刀釜断殇”。 林随安越打越心惊,这种感觉不太妙,对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能克制十净集的刀法,就好似乌淳能够未卜先知……不,应该说,这种感觉更像是——“破定”! 好家伙,看来五陵盟的背后有高人指点,莫非与那个爷…… “嗤!”一道血光擦着脖颈飞了过去,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旋身荡出千净,逼退对面刀光,足尖点地,嗖一下退出战圈。 屋内的助威呼声戛然而止,只能听到苗刀和千净的铮然不息的嗡鸣声。 乌淳扛着苗刀,冷笑一声,“千净之主,不过尔尔。” 林随安摸了摸脖颈上的血,好在只是皮肉伤,但千净的嗡鸣似乎影响了她的心境,竟是隐隐有些烦躁起来。 凌芝颜和靳若一脸焦急,方刻抓紧了大木箱,刘青曦坐在了地上,花二木双手捧着腮帮子张着嘴,像个受惊的仓鼠,花一棠脸色发白,直直望了过来,唯有眸光坚定明亮。 看到花一棠的脸,林随安脑袋叮一声,想起来了。 今夜本该是养护千净的日子,花一梦将她房中的满碧喝光了,这几日又忙得一团乱,竟是将此事忘了。 难怪今天这架打得处处不顺手。 林随安嗤笑一声,抖臂震刀,“酒来!” 众人:啥意思?打得不过瘾还要喝酒助助兴?没听说这林娘子还是个酒鬼啊。 凌芝颜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一盏白香酒飞向了林随安,林随安探手一捞,稳稳端住,半滴酒都没洒出来,翻手将酒倒在了千净上,瞬间被千净喝了个干净。 众人:原来这刀才是酒鬼?! “铮——铮——铮——” 千净刀身荡出绿色诡光,好似湖中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震得屋内所有家具和器皿嗡鸣不止,乌淳的苗刀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剧烈颤抖起来。 乌淳冷笑一声“装神弄鬼!”,挥刀杀了过来。 林随安猝然抬眼,双瞳倒映诡绿之光,犹如鬼目,乌淳心头一横,不管不顾劈下,竟是直直将林随安劈成了两半,可下一瞬,林随安的影子呼得消失了,一转眼,竟从右侧冲了过来,乌淳反手又是一劈,林随安再次消失,又从后方杀来,乌淳躲闪不及,颧骨被带走了一块皮,顿时血流如注。 乌淳慌忙后撤半步,定眼一看,竟是在两个不同方向看到了两个林随安的影子,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轻功身法! 她的身法太快了,造成了视觉误差,出现了残影! 两个影子都是假的! 乌淳一刀反撩,第一个残影应声而散,可第二个残影却接住了他的刀,乌淳本以为两道影子皆是幻觉,所以并未用全力,此时招式用老,已然没了回旋的余地,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绿光爆起,轰向了他的面门,乌淳只来得及撤刀堪堪挡了一下,巨大的推力将他轰上了半空,可是还没完,林随安腾空紧追而来,又是双重残影,乌淳彻底蒙了,在失去平衡之前勉强劈了一刀,又劈错了。 残影消散,真正的林随安以刀背使出一招刀釜断殇结结实实抡在了乌淳的腹部,乌淳哇喷出一口血,直线坠下,眼看就要落地,耳边突然传来了林随安的声音,“原来你只研究过十净集的招式啊——” 乌淳:“!!” 空中探出一只手,狠狠捏住他的肩膀,一扭一转一甩,又将乌淳甩上了半空,乌淳的眼珠子差点爆出来,刚刚那一招不是刀法,而是擒拿手! 乌淳以身为轴狠甩苗刀,刀光宛若旋风包裹全身防御,叮叮叮荡开千净刀光,踉踉跄跄落在了地上,“你这是什么身法?!”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上不得台面的身法。” 围观群众:这他娘的是妖法吧! 靳若下巴掉了,“那那那是云——”捂住嘴巴,悄声道,“是云中月的莲花步。” 凌芝颜:“不对,林娘子用的不是完全的莲花步,云中月的莲花步能生成五道或者六道残影。所以,这只是——” 林娘子学的半吊子仿品……诶? 花一棠切了一声,“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功夫。” 乌淳自然听不到靳若的吐槽,此时早已心神大乱,他苦心钻研这套苗刀刀法完全是为了克制十净集,谁曾想,这林随安竟然能完全不用十净集的功夫。 林随安的两道残影又杀了过来,乌淳简直要疯,提撩腕花将苗刀舞成铜墙铁壁一般,朝着林随安碾压过去,既然分不出真假,索性一起砍了,果然,一刀下去,一个影子散了,可第二刀却好似劈在了棉花上,根本使不上力,千净刀光幻化成一缕丝,缠着苗刀转了一圈,便将所有的力量和杀意都吸走了,林随安身如鬼魅滴溜溜一转,将苗刀带到一边,轻飘飘翻起左掌,啪一下推在了乌淳的胸口,这看似温柔的一掌竟藏了千钧之力,直直将乌淳推出丈远,全靠苗刀插入地面才堪堪停住身形。 乌淳喷出第二口血,“刚刚那是——登仙教教主西门阳的缠丝剑!” 林随安挑眉一笑,“猜猜接下来是什么?” 口中说了八个字,手下已然攻出九招,劈、砍、撩、推、刺、截、削、剁、崩,乌淳手忙脚乱抵挡,整个人都被砍懵了,这分明是苗刀刀法——怎么可能?! “你这刀法跟谁学的?!”乌淳怒喝。 “当然是跟你学的啊。”林随安笑道。 乌淳骇然变色,“什么?!” 就是现在! 林随安眸光一闪,千净插入地面,以刀为轴,飞旋一圈,铲地滑入苗刀的攻击缝隙,用的是靳若无赖贴地法,瞬间到了乌淳的身后,一把捏住他的脚踝,咔嚓一声,乌淳的脚断了,整个人好似一个破麻袋被林随安甩到了一边,头皮在地面上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苗刀脱手飞出,插|在了厅堂的赤红大柱上,嗡鸣不止。 林随安一跃而起,接过靳若抛来的刀鞘,唰一声收了刀。 “最后一招,破定。” 满堂死寂,刚刚为苏氏摇旗呐喊的众人脸色惨白,汗流浃背,几乎想寻个地缝藏起来。 这个林随安太恐怖了!简直不是人! 她不会砍疯了连他们一起剁了吧? 花一棠啪展开扇子,呱嗒呱嗒走到了林随安身边,“苏家主,如今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您可愿说实话了?” 苏飞章面色青中带白,全身僵硬,半晌才反应过来花一棠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 “你今日费尽心思将益都世家大族都诓骗至此,到底意欲何为?” “什么?!” “不如让花某来猜一猜吧,”花一棠摇着扇子踱起了方步,“第一步,激怒我们,搅乱现场,第二步,让乌淳趁乱杀了我们,第步,关门打狗,将益都所有世家子弟一网打尽,再将杀人罪名扣在花某的头上,如此一来,随州苏氏便可在益都独占鳌头,一家独大!” 此言一出,满堂骇然变色。 林随安愕然看着花一棠:这货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苏飞章再蠢也不至于这般丧心病狂吧? 苏飞章嗷一声跳起身,“花一棠,你你你你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 苏意蕴声音嘶哑:“大家莫听他胡说八道,我苏氏从未——” 花一棠灿然一笑,“对啊,我就是胡说的!” 苏飞章差点喷血,苏意蕴直接吐血了。 花一棠收起笑容,看向周围众世家,“花某有句话想提醒诸位,今日是林娘子胜了,花某尚能在此说上两句话,若是林娘子败了,诸位以为花某如今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今日随州苏氏能如此对待花某,改日,又会如何对待其他人?花某言尽于此,还请诸位好自为之!” 一席话说完,堂上众人看向苏氏的神色都变了。 花家四郎出身扬都花氏,还是益都司法参军,如此身份苏飞章竟敢说骂就骂,说打就打,若是换做他们,以后稍有忤逆,下场定然比花家四郎凄惨数倍。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漂亮得好似花儿一般的脸,心中啧啧有声。 好一招离间计,杀人诛心! “苏家主,我家中尚有要事处理,就此别过!”刘青曦第一个站起身告辞。 这成了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 “我家里也有点忙,先行告退。” “我忘了家里还在烧水呢。” “我老婆快生了,等着我回去捏脚呢。” “我失眠,要早点睡。” “我家狗失眠,不见到我睡不着。” 苏飞章气得全身发抖,苏意蕴捂着胸口,看模样快和隔壁的池太守和夏长史晕在一起了。 林随安目光扫视一圈,突然一个激灵。 吴正清不见了! 好死不死,就在此时,一个半身赤|裸的男舞者狂奔冲了进来,尖叫道,“血!好多血!弥妮娜的屋子里流出了好多血!” 小剧场 装晕的夏长史戳了戳池太守:池公,大事不妙,怎么办?! 池太守左眼睁开一条缝:淡定,有花参军在,万事无忧!咱俩继续躺着就好。 夏长史:池公英明!:,, 188 18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由于今夜苏氏包场,散花楼一层到五层皆不招待其它客人,掌柜将五层包间单独辟出,供红香坊的妓人、乐坊的乐人和永昼坊的舞者们换装使用。 弥妮娜是永昼坊的当家舞者,放在现代相当于舞团首席,特意安排在了最高规格的燕钗阁,位置十分僻静。 从楼梯下去,绕过四丈长一丈高的斑斓屏风,再从一条行道走到底,便能看到燕钗阁的木牌,双扇绿板红棂大门紧闭,门缝下流出一滩鲜红的血,顺着地板纹路蔓延开去,仿佛一张用血画成的怪异地图。 散花楼掌柜、几个仆从和几个男性舞者远远守在门外,吓得脸色惨白,看到花一棠等人忙迎了上来,“花参军,您看这这这血血血——” 方刻蹲下身,用指尖沾了点血,闻了闻,“是人血。” 凌芝颜目测了一下距离,“能从屋里流出来,血量很大,里面恐怕——” 花一棠面色微沉,“掌柜,速速封锁所有出入口,任何人不得离开散花楼。靳若,给散花楼外的净门弟子发消息,让就近的弟子去府衙,就说是我的命令,让捕头率不良人速速前来支援。” 靳若应了一声,跑到过道尽头窗户边探出头,拔出报信烟火发上了夜空。 掌柜胡乱抹着脸上的汗,“今夜来的都是世家贵族,他们若是硬要走,我、我也不敢拦啊!” 花一棠:“跟他们说,谁敢走出散花楼一步,莫怪林娘子的千净砍断他们的腿!” “是是是!”掌柜率一众仆从奔了出去。 凌芝颜两步跨到燕钗阁门外,推了推门,没推开,转头问几名舞者,“你们确定弥妮娜在里面吗?” 男性舞者也是胡人,说话带着特有的卷舌音,“在里面,表演完了以后,回屋以后,就一直在里面,没出来过。” 林随安上前,一掌拍在了门板上,没敢用太大力气,门内发出咔嚓一声,门闩断了,两扇门吱呀呀缓缓开启。 一股怪味扑面而来,腥中带甜,香中有酸,林随安和凌芝颜同时捂住鼻子,后退半步,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身后的靳若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林随安睁开眼皮,看到了一地的鲜血,从门口向门内长长延伸进去,目光顺着血缓缓向前——向上——看到了一双悬空的脚,赤脚,血水顺着脚趾滴落,脚腕上挂着金铃,大红色的灯笼裤被血水浸透,贴在腿上,腹部插着一柄横刀,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腹部的皮肤白得吓人,散乱的金发遮住了前胸和脸,三根粗皮绳紧紧绑在脖颈和双手手腕上,头朝右边软软耷拉着,左侧脖颈有一个血窟窿,弥妮娜整个人竟是呈十字形挂在了房梁上。已经死透了。 左侧的屋顶和墙壁溅满了血,尸体后侧是敞开的窗扇,窗外能看到漆黑的夜空和热闹繁华的锦江夜市,江风呼啸,尸体被风吹得晃动,一缕金发飘起,露出半只墨绿色的眼瞳。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弥妮娜的眼瞳好似3d特效呼一下冲到了眼前,眼前骤然一黑,又是一白,视线里渐渐浮现出一轮皎洁的明月,高耸的树枝仿佛一只只苍白干枯的手,拼命伸向月亮,耳边响起低低的哭声和笑声,哭声如鬼,笑声如魔,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冰凉的大手捂住了林随安的双眼,林随安脚下一晃,靠进了身后人的怀中,闻到了绵绵无尽的果木香。 林随安狂跳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我看到了月亮,枯树,有哭声,还有笑声……” “好。我知道了。” 花一棠的声音愈发温柔,手却更冷了,掌心隐隐冒出汗来。 林随安听到靳若的脚步声进了屋子,踩着血,吧嗒吧嗒的,林随安拉下花一棠的手,手指捏了捏他湿漉漉的掌心,“吓到了?” 花一棠撇开目光,没说话。 林随安了然,“这次尸体的造型的确有些吓人。” 花一棠豁然转目看过来,眼珠子鼓得像金鱼,“我是怕——” 林随安无辜眨了眨眼。 花一棠突然泄气,“罢了。”掏出“小四宝”飞快将案发现场所有物件勾勒记录。 燕钗阁本是一间包厢,只是临时征用,屋里本来的坐塌、桌案、凭几等物都未移走,皆靠墙叠起,共有十张桌案、十张坐塌、十个凭几,茶具和碗筷也好好放在靠门的架子上,临窗有一个落地铜架烛台,上面的蜡烛都熄灭了。 靳若点着脚尖溜达一圈,频频摇头,“血太多了,痕迹被都淹了。都进来吧。” 方刻早就套好了验尸专用手套和罩衫,第一个进入,绕着弥妮娜的尸体转了一圈,手指在腹部的伤口处量了量,看了眼房梁。 靳若和凌芝颜一跃而上,伏在房梁上细细查看。 凌芝颜:“三条牛皮绳,一指粗,看绳结应该是同一个人的手法,皮绳下的房梁没有太多痕迹,皮绳挂上去的时间不长——” 靳若测着头,眼睛贴着房梁,“梁上没有灰,应该是不久前才打扫过。” 方刻在靠墙的干净地面铺上草席和白布,又递给林随安一套手套罩衫,道:“把人放下来。” 林随安穿戴好装备,小心托住尸体的双腿,靳若和凌芝颜依次解开脖颈、双腕的皮绳,弥妮娜滑进了林随安的怀里,她的死亡时间很近,还未形成尸僵,身体还是软的,皮肤残留着一点余温。林随安将尸体放在白布上的时候,甚至感觉她还有救。 方刻拨开弥妮娜脸上的金发,露出姣好苍白的脸,林随安叹了口气,这个热情奔放的绝世舞者,再也不能跳舞了…… “死因应该不难查,是在这儿验,还是带回府衙?”方刻回头问道。 花一棠咬牙,“现在验。” “也好,越新鲜验的越准。” 方刻开始从大木箱里一样一样往外掏验尸工具。 凌芝颜走到门口,蹲下身,捡起断了的门闩又插|回去,看了看,“门是从内部闩上的。” 靳若趴在窗口向下望了望,“这里距离地面起码有十几丈高,除非像师父或者云中月这种不像人的,普通人,甚至一般的江湖人从窗口跳下去,都必死无疑,” 林随安横了靳若一眼,趴在窗口往上看了看,这里距离六层楼的屋檐有三丈距离,四周也无落脚着力之处,向上爬恐怕死的更快。 花一棠绕着烛台转了转,捏起半截蜡烛闻了闻,打了个喷嚏,万分嫌弃又扔了回去,“莫非是个密室——嘎!” 花一棠整个人突然僵在了原地,眼珠子上下左右胡乱翻腾,嘴皮子疯狂颤动,“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随安:“……” 这货干嘛?卡bug了? 靳若指着花一棠的脚,“呀呀呀呀呀呀呀——” 花一棠的脚踝处多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手臂是从墙里伸出来的,林随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好家伙!改灵异剧本了吗?! 凌芝颜一阵风似得冲过来,蹲身定眼一看,将那只手从花一棠的脚踝上扒下来,“有脉搏,是活人。”说着,朝着手臂伸出的墙壁一敲,咔哒,墙碎了,竟然只是一张颜色质地类似墙壁的纸屏风。 “三个人都凑不出一个胆子。”方刻翻着白眼上前,和凌芝颜一起拽住那只手向外一拖,拖出了一个昏迷的女子,眼尾绯红,头簪芙蓉花,竟然是花魁段红凝。 花一棠吓得够呛,扑腾着凑到了林随安身边,一手拽着林随安的袖口,一手扶着胸口哎呦呦直叫唤,靳若一看是活人,顿时勇气大增,凑上前探看,“这个屏风是活动的,能挪开,”一脚踹开屏风,钻了进去,“里面还有间屋子,好黑。” 凌芝颜点燃火折子紧跟而入,安静片刻,二人同时“啊”一声。 花一棠:“怎怎怎怎怎么了?!” “了不得!”靳若叫道。 凌芝颜:“四郎,林娘子!” 林随安揪着花一棠的脖领子也钻了进去,目光所及处视野十分有限,只有凌芝颜火折的一点点光,靳若和凌芝颜面对面站着,火折的光落在地上,照出了另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竟然是吴正清。 花一棠捏着鼻子:“什么味儿,好腥好臭!” 的确难闻,林随安心道,好像海鲜市场的垃圾桶。 靳若蹲身探了探吴正清的脉搏,啧了一声,“可惜了,还活着。” 花一棠掏出照明夜明珠,环顾一周,这是一间很奇怪的屋子,窗户都被封死了,不透半点光,墙边也立着一个铜烛台,看造型和外屋的是同款,烛台上放着几根燃了半截的蜡烛。 花一棠没有点燃那几根蜡烛,而是举着夜明珠蹲下了身,林随安这才看到,烛台旁有一张宽大华丽的卧榻,还有个小木案,木案上是空的,卧榻上也没有常备的枕头,软垫等物。 “姓花的,这边这边!”靳若招呼花一棠过去,抢走他手里夜明珠贴近地面,竟然看到了一串血脚印,朝着最北侧的墙壁走过去,众人循着脚印到了墙边,最后一个脚印是半个,另外半个没入了墙里。 靳若嘿嘿一笑,拳头在墙上敲了敲,有空音,沿着墙体摸了一圈,寻到了一个暗扣,勾住一拉,开启了一扇暗门。 出了暗门,又是一条黑乎乎的甬道,靳若用夜明珠照着,眼看着血脚印的痕迹越来越淡,最后几乎看不到了,甬道也到了尽头,众人从一个小门里钻了出来,发现又来到了一间厢房,靳若飞快搜寻一圈,已经失去了脚印的踪迹。 林随安快步走到厢房大门前,“啪”推开门板,发现竟然到了散花楼的三层,转弯就是散花楼四通八达的楼梯。 整层楼空无一人,只能隐隐听到六层亭阁里传出的叫骂声。 小剧场 林随安:这糟心的侦探体质啊!:,, 189 18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因为案发现场太过惨烈,花一棠只能征调燕钗阁隔壁的宫妆阁作为临时调查总部,顺便将昏迷段红凝和吴正清一起扛了过来,林随安将段红凝安置在软榻上躺着,吴正清可就没这个待遇了,直接躺在了地上。经方刻诊断,这二人大约是中了迷香,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清醒。 净门弟子的效率很高,不到一刻钟,益达府衙捕头伍达便率领一众不良人赶到了散花楼,里里外外围了个结结实实。 花一棠第一个命令就是让伍达将掌柜带到宫妆阁,问询燕钗阁暗室一事。 掌柜姓鲁,四十多岁,经营散花楼已有十年,被吓得魂飞魄散,回话前言不搭后语。 “那、那那个暗室早就废弃了,我本想着过几日就将暗室和包厢打通,前几天我已拆了暗门,只是忙着随州苏氏的夜宴,一时没顾上,所以先差人按墙壁的颜色做了张纸屏风挡一挡——花、花花花参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奶娃……” 也难怪鲁掌柜吓成这般,此时的花一棠斜着身子倚在凭几上,扇子哒、哒、哒敲着手掌,长长的睫毛半遮眼瞳,眼形又细又长,淡烟流水衫雪白的衣袂倾泻满地,似冷意彻骨的深秋寒霜,完全是个反派boss的造型。 林随安扶额,看了眼对面的凌芝颜。 凌芝颜暗暗叹气,“我等只是例行询问,鲁掌柜莫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鲁掌柜用袖子疯狂擦汗,但见这名浓眉大眼的官爷端直正气,顿时心里踏实了几分,定了定神,道:“官爷您问。” 凌芝颜:“你刚刚说燕钗阁的暗室已经废弃了,那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鲁掌柜的汗更多了,“那、那那些暗室,原本是用来方便客人们……行事的。” 凌芝颜皱眉,“行什么事?” “这、这个……” 花一棠挑起眼皮,“这还用问吗?散花楼四层以上的菜价酒价昂贵至极,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平民百姓的承受范围,如此昂贵酒菜自然是包含了其他的特殊服务收费——此处距红香坊所在的东一坊只有三条街,这暗室显然是为四层以上的贵客狎|妓所用。” 鲁掌柜讪笑两声,“花参军果然明察秋毫,这暗室的确是为红香坊的妓人们准备的,至于甬道和暗门,都是下人和妓人们走的,以免贸然闯入主厢,打扰了贵人们的雅兴。” 花一棠:“呵,你想的倒是周到。” “我一个开酒楼的,自然是要顺着贵客的意思,贵客想怎么着,我就怎么着,哪里能有半分置喙?” 凌芝颜:“你口中所谓贵客的都是何人?” 鲁掌柜继续抹汗,眼珠子朝六层楼的方向翻了翻,不言而喻。 “既然暗室是贵人们所需,建造和装饰也颇下了些功夫,为何现在又废弃了?”林随安问。 鲁掌柜:“原本益都几大世家最喜在散花楼举办通宵达旦的夜宴,但这两年来,也不知怎的——大约是腻了吧,这夜宴突然就不办了,这些暗室便没了用武之地。实不相瞒,今晚是随州苏氏时隔两年第一次来散花楼举办夜宴,我用了浑身解数,甚至重金邀请了段娘子和弥妮娜,本想着若此次夜宴能做到尽善尽美,定能挽回随州苏氏的生意,谁能料到,竟出了这样的事儿,唉!” 林随安不禁皱紧了眉头:慧曾说过,连小霜的改变就是从一场“宴会”开始的。 花一棠:“听你的意思,随州苏氏以前常在散花楼办夜宴咯?” “咳,”鲁掌柜清了清嗓子,“苏家主喜欢热闹,以前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办一场夜宴,邀请各大世家的子弟陪他玩乐。” 花一棠:“哎呦,苏家主还真是老当益壮,精力充沛啊。” 鲁掌柜干笑两声。 凌芝颜:“后来为何不办了?” “我也想知道啊,”鲁掌柜哭丧着脸道,“两年前突然就不办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唉!” 林随安:两年前?这个时间点颇有些微妙啊。恰好和龙神观开始贩卖龙神果的时间一致。 凌芝颜:“四层五层所有的厢房都配有暗室吗?” 鲁掌柜:“只有规格最高的五间厢房才有暗室,五层的燕钗阁、玉树阁和玲珑阁,四层的樱桃阁和芭蕉阁。” “这些暗室的位置都有谁知道?”林随安问。 “散花楼的侍从小厮都知道,红香坊的妓人们也知道,之前参加过苏氏夜宴的贵人们也心知肚明。” 林随安看了靳若一眼,靳若回了个“师父放心”的眼神,揪着鲁掌柜出门搜查去了。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又问一旁的捕头伍达,“伍捕头,查的如何?” 伍达抱拳,“启禀花参军,属下问了散花楼所有守门的仆从和广场上负责看管车辆的马夫,从夜宴开始后,没有人离开散花楼。” “确定吗?” “散花楼共有正门一处,后门一处,侧门两处,苏氏似乎对此次宴会甚是重视,要求散花楼每门需配四名仆从守门,不可怠慢。”伍达道,“属下再三问过,的确无人外出。” 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还在散花楼里。林随安心道。 凌芝颜:“散花楼的小厮、侍从、红香坊的妓人、乐人们盘查的如何?” “宴会繁琐,所有小厮仆从都忙着备宴,没有单独离开过,可互相作证。永昼坊的乐人和红妆坊的妓人们一直待在宴上,无暇离开。” 花一棠:“那些男性舞者呢?” 伍达:“不良人还在盘问。” 凌芝颜:“可有目击证人见到有人去过燕钗阁,或者从四层暗门离开?” 伍达摇头,“暂时没有。” “可有人见到吴正清和段红凝去弥妮娜的房间?” “永昼坊的人说,弥妮娜每次跳完胡旋舞后,都会将自己关在房中安静歇息一个时辰,最忌讳别人打扰,加上燕钗阁的位置甚是僻静,甚少有人经过——并未找到目击证人。” 林随安:这个燕钗阁位置很微妙啊,有暗室,又隐秘,堪比量身定做的凶案现场。 方刻推门走了进来,递给花一棠新鲜的检尸格目。 “死者弥妮娜,年二十二,胡人。死亡时间大约在半个时辰以前。” 林随安倒推了一下,凶手大约在花一棠和苏飞章对骂的那段时间里杀的人。 方刻:“致命死因是左侧脖颈动脉被利器割断,血喷而亡,另一处伤口在腹部,脐左三寸被利刃贯穿。根据两处伤口大小、形状和深度判断,凶器是插在尸身腹部上的横刀。” 一名不良人将血淋淋的白布放在众人面前的桌案上,白布中裹着从尸体上拔下来的凶器,是一柄三尺环首横刀,黑色的刀柄缠着结实的绑带,绑带被血浸透了,能看出是常年使用的武器。 伍达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着那柄横刀,脸色变了。 花一棠:“伍捕头认识这柄刀?” 伍达眉头紧蹙,瞟了一眼躺在地上吴正清,吸了口气,“启禀花参军,这柄刀是……是吴参军的佩刀。” 花一棠缓缓坐直身体,“伍捕头确定?” 伍达垂首抱拳,“属下与吴参军共事多年,不会认错。” 喔嚯!这可有趣了,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 花一棠示意伍达先下去,站起身,走到吴正清身边,踱步绕了一圈,扇子敲着下巴,“凶器虽然是吴正清的,但他身上没有半点血迹。” 方刻摇头,“凶手一刀插进了弥妮娜的脖颈又拔出,斩断了颈动脉,血液喷溅远达数尺,燕钗阁的墙上和房顶皆溅满了血,若吴正清是凶手,他不可能半点血都沾不上。” 林随安看了眼段红凝,她身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凌芝颜:“宴会时,吴正清和段红凝穿得就是这身衣服,并未换过。” 林随安:“难道是有人拿了吴正清的佩刀杀了人?” 花一棠“切”了一声,“怎么哪次凶案都有他,烦死了。” 方刻点了点花一棠手上的检尸格目,“弥妮娜脖颈和手腕上有勒痕,是那三根皮绳的痕迹,双腕的痕迹较深,脖颈的痕迹较浅,应该是捆绑的时候以双臂为主要着力点,都是死前伤。” 林随安:“也就是说,有人在弥妮娜活着的时候将她挂在了房梁上,又取走了吴正清的佩刀将其杀死——” 但为何是这个姿势?为了让尸体的状态更猎奇吗? “还有一点,”方刻嘴角动了一下,像个诡异的笑脸,“弥妮娜的大腿内侧也有一个桃花烙印。” 三人悚然大惊,“诶?!” 方刻:“形状大小都和连小霜腿上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这枚桃花烙印是死前伤,确切的说,应该是在几个时辰之前烙上去的。” 林随安和花一棠面面相觑。 这又是什么鬼? 凌芝颜眉头皱成了一个青疙瘩,“根据之前的卷宗,桃花杀人魔案子的受害者皆是被先|奸|后|杀,死后才烙上了桃花印,而连小霜和弥妮娜——” “她们二人死前并未遭受过侵害。”方刻道。 凌芝颜沉吟片刻,“莫非这两宗案子是模仿案?” 正说着,软榻上的段红凝眼皮一动,睁开了眼睛,神色茫然,“这是何处……我怎么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扶着段红凝坐起身,段红凝目光在花一棠、凌芝颜脸上、方刻脸上转了一圈,愈发迷茫,“花参军,凌司直,还有这位是——” “事关重大,我长话短说,”凌芝颜沉声道,“弥妮娜死在了燕钗阁。我们在燕钗阁的暗室里发现了你,当时你已意识不清。敢问段娘子,你是何时去的燕钗阁?可曾经见到弥妮娜?当时的弥妮娜可还活着?” 一串劈头盖脸式的追问,莫说段红凝,林随安都惊了,心道凌大帅哥果然是个大直男,面对益都第一花魁也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段红凝的眼睛、嘴巴、甚至皮肤的纹路、鼻腔里的呼吸都停止了,她直勾勾盯着凌芝颜半晌,声音从苍白的双唇间飘出来,仿佛一缕烟,“……弥妮娜……死了?” 花一棠重重咳嗽了一声,扇子暗戳戳怼了一下凌芝颜的胳膊,凌芝颜这才发觉自己口气不太好,尴尬后退半步。 花一棠弯下腰,目光直视段红凝,轻声道,“段娘子莫慌,花某身为益都城司法参军,只是例行询问,并非怀疑段娘子——” 段红凝好似根本没听到花一棠的声音,依旧盯着凌芝颜,脸色白得吓人,从林随安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眼角剧烈抽搐着,竟是有些狰狞。 “她在哪?!”段红凝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众人神色诧异,飞快对视一眼。 段红凝的反应不太对啊。 “尸体就在隔壁的燕钗阁。”方刻硬邦邦撩出一句。 段红凝脸色惨白,挣扎着下榻,可脚刚落地,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林随安忙将她又扶了回去。段红凝双手死死攥着林随安的手臂,身体剧烈发起抖来,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林随安,无声地落下大大的泪珠。 林随安动也不敢动,向花一棠发送求救信息。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料花一棠不但不帮忙,还飞快后撤半步,凌芝颜和方刻更是躲了八尺远,眼瞅段红凝都要哭厥过去了,林随安只能硬着头皮学之前花一梦的姿势揽住段红凝,手掌轻轻拍背以作安慰。 渐渐的,段红凝的气息平稳了下来,哽咽着收回了手,垂首施礼,“是红凝失态了,还望诸位大人莫要见怪。” 花一棠叹了口气,“段娘子可是与弥妮娜有旧?” “……算起来已相识十年有余。” 花一棠又叹了口气,“死者已矣,还请段娘子节哀顺变。” “抱歉,凌某之前不知——”凌芝颜抱拳,“是凌某唐突了。” 段红凝摇了摇头,“诸位大人职责所在,红凝理应配合。”顿了顿,“她是怎么……死的……” “被人用刀切断了颈动脉,爆血而亡。”方刻道。 段红凝身体剧烈一晃,林随安又扶了一把,段红凝咬紧牙关,因为太过用力,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谁杀了她?!” “只要段娘子配合问询,花某保证,很快就能将凶手捉拿归案!”花一棠定声道。 段红凝狠狠闭眼,深吸一口气,“花参军请问。” “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会在燕钗阁的暗室里?” 段红凝:“我只记得,舞演之后,我回房为下一场的乐演做准备,在桌上看到了弥妮娜留的纸条,邀我去燕钗阁一叙。” 凌芝颜:“纸条在何处?” 段红凝摊开手看了看,又在袖口,腰带间摸了摸,“不见了。” 花一棠:“然后呢?” “然后……”段红凝回忆道,“我去了燕钗阁,门没锁,我推门进去,没看到弥妮娜,我便坐下等她,大约是今夜筹备宴会累了,等着等着,便有些昏昏欲睡——”段红凝顿了一下,“对了,当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我站起身,然后——我倒在了地上,门开了,我看到有人走进来,是一双黑色的皮靴,绣了墨蓝色花纹的衣袂,衣服颜色像是灰色,或者青色——” 随着段红凝的讲述,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不远处的吴正清身上,他今天穿得是黑色的软牛皮官靴,淡青色的绸衫上绣着深蓝色的花纹。 段红凝顺着看过去,瞳孔剧烈一缩,“就是那双靴子,衣服上就是那个花纹!” 凌芝颜:“之后呢?” “之后……”段红凝皱了皱眉,“我不记得了……” 花一棠啧了一声,走到吴正清身侧,蹲下身,用扇子敲了敲吴正清的额头,吴正清毫无反应。 “我来。”方刻上前,从袖口掏出一个翠绿色的小瓷瓶,拔开瓶塞,对着吴正清的嘴滴了一滴,碧绿色的液体顺着吴正清的嘴皮渗进了口中,吴正清豁然睁眼,腾一下坐了起来,哇一口吐了,霎时间,铺天盖地的苦辣酸涩怪味充斥了整个厢房,花一棠离得最近,熏得两眼通红,像只兔子窜起身,尖叫道,“啖狗屎,这啥玩意儿?!” “伊塔新调制的浓缩茶汤,名:夜阑饮。”方刻淡定收起瓷瓶,“我怕宴会的茶喝不惯,带来调味的。” 众人险些没跪了。 吴正清吐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晃了晃脑袋,转头一望四周,“花参军?凌司直,你们——我怎么在这儿?!我记得我明明是在——” “燕钗阁是吗?”花一棠侧身往旁边一让,指着几案上的横刀道,“这是在燕钗阁发现的杀死弥妮娜的凶器,吴参军可觉得眼熟啊?” 吴正清眼皮狠狠一跳,好似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面皮抽搐狰狞。 “这是吴某的佩刀。”他很快控制住面部表情,“吴某没有杀人!” 吴正清说这句话的时候,林随安明显感觉到段红凝的身体倏然变得紧绷,林随安的第六感甚至感觉到了她迸出了蓬勃的杀意。 但只有一眨眼的功夫,段红凝便将所有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变成了那个稳重得体的第一花魁,若非林随安对自己的眼力有绝对的自信,定以为是眼花。 “弥妮娜的死真的与我没关系!”吴正清正色道,“吴某到燕钗阁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弥妮娜,只看到段娘子躺在地上,像是晕倒了,吴某本来是打算救人的,但是蹲下身的时候,不知怎的,突然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就在这儿了。” 凌芝颜:“吴参军去燕钗阁作甚?” “我——”吴正清磕巴了一下,“吴某与弥妮娜是旧识,许久未见,今日见到了,就想着趁机叙叙旧。”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吴参军与弥妮娜是旧相识,段娘子与弥妮娜相识十年,那想必二位也是老朋友了?” “红凝素闻吴参军英雄了得,仰慕已久,一直无缘得见,甚是遗憾。”段红凝垂下眼帘,柔声道。 吴正清眼珠子瞟向段红凝,似乎小小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就露出了然的表情,挑眉道,“吴某也没想到你我二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识,当真是造化弄人。” 林随安差点没吐了,都这种时候了,吴正清居然还不忘卖弄他油腻的魅力呢。 “吴参军!”凌芝颜豁然提声,“你进入燕钗阁的时候,可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个……我一进去就晕倒了,时间太紧了,没留意——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妥,”吴正清道,“屋里的熏香味儿太重了,有些呛人。” 段红凝:“这么一说,那熏香的味道的确弥妮娜平日里用的不同,似乎带了些腥气。” “当时燕钗阁的窗户是关的还是开的?”凌芝颜又问。 段红凝想了想,“是关着的。” 凌芝颜眸光一闪,旋身出门,林随安、花一棠和方刻不明所以,只能跟了出去,就见凌芝颜转入行道,再次回到了燕钗阁。 弥妮娜的尸体还停放在这里,六个不良人守着门,凌芝颜穿过大门,径直来到窗边,细细看了一圈窗框、窗扇和窗棂,反手关上窗户,回头喊道,“将大门关上!” 守门不良人忙拉上门。 “将门撞开!”凌芝颜又喊。 大门“砰”一声又开了,几乎就在同时,紧闭的窗户也“砰”一声开了,窗外的江风呼一下涌了进来,吹得众人衣袂狂舞。 “我们破门而入之时,屋内涌出了一股怪异的腥香气味,当时凌某就觉得奇怪,既然窗户是开着的,为何气味不曾散去?”凌芝颜道,“想必是这间厢房处于风口,门窗紧闭后,室外风压过高,紧紧压着窗扇,当大门被撞开时,空气涌动,窗外的风压便会将窗扇也一并撞开。” 林随安:“换句话说,我们进来之前,这些窗户是关着的。” “我们闻到的腥香之气异常浓郁,所以——”花一棠闪目观望四周,“香气的源头一直在这间屋里里,并未离开过——” 众人的目光随着花一棠视线同时落在了临窗的落地铜烛架上。烛台上共有十六根蜡烛,有长有短,都烧了半截,方刻快步走过去,将所有的蜡烛取下来,一根一根闻过,很快挑出了四根蜡烛,“这四根气味与其它的不同,有些辛辣,大家散开些,我点燃了试试。” 四根蜡烛依次点燃,湖风呼呼地吹着,烛光微弱摇晃,什么都闻不到。花一棠吸着鼻子凑上前,方刻飞出一记眼刀,花一棠扇子遮着鼻子又退了回来。 方刻掏出四张白纸条,大约一指宽,一寸长,分别凑到烛火上点燃,第一张纸条的火焰是橙色,第二张是蓝色,第三张白色,最后一张是绿色。 三人齐齐瞪大了双眼。 “灭了。”方刻道。 花一棠扇灭四根蜡烛,眼巴巴瞅着方刻,“如何?” 方刻:“橙色火焰的蜡烛里面加了迷香,蓝色的里面是催|情香,白色的是另一种强效迷香,绿色火焰的蜡烛里是龙神果。” 三人同时倒吸凉气。 “四种蜡烛如果同时燃烧,恐怕还有不同程度的加成效果,至于具体效果是什么,需要进一步试验才能确定。”方刻又道。 三人对视一眼,表情皆有些牙疼。 “师父师父师父!”靳若一路大嗓门嚷嚷着跑了进来,满脸喜色,“我又走了一遍甬道,发现除了地下脚印之前,暗门和甬道的侧壁上也留有血迹,痕迹很乱,说明凶手逃走之时很慌乱,我便想,凶手乱中出错,没准还会留下其他线索,便将四层所有的厢房都都搜了一遍,结果在樱桃阁暗室的卧榻下里发现了这个——” 说着,将手里布包往地上一扔,“瞧!” 林随安心里“喔嚯”一声,布包里竟然是一件血衣、染血的横刀刀鞘和一双沾满血的黑色布靴。 方刻立即蹲身翻看血衣,凌芝颜提起了靴子。 “樱桃阁的暗室里还有一盆水,被血染红了,应该是凶手清洗血迹用的,还有一个衣柜,里面放了几件换洗衣物,衣服尺码与这件血衣相符,”靳若:“我对比过了,这双靴子靴底的血迹和甬道里留下的血脚印完全符合。看来这个凶手是早有准备!” 方刻抖开血衣,站到弥妮娜尸体所在的位置,将血衣上的血痕和墙壁、屋顶上的两相对比,点了点头,“血点的走向分布相符,这应该就是凶手行凶时穿的衣服。” 林随安竖起大拇指,“好徒儿,干的好!” 靳若叉着腰,仰着下巴,得意的模样居然有花一棠三分真传。 花一棠用扇子遮着嘴,眼珠子上上下下扫了一圈血衣,“诸位有没有觉得这件衣服有些眼熟?” 衣衫虽然已经被血染得面目全非,但还是看出基本的样式,是一件男式绸缎长衫,较为宽大,肩头、袖口、衣襟处绣着精美的花纹,底色应该是石绿色。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想起来了,弥妮娜跳舞之时,这身衣服的主人就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因为绿色的,那人体型又胖,看起来就像一只烦人的绿头苍蝇。 戌正二刻,散花楼六层亭阁乱成了一锅粥。 新上任益都参军花四郎突然封锁散花楼,所有人不得进出,来参宴的都是世家贵族,哪个都不是善茬,一听就怒了,纷纷叫嚣着准备闯门,掌柜赶忙将花四郎的原话撂了出来,说谁敢闹事,小心林娘子剁了他的狗腿。 林随安与乌淳战斗的彪悍场景还历历在目,没人敢触这个霉头,只能强压不满候在原地,顺便暗戳戳骂花一棠不是个东西。 岂料等来等去,非但没有等到解除封锁,反而等来了益都府衙的捕快和不良人,彻底将散花楼封死了。 众人这才回过味儿来,散花楼八成是出了人命案,再联想之前闯入亭阁舞者的话,不难推测出弥妮娜定是凶多吉少。 这一下,更乱了。 刘青曦坐在花二木身侧,当真是如坐针毡。 正对面是苏氏家主苏飞章,端着酒杯,耷拉着眼皮,眉间阴郁莫测,旁侧的苏意蕴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苏意蕴的身后,乌淳蜷缩着坐在窗户下,头上还在流血,却没人搭理,只能自己包扎上药。 最离谱的是池太守和夏长史,都乱成这样了,俩人还脑袋靠着脑袋晕着——适才池太守分明睁开了半只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发现刘青曦看了过去,咔吧又闭上了。 左边七八个子弟是城北周氏的,大约是弥妮娜的仰慕者,此时悲从心来,抱头痛哭,右边一堆是城南王氏和东城马氏的子弟,平日里以苏氏马首是瞻,今日被强压了风头,本就不忿,一个赛一个骂得欢,尤以王氏家主王景福的弟弟王景禄骂得最凶。 而更多的人——诸如城南徐氏、城北钱氏、孙氏的子弟,皆与刘青曦一般,很是惴惴不安。 刘青曦目光在王景禄身上顿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之前向她大献殷勤的吴正清不见了。 “兄弟们,花四郎如此封楼,这是将咱们都当成了犯人啊!”王景禄大声叫道,“这是对我们益都士族的侮辱啊!” 王氏和马氏是益都城仅次于随州苏氏的大家族,家中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不学无术,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何曾受过这般委屈,顿时纷纷附和起来。 “王兄所言甚是,就算他是花家四郎又如何?他扬都花氏又如何,来到我们益都的地盘,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 “我们都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还要等多久?!能给个准话吗?” “就算真有案子,又与我们何干?” “对啊,我们一直都待在六层之上,门都没出过!” “无论什么案子都赖不到我们头上吧!” “依我看,花家四郎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想要咱们难堪!”王景禄振臂一呼,率王家和马家子弟涌向了大门,“兄弟们,随我一同讨个公道!” “花一棠,放我们出去!” “花四郎,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想在益都作威作福,做你的春秋大梦!” “花一棠!花四郎,你出来!出来出来出来!” “花一棠,别做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门口的不良人大惊失色,抽出铁尺拦在门前,连声怒喝“退下!”,无奈这些世家子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依然头铁往前冲,眼看就要将不良人的防线挤崩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厉光破空而至,携着尖锐的鸣啸擦着众人的脑皮飞进亭阁,咔一声插进地板,嗡鸣不止。 竟是一柄染血的横刀! 众人骇然变色,轰一声散开了。 王景禄头发被刀风斩断了一缕,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诸位不是要花某给个交待吗?”门外响起朗朗嗓音,“这就是花某的交待。” 不良人如释重负,纷纷向两侧避退,让出一条道来。 花一棠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入场,身后是林随安、凌芝颜、靳若和方刻,捕头伍达扶着段红凝,面色阴沉的吴正清跟在最后。 满堂死寂,几个妓人受不了刺激,晕倒了。 刘青曦用袖子遮着口鼻,虽然离得尚远,但她好像闻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腥气。 苏飞章坐直了身体,苏意蕴抬起了头,直直望向亭阁中央。 花一棠摇着扇子踱步上前,七重纱衣随风飞扬,在烛光中泛起层层叠叠的明光,宛如身披淡烟流水,俊丽的五官明艳动人,眼瞳中的光却比淬冰的剑更冷。 “永昼坊舞者弥妮娜在一个时辰前,被人斩断颈动脉而亡,凶器就是这柄刀!” 众人哗然变色,有人眼尖认了出来,惊呼道,“这柄刀是吴家吴正清的佩刀!” 这一嗓子可不要紧,装晕的池太守和夏长史嗷一声,同时跳了起来。 花一棠“啪”合上扇子,“没错,杀害弥妮娜的凶手就是——”扇子唰一下指向了吴正清,吴正清脸皮剧烈一抽,正要说话,却见花一棠的扇子突然向下一拐,指向了另一人,“城北王氏,王景禄!” 小剧场 靳若:姓花的不装逼能死啊? 林随安:他就是人来疯,随他去吧,能破案就行。:,, 190 19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这一嗓门,立即生出了“一鸟入林,万鸟压音”的震撼效果。 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在了王景禄身上。 王景禄坐在地上,眨了眨眼,噗一下笑出了声,站起身,拍了拍衣袂,“花家四郎,你莫不是吃多了酒耍酒疯吧?我怎么可能杀人?!” 王氏家主王景福大怒,拍案而起,“花家四郎你莫要太过张狂了!适才对苏家喊打喊杀,如今又污蔑我王氏子弟是杀人凶徒!莫非你要将益都世家都赶尽杀绝不成?!” 池太守扶着胸口哎呦哎呦叫唤,偷偷踩了夏长史一脚。 “王家主稍安勿躁。”夏长史提着袍子哒哒哒跑了过来,压低声音,“花参军,这查案可是要讲证据的,不可妄断——” 话音未落,方刻将手里的布包抛了出去,吧嗒摔在了凶器的旁边,里面的血衣、血靴露了出来。 众人定眼看去,又是一片哗然,血衣和靴子的颜色、样式竟然和王景禄身上的一模一样。 王景福和夏长史没了声音,池太守一屁股跌坐回去。 王景禄的脸色变了,拽着自己的衣衫看了看,“不可能!这衣服和靴子怎么可能和我的——这是怎么回事?!” “这身血衣是在四层樱桃阁的暗室里找到的,上面的血正是弥妮娜的血,”花一棠震声道,“如此铁证,容不得你抵赖!” “不可能!王某自打宴会开始,就一直待在这六层亭阁之中,怎么可能分身乏术去杀人?”王景福大喝,“我有不在场证明!” “是吗?”花一棠斜眼瞅向众人,“诸位不妨回想一下,花某与苏十郎辩理之时,还有林娘子与乌淳对战之时,王景禄真的在此处吗?” 众人面面相觑。 凌芝颜提高声音道:“凌某要提醒诸位,此乃人命案,且行凶手段极为残忍,所有证人证词必会记录在卷,提送至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复核终审,若有人敢做假证,便是帮凶,严惩不赦!” 一席话震耳发聩,几个跃跃欲试想搅浑水的世家子纷纷退了回去,细细回想一番,纷纷摇头。 花一棠与苏意蕴骂仗的时候,大家只顾着看热闹,谁都没注意场上的围观群众,林随安大战乌淳之时,又只顾着拱火和逃命,更没留意。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胡旋热舞之时,王景禄一直黏糊在弥妮娜身边,很是讨人厌。 花一棠冷笑一声,“看来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作证啊。” 王景禄面色惨白,看向王景福,“兄长!” 王景福面色变了几变,叹了口气,“我……不曾留意。” 王景禄眼中划过一道怨恨之色,又转目看向他的狐朋狗友们,“咱们都是两肋插刀的兄弟,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我被冤枉,丢了性命吗?!” 几人撇开目光。 “王兄,不是我们不帮你,当时的确是没注意你在哪儿啊。“ “凌司直刚刚也说,我们的话都是证词,以后要入卷宗的,总不能胡说吧?” “兄弟我还要参加明年的常举呢,可不想被王兄连累。” “要我说,若真是王兄你做的,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索性你就认了吧,免得连累兄弟们。” 王景禄气得全身发抖,“好!好!好!!你们这帮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王景禄记住你们了!”目光猝然射向角落里的一个人,“周乾!你说我在哪儿?!” 那位名叫周乾的男子看年纪不过弱冠,异常消瘦苍白,被王景禄一瞪,像受惊的鸡仔一样抖个不停,“我……我不知道……” 王景禄大怒,张牙舞爪冲上去就是一拳,“周乾你个王八蛋,是想让我死吗?!” 周乾被打翻在地,飞快蜷缩起四肢,口中呜呜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良人迅速拉开二人,王景禄满嘴喷唾沫,“周乾,你若不为我作证,以后就再也别想说话——” 王景禄的话没说完,凌芝颜突然一个擒拿手将王景禄压倒在地,捕头伍达手脚麻利将王景禄五花大绑,掏出一块破布塞住了他的嘴巴。 王景禄拼命挣扎,眼角崩裂,嗓子里发出“呜呜”的狂叫。 不良人扶起周乾,周乾四肢抽搐着,头都不敢抬。 林随安注意到,当王景禄叫出周乾名字的时候,王景禄的那几个“兄弟”不约而同都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笑容,三分猥琐,三分幸灾乐祸,还有四分心照不宣。 “那个周乾是谁?”林随安低声问靳若。 靳若想了想,“我记得是城南周氏一个不待见的庶子,母亲出身不好。” 林随安更奇怪了,“这样的人为何会在出现在苏氏的夜宴上?” 靳若耸肩,“鬼才知道。” “应该是王景禄带他过来的。”刘青曦不知何时偷偷溜了过来,“族中长老说,最近几个月,周乾不知为何突然与王景禄亲近起来,经常出入王氏宅院。” 林随安愕然:“刘娘子如何知道的?” 净门都不知道的消息,她如何能打探到? 刘青曦尴尬笑了一下,“原本周乾是族中长老为我挑的赘婿候选人,所以派人跟踪调查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与王景禄有交情后,便将其从赘婿名单中划去了。” 靳若摸下巴,“这倒有趣了,王景禄是前家主的嫡子,却被二叔的庶长子王景福抢了家主之位,按理来说,他应该很不待见庶子出身的周乾才对,为何会混在一处?” 林随安砸吧砸吧嘴巴:感觉这里面有一万吨的八卦。 凌芝颜开始对周乾进行询问,可不论问他与王景禄的关系,还是王景禄的不在场证明,周乾皆是不言不语,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摇头。 “其实我还觉得有件事不太对。”刘青曦放低声音道。 林随安:“刘娘子请讲。” “王景禄的发髻应该是重新梳过的,”刘青曦道,“原本王景禄的发簪的方向是从左至右,现在变成了从右至左。” 林随安飞快看了一眼,王景禄发髻上是一根绿玉簪,簪尖朝左,应该是右手持簪从左侧插入。 “这就对了!”靳若道,“定是他更衣清洗血迹时重新梳理了发髻。” “但是,”刘青曦飞快道,“还有一个人的发髻也是重新梳过的。” 林随安和靳若愕然变色,刘青曦的目光投向了王景福,“王景福与王景禄一样,发簪也换了方向。” 靳若目光在王景福和王景禄兄弟俩的身上飞快扫了一圈,“王景福身高六尺六,体重大约一百九十斤,王景福身高六尺六寸五,体重一百九十五斤左右——” 林随安:“身高体重相仿的话——” 靳若:“鞋号和脚印也相仿——”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倒吸凉气,看向了花一棠。 衣袂飘飘的花参军正在摇着扇子,仰着下巴,洋洋自得进行案情现场复盘,“王景禄为人好色,对弥妮娜早已心生歹念,数次骚扰不得,甚是不满,曾放话说,若是弥妮娜不能为他所有,便扭断她的脖子,让她去阴曹地府给牛头马面跳舞。这些话皆有永昼坊舞者为证。这便是王景禄的杀人动机!” “今夜王景禄事前得知弥妮娜将来散花楼进行表演,便心生一计,事先买通了散花楼的鲁掌柜,让鲁掌柜在弥妮娜的房间的蜡烛里掺入了催|情|香,待弥妮娜表演结束回房歇息时,便迫不及待潜入五层燕钗阁,欲行不轨之事,岂料弥妮娜誓死不从,王景禄好事不成,心中恼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弥妮娜杀死了。” 凌芝颜:“来人,带人证!” 不良人压着鲁掌柜进来,鲁掌柜扑通跪地,尖叫道,“我承认,是我在弥妮娜的房间里放了催|情|香的蜡烛,但这都是王景禄让我做的!我以为他只是想与舞姬欢|好,不知道他是要杀人啊!” 凌芝颜冷冷看着鲁掌柜,“若是我们不曾发现燕钗阁的蜡烛有异,你是不是打算将此事彻底隐瞒到底?!” 鲁掌柜脑袋咚咚咚撞地,“小人都是为了自保,小人知道错了,求求大人念在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奶娃,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凌芝颜紧蹙着眉头,没说话。 “王景禄,你可还有话说?”花一棠喝问。 王景禄躺在地上,身体好似蛆虫一般疯狂扭动,双脚狠狠敲击着地板,众人看着他的眼神也像看着阴沟里的蛆虫一般,万分鄙夷。 花一棠冷笑一声,“杀人后,王景禄偷偷从燕钗阁的暗室甬道离开,换上事先藏于四层樱桃阁暗室的同款干净衣衫,用之前备好的清水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污,若无其事回到六层亭阁,一边装作无事发生,一边怂恿众人闯楼,以为如此便能逃出升天。” 王景禄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花一棠,眼中几乎迸出血来,嗓中的发出不似人的吼声。 花一棠朝池太守郑重施礼,提声道,“此案人证物证俱全,作案动机明确,案情经过清晰明了,王景禄杀人事实清楚明白,该如何判决,还请池太守决断!” “师父师父师父,”靳若疯狂戳林随安的胳膊,“咱们要不要将王景福发簪的事儿告诉姓花的啊?万一这家伙断错案子可就不妙了!” 林随安皱眉,迈步上前,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回头,对着她眨了眨眼,口型道:“信我。” 林随安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压力给到了池太守,池太守本来扶着胸口瘫在坐塌上,可此时此景,无论如何也不能装晕了,只能硬着头皮坐起了身,左顾右盼半晌,看向了夏长史。 夏长史当即领会精神,开始和稀泥,“话虽如此,但弥妮娜只是一个贱籍舞妓,而王景禄乃是前任王氏家主的嫡子,是王氏一族留存的唯一正统血脉,处罚不可不慎重。所谓法不外乎人情,我看王景禄已有悔过之心,不如先收押入牢,待与王氏族中长老商讨后,再行定罪如何?” 池太守马上看向苏飞章,“苏家主以为如何?” 苏飞章点了点头,“可。” 林随安惊呆了:好家伙,这是个什么操作?! 简直是堂而皇之将唐律按在地上摩擦啊!太离谱了吧! 凌芝颜面色铁青,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花一棠的扇子哒敲在了他的肩膀上,笑了一声道:“听诸位的意思,这王家的姓氏竟是值一条命咯?” “嗯咳咳咳!”夏长史拼命向花一棠打眼色,“花参军,此案事关益都士族名誉,我们还是听苏家主的建议,从长计议为上。” 花一棠挑眉,“夏长史的意思是,城北王氏其实是姓苏的?” 夏长史连连摆手,“夏夏夏夏某可从未说过这种话。” “还是说——”花一棠眉眼骤厉,“其实益都府衙也是姓苏的?!” “花参军!”池太守豁然跳起身,“请慎言!” “杀人偿命!此乃唐律!”花一棠厉喝,“难道益都世家要凌驾于唐律之上吗?!” 满堂死寂,池太守和夏长史脸色白中透绿,满头冒汗,苏飞章咬牙切齿瞪着花一棠半晌,“花参军所言甚是,此案苏氏不便插手!” 池太守抹汗,“那依花参军和凌司直的意思,该如何判?” 花一棠缓下几分神色,“适才花某与苏家十郎辩理之时,所说的案例与此案十分相似,所以花某以为,当以前案判决为准,处绞刑!”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这花家四郎到底在说什么鬼?刚刚他哪里是和苏意蕴辩理,分明是俩泼夫骂街,满嘴啖狗屎,又何曾说过什么案例? 林随安眉头一跳,瞬间明白了花一棠的用意。 但见花一棠眸光灼灼看向了王景福,“王家主,您对此判决可有异议?” 王景福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抱拳道,“想我王氏世代良善,竟然出了此等丧心病狂的败类,王某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事已至此,就请花参军依律办理吧!” 所有人瞠目结舌瞪着王景福,王景禄开始疯狂扭曲怪叫。 花一棠眸光猝闪,“林随安!” “林”字刚出口,林随安已经飞身到了王景福的身后,一掌将王景福压在地上,拔掉了他头上的簪子,王景福脸被压得变了形,长发散了满地。 凌芝颜奔过来,抓起一缕头发闻了闻,高呼道,“他头上有血腥气味!” 众人:“诶???” 花一棠倏然笑出了声,摇着扇子走到了王景福面前,蹲下身,扇柄敲着王景福的脑壳,“原来,杀死弥妮娜的真凶是你啊!” 小剧场 靳若:卧艹艹艹艹,cpu烧干了啊!:,, 191 19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所有人再一次被花一棠弄懵了,心道这花家四郎也太不靠谱了,先是和苏家骂仗,将整个夜宴搞得鸡飞狗跳,之后又说王景禄杀了人,言犹在耳,突然又改口说真凶其实是王景福——这个纨绔到底想干嘛? 伍达迅速将王景福也捆成了粽子,和王景禄并排摆在一起,只是没封住王景福的嘴,王景福容色惊惧,一时间竟是没有任何反应,王景禄狠狠瞪着王景福,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 台上的苏飞章冷笑一声,“花家四郎,你嘴里能有句实话吗?” 花一棠挑眉看过去,“花某字字句句都是实话。” 事到如今,连池太守都听不下去了,“花参军,破案讲究的是真凭实据,你一会儿说这个是凶手,一会儿又说那个杀了人,证据在何处?” 花一棠道,“王景福刚刚的回答就是证据。” 王景福一个激灵回神,怒道:“王某只是让花参军秉公办理,有何问题?!” 花一棠歪着头,眸光亮晶晶的,“问题就在于你没发现花某的话有问题。” “什、什么?!” “今夜花某从未提起过任何凶杀案件,尤其是和苏十郎辩理的时候。” 王景福瞪大眼睛,疑惑看向四周,但见众人纷纷摇头道: “花四郎和苏十郎全程都在对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啊!” “花四郎开口啖狗屎闭口啖狗屎,说的全是……咳,苏氏的风流韵事……” “这么一说,还真没提过什么凶杀案,也没说过什么绞刑。” 花一棠:“所以,不知道当时花某和苏十郎骂仗内容的,便是案发时不在六层楼的嫌疑人!” 王景福面色骤变。 靳若放低声音:“你们也发现王景禄不是凶手了吗?” 凌芝颜:“凌某只是觉得这案子透着蹊跷——” 林随安:“我只是觉得杀人血衣的证据得到的太容易了——” 不符合悬疑剧本和花一棠主角光环的设定。 靳若脸色不太好看了,挠了挠脑袋,“难道姓花的一早就发现了?” 凌芝颜摇头表示不确定,林随安耸肩表示不知道。 这纨绔一身侦探中二病,爱演爱嘚瑟爱卖关子,他若不说,谁也甭想猜透他心里的小九九,唯有通过后期的行为方能推测出一二—— “之前花一棠说王景禄是凶手,应该只是障眼法。”林随安道,“想必是为了让真凶放松警惕,待真凶以为危险解除之时,以言诈之,便可令其露出破绽。” 花一棠笑眯眯看过来,“知我者,林随安也!” 林随安:“……” 感情这货还挺享受这种感觉是吧? “花参军仅凭这个就断定我是凶手,太可笑武断了吧!”王景福道,“当时,王某只是去如厕了,所以没听到你和苏家十郎吵架的内容。” 花一棠折扇遮口,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啊呀?王家主也去如厕了?好巧啊。”抬手打了个响指,不良人带着一名散花楼的侍从走了进来。 侍从扑通跪地,“小小小人只是拉肚子,不小心去如厕的,不是故意要听到的,不、不不不是——”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花一棠问。 侍从一个激灵,连连磕头,“小小小小人什么都没听到!” 花一棠声音微沉,“你只需要告诉我听到了谁的声音即可,其余的不必多言。” 侍从哆嗦了一下,“我听到了王家二郎和周家八郎的声音。” “是王景禄和周乾吗?” “是。” 周乾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王景禄嗓中呜呜乱叫,险些将嘴里的破布吐出来,又被伍达塞紧了些,王景禄的狐朋狗友们发出一片猥琐的哄笑。 林随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凌芝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周乾,花某问你,当时你与谁在一起?”花一棠轻声道,“务必如实回答!” 周乾抬起头,苍白的脸,漆黑无光的眼瞳,像个失去魂魄的木偶,“我——和——”脸皮抽动了一下,攥紧了领口,“王景禄在一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 “散花楼第一次封楼时——” “期间,王景禄可曾离开过六层?” “不曾……” 这便证实了王景禄的不在场证明。按正常问案流程,为了确认证词真实性,下一个问题应该问周乾和王景禄当时在做什么,可是花一棠却换了另一个问题。 “周乾,你当时能否听到花某和苏十郎吵架的声音?” 周乾怔了一下,脸上划过一丝说不出的表情,眼中隐隐透出红光来,“断断续续能听到——” “那你且说说,当时花某提到的是一宗什么案子?” “……好像是妖言惑众的案子——” 花一棠点了点头,转目看向王景福,“六层楼只有一个厕房,转两个弯就到了,同在厕房,为何周乾能听到花某的声音,而你却听不到?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你不在六层,而是在五层的燕钗阁中杀人!” 王景福脸皮狂抖,“花参军如此推断也太荒唐了。周乾正当年少,耳聪目明,我已年过四旬,近日又得了耳疾,听不到远处的声音有何奇怪?” “好,就算你耳背,那你发丝间的血腥气如何解释?” “我如厕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这是我自己的血!” 方刻迅速查看了一下王景福的手,朝花一棠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花一棠:“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方刻:“看形状和深度,应该是簪子。” “我当时发髻乱了,重新整理的时候,不小心被簪子划破了手。”王景福振振有词道。 此言一出,众人看着花一棠的眼神愈发不信任。 果然是个不靠谱的纨绔。 苏飞章斜靠在凭几上,“花参军,你所谓的证据,难道就是这些子虚乌有的推断,太牵强了吧。” 夏长史飞快向花一棠打眼色,“花参军,还有其他证据吗?” 花一棠摇着扇子,没说话。 苏飞章笑了一声:“池太守,以苏某所见,定是有外人进入散花楼,杀了人,脱下血衣逃走了。” 池太守:“这个……也太……” 伍达抱拳,“属下查过了,夜宴期间,正门、后门和侧门皆无人离开。” “万一不是从门走的,而是飞檐走壁呢?”苏飞章道,“比如那个天下第一盗云中月,今早吴家主不是还报官说夫人被此人掳走了吗?十郎,你不是见过这个云中月吗?他功夫如何?” 苏意蕴:“云中月轻功卓绝,腾跃如飞,若是他的话,杀人后跃楼逃走并非难事。” 林随安听明白了,苏飞章这是趁机为吴正礼洗白,顺便把杀人的屎盆子扣在云中月的头上。 池太守和夏长史对视一眼,表情有些为难,“花参军……” “诸位所言甚是有理,”花一棠点了点头,啪一声合上扇子,“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回到案发现场复盘一下凶案经过如何?” 众人:诶??? 一刻钟后,池太守、夏长史、吴正清、王景福、王景禄、苏飞章、苏意蕴、段红凝、鲁掌柜和选出的七名世家子弟代表,连同林随安、花一棠一行齐刷刷站在了燕钗阁的门外。 燕钗阁大门紧闭,空气中还飘荡着隐隐的血腥气,走廊地板上的血迹虽然已被清洗,地板缝隙里仍然残留着刺目的鲜红,展示着案发时的惨烈。 “发现血迹的时候,门是从里面闩住的。”花一棠示意,林随安一掌拍开门板,烈烈的风从门里涌了出来,吹得众人一个趔趄,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燕钗阁的房梁上竟挂着一个人。 黑色的长发随风狂舞,脖颈、双手被皮绳高高吊起,双脚离地,缓缓晃动着,腹部插着一柄刀。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顿时吓得屁股尿流。 “杀人啦杀人啦!” “又死一个!” “救命啊!” “闭嘴!”苏飞章大喝,“看清楚,那不是人!” 众人哆里哆嗦抬头,定眼仔细一瞧,果然不是人,而是用布匹扎成的人偶,头发是用马鬃做的,肚子上的刀也只是木刀。 众人大怒:这是要吓死谁啊?花四郎这货不会是故意的吧? “复盘案发经过自然要尽量还原案发现场,”花一棠摇着扇子走进来,笑道,“本来还想洒些鸡血鸭血的,可惜时间太紧了,只能草草布置,还望诸位海涵。” 众人:这家伙在笑!果然是故意的! 林随安默默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世家子弟们又惊又怒,苏飞章、苏意蕴表情有些犹疑,池太守、夏长史有些好奇,段红凝表情凄然,吴正清皱眉观察着四周,王景禄、鲁掌柜也受了惊吓,王景福的脸色愈发难看,瞳孔剧缩。 花一棠踱步上前,用扇子指着高挂的人偶,“当时,弥妮娜就挂在这里,脖颈有一个血洞,腹部插入了一柄横刀,脖颈、双手手腕皆缠绕着一指粗细的皮绳。” 人群中有人“啊”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花一棠用扇子端端一指,是一名马氏的子弟,林随安记得,是王景禄“酒肉朋友”中的一个。 “这位兄台,有何疑问?”花一棠问。 马氏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觉得尸体这个姿势,比较——怪!” 王景禄鼻腔里恶狠狠哼了一声。 花一棠挑眉,“花某倒是觉得这个姿势颇有深意,于是便请益都净门的兄弟们打听了一下,刚刚新鲜出炉的消息——” 靳若上前一步,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王氏王景禄有个嗜好,与人欢|好之时,喜将人用皮绳挂起来,待人吊得神志恍惚之时,方才行事。” 马氏嘿嘿两声,其余众人表情皆有些难堪。 林随安闭了闭眼,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凌芝颜比她的反应更大,喉头一滚一滚的,感觉好像又要吐了,方刻忙塞了个瓷瓶过去,凌芝颜迟疑了一下,闻了闻,脸色好了些。 花一棠:“此事都有谁知晓?” 靳若:“自然是与王景禄亲近的人——” 众人齐刷刷看向了王景福。 王景福面色阴沉骇人,“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比我更清楚!” “也对,此事并不难查。”花一棠绕着人偶转了一圈,“或许是那个云中月特意模仿了王景禄的习惯,为杀人嫁祸做准备呢。” 靳若嗓子里喷出个怪声,忙捂住了嘴。 林随安:“……” 可怜的云中月,好端端天下第一盗竟然变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小剧场 云中月:阿嚏!为何突然有些冷……:,, 192 19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苏飞章哼了一声,“所以花参军也认为是散花楼之外的人杀了弥妮娜喽?” 花一棠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扇子敲了敲人偶腹部的假木刀,“杀死弥妮娜的凶器是吴参军的横刀,据吴参军说,他本欲与弥妮娜叙旧,不想在此处见到了晕倒的段红凝,而且很快也失去了意识。” 众人唰一下看向吴正清和段红凝。 吴正清不自在撇开目光,段红凝低着头,沉默。 “说到这儿便有趣了。当时我们破门而入,只看到了弥妮娜的尸体,并未见到吴参军和段红凝,”花一棠踱步走到暗室门口,指了指,“之后才在暗室中发现了二人,以及凶手留下的血脚印。根据脚印痕迹,发现凶手是从暗室甬道逃走的,甬道出口在四层。” 苏意蕴嗤之以鼻:“你说这么多废话有用吗?能抓到凶手吗?” 花一棠扬眉,“为何段红凝和吴参军会晕倒?他们为何又出现在了暗室里?为何凶器是吴参军的佩刀?搞清楚这些,便是破案的关键。” 此言一出,莫说众人一头雾水,连林随安都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说实话,这案子最莫名其妙的便是这个部分,看似线索很多,实际上乱成了一团麻。 池太守:“花参军有何高见?” 花一棠晃悠着扇子,摇头摆脑道,“破门时,我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腥香气味,经调查,发现味道的来源是几根蜡烛。” 花一棠甩扇一指,方刻上前,将之前挑出有异常的四根蜡烛摆了出来,花一棠又用扇子敲了敲手掌,伍达飞快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笼子,里面装着四只小耗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木夏跟在后面,抱着个锦缎包袱,里面竟是一个正方形的翡翠琉璃缸,边长一尺有余,灯光一耀,通透碧绿,林随安看着眼熟,好像是之前摆在花氏九十九宅大堂里的装饰品,据说价值百金。 众人更纳闷了,这纨绔是几个意思,显摆他花氏有钱吗? 花一棠示意方刻,“方仵作,开始吧。” 方刻戴上手套,分别将四根蜡烛点燃,用长镊子夹着,小心翼翼放到了琉璃缸底四角,待燃烧片刻,抓了两只小耗子放进去,以白布盖住缸口,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透明试验箱,能清楚看到缸里的情形。两只小耗子在缸里转了几圈,脑袋一歪,倒下了。 方刻:“四根蜡烛中,有两根是迷香,散发的速度最快,所以最先入内的耗子很快会被迷晕。” “这就是吴参军和段红凝晕倒的原因。”花一棠道,“之后,弥妮娜回来了,也晕了过去,至此,凶手便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 方刻将第三只小耗子放进去,果然,也倒在了缸底。 苏飞章冷笑,“听花参军的意思,莫不是已经知道了凶手的计划?” 花一棠展扇一笑,“花某师承茅山派金光洞十烨道长,看家本事就是相面算卦,只需掐指一算,便可将凶手的小小伎俩了然于胸!” 众人:“……” 牛都是被你花四郎吹死的! “凶手计划的起因,就是这场夜宴,”花一棠道,“王景禄对弥妮娜垂涎已久,趁着夜宴的机会,让鲁掌柜在弥妮娜的厢房里偷偷放入了催情香,而这件事,恰好被凶手无意间知道了。凶手灵机一动,便想到了一个计划,趁着王景禄来私会弥妮娜的时候,将二人迷晕,趁机杀了弥妮娜,将杀人的罪行嫁祸给王景禄。” 苏意蕴“切”了一声,“这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编出来的吧?” 花一棠根本不理会苏意蕴的吐槽,继续道:“若要完成凶手的计划,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凶手杀人之后必须能够安然脱身,万一在来燕钗阁或者离开的路上,遇到其他人,必须保证目击证人看到的是王景禄。所以凶手做了万全的准备,又在四层樱桃阁内准备了和王景禄同款的衣衫和靴子。” 夏长史:“为何是樱桃阁?” “因为樱桃阁的暗室甬道距离楼梯最近,从六层楼下来,最不容易被发现。”花一棠道,“夜宴开始之后,凶手寻到机会离开六层亭阁,先偷偷进入樱桃阁暗室换上与王景禄相同的衣衫,从樱桃阁大门离开,登上楼梯,来到燕钗阁,本以为如此明目张胆,定会有人注意到他,成为王景禄杀人的目击证人,岂料当时花某恰好和苏十郎吵了起来,所有人都去看热闹,竟是无人发现。” “当然,凶手当时并不知道六层楼发生事情,依然按照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行动着,来到燕钗阁后,竟然发现吴参军、段红凝和弥妮娜都晕倒了在了屋中,”花一棠的扇子哒、哒、哒敲着掌心,“这个情形远超出他的预料,但凶手很快就镇静下来,决定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先将吴参军和段红凝拖进暗室,再将用皮绳将弥妮娜吊起来,伪装成王景禄来过的场景。” 说到这儿,花一棠顿了一下,突然又笑了,“或许当时的凶手还觉得天助我也,想着待他成事离开之后,吴参军和段娘子从暗室醒来,见到凶案现场,便是天赐的证人,尤其是凶手看到了吴参军的佩刀——这可太妙了——凶手之前原本的计划大约是用皮绳勒死弥妮娜,但现在又想,若用吴参军的佩刀杀了弥妮娜,定能惹恼吴参军,吴参军一怒之下,自然会迅速将王景禄定罪,他的计划就成了!” “凶手事先服下了迷香的解药,所以并不受迷香的影响,挂起弥妮娜,布置完现场,本来只需要等王景禄进入燕钗阁晕倒后,杀了弥妮娜,自己离开,便能完美完成嫁祸计划。可惜,天底下从不会有完美的计划。凶手以为王景禄会来燕钗阁,而实际上,王景禄此时却去了六层的厕房——”说到这,花一棠叹了口气,“王景禄没有出现在燕钗阁,那么计划的先决条件便无法满足,按理来说,如果此时凶手收手,便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但就在这里,凶手的计划出现了偏差——”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琉璃缸,“方仵作,时间差不多了吧?” 方刻点头,掰开第四只小耗子的嘴,塞了一粒药丸,“这是迷香的解药。”然后,将第四只小耗子放进了琉璃缸。 这只小耗子的状态很奇怪,进缸之后先是欢快转了几圈,看起来很正常,然后很突然的,站直身体僵住了,仿佛石化一般。 众人大为惊诧。 “另外两根蜡烛,一根里面参杂了催情香,另一根混杂了一种特殊的药。”方刻道,“这两种药效散发速度要比迷香慢,刚开始,四种药性此消彼长,相互抵消,药性同时减弱,加上凶手事先服用了迷药解药,所以进入之后感觉不到异常,但随着时间增加,后两种药性逐步增强,便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药效是让人僵直吗?”夏长史问。 方刻没回话,只是盯着琉璃缸。 僵直的小耗子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四爪落地,四处张望着,摇摇晃晃走着,好像人喝醉了一般,嘴里叽叽叽叫了几声,突然,扑到了其中一只耗子身上,拼命撕咬起来,霎时间,整个琉璃缸里血肉横飞,鲜血淋漓。 众人“嚯”一声,齐齐散开。 方刻面无表情浇了一盆水进去,蜡烛灭了,耗子的撕咬停了,水、血和皮肉混在一处,形成了一团团黏糊糊的物质,黏在琉璃缸四周。方刻用镊子将四根蜡烛取了出来,木夏迅速将整个琉璃缸包裹严实,快步退到了人群外围。 “迷香、迷香解药、催情香和龙神果共同作用的效果便是如此。”方刻小心将四根蜡烛用布包好,“可令人情绪亢奋、行为失控,暴力、嗜血,甚至还有可能产生幻觉。” 众人齐齐倒吸凉气。 林随安心脏突突乱跳:亢奋、失控、暴力和嗜血,这几个词联系起来几乎约等于失败的“破军”,只差一点,她就成了那只疯狂的耗子。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整个燕钗阁落针可闻。 “凶手日日夜夜都在心中描绘着如何杀死弥妮娜,如何嫁祸给王景禄,此时药性发作,令他失去了理智,甚至产生了王景禄已经进入燕钗阁的幻觉,于是,他举起吴参军的佩刀,凶残地杀死了弥妮娜。” 花一棠的口气很平静,但众人联想起刚刚那只小耗子的状态,皆是不寒而栗。 “杀人后的凶手,以为自己成功了,半梦半醒间逃出了暗室,在暗室和甬道里留下了大量的脚印和血痕,也不知道幸运还是倒霉,一路上竟是一个目击证人都没遇到。回到樱桃阁的暗室,凶手褪下血衣、染血的靴子,洗去血污,或许这个时候,他有些清醒了,回想之前的杀人经过,仅剩一片模糊……” “待凶手回到六层楼,发现王景福人不在,之后鲁掌柜来报燕钗阁有异,凶手愈发确定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正沾沾自喜之时,王景福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当时凶手大为震惊,但又见王景福处处与官差作对,似乎想急于脱身,心中愈发犹疑,正在此时,花某回到了六层楼,指认王景禄为杀人凶手,真凶定然大大松了一口气,所以,当花某问他该如何处置王景禄之时,他便迫不及待跳进了花某设下的圈套——” 花一棠摇着扇子看向王景福,王景福面色惨白,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这些都是花参军的臆想罢了,花参军可有实证?!” 花一棠笑了,“证据有三,你想一项一项确认吗?” 王景福变了脸色。 池太守:“还请花参军明言!” 花一棠示意凌芝颜将鲁掌柜带到了前排,“鲁掌柜刚刚的证词中说,王景禄让他往燕钗阁中送了一根混有催情香的蜡烛,但实际上,王景禄前后送来了两根蜡烛。” 众人愕然。 鲁掌柜:“没、没错,隔了一天后,王家又差人送来一根蜡烛,说是另一种催情香,也让我送到弥妮娜的屋子里,我想着,一根还是两根都没差了,就一起送进去了……” “一派胡言,我只让你送过一次,何来第二次?”王景禄怒道。 鲁掌柜很委屈,“第二次送蜡烛过来的仆从,我之前也见过几次,的确是王氏的人,就没多问……” 花一棠:“然而事实却是,第二根蜡烛并非催情香,而是凶手准备的迷香。” 凌芝颜:“所以只需将王氏所有仆从召集起来,让鲁掌柜一一辨认,找到送第二根蜡烛的仆从,仔细审问便能查出谁是幕后主使。而这个人,便是真凶。” 王景禄冷笑数声,“这还用问吗,能命令王氏仆从的,除了我,自然就只有我们的家主大人了!” 王景福脸色阴郁,额头布满了薄汗,“或许这仆从原本就是王景禄的派来的,是王景禄欲盖弥彰……” “王家主先别急着否认,还有第二个证据。”花一棠笑了一声,“靳若!” “来了!”靳若跑出门去片刻,又颠颠儿跑了回来,将手里的包袱递给林随安,二人合力将包袱里的衣衫一件一件亮给众人观赏,竟有二十多件。 “这是在四层樱桃阁的暗室里发现的,里面除了血衣,还准备了许多件衣衫,应该都是备选。”靳若道。 花一棠瞟向王景禄,“你可觉得这些衣衫眼熟?” 王景禄的脸都绿了,“这些都是我这半年来新订做的衣衫——”上前翻看了几件,“不对,这些都是没穿过的,不是我的,是——是有人按照我衣衫的样式重新订做的!” 花一棠:“凶手无法判断王景禄赴宴之时穿哪一件衣裳,所以便将王景禄这半年来新订做的衣衫都重新仿制了一套,能对王景禄衣衫款式如此熟悉的,定然是与王景禄十分相熟之人。” 凌芝颜:“这些衣衫材质昂贵,绣工精致,绝非一般成衣坊能够订制,只需拿着这些成衣去益都几家大成衣坊查一查,自然能寻到订制衣衫的人。” 林随安摸下巴:“若让咱们净门去查,需要多久?” 靳若得意:“不出六个时辰。” 王景福面色如纸,狠狠闭上了眼睛。 花一棠:“还有最后一个证据,就在真凶体内!” 众人:“什么?!” “真凶杀人之时,吸入了蜡烛中的四种药气——” “花四郎,你莫要以为我等不懂药理就信口胡说。”苏意蕴尖锐道,“此时距案发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迷香和催情香的药性早就散去了,根本无从查起。” 花一棠挑眉,“不愧是苏十郎,果然对这些乌七八糟的房|中秘药十分熟悉啊!” “花一棠,你!” 花一棠眉眼骤厉,提声道:“花某说的不是迷香和催情香,而是第四种药,不,应该说,是一种毒!这种毒就是令真凶情绪和行为失控,产生幻觉的罪魁祸首。” 池太守和夏长史面色微变,“花参军说的难道是——” “正是花某在青州诚县剿灭的龙神果!若说这世上还有人更了解龙神果,除了方仵作,不作第二人想,所以,方仵作自然也能验出真凶体内的龙神果之毒。” 方刻冷冷瞥了眼花一棠,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号白瓷瓶,摇晃了两下。 花一棠踱步走到王景福面前,啪甩开扇子,“只需要一滴血,就能真相大白,王景福,你可敢一试?” 王景福喉头滚动数下,睁开了眼,表情异常平静,“不必验了,弥妮娜是我杀的。” “王景福你疯了吗?!我好歹也算你的弟弟!你为何要害我?!”王景禄大怒,冲上去和王景福撕打,“你已经是王家的家主,处处将我踩在脚下,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王景福也不甘示弱,一个翻身将王景禄压在地上,揪着王景禄的头发咚咚砸地,“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家族长老们早就不满我这个庶子做家主,有意扶持你这个嫡子上位,你一天不死,我这个家主的位置永远都坐不安稳。” 王景禄挣扎着抓住王景福的衣襟,胡乱撕扯着,“长老们说的对,你这个庶子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不堪大用!早就该将家主之位让给我!” “你一个酒囊饭袋,若让你做了王氏家主,王家就完了!”王景福一口咬住了王景禄的耳朵,王景禄杀猪似的尖叫起来。 “吵死了,”花一棠翻白眼,“你们家的倒灶破事儿没人想听!” 凌芝颜皱眉叹气,靳若和林随安环抱双臂,远远瞧着热闹,口中啧啧有声。 “快快快将他们拉开!”池太守跳脚,“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伍达和几个不良人冲上来,七手八脚将二人扯开了。 “简直是无法无天,荒唐至极!”池太守怒喝道,“速将王景福押入府衙大牢,听候发落!” 伍达和两名不良人将王景福扭送了出去。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王景禄披头散发,捂着流血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一副要将王景福挫骨扬灰的模样。 “此次多亏了花参军明察秋毫,否则,我等可能就要被这狡诈的王景福给骗了啊!”夏长史抹汗道,“益都能有花参军坐镇,实乃益都百姓之福啊!” “夏长史过奖了,此乃花某分内之事。”花一棠抱了抱拳,抬眼看向众人,“其实,适才花某所说的龙神果之毒,在益都其它地方也有发现。” 众人面面相觑。 苏意蕴哼了一声,“什么龙神果、凤凰果,听都没听说过。” “龙神果诸位没听过,但此物另一个名字大家想必都十分熟悉——”花一棠定声道,“青州绣品!”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面色大变。 “什、什么青州绣品,我们也没听过!”苏意蕴嘶声大叫,众世家子也纷纷慌忙附和。 “吴氏的布行和绣坊都被封了,花某搜到了购买青州绣品的客人名录,诸位不妨猜猜,花某在名录上都看到了谁?”花一棠道,“可别怪花某没提醒诸位,这种毒短时服用,可激发人体潜力,服用之人感觉百病不侵,体力充沛,甚是舒爽,但此毒会令人贪恋成瘾,无法戒断,长期服用后,腐蚀五脏六腑,濒死而不自知,心悸猝死亦有可能,最可怕的是,还会让人心绪失控,暴躁嗜血,渐渐丧失五感,最终变作行尸走肉一般!” 世家子的脸全青了。 “花参军此言当真?!”有人惊呼。 花一棠沉下脸色,点了点头。 林随安:“林某在青州诚县曾亲眼所见,诚县裘县令的兄长因为服用龙神果而变成了走尸,癫狂至死。我与花县尉曾亲手烧毁了龙神果的制造基地,见到了许多浸入龙神果毒汁的绣品,与吴氏布行中的绣品一模一样。” 霎时间,满室骇然。 苏飞章飞快看了一眼苏意蕴,额角青筋暴跳,苏意蕴容色惊恐,全身抖个不停。 “诸位也莫要太过慌张,此毒并非无解。”花一棠道,“方仵作在青州之时已经研究出了解药的方子,其中的药材和药引并不难找,稍后诸位皆可来方仵作处讨要。” 众人立时大喜,觉着眼前这不靠谱的纨绔高大帅气了不少,对花一棠千恩万谢后,由不良人护送着离开。 吴正清洗脱了嫌疑,摇身一变又是个人模狗样,抓住时机向池太守和夏长史献殷勤,说要亲自送二位大人回府,花一棠并未提出异议,只是静静看着吴正清离去的背影,瞳色深沉。 然后,他叫住了另一个人,“段娘子请留步。” 段红凝盈盈回身,“花参军还有事?” “迷香蜡烛有两根,一根是王景福送进来的,另一根是你带进来的吧?” 林随安、凌芝颜和靳若同时瞪大了眼睛。 只有方刻毫无任何惊讶之色,“段娘子与吴参军一同中了迷香,吴参军的体质更为健壮,按理来说,吴参军的耐药性应该更强。但挣扎爬出暗室握住花一棠脚腕的却是段娘子,先醒过来的也是段娘子,只有一个可能,段娘子之前曾服下过其中一种迷香的解药。” 段红凝掀起长长的睫毛,瞳若含水,一动不动看着花一棠,“如今说这些还有用吗?” 花一棠皱眉:“为什么这么做?” 段红凝嘴角动了一下,“我自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 段红凝垂下眼帘,“这是红凝的私事,与此案并无干系,”聘婷施礼,“红凝替弥妮娜多谢花参军擒住真凶,若花参军没有其他要事,红凝先行告退了。” 花一棠叹了口气,“龙神果的蜡烛也是你带来的吗?” 段红凝身体顿了一下,“红凝在今夜之前,从未听说过龙神果。” “所以龙神果的蜡烛到底是谁放在燕钗阁的?”驾车的木夏问。 “我压一吊钱,是吴正清!”靳若倚着车门,懒洋洋挥着马鞭道,“吴氏布行大肆贩卖青州绣品,吴正清手里定有存货,他肯定也对弥妮娜见色起意,所以打算用龙神果控制弥妮娜,龙神果的效果可比催情香强多了!至于他说与弥妮娜有旧的说辞,八成都是胡诌的!师父,您说是不是?” “徒儿这次分析的甚有道理。”车厢里的林随安瞧方刻打了个哈欠,自己没忍住,也打了个哈欠,“凌司直以为如何?” 凌芝颜点了点头,“还有一个疑团,弥妮娜的桃花烙是谁烙上去的?” “方大夫说是弥妮娜死前几个时辰烫上去的,”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根据时间推断,当时弥妮娜大约是在来散花楼的路上,不合理啊,那个时候她应该是清醒的……就算她当时被人弄晕了,醒来之后,难道就没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异吗?” 方刻:“烫伤痛入骨髓,不可能毫无所觉。” 林随安和凌芝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莫非是她自己烙的?” 方刻不予置否。 几人讨论了半天,也不见花一棠参与。 从散花楼出来后,花一棠的状态就有些怪,软垫也不靠了,扇子也不摇了,直勾勾盯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不言不语。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夜市灯光流萤般闪过他如玉的面容,显得有些寂寥。 凌芝颜口型:四郎怎么了? 林随安耸肩:她又不是花一棠肚子里的蛔虫,问她也是闲的。或许是这纨绔今夜用脑过度,宕机了吧。 良久,花一棠幽幽叹了口气,身体一松,靠在了软垫上,“感觉不太对。” 林随安和凌芝颜:“哈?” 方刻:“说人话。” “我是说段红凝。”花一棠皱着眉头道,“她看着花某的眼神,三分试探、三分戒备,三分疑惑,还有一分藏得很深的恨意。” 方刻翻了个白眼,索性闭眼开始睡觉。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请恕她眼拙,从头到尾段娘子就没正眼瞧过花一棠几次,着实没看出来还有这么深刻的内涵。 凌芝颜:“……四郎多虑了吧。” 花一棠竖起扇子,郑重道,“花某的预感从未出过错,段红凝身上的疑团肯定会牵扯出大案子。” 林随安甚是无奈,心道就算真出了大案子,也不是段红凝的问题,而是你这走哪哪死人的倒霉催体质造成的。 “嗯咳,”凌芝颜转目望向窗外,转移话题,“锦江夜市果然名不虚传,甚是热闹——诶?那是——” 花一棠和林随安凑了过去,但见一人站在灯火阑珊处,朝着他们的马车遥遥抱拳施礼,竟然是周乾。 林随安顿时明白了,“他在向我们道谢,难道是因为——” 花一棠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轻声道,“王景禄之所以与随州苏氏走得很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癖好相似——” 后面的话花一棠没说出来,但是大家都听明白了。 所谓的“癖好”大约就是——好男|色。 王景禄是个极度好色之人,能让他放弃去燕钗阁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找到了新的猎物——周乾。看周乾的反应,十有是被强迫的。 当时,花一棠若是继续追问下去,王景禄对他做的事便会公之于众,现在起码还算帮周乾留了几分颜面。 “王景福是杀人凶手,王景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花一棠骂道,“都是一丘之貉,啖狗屎的玩意儿!” 凌芝颜摇头:“益都世家,毒瘤遍布,着实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林随安叹息,趴在车窗上,看着渐渐远去的散花楼,依旧灯火通明,玲珑剔透,高高伫立在漆黑的苍芎之下。 夜风中隐隐飘来了乐声,大约是琵琶,如泣如诉,婉转悲凉,似乎在哀悼今夜逝去的生命——那个火焰般绽放的女子,就这样永远消失在璀璨的灯火中了。 小剧场 离开散花楼之前。 木夏:“四郎,这个琉璃缸怎么办?” 花一棠躲老远:“脏了,不能要了,扔了吧。” 林随安:“……” 价值百金的东西,说扔就扔,这货果然是个—— “败家玩意儿!”靳若捏着鼻子道。 凌芝颜:“洗洗还能用吧。” 花一棠:“要么送你?” 凌芝颜:“……算了。” 方刻一把抢过去,“我要了。” 众人齐齐竖起大拇指:方大夫果然猛人也!:,, 193 19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回到花氏九十九宅的时候,已近子时,众人都累得够呛,连卷王凌芝颜都放弃了加班复盘,干净利落回房歇息。 林随安困得东倒西歪,也顾不上洗漱了,迷迷瞪瞪脱了外衫,钻进被窝,沾枕就睡。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潜意识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气息,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窗外还是黑的,屋里没有掌灯,黑乎乎的,异常安静,林随安心口咚咚咚地狂跳着,视线渐渐适应了黑暗,在床头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摇晃的黑影,林虽然揉了揉眼睛——竟是一个倒吊的人头,黑色的长发几乎扫在她的手背上。 林随安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头发根都炸了,抽出手边的千净,唰一下荡了过去,碧绿的刀光仿若一道惊电耀亮了整间屋子,倒吊的人头晃悠了两下,吧嗒掉在了地上。 林随安一个驴打挺从被窝里翻了起来,定眼一看,地上的根本不是什么人头,而是一个破布袋子上面套了黑色的马鬃,看着眼熟,喔嚯!这不是之前花一棠在散花楼用来假扮弥妮娜尸体的人偶头吗?怎么在这里?! 屋中传出了咯咯咯的笑声,声音清澈如晨光下的第一滴露珠,林随安攥紧刀柄,目光顺着笑声急速搜索,她看到了! 一个人单腿盘膝坐在房梁上,另一只腿蜷起来,担着胳膊,坐姿很是随性悠闲,脸是一张光滑明亮的银质面具,只在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有几道细细的缝隙,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露出的手和脖颈的皮肤比银面具的色泽更为惑人。 林随安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脚掌咔一声踏裂了床板,一跃而起,抄着千净杀了过去,“云中月,你丫的找死!” “哎呦呦呦,林娘子这话是怎么说的呢?我好端端的在家里抠脚数钱,一觉起来突然就变成了强掳良家妇人的无耻采花大盗,心中一片郁闷委屈,唯有来找林娘子诉诉衷肠啦!” 云中月说了三句话,林随安已经攻出了十八招,凛凛刀光将屋内的黑暗切得七零八落,云中月银面具反射着刀光,幻化成一片片光的碎片,飘忽的身形在黑暗中如鱼得水,无论怎么砍都摸不到他的衣角。 林随安愕然:才多久没见,云中月的轻功又升级了? 还是说因为屋里太黑,严重影响了她的视线。 艹,管他三七二十,先把云中月打出去再说。 想到这,林随安手腕一转,放出大招“刀釜断殇”,凌厉的刀风和刺目刀光混在一处,仿佛一道光电涌动的冲击波狠狠轰向了云中月,云中月“哎呦”一声,嗖一下飘开了,刀风朝着房门冲过去,“轰隆”一声,门板连同门框齐齐四分五裂,夜风呼啦啦涌了进来。 一同涌进来的,还有院子里灯光,是花氏特制的玲珑石灯发出的,光源通透朦胧,主打一个氛围感,平日里林随安总觉得这灯太过奢侈浪费,不曾想今日居然派上了大用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林随安连发三招“迅风振秋叶”,硬生生将云中月逼到了院子里。有了光,云中月缥缈不定的身影顿时清晰了几分,他在半空中滴溜溜一个转身,好似一片黑色的羽毛,轻飘飘落在了一盏玲珑石灯上,负手而立,宽肩窄腰,衣袂飞扬,整个人被灯光描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线,煞是好看。 可惜林随安常年遭受花一棠的美色攻击,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双手持刀使出了一串连环斩,这是今夜跟五陵盟盟主乌淳对战时新学的招式,特点就是攻击范围大,攻势猛,出其不意,避无可避,对付云中月的莲花步恰恰好。 云中月自然不知道这招的奥妙,看起势还以为是林随安常用的群攻招式,自信满满腾跃闪身,绽出四重幻影,岂料千净突然半路换招,刀光缭乱如花绽放,瞬间就扫灭了三重幻影,更可怕的是,余下的刀光竟是在空中形成了一面绿光大网,劈头盖脸朝着他的真身罩了下来。 云中月大惊,情势千钧一发,只能出绝招了,脊椎、肩周、手肘,盆骨骨节咔咔作响,运用缩骨功将身形缩得极窄,身形一扭一转,好似一根细细长长的面条,顺着刀网的缝隙滋溜一下钻了出去,双足互踏借力,身如飞烟直上天际,飘飘落在了院墙外的大槐树上。 林随安提着千净,惊呆了。 好家伙,缩骨功居然还能这么用?这云中月还是人吗?! 云中月足尖站在树枝上,心脏随着树枝的晃动狂跳不止。 我的娘诶,才半月不见,林随安这家伙居然又学了这么恐怖的新招式,这小娘子还是人吗?! 一时间,二人都被对方的身手镇住了,战局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状态。 院外亮起了灼眼的火光,火龙一般涌向了林随安的院子,为首的正是花一棠,后面还有睡眼惺忪的凌芝颜、靳若、木夏、伊塔,青龙四人和花氏一众侍卫。 花一棠高举着火把,一路嚷嚷着骂了过来,“啖狗屎,那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来我花氏找麻烦,我今天就要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云中月?!” 云中月在枝头上颠啊颠,像只欢乐的松鼠,还热情摇了摇手,“哎呦,这不是花家四郎吗?数日不见,怎么憔悴了啊,瞧你这俩大黑眼圈,不漂亮了哦——嚯!” 碧绿刀光撕空裂风劈了上来,唰一声割断了云中月的立足的树枝,林随安双足交替飞踏树干,仿若一只猎豹跃上树冠,一刀插入树杈借力,整个人往上一窜,瞬间到了云中月的身后,举刀就劈,云中月笑出了声,身如大鹏展翅腾入夜空,绽出六重残影。林随安的刀劈空了,刀光从树冠直直贯穿了整根树干,偌大一棵槐树被剃成了半个秃瓢,树杈树叶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花氏侍卫们大惊失色,忙团团护住花一棠后撤,花一棠跳着脚还要往前冲,木夏当机立断命令青龙四人将花一棠四仰八叉架了起来,一路狂奔撤退,花一棠气得够呛,挥舞着手臂大吼,“撤什么撤?还不上去帮林随安?!” 话音未落,几道人影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跑得比他还快,定眼一瞧,竟然凌芝颜、靳若和伊塔。 靳若几乎是抱头鼠窜,“哎呦我的天老爷,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凌芝颜本来还有些犹豫,想着是不是要帮林随安对付云中月,回头一瞧,千净刀光耀亮了半面夜空,花氏宅院里的槐树全都成了秃子,云中月鬼魅般身影在那恐怖的刀光中游刃有余,还有余力发出挑衅的笑声。 实事求是的凌司直大人当机立断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紧随靳若的脚步逃走了。 伊塔是最厚道的,一边逃一边挥舞着拳头给林随安打气,“猪人威武!猪人厉害!猪人棒棒哒!” 众人一窝蜂撤离了战圈,再看林随安和云中月,凌空交战,刀光四射,竟是朝着花宅正南方去了,花一棠转念一想,大呼不妙,“云中月的目标是瞿慧,追!” 林随安也发现了,云中月根本无心恋战,所用皆是虚招,她一路追着云中月打过来,很快就看到了连芳阁的牌匾,正是瞿慧暂居的客院。 云中月也不避讳,身形缠着林随安绕了一圈,忽得退开数丈,端端落在了连芳阁屋脊上,朗声大笑道,“益都人人多说,是云中月强掳了吴氏家主的夫人瞿慧,那我今日可要好好瞧瞧这位瞿夫人,到底是何等花容月貌,能令我云中月一见倾心?” “你大爷!”林随安挽了个刀花,踏墙飞上屋顶,和云中月继续叮叮当当打了起来,不得不说,云中月的轻功的确是林随安见过的最难缠的,尤其是她连着好几晚上没睡,前半夜又和乌淳大战了一场,消耗甚大,此刻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无论如何调整战术,也仅能和云中月战个平手。 换句话说,现在的云中月打不过林随安,相对的,林随安拿云中月也没辙。 云中月显然也发现了林随安的窘迫,挑衅的语调愈发不知死活,“今夜凉风习习,夜色正美,云某踏月而来,只是想一睹瞿夫人芳容,若是被林娘子的刀搅合了,可就不美了啊。” “美你个头!”一只洁白的靴子嗖一下砸了过来,云中月滴溜溜转身避开,飘飘落在了飞檐顶端,衣袂随风狂舞,甚是张狂。“花四郎,你好歹也算是扬都第一纨绔,怎么如此不解风情,尽坏人好事,小心遭了报应,以后娶不到媳妇哦。” “你才娶不到媳妇!你全家都娶不到媳妇!”花一棠金鸡独立站在院子中央,一只脚光着,指着云中月气喘吁吁骂道。 万分诡异的,云中月听到这句话突然沉默了下来,不说话了。 林随安趁机将千净换了只手,甩了甩发胀的胳膊,心中愈发犹疑,云中月当真是来见瞿娘子的? 木夏指挥花氏侍卫将整座连芳阁围了起来,凌芝颜、靳若、伊塔和青龙四人分别守住了东南西北四角,随时策应。 突然,云中月在面具后幽幽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大约是没有娶媳妇的命了——” 林随安:哈? 就在此时,连芳阁窗户里灯亮了,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女子披着单薄的外衫,娉婷走到了园子里,站定,抬起头,遥遥望着云中月。 夜色中的火光仿佛无数发光的金笔,将女子倾世的容颜描绘得风华绝代。 云中月如遭雷击,伸长了脖子,感觉他面具上的缝隙都变大了,喃喃道,“果然是倾国倾城——” “他娘的,什么狗屁玩意儿敢来我花氏找死!”女子豁然叉腰大骂,声震九霄,威风八面,“扰我清梦者,杀无赦!” 云中月脚下一滑,差点从飞檐上跌下去,幸亏轻功卓绝,急忙倒腾了一下,堪堪稳住了身形,可下一刻,林随安的刀也到了,碧绿的刀风几乎贴着银面具擦了过去,云中月听到面具发出了牙酸的咔咔声,裂开了一道口子。 云中月心道不妙,迅速用手掌压住面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扭身朝着院中的女子冲了过去,岂料就在此时,一个人突然打横冲了出来,揽住女子飞旋避开,云中月扑了个空,身后千净烈烈刀风已经扫到了后脑勺,云中月心中暗叹一口气,倏然停住身形,飞速转身。 千净在距离他鼻尖半寸的地方停住了,莹莹碧绿的刀刃之后,是林随安瞪大的双眼。 云中月缓缓移开手掌,半张银面具掉在了地上,当一声。 林随安的脑海里也“当”一声,然后,便是震撼心神的,延绵不绝的余韵。 面具下的半张脸,皎洁如雪山之巅的初月,明媚似山花烂漫中的春晖,与上次在东都的惊鸿一瞥相比,更加蛊惑人心,竟是比花一梦还要美上三分。 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手里的刀不知不觉挪开了,这样一张脸,她实在是下不去手。 云中月眼睛一弯,笑得勾魂夺魄,“这次我帮了你们,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哦。” 林随安:啥? 下一瞬,云中月手掌在脸上一抹,换上了一张黄了吧唧的丑面具,反手抛出一枚烟雾弹,轰一声,浓烟滚滚,臭气熏天,林随安骂了声娘,手腕狂转千净,刀风旋着浓烟渐渐散去。 云中月早已不见了踪影。 众人被熏得鼻涕眼泪横流,花一棠红着眼跑过来,拽着林随安上上下下瞅了半晌,“没事吧?” 林随安打了个喷嚏,“我没事,花三娘——” 眸光一转,就见凌芝颜飞快松开花一梦的肩膀,咚咚咚后退三大步,硬邦邦施礼道,“适才形势紧急,凌某唐突了。” 花一梦眨了眨眼,上前半步,“多谢了。” 凌芝颜又退后半步,“花三娘为何在瞿娘子的屋中?” “瞿娘子总是半夜做噩梦,我来陪她。”花一梦又逼近半步。 凌芝颜连退两步,不料花一梦突然探手抓住了凌芝颜的手肘,凌芝颜脸色都变了,豁然抬眼,“男女授受不清——” 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看到了他臂弯上挂着的花一梦的外衫。 花一梦笑着抽出外衫,披在了自己身上,凌芝颜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靳若、伊塔和木夏齐齐笑出了声。 林随安也笑了,突然,一件洁白如雪的衣衫也披在了她身上。 林随安诧异,看着花一棠臭着脸,替她拢了拢领口,这件衣衫竟是花一棠刚刚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 “以后晚上出来打架,记得多穿件衣裳。”花一棠低声道,“别着凉。” 林随安哭笑不得:这个时代的衣衫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她今天只脱了一件外衫就睡了,里面还有两层,刚刚又打了一架,热的直冒汗,何来着凉一说? 林随安抬手就要脱掉,“我不用,你身子单薄,还是你穿——” 花一棠一把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你看到了?” 林随安:“哈?” “云中月的脸,你看到了?” “呃……只看到了半张……” “好看吗?” “……” 林随安没敢吭声,她直觉这是道送命题。 花一棠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双手插袖,扭过头,气鼓鼓的。 木夏和青龙四人安排人手打扫现场,靳若和伊塔打着哈欠准备回房睡觉,瞿慧从连芳阁里探出头来,脸吓得惨白,花一梦轻声安慰着送她回房。 花一棠还是那个姿势,还是气鼓鼓的。 林随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想了想,手指戳了戳花一棠的后背,“你数云中月闹这么一出是想干嘛?” 花一棠又哼了一声,半晌才道,“他是来帮忙的。” “诶?” “明天一早,林娘子大战云中月三百回合,救出瞿娘子的消息便会传遍益都城。” 林随安:“……” 这不是花一棠之前胡诌的故事吗?没想到居然成了真。 “如此,瞿娘子便不用继续藏在花宅,可以出面与吴正礼义绝,重获自由。” 林随安愕然:也就是说,他们当真欠了云中月一个人情? 妈耶,怎么感觉这么别扭? 小剧场 云中月坐在屋顶上,看着手里只剩一半的银面具欲哭无泪。 林娘子下手也太狠了,这面具足足花了他六吊钱呢!才戴了一天就毁了,赔大了!:,, 194 19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翌日,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花氏豪车金铃上的时候,千净之主林随安与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大战五百回合,削平了半个花宅的光辉事迹已经闹得妇孺皆知,好死不死还衍生出了数个版本。 “吴正礼的夫人,瞿慧,出身书香世家,无奈家道中落,为了扶持娘家,不得已嫁给了吴氏家主吴正礼,可这个吴正礼根本不是个东西,日日虐待吴夫人,搞得吴夫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云中月虽然人称天下第一盗,实则是个心怀良善的义盗,无意中发现了吴正礼的龃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走了吴夫人。”靳若一手抓着白糖糕往嘴里塞,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道,“这是版本一。” 花一棠随着马车晃悠着脑袋,慢条斯理嚼着蒸饼,“切,这一听就是云中月自己编的。” “别急,还有后续。”靳若吞下第二块白糖糕,“但云中月是个绿林浪子,带个女子游历江湖着实不方便,便想偷偷将吴夫人送到花参军府上,岂料惊动了千净之主林随安,两大高手谁看谁都不顺眼,当即打了个乌烟瘴气。好在高手过招,甚有分寸,无人受伤,吴夫人也平安送到了花宅。” 林随安评价:“剧情平平,毫无亮点。” 凌芝颜端过伊塔送过来的百花茶品了一口,“先不管过程如何,结果还算符合事实。” “谁说无人受伤!”花一棠咬牙切齿道,“云中月害我九十九宅半数的槐树都成了陈烦烦一样的秃头,亏大了!” 众人:“……” 那些槐树貌似是林娘子砍的吧…… “版本二,”靳若竖起第二根手指,“瞿慧与云中月其实是江湖上的雌雄大盗,欲入花氏藏宝库盗取秘宝,不料被守宝人林随安撞了个正着,林随安当即擒住了瞿慧,云中月却逃之夭夭,唉,正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林随安:“这个版本有创意,有江湖气!” 凌芝颜:“花氏有何秘宝?” 花一棠得意,“花氏最大的秘宝自然就是鼎鼎大名的花家四郎了!” 凌芝颜眉头抽动了一下,决定还是安静喝茶吧。 靳若竖起第三根手指,“版本三,因为吴夫人容貌倾城,所以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和益都新任司法参军花四郎都对其一见钟情,云中月先下手为强,掳走了吴夫人,花四郎暴跳如雷,当即派出麾下第一高手千净之主林随安,与云中月在莫愁湖畔大战,狠揍了云中月一顿,将吴夫人抢了回来,两位有情人别后重逢,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相拥大哭,泪洒莫愁湖……” 凌芝颜“噗”喷出一口茶,花一棠捏爆了手里的蒸饼,林随安竖起大拇指,“这个版本最绝!” “吵死了!”缩在角落里补觉的方刻嘟囔了一句,“再吵,就把你们的心肝脾肺肾剁碎了装到琉璃缸里!” 众人瞬间静音,疯狂向伊塔打眼色。 伊塔早有准备,将备好的地狱茶汤献了过去,方刻滋溜喝了一口,起床气果然散去了几分。 驾车的木夏“吁”一声停住马车,“四郎,府衙到了。” 花一棠到益都这么多天,日日被凶案缠身,忙得焦头烂额,要么爆肝熬夜,要么提早几个时辰加班,今天是第一次踩着点来府衙,正好赶上各司参军、书佐、吏官、衙吏和不良人应卯上工的人流。 捕头伍达第一个看见了花一棠,急忙正色施礼,不良人和衙吏与花一棠也算是老交情,连声问好,吴正清的脸色不太好看,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像是一夜没睡,和司功司户等几位参军一同礼节性打了个招呼,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奔向各自的曹署上班,背影丧气,步伐沉重,与现代苦逼的社畜没什么区别。 伍达跟着来了司法署,说是有要事汇报,一只脚刚踏进门,就看到方刻将包袱里的琉璃缸掏了出来,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里里外外细细擦拭。 伍达的脸绿了,和花一棠身上的官袍一个色儿。 花一棠端坐在书案之后,快速翻看着案上的卷宗,“伍捕头有何事?” 伍达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抱拳道:“启禀花参军,之前您让属下调查红香坊内是否有人认识连小霜,属下率兄弟们查访了数日,终于查到了些眉目。” 喔嚯!林随安心道,看来府衙的衙吏们终于认清了现实,准备向花一棠抛出橄榄枝了。 凌芝颜立刻走过去,坐到了花一棠的的下首位。 花一棠撩起眼皮,“说说。” “红香坊在官府登记造册的妓馆共有五十七家,几乎家家都养有乐妓,我们拿着连小霜的画影图形查访后却发现,没有人认识连小霜,这实在是很奇怪——”伍达皱眉,“后来,我们又寻到了红香坊多年的老牙人,终于有一个叫孙九婆的牙人认了出来,说画上的连小霜长得和她十年前卖过的一个小丫头长得很像。” 凌芝颜:“小丫头可有名字?” 伍达摇头,“时间太久了,孙九婆没记住,只记得当时那个小丫头十根指头上的指甲都没了,血淋淋的,眼神也是木木的,感觉卖不上价钱。” 林随安心头一跳,想起了连小霜金手指中的场景——血淋淋的手指挖入地面,磨掉了所有的指甲——难道,那并非龙神果造成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场景? 伍达:“我们顺藤摸瓜,查到那个小丫头辗转被卖了好几家,最后被卖到了一家胡人乐坊,后来胡人乐坊倒了,里面的舞姬、乐妓又被转手卖到了永昼坊。” 花一棠眯眼:“弥妮娜所在的永昼坊?” 伍达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沉重,“昨夜弥妮娜被害之后,属下觉得此案有些蹊跷,便连夜去了永昼坊查访,得知弥妮娜成名之前,曾有一个琵琶女常年为其伴奏,技艺十分高超,弥妮娜与这位琵琶女情同姐妹,同吃同住,且对此女甚是保护,每次出场都让其以面纱和幂篱遮面,甚少有人见到其真容。” 凌芝颜:“一个人都没见过吗?” “这便是最奇怪之处。”伍达道,“两年前,弥妮娜一舞成名,做了永昼坊的当家舞者,而那名琵琶女却突然消失了,之后,永昼坊老坊主便将之前坊内的老人都遣散了,如今永昼坊新坊主、乐人和舞者甚少知道这名琵琶女,更没有人见过。” 花一棠:“永昼坊的老坊主呢?” “半年前过世了。” “那些遣散的人呢?” “基本都是胡人,一部分回了家乡,一部分不知所踪,若想追查的话,很费功夫。” “话句话说,”林随安道,“如果这名琵琶女就是连小霜的话,只有弥妮娜见过她的脸,了解她的来历。” 凌芝颜:“可是如今弥妮娜也死了。” 花一棠手指哒哒哒敲着桌子,“不让别人见到琵琶女的脸,又遣散之前的老人……就仿佛是为了——” 三人异口同声:“彻底抹去琵琶女的存在。” 说完,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皱起了眉头。 “连小霜常去的三家绣坊查得如何?”花一棠又问。 “都是做正经生意的普通绣坊,没什么特别。”伍达道,“目前正在排查绣坊常客的名单。” 花一棠点头,示意伍达退下。 “想不到这些衙吏和不良人还有点用啊。”靳若道哼哼唧唧的,“总算不用咱们净门事事亲力亲为了。” 花一棠摆出哄小孩的笑脸,“衙吏和不良人只能查查明面上的事儿,那些关键的隐秘线索,当然还是要靠咱们小靳若呢。” 靳若一脸嫌弃,“去去去,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恶心。” “咚、咚、咚、咚——”外面响起了鼓声,众人精神一凛,齐齐站起了身。 瞿慧到府衙了。 池太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一闭眼,就是吊在房梁上的弥妮娜尸体,早上还在枕头边发现了一撮脱落的头发,池太守不禁想起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理寺卿陈宴凡——那光亮的额头,那悲剧的发际线——莫非他要步大理寺卿的后尘? 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的池太守磨磨蹭蹭起身,刚喝了两口小米粥,府衙的鸣冤鼓又响了,扔下饭碗急急忙忙赶到大堂,定眼一瞧,凌司直、花参军和林娘子竟然早就到了,都眼巴巴等着他升堂呢。 这帮家伙难道都不不睡觉不吃饭的吗?这是要累死活人啊! 池太守心中一片郁闷惟天可表,只能整理衣冠,端坐大堂,拍下了惊堂木:“何人鸣冤,带上堂来!” 三道堂威喊过,伍达带了一名妇人上堂,池太守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皮,嚯一声,妇人正是吴正礼的夫人瞿慧,居然平安无事,可之前各种证据明明显示她已经被吴正礼杀了—— 瞿慧扑通跪地,双手呈上诉状,“民女瞿慧,与吴正礼成婚十年,自问恪守本分,勤俭持家,无奈吴正礼嗜赌成性,败家残暴,对民女日日施以暴行,民女生不如死,今日登堂申诉,求太守判我二人义绝,至此之后,分道扬镳,再无关联!” 言罢,重重叩首,双肩颤抖不止。 池太守示意不良人将诉状送上来,细细看了一遍,砸吧了一下嘴巴,将花一棠和凌芝颜招到案前,低声道:“花参军,凌司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一棠:“瞿娘子的的确确是被云中月掳走的。” 池太守:“哈?” 凌芝颜:“昨夜林娘子与云中月大战,将瞿娘子救了回来了。” 池太守:“诶?” 花一棠:“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池太守没听说吗?” 池太守:“这个……本官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了解……原来如此,也好也好,只要没死人就好!” 花一棠和凌芝颜回身落座,池太守清了清嗓子,“瞿慧,你的遭遇本官甚是同情,所请之事亦符合唐律,本官今日便判你与吴正礼义绝,强制解除婚姻。” “多谢池太守!”瞿慧泪流满面,重重叩首。 “伍达,去问问狱丞,吴正礼醒了没有?”池太守又道。 伍达快步走出大堂,不多时又回来了,“启禀太守,吴正礼已经醒了,正在堂下候着。” 池太守很满意,心道花参军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区区一个仵作也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一挥手,“速速带上来!” 两名狱卒将吴正礼拖了上来,吴正礼手脚还是软的,衣衫脏污,发髻散乱,目光还有些呆滞,在看到瞿慧的时候,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突然挣脱出了狱卒的手,趴在地上大喝,“大人,是瞿慧!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瞿慧还活着!我是冤枉的!!” 池太守“啪”拍下惊堂木,“瞿慧安然无恙,吴正礼杀妻一案不成立,判吴正礼无罪。” 吴正礼呆愣一瞬,突然一个扭身扑向了瞿慧,“你个贱人,联合外人来害我,我今日就要将你抽筋剥皮——” 狱卒一把攥住了吴正礼的肩膀,又将他拖了回去。 “放开我!瞿慧是我吴正礼的妻子,生是吴氏的人,死是吴氏的鬼,你们凭什么拦着我,这是我的家事!你们管不着!”吴正礼双眼赤红嘶吼道。 “放肆!此乃益都府衙大堂,不是菜市口!岂容你咆哮公堂?!”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震得整座大堂嗡嗡作响,“吴正礼常年虐打发妻,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本官现按《唐律疏议·户婚》之规定,判吴正礼与瞿慧当堂义绝,吴正礼当返还瞿慧所有嫁妆,不足或缺漏者,需折算银钱补齐。除此之外,还需赔付瞿慧五十贯钱作为补偿。来人,让吴正礼签义绝书!” 随堂书吏当即将备好义绝书送到了吴正礼面前,吴正礼扫了一眼,眼球暴突,拼命挣扎起来,“我不签!瞿慧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这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伍达毫不客气捏住吴正礼的手,硬生生掰开手指,沾了印泥按在了义绝书上,书吏将义绝书送到了瞿慧面前,瞿慧抹去眼泪,看都没看吴正礼一眼,干净利落按下了手印。 吴正礼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又被狱卒狠狠压在了地上。 池太守捧着义绝书看了看,满意点头,示意书吏收走存档,“吴正礼,本官要提醒你,自此时此刻起,瞿慧与你再无半分干系,若你再纠缠于她,本官定不轻饶!限你三日之内将瞿慧的嫁妆和补偿金送至瞿家,你可听清楚了?!” 吴正礼被狱卒压着,前胸贴地,梗着脖子抬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瞪着池太守。 池太守叹了口气,“吴家主正值壮年,吴家也算是世家大族,回家后好好反省反省,好好做人,大丈夫又何患无妻呢?” 靳若嗓子里喷出一个怪声,林随安白眼翻到了天上。 花一棠斜眼瞟着吴正礼,嘴里嘀嘀咕咕,“啊呀,一个不能人事的,还娶什么老婆啊?不如入宫去做太监,尚能搏一搏前程,还省了道净身的流程,啊呀呀,我竟是忘了,如今是女帝执政,早已废了太监制,可惜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益都府衙大堂建得雄伟宽阔,回音效果甚好,花一棠的声音晃晃悠悠荡了一圈,产生了绕梁三日的回响效果。众人的表情皆是有些难以言喻。 林随安和靳若齐齐侧目:损还是你损啊! 吴正礼脖颈青筋暴跳,死死盯着地面,指甲咔咔抓地,貌似想挖个洞钻进去。 池太守干咳两声:“那个——此案已了,吴正礼你就先回家吧——” “且慢!”凌芝颜赫然起身道,“吴正礼还有一桩案子未了,不能离开!” 池太守一怔:“什、什么案子?” 凌芝颜黑眸如电:“吴氏布庄贩卖龙神果的案子!” 小剧场 花一棠:来了来了,凌六郎开始发飙了。 林随安:上瓜子!:,, 195 19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什么龙神果?我不知道这个东西,你们休要栽赃于我!”吴正礼冷笑一声道。 这句话一喊出来,整座大堂的气氛都颇有些尴尬,毕竟前一夜在场众人都亲眼见识了龙神果的威力,那血肉横飞的场景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咳,这个嘛——”池太守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神色肃凝,依次展开桌上的四卷卷宗。 “方仵作对吴氏布行所售卖的青州绣品做了检验,这是验物格目,”凌芝颜举起第一份卷宗,“从吴氏布行查封的青州绣品共有一百四十一箱,每箱抽样一份,样品共一百四十一份,所有样品中皆检出龙神果的成分。这些绣品都被龙神果的浓缩汁液浸泡过,手掌大小的绣品,以火点燃后,人吸入其烟气,相当于服用三株龙神果的效果。” 池太守倒吸凉气,“这么厉害?” 凌芝颜点头,“这批青州绣品应该是花参军剿灭青州城县龙神观之前流出来的,浓度非常高。至于龙神果的危害,昨夜花参军已经详细说过了。” “不过是几箱绣品,能有什么危害?”吴正礼嗤之以鼻。 凌芝颜眸光骤厉,“此物损身体根基于无形,后期更能毁人心智,轻则成为行尸走肉,重则爆心而亡!” 吴正礼:“一派胡言!来我布行购买绣品的人不在少数,没听说有一个人出现这种情况,相反的,大家都说闻了绣品的烟雾,精神矍铄,身体康健,有的人多年痼疾都好了大半呢!” 池太守瞪大了眼,“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吴正礼冷哼一声,“所谓的危害,想必都是凌司直危言耸听吧!” 池太守迅速看了眼花一棠。 “既然吴家主不信,那不如让我们做个试验如何?”花一棠似笑非笑道,“将这一百四十一箱绣品都抬到吴家主的屋子里,每天烧一箱给吴家主闻,看看一百四十一天后吴家主到底是身体康健,还是爆心而亡?” “花参军所言有理,”池太守连连点头,“如此一来,谣言便可不攻自破,吴正礼,你可愿亲身一试?” 吴正礼的脸青了,眼角和嘴角抽动了几下,一声不吭。 “吴正礼!”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你分明早就知道青州绣品中含有龙神果之毒,会害人性命!还不承认?!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说着,抽出令签就要扔出,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声大喝。 “池太守手下留情!”吴正清疾步奔上大堂,撩袍扑通跪地,“还请池公念在吴氏多年博施济众的善行,从轻发落!” “吴参军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起身。”池太守忙收了令签,“伍捕头,先将吴参军扶起来再说。” 吴正清却是拒绝起身,跪在地上又是一拜,“池太守容禀,青州绣品之事,吴正礼乃是受歹人蒙蔽,之前并不知情,好在绣品贩卖时日不长,无人伤亡,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吴正清抬起头,眼眶通红,“属下求池公给兄长留条活路!” 吴正礼怔怔看着吴正清,渐渐地,眼里涌出了泪花,“阿弟……” 池太守神色也有些触动,“吴参军所言也有道理,一则此案并未铸成大错,二则,吴参军在府衙任职多年,一直任劳任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花参军,凌司直,二位意下如何?” 花一棠长长眯起了眼睛。 喔嚯!林随安算是看明白了,池太守这是和吴正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算替吴正礼脱罪呢。 凌芝颜面色愈沉:“池太守此言差矣,青州绣品未在益都造成巨大危害,是因为花参军在剿灭了青州诚县的龙神观,斩断了绣品源头,并非是吴正礼良心发现。”举起第二卷卷宗,“这一份是吴氏布行近半年的账簿,从中可以看到,青州绣品一箱进价为三十贯,一箱绣品有五十方,而售卖之时,售价为一方三十贯,售价是进价的五十倍,而普通绣品,售价一般只高出进价的三成左右。” 凌芝颜举起了第三卷轴书,“这一份是吴氏布行三年前的账簿,因为经营不善,常年亏损赤字,布行生意岌岌可危。不到一年时间,吴氏布行扭亏为盈,正是因为青州绣品带来的暴利。吴氏布行乃是吴氏立家之本,盈利与否直接关系到吴家的生死存亡,说吴正礼对青州绣品一事毫不知情,被人蒙蔽,完全就是狡辩之词!” 吴正礼面白如纸,吴正清噎了噎,“兄长也只是一时失察——” 凌芝颜眸光骤冷,举起了第四卷卷宗,“此乃吴氏旗下所有布行掌柜的证词,他们皆亲口承认,售卖青州绣品一事,完全是吴氏家主吴正礼的授意!” 吴正礼疯狂拽吴正清的袖子,吴正清深吸一口气,“吴正礼担任吴氏家主期间,曾筹建十五座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穷苦百姓多达两百多人,每月十五,都在大慈寺施州赠米,为乡亲邻里修桥铺路,与人为善,乡邻有口皆碑,此等德行,乃为益都世家典范,万不可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就——” “《唐律疏议·贼盗律》云:造畜蛊毒为‘十恶罪’之‘不道’,诸造畜蛊毒,谓合成蛊,堪以害人者,及教令者,绞!家人知情不报者,流三千里,里正、坊正、村正知情不报者,流三千里!”凌芝颜字字掷地有声,“龙神果之毒可令人上瘾,难以戒断,若是大肆贩卖,百姓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比蛊毒之害有过之而无不及!按律,吴正礼当罚没家产,处绞刑!吴正清身为司兵参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当夺去功名官职,杖一百,流三千里! 满堂死寂,所有衙吏都惊呆了,池太守冷汗森森,吴正礼面如金纸,吴正清脸也白了。 喔嚯嚯!凌大帅哥今天杀疯了啊!林随安心道。 靳若竖起大拇指,花一棠老得意了,无奈身在大堂无法嘚瑟摇扇子,憋得只能抖腿。 “凌司直所言有理、有理……”池太守掏出一块帕子擦着脸上的汗,飞快向堂下的吴正清打眼色。 “凌司直矫枉过正了!”吴正清梗着脖子道,“龙神果毕竟不是蛊毒,不该以造畜蛊毒罪为标准判罚,若真要类比案例,龙神果之效果与五石散类似,当以此为准才对!” “对对对,五石散差不多、差不多——”池太守急忙就坡下驴,“那就按之前的案例,判吴正礼缴罚金三百贯,禁足三月,所有布行停业整顿半年,凌司直以为如何?” 凌芝颜的眼睛都要喷火了,“池太守所判不合理!” “凌司直,这儿毕竟是益都太守府,不是你大理寺!”吴正清喝道,“更何况,此案就算移交大理寺重审,也是大理寺卿主断,你只是一个区区的从六品大理寺司直,池太守的决议,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凌芝颜面色铁青,绷紧下巴,缓缓抬手按住了胸口。 林随安立刻反应过来,踹了花一棠一脚。 凌大帅哥要用暗御史令! 没有圣人的密旨,启用暗御史令牌,后续善后工作定然麻烦的要死!赶紧想辙! “啊呀呀!”花一棠坐直了身体,“池太守说的有道理,凌司直说的也有道理,此案的确不好判呐!” 池太守一听花一棠这口气,明显就是来当和事老的,当即大喜,“花参军有何高见?” 花一棠摇了摇头,“池太守您可莫要为难属下了,属下之前只是青州诚县的县尉,从九品,蒙圣人青眼有加,擢升为益都司法参军,虽说是连升七级,但现在也只是个从七品,这堂上哪有属下说话的份儿啊——” 说着,清了清嗓子,朝着池太守噗拉噗拉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说来也真是巧了,属下在青州办的是龙神果的案子,来了益都又遇到了漏网的龙神果,莫非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说——托圣人的洪福?” 池太守的脸皮狠狠抽动了一下,吴正清的脸色变了。 林随安心中啧啧:花一棠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他能平步青云,完全是因为侦破龙神果一案有功,是圣人的授意!换句话说,龙神果的案子,圣人的意思就是严办! 不过目前朝廷并未修改唐律,将龙神果等同于蛊毒,若想按造畜蛊毒罪判罚恐怕很难,更何况益都山高皇帝远,世家大族势力占上风,吴氏又与随州苏氏关系匪浅,搞不好苏氏与龙神果也有牵连,池季如果还想做这个益都太守,是断断不敢将世家彻底得罪光的。 两相平衡,就看这位池太守如何取舍了。 池太守垂着眼皮,手指在惊堂木上摩挲数次,沉声开口道:“龙神果,危害大,贩卖之人,不可姑息,但念在吴正礼为善乡里多年,有功,且,吴氏布行售卖之绣品未造成重大伤害损失,故,法外留情。”高高举起惊堂木拍下,“堂下听判——吴氏家主吴正礼,抄家,罚没所有家产充公,杖一百!司兵参军吴正清,有失察之嫌,罚俸一年,停职一月,禁足反省。” 好家伙,池太守果然是端水大师。林随安心道,这一招舍车保帅用的不错啊! 花一棠啧了一声,凌芝颜皱眉坐下了身。 虽然不尽人意,但就目前而言,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判决了。 吴正礼捡回一条命,连连叩首致谢,吴正清却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属下身为司兵参军,未能劝道兄长从善,险些铸成大错,是属下的失职!兄长体弱,恐怕受不住一百杖刑,属下愿意替兄长承担五十杖,还望池太守恩准!” 吴正礼感动得眼泪汪汪,“阿弟……” 吴正清握住吴正礼的手,红着眼道,“兄长,血浓于水,以后兄长就住在我家,只要有我一口饭吃,断不会让兄长挨饿!” 池太守用帕子沾了沾眼皮,“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啊!好,本官准了!带下去,每人五十杖!” 吴正清和吴正礼手挽着手走出大堂,齐齐趴在条凳上,施刑的衙吏高高举起木杖,狠狠拍下,吴正礼惨叫响彻云霄,吴正清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 靳若皱眉,“演这么一场兄弟情深的戏码想干嘛,恶心咱们吗?” 林随安:“不是演给我们的,是演给吴正礼的苦肉计。” “哈?” “衙牢里给吴正礼下毒的果然是吴正清,”花一棠冷笑道,“今天这一出演完,吴正礼是断不可能再将吴正清供出来的。” 靳若一敲手掌,“我明白了!刚刚吴正清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以后吴家若想东山再起,只能靠他吴正清。” 真是让人不爽啊!林随安叹了口气,看向凌芝颜。 凌司直大人并没有看行刑过程,而是盯着桌上的四卷卷宗,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还有一个人,反应也甚是奇怪。 瞿慧站在大堂角落的阴影里,直勾勾盯着行刑的吴氏兄弟,表情异常平静,唯有一双眼瞳,闪动着狰狞的光。 小剧场 司法署里,方刻掏出一个黑色棉布钱袋,解开,取出里面的数了数,很是满意。 奉茶的伊塔表示疑惑:“凌六郎,的钱袋,为何在,方大夫,的手里?” 方刻勾起嘴角,“凌司直支付的吴氏布行绣品的检验报告费,一份三贯。”:,, 196 19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池太守对吴氏抄家一事甚是重视,特命夏长史亲自带队,选了五十名精干的衙吏和司户曹精通算学的五名书吏,浩浩荡荡去了吴氏宅院,只用了半天时间,雷厉风行装了十辆马车回了府衙,为此次抄家工作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当然,具体抄没了多少钱银财产,又有多少规规矩矩造册入库,这就不是区区一个司法参军能掺和的了。 花一棠安排给伍达的工作只有一个,将吴正礼与他人来往的所有信笺、借据条陈等都带回来。 伍达的确带回来了,花一棠将那一堆信啊书纸啊的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笺,更没有发现任何与赌债相关的借据,显然,有人在夏长史之前将所有的文字证据都毁去了。 花一棠一无所获,甚是不爽,摇着扇子站在线索梳理墙前开始发呆。 幸好,凌芝颜在绣坊客户名单里发现了新的线索。 “东市华茂巷惜春绣坊的账簿里有两个熟人,”凌芝颜将账簿展示给众人看,“玄奉七年四月初一,永昼坊弥妮娜订海棠屏风一方,玄奉七年四月初三,红香坊段红凝订海棠丝帕一张,”又往后翻了几页,“玄奉七年四月十五,锦西坊绣娘连小霜供货海棠屏风一方,海棠丝帕五张,银货两讫。” 靳若:“或许只是凑巧?” 凌芝颜摇了摇头,“不止惜春绣坊,连小霜常去的两家绣坊,北市元溪街的月柳绣坊和西市金亭道的芳雨绣坊也有同样的订单,段红凝和弥妮娜在月初下订单,连小霜会在每月十五交货,这样的订单几乎每个月都有,只是订单分散在不同的绣坊,且间隔时间不定,所以不易被发现,如此差不多持续了一年半时间,直到连小霜被吴正礼抓去了别院——” 靳若点头:“定是约好的。” “如果连小霜就是弥妮娜身边的琵琶女,那么她认识段红凝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何要这般神神秘秘地见面?”林随安挠脑门,“莫非她们想隐瞒什么?” “或许我们应该去拜访一下段娘子。”凌芝颜道。 林随安顿时两眼放光,“凌司直所言甚是,咱们即刻出发!” 喔嚯!益都的红香坊诶!里面定然美人如云,风光无限好! “且慢,”花一棠突然冒出一句,“还有一处也需探查。” 说着,用扇子指了指线索墙最下方的“赌坊”二字,“吴正礼常去的方圆赌坊里定然有连小霜情郎的线索,之前忌惮五陵盟的势力,避其锋芒,未敢妄动,可经昨夜散花楼一役——” “反正咱们和五陵盟的梁子已经结下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他丫的!”靳若挥舞着拳头叫道,“我这就给甘坛主传信,让她多挑几个好手过来——” “我们是去探查线索,不是去打群架!”林随安一巴掌呼在了靳若的后脑勺上,“天天就知道打架,行走江湖,要以德服人懂不懂?!” 靳若捂着脑袋很是委屈,“师父你说这种话不觉得脸红吗?” 林随安瞪眼,靳若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区区一个赌坊,何必兴师动众,花某与林随安二人足矣……”花一棠说了一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伊塔,你和我们去玩一圈呗。” 伊塔拉着脸,“伊塔,讨厌,赌坊。” 林随安:“回来给你和青龙他们买白糖糕。” 伊塔这才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四郎……那个……”凌芝颜以拳遮口,支支吾吾道,“凌某不擅与女子聊天,不若让我与林娘子同去赌坊,四郎与靳若去红香坊如何?” 花一棠眨巴着大眼睛,“我倒是无妨,只是听说方圆赌坊进门时需要验资,少于五十贯的不得入内,六郎的钱够吗?” 凌芝颜当机立断:“凌某去红香坊。” 靳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我呢?” 花一棠:“小靳若自然是要陪凌司直大人去红香坊了。” 靳若:“我想去赌坊看伊塔大杀四方——” 花一棠叹了口气,勾过靳若的脖子,压低声音,“此去红香坊,你可是身负重任呢!” 靳若愕然,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难道你想让我偷偷把段红凝做了?” 花一棠差点闪了脖子,“我是让你保护六郎!” “红香坊都是柔柔弱弱的女娘,能有啥危险?更何况凌司直武功不弱,就算真遇到什么危险,自保也绰绰有余吧?” “天真!”花一棠一扇子敲在了靳若的脑壳上,“荥阳凌氏最出名的是什么?” 靳若挠头,“刀法?军功?” “错!是老实和穷!” “……” “红香坊里的女娘们个个娇媚多情,巧舌如簧,六郎长得俊俏、心又软,又好骗,正是那些女娘们最喜欢的猎物,若是将六郎一个人扔到红香坊里,那岂不是——”花一棠瞪大眼睛,“羊、入、虎、口?!” “……” 靳若回头,看了眼凌芝颜。 凌司直大人皱着眉头,神情局促,回想之前他见到花一梦时的反应,呃……他和女人相处时的确——用师父的话说——不太聪明的样子…… “也罢,我堂堂净门少门主,就陪他走一趟龙潭虎穴!”靳若豪气干云拍了拍胸口。 “少门主大义!”花一棠抛给靳若一袋金叶子,“一路小心!” 靳若怀揣金叶子,揽着凌芝颜的肩膀屁颠屁颠走了。 花一棠以扇遮口,暗搓搓憋笑。 林随安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又忽悠靳若干啥了?” 花一棠立即端正神情,“花某让靳若多加留意段红凝的言行举止,任何可疑之处皆不可放过。” 林随安:“……” 这不是废话吗?还需要特意叮嘱? 花一棠展颜一笑,“事不宜迟,木夏,更衣!一刻钟后出发!” 林随安瞧着花一棠奔去内堂欢快背影,一肚子狐疑。 不对劲儿,肯定有猫腻。 同一时间,内堂。 木夏将早就备好的“汉苑飞萤衫”、“烟凝紫翠带”、“爱梅仙远靴”、“雨凉翡翠扇”一样一样摆了出来,表情很是兴奋,“今夜用的是我配的新香,名为‘风弄蜻蜓,澄碧生秋’。” 又摊开益都坊图,用手指比划着,“方圆赌坊所在的西四坊,是益都地势最高的坊区,登高望远,万灯如星,最是诗情画意,从西四坊回衙城,玉江飞虹桥是必经之路,沿桥漫步而行,河风习习,风清月朗,是益都城年轻男女月下幽会之胜地,受欢迎程度仅次于大东门的大慈寺。” “乌淳功夫不怎么样,看风水的本事倒是不错,”花一棠干净利落脱去官袍,套上飞萤衫,一层又一层,足足套了九层,对着镜子摆了个造作帅气的造型,“如何?” 木夏露出十八颗牙齿,“四郎自是容光焕发,俊朗动人。” 花一棠挂上喷喷香的香囊球,甩开扇子,又对着镜子转了两圈,甚是满意,风风火火地出门了。外面的林随安和伊塔同时打了个打喷嚏。 木夏伸长脖子看着门外,十四岁的脸上露出了四十岁的欣慰笑意。 花一棠和木夏都没发现,卧榻刚换下的一堆衣衫下面,缓缓探出一只枯木般的手,揪住一件远远甩到了一边。 方刻打了个哈欠,撩起眼皮看了看,嗤笑一声,扭头又睡了过去。 小剧场 木夏:四郎,加油啊! 方刻:我赌一根人腿骨,肯定没戏!:,, 197 19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红香坊位于东一区的西南区域,临着锦江,和散花楼只隔着几条街,南靠东市,从红香坊出来,沿着锦江步行一刻钟,便是鼎鼎有名的大慈寺。 大慈寺侧倚锦江,景色秀丽,每逢初一十五,数以千计的善男信女们结伴拜游,赏景礼佛,时间久了,渐渐形成了极具特色的“佛市”,与南郊玄中观外的新南市遥相呼应,堪为盛景。 凌芝颜和靳若从衙城赶到红香坊坊门的时候,已近酉初,恰好赶上佛市收市,路上挤满了小摊贩的独轮车和货郎的挑子,其中不乏净门弟子,看到靳若纷纷热情洋溢打招呼,鉴于净门弟子的职业素养,自然要问一嘴少门主和凌司直打算去哪,靳若不拿净门兄弟当外人,张口就来: “陪凌司直去红香坊耍耍——诶,凌司直你走慢点!” 凌芝颜面皮滚烫,只恨自己出门时没将花一棠的大幂篱戴上,心道靳若不愧是林随安的徒弟,将花四郎的厚脸皮学了个十成十,虽说此来是为了查案,但逛红香坊这等事也着实不应大肆宣扬,若是传播出去,荥阳凌氏的名声可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靳若紧赶慢赶追上了凌芝颜,累得气喘吁吁,心道这凌司直大人脸皮也太薄了,稍后可要盯紧些,别真让那乌鸦嘴花一棠说中了,被红香坊的女娘们吃干抹净。 二人各怀心思沿着红香坊主街一路向前,到了坊中央的段九家。三进宅院,黑瓦白墙,斜檐陡梁,门口挂着一串灯笼,雪白的墙上挂着门牌,红木底,青绿字,左侧写有“段九家”三字,右侧注明了地址,“红香坊水天街四十号”。 红香坊内妓馆云集,家家客似云来,唯有段九家门可罗雀,大门紧闭,一副颓败模样。 靳若愕然:“段红凝不是红香坊最炙手可热的花魁吗,妓馆怎么萧条成了这般?” 凌芝颜四下望了望,也甚是不解,抬手敲了敲门,良久,门里传出声音,一个小厮将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这是哪个不懂规矩的,没看到外面的红底绿字牌吗?” 靳若:“红什么绿什么?啥意思?” 小厮伸出胳膊,敲了敲门牌,“段九家的规矩,红底绿字,休沐,绿底红字,迎客。二位客官改日再来吧。” 说完,砰一声关上了门。 凌芝颜和靳若面面相觑。 靳若:“第一次听说妓馆还有休沐日的。” 凌芝颜叹了口气,又敲了敲门。 小厮怒气冲冲拉开门,“听不懂人话吗?今日休沐!休沐!你他娘的若是邪|火|泄不出去,出了坊门左转就是锦江,跳下去什么火都消了。” 凌芝颜干咳一声,递出一张帖子,“在下姓凌,家中行六,今日请见段娘子乃是有要事相询,还望小哥通传。” 小厮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没听说过益都有姓凌的大族,你哪来的?” “哪儿那么废话!让你传话就传话!”靳若掏出一片金叶子,正要豪爽拍下,凌芝颜一把抢过去揣了起来,自己掏出十枚铜钱放在了请柬上,“在下来自东都,劳烦小哥了。” 小厮一脸狐疑看了二人几眼,砰一声又摔上了门。 靳若上上下下打量着凌芝颜,“凌司直还准备了拜帖?” 凌芝颜眼观鼻鼻观心,“以备不时之需。” “你挺懂规矩啊。” “礼多人不怪。” 靳若砸吧了一下嘴巴,手指晃了晃,“那枚金叶子是我的。” 凌芝颜豁然抬头,“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厮堆着笑脸迎出来,施了一礼,“段娘子说了,凌六郎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里面请。” 段九家比想象的大,一院是四面回廊和正堂,正堂四面镂空,地基高耸,远看像一座华丽的亭阁,正前方建了一处广阔的圆形高台,铺着光洁厚重的木地板,显然是乐妓奏乐起舞的地方。 二院是花园,小桥流水,花红柳绿,竹扎宫灯在树影间摇曳,风雅幽静。 三院建了一座三层赏楼,红柱碧瓦,窗中隐隐透出光来,起码有三十多间风格迥异的厢房。 本以为三院已经走到了尽头,岂料那小厮引着二人转到赏楼左侧,从一扇小小的耳门钻了进去,里面竟又是一处园林,奇花异草喷香扑鼻,重重树影间隐隐传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再向前走,温度湿度越来越高,白色的水雾沿着地面攀上了二人的脚踝。 靳若闻到了水汽、皂角和熏香的味道,倒吸一口凉气,转目一瞧,凌芝颜僵立在两步之后,脸涨得像个熟透的红柿子。 “此处是何地?!”凌芝颜惊问。 小厮端着友善真诚的笑脸,“我早就说过了,今日是休沐日,段九家的娘子们最喜欢在后园的温泉里泡汤聊天,段娘子就在里面,凌郎君,请吧!” 靳若眼睛瞪得像铜铃,“这这这这不不不不合适吧?!” 凌芝颜攥紧拳头,豆大的汗从额头滚落,又退了两步,“不必了,凌某只是问段娘子几句话,烦请小哥替我传话——” 话音未落,就听段红凝的声音飘了过来,婉转柔媚,还带着湿|淋淋的暧|昧,“六郎,进来说话。” 凌芝颜当即撩袍席地而坐,不肯再近半步,靳若伸长脖子瞅了瞅,吞了吞口水,也只能坐在了凌芝颜的身边,万分幽怨看了眼凌芝颜,嘴里嘀嘀咕咕,“不愧是荥阳凌氏,木讷的紧。” 小厮看着凌芝颜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孵蛋的公鸡,万分不可思议,摇了摇头,踏着小碎步跑进了园林,不多时,里面传出了女娘们的哄笑声,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讨论,小厮跑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水煮蛋,放在的二人面前。 “这是段九家的特产,温泉煮蛋,里面的娘子们特意请二位郎君尝个鲜。” 靳若大喜,抓起一颗蛋,烫得连吹带抛,换了几次手,总算剥开了蛋皮,整个蛋填到嘴里,豚鼠一样咀嚼着,甚是满足,连连竖大拇指。 小厮暗暗翻了个白眼,一个木头似的,一个只知道吃,真是不解风情。 “段娘子说了,凌六郎是正人君子,不愿坦诚相见亦是情有可原,六郎想问什么就问吧,她听的到。” 凌芝颜长吁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敢问段娘子,可认识连小霜?” 段红凝的声音幽幽飘了出来,“认识。” “如何认识的?” “弥妮娜介绍的,说有个叫连娘子的绣工颇为精湛,尤擅绣海棠,我自幼喜欢海棠,我这儿厢房里许多的屏风都是连娘子绣的。” “你们何时认识的?” “一年前……不,差不多两年前吧。” “之前可相识?” “从未见过。” 凌芝颜顿了顿,“弥妮娜身边有个蒙面的琵琶女,段娘子可曾见过?” “见过,也没见过。” “何意?” “我见过她的人,却没见过她的脸。” “那个琵琶女叫什么?” “我听弥妮娜唤她十五娘。” “两年前,这个琵琶女突然失踪了,段娘子可知缘由?” 段红凝的声音沉默良久,“弥妮娜说,有个贵人喜欢十五娘,替她赎了身,改了籍,成了亲。” 靳若嘴里塞了两个鸡蛋说不出话,飞快拍着凌芝颜的肩膀“唔唔唔!”。 凌芝颜皱紧眉头,“连小霜是否就是十五娘?” 段红凝笑了一声,“十五娘成亲后就离开了益都,怎么会是连娘子?” “段娘子如何确定她们不是同一人?” “虽然看不到脸,但身形、声音、举止、习惯皆不同。” “十五娘去了何处?”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段娘子可知还有谁见过十五娘的真容,或者知道十五娘现在的住址?” “我与弥妮娜虽然相识多年,但毕竟不是永昼坊的人,这些问题,六郎还是问永昼坊的乐人们更清楚吧。” “段娘子可知连小霜有个情郎?你可曾见过此人?” 段红凝再次沉默了,良久,又笑出了声,“可惜,我没见过。” “那弥妮娜可曾见过——” 段红凝没有回答这句话,女娘们笑声突然变大了,紧接着,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水声。 “好热好热,出来透透气。” “今日泡得舒服,瞧我这大腿,是不是肤若凝脂?” “你闻闻我的头发,可够香?” “啊呀,身上好烫。” 林中人影晃动,那些女娘已然出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还咯咯咯地笑着。 “外面的小郎君还在吗?” “听是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呢。” “来者是客,姐妹们,咱们去打个招呼吧。” 靳若喷出一口蛋黄,疯狂去拍凌芝颜的肩膀,拍了个空,一扭头,凌芝颜已然奔出了二里地,只留了个英姿飒爽背影。 靳若火烧屁股般跳起身,捂着嘴,一路“唔唔唔唔唔”追了出去。 姓花的说的果然不错,别看这凌家六郎浓眉大眼的像个好人,其实一肚子坏水,做人恁是不厚道! 段九家的女娘们穿着宽大的袍衫走出树丛,身姿婀娜,赤脚如玉,看着落荒而逃的二人,发出一阵爆笑,段红凝拢着衣襟,嘴角含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林随安有些失望,眼前的方圆赌坊只是一座很普通的二层小楼,和广都城五层高楼的南乡赌坊比起来,堪称天壤之别。外墙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一丛爬山虎的叶子从牌匾下面长长吊了下来,每个进门的客人都要被扫过头顶,像只绿色的扫帚。 门口站着四名汉子,满脸横肉,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纠结的胳膊,凶巴巴盯着花一棠。 花一棠今夜这身装扮的花哨感更创新高,飘动的衣袂在黑色的江风里闪动着璀璨的银光,簇拥着一张俊丽明亮的脸,果木香缠绕着他,像一层淡淡的星辉。 汉子甲皱眉:“阁下有些眼生,是谁介绍过来的?” 花一棠笑得十分矜持,“无人介绍,在下是慕名而来。” “可有本金?” “有。” 林随安将肩上扛着的五十贯钱袋子抛了过去。 汉子乙盯着林随安和伊塔,“一个人五十贯。” “啊嘞?”花一棠一怔,“涨价了啊,罢了罢了,”又摸出两片金叶子送出,“在下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换那么多铜钱,可否通融一下?” 四个汉子瞪着金叶子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互相递了个眼色,让开了路。 伊塔第一个上前,抬手拨开了爬山虎叶子,请林随安和花一棠依次入内,自己走在了最后。 汉子甲面色微变,暗示汉子乙迅速去后堂禀报坊主。 林随安当然注意到了,有些好奇,“那枝爬山虎有什么说法吗?” “八百年前的老讲究了,现在估计很少人知道——若想赌坊赢得好,头上就要带点绿。”花一棠翻着白眼,“可不是嘛,进来的个个绿云罩顶,能赢钱才见鬼了。” 伊塔:“规矩,不好的!” 林随安:“噗!” 赌坊里面积也不大,进去先是一条晦暗的走廊,之后便是赌坊正堂,一眼就能望到头,摆着十几张赌桌,赌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桌面发暗,画面模糊,每个赌桌配有博头看守,博头们看起来也有些年纪了,最年轻的起码也有五十岁,赌客们倒是不少,每张赌桌上都挤得水泄不通,吆喝震天,叫骂喷唾,乌烟瘴气。 花一棠径直走到人最多的一桌,探头一望,乐了。 原来这桌赌的正是广都城的摇骰子比大小,规矩都一模一样,博头身后墙上还挂着一块小牌,写着“南洋赌骰法,简单易懂,赔率高,赚得多”,下面标注了各种骰子组合如何计算赔率等等,还挺人性化。 花一棠仗着一身华贵衣衫无人敢沾边,硬是挤了条缝,将伊塔塞了进去,甩手抛出一袋金叶子吧嗒扔到了赌桌上,四周唰一下静了下来,齐刷刷看了过来。 花一棠胸有成竹环顾一周,扇子拢着嘴凑到林随安耳边,“要不咱俩也赌一把,就赌伊塔今天能赢多少?” 林随安:“你带了多少本金?” “赢下这座赌坊绰绰有余。” “这赌坊也太破了。” “风水好,生财。” “……” 伊塔面无表情拖过一个骰盅,要了四颗骰子,哗哗哗摇了三下,放在了桌上,抬眼盯着博头,“开!” 博头大约五十出头,两鬓斑白,长得横眉怒目的,不像个博头,倒像个走江湖的盗匪,手按在骰盅上一动不动,眼珠子在伊塔脸上转了两圈,骤然面色大变,喝道,“你就是端了广都城南乡赌坊的金叶子赌神?!” 花一棠:“诶?” 伊塔歪头:“啊?” 林随安扶额:完球,掉马了。 小剧场 凌芝颜一路惊魂未定逃出红香坊,吹了半晌的江风才镇定下来,回头一瞧,靳若竟然不见了,大惊失色,忙顺着原路去找。 靳若可是林娘子顶顶宝贝的徒弟,若是有个好歹,他如何向四郎交待? 走了没两步,凌芝颜就看到了靳若,坐在夜市的一家小食摊子上,一边喝着胡辣汤,一边口沫横飞讲述着今夜的香艳见闻,主角——好死不死就是凌家六郎。 周围了至少二十个净门弟子,有拿小本记录的,有添油加醋的,还有核对细节的。 凌芝颜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靳若朝着凌芝颜呲牙一乐。 让你这个凌老六抢我的金叶子,还他丫的不讲义气自己跑了,本少主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净门的效率!:,, 198 19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嗯咳!什么金叶子赌神,从未听说过。”花一棠嗤之以鼻,“你到底开不开?” 博头死死盯着伊塔,压着骰盅的宽厚手掌暗暗发力,骰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隐隐显出了一条裂纹。 这个博头是个练家子,且功夫不弱。 众赌客一看这架势,忙不迭收起赌资,呼啦啦退至三尺之外。 伊塔的表情没有半分犹疑,碧蓝的大眼睛仿若深海无垠,“赌桌,规矩,必须开!” 林随安上前,一手扶住伊塔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压在桌面一瞬,又挪开,桌上多出了一个两厘深的掌印。 众赌客倒吸凉气,又退后两尺。赌桌四周只剩博头、伊塔、林随安和花一棠四人,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厉喝“老曾,开了!”,博头猛地抬头,表情十分难看,“盟主!” 人群让开一条路,五陵盟盟主乌淳走了进来,脑袋上缠着绷带,几根杂毛从绷带的缝隙里支棱起来,像不服输的杂草,左半张脸贴着纱布,隐隐渗着血。 “难得林娘子和花四郎有雅兴来咱们赌坊玩乐,咱们自然要奉陪到底。”乌淳道。 林随安诧异眨了眨眼,她居然没在乌淳的身上感觉到敌意。 博头叹了口气,打开了骰盅,“一二三四,小。” 伊塔也开了,“四个四,同色,四倍。” 赌客们轰一声全炸了。 “这波斯小子厉害啊!” “我第一次见到四个四!” “四倍!这包金叶子值多少?” “瞧这成色和重量,起码有、有……” “一片金叶子一两金,一两金六贯钱,一袋金叶子一百八十贯钱,四倍便是七百二十贯钱。”花一棠慢悠悠摇着扇子,“乌盟主,结算吧。” 博头的脸黑的跟锅底一样,乌淳的点头,“结!” 四个黑脸汉子拎着四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过来,咚咚咚咚扔上了赌桌,几十金的铜钱砸得赌桌直晃悠,又抬了一盘的金条摆在旁边,视觉效果十分震撼。 花一棠捏起一根金条颠了颠,点头,又掏出三袋金叶子抛到了金条上,“乌盟主,可敢继续?” 全场死一般寂静,乌淳的嘴角抖了抖,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呲牙裂嘴,“扬都花氏富可敌国,还有金叶子赌神坐镇,我五陵盟断没有胜算。”顿了顿,扬起下巴,“恃强凌弱,赌一场必胜的赌局,想必对花四郎来说也甚是无聊吧?” 花一棠连连摇头,扇子摇得那叫一个花哨,“非也非也,花某就喜欢赌必胜的赌局,就喜欢恃强凌弱!尤其喜欢你们被我欺负得恼羞成怒,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林随安:“噗!” 伊塔:“激将法,对四郎,没用哒!” 乌淳的脸狠狠抽动两下,“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抽出一卷轴书,狠狠拍在了赌桌上,黑缎糊裱封皮,青木轴,书名三个字:十净集。 林随安愕然,花一棠的扇子猛地停住了。 乌淳的脸终于不抽抽了,露出了笑意,“此乃安都净门分坛的十净集残本,辗转落到了五陵盟的手里,据说是所有十净集残本里留存最完整的一份,实不相瞒,我昨夜与林娘子对战时使的那套苗刀刀法,就是根据这份秘籍研究的,专克十净集刀法。” 林随安点了点头,“你的刀法的确能克制十净集,可惜,克不住我。” 乌淳干笑两声,“千净之主的功夫,远超我意料之外,我输的心服口服。” “你想用这个跟花某赌?”花一棠突然道。 林随安诧异回头,就见花一棠面色沉凝,一双瞳子又黑又冷,仿若淬了层冰。 乌淳:“是!” 花一棠:“赌什么?” 乌淳眸光一闪,“我若输了,十净集和五陵盟都归你们。我若赢了,益都净门与五陵盟划江而治,玉江以南,锦江以北全归五陵盟,从此之后,两派井水不犯河水!”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那个……我重申一下,我只是暂时保管千净,挂名的千净之主,净门的门主是靳若,净门也不归我管——” 花一棠:“不赌净门的地盘,赌花氏的地盘,若我输了,益都花氏的所有店铺皆归五陵盟所有。”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下巴砸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林随安咔吧闪了腰:我艹艹艹艹?! 乌淳眼珠子凸出了眼眶,像两只鼓泡泡的金鱼眼,“花四郎此言当真?” 花一棠眸定如星,“可立契书!” “花一棠!”林随安压低声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 花一棠猝然攥住林随安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如水。 林随安怔住了:啥意思? 花一棠轻轻将林随安带到了身后,脊背挺得笔直,“怎么赌?” 乌淳定定看了花一棠一眼,敬佩道,“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果然是千金一掷为红颜,好气魄!” 花一棠皱眉,“莫说废话,怎么赌?!” 乌淳笑了,因为半边脸不敢用力,只有半边脸有表情,看起来甚是诡异,“赌局的时间、地点还未定,参加赌局的人选也未选好,至于怎么赌,我还需斟酌一二,可否请花四郎等我几日?” “好!”花一棠目光扫过“十净集”,扇子哒一声敲在了赌桌上,“买定离手,落扇无悔!” 林随安慢悠悠走在街上,长长叹了口气。 伊塔套了辆车,将今夜赢来的铜钱和金条全搬了上去,乌淳还挺有诚信,派了两个打手帮忙押车,林随安本想蹭车一起回去,一转头,花一棠居然自顾自走了,如此花哨的家伙半夜孤身一人在街上闲逛,林随安实在不放心,只能追了上来。 花一棠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耷拉着眼皮,闷着头往前走,林随安跟在他身后,歪头观察着,就见他手里的扇子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快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慢的时候摇头晃脑,像上错了发条。 月亮上来了。今天是上弦月,高悬在墨蓝色的天空上,坊道两侧的大槐树沙沙作响,叶子反射着月光,仿佛挂了一树又一树的银鳞。 林随安听到了流水声,但见前方一座高大的石拱桥横跨玉江,高耸入云的路灯取代了槐树,灯光衍射而下,石桥明亮温润,如玉石建造的一般,桥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倚着桥栏观赏着、谈论着、低声笑着。 花一棠终于停住了脚步,似是走累了,望着江水长长呼出一口气。 林随安溜达着上前,站到了花一棠的身边,顺着花一棠的目光望过去,江水粼粼波光蜿蜒远去,流向了无尽的地平线。 花一棠又深吸一口气,悄悄瞄着林随安,耳根泛起一层粉红,轻声道,“银晖悠悠水脉脉——” “大可不必。”林随安道。 花一棠扇子一抖,险些没掉了,漂亮的大眼睛里飞快闪过一道慌乱,“我、我我还没说完——” 林随安皱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真的大可不必。” 花一棠张了张嘴,又合上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睑下遮了淡淡的阴影,双手攥紧扇子,指甲抠啊抠,“我是不是太唐突了?” “是太冒险了,”林随安道,“暂且不论那本十净集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十净集的功夫我已参透的七七八八,没有必要和乌淳赌这一局。” 花一棠僵住了,半晌,扭头,怔怔的着林随安,“你说的是十净集?” 林随安纳闷:“不然呢?” 花一棠眉梢抽动,扇子指了指自己,“我刚刚在吟诗——你没听到吗?” 林随安无奈,“我从小诗词解读就没及格过,听不懂。” “……” “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林随安戳了戳花一棠的肩膀,“用这么大的赌注博一个莫名其妙的赌局,值吗?” 花一棠抿紧了嘴唇,一动不动望着林随安的眼睛,似乎想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她的心里去。 林随安的眼睛又黑又亮,仿佛夏夜盛满星星的山溪,清澈又……冷静——花一棠简直欲哭无泪——她当真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啊…… 这货到底在干嘛?林随安十分莫名其妙。 眼前的花一棠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眼皮乱跳,一会儿又舒展眉头,一会儿又像个老头子叹气,最后竟然瞅着自己笑了。 然后,他笑着说:“值。” 风忽然变大了,俊丽少年的九层飞萤衫在深邃的夜色里若隐若现荡漾着,像无数洁白闪耀的牡丹花瓣。 林随安胸口倏然一紧,心跳声消失了。 花一棠抬手想捋林随安被风吹散的发丝,手指停在鬓角半厘的位置,一顿,又收了起来,“只要是你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回来。” 林随安:“……啊?” “我们是搭档,同生共死,荣辱与共,乌淳挑衅的不是你,而是我们!”花一棠肃下神色,“如今,我们已经收复了扬都、东都、广都和益都净门,依然并没有找到真正有用的十净集,乌淳一个外人,却敢信誓旦旦说他那本是安都益都分坛保存最完整的残本,其中定有蹊跷。” 林随安一个激灵回神,脑中将之前和乌淳对战的场景快速回放了一遍,“你怀疑,这本十净集来自于另一个净门,或者是——那个三爷?” 花一棠挑眉,“值得一赌,不是吗?” 林随安眸光大亮,“值!” 花一棠得意,摇起了小扇子,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唧吧唧—— 诶?什么声音? 林随安耳尖一动,顺声望去,竟然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搂在一处,耳鬓厮磨,时不时偷偷亲对方两下。 林随安大为震撼:唐国民风已经开放到这个程度了吗? 可待她扭头仔细一瞧,这才惊觉这飞虹桥上竟然全都是出双入对的男男女女,揽着腰的,牵着手的,说悄悄话的……感情此处竟是个约会胜地。 花一棠不自在移开视线,小扇子摇得飞快,可越摇,脸上的燥热愈甚,嘴里哼哼哈哈了半天,也不知该用什么说辞蒙混过关。 “那个……这个……呃……花某也不知道……此处……这里……那里……呃——林随安,你在作甚?!” 林随安没干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就是伸长脖子,竖着耳朵,垫着脚尖,想偷听隔壁小情侣的悄悄话。 花一棠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一把攥住林随安的手拖走,“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快走!” 林随安:“喔嚯嚯,等等等等,我再瞅瞅。” “瞅什么瞅!回家!” “你瞧那边——喔嚯,猛啊!” “闭眼!闭耳!闭脑!” 月光下,花一样的少年牵着一脸八卦的少女穿过飞虹桥,跑进了万家灯火,少女的笑声伴着少年的絮絮叨叨,像夜风一样温柔。 小剧场 花氏九十九宅。 木夏哼着歌,将花一棠呕心沥血的大作裱好,高高挂了起来。 “银晖悠悠水脉脉,脉脉相思情绵绵; 绵绵春意心刻骨,一见倾心祈白头。” 木夏左瞅右瞅,越瞅越觉得忧心。 “四郎这定情诗好像又忘了韵脚,不会被林娘子嫌弃吧?”:,, 199 19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氏九十九宅雕栏阁内,气氛甚是沉重。 林随安和靳若挤坐在一起,一个端着茶,一个嚼着白糖糕,眼珠从左边滴溜溜转到右边,又从右边滴溜溜转到左边,同时挠了挠脑壳。 一刻钟前,众人交换了各自探查的情报,形势不容乐观,总之一句话,破案尚未成功,诸君还需努力。 然后,花一棠和凌芝颜便进入到了一种诡异的状态里。 凌芝颜脑袋埋在卷宗堆里,手里哗哗哗地翻着,只露出一个脑门,脑门上布满了薄汗,亮晶晶的,发际线明显比在扬都时后退了两毫米。 林随安:“凌司直这是怎么了?” 靳若叹气:“大约是在红香坊被欺负了,心中有些不甘吧。” 林随安顿时两眼放光,“说说细节!” 靳若两口吞下白糖糕,坐得笔直,“今日红香坊休沐,所有娘子都在后园的温泉里泡汤。” 林随安:“喔嚯!” “段红凝特意邀请凌司直一同入内,坦诚相见。” “喔嚯嚯!” “结果你猜怎么着?!凌老六这根木头,竟然怂了,草草问了几句就火烧屁股逃跑了,连那些女娘的头发丝都没见到。” “啊呀!”林随安扼腕,“可惜了!” 早知道有这等好事,应该让她去的!浪费了一次与美女小姐姐们贴|贴的大好机会! “谁说不是呢!”靳若一拍大腿,“一大盘温泉煮蛋我才吃了四个,剩下的全丢下了,太可惜了!” “……” 林随安在她徒弟的大眼睛里看到了五个大字:清澈的愚蠢。 再瞧右边的花一棠,斜斜靠在太师椅的软垫里,桌案上垒着高高的轴书山,抽出一本,唰唰唰扫两眼,扔到一边,又抽一本,刷刷刷扫三眼,再扔,地上的轴书也堆成了山,木夏蹲在一旁,边捡边叹气,时不时瞄林随安一眼,表情甚是幽怨。 最诡异的是那些轴书的书名,皆是诸如“柳梢月下,南柯一梦”、“飞花漫漫,泪珠涟涟”、“美人回眸,缘生缘灭”、“闺情难觅,狼心似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花好月圆,风过蔷薇”…… “姓花的怎么突然开始看通俗话本了?”靳若纳闷,“还全都是讲男女之情的。” 林随安遮着嘴,小声道,“大约是路上受了刺激。” 靳若双眼一亮,“说说细节!” “我们回来的时候,路过玉江飞虹桥,桥上全是谈情说爱的少女少女,亲密的不得了,花一棠眼瞅就要十七了,八成是见景思|春,那啥那啥和那啥了,”林随安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男大当婚,可以理解。” 窝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的方刻嗤笑一声,说了两个字“果然”。 靳若:“……”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飞虹桥是益都有名的定情圣地,姓花的带师父过去,莫、莫莫莫非是——可瞧师父这表情神色——八成、不,九成九是什么都没发现。 靳若暗暗叹了口气:太惨了,他都有点可怜花一棠了。 “瞿慧一案大获全胜,在座皆功不可没,当浮一大白!”花一梦绯红色的裙摆飘飘转了进来,像一朵月下绽放的红色蔷薇花,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坛子,“我请大家喝酒——诶?” 室内的气氛实在太凝重了,立即打散了花一梦的兴致。 林随安飞快向花一梦招手,花一梦凑过去,和林、靳二人挤坐一处,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案子查得不顺利?” 林随安和靳若的表情皆是有些一言难尽。 花一梦弯眼一笑,“无妨,所谓一醉解千愁,此乃友人赠我的白香酒,来,给大家满上!” 哎呦我去!您老人家就别添乱了! 林随安吓得够呛,忙一把抢走花一梦的酒坛子甩给靳若,靳若甩给伊塔,伊塔迅速将酒坛子换成了茶壶,冷冷道,“三娘,喝酒,不好,喝茶,好!” 花一梦哭笑不得,“罢了罢了,以茶代酒,也是不错。” 说着,斟了一盏茶,站起身,滴溜溜转到了凌芝颜的桌前,纤纤玉指端着茶盏送了过去,“六郎,喝口茶,歇一歇吧。” 凌芝颜肩膀一抖,抬眼看了花一梦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多谢好意,凌某不需要。” 他头上的汗更多了,亮晶晶的额头变成了桃红色,和花一梦的裙摆相得益彰。 林随安:“完了,雪上加霜。” 靳若:“凌老六已经没救了……” 花一梦歪头瞅了瞅,勾唇一笑,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又轻轻往前推了推,飘飘然坐到了花一棠的身侧。 凌芝颜长吁一口气,瞥了眼茶盏,往旁边挪了挪,碰也不敢碰,好像茶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半晌,似乎有些不放心,又瞥了一眼,突然怔住了,眉头一蹙,飞快抓过一本绣坊账簿狂翻几页,眸光频频闪动,将三家绣坊账簿同时铺展开,一脑袋扎了进去。 “不愧是凌家六郎,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妥妥的一根筋啊。”花一梦捅了捅花一棠,“四郎,你与此人当真能聊到一处?” 花一棠没回答她,正盯着一卷名为“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话本发呆。 花一梦诧异眨了眨眼皮,飞快看了眼木夏。 木夏的目光从花一棠转到林随安,叹了口气,又从林随安转回了花一棠,眉头皱成了疙瘩。 花一梦更诧异了,眼珠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木夏脸如苦瓜,眼珠子左左右右上上下下。 花一梦“啊”一声,捂住了嘴,木夏老气横秋叹了口气。 林随安和靳若彻底看傻了眼。 靳若:“师父,他们花氏的人能用脸聊天。” 林随安:“叹为观止!” 花一梦摇了摇头,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低声道,“四郎,你这法子不对啊。” 花一棠抬起头,眼眶红丢丢的,“三姐可有高见能指点一二?” 花一梦无奈叹气,示意花一棠和她一起走到窗边避开他人,顺便抛给木夏一个眼神。木夏心领神会,立即唤来伊塔,凑到林随安和靳若的身边,东拉西扯聊起了天。 花一梦望着窗外的莫愁湖,眸光莹莹,湖水静默如镜,倒映着银色的弦月,仿若另一片天空。 “女子的心,广阔如无垠之海,对男子的心思,大约只有一根小小的海底针,能见到那根针的机会,少之又少,稍纵即逝,若非真心,永远都见不到。四郎,你命运坎坷,自幼早熟懂事,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花一梦叹了口气,“大哥、二姐和我都很担心你,怕你本性太善,心太软,模糊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将友情当成了爱意……” 花一棠静默片刻,“不是。” 花一梦:“嗯?” “我对林随安,不是别的心意。”莫愁湖里的月光映在了花一棠的眼瞳里,像另一片深情的海,“是至死不渝,非她不可的心意。” 花一梦眨眼,“这么确定?” 花一棠点头,“确定。” 花一梦长长“哦”了一声,高高挑起眉毛,“如何确定?” “她笑,我开心,她不笑,我难受,她受伤,我心里疼的紧,她大杀四方,我摇旗呐喊,她的东西,别人谁也甭想碰!” 花一梦的眉毛更高了,“你说过,她是你搭档,这不是很正常吗?” 花一棠喉结动了动,语速突然变得飞快,“她与凌六郎在一起说笑时,我心里泛酸水。” “哦?” 花一棠鼓起了腮帮子,“不止凌六郎,还有靳若、白汝仪、白向,尤其云中月那厮,甚是不顺眼!” 花一梦瞪圆了眼睛,心道他家四郎这不是醋缸,是醋海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花一梦问,“我是说,四郎是何时发现自己对林娘子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花一棠神色一滞,一帧一帧扭过脑袋,硬邦邦道,“我忘了。” 花一梦笑出了声。 花一棠耳根红了,深吸一口气,“所以,我要如何做,才能抓住那根海底针?” “这个嘛——”花一梦有些为难,“说来惭愧,三姐我也没经验啊——” 这次轮到花一棠诧异了,“三姐你那么多烂桃花,竟然说自己没经验?” “你也说了是烂桃花了,有个屁用。” “……” “女子的心思,唯有女子方能看得通透,”花一梦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你不若问问那些有经验的女子,或许能参考一二。” 花一棠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坐回了他的话本堆里,花一梦翩然坐到林随安身边,托着腮帮子看,怎么看怎么满意,瞧这小娘子,功夫好,性子直,英姿飒爽,眼神干净,不愧是他家四郎,眼光就是好。 林随安汗毛都竖起来了,“三娘有事?” 花一梦嫣然一笑,“甚好。” 林随安:“……” 啥啊??? 就在此时,花一棠和凌芝颜突然同时跳起身,大叫道:“我知道了!” 林随安一个哆嗦,靳若差点被白糖糕噎死,连连拍胸口,“娘诶,吓死我了!” 花一棠:“应该去女子最多的红香坊!” 凌芝颜:“账簿上还有一个人,与段红凝和弥妮娜一样,常常预定连小霜的绣品。” 花一棠:“此中经验最丰富的,当属红香坊第一花魁段红凝。” 凌芝颜:“此人是一家茶肆的女掌柜,名叫雪秋,茶肆名秋月茶坊。” 花一棠:“明日一早,花某就去拜访段娘子!” 凌芝颜:“明日一早,凌某就去拜访雪娘子!” 也不知道俩人听没听到对方的话,反正自顾自连珠炮似的说完了,当即收拾卷宗话本,脚下生风回了房。 众人:“……”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都是啥啊? 花一梦眨了眨眼睛,“秋月坊……太巧了吧……” 靳若:“他俩——不会是压力太大,疯魔了吧?” 林随安耸了耸肩,表示:男人心,海底针,完全看不透。 方刻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站起身,边走边嘀咕,“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不愧同是花氏血脉,一样不着调。” 小剧场 【四郎是何时发现自己对林娘子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我忘了】 其实,花一棠是记得的。 那是在扬都,林随安与东晁大战,浑身浴血、不顾生死救了他之后。 第二天夜里,花一棠梦到了林随安。 梦里的他,帮林随安治疗肩上的伤口,梦里的他,看到了林随安肩膀上的肌肤。 然后,花一棠醒了。 发现被|窝里,自己的裤子上多了张湿|漉|漉|的地图…… 这种事,就算厚脸皮如花一棠,也是难以启齿的啊喂!:,, 200 20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伍达最近有点闹心。 他这个益都城府衙捕头是捡来的,上一任捕头吴正清是个能人,擒住了名震唐国的桃花杀人魔,一举擢升为益都司法参军,于是乎,捕头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 益都城世家势力割据,江湖门派龙蛇混杂,若是没有世家大族的背景做后盾,根本坐不稳这个位置。本来有好几个候选人,但也不知是各方势力拉扯得太厉害还是怎么的,三年时间,捕头换了八个,最终这个烫手山芋竟然落在了伍达这个“三无人选”的头上。 所谓的“三无”,指的是:无江湖背景,无世家背景,无官场背景。 十年前,伍达继承父业做了捕快,阿爷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到死也只是个捕快,伍达以为他的一辈子大约也只能如此了,未曾想,竟然有朝一日成了捕头。 当然,这个捕头不是正儿八经的捕头,只是个“代捕头”,说白了就是暂时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替换。吴正清暂代司法参军一职时,他这个捕头就是吴正清的应声虫,全靠府衙的兄弟们撑面子,才勉勉强强混了下来。 伍达做捕头的第五个月,益都迎来了一位大人物,扬都花氏花四郎,鼎鼎有名的扬都第一纨绔,从青州诚县县尉奇迹般擢升为益都城司法参军。 接到这个调职令的时候,池太守和夏长史兴高采烈,弹冠相庆,商量了好几个晚上,做出了一个决定——请与花参军同行的林随安担任益都府捕头。 伍达知道,自己这个“代捕头”做到头了。 花氏林娘子,出道不到两年,力挫江湖数名高手,包括但不限于扬都江洋大盗东晁,太原姜氏金羽卫首领姜尘,太原猛虎姜东易,广都城藩坊区藩人第一高手南乡赌坊坊主伯克布,最新战绩是战胜了青州龙神观观主玄清散人及其手下百余人,战力之彪悍,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伍达以为,江湖传闻多少都有些夸大成分,直到那日在锦里长街看了林随安与登仙教教主西门阳的一场大战,顿时惊为天人。 此等身手,莫说做个小小的益都府捕快,就算去东都做个将军也是绰绰有余的。 伍达甚至觉得,能在林娘子的手下做个捕快也不赖。 然而,林娘子似乎对捕头一职毫无兴趣,池太守和夏长史也好像忘了,绝口不提,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命案,此事就这么搁置了。 神奇的是,这位花参军竟然对伍达委以重任,让他负责两大命案的基础走访调查工作,伍达第一次觉得,他这捕头做的有些趣味了,更重要的是,花参军出手阔绰,时不时派木夏和小伊塔送慰问的餐食过来,都是张仪楼的最顶尖的菜色,一顿顶他们一个月的俸禄,弟兄们个个吃得满面红光,干起活来那叫一个卖力,凡是花参军经手的案子,都格外用心。 今日一早,狱卒老张送来了一条消息,伍达一听,直觉此事不简单,理应上报花参军,可在司法署左等右等,不但花参军和林娘子不见人影,凌司直也没来,更别提池太守和夏长史,今天一大早就传出话来,说俩人都累病了,要休沐三日。 伍达实在等不住,匆匆赶去了花氏九十九宅。 花氏的小厮甚是有礼,一路引着伍达去了后园,园子里竟然还有一座湖,令伍达大为震撼。 湖边的赏阁叫雕栏阁,伍达没看到花参军、林娘子和凌芝颜,只看到了林娘子的徒弟,靳若。 靳若,净门少门主,追踪勘察术登峰造极,除此之外,伍达对他的印象只得俩字:吃货。 此刻的靳若果然还是在吃,桌上的仅各式点心就有十几盘,琳琅满目,香气四溢,伍达还没吃早饭,闻到香味,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伍捕头,先坐下一起吃两口,”靳若一手抓着蒸饼,一手举着白糖糕,热情招呼道,“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伍达受宠若惊,忙坐了过去,抓起蒸饼咬了一口,满嘴流香,果然是花氏的厨子,太他娘的好吃了。 坐在靳若对面的是净门益都分坛坛主甘红英,举着一本账簿,飞快汇报着一串又一串奇怪的数字,伍达听不懂,想必是净门内部的特殊密语,靳若嚼着蒸饼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给出指令,语速飞快,语气坚定。 伍达第一次在靳若的身上看到了净门少门主的气势。 不愧是林娘子的徒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甘红英的汇报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很快收起了账簿,又道:“根据少门主的吩咐,昨日已经将方大夫开出的龙神果解药方子送去了各大世家,吴参军的宅子也送了。根据弟子回报,只有东城刘氏、城北钱氏、孙氏、城南徐氏、周氏来咱们这儿买过百花茶,城南吴氏、随州苏氏、城北王氏、东城马氏都不曾来过,也没去过花氏的茶铺和茶坊。” 靳若挑眉:“百花茶是龙神果解药最重要的药引,他们不来买百花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 甘红英:“听说是从别的门路买到了百花茶,据说价格比咱们净门的还便宜一成。” 靳若又咬了一口蒸饼,“假的百花茶?” “十有。” “谁做的?” “益都城做茶叶生意的大族只有两家,益都花氏和城南马氏。”甘红英道,“马氏与王氏一样,与随州苏氏走得很近。” “仔细查查。” “是。” “还有一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甘红英放低声音,“昨夜花参军和林娘子离开方圆赌坊后,五陵盟盟主乌淳秘密约见了登仙教教主西门阳、鸭行门门主冯乔、鹤仙派门主车松和黄九家门主黄田,密谈两个多时辰,天亮时才离开。” 靳若咕咚咕咚喝着羊肉汤,“仔细盯着,一有风吹草动,速速来报。” “是。” 靳若想了想,又觉不对,转而问伍达,“伍捕头,之前查封吴氏布行的时候,鸭行门的门主冯乔不是被抓到衙狱了吗?” 伍达抱拳:“之前冯乔为了自保,供出不少吴氏的龌龊事,也算立了功,吴正礼的判罚下来后,鸭行门上又缴了一大笔赎释金,将冯乔保了出去。” 说到这,伍达皱了皱眉头,“今早狱卒整理归档冯乔的口供时,发现其中有一条甚是蹊跷。属下就是特来向花参军汇报此事的。” 靳若顿时来了精神,“怎么个蹊跷法?” 伍达心中盘算了一下花一棠和靳若的关系,决定还是照实说,“冯乔说,之前吴氏在城郊做了好几家善堂收留乞丐,其实是利用那些乞丐替他做事。” 靳若飞快看了一眼甘红英,甘红英表情也有些诧异,显然此事净门也不知晓。 “做什么?”靳若问。 “万里桥外,新南市以东,玄中观往北五里,吴氏建了一座义庄,替那些无家可归曝尸荒野的可怜人收尸,鸭行门常常抓善堂的乞丐去帮忙挖坑埋土,奇怪的是——”伍达放低声音,“有的时候,吴氏会为某些无名尸配上好的棺材,无论是乞丐还是鸭行门的人,从来都没见过这些棺材里的尸体是何等模样,这种棺材都是封好的,直接下葬。” “那些无名尸葬在了何处?” 一道阴森森的声音从三人身后冒了出来,三人吓得“哎呦”一声,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方刻套着空空荡荡的血红色长衫,刷白的脸,漆黑的眼圈,两只脚仿佛没有骨头似的飘着,裂开嘴笑了,“闲着也是闲着,去瞧瞧。” 秋月茶坊里,凌芝颜如坐针毡。 为了不打草惊蛇,凌芝颜此来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打算便衣出行,低调暗访,可万万没想到,这间秋月茶坊里竟然九成以上都是女客,年龄跨度从十三四岁到五六十岁皆有,燕瘦环肥,风姿千秋,满场皆是女子们清脆的笑声。不仅是客人,一半的侍从是女子,八成以上的茶博士也是女子,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是男客。 难怪他今日一说要来秋月茶坊探查,靳若就躺在地上耍赖,说自己吃坏了肚子,死活都不肯跟他过来——此处的尴尬比红香坊更甚。 好在这些女娘们都忙着自己的事儿,对凌芝颜并未太过关注,只是小厮安排的位置不太好,恰好在临街的窗边,每个路过的行人都颇为好奇瞅上几眼,顺便来两句评价。 “瞧,秋月茶坊里有个俊俏的小郎君诶。” “人家秋月茶坊也没明文规定说不招待男客吧。” “话虽这么说,但本地人谁不知道,秋月茶坊女客居多,男子止步。” “那破规矩也就是糊弄一下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前几日我还看到那马氏和那几个二世祖进了秋月茶坊,好一阵才出来呢。” “世家子弟,有钱呗,秋月茶坊再清高,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吧。” “这小郎君瞧着眼生,八成是外地的,不知道规矩。” “嘿,小郎君脸红了。” 凌芝颜拉着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心道益都的果然闷热得厉害,抬手唤来茶侍,“雪娘子现在可有空见在下了?” 茶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凌芝颜的脸上转了一圈,皮笑肉不笑道:“我说过了,雪娘子忙得很,你若想见她,需得提前三日预约。” 凌芝颜抱拳:“在下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雪娘子,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茶侍的笑脸倏然一收,豁然提声,“大事不好了!又来了个闹事的!” 这一喊可不要紧,茶坊里所有女娘的目光唰唰唰都射了过来,茶侍、茶博士,跑堂的小厮,甚至连后厨都跑了出来,气势汹汹将凌芝颜围在了中央,凌芝颜慌乱起身,“诸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不是马氏那几个不要脸的雇你过来闹事?”女茶博士们挥舞着火筴怒道。 凌芝颜愕然,“在下不认识什么马氏,在下其实是——” 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了,女茶客们纷纷涌了上来,怒目而视。 “雪娘子是不会屈从你们马氏的!你们来多少次都一样!” “此处不欢迎你,滚出去!” 凌芝颜抹汗,“诸位当真是误会了,在下姓凌,乃是——” “瞧你长得浓眉大眼的像个好人,想不到竟是马氏的走狗!”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做此等龌龊事,真是丢人!” “出去!” “出去!!” 荥阳凌氏六郎,唐国出了名的老实人,不善言辞,面对一众女娘的千夫所指,步步紧逼,当真是百口莫辩,脸皮涨得通红,扯着袖子遮着脸,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门外,突然,脚跟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咔吧闪了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扶住了凌芝颜的手肘。 凌芝颜毫无由来汗毛倒竖,倏然转头,看到了阳光下蔷薇花般娇艳的花一梦。 “凌家六郎,你怎么又被欺负了啊?”花一梦笑道。 凌芝颜脸上的血管轰一下炸了,“在、在在在在下不不不不是——”他一怔,又看到了一个人。 瞿慧站在花一梦的身后,上半身藏在屋檐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红香坊水天街四十号,段九家。”林随安读着门牌上新挂出营业时间,“申正三刻开园。咱们来早了啊。”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林随安连连摇头,“你一个人当然不行。” 花一棠怔了一下,心突突突狂跳了起来,“莫、莫非你吃、吃——”吃醋? 林随安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所谓搭档,定要有福同享!” “诶?” “益都美人如云,堪称唐国之首,若是不能结识一二,岂不白来一趟?” “……” 花一棠重重叹了口气,他果然想多了。 林随安整了整衣衫,抬手咚咚咚敲门,不多时,门吱呀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谁啊?” 小厮年纪二十岁出头,黄脸,塌鼻子,小眼睛,短眉毛,和靳若昨天说的是同一个人,是个能说上话的。 花一棠也不废话,直接抛出一袋金叶子,摇着扇子笑道,“请给段娘子传个话,就说花家四郎求见。” 小厮诚惶诚恐接过金叶子,乐颠颠跑了进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回来了,哭丧着脸将金叶子递了回来,“段娘子说了,她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 花一棠的脸皮不受控制狠狠抽动了一下,显然扬都第一纨绔没有吃闭门羹的经验,尤其是妓馆的闭门羹。 林随安目瞪口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一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氪金失败。 “段娘子不想见客,那可愿见见朋友?”一道轻柔女声从身后响起,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回头,看到刘青曦站在斑驳树影下,提着一个书箧,朝他们微微笑着。 小剧场 花氏九十九宅,木夏默默收起了花一棠的定情诗,换上了一大清早从大慈寺请来的月老像,摆上香案,焚香敬拜。 伊塔歪头:“灵吗?” 木夏叹气:“事到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伊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木夏,威武!”:,, 201 20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段红凝闺房在段九家三院小楼的最顶层,光线最好的一间。 迎面是一张六扇刺绣屏风,绣着一簇怒放的海棠花,光影变幻间,海棠栩栩如生,仿若迎风摇摆,。 绕过屏风,入眼处是一张朱红色的卧榻,卧榻临窗,三四个大软垫扔在上面,所有的窗户都是打开的,阳光和风缠绕着掠过卧榻上的轴书,书页如龙鳞翻动,沙沙作响。 卧榻左侧,是一张红木妆台,立着半人高的铜镜,光可鉴人,妆台上放着五层妆盒,两大排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琉璃瓶的光衍射成一束束细小的彩虹。 左侧圆拱门内,能看到是一间雅致的茶室,右侧的拱门挂着层层叠叠的账幔,随着风轻轻飘动着,应该是段红凝的寝室。 引路的丫鬟似乎与刘青曦很熟,言谈间很是亲昵,刘青曦进了屋,没有去茶室,而是先将卧榻上的轴书收好,和她的书箧一起摆在榻边的小案上,直接脱了鞋,盘膝坐上卧榻,还招呼林随安一起。 林随安汗都下来了,“这、这不合适吧?” “无妨,都是女子,不必拘谨。”账幔后传出段红凝的声音,“林娘子既然是刘娘子的朋友,便也是我段九娘的朋友。” 林随安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客随主便,和刘青曦一样脱鞋盘膝坐下,拉出衣襟盖住了脚丫子,还是觉得别扭,眼珠子尴尬转了两圈,没话找话,“刘娘子这书箧里装的是什么?” 刘青曦打开书箧,里面竟都是五彩缤纷的脂粉盒。 “九娘是益都城有名的妆容大家,对脂粉、粉膏、唇脂、梳发、首饰皆有研究,这些是我刘氏脂粉铺子的新品,特来请九娘赏评,若是能得段娘子称赞一二,定能畅销益都城。” 刘青曦口中的九娘应该就是段红凝,林随安心道,原来段红凝是这个时代的美妆博主。 丫鬟很快送来了托案,两盏茶,一碟水晶龙凤糕,茶色清澈澄明如琥珀,林随安尝了一口,是青州城县的上品百花茶。益都净门百花茶的销售渠道刚刚铺开,段红凝就能买到如此正宗的茶,果然是人脉资源丰富。 寝室账幔飘动,一名女子身着薄衫缓步行出,长发随意披散,赤着脚,脚趾探出裙摆踩在阳光里,一点蔻红,很是诱|人。 林随安张大了嘴巴,脑袋飘出一串问号:姐姐,你谁啊? 眼前的女子身形窈窕,发丝如云,行走间,风姿卓越,唯有这张脸,面色黯黄,眼皮红肿,黑眼圈和方刻有一拼,鼻翼两侧还有许多雀斑。 “之前在散花楼承蒙林娘子照拂,红凝本想着寻个时间,携礼去府上致谢,未曾想,林娘子与刘娘子成了朋友,我们当真是有缘啊。” 女子一开口,林随安听出来了,的确是段红凝的声音。 刘青曦掩口轻笑,“莫非没上妆的九娘惊到林娘子了?”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段娘子肯素颜相见,想必是不拿林某当外人,林某受宠若惊。” 段红凝颔首施礼,提裙走到妆台前坐下,拉开了第一层妆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造型的袖珍容器,圆的、扁的、长的、方的,材质也是五花八门,金的、银的、玉的、琉璃的,容器中是各种颜色的粉膏,除了常见的白色和绯色,还有紫色、绿色,灰色等等,二层装盒是颜色从深到浅的碳笔,三层是几十盒唇脂,四层分两格,一格是造型各异的花钿,另一格是镊子、剪刀、和造型各异、大小不一的刷子,五层全是琳琅满目的发饰。 就见段红凝先将桌面琉璃瓶里的液体倒在手心,以指腹融合均匀了,对着镜子,沿着皮肤纹路一点一点涂抹均匀,脸上肌肤渐渐变得清透湿润,段红凝似乎并不着急上妆,而是取出一个干净的玉盒,将一个琉璃盒里的白色粉状物倒了进去,又掺了些琉璃瓶的液体,取出细细的银棍慢慢搅拌着,很快,里面的粉状物变成了粘稠状,表面泛起丝绢般的光泽。 “林娘子此来,莫非也想问弥妮娜和连娘子的事儿?”段红凝问。 林随安伸长脖子瞄着段红凝的手法,“啊,对。……这里面是啥?” “是云母。”段红凝瞥了眼林随安的表情,嘴角勾了勾,“我所知道的,昨夜已经尽数告诉凌司直了。” “啊,哦。”林随安点头,又吸着鼻子闻了闻,“这是干嘛的?” “这可是九娘的独家妆容秘法,不外传的。”刘青曦笑道,“林娘子可仔细瞧瞧。” 段红凝从一层装盒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羊脂玉盒,打开,里面是薄如蝉翼的轻纱,以银镊子夹起一片,小心翼翼覆在脸上,用手指轻轻压住,轻纱竟然奇迹般贴在了脸上,取出袖珍的小刷子,沾了云母,细细密密涂在轻纱上,再以粉扑沾了蜜粉修饰细节,不消片刻,轻纱和云母便成了段红凝第二层肌肤,丝滑细腻,光彩照人。 林随安下巴都掉了,“哇哦哦哦哦!” 刘青曦笑出了声,“林娘子你也太夸张了。” “厉害!”林随安吧唧吧唧鼓掌,“如此出神入化的技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看了都自愧不如。” 段红凝也被逗笑了,选了一支碳笔,开始描眉,“林娘子当真和云中月在莫愁湖上大战了五百回合?” 林随安托着腮帮子津津有味观赏着段红凝的手法,“怎么可能,也就打了十个回合吧。” 刘青曦:“云中月真的如传闻一般,千人千面?” “云中月那厮会易容术,不仅能扮成唐人、胡人、男人、老人,更可怕的是,他会缩骨功,能扮成老妇人,甚至小女娘。” 段红凝眉笔一停,“你可见过云中月的真容?” 林随安遮住半张脸,“只见过一半。” 此言一出,段红凝和刘青曦都有些好奇,“好看吗?” 林随安重重点头,“好看!” 刘青曦:“比花家四郎还好看?” 林随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哇——” 段红凝笑了,放下眉笔,换上了腮红,“坊间传闻说,瞿娘子是云中月掳走的,后来又被林娘子救了回来,是真的吗?” 林随安目不转睛盯着段红凝的脸,“假的,将瞿慧带出吴家别院的是我,揍了吴正礼的也是我。” 段红凝豁然转头,刘青曦“咦?”了一声。 林随安竖起一根手指,“二位可要为我保密啊。” 刘青曦瞪大了眼睛,段红凝眨了眨眼,林随安挑起眉毛,三人同时笑出了声。 “林娘子果然是个妙人。”段红凝放下腮红,拿起唇脂膏,用小刷子一点点沾了,小心描绘着唇线,“所以,林娘子你到底想问什么?” 林随安:“我想知道连小霜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如何,喜好如何,习惯如何。” 段红凝的手顿了一下,“林娘子问案的方向着实与众不同。” “实不相瞒,连小霜一案线索几乎都断了,我们查案查得焦头烂额,只能病急乱投医。” 段红凝放下唇脂,转过头直直望着林随安,她的妆容几乎已经全部完成,与之前判若两人,肤若凝脂,唇红似樱,眼中清光流转,含了泪一般楚楚动人。 “连小霜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绣娘,无家人,无背景,又无钱银,这样的人,益都偌大一个城池,每年死一堆,这样的人,死就死了,又何必刨根问底?就算破了此案,于你又有何益?” 林随安:出现了,送命题! 散花楼一案,就如花一棠所说,段红凝明显知道些什么,但她并不信任官府,不信任花一棠、凌芝颜,当然也不信任林随安,所以什么都不说。 今日,自段红凝说第一句话开始,林随安就感觉到,她在试探自己。 为了尽快打消她的戒心,融入她们的小氛围,林随安极力投其所后,又是夸妆容,又是说江湖秘闻,甚至云中月都拉出来当话题了,似乎有些效果,气氛缓和了不少,但——段红凝刚刚那一句话,又将气氛降到了冰点。 不过这样林随安反而松了口气——这可能是段红凝今天唯一的一句真心话。 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回答呢? 各种答案在林随安的脑海里飘过,又被一一否决。 那些高大上的,冠冕堂皇的,花团锦簇的话,说出来固然好听,但对于段红凝来说,只怕早就听腻了,太空,太假,没用。 面对这样的真心话,唯有用真心回答,方能破冰。 林随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挺倒霉的,一路行来,总是碰见各种各样的倒霉事,尤其遇到花一棠之后,更是走哪哪死人。” 段红凝显然没料到话题竟是这样的走向,一时怔住了,刘青曦捂住了嘴。 “我是个顶顶怕麻烦的人,每次都烦的要死,真想撂挑子不管了。”林随安顿了顿,抬起眼,“可是我——看不惯!” 林随安双手平平放在千净上,掌心下的千净发出低低的嗡鸣,“我看不惯被害人死不瞑目,看不惯真凶逍遥法外,看不惯普通的小百姓诉冤无门,看不惯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屁东西作威作福,我要告诉那些害人的人,天底下,总有人盯着他们,总有人看不惯他们,总有人会一查到底,还天下一个清明!” 窗外的风吹了进来,温软的阳光飘到了林随安的头顶,几根碎发倔强地支棱着,少女的瞳子清澈如水。 段红凝神色微动,眼梢泛起淡淡的绯红,飞快垂下了睫毛,避开了林随安的视线,她避得太快,林随安并未看清她眼中的神色,只是感觉屋内的气氛突然松弛了下来。 刘青曦微微露出笑意,“林娘子,当为侠名。” 林随安尴尬挠脑门,“我就是力气大些,能打架。” 段红凝开始最后一道工序,选出一枚金色的花钿,贴在了额心,眸光也和声音一样软了下来,“连娘子是个很爱笑的人,笑起来声音像含了一口水,说话软软糯糯的。她说她幼时生活在扬都,那是个空气里都飘着甜香的地方。她胆子很小,看到灯下的小虫都一惊一乍的。天晴的时候,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什么也不买,就是闲逛。她喜欢热闹,晚上听着市集上车来车往,才能睡得着。” 段红凝说连小霜时候的表情,六分怀念,三分悲伤,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更像是在聊一个多年老友。 似是看透了林随安心中所想一般,段红凝笑了笑,“我与连娘子相识不到两年,但趣味相投,相见恨晚,就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一般。” “瞿娘子口中的连小霜和段娘子口中的连小霜,”林随安道,“不像一个人。” “或许吧,”段红凝完成妆容的最后一道工序,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许我们都不了解她。” 花一棠坐在段九家的大堂里,摇着扇子,抖着腿,整个人都气鼓鼓的。 林随安去段红凝房中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才见过两面,又不熟,聊什么能聊这么久? 段九家的妓人、丫鬟和小厮们都在为下午开业做准备,忙忙碌碌的,时不时瞟花一棠两眼,互相交换着眼色。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扬都第一纨绔花家四郎诶。 怎么看起来像颗蔫豆角? 听说和他一起来的林娘子去了九娘的闺房,呆了好久了。 哎呦,莫不是这花家四郎吃醋了? 嘿,九娘的仰慕者咱们也见了不少,因为九娘打架吃醋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我瞧这花四郎的醋味是最大的。 你闻闻,这酸味儿,真真儿的呛死个人。 不对吧,我瞧这花四郎吃的是那个林娘子的醋。 那个林娘子?瘦了吧唧的,样貌平平无奇,不涂胭脂不涂粉,不穿罗裙不描眉,花四郎长得这么漂亮,家世又好,能看上她? 去去去,你们这帮臭男人懂个屁,没眼睛还没脑子,完全看不懂女子的好。 林娘子那可是顶尖的美人,你们眼瞎了吗? 嘘嘘嘘,小点声,花四郎看过来了。 花一棠实在坐不住了,啪一声合上扇子,径直走了过来,小厮和丫鬟们一哄而散,花一棠手疾眼快拦住了一个妓人,抱扇施了个礼,“敢问这位娘子,段娘子的闺房在何处?” 妓人眨了眨眼,“段娘子说了,今日不待客。” “花某有个朋友去段娘子房中已经有些时间了,实在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又有几个妓人凑过来,“担心段娘子吃了你家林娘子?” 花一棠挑眉一笑,“正是如此。” 众妓人笑成了一团。 “花四郎不必担忧,我刚刚路过九娘的门口,听见里面有说有笑的,很是开心呢。” 花一棠:“诶?” “九娘似是很喜欢林娘子呢。” 花一棠:“诶??” “林娘子巾帼英雄,英姿飒爽,莫说九娘,我们都很喜欢呢。” 花一棠:”诶???” 扬都花氏四郎,此时此刻,感觉压力十分山大。 妓人们笑了一阵,又有些失落。 “这半年来,只有刘娘子来的时候,九娘才能笑一笑。” “不像以前,九娘常常笑。” “尤其是每月十五,晚上回来的时候,九娘总是哼着歌,载歌载舞,那时候的九娘多开心啊。” 每月十五?凌六郎说过,弥妮娜和段红凝都在连小霜处预定过绣品,每月十五便是交货的时间。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瞬间切大号上线,端起了扬都第一纨绔的倜傥范儿,笑道,“诸位娘子,可否与花某说说以前的九娘?” 花一棠这一笑,当真是华光万丈,璀璨耀目,众妓人被闪得魂都飞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都自动围坐在了花一棠的身边,端茶递水,扇风送果,将花一棠簇拥得仿若一坨金光闪闪的花蕊。 花一棠将金叶子一片一片摆在桌面上,“九娘每月十五都出门吗?” 妓人们七嘴八舌: “九娘幼时曾在乐坊司认识了几个小姐妹。” “情同手足,情比金坚。” “每月十五,便是她们聚会的日子。” 花一棠:“那几个小姐妹是谁?” “九娘从来不说,我们只能猜。” “九娘有一次喝醉了,回来的时候,跳的是最新的胡旋舞步,我猜其中一个应该是永昼坊的弥妮娜。” 说到这,妓人们的神色皆是有些黯淡。 花一棠心中叹了口气,继续问,“诸位可知聚会地点在何处?”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大约离得不远,九娘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茶香还没散。” “有的时候还有酒香,应该是散花楼的白香。” “难道是在散花楼?”花一棠扇子敲着额头,似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妓人们叽叽喳喳笑了起来。 “当然不可能,散花楼太贵了。” “散花楼都是士族贵人们去的地方,我们红香坊的贱籍,若是没有世家的邀请,连门都进不去。” “对了,九娘有时候还会哼着小曲,曲调还挺熟悉的,是什么来着?” “我知道,是弥妮娜最喜欢的一曲慢舞,叫——秋月留君。” 花一棠脑中“叮”一声。 秋月留君!那不是连小霜为瞿慧弹过的曲子吗? 正欲再问,那些妓人们突然轰一下散开,齐刷刷站到了他身后。 段红凝身着淡色罗裙,如菡萏仙子翩然而至,但花一棠的眼睛根本没往她的身上落,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段红凝身后的林随安抢走了。 林随安换了套窄袖紧身的墨色胡服,小袖袍,小口裤,大翻领露出修长的脖颈,黑色革带紧束,显得腰身愈发挺拔笔直,脸上略施粉黛,红扑扑的,眉毛大约是描过了,愈发神采飞扬。 花一棠扇子吧唧掉在了地上,咕咚吞了口口水,人傻了。 小剧场 刘青曦:喂喂,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在林娘子旁边站着,没看到吗?:,, 202 20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临出门的时候,段红凝和刘青曦突发奇想,将林随安压在卧榻上扒了外衫,换了身新款胡服,描了眉,涂了蜜粉,点了唇,面对两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林随安不敢用力反抗,索性两眼一闭,四仰八叉一躺,随她们闹腾了。 段红凝不愧是美妆大手,寥寥几笔,林随安的美貌顿时上升了好几个level,林随安自己照了照镜子,也觉得挺好,很有精气神。 然后,就在正堂里见到了花一棠。 花一棠彻底傻了,傻愣愣地盯着林随安看,站也盯,走也盯,坐也盯,喝茶也盯,眼珠子像长在了林随安的脸上,纵使林随安的神经再大条,也遭不住这般热烈如火的目光,回瞪一眼,“别看了。” 花一棠“啊——”了一声,依然目不转睛。 周遭女娘们笑得花枝乱颤。 林随安脸皮烧得厉害,踹了花一棠一脚,“还看!转过去!” 这一脚踹得不轻,花一棠倒吸一口凉气,目光总算挪开了一瞬,眨眼又挪了回来,鼓起了腮帮子,“好看嘛,让我多看一会儿嘛,小气。” 林随安哭笑不得,感情这货还委屈上了。 “林娘子是习武之人,适合干净利落的胡服,妆容无需浓重,淡描素妆即可。”刘青曦提着书箧坐在林随安身边,拿出两个脂粉盒,“今日用的蜜粉是我刘氏脂粉铺的新品‘云淡风清’,若是再配上‘水天一色’的胭脂,定然更好看。” 花一棠扇子一挥,“这箱脂粉花某全买了。” 林随安:“喂!” 刘青曦大喜,“刘家脂粉铺里还有其他品类,尤其是唇脂膏,皆是以最新鲜的花瓣熬制而成,还配了最受欢迎的波斯香料——” “全送到花氏九十九宅,以后若有新品,也一并送过来。” “花一棠!”林随安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买这些作甚,我又不会化妆。” “无妨,”花一棠得意摇起了扇子,“我去学。” “……” 女娘们笑得更厉害了,刘青曦一脸不可思议,“不愧是一掷千金的花四郎……” 一片嬉笑声中,只有段红凝没笑,静静看着林、花一人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花一棠看林娘子的眼神炽热真诚,对林娘子的心思简直是张灯结彩,昭然若揭,林娘子看似无所觉,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看着花一棠的时候,笑容都发着光。 可是……这个男人真的值得吗? 段红凝想起了以前,也曾问过一个人。 【这个男人值得你一颗真心吗?】 那人笑着回答说:【值得。】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段红凝狠狠闭上了眼。 根本不值得! “段娘子,不好了不好了!”看门的小厮手舞足蹈跑了进来,吧唧摔了个大马趴,顾不上擦脸上的土,抬起头尖叫道,“外、外外外面来了一帮人,把咱们家围起来了!” 众人一片哗然,段红凝缓缓睁眼,“谁敢来我段九家闹事?不知道花参军正在此处做客吗?” “他、他他他们说,就是为花参军来的!”小厮叫道,“领头的是五陵盟盟主乌淳,嚷嚷着说说要兑现什么赌局!” 林随安:喔嚯!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花一棠灿然一笑,啪合上扇子,站起身,“来的正好!” 凌芝颜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坐惯了花宅太师椅,现如今,连一刻钟的跪坐都坚持不住,腿肚子转了筋,脚指头一抽一抽的,好疼。 眼巴巴等了一早上,先是像猴子一样被路人围观,接着又被茶侍奚落,还被女娘们追着又打又骂,如今好容易仰仗着花一梦的面子,见到了秋月茶坊的女掌柜雪秋,凌司直大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打退堂鼓。 雪娘子年纪大约一十岁出头,身着淡青色长裙,头梳高髻,只有一支素雅的银簪,身形修长,皮肤白皙,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表情淡淡的,容貌也是淡淡的,此时正跪坐在对面,为众人沏茶,沏的正是青州上品百花茶。 茶具是花氏的白瓷,茶盏底烧了淡青色的雪花,倒入茶水后,雪花仿佛漂浮在水面之上,甚是清雅。 “这套茶具是三娘上次来送的,我一直舍不得用,今日正好用来招待贵客。”雪娘子将茶盏一一送上前,“今日怠慢凌司直了,还望凌司直莫要怪罪。” 凌芝颜抿了口茶,“无妨。” 因为计划外的花一梦出现,凌芝颜大理寺司直的身份自然是瞒不住了,只得表明身份进行询问。幸好有花一梦和瞿慧在,气氛当不至于太严肃。 雪秋:“凌司直此来,是想问什么?” 凌芝颜放下茶盏,抬眼定定望着雪秋,“不知雪娘子可认识连小霜?” 这是凌芝颜的习惯,询问案情之时,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能放过,尤其是相关证人的眼神和微表情,皆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岂料凌芝颜这一看,雪秋的神色猝然大变,飞快侧过了脸。花一梦狠狠撞了凌芝颜一肘子。 凌芝颜愕然,“花家三娘,何事?” 花一梦无奈,“太失礼了!” 凌芝颜:“啊?” 花一梦狠狠咳嗽了两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凌芝颜莫名看过去,雪秋用手遮住了左侧脸,摸了摸,松了口气,放下了手。 凌芝颜这才注意到,雪秋的脸白得其实不太正常,不仅白,还甚是细腻,隐隐泛着丝绸般的光泽,左半张脸的表情略显僵硬——凌芝颜骤然反应过来,雪秋的脸上贴了一层什么东西,像是粉,或者是粉膏? 他对女子妆容着实不了解,忙用眼神向花一梦求助。 花一梦压低声音,“雪娘子的脸受过伤,所以用妆容修饰过。” 凌芝颜顿时冷汗淋漓,抱拳道:“是凌某失礼了。” 雪秋摇了摇头,朝花一梦感激地笑一下,“若凌司直问的是擅绣海棠的连娘子,我的确是认识的。” 凌芝颜不敢盯着雪秋的脸看了,一双眼睛无处安放,只能盯着桌上的茶盏,“如何认识的?” “我喜欢连娘子的绣品,预订了几次,一来一去自然就相识了。” “雪娘子可还认识红香坊的段红凝和永昼坊的弥妮娜?” “在绣坊见过几次,并不熟。” “不熟?”凌芝颜条件反射抬头想看雪秋的脸,又猝然反应过来,飞快垂下了眼皮,“我看过三家绣坊的账簿,你、段红凝和弥妮娜曾经连续一年,在每月的十五去绣坊,向连小霜取货,难道不是约好的吗?” “原来凌司直问的是这个,”雪秋顿了顿,“我们的确是约好的,连娘子不喜出门,我们三个迁就她,所以约在同一天取货,也免得连娘子多跑路。” 雪秋的回答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凌芝颜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可偏偏又不能观察对方的表情眼神,心中甚是焦躁,端起茶盏,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来,抿了一口,“连小霜堕过胎,你知道吗?” 雪秋洗茶的手倏然一抖,水溢了出来,烫红了指尖,她飞快收回手,取出一块湿帕子擦了擦,“此事,我并未听连娘子提过。” 凌芝颜迅速判断:她在说谎! “你可认识连小霜的情郎?” 雪秋用湿帕子紧紧裹住手指,指节青白,“没见过,不认识。” 凌芝颜:这一句大约是实话。 “除了你们三人,还有谁经常向连小霜购买绣品?” 雪秋松开了帕子,继续慢条斯理用茶水清洗茶具,“这个问题凌司直应该去问绣坊的掌柜,他们更清楚。” 凌芝颜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今日只能止步于此了。 花一梦手指在凌芝颜眼前摇了摇,“问完了?” 凌芝颜颔首,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起身施礼,“如此,凌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离开茶坊的时候,凌芝颜听到花一梦热情洋溢向雪秋介绍瞿慧如何聪慧有礼,如何身世坎坷,如何能干会赚钱,这才想起花一梦之前说过,要为瞿慧介绍一个茶博士的活计,原来当时并非敷衍安慰之词,而是真的。 不愧是扬都花氏,果然言出必行。 街上人来人往,吆喝不停,风里带着热闹的烟火气息,凌芝颜长吁一口气,顺着人流向衙城的方向走,脑中将段红凝和雪秋的证词又细细过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可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大,仿佛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 七八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擦身而过,走路姿势横冲直撞,路上行人避得老远,指着几名华服男子的背影窃窃私语。 凌芝颜猛地停住脚步,刚刚匆匆一瞥,那几人的脸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又是马家的混球和那几个一世祖,怎么又来了?” “欺负女人,不要脸!” 凌芝颜想起来了,领头的是东城马氏家主的独子,名叫马彪,一十三岁,不学无术,日日惹是生非,另外几个好像是王氏和苏氏的子弟,都在散花楼夜宴上见过。 难道?! 凌芝颜飞速回头,看到马彪等人大摇大摆闯进了秋月茶坊。 “喂喂喂,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渗人啊?”靳若搓着胳膊问。 伍达吞口水,“要、要要要要不咱咱咱咱咱们还是先回去禀报花参军,请林娘子过来压阵吧!” 方刻翻了个大白眼,“出息。” 三人面前是一座义庄,黑墙黑瓦黑门黑牌匾,牌匾上的字惨白惨白的,和方刻的脸一样,还有两个惨白惨白的破灯笼,一动不动,冷森森的。 大门前种着两棵馒头柳,树皮嶙峋,乱七八糟的柳枝静默在阳光中,像两个披头散发的人头。 义庄的大门虚掩着,地上铺满了枯败的柳叶和纸钱,突然来了一阵风,纸钱打着旋飞了起来,呼一下又散了,一群乌鸦从柳树上扑啦啦飞起,嘎嘎叫着涌进了义庄,没了任何声音。 靳若疯狂拽方刻的袖子,“方大夫!方仵作!!方祖宗!!我刚瞅了眼黄历,今日不宜出行,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改日再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方刻紧了紧大木箱的背带,迈开大步走向义庄大门,“来都来了,自然要进去看看。” 靳若快哭出来了,又不能放任方刻一人涉险,苦着脸含着泪追了上去,哆里哆嗦猫在方刻身后,飞快挪动着小碎步,正挪着,身后闪过一道影子,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腰带,靳若吓得嗷一声,回头一看,竟然是伍达也跟了上来,和他同一个姿势,一人的脸色估计也差不了多少,白得像抹了层墙腻子。 靳若:“伍捕头,你吓死我了!” 伍达:“靳少门主你别乱喊乱叫的,吓死个活人!” 方刻:“闭嘴,吵死了!” 义庄比想象的大,居然是座三进院子。 一院只有一间佛堂,里面供着一尊破败的老君像,胡子都断了,香炉也裂了,老君头顶窜过一只黑乎乎的大耗子,惊得靳若和伍达又是好一阵大呼小叫,方刻忍无可忍,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红衣仵作凶狠起来比鬼还吓人,靳若和伍达迅速捂住了嘴,连屁都不敢放。 三人像一串烧肉穿到了一院,左右两侧建了六间厢房,墙根处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窗纸被老鼠啃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窗棂,缠绕着干枯的爬山虎,方刻随便拍开了一间,厢房里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草席,几个缺口的粗瓷碗,以前应该住过人。 靳若抖着手指从窗台上抹了一撮灰,用指腹捻了捻,“起码有半年没人来过了。” 伍达:“冯乔口供里说,鸭行门半年前已经断了义庄的活计。” “为何是半年前?” “冯乔也不知道。” 方刻啧了一声,“这么大的义庄,竟然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真是浪费。” 说着,继续朝三院走去,干瘦的身体仿若蕴含着千钧之力,轻轻松松拖着靳若和伍达两条欲哭无泪的大尾巴。 三院有一间宽敞的大堂,六扇大木门,没有正经的窗户,只在屋檐下留了一排透气孔,和敛尸堂的构造十分相似。 方刻的眼睛亮了,靳若和伍达的头发根炸了。 大堂里果然有些东西,几口棺材横七竖八撂着,看起来材质做工都不错,棺材都没封盖,敞着口,方刻一马当先冲进去,挨个探头瞅了瞅,很是失望。 “都是空的。” 缩在门口靳若和伍达长吁一口气。 方刻转了一圈,走到了最内侧的一口棺材边,面色大喜,“这口棺材是封好的,”抬手敲了敲,“里面有东西!你们俩,过来,开棺!” 靳若和伍达:“诶?!!” 方刻横眉怒目,“快!点!” 俩人互相搀扶着,弓腰缩脖垫着脚尖过去,手放在棺材板上,就在此时,棺材里发出了“咚”一声。 靳若和伍达一蹦三尺高,闪身躲到了方刻身后,方刻直直瞪着棺材,眼睛越来越亮。 棺材板发出牙酸的咯吱声,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寸一寸挪开了,枯骨般的手倏然钻出,啪一声搭在了棺材板上。 靳若和伍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诈尸啊啊啊啊啊!” 小剧场 正在准备晚膳的木夏抬头:“好像有什么声音?” 尽职尽责给烤肉涂香料的伊塔竖起耳朵:“好像是,斤哥在,惨叫哒。” 一人对视一眼:“靳若(斤哥)定是饿了。”:,, 203 20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说实话,伍达当了这么多年的捕快,也遇到过不少惊悚怪异的场景,远的不说,就说五年前桃花杀人魔的案发现场,那叫一个血淋淋的残忍,害他连做了三天的噩梦。 就今天这场子的惊悚程度,伍达预感大约要做一个月的噩梦。 刚开始还能喊一嗓子壮壮胆,现在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枯骨般的手一寸一寸推开棺材板,一个惨白的人头从棺材里升了起来,一头灰白色的膨胀的乱发,皱皱巴巴蜡黄色的皮肤紧紧贴在头骨上,两只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里面嵌着两颗灰白暗淡的眼球,颧骨高耸,嘴皮裹在一起,像朵脱水的菊|花,缓缓——缓缓——转过来,嘴张开一条缝,吐出一股烟。 靳若倒吸凉气,伍达两眼一翻,二人眼瞅就要晕倒,就在此时,方刻突然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看清楚,那是个活人。” 靳若和伍达“嗝”一声,又支棱了起来。 就见人头越起越高,缓缓从棺材里飘了出来,原来人头下还挂着一条身体,瘦得像骷髅架子,挂着件空荡荡的道袍,道袍原本大约是青色的,如今已经洗得褪了色,领口磨得破破烂烂,飘着几根线头,重点是,这个人是有脚的,脚上还套了双破道鞋子,只是没有袜子,黄了吧唧的大脚趾翘着,很是不羁,手里抓着一柄半秃的拂尘,看整体造型,应该是个——道士?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老道的声音像老驴拉磨,难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靳若和伍达相互搀扶着站起身,长吁一口气。 哎呦娘诶,是人就好。 方刻目光将老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是何人?” 老道:“此处当然是义庄了。” “为何在棺材里?” “贫道已过年命之年。” “义庄里的尸体呢?” “贫道道号无为子,来自玄中观。” “……” 靳若满头黑线,“好容易找到个活着喘气的,居然是个耳背的聋子。” “放肆!”老道突然甩出拂尘拍到了靳若的脸上,噗一股烟,“何方妖孽,胆敢在我无为子面前造次,还不速速显出原形?!” 靳若连打了四个大喷嚏,气得面红耳赤,跳脚就要揍人,伍达忙将靳若压住了,“靳少门主息息怒,你瞧这老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你这一拳下去,他就散架了。” 靳若咬牙,“今天算你丫的运气好,我放你一马!” 无为子下巴抬得老高,表情倨傲,“我无为子清修五十八年,已成金身(靳若怒喝:金个屁身,你全身上下都是屎|黄色),受玄中观观主所托,在此镇守义庄,净化怨气,超度冤魂,尔等小小妖孽,速速退去,否则贫道定召九天云雷,将你们打回原型!” 靳若翻白眼,“咱们赶紧走吧,别跟这疯道士浪费时间了——” 话没说完,方刻一巴掌把靳若拍到一边,抱拳施了一礼,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无为子的脸,“敢问道长,怨气何来?” 无为子这会儿竟然不耳背了,刷刷两下甩动拂尘,摆了个得道高人的造型,“贫道初到此地之时,此处阴气极重,怨气升腾,乌烟瘴气,贫道起法坛七日,请清明咒九九八十一道,方才祛散了怨气,如今,只留冤魂残念一缕,环绕不去。” “冤魂何在?”方刻又问。 无为子拂尘端端向外一指,“北十里,北萃坡,黑气幽幽,阴气沉沉,乃为冤魂归处。” 方刻眯眼,“无为子道长可否为我等带路?” 无为子连连摇头,“贫道镇守义庄,断不可离开半步,你等可自行前往,此行凶险,还望万万小心——” “靳若,伍捕头,请无为子道长一同上路!”方刻定声道。 靳若和伍达一个箭步上前,一边一个将无为子架了起来,双脚离地,抬着就走,无为子大惊,双腿胡乱踢腾,“放肆!放肆!成何体统!尔等小小妖邪,吾乃金身无为子——唔唔唔!” 伍达用破布塞住了无为子的嘴,动作那叫一个娴熟利落。 靳若架住无为子的时候,感受到了无为子的体重,神色微微一变,飞快侧目扫了眼四周的脚印,义庄内灰尘遍布,所有脚印都清晰无比,尤其是无为子的脚印,只有前脚掌,没有后脚跟。 靳若眸光一闪,笑了,“无为子道长,您就莫要推辞了,此行凶险,我等凡人还需您这位金身大能替我们断后呢!” 北萃坡,义庄以北十里,是一片荒芜的乱葬岗。荒草漫漫,凄风惨惨。 方刻一行人抵达的时候,已近黄昏,天和山的交界处铺满了火烧云,满山坟头染上了一层血色,毛骨悚然。 伍达取出了无为子嘴里的破布,问,“冤魂在哪儿?” 无为子气得脸更皱了,灰色眼珠子几乎要蹦出眼眶,“妖孽横行,小人当道,世人有眼无珠,荒之大谬,尔等宵小之徒,无耻放肆,九天云雷,风起云涌,急急如律令——” 靳若“唰”一声拔出若净横了无为子的脖子,表情似笑非笑,“你若再装疯卖傻,我可就不客气了!” 无为子咔吧闭上了嘴,眼珠子在若净银亮的刀刃上滚了一圈,肃凝神色,“无量天尊,降妖伏魔乃贫道之天命,贫道自当舍命陪君子。三位义士,往北走,前方有一棵老柳树,义庄冤魂就沉睡在树下。” 一行人穿过大半个乱葬岗,迈过无数根被野狗刨出来的人骨,终于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馒头柳,四人环抱粗,树皮嶙峋,枝叶摇乱,像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竟像是义庄门前的两棵柳树自己走过了来一般。 树下,是密密麻麻的坟包,有的高,有的矮,茂密的杂草延漫至整座山坡 天色暗了下来,起风了,草叶一层一层翻动着,仿佛暗潮汹涌的深海。 无为子满头白发在风中摇摆着,像一丛苍凉的蒲公英,轻轻叹了口气道,“就是此处。” 方刻放下大木箱,挽起袖子,勾起嘴角,“掘坟!” 林随安环顾一周,深深叹了口气。 段九家一进院的大堂里,满满当当坐满了肤色各异,服装各异的江湖人,领头的几个,有的认识,比如五陵盟的乌淳,登仙教的西门阳,鸭行门的冯乔,有的不认识,比如鹤仙派门主车松和黄九家门主黄田。 车松年纪五十出头,花白的头发,身着紫色的大氅,面色红润,颇有仙风道骨的范儿,黄田人如其名,又黄又瘦,唯独张了张四方大脸,两条横眉,五官像田字格一般均匀分配在脸上。 其余的江湖人都是五大门派的弟子,零零总总算下来将近四五十人,基本囊括了益都城江湖门派的半壁江山。 段九家的小厮、丫鬟和妓人们热情招待,送茶送酒,忙得不亦乐乎,刘青曦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了,索性坐在林随安身边准备看热闹,林随安和花一棠同坐在主位上,各有两名红唇美艳的妓人作陪,摇扇弹曲剥葡萄,段红凝亲自为二人斟茶,桌上的瓜果点心垒成了山,阵仗说有多铺张就有多浪费。 林随安浑身不自在,觉得她现在的造型像个欺行霸市的反派,而花一棠像个如鱼得水不着调的boos。 “乌盟主如此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前来,想必是对你我二人的赌局有了决定,”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花某愿闻其详。” 乌淳和其余四位掌门对视一眼,定声道,“昨日我与四位掌门商量过了,决定加大赌注,若今日林娘子和花四郎赌赢了,除了五陵盟的地盘,登仙教、鸭行门、鹤仙派和黄九家的地盘皆归花氏所有。” 花一棠挑眉,“若是花某没记错的话,登仙教和鸭行门的地盘早就划归给净门了吧?” 西门阳和冯乔的脸色有些尴尬,乌淳挠了挠包头的纱布,悄咪咪戳了戳身边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小郎君,穿着方圆赌坊的制服,很瘦,不高,鞠着肩膀,像个小驼背,皮肤蜡黄,一直低着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若不是乌淳的动作,林随安甚至没看到他。 黄脸小郎君脑袋晃了一下,像个不倒翁的大头娃娃,付在乌淳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乌淳眸光一亮,道,“登仙教和鸭行门愿将门中武功秘籍一并作为赌注。” 西门阳和冯乔的脸色变了,似乎想说什么,乌淳朝着他们摇了摇头,二人又将话咽了回去,竟是默认了。 林随安额头一跳,那个小郎君的黄脸,好像似曾相识。 “是云中月其中的一张脸皮。”花一棠低声道。 刘青曦掩口低呼,“他就是云中月?” 林随安摇头,“感觉不像他。” 花一棠的小扇子摇出了醋酸味儿,“你和云中月那厮才见了几面,有这么熟吗?” 林随安:“你不觉得此人的坐姿有些熟悉吗?” 花一棠眯眼望了过去,神色一动,“难道是——” “花四郎,这个赌注如何?!”乌淳提声问道。 花一棠目光从黄脸小郎君脸上收回,重新落到乌淳身上,“花某之前已经说过了,无论何种赌局,买定离手,落扇无悔!” “好!爽快!”乌淳抚掌大笑,西门阳等人也松了口气。 林随安有点不放心,“要不先派人将伊塔接过来?” “放心,看今日的阵仗,肯定不是赌坊那一套小打小闹,”花一棠眼中精光四射,“他们赌的是命!” 刘青曦捂住了嘴,段红凝的脸色变了。 果然,乌淳的下一句话就是“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咱们都是江湖人,自然要按江湖的规矩豪赌一场,赌胜负,赌输赢!” 此言一出,林随安反而放心了。 这里五个掌门,三个是她的手下败将,鹤仙派和黄九家的虽然没交过手,但此二人对五陵盟马首是瞻,身手定远不如乌淳,昨夜她睡得不错,精神甚好,体力充沛,就算五人来车轮战也有胜算。 花一棠大约是和她想到了一处,几乎笑出了声,“乌盟主此话当真?” 乌淳摆手,“花四郎怕是没听明白,我说的赌胜负和赌输赢是分开的。” 花一棠来了兴致,坐直了,“怎么说?” “意思就是——那个——”乌淳清了清嗓子,又捅了捅身侧的黄脸小郎君,“啥来着?” 黄脸小郎君垂着脑袋,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塞给乌淳,乌淳举起纸,对照着念: “赌局规则如下,双方各自派人下场对战,比拼胜负。对战之前,双方分别下注,盲猜场上的对战结果,并将对战结果写在纸上,封入骰盅。对战结束后,猜对结果者赢,猜错者输。” 换句话说,打赢打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猜对谁胜谁负。林随安愕然,这还不简单,花一棠只要一直猜她胜,那就稳赢了啊。 花一棠挑高了眉毛,“若是两边都猜对了呢?” 乌淳扯着半边脸笑了,“算我们赢。” “凭什么?!”段红凝破口而出,“如此不公!” “这就是我们的规矩,花四郎若是觉得不公平,可以不赌,我们不强求。”乌淳道。 刘青曦连连摇头,“林娘子,这赌局太不公平,不能赌。” 林随安没说话,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也没说话,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瞳,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这一局,我们必须赌。” 段红凝和刘青曦满面不解,林随安叹了口气,“有胜算吗?” 花一棠抬起眼皮,“以这些人的身手,你定会胜,但若我和对方都猜你胜,我们就输了,若你故意败阵,我猜你负,对方猜你胜,我们便能赢。” 林随安:“简单,我认输就行了呗。” 花一棠摇头,“若对方也猜到这个结局,同我一样猜你负,我们便输了。” 林随安:“……” 段红凝:“所以林娘子无论胜负,咱们都有可能会输?” 花一棠点头,“此赌局的关键是,能否猜中对方所想。” 段红凝和刘青曦面面相觑。 玩心理战啊,这可不像是乌淳那帮大老粗们能想出来的高端局,林随安看向黄脸小郎君,眯了眯眼——果然是你吗? “乌淳,”林随安提声道,“你打算赌几局?” 乌淳笑眯眯的,“五局三胜,三局两胜,二者皆可,林娘子可以自己选。” “太麻烦了,一局定胜负,”林随安提着千净站起身,“我一个人,你们五个一起上吧。”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变色。一直垂着脑袋的黄脸小郎君猝然抬头,眼中讶异之色溢于言表。 林随安乐了:喔嚯嚯,吓到你了吧。 花一棠腾一下跳起身,拽住了林随安袖子,“你胡说什么呢!这五人好歹也算是一门之主,单打独斗虽然敌不过你,但若是群起而攻之,你焉有胜算?!” 林随安眨了眨眼,“我可是以一敌百的千净之主,以一敌五,不过是小意思。” 花一棠怒了,狠狠将林随安拉到身后,“乌淳,我们不赌了——” “花一棠!”林随安轻轻压住花一棠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你总说让我信你,偶尔,你也要信我一次啊。” 花一棠张了张嘴,拽着林随安袖子的手指越攥越紧,眼圈红了,喉结滚动两下,慢慢松开了手,“万事小心,别受伤。” 林随安灿然一笑,“我不会输,你一定会赢!” 说着,纵身跃入了院中的高台上,抱拳高喝,“五位掌门,请了!” 乌淳等人对视一眼,同时提起武器,跃入场地。 段红凝令人送上纸笔,请双方写下盲猜的结果,写好之后,放入骰盅,再以封条封好,并排放在大堂中央的高桌之上,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对面写结果的人,果然是黄脸小郎君,落笔之前,犹豫了好久,反观花一棠,大笔一挥,一蹴而就。 刘青曦和段红凝看得清楚,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双鹅蛋,“这也行?”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眸光坚定如星,“稳赢!” 小剧场 段红凝:这俩人简直是一对儿疯子! 刘青曦:我感觉我也要疯了! 凌芝颜:诶?又没有我出场?:,, 204 20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站在高台上,扛着千净环顾一圈。五陵盟乌淳的武器是苗刀,登仙教西门阳是缠丝剑,鸭行门冯乔使的是弹腿功夫,这三人都交过手,不难对付。鹤仙派的车松手持双手剑,黄九家黄田赤手空拳,没拿任何武器,推测应该也是拳脚功夫……咩? 练习拳功、腿功之人,手臂和腿部肌肉皆粗壮有力(比如冯乔),但黄田身形瘦小,看起来倒像是擅长轻功,莫非还藏了什么后招? 林随安挺高兴:有趣了。 林随安的状态很松弛,五位掌门则是全身紧绷,尤其是和林随安打过交道的三人,被千净支配的恐惧挥之不去,此时此刻皆有些腿肚子转筋,一时间门,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车松和黄田对视一眼,很是嗤之以鼻,二人足尖踏地,车松的双手剑舞得密不透风,犹如两个绞肉机,黄田的拳风发出怪异的鸣啸,同时攻了出去。 剑光和拳风一前一后夹击,速度极快,避无可避,场下女娘发出一片惊呼,就在此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场地中央的林随安突然变成了两个,同时迎上了车松和黄田,车、黄二人大惊失色,心道这是什么妖法,手下动作不由一滞,说时迟那时快,两个林随安同时撞了上来,唰一下散开了,竟然只是高速运动下生成的残影,乌淳面色大变,大喝,“车门主,上面!” 车松急忙抬头,但见一黑一绿两道劲风凌空直逼而下,双手剑慌乱去挡,岂料绿色的刀光和黑色的刀鞘竟同时使出了六招,左手三招,右手三招,招式完全不同,劈头盖脸砸了过来,车松堪堪挡住了两招,剩下的四招刷刷扫到过眉骨,顿时两眼冒金星,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骇然变色。 这招他认识,几年前,鹤仙派十大高手皆是败在此招之下——是乾州姜氏金羽卫姜尘的秘技双龙出海,好死不死正是鹤仙派双手剑的克星。 林随安为何会这招?! “黄门主,后面!”西门阳大叫。 黄田一招击空,还未回神,一转头,就见车松被一团黑色的旋风卷翻在地,西门阳这一喊,更懵了,条件反射回头,一柄黑色的刀鞘已到了眼前,烈风逼得他倒退三大步,吧唧,也坐在了地上,摔得屁股生疼。 林随安旋身站定,千净回鞘,衣袂飘飘落下,长眉凤目在夕阳的霞光中熠熠生光。 满场死寂,段九家众人全看傻了眼,林随安这几招实在是太快了,谁都没看清,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弹指间门敌人灰飞烟灭。 乌淳、西门阳和冯乔面色惨白,汗流浃背,心中哀嚎:救命啊,这个小娘子竟然又变厉害了,就算他们真用小聪明赢了这场赌局又如何,江湖本就是弱肉强食,到时候万一林随安翻脸不认人,将他们一锅全端了,谁能逃得掉? 林随安摆着帅气的造型,内心却是泪流满面。 完蛋了,条件反射一时不慎竟然赢了两个人,这可不太妙啊。 赶紧想个办法补救一下。 “嗯咳!”林随安清了清嗓子,“车门主和黄门主稍安勿躁,比试尚未开始,不必急于一时。” 此言一出,众人更傻了。 乌淳、西门阳、冯乔:啥意思?这一场不算? 车松、黄田:意思是他们这顿揍白挨了? 段九家一众:从古至今只见过不肯认输的,从未见过耍赖不肯认赢的。 林随安笑得很尴尬,“江湖人,义字当先,切磋武艺当点到即止,尤其是几位门主都有伤在身,林某若是趁人之危赢了,那也是胜之不武。所以林某以为,当选个更为公平的方式比试。” 乌淳怔了一下,飞速看了眼黄脸小郎君,小郎君垂着脑袋,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乌淳暗暗叹了口气,和其余四人对了个眼神,“那依林娘子所见,如何比试?” “这个嘛——”林随安砸吧砸吧嘴巴,看向了花一棠。 赶紧的!想办法! 花一棠站起身,啪一声展开扇子,灿然一笑,“今日六大高手齐聚段九家以武会友,乃是风雅之事,自该用风雅的方法,不如就来一场——呃,那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脂粉香中论武道,青山不改江湖情!” 众人:“……”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林随安强忍着揍人的冲动,干笑道,“怎么说?” 你小子最提点建设性的意见,否则回家定让你好看! 花一棠小扇子摇得更欢了,“首先,请段娘子为场上的六位高手准备几样东西。” 段红凝疑惑:“准备什么?” “第一,六种颜色的蜜粉和六个铜钱大小的粉扑,将不同颜色的蜜粉分别灌入粉扑中,段九家应该不少吧?” 段红凝:“有倒是有——” “第二,准备与每个人武器相同长度的木棍,再将粉扑绑在木棍上,一定要绑结实。” 段红凝很是不解,但还是依言令人去准备,一番准备下来,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待东西备好送上来,天已经黑了。妓人们带在大堂里燃上了灯烛,堂外的露天高台四周虽然也点挑起了高高的灯笼,但能见度明显比天亮时低了许多。 林随安的二尺木棍绑着黑色粉扑,乌淳五尺木棍绑了红色,车松一双木棍绑的白色,西门阳三尺棍是蓝色粉扑,冯乔绿色,绑在双脚脚尖,黄田黄色,套在拳头上。 “如此,诸位皆可放手一战,待对战结束后,算一下各自身上蜜粉印记的数量,自然知道谁胜谁负。如此,又能点到即止,又不伤和气。”花一棠笑道,“就定一炷香的功夫如何?” 五位门主盯着手上的粉扑,心里纷纷打起了小九九。 这花四郎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林随安纵然武功盖世,但归根结底,决定性的优势只有两项,力量大,速度快,原本她可以凭借压倒性的力量逐个击破,迅速获胜,可现在却要收着力气以粉扑对战,堪比自断一臂,而且还限制了时间门,也就是说,不必考虑林随安恐怖的体力和耐力。 再说速度,林随安的速度再快,也敌不过他们五人人多势众,到时一拥而上,几人防守,几人进攻,打败林随安虽无可能,但在她身上多拍几个粉印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仅这几人这样想,大家都发现了,此种战斗方式对林随安是大大不利,纷纷对花一棠投去了鄙视的目光:这是什么馊主意。 刘青曦最是担忧,“如此有胜算吗?” 花一棠笑眯眯,“重要的不是林随安的胜负,而是赌局的输赢。” 乌淳等人一听,更明白了。 花一棠定是赌林随安“负”,所以才千方百计给自己人挖坑,让林随安务必输给他们。 段红凝容色渐冷,“江湖人最重脸面,这一场若是林娘子输了,传到江湖上,以后她该如何立足?为了你一场赌局的输赢,就赌上林娘子的名声,值得吗?” 花一棠有些诧异,“段娘子何出此言?你不是看到我写的结果了吗?” 段红凝咬了咬牙,“我只是觉得花家四郎此举,太过自私!” 花一棠眸光停在段红凝的脸上片刻,眯眼,“段娘子,你是不是将花某看错成其他人了?” 段红凝别开了眼睛。 花一棠目光重新投到林随安身上,高台中央的小女娘拍了拍木棍上的粉扑,飞出一股黑烟,做了个“喔嚯”的口型,很是跃跃欲试。 花一棠嘴角微微勾起,目光愈发坚定,提高声音,“啊呀,段九娘说的也不错,江湖人最重名声脸面,若是此战哪个人能胜得千净之主一招半式,传到江湖上,定是脸上飞光,大大的荣耀啊!” 这句话的语气五分遗憾,五分矫揉造作,听在乌淳等五人的耳朵里,又变了味儿。 没错!这一战大约是自己唯一一次能战胜传说中以一敌百千净之主的机会! 胜了,便能扬名天下,风光无限! 就算今日输了赌局,有了这等名声,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中只剩一个念想:我要赢了林随安! 线香点燃,铜锣敲响,战斗开始。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锣声刚起,五名掌门齐齐朝着林随安杀了过去,速度和气势比刚刚还猛了三分,林随安足踏迅风振秋叶的风骚走位,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勉勉强强绽出两重半的残影,敲一棍换个地方,粉扑上的黑粉噼里啪啦拍得蒸腾四起,五掌门也不甘示弱,个个拿出平生所学,围追堵截,寸寸紧逼。 乌淳的五尺长棍攻击范围最大,舞起来呼呼作响,嗡一股红烟去了左边,嗡又一股去了右边,嗡嗡嗡抡成了红色的风轮,林随安一看形势不妙,一个铲地赖皮打滚,逃出攻击范围,乌淳紧追不舍,正打得欢,一道蓝色的烟缠住了他的武器,正是西门阳的缠丝剑,霎时,力道被卸去了两成,林随安趁机溜了。 西门阳擅用的右手被林随安挑断了手筋,只能用左手作战,缠丝剑的功力只剩了三成,本就不占优势,此时愈发着急,贴着林随安的身形近身作战,岂料贴得太紧,误入乌淳的攻击范围,被怼了好几个红印子,气不过,一招缠丝剑甩到了乌淳的长棍上。 冯乔最鸡贼,专挑乌淳攻击间门隙出手,连环弹腿名不虚传,踢起来又高又快,连踢七脚,三踢到了林随安的背上,第四脚踢空了,林随安化作一股残影跑了,好死不死,恰好车松也盯上了这个残影,一个错身攻上来,冯乔剩下三脚全踢在了车松的脸上。 车松速度是最慢的,一下都没打到林随安,正恼着呢,被冯乔连踹三脚,不由大怒,反手就是一棍子,冯乔滋溜一钻,躲开了,紧追其后的西门阳被打了个正着,脖子上多了个白印子。 林随安趁乱逃出战局,回头一看,好家伙,这几个人自顾自打得还挺热闹——也不知道是脂粉遮挡了视线导致的误伤,还是原本就看对方不顺眼——顿时大喜,一个甩尾又冲了进去,打算浑水摸鱼,岂料就在此时,一道厉风破空而来,杀意直奔后脑勺,林随安大惊,沉腰躬身,木棍缠头一荡,叮一声,一柄黑色的袖箭插在了木棍上,震得粉扑起了股黑烟。 是暗器!侧目一瞧,是黄田,原来这家伙真正的兵器是暗器。 下一刻,十余只袖箭暴雨般射|了过来,林随安足尖狂点,学着云中月的步法一溜烟冲进了乌淳等人中间门,无奈自己是个半吊子,根本赶不上云中月的诡异身法,无法从暗器中全身而退,只能拉着其余四名掌门做挡箭牌,左边拽一把西门阳,右边踹出冯乔,后边拖着车松跑两步,贴地擦过乌淳,顺便使个绊子,噼里啪啦在他们身上贴黑印子。 黄田大约是杀红眼了,暗器乱射一起,颇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简直是无差别攻击,其余四人满头满脸都是蜜粉,被殃及池鱼,看不清到底谁打谁,再加上天黑视线不明,愈发疑窦丛生,互相怀疑起来。 “乌淳,是不是你!” “西门阳,你不要太过分!” “冯乔,我闻到你脚臭味儿了!” “车松你是不是老花眼,往哪儿打?!” “黄田你丫的王八蛋,我知道是你!” “今天只有我能打赢林随安!” “滚!我才是赢家!” “让开,让开,让我来!” 霎时间门,整个高台吼声四起,脂粉弥漫,两岸猿声啼不住,万紫千红总是春。 台下围观众人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这帮人五人六的掌门人,竟打得如此没有格调。 花一棠扇子遮着嘴,笑出了声。 “当——”铜锣敲响,一炷香的时间门到了。 林随安倏然腾空而起,破烟而出,远远落在了高台的边缘。 烟尘中的人影停了下来,五人身形渐渐清晰,脸上身上五颜六色,表情狰狞,气喘吁吁,怒气冲冲互相瞪着。 花一棠站起身,“来,数印子吧。” 五名女娘提着灯笼登上高台,瞅着五位掌门的狼狈模样,实在无处下手,他们身上又是红又是绿,粉扑印子都糊在了一起,根本分不出来。 “他们是与林娘子对战,只需要数他们身上黑色粉扑印子就行了。”刘青曦提醒。 女娘们松了口气,专心数了起来。 “冯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乌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黄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车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西门门主,黑色粉扑印一共三处,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后背心一处。” 此起彼伏的报数声响起,又落下。 几十号人的场子落针可闻。 五位掌门身上所中黑色粉扑的数量和位置全都一模一样。 五人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齐齐看向林随安。 林随安身上花花绿绿的,唯有一张脸干干净净,段红凝亲自为林随安计数,数了三次,确定无误,表情也是有些不可思议。 “林娘子身上的粉扑数量,红色三个,白色三个,绿色三个,黄色三个,蓝色三个。” 五个掌门的表情裂了,这些粉印子的数量和位置表明了一件事,林随安能够随心所欲控分!如此混战之下,她居然能精准控分!这、这这这还是人吗?! 段红凝定定看了林随安一眼,“此战,平局!” 两名小厮上前,揭开赌局骰盅的封条,分别取出了两方事先写下的盲猜结果。 乌淳一派的纸条上,写着“林胜”。 花一棠的纸条上只有一个字:“平”。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段九娘说的也不错,江湖人最重名声脸面,若是此战哪个人能胜得千净之主一招半式,传到江湖上,定是脸上飞光,大大的荣耀啊!】 林随安:啧啧啧,花一棠这招挑拨离间门太损了。:,, 205 20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段红凝现在才明白过来,这场赌局擂台战根本就是林随安和花一棠设计好的。 刚开始,林随安以恐怖的战斗力震慑五位掌门,让他们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在他们失去信心之时,又扔出一个诱饵,以切磋武艺的粉扑大战定胜负,甚至为了让这个诱饵更可口些,花一棠同时使出了激将法和挑拨离间,待这五人入套,整场战局便在林随安掌控之中,她想胜即可胜,她想负即可负,她想平局,便平局。 总而言之,这场战局,林随安负责武力打压,花一棠负责心理攻击,配合地天衣无缝,而如此复杂的布局,二人在战前并未商量过。花一棠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林随安上台前的一句话: 【我不会输,你一定赢。】 而林随安竟然也敢将身后全然交给花一棠。 段红凝目光不由落在了花一棠身上,一刻钟前,他盯着段红凝问: 【段娘子是不是将花某看错成其他人了?】 那时,他的目光深邃莫测,气势骇人冰冷。 可此时,满身香喷喷的华服少年兴高采烈挥舞着扇子,笑脸如春日里绽放的牡丹,热烈而美丽。 段红凝有些疑惑了:他们二人似乎并不是情侣,却有着比情侣更甚的信任和心有灵犀,或者说,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说清的……羁绊…… 花一棠得意地不得了,提着袍子哒哒哒冲上高台,站在林随安身边,啪一声展开扇子,摆了个花枝招展的造型,“五位掌门,可服了?” 乌淳五人对视一眼,齐齐抱拳,“林娘子技高一筹,我等佩服!” “林随安,我们赢了!”花一棠乐道。 岂料林随安根本没看他,而是直直望着缩在人群里的黄脸小郎君若有所思。 花一棠顺着林随安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爽,“莫非你还对的云中月那张黄不拉几的丑脸念念不忘?” 林随安笑了一下,“我只是好奇,云中月会将他吃饭的脸皮给谁——” 话音未落,人已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台下围观的五大门派弟子悚然变色,瞬间做鸟兽散,心道莫非这千净之主杀疯了,打算拿他们这些小鱼虾祭刀,这一散可太好了,正好为林随安让开了路,林随安足踏众人肩膀、后背、脑袋瓜子,几个腾身飞转,到了黄脸小郎君的眼前。 黄脸小郎君目眦欲裂,被林随安一身杀气压得四肢僵硬,完全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林随安探手揪住了他耳后翘起的皮肤。 林随安摸到了,果然是人|皮|面具,心头大喜,向上一揭—— 靳若和伍达满头大汗,靠着馒头柳瘫坐着,刨坑的破树枝已经断了好几根,手上都磨出了血泡。老柳树四周多出了一圈坟坑,每个坟坑里,都有一个窄小的棺材,一共二十七口棺材。 方刻绕着坟坑转了三圈,随手挑了个看起来最新鲜的,“过来,开棺。” 伍达和靳若苦不堪言,又不管忤逆方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活。 倒是便宜了无为子,绑在老柳树上还能歇一歇,还有精神说风凉话,“无量天尊,三位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如此搅扰死者长眠,就不怕冤魂缠身,不得善终吗?” 靳若头也不回甩出一块大泥巴,吧唧糊到了无为子的道袍上,“再叨叨就把你嘴糊上。” 无为子脸皮抽了两抽,竟然真的安静了。 所有棺材都是红木薄棺,木质还算上品,开棺后,里面什么都没有铺垫,只有一卷破草席,方刻戴上口罩、围衣、手套跳下坟坑,揭开了草席,啧了一声。 靳若、伍达捏着鼻子偷偷看过去,草席里的尸体早已化为枯骨,诡异的是,尸骨外面竟然没有一件覆体的衣衫,也不知道是已经烂光了,还是尸体原本就是□□下葬的。 伍达忧心忡忡,“只剩骨头了,估计什么都验不出来了吧。” 方刻哼了一声,先在坟坑边铺上了白布,从大木箱里依次掏出镊子、锯子、铁尺,整整齐齐摆好笔墨和空白的检尸格目表,开始验尸。 “骸骨能验出的东西远比世人想象的更多,能判断死者性别,比如,男性下颚骨升枝微弯,女性较直,坐骨切迹女宽男窄,生育过的女子耻骨会有痕迹;股骨和胫骨的长度可以推算出死者的身高;手骨的粗壮程度可看出死者是左利手还是右利手;经常从事繁重体力劳作的较养尊处优的,骨头更为强壮;通过断裂骨头生成的骨痂厚度可推测死者生前受伤的时间,骨干的闭合程度能推测出年龄——” 方刻声音越来越低,仿若自言自语,“幼童的年龄比成人更容易估算,尤其是牙齿,十二岁以前乳牙脱落,恒牙长出……” 伍达叹为观止,“方仵作不愧是大理寺的金牌仵作,果然技艺高超。” 靳若十分感动,“方仵作平日里验尸都是不说话的,今天还陪着咱们聊天,定是为咱们壮胆啊!” 方刻飞快验完了第一具尸骨,笔走龙蛇写完检尸格目,爬出坟坑,苍白的脸看不出喜怒,“俗话说,画人画皮难画骨,一个人纵使皮囊能够千变万化,骨头终归是骗不了人的。” 伍达顺着方刻黑黝黝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这句话竟是盯着五花大绑的无为子说的,不由一个激灵,拽了拽靳若,“方仵作莫非是看这个老道不顺眼,打算稍后将他一并剖了?” 靳若嘿嘿两声,没说话。 繁重的体力工作又开始了,靳若和伍达两个冤大头负责开棺,方刻负责验尸,一个坟坑接着一个坟坑,一个棺材接着一个棺材,刚开始靳若和伍达还有些害怕,渐渐地,体力濒危,精神麻木,连害怕都顾不上了,进化成了两只开棺工具人。 待二十七具尸体验完,靳若和伍达直接躺平在坟包上,和棺材里的尸体只有一口气的区别。 方刻坐在坟包上慢条斯理整理好检尸格目,站起身,“二十七具尸体,皆为骸骨,根据此处气温和土壤湿度判断,死亡时间半年以上,骸骨的尺寸、厚度皆十分单薄,说明所有死者生前营养不良,其中,有十三具骸骨曾骨折过,根据股骨和胫骨长度判断,所有死者身高不超过五尺,口中乳牙未退,”顿了一下,“二十七人,皆为年龄不足十二岁的幼童,其中女童二十人,男童七人。” 伍达震惊非常,“幼、幼童?这么多?!” 方刻面无表情,“可能还有更多幼童的尸体,只是我们还未发现。” 伍达:“怎么可能?!如果有这么多孩子死于非命,为何官府从未接到过报案?” 方刻沉默,靳若面色铁青,“伍捕头可听说过白牲?” 伍达好像突然被割了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生在益都长在益都,从小跟着做捕快的父亲耳晕目染,当然知道“白牲”。 那是世家贵族们的最受欢迎的乐趣和玩物,只选十二岁以下的女童或男童,极尽残忍虐玩之后,弃之荒野,犹如牲畜,故名“白牲”。 风又变大了,乱葬岗的尸气翻腾起了来,老柳树的树枝乱发般狂舞,方刻站在一片黑洞洞的坟坑中央,手中的检尸格目哗哗翻动着,一袭红衣泼血般飘散开去,苍茫又悲凉。 靳若叹了口气,“你想让我们看的就是这个?” 伍达愕然:靳少门主在和谁说话? 身后响起了声音,“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啊……” 前半句嗓音苍老,后半句嗓音骤然变得透亮,仿若月光下的一滴露珠。 若净刀光犹如一道银练飞了出去,靳若攻向了无为子,无为子的身体猛地一缩,轻轻松松从绳索中脱身,道袍绽出四重幻影,靳若的刀劈空了,下一瞬,无为子仿若一缕青烟飘到了馒头柳树的树梢,呼啦啦迎着夜风飞走了。 靳若收刀回鞘,啐了一口,“今天就放你一马。” 伍达下巴砸地,指着夜空,“云云云云云云中月?!” 林随安“唰”一声揭下了黄脸小郎君的人|皮面具,面具下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张脸——脸圆圆的,眼睛细长,两颊还残留着红色的胭脂,是满启。 上当了! 林随安当即转头闪目观望,五大门派的子弟人影攒动,乱成一团,突然,有三个人跳出人群,没命似的向门口狂奔,林随安条件反射正要追过去,瞬间反应过来,扭头一瞧,满启已经混入人群,瞬间不见了踪影。 机会稍纵即逝,林随安甚是遗憾,只能跃回了高台,五大派的弟子被吓得够呛,纷纷挤在各个角落里,想着若林随安再杀过来,逃命也能快些。 花一棠摇着扇子凑上前,“谁?” 林随安:“郝六家那个叫满启的小厮。”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旋身看向乌淳等人。 乌淳挠了挠头,干咳两声,示意门下弟子送上来一个木匣,木匣里装着的正是之前展示给林随安的“十净集”,一份五陵盟势力划分的地图,还有一叠地契。 “江湖人一言九鼎,愿赌服输,既然输给了林娘子和花四郎,这些全归你们了。” 花一棠接过木匣却不急着查看,歪着头上上下下将乌淳好一番打量,突然笑了一下,道,“敢问乌门主,这十净集是谁给你的?” 乌淳叹了口气,“是个叫七爷的年轻人。” 小剧场 凌芝颜:还没轮到凌某出场吗?:,, 206 20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赌局结束后,众人换到了段九家三院的凌波亭,屏退闲杂人等,只留花一棠、林随安和五大派掌门密谈。所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如此精简的会议出席阵容,讨论的正是事关五大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 会议议程第一项,林随安决定先验货,打开了乌淳送来的十净集。 内容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是更为详细的刀法讲解,配图终于不是火柴人,而是四格小人书,范例人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看起来正规了不少,每招每式都配了说明,和林随安的肌肉记忆大差不差,唯有招式的名字略有出入,比如“割喉血十丈,阎罗招魂幡”的招式名其实是“斩首”,“刀釜断殇”招名“断椎”——原来不是在火柴人的腹部劈一刀,而是砍脊椎——“待斩若牲畜”是“车裂”,“迅风振秋叶”是“凌迟”…… “十酷之后,便是十净——”林随安口中喃喃,心中叹了口气。原来十净集的招式是根据“十酷刑”设计出来的,果然是个不吉利的刀法。 花一棠皱眉,“破定如何?”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最后一页。 招式名:破!定! 口诀:悟心。 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屁都没有。 二人:“……” 难怪净门无人参透这一招,这就相当于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结果只有一个“略”。 太坑了吧! “后面还有一页。”乌淳提醒道。 最后一页写了八个大字“净心自持,方得始终”。 字迹和之前完全不同,招式口诀的字体清俊秀丽,有种娓娓道来的味道,而这八个字笔墨浓重,字筋强劲,颇有当头棒喝的意思。 “七爷送乌门主十净集的时候,可还说过什么?”林随安问。 乌淳摇头,“除了说这是安都净门的残本之外,什么都没提。” “那个七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花一棠问。 乌淳:“我没见过他的脸,他一直戴着厚厚的黑色幂篱,年纪应该不大,声音虚弱,瘦得厉害,似乎患病在身,不过此人很有智谋,常有出人意料的惊人之言。” 花一棠:“比如让你们五派设法归于净门麾下吗?” 五大掌门人干笑。 林随安对战期间其实也隐隐感觉到了,这场赌局来的蹊跷,正经中透着几分不正经,颇有花一棠不着调的气质,就仿佛是为了她和花一棠量身定制的一般,如今看到五人默认,心里着实有些别扭。 花一棠悠哉悠哉摇着扇子,笑容诚恳真挚,和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是两种风格,“益都门阀割据,适者生存,江湖门派若想活下去,唯有寻个好靠山,靠山背景要硬,首推五姓七宗,在益都,随州苏氏自然是最优选。” “当然,随州苏氏也不是那么好攀上关系的,苏家最终只选了势力最大的五陵盟、登仙教和黄九家三派,落选的鹤仙派和鸭行门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后投奔了苏氏的狗腿子,城北王氏和城南吴氏。” 五位掌门没吭声。 “如此,益都城的江湖势力划分达到了一个平衡,也算能和睦共处,岂料朝廷突然调来了一个碍眼的花参军,冒出来一个闹心的千净之主,将益都搅得乌烟瘴气,奄奄一息的净门突然异军突起,城南吴氏和城北王氏先后陷入乱局,更糟糕的是,千净之主林随安连挑三大派掌门人,全部获胜,登仙教、鸭行门、五陵盟因为败阵,要么丢了地盘,要么元气大伤,要么被世家大族厌弃,鹤仙派和黄九家唇亡齿寒,于是乎,诸位便慌了。” 五个掌门闷头喝茶。 花一棠笑容愈发真诚清澈,“就在这个时候,这个七爷出现了,另辟蹊径,为诸位指出了另一条路——归顺净门。” “七爷给出的理由大约有以下三点,其一,净门有千净之主坐镇,净门少门主已经收了扬都、东都、广都、益都四个分坛,人数众多,势力覆盖全国,实力不容小觑。其二,净门背靠扬都花氏,又得了百花茶的买卖,不仅吃穿不愁,若是经营的好,小富小贵也唾手可及。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五姓七宗之中,随州苏氏已腐朽没落,扬都花氏蒸蒸日上,既然要选靠山,自然要选有钱有势有前途的。” 五掌门尴尬:“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花一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只是,如何归顺净门是个技术活,若是等着净门杀上门来,那就太被动了,比如登仙教,丢了锦里长街的地盘后,只能在益都花氏谋生,连净门的编外人员都算不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挑战千净之主,虽败犹荣,这样去了净门,也能争取高一点的地位。于是,七爷为你们设计了这场赌局,想必你们之前早就商量好了吧,让我们五局三胜,或者三局两胜——” 五掌门对视一眼,抹了抹汗。 “花参军果然神机妙算,事实的确如此。”乌淳抱拳道,“若只是为了我们五人前途,当不至用如此手段,只是门下的兄弟跟随我等风风雨雨多年,我等责任在身,无论如何都要为他们筹划一二。” “如此倒也情有可原,只是——”林随安看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表情似笑非笑,“花某是个生意人,又不是开佛堂的,收了你们的地盘铺子武功秘籍就好了,为何还要管你们的人?” 岂料此言一出,五个掌门居然同时笑了。 冯乔:“那个七爷说,花家四郎是个爱管闲事的,他既然收了你们的投名状,定不会弃你们于不顾。” 西门阳:“他说,登仙教就是例子,最次也能在益都花氏混口饭吃。” 黄田:“他说,净门现在正需要人才,所以,就算花四郎不管,林娘子也一定会管的。” 车松:“他说,有了新鲜血液的加入,净门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乌淳:“七爷说,花四郎和林娘子与过河拆桥的随州苏氏不同,他们是好人。” 花一棠:“……” 明明是被人算计,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自己占了大便宜,重点是,还被人结结实实夸了一顿,心情着实有些纠结。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嘴巴,这般步步为营的精密算计,如此推波助澜的控制人心,实在太像祁元笙的风格了。 “我等的确是诚心归顺。”五人站起身,同时献上各自门派的武功秘籍。 “如此,花某就却之不恭了。”花一棠笑眯眯全接了过来。 五掌门:“……” 话虽如此,花四郎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岂料更离谱的还在后面,花一棠竟然唰唰唰将五本秘籍全部摊在桌案上,请林随安过目。 这些秘籍写得可比十净集专业多了,图文并茂,细节详尽,还有各派各代掌门勾勾画画的研习心得,全都是晦涩的文言文,林随安一个头两个大,飞快戳了戳花一棠的胳膊,“你来。” 花一棠得意,“果然还是要靠我。”一目二十行扫过去,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全看完了,摇着扇子换了个悠闲的坐姿,“想听哪个?” 林随安:“五陵盟。” 花一棠:“苗刀刀法,长、实,沉,优点:刀长,攻击范围大,杀伤力大。缺点:刀实,变幻不足,刀重,非有力量者不能使用。” 四位掌门目光唰一下射|向了乌淳。 乌淳脸色刷白,花一棠说的正是苗刀刀法的精髓。 林随安点头,“乌盟主,林某有个建议,你可愿意一听?” 乌淳怔住,“……林娘子请讲。” “改良苗刀,刀身做薄,刀脊做圆,整刀重量控制在二斤左右,做轻刀快刀之法,略加调整,便能克服实、沉的缺点,成虚实莫测之刀。” 乌淳瞠目结舌,之前为了发挥苗刀的优势,一直将刀刃做长做坚,刀重六斤,舞起来尤为费力,纵使他日夜练功,也无法突破瓶颈,却是从未想过反其道之行,将重刀换成轻刀。 林随安合起轴书绑紧,还给乌淳,“乌盟主不妨试试。” 乌淳半晌才回过神来,“多谢林娘子。” 林随安:“鸭行门。” 花一棠:“鸭行门连环弹腿,腿粗壮,硬功夫,下盘稳健。优点:爆发力强,速度快。缺点:准确性不足。” 众人恍然,刚才的混战中,冯乔的确好几次都踢歪了,除了林随安,其他人也都挨了好几脚,真他娘的疼。 冯乔坐直身体,“林娘子可有建议?” “踢得不准是因为耐力不够,耐力不够,分辨力下降,失误增多,导致心里负担过重,失误更多,如此循环往复,更加消耗体力。”林随安收起鸭行门的武功秘籍,“平日练功之时,不要只练下盘和爆发力,更要增加长时耐力训练。” 冯乔大喜过望,“多谢林娘子指点!” 其余三个掌门一听,都来了精神,眼珠子瞪得锃光瓦亮,眼巴巴瞅过来。 花一棠:“鹤仙派双刀,优点,刀法凌厉,缺点,变通不足。” 林随安:“林某之前略微学过一点姜尘的双龙出海刀法,可以通过调整双手刀的节奏,左右手分别使出不同的招式,车门主若是有兴趣,改日可来净门分坛,我教你。” 车松受宠若惊:“车某代鹤仙派一众弟子谢过林娘子!” 花一棠:“黄九家,拳法和暗器,拳法平平,毫无亮点,暗器准头太差。” 黄田:“……” 林随安挠了挠额头,“暗器林某实在不擅长,不敢乱说,不过益都净门四长老白山江湖战斗经验丰富,或许能给出些建议,黄门主若是不弃,改日可与车门主一同来净门。” 黄田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花一棠:“登仙教。缠丝剑,借力打力,后发先至,优点,以柔克刚,缺点,实战杀伤力不足。” 林随安沉默半晌,“这个比较难,只能练内功了。” 莫说西门阳,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何为内功?” 林随安心道不妙,这个世界果然没有内功的设定。 思考片刻,只能另辟蹊径,开启大忽悠模式。 “缠丝剑借力打力纵然不错,但若想更精进一层,唯有行太极之势。” 西门阳瞪大了眼睛,“愿闻其详。” 林随安清了清嗓子,“所谓太极,讲究的便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阴阳交替,延绵不绝,手中无招,心中有招,以守为攻,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便是赢。” 阿弥陀佛,各位太极祖师爷们,我全是胡诌的,可千万别来找我后账啊。 西门阳听得似懂非懂,接过自己的秘籍,盯着发起呆来。 五大派的武功秘籍送出去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又收了回来,一起收到的,还有千净之主林随安的建议。五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自然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说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乌淳忍不住问了,“林娘子如此不藏私点拨我等,难道就不怕……我们功夫精进,威胁到你和净门吗?” 林随安笑了,“无妨。” 五人万分感动,心道千净之主果然心胸宽广,可与德高望重的武林宗师比肩,面对如此高风亮节之人,他们之前对战之时竟然还起了私心,想浑水摸鱼趁机赢过她一招半式,换取自己的名声,着实惭愧! 又怕又敬又愧三重情绪感染之下,五位掌门终于对林随安真正的心服口服。 林随安甚是自得,心道回去定要给靳若好好上一课,瞧瞧为师是如何“以德服人”的。 岂料花一棠又笑眯眯补了一句:“反正不管你们怎么努力,都打不过林随安。” 五人:“……” 林随安:“……” 小剧场 五大掌门:花四郎这凡尔赛的口气太讨人厌了! 林随安:这货果然是专业拉仇恨的!:,, 207 20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凌芝颜觉得自己好像个二傻子。 见到东城马氏马彪一众气势汹汹进了秋月茶坊,心中担忧,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马彪等人进了茶坊就大呼小叫,一副来找晦气的模样,茶坊中的女茶客们义愤填膺,拍案而起,眼看两边就要厮打起来,凌芝颜大惊,正欲挺身而出,就在此时,雪秋和花一梦走出了内堂。 午后的阳光是金色的,花一梦的眼瞳是淡淡的,清绝艳丽的容颜绽放在茶香里,摄人心魄的美。 马彪等人当场傻在了原地,连自己姓甚名甚都忘了。 凌芝颜:“……” 他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 花一梦挑眉一笑,“几位郎君是来喝茶的吗?” 马彪等人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来喝茶的,雪娘子,快将你们这儿最贵最香的茶都送上来!” 女茶客们甚是不忿,雪娘子眼神安抚,示意大家先回座,不必为茶坊出头惹上麻烦,又令茶侍送上茶具、茶盏、茶壶和茶叶,马彪等人的心思根本不在喝茶上,目光死死黏在花一梦身上,眼神甚是油腻恶心。 凌芝颜只觉一股无名火噌噌地往头上蹿,心道花一梦可是四郎的姐姐,怎能受这般侮辱,撩袍跨门,径直朝着马彪的桌子走了过去,突然,一个少年茶侍打横钻了出来,不由分说将凌芝颜拉到一边,低声道,“凌司直稍安勿躁。” 凌芝颜皱眉。 茶侍似是被凌芝颜的脸色吓到了,打了个哆嗦,又放低几分声音,“这是花三娘说的。” 凌芝颜诧异,目光投向了花一梦,恰好花一梦也看了过来,对着他嫣然一笑。 凌芝颜的脸腾一下红了,飞快撇开目光,心中渐渐冷静下来,花三娘说的不错,此时马彪一众安分守己,只是普通的茶客,自己若是平白无故上去揍他们一顿,岂不是无赖行径,若是传到荥阳凌氏老宅家主和大理寺卿陈宴凡耳中,定又是好一番数落。 想到这,凌芝颜不禁有些羡慕花一棠和林随安,这种时候,若是他二人在场,定是不管三七二十先揍一顿再说。 凌芝颜叹了口气,问茶侍,“可有隐蔽些的位置?” 茶侍飞快眨了眨眼皮,嘿嘿笑了两声,“凌司直这边请。” 凌芝颜被引到了茶坊东北角,甚不起眼的位置,茶侍还兴致勃勃抗来了三折屏风,将凌芝颜遮在了里面。 “这个位置不远不近,不仅能听到那几个人说话,”茶侍指了指马彪那桌,又指了指柜台后的花三娘和雪娘子,眉飞色舞道,“柜台后的花三娘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凌芝颜瞪大了眼睛,“啊?” 茶侍一脸向往,“花家三娘,倾国倾城,莫说男子,就连女子也是倾慕不已啊。” 凌芝颜:“……我不是……” “咱们都是男人,大人的心思我明白的。”茶侍痴痴看着花三娘,“花三娘这般家世容貌,追求者定如过江之鲫,凌司直大人不敢表达自己的心意也属人之常情,只能将一腔爱恋藏于心中,远远看着三娘,聊寄相思之情。” “……” 感慨完毕,茶侍替凌芝颜沏好了茶,幽幽叹着气走了。 凌芝颜哭笑不得,想走又不敢走,马彪等人来者不善,万一他走了,秋月茶坊里有个万一,他如何向四郎交待。 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等吧。 凌芝颜默默将屏风拉过来些,将他僵硬的坐姿和单薄的脸皮遮严实些。 以马彪为首的这帮二世祖,是益都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刚开始被花三娘的容貌所震慑,的确老实了一个时辰,时间一久,便原形毕露,又是要酒,又是要菜,甚至还暗示让花三娘过来陪酒,可刚起了个话头,四周的女茶客们便狠狠瞪了过来,彪悍的厨娘甚至提着菜刀站到了花一梦身边,马彪一众立刻又怂了,嘴里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 坐了一会儿,又有些不甘心,纷纷施展平生所学展示魅力,吸引花三娘的注意力,一会儿吟诗,一会儿唱曲儿,一会儿又莫名其妙比试起了力气,整座茶坊的女娘们瞅着他们的眼神就仿若看猴子一般。 一番试探下来,非但没得到花三娘的青睐,反而收获了一堆鄙视,这几人有些沉不住气了,可偏偏茶坊里的女客们像钉在座位上一般,愣是从中午坐到了黄昏,又从黄昏坐到了晚上,如厕都是轮班去的,目光凌厉,面带杀气,一个人都不肯离开。 马彪脸上显出不耐之色,手指哒哒哒敲着茶盏,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了奉茶的瞿慧,顿时来了精神,拔高嗓门道,“哎呀,这不是吴正礼的夫人瞿氏吗?许久不见,怎的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几个二世祖纷纷起哄: “马兄你是不知道啊,这女人不安于室,非要与吴兄义绝。” “唉,堂堂吴氏家主的夫人,如今竟沦落到来茶坊做工,当真凄凄惨惨戚戚,着实令人心疼啊。” “瞿家那几个男丁都是书呆子,如今没了吴氏做靠山,活不活的下去都是问题,也难怪瞿娘子要出来抛头露面。” 瞿慧僵住了。 凌芝颜心道不妙,飞快站起身,伺机而动。 “抛头露面又如何?我们有手有脚,自己赚钱自己吃,日子过得舒心就好。”雪娘子走过来,拍了拍瞿慧的肩膀道。 众女客们纷纷附和。 瞿慧看向雪娘子,眼中亮点光来。 二世祖们对视一眼,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们是替瞿娘子不值啊,你前脚与吴正礼义绝,后脚就有人登堂入室,眼看就要成吴正礼的新夫人了。” 瞿慧脸色一变。 二世祖们笑得更大声了。 “急了!急了!她急了!” “果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嘴上说着义绝,心里还是惦念的紧啊。” 马彪歪嘴笑道,“今日我等去探望吴氏兄弟,瞧他们那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呢,吴参军身体健壮,区区五十大板根本没放在眼里,趴在床上与我等饮茶聊天,神采奕奕,我估摸着过几日就能下地了,还约我等改日去红香坊听曲儿吃花酒呢。” 眼珠子一转,“吴家主有六名美貌侍女侍奉,床边又是瓜果又是点心,我瞧着还胖了些,脸色也不错,对了,他床头还挂了大慈寺的姻缘铃,姻缘签上的字娟秀小巧,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另一个二世祖开始火上浇油,“还写了定情诗呢,好像是什么——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瞿慧的脸瞬时变得惨白,嘴唇青绿,眼中的光一点点消散,黑得吓人。 花三娘上前一步,将瞿慧拉到了身后,“一个恶心又无能的男人,不要也罢!” 瞿慧抓住自己的袖子,身体剧烈发起抖来。 “说的不错,若非良配,不如不要!”雪娘子提声道。 马彪嘬了一下牙花子,“雪娘子此言差矣,女子柔弱,若不依附男人而生,定然活得万分辛苦,就比如说你这秋月茶坊,雪娘子起早贪黑经营,却只得微薄利润,若雪娘子肯接受我马氏的招揽,以后便可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从马氏茶队取货。” 原来马彪是为了收购秋月茶坊而来。凌芝颜默默握紧了腰间的横刀。 雪娘子面色冷得吓人,“此事我早已拒绝。” “雪娘子话可别说的太绝了。”马彪道,“就说你这茶坊用的百花茶,明显是残次品,若是用我马氏的百花茶,不仅价格更低,品质也更好,岂不妙哉?” “你说谁的茶是残次品?!”花一梦眉眼倒竖,撸胳膊挽袖子,“他娘的老娘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眼看着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眨眼间变成得如此凶神恶煞,马彪等人一时无法适应,全呆住了,马彪还怔怔重复着台词,“我马氏的百花茶最是正宗——” “正宗你奶奶个腿儿!”花一梦怒发冲冠,“原来就是你们这帮王八蛋冒充我花氏的百花茶!” 马彪众人傻了,“花、花氏?!” “姐妹们,一起上!”花一梦振臂一呼,所有茶侍、茶博士、大厨、小厮、女客们同时一拥而上,又打又踹,又撕又挠,好一顿劈头盖脸。 马彪等人抱头蹲地,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凌芝颜飞身上前,急忙拦住了气势汹汹的女娘们,“《唐律疏议》有规,诸围堵聚集殴人者,笞四十,见血为伤,非手足,其余皆为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诸位女娘如此围殴,恐有不妥——” “凌司直大人,您也在真是太好了!”马彪抬头一看,几乎喜极而泣,“这帮疯女人不分青红皂白殴打我等良民,凌大人定要秉公执法,将她们一一治罪——” 说时迟那时快,凌芝颜抄起刀鞘“砰”一声砸到了马彪的脸上,马彪顿时鼻孔穿血,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凌芝颜额角青筋暴跳,“你他娘的闭嘴!” 众女娘都惊呆了,齐刷刷瞪着凌芝颜,花一梦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凌芝颜有些尴尬,忙抱拳道,“适才一时情急,凌某失礼了——” 突然,所有人面色大变。 凌芝颜只觉背后一凉,倏然回头,就见那几个二世祖脸皮涌上一种怪异的青色,哇一口喷出花花绿绿的秽物,凌芝颜大惊失色,当机立断揽住花一梦避开三尺之外,事发突然,来不及带走瞿慧,瞿慧被喷了满身呕|吐物,两眼一翻,倒在了雪娘子的怀里,众女娘惊呼一片,四散逃开。 再看那几个二世祖,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双手双脚癫痫般抽搐不止。 凌芝颜愕然:“这、这是——” “六郎啊,”花一梦左手勾着凌芝颜的脖子,右手捏着鼻子,“你莫不是被碰瓷了?” 凌芝颜:“诶?” 小剧场 木夏驾着马车,拉着靳若和方刻一路狂奔回花宅,靳若缩在车厢角落里,瑟瑟发抖。 方刻正在磨他的剖尸刀,刀刃在磨刀石发出牙酸的吱呀声——吱呀-吱呀——吱呀呀—— 靳若欲哭无泪:莫非方大夫因为没抓住云中月,太生气了,打算把他剖了助助兴? 同时欲哭无泪的还有一个。伍达被仍在了乱葬岗,等候府衙的兄弟们来帮忙善后,在馒头柳下缩成一团,举着云中月扔下的破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冤头债有主,大鬼小鬼莫找我,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快来人救救我啊!”:,, 208 20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刘青曦发现段红凝在一直观察花一棠和林随安,从林随安踏进闺房的那一刻开始,化妆、更衣、赌局、高台战——不仅观察二人的言谈、表情、行为举止,对二人之间的互动尤为关注。 看到林娘子力战五大掌门获胜之时,九娘是欣慰和高兴的,看到林随安和花一棠默契合作时,九娘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些不悦,偶尔,九娘的目光落在花一棠脸上,眼神缥缈,仿佛透过花一棠看着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地方,甚至还带了一丝恨意。 林、花二人与五位掌门同去三院后,段红凝便去了二院赏阁,赏阁二层能俯瞰三院景色,自然也包括众人密谈的凌波亭。 段红凝直挺挺地坐着,直勾勾的盯着,刘青曦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赏阁距离三院尚有一段距离,只能勉强看到朦胧的人影,完全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具体人的具体表情。 很快刘青曦就发现了,段红凝似乎并不是想看清凌波亭内的情形,只是——想看着而已。 苍白的月光仿若一缕一缕的蚕丝滑过段红凝的脸,憎恨的、悲伤的、痛苦的、释然的、犹豫的……各种各样的感情一闪而逝,最终,变成了孤注一掷。 花一棠和林随安将五位掌门人送到了段九家门口,五掌门来时咄咄逼人,走时依依不舍,满脸崇敬。 段红凝一路陪同,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送别五掌门后,先请刘青曦带林随安回房更衣梳洗,又亲自沏了上品百花茶,坐到了花一棠对面。 花一棠歪歪斜斜靠着凭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笑问道,“段娘子有事?” 段红凝正色,“四郎喜欢林娘子?” 花一棠扇子一滞,耳根泛上一层粉红,笑容愈发灿烂,“喜欢啊。” 段红凝眸光微动,似乎也被花一棠的笑容感染了,勾起了唇角,“林娘子呢?” 花一棠喉结滚动,缓缓坐直了身体,定定看着段红凝的眼睛,“以段娘子所见,她……对我……如何?” 段红凝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花一棠整个人都黯淡了,垂着睫毛,手指头咔嚓咔嚓扣扇子。 段红凝:“咳,四郎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林娘子对四郎并非无意——” 话未说完,花一棠整个人就好像添了火油的灯盏,啪一下又亮了,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段娘子此言当真?!” 段红凝没忍住,噗一下笑出了声。 花一棠不高兴,“段娘子莫不是消遣花某?” “红凝可没有这个胆子消遣名扬天下的花家四郎,”段红凝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林娘子并未发现自己的心意,或者说——”段红凝顿了顿,“林娘子不想发现自己的心意。”又顿了顿,“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并不太确定。” 花一棠一动不动盯着段红凝,“但说无妨。” 段红凝沉吟片刻,“我在风月场十余年,阅人无数,尤其是对女子,总能揣摩到几分她们的心思,林娘子表面爽朗,与人为善,实际上,并不擅与他人深交,打个比方,她周身似有一层薄薄的壳,所有人都被挡在这层壳外面,若是朋友和亲人倒也无妨,虽然隔了一层,但还算亲近,但若想更近一步——很难。” 花一棠眼中的光又黯淡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段红凝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浓浓的夜色,神色有些恍惚,“能进入这层壳的,定是她全心全意信赖之人,此中缘分和契机,可遇不可求,或许需要生离死别方能醒悟、或许需要一生的时间才能明白——” 花一棠眸光渐亮,站起身,啪一声甩开扇子,“无妨,反正我们注定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灯光和月光落在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清澈又热烈,那是一生的承诺,是最纯粹的真心。 “花一棠,回家啦。” 换回原本衣衫的林随安梳洗一新,站在园中招呼,少女身姿笔直,眸光干净明亮,令人不禁想起了那所向睥睨的刀光,千般妖邪,魑魅魍魉,皆可净之——谓之“千净”。 段红凝静静看着,眼底隐隐发烫,恍然回神,再次唤住了花一棠,郑重道,“姻缘一事,最重缘分,大慈寺往东有一座月老祠,求姻缘最是灵验,四郎不妨去试试。” 花一棠大喜,抱扇向段红凝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屁颠屁颠追着林随安跑了。 段红凝望着二人背影,轻吁一口气: 若是他们话,她愿意赌一把。 “半夜三更的,去大慈寺作甚?”林随安问。 “你可还记得花某说过,段红凝身上有谜团?”花一棠道。 “然后?” “今日你与花某联手大胜五大派掌门,段红凝看着我们的眼神变了,似乎多了几分信任。” “所以呢?” “临出门前,她突然提到了大慈寺的月老祠,很是突兀。” 林随安恍然大悟,“她暗示我们月老祠里有弥妮娜一案的线索?” “或许不止弥妮娜。”花一棠道,“我总觉得连小霜的案子也与她有关。” 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林随安就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儿。 花一棠的脑袋随着车厢震动的节奏晃来晃去,眼睛弯成两条月牙,嘴角抑制不住向上勾,三分嘚嘚瑟瑟,三分沾沾自喜,还有四分心怀不轨。 这货肯定又想作妖了!林随安心道。 “花四郎,林娘子,咱们是在小佛市下车,还是直接去月老祠?”驾车的小厮问。 不得不说,红俏坊第一花魁果然八面玲珑甚会做人,说天黑路远,还特地派车护送,驾车的正是之前替他们报信的小厮,名叫皮西,车技还挺娴熟,据说是段九家最熟悉益都路况的车把式。 花一棠:“花某只听说过大慈寺外有佛市,怎么还有小佛市?” 皮西:“大慈寺外的是大佛市,月老祠外的叫小佛市,大佛市卖的是上香礼佛的物件,尤其是早晨的新鲜瓜果,比几大市集都便宜,不过这个时间大佛市早就散了,不比小佛市能持续到子时之后。” 林随安好奇:“小佛市也是夜市?” “是、也不是。”皮西笑道,“小佛市在月老祠的必经之路小越巷,卖的都是求姻缘的东西,香包、红绳、姻缘牌、祈愿红带、孔明灯、河灯船,啥都有。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益都的有情人若想谈情说爱,要么是花前月下的玉江飞虹桥,要么就是红鸾星动的月老祠了,所以,小佛市入夜之后才是最热闹的。” 飞虹桥?林随安额角一跳,莫非是上次那座满是幽会情侣的桥? 再看花一棠,扇子越摇越高,遮住了脸。 皮西又道:“不过二位可要小心了,小佛市里的姻缘风铃都是赝品,最爱骗外乡人,要买正品还得去月老祠里面,庙祝卖的才是正宗,求姻缘可灵验了!” 花一棠顿时来了精神,扇子向前端端一指,“直接去月老祠!” 林随安斜眼瞅着他,花一棠讪笑两声,“来都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转转呗。”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说话间,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外面人声鼎沸,吆喝震天,车轮滚滚,马蹄扬尘。 林随安挑窗望去,但见前方是一条两丈多宽的巷子,小摊贩几乎侵占了半条街,摊位上吊着红彤彤的纸灯笼,架子上挂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就如皮西所说,有红绳、姻缘牌、香包、孔明灯,还有卖《定情诗集》的,《益都五年新版》、《东都妙绝版》、《扬都风情版》、《广都务实版》…… 最多的还是风铃,造型千奇百怪,长的、圆的、方的、三角的,材质各有不同,铜的、银的、镀金的、琉璃的,下面缀着长长的穗子或者纸签,有的纸签写了字,有的是空白的,夜风一吹,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路上行人皆是成双成对,年轻人居多,中年人也有,林随安还发现几对发色银白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人群中慢悠悠走着,很是浪漫。 皮西一路吆喝屏退横在路中央的货郎,见缝插针,超车加塞,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到了月老祠大门前,此时已过戌正,月老祠外仍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花一棠容色俊丽,华服飘逸,一下车就是万众瞩目,看门的庙童打眼一瞧,就知道来了大客户,急忙请了庙祝出来,一路迎着花一棠和林随安进了月老祠。 庙祝是个年过四十男子,油头粉面,鬓角还簪了一枝花,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瞧这位小郎君玉树临风,小娘子花容月貌,当真是——嗯咳咳咳——”噼里啪啦说了一串,方觉有些不妥,当即改了词,“瞧这位小郎君风姿绰约,小女娘英气勃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二位快快里面请!” 林随安饶有兴趣观察着,月老祠的供奉的神明自然是月老,造型和她印象里的大相径庭,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没胡子,着红衣,蝌蚪眼,两只手分别举着一只风铃。 花一棠:“月老像手上的就是传说中的姻缘风铃吗?” 庙祝:“小郎君真是好眼力,这姻缘风铃乃是咱们大慈寺月老祠独有的,月老左手的是雄铃,右手是雌铃,男子持雄,女子持雌,无论双铃相隔多远,只要其中一铃响动,另一铃便会遥相呼应,正所谓‘相思绵绵无尽意,千里万里亦传情’。我瞧二位这面相,堪称金童玉女下凡来,千里姻缘一线牵,着实难得,愿将本月老祠供奉十年的姻缘风铃赠予二位,可保二位真情永驻,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林随安:“不要钱吗?” 庙祝笑出了十八颗牙,“风铃自然不要钱,但供奉的十年的香火钱还是少不得的,要不然不灵啊。”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瞧见没,把咱们当成冤大头了。 岂料花一棠扇子一挥,掏出一袋金叶子抛给了庙祝,“来一对,要最灵的!” 林随安:“喂!” 花一棠挑眉瞪眼,口型:信我,有用! 林随安:“……” 我信你个鬼! 庙祝嘴丫子都咧到了耳根子,忙让庙童去取姻缘风铃,供着花一棠的姿势好像侍奉亲爹,“不知小郎君想如何加持姻缘灵气?” 花一棠眼睛一亮,“怎么个加持法?” “最常见的就是在风铃下挂诗签,写上二位的定情诗。” 花一棠当即想起了上次在飞虹桥吟诗表白的乌龙,甚是尴尬,连连摇头,“这、这这这个就算了。” 庙祝心领神会,掏出一本《定情诗大全之月老祠秘传版》,“小郎君若是一时心中寻不到妙语好词,可以参照这本诗集。” 花一棠:“咳,还有其它加持办法吗?” “有有有!”庙祝忙道,“若二位有定情信物,比如玉佩、玉牌之类,挂在风铃下面,也很灵验。” 林随安哭笑不得:屁定情信物,难道让她挂一串金叶子吗?也太张扬了吧。 花一棠听到这条甚是心动,手悄咪咪摸进了怀里,那里有个随身携带的小荷包,荷包里有个他十分宝贝的“信物”,若是挂上那个的话—— 庙祝见二人神色犹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珠子一转,“还可将二位的名字刻在风铃内侧,风吹铃动,就像铃声在呼唤对方的名字,最是灵验。” “刻字不行!惹麻烦!”庙童捧着红木匣哒哒哒跑出来,大声提醒道。 “为何不能刻字?”林随安好奇。 小童噘着嘴,“一年前有个花心的员外,买了八对姻缘风铃,送给几个坊不同的娘子,都刻了名字,结果东窗事发,那些娘子不仅把员外打了一顿,还杀到了月老庙,说我们乱牵姻缘,不是个东西,把庙祝也揍了。从那以后,我们月老祠姻缘风铃就再也不敢刻字了。” 林随安:“噗!” 花一棠:“……” 庙祝抹汗:“童儿,慎言!” 庙童:“这可是庙祝你自己定下的规矩!” “此时一时彼一时——” “庙祝难道忘了那八个娘子是怎么把月老像胡子敲掉的吗?”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随安笑得前俯后仰。 花一棠趁机拉过庙祝,“咱们还是详细说说挂定情信物的那个——” 庙祝看出来了,这二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即将花一棠列为为重点客户,“再加一贯钱,保证您和这位小娘子亲亲密密,蜜里调油。” 花一棠直接甩出第二袋金叶子,庙祝花一棠的眼神瞬间升级成了财神爷,“小郎君可否将定情信物于我一观?” 花一棠回头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笑完了,正抓着庙童想瞧瞧传说中姻缘风铃的真面目,无暇顾及其它,正是良机,当即掏出怀里香喷喷的荷包,小心翼翼取出了信物。 庙祝愕然,瞧这位小郎君包得这般严实,还熏了香,本以为是什么传世之宝,不曾想竟然只是一截普通的竹筒,半长不短,半绿不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庙祝:“这……就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花一棠美滋滋,“她亲手劈给我的!” 庙祝:“……” 行吧,您高兴就好。 “没问题,交给在下,只需将此物挂在风铃下,再在月老祠供奉七七四十九日——当然,这香火钱是另算——” 庙祝的话没说完,林随安突然一声厉喝,“花一棠,快瞧!” 花一棠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藏起竹筒,滴溜溜一个转身,“何事?” 林随安提溜着庙童从木匣中取出的姻缘风铃,晃了晃,铃声叮叮,清脆悦耳,风铃是铜制的,造型上窄下宽,呈现喇叭状,表面花纹与外面的赝品都不一样,下面挂着墨绿色的空白纸签。 花一棠瞳孔剧烈一缩,他想起来了,连小霜的屋檐下,挂着一只生锈的铜铃,造型和这个一模一样。 林随安挑眉,“连小霜被卖给吴正礼的是一年半以前,认识那个男人的时间肯定更早,你猜她的铜铃里有没有刻那个情郎的名字?” 花一棠笑了,“走,瞧瞧去!” 话音未落,二人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月老祠。 庙祝傻了,“刚刚那个小娘子叫那个小郎君什么?” 庙童张着嘴,“好像是……花一棠……” “花家四郎?” “嗯呢。” “扬都花氏的花四郎?” “嗯呢。” “花二木的爷爷?” “嗯呢!” “快!立即备车,将这姻缘风铃送去花氏九十九宅!” “是!”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呀呀呀,姻缘风铃忘了拿,定情信物也忘了挂,我恨!:,, 209 20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凌芝颜现在感觉甚是焦头烂额。 马彪一帮二世祖在秋月茶坊突然晕倒,整座茶坊人仰马翻,雪娘子急忙叫了相熟的大夫过来诊治,岂料来了三个大夫皆是束手无策,称从未见过此种病症,推测可能是中毒,至于是何种毒素,着实验不出来了。 雪娘子吓得不轻,险些没当场给凌芝颜跪下,此事若不能查清,秋月茶坊定然办不下去了。 凌芝颜抓了个净门的小贩帮忙传信回益都府衙,找捕头伍达带不良人来帮忙,岂料小贩回来说,伍达率人去了乱葬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靳少门主去了红香坊寻林娘子,好在方仵作已经回了花宅。 眼看马彪等人情况越来越糟,还有一个瞿慧昏迷不醒,凌芝颜当机立断征用茶坊的马车,快马加鞭将人全运回了花宅。 方刻刚换下挖坟的脏衣服,又被凌芝颜抓去看病人,脸拉成了长白山,先替瞿慧看了看,只是气血攻心,一时晕过去了,并无大碍,花一梦安排女侍送瞿慧回房歇着,好在她之前住过的屋子还留着,正好用上。 方刻诊完马彪等人,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竟然用假百花茶做解药药引,没死真是命大。” 凌芝颜愕然,木夏忙将净门传回来的口信上报给花一梦。 “甘坛主发现了几家贩卖百花茶赝品的茶肆,顺藤摸瓜,查到这些茶肆都是这两个月刚刚被马氏兼并的,散茶的来源尚未查到,和青州百花茶的卖相有七成相似,口感和滋味差一些,但价格便宜,有好些贪便宜不识货的就买了马氏的茶。” 方刻冷笑,“味道差些倒也罢了,这假茶的药性差了十万八千里,作为药引,不但不能解毒,还会加剧毒素发作的速度,好在他们在秋月茶坊喝了些真百花茶,当不至于丢了性命。” 伊塔百思不得其解,“马氏连、自己人、都坑吗?” 木夏:“莫非——他们自己也以为自己卖的是真百花茶——” 花一梦眸光一闪,“也就是说,东城马氏还有一个上家?” 伊塔举手,“斤哥说,净门若能查,能加钱吗?” 花一梦掏出两袋金叶子抛给伊塔,“转告靳若,若净门真能查出来,赏金翻倍。” “三娘威武!”伊塔的马屁拍得响彻天地。 花一梦失笑,向方刻和凌芝颜打了个招呼,匆匆去了后宅探望瞿慧。 方刻被逼无奈挑大梁,指挥木夏、伊塔和青龙四人将马彪等人搬到偏堂,开方子、抓药、配药、熬药,尤其加大了百花茶药引的量,一顿操作猛如虎,总算是稳住了几人的毒性。 凌芝颜又要派人去红香坊,又要通知马彪一众的家人,又要派人去益都府衙备案,又要安抚雪娘子,忙得足不沾地,满头大汗,待马彪等人稳定下来,才堪堪坐下来喘口气,木夏贴心送上了新沏百花茶,茶盏刚沾唇,花一梦风风火火跑了过来,悄悄拉过凌芝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 凌芝颜耳根腾一下红了,“这、这这这是何意?” 花一梦翻了个花氏祖传白眼,“这是刚刚侍女替瞿慧更衣擦洗时发现的帕子,贴身藏在瞿慧的里衣里。” 凌芝颜飞速后退半步,女子贴身的东西,花三娘怎可贸贸然拿给他一个外男看? 花三娘又将凌芝颜扯了回去,双手拉着帕子展开,“这上面绣着半簇海棠花。” 帕子是普通的丝帕,益都女子常用的款式,半簇海棠花仿若被利刃齐齐切开了,左半空白一片,右半花团锦簇,甚是诡异。 凌芝颜脑袋嗡一声,飞快翻出连小霜死前留下那幅绣品的拓样,折起帕子拼上拓样,两个半幅绣样恰好能合成一簇完整的海棠花。 花一梦目瞪口呆。 凌芝颜:“瞿慧呢?” “还在昏迷,派了好几个侍女看着呢。” 凌芝颜拿起卷宗和帕子冲到偏堂,找到了正在打瞌睡的方刻。 “方大夫,你看这个!” 方刻睡眼迷离扫了一眼,眼皮啪一下崩开了,两个眼珠子嗖嗖放光,“哪来的帕子?” 花一梦:“瞿慧贴身收着的。” 方刻举着帕子对照着烛光细细观察半晌,“看针法有些像连小霜,又不太像。” 花一梦:“瞿慧说她曾连小霜学过绣工,或许是仿绣的。” 方刻眸光一动,示意二人随他回了自己的园子。 方刻所住的园子名为“映雪”,是花氏九十九宅中最阴凉的一处,也是方刻自己要求的,共有三间厢房,主厢寝室,左厢是杂物件,严禁外人进入,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右厢是方刻的工作间。 进门是一座厚重的台案,宽四尺,长八尺,摆着各式各样的刀具、钳子、镊子、剪刀、钩子、磨刀石、颜色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等,台案右侧挂着一张人体骨骼图,画功登峰造极,风一吹,晃晃悠悠的,仿若人骨活过来一般。 凌芝颜定眼一瞧,人骨图的落款是扬都花四,竟然是花一棠特意为方刻画的。 方刻点亮火烛,端坐台案之后——台案配的也是木夏特制的太师椅——从绣样上小心挑出两根丝线,平放在白纸上,用小刷子沾了瓷瓶里药水,细细涂抹,丝线黏在白纸上后,再用小镊子将两张白纸挂上麻绳晾着。又剪下两条丝帕,也涂了药水,放在另外两张白纸上。 凌芝颜和花一梦看得一头雾水。 “方大夫这是在作什么?”花一梦问。 “验验这绣花的丝线里有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方刻双手插袖,黑黝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那两张白纸,待纸上的液体干得差不多了,拿起一个蓝色的小喷壶,对着第一张白纸“呲——”喷药水,药水的气味芬芳扑鼻,很是呛人,凌芝颜当即想起了花一棠的熏香,花一梦立刻辨出来了,“是水浴银蟾?” 方刻盯着纸张“嗯”了一声,“水浴银蟾和龙神果的药性相克,能帮助显色剂快速显色。” 凌芝颜:“方大夫怀疑这帕子也浸了龙神果的汁液?” 方刻点了点头。果然,不多时,白纸上显出了一条淡淡的蓝色线条,仿佛用毛笔沾了稀释的蓝色染料,沿着绣线的走向描了一道。 方刻在第三张纸上的丝帕也喷上水浴银蟾,等了半晌,没有变色。 “这绣线上有龙神果的成分,但是剂量十分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方刻道,“帕子上没有龙神果的成分。” 凌芝颜皱眉,“什么意思?” 方刻没说话,又拿起一个血红色的喷壶,照着第二张纸和第四张纸喷了新的液体,这一次的液体气味又酸又臭又腥,闻起来像十年没洗的臭脚丫子。 花一梦捏着鼻子退后两步,“这是什么?!” “我用几十种稀有的草根、藩国香料蒸馏合成的显色剂,试验了几百次,方才得来这一小瓶。”方刻噗一声吹灭了蜡烛,“遇到人血便会显色。” 整间屋子陷入一片黑暗,凌芝颜和花一梦瞪大了双眼,第二张纸上的绣线居然在隐隐发光,淡绿色的光,像萤火一般。而帕子的那张纸上则是一片漆黑。 “绣线沾过微量的人血,可能是皮屑上的血。”方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仿佛鬼魅在耳边低语,令人不寒而栗。 花一梦打个了哆嗦,“何意?” 蜡烛亮了,烛光中的方刻咧开嘴角,血红的牙龈仿佛染了血一般,“绣线上有人血,人血中有龙神果的成分,而帕子上却没有,这不是很有趣吗?” 凌芝颜皱眉道:“也就是说,绣线和帕子原本是分开的,绣线接触过人血后,才被绣到了丝帕上。” 花一梦:“……听着好恶心。” 方刻提起丝帕,映着烛光盯着那半幅海棠花,“这幅绣样需要多少绣线?” 花一梦捏着鼻子凑上前看了看,“说不准,这绣样很复杂,应该很费线,各种颜色加起来,估摸需要两缕、或者三缕吧。” “一缕绣线大约半指粗,两尺长,两三缕绣线相当于一根绳索粗细,”方刻用手绕着脖颈比划,“若是这么一绕一勒——” 花一梦捂住了嘴,凌芝颜大惊失色,“你是说这帕子上的绣线就是杀死连小霜的凶器?!” “可惜,我只能验出绣线上有人血,却无法验出是谁的血。”方刻有些遗憾,“也许是吴正礼的血,或者是其他什么服用过龙神果的人。” 凌芝颜转身就往外走,“瞿慧在何处?” 花一梦紧追而上,“还是安排在连芳阁。” 二人步履如风,急急忙忙向连芳阁赶。花宅的面积实在太大了,从方刻映雪园出来,穿琼山回廊、过暮云院、绕苍烟暖阁,走了足足一刻钟,终于见到了连芳阁的大门,守门的四名侍女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花一梦顿时松了一口气。“瞿娘子还在睡吗?” 四名侍女作揖,“一直没醒,里面有青莲守着呢。” 凌芝颜走到快步厢房门前连拍三下,门里没有回应,贴门听了听,面色微变,一脚踹开了门板。 一名侍女趴在地上,旁边扔着一个石砚。侍女已经被打晕了,后窗开着,苍白的月光落在空荡荡的床榻上。 瞿慧不见了。 花一梦倒吸凉气,飞快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双眉紧蹙,掀起窗扇飞快打量了一下窗外的地面,旋身又向外走,“离开的时间不长,花宅侍从众多,应该有人见过她。” 花一梦快步跟上凌芝颜,“瞿慧之前在花宅住过一段时日,对花宅的布局,护院侍从排班都有了解,九十九宅占地面积将近大半个坊区,亭台楼阁池塘湖水树林山丘皆有,她若想避开众人耳目藏起来,一时半刻很难寻到。” 凌芝颜脚步一顿,“不对,她若要逃,前几日住在花宅的时候早就逃了。她不是逃走,也不是藏起来,而是要去别的地方。” 花一梦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今天马彪等人特别提到了吴正礼,还有床头的什么什么风铃……当时瞿慧的神情就不太对——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她去了吴正清的宅子。” 小剧场 靳若风风火火赶到了段九家,打算向花一棠和林随安邀功,说今日自己如何如何辛苦挖到了白牲的尸体,如何如何帅气打跑了云中月,如何如何努力赶来了红香坊—— 段红凝:“林娘子和花四郎去大慈寺了。” 靳若:“诶?” “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月老祠,求到了姻缘风铃吧。” “……” 靳若当即火冒三丈,翻上马背追了出去。 老子挖了一天的尸体吓得半条命都没了,你俩居然还有闲心花前月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210 21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皮西驾着马车在夜色中狂奔。 从大慈寺到连小霜宅院所在的锦西坊马川街,最近的路是沿着锦江夜市一路往西,绕过南二坊,过西市。此时已近亥正,临近锦江夜市关市的时间,路上挤满了小摊贩、货郎和行人,摩肩擦踵,莫说驾车,就算步行也是举步维艰。 皮西见林、花二人着急,便毛遂自荐抄小路送二人过去,还别说,此人不愧是段九家首屈一指的车把式,哪条巷子现在人少,哪条巷子能容马车通行,哪个坊门已形同虚设,哪条街道能纵车狂奔,皆是一清二楚,驾着车七扭八拐,五钻六绕,竟然绕过锦江夜市,穿过衙城到了城内区,从西市的坊墙门洞里钻了进去,又绕了两个圈,稳稳停了下来。 林随安推窗一看,停车的位置就在连小霜宅院后门外的巷子里,车身恰好卡在两辆货车中央,停车技术不可谓不精妙。从这条后巷往东走到尽头就是西市坊门,坊门外就是凶手抛尸的暗渠。皮西是从西侧南侧的坊墙洞钻进来的。 花一棠很满意,抛给皮西一片金叶子,“皮西小哥简直是益都活地图。” 皮西乐得合不拢嘴,“花四郎过奖了,小的日日驾车送段娘子出行,自然对益都大路小街都熟悉,我就在这门外候着,若二位还要用车,大声唤小的便是。” 后门上还贴着府衙的封条,没有任何破损,花一棠揭掉封条,二人快步走了进去。 连小霜的宅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更静更黑了,花一棠掏出照明夜明珠绕过绣坊,前方便是正厢。 苍白的月光下,一只孤零零的风铃吊在屋檐下,夜风穿过屋檐,风铃叮、叮、叮地响着,好像在呼唤一个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名字。 二人不觉放轻脚步,林随安纵身一跃取下风铃,铃声戛然而止,静静躺在花一棠的掌心里。 这只风铃的形制花纹与月老祠的姻缘风铃一模一样,只是内外都长出了斑驳的锈斑,应该很长时间都没有养护了,风铃下的纸签退了色,字迹早已无法辨认,花一棠举起夜明珠,莹莹的光照着风铃内部,一边转着,一边细细辨认。 林随安抻着脖子,也凑过去看,可实在是看不清楚,越凑越近,几乎贴到了花一棠的肩膀上,“有字吗?” 花一棠肩膀一僵,突然噔噔噔旁移三大步,漂亮的大眼睛瞪着林随安,眼里的光比夜明珠还荧惑动人。 林随安莫名其妙,“干嘛?” 花一棠用手背飞快抹了一下耳垂,林随安刚刚一口气恰好吹到了这里,又痒又烫,可看她的表情,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心中一片郁闷惟天可表,“咳,有字。” 林随安大喜,“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不是名字,”花一棠长吁一口气,稳住心神,将夜明珠递给林随安,蹲下身,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四宝放在地上,左手细细摩挲风铃的内侧,眯着眼,右手快速在纸上写画。 林随安蹲在旁边举着夜明珠,看着一串字符从花一棠笔尖流淌到纸上,眉头越蹙越紧,她认出来了,是小篆。 她早该想到的,那个男人如此鸡贼,将他和连小霜之间所有的联系都消除了,怎么会轻易在姻缘风铃里留下自己名字。 既然他敢将风铃留在这里,想必是知道无人会发现风铃里的秘密,或者说,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猜到他是谁。 “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林随安问。 花一棠皱眉:“子兮子兮,见此良人何?” 林随安:“啥?” “出自《诗经》的《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花一棠道,“是一首情诗。” 林随安:“莫非这是连小霜和他情郎的定情诗?” 花一棠叹了口气,“问题是用这首诗做定情诗太常见了,无法根本无法判断指的是谁。” 二人沉默。 林随安看了看了风铃,又看了看屋檐,突然灵机一动,将风铃又挂了了回去,推门进了主厢房,推开窗扇,坐在连小霜的妆台前。 花一棠立即明白了林随安的用意,站在林随安身后,蹲下身,从林随安的身后观察风铃的方向,“连小霜每日梳妆时,抬头就能看到风铃,风铃直直对着的是——” 二人对视,“散花楼……” 二人距离甚近,林随安甚至能看清花一棠的长长的睫毛颤了三下,瞳中流光溢彩,摄人心魄。 林随安:诶? “你俩不要太过分了!”靳若人未到声先至,一路嚷嚷着冲到了窗外,跳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空花前月下?!” 花一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林随安腾一下站起了身,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故作镇定道:“何事?” 靳若啪啪啪拍着窗棂,“凌老六传话,说在瞿慧身上发现了杀死连小霜的凶器,可能是绣线。” “什么?!”林随安大惊失色。 “瞿慧呢?”花一棠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问。 “瞿慧不见了。”靳若飞快道,“今天马氏的几个纨绔去了秋月茶坊闹事,瞿慧也在,那帮二世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还说吴正礼找了个新欢,挂了个破风铃在床头,凌六郎推测,瞿慧定是受了刺激,去找吴正清家找吴正礼的晦气了,让咱们赶紧过去呢!” “且慢!”林随安急呼,“你刚刚说什么风铃?” 靳若语气酸溜溜的,“师父你装什么傻,不就是你俩刚刚去大慈寺旁边的月老祠看的姻缘风铃嘛,害我跑了好多冤枉路——” 花一棠:“你说吴正礼的床头挂了一个姻缘风铃?” 靳若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家师父和花一棠的表情都不太对,当即肃整了神色,“对。” 花一棠:“风铃里面可有人名、或者诗词?” “里面不知道,听说风铃下面的纸签上有一句定情诗,”靳若挠头,“说什么今天喝稀的,明天喝凉的——” 花一棠:“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靳若:“对对对,就这句。” 林随安倒吸凉气,飞速和花一棠对视一眼。 花一棠的脸色难看至极,“难道连小霜的情郎是吴正礼?” 时间紧迫,三人出了城内区,直奔衙城,吴正清宅院的位于衙城北侧西一坊,路上靳若言简意赅将秋月茶坊和假百花茶的事儿汇报了一遍,花一棠冷笑两声,给了句“自作孽不可活”的评价。 这次有靳若带路,皮西驾车更快了,用了不到一刻钟,就赶到了万里街十八号的吴氏别院,也就是吴正清的府宅。 林随安刚跳下马车,就看到正对面木夏驾着车停了下来,凌芝颜扶着花一梦跳下了车,方刻背着大木箱也来了。 凌芝颜见到二人双眼一亮,急声道,“瞿慧可能是杀死连小霜的凶手!” 花一棠的声音更急更快,“吴正礼可能就是连小霜的情郎。” 凌芝颜:“!!” 林随安提着千净就去踹门,脚还未碰到门板,门竟然自己开了,里面钻出一个脑袋,林随安差点一脚踹上去,忙一个旋身避开。 那人穿着长袍,戴着幞头,看年纪打扮像个管家,被林随安吓了一跳,抬眼一看,认出了花一棠和凌芝颜,再一看方刻的装扮,大喜,“花参军、凌司直,您二位这是带大夫来了啊!” 花一棠提着袍子就往里冲,“吴正礼呢?” “就在内院,我来给花参军带路,”管家一路小跑,絮絮叨叨倒苦水,“花参军您来了就好啊,吴参军和吴家主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吐又拉,吐得都是绿了吧唧的东西,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是中毒了,他们吃食和药品都是我亲自看管的,怎么可能有人下毒——” 凌芝颜:“今日马彪等人是不是来过?” 管家:“啊?马大郎?早上来过,还带了百花茶呢,吴参军和家主都喝了——难道是那茶不对?不能吧,马大郎和吴参军那可是十来年的交情呢!总不能害我家参军大人吧?” 迎面跑过来两队侍女,端着脸盆毛巾,匆匆向管家和众人施礼,又急急忙忙跑开了。 花一棠啧了一声,“瞿慧可曾来过?” 管家连连点头,“来了来了,夫人果然对家主情深义重,一听说家主病了,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说来真是惭愧,刚刚家里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多亏夫人坐镇才稳住了局面,虽说二人已经义绝,但这份少年夫妻的情谊着实令人感动——花参军小心脚下,前面就左拐是偏院,往前直走是正院。” 一般来讲,吴正礼为主,住正院,吴正清为客住偏院,所以花一棠当即冲向了偏院,“瞿慧来了多久?可有人跟着?此时在何处?” 管家拍马屁,“花参军真是未卜先知,夫人刚刚去正院看过家主,此时恰好在偏院探望吴参军。” 花一棠停步,觉得有些不对,“吴正清住在偏院?” 管家:“正院凉爽些,吴参军就将正院让给了家主先住着——” 凌芝颜瞬间抓住重点:“吴正礼床头的风铃是谁的?何时挂在屋里的?是何来历?” 管家见凌芝颜面色凝重,忙郑重回答,“是吴参军两年前从大慈寺带回来的,收起来好些日子了,前日从散花楼回来,不知为何又让我翻出来挂在了床头,吴家主过来借住,家里乱的紧,还没来得及换到吴参军的偏院——” 所以连小霜的情郎不是吴正礼,而是吴正清! 众人的脸色微变,当即加快了脚步。 偏院的位置很是别扭偏僻,绕行回廊,穿过后花园,足足跑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定眼一看,仆从、侍女在紧闭的院门外挤成一团,窃窃私语。 管家大怒,“你们都躲在外面作甚?怎么不进去伺候吴参军?!” 侍从:“刚刚吴参军突然全身发抖,吐了好多绿色的液体,然后就晕过去了,太吓人了!” 侍女:“恰好夫人过来了,说吴参军和家主一样,都中了龙神果的毒,要用正宗的百花茶解毒,她身上正好带了百花茶,说我们碍事,就把我们全轰出了院子,还闩了门。” “夫人刚刚的脸色好吓人啊!” “之前夫人说话都很和气的,从没那么凶过下人,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四郎!”花一梦脸色惨白,“我闻到了血腥气!” 话音未落,林随安一脚踹开院门,闪身冲进偏院,院子不大,只有两间厢房,偏厢黑灯,正厢的窗户隐隐亮着,林随安又一掌拍开正厢大门,一股腥臭气味扑面而来,忙用袖子遮住了口鼻。 屋内灯光昏暗,正对门的是一扇单扇屏风,绣着两枝缠绕的海棠花,屏风后人影晃动,传出女子轻轻的笑声。笑声诡异,如同鬼哭。 林随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后花一棠、凌芝颜、靳若、方刻和花一梦也冲了进来,众人心道不妙,硬着头皮绕过屏风,豁然数目圆瞪。 一张皱皱巴巴的被子仍在地上,吸满了血和绿色的呕吐物,血顺着床沿滴滴答答流着,吴正清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暴突着,上半身被血浸透了。 瞿慧|骑|坐在吴正清的身上,双手握着一柄菜刀,一下、一下、一下捅进吴正清的胸口,每捅一下,吴正清的身体抽搐一下,嘴里涌出一股血和绿色呕吐物的混合液体。每捅一下,瞿慧就笑一声。 这个场景太过骇人,众人全都惊呆了。 最后一个冲进来的管家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林随安头皮一麻,跃身上前揪住瞿慧,将她硬生生拖了下来,夺走了她的刀。 方刻冲到床前扫了一眼,摇头,“都捅烂了,没救了。” 花一梦躲在凌芝颜身后,哇一口全吐在了凌芝颜的背上。凌芝颜的脸绿了。靳若的脸也绿了,捏着鼻子远远躲在一边。 花一棠脸色白得吓人,递给林随安一张香喷喷的帕子,平日里最洁癖的他居然没吐,也没捂住口鼻,而是直直盯着瞿慧,眼眶赤红如血, 瞿慧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跪在地上,手里明明已经没了刀,依然机械地重复着刺捅的动作,刺一下,笑一声,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水滚滚落下,口中喃喃: “小霜……你最爱这个男人了对不对……我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他来陪你了……小霜你高兴吗……高兴吗……高兴吗……”:,, 211 21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池太守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了。 益都人杰地灵,物华天宝,虽说之前也有些案子,但都是小打小闹,这几年来最大的事儿就属桃花杀人魔一案,也有惊无险过去了。他这个益都太守平日里也就是喝喝茶,串串门,打打马吊,日子过得挺滋润。 本以为花家四郎来了益都,能做个左膀右臂,不曾想,自从此人踏入益都,就仿佛晦神附身一般,走哪哪死人,那个林娘子更绝,走哪跟人打到哪,这俩人合在一处,当真是卧龙凤雏,天塌地陷。 池太守跟着忙了好几日,腰也疼,腿也酸,好容易找了个借口休沐,岂料刚消停了两日,那花四郎又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过不去,还专挑半夜过来。 “这次又是什么案子?”池太守疾步走在回廊里,一边走一边系绑衣带,心道,最好是大案子,否则都对不起他暖和的被窝。 夏长史头发毛毛躁躁的,簪子支棱着像根扫把,看样子也是刚刚从窝里爬出来,跑得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吴参军被人杀了!” 池太守脚下一滑,咔吧闪了腰,“什么?!” 夏长史哭丧着脸,“凶手是瞿慧。” “什么?!!” 池太守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脑袋瓜子嗡嗡的,脚也飘了,眼睛也花了,迷迷糊糊到了衙狱,定眼一看,花一棠、林随安、凌芝颜、方刻和靳若都在,审讯室里桌案和笔墨纸砚早已备好,就等他和夏长史了。 池太守看着那空荡荡的太师椅,做工精细,木质昂贵,不用问,定是花一棠赞助的,此时此刻摆在这里,上面仿佛飘过四个大字:请君入瓮。 花一棠像是从外面急匆匆赶过来的,还未来得及换官袍,身着华服,握着一柄山水扇,目光灼灼看过来,“池太守,夏长史,此案重大,还请二位主持大局。” 池太守和夏长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言难尽之意,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入座,凌芝颜也坐了下来,权当录事官的工作。 花一棠上前一步,抱拳道,“今日亥正三刻,衙城西一坊万里街十八号发生了一宗命案,死者吴正礼,时任益都府衙司兵参军,凶手是吴氏家主前妻瞿慧,我等赶到凶案现场时,瞿慧正在行凶,目击证人共有七人,分别为下官,凌司直、林随安、方刻、靳若、花氏三娘和吴氏别院管家吴永,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池太守抹汗,“吴参军英武非凡,怎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杀死?” 花一棠皱眉:“之前吴正清替吴正礼受了五十笞刑,本就有伤在身,只能卧床休养,后来又喝了马氏马大郎马彪带来的茶水,刺激体内毒发,呕吐昏厥,瞿慧趁虚而入,将其杀害。” “慢着慢着,”夏长史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茶水,什么毒发,此案怎么又和马氏扯上关系了?” 花一棠看了眼方刻,方刻丧着脸上前,呈上吴正清的检尸格目和杀人凶器,“死者吴正清,男性,年三十一岁,臀部有伤,致命伤为前胸一十九处刀伤,凶器为一柄菜刀,乃是吴氏别院之物。其中一刀穿透心脏,十八刀深入肺叶,十刀砍断肋骨,死者生前并无太多挣扎。经检验,死者体内存有龙神果之毒,毒性并不深,推测死者服用龙神果不超过三个月,身体尚无毒性反应。但因为喝了赝品百花茶,体内毒性被激发,肠胃反应剧烈,呕吐后陷入昏迷,方才在毫无所觉的境况下被杀。” “根据管家吴永口供,今日上午马彪等人曾去探望过吴氏兄弟,送上了马氏产出的百花茶。”花一棠示意衙吏送上茶包样品,“经过检验,此茶表面神似百花茶,实际上却是另一种茶叶,功效与百花茶相去甚远,若是常人喝了,并无大碍,但若是身中龙神果之毒的,喝下便会激发毒性发作,危及性命。” 池太守大怒,“马氏好歹也是名扬唐国的茶商,竟敢贩卖赝品,简直是荒唐!” 夏长史:“池太守所言甚是,赝品茶叶一案定要严查!” 池太守点了点头,眉眼竖起,“瞿慧何在?!还不速速带上来!” 锁链声从衙狱深处传出,哗啦——哗啦——两名狱卒拖着瞿慧走了进来,瞿慧双手双脚皆被粗重的铁链锁住,举步维艰,她的发髻散乱,身上脸上沾满了血污,款款跪在案前,磕头行礼,“罪人瞿慧见过诸位大人。”口齿清晰,眉眼平静,透出一股子诡异。 池太守拍下堂木,“瞿慧,你杀害吴正清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认罪?!” 瞿慧抬起头,嘴角勾起笑意,“是我杀的,我认。我只恨现在才找到他,杀得太晚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嘴角的笑意变成了狰狞的张狂,荧荧灯光之下,鬼气森然。 池太守吞了口口水,“你什么意思?” 瞿慧咧开嘴,“因为吴正清是小霜的情郎,小霜最爱他,小霜死了,他自然也要去陪小霜。我杀了他,小霜一定很高兴。” 夏长史:“吴参军就是连小霜的相好?怎么可能?!你有何证据?” 瞿慧笑着,不说话。 花一棠示意衙吏送上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只风铃,一只布满了锈斑,正是连小霜屋檐下的那个,另一个几乎崭新,风铃纸签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写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两个风铃是分别从连小霜和吴正清的家里找到的,从造型、材质和花纹可以辨出,乃是月老祠的姻缘风铃。”花一棠提起崭新的那一只,“吴正清家这只纸签上的字迹和连小霜留在绣坊账簿上的字迹一样,是她亲笔写的。”又举起生锈的那一只,“连小霜这只内部刻了一句诗词,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上下两句诗词皆出自《诗经》的《绸缪》,说明这两个风铃是一对。” 池太守一脸不可思议,“就因为吴正清是连小霜的相好,就要杀了他?” 花一棠叹了口气,令衙吏将吴正礼提了上来。 吴正礼面色如纸,看到瞿慧好像看到恶鬼一般,远远躲在一边抖个不停。 花一棠:“吴正礼,我且问你,将连小霜卖给你抵赌债的人到底是谁?” “是吴正清!全都是吴正清干的!”吴正礼尖叫道,“花言巧语骗了连小霜的是他,将连小霜卖给我抵债的也是他,连小霜怀的孩子……对,那个孩子肯定也是吴正清的,我早该想到的,他们一直藕断丝连,果然是一对奸夫□□!对对对,所以那时吴正清给我吃假死药,根本不是为了救我,而是怕我说出他和连小霜的关系,后来替我挨板子,也是苦肉计!吴正清这厮果然不是东西,我差点被他害死了啊!池太守,我也是受害者啊,我是无辜的啊!” 林随安差点一脚踹过去:人渣! 靳若狠狠啐了一口吐沫。 瞿慧慢慢转头,冷冷看着吴正礼。 吴正礼一个激灵,抱着头缩在一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瞿慧一脸不屑收回了目光。 池太守一脸厌恶,挥手让人将吴正礼拖了下去。 夏长史的表情有些不忍,“想不到吴参——咳,吴正清竟是这样的人,我们真是识人不清,惭愧惭愧!” 池太守看着瞿慧,“所以你杀吴正清是为了替连小霜报仇?难道——”神色一变,“杀死连小霜的人是吴正清?!” 瞿慧神色一动,闭上了眼睛。 “杀死连小霜的不是吴正清,而是瞿慧。”花一棠道。 池太守和夏长史倒吸凉气。 瞿慧缓缓睁开眼睛,眼瞳绯红如血,抿着唇不说话。 花一棠喉结滚动数下,令衙吏呈上另一样证物,正是之前在瞿慧身上找到的那张海棠花绣帕。 花一棠:“这张绣帕的绣线上验出了人血和龙神果,想必这帕子上的绣线就是你勒死连小霜的凶器吧?” 瞿慧还是不说话。 “你用绣线勒死连小霜,带走了绣线,然后又将绣线绣在了帕子上。” 瞿慧沉默。 “那为何不直接烧了绣线,而是绣在帕子上?为何要将凶器留在身上?” “……” 花一棠皱紧眉头,看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撩袍蹲身,直直看着瞿慧,“那夜,你说起小霜时的感情不似作伪,你一直是她的朋友。” 瞿慧神色微动,眼中渐渐聚起水光。 林随安:“我以为,我们也是朋友。” 瞿慧瞳光剧颤,泪水无声落下,“林娘子……对不起……明明是你救了我……我、我当时就该告诉你的……可是,我还没找到那个负心郎,我不甘心!我要那个男人为小霜陪葬!” 林随安喉头微哽,“是谁杀了连小霜?” 瞿慧泪眼如血,“是我。” 林随安强迫自己盯着瞿慧的眼睛和泪水,“……为什么?” 瞿慧吸了口气,颤声道,“那日,她突然来了别院,兴高采烈告诉我,她怀孕了,她的情郎就要为他脱籍,要娶她为正妻,还要带她离开益都,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她就要自由了……她那么高兴,笑得那么好看,她的笑脸就像一根刺,狠狠刺到了我心里!” “我和小霜是患难与共的盟友,是朋友,是比亲人还亲的人,我们几乎同生共死,我们的命应该是拴在一起的,我们应该是一样的,可是她居然跟我说,她要离开了,她要自由了,她要抛下我了!” “我不相信她会扔下我,所以那夜趁着吴正礼出门赌钱,偷偷去了小霜家,我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要抛下我,可是——”瞿慧瞪大眼睛,歪了一下头,似乎有些不解,血样的泪沿着眼角落下,“她却说,她只爱那个男人,除了那个男人,世上任何人都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刚绣完一副海棠屏风,她说这是她绣得最好的东西,是她的嫁妆。她拿出三缕绣线,在我眼前献宝似的摆弄着,说是那个男人送给她的,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颜色——” “我抢过绣线,想扔掉,想骂醒小霜,想告诉她,那个男人不值得,可是小霜却跟我抢,还骂我,抢着抢着,绣线就绕上了小霜的脖子,小霜一直骂我,她从来没有骂过我,我太伤心了,想让她别骂了,然后——”瞿慧低头看着双手,泪水在掌心汇聚成了血红色的一摊,“不知怎的,等我回过神来,小霜已经被我勒死了——” 整座审讯室一片死寂。 林随安眼眶发酸,死死攥着拳头,慢慢站起身,脚下一晃,花一棠忙扶了一把,小心为林随安摇着扇子。 林随安:“下面你来吧。” 花一棠点头,将林随安拉到了身后,提声道,“瞿慧,你杀连小霜是早有预谋的吧?” 瞿慧怔怔摇头,“不是,不是的……” “若非早有预谋,为何准备了桃花烙,抛尸的大木箱,甚至连抛尸的路线都早早规划好了?” 瞿慧抬头,一脸茫然流着泪,“你说的那些,我都不知道。” 花一棠面色微变,“不是你?” 瞿慧慢慢摇着头,“我杀了小霜,浑浑噩噩逃了出来,我只记得当时天已经黑了,西市人很多,我混在人群里回了家,在园子里坐到了天亮,我甚至以为是一场梦,直到第二天,我听说在浣沙溪发现了小霜的尸体……为什么……小霜的尸体为什么会在那里,我不知道,难道是小霜死不瞑目,她的魂魄驱使她的尸体出了门……为什么?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问自己,又像是问花一棠,或者说,是在问连小霜。 小剧场轻松一下 月老祠的庙驾着自己的老牛车,走了足足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花氏九十九宅。不料守门人竟说花四郎去府衙审案子了,若有要事可直接向木大总管汇报。 听名字,庙祝还以为这位木大总管是个稳重的老人,不料竟是个十四岁的清秀少年,心里不由有些打鼓。 花四郎对这姻缘风铃很是看重,交给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能行吗? 神奇的是,当“木大总管”看到姻缘风铃的一瞬间,脸上露出慈爱又欣慰的笑容,彷如一下子变成了四十岁,当即赏了庙祝十贯钱。 庙祝心悦诚服:难怪此人小小年纪能当总管,真是太会做人了!:,, 212 21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所以,瞿慧杀了连小霜之后,并没有处理尸体,而是仓皇逃走,”靳若挠头,“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重新整理了案发现场,在连小霜的尸体上印上桃花烙,将尸体装箱,运到污水渠,设下定时装置,让连小霜的尸体在第二日出现在浣花溪——这人图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众人坐在司法署里,盯着密密麻麻的线索墙发呆。 连小霜的案子算结了。“情郎”的位置标上了“吴正清(已死)”,“真凶”的位置写上了“瞿慧”,“凶器”标上“绣线”,又新加了一条线“抛尸”——空白。 花一棠用红圈勾起“桃花烙”三个字,“为何一定要在连小霜的身上印上桃花烙呢?” 凌芝颜:“将杀人罪行嫁祸给桃花杀人魔,替瞿慧遮掩罪行?” 花一棠:“若是这个原因,那此人定是与瞿慧十分相熟之人,不仅相熟,关系还很好,想保护瞿慧——会是谁呢?” 靳若:“瞿慧自从嫁给吴正礼,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连娘家亲戚都疏远了,与她相熟的人,除了那个天杀的吴正礼,吴正清勉强算一个,可这二人都不可能帮瞿慧,而且都有不在场证明。” 花一棠摇了摇头,盯着桃花烙三个字,喃喃道,“不是他们,还有一个人……” 靳若:“还能有谁?” 林随安沉默良久,“连小霜。” 此言一出,众人头皮一麻,不约而同想起了瞿慧的话: 【莫非是小霜的魂魄驱使她的尸体出了门……】 “师父你别说的这么吓人好不好!”靳若狂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挖了一天的坟,现在可听不得这个。” 林随安一怔,“挖什么坟?” “啊呀,被吴正清的案子一闹,忘了!”靳若一拍脑门,忙将伍达如何查到吴氏筹建的义庄有问题,他和方刻如何寻到了义庄,如何见到了无为子,如何去了乱葬岗,如何发现白牲尸骨的过程简要汇报了一遍,尤其大大吹嘘了一番他与云中月激斗的帅气场景。 “我和伍达将无为子绑起来的的时候,就发觉不对劲儿了,此人的体重和呈现出的体态完全不符,而且他脚印没有后脚跟,”靳若一拍大腿,“果然是云中月假扮的!” 花一棠眯眼:“换句话说,是云中月引着你们找到了白牲的尸骨?” 靳若:“奇怪的是,云中月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乱葬岗里埋的是什么?” 林随安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禁想起了段九家的满启,还有满启脸上的那张假面具。 难道云中月背后的人是七爷? 他俩竟然勾搭到了一起? 好家伙,一文一武,一个精明一个难缠,这个组合也太糟心了吧! 方刻摆弄着手里的剖尸刀,明显有些不太耐烦,“伍达怎么这么慢?”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吆喝声,满脸是泥的衙吏跑进来,“报——伍捕头将乱葬岗的尸骨都运回来了!” 方刻嗖一下冲了出去,身手那叫一个矫健,众人急忙迎出门,就见一队衙吏拉着六辆牛板车浩浩荡荡进了司法署,每个板车上垒着六口棺材,伍达率先向花一棠汇报,“启禀花参军,属下率人将乱葬岗仔细搜索了一遍,发现相似的棺材不止二十口,而是有三十六口,便按方仵作的指示,一并运回来了。” 花一棠点头,“甚好。” 方刻一袭红衣游走在拉棺材的板车中间门,指挥衙吏搬棺材、摆棺材,将所有棺材都卸在了院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四排,每排六口,在院子四角燃起苍术和皂角,熏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示意开棺。 此时已近丑正,天空黑得仿若不见底的深渊,苍术和皂角的烟气在夜风中游荡,好似无家可归的游魂。 一块又一块棺材板被掀开,一束又一束森白的枯骨露了出来,林随安突然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刺耳的鸣啸从四面八方钻进脑仁,视线被无数道白光撕裂成碎片,呼啸着、盘旋着涌入了眼眶—— 遭了! 林随安甚至还没来得及哼一声,整个人直挺挺倒了下去,仅存的一丝意识陷入了香甜的果木香。 没关系的,林随安想,有花一棠在,肯定能接住她。 一团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脚踝蠕动着爬了上来,滑腻的、蠕动着,她想去扒开这个恶心的东西,可双手却被禁锢住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那些湿漉漉的东西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缠了上来,脚踝、手腕、脖颈、脸上、大腿、肋骨……很快就布满了全身。 它们吱吱呀呀地叫着,声音异常尖锐,渐渐地,能听清了,不是叫声,而是笑声,很多人,他们笑着、唱着歌、欢呼着、还有乐声,琵琶、鼓声、箜篌、甜腻的香气、呛人的烟雾、刺鼻的酒气,光怪陆离的画面走马灯似的晃动着,雕梁画柱,金碧辉煌,无数张扭曲的笑脸飘过来,又飘走了,她终于看清了身上的那些恶心的东西,竟是野兽的爪子,四处游走着、抚|摸着、撕扯着、按下一团又一团肮脏的印记—— 突然,一道白光贯穿了身体,几乎将她撕成两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一片血红,凄厉的惨叫声和哭声呼啸而来,身体变成了一块石头掉入了泥潭,被黑色腥臭的泥浆淹没,没过了口鼻,一直、一直坠了下去…… 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所有的光都消失了,鼻腔里只有血和土的气味,那是死亡的气息。 黑暗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突然,一缕花香出现了,淡淡的,温柔的,抚|摸着头顶的发丝。 眼前出现了微弱的光,指引着她站了起来,慢慢向前走,那缕带着花香的光一下一下敲击着黑暗的壳,壳碎了,更多的光线照了下来,轻纱般朦胧,一簇火红的海棠花在光的尽头浓烈的绽放着,一个人站在花香之中,身着罗裙,长发如墨,转过头来,灿烂地笑着,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是连小霜。 “叮铃、叮铃、叮铃” 铃声从遥远的远方传来,连小霜笑意更胜,指向了铃声的来处,那是光的方向—— 林随安睁开了眼睛。 一只银色的风铃挂在头顶,风铃下没有挂纸签,而是一个做工粗糙的绿色竹筒,风一吹,竹筒晃动,叮铃铃、叮铃铃——洒落一片细碎的阳光。 林随安有些发怔,目光转向四周,她还在司法署里,身下是一张宽敞的卧榻,瞧着像方刻的专用品,花一棠坐在榻边,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腕,长长的睫毛在铃声中轻轻地颤动着,林随安想到了春风中的花蕊。 黑夜已经过去,天亮了。 林随安轻轻呼出一口气。 花一棠眼皮一动,腾一下坐直,茫然四望,有点睡蒙了,看到林随安,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睡醒了?” 林随安点头,撑着胳膊起身,花一棠忙在她身后垫上两个大软垫,林随安这才发现全身又酸又疼,完全用不上力,好像连夜爬了二十里山路。 果然,死者执念越强,金手指的副作用越大。那些白牲死前定是极度恐惧,才会生出这么强大的执念。 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什么时辰了?” “辰正二刻,你睡了足足三个时辰。”花一棠小心观察着林随安的状态,“你——感觉如何?” “无妨,只是有些累。” 花一棠喉结动了动,“看到了什么?” “身上有很多野兽的爪子……不,应该是人手,有笑声,尖叫声,很乱,很疼,很……恶心……”林随安闭眼,胃里一片翻腾,几乎要吐出来。 突然,温柔的果木香将她裹了起来,林随安愕然睁开眼,发现花一棠轻轻抱住了她,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今天这家伙身上的熏香格外好闻啊,林随安反胃的感觉弱了些,“你今天的熏香叫什么名字?” 花一棠肩膀一颤,猛地向后一窜,松开了林随安,眼珠子乱飘,“木夏新调的,叫——梅花雪,梨花月,相思海棠一枝春……” “海棠……”林随安口中喃喃,她只见过连小霜的尸体,并未见过她生前的模样,为何会梦见她,还是那般鲜活明丽的模样。 还是说,那不是她的梦,而是某些白牲的记忆? 亦或是,连小霜的魂魄入梦,想要告诉她什么吗? “连小霜的案子我们漏掉了一处关键。”林随安道。 花一棠垂下眼皮,“你是说这个吧。” 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了作为凶器的证物——瞿慧贴身收着的海棠绣花丝帕,半簇海棠仿若被利刃劈开了一般,断口异常整齐,恰好能与之前案发现场的绣品拓图拼接成一簇完整的海棠。 “瞿慧说连小霜死前已经完成了绣品,”花一棠道,“而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却只有半幅绣品。” “沈长老说过,那副绣品之前是绣好的,但又被拆了,然后又绣回了半幅,且不是连小霜的针法技艺,如果不是瞿慧做的,就是处理连小霜尸体的人做的。” 林随安一边回忆之前的线索,一边推断,“也就是说,瞿慧离开的时候,绣品依然是完整的,那么瞿慧就不可能用杀人的绣线绣出严丝合缝的半幅海棠。所以,这张丝帕应该是抛尸人绣的,后来不知为何又到了瞿慧的手里。” 花一棠皱眉点头,表示肯定。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的表情,心里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瞿慧呢?” 花一棠沉默半晌,“你突然晕倒,方大夫给你灌了药、扎了针,说你只是昏睡过去,我……我和大家当时都吓坏了,心里乱成一团,一时间门,竟都忽略了这丝帕的破绽,待发觉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凌六郎急急忙忙赶去衙狱提审瞿慧,不想——”花一棠眼眶通红,“瞿慧死了。” 林随安脑袋嗡一声,攥住了花一棠的手腕,“怎么死的?!” “她偷偷吃了藏在发髻里的赝品百花茶,呕吐物堵住气管,窒息而亡。”花一棠低声道,“原来,她之前也曾被吴正礼强迫吸入过龙神果的烟雾,可她却从未说过。” “她哪来的赝品百花茶……”林随安问了半句,心里已经明白了。 定是从吴正清房里找到的,瞿慧在秋月茶坊见过马彪等人毒性发作时的状态,当然知道吃下赝品茶的后果,所以,这本就是她计划好的。 风铃“叮铃、叮铃”晃动着,林随安眼眶发酸,撑着身体下床,“带我去看看她。” 花一棠拽住了她的手肘,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林随安眸光坚定,“我必须去。” 花一棠眼中迸出红光,下巴紧绷,胸口剧烈起伏几次,蹲下身,替林随安穿好鞋子,转身背对着卧榻,轻声道,“我背你去。” 小剧场: 一个时辰前。 木夏看着花一棠在姻缘风铃下面系上了竹筒,疑惑,“这竹筒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旦日制举时林随安用千净劈给我的,能辟邪。”花一棠定定望着林随安苍白的睡脸,“定能助她早点醒过来。” 木夏:“……” 用林娘子自己劈的竹筒替林娘子辟邪?果然是四郎才能想出来的办法,绝了!:,w, 213 21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瞿慧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敛尸堂里,身上盖着白布,头发梳理地很整齐,脸也擦洗干净了,像睡着了。 林随安知道,因为异物堵塞气管窒息而死之人,绝不会有这般凭平静的死状,定是方刻验尸后替瞿慧整理了遗容。 林随安朝着方刻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方刻还是一张木头脸,“腿脚都不利落了,还过来作甚?” 林随安苦笑了一下,她现在只能扶着花一棠的手肘借力方能走动,像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太,也难怪方刻这般形容。 “我来看看瞿娘子。”林随安示意花一棠扶着她走到停尸台前,“相识一场,送她一程。” 方刻叹了口气,“这次也要看眼睛吗?” 林随安:“有劳方仵作了。” 方刻有些无奈,重新戴上手套,扒开了瞿慧的眼皮。 林随安的眼球对上了尸体的瞳孔,一道白光闪过,眼前出现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秋霜一般。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霉味儿和血腥气,耳边响起了琵琶声,凄婉如哭。 林随安睁开了眼睛,看到花一棠张开双臂,小心翼翼护在她身边,像个随时待命的护花使者,“如何?” “有扇小窗户,时间是晚上,有月光,”林随安道,“有人用琵琶弹奏着一首曲子,听起来很悲伤,”顿了一下,“有点耳熟。” 司法署里,林随安顶着方刻火辣辣的目光,觉得万分尴尬。 花一棠坐在对面,抱着一把造型华丽的四弦琵琶,琴身是紫檀木,镶金嵌玉,以玉片拨奏时,音色清澈透亮,只是弹奏的人技术太烂,硬是将“大珠小珠落玉盘”演奏成了“大鸭小鸡敲木鱼”。 “调子对吗?”花一棠兴致勃勃问道。 林随安挠脑门,“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花一棠有些泄气,“哪个音不对?” 林随安无奈叹气,“哪个音都不对。” 方刻直勾勾盯着林随安,“果然,你的眼睛能在尸体上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林随安:“不仅能看到画面,还能听到声音,闻到气味,堪称身临其境。” 方刻瞪圆了眼睛,“既有如此异能,何须仵作验尸?” 林随安苦笑,“问题是,我看到的是死者生前执念的碎片,画面是随机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意义不明的影像。” “为何不多看几次?” “只能看到一次。” “……” 方刻啧了一声,“好鸡肋。” 林随安哭笑不得,方大夫您这嫌弃的小眼神也太明显了吧。 花一棠闷着头又拨拉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要不林随安你哼给我听听。” 这可太为难林随安了,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音痴,莫说只听几秒钟,就算有人手把手教她,也未必能哼唱出来。 “呃——”林随安找台阶,“我估计瞿慧记忆里的琵琶十有八九是的连小霜弹奏的,瞿慧曾经说过,连小霜曾为她弹过一首曲子,叫什么都是秋天的月亮惹的祸——” 花一棠眸光一亮,“秋月留君!” 林随安拍腿,“就是这个名字!” 花一棠放下琵琶,吧嗒吧嗒摇起了小扇子,“段九家的娘子们闲聊时也提过,段红凝以前经常哼唱的小曲也叫秋月留君。”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想起来。 她的确听过这首曲子,弥妮娜一案结束离开散花楼之时,夜风里断断续续飘来的,就是这首曲子。 难道,那时在散花楼弹琵琶的就是段红凝? “但这也只能说明段红凝认识连小霜而已。”林随安道,“而这一点我们早就已经确认过了。” 花一棠沉吟:“或许此二人之间关系远比我们了解的深得多。” 伍达和凌芝颜步履匆匆走了进来,凌芝颜抱着二十多卷卷宗,伍达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抱拳道,“启禀花参军,属下审过吴正礼了,吴正礼说,他带连小霜去的宴会就是个普通的宴会,连小霜去了就是弹弹琵琶,助助兴,没做其他的,至于宴会在什么地方,谁办的,吴正清说时间太久,实在是记不清了。” 花一棠冷笑一声,“说谎。” 伍达点头,“属下也觉得他没说真话,就用了些……咳,手段,可万万没想到,吴正清宁愿疼得昏死过去,也咬死不肯多说半个字,好像忌惮着什么一般。” 林随安:喔嚯!能让吴正清忌惮的人可不多,放眼益都,用手指头就能数过来。 花一棠眸光一转,“六郎查的如何?” 凌芝颜将怀里的卷宗放在桌案上,“我将益都城这五年来的刑案卷宗全都看了一遍,五年前,桃花杀人魔出现后,益都人心惶惶,世家大族趁机浑水摸鱼,收买了大批参差不齐的江湖门派入驻益都,导致益都盗匪横行,治安降到了最低点,当时的司法参军吴正清提出以严刑治乱,重拳出击,陆陆续续抓了百余名行窃偷盗抢劫的惯犯,顶格重判,方才刹住了盗匪的风头。” 林随安直觉凌芝颜的话没说完,“然后呢?” 凌芝颜取出其中一卷卷宗,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盗贼犯人名单,起码有几十人,“这一卷里面记录的皆是偷盗犯,罪行较轻,大多数都只判了一年左右。” 说着,凌芝颜的手指停在了其中一个人名上,“我发现了这个人。” 名:皮西 罪:偷窃 判:劳役一年零一月 结:玄奉四年八月,刑满,释放 林随安愕然:“是段九家的车夫皮西吗?” 凌芝颜正色点头:“四郎让我查的正是此人。” 这一次,不仅林随安诧异,连方刻都有些不解,齐刷刷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长长眯起眼睛,像只老狐狸,“皮西作为一个车夫,熟悉益都的大街小巷并不可疑,可疑的是,他对连小霜家周围的路太熟悉了。连小霜家位于西市隔壁,后巷人车拥堵,通道杂乱,可皮西不仅能根据时间准确无误选出人最少、距离最近的路,还能轻车驾熟找到闲置的停车位,说明他肯定来过不止一次,而且,来的时候也是晚上。” “你怀疑抛尸人是皮西?”林随安说了半句,很快反应过来,“不,还有一种可能,皮西只是个驾车的车夫,他只是送人去过连小霜家,比如——” 段红凝? 花一棠不予置否,朝门外摇了摇扇子,“小靳若,你是最慢的哟。” 靳若逆着光走进司法署大门,横了花一棠一眼,“废话,你让我查的东西可是最难查的。” 花一棠:“结果如何?” 靳若将手里的画样气呼呼拍在了案上,画的正是连小霜和弥妮娜尸体上的桃花烙,“根本查不到。自从五年前出了桃花杀人魔的案子,益都人人谈桃花色变,认为桃花图案不吉利,夸张一点的连门前的桃树都砍了,根本没有工匠愿意制作桃花图案的器具。” 花一棠扇子哒哒哒敲着额头,“难道是从外地购入的?” 靳若摊手:“没有实物,仅凭一个图样,太难查了。” 花一棠皱眉,“看来还是要从段九家这条线入手。” 凌芝颜凑过去,“皮西在去段九家之前,还曾去过几家妓馆做工,最好也一并查查——” 就在此时,靳若突然“噗”一声笑了,飞快扯了扯林随安的袖子,“师父,瞧凌老六这模样,肯定还不知道呢!” 林随安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靳若眉眉飞色舞,“如今益都人人皆知,荥阳凌氏六郎已是红香坊第一花魁段红凝的入幕之宾,段九娘将凌六郎当做掌中宝,心头肉呢。” 林随安:“……” 啥玩意儿?! 这么劲爆的八卦她怎么不知道?! 凌芝颜的声音戛然而止,两只眼珠子几乎脱出眼眶飞到靳若脸上,花一棠看热闹不嫌事大,小扇子摇得飞快,“详细说说。” “这事儿还要从上次凌司直去段九家查案说起,那日恰逢段九家休沐日,段九娘本是不接客的,但一听是鼎鼎大名的领家六郎来访,当即破了自己定下的规矩,恭恭敬敬邀请凌六郎入内。” 靳若说得眉飞色舞,“话说那日,段九娘与一众女娘在后园泡汤,水气弥漫,肤若凝脂,香|艳|动人,凌家六郎却是目不斜视,堪称唐国第一君子,段九娘纵横风月场多年,从未见过这么木讷又有趣的人,不知不觉就动了心,这一来二去的,二人便——嘿嘿嘿嘿嘿嘿——” 林随安挑眉,花一棠以扇掩口,方刻斜眼看着凌芝颜,凌芝颜脸黑成了锅底,拍案而起,“荒唐,这是谁造的谣?!” 靳若笑眯眯指着自己的鼻尖,“是我。” 凌芝颜:“!!” 花一棠:“噗!” 林随安满头黑线,心道这徒弟也太闹心了,好的不学坏的学,师父的高风亮节没学到半分,反倒将花一棠作妖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凌芝颜嘴皮子直哆嗦,“靳少门主,您您您这这这这——” 靳若拍了拍凌芝颜的肩膀,“只是开个玩笑,放心,稍后我便命净门弟子不遗余力为凌司直辟谣,定还凌司直一个清白之身,”砸吧砸吧嘴巴,“不过,也多亏了凌司直的这段桃色八卦,净门的弟子居然顺藤摸瓜查到了不少关于段九娘的小道消息。”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说说细节。” 靳若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刚开始,在红香坊值勤的净门弟子听到其他妓馆里有人讨论,说段九娘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是个负心娘子,新人说的自然是凌六郎,至于这旧人,却不知道是哪个。咱们净门弟子别的不说,刨根问底的功夫当属天下第一,便顺着这个消息往下查。” “原来,以前的段红凝每月十五都会精心打扮,盛装出门幽会情郎,不到子时不归,所以,每月十五便定为了段九家的休沐日,这个规矩已经持续了十年。” “可是一年半前,段红凝突然不再出门了,精神萎靡,时常神色悲切,大家都猜测,定是与那情郎闹了别扭,分手了。” “两个月前,段红凝似乎又与情郎和好了,时常夜间出门,彻夜不归。且锦江夜市、西市和锦西坊皆有目击者,说曾在入夜时分见过段九家的马车,而且不止一次。”靳若竖起手指头,“所以大家都猜,段红凝的情郎大约就住在西市附近。” 西市附近,那不就是在连小霜家附近? 司法署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段红凝,这定然不是巧合! 花一棠拍案而起,“去红香坊,段九家!” 小剧场 林随安:不得不说,她现在有种不祥的预感……:,w, 214 21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衙署备的都是好马,尤擅短途疾行,伍达为众人挑了几匹,紧锣密鼓奔向红香坊。 林随安手脚用不上力,只能和花一棠共骑一匹,林随安在前,花一棠在后控缰,一路飘香万里,收获瞩目无数,熏得林随安喷嚏不断。。 花一棠显然很享受这种感觉,腰肢挺得笔直,挥舞马鞭都带了范儿,凌芝颜和靳若离得老远,显然不想丢这个人。 赶到红香坊时已过巳正,段九家大门紧闭,尚未开工,伍达咚咚咚几下砸开大门,这次来开门的不是皮西,而是另一个没见过的小厮。 小厮一瞧门外的阵仗不禁有些懵,“伍捕头,出出出什么事儿了吗?” 伍达扒开小厮就往里冲,“速速带我去见段红凝。” “伍捕头且慢,我家九娘不在啊。”小厮忙道。 伍达一怔,“这个时辰她能去哪?” 小厮摇头,“今天卯时不到就出门了,匆匆忙忙的,像是有什么急事。” “她一个人出的门?” “皮西驾车送的。” 众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妙。 凌芝颜:“莫非是畏罪潜逃?” “若是逃了,总能抓回来,就怕——”靳若意味深长看了眼花一棠,心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恐怕又要出意外了。 林随安皱眉,手肘怼了两下花一棠,花一棠手指攥紧缰绳,看了看天色,“靳若,让净门速速去找。” “果然,没我不行啊。”靳若从怀里掏出红色的爆竹,对着天空“嗖”飞出淡红色的烟雾,不消片刻,便有五个人从几个小巷子里钻了出来,跑到靳若马前施礼,“门主有何吩咐?” 靳若眉眼端正,“段九家段红凝,查方位,红黄蓝信!” 五人齐齐应下,又分成五个方向奔了出去。 林随安:“你几分把握?” 靳若挑眉一笑,“没有我净门找不到人!” 果然,等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见隔了两道街的巷子里腾起一道蓝烟,靳若拉缰调转马头,大喝,“红香坊五蔷巷,随我走!” 众人愕然:这么近?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话说的太早了,刚进入五蔷巷,东北方向又飞起一道蓝烟,靳若高呼“东市归乡大街”,策马追出。 众人一头雾水,只能跟在靳若身后,眼见一道又一道的蓝色烟雾信号此起彼伏飞上天空,靳若仅凭烟雾方向便能准确判断出街巷位置名称,率众人追着蓝烟绕过大半东北城区: “东一区三坊柳叶街!” “东四坊陌花巷!” “东二区慈航坊环翠巷!” “北四区三坊崇明六街!” “北二区三坊阳关巷!” 林随安很快便明白了,烟雾所指示的便是段红凝马车行动的路线,烟雾发出位置,自然是净门弟子眼线所在,如此精准的定位和效率,相当于现代的天眼系统,不愧是未来的天下第一门派,果然恐怖如斯。 烟信发出的速度越来越快,众人也越追越近,突然,最新的一道烟信变成了黄色,靳若神色微变,“要出城了!” 又是连续三道黄烟,一道在锦里长街,一道在北市坊门外,一道在长玄门(益都城的北城门)。 众人追出长玄门,越过清远桥,停在了清远河河畔,靳若皱着眉头,纵马绕了两圈,“出城的话,可就不好追了。” 话音未落,东北方向又窜起一道烟信,这一次是红色,还带着清亮的哨音,众人双眼一亮,策马追了过去。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发信的是个货郎,见到靳若,忙上前汇报道,“启禀门主,属下曾在一个时辰前,见到段九家的马车路过此处。属下应该是最后一个见到马车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头一沉。 益都四周多为山区,出了城,山道纵横交错,数不胜数,若段红凝的马车逃入山林,恐怕就再也寻不到了。 “不太对!”凌芝颜道,“适才益都城里路过的地方,附近皆有桃花杀人魔的抛尸地。” 众人骇然变色:“什么?!” 凌芝颜:“东一区慈航坊环翠巷的污水渠是第一个受害者的发现地,北四区三坊崇明六街后巷发现了第五个受害人,北一区三坊阳关巷的一处荒废仓库是第六宗,东一区三坊柳叶街是第四宗、东四坊陌花巷是第十宗、北市坊门外是第十三宗。” 靳若倒吸凉气,“喂喂喂,太巧了吧?” 林随安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汗都下来了:好家伙!不会吧! 花一棠:“桃花魔的案子可有在城外的?” “有!清远桥外七里,一处废弃的农庄中,发现了第三个受害人,是个农家寡妇。”凌芝颜道。 净门弟子一惊,忙道,“门主,我知道那个庄子,我来带路!” 靳若捞起净门弟子同骑一匹马,旋风似的冲了出去,那个农庄并不远,纵马狂奔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看到了,断墙残壁,荒草遍布,枯死的老槐树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乌鸦,嘎嘎嘎地叫着,犹如哭丧。 门框上挂着残破不堪的门板,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林随安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之前皮西送她和花一棠去大慈寺的那一辆。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翻身下马,脚步放轻,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凌芝颜示意众人随他走,溜着墙边走进院门,绕过两处破败的厢房,入了角门,到了后院。 后院里只有一间黑漆漆的祠堂,门板还是完好的,窗棂上挂满了白花花的蜘蛛网。 花一棠脸色惨白,哆里哆嗦将林随安护在了身后,林随安有些无奈,都怕成这样了,就别打肿脸充胖子逞英雄了吧。 靳若弓腰垫脚上前,靳若透过窗棂偷看,肩膀突然一颤,抬脚踹开门板。 众人一拥而入,惊呆了。 祠堂贡案前挂着破烂的账幔,已经看不出颜色,像挂了一堆破抹布。贡案上摆着半截佛像,段红凝直挺挺坐在贡案前方,脖子歪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双眼暴突,裙摆撕裂,露出一条白生生的大腿,腿根处,是一枚黑红色的桃花烙,空气里散发着一股焦糊腥臭的气味。 段红凝的左侧,放着熬茶用的风炉,炉中炭火尚未熄灭。 花一棠:“人还没走远,快追——” 花一棠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林随安薅住他的脖领子将他甩到了身后,手腕一抖,千净横出半刃,盯着左侧的破落账幔。 账幔后有声音,咔哒、咔哒、咔哒,像什么器具敲着木头,越来越近,一个人低着头绕过账幔,慢悠悠走了出来,左手捧着一个长条木匣,右手捏着一根铁簪,簪头花纹黑乎乎的,能认出来是一朵五瓣桃花,那人在木匣上敲击着簪子上的碳灰,一边敲一边摇头,“哎呀,太黑了,不好看了——” 是皮西! 凌芝颜怒发冲冠,一个箭步上前,横刀抵住皮西的脖颈,皮西停步,撩起眼皮漫不经心看着众人,“几位今日又是来找段娘子的吧?真是不巧啊,段娘子刚刚死了,不能陪几位聊天了。” 林随安全身发抖,牙根咬出血来,“是你杀了段红凝?!” 皮西:“不然呢,还能有谁?” 凌芝颜:“你是桃花杀人魔?!” 皮西笑容更大,“不然呢,还能是谁?” “我杀了你!”靳若拔出若净刺向了皮西的心窝,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时身形一闪抓住了靳若的手,几乎同一时间,花一棠喊出了声,“靳若不可!” 靳若双眼赤红,“师父!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就该千刀万剐!” 林随安攥紧发颤的手指,慢慢压下靳若的手臂,摇了摇头。 皮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为何不杀我?!” 花一棠拢袖上前,盯着皮西的脸冷笑一声,“想痛痛快快地死?没那么容易!” 皮西盯着凌芝颜,“你不是一直在找真的桃花魔吗?我就是真的桃花魔!快杀了我啊!” 凌芝颜面色铁青,持刀的手却稳如泰山,“你不是桃花杀人魔。” “我就是桃花魔!”皮西大吼,“我杀了十八个人!我有桃花烙!我知道所有桃花魔杀人的地点!我就是名震唐国的桃花魔!” 花一棠:“让他闭嘴!” 伍达三下五除二将皮西五花大绑,塞住了他的嘴。 靳若觉出不对劲儿了,“师父,这到底是——” 林随安没说话,强忍着筋骨的酸痛,走到段红凝身侧,慢慢蹲下身,望进了段红凝的眼睛。 “林随安!!你——”花一棠大惊失色跑了过来,身影和声音仿若一缕烟,倏然散去了。 林随安再次堕入了黑暗,只不过这一次,周围并非一片死寂,还有声音,是女子——不,应该是女童的哭声。 她应该是蜷缩在一个非常狭小的地方,有泥土的腥气,还有粪便的臭味,左右两侧有两个人在哭,她自己也在哭,前面还有一个漆黑的影子,没有哭,似乎在挖着什么东西,嗓音沙哑,能听出也是年幼的女童,“快了……快了……快了——” 突然,黑暗里渗入了一丝微弱的光,所有的哭声停了。 她和另外两个人也扑了上去,一起拼命挖着,前方的土壤越来越松,光越来越清晰,黑暗裂开了,新鲜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她们争先恐后爬了出去,筋疲力竭躺在了地上。 高大的枯枝仿佛苍白的利剑指向天空,皎洁的月轮挂在天上,她颤抖着抬起胳膊,看到自己幼小的手指血肉模糊。 身边有人在哭,有人在笑,一声声尖厉撕裂残忍的月色,她扭过头,看到身边躺着三个小女童,衣不附体,皮肉青紫,一个是金发碧眼的胡人女童,一个脸圆圆的,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指甲全都磨掉了,只有她在笑。还有一个女娃半张脸布满了深深的鞭痕,已经烂了。 风中飘来浓郁的花香,月光下一棵海棠树正在怒放,血一样红。:,w, 215 21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段红凝致命死因是勒死,凶器是麻绳,凶手手段凶残,几乎勒断了她的颈骨,尸体脖颈上的纹路与皮西身上携带的麻绳相符。段红凝双手指甲中残留了少量人皮皮屑和血液,皮西手臂上留有抓痕,与段红凝指甲的形状相符。” 方刻的声音飘进林随安的耳朵,平静地叙述着检尸结果,“大腿上的桃花烙是在死后烙上去的,五瓣桃花瓣,大小、纹路和连小霜、弥妮娜尸身上的完全吻合,是同一块器具造成的,经过对比,正是皮西手上的的桃花形铁簪。” 看来杀死段红凝的凶手的确是皮西无疑了…… 林随安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五感一点一点回笼,想睁开眼睛,无奈眼皮沉得厉害——她又听到了车轮碾压地面的咕噜声,车身有节奏地晃动着——她应该是平躺的姿势,脑袋下面的枕头很舒服,香喷喷的还带着温度,一点冰凉在太阳穴轻轻揉搓,能闻到凝神香膏的清凉的香气。 “杀死段红凝的是皮西,杀死连小霜的是瞿慧,杀死弥妮娜的是王景福,三个不同的凶手却用了同一只桃花铁簪,但这三人似乎并无交集,着实不合常理。”花一棠的声音又轻又低,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林随安很快意识到,她竟是躺在花一棠的腿上,姿势不可谓不暧昧——林随安觉得着实不妥,可身体又困又乏,慵懒得完全不想动弹。 “皮西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桃花魔,但凌某觉得其中定有隐情。”凌芝颜道。 “一般凶手都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脱罪,哪有上杆子承认自己是连环杀手的,除非脑子有病。”靳若的声音。 花一棠:“莫非他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定要让自己成为桃花魔?” 凌芝颜:“待回了府衙,定要将此人好好审问一番。” 靳若:“要我说,狠狠打他一顿,肯定连八辈祖宗都能交待得清清楚楚。” 方刻:“将他宰了,剥了头皮,我看看脑花就知道了。” 三人的声音都变了调,“不至于不至于。” 林随安心里笑出了声,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儿——听大家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分析着案情,身体里的疲乏和酸困竟是渐渐散去了,久违的力量若涓涓细流涌入四肢百骸,眼皮一动,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花一棠的喉结,然后,是光洁的下巴、如玉的脖颈——花一棠的脖子看起来好白好嫩,像豆腐,林随安心道,不知道咬一口是什么滋味。 侃侃而谈的花一棠似有所感,低下了头,四目相对之时,林随安明显感觉到后脑勺下面的“腿枕”骤然僵硬。花一棠的耳根红了。 说实话,林随安本来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尴尬,可现在瞧花一棠比她还尴尬,顿时就不尴尬了。双手一撑,坐了起来。 车内众人直直望着她。 花一棠手里捧着香膏盒子,面有忧色,发现林随安的脸色好了不少,松了口气。 靳若:“师父,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怎么动不动就晕了?” 凌芝颜:“林娘子是否太劳累了些?” 方刻:“你又看到了什么?” 凌芝颜一怔,靳若“啊?”了一声。 林随安接过花一棠手里的香膏,豪爽挖了一坨揉搓额头,“段红凝的记忆里有三个女子……不、当时的她们应该还是孩子,一个是弥妮娜,一个是连小霜,还有一个不认识,她们被埋在了一个很黑的地方,之后……逃了出来——是个很荒凉的地方,有月亮,有高大的树木,还有一棵海棠树,开着花。” 凌芝颜和靳若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方刻恍然道:“换句话说,连小霜、弥妮娜和段红凝相识于幼时。” 林随安点头,“她们衣衫破烂,身上都带了伤,年纪不超过十岁——”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根据当时她们的状态,几乎可以确定就是…… “白牲吗?”花一棠低声问。 林随安叹了口气,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花一棠眼中划过一道水光,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四宝,“最后一个人是何模样?” “很瘦小,瓜子脸,相貌平平,”林随安回忆道,“半张脸有鞭伤,伤的不清,应该会留疤。” 如此匮乏的形容词,纵使扬都第一画师圣手也无从下笔,花一棠的表情有些无奈。 凌芝颜面色微变,“受伤的莫非是左脸?” 林随安大奇,“凌司直如何知道的?” “秋月茶坊的女掌柜雪秋娘子左半张脸曾经受过伤,”凌芝颜道,“凌某之前见她的时候,她以一种特殊的妆容方式修饰过,若不细看,几乎与常人无异,多亏花三娘指点凌某方才发现。” 林随安眸光一亮,“雪秋娘子的妆容是何种模样?” 这个问题可着实难住了凌大帅哥,纠结半晌,憋出一句话,“挺白的。” 花一棠、靳若和方刻齐齐扶额。 岂料林随安竟然听懂了,“脸会隐隐发光的那种白?” 凌芝颜大喜,“正是!” “这便对上了!”林随安拍腿,“段红凝的妆容是将轻纱、云母、蜜粉贴在脸上,形成第二层皮肤,此乃她不外传的秘法。雪秋娘子若能使用此种秘法,就说明她与段红凝相交甚深,十有八九就是段红凝记忆中的第三个人!靳若,咱们速速——你干嘛?” 靳若的眼球凸了出来,像金鱼的泡泡眼,“师父,你真能看到死人的回忆啊?!” 凌芝颜:“什么?!” “为师什么时候骗过你?”林随安灿然一笑,“走啦!” 说着,一个跃身飞出了马车,“去秋月茶坊——” 声音未落,人已飘然远去,靳若忙一溜烟追了出去。 马车里静了下来,凌芝颜还是懵的,先看了眼花一棠,花一棠盯着手上空白的宣纸,表情哀怨,显然不想交流,又看向方刻,方刻眼皮一耷拉,开始装睡,万般无奈之下,凌芝颜只得探头去问驾车的木夏,“刚刚……那个……林娘子说的……到底是何意?” 木夏笑眯眯,“子不语乱神怪力,假亦真时真亦假,凌司直大人又何必刨根问底呢?” 凌芝颜若有所思,慢慢坐了回去,心道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莫说与四郎和方兄相比,甚至远不如木夏沉稳。 然而凌司直大人却不知道,全能总管木夏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心里已经炸了锅: 林娘子这本事也太绝了吧,果然和“走哪哪死人”的四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城门口净门弟子早早备好了马匹,林随安和靳若换马入城,一路疾行赶到了秋月茶坊,发现茶坊门锁紧闭,挂着“休沐”的门牌,靳若询问附近的净门弟子,得知今日并非秋月茶坊的固定休息日,而是临时调整的。 林随安心道不妙,段红凝记忆中的四个女子,已经死了三个,如今仅剩雪秋一人,刚刚查到此人,人又不见了——难道又是一个凶多吉少?! 别啊! “靳若,速速——”林随安一句话没说完,靳若已发出了信烟,大红色烟雾携着震天的鸣啸穿透云霄,和火烧云融在了一处,紧接着,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信烟争先恐后冲上天穹,唯有一道绯红色的信烟出现在西北方。 “找到了!”靳若眯眼辨认着方位,“大西门外,玉江码头!” 二人翻身上马,朝着漫天火红的晚霞疾驰而去。 木夏驾着马车,在鲜红的夕阳余光中驶入了益都府衙,伍达急匆匆迎了上来,语速飞快,“花参军、凌司直,属下已将皮西下了狱,随时可以提审。” 花一棠说了句“甚好。”转身就往衙狱走,伍达却拦住了花一棠,又补了半句,“池太守和夏长史请二位前往花厅一叙。” 花一棠挑高了眉梢,心道今日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知这益都太守池季和长史夏壬是典型的“摸鱼型”官员,为官之道信奉八字宗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工作作风秉承四字真言:“关我屁事”,二人被之前一连串的案子累得怨气冲天,寻了各种借口连续休沐数日,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关心起案子了? 凌芝颜大为欣慰,“池太守和夏长史果然勤政爱民。” 伍达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听说是御史台来人了,要看桃花魔重出江湖连环杀人案的卷宗。” 花一棠和凌芝颜对视一眼,皆是有些诧异。 唐国司法制度基础是“三法司”,三司为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简单来讲,大理寺负责案件审判,刑部负责复核,御史台负责案件监察,三司分工协作,互相配合又相互钳制。如遇重大棘手之案件,可申请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协商审理,即所谓的“三司会审”。 御史台有弹劾官员,肃正纲纪之责,其中包括一项独特的权利——“风闻言事”,即听闻有人犯罪时,无论是否有确凿证据,御史台皆可向圣人弹劾该人,大理石和刑部则需跟进调查,即使最后证明嫌疑人确为无辜,御史台官员也不会被判诬告。 但这并不是说御史台就可以凭空捏造,随意构陷。实际上,由御史台提交的大多数案件都被大理寺驳回了,驳回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正常的写“证据不足”,荒诞的写“纯属造谣”,最离谱的甚至还回复过“放你狗屁”。 御史大夫方飞光因为立案一事没少和大理寺卿陈宴凡干仗,关系恶劣到了极点,不夸张的说,御史台的狗路过大理寺都要啐两口。 御史台虽然能对大理寺的审判进行监督,但无权干预大理寺的审判进程,也就说御史台可以重新调阅五年前的桃花杀人魔案的卷宗,但不能干预尚未完结的连小霜一案。 所以,此时御史台派人前来提审卷宗,不仅不合规矩,还甚是蹊跷。 花一棠压低声音,“莫非又是你们暗御史的同僚?” 凌芝颜摇了摇头,表示他根本没听到过消息。 二人径直到了花厅,池太守和夏长史早早候在门外,像两只无头苍蝇团团乱转,见到花、凌二人自是喜不胜收,“花参军,凌司直,你们可算来了,上官已经等候多时了!” 不等二人回话,就像两个门童似的一左一右推开了花厅的大门。 花厅里端坐一人,身着宽大素衫,头戴黑色幞头,国字脸,山羊胡,眉眼朗朗,双鬓花白,见到二人,施施然起身笑道,“花家四郎,凌家六郎,多年未见,你们都长大了啊。” 花一棠眯眼,此人他根本不认识,但听口气,似乎与花氏相熟。 凌芝颜面色微变,躬身施礼道,“大理寺司直凌芝颜见过姜中丞。” 姜……中丞? 花一棠当即识出了来人的身份。 御史台设御史大夫一人,从三品,与大理寺卿同级,主持台院工作,御史中丞二人,正五品上,分管殿院和察院。 这位御史中丞既然姓姜,那便是负责殿院的姜文德,来自太原姜氏,若是花一棠没记错的话,按辈分算,此人应该是姜东易的叔父。:,, 216 21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池太守和夏长史站在花一棠身后,吓出了一身冷汗,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这位花参军见了堂堂御史中丞大人,不但不施礼,反倒摆出了一张万分不爽的臭脸。 花家四郎不是有名的嘴甜有眼色吗,今日怎么比凌司直还木讷? 花一棠当然不是木讷,他只是在思索姜文德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御史台三院分工明确,台院监督大理寺审判,协作审理皇帝交付重大案件;察院执掌纠察州县地方官员官吏违法行为,比如百姓津津乐道的“巡按使”,最擅长打贪官、翻冤案,有无数可歌可泣的传说流传于世。 相比之下,殿院在百姓中的声望则低的多,但却是文武百官最为头疼的存在。 殿院,执掌纠察百官在宫殿中违法朝仪的失礼行为,负责巡查京城及其他朝会、祭祀等,主要职责是维护圣人的神圣尊严,说白了,就是有事没事来找茬,比如上朝路上偷吃羊肉蒸饼啦,吃完蒸饼没擦嘴啦,胡子造型不够雅致啦,帽子不够时尚啦,靴子破洞啦,官袍没洗干净啦,坐骑随地大小|便等等,只要被察院的御史们发现,定会在朝堂上好好参你一本。 这位姜文德官居五品,主管殿院,无论从那种角度来讲,都和监察案件毫不沾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用一句话形容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当然,堂堂一个御史中丞,千里迢迢从广都赶到益都,断不可能只是为一件“闲事”——看来这案子背后牵涉的远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想到这,花一棠眸光一动,瞬间挂上完美无缺的职业笑容,“听闻姜中丞是唐国万里挑一的神童,十岁为贡生,十五岁中举人,二十三岁入大理寺,三十三岁入御史台,连跨九级擢升御史中丞,深受圣人器重。今日一见,果然神采斐然,不愧为太原姜氏当朝第一人。” 姜文德捻须笑道,“姜某本以为因为姜东易一事,花四郎对太原姜氏会有些成见,不想能得花四郎如此评价,着实有些惊讶。” “姜中丞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花一棠的语气万分真诚,“姜东易所作所为堪称人中牲畜,姜氏早已将此人逐出族谱,此人对太原姜氏而言不过是路边蝼蚁,不值一提,花某又怎会将这种人与姜中丞联系在一处呢?” 一人你来我往好一番恭维,表面loveandpeace,实则暗潮汹涌。池太守和夏长史脸白了。 姜东易一案当时在东都闹得沸沸扬扬,最终只判了剥夺姓氏和流刑,明眼人都清楚,是受了太原姜氏高层的施压,这位姜中丞自然出了大力,岂料后来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姜东易竟然莫名死在了大理寺狱。 这件事对于太原姜氏来说就像一根不可触碰的尖刺,花一棠这般明晃晃说出来,分明就是向姜文德挑衅。 池太守急忙拽凌芝颜的袖子,悄声问,“莫非扬都花氏与太原姜氏有过节?” 老实巴交的凌司直大人思考半晌,摇头,“找到姜东易杀人铁证的是花四郎,擒住姜东易的是林娘子,都是秉公办案,算不上过节。” 池太守差点晕过去:的确不算过节,应该算世仇了! 再看姜文德,笑容丝毫未变,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里甚至多出了几分慈爱,“花家四郎所言深得我心。” 太原姜氏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再让这俩人继续聊下去,迟早要打起来,夏长史想起上次花一棠和苏氏家主破口大骂的情形,万分心累,忙转移话题道,“姜中丞此来益都有何公干?” 姜文德笑容敛去三分,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五年前桃花魔连环杀人案乃是姜某在台院做御史时监审的最后一个案子,不想时隔五年,又出了一个桃花杀人魔,姜某在东都听到消息,心中着实不安,所以特意前来协助调查。” 顿了顿,又抱拳道,“此行仅是姜某个人之举,与御史台并无干系,也绝非公务,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原来如此,姜中丞果然勤政爱民,堪为唐国官员楷模!”花一棠笑眯眯道,“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我们恰好抓到了一名当场行凶的嫌疑人,名为皮西,正要提审此人,姜中丞可愿同往?” 姜文德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池太守和夏长史心中叫苦不迭,只能硬着头皮陪同。 衙狱审讯室早已收拾妥当,池太守主审,夏长史、花参军陪审,凌芝颜录供,姜文德作为特约嘉宾,也有位置。 皮西跪在地上,头颈高昂,面带微笑,目光灼灼扫望众人,不像个杀人凶手,倒像个慷慨就义的江湖好汉。 池太守一看皮西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这个搅屎棍,怎会惹来这么一大堆麻烦,拍桌怒喝,“下首所跪何人,所犯何罪,还不速速招来?!” 皮西昂首一笑,“我叫皮西,我就是名震唐国的桃花杀人魔,段红凝是我杀的,五年前的十七个人也是我杀的!”眸光转向花一棠和凌芝颜,“花参军和凌司直就是目击证人。” 池太守简单看了两眼供词,转头问,“真是此人?” 花一棠点头,“杀死段红凝的凶手的确是皮西。” 凌芝颜:“皮西手中的桃花烙与五年前桃花杀人魔的桃花烙大小、形状、花纹都十分相似。” 池太守吞口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五年前桃花杀人魔的案子很可能是冤案。”花一棠说着,不动声色看向了姜文德。 姜文德靠在太师椅里,眼中精光时隐时现,不发一言。 池太守和夏长史疯狂抹汗。 五年前经手此案的第一责任人吴正清已经死了,若此案当真有冤,倒霉的肯定是他俩,倘若在几个时辰之前,尚有转圜的空间,大不了寻个其它的罪名将皮西砍了,一了百了,可现在一尊御史台的大佛在这儿盯着,无论如何都不能糊弄了事。 就在此时,姜文德说话了,“五年前的桃花杀人魔一案,震惊全国,圣人令御史台全程参与审理,当时人证物证确凿,证据链清晰,已是铁案,如今突然冒出一个人,自称是桃花杀人魔,恐有蹊跷吧?” 池太守:“姜中丞所言甚是,下官也觉得有蹊——” “姜中丞所言差矣,凌某看过五年前的卷宗,所谓的人证物证确凿,证据链清晰,只有最后的屠延一案,”凌芝颜打断池太守,“至于屠延之前的十六宗连环奸杀案,疑点颇多,恐有误判。” 池太守噎了一下,不敢吭声了。 姜文德皱眉,“我记得侦破此案的是一名叫吴正清的捕头,应是对案件细节最为清楚,为何不见此人?” 夏长史擦汗,“吴参军前几日……咳,死了。” 姜文德一怔,“如何死的?” “吴参军是被一名叫瞿慧的女子杀死的。”夏长史道,“个中曲折实在是一言难尽,若真论起来,与桃花魔一案也是难脱干系。” “哎哎哎!你们聋了吗?!”皮西甚是不满,“我都说了,我就是桃花魔,你们还在这儿磨磨唧唧的干什么?还不速速让我画押,张榜公布罪名?那个屠延不过是个假货,都能在东市口行枭首之刑,我一个正儿八经的桃花魔,起码要在北市大玄门前行刑才够牌面吧?” “荒唐!”凌芝颜厉喝,“官府查案审案,讲究的是真凭实据,证言、物证、书证、勘验笔录必须严丝合缝,岂能随意抓人定罪!” 皮西翻白眼:“刚刚花参军都说了,五年前的桃花魔是冤案!” 花一棠:“但花某可没说你就是真正的桃花魔。” 皮西挺直腰杆,“我有证据!我知道所有死者被杀的地点!我能写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五年前十七宗连环凶杀案,官府只找到了四个第一案发现场,直到现在,其余的十三宗案件的第一现场都是迷。 花一棠肃下神色,“让他写!” 皮西边写边笑,神色很是得意,不消片刻就书写完毕。伍达呈上供词,池太守实在看不出头绪,递给了凌芝颜。 凌芝颜扫了一眼,脸色变了。 皮西所写的地址中包括官府所掌握的四个第一案发现场,位置分毫不差。这四个地址,官府从未公开过。而其余十三处地址也十分详细,不像是随手编的。 现在的问题是,距离案发过去了五年,现场所有痕迹早已消失无踪,就算想重新勘验,也无从下手。所以皮西所写是真是假,很难分辨。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看凌芝颜的表情就知大事不妙,顿时面如死灰。 皮西表情愈发得意,“这十七名女子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猎物,她们的名字、年纪、喜好、平日里的活动路径我都一清一楚,需要我一一说给你们听吗?” 凌芝颜死死盯着皮西,“你说你五年前杀了十七人,但屠延杀人事实确凿,人数对不上吧?” 皮西:“屠延杀的那个是我教的,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也该算到我头上咯。” 夏长史骇然变色,“你是说——你你你不仅自己杀人,还教别人杀人,你你你你你疯了吗?!” 皮西发出一阵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之前给屠延定罪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他是疯子,他一个假货能疯,我一个真货凭什么不能疯?” 审讯室内倏然一静。 凌芝颜攥紧手指,皱着眉头死死盯着皮西写出的口供,沉默。 姜文德摩挲着手里的扳指,若有所思,也不说话。 池太守和夏长史压力山大,只能向花一棠发送求救信号。 花一棠的指节哒、哒、哒敲着桌子,“听你的意思,莫非屠延是你的徒弟?” 皮西连连摇头,“他太笨,只学了皮毛,不成器,才杀了一个人就被抓住了,不配当我的徒弟。” 花一棠挑眉,“可如今你也被抓住了啊。” “我是故意引你们去抓我的!否则,就你们这帮酒囊饭袋,一辈子都抓不住我!” “为何要引我们去抓你?” “因为——”皮西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我不能忍受那些不入流的赝品用如此粗糙的杀人手法玷污我桃花杀人魔的威名!” 花一棠当即抓住了重点,“你说‘那些’——莫非赝品不止一个人?” “没错!”皮西嘴角咧到了耳根,“连小霜、弥妮娜、段红凝,还有那个瞿慧,她们都是桃花魔的赝品。”:,, 217 21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你说什么?!”花一棠的脸色变了。 皮西笑了起来,现在的他就像个平日里上不得台面的丑角突然变成了戏班子里的红人,满面的志得意满,“连小霜死的那个晚上,是我送段红凝去的城内区锦西坊,以前我也送段红凝去过几次,只是每次只让我送到坊门,再约时间去接她,那天特别奇怪,段红凝让我将马车也一并留给了她。” “我假装离开,然后又偷偷溜了回去,看着段红凝独自驾车入了窄巷,进了一户人家,我记得很清楚,锦西坊马川街四百五十一号,之后,许久都未出来。” “我便一直守在门外,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街上没了人,空荡荡的,差不多到了……应该是丑时左右,段红凝拖着一个大木箱出来了,木箱很沉,她满头大汗,脸上全是汗,不……并不是汗,而是——眼泪!”皮西的表情显出一种诡异的兴奋,“泪水把她脸上的粉都冲掉了,月光下,她的脸一块一块斑驳着,黑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青一块……比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段九娘好看多了,嘿嘿嘿嘿嘿嘿——” 皮西猥琐的笑声在审讯室里回荡着,万分渗人。 众人面色都不太好看,按皮西所说的时间推算,段红凝进入连小霜宅院的时间大约在亥时左右,正好在连小霜死后。 “木箱多长、多宽,是什么颜色?”花一棠问。 皮西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笑了一阵,继续自顾自往下说,仿佛是为了炫耀什么一般,这一次说的更详细,“段红凝将那木箱拖上了马车,她用了好大的力气,她的手臂又白又细又嫩,一直在发抖,我看着甚是心疼,想去帮她,又怕吓到她,唉——所以只能远远看着,看着她驾车驶出锦西坊,入了西市,又出了西市坊门,走了一会儿,停了车,拖出木箱,推下灌木丛,她自己也钻进了灌木丛——我只能在旁边等着,又过了好久,段红凝爬了上来,驾着车离开了。我太好奇了,也钻进了灌木丛,发现那个大木箱被绑在污水渠出水口处,绑木箱的麻绳还割薄了些,我打开了木箱,看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 池太守和夏长史倒吸凉气,花一棠闭了闭眼。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但我认识女人大腿根处的桃花烙,”皮西语气一转,颇有些咬牙切齿,“我真是万万没想到,段红凝竟胆敢假冒我桃花魔杀人,杀人手法还如此粗糙,尸体更是毫无美感!”叹了口气,“不过我转念一想,已经过了五年,竟然还有人记得我桃花杀人魔的名字,也着实不易,想必对我极为崇敬之人,于是,我便帮段红凝整理了一下尸体——”皮西咯咯咯笑出了声,“你们难道不觉得我整理后的尸体更美吗?”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连小霜的尸体被发现时,造型仿若一根扭曲的麻绳,原来竟是此人的手笔。 皮西说完了,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盯着众人,似乎等着众人继续发问。 池太守和夏长史已经懵了,姜文德听到此处,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声,状态比皮西更为诡异。 花一棠直直瞪着皮西,“你可知,杀死连小霜的并非段红凝,而是瞿慧。” 皮西眨眼,“是啊,我可是名震天下的桃花杀人魔,岂是区区一个段红凝能模仿的,她当然是有帮手的。” 花一棠:“你觉得瞿慧是段红凝的帮手?” “不止瞿慧,弥妮娜也是,”皮西道,“连小霜的案子之后,段红凝去了好几次永昼坊见弥妮娜,后来就出了散花楼的案子,我猜她们本来是想将弥妮娜的死也伪装成我做的,由此做实她们桃花魔的身份,可惜偏偏让王景禄搅了局,功亏一篑。” 皮西的表情甚是唏嘘,“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们区区几个女子,妄想顶替我桃花魔的名号,着实有些不自量力,想来也真是可怜。” 池太守听得一头雾水,“难道桃花魔的名号还是什么好东西不成?她们要这个晦气的名号作甚?” 皮西挺胸抬头,“自然是为了名垂青史!” “啖狗屎的名垂青史!”花一棠冷笑道,“只怕是遗臭万年吧!” “遗臭万年又如何,起码名扬四海,妇孺皆知,比起你们这些碌碌无为的庸官,我才是那个能在史书上留名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在审讯室内激烈回荡,像墙壁上长出了无数的仙人掌,异常刺耳。 花一棠抿唇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了小扇子,没朝自己扇,反倒对着凌芝颜摇了起来。 一直低头研究皮西供词的凌芝颜抬起眼皮,目光如炬,“你根本就不是五年前的桃花杀人魔!” 皮西的笑声戛然而止,“我就是!” 凌芝颜:“你适才说所有死者都是你精挑细选的猎物,你能背出所有人的名字、年龄、喜好和活动路径,那你说说第七名死者江温玉和第九名死者李秀丽的平日里都常去什么地方?” 池太守和夏长史诧异:直到昨日,这两名死者还是身份不明的无名氏,怎的才过了一天,凌司直竟是查出了她们的来历? 皮西笑容滞了一下,眼球转了转,“我当然记得,江温玉和李秀丽都是——红香坊的妓人,平日里就爱搔首弄姿,勾引男人,她们常去的无非就是那些胭脂铺子,绸缎铺子,还有酒肆之类——” 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凌芝颜瞳孔漆黑如墨,“你确定?” 皮西仰头,“确定!” 凌芝颜眸光如冰,“这二人的名字是我编的,至始至终,我们都没查出她们的名字!且这二人并非红香坊的妓人!” “不可能!”皮西大叫,“我桃花魔杀的都是不知检点的□□!她们用她们恶魔一般的身体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玩完了就弃之如敝履,让男人倾家荡产,生不如死!我杀这些贱人就是替天行道,为我们这些苦命的男人堂堂正正出一口恶气!” 审讯室内一片死寂。 花一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花瓣般俊丽的面容上出现了骇人的杀意,这一次,连池太守和夏长史的眼中都带了怒气。 姜文德眯了眯眼,没说话。 凌芝颜面色铁青,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第七、第九名死者泛黄的卷宗,良久,轻声道,“她们是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只有八岁。” 皮西如遭雷击。 花一棠站起身,走到皮西身前,撩袍蹲身,直直盯着皮西的眼睛,皮西眼瞳乱颤,根本不敢和花一棠的目光对上。 花一棠咧开嘴笑了,“你根本不是桃花魔,你只是一个想顶替桃花魔的名字无耻小人,因为如果没有桃花魔这层皮,你,皮西,永远都是一只卑微的蝼蚁,没有人会正眼看你一眼!” “不对!我是桃花魔!我就是桃花魔!”皮西暴怒,双臂挥舞着铁链要去砸花一棠,伍达大惊失色正要去救,不料花一棠身形异常矫健,偏头帅气避开,旋身飞出一脚踹在了皮西的脸上,皮西鼻腔喷血,倒在地上疯狂抽搐,花一棠直直站在皮西面前,眼神像看一只蟑螂,烛火将他的影子长长拉在石壁上,仿若一朵张牙舞爪的黑色牡丹花。 “你永远都是一只令人作呕的虫子!” “我就是桃花魔!我才是真正的桃花魔!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皮西被拖了下去,尖叫在审讯室内久久回荡不去。 一场审讯峰回路转,池太守和夏长史听得满头大汗。 姜文德幽幽看了过来,“若五年前的屠延不是桃花魔,此人也不是,那真正的桃花魔是谁,如今又在何处?” 凌芝颜:“皮西虽不是桃花杀人魔,但能说出数名受害人的第一案发现场,说明他曾与真正的桃花杀人魔接触过,而且可能深受桃花魔的信任,方能得到如此详尽的线索,所以只需仔细排查皮西的人际关系,便能找到真正的桃花魔。” 池太守和夏长史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姜文德眸光愈发幽深,“凌司直刚刚所说的两名幼女受害人,可有其他线索?” “有!”凌芝颜定声道,“前几日,我们曾在郊外的乱葬岗发现了三十六具尸体,皆是年幼的女童和男童,我们怀疑是枉死的白牲。” “白——牲——”姜文德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所以,那两名幼女也是——” “是被抛尸的白牲。”花一棠盯着姜文德的表情,“凶手为了掩盖白牲的身份,方才将她们伪造成桃花魔的受害者。” 姜文德慢慢点了点头,看似镇定,但花一棠敏感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氛围悄悄变了,隐隐弥漫着肃杀之意。 “不知花参军和凌司直下一步打算——”姜文德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了咚咚的鼓声,衙吏急匆匆跑进来,“报——有人击鼓!” 池太守大为不爽,“都这个时辰了,谁还能来告状?” 衙吏:“是城北王氏一家,带头的是王景禄。” 再一次见到熟人王景禄,花一棠有些惊讶。 距离散花楼一案过去不过几日时间,王景禄憔悴了不少,瘦了一大圈,眼圈也黑了,跪在堂上像只遭瘟的猪。 和王景禄一起上堂的还有三个王氏的子弟,看起来年纪和王景禄差不多,相貌也差不多,甚至憔悴的程度也差不多。 此时已过戌时,夕阳西下,大堂里黑漆漆的,衙吏补上烛火照明,若是平日,这个时间池太守早就回院躺平了,可如今御史中丞大人在此,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消极怠工,只能臭着脸升堂开工。 摇曳的烛光映着池太守阴晴不定的脸,居然显出了三分威严。 “堂下何人?何事击鼓?!” 王景禄似乎被池太守这幅模样吓到了,有些发懵,直到衙吏提醒才重重磕了个头,提声道,“草民王景禄,是城南王氏的代家主,今日状告我的堂兄王景欢、王景冲,堂弟王景喜三人伪造账簿、窃取家产,我堂堂王氏大族被这几只蛀虫害得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还望池太守为草民做主啊!” 说着,还掉了两颗凄凉的眼泪。 池太守愕然:“啥?” 另外三人一听可不干了,七嘴八舌解释起来。 “冤枉啊,我兄弟从未做过伪造账簿之事!” “王氏旗下所有米行产业每个月的账目都是经过家主——前任家主王景福确认的,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所谓的窃取家产更是无中生有!” “这几年米行生意不好做,利润远不如之前,王景禄一个纨绔,从未经营过家族产业,自然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只看盈利少了便一口认定我们账簿造假,简直是可笑!” 王景禄大怒,“一派胡言,我王氏米行的生意蒸蒸日上,王氏商队月月都有大生意,踪迹遍布唐国数个米仓,盈利怎会越来越少?” “说你蠢你还不承认,这做生意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规模越大,成本越高,成本若是超出预算,利润自然就少了。” “放你的狗屁,我找外面的账房先生帮我看过,按去年的总账计算,我王氏米行的利润起码有两倍之多,今年利润突然缩水,里面肯定有猫腻!” “王景禄你简直放肆,家主定下规矩,全年总账只有家主方能审验,你竟然拿给外人去看?!” “王景福杀了人,眼瞅就要掉脑袋了,他定的规矩就是个屁!你如此忠心,莫非还要追到地下做他的狗不成?!” “王景禄,你竟然敢骂我们是狗?!” “若不是狗,你乱叫什么?!” “我咬死你!” “我砍死你!” 好家伙,四人一言不合,竟在堂上打成了一团,王景禄以一敌四,还能打个平手,足见平日里没少和人掐架特训。一时间,大堂上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货真价实的“打得火热”。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池太守惊堂木都拍裂了,“速速将他们拉开!”伸长脖子尖叫,“拉——开——” 衙吏和不良人七手八脚拉开四人,四人吐沫乱喷,双腿乱踢,衙吏累得满头大汗。 凌芝颜扶额,夏长史眼看要晕过去,姜文德眼角有些抽搐,唯有花一棠笑得前俯后仰。 “花参军!”池太守七窍生烟,“快想想办法!” 花一棠停了笑声,“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属下也是毫无头绪啊!” 池太守气绝,夏长史忙拽了两下凌芝颜的袖子。 凌芝颜叹了口气,放低声音,“四郎,这般闹下去实在有辱公堂威严。” 花一棠不爽:就你老好人。他们狗咬狗,关我屁事! 凌芝颜无奈:若是得罪了顶头上司,你这司法参军以后也不好做。 花一棠嘴里啧了一声,调整了一下表情,“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将王氏近三年的账簿全都拿过来,请一位经验丰富德高望重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独具慧眼的阅账高手审验一遍,自然能断出谁人是真,谁人是假。” 夏长史松了口气,“花参军所言甚是有理!” 池太守:“不知这位经验丰富德高望重……呃……的阅账高手是——” “若论阅账的本事,放眼唐国,当属扬都花氏为首。”花一棠灿然一笑,“属下自幼耳濡目染,也算有几分心得,当为池太守分忧。” 小剧场 姜文德:所以“经验丰富德高望重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独具慧眼”这么长一串马屁说的是他自己? 这个花氏四郎的脸皮也太厚了吧!:,, 218 21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对于商人来说,账簿就是命。 所以,当花一棠提出要替王氏阅账的时候,即便是蠢笨如王景禄也反应过来了,当即想反悔。无奈王氏这出闹剧害池太守在御史中丞面前丢了脸面,池太守铆足了劲儿也要将此案审个清楚明白,令王氏必须奉上近三年所有账簿,供花参军审阅。 王景禄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将自家的命门送到了花一棠的手里,悔的肠子都青了。 池太守也有些后悔,他一个文官,从未接触过账簿,本以为区区几家米行,账簿最多也就五六本,岂料衙吏竟然抬上来满满当当四大箱,当即傻了眼。 这么多账簿,待花一棠一一审阅完毕,岂不是要看到明年去? 夏长史看出了池太守的窘迫,忙替顶头上司擦屁股,命人替姜中丞换了茶送了鲜果点心,殷勤邀请御史中丞大人先去后衙歇息。 姜文德抿了口茶水,撩起眼皮看着花一棠,“没必要。” 池太守和夏长史很快就明白了姜文德的意思。 的确是“没必要”,因为花一棠看账簿的速度太惊人了,解开一卷,唰唰唰扫两眼,反手一收,开启下一卷,毫不夸张的说,堪称“一目百行”。 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都集中在了花一棠的身上,莹莹火光之中,俊丽如花瓣的少年参军时而挑眉、时而敛目,眸光流转间,几百卷账簿的恐怖计算量最终只化为嘴角的一抹轻笑。 随着花一棠的神情越来越轻松,池太守等人的心却是越吊越高,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们对这位花氏四郎的性情秉性也算有了些了解,此人现在的表情分明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四大箱账簿以可目测的速度迅速消失,半个时辰过去,花一棠收起最后一卷账簿,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滋溜喝了一口,满足叹了口气,“今日的百花茶滋味甚好。” 池太守甚是紧张,“花参军,如何?” 花一棠放下茶盏,捋了捋袖子,“王氏堂兄弟三人的账簿没有问题。” 王景禄一听就怒了,“花一棠,你到底会不会阅账?!” “花某还未说完,”花一棠道,“王景禄这边的也没错。” 王景禄:“诶?” 池太守:“花参军此言……何意?” 凌芝颜:“四郎的意思是——两边提供的账簿都是真的?” 花一棠点头,“正是如此。各米行的分账是真的,总账也是真的,分账显示王氏米行连续三年亏损,入不敷出,总账显示,王氏的生意蒸蒸日上,前途无量。” 此言一出,众人全愣住了。 夏长史:“这、这怎么可能?” 花一棠弯眼一笑,“当然有可能,因为分账和总账之间缺了一部分暗账。” 姜文德眸光一闪,“什么暗账?” “明面上的生意,做的是明账,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做的自然就是暗账了。”花一棠叹息道,“想必这部分暗账只有真正的王氏家主才能知道。” 王氏众人面色青绿,尤其是王景禄,脸色快和发霉的猪肝一个色儿了。 王氏的总账一直都是家主亲自管理,其中的秘密也只有历任家主知晓,这一任家主王景福杀了弥妮娜,重罪入狱,还没来得及选出下任家主,王景禄就迫不及待取而代之,抢来了总账,自以为聪明发现了王氏堂兄弟的罪行,怒不可遏来报案告发,岂料竟然是这种这结果。 “我、我不查了!”王景禄大叫,“既然我家的账簿没问题,那就是我们的家事,我们自己处理就行,不必劳烦诸位大人了!” 王氏三堂兄弟也连连道,“对对对,都是家事,不查了不查了。” “荒唐!”池太守狠拍下惊堂木,“益都府衙岂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既然告了官,上了堂,这案子就定要审个清楚明白!来人,传王景福上堂!” 衙吏应声奔出,不多时,狱卒将挂满锁链的王景福押了上来。 王景福表情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然后,看到了堆在花一棠脚边的四大箱账簿,当即反应过来,面色惨白如纸,瞪着王景禄的眼神万分怨恨,啐了口“蠢货!”。 池太守“啪”拍下惊堂木,“王景福,王氏兄弟因为账簿造假一事告上堂来,经花参军亲自阅账,发现你王氏尚有一份暗账,方才导致总账和细账不合。本府且问你,暗账在何处?你王氏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还不速速招来?!” 王景福面皮抽搐两下,“池太守说笑了,益都城无人不知,王氏是米商,做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米行买卖,至于什么暗账,更是无稽之谈!” 花一棠:“你的意思是,花某的账本看错了?” 王景福:“花参军虽然出身扬都花氏,家学渊源,但据我所知,花氏的生意皆由花氏大郎花一桓打理,花家四郎甚少经手,一时看错了也不奇怪。” “那花某倒想问问王家主,王氏的细账和总账利润差距如此之大,到底是何缘由?” 王景福叹了口气,“罪名也甚是不解,可惜如今我戴罪入狱,即便想查也是有心无力,”转头看向王景禄,眼中幽幽射出光来,“此乃王氏家事,王景禄,你若真有本事,就自己去查!” 王景福的目光太过阴冷毒辣,王景禄不觉打了个寒战,心里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似乎他即将大祸临头。 王氏堂兄弟又是连连磕头,“都是我家弟弟不懂事,账簿一事就让王氏族人自己处理吧!” 池太守有些为难,本以为吓唬王景福一下,就能诈出暗账,可现在王景福一推六二五,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唐国严禁酷刑,旁边还坐着一个御史台的中丞,总不能因为几本账簿的破事儿对王景福用刑吧。更重要的是,从下午忙到晚上,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饿得前胸贴后背,池太守着实有些撑不住了。 身为池太守多年的狗腿子,夏长史一瞧池太守的脸色就明白了,忙低声道,“快到亥时了,姜中丞一路劳累,也该休息了,要不,这案子咱们明日再审?” 池太守就坡下驴,“姜中丞以为如何?” 姜文德:“此案只是家族利益分配不均的民案,按照律法流程,只要王景禄不再上告,便可撤案——花参军和凌司直以为如何?” 凌芝颜:“姜中丞所言甚是,只是——” 后半句话凌芝颜没说出来,他直觉此案别有隐情,心中略有不安,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似笑非笑看着王景禄,王景禄听到姜文德的话如蒙大赦,连连高呼,“我不告了,不告了!” “好!此案就此作罢!”池太守拍惊堂木,“将王景福押回大牢,退堂!” 退了堂,池太守和夏长史前恭后倨迎着姜文德去了后衙,说早早备好了接风洗尘的晚宴,凌芝颜和花一棠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花一棠装模作样咳嗽两声,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额,“属下头疼脚痛肋骨酸,恶心反胃肠子痛,实在无力奉陪,”就势往凌芝颜身上一倒,“快快快,凌司直大人,快扶我回去,我要吐了——呕——” 凌芝颜心领神会,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架着花一棠一溜烟回了司法署,将花一棠往太师椅里一塞,“你演得也太假了吧?”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戏不在假,有人看就行。”花一棠从袖口抽出小扇子摇了摇,“六郎是不是也觉得王氏有问题?” 凌芝颜皱眉,“凌某对商道并不了解,但是既然四郎说有暗账,那必定是真的。” 花一棠眨了眨眼:“想不到六郎对花某竟然如此信任,花某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别贫了,”凌芝颜无奈,“依你的经验,大约是什么样的暗账?” “就细账账面来看,王氏米行的生意很失败,亏损严重,若想获得总账的利润,这暗账的生意当是一本万利,甚至是无本万利。” 凌芝颜皱眉:“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生意?” 花一棠笑了,“当然有,天底下最赚钱的生意可都写在唐律里了。” “你是说——” “比如贩卖五石散,比如贩卖龙神果,还比如——”花一棠眸光一闪,“贩|卖|人|口。” 凌芝颜面色微变,“你怀疑乱葬岗发现的那些白牲与王氏有关?” 花一棠沉默片刻,“我只是觉得,这几桩案子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凌芝颜也不说话了,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伍达匆匆走进司法署,抱拳,“禀花参军,周乾求见。” 花一棠愣了一下,才想起周乾就是在那个散花楼一案中,被王景禄欺压的周氏庶子,这个时辰了,他来府衙做什么? “请他进来。” 周乾还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不过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想必最近王景禄忙着宅斗,没腾出功夫欺负他。 周乾先施了一个大礼,“上次承蒙花参军照顾,周某感激不尽,特来登门致谢。” 话虽这样说,但周乾两手空空,连包点心都没带,着实不像来送礼的。 花一棠一笑,“周郎君有话直说。” 周乾抬起头,喉头滚动数下,“半年前,王景禄曾将我带到王氏一处别院住过几日,后来,王景禄有事先离开,独自留下我一人住在别院的……库房里……” 他说的隐晦,但凌芝颜和花一棠都听明白了。 周乾应该是被王景禄带到了别院囚禁虐待。 花一棠点了点头,并未追问细节,只是问了一句,“然后呢?” “我在库房中听到隔壁的下人聊天,说王景福又带了贵人来别院小住,贵人性情不定,很难伺候,这几日要多加小心,莫要丢了性命。” “什么贵人?” “下人并未明说,”周乾顿了顿,“但是特别提了一句,贵人是来查账的。” 凌芝颜瞪圆了眼睛,花一棠坐直了身体,“什么账?” 周乾的眼瞳映着摇曳不定的烛光,“那处别院位置偏僻,想必藏在其中的账簿也定是记录了些隐秘的东西。” “别院在何处?!” “大西门外,玉江江畔。” 出了大西门往西北方向走十里,便是玉江。玉江是检江支流,由北至南贯穿半个益都城,担任着益都航运的重要角色,城外的玉江码头便是船队入城最重要的中转站。 亥正一刻,林随安站在玉江码头边,吹着凉爽的江风,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地势。 远处群山连绵,脚下江水滔滔,码头上垒着高高的货箱货包,江边停靠着十余艘商船,几个船员坐在船头纳凉,有些好奇地望着闯入他们地盘的两个异类。 最后一个见到雪娘子马车的净门弟子是个码头力夫,看起来像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可向靳若汇报信息的时却是面面俱到。 “雪秋娘子的马车是在酉初左右出的大西门,一路朝着西北方向去了,车后跟着五匹黑马,马上是五个带着黑斗笠的男人,看不到脸,都佩了刀,应该是秋月茶坊外雇的护卫。驾车的车夫旁边有个汉子负责引路,汉子穿着东城马氏仆从的衣衫,应该是马氏的人。” 靳若:“那个卖赝品百花茶的马氏?” 净门弟子点头,“马氏最近收购了不少茶肆茶庄,今日就有十九家茶肆掌柜从大西门出城,去的方向和雪秋娘子一致,我猜雪秋娘子应该是受马氏邀请,去了马氏在桃源乡的别院。” “你所说的桃源乡别院可是在那边?”林随安指向西北方向,远处的黑暗中闪烁着点点灯光,看上去像是有住家。 “没错,马氏别院就在桃源乡最北方。” 靳若:“听你的意思,这个什么桃源乡还有别的别院?” “少门主有所不知,桃源乡原来是个小村子,位处桃山之下,临河靠江,夏日最是凉爽,后来被益都几大世家发现,强行迁走了村子,建了一片别院群。” 说到这,净门弟子压低几分声音,“桃源乡周围有几大世家的护院联合守卫,净门弟子很难进去,马氏将这些茶坊掌柜召集去别院,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靳若冷笑一声,“看来马氏还是不死心,一定要取代咱们的百花茶了。” “桃源乡里有多少个世家的别院?”林随安问。 “城南吴氏、东城马氏、城北王氏都有,其中王氏根基最浅,位置最偏僻,平日里甚少有人去,听说几近荒废。” 林随安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奇特的预感,又问了一句,“位置最好的是哪一家?” “自然是随州苏氏。” 靳若翻了个白眼,“这随州苏氏是葱花吗,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它?” 林随安笑了,“好徒儿,可愿与为师携手夜游桃源乡啊?” 小剧场 花一棠打了个喷嚏:怎么闻到了一股让人不爽的味道。:,, 219 21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桃源乡比林随安预想的要大,一片片连绵的山丘中散落着几座山庄,站在高处能看出大约是个圆形布局,东西南北的几处山庄较为偏僻,中央位置的大庄子明显华丽些,灯火通明,却不见什么人。 就如净门弟子所说,桃源乡四周一直有护院巡逻,若说这桃源乡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度假别墅区,林随安是打死都不信的。 为了谨慎起见,靳若参考净门弟子提供的别院方位图观察了半个时辰,发现差不多有五队不同颜色服装的护院穿插游走,见了面还会互相打招呼,显然已经公事多年。 “城南马氏的别院在北侧,”靳若指着方向,“中间的这一处应该是随州苏氏的庄子,最东侧的那处偏僻的,连灯都没有,我猜是王景禄他家的。” 林随安:“雪娘子应该在马氏的别院,我去北面。” 靳若:“我去苏氏的庄子探探。” 林随安有些诧异,心道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积极? 靳若呲牙一笑,“来都来了,不去瞧瞧我心里不舒坦。” 说完,闪身钻入黑漆漆的树丛。 徒弟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啊。 林随安心里叹了口气,猫腰也钻进了密林,一路遇到了三波巡逻的护院,好在这些护院功夫只是例行巡视,根本不用心,林随安毫不费力便能避过,用了不到一刻钟便看到了马氏别院的外墙,攀墙跃入,溜着墙边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了灯火辉煌的厅堂,外面守着两队护院,隐隐能听到厅堂里传出人声。 林随安轻飘飘跳到了厅堂的屋顶上,以屋脊为掩护,趴下身体,小心掀开两块青瓦片。堂内的光照亮了她的眼瞳。 厅堂两侧摆着桌案和坐塌,坐满了人,中年男子居多,衣饰干净整洁,应该就是那些茶坊的掌柜,桌案上摆着酒菜瓜果点心,高台主位坐着一名男子,五十岁上下,瘦得像根太阳下暴晒的玉米杆,林随安记得他,曾在散花楼见过一面——东城马氏的家主马开成,马彪的父亲,也是赝品百花茶的售卖商。 雪秋娘子坐在距离马开成最远的末位,全场只有她一个女掌柜,很好认,身侧还有另一个戴着白色幂篱的女子,装扮像个丫鬟,大多数掌柜都带了随行的伙计和小厮,雪秋娘子的身后也有五名伙计,戴着黑色幂篱。 林随安的目光在这几人身上转了一圈,认出了人,不禁挠了挠脑门:哎呦喂,这下可热闹了。 桌上餐食所剩不多,看来宴会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几个掌柜面露不耐,提声道:“马家主,咱们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舞也看了,曲儿也听了,到底何时才能说正事?” 马开成端起酒杯,“马某已经说过了,今夜大老板要与诸位共商大计,诸位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林随安来了精神:果然,马氏背后还有人。 众掌柜一听,愈发不乐意了。 “我们等了快三个时辰,菜都吃撑了,你却连那位大老板半点消息都不肯透露,莫不是诓我们吧?” “您所说的大计莫非又是百花茶?哎呦,算了吧,益都城已经有人喝出来了,马氏的百花茶就是赝品,味儿根本不对,花氏和净门的百花茶才是正宗!” “我听说益都府衙都放出消息了,要严查赝品百花茶。人家花氏四郎可是司法参军,马家主您明目张胆和花氏对着干,这不是在老虎嘴上拔毛吗?” “你们马氏是世家大族,有后台不怕,可我们都是小生意人,得罪了花氏,以后在益都商界要如何立足?” “更何况如今花氏又有净门相助,简直是如虎添翼,要不咱们还是别触这个霉头了吧!” 马开成也不辩驳,笑吟吟看着众人,时不时瞄一眼门外,似乎在等什么人,突然,他站起了身,朝着大门的方向郑重施礼。 一个人踏着夜色走进厅堂,甩袍坐在了主位上,一袭黑色锦衣,双鬓斑白,眉眼凌厉,竟是随州苏氏家主苏飞章。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屋顶上的林随安心中“喔嚯”一声。 苏飞章目光灼灼扫视一圈,所有人都禁不住低下了头,苏飞章微微一笑,“诸位掌柜,有我随州苏氏作保,马氏的百花茶就是真品!如有异议者,现在就可以提出来,苏某定会耐心一一解答。” 众人噤若寒蝉,连个屁都不敢放。 就在此时,雪秋身侧的幂篱女子发出一声冷笑,“放你的狗屁!前日马开成的儿子马彪还因为喝了自家的赝品百花茶,体内毒发,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花氏不计前嫌施救,马家主早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如今苏家主居然还能睁眼说瞎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林随安默默扶额:果然,能用如此美妙的嗓音说出如此嚣张台词的女子,天底下只有一个人。 苏飞章没有半点诧异之色,嘴角的笑意深了三分,“阁下从哪得来的消息?” 幂篱女子站起身,“不如请马彪出来当面对质如何?” 马开成:“咳,小儿昨夜感染了风寒,不宜见客。” “看来二位是连瞎话都懒得编了,”幂篱女子冷笑,“百花茶乃是扬都花氏独产,种植、选茶、制茶皆为花氏秘法,唐国仅此一家,苏家主哪来的底气认为随州苏氏也能产出百花茶?” 苏飞章笑着站起了身,“当然是因为你啊!” 说着,猛一挥手,门外涌入一队护院,将雪秋娘子和幂篱女子围住了,“如果用花氏三娘换百花茶,扬都花氏定会同意的。” 幂篱女子笑出了声,一把掀开幂篱,倾国容貌暴露在灯光下,美得摄人心魄,“还是我家四郎说的对,随州苏氏没有一个好东西!伊塔!” 坐在阴暗处的五个黑衣小厮闪身上前,同时掀了幂篱露出脸,为首的少年金发碧眼,十指带着耀眼的宝石戒指,青龙四人杀气四溢,稳稳将花三娘和雪秋娘子护在中央。 苏飞章挑眉,“看来花三娘是有备而来啊!” 花一梦眉毛挑得更高,“彼此彼此。”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上!” 护院来势汹汹,一拥而上,伊塔率领四圣迎敌,一众掌柜抱头鼠窜,尖叫着寻找藏身之处,霎时,宝石华光如虹彩绽放,刀光似惊电劈空,不过片刻之间,十几名护院打横飞了出来,溅了满地的血。 众掌柜躲在柱子后面瑟瑟发抖,就见花一梦和雪秋娘子好端端站在原地,毫发无损,四圣稳守四方位,连大气都没喘一口,伊塔用衣襟擦了擦宝石戒指上的血,歪头瞪着苏飞章,“你,啖狗屎!” 林随安老怀欣慰:伊塔和四圣都长大了,能独挑大梁了。 马开成的脸色发绿,飞快看了苏飞章一眼,“苏、苏家主,怎、怎怎么办?” 苏飞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中划过一道戾气,抬手打了个响指。 林随安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厅堂内的烛火忽然全灭了,惨白的月光穿过窗棂,照得地面一片白,苏飞章背后的黑暗中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浮现出一张又一张丑陋的树皮面具,面具晃晃悠悠散开,扯出几十道黑影,像一只只幽灵围住了花一梦等人。 伊塔和四圣面色大变,苏飞章冷下脸,“除了花一梦,全杀了!” 黑色的幽灵抬起了手,亮出了手里的兵器,黑色的刀刃,两尺长,两指宽,闪动着地狱般的光泽,四圣的瞳孔剧烈一缩,埋藏在身体中的杀意不受控制迸发而出,不顾伊塔的呼喊杀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屋顶轰一声炸开了,一道人影踏着月光从天而降,甩手一荡,墨绿刀光似冥火逼退了黑色幽灵,稳稳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少女身姿笔直,清澈的刀鸣震荡着,唤醒了四圣眼中的神志。 花一梦大喜过望,“林娘子!” 伊塔眼眶一红,“猪人!” 林随安环顾一周,心道不妙,眼前的这些面具杀手和以前遇到的不同,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就仿佛他们的体内什么都没有,只有“无”。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非常不安。 看来那个三爷的“破军”试验又升级了。 “护住二位娘子,撤!”林随安低声道,“我断后,快!” 伊塔应了一声,和四圣紧紧护在花一梦和雪秋娘子身侧,快步向大门方向移动,林随安紧紧攥着千净,面朝杀手的方向,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后退,面具人并没有攻击,而是跟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一步逼近,突然,眼前一亮,林随安已经退到了屋外,月光铺满了全身,寒意彻骨。 苏飞章的脸隐在几十张树皮面具之后,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想不到林娘子也来了,真是意外之喜啊!” 林随安用眼角余光扫了一圈,花一梦等人已经无法后退了,越来越多的面具攀上了院墙,在夜色中左右晃动着,嘎达嘎达地响着,好像墙头长出了一串串丑陋诡异的人面果。 林随安吞了吞口口水:好家伙,瞧她这运气,竟是误打误撞闯进了面具人的老巢!:,, 220 22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靳若已经摸清了苏氏别院的布局,五进大院,大堂一间、偏堂三间、厢房十四间,另有后院一处,花园一处,柴房两所,大小厨房各一间,马厩两处,仓库一间,堪比一所中等规模的驿站。 可是,这所别院里却没有人。 一般来说,大家族的别院都会配备一定比例的仆从,负责洒扫和基础设施的维护,可靳若转了两大圈,没见到一个仆从,就连护院都只在别院外围巡逻,从不踏足内墙半步。 庭廊和屋檐下挂满了灯笼,风一吹,灯火摇曳,哒哒作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靳若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他觉得不太对劲儿,此处怪异,不宜久留,贴着墙边溜到了后门,后墙有个狗洞,他就是从这个洞钻进来的,洞口长着半身人高的杂草,位置很隐秘。 脑袋刚扎进狗洞,就听身后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靳若忙回身伏地,藏在杂草下观察。 一个人走了进来,素白的长衫,脖颈修长,提灯走路的姿势像只心高气傲的白鹤,是苏意蕴。 靳若大喜,半夜三更苏意蕴一个人鬼鬼祟祟来此,定是有猫腻,这一晚上总算没白忙。 苏意蕴旁若无人走到仓库门前,掏出一串铜钥匙,挑出三把,按顺序开了三道门,第一道是普通的木门,只做掩人耳目用,第二道木门甚是厚重,苏意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推开,第三道是黑色的铁门,有机关,插|入钥匙后,铁门板向两侧平移开启。 仓库里黑乎乎的,苏意蕴提着灯走了进去,良久,都没有动静。 靳若伏地倾听,四周很安静,不像有伏兵的样子,想了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猫着腰钻进了仓库。 一进来就明白了,仓库里垒放着山一样高的大货包,四处弥漫着浓郁的茶叶香气,靳若抽出靴中的小刀插入一个货包,抽出一把茶叶,盛在掌心闻了闻,笑了。 是百花茶的赝品。 甘红英猜测的不错,赝品百花茶的供应商就是随州苏氏,这里便是赝品茶的老巢,这次可真来着了。 就在此时,靳若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忙压低身体,贴着地顺着声音来的方向寻去,绕过两堆货包,再次看到了苏意蕴。 苏意蕴正在和一个戴着幂篱的人说话,灯笼的光透过幂篱映出此人的身形,瘦得吓人,他说话的声音很弱,什么都听不到。 靳若认出来了,他就是林随安口中的七爷,心中愈发好奇,不由又靠近了几分,岂料就在此时,一道厉风毫无预兆从后方袭来,靳若条件反射就地一滚,黑色刀光擦着头皮掠了过去,几根断发落在了地上。 身后站着一个面具人,手持黑色横刀,两只漆黑无光的眼珠子透过面具的空洞直勾勾盯着他。 大意了,居然有埋伏! 靳若眸光一闪,抽刀出鞘,整个人宛若陀螺贴地狂旋而出,刀风割破货包,茶叶漫天飞舞,恰好形成了掩护。靳若膝足|交替点地,以“之”字走位到了面具人身后,铲地来了一刀。 这一招结合了“迅风振秋叶”的速度和“贴地无赖战法”的出其不意,靳若本以为十拿九稳,不料那面具人突然走出一串八卦步法,全避开了,反手攻出一刀,速度和靳若不相上下,招式竟与“刀釜断殇”有八分相似。 靳若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双掌拍地直直后窜出丈外,滴溜溜两个转身冲出了仓库,面具人紧追不舍,横刀舞得虎虎生风,靳若被迫应战,一交手就觉不妙,面具人不仅速度骇人,更可怕的是,似乎能预估到靳若的每一招攻势,完美化解,尤其是此人变化莫测的步法,怎么看怎么眼熟。 靳若脑中叮一声,这个步法是东都净门秘传步法,除了东都分坛的七星,只有一个人会用,眼前人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沈勋!你这个叛徒!”靳若大喝一声,面具人身形一滞,似乎惊到了。 就是现在! 靳若旋身甩出一招“割喉血十丈”,面具人当即回神,偏头避开,若净的刀刃擦着树皮面具咔一声划过去,面具裂开了,露出了下面的脸,果然是东都净门分坛前任大长老沈勋。 沈勋瘦得几乎脱了像,眼窝深深凹陷,蜡黄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的头骨,仿佛皮骨之间没有半点筋肉,站在月光下,仿佛一具从土里爬出来的干尸。 靳若打了个寒颤,又喊了一声,“沈勋?” 沈勋眼窝里的眼球转动了一下,豁然高举横刀,这是一个信号,仓库里、屋顶上爬出了几十个面具人,四脚着地,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拱起,像一堆人形蜥蜴。 哎呦我滴个娘诶! 靳若倒吸凉气,就势往地上一趴,连滚带窜冲向后墙,屁股后面都逃出了烟,呲溜一下顺着狗洞钻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劲风呼啸而至轰在了后背上,靳若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地喷出一口血,回头一瞧,沈勋带着一堆蜥蜴面具人追了过来。 靳若当机立断掏出怀中信号烟火放出,明亮的烟火划破夜空,轰一声炸开,几乎照亮了整片桃源乡。 这是的净门十万火急的信烟,除了净门门主,只有五大都城分坛坛主够级别配备,非危及性命时不可使用。 烟火升空的时候,沈勋的动作又滞了一下,抬起了头,璀璨的焰火在他空洞的眼眶里亮起了一抹光,蜥蜴面具人也学着他的样子齐齐仰着头,定定看着光的来向。 烟火湮灭,一切重归黑暗。 沈勋转头之时,靳若已经不见了。 花一棠猛地从账簿堆里抬起头,“什么声音?!” 凌芝颜推开窗扇探头看去,面色微变,“好像是净门的信号焰火,距离此处——很近!” 花一棠甩手将账簿扔给周乾,快步冲出门,门外望风的伍达飞快汇报,“焰火是从南面升起来的。” “凌六郎,带我上屋顶看看!”花一棠大叫。 伍达吓得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他们现在可是在王氏的别院偷账簿的贼,能不能低调点?! 凌芝颜拽着花一棠跃上屋顶,二人定眼望去,但见桃源乡中央位置的苏氏宅院灯火通明,人影攒动,正是信烟发出的方向,而北方的马氏别院中,隐隐传出了杀声。 “不好,可能是林娘子和靳少门主遇到危险了!”凌芝颜低呼,“四郎!” 花一棠双目迸出血丝,“叫人支援!” 林随安也看到了靳若的求救信号,暗呼糟糕。 不能在这儿蘑菇了,必须速战速决! “伊塔、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护好花三娘和雪娘子!半步不可离开!” 伊塔:“猪人!不!” 花三娘大急,“别管我们,去帮林娘子!” “这是命令!”林随安厉喝,凌厉目光触及花一梦与花一棠五分相似的五官之时不由一软,笑道,“三娘放心,我定会送你们平安回家。” 花一梦突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林随安的笑脸在一片恐怖的杀意中仿佛一道光,明亮得震撼,心脏突突突乱跳起来,眼看着林随安双足踏风飚了出去。 面具人似一团团鬼魅纷纷落下墙头,连绵不绝的黑色刀光形成铺天盖地的黑雾裹住了林随安的身影,可不过瞬间,墨绿色的惊电硬生生撕开了雾气,直直杀向了院门。 月光映着刀光,刀光映着林随安脸上的血,如杀神降世,震慑心魂。 另一队面具人涌向了花一梦,伊塔口中高呼着听不懂的波斯语,四圣居然听懂了,足下生风,攻守交替,形成了一种特别的阵法,将花一梦和雪秋娘子保护地密不透风,有条不紊向出口方向移动。 花一梦的视线被挡住了,失去了林随安的身影后才意识到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忘了呼吸,忙缓了两口气,心跳的声音震得她整个人有些发懵,不禁捂住了胸口。 难怪四郎被迷得魂不守舍,这般英姿飒爽的帅气小娘子,就连她都心动了…… 战斗中的林随安没由来打了个寒颤,反手撩刀掀飞一个面具人,心中不详预感愈来愈剧,一方面,是因为担心靳若,另一方面,是因为眼前的面具人。 她砍翻了至少二十个面具人,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破绽,速度很快,招式神似十净集,但应变能力很差,只要稍微变幻招式,便一砍一个准,一路杀过来,林随安甚至有种错觉,她是在砍一堆能快速移动的树桩子,加上这些面具都是树皮做的,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重复的招式、重复的面具、重复的砍杀节奏,不断的重复、重复、重复——林随安已经数不清她砍了多少人,身体里涌起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烦躁感,千净仿佛也被这种重复的砍杀磨去了杀意,渐渐黯淡了。 林随安心道不好!这些面具人就是让她疲劳作战的陷阱,目的就是消耗她的战意和精神集中力。 继续这般无止境消耗下去肯定完蛋! 院门就在眼前,瞧材质不过是普通的木门,林随安咬破舌尖,精神不觉一震,抡开膀子荡出大招“刀釜断殇”,劈飞了六个面具人,院门应声碎裂,外面又涌进来一堆面具人,此起彼伏的面具互相挤压着,简直像捅了蟑螂窝。 林随安纵身而起,踏着几个面具人的脑壳跃上墙头,本想着看看能否另辟蹊径突围,却在院墙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面具人仰头看着她,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果然,此路不通! 看来想要先送花三娘等人出去是不可能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擒贼先擒王! 正想着,林随安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发现那些刚从墙头爬下去的面具人竟然又纷纷爬上墙头来追她——奇怪,他们应该明明知道花三娘等人被困在院里,她不可能独自离开,怎么还如此锲而不舍,就好似——好似她身上装了什么目标跟踪器一般…… 莫非! 林随安心头一动,索性沿着墙头跑了起来,墙头很窄,只够容纳一个人,面具人争先恐后爬墙追赶,竟将同伙都挤了下去,甚至产生了踩踏惨案,最终被迫排成了一队追杀。林随安跑几步、回头、砍翻几个,继续跑,受伤的面具人掉了下去,新的面具人踩着同伙的身体爬上墙,继续追—— 林随安几乎笑出声,她猜对了,这帮面具人虽然是破军实验品的升级版,但依旧没脑子,估计是被人强制下了追杀千净之主林随安的命令,只知道追杀,不知道变通。 林随安一路跑一路砍,面具人一路掉一路爬一路追,适才还紧张激烈的战斗竟是变得莫名有些好笑。 有了林随安这个活靶子一路引怪,花一梦那边的战况轻松了不少,伊塔和四圣抓住时机护着两名娘子避到了墙根,围攻他们的面具人动作渐渐变慢了,好像失去了指示信号般,最后竟是停了下来,只是围着,不再攻击,四圣松了口气,伊塔还能抽空为林随安喊两嗓子“猪人威武!” 眼看林随安砍人的速度越来越快,挡在苏飞章前方的面具人越来越少,马开成坐不住了,飞快退到苏飞章身后,低声道,“百花茶市场广阔,前景无限,花氏一家绝对吞不下来,我们大可以与花氏合作,共同经营百花茶,何必喊打喊杀,赶尽杀绝呢?” 苏飞章脸色白得吓人,双手紧紧攥着,骨节发青,声音从他的牙缝里钻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事已至此,今日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马开成愕然:“何至于此?!” 苏飞章死死盯着林随安,看着那个干瘦的小娘子越来越近,手中的刀光越来越亮,倒在地上的面具人越来越多,一种来自本能的恐惧涌上心头。 这就是所谓的“破军”吗?! 最后一层面具人被攻破了,千净携风带煞荡了过来,马开成尖叫着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墨绿的刀光劈到了苏飞章额头半寸,停住了。 林随安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瞳孔缩成了针尖,苏飞章勾起嘴角,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十几名护院从身后的厅堂走出,每个护院都用刀逼着一名人质——是那些茶坊掌柜,个个吓得痛哭流涕,腿脚发软。 苏飞章:“放下刀。否则,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林随安牙关咬碎,甜腥的血腥气充满了口腔,持刀的手一动不动。 马开成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竟然想用人质威胁千净之主,苏飞章这是吃错了药吗? 一众人质更是绝望,他们听过净门林随安的名号,是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人,他们与林随安素不相识,林随安怎么可能为了陌生人受制于他人?他们这次死定了! 莫说他们不信,林随安自己也不信,现在的她只需轻轻动动手指,砍了苏飞章,便能破了这生死局。更何况,她身后还有花一梦、伊塔、四圣和雪秋娘子——至于眼前这些个茶坊掌柜,关她屁事—— “嗤——” 一道血浆飚上半空,几点猩红落在了千净的刀刃上,滑落,滴在地上。一个人质的头颅咕噜噜滚了出去。 千净骤然绿光大盛,林随安猛地撤刀,踉跄后退几大步,不可置信看着苏飞章,“你疯了吗?!” 苏飞章的目光定在林随安的脸上——林随安唇色发白,双瞳赤红,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心中不由欣喜,看来传闻是真的,所向睥睨的千净之主是不能杀人的! 一柄不能杀人的刀,再锋利也是废品! 苏飞章抬起第二根手指,护院揪起第二名人质,刀刃划破皮肤,鲜红的血浆汨汨流了下来。 “林随安,放下刀。” 身后花一梦和伊塔似乎大声喊着什么,林随安听不太清了,千净在的掌中发出低低的嗡鸣,刀刃上沾染的血刺得她眼瞳剧痛,恍惚间,那些鲜红幻化成了血腥杀意,缠绕着钻进了掌心,顺着筋脉流到了心里,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仿佛拼命催促着什么。 林随安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突然,手指一抖,千净脱手,掉在了地上。 苏飞章开始爆笑,向前一指,“废了林随安,要活的。” 四名护院冲了上去,四柄刀同时刺进了林随安肩膀大腿,顿时血流如注,林随安痛苦地弯下了身。花一梦嘶声尖叫,伊塔和四圣怒吼着冲出,静止不动的面具人倏然开始攻击,伊塔躲避不及,被砍了一刀,青龙将伊塔拖了回去,面具人又安静了下来,高高举着刀,很明显,只要他们敢动一步,便会毫不留情斩杀。 “不许过来!”林随安大喝,猛地抬起了头,凌厉的目光比千净的刀光更为骇人,四名护院大惊失色,同时后撤,插|进林随安身体的刀被带了出来,血水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雪秋娘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花一梦泪流满面,伊塔和四圣眼赤似火,却是一动都不能动。 护院们持刀的手不禁有些发抖,茶坊掌柜们跪在地上,看着浑身浴血的林随安,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林随安却笑了,这四刀刺的很好,剧烈的疼痛逼退了血腥杀意,唤醒了她的神志,现在的她,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血流的有点多,视线有点模糊,不过问题不大,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在无意识间帮她避开了要害。 林随安慢慢挺直了腰杆。 不能倒下去,这可是她身为千净之主的逼格! 苏飞章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去,“你和传说中的破军很像,又不像。” 林随安眨眼,“你是三爷?” 苏飞章的表情好像吃了一只苍蝇。 林随安冷笑道:“原来堂堂随州苏氏的家主也只是三爷脚下的一条狗。” 苏飞章脸青了:“砍了她的手脚!” 护院们犹疑着上前,可面对林随安骇人的杀意,全身的骨头都在害怕,根本不敢动手。 林随安舔着嘴角的血,笑出了声。 苏飞章怒发冲冠,抢过一柄刀不管不顾朝着林随安砍了过去,岂料就在此时,后方的马开成突然惨叫起来,苏飞章余光一瞥,就见六道鬼魅残影仿若莲花在人群中轰然绽放,护院和人质同时应声倒地,几乎同一时间,苏飞章手腕咔嚓一声,碎了,手里的刀被人夺了去,横了自己的脖子。 林随安的笑声响在耳边,犹如来自地狱的催命咒,“没人告诉过你,接近我很危险吗?”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苏飞章全身抖得几乎站不稳,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一半因为断手之痛,一半因为眼前的骇人之景。 所有护院都倒下了,只有马开成还站着,脸上挂着狡黠的笑,瘦小的身材仿若雨后春笋一般节节拔高,苏飞章这才注意到,这个“马开成”的身后还躺着另一个不省人事的马开成。 “马开成”揪住脑门上的浮皮扯下来一块,叹了口气,“我只不过来迟了片刻,你怎么狼狈成了这般模样?” 林随安也叹了口气,“你不能早点出门吗?” “马开成”抹了把脸,脸上多了一张银面具,“上次的面具被你劈坏了,做新面具花了不少时间,能及时赶过来已经算你命大了。对了,这张新面具花了我足足十贯钱,你要赔给我哦。” 林随安无奈,“堂堂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当不至于这么抠门吧?” “不赔钱也行,算你欠我个人情如何?”云中月晃悠过来,用手指戳了戳林随安持刀的手。 林随安怔了一下,云中月已经抓住了刀柄替她抵住了苏飞章的脖子,“苏家主,让他们放人喽。” 苏飞章狠狠闭眼,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放人!” 面具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眼球齐刷刷动了一下,好似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同时杀向了林随安。 云中月:“喂喂喂?” 林随安心头一沉,脚尖勾起千净握在手中,如离弦之箭迎了上去,“伊塔,趁机带大家走——” 可伊塔和四圣露出惊惧之色,花一梦红着眼大喝,“林娘子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只觉一团风罩住了她,嗖嗖嗖几个飞旋凌空落地,云中月的面具出现在身侧,叮一声豁了一块,露出半条眉毛,林随安这才意识到刚刚是云中月救了她。 云中月飞快收回环住林随安腰的手,低声问,“你还好吗?” 林随安晃了晃脑袋,脑袋有些发蒙——刚刚她竟然没发现有人偷袭,难道是因为失血过多,反应变慢了吗? “不太好。”林随安道,何止不太好,简直糟透了。 墙头再次爬满了面具人,数量虽然不多,但造型更诡异了,皆是四脚着地,弓腰仰头,像一群人形蜥蜴。林随安不禁想起了诚县的裘老庄主——破军20版。 云中月又叹了口气,“若是只有你一个人,我定能带你逃出去。” 林随安:“你若是贪生怕死,就不会来救我了。” 云中月歪头,“你就这么信我?” 林随安耳朵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笑了,“我是信我身后的人!” 话音未落,无数羽箭携着厉啸破空而至,射|入人形蜥蜴面具人的额心,面具人惨叫着坠落,血浆和脑浆流了满地。 “吾乃扬都狂人花四郎,见过三山五岳游过五湖四海,勘破六道轮回四界八荒,来如风,去如电,最是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犯我者,大卸八块,伤我家人者,挫骨扬灰!” 众人顺声望去,但见厅堂的屋脊上开出了一朵巨大的牡丹花,花瓣是极致的白,夜风是极致的黑,无数的弓弩从他脚下升起,衬得一张俊丽明亮的脸煞气四溢。 花一棠到了。 小剧场 云中月:艹,我好容易帅一回,风头又被这个的花哨的纨绔抢光了。 林随安:这货的前摇也太长了吧……:,, 221 22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在林随安的印象里,花一棠是张狂又美丽的。 就像在最灿烂的季节里,绽放在最明亮的阳光下的最美的牡丹花。 可此时的花一棠张狂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穿着最华丽的衣服,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喊着最嚣张的台词,这不是明晃晃的靶子吗? 果然,他这一嗓子将面具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面具人齐刷刷仰着头望着屋脊上的白衣少年,脖子咔哒咔哒晃动着,映着月光,丑陋的树皮纹路泛起刺目的寒光。 花一棠笑了,展开手臂“啪”一声甩开扇子,藏在屋脊后的不良人争先恐后举起弓弩,万箭齐发—— 就在此时,夜空中传来一声尖啸,声音难听至极,好像是什么野兽的叫声,面具人身形大震,豁然腾空而起,跃入院中,四脚着地,不管不顾朝着林随安冲了过来,羽箭刺穿了他们的手脚、后背、腿骨——没有用,他们连半点停滞都没有,一双双黑色的眼洞里只有林随安的身影。 “我滴个姥姥诶!”云中月挑起地上一柄横刀开始战斗,“这帮都是什么人啊,也太死脑筋了吧!” “他们大约是没脑子的。”肩膀上的血一直流下来,手有些滑,林随安撕下衣袂三下五除二将手掌和刀柄缠在一处,杀了出去。 千净的刀刃在血光中愈发凌厉明亮,每砍裂一张面具,刀身嗡鸣便会加重一分,持续不断的刀鸣似乎和体内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心跳先是加快,然后,越来越低,越来越沉,视线里的画面越来越慢。 林随安发现自己能看到面具人移动时肌肉的震动,千净劈开面具时纹路的走向,看到羽箭在空中破开时空气的波动,看到云中月踏着月光,脚下开出血色的莲花,甚至能辨认出哪个是他的残影,哪个是他的真身…… 一只不长眼的羽箭朝着云中月射了过去,破空鸣啸撕裂了空气,云中月被四个面具人缠住了,避无可避,眼看羽箭就要刺入银面具,林随安旋身飞了过去,反手撩刀砍断了羽箭,箭头在银面具上划了一道,仿若深深的泪痕。 “谁他娘的乱射?”云中月怒吼,飞快瞄了眼林随安,心道不妙。 林随安的呼吸变得愈发深沉,眼瞳黑得吓人,血沿着袖口衣袂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出血量比他预料的更多,刚刚的速度更是超出了人类的极限,状态不像人类,而更像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云中月曾见过这样的人,战场上,濒死的战士杀红了眼,便会进入这种“忘我”的状态。 “林随安,你没事吧?!”云中月疾呼。 林随安猛地抬头,眼瞳迸出骇人的红光,“杀!”身体化作一片黑色的旋风卷了出去,刀光和血光合成了地狱之景。 娘诶!! 云中月汗毛倒竖,胡乱劈开几个面具人,突然觉得四周静得可怕,这才发现羽箭已经停了,面具人的攻击也停了,转目四顾,院子里的面具人已经全灭,花一棠高高站在屋脊上,奔腾的杀意和如雪的衣袂在风中狂舞。他身后的弓弩手已经没箭了,面色苍白,有些不知所措。 四面墙头上再次爬上了新的面具人,四肢爬行,只有一个站着的,没带面具,枯瘦如干尸,云中月对人脸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东都净门的大长老沈勋。 冷汗顺着面具下的皮肤滴落——有完没完啊,云中月心道。 林随安突然笑了一声,“好戏开场了!” 随着她的声音,屋顶上的花一棠突然掏出个大荷包甩臂一洒,璀璨夺目的金叶子如雨纷落。 “杀一个面具人,赏一两金!”花一棠的嗓音响彻云霄,“杀了领头的,赏百金!” 云中月:诶诶诶?! 下一瞬,震天的杀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地面隆隆作响,数道人影在花一棠身后腾空而起,领头的正是靳若,净门甘红英、白山、五陵盟盟主乌淳、鹤仙派门主车松、登仙教教主西门阳、鸭行门门主冯乔、黄九家门主,还有净门和五大派的弟子,凌芝颜率领一队衙吏从院门杀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伊塔汇合,护住了花一梦等人。 冲进来的人太多了,而且个个都是江湖好手,纵使面具人战斗力惊人,面对人海碾压,也只能被完全虐杀,除了凌芝颜带领的那一队还算正常,余下江湖人战斗的画风明显有点不太对,一边杀一边数数,“一两金,二两金,三两金——” “兄弟们,富贵险中求,下半辈子就靠今天啦!” “十两金!” “五两金!” “十七两金!” “赚啊,杀啊!” “师父,您歇着,后面就交给徒儿吧!”靳若一阵风似朝着沈勋杀了过去,“都靠边,一百两金是我的!”还不忘回头损两句,“云中月你还愣着干嘛呢,有钱不赚是傻子!” “老子不差钱!”云中月回嘴骂了一句。 靳若已经和沈勋缠斗在一处,无暇理他。 林随安笑出了声,岂料这一笑乐极生悲,泄了丹田气,吐出一口血。 “林随安!”云中月一把扶住林随安,也不知道从哪掏出四根绷带,三下五除二帮她包扎好了伤口,动作娴熟比大夫还专业,“你失血过多了,不能再动了。” 林随安笑道,“老娘也不差钱。” 云中月歪了一下头,林随安感觉银色面具下的脸应该是笑了,突然,云中月手中飞出一道绳索,一团黑乎乎东西擦着地面收了回来,绳索的另一头绑着苏飞章,也不知道刚刚混战之时云中月将他藏在了什么地方,竟然没死,只是吓晕了,发髻上还扎着一根羽箭。 云中月将绳索塞给林随安,靠近林随安耳边,林随安的耳垂甚至碰到了冰凉的银色面具。 “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云中月声音犹如露珠滴落,叮咚一声,林随安猝然后退半步,猛一转头,只看到面具人纷纷扑街的惨烈景象,天下第一盗果然又是来无影去无踪。 林随安不自在挠了挠耳朵,难道云中月是专程来救人的? 天下第一盗竟然是个助人为乐的性子? 屁,她才不信! 靳若大喝“破定!”将沈勋砍翻在地,抽搐了几下,看样子靳若还是心软,留了沈勋的一条命,凌芝颜率人收拾残局,乌淳等江湖人乐呵呵收拾着面具人的尸体,喜庆地好像老鼠掉到了米缸。 花一棠还高高站在屋脊之上,雪衣飞舞,睥睨众生,泛红的眼瞳穿过茫茫人群定在林随安身上,愁肠百转,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眼中。 这货不会被吓得腿软,下不来了吧? 林随安眨了眨眼,飞身踏空上了屋脊,落在花一棠的面前。 花一棠静静瞪着她,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嘴唇白得吓人。林随安这才注意到,花一棠的发髻乱了,簪子断了半根,袖口指甲上沾满了泥,也不知道在赶来的路上遭遇了什么,搞这么狼狈。 林随安干咳一声,“衣服脏了,不漂亮了哦。” 花一棠依旧瞪着她。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云中月帮我包扎了,我没事。” 花一棠眸光一震,伸手想要触碰林随安的绷带,抬起一半,又硬生生收了回去,攥紧拳头,眼底泛起水光。 林随安最怕花一棠这个表情,“我可是千净之主,以一敌百,真没事。” 花一棠瞥开目光,长长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身体距离林随安只有半尺距离。林随安闻到了熟悉的果木香,淡淡的,温柔的。 林随安呼出一口气,脑袋轻轻贴在了花一棠的胸前,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花一棠:“放心,我来了,你休息吧。” 林随安闭上了眼睛,“好。” 林随安直面敌人的三波围攻没有丝毫退缩,可对着方刻的冷脸却有点腿肚子转筋。 方刻正捏着一根针给她缝伤口,因为用了麻沸散,并不疼,但看着那根针在皮肉间拉扯棉线,每一针都能听到棉线和皮肤摩擦的撕拉声,配合着方刻幽深的目光,太吓人了。 林随安强忍着逃走的欲|望,硬着头皮撑到治疗结束,麻沸散的效果渐渐散去,几处伤口都麻酥酥地疼,方刻掏出金疮药,以祖传的撒花椒手法刷刷刷铺满了伤口,疼得林随安险些叫出来,强忍着又吞了下去。 旁边花一梦看得连连倒吸凉气。 方刻扔掉云中月的绷带,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还特意踩了两脚又踢到了到了一边,重新帮林随安细细包扎完毕,林随安可算松了口气,觉得四肢又重新安回来了。 林随安:“多谢方大夫。” 方刻撩起眼皮,递给林随安一个药丸,“下次——” “下次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林随安连药丸的成分都不敢问,嚼吧嚼吧吞了下去,太苦了,打了个嗝。 方刻的脸色这才好了几分,“哼,我看是你是下次还敢!” 林随安干笑,花一梦帮林随安套上外衫,贴心系好衣带,莹莹目光含情脉脉注视着林随安的脸,“这次林娘子舍命相救,花三娘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以——” “啥都不用,给钱就行!”林随安吓得大叫,现在她听到“无以为报”四个字就肝颤,尤其是从这么一个大美人嘴里说出来,着实太考验她的定力了。 花一梦怔了一下,“莫非四郎也说过类似的话?” 林随安:“……” 花一梦掩口咯咯咯笑出了声。 林随安:你们花氏这到底是什么恶趣味?! 伍达推门进来,请方刻出去验面具人的尸体,一共有一百二十八具,方刻总算高兴了,眼珠子放光走了出去。 凌芝颜小心探头进来瞅了瞅,看到林随安无恙,松了口气,“林娘子感觉如何?” “没事儿。”林随安提着千净站起身,“可是花一棠找我?” 凌芝颜颔首,“有些发现,请林娘子一同审验。” 林随安快步走出屋子,却不见凌芝颜跟上来,回头一瞄,凌芝颜站在门外,拘谨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半晌憋出一句,“花三娘可有受伤?” 花一梦瞪圆了眼睛,半晌,回了一句,“没有。” 凌芝颜飞快点了点头,转身,一阵风似的越过林随安走了,以林随安的眼力,清清楚楚看到凌芝颜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根。 林随安:喔嚯! 别院的大堂已经收拾出来,成了花一棠的临时审讯室,堂下跪着马开成和苏飞章,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大约是刚刚被凉水泼醒,全身抖个不停。 花一棠懒洋洋靠在凭几上,慢条斯理翻看着一卷账簿,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他居然还重新洗了脸、梳了头,换了根新簪子,也不知道从哪搞来的。 林随安瞄了眼花一棠的手里的账簿,看不太懂,条目里写的是“大米”、“粟米”等等,应该是米行的账簿。 花一棠将自己身后的大靠垫放在林随安的坐塌上,噼噼啪啪拍了拍,又倒了杯热腾腾的百花茶递给林随安,上上下下将林随安打量了一圈,“方大夫果然妙手,脸色好多了。” 脸色能不好吗?方大夫那颗药丸都苦出天际了,定是用料十足,十全大补。 林随安暗暗叹气,转移话题,“查到什么了?” 花一棠有些无奈,“苏大家死鸭子嘴硬,八成打算沉默到底,而这位马家主——” 马开成一个哆嗦,“我招了,我全招了,马氏卖的百花茶都是赝品,我愿意奉上所有赝品茶叶和所得钱银,只求花参军绕我一命,绕马氏一命!” 说完就是一顿哐哐磕头。 花一棠:“花某只是有些奇怪,马氏的赝品茶仓库为何设在苏氏的别院里?” 马开成和苏飞章同时身体一震,瞠目结舌瞪着花一棠。 花一棠笑了笑,“对,那个仓库已经找到了。” 马开成脸色惨白,苏飞章面色铁青,咬紧了牙关,“是我们两家合作的买卖。” “哦。”花一棠点了点头,“第二个问题,院子里那些面具人杀手是谁家的?” 马开成:“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花一棠目光转到苏飞章脸上,“莫非是苏氏养的死士?” 苏飞章喉结滚动数下,“是!” 花一棠眨了眨眼,身体往前探了探,“莫非你就是三爷?” 苏飞章闭眼:“是!” 花一棠和林随安、凌芝颜对视一眼。 凌芝颜:他在说谎。 林随安翻白眼:狗屁,那些面具人根本不听苏飞章的命令,他若是三爷,我就把千净吃了。 花一棠:“事到如今花某倒是有些好奇了,这位三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随州苏氏的家主如此死心塌地跟随。” 苏飞章睁开眼,死死盯着花一棠,“我就是三爷,这些死士都是我豢养的,是我一个人做的,与苏氏无关!” 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缓缓站起身,捋了捋袖子,啪一声展开扇子,摆了个风流倜傥的造型,“啖!狗!屎!我、信、你、个、鬼!” 苏飞章脸绿了,气的。 靳若急匆匆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王氏别院的秘密仓库找到了,王氏人已经押过去了。” 花一棠沉下脸色,“走。” 王氏别院临山而建,位置偏僻,凭着地势,在一处天然洞穴里建了秘密仓库,众人赶到的时候,不良人已经将山洞周围方圆五里都围了起来。 王景禄和几名王氏长老被衙吏押着跪在山洞前,表情义愤填膺,看到的花一棠当即破口大骂。 “花家四郎你是不是有病,半夜三更将我们抓到这山沟里作甚?!” “我王氏一族虽比不上五姓七宗之根基,但也是益都城响当当的世家大族,岂容你一个纨绔蹬鼻子上脸,为所欲为?” “区区一个从七品参军竟敢视律法于不顾,擅动私行抓人,知法犯法,简直是荒唐!” 花一棠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的叫嚣,将手里的账簿甩在了王景禄的面前,王景禄一怔,“这是什么?” “你们王氏的暗账。”花一棠冷声道,“就藏在这间荒废的别院里。” “什么?!”王景禄抓起账簿快速翻看了一遍,“这、这账簿怎、怎么不太对……” “账簿表面记录的是王氏米行的买卖,但无论数量、米种、入货地、出货地、买入卖出价格都不对,入货的数量太少,米类太过单一,入货的地点皆分散贫瘠县村,皆非产粮地。买入价格奇低,甚至有的是免费的,卖出的价格却是高得惊人,”花一棠道,“很明显,买卖的绝非米粮。” 王景禄愕然看向王氏几位长老,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长老们此时全都没了声,垂着脑袋,全身发抖。 林随安的心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花一棠直直望着漆黑幽深的洞口,渐渐地,洞里亮起光来,靳若和甘红英举着火把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不少净门弟子,脸色都甚是骇人。 夜静得可怕,月光冷得可怕。 净门弟子三三两两走了出来,抬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放在地上,尸体很瘦小,衣不遮体,乱发遮面,一只只小手无力地瘫在地上,有的已经腐烂,皮肉里钻出恶心的蛆虫。 都是不足十岁的孩童。 林随安猛地攥紧千净,刺骨的寒意波涛般席卷过来,花一棠骤然后退半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别看。”他轻声说着,手向后探出,拽住林随安的袖子,死死攥着,攥得骨节都泛白了。 突然,洞穴里传出高呼,“找到了,还有活着的!” 紧接着,一片嘈杂的脚步响起,又有人出来了,林随安听到了低低的哭声,是孩子虚弱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渐渐参杂了不良人和净门弟子压抑的抽泣声。 林随安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金手指,只能强迫自己紧紧盯着花一棠的侧脸。 模糊的视线里,一滴泪从花一棠下巴滴落,被夜风吹散了。:,, 222 22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池太守一觉起来,天都变了。 大理寺的凌司直不愧为东都第一“卷王”,连夜备好了所有卷宗,整整齐齐平摊在的案上,还贴心地标注了序号,生怕他看漏了,最绝的是,无论池太守拿起哪一卷,凌司直大人都能开启实时旁白解说功能。 “城北王氏以米行生意为掩护,通过王氏的商队在唐国各地拐卖大量孩童,后又贩卖至各世家大族,这些孩童待遇堪比……堪比牲畜,故而被称为‘白牲’。卷宗后附上的王氏暗账可以说明王氏做此等勾当已有六年时间,经手的白牲不计其数,仅昨日从王氏秘密仓库里搜到的白牲尸体就有八十具,另有五十六名活着的白牲,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只有四岁……”凌芝颜深吸一口气,“王氏所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池太守冷汗淋漓,“真、真是王氏做的?” 花一棠:“王氏八位长老和王景福都招了,供词就在后面。” 池太守急忙翻出来看了看,飞快擦把汗,瞄向夏长史和姜文德。 夏长史和他一样,整个人都是懵的,姜文德眉头紧蹙,面色铁青,“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凌芝颜:“昨夜营救白牲之时,我等遭遇面具杀手的攻击,战况十分惨烈,幸而有净门和五陵盟等一众江湖豪杰出手相助方能脱身,共剿灭杀手一百一十八人。” 池太守拍案而起,“什么?!” 姜文德猛地抬眼,眼中划过一道戾光。 夏长史:“在池太守治下竟然有人胆敢私自豢养杀手,这、这这简直是谋逆大罪!” “王氏简直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池太守怒发冲冠,“此等大罪,当全族枭首!” “豢养杀手的不是王氏,而是随州苏氏。”花一棠扔出一句炸雷,“此乃苏氏家主苏飞章亲口承认。” 池太守和夏长史如遭雷击。 凌芝颜:“来人,带苏飞章!” 伍达押着苏飞章踉踉跄跄走了上来,苏飞章满头银发乱飘,面色如土,皱纹如沟壑一般深深嵌入皮肤,扑通跪在地上,垂着脑袋,全身隐隐发抖。 池太守一目十行看完苏飞章的口供,脸色比苏飞章还难看,“马氏贩卖赝品百花茶是苏氏指使的?” 凌芝颜:“是。” “吴氏贩卖青州绣品,背后也是苏氏?” “苏氏别院搜出的账簿便是铁证。” “连白牲……也是……” “最大的卖家和买家,都是随州苏氏。” 池太守瘫在了椅子上,像根发霉的烂面条。 “吴氏、王氏、马氏家之所以能在益都混得风生水起,皆是因为随州苏氏背后的支持,若想抱紧苏氏大大腿,自然要替苏氏做事。”花一棠道,“贩卖龙神果,贩卖人口,贩卖赝品茶叶,桩桩件件都是暴利,桩桩件件都是掉脑袋的买卖,苏氏不仅拉大世家下水同流合污,为了自保还豢养了众多杀手,万一东窗事发,尚可绝地反击,换自己一条生路。花某说的对不对啊,苏家主?” 苏飞章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波澜不惊,“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夏长史痛心疾首,“苏家主你糊涂啊!随州苏氏身为五姓七宗,家大业大,何至于铤而走险,将自己逼入绝路啊?!” 苏飞章冷笑阵阵,“五姓七宗?随州苏氏还能算五姓七宗吗?朝中无官,商界无依,家族没落,族人颓唐,唯有靠着五姓七宗的血统和低阶世家联姻方能存活下来,和种|马有何区别?” 众人一片沉默。 苏飞章眼瞳赤红,好像看着花一棠,又好像透过花一棠望向虚无的未来,“花四郎,凌六郎,你我皆出身五姓七宗,定是感同身受,若是离了家族的庇佑,我们不过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活不下去。扪心自问,若有一日,家族存亡和国之律法背道而驰,你们又当如何选择?” 花一棠怔住了。 “若真有那么一日,凌某自当依律秉公办理,绝不徇私!”凌芝颜定声道。 花一棠仿若惊醒般看过去,但见凌芝颜身姿笔直,眸光坚定如星,“杀人偿命,有罪必罚,此乃国之律法,国之根本!区区一族之利,怎能与国之根基相提并论?!犯罪就是犯罪,任何理由和狡辩都不能掩盖犯罪的事实!” 苏飞章嘴巴张了几张,“你、你是不是傻?!” 花一棠眨了眨,突然笑了,“与你这种利欲熏心的狗屎相比,还是傻子更可爱些。” 凌芝颜侧目瞪了花一棠一眼: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哪里可爱了? 花一棠装作没看到,“花某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苏家主,经仵作验尸,苏氏杀手死士乃是以龙神果之毒淬炼而成,意识涣散,宛若傀儡,下手狠辣,十分可怖,不知苏家主又是从何处得到以毒淬炼死士的配方呢?” 池太守失声惊呼,“什、什什么?!毒?傀儡?!” 苏飞章飞快移开目光,“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花某曾见过这些杀手次,一次在东都云水河,一次在青州诚县,一次在益都苏宅,次次凶残皆更胜从前,说明有人在持续不断以龙神果豢养他们,青州诚县罪首曾有口供,说操控豢养这些杀手的是个叫‘爷’的神秘人,”花一棠居高临下看着苏飞章,“苏家主,你是爷吗?” 苏飞章身形一动不动,良久,重重磕了一个头,提声道,“没错,我就是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与苏氏无关!与苏氏子弟无关!” 花一棠:“苏飞章,你是觉得我蠢吗?如今的苏氏,根本没有豢养如此大规模杀手的势力和财力,你到底在替谁办事?” 苏飞章:“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 凌芝颜:“此案关系重大,定会上报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到时司会审,你根本瞒不住的,不如早早招了,少受些罪。” “苏某所言就是事实。” 和凌芝颜对视一眼,皆是觉得有些棘手。 苏飞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死不肯招出幕后之人。 池太守和夏长史已经傻了,茫然望着姜文德。 姜文德叹了口气,“苏家主,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可不要乱认啊。” 苏飞章抬头,定定看着姜文德,“是我一个人做的,与苏氏没关系!” 姜文德紧蹙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表情甚是悲悯,“随州苏氏,千年世家,毁于一旦,着实令人心痛啊!” 苏飞章的瞳孔剧烈一缩,突然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直笑得两眼流泪,前俯后仰,“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扭头瞪着花一棠,“花家四郎,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迟早有一天,你会落得和我一个下场,哈哈哈哈,我在地狱里等着你……等着你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苏飞章仰着头,张着嘴,不动了。 众人面色微变,凌芝颜忙上前查看,顿时大惊失色,“快,速速传方大夫过来!” 堂内一片死寂,花一棠怔怔看着苏飞章的脸渐渐浮上死相,后背漫上了一层寒意。 方刻来得很快,迅速把脉金针刺穴,抢救了一刻钟,遗憾宣布:“苏飞章死了。” 凌芝颜愕然:“死因为何?!难道有人下毒?” 方刻摇头,“此人常年患有消渴症,却不知节制,肥腻饮食,酒色不断,血管早已脆弱如腐木,加之接连遭逢大变,心情激荡,加速的血流摧毁了血管,脑中充血而亡,也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 众人:“……” 池太守崩溃,“这、这可如何是好?!” 姜文德摇头,“苏飞章自作孽不可活,命数如此,非人力可救。还请池太守将苏氏一案的所有卷宗整理清楚,姜某即刻启程回东都,将此案汇报司,请圣人定夺!” 池太守和夏长史连连应下,人匆匆赶往了后衙。 花一棠和凌芝颜静静站在堂中,看着衙吏抬走了苏飞章的尸身,方刻跟了出去,嘴里嘟囔着“如此毫无痛苦的死法,真是便宜他了”如此云云。 凌芝颜:“苏飞章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花一棠冷笑,“故弄玄虚的狗屎言论罢了,理他作甚?” 凌芝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坐在屋顶上旁听了全程的林随安叹了口气。 为了保证苏飞章的安全,众人这几日可谓是竭尽全力,半分不敢懈怠,苏飞章入口的饮食都是经过方刻检验的,苏飞章全身上下是凌芝颜细细搜过的,连指甲都剪了,为了防止有人突然冒出来暗杀,每次审讯林随都全程暗中保护,连茅厕都不敢去。 万万没想到,苏飞章最后竟死于脑淤血,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虽说还能顺着苏飞章的线索继续往下查,但林随安有种预感,查到真相的希望很渺茫。 目前所有的证据链都指向吴氏、马氏和王氏,唯一的能指认苏飞章的关键物证只有一本从苏氏别院搜出的账簿,里面记录了苏飞章个人和个世家的交易往来,皆是苏飞章亲手书写,绝无第一个人参与。 按常理推断,苏飞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破事苏氏毫不知情绝无可能,可偏偏苏飞章将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主打一个献祭精神,现在还死无对证——就怕苏飞章早就将后面的线索处理干净了。 还有一点林随安觉得不太妙,随州苏氏虽已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让苏飞章如此惧怕和维护的幕后人,势力定是不容小觑。 放眼唐国,除了五姓七宗,还有谁? ——皇族……咩? 好家伙,难道又是篡权夺位的戏码?! 别了吧!太狗血了! 林随安越想越心累,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莫非苏氏又能逃过一劫?” 就在此时,耳根后突然飘来了一抹笑声,林随安一个激灵跳起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府衙大片的屋顶一览无遗,空荡荡,没有人。 天空碧蓝,万里无云,林随安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云和风的味道。 一缕风吹进了窗户。 七爷放下手里的账簿,拿起案边的幂篱戴在了头上。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脸,有什么可遮的?”一句话声线换了次,先是苍老,接着是女声,最后变成了清露般的嗓音,听的人全身舒坦。 窗边的坐塌上多出了一个人,粗布短靠,宽肩窄腰,以半身不遂的姿势瘫坐着,脸上扣着一张银面具,眉角缺了一块,用水牛皮补上了,眼缝下有道划痕,像泪,没有补,大约是因为穷。 七爷:“云兄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在下也只能以礼相待了。” 云中月耸了耸肩,“也对,咱俩本就不熟,保持距离也是应该的。” 七爷斟了杯茶,放在坐塌边,“苏飞章如何?” “死了。” 七爷沉默片刻,“谁杀的?” 云中月哼了一声,“自己笑死的,那个姓方的仵作居然说是寿终正寝,你说邪不邪门?” 七爷又沉默片刻,“真是好命。” “苏氏的命更好。马氏、王氏和吴氏全玩完了,苏氏竟然只伤了皮毛,那帮酒囊饭袋的官儿真是没用!尤其是花四郎,特别没用!” 七爷慢慢走回桌案,撩袍落座,继续看账簿。 云中月歪头瞅着,“你好像丝毫不吃惊?你早料到了对不对?” 七爷:“我本以为爷会派人去杀苏飞章,花四郎顺着这条线,或许能查过来。” “林随安那尊大神在屋顶上守着,哪个杀手不要命敢去送死,我都差点被发现,吓死个活人!”云中月抱怨,“要不是我跑得快,估计又要报废一个面具。” 七爷轻轻笑出了声。 云中月打量半晌,“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认识林随安?” “我只是突然想到,若我也能想苏飞章那样干净利落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你就甭想了,”云中月连连摆手,“老话说的好:祸害活千年,你这种一个头八百个心眼子的,定能长命百岁。” 七爷怔了一下,干咳一声,“谢——你吉言。” 云中月不自在挠了挠脑壳,“苏氏那边怎么办?” 七爷慢慢卷起手里的账簿,打开案上的木匣,将账簿放进去,木匣里,还有同样的账簿几十卷。合上木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风吹得窗扇吱呀吱呀晃动着,幂篱的一角飞了起来。 “天凉了,苏氏也该换个新家主了。” 小剧场 云中月:妈耶,这家伙还是戴着幂篱比较好,笑起来比那个花四郎还渗人。:,, 223 22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的猜测不幸应验了。 苏飞章死后,所有指向随州的苏氏的线索都断了,从现有线索来看,一切皆是苏飞章一人所为,当然,苏氏也并非毫无影响,随州苏氏的名声一落千丈,苏氏子弟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扔烂菜叶子。 过了几日,净门传来消息,说苏氏将家族产业秘密转移到了安都。 奇怪的是,这项工作并非是苏飞章死后才开始实施,而是已经暗中推进数月,听说有个商道高手暗中协助经营,在安都商界站稳了脚跟,按这个进度,苏氏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花一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不屑,“商界竞争之惨烈比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兄长那般绝顶聪慧之人,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方能占有一席之地,就凭苏氏那帮人啖狗屎的脑袋,只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可惜,无论花一棠背地如何冷嘲热讽,苏氏平安落地已成定局。 苏飞章死后第二日,姜文德就带着苏氏一案的所有卷宗回了东都,根据路程和案件处理流程计算,起码要过一个月才能有回复。 凌芝颜自然是闲不住的,日日泡在案牍堂里查阅卷宗,连带着花一棠也不好意思躺平,先后去了段红凝和弥妮娜的私宅做案情复盘。 林随安倒是闲了下来,被方刻强行塞了一堆十全大补丸,木夏日日王|八甲鱼汤灌着,不仅养好了伤,还胖了五斤。再这么养下去,“千净之主”迟早要变成“千斤之主”,林随安苦不堪言,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偷偷溜出了花氏九十九宅。 她想去看看雪秋娘子,不想在半路遇到了花一棠,又在秋月茶坊门口碰上了凌芝颜,原来仨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秋月茶坊正常营业,一派和煦之景。雪秋娘子见到三人很高兴,迎着三人入了后宅茶室,一进门,林随安就看到了茶室里的屏风,绣着一簇大红色的海棠花,明媚又鲜活。 雪秋娘子亲自为三人沏茶,用的还是花一梦送来的花氏白瓷,时过境迁,茶香依旧,物是人非。 四人静静品着茶,享受着难得的静怡时光,最终又是尽职尽责的凌司直大人打破了宁静。 “凌某翻阅了近十年的户籍变更录册,发现了三年前的一个脱籍记录,脱籍者名为月十三娘,从乐妓脱籍为良民。助月十三娘脱籍的人是西城刘氏的前任家主,也就是刘青曦的父亲刘暮连,这位刘暮连年轻时是个风流才子,擅丹青书法,与段红凝和弥妮娜是忘年交。” 雪秋娘子放下茶盏,往茶壶里添了一舀沸水,“凌司直想的不错,我就是月十三娘。” 花一棠:“雪秋娘子与段红凝和弥妮娜认识多久了?” “幼时相识,乐坊相依为命八年,”雪秋道,“我年幼时毁了脸,在乐坊备受欺凌,若非她们倾尽全力为我脱籍,我活不到今日。” 果然,雪秋就是段红凝金手指记忆中的最后一个人。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之前红香坊曾有传言,说每月十五,段红凝都会精心打扮外出与情郎相会,如今想来,段红凝去见的并非什么情郎,而是弥妮娜和你。” 雪秋笑了笑,“世人皆以为女子悉心装扮定是为心仪之男子,却不知在许多女子心中,那些个腌臜男人根本不配。” 花一棠明显噎了一下,凌芝颜干咳一声,“每月十五的聚会,除了你们三人还有一人,便是弥妮娜身边的蒙面琵琶女十五娘——也就是连小霜,对吗?” 雪秋为众人一一斟满茶水,放下茶壶,用帕子擦了擦手,抬头,“是。” 凌芝颜点了点头,掏出两样东西,平铺在茶案上,一样是连小霜案发现场绣品的拓图,另一样是在瞿慧身上搜到的半幅海棠绣花丝帕,“连小霜死后,我们在她的绣房里发现了一面屏风,屏风上的海棠花一半是连小霜所绣,另一半则是他人的针法。我们将绣品做了拓图,”凌芝颜将绣帕和拓图拼了起来,“瞿慧的绣帕和拓图可以拼成同一张绣品。经检验,绣帕上的绣线就是杀死连小霜的凶器。” 雪秋垂着眼皮,安静地听着,表情无波无澜。 “瞿慧的供词里说,她杀人前看到连小霜已经绣完了整个屏风,之后才用绣线勒死了连小霜。瞿慧杀人的时间在戌时左右,目击证人称瞿慧戌正三刻已经到家,根据路程时间计算,瞿慧根本没时间拆掉屏风再重新绣上花样。” “而且,瞿慧曾在花宅养伤多日,上药擦洗皆由花氏侍女服侍,并未在她身上发现过绣帕。瞿慧是在离开花宅后,才得到了这块绣帕。” “瞿慧与吴正礼义绝后,除了自己的娘家,只去过一个地方,便是秋月茶坊——” 雪秋撩起眼皮,“没错,那张帕子是我给瞿慧的。” 花一棠:“皮西的口供里说,他亲眼看到段红凝处理了连小霜的尸体。所以拆了屏风上的海棠花,又重新补绣的人也是段红凝。也就是说,这张帕子其实是段红凝给你的。” 雪秋:“是。” “我们在屏风的绣花下发现了青州绣品的残片,并根据这条线索查到了吴氏布行的罪行,这是连小霜留给我们的信息,那么,另外半幅绣花下面是否也藏了什么信息,如果有,又是留给谁的呢?” 花一棠站起身,慢慢在茶室里踱步,“花某去弥妮娜和段红凝的屋子里看过,她们都有一张海棠屏风,屏风中央最艳丽的海棠花针法皆与别处不同,对照下来,分别是弥妮娜和段红凝自己绣的。” 花一棠停在了茶室的海棠屏风前,“所以,花某猜测,或许这海棠屏风就是你们之间互传信息的一种办法。” 雪秋笑了,珍珠白的皮肤泛起明亮的光,眼眶微红,“这是小霜最喜欢的游戏,她总爱将喜欢的诗词绣在海棠花下,等着我们去找,找到了,她就会很开心。她寻到意中人的时候,也是将那人的名字绣在海棠花下……” 花一棠目光在海棠屏风上流连片刻,走回茶案,重新入座,轻声道,“花某名字中也有一个‘棠’字,想必是和这海棠花有缘,雪秋娘子若是愿意,不妨与我说说海棠花的故事。” 雪秋又舀了一勺沸水注入茶壶,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次没有松开帕子,而是紧紧攥住,脸上的笑容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都不想醒来的梦境。 “小霜是我们四个里面年纪最小的,她爱笑,喜欢绣花,喜欢把绣好的海棠花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她说,这样绣品就会和真的海棠花一样,有香气。” “她是我们的妹妹,是我们最珍爱的人,是我们最想保护的人,我们从十年前就计划着,盼望着有一天,能帮她脱离贱籍,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阳光下——” 说到这,雪秋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若不是为了救我,第一个脱籍的应该是小霜,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雪秋说的很模糊,但林随安三人都非常默契没有追问。 雪秋停了良久,又慢慢道,“后来,小霜认识了那个男人,益都城的大英雄,前途无量的司兵参军,对小霜一往情深……说能帮小霜脱籍,娶小霜为正妻,我们不信……我们当然是不信的……可是小霜信他,小霜说……那个人值得……” “小霜跟他走了,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三人齐齐沉默。 “不过你们不知道的是,小霜被吴正礼囚禁期间,被迫去参加了一个宴会。”雪秋目光直直射了过来,“那个宴会就是苏氏的白牲宴!” 林随安背后的汗毛刷一下立了起来,花一棠和凌芝颜的脸色变了。 雪秋笑得凄凉,“看来我不必说明何为白牲宴了。” 林随安攥住千净,强迫自己压下沸腾的气血,花一棠轻轻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 凌芝颜定定回望雪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在这次白牲宴上,小霜发现了一个秘密。”雪秋的声音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吴正清就是桃花杀人魔。” 什么?! 林随安险些惊叫出声,可转念一想,便觉出不对劲儿了。 凌芝颜之前梳理过桃花魔的杀人时间,吴正清当时是捕头,日夜忙着和捕快们追缉凶犯,与捕快同吃同住,并没有作案的时间,更没有作案动机——那么连小霜为何会误以为吴正清是桃花魔——林随安脑中“叮”一声,难道是—— 凌芝颜:“五年期桃花魔连环杀人案共有十七宗,其中十五宗的第一发现人都是过路百姓,都是不同的人,唯有两宗的第一发现人是同一个乞丐。” 花一棠:“第七宗和第九宗的死者为两名不足十岁的女童,桃花烙印与其他死者不同,现在看来,她们应该是被弃尸的白牲。” 雪秋:“那些世家子弟弄死了白牲,便草草抛尸了事,恰好当时桃花魔横空出世,吴正清便顺手将这两具尸体扣在了桃花魔的头上,不仅神不知鬼不觉,还因为此事做的漂亮,帮吴氏抱上了苏氏的大腿。之后所有白牲的尸体便都交给了吴氏处理,凭着这个功劳,吴氏才抢到了青州绣品的买卖。” 艹!林随安心里骂了句娘。 “这些都是连小霜查到的吗?”花一棠问。 雪秋:“是吴正清自己告诉小霜的。” 凌芝颜愕然,“如此隐秘之事,吴正清竟然和盘托出?” “那时小霜已经怀了吴正清的孩子。” 林随安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连小霜出身乐坊,自然知道避|孕的法子,可她却愿意怀上吴正清的孩子,“莫非连小霜怀孕是因为——” 雪秋冷笑,“男子都以为只要有了孩子,女人便会对男人死心塌地,至死不渝,真是可笑!” 屋内一片死寂。 雪秋静了半晌,又道,“那日,又是月圆夜,小霜难得出来与我们聚一次,兴致很高,聊到夜深,小霜突然说想到了一个抓住桃花魔的办法。” 三人盯着雪秋,直觉后面的话就是关键。 “小霜说,只要她被桃花魔杀死,便能重启桃花魔一案,吴正清便是最大的嫌疑人,顺着吴正清,就能查到吴氏、苏氏。” “说着说着,她居然还一本正经列起了计划,说什么自杀是不行的,因为仵作能验出人的死因,还有尸体的腿根处,定要有五瓣桃花的烙印——小霜还笑着说,这些都是吴正清醉酒后,洋洋自得告诉她的卷宗细节。” “当时,我们都以为小霜是开玩笑。因为小霜只说过这一次,之后再未提过——” “直到那一日,小霜传信让九娘亥时左右去家中见她,还让九娘务必单独驾车前去……” 午后的阳光落在茶盏里,金灿灿的,好似一捧琉璃,一滴泪从雪秋脸上滑落,琉璃碎了。 她从茶案下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取出一个叠得很小的纸块,只有两个指节大小,推到了三人面前。 “你们猜的没错,那半幅海棠花下,的确藏了小霜最后的话。” 花一棠小心翼翼剥开,整张纸完全铺开大约有两个手掌大小,纸薄得几乎透明,上面的字迹又小又密,却娟秀灵动,甚至透着些愉悦。 【九娘,见信之时,想必我已死去。我知你定记得我的话,也定会明白我为何这么做。 门后有风炉,炉中有火炭,绣架下藏了一支桃花簪。 桃花烙一定要在右大腿根处。 后窗外有大木箱,将我的尸体从后窗扔进去,待过了丑时,再将我的尸体运到后门。 后门直通后巷,沿巷出坊门有一处斜坡,坡下是污水渠,水渠旁有木桩和麻绳,你将木箱绑在污水渠中即可离去。】 【明日下午,我的尸体便会出现在浣花溪,浣花溪距离张仪楼只有半坊,花氏明日将在张仪楼宴请新任益都司法参军,听闻此人出身扬都花氏,家世显赫,特立独行,侦破奇案无数,若是此人,或许能与随州苏氏一搏。我愿意赌一次。】 【听说花参军身边有个林娘子,武功盖世,古道热肠,若有机会,替我见见她。】 【莫要急于寻吴正清报仇,留着他,方能牵出世家之罪恶。】 【杀我之人,只是被我设计的可怜人,莫要怪他。】 【腹中的孩子已先走一步,免得与我一同遭罪。】 【莫要悲伤,若能以我将死之身救出那些孩子,值得。】 【唠叨至此,突然想起,不知九娘可还记得,我最喜欢绣在海棠花下的那句诗……】 最后的字被泪光模糊,再难看清,袅袅茶香里,林随安听到花一棠一字一顿读了出来: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小霜绝笔。”:,, 224 22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茶釜里的水开了,咕嘟嘟地响着,水花溅了满桌,阳光斜斜切过屏风,海棠花一般明媚,一般晦暗。 雪秋舀满一勺生水浇入茶釜,沸腾的茶釜再次归于平静。 林随安闭上眼,逼退了眼中泪意,睁眼时,看到花一棠慢慢折起连小霜的遗书,重新放回木匣,合上了盖子。 凌芝颜沉默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雪秋换了块帕子,擦干茶案上的水滴,“小霜是个傻孩子,仅凭她一个贱籍女子的死,怎么可能扳倒苏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她的计划,根本行不通。” 花一棠:“所以,你们又做了新的计划,重新将连小霜的计划补充完整,第一步,就是在散花楼苏氏夜宴杀死吴正清,将吴正清是桃花魔的身份做实,搅起轩然大波,逼迫官府不得不重翻旧案。” 雪秋猛然抬眼,诧异地看着花一棠。 “弥妮娜邀请吴正清在夜宴当日于厢房密谈,威胁他,若他不去,便将他和连小霜的关系公之于众。事先在房中的蜡烛里掺入迷香,待吴正清被迷晕,便与段红凝合力杀死吴正清,再伪造成二人被迫自卫误杀的现场,因为时间太紧,弥妮娜甚至事先在腿根处烙上了桃花印。” “可万万没想到,因为王景福横生枝节,最终变成了弥妮娜惨死,吴正清安然脱罪。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当夜在蜡烛中放入龙神果的应该是吴正清,他深知和连小霜的关系不能曝光,所以想故技重施,用龙神果控制弥妮娜,不想,最终成了弥妮娜的催命符。” 雪秋垂下眼,指甲狠狠咬住桌沿。 “之后,段红凝引我们去月老祠,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吴正清和连小霜的关系,”花一棠皱眉,“将海棠花的帕子送给瞿慧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 雪秋蜷起手指,“我见瞿慧的第一眼就明白了,是她杀了小霜,给她帕子只是为了提醒她,她迟早要为她的罪付出代价。” “所以,你们又怂恿瞿慧杀了吴正清?!” “花参军实在高看我们了,”雪秋摇了摇头,“瞿慧能杀死吴正清,对我们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花一棠狠狠闭上了眼。 凌芝颜皱眉:“皮西的来历你们知道吗?” “皮西因为偷盗罪下过大狱,一般人根本不敢雇用他,可九娘心善,可怜他,收留了他,不想——竟是……养虎为患!”雪秋手指越攥越紧,指缝里渗出血来,“大约是小霜生气了,气我们擅作主张,所以不愿保佑我们……” 林随安胸口闷得发疼:四个女子拼尽全力,以命相搏,却因为那些牲畜不如的东西,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功亏一篑…… 又是良久的沉默,花一棠长长呼出一口气,“马氏在别院开茶宴,原本只邀请了你一人,你是故意请花三娘和你一同前去的,是吗?” 雪秋松开手指,用帕子慢慢拭去掌心的血,抬起头,笑容温柔又残忍,“就算死一百个贱民,也比不上一个世家贵女,若是花氏三娘能死在那儿就更好了!” 花一棠瞳孔剧烈一缩,脖颈青筋暴出,林随安和凌芝颜手疾眼快,一边一个压住了他的肩膀。 雪秋笑着为三人重新换了三杯茶,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捧着一个琵琶坐在了海棠花前,“每次聚会离别,小霜都会弹一曲秋月留君,我的琴技与小霜相差甚远,还望三位海涵。” 说着,打横抱起琵琶,缓缓抬手压向琵琶弦,一缕纤细的阳光落在了弦上,反射出碧绿的光,林随安呼吸骤紧,身体比脑子更快,倏然拔刀出鞘,刀光一闪,雪秋怀中琵琶应声碎裂,琵琶弦散了满地,雪秋却是连根头发都没少,整个人呆住了。 凌芝颜箭步上前,用袖子裹着手指捏起一根琵琶弦看了看,“上面涂了剧毒,见血封喉。”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幸好她反应及时,否则现在的雪秋已经一具尸体了。“其实,想死在马氏别院的,是你自己吧。” 雪秋怔着、怔着,突然,爆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叫,伏地大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杜鹃泣血,声声断肠。 花一棠喉结滚动数下,站起身,缓步走到雪秋面前,“和我们去个地方。” 五大门派归顺净门之后,净门在益都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余下的门派也纷纷向净门抛出了橄榄枝,要么合作共赢,要么直接归于净门麾下。各门派弟子龙神混杂,管理起来颇废了些功夫,好在有靳若坐镇,又有甘红英一众益都分坛骨干齐心协力,总算没出什么大纰漏,净门的升级工程稳步推进中。 靳若擒住了沈勋,从花一棠那儿赚了一百金,全给了净门分坛,甘红英买下了东四区老树坊整条卜算街作为新的分坛地址,旧地重游,这一次林随安收获的是一路的崇拜和热情。 花一棠并没有去卜算街,而是去了隔壁的鹊桥街,林随安在街口石牌坊上看到了花氏的族徽,再向前走,眼前出现了一座宅子,写着“书院”二字,宅门宽阔,院落敞亮,站在门前,隐隐能听到孩子朗朗的读书声。 雪秋怔怔望着,“这里是——” “救出来的孩子们都在这里,平日里有花氏的人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还聘了夫子教他们读书认字。”花一棠道。 钟声响了,下学了。 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涌了出来,一边打闹一边讨论今日的晚膳吃什么肉,两个年过半百的夫子急急忙忙跟在后面,像两只操心唠叨的老母鸡,孩子朝夫子做着鬼脸,称夫子为“瞿老大、瞿老二”,把两个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热热闹闹的一大群和众人擦身而过,前院再次恢复宁静。 林随安:“那两个夫子姓瞿,难道是——” “是瞿慧的两位伯父,瞿家原本就是开私塾的,如今重拾旧业,也算应景。”花一棠道。 林随安震惊了,她知道花一棠定会为孩子们安排好去处,却没想到竟然如此大手笔买了一条街,建了一座书院,甚至还替瞿慧的家人安排了工作。 而且看凌芝颜的惊诧的表情,竟然也不知道。 花一棠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心声,撇了撇嘴,“不是我,是另一个人做的。” “四郎,小安,你们来了啊。”花一梦踏着风走出学堂,大大裙摆飘舞在绯红色的火烧云下,倾国之容。 林随安听到了自己吞口水的声音,还听到凌芝颜没了呼吸,余光一瞄,凌芝颜整个人都看傻了。 花一梦翩然而至,抬手在凌芝颜眼前摆了摆,“凌六郎,发什么呆呢?” 凌芝颜猝然回神,脸皮涨得通红,忙后退半步,抱拳,“见过花三娘。” 花一梦笑道:“凌六郎以后可以称我为花院长。” 雪秋大惊:“这所书院是三娘建的?!” “不然呢,还有谁?”花一梦说这句话的时候,嘚瑟的表情和花一棠有六分相似,“这个位置可是我精心挑选,转个弯就是净门分坛,学武防身最是方便。” 凌芝颜的表情有些讶异,花一梦挑眉,“怎么,凌六郎以为女子不该学武?” 凌芝颜连连摇头,“女子娇嫩如花,理应好好呵护照顾,与刀剑为伍太辛苦——(林随安:嗯咳咳咳!)凌某的意思是,世人皆认为女子如花,但凌某以为……那个……林娘子和花三娘自是不同的……”说到最后,自己都圆不回去了,急了一头的汗。 林随安和花一梦对视,笑出了声。 凌芝颜的脸更红了,花一棠扇子扶额“出息。” “同为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林随安道。 花一梦莹莹目光望着学堂,“女子是花,但亦是坚韧不屈,亦有铮铮傲骨,百花生于天地,屹立于天地,当迎霜傲雪,万般灿烂。” 风扬起花一梦的裙摆,吹响了林随安的剑鞘。 花一棠和凌芝颜同时看呆了。 雪秋怔怔望着二人的背影,泪流满面。 花一梦温柔地望向雪秋,“雪娘子可愿过来帮我?” 雪秋后退数步,“我这样的人……不配!” 花一梦轻轻叹息,“我曾与瞿慧有约定,在园子里种上蜀葵、芙蓉、海棠和七色菊,春赏花、夏听雨、秋观月、冬闻雪,以雪水沏茶……如今她们都不在了,雪娘子可愿替她们活后面的日子?” 雪秋面色惨白,疯狂摇头,不料突然被林随安攥住了手腕,雪秋一惊,抬头,看到了林随安清澈如夏日冰泉的眼睛。 林随安的声音放得极低,只有她和雪秋两个人能听到。 “这些孩子们虽然表面看起来无碍,但你与她们同曾为白牲,自然知道那段记忆有多痛苦,走出来有多难,孩子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哪一日孩子们撑不下去了,只有你才能开导她们,帮助她们!” 雪秋震惊,“你、你怎么……” “小霜的海棠花,不只是阳光下的海棠花,更是月下浴血重生的海棠花,”林随安放开了雪秋的手,“她们相信,你一定记得。” 雪秋的泪水喷涌而出,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林随安轻轻笑着,做了个嘘的手势,那一瞬间,雪秋仿佛在林随安的身后看到了与她相依为命的三个姐妹,微笑着,望着她。 夕阳西下,晚云似胭。 林随安看着雪秋和花一梦并肩离去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认真算起来,雪秋也是帮凶,二位大人真的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花某只是闲来无聊,去茶坊喝了个茶,什么帮凶,不知道。” 凌芝颜一本正经,“凌某只是看卷宗累了,出门遛弯而已。” 林随安:“……” 花一棠把凌大帅哥带坏了,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越来越纯熟了。 花一棠伸了个懒腰,“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去会会真正的桃花杀人魔了。” 小剧场 靳若蹲在凳子上,噼里啪啦扒拉着小算盘,算着算着,人就eo了。 越算,净门越富,越算,自己越穷。 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成为唐国史上最富有门派的最穷的门主。 “唉,实在不行,再从姓花的身上薅点羊毛吧……”:,, 225 22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十月初一,是高存出狱的日子。 五年前,高存因为入室盗窃罪,被判了五年苦刑,原本盗窃罪是不需要判这么久的,但那一年特别倒霉,益都城出了桃花杀人魔的案子,又来了许多江湖盗匪浑水摸鱼,官府为了维持民生稳定,所有罪行严审严判,当时的捕头吴正清日夜不停擒贼,几乎将大狱都塞满了。 五年弹指一挥间,走出牢狱大门时,高存恍若隔世。 狱卒给了高存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刑满释放的标准三件套,一套换洗衣物,五十枚铜钱,一份路引(身份证明),拍了拍高存的肩膀,“老高你这几年在狱里表现不错,说明你本性不坏。出狱之后,好好做人,莫要再回来了。” 高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狱卒露出满意的表情,关上了大门。 高存深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换上新衣,整理仪容,出衙城,过玉虹桥,走进了锦里夜市。 戌时已过,天色昏暗,市署的不良人登高点灯,一盏又一盏,高存在大狱里待的太久了,骤然陷入这般刺眼的光亮之中,甚是不自在,只能尽量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走。 锦里夜市中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路边的小摊小贩铆足了劲儿地吆喝。 果子糖、白糕、肉糜粥、梅煎,气味腻得人恶心。波斯的红酉香,大食国的银酒壶、高丽的十年参片、扶桑的水木器,价格贵的离谱,高存身上的五十文钱甚至不够买一把篦子。水磨镜、粗瓷盏、脂粉膏,丝罗扇,全是女人用的破玩意儿。 乱哄哄的海棠花开得满街都是,白花花的书生像一群没头没脑的蠢羊,吵吵嚷嚷的涌过去,高存嫌弃避开,浓妆艳抹的娘们戴着风骚的头花招摇过市。高存低着头,耷拉着眼皮,目光盯着一团又一团的罗裙擦身而过,舌头舔了舔嘴角。 “前面的大兄弟,小心!让让,让让!啊呀!”货郎挑着热气腾腾担子冲过来,高存被撞了个趔趄,货郎连连道歉,从笼屉里掏出一块白糖糕塞给了高存,急匆匆走了。高存咬了一口,甜的想吐,随手扔在了路边。 锦里夜市比以前更吵更烦,高存加快脚步,赶在长玄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出了城门。过了清远桥,又往北走七里,终于看到了废弃的农庄。熟悉的破门板,熟悉的老槐树,连乌鸦的叫声都没变——高存砸吧了两下嘴巴——还是那个味儿。 径直走到后院的祠堂,高存踢开门板,扒拉掉破烂的账幔,半截佛像无声无息躺在供桌上,像一具干瘪的尸体。 高存捧起佛像擦了擦,手指在佛像底部抠出一块木楔,露出一个黑|洞,食指和中指并拢探|进去,夹出来一个东西。 是一根漆黑的铁簪子,顶端嵌着一朵黑乎乎的铁桃花,因为时间太久了,五个花瓣上早已锈迹斑斑。 高存望着桃花簪,痴痴地笑了,口中喃喃,“那些人说我命中没有桃花,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放屁,我偏偏要让这朵桃花开在所有女人的身上,一朵、两朵、十朵、一十朵……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你将桃花簪藏在了这里,还真是出人意料。” 突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在高存身后响起,高存一个激灵回头,瞳孔缩成了针尖。 茫茫夜色中,出现了一名少年,雪衣如花,俊丽似妖,悠哉悠哉摇着扇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鬼还是狐狸精?! 高存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铁簪刺痛了手掌,猝然回过神来,这少年有影子,有脚,是个人。 高存:“你是什么人?!” 少年眉眼弯弯,“高存,年四十六,家住西四坊曲廉街百零四号,平日里主要靠在码头当力夫为生,父亲是个酒鬼,早死,母亲不详,因家境贫苦,为人木讷,不善言辞,不思进取,年过四十仍未娶亲,五年前因偷盗罪被抓入狱,判苦刑五年,街坊邻居闻之,无不惋惜,称:是个老实人。” 高存冷汗下来了。 少年:“可惜,他们却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老实人,就是名震益都的桃花杀人魔!” 高存怒喝一声,举起铁簪朝着少年冲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破空而至,高存只听咔哒一声,被死死扼住了咽喉,双脚离开了地面。 掐住他脖颈的,竟是一个黑衣黑发的小娘子,眸光凌厉如刀,手指轻轻一错,高存两眼一黑,窒息几乎濒死,突然,脖颈处的禁锢又松开了,高存重重摔在了地上,干呕咳嗽半晌,视觉渐渐恢复。 四周站满了衙吏和不良人,举着火把,把整座祠堂照得灯火通明,领头的正是益都府衙的捕头伍达,朝着少年恭敬施礼,口称“见过花参军。” 高存傻了,“为、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会查到你头上吗?”凌芝颜上前一步,“很简单,因为皮西。” 高存双眼暴突,渐渐布满了蛛网样的血丝。 凌芝颜:“屠延枭首之后,桃花魔便销声匿迹,众人皆认为屠延是真正的桃花魔,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桃花魔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停手,比如——因为别的罪名被下了狱,无法脱身。” 花一棠:“在狱中,你得知屠延被正法的消息定是又惊又喜吧,或许,就是那个时候,你发现有个叫皮西的小贼对桃花魔甚是崇拜,啊呀呀,若是我的话,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给这个皮西洗脑,将桃花魔塑造成一个了不起的英雄,然后,再将桃花魔的杀人地点一点一点透露给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待皮西出去后,可以成为第一个屠延。” 花一棠又叹了口气,“可惜,皮西虽然知道桃花魔杀人现场的位置,却不知道桃花魔杀人的细节,只需稍稍一诈,便露了破绽。” 凌芝颜:“一个不是桃花魔的人为何知道桃花魔杀人的地点呢?只有一个解释,皮西曾和真正的桃花魔接触过。皮西的人际关系并不难查,简单筛选后便能发现,最可疑的人便他在衙狱中见到的罪犯。” 高存攥紧手里的簪子,指缝里渗出血来。 “啊呀,说到这你肯定又要奇怪了,衙狱里有那么多犯人,要如何锁定真正的桃花魔呢?”花一棠摇着扇子,“也很简单,只需筛选出屠延被抓前后入狱的犯人,然后分批释放,再逐一跟踪,若是真正的桃花魔,定会露出破绽。”花一棠灿然一笑,“换句话说,从你出狱的那一刻起,就入了天罗地网,再也逃不掉了。” 高存全身一软,瘫倒在地。 “高存,你还有何话说?!”凌芝颜怒喝。 高存身形一震,挣扎爬起身,双目赤红怒吼,“你们可知我为何要杀那些女人?!你们不明白!你们不懂!我被女人伤的有多深!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惨,有多恨——” “咚!”一声,林随安狠狠踹在了高存的脸上,高存鼻骨断了,脸贴着地面,好似濒死的鱼边喘边吐血,因为惊惧全身剧烈发抖。 “我对你啖狗屎的腌臜过去没有任何兴趣,”林随安道,“我只想看你怎么死!” 花一棠冷笑,凌芝颜挥手,“押回大牢!” 靳若坐在马车上,美滋滋数着荷包里的金叶子,数一片,擦一擦,数两片,擦两擦,数片……咳,数了整整十片,抬头看了看,万分不舍分出来一片递给林随安,“真正的桃花魔终于抓住了,师父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余怒微消的林随安被徒弟一哄,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反手把金叶子扔给靳若,靳若欢呼,“多谢师父,师父大度,师父威武!” 林随安哭笑不得,“净门不是和花氏达成协议,花氏所需消息皆免费,为何这次还要收钱?” 靳若一拍大腿,“师父你可不知道,吴正清那厮当时为了立功,前前后后抓了上百个贼偷入狱,姓花的又要求每个出狱的犯人都要跟踪,一个也不能漏,这等大规模的人海追踪术,当然是另外的价钱!” 林随安愕然,花一棠摇着扇子,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钱自然要花在刀刃上。” 靳若系紧荷包往怀里一塞,抱拳,“多谢惠顾,以后有这种好事,一定要先留给净门啊!” 花一棠“切”了一声,扇子挑起车帘,望着窗外的夜色,溢彩流光在黑瞳中流淌,似银河无边无际。 林随安感觉花一棠有心事,想了想,“只让凌司直一个人回府衙行吗?” “桃花魔的案子结了,凌六郎肯定兴奋得睡不着,熬夜也要将卷宗整出来,我一个身娇肉贵的纨绔,断断受不得这般苦。”花一棠道,“睡不好,人会丑。” 靳若白眼翻上了天,林随安扶额。 突然,花一棠一敲扇子,“停车。” 马车停在了一座酒寮前。 是个很普通的酒寮,五张破桌子,柜台上只有七八个酒坛,空了个,剩下个连酒名都写,想必是劣质的浊酒。 小一趴在柜台上睡得昏天暗地,口水打湿了账本,账本空荡荡的,生意很凄凉。 整座酒寮里只有一个人,胡子拉碴的,一口一口喝着闷酒,佐酒的小菜见了底。 是吴正礼。 花一棠静静站在酒寮门口,只是看着,不进去。 林随安和靳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道这纨绔想搞什么鬼,非常默契的都没说话。 良久,花一棠展开扇子,溜溜达达摇到了吴正礼对面,坐下,挂上皮笑肉不笑的脸,“吴家主,久违了。” 吴正礼抬眼,“呦,这不是花家四郎吗?怎么有空来与我这个落魄人喝酒啊?” 花一棠:“还有钱喝酒,说明吴家主还不够落魄。” 吴正礼哼哼两声,“见到我这个模样,你一定很开心吧?” “花某一点也不开心。”花一棠吧嗒吧嗒摇扇子,“连小霜死了,瞿慧死了,连吴正清都死了,你居然还没死,真是苍天无眼。” 吴正礼大笑出声,仰头灌下一杯酒,“我是还没死,可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哈哈哈哈哈哈,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花一棠安静地看着,看着吴正礼笑完了,喝完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站起身,捋了捋袖子,甩出一包金叶子扔到了吴正礼的手边,转身走出酒寮。 林随安和靳若震惊地看着他。 靳若:“姓花的你疯了吗?吴正礼就是个杂碎,你给他钱作甚?!” 林随安:“你……同情这种人?” 这货不会是心软了吧? 花一棠转身走向马车,“是活路还是死路,就看他怎么选了。” 月光顺着花瓣般的衣袂在风中飘舞,冰凉如水。 月光洒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吴正礼满头大汗狂奔。 他怀里揣着整整一大袋子金叶子,这是天可怜见,天降横财,靠他的本事,只需要一个晚上,就能翻本,重获新生! 很快,吴正礼就看到了方圆赌坊的牌子,益都最大的赌坊,他飞黄腾达的! 赌坊里人山人海,喊声震天,吴正礼嗅着熟悉的气味,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疯狂、挣扎、贪婪……这才是他的地盘,他的未来,他的命! 荷官迎了上来,笑得露出十八颗牙,“哎呦,吴家主,真是稀客,快快快,里面有请!” 吴正礼捂着怀里的金叶子,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最近可有什么新开的盘口,我今日走运,要压一把大的!”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啊,咱们赌场来了一位新人,那叫一个鸿运当头,凡是在他那下注的,个个赢得盆满钵满。” “速速带我过去!” “您这边请——” 吴正礼随着荷官左拐右拐,到了一楼厢房,推门进去,是一张油光光的红木赌桌,一圈赌徒围着,每个赌徒面前都堆着满满当当的金条,又喊又叫,又哭又笑,一看就是赢红了眼。 吴正礼迫不及待挤进去,发现这一桌赌的正是他最擅长的骰子,顿时大喜,将怀里的金叶子掏出来,拍在了桌上。 赌桌中央的荷官抬起头,定定看了吴正礼一眼。 荷官只有十四岁,金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瞳,说话带着奇怪的卷舌音,“买定离手,生死不悔哒——” 辰初刻,伍达急匆匆跑进司法署,险些把木夏刚沏的百花茶撞翻。 “花参军,今日卯初一刻,西四区旁的玉江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窝在太师椅里的打盹的林随安睁开了眼,花一棠靠着软垫打了个哈气,“男的女的?验尸了吗?” “方仵作已经验过了,是落水溺死。”伍达顿了顿,“西四区是益都有名的赌坊区,每年……每月……失足落水的赌徒——算不清。” 花一棠接过木夏递过来的茶盏,“其实就是赌输了,跳江自尽呗?” “……是。” 林随安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花一棠的垂着眼皮吹了吹茶沫,“身份查实了吗?” “查实了,是吴正礼。” 林随安心脏停跳了半拍。 花一棠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拿起一卷卷宗慢慢翻看着,微弱的水光在他的眼底一闪而逝,嘀咕了一句什么。 伍达没听清,“花参军有何指示?” “让吴氏的人去认尸吧。” 伍达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半晌,收回了视线,以她的耳力,自然听得清楚,花一棠说的是——“果然还是选了死路。” 林随安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想来想去,唯有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 “花参军啊,这次多亏了你力挽狂澜,抓住了真正的桃花魔,否则我和池太守定会被御史台骂成猪头啊!”夏长史提着袍子满面红光跑进来,抓起花一棠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桃花魔的卷宗池太守已经看过了,绝妙!绝妙!” 林随安暗暗翻了个白眼,抓起一块白糖糕嚼吧嚼吧,好家伙,这含糖量也太高了,难怪靳若日日喊减肥,日日只增肥。 花一棠起身回礼,“夏长史过奖了,此乃属下应该做的。” “益都有花参军,实乃百姓之大幸啊!”夏长史欣慰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夏某实在是高兴!高兴!” 花一棠一怔,“还有何喜?” 夏长史啧啧两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烫金请柬塞到了花一棠手里,“随州苏氏浴火重生,明日就是新家主继任大典,特邀我等一同前去,花参军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花一棠瞪大了眼睛,“苏氏的新家主,谁?” 夏长史得意,“自然是益都第一才子,苏意蕴。” “噗——”林随安嘴里的白糖糕喷出了尺远。 小剧场 凌芝颜盯着夏长史刚刚送来的请柬,百思不得其解: 呜呼哀哉,现在什么玩意儿都能当家主了吗?:,, 226 22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随州苏氏的祖宅位于衙城的西五坊,建筑风格与花氏宅邸大相径庭。花氏作为唐国首富,最爱“豪横华丽”,苏氏则讲究“古朴大气”,黑檐黑瓦,黑柱黑阶,远远望去,像一座横在玉江边的巨大棺材。 大约是在花里胡哨的花宅住惯了,林随安走进苏氏祖宅大门的时候,总感觉不太吉利。 花一棠更是将“嫌弃”二字挂在了脸上,左边看看,切一声,右边瞅瞅,翻个白眼,喝一口茶,呸呸吐两口茶叶沫,两根指头捻着点心闻了闻,扔回去,掏出帕子细细擦过手指,嘴里哼唧哼唧,怎么看都像来找茬的,把旁边的池太守和夏长史吓得够呛,忙拉着花一棠说小话。 ( 池太守:“花参军,无论花氏与苏氏之前有何过节,都过了今日再说可好?” “对对对,”夏长史连连点头,“益都十大世家都是一家人,还是要以和为贵!” 花一棠摇着小扇子,“一位大人多虑了,既然苏氏不计前嫌请花某前来观礼,花某自然也能一笑泯恩仇。” 林随安侧目:如今益都哪里还有十大世家,势力最大的苏氏半死不活,嚣张一时的吴氏、王氏和马氏全挂了,放眼望去,能前来参加继任大典的世家,除了花一木还算重量级外,只有城南周氏(周乾居然混了个出席位),城南徐氏(徐家主和花一木聊得正开心),城北钱氏(在益都基本算透明人),孙氏(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 刘氏自然是刘青曦出席。刘青曦为林随安带了最新款的胭脂当礼物,林随安欣然收下,请她坐在了身边。凌芝颜不知道为何,瞄了胭脂盒好几眼,林随安一看,还把凌六郎臊了个大红脸。 钟鸣响,香燃柱,一名耄耋老者颤颤巍巍走上正堂主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卷轴书,还有一顶玉冠。 刘青曦迅速普及背景知识,“这位是苏氏资格最老的长老苏华,因为身染重病,已经多年闭门不出。能请动他,看来苏氏对苏意蕴这位新家主很满意。”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说实话,苏氏越重视苏意蕴,她越觉得怪异。 苏意蕴原本只是替苏飞章办事的一条狗,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竟然一朝飞升成了家主,凭借苏意蕴自己的能力和智商根本做不到,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靳若说他曾在桃源乡的苏氏别院里看见苏意蕴和七爷秘密会面,可后来搜寻苏氏别院时,并未见到一人的踪影,再之后,苏飞章罪行暴露,一朝丧命,苏氏群龙无首—— 林随安砸吧砸吧嘴巴:苏飞章死的时机还真是耐人寻味。 万众期待中,苏意蕴踱着方步上台,今日他穿了身厚重的华服,束发,昂首,眉眼带笑,恭敬跪下。 苏华开始诵读冗长的祭文,林随安一句都听不懂,听了两句就开始走神,四周各种各样的声音涌进了耳朵。 “竟然让一个外宗子弟当家主,唉,苏氏当真是没落了。” “你有所不知,听说这苏意蕴是个经商奇才,不过数月时间,苏氏的生意已经在安都站住了脚跟,听说下一步,还要将苏氏一族迁往安都呢。” “苏氏都破落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能起死回生?这也太神了吧。” “要不然你以为苏氏那帮老家伙为何支持一个外宗子弟,这是把苏意蕴当成了救命稻草。” “难怪苏氏和花氏闹得水火不容,还特意将花四郎和花一木请过来,原来是为了向花氏叫板。” “别扯了,花氏多大的家业,苏氏想和花氏比,根本就是螳臂当车,蚍蜉撼大树。” “这可不好说,比起花氏那个暴发户,苏氏根系更深,没准过不了几年就能取代花氏,成为唐国第一商。” 好家伙,每个人都说得头头是道,口若悬河,若非场合不对,这些碎嘴子恨不得磕两斤瓜子。 林随安瞄了眼花一棠:苏意蕴请他过来,明显是为了炫耀,她不相信花一棠看不出来,可这家伙居然还颠颠儿地来了,十有八九—— 花一棠捋了捋“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袍衫广袖,“美吗?” 林随安:“……” 这货十有八九要作妖! 苏长老断断续续读完了祭文,累得够呛,缓了好一会儿,捧着玉冠戴替苏意蕴戴上,高声道,“自今日起,苏氏子弟苏意蕴继任随州苏氏一百十九任家主,族意薪传,宗邦焕发,门庭大兴,以告天地! 苏意蕴重重叩首,起身抖袍,面向众人,身后钟鼎齐鸣,华服闪耀,还真有几分族长的气魄。 就见他眸光灼灼扫望堂下,提声道:“苏某今天要宣布一件大事!一月后,苏氏将在安都设立设立苏氏商会,统管苏氏旗下所有生意,由我全权主理商会事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有人喊道:“苏家主的意思是,苏氏要离开随州,迁族去安都吗?” “这岂不是自毁根基?” “别是疯了吧!” 苏意蕴:“苏氏如今处境艰难,若还是偏居一隅,故步自封,恐无生机,唯有大破大立方能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莫非传言是真的,苏氏的产业已经在安都扎了根?”又有人问。 苏意蕴:“已然成竹在胸。” 苏氏的一众长老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在此时,花一棠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随着他的笑声,四周越来越静,渐渐地,整个苏宅上空只剩下花一棠嚣张的笑声。 众人全懵了,林随安忙拉着刘青曦站远了些,免得溅一身血,刘青曦本来还有些不解,转头一瞧,凌司直大人居然也躲到了这边。 苏意蕴眯眼,“花参军这是何意?!” 花一棠半晌才止住笑,抬手摇了摇扇子,神出鬼没的木夏捧着卷轴走了进来,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卷轴,“此处记载的,是苏氏数月间在安都购置的商铺,共有四百六十六家。” 苏意蕴大怒,“莫非你想借花氏一族在商界的势力打压我苏氏的生意?!花四郎,莫要欺人太甚!” 众人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池太守频频擦汗,“俗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花参军别把事儿做绝了啊。” 花一棠叹了口气,站起身,甩着袖子晃悠到大堂中央,与苏意蕴对峙而立,笑得纯洁无害,“苏家主误会了,苏氏与花氏同为五姓七宗,同气连枝,听闻苏氏有意进军安都商界,花某是日日牵挂,时时忧心,幸好花氏在安都也有几间小铺子,便粗粗打探了一下,想着若是苏氏遇到生意上的困难,花氏亦能相助一一,总算不枉两族世代交往的情谊。不曾想,这一打听可不得了,竟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儿。” 说着,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遮住嘴,摆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苏氏在安都的商铺,九成都是‘蝉蜕铺’。” 众人面面相觑。 夏长史:“什、什么?‘蝉蜕铺’?” “蝉蜕铺,没有地契,没有铺面,没有雇员,不买卖任何物品,不做任何生意,唯一能证明这种铺子存在的,只有一堆伪造的空账。”花一棠道,“说白了,就是一种商业骗术,一十多年前曾在青州出现过,这些骗子声称在安都、扬都等地有门路,能做大买卖,获利极高,且极为省心,从购置铺面、雇用人员、进货出货盘货对账等琐事皆可一手操办,东家只需躺在家里收钱即可。” 花一棠叹了口气,“人心之贪,蛇可吞象,重利诱惑之下,青州众多商家纷纷入局。当然,刚开始也是将信将疑,先投一家铺子试试水,发现每月都能收到高额利润,账簿也甚是详细清晰,负责铺子的掌柜更是殷勤,日日汇报,有求必应,忠心耿耿。” “渐渐地,青州商人便对这些掌柜愈发信任,投的铺子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大,可突然有一日,这些掌柜突然消失了,仿若水汽蒸发一般,青州商人这才发觉不妥,派人去查,原来他们买的那些铺子根本不存在,只有一纸空账,就如一个空空的蝉蜕,里面的蝉早就羽化飞跑了。” “青州商人纷纷报官,方知受骗者众。官府追查数月,一无所获,不少人压上了全部身家,倾家荡产,自尽者比比皆是,河中浮尸上百。青州商界遭受重创,自此一蹶不振。啊呀呀,当真是——呜呼哀哉!” 整座大堂静得可怕。 此案是一十多年前的旧案,又是商界秘闻,在座众人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很少涉及商道,几乎都没听说过,闻之皆是骇然变色。 林随安:好家伙,这不就是皮|包|公司,非|法|融|资? 苏氏长老的脸色变了,苏意蕴几乎是嘶声大吼,“一派胡言,苏氏所购铺子皆有地契,还有官府派发的商契,我派人去安都看过,个个铺子都是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地契和商契皆可造假。而且花某说过了,你买的铺子里,九假一真,他们让你看见的,便是那一成的真铺子。”花一棠摇了摇头,“如此,便可混淆视听,瞒天过海。” 苏氏众长老火烧火燎跳起身,“苏意蕴,还不速速派人去安都调查?!” 苏意蕴脸色青中带绿,全身抖个不停,“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骗我!”赤红眼瞳直勾勾瞪着花一棠,“定是你见我继任苏氏家主心生嫉妒,方才编了这套瞎话来骗我的对不对?!” 花一棠面带怜悯,“花某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骗你作甚?” 苏意蕴:“不会的、不会的!他能助我当上苏氏家主,又怎么会骗我?!来人,速速请七爷过来!” 几个家仆急匆匆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满头大汗跑了回来。 “禀、禀禀禀家主,七爷不见了,满启也不见了!” 苏意蕴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不对!定是你们没仔细找!再去找!” “唉——不必找了,人早跑了。” 高处幽幽飘下一道嗓音,清澈如晨露,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正堂屋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盘膝坐在屋脊上,黑衣黑靴,黑发银带,脸上戴着银光闪闪的面具,眼鼻口处留了细细的透气缝,左眼下有道淡淡的划痕。 是云中月。 “七爷给你留了封信。”云中月手腕一抖,一个信封飞进了苏意蕴的怀里,轻飘飘的信封竟将苏意蕴撞了个趔趄。苏意蕴捧着信封,脸上的皮肉疯狂抖动,根本不敢拆。 花一棠摇着扇子吧嗒吧嗒走过去,抽出苏意蕴手里的信封,撕开,抖出一张纸,朗声读道,“苏氏腐朽,作恶多端,连根拔除,世间清明。落款——七爷敬上。” 苏意蕴眼珠子一帧一帧挪到纸上,瞳孔剧烈一缩,哇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倒在了地上,他这一晕,就仿佛一个信号,苏氏大大小小的长老们好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噼里啪啦躺了一串。苏氏子弟、仆从、护院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池太守火冒丈,指着云中月怒吼,“简直是无法无天,来人啊,将此人给我擒——”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劲风擦着池太守的脑皮飞了出去——池太守慌忙捂住脑壳,险些被削成了秃瓢——碧绿色的闪电耀亮半面天空,千净出鞘了。 林随安身披旋风,刀光舞得密不透风,形成一层又一层的刀网,凌空罩向云中月;云中月足踏莲花,时而幻化人身,时而变作六重影,妥妥的在刀尖上跳舞,当真是:杀意与鬼魅齐飞,莲花与碧刀一色。 众人全看傻了,夏长史跳脚,“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去帮林娘子擒凶?!” 伍达和随行的几个不良人侧目:您逗我们呢?这种级别的战斗,他们上去不是送死吗? 凌芝颜和花一棠双臂环胸,并肩观战,一边看一边发表实时评论。 花一棠:“我怎么觉着云中月这厮的速度变快了?” 凌芝颜:“云中月的确变快了,但更快的是林娘子。” “我家林随安当然是最厉害的,若不是林随安手下留情,云中月还有命在这儿蹦跶?” “貌似云中月也未用全力……” 一人对视一眼:“莫非——” 莫非云中月这家伙是来找她的?林随安心道。 她和云中月对战十五招,棋逢敌手,不相上下,谁拿谁都没辙,而且云中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攻招少,防守多,林随安心头一动,故意卖了个破绽,果然,云中月当即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林随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 一人皆是高来高去的高手,都不走寻常路,云中月在前面跑,凌空踩树风驰电掣,林随安在后面追,踏碎屋瓦稀里哗啦,街上的百姓仰着脖子看着一人踏风而去,下巴惊掉了一地。 林随安追出万里桥门,掠过新南市,穿过玄中观,翻过义庄,前方出现了一片乱葬岗。 枯树昏鸦,纸幡黄钱,一个人站在馒头柳下,戴着黑色的大幂篱,黑纱沉沉及踝,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守坟的石像。 云中月飘到了馒头柳树里,不见了。 林随安有些恍惚,眼前之景,和杨都城虞美人山时是何其相似,心中一动,轻声唤道:“祁元笙。” 纤细如柴的手臂探出黑纱,摘掉了幂篱,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林随安有些吃惊,“你怎么瘦成了这样,没好好吃饭吗?” 祁元笙怔了一下,笑了,眉眼清清,美得像一幅画。 “林随安,你总是语出惊人。” 林随安:“……” 她不过是例行问候,哪里惊人了? 还有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因为古装剧本里跳崖注定不会死,还是因为有反派boss的光环? 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终,林随安只问了一句,“扳倒苏氏,是为了给你妹妹秀儿报仇吗?” 祁元笙眼睫轻轻颤动,“这世上除了我,估计也只有你还记得秀儿的名字了——” 风吹了起来,四周飘荡着坟土特有的腥臭味儿,那是死亡的气息,悲凉又孤独——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味道是从祁元笙身上散出来的。 “喂喂喂,你俩别在这儿眉来眼去了,净门的人快追过来了!”云中月从馒头柳里冒出一嗓子。 林随安叹了口气,“你在替爷做事?” 祁元笙:“我是来劝你们,莫要继续追查爷了。危险。” “好!” “……” “听人劝吃饱饭,”林随安眨了眨眼,“我耳根子软,最听人劝。” “哈哈哈哈哈哈,”云中月笑得从树上掉了下来,“林随安又不是小娃儿,怎么可能中你的激将法,完了吧,接不上话了吧,哈哈哈哈哈——” 祁元笙眼睛瞪得溜圆,眼角不受控制抽了一下。 林随安忍俊不禁,“我从来不自找麻烦,都是麻烦找上我。” 祁元笙干咳两声,整理了一下表情,“就像花四郎走哪哪死人的运气吗?” 林随安:“人生在世,总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祁元笙又笑了,眸光亮晶晶的,身上的死气似乎也弱了些。 “真受不了你们这种人,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说一半留一半。”云中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纨绔追过来了。”一阵风似的冲到祁元笙身前,把祁元笙打横往胳肢窝下一夹,撒丫子跑了,速度之快,足令林随安甘拜下风。 身后马蹄声震地响,花一棠骑着高头大马一骑当先冲了过来,凌芝颜紧随其后,靳若骑着一匹长耳朵老驴,一路嚷嚷着“云中月那厮在哪?!” 花一棠第一个看到了林随安,飞身下马,提着袍子奔过来,拽着林随安上上下下瞅了两圈,没发现外伤,松了口气,再观察林随安的表情,脸臭了,“你见到七爷了?” 林随安:“是祁元笙。” 花一棠:“他想干嘛?” “他说,别查爷,有危险。” 花一棠顿时跳脚,“他不让我查我就不查了吗?他以为他是哪根葱啊?藏头露尾的鼠辈,有本事面对面打一架啊,又是装死又是故弄玄虚,还不是怕了我花家四郎的绝代风姿?!不让我查,我偏要查!查他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查他个底朝天!” 林随安哭笑不得望着花一棠:祁元笙刚刚的激将法其实是为这货量身定做的吧? 凌芝颜一看这架势,当即拉着靳若躲到旁边看起了热闹,花一棠骂了半刻钟,又觉不妥,“他费这么大功夫将你引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林随安摇了摇头:论心眼子的数量,祁元笙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和花一棠一较高下的,这种人精的心思,她可猜不透。 花一棠抄着袖子想了想,气呼呼鼓起了腮帮子,嘴里哼哼唧唧的,“……他……大约……只是想见你一面……” 林随安翻白眼:我信了你的鬼! 十日后,林随安在府衙敛尸堂里见到了苏意蕴的尸体。 伍达顶着一双黑眼圈汇报工作,“今日辰初一刻,本是苏意蕴与诸位长老议事的时间,但众人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苏意蕴出现,便派人去请。请人的小厮敲不开门,又去请长老,长老们带着护院撞开了门,看到苏意蕴挂在了房梁上,尸体都硬了。属下仔细检查了现场,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十有八九是自杀。” 方刻摘掉验尸手套,皂角净手,耷拉着眼皮写好检尸格目,“两眼合,唇口黑,勒痕喉下,口开露齿,双脚尖直垂下,双手握拇指,指甲干净,无其它残留物,无中毒,无外伤,乃为自缢身死。死亡时间在子时至丑时之间。”最后还加了句评语,“真是一具无趣的尸体。” 凌芝颜翻动卷宗,“在苏意蕴的桌上发现了来自安都的信笺,里面写了苏氏派去安都调查后的结果,和四郎说的一样,苏氏的家业被骗空了九成以上。” 伍达补充,“苏意蕴的死讯传出后,苏氏八支外宗要求本宗分族而治,闹得乌烟瘴气……唉,堂堂随州苏氏已是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花一棠拢着袖子,啧啧两声。 林随安有些犹豫,苏意蕴死了,按他的番位,起码是个小boss,利用金手指或许能得到不少线索,可想到苏意蕴身前的所作所为,万一他的执念与苏城先一般,是什么十|八|禁的现场回放,那她岂不是要长针眼? 花一棠看出了林随安的犹豫,“这种人的记忆,不看也罢。” “来都来了,随遇而安吧。”林随安还是扒开了苏意蕴的眼皮。 眼前白光一闪,视线里出现了辽阔的东都城,夜色广袤,万家灯火,皇城应天楼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如星。 只有一瞬间,景象消失了。 原来苏意蕴最后的执念,是他登上应天楼参加皇家夜宴的回忆——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却被自己的野心所葬送。 花一棠:“看到了什么?” 林随安:“应天楼。” 花一棠沉默半晌,“或许,在他被拖下应天楼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出了敛尸堂,夏长史已早早候在门外,脸上堆着异常谄媚的笑,请众人同去花厅,“花参军,圣旨到了。”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总结一句话:花一棠因为益都查案有功,再次华丽丽升职。这一次,直接成了安都府司法参军,从六品,与凌芝颜平级。换句话说,不到半年时间,花一棠又连升级,这升官的速度,堪称火箭。 池太守和夏长史兴高采烈,嚷嚷着要为花一棠好好办一场送行宴,林随安觉得他们不是因为花一棠升职而高兴,而是因为终于要把这尊“行走的命案探测器”送走了。 除了圣旨,传旨官还带来了圣人的口谕: 【凌家六郎,玩得开心吗?玩完了就赶紧回东都吧,你再不回来,陈烦烦就要变成陈秃秃了,实在有碍观瞻,朝堂不雅。】 听完口谕,花一棠不太高兴,拉着脸绕着凌芝颜转了好几圈。 凌芝颜失笑,“四郎不必伤感,青山绿常在,山水有相逢,咱们日后定有相聚之日——” “小靳若,”花一棠打断凌芝颜,“现在凌六郎有多少斤?” 靳若“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差不多一百一十斤左右吧。” “来益都之前呢?” “好像是一百一十五斤上下。” 花一棠大为不爽,“凌六郎你怎么没胖还瘦了?是在我们花氏吃得不够好吗?!” 凌芝颜:“……” 花一棠:“不行!你若是这般模样回去,凌氏一族和陈烦烦定会大做文章,说我们花氏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不是东西饿你肚子!” 凌芝颜哭笑不得:“四郎,你想多了——” “木夏!”花一棠不由分说抓住凌芝颜的胳膊就往外扯,“速速回府,大办流水席十日,就算塞也要将凌六郎塞成个胖子!” 池太守和夏长史跟着起哄,木夏钻出来开始口述列菜单,靳若听得口水直流,“有我的份儿吗?净门弟子能来蹭饭吗?蹭饭要钱吗?吃不了能兜着走吗?” 林随安溜溜达达跟着走出了花厅,碧空无垠,秋阳和煦,阳光掠过刀鞘,突然,千净“铮”一声。 一片枯叶从屋顶落了下来。 是海棠树的叶子。四周只有槐树。 风里,有云的味道。:,, 227 22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果然说到做到,当真在花氏九十九宅摆了十天的流水宴。 凌芝颜吃没吃胖林随安没看出来,但以靳若为首的净门弟子平均体重明显上升了五斤,刚加入净门的五大派有样学样,将厚脸皮的蹭饭技巧学了个十成十,每日都撑成蝈蝈肚子才肯离开。 花一棠离开益都的这一日,益都半个城的百姓都来了,长玄门外摩肩擦踵,与其说是来送行,不如说是来看热闹。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左一右拉着花一棠和凌芝颜的袖子,诉衷肠,泪满襟,后面还有益都府五曹参军、伍达、不良人等着排队,花二木连花一棠的边都挨不上,急得团团转。 林随安这边就轻松多了,净门耳目遍布天下,随时随地都能保持联系,没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离愁,甚至还有闲情凑在一处扯八卦。 靳若作为唐国第一八卦头子,第一句话就足够劲爆:“昨日酉初三刻凌老六去东市西楼街二十五号的刘氏脂粉铺子里买了一盒胭脂!” 林随安:喔嚯! “说说细节。” 靳若砸吧嘴巴,“酉时一刻,凌老六特意换了衣裳,还带了个斗笠,从花氏九十九宅出来,一路遮遮掩掩进了东市,当时临近东市关市,街上人少,铺子里也人少,他在东市转了好几条街——嘿,若不是他穿得太扎眼,咱们净门弟子也不会特别留意——最后到了西楼街,在刘氏脂粉铺子外面转了足足七圈半,终于进去了,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手里多个了匣子,是刘氏脂粉铺的胭脂。” 林随安眨了眨眼,甘红英和一众净门弟子也飞快眨了眨眼。 “刘娘子——”林随安远远将刘青曦招呼过来,众人围成一圈,压低声音,“听说昨天凌司直大人在你家铺子里买了一盒胭脂?” 刘青曦掩口轻笑,“是上次在苏氏祖宅参加典礼时,我送给林娘子的同一款,名为江上春愁。” 林随安想起来了,当时凌芝颜的确对那盒胭脂很在意。 刘青曦:“江上春愁有四十六种颜色,凌司直每种颜色都在手腕上试了,最后挑中了流光樱桃,还选了包装匣。这般仔细,定是要送人的。” 林随安:“那胭脂多少钱?” 刘青曦:“一盒五贯钱。” 众人:“哇哦!” 靳若:“这么抠门的凌老六居然肯下血本买这么贵的胭脂,他要送的人该不会是——” 众人齐刷刷转头,但见人群中央的花一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凌芝颜一脸尴尬,目光时不时飘到一边,显然是在找什么人,突然,眼睛一亮,抱拳施礼退出人群,径直朝着一辆马车走了过去。 是花氏的马车,大约因为路上太堵,所以姗姗来迟,纤纤玉手挑起车帘,一名女子戴着白纱幂篱下了车,绯红色的披帛如彩霞飞扬,风华绝代。 净门弟子是何等眼力,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花氏三娘。” 林随安老激动了,示意靳若跟着她绕到城墙根,藏身蹲地,屏息静听,身后还长出一串净门弟子偷听的耳朵。 凌芝颜大步流星走到花一梦面前,先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花一梦似是有些诧异,撩起了幂篱白纱,倾国之容映着阳光,净门弟子们齐齐倒吸凉气。 凌芝颜掏出胭脂匣,双手奉上,“之前凌某多有得罪,特此赔罪。” 花一梦怔了怔,“你何时得罪我了?” 凌芝颜喉结飞快滚动,以林随安的耳力,甚至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桃源乡大战之时……三娘的袖子破、破了一处……凌、凌某……” 花一梦恍然大悟,“凌司直当时解下外衣替我披上,是帮我,何来得罪一说?” 凌芝颜整个脖子都红透了,手又举高了些,脑袋埋在双臂间,“特此赔罪!” 花一梦歪着头盯着凌芝颜的头顶,眨了眨眼,“凌六郎可知,男子送女子胭脂是何意?” 凌芝颜抬头,“啊?” 花一梦:“凌六郎可送过其他女子胭脂?” 凌芝颜摇头。 “那你为何要送我胭脂?” “自然是为了赔罪。” “那为何是送胭脂,不是送别的?” “……因为上次我见刘娘子送给林娘子一盒胭脂,颜色好看,想着你定会喜欢……” “……” 林随安扶额,靳若惨不忍睹,“凌老六你可真是个老六!” 花一梦定定瞅着凌芝颜半晌,伸手拿走了胭脂,勾起嘴角,“好,我收下了。” 凌芝颜大松一口气,直起身,又抱了抱拳。 突然,花一梦上前一大步,凌芝颜一惊,慌忙后退,被花一梦一把薅了回去。 花一梦仰起头,嫣然一笑,“以后,你只能送我胭脂,不能送其他女人胭脂。” 凌芝颜双眼发直,舌头有些不受控制,“……好。” 花一梦笑出了声,重新遮下幂篱,朝花一棠的方向打了个招呼,转身上了车,回城。 凌芝颜呆呆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皱眉疑惑,“……她到底喜不喜欢这个胭脂啊?” 林随安愕然,“这都听不懂?” 凌司直大人也太——直——男了吧! 靳若侧目:师父你有什么脸说别人? “见过林娘子!”身后突然冒出声音,林随安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竟是花二木率领一众花氏子弟齐整整跪了一大片,“你们这是作甚?!” 花二木:“之前是我等小辈有眼不识泰山,对林娘子失礼了,今日定要补上!” 说着,花氏子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林随安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高呼:“花氏子孙拜见林娘子!” 林随安阻止不及,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花二木一众面带整齐划一的诚挚笑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林随安:“……” “祖辈受了小辈的礼,是要给红包的哦。”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走过来,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木夏捧着大托盘紧随其后,将托盘里的金叶子分了下去。 花二木众人高呼“多谢林娘子!多谢四爷爷(四祖爷爷)!”,屁颠屁颠跑了。 林随安:这帮家伙到底想干嘛? 花一棠凑过来,“你是我搭档,按辈分算,自然是他们的祖奶奶喽。” 林随安翻了个大白眼“分明就是碰瓷儿。”,提着千净走了。 花一棠的小扇子停了,鼓着腮帮子,“这都听不懂?” 围观全程的靳若表示万分同情: 别看花氏姐弟长了两张招桃花的脸,遇到师父和凌老六这一对儿卧龙凤雏,也只能铩羽而归啊! 益都城外十里,毫不意外的,也有一座“十里亭”。 十里亭是两条官道的,一路北上安都,一路东往东都。 十月风凉,落叶瑟瑟,雪秋娘子坐在十里亭中,怀抱琵琶,盈盈施礼后,奏起了那首“秋月留君”。 这是众人第一次完整听到这首曲子——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曲调如泣如诉,仿若眷恋着自由天空的井底残月。 一曲奏罢,众人皆是有些神色凄凄。 凌芝颜翻身上马,提缰抱拳,“此去,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还望诸位多加珍重——” 话没说完,就被大家打断了。 花一棠:“若是你手头拮据,可以去花氏的钱庄借,花某算你一分利,够意思吧!” 靳若:“若想我们了,用净门的渠道送信,费用三折。” 方刻:“有趣的尸体,留好检尸格目。” 林随安:“若有人欺负你,待我回东都替你打回去。” 凌芝颜怔怔回望,眼中水光闪动,喉头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利落调转马头,纵马提缰,一人单骑疾驰而去。 花一棠叹了口气:“啊呀呀,你说说你们,无缘无故煽情作甚,都快把六郎说哭了。” 靳若:“可不是,和咱们比,凌老六也太凄惨了,要是我,我也要哭了。” 林随安默默看了眼这边的阵容,两辆四驾马车,八匹马皆是花二木倾情赞助的“雪中飞”,毛色雪白,膘肥体壮,虽然颜值比不上珍珠骏,但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一匹五十金。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人每人负责驾一辆双驾货车,锅碗瓢盆药材鲜果点心毛毡地毯遮阳棚一应俱全,仅花一棠的衣衫就塞了满满当当一大车,浩浩荡荡行在路上,金铃摇响,车轮滚滚,说有多招摇就有多招摇。 好在木夏有先见之明,事先插上了花氏特制的旗幡,道上的山匪强盗见到花氏族徽,便知万万惹不得,纷纷偃旗息鼓,让道放行。 从益都到安都,需过三座城池,弈城、盘城和榴城,大约要走二十天,路途遥远,只能聊天打发时间,这一聊可不得了,林随安崩溃地发现,她大脑里储存的地理知识又对不上了。 林随安:“安都不是在陕西吗?怎么在太原?” 伊塔:“猪人,陕西是陇西的别称哒!” “哈?” 靳若无奈,“师父啊,你好歹也是千净之主,是咱们净门的门面,这般路痴,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林随安挠头,“所以,安都其实是太原姜氏的地盘?” 靳若:“这还用问吗?” 花一棠得意摇扇子,“圣人给我挑的果然都是风水宝地。” 林随安:好家伙,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啊! 靳若塞了口白糖糕,“我一直联络不上安都净门分坛的人,此去安都,前途未卜啊!” 闭目养神的方刻哼了一声,“无妨,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怕咬。” 众人被方刻的冷幽默逗笑了,继续品茶、吃果子、啃肉干、聊天打盹,一路欢歌笑语到了弈城。 从行政级别来说,弈城属于上县,处于唐国十级县的中下等,但只要在唐国提起“弈城”的名号,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十年多年前,弈城只是一座边陲小城,位于唐国的国境线上,国境之外,便是觊觎唐国领土多年的图赞国。图赞一族擅游牧,骑兵战力彪悍,常年骚扰唐国国境,行强盗掳掠之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直到三十二年前,青州万氏以半族战死为代价,在弈城击杀图赞骑兵近万人,史称:弈城大捷。 弈城大捷之后,图赞国元气大伤,加之国生内乱,国运衰退,两年后亡国。唐国趁机收复失地,历经三十余年将图赞国土纳入唐国版图,终成大统。 青州万氏一战成名,从籍籍无名的军户一跃成为世家大族,鼎盛之时,可与荥阳凌氏齐名,可惜之后国无战事,万氏无用武之地,又渐行势弱,最终只落得五姓七宗之下。 林随安看着眼前这座鼎鼎大名的“弈城”,城墙乃黑岩所砌,高耸入云,经过多年的风霜洗礼,外墙岩壁已经有些斑驳,夕阳余晖之下,像一名持戈执戟的将军,穿着残破的铠甲,威武地驻守在逶迤起伏的山峦之中。 随着人流进入城门,迎面是一条丈宽的长街,两侧的青石板上凹凸有致,能辨认出是大量的马蹄印,大约以前是行军的必经之路。 时移世易,现在的行军路上挤满了货郎、菜贩、陶泥罐、剁肉板、糯米羹、鲜肉粥、鸭梨、鹅蛋、鸡毛掸子、版画挑担。 版画挑担最有特色,小贩挑着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装着印画的模子,都是两尺见方的阴雕木板,另一个箩筐里塞满了一卷一卷印好的版画,想要哪一卷,抽出来就行,不想要印好的,选一块模子现印也行。买画的百姓络绎不绝,市集上几乎人手一份。 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这样卖画的,着实好奇,跳下车去看。 卖画的小贩一见林随安身后的马车,便知非富即贵,万分热情介绍:“小娘子是外地来的吧,这版神画可是咱们弈城特有的,印画的模子都是开过光的桃木,用的墨汁也是弈城的特产,能驱邪纳福,买一副回去贴在门上,可保佑家宅平安!” 林随安了然:应该是门神的雏形。 “都有什么图案?”花一棠也下了车,晃到林随安身后问,“怎么卖?” 小贩:“这位小郎君有所不知,版神画可不能说买,要说请,这画上画的可都是天上的神仙呢。” 林随安乐了,“都有什么神仙?财神有吗?” “有有有!”小贩抽出一卷版画递到林随安手里,“二位瞧瞧这幅,如今唐国最炙手可热的铁血花财神,不仅能请财,还能斩妖除魔,保天下平安呢!” 林随安听得一头雾水,这财神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展开版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画上的神仙身着长袍广袖,衣袂飞扬,足踏莲花,身披霞光,容貌五分俊丽,五分英武,辨不出男女,最离谱的是,左手兰花指捏着一片手掌大小的金叶子,右手举着一柄四尺长的剁肉刀,画风十分不协调。 林随安:“……” 花一棠:“……” 小贩还在热情洋溢讲解,“这位铁血花财神曾在青州斩杀妖龙,赐下百花茶仙饮,护青州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功德无量,据说,凡有缘得见此神者,自可大富大贵,荣耀一生!” 林随安默默看向花一棠,眼角抽搐:这画里的好像是你—— 花一棠用扇子点了点花神手里的刀,笑得肩膀乱颤:还有一半是你哦。 小剧场 回东都途中的凌芝颜默默啃着干粮,回想木夏烤肉的香气,伊塔沏茶的手艺,万分幽怨叹了口气。 古人诚不欺我:确实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228 22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靳若探头过来一瞧,顿时爆笑如雷,“哈哈哈哈哈,这个不是姓花的假扮的那个花神吗?怎么还举着一把刀,难道这刀是——”瞄向林随安,“千净吗……哈哈哈哈哈哈——” 这熊孩子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他们吗? 林随安反手一巴掌就拍了回去,岂料靳若这小子功夫见长,滴溜溜一个转身避过,笑得更厉害了。 林随安扶额:好社死! 小贩这会儿也觉出不对了,眼珠子在花一棠和铁血花财神的版画上转了两圈,一拍大腿,“哎呦喂,还别说,这位小郎君长得很有福相啊!” 花一棠憋着笑,啪一声甩开扇子,“小哥所言甚是,在下觉着与这位铁血花财神甚是有缘!木夏,将这位小哥所有的版画都请到家里,咱们自己留一份,剩下的包好了,快马加鞭送去扬都、东都、益都和广都!” 林随安:“喂!” “定要让整个唐国,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孩童都知道铁血花财神的伟大事迹!”花一棠得意道。 靳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林随安:“……” 小贩乐得合不拢嘴,干净利落将所有版画细细卷了,用麻绳系好,百余张版画全卷起来,挺占地方,伊塔招呼青龙朱雀帮忙,呼呼啦啦搞了好大的阵仗,惹得周围小摊贩都凑过来看热闹。 这个问:这是干嘛呢? 那个说:瞧见那位小郎君了吗,就穿得像花蝴蝶的那个,外地的,没见过世面,买了上百张版画,说要回家送人的。 嘿,还有这等好事!我兄弟姐姐的小叔子也是做版画的,我得赶紧说一声去,搞不好也能赚一笔。 我大侄子也是卖版画的,就在街那头,我也去喊一声。 好家伙,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市集上所有的版画挑夫们都聚了过来,纷纷吆喝着兜售自家的版画,花一棠正在兴头上,又是个人来疯,劲劲儿的小扇子一扬,来者不拒,尽数全包,一条街都沸腾了。做买卖的也不做了,回家的也不回了,做饭的扔了锅,裁布的撇了刀,大姑娘小媳妇小伙子老汉子小娃子全跑了过来,围观这几个外地来的冤大头。 林随安一脸生无可恋站在一边,反正阻止也没用,索性破罐子破摔,爱咋咋地,大不了以后打死不承认这铁血花财神和她有关系,说破了天也是花一棠的锅。 “……有战神娘娘的版画吗?”人群里幽幽飘出一道声音,几乎被百姓的喧哗声淹没,林随安耳尖一动,顺着声音望去,但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摸索着向前挤,人群汹涌,老人脚步踉跄,几次都差点摔倒,十分惊险。 林随安忙闪身上前,将老人扶到了空旷些的位置,“老人家,人太多了,您小心些。” 老人连连道谢,“我听市集上的人说,版画挑担都在这儿,请问,有战神娘娘的画吗?我要贴在家里,保佑平安。” 弈城版画有不少版本,林随安也不知道哪个是战神娘娘,便扶着老人去问版画挑夫,岂料他们一听战神娘娘的名号,皆是面色大变,连连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 老人急了:“胡说!战神娘娘是守护弈城的战神!咱们弈城的百姓一直都是用战神娘娘的画儿辟邪的!你们居然说没有战神娘娘的画,全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哎呦我的老爷子诶!您可小点声!”最开始卖给花一棠版画的小贩连连摆手,“这战神娘娘的名号可不能再提了!” 老人气得脸通红:“我要请战神娘娘回家!” 小贩:“战神娘娘的版画已经有三十多年没人做了。” “谁说的,年前我才请了一副,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就没人做了?你定是嫌弃我老头子没钱,我有钱!我要请战神娘娘回家,保佑家园!” “……” 林随安听明白了,这老人八成是年纪太大,糊涂了。 “要不,小哥你现印一张吧。”林随安道,“老人家也不容易。” 小贩叹了口气,在箩筐里翻了半天,抽出一个黑布包袱,找了个避人的角落,解开黑布,包袱里是一张老旧的版画模子。铺好纸,刷了墨,平平稳稳印出一张,双手捻起,小心吹干,卷好,塞到老人怀里,“大爷您可拿好了,千万别让外人瞧见了!行了行了,不收您的钱,哎哎哎——好好好,我收钱,您慢点走。” 老人抱着怀里的版画,好像抱着一个宝贝,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出了人群。 林随安盯着地上的版画模板,若有所思,“这位就是战神娘娘?” 小贩蹲在地上,仔细擦拭着模板上的墨汁,幽幽道,“咱们弈城早就没有战神了。” “我瞧这位战神娘娘英武不凡,器宇轩昂,我能请一张吗?” 小贩回头看了林随安一眼,张了张嘴,又重重叹了口气,低头重新刷上墨汁,为林随安印了一张,吹干,卷好,双手奉上,躬身抱拳,收拾好东西离开。 林随安觉得,最后那一抱拳,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她手里的战神娘娘。 弈城花氏别院,花宅两百五十号,编号透着一股子大聪明。 木夏早早就通知了别院的常驻侍从,提早三天清洗洒扫,整个宅子焕然一新,熠熠生辉。 伊塔指挥花氏侍从搬送行李,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负责搬运花一棠的六大箱衣衫,朱雀是四圣中说话最利落的,被委以重任,向侍女说明这些衣衫的养护方式,如何熨烫,如何悬挂,如何熏香,如何防潮,配饰如何分门别类摆放,几名侍女听得两眼冒金星。 木夏忙着操办晚膳,带着四个厨师在后院挑选食材,送菜的、送果子的、送酒的、送肉的在后门外排着长队,一个侍从火急火燎跑出去找送水郎,撞翻了半车果子,咕噜噜滚了满地。 花一棠命人将车上的版画全卸了下来,让两个护院提着两大桶浆糊跟着,饶有兴致在宅子里转悠,逢门就贴,逢窗就黏,不到半个时辰,整座别院贴满了铁血花财神的光辉形象,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别提多闹心了。 林随安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待在正堂里躲清闲。 花氏所有宅子和别院都换上了太师椅,据说已在唐国引领风潮,畅销海内外,林随安现在坐着的这张,是最新改良版,扶手加宽,靠腰加厚,还多了脚踏,靠在里面有沙发般的享受。方刻靠在椅子里,已经睡着了。 林随安正在看战神娘娘的版画。 画中人穿着黑色铠甲,身骑白马,手持一柄□□,刀长六尺,威风凛凛。是个女子,但是看不到容貌,脸上带着一张黑色的面具,只在眼睛口鼻处留出细细的缝隙。 靳若凑过来,“这张版画没有铁血花财神的细致,便宜货吧。” 林随安:“你觉不觉得这画上的人有些眼熟?” 靳若歪头,“有吗?” 林随安手指点了点,“这张面具和云中月的很像,只是颜色不一样。” 靳若面色惊恐,“师父您不会是对云中月有点那啥了吧?” “哈?” “可千万别让姓花的知道,否则定又是一顿撒泼打滚漫天腥风血雨!” “……” 睡觉的方刻嗓子里憋出一个怪声。 花一棠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走了进来,靳若手疾眼快抢过版画往怀里一塞,若无其事坐到一边,端起一盘白糖糕开吃。 林随安注意到花一棠的大袖口沾了一团浆糊,有些好笑,示意他擦一擦,花一棠低头一看,腾一下站起身,“木夏,回房,更衣——” 朱雀冷着脸走进来,“木总管在后厨,没空管你,衣服还没熨,等着。” 花一棠僵住了,林随安和靳若憋笑。 朱雀又补了一句,“有人求见,是弈城县令。” 弈城县令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六个弈城的乡绅大户,什么张员外李员外、田员外、鲁员外,孔员外,王员外,坐了一屋子,平均年龄五十上下。 弈城县令长了张马脸,姓宋,一开口就是苦大仇深的味儿,“素闻花家四郎聪慧绝顶,学富五车,侦破奇案无数,堪称唐国第一神探,宋某是日盼夜盼,总算将您给盼来了啊。” 一听这开场白,大家立时都悟了。 方刻猝然睁眼,“死了个几个人?尸体在何处?还新鲜吗?” 宋县令慌乱摆手,“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死人!” 方刻“啧”了一声。 伊塔端着茶盘上来,为众人一一送上新沏的百花茶,摆在方刻桌上的当然特制地狱熏茶。方刻喝了一口,脸色好看了些。 花一棠托着茶盏吹了吹,“是什么案子?” 宋县令擦汗,“这案子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着实令人难以启齿——” 几个员外一听可急了: “哎呀,宋县令您就别打马虎眼了,如今唐国第一神探花四郎在此,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再这样下去,咱们何日能安寝?!” 花一棠眨了眨眼,“宋县令不妨直说,花某洗耳恭听。” 宋县令叹了口气,“最近几个月,弈城闹飞贼,偷了不少东西,弈城百姓人人自危,夜不能寐,着实恼人啊!”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什么样的飞贼?” “没有人见过这飞贼的模样!”宋县令道,“这贼人来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而且十分嚣张大胆,每次偷盗之前,还送花笺预告!”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花一棠,信封里是一张花笺,右下角画着一枝梅花,歪歪扭扭写了字: 【十月初十子时三刻,贵府主人最珍视之物】 花一棠的表情一言难尽,“纸是素草纸,墨色不正,略有臭味,应该也是市面上的便宜货,花——画得挺丑,这字——更丑……冒昧问一下,偷走的是何物?” “偷的是我家!”鲁员外举手,“是内子的……咳,肚兜……” “噗——”林随安、靳若和方刻同时喷茶。 花一棠眼角抽搐,手里的花笺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个角,想偷偷塞回信封。 “花四郎且慢!”宋县令指了指,“这贼人在花笺背后署了名字。” 花一棠调整了一下表情,慢慢翻过花笺,瞳孔骤然一缩。 三个字,写得尖嘴猴腮:云、中、月。 小剧场 云中月:阿嚏阿嚏阿嚏!:,, 229 22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憋笑憋得很辛苦。 宋县令和员外们大约是将花氏四郎当成了救世主,诉苦诉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王员外:“你说说这贼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偷我的夜壶作甚?” 孔员外:“夜壶也就罢了,起码还是人用的东西,我就纳了闷了,为何要偷我家大黄的饭碗?” 花一棠:“敢问大黄是?” 孔员外:“我养的狗。” 花一棠默默用扇子抵住了额角。 靳若捂着脸,缩着脖子,肚皮乱颤,嘴里时不时喷出几块糖糕渣,方刻肩膀抖得茶盏都端不稳了。 李员外一脸哀怨摸着光溜溜的额头,他和陈烦烦一样发际线感人,“贼人偷走了我的假发包……” 张员外:“我家厨房丢了一条火腿。” 宋县令怒而拍桌,“花四郎,您评评理,贼人如此作为,可曾将我官府放在眼里!” 花一棠长长吸气,挤出干瘪的营业笑容,“花某有个问题,此飞贼在花笺预告中说,要偷的乃是诸位最珍视之物——” 王员外:“那夜壶我用了二十年了,习惯了,没了那夜壶,我……我如厕……厕不出来啊!” 孔员外:“我家大黄跟了我十二年,是我最亲的家人!偷大黄的饭碗,就是偷我的饭碗!” 李员外:“假发包是我从东都量头订做的,唐国仅此一个!” 张员外:“我家那可是五年的火腿,肉质晶莹剔透,犹如水晶,没了这火腿佐料,我饭都吃不下去。” 鲁员外:“……鲁某喜绣花,内子的贴身衣物……嘿嘿,都是鲁某亲手绣的……” 花一棠的笑容好像一张烤糊的胡饼黏在脸上,嘴角一动,掉下一堆尴尬,“如此说来,这飞贼的确有几分品味。” 靳若、方刻:“噗——” 林随安大肠小肠都要打结了,赶紧换个话题,“不知这位……呃,田员外丢了何物?” 田员外大约五十开外,花白头发,身形瘦小,五官长得很拥挤,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没倒苦水的,入了正堂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注意力全被花宅里的摆件吸引了。 说实话,和扬都、东都、益都的花宅大院比起来,弈城这所小别院的装饰物已经极尽低调,除了比较特立独行的太师椅和高桌,只摆了几个绿油油的瓷瓶,和园内的景致倒也相配。 被林随安一问,田员外这才回过神来,尴尬笑了笑道,“我丢了一个旧水囊,没什么特别。” 靳若:“莫非你离了那水囊就喝不下去水?” “只是不顺手罢了。”田员外眼珠子又瞄向了瓷瓶,“敢问花家四郎,这堂上摆放的可是越窑瓷器?” 花一棠:“田员外好眼力,确是上林湖越窑出产。” 田员外:“果然、果然!瞧这胎质细腻,釉层均滑,碧绿如冰,不愧‘九秋风露,千峰翠色”之名。” 花一棠眸光闪动,“想不到田员外还对瓷器颇有研究。” “只是小小的爱好,不值一提。”田员外摆手,想了想,又道,“只是有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 “田员外但说无妨。” “堂中这些越窑瓷器皆是上上品,价值百金,就这般摆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是有些太招摇了?”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倒吸凉气,看瓷瓶的眼神顿时都不对了。 花一棠笑了,“田员外此言差矣,一则,这些瓷瓶本就是装饰品,若不摆出来给人看,还有何用?二则,堂中的瓷瓶并非上上品,而是秘色瓷,本是皇室御用,只是这一批款式不够新颖,才留为花氏宅邸自用,有市无价,区区百金,只够买个瓷瓶底。” 一堂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扬都花氏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 靳若:“就几个绿了吧唧的破瓶子,这么贵?!” 林随安:“以后见到这些瓶子咱们千万绕着走,磕了碰了可赔不起。” “师父所言甚是!” 宋县令听不下去了,“花四郎别怪宋某瞎操心啊,俗话说的好,财不露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们县里最近又不太平,要不还是先将这些宝贝收一收,待抓住了飞贼再摆出来也不迟啊!” 花一棠啪甩开扇子,挑眉一笑,“若那飞贼敢来,花某定能将其一举擒获,替弈城除去此害!” 此言一出,宋县令和几名员外大喜过望,齐齐起身抱拳高呼,“花四郎高义,我等先替弈城百姓谢过!” 送走弈城县令一众,众人重新回到正堂,简单复盘分析。 “不是云中月那厮做的。”靳若道,“他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盗,断断不会偷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什么火腿夜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而且就算要写信笺,云中月也只会用一种字体,就是木体字,为的就是隐藏笔迹和身份。” 方刻:“花笺上的字,笔力轻浮,结构散乱,写字的人恐怕读书不多,也没什么时间练字。” 花一棠:“最重要的是,十月初十是苏氏家主继任大典,云中月当天还和林随安打了一架,弈城距离益都快马加鞭也要五日路程,云中月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综上所述,弈城的这个“云中月”就是个冒牌货。 林随安叹了口气,“云中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臭毛病着实该改改了,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假冒他的名号招摇撞骗,这样下去,岂不是全天下的贼偷都能将罪责赖到他身上去?” 靳若表情有些无奈,“云中月出道数十年,江湖上敢顶着云中月名号唬人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叫燕十八的盗贼,当年在江湖上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就因为他假冒了一次云中月,三天之后家就被偷了,金银财宝自不必说,衣服棉被桌案凭几全没了,连房子都被拆了,据说发现燕十八的时候,他光|溜|溜躺在地上,连条裤衩子都没剩下。至此以后,燕十八无颜再入江湖,自此金盆洗手,销声匿迹。” 林随安:“……还有一个人呢?” 靳若:“还有一个,就是师父您老人家了!” “……” 花一棠噗一声笑了出来。 靳若:“师父您是艺高人胆大,云中月打不过你,自然没辙,如今放眼江湖,再无第二人敢触云中月的霉头。” “谁说的,这不就又冒出来一个。”花一棠笑道。 靳若哼了一声,“这个贼偷要么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要么是上不得台面的九流货色,根本不知道云中月这厮有多难缠。” 花一棠吧嗒吧嗒摇起了小扇子,“或许也是一个艺高人胆大的民间英豪,比如,看不惯云中月的所作所为,打算以身诱虎,为民除害——” 正说着,青龙急匆匆跑了进来,递上一个信封,“刚刚,大门口,发现的。” 众人一愣,但见那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花家四郎亲启】 字体……呃,颇有些眼熟。 花一棠一把抓过信封,撕开,抽出了一张画着梅花的花笺。 【十月三十,子时三刻,贵府最宝贵之物。】 鸦雀无声。 方刻扭头,喷出一声笑。 花一棠捏着花笺的手爆出青筋,“啖狗屎!好一个卑鄙无耻无法无天猖狂至极的小贼!竟敢挑衅我花家四郎!我今天就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撩袍、抬腿、踩椅子,拔高嗓门,“来人——” 木夏、伊塔、四圣和一众护院火烧火燎冲了进来,“四郎有何吩咐?” 花一棠横眉怒目,“今夜花氏要与弈城飞贼决一死战,诸位听我命令,设下天罗地网,连一只蚊子都不能放出去!” “是!四郎!” “第一步,速速将家中最宝贵的……呃……宝贵的……啥?” 花一棠卡住了,和众人面面相觑。 方刻幽幽道:“花宅最宝贵之物是什么?” “是那些越窑的瓶子!”靳若跳脚,“白虎玄武,快随我将宅子里所有的瓷器都包好藏起来!” 伊塔大惊失色,“最宝贵的,四郎的衣服,老贵老贵的,熏香也老贵老贵的,青龙朱雀,收衣服!” 六人分成两拨,前后狂奔而出。 方刻面色微变,“我屋里有个琉璃缸——”也急匆匆走了。 木夏急得团团乱转,“还有什么?还漏了什么?” 一片混乱中,花一棠却怔怔望向了林随安,林随安一头雾水,“盯着我作甚?” 花一棠:“最宝贵的……莫非不是物品……而是——” “是人!”木夏突然大叫道,“咱们花宅最宝贵的,肯定是四郎!这贼人定是要绑架四郎!林娘子,今夜你定要贴身保护四郎的安全,万万不可离开半步,对对对,现在就去四郎房里,走走走,快快快——” 林随安:“诶?” 诶?? 诶??? 这都什么事儿啊…… 林随安哭笑不得地想。 木夏将她和花一棠锁在了厢房里,屋前屋后布防了二十多名护院,里三层外三层,木夏亲自披甲上阵,端坐正门,无论何人皆不可进出。晚膳都是木夏亲自送进来的,甚至还试了毒,千叮咛万嘱咐让二人务必整夜待在屋中。 这一待,就待到了月上柳梢头。 “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吧——”林随安叹息,目光转向花一棠,不由一怔,“你——很紧张吗?” “没有。不紧张。”花一棠道。 林随安挑高了眉毛。 花一棠坐得笔直,后背距离靠背起码半尺远,双手扶着膝盖,大腿小腿成标准九十度,下巴微扬,目视前方,和他平日里歪七扭八的坐姿完全不是一个画风,额头甚至还渗出汗来。 林随安失笑,“你出汗了。” “咳,这屋子有点小,闷、热。”花一棠道。 屋子小? 林随安环视一圈,这可是花氏的厢房,面积起码有三百平,还是个总统套间,别的不说,内间的豪华大床起码能横躺四个人,床边摆着两个大香炉,缕缕熏香如丝缠绵。 林随安觉出不对味儿了,飞快移开了视线,恰好撞上了花一棠的目光,花一棠触电似垂下眼皮,睫毛乱颤,喉结乱滚,呼吸都有些乱了。 这屋里的确有点闷热。林随安用手扇了扇风。 花一棠手掌在膝盖上擦了擦,为林随安斟了一杯茶,小心推到林随安面前,“喝茶。” 林随安正好觉得口干|舌|燥,端起一饮而尽,花一棠又斟了一杯,林随安却是不敢喝了,怎么越喝越渴呢? 林随安:“这茶——” 没啥问题吧? 花一棠又斟了一盏白水送过来,“水凉了,茶没泡开,喝水。” ……大约是她想多了。 林随安端起白水,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房中只点了一盏灯,余下的光源全是大大小小的夜明珠,也不知木夏是怎么布置的,每一缕光都恰到好处,朦胧如纱,冉冉如雾,花一棠恰好坐在光束中央,华服胜雪,长腿|蜂|腰,眼波流转间,清澈又多情,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几时归去不销|魂。 坏了,莫非是熏香—— 林随安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突然,花一棠望了过来——林随安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突然明白了,不是香的事儿,是眼前人! 也不知道花一棠在她脸上看到了什么,怔了片刻,又笑了。霎时间,春|光|艳|艳,霞光灿灿。 林随安只觉两颊滚烫,“你笑什么?!” 花一棠轻笑摇头,拿起茶案上的扇子,对着林随安慢慢悠悠摇着,“你出汗了。” 林随安额头微跳,一把抢过扇子,摇得飞快,花一棠低低笑出了声,拉起袖子为林随安换了一盏新茶。 “不喝了!”林随安道,“喝多了方便的时候不方便。” 花一棠手一抖,茶洒了大半个袖子,手忙脚乱擦了擦,越擦越乱。 这次轮到林随安嘲笑他了。 花一棠耳根微红,掏出一张帕子细细擦着袖子上的水渍,擦完,又换一张帕子继续擦。 林随安歪头看着花一棠的动作,心底浮起了一个疑惑。 之前她一直以为花一棠喜欢华服熏香,是因为本性|爱臭美,可最近越来越发现,花一棠对衣着、配饰和熏香的讲究,已经近乎于偏执,比如现在,她能明显感觉到,花一棠因为半条湿袖子坐立不安。 “你若实在难受,去内室换一件吧。”林随安道。 花一棠停住了动作,收起了帕子,“无妨。” 话虽这样说,自己又把袖子小心藏在了桌下。 “你……”林随安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换了个话题,“其实木夏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即便是真的云中月来了,也打不过我。” 花一棠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林随安,良久,微微叹了口气,道:“木夏反应如此激烈,是因为我幼时曾被人绑走,卖去了妓馆。” 小剧场 木夏耳朵贴着门板,暗暗攥紧了小拳头: 天时地利人和,外加五十颗夜明珠烘托气氛,再加上“朝朝暮暮销|魂|香”,今夜肯定能成!四郎,加油啊!:,, 230 23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烛芯“啪”炸开一朵小火花,林随安仿若从梦中惊醒,“你刚刚……说……什么?” 花一棠不自在捋了捋袖子,喉结动了动,“你可还记得,我六岁时,曾想找个地方寻死?” 林随安沉默片刻,“记得。” “当时家中盯我盯得很紧,我便偷偷换上木夏的衣裳,从狗洞钻了出去,思来想去,还是跳河死得舒服些,便去了扬都郊外的次水河,选了个安静河段下水,刚走进水里没几步,河水变红了,水里浮上来一具尸体。” 林随安:“……” “然后,我后脑一凉,便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被人五花大绑扔在了一辆马车上,车厢是个密封的大木桶,里面还有十几个孩子,都是被拐来的,有的是和家人走散了,有的是乞儿,有的是孤儿,最小的孩子,大约只有三岁,金发碧眼,是波斯人。” 林随安倒吸凉气,“难道是——” 花一棠的眼瞳映着烛光,微微闪动着,“那个孩子不会说唐语,无论和他说什么,他只是‘伊塔伊塔’地哭着,所以人贩子便叫他‘伊塔’。” 林随安惊愕:万万没想到,花一棠和伊塔竟是这样相识的。 “原本,人贩子是要将我们卖到更远的都城,后来却被迫改了主意。” 林随安眉头不自觉皱紧,“因为花氏发现你不见了,开始大规模找人——不对,若被人贩子发现你是花四郎,他们定会投鼠忌器,杀你以绝后患,甚至还有花氏的敌人——所以,花氏定不会大肆宣扬花四郎失踪之事,只会暗中搜寻。” 花一棠看着林随安眉头上的疙瘩,轻轻吸了口气,语调突然变得轻快,“那些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吃得太多了,快把他们吃穷了。” 原本空气挺凝重,花一棠突然神来一笔冒出这么一句,什么气氛都没了,林随安瞪着他,着实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花一棠笑了,笑得没心没肺,伸长手臂抖了抖宽大的袍袖,“你瞧我如今这般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想必也能猜到,幼时的我长得有多么粉妆玉琢玲珑可爱,人贩子为了将我卖个好价钱,自然要好吃好喝养着我,半分不敢怠慢。” 林随安知道花一棠在骗她,自古以来,人贩子皆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孩子长得好看就手下留情,花一棠这般的性格,又怎么肯被人贩子拿捏,他越是这样说,就说明当时他的处境万分糟糕。 可这套说辞他说的这般顺畅,连表情管理都看不出端倪,定是以前说了许多遍,骗了许多人,说得连自己都信了。 林随安不忍拆穿他,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花家四郎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鸿运当头。” 花一棠连连点头,“没过几日,我和伊塔就被卖到了一个暗|娼|妓馆,那妓馆吧,挺偏的,三不管的地界,江湖人很多,宅子还算大,有花有草,就是味道不太好闻,总是燃着奇奇怪怪的香,熏得人鼻子痒痒的,总想打喷嚏。” “我和伊塔是新去的,老鸨自然要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将我俩关在了暗房,他们自然也是不舍得打我的,见我爱吃,便不给我吃的,想饿着我,让我屈服。” “我饿了好多天,饿得两眼发黑,全身发软,脚也肿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就想,若是能有个热气腾腾的蒸饼那该有多好。”花一棠自嘲地勾起嘴角,“说来也真是好笑,我原本是想寻死的,可真要死了,却又想活了。” 林随安喉头一阵一阵发紧,花一棠的语气越轻松,她的心就越沉重。 “好在我福大命大,终归是没死成。”花一棠歪头看着林随安,“你一定想不到,是伊塔救了我。” 林随安:“啊?” “老鸨无意间门发现伊塔有赌|钱的天分,便想将伊塔培养成博头,毕竟一个好的博头可比小倌赚的多多了。可伊塔听不懂唐语,唯一能猜到他说什么的只有我,于是老鸨就找了个老博头先教我,我再教伊塔。” “唉,不得不说,伊塔真是天才,无论什么术一学就会,相比之下,我在赌|术方面毫无天赋。”花一棠耸肩,“可就算伊塔再有天赋,年纪还是太小了,也不是次次都能赢,偶尔输了,便没有饭吃,我就把藏起来蒸饼偷偷给他吃,伊塔吃饱了,赢的越来越多,很快,我们俩就穿上了绸衫。” 林随安心里咯噔一声,“绸衫?” “那种地方,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判断一个人身份地位最快的办法,就是衣服,客人们自不必说,衣服越好看,越能花钱,地位越高,妓馆里的人也是一样,最低等的贱奴衣不遮体,稍微好点的可以穿麻衣,再往上的是带补丁的短靠,然后是干净的棉布衫,最好的是素色的绸衫,若是能哄得老鸨高兴,还能凑一双布鞋。” “没衣服的,三天吃一顿;穿麻衣的,一天一顿,饭是馊的;衣服上带补丁的,饥一顿饱一顿;穿布衫的,能吃饱;穿绸衫的,偶尔能吃到蒸饼。” 听到现在,林随安已经无法分辨花一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就像她猜不出,到底花一棠是天生的大胃王,还是因为饿怕了,所以才变得比常人能吃。 “那一天,老鸨说要给我两个蒸饼,让我去她房里,我去了,结果,却看到了老鸨的尸体。” “!!” “杀死老鸨的是个江湖人,脸挺黑,带着一柄很丑的刀。我以为他会把我一起杀了,他却带着我逃出了妓馆。我们在山里跑了整整一夜,我第一次知道,没有月亮时候,山里有多黑,唯一的光,就是那个人的刀,如今想想也真是奇怪,他的刀明明黑黢黢的,为何会有光?” “逃出山林的时候,遇到了埋伏。那人全身浴血,所向睥睨,笑着跟我说:小屁孩,放心,我一定带你回家……” 说到这,花一棠沉默了下来。 “然后呢?”林随安轻声问。 “然后……”花一棠的声音好似一片浮光在空气中忽上忽下,“我再一次醒来,已经躺在了花宅的床上,伊塔趴在床边睡着了,我就知道,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花氏所有人都对此事避口不谈,好像只要没人说,就没有发生过。我也假装忘了,这样……大家都很好……” “那个江湖人呢?”林随安问。 “兄长说,那人治好了伤,大笑着离去,没有收一文钱报酬,连名字都不曾留下,不愧江湖英雄本色。” “可我自小见过太多的死人,看得出来,那人当时的出血量,定是伤了要害,活下来的几率很小。可我还是想相信一次,相信他还活在某个地方,用他那把黑乎乎的丑刀行侠仗义……” 说完这些,花一棠似乎用完了积攒十年的勇气,慢慢垂下了头,夜明珠点点微光落在他的发丝上,像流淌的雪。 原来,对于花一棠来说,华丽的衣衫就代表他有饭吃,能好好活着,而昂贵的熏香,或许是压制那段回忆中恶心气味的唯一良药。 林随安感觉被自己的肋骨勒得喘不上气,发不出声音,只能探出手,小心放在花一棠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花一棠一颤,抬起了头,湿漉漉的漂亮大眼睛里,倒映着林随安通红的眼眶。 花一棠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失败了,林随安叹了口气,倒了一盏茶塞过去,“多喝热水,哭起来眼睛就不干了。” 花一棠眼中的水汽几乎溢出来,却是真的笑了,“林随安,你真是不会说话。” “咱们俩有你一个能言善道的就够了。”林随安松了口气,说真的,她真怕花一棠哭,对她这个半社恐来说,安慰一个哭鼻子的,可比砍十个江洋大盗难多了。 “说真的,”花一棠捧着茶盏,轻轻道,“我很怕你会安慰我。” “啊?” “谢了。” “哈?”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哦……” 屋外响起了更鼓声,子时三刻到了。 几乎同一时间门,院中响起了震天的铜锣声。 花一棠豁然起身,林随安一掌拍开了房门,屋外的护院急冲了出去,木夏急声汇报,“四郎,是伊塔的警示信号!” 话音未落,青龙和白虎同时跑了进来,一个喊“瓶子丢了!”一个叫“衣服没了!” 花一棠的脸黑了。 靳若坐在仓库的台阶上,抓着一块湿哒哒布巾暴躁擦脸,嘴里呸呸呸啐唾沫,“真是晦气!” 伊塔瞪着仓库门上被撬开的铜锁,气得眼睛变成了深蓝色。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像四个做错事的小娃儿。一众护院更是不敢吭声,躲得老远。 “怎么回事?”花一棠问。 伊塔指着屋顶,“上面,有人,斤哥去追,六个人影,开花了,斤哥摔了下来,大家一起追,人没了!” “是莲花步!”靳若骂道,“他姥姥的,居然是真的云中月!我当时就心道不妙,猜可能是调虎离山,急忙赶回来,库房的锁已经开了,有个人影,我冲上去,结果被洒了一脸的灰,云中月这个杀千刀的,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角儿,居然用腐骨散这么下三滥的手法,也不怕传到江湖上被人笑话!” 林随安蹲下身,看了看靳若的脸,“什么腐骨散?有毒吗?” “动物腐烂风干后烧成的灰,臭得要命。”靳若怒道,“若是进到眼睛里,要瞎好几天,幸好我江湖经验丰富,躲得快。” 木夏快步从仓库里走出来,“查过了,丢了一尊越窑缠枝冰花纹双耳瓷瓶,价格大约五百金。” 好家伙! 林随安捂住心口,感觉要心梗了。 伊塔比比划划,“我们、没找到人,回来,斤哥瞎了(靳若:我没瞎!),去厢房,锁坏了,衣服没了!好气!” 花一棠脸色变了,“所有衣服都没了?!” 伊塔摆手,“只丢了一件。” 花一棠松了口气,“一件无妨的。” 伊塔急得跳脚,“一件贵的!” 花一棠又紧张了,“丢了哪一件?!” 伊塔:“匣子里的,益都,四郎量身、画图、订做的,老贵老贵的那件——” 木夏大惊失色:“临晚镜纱衣丢了吗?!” 伊塔:“是哒!” 一庭死寂。 靳若:“临什么晚什么纱什么衣?” 临晚镜纱衣? 林随安挠脑门,这个名字怎么好像有点耳熟?不过花一棠的衣服皆是用花里胡哨的诗词歌赋命名,听过也不奇怪。 可除了她和靳若,其余人的表情都很是怪异,三分尴尬,四分无奈,还有三分说不上来是啥眼神,花一棠默默举起扇子遮住了脸,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林随安:诶?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毫无预兆的,护院里突然有人爆笑出声,“临晚镜纱衣,我没听错吧,临晚镜纱衣!!哈哈哈哈,我的天呐,花四郎,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啥,这是什么癖好啊啥哈哈哈哈哈哈——” 林随安眸光一闪,身形顺声而动,瞬间门到了大笑的护院身侧,千净绿光一闪,横了他的脖子。 所有护院都惊呆了,呼啦啦散开丈远,那人笑得脸皮都皱了,腮帮子翘起了一大片人皮。 林随安气得脑瓜仁嗡嗡拉警报,“云中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撕云中月的脸皮,就听刺啦一声,手里只剩了一张人皮,地上多出了一团衣服和头发,笑声从高处飘了下来,云中月蹲在尖尖的黑色飞檐上,挂上了那张银色的面具,身后是一轮巨大的月亮。 “我本来好端端的在家抠脚数钱,忽然听说弈城新冒出个云中月,还以为又是千净之主的杰作,不曾想却是冤枉了林娘子。”云中月乐道,“林随安,这次咱俩可是一伙儿的,干脆合作一把如何?” 小剧场 同一时间门,方刻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床边的桌案上,摆着从花一棠那搜刮来的超豪华琉璃缸,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内脏。 梦中的方刻很是得意:他就不信,这样还有人敢来偷。:,, 231 23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啖狗屎!谁跟你这个杀千刀的贼偷是一伙儿!”花一棠大怒,将手里的扇子朝云中月砸了过去,当然,被轻轻松松避开了。 花一棠更气了,又脱下一只靴子扔出,“识相的速速将你偷的东西交出来,否则——” “否则净门定然你在唐国寸步难行!”靳若吼道。 “天大的冤枉啊~~”云中月的语调带着欠揍的波浪线,“其一,越窑的破瓶子又丑又重,我根本看不上,其二,我又没有花家四郎这般风骚(花一棠扔出第二只靴子)咳,风雅的嗜好,要那临晚镜纱衣更是无用——” “唰——”林随安拔出了千净。 云中月一个激灵,连连摆手,“别别别,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偷的!我真是来看热闹,我可以对天发誓——呦,又有人来凑热闹了——” 门外一片乱糟糟,宋县令率一队不良人急吼吼冲了进来,“听说花宅也丢了东西,莫非又是云中月干的?!” 宋县令这一打岔,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一眨眼的功夫,云中月就仿佛融化在月光中的云丝,消失了。 宋县令自然没看到云中月,只看到花宅众人如临大敌的气氛,急得捶胸顿足,“哎呦呦,我说什么来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想不到连名震天下的花家四郎也着了道,这可如何是好?!” 花一棠脸皮一抖,瞬间换上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从袖子里摸出一把芳春庭梅的折扇,唰一声甩开,“宋县令不必忧心,一切尽在花某掌控之中。” 宋县令一怔,“花四郎此言何意?” “今夜之事,皆是花某的计划。”花一棠踱着四方步,小扇子摇得吧嗒吧嗒,“日间,听宋县令叙述此贼行径,花某便推断出,此贼不但极为狡猾,且极可能有同伙协同作案。若有同伙,仅仅擒住此贼并不能抽丁拔楔,反而会留下后患,最好的办法是引蛇出洞,直捣黄龙。所以,花某便设下了三重陷阱。” 宋县令蒙了,“三、三三重……陷阱?” 花一棠点头,“第一重,花某特意将越窑瓷器价值千金的消息散了出去,就是为了让越窑瓷做饵。” “第二重,入夜后,花某在宅中布下天罗地网,表面是为了防贼,实则是为了打消飞贼的戒心,花宅守卫越严密,飞贼就越放心,误以为花某对他毫无办法,只能被动防守,如此,才能大胆前来行窃。” “第三重,花某在这天罗地网中特意留下了一处生路,为的就是让这飞贼可以顺利逃走,然后,我等便可追着飞贼一路寻到他的老巢,到时,自然可人赃并获,斩草除根,天下太平。” 宋县令一拍大腿,“好计谋!不愧是花家四郎!” 花一棠微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木夏、伊塔、四圣和众多花宅护院皆是满面崇拜,靳若也有些懵,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所以姓花的早就发现今夜偷东西的飞贼不是云中月,而且一早就设好了陷阱,请飞贼入瓮,刚刚的言行也是陷阱的一部分——果然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纨绔,太过分了,竟然连自己人都骗!” 林随安:“……” 靳若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花一棠随便忽悠几句,居然就信了。 花一棠这货分明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强行挽尊——别的不说,就瞧他衣襟下的脚丫子——鞋没了,只剩了袜子,每走一步,脚指头尴尬抓地,快抓出两室一厅了——亏得衣袍宽大拖地,没什么人看到。 林随安甚至能猜到此时花一棠的心声: 钱可断,血可流,花四郎的面子不能丢! 宋县令望着花一棠的眼神里满是星星,“敢问四郎,接下来该如何做?” 花一棠得意一笑,“靳若何在?!” 靳若:“啊?” “宋县令,这位便是名震唐国的净门少门主靳若,辨痕追踪之术独步天下,任何人的足迹在他眼中皆无所遁形!”花一棠热情介绍道。 宋县令大喜:“天下竟有如此奇人,当真令宋某大开眼界!” 靳若乐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师父,你听到了没,姓花的第一次叫我少门主诶!” 林随安:“为师与有荣焉。” 花一棠做了个请的手势,“有劳靳少门主了,请——” 靳若拽了拽衣襟,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库房,甩出随身携带的量绳,一寸一寸扫描地面的足迹。 宋县令和一众不良人甚是好奇,全聚在库房外面,伸长脖子围观,时不时发出两声赞叹感慨。 花一棠长吁一口气,飞快递给木夏一个眼神,木夏心领神会,唤来侍从送上新的短靴,花一棠一瘸一拐走到避光的地方,三下五除二套上,木夏手持拂尘绕花一棠转了一圈,扫去衣衫下摆粘的浮尘,替花一棠换上新的香囊球,于是乎,又变成了香喷喷亮闪闪的扬都第一纨绔。 林随安斜眼:装,让你装。 花一棠干咳两声,装作没看见林随安的鄙视,晃悠着站在的人群外围,挺胸抬头摇着扇子,一副成竹在胸十拿九稳的模样。 靳若果然没让人失望,不消片刻,就寻到了线索,“找到了!”快步走出仓库,“仓库中有一处崭新的足迹,不属于花宅中任何一个人,足尖足跟轮廓清晰,说明此人并不会轻功,”顿了一下,“还真不是云中月。” 林随安:果然。 宋县令:“什么?不是云中月?!那、那那是谁?” 靳若:“足长四寸三分二,步距一尺八,据此推算,此人身高大约在五尺三到六尺一之间,体重不超过一百斤。” 花一棠:“也就是说,此人身形矮小,而且很瘦。” 林随安:“可能追踪到逃跑路线?” “我记得当时的人影往后宅方向去了。”靳若示意大家让开,蹲下身,手持火折子,一步一步向前搜寻。 因为适才云中月捣乱,院内的足迹有些乱,这次靳若颇费了些时间,终于在后园的长廊下找到了贼人的足迹,顺着足印穿过后花园,过假山群,跨锦鲤池,绕过后厨房,一路追到了柴房。 柴房后的杂草丛中,有一口井,井边的草被踩塌了,靳若绕着转了一圈,摸了摸井口,“贼人跳井了。” 众人愕然。靳若探头往井里看了看,捡了块石头扔进去,哒哒哒的声音落到了底,没有水的声音。 “是口枯井,不深。”靳若翻身一跃而下,火折子的光倏然消失在了井口。 宋县令“啊”一声,林随安和花一棠忙围了过去。 “有什么发现?”林随安喊。 靳若的声音远远传了上来,“土很湿,这井应该枯了没多久……哎呦,这儿怎么有一堆泥巴——” 花一棠:“木夏!” 木夏快步上前,“回四郎,这井原本是有水的,但不知为何,这半年来,水变得越来越涩,渐渐地就枯了。” “啊!”井里的靳若突然叫了一声。 林随安:“怎么了?!” 突然,一团粗麻绳抛出井口,宋县令大喊,“快,帮忙拉人——” 还没喊完,就见林随安单手捞住麻绳,顺势缠上手臂,甩开膀子向后一扯,靳若从井里飞了出来,旋身落在了井壁上,小腿和手臂上全是泥。 宋县令惊呆了,心道这小娘子好大的力气! 靳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只花猫,表情很兴奋,“师父,井壁上有个盗洞,是新挖的。” 盗洞?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好家伙,换题材了? 靳若:“我仔细看过洞内的挖掘痕迹,错不了,是阴司令人的挖的盗墓洞,难怪这贼偷神出鬼没,原来不是飞贼,是地贼。” 花一棠冷笑,“啖狗屎!区区一只地老鼠,竟然挖洞挖到我花四郎的地盘上了,真是找死!” 林随安:“可能寻着盗洞找到出口?” “恐怕不行,”靳若摇头,“洞口很窄,只有身形瘦小之人才能钻进去,或者……会缩骨功的——” 说到这,靳若目光不由扫向了四周,林随安猜到了靳若的想法,这种时候,也许能找云中月帮忙—— 花一棠重重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能判断盗洞的方向吗?” 靳若抬手指向东北方,“这边。” “甚好!”花一棠扬起扇子,拔高嗓门,“来人,全给我刨了!” 宋县令:“诶诶诶?!” 全能管家木夏再一次发挥了他完美的应急事件处理能力,不到一刻钟,花氏二百五十宅五十八名的护院尽数到位,人手一柄铁锹,一声令下,铁锹狂舞,尘土飞扬,顷刻间,掘地三尺深,枯井灰飞烟灭。 靳若全程密切跟踪,时不时跳下坑去探探盗洞的方向,调整挖掘路线,花宅护卫挖得热火朝天,宋县令看得目瞪口呆,一众不良人被热情的工作气氛所感染,也纷纷下场开始刨土。 众人从柴房挖到了马厩,又从马厩挖到了咸菜库,咸菜库后面就是花宅的院墙,花一棠自然不肯罢休,小扇子一抖,挖掘大军拆了院墙,一路挖到了街上。 宋县令汗都下来了,虽说这一坊都是花氏的地,前后左右都是花宅的铺子,但这么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正想阻止,伊塔送来了两包金叶子,道:“四郎说,替弈城,修路哒,算他的。” 宋县令抄起金叶子揣进怀里,挥舞着双臂呐喊助威,“兄弟们,上啊!” 半条街挖空了,街巷尽头是坊墙,坊墙根又是一口枯井,靳若示意众人停下来,在枯井边溜达了一圈,猛地抬眼,手脚并用翻墙落地,蹲下身,摸了摸地上残留的干泥,笑了,起身向前一指,“贼人去了那里!” 林随安纵身跃上坊墙,借着月光向前望去,靳若手指的尽头是一所三进宅院,宅中一片黑暗,只有大门外的两盏灯笼亮着。 牌匾上两个字:田宅。 小剧场 卧房内熟睡的方刻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脑袋,咕哝:“好吵。”:,, 232 23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田员外是被宋县令从被窝里薅出来的,吓得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宋、宋县令,花花花四郎,你们半夜三更闯到我的家里,想要要要作甚?! 花一棠摇着扇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田员外,笑了。 田员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内衫,愈发显得骨瘦嶙峋,头发还是潮的,光着脚,外衣和鞋袜不知所踪。 靳若学着花一棠的模样,背着手,踱着劲儿劲儿的四方步,先绕着田员外转了一圈,又凑过去闻了闻,笑道:“足长四寸三分二,身高五尺六寸三,体重九十八斤五两,虽然换了衣衫,洗了手脚和头发,还是能闻到腐骨散的臭味儿,”后撤一步,端端向前一指,摆了个和花一棠同款的傲娇造型,“今夜在花宅仓库偷走越窑瓷的飞贼就是你!” 田员外扑通跪地,扯开嗓门大叫,“冤枉啊,今天晚上我一直在家睡觉,从未出过门,我家的仆人皆可作证!还请宋县令明察!” 宋县令有些忐忑,“花四郎,这田员外在弈城住了快三十年了,为人老实厚道,安分守己,您会不会是搞错了?” 花一棠点头,“宋县令所言甚是,所谓捉奸捉双,擒贼拿赃,无凭无据的,的确不能定案。” “要证据啊,简单!”靳若把田员外扒拉到一边,蹲下身看了看床底,敲了敲地面,一指,“这下面有个密室。” 田员外顿时面色大变,宋县令大惊,“来人,速速将床抬走——” “让开。”林随安单手抓住床沿,呼一下将整张红木床抬起,扔到了旁边,宋县令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靳若踩了踩地砖,沿着墙角摸了一圈,瞥向田员外,“机关在何处?” 田员外梗着脖子,“什么机关密室,我不知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靳若叹气,“师父,有劳您老人家了。” 林随安翻了个白眼,抽出千净,但见绿光一闪而逝,千净回鞘,地砖上多出了两条十字交叉的细线,靳若毫不客气踩了一脚,地面咔哒哒塌陷,露出了三尺见方的密道。 一室死寂。 田员外身体一歪,瘫在了地上,宋县令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花一棠啪合上扇子,笑容诚挚,“宋县令,请吧。” 林随安万万没想到,弈城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员外,居然在地下建了这么大一间密室。 从入口进来,沿着螺旋楼梯足足走了半刻钟,靳若又开了两道暗门,方才见到密室的真容。 放眼望去,起码有两百平,放满了博古架,一排又一排,博古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器皿,最前方的架子上都是生锈的铜器,鼎、钟、短剑、人像、马塑、人偶、皮扣、剑鞘……越往里走,器皿的颜色愈鲜亮,金器居多,碗、筷、簪子、头冠、步摇,还有各式各样的玉器,玉手剑、玉佩、玉环、玉珏、玉镯、玉链,最后一个架子几乎是空的,上面只摆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三彩瓷马,另一件就是今夜被盗的越窑缠枝冰花纹双耳瓷瓶。 花一棠站在越窑瓷瓶前,用扇子敲了敲,啧啧两声,“看来田员外对这尊瓷瓶很是喜爱啊,啊呀呀,早些告诉花某,花某送给你不就得了,何必偷呢?” 跪在地上的田员外身体剧烈一颤,看向花一棠的眼神几乎飞出刀来。 宋县令全程张着嘴,“这、这这这些全是赃物?!这么多?!没听说弈城谁家丢了这么多宝物啊!” “除了这件越窑瓷,剩下的都是从死人家里盗走的陪葬品,”花一棠道,“这位田员外原本的职业应该是一名阴司令人,擅长打盗洞,能在地下畅通无阻,神出鬼没,宋县令你们抓不住人也情有可原。” 宋县令怒发冲冠,“田成贵,你还不认罪?!” 田贵成冷笑道:“我的确是阴司令人,我偷的都是无主墓的陪葬品,这些宝物长埋地下不见天日,根本就是暴殄天物,我不过是帮这些宝物重新回到阳间,何错之有?!” 花一棠:“那花某倒是有些好奇了,阴司令人为何要偷我宅中的瓷瓶?莫非觉得我花宅里的都是死人不成?” 田贵成义正严词道:“花氏将这些千金难寻的越窑瓷随随便便摆在外面,风吹日晒,同样是暴殄天物,我只是不忍它们被如此粗暴对待,更何况,花氏富可敌国,我不过是偷了你一个瓷瓶,又何必这般斤斤计较?” 宋县令气得面色铁青,“放肆,你一个贼还有理了?!” 田贵成翻了个大白眼,根本没把宋县令放在眼里。 靳若在密室里摸了一圈回来,有些纳闷,“没发现那些肚兜、狗碗、夜壶乱七八糟的,姓花的那什么纱衣也没瞧见,也没有其他的密室。” 花一棠眼角狠狠一抽。 宋县令:“你偷的其他东西在何处?还不速速招来?” 田贵成嗤笑一声,摆出一副“我就是不说,你能奈我何?”的造型。 “岂有此理!”宋县令大叫,“来人,将田贵成押入大牢,严刑审问——” “宋县令且慢,花某以为此人说的有道理。”花一棠挑高眉梢道。 宋县令:“啊?” 靳若往林随安身侧凑了凑,“姓花的想干啥?” 林随安:“咱们躲远点。” 花一棠歪头看着田贵成,嘴角慢慢勾起,“花某认识一名得道高僧,很是擅长驱邪伏魔,可将这屋内的墓葬品全送过去,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祛除晦气,再全扔进炉子里融了,铜器打成农具,金器化成金锭,送给弈城贫苦百姓补贴家用。” 田贵成眼球爆出了眼眶,“花四郎你疯了吗,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价值连城又如何?”花一棠掏出帕子裹住一块玉珏,慢慢把玩着,“它们如今只能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唯一的用处就是有朝一日卖出去,换一个无耻盗墓贼的吃喝享乐,这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说着,将玉珏狠狠摔在了地上,玉珏四分五裂。 靳若捂住了胸口:“妈耶妈耶妈耶,那块玉要多少钱?!” 林随安差点晕过去:你丫的败家子,在她的时代,这可都是国家文|物! 田贵成双眼爆出血丝,嘶吼着扑上前,又被不良人拖了回去,“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宝贝!你不许动它们!” “啊呀呀,抱歉抱歉。”花一棠又拿起一块玉环,“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里的东西都是你偷来的,没花你一文钱,我不过是失手砸几件,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说着举起手臂,作势又要砸。 别啊! 林随安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了花一棠的手肘,几乎同一时间,田贵成喊出了声,“不是我偷的!” 花一棠:“哦?” 田贵成泪流满面,“别砸了!我招了!我金盆洗手已经二十年,早就不是阴司令人了,这密室里的东西都是我起早贪黑攒下来的。上个月,我丢了水囊,很是懊恼,所以自己偷偷去调查,无意间看到了花宅的富贵,一时起了贪念,于是借助枯井,偷偷挖了盗洞,恰好今日花宅收到了云中月的花笺,我便想着趁此良机再干一票……我真不是云中月!几位员外的东西真不是我偷的!” 花一棠横眉竖目:“我的临晚镜纱衣呢?!” “什么纱衣?我见都没见过!”田贵成哭道,“肯定是真正的云正月偷的!” 就在此时,林随安看到宋县令身后的不良人中有个人突然身形一歪,好像不慎闪了腰,林随安脑中叮一声,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刀鞘逼住了那不良人的脖颈。 那不良人五短身材,两只眉毛像一个八字趴在眼皮上,眼珠子却是滴溜溜乱转,靳若飞快验了验此人脚下的足印,乐了,“足印浅而薄,有足尖无足跟,体重一百二十二斤,云中月你最近吃得不太好,瘦了啊。” 八字眉叹了口气,向前伸长胳膊,整个身体咔咔咔拔高,腰肢变得笔挺,四肢变得修长,周围不良人哗然大惊,慌乱散开,宋县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妖怪啊!” 花一棠抄着扇子挤过来,脸气鼓鼓的,“云、中、月!” 云中月笑了,配着一双八字眉颇有几分滑稽,“在下就是想看看这假货到底长什么样,未曾想,堂堂花家四郎竟然也被耍了,真是令在下好生失望啊。” 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刀光在云中月脖颈动脉处划过薄薄的绿光,云中月丝毫不怯,黑白分明的眼瞳定定望过来,“不是我。” 那眼神实在太过诚挚清澈,林随安心脏扑通一声。 花一棠眯眼,“莫非还有第三个贼?” 寅正二刻,花氏二百五十宅,正堂。 花一棠拢着袖子,皱眉盯着桌上的花宅地图发呆。 靳若又去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无奈所有的踪迹都被踩烂了,第三个贼偷的足迹已然无法辨认,气得够呛,只能化悲愤为食量,疯狂往嘴里炫白糖糕。 林随安打了个哈欠,瞥了眼隔壁的云中月。 云中月顶着那张八字眉脸,还挺自来熟,喝着茶,吃着点心,盛赞伊塔沏茶的手艺不错,换来伊塔两个大白眼。 宋县令坐在云中月对面,左边瞅瞅,右边看看,口中啧啧称奇,“不愧是天下第一盗,这张脸简直和王老九一模一样。” 云中月:“谬赞谬赞。” “啊!”宋县令突然反应过来,“王老九呢?不不不不不会已经被您杀——” “云中月只偷东西,从不杀人。”靳若鼓着仓鼠腮帮子道,“那个王老九大约还在哪个犄角旮旯睡觉呢。” 云中月微笑,“知我者,靳少门主也!” “滚!” “小靳若,在下好歹出道比你早几年,你该称在下为前辈。” “我呸死你!” 林随安扶额:一个天下第一盗,一个未来天下第一门门主,吵架水平竟然和幼儿园小朋友持平。 “原来如此,”花一棠点着花宅地图道,“子时三刻,靳若在屋顶发现云中月的踪迹,从库房追到了前堂,所有护院也跟着追了过去,致使库房和放衣衫的厢房守备空虚,也就是这个时候,田贵成去库房偷瓷瓶,靳若回来的时候,撞上了田贵成,可惜不慎被其逃脱。” “而实际上,同一时间抵达花宅的,应该还有另一个飞贼,他的目标是厢房。厢房与库房位置相反——换句话说,因为云中月和田贵成的出现,飞贼去厢房偷盗时,犹入无人之境,畅行无阻。” “树大招风啊,”云中月掏出一面铜镜照着,又是贴鬓角,又是补黑粉,冷嘲热讽道,“花氏这般招摇炫富,方才惹来了一堆贼偷,花四郎,听我一句劝,为人处世还是低调些的好。” “还不都赖你!若非你横叉一杠子,区区小贼怎么可能得手?”靳若砸出一块白糖糕,云中月探手接住咬了一口,嫌弃道,“太甜了。” “你给我吐出来!” 林随安实在没眼看,坐到了花一棠对面,观察地图片刻,“伊塔选的厢房位置不错,独门独院,前有花苑,背靠池塘,位置偏僻,若不是对花宅布局十分了解,很难寻到这个地方。莫非——”林随安放低声音,“是家贼?” 花一棠扇子哒、哒、哒敲着桌面,“木夏,将花宅二百五十宅所有仆从、侍女和护卫的名单取来——” “甭浪费时间了,是外贼。”云中月手腕一转,收起小镜子和粉扑,凑过来,指尖飞快在后门、厨房、菜窖、水房、花园、茅房几个位置点了点,“这些地方都有贼偷的踩点的标记,标注了方位、路线、护院巡逻时间等等。” 林随安惊了,花一棠愕然,“你如何知道的?” 云中月用舌头剔了剔牙,“我晚上吃撑了,在园子里遛弯消食的时候看到的。” 林随安:“……” 这贼偷是把花宅当成自己家了吗?还遛弯?! 花一棠额角蹦出了青筋,手里的扇子攥得咔咔作响,强忍怒气,“带我们去看看。” 云中月呲牙一笑,“得嘞!” 小剧场 方刻一个激灵醒过来,看了眼旁边的琉璃缸,月光下,缸里内脏油腻发亮,安心了,倒头继续睡。:,, 233 23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贼偷的踩点标记,说实话,完全不知所云。 有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波浪线、叉、钩、圆、点、星号,有的圆里画点,有的星星打叉,有的一串点,还有各种符号的组合,用细细的碳笔画在十分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后门的门槛下面。 若不是云中月指引,他们这些外行根本发现不了。 林随安很想问这些符号代表的意义,但瞥见云中月抖肩抖腿抖脚的嚣张气焰,实在是不想开这个口。花一棠大约也和她一样,正在经历激烈的心理斗争,斜眼瞅着云中月,手里的小扇子合上又拉开,拉开又合上,开合速度越来越快,哒哒哒、哒哒哒,催得宋县令一头冷汗。 “咳,敢问云大侠,这些标记符号都是何意啊?”宋县令问。 云中月嘬了一下牙花子,撩袍蹲身,指着门槛下的点、线、圈组合道:“辰初三刻,人流大,后门守备松散,宅内无恶犬。” 宋县令甚是敬佩,“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花一棠忍不住了,也蹲下身,“圈里带点是何意?” 云中月:“此宅是重点目标。” “一短竖三横点呢?” “代表踩点的时间。” “波浪线呢?” 云中月无奈,“花四郎,俗话说的好,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好好当你的纨绔参军,就别妄想抢我们贼偷的饭碗了。” 花一棠“切”了一声,“小气。” “也就是说,此贼曾在某日的辰时三刻来过花宅后门。”林随安道。 木夏:“辰初至辰正是后厨采买的时间,后巷里的人很杂,送菜的、送肉的、送米的、送油的、送水的,若是再早半个时辰,还有倒夜香的经过。” 花一棠站起身,“其它标记在何处?” 云中月没回答,他被贴在后门上的版画吸引了注意力,两张华丽丽的铁血花财神门神正朝着众人露出威严又娇艳的笑脸。 云中月笑出了声,林随安扭过了脸:太社死了! 花一棠:“喂!” 靳若跑了过来,“我和伊塔也发现了标记,在后厨。” 后厨的标记与之前又不一样,多了三角和长方形的组合,画在灶台壁上,若不细看,定会错以为是炉灰。 云中月抱着膀子翻译,“午正三刻,后厨无人,护院困乏,还记录了后厨的方位。” “此贼在某日的午后来过后厨?”花一棠看了眼木夏,“每日午时左右,宅内可经常有外人出入?” 木夏神色一凛,“我这就请驻宅管事过来。” 众人顺着标记的继续向前搜寻,分别在茅房墙根、水房的水缸上、菜窖的门板上、花园的假山石发现了各种组合的符号,随着越来越深入内宅,符号组合也越来越复杂,尤其是各种正方形、长方形和三角形的组合,这一次,连伊塔都猜出来了。 “这个是,宅子的,结构图,过分!” 云中月:“这么大的宅子,能摸得如此清楚明白,这小贼来了不止一次,可能一天来几次,很有耐心。” 林随安:“若是如此,说明此人的身份不仅能进入后厨,还能深入到内宅花园而不受怀疑。” 宋县令:“莫非真是家贼?” 花一棠摇头,“恰好相反,此贼这般频繁踩点,反而说明不是花宅内部的人。” 云中月:“是个新手,记性不行,若是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的标记,转一圈就记在脑子里了。” 众人齐刷刷瞪了云中月一眼。 木夏带着驻宅管事过来了。驻宅管事名为木桐,四十岁,是花氏二百五十宅的常驻管家,平常宅子空置时,负责宅子的日常养护、人员管理、物品采办、财物核算等具体事务,比木夏更了解情况,大约是听木夏的说明,来汇报的时候,还带了本册子。 册子里登记了进出花宅人员的名单,包括来访人姓名,进入和离开时的时间,以及具体事项,甚至还记录了这些人都去过花宅哪些地方,工作不可谓不细致。 按照时间顺序,进入花宅的外部人员主要有夜香郎、送柴的、卖炭郎、菜农、肉行小二,这几类人几乎每天都来,但行动范围只限在后厨,米行、面行的人大约隔半个月来一次,有时是早上,有时是下午,也只在后厨范围活动。 唯有一种人比较特殊,就是送水郎,有时一天来两次,早晚各一次,有时一天来三次,分早中晚,而且除了后厨,行动路径涉及水房、菜窖、茅房、最近半个月还去过花园。 “为何送水郎来的如此频繁?”花一棠问。 木桐:“四郎有所不知,弈城地理位置特殊,较为干旱,无河无湖,多靠井水。但此处井水碱大,若是遇到天气不好,还会泛苦涩味,所以城里讲究些的人家,都买山泉水以供饮食。山泉水属楝花山的最好,距离弈城十里,运送不易,运费也不便宜。久而久之,弈城内便生出了许多送水郎,以送水为生。因为路途较远,花宅人又多,所以一次送的水常常不够一天用,多数情况是一天送两次,或者一天三次。” 花一棠点了点头,“送水郎去菜窖做什么?” “菜窖地下就是冰窖,天气渐冷,很快就要到制冰存冰的日子,需要储存些泉水备用。” “花园也用山泉水吗?” “花园的假山群是太湖石,价贵喜潮。弈城干燥,风沙大,太湖石需要常常用水清洗养护,若是用井水,石头表面会生出水碱,损害石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山泉水清洗。这次为了迎四郎入住,一周前就开始清洗了。” 靳若一锤手掌,“没跑了,这些送水郎的嫌疑最大。” 林随安:“经常出入花宅的送水郎有多少人?” 木桐有些为难,“差不多有十七八人。” “这么多?” “有的送早上,有的送中午,有的送晚上,花宅用水量大,所以人多。” 宋县令:“这个容易,将这些人全抓起来,一个一个审,定能审出那个小贼!” “花某还急着去安都上任,没那个闲工夫一个一个审。”花一棠将册子递给靳若,“给我一份弈城舆图。” 靳若一边嘀咕“你怎么知道我有舆图”,一边掏出了舆图递给了花一棠,不用花一棠下令,木夏已唤人搬来桌椅、灯盏和文房四宝,甚至连熏香炉都布置妥当。 花一棠挽袖撩袍落座,笔尖舔满墨汁,“宋县令,除了六名员外,可有其他百姓家丢过东西?” 宋县令一愣,“有是有,但都是平民家不值钱的东西,县衙虽然做了备案,但想着还是几位员外家的宝贝更值钱——” 林随安皱眉,一记冷眼扫了过去。 宋县令只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心肝脾肺肾都冻住了。 云中月嗤笑一声,“夜壶、肚兜、狗碗、假发、火腿,还真是挺值钱呢!” 花一棠肃下神色,“对百姓来说,家中的一针一线皆是珍贵,宋县令适才所言,实在不是一个父母官该说的话!” 宋县令一个激灵,忙抱拳道,“宋某失言了!” “去将备案卷宗取过来。” “是是是!来人,去取卷宗!” “请宋县令先在舆图上标出五名员外家的位置。” “诶?好好好!” 宋县令标完,花一棠又让木桐标注了送水郎出城、入城的必经路线,最后自己亲笔标上田贵成家,盯着舆图,左手手指飞快在舆图上丈量着什么。 这次不仅宋县令懵了,云中月也一头雾水,问,“花四郎在做什么?” 靳若:“姓花的说他是什么七星观金光洞十烨道长的关门弟子,天下万事只需掐指一算,就能算个七七八八,现在大约是在算犯人家住在哪儿。” 云中月的脸皮不自然抽动了一下,“吹牛吧?” 靳若耸肩,“爱信不信,东都城那个连环杀人犯就是这么算出来的。” 云中月整个头皮又抽了一下,也不知道人|皮|面具下到底是什么表情,能造成这般怪异的表现,又看向林随安,放低声音,“真的假的?” “假的。”林随安无奈道,“花一棠用的是一种断案推理算法,简单来说,就是将作案地点、犯人日常习惯和犯罪心理结合起来,算出罪犯最有可能的住址范围。” 云中月眼角狂抽两下,人|皮|面具险些掉了,又飞快黏了回去,“你这个听起来更扯淡!” 县衙的卷宗送来了,花一棠一目二十行看完,笔走龙蛇在舆图上标注完毕,深吸一口气,开始埋头画大圈、画小圈、画长线、画短线,弈城面积不大,加上送水郎的行动路线很有规律,比东都杀人案的计算量少了好几倍,不过一刻钟,花一棠就锁定了目标,笔尖一点,“此贼的家就在这条街上。” 宋县令:“诶诶诶?!!” 靳若一瞧,“哦,南朝巷啊,不远。” 林随安:“带上木管家的册子。” “明白!册子上的送水郎谁住在这条巷子,谁就是弈城飞贼!”靳若满面兴奋,“伊塔、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跟我抓贼去喽!” 一行人欢呼着跑了,宋县令这才反应过来,忙率领众不良人追了出去。 花一棠翘脚坐在太师椅上,端过茶盏,嘬了一口。 云中月看着花一棠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妖怪。 林随安很理解云中月,她第一次见到花一棠运用地理学的犯罪心理学画像时,也是这般震撼,甚至以为花一棠是计算机成精了。 花一棠显然注意到了云中月的目光,放下茶盏,扬起下巴,啪甩开扇子,开始傲娇摇摆。 云中月翻了个白眼,又将目光转向林随安,“林娘子不去帮忙吗?” “一个冒牌货,有靳若足够了。”林随安抱着千净,斜眼瞅着云中月,“林某要盯紧的是真货。” 云中月笑了笑,慢吞吞在院子里溜达起来,林随安亦步亦趋跟着,确保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千净的攻击范围,只要云中月有任何异动,一刀秒杀。 走着走着,云中月停在了厨房门前。厨房门板上,也贴着两张铁血花财神的版画,云中月盯着画,竟是发起呆来。 林随安视线在版画和云中月背影上转了一圈,心中一动,“你若喜欢这财神画像,我送你一张,花一棠买了好几百张呢。” 云中月:“我可不要,贴在家里做噩梦。” “若不喜欢财神,我还有一张战神娘娘,据说能驱邪避祸,保卫家园。”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林随安突然感觉云中月周遭的氛围变了,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将他的肩膀都压低了三分。 云中月慢慢回头,隔着人|皮|面具看不到他真正的表情,但林随安能看到他的眼睛,漆黑幽邃,像深夜里的泉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暗流汹涌。 林随安眉头微动,“战神娘娘的脸上有张面具,我觉得很像你。” 云中月静静看着林随安半晌,左边面皮抽动两次,勾出一个怪异的笑脸,“传说中,守护弈城的战神娘娘,手持斩|马|刀,所向睥睨,一女当关,万夫莫开,有以一敌百之力。好像更像你啊。” 林随安呆住了,第一反应是:我擦,这具身体的原身不会除了“千净之主”和“破军”之外,还有第三重隐藏身份吧?开什么玩笑?叠buff呢?她可不想接这么狗血的剧本! “啪!”一面芳春庭梅的折扇挡住了林随安的视线,花一棠气鼓鼓的脸挤了进来,“你俩干嘛呢?” 林随安:“啊?” “他那张脸又丑又老,有什么好看的?!”花一棠瞪着溜圆的眼珠子问。 林随安:“……” 大兄弟,我们这儿正聊到关键处,你打什么岔啊! 云中月喷笑出声,伊塔兴高采烈跑了进来,高呼,“斤哥威武,抓到贼了!” 小剧场 方刻:呼噜噜,呼噜噜。:,, 234 23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贼人叫山大郎,三十二岁,以送水卖水为生,家住南朝巷二十号,好巧不巧,花宅出入记录册上的送水郎只有他一个人住在南朝巷,靳若只用了半个时辰就锁定了目标,完美擒贼。 弈城县衙显然很不适应这般高效率的工作方式,花一棠、林随安和云中月赶到的时候,宋县令还是懵的。 山大郎长得黑黝黝的,挺健壮,此时却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跪在院子里,身上五花大绑,鼻涕眼泪拖得老长,“别杀我别杀我!我全招了!都是我偷的,求求各位老爷绕我一条狗命啊啊啊啊!” 山大郎的宅子只有两间厢房,一间卧室,一间仓房,不良人将仓房里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整齐排列在院中,登记造册,每记录一件,便有人吆喝一声,这是规矩,官方的说法叫“唱证”,为的就是公开公正,以防有人徇私偷藏证物。 “沾了泥的臭袜子一只——” “生虱子的假发包一团——” “豁口的剁肉刀一把——” “洗干净的狗食碗一只——” “臭烘烘的夜壶一只——” “火腿半条——” “黑了吧唧的水囊一个——” “发霉的裤子半条——” “馊了的咸菜坛一个——” “熏香的肚兜一个——” “生虫的草鞋一双——” 不消片刻,竟快将整座院子摆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臭的臭,馊的馊,味道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伊塔和四圣躲得老远,五长脸皱巴成了苦橘子,这可能是四圣表情最生动的一次。 宋县令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云中月捏着鼻子,花一棠贴着林随安站着,小扇子摇得飞快,权当空气清新器。 宋县令以袖掩住口鼻,厉喝,“山大郎,你为何要偷这些——这些东西?!” 山大郎哭道:“我、我我就是喜欢那些东西,一时没管住自己的手,我不想害人,就是想把它们偷回来,放在家里看着,我就舒坦——” 林随安:好家伙,是个恋|物|癖。 花一棠:“为何要假冒云中月的名字?” 山大郎哭得更凶了,“我听说过天下第一盗的名号,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侠盗,我做梦都想成为云中月,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呜呜呜呜呜呜——” 感情这小贼是将云中月当成梦中偶像啊! 林随安和花一棠齐齐侧目,纵使隔着人|皮|面具,都看到云中月气歪了嘴。 最后两个不良人从仓房里钻了出来,满头大汗汇报,“都搬完了。” 花一棠“诶?”一声,提起袍衫跑过去,也顾不上臭了,伸长脖子往仓房里张望。 林随安慢慢走到赃物中间,转了几圈,捡起唯一一个水囊,应该就是田贵成丢的那一个。水牛皮的囊身,黄铜口,软木塞,整体差不多一尺长,最肥处有半尺,造型像个大逗号,水囊是空的,没有装水,拿在手里很轻便,和普通的水囊没什么差别。 田贵成是个阴司令人,家中藏品皆是价值连城的墓葬品,为何独独对这个平平无奇的水囊情有独钟,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林随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果然,在水囊口发现了一处标记,指肚大小,雕刻得很精致,有头、有尾、有身体、有四足,看起来像是什么动物的图腾—— “找到了!”靳若从另一间厢房里跳了出来,“姓花的,这应该就是你丢的衣服!” 靳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漆盒,表面画着艳丽的牡丹花,花蕊处竟然还嵌着亮晶晶的珍珠。 “到底是什么样衣服,值得用这么贵的漆盒?”靳若翻开盒盖,抽出里面的东西,唰一下抖开—— 花一棠大惊失色,“别——” 皎皎月光下,绯红色的纱衣迎风招展,薄如蝉翼,柔软得像一片梦中的霞光,袖口、袂边还绣着透亮的牡丹,花香四溢,沁人心扉,将空气中的怪味儿全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傻了,竟被一件纱衣魅惑了心神,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总算想起来了,上一次见到同款纱衣,是在青州诚县地下的密室里,当时花一棠的原话是—— 【临晚镜纱衣……贴身衣物……多用于增进情谊之用……】 林随安震惊了:她突然明白了花一棠对这件纱衣的执念。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旁里猝然探出一只手,抢走了林随安手里的水囊,林随安一个激灵回神,就见云中月足下生莲,绽出三重背影,夺门而逃。 林随安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抽刀腾空,紧追不舍。 花一棠趁机抢回临晚镜纱衣塞回漆盒,众人骇然回神,火烧屁股般追了出去,但见一双影子在月光中凌风踏檐,腾闪激斗,墨绿刀光如鬼眸闪烁,六重莲花影胜似鬼魅,快得根本看不清招式攻守。 不良人看得两眼发直,宋县令下巴砸地,“妖、妖妖妖妖怪啊——” 林随安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和人正儿八经打架了,更何况还是云中月这般势均力敌的高手,沉寂许久的战斗热情被唤醒了,越打越兴奋,越打脑子越清醒:不过十来招,便理顺了云中月在弈城的全部行为逻辑线。 “你来弈城根本不是因为有人假冒云中月,而是为了找一件东西。”林随安劈出三招“刀釜断殇”连环斩,语速比刀速更快。 云中月踉跄连退三大步,六重残影变成了五重,“林娘子错了,我来弈城是为了见你——哎呦!” 林随安反撩一刀,用的是乌淳的苗刀刀法,这一刀角度刁钻,刀势惊人,甚是出其不意,云中月只来得及避开一半,刀风擦着他的鼻尖扫了过去,人|皮|面具瞬间四分五裂,好似破抹布散落四方。云中月倒吸凉气,双脚凌空交叠互踏借力,衣袂飞成了旋风,瞬间又换上了银面具。 “林随安,你来真的啊!” “你要寻的东西是一件陪葬品,可惜,却被阴司令人盗走了,”林随安手下刀光不停,口中也不停,“你追着阴司令人查到了弈城,却发现阴司令人家中的东西也被人偷了,偷东西的还是一个假冒云中月名号的贼。” 云中月已经没空和林随安搭话了,此时的林随安又换了攻击方式,刀势不疾不徐,柔韧沉坚,是江湖上有名难缠的缠丝剑,仿若一团劈不开扯不断的蚕丝,硬生生将他困在了刀光之中。 云中月的汗顺着面具边缘滴了下来。 林随安知道自己已经猜对了七八分,再接再厉,“正好我们途径弈城,你索性现身搅浑水,助那贼偷得手,再借我们的力寻到贼偷老巢,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说到这,林随安瞬间换招,双龙出海配合迅风振秋叶的步伐,左右夹击连攻四招,击碎了云中月的四重幻身,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真身飘荡在月光下。 云中月叹了口气,一个残影闪身逼到了林随安的刀前,千净刀刃在云中月的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林随安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只想抓人,从未想过伤他的性命,悚然撤刀,“你找死吗?!” 就这一撤刀的功夫,云中月的银色面具在眼前倏然放大,林随安的鼻尖甚至碰到了面具的冰凉。 林随安看到了云中月藏在面具后的眼瞳,似冬日初雪下的两盏清酒,清冷又醉人。 “林随安,你还欠我三个人情。”耳边声音一闪而逝,不过一瞬间的恍惚,云中月飘到了高高的屋檐上,月光映着他飞扬的衣袂,像一只漆黑的大鸟。 “放我走,算还我一个人情。”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若不放你走,你又当如何?” “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好,你走吧。” “……” 云中月歪了歪脑袋,“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是啊,”林随安收刀回鞘,扬眉笑道,“你忽悠了我们一晚上,我若不逗逗你、玩几招,岂不是亏了?” 云中月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只雪白的靴子直直砸了过来,花一棠的大嗓门震得整条街嗡嗡作响,“啖狗屎!滚啦!” 云中月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朝林随安比了比拳头,身形一旋,化作月光里的一缕烟,消失了。 林随安望着月亮,着实不解。 那个旧水囊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云中月如此拼命? 辰正二刻,方刻起床了。 洗漱完毕,更衣,出门,本想去后花园散散步,却发现园里堆满了土石,一众护院抬着土,扛着铁锹往柴房方向走,方刻好奇跟过去一瞧,柴房塌了大半,多出了一个大坑,坑后面是深过五尺的地渠,挺长,绕过马厩,穿过咸菜库,院墙也塌了,甚至挖到了街上。 护院和仆从们正在填坑砌墙,紧急维修,巷子里围观的百姓三单两两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听说昨晚上那个云中月去花宅偷东西了,结果被花家四郎抓了个正着。” “就是偷了老陈头的袜子、老马家的剁肉刀、张婶子的咸菜坛、鲁员外肚兜的那个云中月?” “嘿,就是他!” “哎哎哎,我可听说了,昨晚上抓住的是个冒牌货,不是真的云中月。” “啊?那是谁?” “山大郎,送水的!挖了个地道,把整座花宅都打通了。” “哎呦,居然是他,我还买过他的水呢,真没看出来。” “谁说不是呢!” “了不得,宋县令抓了好几个月都没抓到人,这花家四郎才一晚上就人赃并获,不愧是唐国第一神探!” “我听南朝巷的街坊说,昨晚上亲眼看到林娘子和云中月在屋顶大战三百回合,打得那叫一个天地变色,老好看了!” “你说的林娘子可是净门千净之主?” “这不是废话吗,放眼天下,也只有林娘子能让云中月忌惮几分了。” “等一下,不是说山大郎是冒牌货吗?怎么林娘子又和云中月打起来了?” “听说是真的云中月气不过山大郎顶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特意来了弈城找山大郎算账,嘿,恰好被林娘子撞见,这不就打起来了嘛。” “那真的云中月抓住了吗?” “哎呦,若这么容易就被抓住,还能叫天下第一盗吗?跑了呗。” “可惜了……” 方刻挑高眉梢,双手揣着袖子,慢慢悠悠回了后花园,穿过回廊,走进膳堂,伊塔端着黑乎乎的熏茶迎了过来,方刻端过茶碗,坐在了自己的老位置上。 左边的花一棠顶着一双大黑眼圈,对面的林随安哈欠连天,靳若嚼着蒸饼打瞌睡,四圣睡眼迷离,连木夏都有些精神萎靡。 方刻品了口茶,冷笑一声,“所以,熬灯费蜡忙了一晚上,全被云中月耍了呗?” 众人齐刷刷望过来,眼神幽怨。 林随安扶额:方大夫你是懂拱火的。 “太困了,回去补觉了!”靳若晃晃悠悠站起身,“姓花的,休息一天,明天再上路。” 花一棠有气无力摆了摆手。 靳若打着哈欠走了,四圣也跟着回去了,伊塔靠在椅子里睡着了,木夏守着风炉开始打盹。 整座膳堂就只剩林随安、花一棠和方刻三个人是醒着的——这么说也不太准确——林随安瞄了眼方刻,方大仵作抱着茶盏,靠着软垫,也合上了眼皮,显然是因为屋内的瞌睡虫浓度太高,被感染了。 林随安想了想,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有的事儿,还是尽早说开为妙,否则,待时机过了,恐成心理痼疾。如此想着,搬着椅子凑到了花一棠身边,敲了敲花一棠的肩膀。 正对着蒸饼发呆的花一棠肩头一颤,回头,发现林随安不知何时坐得这般近,忙坐直了,“何、何事?” 花一棠的眼睛真是漂亮,熬了一夜,还是黑白分明,干净清澈,林随安越看,越觉得心中发酸,纠结半晌,艰难开口道:“你那件临晚镜纱衣——” 花一棠只觉一股热浪从脚指头窜到了头顶,整个人都红了,“那那那那纱纱衣是是是是——你别别别误会——” 林随安皱紧眉头,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不必解释,我懂你!” 花一棠的心跳顿时消失了,半晌,“你——懂?” 林随安正色点头。 花一棠的嘴角不自觉越咧越大,眼中闪闪发亮的星星几乎要扑到林随安的脸上,“你真懂?” 林随安:“只是,我觉得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需徐徐图之。” 花一棠连连点头,“对对对,徐徐图之,徐徐图之最好。” “你若喜欢,就先将纱衣穿在里面,外面包裹严实了,外人应该看不到。” “对对对,外人自然是不能看的。” “刚开始,多穿几日也无妨。”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多穿——几日?”最后一个音都变了调。 “待日子长了,渐渐适应了,可隔一日穿一次。” 花一棠又吞了口口水,“隔一日一次……也、也不是不行——” 林随安根本没听到最后几个字,一本正经扳着指头计算,“然后,隔日穿一次,再隔七八日穿一次,慢慢递减频次,待你能完全摆脱依赖,治愈心病,便不用再穿了。” 花一棠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眼里的星星也灭了,半晌,“林随安,你以为我订做这件临晚镜纱衣是为了——什么?” 林随安重重叹了口气,组织了一下措辞,“我明白,幼时的心理创伤很难治愈,而且往往会伴随终生,影响一辈子的行为和习惯。你幼时遭逢大难,因此对华丽的衣衫有种特殊的心理依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也算是一种自我的心理疗愈。” 花一棠眼角狠狠抽了一下,表情裂了。 “我知道,你自打在诚县密室中见到了临晚镜纱衣,就一直念念不忘,一心想穿在身上,获得些许安全感……呃……无妨,如果你想穿,那就穿,只是这纱衣的设计风格着实有些惊世骇俗,还是穿在里面更妥当些。” 花一棠整个人向后一倒,无力瘫在了椅子里,一脸生无可恋。 林随安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沉重,“你愿意信我,将幼时之事告诉我,我定会帮你治愈心病!” 花一棠幽幽望着林随安,哭笑不得,“我的确得了心病,唯有你方能治愈。” 林随安大喜,“好搭档!共进退!” 花一棠身体晃了晃,脑壳撞到了桌子上,咚一声,发髻上翘起一撮呆毛,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林随安对这次谈心的效果很满意,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拿起一块点心,嚼着回房补觉了。 花一棠趴在桌上,石化了。 方刻睁开眼,慢吞吞将茶盏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出膳堂,爆笑声顺着风飘了进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塔惊醒,茫然四望,“方大夫、第一次、大声笑,很开心?” 木夏给花一棠倒了杯茶,语重心长,“四郎,别灰心。” 花一棠脑袋埋在桌子上,“没灰心。” “不如……那啥……四郎干脆直说吧。” “我怕吓到她……” “……” “还是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 木夏欲哭无泪:再“徐”下去,四郎你就要变成“徐郎半老”了…… 小剧场 木夏给花一桓的飞鸽传书: 家主大人,见信如晤: 自杨都城初见,四郎便对林娘子一见倾心,二人同行数月,携手相伴,心有灵犀,四郎愈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无奈林娘子心中尚无儿女之情念,四郎相思成疾,心病深重,日渐消瘦。木夏倾尽全力相助,却是步履维艰,进展惨淡。 木夏心中焦灼,望能以家主之睿智,指点一二。 切切切! 木夏敬上:,n, 235 23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出了弈城一路北上,天气越来越冷,众人纷纷换上了木夏精心准备的冬衣。 林随安的棉衣皆是黑色的窄袖短靠,保暖透气,干净利落,适合运动。方刻的大红长棉袍最亮眼,像一根喜庆的炮竹;靳若、伊塔的衣服都用了扬都最新设计的文武袍,倾注了木夏对二人的殷殷期待,望其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文武兼备。四圣的衣服和林随安是一个系列的,只是颜色不同,青龙青色、朱雀绯色、白虎灰色,玄武灰白相间。 最花哨明丽的当属花一棠,除了木夏,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套衣衫配饰,路上走了大半个月,衣饰从无重样,基本色调为一身雪白无瑕,细节处精益求精,千变万化,从衣衫名称可见一斑。 诸如“飘花浮寒洒影袍”、“一夜清霜尽染靴”、“素雪珠丽琳琅簪”、“琼树瑶华凝春扇”、“玉阶一夜留明月”的熏香,外加“与月交光呈瑞色”的狐裘斗篷——宛若雪绒般的狐狸毛簇拥着花一棠瑰丽的脸庞,衬得他像只狐狸精。 花一棠的衣衫愈华丽一分,林随安心中忧虑便重一分,也不知他这依赖华服的心理疾病何时能有好转,但林随安心中也明白,此事万万急不得,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过了盘城和榴城,便到了安都地界。 抵达安都城的这一日,正赶上了安都的第一场雪,雄浑壮丽的城池裹在一片明亮的雪白之中,大片大片的屋顶彷如滔滔不绝的银色鳞海,一直延伸向天空和大地的交接处。 安都,建城三百七十年,曾作为唐国首都二百余年,有“八水”穿城而过,二十五条大街纵横交错,常住人口超过一百万。 无论是宏伟的规模、壮丽的建筑、宽过两百米的朱雀大街,还是严谨的坊市布局、繁星般散落的寺观、繁盛的贸易集市,无不彰显着这座古老又多元的大都城在唐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安都城共有一百零八坊,根据“东贵西富”、“南虚北实”的特点,大体分为中心区、富贵区、贸易区、核心区、平民区、郊外区几个部分,安都刺史府位于最北侧的中心区,贸易区主要是指东市和西市,围绕着“两市”,错落分布着核心区和富贵区共四十四坊,外围则是平民区和郊外区。 花氏八宅位于太平坊,和中轴大线朱雀街隔了一个兴禄坊,与安都刺史府隔街相望,步行至西市只需两刻钟,是安都城响当当的黄金地段。 木夏没有选择从安都正南的明德门进入,而是选了西侧的金光门,此门距离西市和太平坊更近,能节省一个时辰的路程。 安都是目前唐国除了东都之外,唯二还严格遵循宵禁制度的大都城,赶到金光门的时候,刚过午正,是东西二市开市的时辰,站在城门下,能听到开市午鼓隆隆作响,相比晓鼓和暮鼓,午鼓的鼓声较为短促,只有三十六声,大约持续半个时辰左右。 这半个时辰,便是金光门(临近西市)和春明门(临近东市)的午高峰,东市临近富贵区,商品多以高档品为主,货品不求最好只求最贵,西市主要面向平民,规模大、品种多、物美价廉,是丝绸之路的,对外贸易繁荣,外国商人尤其多。 花氏的六辆马车队平时还算有气势,但在安都城拥挤的午高峰中完全不够看,四圣负责的货车被骆驼队冲散了,木夏退居二线,让伊塔驾车,本来林随安还纳闷为何要如此安排,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城门前实在太堵了,几乎都是外国商队——马头抵着骆驼屁股,拉车的老牛头上蹲着猴子,骡子和驴子脑袋撞脑袋,地上的雪水和骆驼粪混成了墨绿色的泥巴——举步维艰,寸步难行。这种时候,伊塔的外语天赋派上了大用场,一路嚷嚷着波斯语、唐语、高丽语、吐火罗语、大食语、扶桑语、天竺语以及听不懂的啥啥语,见缝插针,据理力争,硬是挤出了一条血路。 隔壁的扶桑商队骂骂咧咧,想加塞插队,林随安居然听懂了几个词,正不爽,花一棠推开车窗噼里啪啦骂了回去,比伊塔嗓门还大,声调抑扬顿挫,像唱歌似的,把扶桑商队骂懵了,前面的波斯骆驼队发出一片哄笑,后边的天竺商队敲起了皮鼓,牛头上的猴子和着节奏跳起了舞。 上百支商队,就这般吵闹着、拥挤着、缓缓流进了金光门。一进城门,视线豁然开朗,正对的大街宽近四丈,宏大敞亮,商队们大松一口气,行进速度快了不少,过了群贤坊,纷纷涌入了西市。 向东过延寿坊,便是太平坊的坊门,花氏八宅的护院侍从们列队迎接,恭候已久。领头的安都的驻宅管事是个年过五旬的婶子,精神奕奕,笑容憨厚,木夏对此人很是敬重,特意下车行了礼,称此人“木盛嫂”。 花氏八宅占地仅有三分之一的里坊,是五大都城里面积最小的,大约是为了配合安都悠久的历史文化,此处的花宅风格竟是精致简约了不少,清明渠的河水恰好从花宅穿过,成一池天然的清明湖,冬日湖面成冰,白雪皑皑,寒气笼烟,宛若仙境。 众人一路舟车劳顿,都累得够呛,草草用了顿午膳,便纷纷回房歇息,林随安倒头就睡,一觉就睡了两个时辰。 林随安醒来的时候,已快到酉时,天色异常昏暗,大约又要下雪了。上辈子的林随安生活在北方,蛮适应安都的气候,走在回廊上,一呼一吸间,口鼻间的白气在心中升起了奇特的思乡情。 正堂里烧了地龙,很暖和,只有花一棠一个人在,方刻显然还在睡,木夏说靳若带着伊塔和四圣去城里溜达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花一棠身着雪色棉袍,发髻松松垮垮扎着,脚上趿着棉拖——棉拖鞋是木夏根据林随安的形容亲自设计制作的,保暖便捷,成品颇受欢迎,尤其是方刻,囤了五双。 花一棠正在看信。 花氏八宅的椅子都配了柔软舒适的鹅毛垫子,近乎懒人沙发的原型,林随安窝进去,打了个哈欠。 “兄长来信说,”花一棠道,“陇西白氏有意与我扬都花氏联姻。” 林随安一怔,“陇西白氏?白汝仪他家?” 花一棠:“白汝仪在东都做了八个月的校书郎,因学识渊博,雅有文词,为人低调谦和,深受圣人器重,三个月前升任拾遗一职,从八品,品级虽然不高,但为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此后,白氏家主便频频向我兄长示好,称愿促成两族秦晋之好。” 林随安:“……” 白汝仪也太惨了,次次都被当做联姻的筹码。 “且慢,陇西白氏打算选谁?”林随安心中一跳,“难道是花三娘?!” 千万别啊!那凌大帅哥岂不是要失恋了? “是我二姐花一枫。”花一棠挠了挠头,“说起来这俩人都是书呆子,搞不好还挺相配。” 林随安松了口气,心道凌大帅哥的媳妇暂时保住了。 “兄长还说发现了一些蝉蜕铺钱银的流向,大约就是骗了随州苏氏的那一批,正在追查,让我们在安都也留意些,若有线索,及时沟通。” 林随安耸肩,这部分是高端资本局,她可帮不上忙。 花一棠换了一页纸,“兄长还说,花四郎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突然停住了。 林随安好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啥?” 花一棠眼珠子飞快将信上的内容扫描完毕,脸腾一下红了,飞快折起信纸塞回信封,往怀里一揣,“咳,没什么,就是日常教训我不思进取,浑噩度日之类。” 林随安盯着花一棠的大红脸,心道:我信了你的邪! 木夏扫着肩膀上的雪匆匆走进来,呈上一封帖子,“这是安都刺史嘉穆送来的,说今日戌正三刻在太平坊的崇阳楼设了接风宴,特邀四郎和林娘子一同前往。” “我猜到这帖子也差不多时辰该到了,”花一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木夏,更衣。” “是,四郎。”木夏躬身施礼,向后一让,木盛嫂径直走到了林随安的对面,“林娘子,咱们也走吧。” 林随安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要更衣吗?” 木盛嫂笑得和蔼,“安都刺史的接风宴,自然是要好好装扮一番的。” “不、不必了吧——” “侍女们早就准备好了,林娘子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 木盛嫂长得高高瘦瘦,比林随安还高了半个头,笑容亲切又不容拒绝,手下的侍女都是漂亮的小女娘,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绕着林随安,配衣袍、选靴袜、挑发饰,忙得不亦乐乎。 有方大夫的前车之鉴在,林随安担忧会将她打扮成一只扑棱蛾子,未曾想衣袍一上身,竟是素雅简洁的款式,窄袖、短靠、束腰、胡裤、短靴,袖口衣袂处以金线绣着缠丝状的枝叶花纹,林随安觉得眼熟,貌似在花一棠的衣衫上也见过,想必是花氏统一的绣样。 木盛嫂很感慨,“想不到竟有一日要准备这么素净的衣服,还真是有些不太适应。” 林随安:“……” 她们对“素净”的理解似乎不太一样。 这身衣服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随着光线转换,布料表面便会折射出不同的色泽,时而淡紫、时而深蓝,动作大些,还会浮现出淡淡的明光。 好家伙,一看就价格不菲! 木盛嫂似乎看出了林随安心思,笑道,“这是扬都新出的料子,名为‘东方既白’,取破晓前的一抹天空之色,四郎说最适合林娘子,便让扬都布行快马加鞭运过来了。” 林随安:“多、多少钱——算了,别告诉我。” 木盛嫂笑出了声,“四郎在襁褓里就喜欢华丽花俏的东西,突然订了一件这般朴素的,扬都布行还以为传错了,派人问了三次才敢确定。” “在襁褓里?”林随安一怔,“花一棠不是六岁之后才喜欢华丽的衣衫吗?” 木盛嫂笑得更厉害了,“四郎出生的时候,我在扬都花氏大宅做副管事,记得清清楚楚,四郎从睁开眼开始,就要躺在蜀锦里睡觉,甚至必须是上品蜀锦,下品蜀锦就不睡。能爬的时候就更挑剔了,若是身下的蜀锦花样颜色不合眼缘,宁愿趴一个时辰也不动弹一下,当时整个花宅为了给四郎挑蜀锦,差点没把扬都的蜀锦行搬空了,最后不得已把花二木派去了益都,专门开辟了扬都至益都的蜀锦商路。” 林随安:“……” 等一下,所以说花一棠喜欢花哨华丽的衣衫,不是因为什么幼年心理创伤,而是天生的?! “那……花一棠能吃是——” “四郎胃口大,三个|乳|娘都喂不饱,吃得好,长得好,皮肤粉□□白的,谁看到都说扬都花四郎是天生的富贵命。”木盛嫂自豪道。 “……” “不过,后来四郎的衣衫越来越讲究,除了四郎自己喜欢,还有另一层原因。” “啥?” “四郎长得漂亮啊,穿在他身上的料子和款式都卖的特别好,所以家主就命令花氏布行和成衣行,凡新款都要给四郎备一份,让四郎每日穿着出去晃悠,效果奇佳。只要是四郎同款,不出三日,定能售罄。说句不夸张的,花氏布行的生意有一半都是四郎的功劳。” “……” 林随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瞪着眼珠子,额角一抽一抽的。 回到正堂的时候,梳妆打扮完毕的花一棠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平展双臂,翘着脚,任凭八名侍从提着熏香炉围着他绕圈,袅袅熏香中,表情那叫一个享受。 木夏一旁指导作业,“这款‘月魄花灵香’,最配四郎身上的‘日暮渺渺袍’,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浓,哎哎哎,再离开三步,对对对,走快些,别忘了‘烟柳飞絮’的斗篷。” 八名侍从绕得满头大汗,木夏还是不满意,又亲自上手整理花一棠的熏香球,“四郎,这套新款可是扬都成衣坊倾尽心力之作,能否在安都市场占有一席之地,就看今日四郎的表现了。” 花一棠:“放心,定会穿出风采,穿出特色,艳压安都,一鸣惊人!” 林随安抱着千净冷眼旁观,额角抽动得愈发频繁。 花一棠得意展示,“帅吗?美吗?” 林随安:“你就是天生|爱臭美吧?” 花一棠:“啊呀,花某如此花容月貌,自然要为花氏产业出一份力喽。” “你订做的那件临晚镜纱衣——” “沐浴完毕,揽镜自赏,正好应景。” “……” 林随安气得脑瓜子嗡嗡的,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竟然会心疼这个家伙,呵呵,就算世界末日,这种祸害也能活蹦乱跳,千秋万代! 林随安气呼呼走了,花一棠收起张扬的动作,长吁一口气,转目看了木夏和木盛嫂一眼,二人同时垂首抱拳。 小剧场 临进安都的前一夜,花一棠将木夏叫到了房中。 “安都花氏八宅的管事是谁?” “回四郎,是木盛嫂。” “甚好,你与木盛嫂商量一下,让她寻个时机,不经意地向林随安说明一件事。” “何事?” “就说我喜欢华服,大胃爱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喜好。” “可是四郎,你这两个习惯分明是六岁那次失踪之后才——” 花一棠皱眉。 木夏了然,“四郎可是后悔将此事告诉了林娘子?” “那夜月光太美……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我虽不认为告诉她有什么不对……但……”花一棠叹了口气,“那日之后,她就郁郁寡欢,愁眉紧锁,她那么聪慧,定是发现了……我实在不忍她为我心疼。” 木夏看着夜色中花一棠俊丽无双的容颜,感觉自己仅有十五岁的头顶已经开始钻白头发。 “四郎啊,你何必如此自苦呢?” “我宁愿自苦一生,也不要她为我苦半分。” “……” “去办吧,仔细些,林随安不好骗,莫要露了马脚。 “……遵命。”:,, 236 23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宵禁之后,安都城每个里坊都是个繁华的小世界,尤其是富人坊区,皆是歌舞升平,通宵达达,尤以平康坊、太平坊为甚。 平康坊,东市隔壁,著名的青楼妓馆聚集地,也是举子、选人、商贩及各国来往人员的第二个家。 太平坊,声名显赫的贵人区,坊内有著名的“三楼九肆”,三楼为崇阳楼、青玉楼、东风楼,九肆囊括了安都城最有名的茶肆、酒肆、瓦肆、戏肆、赌肆等等。 花氏八宅位于太平坊北侧,从大门出来,沿着启明街向南走到头,便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崇阳楼。 崇阳楼为太平坊“三楼”之首,修建于八十三年前,历史悠久,人文传说众多,黑柱红墙、悬山飞檐,共有三层,一层正堂,二层包厢,三层赏景庭台。据说正堂照壁上留下了无数才子诗人的传世名作,每年旦日,崇阳楼都会将新一年的诗词整理成册,高价售卖,此传统坚持了三十多年,堪称安都一景。 华灯初上,又下雪了。 崇阳楼掌柜戴着皮帽子,站在雪中翘首以盼,看到花氏的马车叮铃铃摇过来,迫不及待冲过来行礼作揖。 驾车的小厮眉清目秀,气质却很老成,停下车,摆好车凳,高高擎起胳膊,“四郎,崇阳楼到了。” 车门缓缓开启,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手中捧着一只镂雕嵌金五碟捧寿手炉,紧接着是一袭雪白无瑕的狐裘斗篷。车中少年探出头来,五官俊丽,双鬓如鸦羽,睫毛黑如墨,风吹起斗篷下的衣角,翻飞如月下娇嫩的牡丹花瓣。 掌柜看傻了眼,怔怔看着少年扶着小厮的手慢慢走下车,回身,伸手,一名黑衣少女出了车厢,挑眉看了眼少年的手,似乎有些无奈,随手搭了一下,却根本没借力,轻轻一跃落在了雪地里,轻盈地像一片羽毛。 少女长眉凤目,身姿如松柏,腰间挂着一柄漆黑粗糙的横刀,论相貌衣着配饰,远不如少年花俏,但站在少年身边,却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掌柜回神,忙抱拳道,“见过花家四郎,林娘子,二位里面请,刘长史和郑参军已经恭候多时了。” 林随安顺着掌柜所指方向看过去,屋檐下还有两个人,穿着藏蓝色的棉袍,头戴幞头,都留着三缕胡子,脸上挂笑,前面一个自称“刘某”,后面一个自称“郑某”。花一棠上前施礼,三人热情寒暄起来。 木夏低声介绍,“前面胡子短一点的,叫刘义甲,安都府长史,从五品上。后面胡子长一点的,叫郑永言,司工参军,和四郎一样,从六品。” 这俩人,一个长史,一个参军,好歹也算是中层官员,却长得甚是瘦弱,刘长史头大肩膀窄,像颗营养不良的豆芽菜,郑参军面黄肌瘦,两只脚颤颤巍巍支棱着厚重的棉袍,像根半身不遂的圆规。 林随安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看来这安都的伙食不太行,今晚的接风宴八成也没啥好吃的,唉,早知道不来了。 进了崇阳楼正门,迎面是一片巨大的白色照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诗、词、句、赋,鲜红色、绯红色、暗红色的印章叠在了一起,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写的,绕过照壁,是正堂,亮如白昼却空无一人,显然又是包场。 红木楼梯有些年头了,又高又窄,只能踏三分之二个脚掌,脚后跟只能悬空的,踩上去,楼梯吱扭扭作响,扶手吱呀呀合唱,林随安走得心惊胆战,花一棠扶着栏杆的手都在发抖,讪笑道,“这楼梯是不是该修了?不会走着走着塌了吧?” 掌柜笑道:“花参军放心,此楼乃是安都第一匠师封元子开山之作,坚固非常,屹立百年不在话下。” 刘长史:“花参军有所不知,这崇阳楼的风水好,凡是接风宴设在此楼的,定能官运亨通,前程似锦。” 郑参军连连点头,“刘长史所言甚是、甚是。” 刘长史:“当年咱们嘉刺史来安都的接风宴,就设在了崇阳楼,如今想来,就仿佛昨天的事儿一样,真是怀念啊。” 郑参军:“刘长史所言甚是。” 林随安:“……” 这郑参军是应声虫吗?还是出门太赶,只来得及背这一句台词? 一行人沿着狭窄的楼梯慢慢腾腾总算爬到了三层,掌柜和木夏退了下去,刘长史和郑参军引着花一棠和林随安走进了观景庭台,嚯,四面无墙,四处透风,棉布帘子高高卷起,能看到几乎整个太平坊的夜景,万家灯火如梦似画,最闪亮那一片自然就是花氏八宅。 地上摆着火红的炭盆,外面吹着呼呼的西北风,檐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串,灯火照耀下,雪花繁密如天上星子飘落,别有一份情调。 林随安见到安都刺史嘉穆的瞬间就明白了,为何刘长史和郑参军瘦成了那般——感情这安都府的饭都被嘉刺史一个人吃了。 嘉穆是个大胖子,五十岁上下,目测起码有三百斤,身上的棉袍扯下来能当被子盖,比花一棠高一个头,横里有三个花一棠宽,纵里有三个花一棠厚,因为太胖,脸盘子太大,显得五官很拥挤,也不知如此肥硕的体型是怎么从那狭窄的楼梯上挤上来的。 “哎呦呦,花家四郎啊,你可算来了,我们在这儿等的是望眼欲穿啊!来来来,这几位都是你的同僚,过来认识认识。” 嘉刺史拍着花一棠肩膀,挨个介绍,司功参军、司户参军、司兵参军、司仓参军、司田参军,加上接人的刘长史和郑参军(原来是司士参军),共有九人,林随安基本没记住名字,只顾着研究嘉刺史的三层下巴——说话的时候,像肥猪皮一样颤悠悠的——林随安很是手痒,想上去拍两下。 对花一棠来说,这不过是小阵仗,嘉刺史只说了一遍,花一棠就将能准确对上每个人的名字和官职,招呼了一圈,已然称兄道弟。 夏长史颇有眼色,见嘉刺史无暇分|身,忙引着林随安去了座位,位置居然在左侧上首位,单人单座单案,可惜花氏的新款高脚桌椅还未在安都打开市场,目前仍是坐榻凭几,只能跪坐,案上酒水菜肴已备好,每个座位旁边都配备了炭盆,烘得脸蛋子滚烫。 嘉刺史对花一棠的表现很满意,拉着花一棠坐到了右侧上首位,上上下下打量着,“花家四郎名不虚传,果然是兰枝玉树一般的人物,和我年轻时一个样,翩翩少年郎,白衣俊无双,引无数小女娘为之疯狂啊!” 花一棠飞快扫了眼林随安,“嘉刺史过奖了,花某自认样貌平庸,远不及嘉刺史容姿万一,哈哈哈……” 刘长史:“四郎也太谦虚了,扬都第一才子的名号在安都也是如雷贯耳,人人都说,扬都花氏四郎,才貌双全,红颜知己遍天下,无论多高冷傲气的花魁娘子,只要被花四郎看一眼,便被勾走了魂,抢走了心——” “绝无此事!”花一棠高呼,“花某家教极严,若花某胆敢流连花|街|柳|巷,兄长第一个打折我的腿!” 花一棠反应如此之大,倒把众人搞蒙了,仔细一瞧,花一棠目光几乎黏在那黑衣小娘子身上,神色紧张,脸色黑中透红,额角冒汗。那小娘子挑眉瞅着花一棠,表情似笑非笑,全身上下笼罩着难以言说的气势。 众人纷纷明了,忙尴尬转移话题。 “对对对,都是坊间传闻,做不得准的。” “来来来,喝酒喝酒!” 嘉刺史哈哈大笑,“想必这位就是名震几大都城的林娘子了吧,”他第一次正眼看林随安,“江湖上人人皆说,千净之主,英姿飒爽,女中豪杰……” 嘉刺史突然停住了笑声,瞳孔剧烈一缩,好像在林随安脸上看到了什么骇人之景。 林随安感觉到了嘉刺史眼中的杀意——不,或许是恨意,又或许……是某种夹杂着恨意和恐惧的奇特情愫。 “在下林随安,见过嘉刺史。”林随安抱拳。 嘉刺史三层下巴同时一抖,失控的表情瞬间收了起来,笑道,“看到林娘子,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故而有些失态,还望见谅。” 林随安:“我与那位故人长得很像?” 嘉刺史:“样貌完全不像,但——又很像。” “……” 嘉刺史显然不想深聊这个话题,打着哈哈略过了,刘长史心领神会,忙给几位参军打眼色,众人又聊起了安都的风土人情,饮食文化,酒气在火光中蒸腾,雪花在灯火中飞舞,气氛很快又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了几分醉意,嘉刺史兴致愈高,双颊泛着酒红,舌头打起了卷,“四郎啊,你可不知道嘉某有多羡慕你,扬都花氏,五姓七宗,百年世家,自打出生起就比常人高一等,人生坦途,羡煞旁人呦……” “嘉某是个粗人,只会舞刀弄枪,用了足足三十年,披荆斩棘才到了这个位置,可对你们世家大族来说,这种位置,勾勾手指头就能得到,真是命好啊……真是好啊……” 林随安挑眉:这位嘉刺史表面称赞花一棠家世显赫,实则却在嘲讽花一棠上位全靠裙带关系,根本没有真才实学,之前也是,聊什么红颜知己,实际却是指桑骂槐,说花一棠是个只知道混迹温柔乡的纨绔。 可惜,这种程度的阴阳怪气连她都听腻了,毫无杀伤力,更别提花一棠了。 花一棠端着标准的营业笑容,“嘉刺史言重了,四郎自知才疏学浅,还要向刺史大人和各位同僚虚心求教呢!” “……你不懂……不懂……”嘉刺史醉眼迷离,胡乱摇着头,“像我们这种人……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拼尽全力想得到的东西,在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眼中,不过就是路边一块石头,轻易得之,随手弃之……真是羡慕……羡慕啊……” 花一棠微笑,“嘉刺史莫不是喝多了?” “……不多、不多,嘉某与四郎一见如故,当浮一大白!”嘉刺史摇摇晃晃站起身,仰头饮下一口酒,摇摆着走到庭台中央,绕着火盆跳起舞来,别瞧他这么胖,还喝高了,步伐居然挺灵活,载歌载舞,歌声嘹亮,底气十足,自带回音,唱的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听不太懂,林随安只能辨出几个音节,类似“酱菜沾大饼”、“傻子吃点冰”、“骨头没有肉”之类。 刘长史招呼几位参军凑在嘉刺史周围击掌跺脚,伴舞伴唱,节奏合得严丝合缝,一看平日里就没少练习。 林随安偷偷问花一棠,“这啥歌?” 花一棠眉头七扭八歪,“好难听。” 嘉刺史跳着跳着还不过瘾,提起酒坛子,挨个敬酒,众人不敢推辞,被灌了好几碗,脚步都有些踉跄,转头一看,花一棠还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坐在那,顿时一窝蜂冲过来,高呼“不喝了这坛就是不给咱们几个面子!”,花一棠也不含糊,提起一个酒坛咚咚咚倒进肚里,一坛酒下肚,脸不红,脚不晃,眼瞳清明,果然是多年纨绔生涯练就的恐怖酒量。 几名参军都被镇住了,不敢冒进,纷纷撤退,嘉刺史大笑着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扭过头,晃晃悠悠朝林随安走了过来,“林娘子,来来来,咱们也喝一杯!” 花一棠面色微变,一个箭步挡在林随安身前,“嘉刺史,不妥吧。” 嘉刺史眉头皱了起来,“花四郎,你只是个从六品的参军,我可是刺史,是你的上司,和我对着干,你不想干了吗?” 说着,肚子一挺,肥硕的身躯竟是将花一棠的小身板给撞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倏然起身甩出千净,剑鞘揽住花一棠的腰轻轻向前一送,花一棠又稳稳站了回去。 “喝酒,好啊。”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出鞘,墨绿色的刀光耀亮了整层观景庭台,浓烈的刀压逼得炭盆火焰全灭。 一片死寂。 刘长史和几名参军吓得连退数步,郑参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嘉刺史三层下巴抑制不住发起抖来,冷汗和醉意顺着毛孔流了满头满脸,打湿了棉袍。 林随安微微一笑,提起一坛酒,缓缓浇在千净之上,刀身绽出墨绿色的涟漪华光,震荡着整座崇阳楼,楼板、屋瓦、墙壁受不住这般激烈又纯粹的刀意,发出告饶的哀鸣。 花一棠叹了口气,“看来今日这酒,千净不太满意啊。” 嘉刺史:“什、什么?” “嘉刺史有所不知,这柄刀是个挑嘴的酒鬼,只喜饮十年的满碧,”花一棠摇头道,“若是喂了它不好的酒,这刀——”猛地向前一步,漆黑的大眼睛阴森森的,“是要发飙的哦!” 嘉刺史一个激灵,踉跄后退三大步,大肚子晃悠几下,发出咕咕咕的怪响,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皮霎时变得惨白,大叫道,“刘长史!” 刘长史急忙跑过来扶住嘉刺史,“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快快快,扶我去如厕!” 几名参军顿时回过神来,争前恐后冲上前,扶胳膊的、托腰的、拉手的、护臀的、开路的,前呼后拥将嘉刺史送了出去,最后一个郑参军哆嗦着爬起身,弓着腰,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整个赏景庭台静了下来,檐下竹灯摇曳,雪花纷纷,一点微弱的火光蹦出炭盆,咔一声。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忍俊不禁,悠哉落座,花一棠抓起两个大蒸饼塞进嘴里,“饿死我了!” 林随安端起一碗羊汤馎饦吸溜,“以后这什么狗屁接风宴我可不来了,灌了一肚子西北风,啥都吃不上。” “难道你忍心让花某一个人出来受罪?咱们可是搭档!” “老话说的好,死道友不死贫道。” 二人边聊边吃,胃口大开,花一棠塞完十个蒸饼,林随安馎饦吃了一半,突然,整座崇阳楼轰然大震,发出一声巨响。 花一棠和林随安愣住:地震了? 脚步声急速逼近,郑参军连滚带爬冲了进来,面色青白,声音嘶哑,“不、不不不不好了,茅厕塌了,嘉刺史他他他他、他们——掉进去了!” “噗——”花一棠和林随安同时喷饭。:,, 237 23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花一棠,你真是个乌鸦嘴。”林随安抱着千净道。 花一棠用宽大的袍袖遮着下半张脸,肩膀狂抖,眼中泛泪,显然在极力憋笑。 二人站在崇阳楼二楼和楼的夹层间,前方塌了一个大洞,半扇木门歪歪斜斜挂着,几条断裂的木梁吊着,空气中飘荡着碎木屑、茅房特制熏香、骚臭味儿……滋味别提有多销魂了。 洞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啊啊啊啊,我的脚!”、“噢噢噢噢,我的腰!”、“救命啊,我的脖子扭了!”、“小心嘉刺史的脑袋,别踩!”,当真是闻声伤心见者流泪。 大洞的位置原本是个茅厕,建在这个位置,一则是为了防止气味乱窜,影响客人用餐的心情,二则是可供二楼、楼公用,节省空间。因为是加建,结构并不稳固,再加上嘉刺史体重超标,还有一帮护送领导上茅厕的狗腿子们,历史悠久的楼板不堪重负,塌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间茅厕并非是唐国常见的“猪土厕”——普通民居茅房一般都建在猪圈的上面,利用人类和猪的排泄物沤肥,主打一个绿色环保,天然无污染——崇阳楼是高端酒楼,只放了几个马桶,且每次客人使用完毕,皆有专人负责替换清洗。 嘉刺史还没来得及坐在马桶上,楼就塌了,所以此时散落各处的马桶碎渣还算干净,只是有些许经年熏制的味儿,真是谢天谢地。 郑参军跪在洞口,哭得跟死了爹一样,“救命啊——救命啊——救救诸位大人啊——” 崇阳楼掌柜声嘶力竭,“嘉刺史!刘长史!各位参军大人!我这就想办法来救你们!” 崇阳楼的伙计、小二、力夫、大厨围成一圈,急得满头大汗。 “这、这没办法弄啊!这洞也太深了!” “我记得下面是废弃的地窖,以前有通风口!” “快快快去找人挖开!” 掌柜:“快去!” 几个伙计跑了出去。 洞里的惨叫声更大了,还夹杂着骂声,嘉刺史的骂声最大,“一帮废物!蠢货!还不速速将我救出去!” “啊啊啊,嘉刺史别踹了,是我的头!” “谁在踢我的屁股?!” “我喘不上气了!” 很快,几个伙计又回来了,哭丧着脸,“掌柜,地窖的入口早都封死了,若要挖到能过人的大小,我们人手不够!” “那还不赶紧去找人!” “是是是!” 伙计又往外跑,刚跑了几步,迎面碰上了木夏,木夏恭敬抱拳,“四郎,人到了。” 掌柜和郑参军一愣,就见花一棠清了清嗓子,“带了多少人过来?” 木夏:“护院十人,力夫四十人,大夫十人,由方大夫带队,已候在崇阳楼外,铁锹、担架、马车和伤药也备好了,驾车的车夫都是老把式。” 花一棠点了点头,“木夏带人去挖地窖,别急着挖通道,先把通风口挖出来,废弃的地窖中浊气甚重,莫要让诸位大人过了浊气,伤及肺腑。” “是!” “掌柜,可有崇阳楼的建筑图?”花一棠问。 掌柜一个激灵回神,“这、这年代实在太久了,恐怕找不到了……” 花一棠蹲身跪在大洞旁,闪目观望,洞内昏暗,什么都看不清,诸位大人的叫骂声渐渐变弱了,混杂着哼哼唧唧。 花一棠皱眉,掏出枚夜明珠扔下去,借着夜明珠的光,勉强能看到洞内众人的身体交叠着,暗红色的血渍散落,还有木梁、断板、砖块等杂物。 林随安单膝跪在旁边,“如何?” 花一棠:“不太妙。” 一名护院奔上了楼,“木总管回报说,透气孔已成,但若要挖出能运人的通道,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时间太长了,他们都受了伤,撑不住。”花一棠道。 郑参军,“什、什么意思?!” 林随安叹气,“算了,我来吧。” 花一棠掏出厚实喷香的蒙面巾递给林随安,“小心些。” 掌柜:“什、什么意思?!” 林随安将千净往腰间一别,挂上蒙面巾,纵身一跃跳进大洞,郑参军和掌柜同时倒吸凉气。 花一棠起身高喝,“绳索!” 六名精壮护院冲过来,将两指粗的麻绳抛进洞内,不多时,绳索抖了抖,护院齐齐后仰一拉,绳索一颤,林随安嗖一下飞了出来,手里提着刘长史,刘长史双眼紧闭,嘴巴一张一合,已然昏厥。 两名护院飞快背起刘长史奔下楼,郑参军趴在楼栏上向下看,护院将刘长史放在一楼正堂平躺,一个红衣男子背着药箱,飞快检查了一圈,“脚扭了,受惊过度,晕了,死不了,抬走!” 两名力夫拉过担架,将刘长史平平摆上去,抬出了大门,另有一名随行大夫跟上了马车。 一系列救治工作高效快速,有条不紊,令人叹为观止。 郑参军一走神的功夫,林随安又救出了名参军,一个断了腿,一个胳膊脱臼,一个脖子歪了,按照同样的流程全送了出去。 掌柜目瞪口呆看着林随安一次又一次下到洞中,抗出一个又一个人,明明是个瘦弱的小娘子,却有着异常恐怖的力量和耐力,救出了八个人,连一滴汗都没留。更绝的是,花一棠和这个小娘子的配合,那叫一个心有灵犀,放绳索、拉绳索的时机把握得恰恰好,还能兼顾地窖挖掘进度,护院替换频率等等。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人都救出去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嘉刺史。 林随安蹲在嘉刺史的身边,有些发愁。 嘉刺史被所有人压在最下面,理论上来讲,伤势应该是最重的——不过也幸亏他这个大肉垫子,其他人受的都是轻伤——林随安不敢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嘉刺史意识已经模糊,眼珠子一阵一阵翻白,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林随安胳膊托住嘉刺史的后背和腿弯,尝试着抱了一下,好家伙,重量惊人,更闹心的是,此人身体太肥太宽,林随安手臂长度不够,很难用力,就算勉强抱起来,也坚持不了多久。 林随安郁闷了,只能先放下嘉刺史,绕着转了两圈,花一棠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林随安,如何?” 林随安:“太胖了!不好弄!” “别急,稍等!” 林随安戳了戳嘉刺史的层下巴,叹气,“大兄弟,少吃点吧,瞧你这身材,肯定高啊!” 嘉刺史眼皮抖了抖,嘴里咕哝,“……将军……我……没多吃……” 林随安:“啊?” 嘉刺史眼皮一翻,彻底晕了。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林随安大叫,“要不先送个大夫下来——” 就在此时,左侧墙壁“咚”一声开了个洞,寒冷的空气和光涌了进来,木夏率领的护院打洞队终于挖通了地窖,铁锹挥舞,尘土飞扬,洞口越来越大,几个护院抬着担架跑进来,一瞧嘉刺史的体型,不由咋舌,飞快将个担架扎在一处,林随安抬上半身,四个护院抬下半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嘉刺史放上了担架,又来了六个护院,十人围成一圈,堪堪抬起担架,颤颤悠悠走了出去。 林随安松了口气,飞快将地窖里的夜明珠收起,拽住绳索,纵身跃了上去,花一棠拉着林随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圈,也长长松了口气。 正堂的紧急治疗还在继续,方刻初诊完毕,一脸嫌弃,“这个肥头大耳全身冒油的是什么东西?” 郑参军一旁小声道,“是安都刺史……” “哈?”方刻脸拉得老长,“他每天都吃什么?” 郑参军:“……此乃嘉刺史的私事,我只是个小参军,不方便过问。” 方刻啧了一声,“他身体太重,落下的时候,两条小腿粉碎性骨折,好在肥肉多,内脏没有受损,但也因为肥肉太多,坠落后,压迫了心肺,导致有些缺氧,抬回去好好养着吧,死不了。” 郑参军:“多、多谢这位神医!” 方刻冷笑,“我是个仵作。” “诶?” “抬走!” 最后一辆马车载着嘉刺史奔出了坊门,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花氏救援队长吁一口气,心道:艾玛,这都什么事儿啊! 崇阳楼掌柜和众伙计、厨师跪在花一棠面前,咚咚咚磕头,“多谢花参军救我们一命!花参军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大恩无以为报,唯有——” “行啦!”花一棠摆手道,“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找个靠谱匠师,把这八十多岁高龄的崇阳楼好好修一修,好在今日无人伤及性命,不幸中的万幸。” “是是是,对对对,多谢花参军提醒!” “走了。” “恭送花参军!” 花氏华丽的马车跑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护院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马车金铃合上了拍子,叮铃铃、哒哒哒,叮铃铃、哒哒哒—— 林随安揉着发酸的肩膀,花一棠用沾了水的香帕子擦脸,方刻靠在大木箱上,眼珠子在二人脸上转了转去。 “你俩可真行啊!” 花一棠挑眉:“方大夫何出此言?” “以前是走哪哪死人,现在可倒好,出去吃个饭,把一屋子人都坑进了粪|坑。” “……” 林随安抿唇,绷住脸。 方刻嘴角抽了抽,“居然能掉到粪|坑里,也着实——” “噗!”林随安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狂拍大腿,眼泪乱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装了一晚上,实在装不下去了,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笑可不要紧,赶车的木夏、随行的护院、力夫全都忍不住了,爆笑声在夜色中回荡着嚣张的回音。 方刻笑出了声。 靳若带着伊塔和四圣去平康坊的赌坊玩乐一晚上,清晨回府的时候才听到这个天大的八卦,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能在第一线亲眼观看,缠着花一棠问了所有细节记录在册,吃过饭,拿着册子又跑了。 于是乎,雪化的时候,安都府衙一众高官不慎跌入粪坑的丑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整座安都城,成了安都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笑料,每每聊起,一百零八坊内皆是快活的空气。 林随安一猜就是靳若的手笔,抓来一问,果然。 靳若振振有词,“师父,这安都透着一股子怪异,平康坊的赌坊、妓馆我摸了一遍,各坊的茶肆、茶寮、酒肆、小吃摊我也转了,却没找到任何安都净门分坛的消息。净门弟子最爱传八卦,徒儿就想着用崇阳楼的事儿作饵,吊他们出来。” 林随安:“所以找到安都净门分坛的线索了吗?” 靳若:“没有。看来这八卦不够劲爆。” “……” 此后几日,靳若继续带着伊塔、四圣在安都城里闲逛玩乐,找没找到净门分坛的消息不好说,六个人全胖了一圈,林随安有理由相信,靳若根本就是消极怠工,薅花一棠的羊毛,公费休假,骗吃骗喝。 花一棠根本没空管靳若,他现在完全笑不出来了,日日苦大仇深去安都府衙点卯上工,从早忙到晚,累出了两个大黑眼圈。 没办法,崇阳楼事件之后,安都刺史,长史、五曹参军全部被迫卧床养伤,病假短则十日,长则一月,整个安都府衙只剩下花一棠这个司法参军和司工参军郑永言挑大梁,偌大一座安都城,百万级人口,各种公务杂务积压成山,郑永言还是个怯懦的性子,凡是都要与花一棠商量,还要花一棠拿主意。 花一棠忙得后脑跟打后脑勺,一日比一日暴躁,天天派木夏去刺史府、长史府,各参军府探病,几十年的人参、十几年的灵芝、各种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送,求神拜佛殷切盼望同僚们能早日康复,归来开工。 花宅如此殷勤探望送礼,把嘉刺史、刘长史和诸位参军感动得痛哭流涕,纷纷称赞花家四郎为人忠义,平易近人,行事有法有度,实乃国之栋梁。 唯一庆幸的是,安都城最近挺太平,没什么离奇的命案,郑参军说,安都民风淳朴,很少有大案,只是打架斗殴之事时有发生,不过入冬后天气寒冷,百姓们都窝在家里烤火,连打架的案子也少了。 十日后,伤势最轻的刘长史终于能下床走动,第一件事就是来花宅拜访花一棠,当时正是早膳时间,花一棠热情邀请刘长史入座一起用餐。 刘长史被花宅早膳的丰富程度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想起来正事,递给花一棠一卷公文文书。 “这是昨夜刚送过来的,甚是紧急,如今咱们安都府衙这状况,唯有花参军能胜任此事!” 花一棠打开卷轴一看,怔住了。 “禾书院?” 小剧场 崇阳楼事件当夜,与崇阳楼隔街相望的东风楼屋顶上,其实还有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家伙。 一个衣着单薄,戴着银面具,一个裹着黑皮裘,戴着黑幂篱。 云中月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跟着他们俩肯定有热闹看,太离谱了,那个大胖子刺史,还有整个安都府衙的官儿……居然全都掉到了粪|坑里,想想那个味儿和花四郎的表情,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祁元笙撩起幂篱黑纱,百思不得其解,“这也太巧了吧?” “一点也不巧,这破楼早就该修了,再加上刚刚林随安拔出了千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不知道千净的刀压有多恐怖,根本就是雪上加霜哈哈哈哈哈哈!” 祁元笙低低笑出了声,苍白的脸因为笑意多出了一丝人气。 “哎呦,真不容易,快一个月了,可算在咱们七爷脸上见到笑了。” 祁元笙干咳一声,“你大老远赶过来,不会只是为了看热闹吧?” 云中月笑声渐渐停了,雪落在银色的面具上融成了水,像无声的泪。 “上次帮你废了随州苏氏,你可是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哦!” 祁元笙点头,“我记得。” “现在,该你还人情了。” “好。”:,, 238 23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距安都城五里,有一座三禾山,山上有一所三禾书院,乃是安都境内最有名的书院之一,今年恰逢三禾书院建院廿五载,朝廷御书司派了御书使来三禾书院赠书以示恭贺。”刘长史道,“这御书司里的御书使都是圣人的近臣,定要礼情周全,倾力护佑,原本该是嘉刺史与刘某亲自去的,可如今我二人这般境况,唉,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花一棠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 林随安了然:说白了,就是皇帝派了一队检查团,打着送书的名义去三禾书院视察工作,若是接待不到位,检查团的“近臣”们可不是吃素的,待回了东都在皇帝耳朵边打小报告,足够安都这帮大小官员喝一壶的。 换句话说,此项工作的重点就是陪吃陪玩陪喝陪聊,阿谀奉承拍马屁,嘿,不得不说,花一棠的确是不二人选。 靳若一听,连连摆手,“先说清楚,这破活儿我可不去,我还要带着伊塔他们吃遍安都美食呢!” 伊塔和四圣连连点头,“跟着,斤哥,吃吃吃吃!” 花一棠的表情也有些为难,“花某初来乍到就担此大任,心中实在有些忐忑,郑参军在安都多年,想必更加了解内中详情,不若让郑参军去如何?” 刘长史长叹一口气,“郑参军生性胆小,不善言辞,埋头干活还行,若让他抛头露面,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花参军出身世家大族,又是朝堂新贵,性格爽利,言谈有礼,是最最合适的人选了,千万莫要推辞了。” 花一棠讪笑两声,“实不相瞒,花某自小就不爱读书,人又活泼些,教我的六个夫子全都气得吐了血,为这事儿,差点被兄长的藤条抽烂了屁股,如今落下了病根,一听到书院二字就打怵,看到夫子的胡子就想揪。” 刘长史眼角不受控制抽了一下。 靳若拍桌大笑,林随安“噗”一声。 花一棠还挺得意,“花某扬都第一纨绔名号绝对货真价实,不参半点水分,说话没轻带重的,若是万一再把谁气吐血了,岂不是坏了大事?要不刘长史您再考虑考虑?” 刘长史掐了掐额头,他算听明白了,这花家四郎心高气傲,明显不想去给人装孙子,目光在林随安身上转了转,顿时来了主意,示意花一棠过来些,压低声音道: “花参军有所不知,这三禾书院景色宜人,有‘三峰七绝’的美誉,其中有一处绝景名为石桥月夜,乃是一处天然形成的石桥,传说月上中天之时,有情人同时登桥,映着月光就能看到手腕上紧紧相连的月老红线。” 花一棠眸光一亮,“当真如此神奇?” 刘长史:“安都城人人皆知,花参军尽可去问。石桥月夜每年只有七夕才对外界开启,去石桥定情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皆能共结连理,白头偕老,甚是灵验啊!” 花一棠瞪大了眼睛,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但不论怎么说,也是个机会啊! 刘长史一瞧花一棠的表情便知有戏,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三禾书院所在的三禾山,峰峦重叠,山山秀美,千重树木,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七处奇景尤为著名,曰:绝顶观星、云海夕照、烟雨峰翠、石桥月夜、三峰晴雪、胭峦杏林、白石清泉。有诗云:三禾不观七绝景,妄为唐国安都人。” 这又是诗又是歌又是景的,说的林随安都心动了,自打来了安都,她日日窝在花宅里烤火抠脚,也没人来找茬打个架啥的,骨头都生锈了。 “要不——”林随安瞄了眼花一棠,“我陪你去?” 花一棠灿然一笑:“好啊。” 刘长史长吁一口气,“甚好甚好,那花参军和林娘子就赶紧出发吧,若是估计不错,御书使的护书队伍午后就会抵达三禾书院,现在出发,刚好赶上。” 林随安一怔:“这么急?” “不急不急,来得及。”花一棠跳起身,“木夏,更衣,收拾东西,上路!” “是,四郎!”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风风火火的背影,心里有些犯嘀咕:这货刚刚还一副腰来腿不来的模样,怎么突然这么积极?莫不是又要作妖? 刘长史万分欣慰,“花参军果然是少年心性,好生羡慕啊。” 与此同时,在回廊里飞奔的花一棠和木夏正在飞速制定计划。 木夏:“四郎,你觉得这石桥月夜靠谱吗?” 花一棠:“管他靠不靠谱,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万一蒙上了呢!” “四郎果然深思熟虑。上次裱好的定情诗要带上吗?” “带上!难得这次小靳若不去捣乱,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临晚镜纱衣呢?” “……那个就算了……” “熏香备哪种?” “美人辞泪、犹到梦魂话相思、风月|闺|情夜夜怜、朝朝暮暮悦春|心,都带上!” “……四郎,是不是有些猛了?” “林随安可是千净之主,不下猛药不行!” “得令!” 二人一顿操作猛如虎,嘁哩喀喳倒腾了五大包衣衫熏香零食杂七杂八,花一棠提着香喷喷的袍子美滋滋钻进马车,抬头一瞧,方刻像尊佛似的端端坐着。 花一棠:“……” 方刻:“……” 花一棠:“方大夫你来干嘛?!” 方刻挑眉,“跟着你,有案子,有案子,就有尸体刨。” “哪能次次都有尸体啊?!” “呵,你的话,没准有。” “……” 车帘一掀,林随安进来了,有些诧异,“方大夫也要去。” 花一棠:“他不去。” 方刻:“我去。” “……” 林随安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笑了,“人多,热闹,挺好的。” 方刻满意了。 花一棠鼓着腮帮子,不太爽。 林随安看得好笑,从怀里掏出的木夏特制的牛肉干,挑了块大的递给花一棠,推开车窗看着外面的景色,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花一棠愤愤嚼着牛肉干,盯着林随安瞧,瞧着瞧着,叹了口气,也笑了:罢了,她高兴就好。 方刻默默合上了眼皮:啧,没眼看。 安都城中人口众多,地表较热,雪已经化了,郊外的雪还留着,越往北走,雪越多,寒意越重,好在官道上积雪不多,驾车不受影响,不过一个时辰,就看到了三禾山的轮廓。 三禾山是太行山的余脉,南方是一马平川的安都城,北方山峦延绵,若是从空中望去,像一片青色的海洋泛起白色的浪花,青色的是万年绿松,白色的是山巅积雪。 三禾书院依山而建,藏屋于林,幽静而隐秘,山势平缓,登山从容,有山道可行马车,交通还算便利。 山下有一座三禾亭,是一座八角凉亭,夏日最是凉爽,到了冬日,燃上炭盆,周遭挂上挡风帘,烹茶下棋,欣赏三峰山景,也是一美。 花氏马车到三禾亭的时候,亭里已经有了人,见到花氏族徽和标志金铃,急忙迎了出来,口呼“见过花参军!”。 来人有三个,为首一人年过三旬,大方脸,浓眉大眼,长得很结实,虽然穿着一袭书生袍,但气质更像个武人,身后二人,左边的着青衣,眉清目秀,大约二十岁上下,右边的是个鬓胡全白的老者,精神矍铄,宽袍大袖,即便是作揖时,也是脊背笔直。 花一棠显然做足了功课,称大方脸为“何山长”,青衣男子“齐监院”,老者“白掌书”。 木夏从靳若那里拿来了第一手背景资料:“何山长何思山,也就是三禾书院的院长,今年三十八岁,未婚,是安都远近闻名的大儒,主要负责书院学术教学。齐监院名为齐慕,负责学院具体事务管理、账务、稽查学子品行操守等等,地位仅次于山长,年二十八,未婚。白掌书名白闻,负责管理书楼,年六十三,未婚。这三人就是整个三禾书院的最高管理层。” 林随安侧目:你们这是打算相亲啊,干嘛专门打听人家婚姻状况? 花一棠已经和仨人热络聊上了,无非又是“套近乎”三件套:“久仰久仰”、“名不虚传”、“三生有幸”,然后目标转向林随安和方刻,正要“久仰久仰——”,何思山卡住了。 何思山的目光死死定在了林随安身上,眼睛绷得溜圆,脸先涨得通红,又骤然变得惨白,嘴巴翕动几下,声音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原来是净门的林娘子,何思山有礼了。” 林随安觉出不对劲儿了,自打来了安都,她已经遇到了两个初次见她就表情失控的人,一个是安都刺史嘉穆,一个是何思山,二人都在安都扎根几十年,而林随安是第一次来安都,所以他们不可能见过“林随安”,那么,他们认识的定是一个很像“林随安”的故人。 喂喂喂,云中月那厮的乌鸦嘴不会说中了吧?她真和那位战神娘娘有什么渊源? 林随安这边脑洞发散,何思山那边已经整理好表情,请众人至三禾亭入座品茶,之后,眼神再未停留在林随安身上半分,好像刚刚一瞬间的失态完全不存在。 反而是那位监院齐慕,看了林随安好几眼。 齐慕长得不错,白面书生,温文儒雅,他看过来,林随安也不客气,自然也看回去,齐慕怔了一下,抿唇一笑,避开了目光。 花一棠“嗯咳咳咳”凑过来,本想摇扇子,又突然想起天气太冷,扇子实在不合时宜就没带,便将袖口里的暖手炉掏出来塞到了林随安手里,语调温存,“天气冷,别冻着。” 林随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干嘛?我不冷! 花一棠笑颜如花:有一种冷,叫做花某觉得你冷。 方刻看不下去了,抢过暖手炉自己抱着,“我冷。” 花一棠、林随安和方刻眼神的一番明争暗斗,对面三人自然看得清楚,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林随安觉得,他们可能误会了什么。 花一棠:“说起这御书司,倒是个新鲜的,花某之前从未听过,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何山长:“御书司隶属国子监,半年前由圣人亲自设立,旨在为唐国在野民办书院、私塾赠书,督促民间学子学业。所赠书籍皆由御书使精心遴选,有的甚至是国子监珍藏几十年的古籍,对于我等山野书院来说,那可是价值万金的宝物。” “何山长可知此来赠书的御书使是何人?”花一棠好奇问道。 “传闻御书使皆是圣人近臣,一般都另有要职,御书使多为兼任。”何山长摇了摇头,“我等村野农夫,自然猜不到来人的身份。” 花一棠挠了挠头,眼神:万一来个难缠的,可就不妙了。 林随安:放心,整个唐国朝堂没有比你更难缠的了。 方刻:呵呵。 至始至终,书院掌书白闻都一言不发,只顾烹制茶汤,他熬制的不是风靡唐国的百花茶,而是古早的熏茶,茶釜里咕嘟嘟冒着绿色泡泡,空气里飘荡着花椒、酸醋和蒜头的气味,方刻很满意,喝了三大盏,花一棠只沾了沾唇,林随安内心叫苦不迭,暗暗祈祷御书团的队伍能早些到。 好在只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官道上就传来了马蹄声,众人大喜,纷纷起身出亭相迎,就见一队车马缓缓行来,为首是两辆双驾马车,车身素雅,黑马矫健,后面是四辆货车,车上堆着整齐的红漆木箱,木箱盖了三层,一层防水毡、一层棉布披、一层黄锦,车辙印很深,显然装了很重的物品。 二十名护车兵士,黑衣袍,单肩银甲,林随安之前见过,圣人化名姜七娘微服出行的时候,身边的四名将军就是如此装束,想必这些护卫也是圣人亲自挑选的。 花一棠和何思山率众人上前见礼,口呼:“恭迎御书使。” 车队稳稳停下,第一辆马车车门开启,慢慢走下来一个人,披着大氅,肤白如玉,黑发如墨,仿若一枝雪中的白梅。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瞪大了眼睛:“白汝仪?!” “啊呀,我料得不错,果然是四郎。” 第二辆马车上的人踏雪翩翩而至,雪白的狐裘没有一根杂毛,和花一棠是同款,发髻如云,眉眼弯弯,眸光流转间,春意盎然。 竟然是花一棠的二姐,花一枫。 林随安飞快瞅了眼花一棠:好家伙,瞧这架势,搞不好白汝仪真要做你二姐夫了。 小剧场 花一棠:突然有些不爽!:,, 239 23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克莉奥佩特拉在那里看着四个箱子,神情倒是有些犹豫,她明白自己这一剑下去,就是这一次的输赢,所以她一直不敢上前。 “她不想照顾莲夫人完全也可以直接说明,何苦要害了莲夫人呢,这让人知道了,不是?”韩斯还是不明白,那个萱儿有必要去害莲夫人这个将死之人吗? 见着段祁沨放松了警惕,晏双飞眼里闪过一抹精光,猛地便朝着他冲了过去,伸手便想去抓住他的袖子。 看着青衣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的确是在思念边城中的亲人。这一念想倒也引起了苏瑾瑜遥想宛国的思绪。离开数月。也不知凌云他过得是否安好。他的病也不知是否有了起色。 在二楼无人的客厅里,韩在承和闵孝莹面对面坐着,他们不知道楼下发生的事。闵孝莹直勾勾望着冷酷的韩在承,韩在承一直都在看着别的地方,从坐下来为止都没有看过她。 “七七想去哪里呢?”梁烜用下巴轻抵着晏双飞的右肩,轻声反问。 一时间,全场一片死寂。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众人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声。 闲言少叙,李晓芸不出意外的被世纪饭店录取为服务生,也许是因为世纪饭店财大气粗的缘故吧,李晓芸已经足足在这里干了一个月,而并不是像之前一样才干了三两天就莫名其妙的被辞退。 餐厅很不错,浓郁的欧式风格,七成熟的牛排味道很赞,配上上好的红酒,这顿西餐可以打九分。 是货真价实的永恒帝君,而不是想沧漓帝君和宁象帝君那样的,半吊子准永恒帝君。 “外面来了很多人,你们赶紧走,从后门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袁学正很是着急的道。 “你知道日月帝国的目的?”玄老看向了戴华栋,其他人也将目光集中在了戴华栋的身上。 戴华栋从运输机中走了出来,他这次回到史莱克只是通知了一下许依依,然后由她安排人手来接他。 “二哥你别开玩笑了,人质还在这个城市里呢……”霍雨浩抚额。 浓云遮蔽了弯月投下的最后一抹微弱的光芒,雾气渐渐涌上,让阴暗的夜色多了一些诡秘不明。世界陷入黑暗的统治中。不时乌鸦叫声划破夜空,沙哑,凄厉。 如今风月皇都传的沸沸扬扬,出现一位新的匠神,虽说没人知道他来历,但有不少双眼睛,都目睹他进入听雪轩。 “再过几天,明斗山脉这边就撑不住了,我们的大军将越过明斗山脉,吹响反攻的号角。”白虎公爵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了少年,然后转头看来,只见身后早已经没有了人。 “这件事,我只想单独对沈队长说。”李光北语气平和地又说了一遍。 不少年轻人因为嚎叫的声音,已经脸色有些难看,但老辈人都很淡定,显然真的习惯了。 林全也再次向楚明表达了恭喜,不过楚明最爽的还是看到林天行因为林武的抉择不爽的样子。 此刻,他就这样踩着那把扇子,而阴阳师手抓着扇子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黑龙难受得想吐血,自己为了找他误入了幽暗地域,结果被卓尔精灵逮到奴役了十年,可这家伙居然好端端的回到了主人的旁边,还莫名其妙的变强了。 上天似乎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特么刚从「残暴之龙」的统治下离开,结果却到了另外一头实力强大的红龙的领地旁边安营扎寨? 可看到他头也没回的走了,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有那么些许悲凉。 因为之前在南城镇做过他们的辣酱生意,所以齐云姝对他们还是很熟悉。 现在知道了铁堡壁垒的详细布置过后,他就可以利用自己的优势做一些安排。 “好。前辈请看,这就是青元藤。”云初面色淡然,从手腕解下青元藤,手指挑起,向对方走去。 “立即抓捕秦羿,另外时刻关注王叔的伤势,想尽一切办法,一定不能让他死了。”尼罗吩咐道。 下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扣中了空气,接下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羽毛球影。下一刻,一个羽毛球竟是直接落在了他的右后方。 只见红白两道光芒一闪,房间里多了两个男人出来,只见一个身穿白衣,面容俊秀,神态却很清冷;另一个一身红衣,却是和那个白衣的容貌一模一样仿若孪生兄弟,神态却是有点玩世不恭。 “等一下,这些是什么人?你要带他们去哪里?”展昭拦住这队人马对领头之人询问道。 “立刻回到比赛场!”卯月的下令让他们一愣,不过身为部下最基础的就是听从指挥,手下的人离开跟着卯月的身后前往比赛场,卯月之前的胸闷变成了焦急,因为她想知道想到发生了什么。 墨蛟修行数百年,始终都在半步涅槃境徘徊,想了无数办法也未能得到这个契机,如今仅仅臣服了夏铮不过数月时间,便已经迎来了涅槃境的化形雷劫。 若兰回身看向展昭,只见他此时虽面色苍白,却以呼吸均匀,紧皱的眉头逐渐放缓,神情似乎舒服了很多。 “哈哈!有什么害羞的,有男朋友就得介绍给我们姐妹认识认识,姐妹们替你把把关,朱颜妹妹你这么清纯,万一被渣男骗了可不好!”琪琪的话立即又引来一番积极的响应。 林星辰抱着伊莉莎和宁儿,还在回忆地球时的光影,一晃多少年过去,妈妈和名扬,想必都已经投胎转世了吧。 那个凶手跑掉了,当时他已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朝着开封府方向走,可这明显不是开封府,这是哪里? 黄石毅听了王明这样说,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的,他现场太慌了,哪有心情思考这些东西,高武如果在进攻一次的话,凭借他们现在的进攻,不知道现在剩下的这点力量还能够坚持多久了。 240 24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毕竟,上次在早餐店,云泉就冷的跟冰块一样,对他们不屑一顾。 这个条件可以说极为诱人,从接到浮云山庄的邀请一直到进入山庄,一路之上不难看出浮云山庄的实力的确不弱,那么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对于天生在太阴天寻找有可能被气魔附身的大师兄的下落将会方便许多。 这一记侧踢实在漂亮,余昔情急之下潜能被激发,完成了一次难度很大的反击。 技能:嗜血攻击敌人带有10%的嗜血效果,将对敌人的伤害转化为自己的生命。 见茶茶如此“解围”,沈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又扫了晗初一眼,见她仍旧一脸淡漠,心下登时恼了起来。 只是天生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两千年的世界,早就应该渡劫飞升了,怎么还会在这里呢? “淑媛说得对,他们其实是守株待兔。满世界的找,不如守着老爷子。再怎么着,总会有人联系的。”辛鲲却摇了头。 “你猜对了。”陈琅琊笑道,拿出一只烟,缓缓点燃,很久没抽了,他并不是一个烟瘾很重的人,只是心思沉重的时候,才会拿出一根烟抽一抽。 天生连身体都没有动一下,仅仅是抬起右手,修长而锋利的手指如铁钩般在虚空里虚画了几下,顿时一道黑白光芒冲天而起,紧接着一阵“叮叮”之声乱响,那些银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天生看到这里,真是不敢再看,他生怕青丝会接不住这招而输给心魔,不过担心归担心,他的眼睛却是一刻也不肯离开青丝的身影。 可是索隆却根本不敢停留,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即叫上所有兽人直接撤退出城,原本看管人类战俘的兽人们也都一通抄起东西向外跑去,正午都没到,这座城市内竟然没剩下一个兽人。 从马赛回来之后,萧楠夜就开始早出晚归,回来了也不住在二楼,要想见他一面都难。 但是今天,林芊雨不太想要拒绝许子陵。就一起共进午餐吧,反正也没有什么事。 她又想道:这公子的长相,与那位蓝少兄也是在伯仲之间。比起蓝和和冰雕猪,却差了好多。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皱了皱眉头。麻烦的事情什么的,最讨厌了。 帝路战简直走出一尊可怕的存在,威慑整个异域大军,即便是异域的祖王心神都沉重下来,十宝合一,太霸绝了,宇宙至强者之下,绝对是无敌的存在。 这一点便是我一直以来不再在网上更新的原因。因为只有结局还在我的手中,那么它便有可能会得到一个比较好的卖价。 一众人边说边笑,开始向前面走去。不一会,众人便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官道要地,直向前方的大城 赶去。 黄世仁足足倒飞出几十丈的距离,才轰然甩在地上,强横的撞击力,让他又是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喷出一股鲜血来,直接会受到了沉重的伤势。 每具机甲的肩上,都镶嵌有两具离子炮,在双方还没有接触的时候,就开始不断相互开火,火光四溅。 她无比轻松的说着,今天一中午的忙碌也算值得了,终于找到了有用的线索。 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她其实并没有她之前描述的那么难看。虽然颜值算不上很高,但至少还过得去吧!她对我莞尔一笑,也说了一声嗨,然后还喊了我的网名。 凌希心头一颤,想起身出去看看,顺便去喊一喊夜宇他们,可她用力的时候才发现全身无力,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尽全力气摇了摇旁边两人,结果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事实上杨家的家族大权就一直被杨玄感等几个儿子轮流所掌握,贺若云娘根本没有掌权机会,她很郁闷地过了十几年。 这消息令他略微宽心,然而他却无法回避心中一丝隐忧。毕竟,采集精灵并不具备自动战斗的能力,凭借的是类似空城计的策略吓跑人间幽鬼。但是假如今天幽鬼真敢动手了,襄王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江凡都无语了,他虽然感知灵敏,但是还没到能和动物正常交流的地步。 就现在市场上的生猪价格,过完年之后根本没有降下来,反而一路持续走高,直接破10块钱了一斤了。 “你若敢把我偷喝酒的事儿说出去,便撕烂你的嘴!”男人伸出食指指着容瑾,高声恫吓。 矮人王国与阿佐格有过数次战争,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死在阿佐格的手中。 眉心微皱的秋岚稳稳地拿着仪器,将尖锐的一端插入了尸体的肝脏部位。 这种问题要是放在平时,恐怕在场的多数人都可以回答上来,可是拿出被寄生虫吃烂的胃肠和充满虫的人类粪便相比较,就有点过分了。 当天晚上,绮梦楼灯火通明,三层楼的周边都挂满了各色彩灯,将半个夜空都照的异常明亮。这些彩灯汇在一起,组成了一副最美的画卷。 241 24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土卫六从未有过,能堪比如此剧烈地壳运动的震荡,没经历过氢弹洗礼的大白虫,在最初的迷茫过后,剩下的只有对未知的恐惧。 “手冢,你来这里干什么?”迹部是第一个发现对方的人,主动上去打了个招呼。 “可是什么?你不去我去!”阿道克船长瞪圆了眼睛,一把将望远镜扔掉,然后就大步向着船舱走去。 “灯光熄灭了,难道老子会怕吗?”张伟故作粗鲁的嗓音从车厢内响起,他打开了LED矿工头灯,高亮度的灯光,当罗元浩的头灯也亮起,整个车厢重新变得清晰可见。 在亡者冰海这种环境恶劣的地方,普通魔兽想要生存下来是基本不可能的事,猛犸象已经是经历了很多轮淘汰所剩下来的种族了。但是即便如此,魔兽还是随着亡灵一族的壮大而不断的减少着。 篮球场之旁的人开口,看着这个进球,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就好比一个法师,只学会了冥想,掌握了强大的法力,却连一个咒语都没学一样。 这一位,凶兽的根据地之中,有凶兽之血染红地面,恐怖的震动惊动人心。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不只是VR商品展开幕式,还有蓬莱市的竣工仪式。 “哎!”李天兴听到了胡斌这样抱怨,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一幅不知道所以然的画,专家居然给出这么高评价,韩博倍感意外。 “你什么意思?”东条英机看着吉田善吾问道,对于他这么说,他心里很吃惊,但是还是不敢确定。 上一回谢行空召水还要费些功夫,而这一次他只需要把右手中的龙珠一催,便有巨亮的水流冲出,比那一次要多得多。 他想到了在末世那边,上京市地铁线路中,在叶戈尔将军指挥下,前赴后继向NAC防线扑来的克隆人大军。虽然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搞清楚,一名克隆人战士的成本大概多少,但从那不要命的架势来看,总之应该很便宜。 她舞动着夭矫柔软的身体腾空而起,一个空翻,飞到了众人的头顶之上,身体倒纵而下,在地板之上转了一个圈。 走进房内,傅弈之便见到张天赐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张天赐的背影,傅弈之的心里升起一股面前这人便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一般的感觉,让他只能去仰视。 这样也好,夏明苏推了一剂麻醉针进去,接着把碍事的裤子剪掉,开始清创缝针,上药,包扎。 墨笙现在下落不明,天风也觉得有责任,立马派了一个暗卫前去沈府打探消息,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暗卫就回来了。 “怎么可能!”她面色陡然一僵,猛地站起身,动作太过猛烈,让慧贤不由得收敛了笑意,看着她的神色有些惊异与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子的,她的家人不会这些怪物有交集的,唯一的就是这些怪物控制了他们。 此刻的酒吧早就被炸的支离破碎,只有着一个废墟傲耸立着,可以显示出当时的爆炸是多么的惨烈,里面已经被加的七零八落。 “不少同学都亲眼所见。”南宫晟叹气道,甚至就连他都看到了。 “大哥怎么这么晚回来?”沈庭均率先打了招呼,他睡不着,便出来走走,哪里晓得会碰见沈庭轩,怪不得最近这几日都看不到他,原来他都是忙到这么晚才回来,再看自己,闲得像个废人。 所以,白玉京刚刚才会赌陆明江不会出手,拼尽全力的斩杀穆千秋。 如若单独相见,萧拓定绝对会打颤,或者被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气息所震撼。 这一口鼎看起来非常不同,没有明亮的光泽,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打造,仿佛是用木头雕刻而成。 不过那一模一样的战甲,足可以说明李道然和眼前的分身关系不浅。 穿梭于画卷之间,犹如穿梭于历史长河中一般,仔细用心去感受每幅画卷之中的精、气、神,不知不觉间,林毅的脚步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李无一若有所思,看来眼前的一切都不是什么人故意设计的,这应该只是许多年前,这一幕场景的遗留。 这话像是恭维,像是祝贺,但是男子的神态和语气,却让金圣哲感受不到半点儿祝贺的意味。 唐明隐藏在一颗大树的树心之中,之前利用恐惧幻术给那些人制造了一些混乱。 全身骨骼坚如钢铁,丹田内的元气流浩瀚汹涌,全身上下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 时间、空间、精神,这三大法则凌驾于世间的力量之上,信仰之力,人心之力,容不过时间的消磨,也越不过空间的阻隔,更难逃离精神的毁灭。 一条大蟒翻腾飞舞,长尾在地面上拍打出一个个土坑,只见巨蟒大嘴张开,一道黑烟窜出,然后脑袋一歪化作了一滩污血。蝶谷首座龙千钧,如此傲视天下,立于万千修士顶端之人,就这样窝囊的死在了安州城外。 即便是行进了这二个多月的时间,太史慈他们仍未到达长沙地界。 只是现在的凌子儒可是昆吾圣君的大弟子,又是年轻一辈高手排行榜的第一人。 散修们不知道天劫隐秘,还以为凌锋这是渡劫飞升。也有人觉得是凌锋装逼太过,才遭雷劈的。 郭延措不及防,又无力抽回长剑,只得松开长剑,以溟沧峰的无量掌法应对,双掌齐出,掌劲凝而不发,应对李彧、贺敏的掌印。 柳清欢坐下来,先查看他的身体,发现那些剩下的毒液都在往其心脉钻。他沉吟了下,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告诉赵显。 242 24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谁在闹事?怎么保安都叫进来了!?”这时,杜洋涛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 “妹妹,公子是来帮忙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严倩有些责怪的说道。 不,用冒险这个词有点不合适,她和艾琪现在都是人级巅峰的实力,或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真正威胁到她们。 虽然见到楚寒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前,陈薇也是感到无比的惊骇。 屠戈的力量,可比林笑或是龙沙要吊上太多,一口吸入,叶沉只觉得神清气爽,一口气直接飙升到了化神巅峰,距离渡劫也只有一步之遥。 说了一会话,我感觉这个苏大师性格不温不火,谈吐格外有学问,心想怪不得季老头称他为大师。 如果不是她老妈长得和她相像,很是漂亮的话,恐怕她都要记不清她啥长什么样子了。而且感情也变得非常淡薄。 华飞月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张风云很不适应,自从从山里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这幅样子了,总觉得自己母亲有什么话还没说出口。 午饭刚过,袁熙想去刁秀儿房间看看,就看到邹佳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邪恶蛇蝎的脸色一变,他看到林枫的眼神中那一抹坚定的神色,心中也是一惊,在那一刻林枫所展现出来的气势,他总觉得有些熟悉,那种傲视天下的霸气,竟然和神族有些相像。 袁遗便是此次联军之中的山阳太守,虽然说人马只有五千人,完全不用放在心上,但是人家是袁绍的表哥,要是真让袁绍出面了,就算是韩言,也是要头疼一阵的。 安排好了一切,付了搬家公司钱,陈俊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许倩挑的是二楼的一间卧室,此刻也从二楼下来,来到了客厅坐了下来。 看着周围不断传来哀嚎,哈桑叹了口气,慢慢的走到山道旁边,紧紧盯着眼前的矿山。山道上的火海已经熄灭,但仍旧冒着阵阵青烟,走到矿山山脚处,都可以闻到那烧焦的味道。 杨凡终于怒了,他一再忍着陈俊没有动手,就是想知道陈俊碰了丁茹为什么会没事。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陈俊想不碰到丁茹的身体是不可能的,杨凡自然是深知这一点。不然的话,杨凡也不会如此笃定的来问陈俊这件事情。 简介:原本是史上最伟大的魔法预言家,但是因为被安德斯国王陷害,被幽灵王趁机魔化。变成了幽灵王的杀人工具。 明知道韩言没说实话,但是荀爽却是没有刨根问底,只是这连番的问题之中,却掩饰不住那殷切的关心。 这个技能很熟悉,以前也见过,然而威力自然也是知道,面对这么一个强大的技能,再加上怪物这么高的等级,要是被击中那就玩完了。 就在这一迟疑之间,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一条黑线,伴随着强烈的震动,越来越粗,越来越大……。 可段重义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向北,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向北是进岷江之水路,官船以船身作盾,掩护明国船只向北突围,这是拯救“公主”脱逃险境唯一的方法。 混沌兽吼叫了一声,身形更加迅速地向着许紫烟扑击了过去,他的头,巨掌,尾巴,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向着许紫烟发起了迅疾地进攻,整个空间似乎都碎裂,每个空间碎片都成为了威胁许紫烟的仙器。 唠叨几个也纷纷点头。的确,之前因为敌暗我明,刑警们面对连环罪犯,天然就处于劣势。现在总算一举扭转颓势,给予犯罪团伙沉重打击,算是取得了重大突破性进展。 刘浩似乎是被这老者的一句话给咽到了。半晌都是想不起该如何回答。 “侯部长,今天是我们不对,这样,晚上我们万县班子成员给侯部长压惊,既然來了,就多留几天,让我们万县也尽到地主之谊”,县长洪平连忙來到侯耀天的面前,一脸笑容的说道。 叶鸣早有防备,在刘子亮出拳时,既不躲闪也不退避,而是忽然提起跪在面前的严长庚的身子,将他往自己面前一举。 今天忙到现在,能问过的人都问过了,能去过的地方也都勘测过了,除了表面看起来“不务正业”这一条,仍未发现两名受害者之间的联系。 没做停歇,林浩在火焰力量的领悟更深一层厚,再度踏入角斗场,开始新的角斗。 第二天早上伊宁还是起的很早,伊宁去了喜福苑看见箱笼都装好了,带的东西不多,一共是六个箱笼,估计是听取伊宁的建议了,伊宁比较满意。 “啪~!”“苍啷~!”两个声音连续响起,王凌突然暴起,一巴掌抽在冷夜脸上,而后随手便将冷夜手中的黑剑抽出,剑身直刺瞬间便顶在了冷夜的咽喉部位。 听着萧鱼淼对自己毫不客气的斥责,百里青云除了被气的干瞪眼,那是绝对拿萧鱼淼没办法的。 “建国真是好样的,真不亏是我养出来的凤凰。”姜逸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身在半空,脚下连点,北冥长风背着子鱼就好似一只雄鹰一般,杀气尽出,招招夺命。 妖与怪尚且如此,一只还未修成妖或怪的妖兽,又怎会是武道修为高深者的对手呢? 紫云山庄和南海派的的执事和长老,绝大多数去忙着从矿场征调尘世武者了,有的则先着去二十里外的海岸线踩点。 243 24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看着斗志盎然的两人,刘晓玲也发自内心地笑了,毕竟自己的对象能得到众人的认可,她又怎么可能不高兴? 就在这时,云峰的瞳孔陡然一缩,骇然的抬起头,顿时,他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不知何时,一坟头之上,竟然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王爷,在日本的事情没有平息之前,朝廷是不会驱离我们的,我完全可以利用此事,为我们争取到半年左右的时间,这个时间足够我们控制云南了”陈宁答复道。 最让他感到分外不解的是,以他二千多枚牌子之数,可以换取到那高级学员的金牌,但一番观察之后,他又愣住了。 “不认识你的人可能还以为你是为了替于若彤上校打工呢。”卡洛斯捉狭地朝他挤了挤眼睛。 走出十里左右,鬼卒忽然一指不远处的城镇道:“那里就是东纹镇,你自己凭借实力走到那里吧,我还有事先走了。祝你好运~!”还没等董占云反应过来鬼卒身影就一阵模糊,消失在董占云的视野里。 “可对我们国防军海军来说,此次北部湾冲突事件也是个绝佳的机遇”陈廷甲说道。 古安宁被师道然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自己是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恐怖的气势震荡于天地之间,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神念便瞬间扩散到了整个盛朝大陆。 这罗坤本身就是八星巅峰魂帝,虽然失去了一只手臂,但对他这样的强者而言,根本就影响不了他丝毫的战力! “是,是,马德顺拜见主人。”一点都不敢犹豫,听到李长林的要求之后,这家伙立即就磕头了。 说着的同时,不停的比划着,时不时的碰到张易眼馋的部位,让张易暗道可惜那手不是自己的。 要说地府的人都是黑脸,也不对。比如白无常,白的就像茫茫黑夜之中的一盏明灯。 丧尸顺着刀刃直接扑到了他身上,让他又是一阵恶心,顿时感觉今天晚上吃的牛排有可能要被吐出来。 只是嫣红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正依附在她的身后,随着她的不住移动身形,这身影也慢慢向着平山市的方向行进。 “随你了。对了,什么时候找个时间把你房间里的图整理一下,送到我这里来,我帮你处理掉。这东西虽然磨砺佛心,但是传出去毕竟不好。”地藏王嘱咐了唐僧一句,然后转身离去。 一想到自己到时候又能赚到一大波的人气值,李长林心里就振奋不已。 我回到卧室,见朱砂坐在窗边,她安静地望着窗外,仿佛是怀有心事。 因为他计算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太上老君那里还有一头牛在哪里。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比不上家里,没有厨具,没有调味品,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哼!”坐在马背上的秦风突然之间冷哼一声,身子一侧,一道破风声急促地从他耳边擦过,但是没有伤到他丝毫。 何笑伸出头正四处观望,我慢慢向后退去,周围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有四五个身穿迷彩服的人从我们后边跑了过来,前面的却是个身穿警服的人。 “你到底还走不走?不走我回家了。”赵嵩说完,转过身子就要往回走。 众人皆赞不绝口,口诵阿弥陀佛,我心中冷笑,这些人那个手上不是满是鲜血,财色酒气权欲皆想占有,偏偏在这里装什么大彻大悟。 原来白大褂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出头的机会,今天他终于是等到了,虽然说是靠着抄袭的来的,但是他并不在意。 九龙拉棺的力量,护卫住五色祭坛方圆百米的区域,使得叶枫他们免受火星风沙的袭扰。 铎鲁让人着水家的印章来送信,自然是告诉仓九瑶,水家的人想要见她。 如今大宋国,虽然有些日益下滑,但毕竟距离靖康耻还有很多年。 养心厅中最显眼的,是大盘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张厚厚的铜板。铜板上刻着八个大字——连灭六国者,赏万金!煞是惊人。 倒不是因为如何巧合,而是这两人都逼近周围了,才为他察觉,虽说也在安全距离,可对方若真个出手,也是一场麻烦。 “启禀祖师,此衣的确是剑器。早年我机缘巧合,在一处遗址中得了这柄剑器。”高贤老老实实说道。 让整个公司的人都无心工作,专门跑到徐嘉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看热闹。 程天泽奇怪的看了看叶天,他认为叶天这几天,应该是不会有什么约定的,结果没想到叶天居然还有事情。所以这个时候他也觉得有一些奇怪。 现在有了胡戈的加入,等于是补上了男艺人这一块的空缺,造成的影响可不只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他早就看出罗伯特骨子里的傲娇,若是明言推荐华艺,只怕理都不会理。 所谓八阶不可测,就是八阶强者神识强大,可以收束自身相关一切变化。可以避开这种观察方式。 他现在只是和钟家处于初级合作阶段,自然不会把契合于太阴之体的功法给钟佳怡修炼。 此刻,陈岳所制造的电磁能量炮原型机,便静静的悬浮在太空之中。 秦三少这话,莫冬白是实在接不上了,莫六是不是个失心疯,这谁知道呢? 这对于李大龙来说算是一个不错的消息,他本来就只是因为寻龙眼的指点而来,目的只是这里那一件能够帮助自己提升实力的机缘,其余有没有什么珍宝留下,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郗浮薇心想就沈窃蓝那惜字如金的样子,没什么事情凑上去啰嗦,只怕他当场就要皱眉赶人。 在一片哀嚎惨叫声中,零孓上至尊被彻底折磨,直至没有了最后的声音。 看所有人都进去了,他才吐出一口浊气,盘算着让谁去将孙妈妈悄悄带到宜居巷问话。 她又旁敲侧击的跟欧阳渊水打听了些消息,觉得应该够回去跟沈窃蓝交差了,故而起身告辞。 244 24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看到点心,常歌行腹中的饥饿感瞬间爆发。拿起一块,整个塞进嘴里,便囫囵的吞了下去。虽然是点心,吃在嘴里却没有一点干巴巴的感觉,薄皮入嘴及破,里面的馅便流进喉咙,一股淡淡的花香,溢满齿舌。 玉帝挑了挑眉头,他现在越发有点不确定紫方云到底来这里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晋王与李青慕在商讨怎样掩盖桃姬的死因之时,一只信鸽,从晋王府的锦苑之中飞出,直朝皇宫方向。 猴子和竹青听说这事,专门去那老乡家道别感谢,偷偷在他家枕头底下塞了一块大洋。 “我真的很好奇,那个kenny有这么可怕吗?”明俊伟脸色古怪,随口问了一句,正好看到宋酒和老林两个从二楼晃了下来,急忙出声喊住俩人。 玉夫人擦了一年的除疤药膏,最后只能将那道疤淡化,而不能彻底祛除。当时为她医治的神医曾经说过,深入肌理的疤痕,是祛除不掉的。 匆匆下山,秦天带着笨笨与山上水泥路上的游客汇合在了一起,便终于可以喘口气,能够慢慢悠悠往山下走了。 只是这陈宫中多得是胭脂水粉、莺歌燕舞,再雅致或是浓郁的奇香都会在宫围中被淹没、被遗忘,最后沦为庸脂俗粉,烂在黑色的花泥中。 李密围攻洛阳的时候,民间传说他生有三头六臂,高五丈七尺,神通广大,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些传言自然不可信,若真是那样,李密岂不是成了怪物?因此看到眼前的魏公与自己相像的大相径庭,徐洪客倒也不甚见怪。 “卑微的人类武修,你残杀了我们太多的同胞。所以,献出你的生命来吧!”为首那头剑皇中期的太古凶兽,冷冽一笑,森寒的眸子里,更是投射出令人绝望的杀机。 “我不想以后一辈子都那样,你一定要帮帮我,你肯定能帮到我的对吧!?”谢已经带上了哭腔,对王鹏哀求着。 “没事,我就喜欢你这臭男人。”蒋碧菡满不在乎地吊着他的脖子。 不过对方也很坚韧,接着就是一脚撩起,有着预判的王鹏,同样也是一脚撩起,抢在对方前面,将对方的鞭腿给压制下来。 朱天煦一定是到天香楼里说了,一定把孟飞描述的极尽悲惨。以致第二天,朱珠就被阮香芹派来帮他收拾屋子。 “没你的事,你先回去吧。”张子安挥手把他打发走,李坤则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一会儿我过去跟你说。 此时的众人已是更加临近了那血环密境,从这里,能够远眺到一些血环密境的景象。 这样想着,林果子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如常工作着,只是常常会发呆。水开了不知道,锅里煎着东西也忘了……诸如此类的失神事件常常要朱珠提醒才恍然大悟。 赵家在唐家的北方,正好顺路去北城区徐家,这倒是如了风千的意。 看着瞬间石化的白思叶,苏暖在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这个世界总算恢复安静了。 “那孟家少爷如何娶到少夫人的?”清让觉得这世上在没有比她爹更爱娘的了,她对于那个可能是她亲生父亲的人充满了好奇。 的确也是有必要去考虑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很有必要考虑到这件事情的后果。 “没有可是,颜萧萧,别考验我的耐心。”靳光衍说完直接摁断了电话。 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英雄协会的负责人不可能用这种语气和态度跟林天遥说话,毕竟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可以毁灭地球的存在。 那惊惧如同兔子遇到雄鹰一般的目光,清晰地印在了奥斯曼等人的眼中。 清怡院在离清和坊前院稍远的位置,环境极好,即使夜间营业时分也不会觉得嘈杂。 “好嘞!”冯签的脸上的笑意,暖了清让的心,这世上多的应该是冯签这样的人,那虞子琛毕竟只是少数,却偏偏让她碰上了。 简默看着被灯光照耀得绚烂多姿的大树,抿了抿嘴唇,也跟着闭上眼睛,许起了愿来。 郭芙点点头,于是,他们便打了起来,而没过多一会,他们打的差不多了。 美梦中笑醒,美梦中的幸福也瞬间消逝。在做美梦还是恶梦?都一样都会醒来,醒来后又面对怎样的梦?连续的梦?现实又称作怎样的现实?有觉醒的一瞬间,有幻灭的一瞬间。 “退下罢,此事日后再议!”对于此事徽宗也是越发的感到头痛,只好无奈宣布退朝。 “将军过奖!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要不然我魔兔能够活到现在?!其中的心酸没有人能够知道!只能如此卑劣的生存而已!”魔兔淡然的说道。 大约过了几分钟之后,景郁辰便走了出来,一身衣服全部都湿了,就好像是刚冲了个澡一样,晶莹透亮的水珠顺着景郁辰额头的碎发滑落,在地板上留下一滴水花。 “可恶!追!”慕惊堂脸色阴沉无比,立刻甩开破碎的绝无拳套,没有丝毫的停留,继续朝着江易追了过去。 两条腿无论如何是跑不过四条腿的,宋军骑兵们挥舞着手的马槊、长枪、大刀向乱军劈砍过去。 245 24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这次出门,太子妃似乎变了不少,连带着太子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旁边,南宫寒感叹说道。 花风陌头疼的剜了洛倾月一眼,想到她的后面就是玉古族圣地,内心潜在的贪欲,让他急急出了手。 一对璧人相拥,“可怕的千年祭,我们竟然等了千年。”玮柔荑害怕这个了。 “正是如此。再通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还有幽狼这次获得股份时出示的东西。少主还可以联想到什么?”加比再次诱导波耶。 “那你娘有没有教过你,有些东西,少儿不宜?”君无邪十分郁闷,再次对君乐宝的娘,有了极大的好奇心。 “听雪公子难不成是专门来嘲笑本世子的吗?”慕容笙箫神色忽的收敛住,看着风听雪淡笑说道,可是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练兵仪式终于开始了,选在了最炎热的中午,也代表的军训最后的一丝艰辛。 “那是,其实我会做的事多着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骄傲的抬起头,那姿态,就好像是一个高傲的公主,那么自信。 也许可能因为慕容德死了的缘故,现在当家的是夜阑,似乎夜阑和殷络轩已经见过面了,相处得甚好。 现在的城市之外,已然是尸兽的天下。以往百万级的尸兽潮多的一个月一次,少的甚至一年一次。再在平均一周一次。 乾元离火,这是一道天地灵火,乾元丹皇凭借此火在丹道界扬名立万。 在外人看来南柯睿是一下子消失掉,但其实并非如此,南柯睿其实一直不曾离开过,在跟南蓝凤说话的一直是南柯睿的分身,至于他的本尊其实早就一早就出了马车,跟墨冰霜、苏琪菲汇合。 她身上的印记的味道因为羲华天的压制,已经再也没有了,所以她现在要想办法去找青连了。 众人手足无措之下,将目光投向了三当家铜斧,这令他倍感压力。 那一刹,他阴冷目光,直射皇庭的中央区域,却见那儿突然间浓郁的赤雾环绕,旋即一股股赤色流光自其中渗透而出。 何夕耸耸肩,他不是很明白,反正重在参与吧,他上前与伊览德对话。 “武少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见。”南柯睿话一出口,还未等别人有所表示,万贯就举起他那蒲扇大的手赞同道。 偏偏这番话不是精雕细琢,就是脱口而出,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 光这一件装备,何夕就已经可以说是赚的盆满钵满了,怎能用一个爽字来形容? 无数青色灵气从她的体内瞬间爆发,化作一道道木属性道则朝着夏铮轰击过去。 林清泉取出古琴,深吸一口气,双手扬起落下,悠扬的琴声响起,婼华先还有些漫不经心,不过听了一会儿后,他便被这琴声吸引了,闭目倾听,且手指还不断在旁边的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 说完她便继续吃起了东西,仿佛这些食物比言寒露要有魅力一百倍。 因为从时间来看,这时候狼牙大对五家山要塞的突袭应该已经有结果了,结果无非就是两个,或者已经得手,或者已经失败!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狼牙大队的捷报却始终没有发过来,王沪生的心便一点点的沉下去。 “就算咱谁都不给信儿,也不接礼,我估摸着到时候还是会有人来。”夏至就说。一定要上门来的,那就不能把人家撵走。 “好好好,娘你冷静点,我不说也不问了。”苏锦臣被吓到了,何曾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他也是有底线的人,虽然修的是魔道功法,但是从他的行~事风格上来看,比一些正道宗门的修士还要有原则性。 “夫人品行高洁,不过……这种事不能勉强的。”如果是别个姑娘或许田夫人这一招能行,那姑娘自己能不受诱~惑,可却不一定能承受来自家里和亲戚朋友的压力。 只见石子还没弹进屋子里,刚接近这屋子十厘米,石子就像是飞去另一个世界,凭空消失了,屋外若引若现一个结界。 张中军陡地面色惨白,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林清泉心里更有数了,冲婼情使了个眼色,婼情微点了点头,拿了两只筷子不断地敲击,竟形成了一首曲子。 一顿臭骂之后,安全局大佬惊愕的看着再一次忙音的话筒,话说,boss的脾气都是这样说翻脸就翻脸吗?不是您告诉我,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搅您的吗? 属下如此忠心做事,秦野作为主公不能拒绝,便让张燕牵马入蒲阴陉。 本说追随头领大杀四方,猛捞战功。没想到冲出来一看,两位头领已经被抓住了。 246 24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先生要点什么?”白发老者主动开口,说汉语,笑脸相迎。他口音挺标准的,就是腔调怪怪的。 钱珍珍眉心突突的疼,她把陈欢的脑袋别开,喉咙动了动,良好的家教却限制了她的爆粗口。“滚开!”她一把将八爪鱼一样的陈欢推开,扶着胀痛的头冲入卫生间。 但化生池在神力的支持下本就有一定的调节能力,只要不是太严重的问题都会自动进行微调,补足缺陷。 “好了,你们都别尽着说烤鸭了,这里还有通花软牛肠,羊皮花丝,熊掌,凉拌牛肉,叫化鸡等……”老族长边说边吃着饭。 秦轩的双眸,也缓缓睁眼,眼眸如吐光芒,照耀在这虚空内的尘埃。 太荒的目光冰冷,他望着秦轩,如见螳臂当车,眼眸中有一抹讥讽。 这一次,无垠仙土也失去了一位上苍境古帝,洪清陨落,还与秦轩对立。 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有近千人来到了流水涧,不过他们都没有轻易踏进流水涧,而是在流水涧的外面站着。 黑脸胖子继续喊道:“大家都是男人,你们一定会想,这么多种类的药物,到底该如何选择呢? 要是你们中间能拐个弯,转个方向逃跑,也许血蚁就不再继续追杀你们了。 当然,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左手控制一只傀儡回拢挡在身前,抵挡宇智波悠夜的进攻。 故而剑客多冷漠,刀者多霸道,剑乃君子之兵,君子谦谦,却多拒人于千里之外,霸者肆虐,却喜掌控尽掌我手。 这次又是多亏了耿仲明趁夜打开登州东门,孔有德才能率领叛军入城,而且有了耿仲明部的三千余老兵加入,叛军的老兵和新兵比例又增大了不少,战斗力的暴增。 安格玛不是没想过,编造一个“来自海外大陆”的谎言糊弄过去,而自己的族人就生活在那片宛若仙境一般的乐土上。但这种略一推敲就全是漏洞的谎言,显然无法瞒过心思缜密的艾萨拉。 “我们的战术是有用的,郑家果然害怕我们采取这样的战术。”阮有镒在船上看到岸边紧紧咬着他们的郑家士兵,嘴角露出笑意。 内乱已经导致教会区域内的普通士兵丧失了一些斗志,更不要说还要注意那些在自己背后神仙打架的家伙,万一波及到,那可是尸骨不留。 因此,尽管建奴士兵单兵战斗力是明军的四五倍,但是在城外野战时,他们甚至能击败十倍兵力的明军。因为明军能够承受伤亡的能力极低,一万人的部队正面交战时,伤亡了超过三千可能就会崩溃。 宁柔浑身一震,抬头望向了那张熟悉的脸,心头涌起一丝喜悦,“你咋来了?”她想见到他,却又害怕在这里见到他,因为,他出现在这里多半就是受了伤。 景一看了看老爸,又看向老妈,下意识的就摇摇头,朝着老爸的身后躲。 见状,严思澜默契地下了车,贺国庆握住了车头,上了车,等严思澜坐上后座,便一个用力,自行车便是几米之外。 自知事情绝不简单,可是莫若离与墨殇对他守口如瓶,白翼耳不敢轻举妄动。 蔓生一到公司后就立刻前往总经办,原因无二,想要了解后期有关于冰城负责人那位王经理的意向。 墨羽自是不甘示弱, 二人互相用眼神好生“招待”了彼此一番。 想来也是难怪了,右相与侧王妃一派倒台,可剩下的太后与王妃一派则是被软禁。大臣们虽然无法探知到,各中的详细曲折, 可他们面前这位堂堂的北域君王, 确是在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 这种情况下,如果拍卖行标出一个底价来,那么人们潜意识里就会觉得,这底价是大千世界纹在平常日子出售的价格。 “兰兰,下楼帮阿奶烧火。”正在胡思乱想的王兰兰让奶奶的叫喊声打断。 可见,也并不是完全的在胡说八道,多少心里也是有点委屈来着。 啧啧,光听这话就知道是情场高手。祁安落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刚准备往电影院里走,顾西东就拉住了她。 “我去!老四你有没有把握,可不要咱们撞上去了,却直接被撞翻,而面包车去没有任何事情!”马元有些担忧。 许老太太呵斥儿子:“你拉她做什么?让她走——”她一分钟也不想见到许沫然了。 那一场大火,彻底把凤临付之一炬的大火……已经在她的心上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成了她的梦魇。 不然的话,景行止要炼化凤凰石里面的火系灵气,还用这么费力不成? 陈默每天都过来分别给他们调理一下,还有针对他们几人的中药,也是制成药丸,定时让他们服用。 一夏终于醒来的时候,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陈方平,眼神中本来还是朦胧迷惘,但是一瞬间的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不已。 只见霍于寒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里,四目相对,许沫然瞬间忘了呼吸,脑子有一瞬间的怔忡。 国王抿了口咖啡,他没有特意向‘九头蛇’交代下一步举动,因为他明白,他只要不强调留孟达局长的命,九头蛇一定会完成‘猎杀’的任务。 常家诸多长老和家主常道,都迅速到了现场,将林荒包围了起来。 “对,就是裁决人的能力。”说着我指向了空中而这时候天花板上面出现了一个通道,那通道立刻延伸了出去,而我和水芙兰当即就坐在了百眼巨人的肩膀上,让其飞奔了上去。 247 24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鬼修罗在急速的出手之下,手中的乌黑利刃袭杀而出的攻势猛地冲破了血屠手中血刀所凝聚而成的刀势网,就在鬼修罗准备袭杀向血屠的时候,突然间,他感到了一股危机感。 还好,因为李牧尘的提醒,特警这次也是携带着重火力的,虽然可能比不得血影门走私的这批军火,但是人数上则是血影门远不能比的,血影门寡不敌众,也就一会的功夫,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枪声逐渐停息。 钱飞鸿回到台阶,与韦仲相视而笑,一场清理门户的风波算是告一段落,结局也让人满意。 李毕夏随即又向这纯金之门猛力击出一掌,而且还使出了两成功力,不过这金门还是一动也没有动。 古越盘腿而坐,双手放于膝盖,只见他摇身猛然一抖,噼里啪啦连续不断的声音相继传来,体内的骨骼尽数支离破碎,虽碎而不散,依然完完整整的凝聚在一起。 帝释天看着炎神子的脸色变化,他心知面对炎神子这样的上苍天骄也不宜过于刺激,否则也不好收场。 地刺的出现依然没有停歇,近处的,包括更远一些的地面仍在不停的冒着地刺,伊恩不停的左支右挡,狼狈极了。 叶军浪话还未说完,叶老头手中的旱烟杆重重地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而现在,第一炉丹药就是解毒丹,看来这次的考核的确是不简单,都是真功夫,都是硬功夫,就算有些运气的成分在内,但没有真功夫肯定不行。 将从手中传来的劲力彻底卸除,洛天不禁看向紫妍,那丫头不停地甩着大爪子,好看的眉头都皱成了毛毛虫,似乎被打疼了。 我喝了一口水,咽下喉咙。原来,他早就看出了我的压抑与烦恼,也应是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云宇树向来说话直接,如今为了顾忌我的感受,竟也渐渐委婉起来。 竟然败在了几名侍卫的手中!这令百里天长和纳兰帝九心中都不由感叹着这片古老大陆的实力之深。 就在那时,她全身的血液仿若骤时凝结一般,化为冰雪。也就在那时,jing魂离她远去,将这具空虚的躯壳留给了她。 作为一名草根出身的修士,尽管修炼到了仙境之上,获得了无尽的寿命,但,因为在理财方面不在擅长,牛壮目前还是囊中羞涩,手里没有多少灵石,看到喜欢的东西,也只能望洋兴叹。 昭煜炵却不管她的弯弯心思,迫不及待就抱着她大步跨进了澡盆里,伸直了长腿,让她背对着自己,接着水的滋润就一举挤进了她的身体里。 “老奴,老奴遵命!”秦安跪在地上,朝永嘉帝连磕三个头,浊泪顺他起满褶皱的脸上滚滚滑落,“起来吧!”永嘉帝轻摆手,秦安应声,起身侍立好。 谷川还想说什么,却被池旭城盯了一眼,那一眼幽暗深邃,带着警告的杀意。 第一次来元华大世界,第一次前来巨方城,见到这座雄城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惊叹的,当年,夏天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曾经惊叹过。 “我也是这么想的!最近我因为这个事情都失眠了好长时间。”手撑额头,她深刻的表达了自己的苦恼。 林凡端着酒刚要喝,听见方怡宁的话,猛地被呛了一下,一大口酒“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仔细感应着眼前的方清绝,确实没有先天六钟的痕迹,能量路线上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一丁点修行痕迹都没有。 现在即使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但大体上还都是在可控范围之内,怎么说让周明走,就让周明走了呢。 完了,这算不算是少奶奶给大少爷戴绿帽子了?他要不要等大少爷回来了,告诉大少爷这件事? 齐天最喜欢安娜的脸蛋和臀部,前者极度销魂,后者更是极度销魂。 一直被都在被别人嘲讽的人,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主动跟自己说话的男子。 大家都是没想到,平时那个坐在武技馆之中要死不活的老头竟然这么强? 徐远航四十岁出头,胖脸大腮,背头梳得锃亮,可面对这个问题,也是一筹莫展。 如此豪华的阵容下来巡视,要是自己这边真出了什么问题,那真是百死莫赎了。 金诚见她不追究这个事情了,问道:“今天在那铁匠铺说有办法打造我的精密仪器,你说说是什么办法”。 柳墨言的声音淡漠冷然,没有丝毫的感情,越晚毫不怀疑,若是她不说实话,对方会毫不留情地踩碎她的心脏。 我看着他扶着架子。心想自己的体重应该不至于让他这样吧。正觉得奇怪时。就见窗外火光攒动。已经有人敲响了房门。 “让队正以上的护卫到住所来见某,某有事情询问”,既然吕泰新不在,询问下级护卫也是一样的。 柳墨言充耳不闻,攥住男人的那只手,五指狠狠地收紧,软剑如同飞仙横空,收割一条条生命。 冬青吓得浑身哆嗦,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王爷发这么大的火,可她依然舍命不舍财的瞥向玉佩,那玉佩是王爷赠与夫人的定情信物,得拿回去让夫人收藏着。 三天后,这些剩下的太监宫娥便被赐了毒酒,碧霖与思思也不例外。思思虽然心思单纯,但胆子也极大,她趁着禁卫军不注意,拉着碧霖就跑出了华月殿。 “想也不用想,这几瓶也是如此。”叶枫说完照着之前的方法又做了一遍。 李丞相嘴角隐隐闪过一抹冷笑,皇太后的目光已失去当年的锐气,根本没捕捉到丞相这抹稍纵即逝的笑意。 248 24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安娜眯着眼睛笑着,恨不得现在将叶苍给宰了,她将杯子放在一旁,在考虑着如何逃走。 这样的争论和矛盾是节目组想看到的,毕竟这样才有爆点嘛,至于播出后谁被骂,那他们就管不到了。 叶苍此刻已经来到吴步生的身前,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谈论着这几年的事情。 联盟军大获全胜,足足歼灭了两支帝国海军的舰队,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赞比亚的算计之内。 也是一脸的懵逼,刚才看你那讨钱的样子气势汹汹,还以为你很厉害呢? 她们不可能走路过去,这里面有驾照并且有开车经验的就只有苏亦浅了,她开着一辆普通牌照的越野车,设置了导航,一路朝着医院开过去。 首先需要能够呈现出来,其次是要特征不同。统一的信仰和精神状态是呈现特征最好的途径,借助教会现有的资源是最方便的,但没有教会费奇也不是做不到。另外就是具备不同特征,这一点倒是让费奇产生疑惑。 黑色的长矛动了,如同贯穿了天空,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漆黑的尾巴。 沈平和关明霞站在半空之中,看着那庞大的岛屿,就知道想要寻找着东溟上人确切的位置还需要花费时间寻找。 不过李素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提溜起男人就往外走,病房里子就安静了来。 围观者听了家属们的话,呼喊声变得更大了些。他们一边喊叫着,一边还向前涌来。 周王不敢得罪锦衣卫,对上龚怀恩这种阉奴,那可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当下拿了自己的名刺,让手下的管事送到镇守太监衙门,将龚怀恩叫来,又吩咐厨房准备酒席,接着又传了个命令下去。 一时间,孙圣等一行人全都心头冰冷,没想到这位回归的大圣这么干脆,一点机会都不给孙圣,甚至都懒得告诉孙圣这种黑暗物质的来历,直接就要抹杀他。 刘明苦笑一声,倒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了。否则她肯定认为自己不欢迎她……即便事实上就是如此。 随着这个声音的散布,白七爷脸色微变,白浩平等四大学士神色振奋,白蓁蓁则是一脸的激动。 盈袖点点头,等沈咏洁走了,伸手拿过写着婚期日子的册子,翻来覆去地看,有些欣喜,但也有些惆怅。 紫心莲一发狠,把黄泉死狱大阵内的力量全部贯入进来,那就相当于把一座血海塞进来。 但是被石金梁整顿之后的队伍,已经不同于往日的强化盗贼,他们已经变的有了信念,并且有了为信念而牺牲的勇气与决心。数百名勇士,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这道大门,或者说是守护着杀尽不平,创建太平的希望。 “看刀!”慕千秋在这个时候回身,手中雕刻着有日月星辰的短刀,朝着慧隐遥遥一劈。 她心中惊疑不定,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这个东方人又往身上注射了多少次强化剂,才有变成现在这样? 而之所以知道这些,并且牢牢地记住这些,则是因为洛叶曾经见过这样的印记。 张凯调整自己的心态,想一想也就可以理解了,他已经算是走运的了。 上次双红会他回去研究了很久,得到的结论让他震惊,他们是被马克勤算计死的。 “让你查的事情都有结果了吗?”乔母扬着淡淡的棕色眉毛,看着办公桌前的助理。 可是面对现实徐宏源等人不得不相信,这些妖兽既然准备袭击徐宏源他们,怎么可能会和他们讲那么多?虽然很惧怕火堆,但是和刚刚经历过的恐怖相对比还是差了许多,再加上妖多势众,它们又怎么会没有出手的勇气? “沃罗宁!头球攻门!球进…唉~,这球居然顶偏了,这球不进比进都难,他居然把球顶的偏出了立柱,这是利物浦这场比赛的最好机会!”,利物浦电视台里出来巨大的遗憾。 “姐姐!”看到夏子梦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两行眼泪,萝卜愕然。 他看了卡西奥佩娅一眼,对后者的提醒,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有细想。 “你们可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我何尝亏待过你们?”刘逸轩极为的愤怒。 所以云凡需要将重点放在前两轮的对决中,只要任意一轮能够名列前茅,那么便足以补齐金亮所亏欠的修习分数,甚至还能有所盈余。 “王爷,王妃,臣先告退了。”沐严知道沐箐和楚裕不待见自己,但是还是恭敬的行礼,便离开了。 原来落音看到扉间与父亲吵的不可开交而心里烦闷无比,最后在两人要动手时落音受不了了。 跟廖刚两人谈妥明天动工的情况,甚至到公社两头往四大队修路的区域实地考察过,连推土机的司机也都见过了,才往屋头走。 行进器在混元界中早就已经是常见之物,但十辆体积硕大又外观统一的行进器,却依旧走到哪里都是极具吸人眼球的存在。 可是,命运不饶人,终究是让他取走震灵石,这才让魔灵早出世数千年。 “娘子,你想想,唐楚这次杀了人,听说还是个贵人,这样一来我大哥岂不是没有了接班人,而即将成年的男子也就咱们大郎和我二哥家的大郎。”唐富寿说道。 她生的很美,是那种很艳丽的美,加之喜欢打扮,所以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她虽然听闻过火系术法中的浴火重生,但却从未见到过,如今亲眼得见李楚阳完好无损地从碧波闪雷破的轰击下存活下来,这如何不令她震惊。 唐家用来训练的宅院一直空着,唐楚说可以让他们住一间厢房安置自己,邹时焰以后就可以白天在酒楼,傍晚回到宅院训练考核护卫们。 “九颗星辰,如若能将之褫夺,归为己有,势必将会对自己的修为大为增益!”刘寿光道。 249 24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下一秒,他硕大的身体突然暴起,举起拳头对着江余的位置直接就是一拳。 类似水银一样的流动物质,可是比起水银来说,又多了一点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坚硬。 为了接受金光沐浴全身,虽然她得不到这份好运,被滋养下也好。 "戒指?"听到陈虎这么说,李云牧一脸疑惑,不明白他们要找的戒指是什么东西。 谢知遇没理会,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到了他下个行程出发的点了。 可是秦晴眼中却绽放巨大的惊喜,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阴阳眼却能发现其中的微妙之处。 干部们此刻都纷纷沉默起来,彼此互相对视。关于所谓的创世神,是尼尔森与莱特发现的,能够帮助他们真正打造新世界的神明。 原想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江虎臣已经油尽灯枯,柳太渊不动手杀了他,一时半刻同样要死。 他是地府冥王,上古血脉,责任重大,下辈子也想当个普通人,可以放纵活一次。 上官羽坦言道,“遇到魔族大敌,我可不觉得自己能够睡得着”。 项母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也是识字的,捧着手机眼瞪得老大就那几条聊天记录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草民这张脸只是有些老成,其实草民还不到三十。”大夫一脸惭愧,这张少年老成的脸是他一直以来的烦恼。 “没错,确实是染上了毒瘾,而且,已经发作两次了。”封焱作为医生,无法欺骗患者。 对方碍于她的身份,也不敢过多为难,只让推杯换盏喝了几杯白酒,就放她走了。 她掀起帘看了看,只见高大冷硬的邵阳副将,握着与他格格不入的毛茸茸的粉色汤婆子,有一瞬的呆愣,他似乎在询问什么,随后车帘被掀开,露出了一角车内风景。 在公海上,遇到不是渔船,也非货轮跟渡轮的船只,海水好几艘一起行动,那十有八九就是海盗。 随便拿一副在铺子里就能买得到的字画来糊弄她,当她是三岁孩童呢? “不好意思夏助理,工作时间我是比较忙的,所以可能没有时间教你,其实你可以找少爷,只要是夏助理的事,少爷都有时间的。”封宇暗示道。 “你的意思是怪青嫔自己了?”阿华直起身子,手里还捏着春北的帕子。 可是一只活着的凤尾螺项阳要是捞上去了,肯定免不了要去大牢里走上一遭。 众统领看着一地的宝物,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这些东西他们虽然不知道,但其价值绝对非常的高,而狼宏翔却是随手就拿了出来。 “我们既然答应了她要好好安葬她,自然便得做到,就算是替老公积点德吧。”徐纤儿幽幽叹道。 “靠,真逊,怎么M国的信息还没有传过来。”含笑低骂一声,打开联络器骂道:“该死的M国佬,人家导弹都准备到了还没有反应,去死吧。”说罢“啪”的一声关掉了联络信号,看来他是不再相信那些所谓的M国信息了。 一番告别,亚东双眸含泪狠狠的转身而去,双脚往地上重重一踩,他整个身体立刻跃至了十几米的高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飘飘的落入白兰瓷瓶子上面。 没错,这里论条件,那是比新兵连好的多。但是这里的他们,和在新兵连没有区别。因为在这里他们就是新兵。又将是新一轮的挑战。 挂起工作服,她感觉这新衣服折皱有点难看,想着用手抹平,一抹之下,发现有一物件在工作服中掩盖着,好奇下,翻出来看,是医生工作牌。 让金杰失望的是,他的这句话说出来后,冯勇并没有太惊诧或意外的表情。 在狼宏翔他们一交战的时候,余进华就已经退的老远,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狼宏翔和范景洪的战斗,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狼宏翔的实力竟比范景洪还要强大,将范景洪在数招间压制下。 亚东一只手紧紧按住伤口,渐渐的被兄弟们带入了擂台后边的治疗室,乐欢拨开亚东胸口上的匕首,梦楚儿施展出来的治疗魔法就开始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痊愈着亚东伤口。 蛋是母亲去逝后,陈星海专属营养,老爸很少吃,除非母鸡下蛋密集,父亲怕放久了坏掉造成浪费。 “佳怡,你是不是喜欢我。”叶飞突然说道,这句话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 唯有在大皇子身后的侍卫知道,一旦自己家的大皇子露出这样的神色,那么也就意味着会有人要倒霉了。 这些游客来这里,避暑喝些饮料,也没想到会真的碰到老板,当他们看到杜天齐后,顿时惊呼了起来。 “嘿嘿,叶警官,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以前好像是十分开放的才对吧?还记不记得老洼镇里面咱们的故事?”我说到这,突然对叶凝眨了眨眼睛。 可以说,以剑仙们的实力,面对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对手,剑仙们也是有着将其击杀的可能。 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的话,将会无形中把还珠格格的地位给提升一个档次。 唐饶刚进来就听到如此劲爆的声音,吓得他脑子朝后一缩,门都不敢进去。 但想到了今天早上的事情后,想想还是算了,找死也不带这样的,当然,在某个合适的时间段这个想法还会出现,并且再次作了个大死。 250 25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他已经死了,最终他并没有选择交代出背后之人,而是咬碎了嘴中的毒药最终殒命。 而在这样的时刻,一间酒楼里,一个玄衣少年正在和赫赫有名的大胤年轻名将赵清简吃火锅。 卫卿卿缓了口气后开始打量藏身的密室,发现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密室,虽无桌椅床榻等摆设,但墙壁上却有两盏点燃的壁灯。 司马昭见状,便是迅速上前,而后右手一招,便是引来时间潮汐,猛地朝着那巨大的魔鼠冲刷而下。 司马右依旧面色未改,凤浅看着那从容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司马先生,也是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对外面那一座阵法的自信,洞府再往深处,便没有再布置更多的禁制手段。 而后来在酒吧,连杀6人,夏凡就觉得自己的实力好像又有所提升。 “罢了,那就一起死吧。”白愁飞哀叹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渐渐闭上了眼瞳。在他看来,就是因为他的判断失误,才会害的黑魔一起身死。若非如此,她绝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虽然,S国的这些同道门都很有些诽谤,但这是命令,他们就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有什么问题,那也要等到任务完成,再去向上级反馈。 夏凡心里跟明镜似的,猜测多半是与自己签了与红黄蓝公司的大合同有关。 这可能是因为那个外国男子照了那么一下留下的心理恐惧吧,因为他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就会有人将电子眼夺走,所以,现在的林西凡,更加希望的是,依靠自己,而不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寄托在电子眼上。 “吼”维多丽特大喝一声,两只利爪闪烁着死死电芒,狠狠的向宿命之主抓去。 路飞扬猜测,只有十分精通或者是爱好某一领域,某一行业的人,才会被系统判定为是大宗师级别的npc。 “先天圣人是高级圣人之上的存在,具备篡改规则,轻而易举的让整个位面崩溃,还能重炼地风水火构建属于自己的世界.‖!”红衣一边说着目光落在刘皓的身上想要看看先天圣人的手段是如何。 几人朝外走去,外面因为张世哲跳楼的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警察、医生都到了,拉出了警戒线,将尸体围了起来。外面围观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李浩哲一直都坚信一个信条——将潜在的对手,扼杀在摇篮里,是最安全的做法。 只见那说话之人,也是一名年过花甲的老者,老者此刻目光闪烁,正出神的看着林西凡,就像是想要将林西凡看穿一样。 胡栖雁发现,这个老蛟龙的记忆有很大的问题,也不知道是活的太久遗忘了,还是被吞噬基因的后果,反正,他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韩东倒是知道,杨部侯这次是不可能翻身的了,现在虽然中央还没有明确的表态和意见,但是一旦中央作出决定,那么杨部侯就彻底完了。只是张其隆等人可不能像韩东一样知道事情的走向,所以他们还心存幻想。 而像叶洛这样速2gank,成功率低下不说,而且很容易断送打野接下来的节奏。 身后,元帅府中,诸卿们一个个上前验看被砍断的青铜剑,以及赵武手中那柄铁剑。 当然,不这样做,又岂能轻易平息李辉的怒气?若此人当真一怒之下出手,万宝楼以后便不能存在下去了。 依郁沉着脸,双手握着剑重重砍伤两个绿皮怪物,夺路朝辛德住处飞奔,心下满是担忧,辛德实在太瘦弱了,即使是一个绿皮怪物,也绝对没有能力应付。 而最近雷蒙的力量经过爆发式的增涨,如今已经变得平稳了下来,但就算如此,他在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力量提升,远远超过了那些待在创世纪号里面数百年的武者。 “哼!想以此种手段伤到我们,你太过痴心妄想了!”凤凰鸣平生最恨阴诡之人,故语气中已带了三分怒气。 报信的楚国官员不地道,他赶往赵府的时候,赵府已经闭门谢客了,这名楚国官员没有马上向赵武通报这一消息,他去了赵武府附近的娱乐场所,欢度通宵。 师偃听了这句话,转脸望向韩无忌——他不擅长分析公卿之间的关系,只能求助韩无忌了。 想想看,如果你们把后背换成一块木板会怎样,遇到敌人从战车上挥出的戟,你们能够弯腰吗?与敌军步卒正面相逢,你们能够用腰部力量挥动手中的武器吗? 双儿点了点头,凝聚了一簇戾火,将北野傲的一丝巫焰给包围了。 而同时,地狱的另一边,黑暗精灵的大殿里面,一个长相精致的黑暗精灵也睁开了眼睛。 他初来乍到,现在就在万王之都内城买房并不现实,租房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经他手所设计出来的珠宝,无论是设计风格还是元素,都独权一帜,自成一派。 萧凡这一声,让庄明德不觉打了个激灵,全身元气激荡开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师妹,你的修为只有武宗中阶,还是你先出手吧!”北冰对冰伶了解的不多,她只记得在以往的比试中,她的冰焰极为厉害,很多选手都是被她的冰焰击败的。 而且,鞭炮刚刚突然炸响,她肚子里的孩子便踢了她一脚,随即她的肚子便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251 25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这会,他为了要避开那些冷箭来,霍银光早已不在趋向了狼王岁逮缳地方位了。 这异变之后,正式,火辩弥封下,异界下云端,那天庭之内,是人家仙门,道宗之歪歪,早已补好了天机鎍空来。人家要求他下凡去,任由,他霍银光是未来大汉朝的少年勇将知!他又岂能不会先下凡去去? 而时谨之前查出来的人,也并没有顺理成章的留在基地,而是被通通的驱逐了出去,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安博虽然吃了不少柠檬,但还是打心底里替琥珀感到高兴,只能说不愧是【勇者】吧,一个元素精灵的效果几乎抵过安博融合的两个元素精灵,这是真正的“天赋”,羡慕不来的。 时谨回去以后,直接叫了搬家公司,命人将自己的东西搬出薄家大宅。 一丝渴望出现在他的心里,无论是瑞兹,卡萨丁亦或者是时光守护者基兰,实力肯定神话起步。 如果将这里彻底毁掉,是否就可以整理甚至消弭已经有些混乱的时间线呢? “那就是没杀,他犯下了多少罪行?你们调查了吧?”刘昂再次问道。 一面,让他去追踪“刁屙氏”,他想回去“平阳县在重新打探一下”,也好踨聪那去病的意愿来,保护住他先前的母亲。 “怎么样?”唐元清看着李京河平和的脸,用力摇晃着他的身体,祝远方连忙制止了他。 云迟没有想到自己出来这么一趟又收了一名武功高强见多识广的高手,愣了一下之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哼,充肿了脸装胖子,等下测试就知道了,如果达不到八千站在最后,有你好看!”内院青年不由冷哼一声。 就在吴浩神气得意的时候,林枫的忍耐也随之到达了极限,既然吴浩不肯向白沐雪道歉,那么他也不必再多费口舌,对付这样不讲理的人就得用最直接最管用的方法:暴力压制。 有大半年没见儿子了,太夫人很高兴,那眼光如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儿子的头脸,看见儿子眼中的沉郁,太夫人的眉头紧了紧,嚷嚷着让准备酒菜。 夏婉儿没想到他会突然袭击,待反应过来时已是天旋地转之后,落到床上了。 麻辣烫这边的人还一般,叶柳儿又有叶杏儿打下手,自然一点多不急,但辣条和饼干这边的人多成了山。 她的眼泪,不再是为了前世的不幸,秦恪已经用他的手,抚平了她的伤痕。 本就是长期受陈奇的灵力滋养,这三件陈奇最贴身的神器、法器,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些默契。 只不过,哪怕是已经有了变装,头发也已经被裹住,自来也还总是担心会突然跳出来一个年轻的骚年说是他忠实的粉丝,这是一种心理。 不过这个时候府邸外却是卷起了阴风,有无数的脚步声响起,还有铁甲晃动的声音传来,仿佛无数的人马突然降临在了外面,哪怕是略微传出的动静都足以让人留意。 石磊皱着眉头转过身,看着身后陌生的面孔,一时间警觉了起来。 李修远发现,那第五头神象跑了之后,吴象没有之前聪慧和灵动了,现在已经是活脱脱一个憨厚的汉子了。 前方,冰墙破碎,云中阳第一个飞遁出去,不过离开之时,他却是忽然回身一掌,金光佛手光芒绽放,直将许多高手都给打胸口炸裂,吐血连连。 “金龙鲟肉质鲜美柔嫩,略带清香与芬芳,因为要以其他食材混合烹饪,因此过早入锅,这些味道就会损失大半,同理那雪中的银角狐也是如此,这两种食材应该放置在最后入锅,而你却放在了最前边。”纪子龙开口。 萧伟心中有气,心道:找我,还要让我过去,什么态度?在我面前还想充老大? 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雷鹏躺在床上也没有挣扎的痕迹,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很正常。 到了吃晚餐的时候,善宇欧巴又这里挑那里挑,连一块鸡肉都不敢吃。其他的菜又说吃了容易得高血压呀之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病。 石惊天报给大家一个淡淡的笑容,让他们放心。随后,单腿弯曲,一只大手摁在了坚实的地面上,魔气从地面向下四散而去,试图和穿山甲兽沟通。 推算出了赵寒的资质以后,白袍人的心态立刻得到调整,此际他已不再将赵寒视作对手,心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也就不同。 “原来如此!”石惊天有些明白天赐的用心,光依靠军队是不行的,强民才是强国之根本,而现在武学门户之见如鸿沟一般拦住了多少求学之人。 今晚天气晴好,夜空星星点缀,半轮银月斜挂西边,月色星光下倒是隐约可以看到路,不过一进入树林,里面却是异常昏暗。 天倒还是那片天,几个千年前的老骨头倒还健在,势均力敌不好说,至少不会丢份。 这一日,杨右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特别是宇都的男人,纷纷悲愤欲绝。 他刚才因为杨右的原因下不来台,丢尽了脸,早于对杨右怀恨在心。虽然杨右杀了圣王,但他还是没有将杨右放在眼里。 这货身量堪比成年人,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看上去让人忍俊不禁。 木三千被云中君一掌打落桑海,并未见识到师傅从仙人手中借来的那一剑是何其磅礴,但师傅舍了几世的功德修为,便是为了将云中君打落,挽回天下气运,单是这份气度,便足以令武当山傲然。 月牙儿一声啼哭,打乱了我和宝儿紧张的情绪,宝儿连忙弯下腰将她抱起,放在怀中哄着,许是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有孩子,宝儿对月牙儿尤其的爱护,甚至比我还要尽心尽力。 252 25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我不能够现在就将秘境的地址,以及开启的方法给你,如果你放我离开之后,我会将秘境地址以及开启方法给你的,我可以发下本命誓言。”唐进给了身上的所有物品之后,开口说道。 傅恒尚在疑惑,根本不知,皇帝是有意偏袒瑜真,压制尔舒,不让傅恒多接触妾室,免得瑜真伤心。 十八人在心神狂震之间,全都忐忑的循声望去,而后下一瞬,他们就看到,一个红鼻子的邋遢老头,摇摇晃晃的从虚空里一步跨出,转瞬落在祭坛上空百丈时,直接伸手就朝那圣器镜面抓去。 毕竟,人之常情嘛,自己都生死未卜,没必要搭上妹妹,可以理解。 没有犹豫,在夜华的带领之下,大家同时攻击向了阵眼,而这个时候,在这犹如巨大钥匙的四周,出现了光芒,将众人的攻击,隔绝到了外面,根本没有对这阵眼,造成任何的威胁。 虚空荡起层层涟漪,有一行十数人走出,气度非凡,一看就非凡人。 秦玖玖只觉得掌心里一阵酥酥麻麻像是导火索般传遍了全身,那种痒从掌心里渗透到心尖上,有点想亲他了。 若是任由卫风这一剑刺下,秦云的剑气防御必然彻底破碎,到时候势必被卫风这一剑所伤。 只是,新月公主听她这么说,反而心中更多了几分担心生怕被楚童发现了异样,担心计划失败,她想着反正这儿也比较偏僻,没有什么人了,不如干脆的将柳如倾的人引来,把楚童捆过去。 家里没有备用手机,温惜找出了自己的平板,给安雯发了一条消息。 瞧着柳翩翩的动作,金灿灿差点儿没笑出声,碍于裴靳南在场,她只好努力憋笑,保持自己的形象。 看到梁拂衣不要命的攻势,梁齐终于感受到了恐惧,一拳逼开梁拂衣之后,直接踹开了梁家祖宅的大门,也不管带了的两个泼皮,朝着族长府拼命的跑去,只有到了那,他才有可能活下去。 这一刻,他们才知道,哪怕林远遭受了刚才的战斗,也不是他们能抵挡的。 据说这次省里来的,可不是随便找个办公室的人来考察考察就算了,而是有重要干部要来呢。 既然摇光圣地也提出了同样的建议,那就在三个月后,举行一场论道大会,分配一下南域的气运和资源。 “天色已晚,内人尚在客栈,我就先回去了!”谢绝了张执的好意,于新郎便匆忙的赶回了客栈。 “我要是早知道顾轩是这样的男人,说什么也不会撮合你和他在一起的。”柳薇一脸愤愤的说着,画了眼线的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柳翩翩那张脸,生怕错过柳翩翩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走进去,也是玫瑰风格的装饰,白色的桌面上放着一捧浅粉色的玫瑰。空气中带着淡淡花香。自然怡人。 “老板,我们今天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当时都有点儿头晕目眩,还伴有腹泻的情况。 “好了,没有如果,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你也不必说太多这样的话,我们相爱,就在一起。”穆子瑜不想说这些。 当她听到悉率的声音的时候,她一个激灵,连忙下了床,跑到了阳台,一到阳台,她就看见那熟悉的车子驶进了别墅内。 老太太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这么多年,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季柔。 直觉告诉他,如果这次不去黑山,他绝对会后悔,修为到达一定境界,于冥冥之中,对某些事情就会产生一些模糊的预感,俗称心血来潮。 如果说驻守大军之中最厉害的非战天他们莫属。因为这些人可以说一个个都是可以越级一战的主,是联盟嘀咕了他们。 叶青,听了都一阵愧疚,自从收下他们以后,就没有在理过他们。 回到家,看着霍继都那古雅的民国式住宅。我突然觉得很温馨,脑子里开始幻想我和霍继都携手并进的画面。 “想什么呢?”申屠浩龙见他进来也不说话,一边忙着一边问道。 茹妹有些不开心,老师也没这样把自己介绍出去,她难道就不独立了吗? 灵儿,想施展仙法,但是仙力耗尽的她,无力的轻呼了一声,施展不了。 稍稍犹豫,凛的目光在另外几门间游离片刻,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 东方婼雪内心一阵欣喜——这是什么情况?卓玛姑娘不是说变成荼蘼天玄兽只可能是猩猩和巨狼两种形态吗?搭档怎么是半狼半人的形态?而且似乎意识也还是清醒的!莫非和他是EX特例玩家的出身有关联? 一爪子朝着我们迅速挥下,尸兽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地面上,它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可是等到尸兽它收回手臂时却傻眼了,地面空空如也,这说明它的刚才的攻击根本就没有打中我们。 “你们怎么啦???”傲雪和许辉楠来到顾明他们新房子,刚进门就问。 村里这么大的花边新闻,不好好宣传一下子,不做好评论报道,不浓墨重彩地描会一番岂不糟蹋了这丰富而生动,吸人眼球的体裁? “行啦,进去说吧。他们到啦?”许辉南可不想傲雪在外面吹冷风。 这下严乐下定了决心,打算出资把这个地方买过来,开店做买卖还在次要,因为石‘春’林说原先的租户向房东提出,要求给两个月时间处理商品。 原本己方玩家都抱着让人质挂一次的最坏想法,但当挂一次变成被删档的可能后,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左右为难的神情。 紧接着便听一阵“轧轧”声音响起,井壁上慢慢的陷了下去。露出了一个仅能通行一人的通道。 九人开始了每天的例行锻练,严乐同许云艳两人四目相视,不由得会意一笑,他俩经过昨晚在明光湖畔的一夜浪漫,感觉更为亲密了,九人当中只有他俩会灵霄门的武功,于是,两人一同练习套路,紧接着又进行对练。 253 25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巴摩,你带领五百人去射杀所有靠近粮仓的狼人!”看到大多数狼人向着粮仓奔跑过去,玄月立刻对着巴摩说道。 她现在很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过来抢这个东西,明明她自己早就知道这次会非常危险,但心中的贪欲还是让她选择了过来。 九人虽然大为震惊,但是没有慌乱,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爆喝声响起。 双方第一次碰撞,居然拼了个不相上下。。。这让夜祭稍微有一点吃惊。 第二种,概率不大,估计只有百分之十,也就是他宁天林没死,直接进入了九转轮回塔中避难,只留下了这印记在这。而九转轮回塔,乃是绝世圣物。 要知道,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来说,就算是不敌这头六级初期的火狼,但是想要一心逃走还是没有太大压力的。 萧何等人自然没有那么急,凌云窟里那么多好东西,系统可不会让玩家轻易就进去。 自打新朝灭亡,整个百蛊世界被风无极一统,所有尚存的玩家便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全部躲藏了起来。 当然,用猴三交给他的符篆来队服一名天级武者,吕天明还是有些舍不的,先试试自己的实力再说。 “憋屈难受也要打,否则让他逃了,我们一个都活不了!今日一战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你可记得!”黄天霸没有理会他的牢骚,而且语气沉重的说道。 “张副院长请不要打断我正在下达的命令,有问题会后找我再说。”雷剑口气严厉地继续下达命令。 看着斥候离开的背影,牛翦看了一眼身后的赵军大营,在那里,默默转过头,继续专注攻城事宜去了。 浪齐吞了吞口水向着那东西道出了疑惑,不过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能够在这里似乎说明自己还未迎来死亡。 突然间,一声巨响在附近响起,随后,整个空间剧烈地摇晃起来。整个空间也随之电闪雷鸣,不祥的闪电穿梭于天空中,剧烈的震动中浪齐却并没有站立不稳,仿佛这种震动根本影响不了他。 这是三级版图天年青一代名誉上的第一人,其脾气秉性,充满了爆炸性。 我也觉得刀哥想太多了。我压低声音安慰他,那意思,稳住,我们没事。 面如死灰的蛋壳姬张了张嘴,看了看胖子想要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来,紧接着她眼里涌出泪水,浑身一松瘫软倒在了墙角,眼神空洞,像个死人。 ‘轰、轰’两炮,敌坦克的炮口喷出火焰,两发炮弹直逼王晓亮的坦克而来。 瞬间,他的右拳就骨折了,紧接着,他本人就如同被一辆大卡车撞到了,身体就像一片叶子一样在空中翻滚着,朝着远处飘飞了出去。 护士看了一眼韩东被扯出来的红裤头,不禁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开放,在众目睽睽的病房走廊里就火急火燎地宽衣解带。 对于越说越兴奋的孙丰照,龙莹初时还满心存着感激,眉目不断焕发着神采,注视着极富自信孙丰照的一言一行。但听到后面,也就开始担忧起孙丰照这满嘴跑出的火车,就要开不回来了。 “呼……”就在赵信就要痛下杀手的时候,一阵风声自耳边吹过,原本在赵信脚下的康第突然不见了踪影,以赵信的实力居然没有看清康第是怎么消失的,赵信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我不大习惯称呼别人为‘主人’。”“万灵神树”一直在笑,与“祖先”的淡漠形成明显对比,但它这笑容还不如“祖先”的冷酷来得实在。 “朱熙,抬起头看我!”苏慕白站在朱熙的面前,双手扶着她颤抖的双肩,认真道。 那蛤蟆转过身一跃,就跳到了谭市长的肩膀上,这一下让谭鹏程恶心难当,吓得大叫起来,像用手驱赶它,又没有勇气。 但神使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名副其实的神使,作为他和人类之间的使者,通过自己的手间接或直接的把他的旨意、想法付诸现实。 卢万天在查看过孙丰照那皮开肉烂的屁股,在不到几个呼吸间,就全部自动愈合、结疤、恢复如初,终于印证了什么事一般后,就开始扒开孙丰照身上的一些衣物,东敲敲西摸摸到孙丰照身上那套铠甲来。 “我是董长老指定给卢师叔的道童,主要是卢师叔不在时,帮她打理和看管一下园内的杂事!”孙丰照低着头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说道。 这话很难听,但在场这四人几乎没有谁会认为这是假话,于是都免不了有些沮丧。 而那十指翻飞的主人正颦着眉头,眸色担忧,有着止不住的心疼。 “我要杀了你……”虎怒吼道,这个问题是个男人都不可以忍受的。 凌长风嘴角一阵抽搐,能怎么样?自从走进雪华殿,凌长风就总感觉哪里不对,到处都是怪异之处。 不过眼神轻飘飘一鳖,什么都忘了,眼见那匕首已然触及心口处,双眼却不受控制的往那方向瞧。 “呵呵,那便祝你好运,希望最后还能看到你。”说着,护道童子白观的身形渐渐消散开去。 “这是华夏的内劲,看样子这个家伙真的服用了华夏的那种神药。”山本归一在台下轻声说道。 当然,更多的人,尤其是周围的学员,却是将目光锁定在杨雪身上,隐隐夹杂一抹忌惮。 这位阿拉奥世界第一天才,在暂时失去了一身武力的情况下,表现比一般人强不了多少。 254 25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忍了五天已经是大大的超出自己的承受范围了,现在居然还要等他收尾? 因为当时他的精神力严重超负荷,所以还没等他回答这个问题,他便昏死了过去。 南宫耀非常狡猾,他靠近凌云以后,取出长剑跃起挥剑斩向凌云。 回到家,眼见着炕上堆了那么多哗哗响的铜板儿,五个姐妹只差跳起来狂呼了。 蓝蕊闭着眼睛,身体跟着旋转地面旋转起来,胃液还在不停地朝上翻动。蓝蕊紧紧地抱住支持的东西,只听到身边一片嘈杂的声音。 望着叶风几天没吃饭,狼吞虎咽的模样,锐雯面露温情的脸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一道恐怖的阴气打出,那鬼将急忙横刀抵挡。当的一声响,他的大刀被震得一阵抖动,一股大力冲击的那鬼将倒飞出去。 “我没事!只是二叔你刚才所伤的人有些麻烦!”南宫耀察觉到欧阳家族的护卫围住他们,显然不能让他们离开这里。 地面基地上,伊莉丝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猎杀着守在地面上的基地成员。 “说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上下级关系,异能局绝对是强势的一方,几大家族当然只能低头,不过异能局也与几大家族有过约定,那就是,异能局不会摄政,干扰世俗政治,但,异能局必须拥有最高权限。”林思彤说道。 “混了啤酒之后,好像劲更大了!”就算是方斗也看出了这帮人的异常,贴着黎响的耳朵说了一句。 忽然荣玥想起来了,秋玄都是在修炼,以他的为人,绝对不会知道去刻意打听这些东西的,所以秋玄的不明其然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虽然看起来很少,但是这可是带在自己脚腕之上的东西,大家都知道脚腕、手腕等关节部位都是发力、使力的重要部位,一公斤的负重虽然看起来一般,但是一旦运动起来,那负重就大了。 剑圣闭着眼睛,老神在在的坐在椅子上面,对外面的情况不闻不问的。但是秋玄相信以剑圣的实力,就算不睁开眼睛也对外面的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 不过,越前却不知道,在他走后,因为一些事情耽搁,而有些来晚了的堀尾、朋香、樱乃等人,在听说对手直接投降认输的时候,却是再次沸腾了。 搂着黎响躺了一会,吴奇放开了手,起身去了洗手间,洗漱好了换好了衣服,去了厨房做早餐。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不然咱们换个地方?”张天毅微笑着说道。 一路上安念楚时不时拿眼神扫视秦穆澈,随即怒瞪,再扭头看向别处。 “谢谢少爷关心,我们没事。”瓦尔脸上满是受宠若惊,身为下人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主人对下人这般关爱的,以前的主人哪里管他们的死活。 林峰在来的时候,就想过滨崎步肯定要问这个问题,此时听到她问出来,一点惊讶的感觉都没有。毕竟,任何人只要听到这样看似十分不合理的消息,只要能有办法,那肯定是会抓住一切机会把它问个清楚的。 片刻时间,一脸阴沉的阎锡山就走了进来,现场的军官们纷纷起身迎接。 “林道友,这套阵法你想要以什么物品作为交换?”他直接问道。 到了下午4点多的时候,在人民党指挥部,刘承和徐前正在商议着战局。 秦铭运起周身的气血真罡,轻易就抵挡住了对方的境界压迫,面色从容不迫。 可惜此时广成子面对的是多宝道人,面对向圣人都敢出手的圣人之下第一高手。 他的这个院落,属于坊市中心东区甲字号房屋,坐落在莽山脚下。 此后淳于越虽然就不再负责教导扶苏,但嬴政倒也没就把淳于越给宰了,而是换了个闲职。 袁秋华也察觉了,便取下钻坠,放在桌面,拉上窗帘,把灯关熄。枕形切割形状似“猫眼”的粉蓝冰钻,在阳光下,灯光里就是一颗普通的钻占,但把阳光遮掩,灯光熄灭,在黑暗中它会发出彩蓝光芒,耀目灿烂。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沈浩床前沈家人便只剩下沈老爷子、沈南峰和沈思思三人了。 在国内的战争彻底爆发之后,先锋军和人民党方面紧急的调动部队到前线,各种作战物资也从包省和东北三省往前线调动。 不过,让得他意料不到的,那般漫长岁月过去了,这九尊鼎依然还在皇宫内院之中。 命令下达,唐军从左右两侧各自冲出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队伍,从两边袭扰薛延陀军队,使得薛延陀大军侧面出现了一丝混乱。 与上官流明又讨论了一波细节,在许多引导对话和后续蝴蝶效应上两人进行了激烈的辩证,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明明细节处理得都已然较为完美,督察还是强行逮捕男主,督察的智商非常堪忧,AI可能比肩5岁孩童。 “好你个果果,今天又玩了一整天游戏没下楼吧?”姐姐宫鸢雅双手抓着果果的头就是照着一阵狂揉,果果痛死啦。 赵子龙出身贫寒,从长风县渡口乡赵家村的农家餐馆起步,一路经历渡口乡,长风县,最终来到阳州市,可谓是经历了诸多风风雨雨。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狼在分筋错骨手之下,只坚持了四十三秒,便完全败退了下来。他泪涕俱下,可怜巴巴地向杨薇道了歉,赵子龙这才放开他。 李嫣然在一边站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丈夫,石榴早就哭得两眼跟个烂桃子一般。 255 25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事实就是,他有足够的能力和理由杀死对手却没那么做,换一个角度来说等于救了严律的命。。。 失去的法力神通重新恢复,多年的耗损得以补充,金乌兴奋的嘎嘎怪叫,竟然隐隐中有了突破的趋势。 “她得了什么病?”轿中人突然发问了,倒把个严六儿吓了一跳。今儿太阳打哪边儿出来的?要知道他这主子一向几乎当他是空气的。 “王政委,谢谢您!”黄勇亮见上校亲自为自己递水,脸一下红了,连忙站起来,两手接过水。 “对不起几位大哥,我这里带音箱的没几台,都被用着呢……要不您等一等?”王严不敢马虎,满脸堆笑地说。 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后,没想到我竟然意外得到了冷冰霜这一美人心。 他要利用王雄慢慢收拾毒蝙蝠!或者,他要用毒蝙蝠牵制王雄。俩人不管谁胜谁败,他任老大就当一个螳螂后面的黄雀。 每一层都有一个关卡,每通过关卡修为提升一个品阶,越往上关卡的困难度越大。 又是一声闷响声响起,那抢包的家伙是结结实实的挨了张莹莹一脚,不过张莹莹现在这一脚,并没有踢在那家伙的脑门上,而是因为那家伙的闪躲一脚踢在了那家伙的胸口上。 虽然死亡之后必定掉落,这还是让同天有点想要将其镶嵌在装备之上。 当罗昊看到从宫门中走出的两道熟悉身影时,眼中露出一抹诧异之色,叶云和苍裘两位长老不是在外门麽?怎么成了这天极测试宫的长老。 言语间,将艾司流的话是选择性的忘记。什么艾大人,那有艾大哥叫起来顺口,让人感觉亲切呢? 我与威武也退出乾清宫正殿,来到西配殿候命,布木布泰稍后定会召见我。 平安无事度过三日后,一大早我便如往常一样起床,为布木布泰准备好早上所用茶水便退回茶水房。不久布木布泰便在苏茉儿的陪同下前往永寿宫向哲哲请安。 旋即一连串的惨叫传出,只见冲向张远恒的众人瞬间被轰飞,纷纷砸地上翻滚,不过凭先前拿到剑气却是无法要了众人的命。 林玲在我的那份饭里吐了一口吐沫,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周围看我的眼神一下就变了。 血色光明草的存在,典风不打算告诉别人,免得被某些不知死活的人利用。 沈林风吐着热浪,疯狂的亲吻我,另外一只手顺着我的腿摸了下去,很霸道的将它抬了起来,迫使它夹住了雪白的衬衣,下半身紧紧的贴着那里。 而一时间,南宫倾城再次见到这血腥的一幕,她心中心中非常的害怕、恐惧,同时她的胃也一阵翻滚,让她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年轻人,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遥算将鞋穿了,客栈人便不再瞅他,仍旧吃饭喝酒,嫌恶心的,只能不去想,心里骂句吃他的饭。 “是!”大堂内的亲兵应了一声,走向了前去,在青年男子还在发愣的是后便按住了他。不管男子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这两个士兵的钳制,他被狠狠的按在地板上,半边的脸和地板开始了亲密接触。 作为狼族修士,出身啸月草原就是一种荣耀,洪上弦确实有底气说这种话。 刘咏立即让寇封去均出六间,反正那些军士稍微挤一下就出来了。 此前,幽蚁如潮涌一般攻击城墙,结果死伤惨重,在城墙下留下厚厚一层幽蚁尸体。 徐世亮闻言,一双鹰目,泛着奇异的神色看着萧峰,仿佛像是在萧峰的身上看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一般。 随着时间越来越长,盟军的战阵在兽双王的绞杀之下,覆灭地越来越多。 萧峰下意识地闭了一下双目,等到适应了里面灯光后,这才睁开了双目。 天帝设下的结界在流光触碰的一瞬间,直接瓦解。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随着轰的一声。 穿着牧师长袍的他一脚将骑士的马匹踢倒在地,上面的骑士老爷却倒霉了,直直飞出去,撞翻了三个水果摊后,才停下来,只是人却昏过去了。他那一身漂亮的骑士铠甲全是污渍,看起来很狼狈。 “怎么样?要不要再试试?”主审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得出,虽然表情平静,但眼睛里却带着轻蔑地嘲笑。 两人隔着沙窗观察周围的动静,看了一会,马忠良觉着无聊,便挨个屋转了一圈,还是没发现什么新情况,便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 以为这一路上应该没什么危险,宫诗煜放心地让礼部侍郎杜大人带着月风国的使节团先行了一步,而他们兄妹们则晃悠晃悠地游玩向了绵山。 楚天雄想了想,说:“你先别着急,你现在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而且要比平时表现得更好,等我问问何总再说,他现在还不敢对我怎么样。 “嘿,老狗,你那张脸是怎么了,又被九哥修理啦?”,赫连诺正四下张望着,排在他左边的一个光头男人忽然吹了声口哨,盯着老狗的脸调笑起来。 “放心,有老夫在这里,没人敢动你!你就继续说吧!”绵山老祖和蔼地对狄宝宝点点头。 夏天忙跟吴含烟告了别,自己等下就准备休息一下子,让身体恢复过来,杜孟是金丹巅峰的高手,真要是想杀他的话,可能没有对付他那么容易,毕竟人人都有几手保命的手段,只要不是对手太厉害就行。 汉诺威一愣,通常情况下,被袭击的法师都会用法术抵抗来解决,这家伙,居然用两枚魔法飞弹来搞定,有意思。四枚魔法飞弹从汉诺威的指尖飞出,划过一个漂亮的轨迹,目标仍然是燕飞。 嘀嘀嘀嘀……,润物无声要求加为好友,他欣喜若狂,终于找到了她。 256 25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这个荒废的村庄不大,只是沿着这条大道的两边建了起来,房屋算下来差不多也就二三十个而已。 当然都是一些艺人买那放着的,一般条件不是很好的剧组不会出这些额外经费。 展公子心里的笑还没摆到脸上,就看见章栖宁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顿时笑不出来了。她这是什么什么表情?怎么跟他把刀架她脖子上似的? 章栖宁神色淡漠,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转眸看向展隋玉。 情不自禁的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是想穿过荒芜深渊的天空,穿过无尽深渊和主物质世界之间的屏障,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 『说起来,这还真是奇妙呢……』想起这些的时候,罗菈还是不禁感叹。 听到“魔族”两字,阿特凡斯迟疑了一下。左手手指轻轻地摩擦着手掌,他走近了那张卷轴,取了出来,将其打开。 想到这,她勾起唇角,这笑容一时明媚的差点让化妆师心脏一个哆嗦。 “当然了,俺老方何时骗过你!”方毕胸脯拍得山响,这谎撒的有些生硬。 只是在吃饭的途中,孙沫接到了什么电话,估计是有些急事,然后急急忙忙的就点开了手机微博看。 就像一柄锋利的剑劈身挥断悠长的琴弦般,卡蕾忒的思绪突然被打断。 孛儿吉一步跨出,全身气势狂涌,两个当世最顶尖的强者,就这么对立了起来。 都是战场上冲出来的老兵,日军的封锁线也不可能一丝漏洞也没有。他们人少精干、经验丰富,突围的几率要大的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比跟着自己走都安全。要是新兵,他们突出去的可能基本没有。 海伦伺机钢鞭出手,层层缠住荷西的上半截躯体。任凭他在里面如何强挣都无法解脱。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大家却差点儿乐出了声!原来,那呱呱坠地的婴儿啼竟出自这怪兽之口。 何问月脸色一变,完全没想到黑骑之中还有高手,但自己姿势已老,躲退已然不及。但她却没有丝毫慌张,内力运转间,一掌对拼而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艾尔严肃地紧盯着洛丽塔,他知道洛丽塔告诉他这些无异于在降低她自己的胜算。 “卑鄙!”众人没想到这两人说动手便动手,傅寒雨手中剑芒一闪,弯出一道剑弧,洒下大片剑雨,顿时把黑幕包裹住。 只见黑发老者胸口位置被白震从背后一抓击穿,手还在黑发老者体内,黑发老者不可置信的看着白震,手中的火箭掉落了下来。 马秀姑闻听憋不住笑出声来,“爹,你真好!”说着蹦跳着转出屏风,扑到马善人身上。 这里是个出水口,这个油腻的东西应该是餐饮的污水,汤阳猜测。 我写以后,你看到我整天无所事事,气不打一处来,觉得我完全变了,变得不求上进。 无论等待还是冲锋时,各个百人队都彼此间保持距离,从多个方向攻击对方的渡河先锋,只要在冲锋路上不受太大伤亡,待到杀成一团成胶着状态,那种铁球是绝不可能敌我不分地轰击渡河滩头的。 “学生打不过娘子,职位也没有娘子高,还能如何……”眼看王大恶人先告状,老师张嘴就批评自己,高俅已经有点绝望了,忍不住顶了一句嘴。 半截棒球棒掉落在地上,缓缓滚落,喉咙蠕动着,声音之中带着一点恳求。 跟不好打交道的老爷爷老奶奶打交道的第二步,主动走向他们的身边,让他们看到自己闪闪发亮的眼神。 【降头术】并非只是害人术,事实上,它既能害人,也能够救人。 经过了之前连续五天的忙碌准备后,现在的“拂晓号”在结构上虽然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区别,可里头却是跟里雍他们上天时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大人?”弥赛菈可没参与刚才那场作战会议,自没法理解艾格为何走着走着忽然就变了神色,她迎着男人的目光望回去,盼着他能做出解释。 乐问没说半个字的废话,什么大河君公正,大河君威望高等等,半个字都没说,只说听从大河君吩咐。 雨歇羞涩又腼腆地一笑,亮了亮随身携带的荷包……当然是没有绣花的那一面!“听说狐族的择偶大会两百年才举行一次,十分热闹……雨歇也想见识一下~”尾音微微上挑,声音却越放越低,作出一副羞涩无比的模样。 因为在里面有他震慑,所有仆人不敢打斗,每日只能老老实实修炼,这样一来,原生界中的仙灵力浓度也开始急剧降低。 如来的担忧不言而喻。他挑眉,本欲成魔,奈何人却逼他成佛,本身便是笑话。 斑点杰克则召唤来成千上万只斑点鸥,这些鸟雀并不是真的,而是斑点杰克身体中斗气所幻化。 你们都是聪明人,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若是能够得到敌人的金丹或者元婴,都要封印好上‘交’到我这里,我另有他用。 “哎呀,又来了,宣,交给你,我们在一边给你加油。”卡里多雪拉过然然和素儿。 好在,他没有现在为难自己,以后的事情,以后他在慢慢想办法解决就是。 法兰克,新收的海军中近战第一人;费马,新收的海盗中近战第一人……还有两人,佛尔斯不太熟悉,不过肯定也都是高手。 茹茉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凝重的表情,芯茉不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给韵珏下毒,就算真的下了毒,那么这背后指使之人,又会真正的是冲着谁来呢? 257 25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因为他们经常需要到新开垦出来的药田呵护苗子,故而身上总是能沾上一些或多或少的灵气。 她很开心的笑了,玩笑说要回去好好重整旗鼓,迎接薇儿瑞的巅峰。 叶倾心好笑回头看了一眼陆恒,很想说,你没有魅力,孩子们的魅力很大。 一无所有的霍南勋整日在家里酗酒,日夜呼朋引伴,搞得老宅跟混乱不堪的酒吧似的。 洛枭杰鲜少地沉下了脸色,他抓紧了洛千雪的衣袖,薄唇微张,欲言又止。 看着邱野从背包中拿出吃的,分发到在座各位手上,李静在一旁看着邱野苍白的脸庞,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心疼之意。 哪怕魏家之前对魏青山他们再漠视,这时候也不可能完全的视而不见。 “娘,我没事。”由于原本方恒的记忆已经成为了他的记忆,这一声娘喊的也极为自然。 金可导电,水也可导电,雷电可直接顺着金系、水系法术反攻胡狸自身,而幻化出来的木条,直接被洛千雪用雷火烧焦。 转头看向壮硕男子,却发现壮硕男子早已气息全无,竟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本该是喜庆时刻,长乐宫和未央宫却无多少喜气,全因太皇太后身染重病,短短半个月时间,竟已起不得榻。 黎雨馨就是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地哭,徐凯束手无策,只能将她揽进怀里,让她在他怀里哭个够。 这支骑兵被包围,半点不见惊慌,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以千人冲向数万大军,全部视死如归。 “你们荒剑宗的弟子,就这么想我死么?”苏真迈步向着李贺走去,同时,他感知到了一抹极为微弱的气息,脚步骤然停顿。 没有塔上那句话,魏三公子未必真就“登堂入室”,彻底发挥出“黑”的本性。 齐明瑞:“……”倒是终于有了除了淡然以外的表情了,装得倒是挺像的。 这是让风霆完全没想到的,阵法完全启动之后,四组人有各自的轨迹,各自的宿命,他们虽然都在这方圆几百里的林子里,但是却永远都会错过。 白得得心想,你们都不走,接下来的事儿可就不怪我倒你们胃口了,毕竟是吃饭时间,让大家都恶心发吐还是不道德的。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首歌,团结就是力量。”问话新兵的右侧新兵,提醒道。 凯特也已经反应过来了,没等陆梦倩把话解释完,凯特便朗声道。 光头手腕被踢中的地方瞬间红肿了起来,而那把漆黑的手枪也是顺势掉在了地上。白庆急忙将那把枪捡了起来,然后拉动了保险,双手握住手枪对准了光头。 这件事情已经不可能拖到明天早上了,趁热打铁,现在师弟醒过来了,我把开阳师弟给留下来照顾他。 时炎羽以为时霸在关键时刻想清楚了,准备参加婚礼,心情有些愉悦。 进入之后,石门瞬间闭合了,出现的玄黑色的天空,似乎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温度,连星光都没有。像是广袤的大地上的一片黑暗,折磨得人们动弹不得。 奈何,参谋长比他老道,烟都‘抽’完两根,第三根也点上了,可就是绕来绕去的跟他讲过去和未来,绝口不提关于张青山急于知道的消息。 陆梦倩听了,心花怒放,温柔的看着凯特。泪水忍不住,哗哗的往下掉。 “我只是知道,她是南荒灵域中古巫族的人,我曾经在沧澜帝国的禁宫中见过她。”郑凡淡淡言语道。 远征军第二次入缅作战,中国驻印军伤亡一万八千余人,歼灭日军四万八千余人;滇西中国远征军伤亡六万七千余人,歼灭日军二万一千多人,外援物资进入中国的输送线重新被打通,为全面战略反攻奠定了物质基础。 若兰让翠竹不要光顾着孩子,还要注意教中的事务,说白了就是把权力抓住,别被人架空了。 唐宁犹豫半天,最终将自己的泰坦卡牌拿出来,按下红色按钮,泰坦1型立刻启动。 探照灯打到飞机机身上,很显然,飞机里的人已经被发现了,偷偷驾驶战斗机的飞行员发现行踪败露,索性也直接加速,短时间内,一架飞机沿着跑道,在夜空中飞了起来。 展昭心中隐隐不安,萱儿会不会被人劫持了,还是……就在这时,突然林中传来一阵呼喝声,展昭以为是萱儿,顺着声音走过去。 “海,海洋,要不我去生火?好歹弄熟了再吃吧?”七人中,一名学员看着眼前这条大蟒蛇,吞了一口口水对李海洋说道。 其实莫旋并不清楚希望之星上有不少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强者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瑟琳娜永远都是那么懂自己,这让景翊非常的感动,“好,那你忙吧。”随后她便挂断了电话,给瑟琳娜打完电话以后,她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受。 “外地的?那他们怎么死的呢?”几位村名忽然询问起来,有些好奇。 这些年,他们的军队辗转数十个地方,那些供需给养基本上都是抢,可是在巫山之边,他们的补给基本上都是靠原来巴泽西古国的那些东西。 身着大红袈裟之人为灵隐寺现任住持,又是眼下吴越王钱缪十分推崇的得道高僧,法济。 “这能称得上是房间?”秦奋抛出了疑问,可是并没有得到老人的回答。 郑辰转身飞入了空中,尽管他面无表情,但是从眼神深处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势在必得,他之所以让剑玄子不以争夺这把昭阳剑为目的,是因为这把昭阳剑,郑辰不能给剑域。 258 25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他在乔氏也呆过,对洛峻自然也早有耳闻,那个男人如何手眼通天,他当然也清楚。 宋佑也很担心温洋的状况,殷锒戈将温洋交给他,温洋要是出现任何情况他都吃不了兜子走。 就在这时候,滔天魔气向着这边逼近,来势汹汹,但却并非来自中州魔道那边,而是来自海上。 “我一定杀了你们,一定要杀了你们。”黑耀震散身上的大火,却已经被烧得狼狈不堪,浑身焦黑,魔龙之气骤降,实力下跌到圣境八阶。 薛沉言当时肯定是生气的,可随后又默默的买了更好地瓷器,琥珀也曾问过他为什么?这么贵的东西砸了太可惜了。 尽管他有过猜测,猜测母亲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人,但他却从没想过母亲是大唐李姓皇室宗亲。因为,无论如何,这几乎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街上,人来人往,这是一条仿古街,两侧的商铺都带着点儿古意,但不得不说,比起现代建筑的多样性,这样的仿古建筑多少会显得有些晦涩。 而他们的异能也各有不同,这其中,研究院又做出了一些归纳总结,通过广播公布出来,让大众有所耳闻,从而自己想办法修炼。 “难道你今晚不是自愿来这里的?”殷河打断龙诀,将脱下的西装外套放在一旁,然后坐在床边伸手抚摸着龙诀的脸庞。 “怎么会!不是装的是食物吗?怎么会发出响声!”罗宇心中一阵惊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停住了!”张少飞淡淡一笑,这还是他第一次看的这么远,平时也就是看看地球,看看银河系,不过这一次,直接出了银河系,来到了更加久远的,阿萨神域。 二十四明珠塔祭出,径直落向对面杨任。接着只听砰的一声,正中杨任后背。 于柔冷笑:“真是三个蠢货,倒要看看到时候是谁控制谁!”“你听说过狗皮膏药的事吗。”一别国的少年天才抱着胸,跟旁边同行的说。 “萌萌没来吗?”孙前程听到方正这么说,还是不死心的问道,眼中尽是失落,同时还有一丝祈求,仿佛在祈求方正告诉他,萌萌在寺院里。 回忆起在城墙上头见面那之前所发生的事,印象中,见到无极只有那次花园里,恰好几人遇见她与齐路撕扯在一起。 地藏王菩萨冷哼一声,虽然仍是气愤难消,但他也明白,有这个理由在,弥勒佛祖是不可能让开了。 方正莞尔一笑,没想到当年村里的反面教材,还成了正面榜样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或者找王佑贵要一朵大红花带带? “伯母好,伯父好!”纯夏也见到,立马甜甜地叫了声,各向两边礼貌地鞠躬。 一声咒语念出之后,却见他挥来的大环刀周身迅速起了一层厚厚的冰层,刀身方才凝结而起的神力也瞬时冰冻起来。 倒着走的寻进生撞到了地下部分的旗杆上,刚要疼的咧嘴就被什么东西抱住了后背,一回头什么也没看见。手机所照的前方已经有几个拱了出来,混乱的密室里所有动的东西都奔着寻进生而来。 就在他们说话之际,远方的海面,或许是少了天魂,那高耸入云的云柱不断旋转涣散,形成特殊的气体,向着外面扩散。 每年,新弟子入门之后,宗门都会公布一次潜龙榜。而接下来的一年时间,潜龙榜的变化,基本上都是靠着挑战来进行改变的。 突然的有那么一瞬间,明夕想着,如果颢羽去接了大个子的班,当上了下一届的神屠神帝陛下,以他那破天荒的“迁都下界”的另类想法,他又会把神屠神帝国给搅合成什么样? 如今已经与那位虞诩暂时达成了和解,那么接下来的计划可以调整助周灭叶,吞并叶家? 说归说,向东还真的仔细听了一下然后把窗打开也听了一下,但是没听到任何音乐声。 姬若华酝酿了一下心情,正欲走向鹿杖客与其交谈,迎面遇见了两个纨绔子弟。 身后的目光消失,衣服落了下来,身后传来男人进了浴室的声音。 一主一仆接着又说了不少乐事,没觉得死些锦衣卫,甚至死些自己的人是值得在意的事情。 总的来说蓝非也仅仅是端茶送水而已,骆煜也没有什么难为人的要求,只是两人都不怎么说话。 上官修便放下孩子,开始环视四周,准备把这屋子里面的监控器找出来毁掉,再准备找个出口。 259 259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那些荧光粉们齐齐对他们家莹美眉的遭遇表示心疼,并义愤填膺地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个忙?不知陈兄是否愿意出手相助呢?”林秋想了想说道。 “而且,这门功法,还能隐藏气息,只要他想,自己的修为也能隐藏,模拟。”这是功法带来的新变化。 突然,只见江夜的体内,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忽然出现,那股力量朝着苏城而去。 三年之前,自己才刚刚和那离殇交手,对手的头就被砍了下来,他甚至连下手的人都不知道是谁。 但是她敢肯定,萧总绝对不会承认,说不准还要批评教育一番,让她别有什么多余的念头。 “我当然很紧张了,你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可就真的非常难过了,说不定都会死呢。”姚巧云说道。 “留着,本王尊重裴氏可不代表就放纵裴氏,太原王氏也该做做事了,告诉王昆,要好好的给裴公找些事情做。”权熙的音调突然又变得阴冷起来。 白果当然知道她不认识自己,只是想逗一逗这个“姐姐”所以才自演自导的编造了刚才那一幕认亲的剧场。 虽然嚼木头非常难受,但结局非常显著,他成功做到了完全吞噬世界,也终于和自己的爱人再次取得了联系。 实际上,这都是项彬手下那些囚徒中的特殊人才,包括角骏骑中有治学经验的人才拿的主意,事实证明,这些人的确颇为堪用。 秦殊在外面的车里,真幻之瞳看着这里的情景,虽然听不到这里说了什么,但看尹青萝的表现,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尹青萝那个誓言是不会违背的。 薜老则是在心里推断,敲击,琢磨,深思,一脸茫无头绪中寻找答应,然后猛地抬头,看着古乐,欲言又止。 一屋子里的人,立即目瞪口呆,也想不明白,为药汤不用火煮而自然沸腾呢? “东健,把那张专辑放来听听。”金荣华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李秋的身上。 现在青衣失了前世记忆,她甚至不愿青衣知道她是玉帝的第五个妾。 罗本知道这次虽然双方两败俱伤,但是作为基石的人口暗精灵大大的不如白精灵,今后的日子肯定也是不好过,只是自己对此无能无力,两族的仇恨根本没有办法化解,而且,自己也到了离开的时间了。 通天塔第一层的空间,乃是一黑一白两个阴阳鱼眼。分别是两个不同的空间,黑色的空间代表的是地狱世界,而白色空间代表的是寒冰世界。 “我说的真是真的,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流霜简直要疯了,遇到这么个装傻的无赖,不疯才怪。 做买卖嘛,就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方岚口才很好,与三个老狐狸唇枪舌剑的交手,也丝毫不落下风。 西北宋家,那可是真正的豪门望族,祖上曾经跟太祖他老人家一起打过江山,到了现在,更是在商政两界混的风生水起,一般人别说接触了,根本想都不要想。 刚说完这话,张明朗却伸手将我环得更近,另外一只手伸过我的发际扣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连扣得离他更近,差点就贴到了一起去了。 陈军拿起坐垫上的瓶子,一双眸子发出阴冷之光,端详了瓶子几秒之后,另一只手要将瓶塞给拔出来,而就在这时,武士用手阻止了陈军的这个动作。 吸血鬼,而且还是子爵级别的吸血鬼,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很恐怖的存在,但对两个地忍来说,也就那么回事儿。 至于后宫之中一些人的敌意,四贞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相信,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都没有用武之地。 没有从江天眼中看到沉迷之色,姬无双对他好感大增,清声说道。 但是,当他发觉幸羿的实力远逊于自己之后,却在转瞬之间,将击出的虚招变成了实招。 孙延龄看着眼前这张极为明艳动人的脸,双眸本是微微闭着,因受了惊动,突然睁开,和他四目相对,目露惊喜,那姿态竟是难描难画的动人,不由微微一笑。 他的手,泛着健康的光泽,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如同他的人一样,好看,又充满霸气。 这种感觉真的是糟透了,她有事的时候,贺卓桦总是第一个在她身边,而她,在贺卓桦出事的时候,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 在听到关母那些话时,关妙言扑捉着‘师父师娘’这四个字,脑子似乎受到什么刺激,所以说了一些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但这些话没人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是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冥天司很想拒绝,因为这种赌真的很离谱,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堵这么大? 轻声呢喃,因为屋内有其他杂音,所以萧雁听不清他们交谈什么。 她也是个自由体,总不能事事都按照莫逸臣的来吧,那她和一个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 她反复看了看忽然明白过来,打火机有个寓意好像是代表‘你是我的初恋’。 王诗雨和陈涵到北原银行上班实习,王诗雨被分配在市场部,陈涵被分配在综合部。 拜托,大哥,他们是绑匪,不是你手下的员工或者合作伙伴,会因为你的气场而屈服。 260 260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大师兄,你怎么样了?”烈火无法看清两人的战斗情况,当看到大师兄被震退跌落,吓得赶紧跑过去,把大师兄扶起来。 可瞿安没有再回应了。林中再次陷入了沉默,湿气蒸发,眼前的夜重新变回了窒闷与凉意并存的初夏,一如宋然适才刚来时一样,黑洞洞的,一丝人息也听不见。 三阶,四阶乃至于五阶的高手,在雷羽看来还是可以解决掉的,可和自己同等级别的强者,这就必须要付以全力来应对。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在这里潜伏了一整个晚上,不远处的一只野鸡吗? 烈火哪能再让若馨说下去,即使真没那事也要被她说成有那事可就糟糕了,直接把对方抱住,用行动来诠释干柴遇上烈火的后果,深情的拥吻对方。 没有一支箭再敢射来。整个山谷都像静止了,除了风雪呼啸,除了那一人背缚着一人,还在艰难向上。 霸永苍挥舞着斩马大刀,彷彿一尊威武战神,任何攻击都进不了他身边两米。 尽管大部分盾牌勉强抵住了兵箭的射击,但还是有不少盾牌被箭矢射穿,将盾牌后的敌军射死,一片片的士兵惨叫着扑倒。 "嘻嘻,这就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了吧?"乔儿嫣然一笑,道。 不知不觉当中,这一次的冥界封号战从开始至今,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 “分开跑。”许三生说道。然后他自己便再次的改变了一个方向,而星花田也是这般,原来的方向就剩下了束凡烟一人。 觥筹交错之际,苏子轩也是了解到了一些事,自他离去后他们赤幽族与墨江族已经是一股子很强大的势力了,人才辈出。 诸葛墨雪听到对方的话之后峨眉皱起银牙亲咬,明显的是准备动手的征兆。 雪聂在拿片树叶飘起来的时候便不能够再动弹了,本来他的心中还很恐惧,但是在那片树叶释放出能量冲刷他的灵魂和肉体的时候他才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处理好兰斯的事情,就可以将这个好消息带给观众们了,真夜很好奇,第一个来到宝可梦世界收服宝可梦的,会是哪个土豪呢? 杨旭张了张嘴,心里是明显心虚的,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承认,毕竟搭上张蕾废了他很大的劲儿。 柳玉泱认为林雅歆此刻一定恨死了吴语嫣,毕竟是吴语嫣害的她不良于行。 他离开的时候,明面上负责看守的两个下忍还沉浸在幻术里,在并不存在的月亮下热血誓约、切磋了起来。 他们家族规矩,没害人的怨魂都以超度为主,就是害过人的,还讲究因果呢,就像卿源家那个。 我跟静儿闲聊的时候,静儿跟我提过,她的父亲独孤千虹是她爷爷独孤韧唯一的儿子。 两项战斗技能因为场地问题王生无法施展,但他昨晚却都在那尊复活的关公雕像身上见识过。 至于两人见面的理由,说起来也是颇为好笑,因为自从开学以后,只要一到周末,黄雅茹就借着要回老家的借口,偷偷摸摸搬到江语海来和沉明义鬼混。 但,此时李长官却双眉紧锁,在厅里走来走去,几名参谋脸色同样不太好。 还没等众人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胡非已经将第四首诗念了出来。 由于使用了杠杆,这些加密货币自然不可能直接到他手里,全部存放在交易平台的监管账户上。 这一路上,我就担心你和无忌、清明已经启程,到这里扑个空。还好,真巧赶上。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彻底沦为配角,她想让独孤静知晓自己在张清明心中的地位,将来成了一家人,自己也能有一席之地。 如果绝命公子为了报复他们,进入朝堂掌控权势,对他们动手,那对他们来说,那也是一场灾难。 沈龙最后一句话,是刻意重复林羽刚刚的话,其中的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如果李和弦体内一万滴九黎圣血全部转化的话,或许就不会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但是现在,四千滴来对抗,还是稍微勉强了一点。 等到了鹰鸣发来的信号,狮吼抬头看了看残存的晶盘,仰头怒吼,开始挑衅战斗。 而一旁的冉亮在听到了叶飞飞那冰冷的语气后,也不由变的乖巧了起来,然后在用眼神看了一眼邢月后,又看了看自己的带来的那两男人,最后便给了他们一个眼神后,就没在说什么了。 沙普通走上前向警探们介绍王新钢,同时王新钢从兜里掏出复员证给警察们查验。 昙萝当即怔住,这只灵狐银白似锦的皮毛间泛着紫色光晕,它试着从洞窟中爬起,几经尝试后,又重重摔落而下。 卓天抬眼看去,一个衣着红色裙袍,扭着纤细的腰肢,拿着手中的东西对着台下的人们娇滴滴地解说。 林倾月轻轻一叹。卓天的性子就是这样。既然决定的事。绝对要做到。 261 261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晚会?什么晚会?”叶开看着王伯当微微蹙眉有些不解的问道。 “你们听到了吗?他说这不是史迹,难不成是死地?”刘茫随意猜测道。 若是陈实本身是个背景深厚的人,是个他没有资格招惹的人,那么他就会安安心心地揭过,可是,陈实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暴发户,这样的肥肉不切一两块下来,让他如何忍受?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头痛欲裂。“你真的了解他吗?听说你有失忆的历史。”警察的话在耳边回旋,她扶着墙站定。 “我不稀罕,这么多人都死了,你不该给出一个解释吗?”有人仰头大喊大叫道。 “那个你先穿上衣服行不行?”魏子轩虽然扭过了头,但是眼角却还是偷偷撇着上官雅,笑话!一个不穿衣服的大美妞站在面前不看那还叫男人? 玻璃碎裂,大裤衩脱到一半的高浩然吃了一惊,因为有窗帘挡着,他并不知道窗外发生了什么。 但刘茫再往下翻时,发现竟然没有西周,更别谈后续的东周了,而与秦朝所接上的朝代,只有夏商。 想到这里,陈实死死的看着眼前这个胖子,他在猜测这个胖子的身份,他不像陶子和阿辉他们一样是个混混,也不像车站的管义一样是个自认为聪明绝顶其实就是个见识短浅的糊涂蛋,而是一个有身份有头脑的聪明人。 因为现在水比较少,加上野果,也并不是真的不干净,因此高木也只是清洗了一下,就把果子递到了浩太的前面。 “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向你保证!”还没等老师开口,梁华便急忙道,这一招叫做先发制人,勇于承认错误,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陈龙如今要扮演的就是这么一个角色。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谦虚多礼,只不过因为他宁可用眼睛对着人而不愿用背。 “大动荡,大祸乱!波及了整个帝国,恐怕现在帝国亿万生灵已经全部寂灭,无一活口!”凌然语气也同样久久不能平复。 “前几天,美新洲议会传来消息,让你去隆不托斯城。只有你去了,才会释放我爷爷。”艾夜说道。 码的,还真的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我看着那张冥币慢悠悠的冲着我就飘了过来,我立刻闪身跑进了便利店里面,尽量躲远点那张冥币。 “额。今天和同学一起出来放松放松,嘿嘿!”梁华尴尬的饶了饶头,解释说。 交代完了所有事情,他最后只留下这么淡淡的一句,瞬间消失在我们面前。当我们遥望南方,只见到天际有一道白色的光点渐渐变得明亮,替代了太阳,划破天际,划破恐惧,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轩辕剑与虎王的利爪交错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用力想抽回轩辕剑,却发现轩辕剑在虎王的利爪之中纹丝不动。而地面微隆,下一刻就会升起无数可怕的木矛将我浑身刺穿透,让我变成筛子。 但是他知道他的任务就是多支持一会,只要能够坚持到真龙帝国的援军到来,不管是哪位,只要是天王无双境的高手,就能够替他解除危机。 “桀桀桀桀桀——”发现突袭的一击却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丑陋长毛猴子突然怪笑了起来,它看着缪斯的目光中包含的尽是饥渴和贪婪,满是獠牙的大口发出了一连串的低沉声音。 胡一点点头,掀开酒坛上的封泥,一股葡萄酒独特的清香飘逸开来,接着就将葡萄酒分别倒进两个玻璃瓶内。 “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人救出来。”曹华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的。 正因为有赵湘如的存在,让很多势力大臣们,不认可他赵极,反而帮助赵湘如一脉,这一点,让赵极十分不爽。 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只石像鬼被击中,这些不幸者翻滚着坠向地面,砸成黑色的岩石碎片四下散落,剩余的却是俯冲着穿过枪林弹雨般的攻击,发出尖锐的鸣叫,继续扑向预定的目标。 就算是知道墨灵强大的底细的贪狼,也有些心中一惊,这要是劈在自己的几只精灵身上,会不会也和那几只暗黑精灵一般瞬间就化成飞灰。 灵力凝聚幻化,刀气狂霸,剑气诡异轻绝,拳影,爪影等各种幻化形象。 找到了蛊毒毒兵体内蛊虫的位置,在想要解决它们就要容易的多了。配合瞬移神通,洛子修很容易的来到了一名蛊毒毒兵的身后,寒意凌冽的一拳重重的轰了出去。两层暗劲顺着蛊毒毒兵的身体直接向它后心处的蛊虫轰去。 上官雄兵败身死,三军指挥权,被仁山,韩龙瓜分,吴越大地,尽归仁山,自号楚皇,称孤道寡,三韩县被合并成中楚,韩龙被封为楚侯。 事实上,韩龙只是看到了第一层,作为一个武将,作为一个军事才能还不错的指挥者,他对于战局的理解,仅仅只能达到战术的使用,优劣势的判定,除此以外,就和他的思考能力,没有什么关系了。 佳明能有这样一位温柔美丽的妻子,这一辈子过的应该也挺幸福的。 辛迪·多普勒也是,蓝星人类最好的朋友、伟大的和平主义者,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他必须走出一个复杂的行动路线,才能让他的敌人不至于预判到他的行动从而给他制造麻烦。 262 262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迭戈-阿尔维斯今天的状态虽然不错,但是由于风全之前几次内切后的打门已经让他形成了条件反射,所以对于风全突然选择挑传便有些准备不足。 这具身体,作为新生命成长的肥沃土壤,终于完成了使命,结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果实。 可是静下来想想,这种事不是谁能帮的了谁的,就比如她和秦慕白,她下决心这辈子要和秦慕白厮守在一起,可是才交往几个月就走不下去了,谁又能帮助她?大家还是好自为之吧。 只不过是王慧芳家离的远一点,她又一直没有出门所以不知道罢了。 美里突然想到,真嗣的遗愿——拯救世界的重任还没完成,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出师未捷身先死? 北方人总觉得南方的冬天是温暖的,却不知,没有暖气的南方,整个冬天空气都无比潮湿,南方人整个冬天都像被浸泡在只有十度的寒水中,冰寒入骨。 双方相距超过四百米,因此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发动进攻。李维的炮兵们有些兴奋,举着已经燃烧了通红的铁钳,急不可耐的就想点燃火绳。 虽然刘备彻底已经洗不白了,但是天下很多人还是保留着一丝疑问,其中最为疑惑的便是玩家了。 经过诊断,确定马里应该是中毒了,具体毒物要等化验结果。当务之急是清除体内的毒素,所以必须先洗胃灌肠。 “没有原谅不原谅的一说,因为我们俩根本就没有什么,说吧今天有什么事来找我。”楚清尘每一句话都能让人冷到骨头里去。 两艘三桅战船停泊于码头边,十余驾马车自临海庄园鱼贯而出,在数百亲卫的护从下,依次上了船。 哭声惊天地泣鬼神,其恐怖传出千米之外,惊得鸟儿飞起,野鸡子乱窜。 目送紫翼离开,那莫天行脸庞上的笑容也是微微收敛,紧皱着眉头,似乎是陷入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一般。 一触之下,妲己顿时大惊失色,铁木真与赤老温的拳劲异常强猛,自己的十成功力根本没法遏制二人的拳势,被二人的拳劲轻易震开,二人的拳头长驱直进。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来这里做个清洁工,没想到上班才没几,老板就给了这么个强人所难的任务。 “好了,众卿可有急奏,如无急奏,那便开始为武侯加爵!”秦代阳揉了揉额头,道。 若是放在贾蔷前世,社会上存在资本孽生的土壤和空间,那么齐家或许有可能真正做到累世不衰,譬如米国那几家早已隐藏在深海中,却依旧遥遥操控世界金融命脉的家族。 平儿坐在一旁,悄声细语的安慰着,看到贾蔷进来,与他轻轻摇了摇头。 “好,其他人去那里原力无法调用,若有变,恐不能应对,你能去再好不过。”元初欣慰的说道。 甚至说,因为人参进补对食用量和体质都有一定要求,很多嘉谷员工甚至还颇为“嫌弃”用人参进补——只因麻烦。 而就在这时,一杆铁矛从他耳边刺出,不偏不倚正好点在了刀鞘的正中间。 而且她家境优渥,能够更好的帮扶秦珂的公司,可叶清玉什么都没有。 他们这一买,附近有些在观望的,楼上一直在隔着窗户看着的客人这才慢慢凑上前来,试穿的试穿,问价的问价。 这些气箭呼啸而至,一看威力不俗,人一旦被射中,只怕就要被射一个窟窿。 反正在分出明显的胜负之前,只要事不涉己,拓跋家族绝不会插手朝廷与藩镇的斗争。 前一刻在圣人面前还是温柔君子,下一刻又跟个疯子似的,这人格切换之自如,李晔也是大开眼界。 这一日他四处闲逛,不经意间,他便来到了这岳府后院的演武场内。 直到毕业之际,陆诗涵才知道原来经常偶遇的几个亚洲面孔全都是父母派来保护自己人身安全的保镖。 光禄寺太官丞刘仙缘前番守城出了风头,西门重遂眼见神策军不争气,有心收买勇士,当场就许下承诺要拜刘仙缘兵马使,现在增兵第一个就点了此人,令其执掌龙捷骑士。 艾虎大叫着,疼得想要往后躲,但身后就是墙壁,艾虎没有后路,也没有地方可以躲。 黄泥大道蜿蜒向西,疾风呼啸而过,卷起铺天盖地的黄沙,天色晦暗如染墨,狂风暴雨即将而至。 他能够感觉得到那种神奇的血液对自己的吸引力,让他想要踢开奥丽薇亚替代掉她的位置。 当段超和麦瑟一起往走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就跳出了这样一段歌词来。 “辇车里备了一套我的衣裙,你去里面换。”夏璃说完不由分说的推着安宁往辇车那边走。 宋知樱笑了笑,刘总吃东西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但是他也只是停了一下,继续吃。 263 263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这~!”不远处的岳白,看着封天英姿风发的样子,下意识吞咽了一次口水,三个黑衣人有多强他不清楚,不过从刚刚一剑可以肯定,封天的实力绝对超过了外门弟子的水准。 苏晓婉毕竟经常来顾家与顾铭亲热,所以对顾四爷的脾气秉性慢慢也有些了解,当她看到顾四爷那热切期盼的眼神,不仅心中悲切的眼泪溢满眼眶。 她塞给邬墨云的丫鬟两个梅花银锞子,邬墨云的丫鬟眉开眼笑,当即就去了。她先回了自家院子,把刚买回来的东西放下,然后找邬梨传信,刚走到门口,就同迎面走过来的邬墨云和邬陶氏撞了个正着。 听到澹台倾城的话,封天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这那里是像过来赔罪的,这简直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几次与敌作战中,顾铭要不是王峰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刻意保护,恐怕早就躺在阵地的血泊里。 龙福刚被上官玄玉击退,看到大黄狗冲过来,脸色旋之浮起了一片愕然之色。 按照这种说法来,一名强者,足以抵得上成百上千甚至于更多的低阶职业者。 水影七中这边取得胜利,本就不慌不忙。水山二中这边发现自己没有被淘汰,更是擦干了泪,喜气洋洋。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守山是一个比较枯燥的活,现在讨论起来,倒是津津有味。 因为吸血鬼无法通过正常的生育才繁殖后代,只能依靠传承之血的初拥才行,这就使得他们对于初拥的对象有着严格的筛选。 楚昊然实在忍不住转头过去笑了笑,然后拿起酒杯跟司徒国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 就在那相柳朝着远处狂奔而去的同时,天空中的明月也已经冲破了云层。 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灵药在天古荒域外围地带成了一种极为稀缺的存在。更不要说是用它们炼制而出的疗伤丹药。 因为灵界早已从人界分离而出,想要去灵界,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天灵界死亡之地的空间通道去,只不过想要扛住空间通道之中的空间撕扯之力,至少也需要元婴中期的修为。 现在白铮有点后悔了,为什么当初没有再中国军事实力强大之前,就灭掉白菲菲和楚昊然呢?非要等着那两个老家伙动手,结果现在一切都晚了。 随着木涵菱将老丁临进幽虚天说的那一番话和他的举动告诉给母亲后,她母亲愕然半响,最终还是一声苦笑。 这丁零神识轻轻一动,便感觉这两块玉牌上面散发着特殊的灵力波动,虽然不是什么灵器法宝,却必定也是和灵力有关的。他抬头望向玄五,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 在这个房间里,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此时此刻,他嘴角微扬,带着游戏眼镜,很得瑟的晃动着鼠标。 在带队越过几个山头,彻底脱离了日军观察哨范围之后,李子元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老天爷毕竟还是中国的老天爷,该帮忙的时候还真帮忙。如果这场雨不是足够大,自己也很难突围不说,还会给自己造成更大的麻烦。 李天佑接过玉佩,玉佩的玉质还算上等,他翻开看了一下,玉佩的背面写着两个字,让他的倒吸了口凉气。 李天佑心里都发起毛来了,原来一切的地盘都被他们看的清清楚楚,还好是他们,要是遇上的是除妖联盟的神者,恐怕二话不说把他灭了,就算是遇到歹人,三滴祖龙之血的诱惑绝对不轻。 在波塞顿长子特里同的帮助下德莫斯赶到“天涯海角”,以人鱼之泪重新为卡蕾忒恢复肉身并将其元神归位救回她。 “老鼠?”起先,艾尔还没注意那些攒动的动物是什么,听米歇尔这么一说才发现,居然是老鼠。说是老鼠,其实并不准确,它们和平时的老鼠差别很大,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那三个攒动的家伙居然是老鼠。 “冰天回春丹乃是城主府的顶级圣药,除了城主府恐怕天涯城难寻第二颗,现在天佑性命危在旦夕,城主府去闯也得闯,不闯也得闯了。”贺长老语气十分的坚定。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个身形出现了,一个面容冰冷,双腿修长,一头长发披肩散落,身上裹着一件素衣,闭着眼睛,眉间的朱砂在这个时候额外显眼。 雪莉淡淡地点了点头,眼看着自己的学徒消失在门口,一句话都没有说。 对于面前老首长兼姐夫看过来的尖锐目光,脸上还带着会心的表情,李子元权当做没有看到。在他看来这一对狼狈为奸的两口子,早在来看自己之前,肯定是根据各自要谈什么,相互沟通过了。 琴灵说着,笑声越发狰狞刺耳,好像结果早已经在她的计算之中。 在北傲国以北,雪山巅峰之地,那里的泉水最为清澈,若是以饮用那里的水,身体的不适便能改变。 话未落音,便被胥固一掌劈向后颈,来不及说完话,便晕了过去。 烟雾警报器猛然响起,水滴源源不断的从中洒下,诡异的是这水却无法熄灭丝毫的火焰,那炙热的火舌完全无视了水克火的基本原理,反而把水给吞噬了。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这十八尾灵鱼是叫五色仙鲤是吧?它们是什么东西?”柳毅看着半空问道。 在众弟子之外,还有道玄真人高立台阶之上,一旁也有几脉首座亲自来到,意为见证这场通天峰两大天才的争锋较量。 “你在骗我!”恶灵感觉到不妙,猛地要离开那中心,身刚一动,就感觉到万般力量挟制住了自己,让自己无法动弹。 景宣帝一口气堵在胸腔,冷哼“你以为想走就能走?”客栈外呼啦啦冲进来一堆侍卫,少说也有上百之数。 人都走了再发火也没用,无奈,起来穿好衣服继续翻找好玩的东西。自己的头发又长又乱,几次剪掉后又迅速长长,又不像幻影那样的直顺,大波浪型的。早就想找个漂亮点的东西给扎住,看看这里有没有。 264 264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感觉到这一切的林修不由得愣了愣,然后感觉有股气氛好像变得微妙了起来。 如果林修没有实力的话,刚刚不但帝令被抢,他也会直接被击杀掉。 虽然身体的毛病解决了,不需要强行压制脾气来抑制力量增长。但那沉默的性格还是老样子,大概一时半会儿是变不了。 所以,即使被孟老福狠狠地敲了一回竹杠,他也觉得孟老福是一个很顺眼的生意人。 而刘佳宁的阿卡丽在野区绕了一圈之后,竟然又回到了刚刚她埋伏薇恩的那个草丛里。 “陛下,是不是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太子殿下扫了陛下的颜面。”房玄龄说道。 虽然不明白李林为什么突然要练习匕首,不过,之前刘明阳可是交代过,李林有什么要求都要尽量满足的,再加上这个教练对李林的印象不错,所以,就没有太过犹豫就答应了。 因为没有什么要带的重要之物,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就整理好了必须的生活用品还有钱币。 毕竟,不管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胖子才是老大。胖子扫了扫众人,见再没什么人反对后,就罕见的拿出了老大的威严,当场就将这件事情拍板定下了,然后让赵敢选人配合,但不能超过三个。 青莲和阿兰也以为这样贸然去问司徒萧不太好,劝梦竹冷静,梦竹想了想,点了点头。 当然,拔一个萝卜就会带一个坑,有受贿的就肯定有行贿的。银饰品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徐天被查出重大行贿罪,已经被相关部门逮捕拘留。 光耀佣兵团的成员作为新来的,自然不好意思在一旁干看着了,也只好加入进来。而且随着自己的实力一点点的提高,他们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集体修炼的氛围,有时候不需要别人的督促,他们自己也能主动修炼了。 领头男子环视了下周围的环境,估摸着是要看看有没有其他出路。为防止被警察围堵,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只是他错了,虽然知道这个事实他很失落,但他没有埋怨叶承轩。 从管家口中得知。叶若枫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病。这种病即便是有钱。也是医不好的。只能慢慢的养着。能拖一天是一天。而今日。叶若枫突然病情恶化了一些。 萧炎和幽挲憋着没有笑,他们知道雷鸣的性格,估计他现在已经气炸了。 汽车驶进了李府,不日就要出征,面临的是比以往都要险峻的局面,他忍不住要见梦竹一面。 “什么太祖写的?”我点了点头道:“太祖所写!”唐逸听得我们在念什么,以为有什么发现,急忙奔了过来道:“怎么样?有何发现!”福伯指了指墙壁上的诗句和长剑。 而从聂向远的角度看去,只见一截白皙的脖子,一条粗黑的麻花辫子绕过去放在左边的肩膀上。 许老师是专门为苏落而来的,他想看看站在无数人对立面的时候,苏落会如何做。 陆离低低地叹了一声,温柔地帮苏轻鸢揉了揉唇角,打开妆盒挑了口脂,细细地替他抹在唇上。 张入云此时已暗里将流星指带在了左手上,闻两只鸟儿同时袭到,听风辨物,正欲分左右抵挡,却忽听牛棚外一声厉啸,直将两只鸟儿投在空中的身势喝住,一时偃旗息鼓,竟双双安生落在一旁木架上,再不逞动威势。 第二天,一大早的,苏木妈妈便起床开始收拾房间,接着一个一个地喊他们起床,逼着他们穿上正式的衣服。 苏轻鸢困倦得厉害,这会儿却睡不着。脑壳里面像是装了什么尖锐的东西,钻心彻骨的疼。 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后,秦颂感慨一声,目光中露出来了几分复杂之色,似乎有对这里的眷恋,还有一抹复杂之情。 玉音这一番话,即刻说的太行夫人有些守不住精神,她最担心的就是玉音将金龙摄走,自己多年心血从此付诸东流,闻言便自从怀中取出一粒明珠,旋即便往空中抛去。 族内族规严厉,不得轻易在外人面前施展血魂经,否则不但修为会被废除,就连性命也都难保,虽有人哀声怨道,可族规乃是由先祖亲自定下,任何人违逆,都是同样的下场,其中原因,无人知晓。 风无情这边的人马,一个个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压轴高手的表演,这,这也太吓人了吧? 这太子怒了起来,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了事的,更何况就在这短短的时日之内太子是拉拢了不少朝中有权利的大臣呢,这势力可是增强了不少呢,恐怕他这个右相,现在在他面前说话的分量大不如之前了呢。 像了半天,也沒说出了所以然來,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脸色憋的通红,求助的眼神射向牧天和月独,两人却像不看到一般,不予理睬,埋头大吃。 “你们就别抱怨了,很多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而且风之国的人不也这样过来了吗!?”志村阳无奈的看了看漩涡玖辛奈和宇智波美琴,相比较而言,貌似自己更能接受这样的环境。 265 265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至于方彤,沈清澜见她一到了船上就开始四处打量,知道她在找谁,沈清澜也帮她留意着往来的人。 到了外科楼层,蓝亦诗他们三个先下了电梯,他们才出电梯,桑珂便跑了过来。 “我可以删除你的照片,但是你不能删除我的照片!”皇甫西爵霸道地扬颈完全不给沐晓烟回话的余地。 “荣思辛的好脾气也是分人的!”荣思辛一把推开他,拧开水龙头刷起了那只孤零零的酒杯。 而另外一边,罗砂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没有 任何反应,正确一点来说,罗砂根本不在意这 种问题,这样的联盟就算联合起来又能如何? 虽然这些事情佐井也看在眼里,只不过他却没有丝毫发言,甚至只是在一边连带着假笑,就那么的看着。 周永兰的谎言编得倒是不错,不过她最先给雨桐看的那个结果,雨桐心里是清楚,那个结果是真的。 时候大家都有些不愿意一样,不过织斑千冬的威严却是让所有人都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被鼬压。在身下,井上织姬娇羞极了,尤其是她能清晰的感觉到,鼬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就更加的羞涩了。 她的语调很平静,甚至都没有一丝的冷意,但是林浩等人却莫名的打了一个寒颤,尤其是王波几人,恨不得立刻消失在沈清澜的面前。 听罢老人的话,嬴康、赵伯圉二人暗想:不仅仅是我们这一代想从犬丘向东发展,原来从爷爷那一辈就有向东发展的宏愿了。 她清甜的呼吸落在他的脸上,纪长慕双手揽住她的腰,又靠近她几厘米,偏过头,吻上她的唇。 确实,在外人眼里徐家对赢家的确是忠心耿耿,若不是赢轩知道徐家在这千年历史里一直充当着数典忘祖的畜生,估计也会以为徐家是忠臣。 毕竟,他是了解系统什么性子的,反正他自个自信冷苏是喜欢他的,是对他有请的便够了。 以为乔希是一个还比较讲道理的人,这样子看起来好像也挺霸道的样子。 锦绣闻言正要起步去前面,迎面就是一阵灯油味儿扑了过来,弄得她急忙转身,又是一阵剧烈干呕。 “娘,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五郎看着罗氏坐在床边一副恹恹的样子,看了看自己身后一大片空位置,朝着罗氏问道。 顾修从回忆中醒来,一眼便看到了肖茵竟然失态的去碰触冷苏,他当场脸色大变,一边朝着房内低吼试图阻止这一幕的发生,一边大步朝着房内冲了进去。 沈菀和秦琰夫妻二人手头上明明有多余的钱在分家前却不拿出来交给她娘。 就在黄方梅和李意枫跟着夏宜安进门后不久,果然,锦绣家的大门就没再和上过。 他感受得到这些年来陆沉一直在等待些什么,也想到过离别,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突然。 碰树跌落的子墨在满脑满眼星星乱冒时,忽然发现在许多星星中有两只很大绿宝石般,幽暗的星星向自己飞来。 左君没有想到的是,现在他自己体内的灵力已经精纯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几乎是仅凭这精纯的灵气就可伤人!仅仅两枚凝气丹中的灵气,被经脉剥去杂质之后,剩下的已经是少的可怜了。 “你敢!”泯灭魔帝怒目圆睁,但其身躯、经络全部被羽澈天尊用秘法控制,别说运行灵力,就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风子阳对楚枫很是欣赏,也对楚枫多次指点,甚至风月萱已经把楚枫当做了自己的榜样,要跟着楚枫学习。 因为修为再次飙升,易轩驾驭震雷剑仅仅花费数个时辰便返回永安城,残破的城墙初步修缮,用囚灵山开采回的大块青石暂时将之前大战时坍塌处填补平整,数队大义宗修士在城头巡视,见到易轩归来,纷纷鞠躬行礼。 屋檐下,几位入品高手沉默不语,尤其是黑奴和云傲,两人互相看看,一语不发。 “所以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我需要逃走的理由呢?”我继续嘴硬道,既然来的人只有她一个的话我就随便乱扯了,反正到时候亚米会来删除她的记忆的。 楚枫又看了另外的基本,全都是账单,里面的时间,也都是这几年发生的。 修炼了几天,记忆回复了,然后将往下浅,知道下面还有一条水兽,要是吃了之后,说不一定,就能恢复自己最巅峰的实力。 奎目的话并未说透,接下来他要看这两个天方星破虚境后期修士的态度如何。 “一套完整的名为二龙戏珠的炼丹手法,比起普通的炼丹手法可以提高成丹率三成。”张三风神情不变的说道。 人世间的烽火狼烟,可以说逐渐的已经消失于无形了,但在我们这个世界呢,一切还在继续恶化。我们走到了穷途末路,眼前的道路已经萎缩起来,至于水源,简直好像在消失一样。 266 266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哈哈,好,好,我大夏有如此天骄,何愁洞窟不镇,异族不平!”路赫闻言大笑起来,看着项楚的目光越发满意。 只是片刻,除了极少数人脱离战场逃了出去外,其余人都被普勒勃勃和赵岩等人阵斩当场。 同时李昂、道龙也爆发出那独属于化虚尊者的气势与虎王四人对峙起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孙晓燕了!”梁天宇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孙晓燕。 众人轰然应诺,随后避开飞马牧场的话题,谈到了梁楚两国战事。 唐新听在一旁略显尴尬,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枯剑宗新宗主,无论是为了谁。 “下去看看!”腾空武神面色沉重的说道,并且身影率先向着深洞内跳去。 ”当然老曹没给项楚说,这一般都会等这些士兵经过专业训练之后才会展开这个考核。 原来半年之前,他是在月花湾捡到的铃铛,因他是一个粗人,不合适使用铃铛,便将它送到拍卖馆来卖。 她一边说,一边将地上的东西收到黑礶中,这样一来,他们不知道这黑礶会吐东西,会认定黑礶里原本就有这些东西的。 “什么嘛,你就不能对九哥有点信心嘛!”老九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的说道。 “嗖嗖……”破水而出的逍遥帝国精锐,人在空中的时候,就是一轮弩箭射击,为他们的安全着陆,争取了最好的时机。而这一下,也彻底打乱了联盟守卫军的布局。 “好,就看我们两人谁能获得这死神草。”凌云也毫不逊‘色’,好似也沒有将这死神领域放在眼中,拔出自己手中的青‘色’宝剑,凌云居然先拓跋‘玉’一步向死神领域之中走去。 等他开着车回来时,尚琦已经不见了踪影。骆漪辰立刻去追。他开车刚走不远,就看见路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尚琦。 被陆彦这么一说,陈雪才注意到自己,似乎是误会陆彦了,就像陆彦所说的,她要陆彦帮忙,可是他却没有告诉陆彦到底要帮什么忙,陈雪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老大,这家伙出言不逊,咱们这就完了?”老六听老大这服软的口气,登时有些不乐意的瞪起了眼珠子。 但不同的是,如果当时薄言禾的身体破碎了,就没有恢复的可能了,而齐为渊若是在魂魄消散之前,将一道魂魄藏身于那些可以用来供养魂魄的器皿中,就能再次复生了。 “这还要谢谢哥您呢,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有今天了。”简玉赫说道,对于刘逸寒,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他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以及尊重。 帝何扫了眼她环住自己胳膊的手,青衡立马松开,往旁边挪了些。 时光如梭,一天的时间飞速而过,而沐仇也起身,和所有军官拜别。 重楼立即被一拳砸飞了出去,而鱼肠剑依然插在火红铠甲的缝隙之上。 可是,图坦卡蒙这一拳雷霆万钧,姜亿康被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被击飞出去,飘飘摇摇飞了出去,离瓷门越来越远。 断手重新生长出来,失去的耳朵也再次出现,三人还感觉年轻了好几岁,浑身充满了精力。 而所谓的仪式,其实也很简单,主要就是在支持皇室的大臣面前做出个态度。 袁守不傻,他心里很明白。既然你们进来了,再想出去很难。时间常了,以后想法玩还不行。何必急于这一时,慢慢陪她们玩玩也好。 祖宅已经被大火焚毁,残垣断壁掩盖了原来通道。经过简单清理,这个密道就能使用。这个位置袁通最熟悉,下面的空间非常开阔,并且还有独立牢房。通风更是没得说,真能利用起这个地牢这事就成了一半。 叶晨看出对方的为难,轻叹一声,伸手拿起毛衣向菲菲的身上套去,把她的上半身囫囵套进去,胸前的春光也都遮盖住,以免她双手一动胸前走光。 首先看到的是,镇星观的上方,升起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冲上了高空。 荷姐担心的是抱朴子的安危,评估着这家伙是不是能够托付终身。 那两名特警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连眼泪也掉了下来,显然有一种深深的屈辱感。 盘好后,叫人烧了泥炭,烤了整整二天,把新炕的湿气除掉就能睡人了。 而德玛西亚联邦的超级壁垒,就如同在涨潮来临时那必经之路上的一块礁石,到底是浪潮将礁石彻底淹没,还是礁石的坚韧将浪花彻底击碎。 这是五域蛊仙共有的最大交易市场,允许讨价还价,抽取一定的手续费用。也考验蛊仙的眼力,若是买到假货,一般都只能自认倒霉,宝黄天并不负责赔偿。 话不是这么说,人活的再不值钱也有自己的原则。张家兄弟三人是我领出来的,没事皆大欢喜,有事我首当其冲。尤其兰陵这边有谋划的时候,不能放任这婆娘起了拿谁当棋子地心思。 秦昆仑想了想,似乎觉得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于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那三个特警表情也差不多,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接下来的数天中,天鹰分魂逐渐熟悉上极天鹰躯体,飞行、战斗等等。然后逐步尝试催动蛊虫,从单一凡蛊到凡道杀招,单一仙蛊到仙道杀招。 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想兴高采烈的表达,想低声细语的倾诉,却独自一人默默的围绕着长安城不停的打着转子,马累了人牵了走,人累了骑了马奔,不饿、不渴、不想停歇。 “的确如此,若是他被咱们这边的威势所震慑,估计早就躲起来,哪敢说这些?”巨人圣骨木勇也摊手表示无奈道。 郑灵说着,便飞射上来,距离方源、太白云生还有数千步的距离,他就双掌一推。 267 267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卢卡尔一脸孤傲的把手掌贴上去,只听得掌纹仪扫描了一番,峭壁便震动了起来。然后,在后方谢夜雨微笑的注视下,峭壁朝着两边分开了五米高的通道。 谁知道给东西会不会获取与价格相对应的能量,谁又确定捐款的经手人想从中拿走多少“回扣”。 罗猎道:“考古队都有什么人?”距离下个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应当是用来准备。 陈锋意外的是,一段时间没见,徐飞的光头之上,居然长了一些头发,看上去像极了板寸头。 萧雪扭过头,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任剑。任剑愣了一瞬,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储蓄卡,轻轻放到萧雪面前,却没说话。 我满地地将报纸丢在座位上,和月棠去了临街的咖啡店,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吃着点心,慢悠悠地打发时间。 他们目光在对方身上扫过,似乎都在分析对方的实力,这里毕竟是混沌之地,就算厮杀也要更加谨慎。 “够了够了,我已经很明白了。”沈子瑜连连摆手,示意王九不用再说下去了。 就连杨建祖,都抱着“即使给面子,也要先展示一下肌肉”的想法。 明明这个时候就应该入睡了,却偏偏还来炼丹房,真是搞不懂的人。 叶空指向了右侧,也就是正下游的方向,原本他还打算着,慢慢探索整个走廊,反正他们的在线时间还长,足以支撑着一次探索。 虽然疯子迪高一件全知之灯的制作费用便高达二十七万圣水晶,但他的院子里却连一位仆人也没有。只有许多魔像正不知疲倦的在工作室里抡着锤子和凿子,一刻也不停歇的忙碌着。 伊乐指着天台门口,对着身旁红着脸,撇过头不看他的英梨梨说道。 不过,叶空的目标地点与城门比较靠近,不用乘坐雷狼兽,只花了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一座高耸教堂的面前。 还好,那个守门的也只是偷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周康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下官太原郡丞王绩拜见秦王。”为首的郡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白胖面容,短短胡须,面色和善朝杨浩行礼。 想必应该已经连同那河水冲去了很远的地方吧!远处,翠绿色的树木在微风中肆意飘动着。 三叶认真的看着那位“诗羽”发过来的信息,看着看着,瞬间脸颊爆红!手一抖,手机差点没掉床上。 乌恩奇说罢,从怀里摸出一面泥巴镜子扔在管家的面前,不顾而去。 太古凶兽是生长于太古时期的恐怖生物,每一种都拥有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神通法术,是超越一切神、仙、魔兽的终极存在。 当然,也只是习惯性怀疑,并没有人多想,只以为典风的祖辈可能得到虚空戒而已。 如今这个时代,出了大世界,在大宇宙空间之中,仙王独行也是很危险的。 最近几天,好像连林玲都没有人叫过吧,琳姐,我忍着才能不笑出来。 只是一掌,便是毁了这数里之地。而看上去,这无常佛子似乎是并未有尽力一般。 随后又是如法泡制,手中剑芒朝着另外的六人卷了去。嗖嗖嗖……随着剑芒破空,另外六人头顶上的炎莲也是被削落。 嘭的一声,扎啤杯重重的落下了去,我心里一紧,范大龙始终是沈林风跳不过去的坎吗? “肖然!”袁梦容吓了一跳,忍不住唤了下陈肖然的名字。陈肖然这么做,根据她对周晓晴的了解,以周晓晴那强大的自尊心,在陈肖然这样的刺激下,或许走上极端也说不定。 这叶璇城府却是极深,在我话说完的同时,她就已经做出了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这就是缚空神光的神奇威力了,就和空间封锁的法术一样,我们现在已经被禁锢了!”王辰轻轻的解释道。 谈妥了事情之后,王诺给几个合作买方打了电话通个气,得到的答复就不像是范平国这么激动了。 “我制作好了,测试什么时候开始?”李牧看了下卡牌的属性自信满满的说道,似乎并不在意精神力的损耗。 “你听着……朕不会给你摊牌的机会。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皇上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这几个字,言罢,轻轻推开她,阔步离去。 “巨化术!王者祝福!……”李牧淡定的看着无处可逃的巨狼,此时他的身体在各种强化术的作用下已经涨大到了五米多高。 目前形势对官军十分有利,若是攻打丘力居部落,胜利是一定胜利的。而赵逸想的恰恰的是胜利之后该如何。 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白焰冷冷的看着花璇玑,然后慢慢的走到了花璇玑的面前。眸中闪出了不可思议的色彩。 连绵起伏的大山,一望无际的雪线,曾几何时,他也曾经和战友们一起策马行走在这冰川大山之间。超子、大山,好好活着,我们已经带回来了希望了。 张梁回到黄巾军内,强撑着身体指挥兵士继续行进,赵逸率领精骑接二连三的骚扰自己,让张梁很是恼火,只能命令手下弓箭手进攻,但是弓箭手的弓箭射程没有赵逸使用的弩箭远,羽箭在中途就已经坠落。 虽然笑话不好笑,但被何伟业这么一逗,我倒是开心了不少,吃完饭后叫来服务生结账,却被告知已经结了。 “你知道老子对他报了多大的期望?!”雨果愤怒的叫道,开始描绘自己当初对阿德里亚诺的想法,把阿德里亚诺当作是球队未来十年的锋霸,一个比托尼更强大的锋霸。 叶檀的话很简单,你若是不去的话,那么你就是无用的人,无用的人吃了这么多好东西,那么,你就直接去死吧。 268 268 - 你有钱,我有刀 - 欧阳墨心 鬼无常将曲忆秋放到一边的沙发上,走到病床前,右手放在禄紫霜惨白的额头上,眸中闪过了一道血光。 弄玉双手在琴上飞速的弹了起来,琴声传遍了四周,而弄玉也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细细的感受琴声传播过程中的异样。 车速保持在一百二三十左右,王昊绕着安全区狂飙,同时眼睛紧紧的盯着屏幕。 无论是青野游,还是他李玄天,此刻的心境,皆可证帝,只是少了天地大道之纹。 “卧槽!!“众人更加震惊了,原来这一切的事情都是一场阴谋,他们的到来,只不过是给别人送营养来了。 那名提刀老者的修为,乃是化劲后期,实力强大,无与伦比,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仅仅一个照面,竟然在一记刀芒之下,就是身体爆炸,直接丧命。 然而,他如今的修为,太过于薄弱,哪怕万分之一的威力,都无法发挥出来。 “你……你特么的不是人。”鬼王惊恐的指着刘致泽说道,她又心悸的看了一眼站在刘致泽身前的那个魁梧大汉。 可是,面前金永炎的炼丹,却是让得林阳大跌眼镜,用的火焰,竟是普通的凡火,不仅无法达到有些药材需要的温度,还无法对火焰进行细微的调控。 他刚吃进去,就感到一股甘甜清凉的汁液滑入腹中。紧接着,他就感到一股清凉舒缓的气息,从腹中升腾上来,并布满了他的全身。 说话间尼加诺的眼珠子始终跟着赵铁柱手里的传单在来回转,那就是他的罪证,他真恨不得冲上去毁了那个传单。 赵铁柱没有留任何情面,大张旗鼓的歼灭,动静非常大。而且没有任何要封锁消息的意思,对准了要让李家奎知道这一切。 随着虚空尹志平的一声咆哮,那集聚恐怖力量的金色太虚龙剑豁然脱手而出,自天射下。 相比丹药,吞血脉和本源,才是真的造化,可汲取精粹,强化自身本源和血脉。 真是奇怪,从来都没有什么男人能住进自己心里,却没想到这一晚上竟然梦到一个男人用强壮的身体征服了自己。 但是,苏槿夕并没有在慕容云海的身上发现任何毒素,解毒系统也没有在周围发现任何毒素。 尽管鸠山镇男3人在大后方政策的感召下坚决反对日本上层集团发动的侵略战争,可是让他们亲手杀死自己的同胞恐怕就很难。 不得不说,柳绯雨的身材真好,抱在手中特别柔软。这柳绯雨的身子,绝对是可以用冰肌玉骨四个字来形容。 他所做的是,左脚稍微后移了一点点,认真做好迎战夏恒秋的准备。 他的西服和苏染染的婚纱是同一个系列的,为了和苏染染白色的婚纱搭配,苏卿寒的西服是黑色的,上面镶嵌了几颗黑曜石,灼灼闪耀。 秦竹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像再也不想看到王鹤似的,直接把王鹤赶出了工作室。 「不可大意,否则后果我们承受不起。」说话的是一头七阶海兽。 再后来,麻匪被剿了,都不用交过路费了,当然,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赶回奉天后,我们并没有回到住处,而是直接前往第七人民医院。 而杀戮之都最高一层建造上,坐于王座之上的杀戮之王脸色一凝,他盯着古烨所在的方向,手中酒杯“啪”的一声被他捏碎。 因为苇庆凡薅羊毛,凭空多了100注,薅走了五分之一的奖金。 见状,慕耀长叹一声,“你们以前逃荒日子太苦,生活安定后就拼了命的补偿自己,我能理解。 时年没立刻杀死唐三,而是残忍的盯着他,享受着残梦折磨唐三。 苇庆凡用另一只手拿起遥控器,靠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里面播放着洗发水的广告,他也懒得换台,当成背景音。 翌日清晨,圣星国军士一行已经匀速行走到这诡风旷野之中,本已做好万全准备的李华与爱和瑞特,发现实际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这不得不归功于决尘于思将军的强大实力。 “后宫的美人自然多了,这黛妃当初可是因为献舞惊艳了皇上,才得以册封的呢。之前只是个病怏怏的八子。说起来,还多亏了潇贵妃呢,不然哪里能够有这么好的运气。”风姝妍故意点破了她的出身。 电梯直达办公室门口,不管来多少次,这个巨大的办公室依旧让人惊艳。 不知道要在这边待多久,如果回去后还没有轮到拍她的戏份的话,或许她还应该去看看苏承影。 他能当上影帝,除了长得好看以及演技棒以外,那个充满磁性的嗓音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