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彩虹风筝(1) - 你若南风 - 牙白   青云县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放风筝。只要天气晴朗,江畔就会吹来轻缓的风,将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风筝送上蓝天。  我和季思澄刚结束高一的期末考试,他兴冲冲地提议去江畔放风筝,我双手赞成。  能在青云县放风筝的日子不多了,不久以后,我们就要一同移民去德国。  季思澄一手牵着风筝,一手牵着我,登上江堤的阶梯。站在江堤上,面朝淳淳流淌着的江水,我的心情也如江水般安然。  “筝筝,”季思澄叫我的小名,“老样子,你拿风筝,我拿线。”  往常我们放风筝,都是我拿着风筝站在原地,季思澄手里攥着线往前跑。因为我是女孩子,跑得没他快。不过今天,我突然想试一试控制线筒的感觉。  季思澄听了我的想法,十分大度地将线筒交到我手上,自己举着风筝往后退。  “你尽管往前跑,我会找准时机放手的。”  这句话让我分外安心。我大声应了,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跑出几米远,手中的线倏然紧绷,那一刻我有点害怕。线那么细,会不会扯坏?  就在我感觉线要被扯断的瞬间,身后传来季思澄一声恣意的喊叫:“飞!”  风取代了拉扯细绳的力量。我紧紧握着线筒,看我们的风筝越升越高,最后稳定在一个位置,不停摇晃,很痛苦的样子。  “放线呀。”  我忙不迭地放松线筒,风筝拉着线,扶摇直上。  季思澄走到我身边,一手掐住了线,不时地扯一扯,再从我的线筒里抽一截,很快风筝就成了天空中小小的一片斑斓。  “等我们到了德国,也经常放风筝好不好。”  当然好,好极了。  “其实我很舍不得青云县,也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是一想到你和妈妈都走,我就无所谓了。”  季思澄低头看了我一眼,微厚的嘴唇遮不住两颗尖尖的虎牙。他的笑容就像冬日的阳光,干净而明朗。  九年来,我常常感激上苍。虽然九年前的江水带走了我唯一的亲人,但神明又赐予我两位家人。  当我跪在江水边,对着外婆死去的地方哭泣,季思澄双手捧住了我的脸,问我能不能跟他回家。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茫然地站起来,看到了季思澄背后站着他的妈妈。  他们的善良和温柔,化解了我的哀伤,让我慢慢地走出阴霾,重新变成快乐的人。我一天也不想和他们分开。  手中的线筒“咔”地响了一声,季思澄苦恼地说:“线不够了,我去买一卷。”  可他刚说完,我就看见远处的乌云腾腾而来。青云县水量丰沛,夏季午后,常会突降阵雨。  “要下大雨了,我们把风筝收了,回家吧。”我说。  季思澄接过我手里的线筒,开始收线。  天色瞬时暗了,雷声轰轰。  “太危险了,会引来雷电的。风筝不能要了,我们赶快走。”  “啊?”我恋恋不舍地看天上的风筝,“这是你最喜欢的那只风筝。”  彩虹条纹的三角风筝在乌云之下剧烈地颤抖。它一定在害怕,我能感觉到。  季思澄咬咬牙,将线筒抛进江水中,拉着我的手,从江堤一直跑到家门前。我不忍心回头看,想象中风筝已经被雨打湿、被雷电劈坏,孤零零地飘向山野。 再见,彩虹风筝(2) - 你若南风 - 牙白   季思澄摁了门铃,季阿姨开了门。  “淋湿了?快点把衣服换了,擦擦头发。”季阿姨一脸关切地把我们推进房间,“你们两个皮猴子,夏天出门玩也不带伞,淋感冒了可怎么办。”  “我们错啦,下次不敢了。”我撒娇说。  季思澄红着脸嚷道:“我不在房间换,我要去卫生间。”  “衣服都在卧室里,去卫生间多麻烦,直接在房间换不行吗。”  “不要。反正不要。”季思澄从衣柜里取出衣服,跑进了卫生间,锁上门。  季阿姨拿着两条干毛巾,摇摇头说:“思澄这孩子,最近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  我接过季阿姨手里的一条毛巾,放到头顶,顺便把脸也盖住。  “季阿姨,德国的房子,卧室够吗?”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我喜欢夜里看书,会影响思澄休息。可以的话,我想和思澄分开住。”  季阿姨听了,却不做声。我掀起毛巾,看到季阿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想她是尴尬了。我连忙摆摆手,“没有的话也没关系的!我们从小在一起也习惯了。呵呵。”最后的干笑,出卖了我的不自然。  “不是的……筝筝。”季阿姨水盈盈的眼睛望了我几秒,又偏开视线,“等会儿思澄出来了,我跟你们说件事。”  “我好了,你要说什么事?”季思澄从卫生间里打开门。  他换上了纯棉的条纹短袖家居服,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水顺着麦色的脸颊流下,看上去健康又阳光。  “筝筝你先坐下。思澄你也坐。”  季阿姨把我们拉到茶几边,让我们坐在最长的那块沙发,她自己坐在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我等着她开口,但她翕动了几次嘴唇,又挤出了笑容,拿起茶几上的果汁,倒了两杯递给我们。  “妈妈你到底想讲什么?”季思澄催促道。  我突然有种预感,这件事会让我为难。因为,我的杯子里,果汁比季思澄的多一倍。  “阿姨,一家人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让自己露出乖孩子的笑容。  季阿姨叹了口气。她平时很少叹气,总是笑眯眯的。  “这次的事,阿姨和叔叔也没有办法。”  季阿姨口中的“叔叔”,就是季思澄的爸爸。他早年去了德国,在季思澄的姑姑的公司工作,稳定下来了,就希望一家人都去德国。  “思澄,”也许是因为无法面对我,季阿姨把目光转向了季思澄,“筝筝没法跟我们去德国了。”  季思澄手里的杯子掉在茶几上。幸好杯子没有倒,橙红色的果汁在杯子里晃了晃,就平静如初。  “为什么?为什么筝筝不能去?不是说好了筝筝和我们一起走吗?”  奇怪的是,我的心情像季思澄杯里的果汁一般,意外的平静。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早就想过这样的场景有可能发生。  “筝筝没成年,带她出国需要正式地收养她。”季阿姨目光闪烁。  “那收养她不就行了吗?她早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  “收养手续被退回来了。法律规定十四周岁以下才能收养。而且工作人员说,”季阿姨看了我一眼,垂眼道,“筝筝有监护人,按照法律,她应该和监护人一起生活。”  监护人? 再见,彩虹风筝(3)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差点忘记了,我有监护人。十年前,我亲生母亲曾经来过青云县,和我签订了监护人协议。她说,未来会带着我生活。可是那个“未来”,我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  “我拿到了你妈妈的地址。如果你想……”  “不想!”我腾地起身,全身都在发抖。  但这不是季阿姨的错,我不能向她发火。我坐下来,捂住脸,对季阿姨说:“我不想去妈妈那里。”  我已经决定忘掉妈妈,把自己当做季家的孩子了。  季思澄咬牙切齿地说:“她妈妈都不要她了。”  “别乱讲。是亲妈妈呀。十月怀胎多辛苦,孩子就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妈妈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筝筝的妈妈当年碰到了困难,才不回来接她。只要她再见到女儿,肯定会当成失而复得的宝贝,很疼很疼她的。”季阿姨轻柔地说。  我突然想问,季阿姨,这些话,你自己相信吗?  窗外大雨滂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闷闷的雷声,我的心被冰凉的雨水灌得满满的。  “筝筝不去德国,我也不去!”季思澄气鼓鼓地向季阿姨吼了句,不分由说地拉我进了卧室,摔上了门。  “你又乱发脾气。季阿姨会伤心的。”  “谁叫他们不讲信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尽量微笑。  季思澄伸出手,像九年前在江边那样,捧住了我的脸,双眼凝视着我,“你是不是很难过?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你闹了,我妈妈就心软了,你知道她很容易心软的。”  “季阿姨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了,我不想让她为难。不去妈妈那里,我也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的。”  我勉强翘起的嘴角,被季思澄的手掌按回原位。  “你还有哪里可去?青云县山区的老家已经被江水淹没了,你现在只有这一个家,只有我们。你还能去哪里?我帮你跟爸爸妈妈说,一定还有办法的。”  心里生出不切实际的希望,我轻声问:“真的么?”  “我跟你保证。九年前我带你回我的家,你就是我的家人。我不会放弃你的。”  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来。  谢谢你,季思澄。我也好想做个不被抛弃的孩子。如果有个人让我相信,他永远不会抛弃我,不管是谁,我都会爱他,视他为自己最可贵的亲人。  现在,这个人是你。  季思澄和季阿姨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其实是季思澄单方面地大吼大叫,季阿姨默默地看他发泄,偶尔柔和地劝慰,但都被季思澄猛烈的言辞回击。“要不是你们说筝筝也去德国,我才不会申请德国的学校!”  “你跟爸爸说,我不去了。”  “一家团聚?筝筝不是我们的家人吗,她不在,也叫一家团聚?”  “除了我,你们都没把筝筝当成家里的一份子。”  ……  他不停地摔东西,鱼缸、收音机、案板、碗筷……小小的外厅,一片狼藉。  季思澄敢对季阿姨发脾气,敢在家中任性地吵闹。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再暴躁,只要事后向季阿姨道个歉,便能和好如初。 再见,彩虹风筝(4)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推开卧室的门,冷不防被季思澄乱扔的果汁瓶砸中胸口。  他和季阿姨都扑过来,问我疼不疼。  其实不疼。真的不疼。他们那么关心我,我怎么会疼?  可我还是想哭,因为裙摆被果汁弄脏了。这个牌子的果汁洗不掉的!我来不及解释,慌忙地推开他们的手,跑去卫生间接了一盆水,蹲在地上浸湿了脏污处,涂上肥皂搓洗。  搓得半片裙摆都湿了,还没有搓掉染色,薄薄的衣料贴在我的膝盖上。  季思澄吼我:“你傻啊?先换下来再洗,这样会感冒的!”  “不赶快洗,更洗不掉了!”我说。  “再买一件不就行了,这种白裙子外面有的是!”  “买不到。”我心里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搓裙子的手停了,倏然明白我紧张这件裙子的原因,“这是季阿姨给我做的裙子。外面买不到。以后没人会给我做这么合身的裙子了……”  蹲在我身旁的季阿姨愣了愣,突然眼眶湿润,抱着我的头,哽噎道:“我错了。我们是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她的怀抱那么柔软和温暖,还带着沐浴露的淡雅香气,我再一次不争气地泪如雨下。  也许我早该叫她“妈妈”了。  家中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季阿姨辞掉了工作,每天带着一大堆包装精致的礼物出门。  我还无意间听见过她跟季叔叔打电话。  “哪里都不松口,现在政府部门监察很严,不合规矩的事不好办了。我再找找以前的同学,请他们吃顿饭。行,就定那家五星级的,花钱不怕,就怕没门路。”  希望似乎很渺茫,可我并不忧虑。只要季阿姨他们不曾放弃我,我就是幸运的。哪怕今年夏天去不了德国,我可以转学到寄宿制学校读书,等高中毕业,我就成年了,那时再申请去德国留学。  转眼,我的生日到了。每一年农历的七月十四,季阿姨和季思澄都会给我过生日。实际上我的生日是七月十五,以前外婆迷信,认为七月半不吉利,都提前一天给我做生日面,季思澄也就认为是七月十四。  按照公历来算,我今年十六岁;可我喜欢老家的算法,认为自己今年十七岁。多说一岁,就成熟一分似的。用季思澄的话,这叫自欺欺人。他还说,我最大的优点和缺点,就是自欺欺人。  吃过午饭,季思澄叫季阿姨出门。每一年都如此,他们会去青云县最好吃的那家蛋糕店为我买一个生日蛋糕。  我边收拾碗筷,边想今年的蛋糕会选哪种口味,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  各路神仙、上帝、天使还有我亲爱的外婆,如果你们听得见,请让我渡过这个难关,继续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我真的,好爱好爱这个家。  门铃声响起,我擦干手,瞄着猫眼看。  “你好,我是辉途中介的,来给你们送移民的相关文件。”  青云县的治安是全国出了名的好,我也不害怕坏人,就开了门请他进来。  辉途中介的工作人员进门后,问:“林女士不在家?”  季阿姨姓林。  “她出门了,应该快回来了。”  工作人员又打量了我,“你是顾云筝小姐?”  “我是。”  既然是为我们办理出国手续的中介公司,知道我的名字也不奇怪。 再见,彩虹风筝(5)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就把文件给你好了。请你替我转告一下林女士,你们所有的申请资料的原件都放在里面了。签证已经办理好,这些原件也派不上用场了,交给你们自己保管比较安全。记得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在我们公司的。”  他递来一只厚厚的牛皮纸袋。  “那我先看看我的吧。”  “也行。”  牛皮纸袋上有个用细线缠绕固定的纸纽扣,我解开它,把里面的东西抽出来。  里面的材料被分成了三个塑料文件夹。我找到了我的那份。  获奖证书、成绩单、证件照……  “我的德语语言能力证明呢?”我问。  “怎么,你去考了德语等级?我跟林女士说过你不需要考了,不办理收养手续,你是去不了德国的。”  我后背一凉,微笑道,“我当时觉得,德语那么难学,不考一次太浪费了,就去试了试。”  “去年九月林女士委托我们办理移民,我们说明过,以你的情况,收养申请不可能成功。申请十月份就被驳回了。”工作人员顿了顿,又说,“请问顾小姐有没有成年后申请德国的学校的打算?我主要负责的业务就是留学申请。”  还有必要吗?  我摇了摇头。  送走工作人员,我沉默地把文件原样放回牛皮纸袋,缠紧了细绳纽扣。  去年就驳回了,为什么接下来还让我和季思澄一起准备德语语言考试,一起制作申请高中的才艺展示光盘?  往好处想,是季阿姨怕伤害我,一直说不出口,于是一拖再拖。  往坏处想,是她担心,季思澄一旦知道他们无法一同出国,也会放弃申请学校和学语言。  手指传来一丝疼痛。我缠纽扣太用力,细绳在手指上留下又细又深的红印。  自欺欺人也是有极限的。  再怎么把自己当成季家的孩子,我终究不姓季。季阿姨和季思澄到了德国可以和季叔叔相聚,那是真正的家人团聚。他们并不是不想带走我,只要条件允许;可带走我,不如带走季思澄重要。  我能理解,都能理解,但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我们回来了!”  季思澄欢快的声音伴随着门铃声响起。  我迅速地把牛皮袋子放到主卧的床头柜,又对着玄关柜上的小镜子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然后打开了房门。  “生日快乐!”季思澄双手捧起装着蛋糕的纸盒。  季阿姨也笑容满面,“是你最喜欢的芒果味。”  “我要他们多加半罐果肉,他们还非要我们加钱。”季思澄说,“我可是把我的压岁钱都掏出来了。”  “你呀,”季阿姨嗔笑道,“守财奴。又不是给别人买蛋糕。”  “那是。筝筝喜欢,我花多少钱也不心疼。”  楼上的邻居吕阿婆看到了这一幕小剧场,撑着扶手,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哟哟,你们这一家人,我看见就喜欢。总是这么和和气气、亲亲密密的。”  “吕阿婆,吃蛋糕不?今天云筝生日。”季阿姨说。  “我哪里敢吃咯,我女儿知道我吃糖多的东西,又要骂我。”  吕阿婆笑嘻嘻地上了楼。  往常的我,应该已经开心得蹦了起来吧。可是现在,我似乎被一只透明的玻璃罩子困住了,眼前的一切既真实,又遥远。 再见,彩虹风筝(6)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接住蛋糕,放到了餐桌上。纸盒上的丝带蝴蝶结是彩虹条纹图案的。  季思澄抢着往厨房钻,“我来做生日面!”  “你会做面条?”季阿姨揶揄道,“你总不会让筝筝吃方便面过生日吧!”  “哼,别瞧不起人。你去陪筝筝聊天,等会儿面条端上来,吓你一跳。”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被你惊吓。”  季阿姨坐在餐桌边,招呼我也坐下。  家里平时只有三个人吃饭,所以餐桌买了正方形的,一边紧贴着墙。季阿姨和我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蛋糕。  “季阿姨,中介的人来过,让你检查下有没有丢失的文件。我直接把文件袋放你床头柜上。他说,签证也办好了。”  “签证用不着了。”季阿姨轻声说,“我们不去德国。”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能找的人,我都找了,还是没办法带你走。”  他们要为了我留下来。换作今天之前,我会为能继续在一起生活喜极而泣。可今天的我已经明白,我和季思澄是不同的。  他们是真正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季家对我没有任何责任,却悉心照料我这么多年。不惦念这份恩情,阻碍他们亲人相聚,我做不到。  热气腾腾的生日面端了上来,三人三碗,面条根根分明,汤汁香浓诱人,甚至还放上了卤蛋和用水焯过的小青菜。  “怎么样?”季思澄得意洋洋地分发筷子。  我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决心尽情地,享受最后一个和家人一起度过的生日。要把这一晚的幸福,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季思澄,你真了不起!”我夸他。  “哈哈哈!我练了一个月呢!”  “在哪学的?”季阿姨尝了尝,“比我做得还好。”  “吕阿婆的女儿不是在小区里开了夜宵店吗?我义务帮忙,学了一手。”  吕阿婆女儿的夜宵店每天晚上十一点开始营业,凌晨五点关门。季思澄是怎么瞒天过海,半夜三更去学煮面的?  季阿姨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她微拧眉头:“你现在长身体,熬夜会长不高的。”  “我已经是班里最高的了,再长高就要变成巨人了好吗。”季思澄对妈妈的担忧不屑一顾,笑嘻嘻地转向我,“好吃吗?”  “好吃,好吃。”我低头吃面,含糊不清地回答。  其实我不知道好不好吃,因为要忍住不哭,分辨不出味道。  “喂,你不会感动得哭了吧!”季思澄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竟然用筷子戳我的脸,“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这么点小事情也哭。让我尝尝你的眼泪是什么味道,是不是比我的面好吃。”  腮帮子被他一戳,我的舌头都失灵了,一不小心牙齿狠狠嚼到舌尖,疼得我哇哇叫。我趁机含着眼泪对季思澄怒目而视,“本来没哭,现在被疼哭了!”  季阿姨也帮我骂他:“筷子是用来吃饭的。皮猴子。”  “就是就是,再戳我的脸,生日蛋糕不分你了。”  季思澄端起面碗,忿忿道:“两只老虎。”  季阿姨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意会地点点头,俩人一起把手伸到了季思澄的腰上。他立刻放下面碗,鬼哭狼嚎:“女王大人们,饶命啊!”  我和季阿姨哈哈大笑。  很好,我还能笑得出来。  吃完了面条,天也黑了。季思澄和我插蜡烛,季阿姨去厨房里翻打火机。  十六根蜡烛,每一根都像旋转成条的彩虹。  季阿姨关掉了灯。  烛光闪闪,他们的笑容比烛光更温暖。  “筝筝,许个愿吧。”季思澄说。  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去年,前年,大前年……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每次生日,我的愿望都是:新的一年,希望我能继续做他们的家人。  今年就不许愿了吧。  我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  第一块蛋糕,我切给了季阿姨,感谢她的付出。  第二块蛋糕,给了季思澄,感谢他的在乎。  第三块蛋糕,是我自己的,感谢我的选择。  海绵蛋糕的夹层里,芒果多得几乎要掉出来。我用叉子戳起一块,沾少许奶油放进口中。  和这个夜晚一样,甜美极了。 再见,彩虹风筝(7) - 你若南风 - 牙白   中介安排季思澄和季阿姨今天去做出国前的健康检查。我特意选了这一天和他们分别。我觉得先离开的人,少一点伤感。  我的行李昨晚就全部准备好了,季阿姨却又打开了箱子,一样样地核对。  “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别逞强,穿件秋裤不会多丑的。夏天也别贪凉,睡觉盖好被子。每天起码要吃两种水果。晚上睡前喝热牛奶。晚上不许看书到很晚,想看书早上起来看……”  “我是去妈妈家,又不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出远门。”我笑着说。  我懂得如何让她放心。  季阿姨抬头怔怔地望了我一眼,叹口气,“也对。谁能比亲妈妈照顾得更周全。”  中介登门催促。  季阿姨说了声“稍等,很快就来”,然后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筝筝,高中毕业了就来找我们。我们等你。”  季思澄站在妈妈身后不远处,一脸不快地看着我。  说服季思澄是件困难的事。他执拗地认为,我肯定有什么隐情,才突然要求搬去亲生母亲那儿。  我在季阿姨耳边说:“我还想跟季思澄说几句话。”  季阿姨点点头,松开了我。  “思澄。”  “唔。”他敷衍地应了一声。  “季阿姨说得对,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思澄,我一直很羡慕你,能跟自己的亲人生活。这次我的手续办不下来,也许就是上天给我的契机。”  季思澄依然板着脸。  “高中毕业,我就申请德国的学校。”  “真的?”他终于肯直视我的双眼。  “我还会常常给你发邮件,让你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我不信。”季思澄还是有点气鼓鼓的,“你过得不好,也不会跟我说的。你从小就那样。”  我一时无言。  “你不是还有东西要给筝筝吗?”季阿姨说。  季思澄进了卧室。再出来时,他手里抓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服。我疑惑地接过来展开。是那件白裙子,沾上果汁的地方,用金色的丝线,绣了一个三角带竖的几何图案。我以为是风筝,季阿姨却说:“他绣了一把伞。”  每条线都绣得工整,我猜是季思澄画了图案,实际上绣图的人是季阿姨。  楼洞里,工作人员等急了,又大声喊道:“林女士,预约的时间快到了!”  我把他们推到玄关,说:“走吧,别耽误检查。”  季阿姨摸摸我的脸,“思澄绣这把伞,是想告诉你,我们永远会做你的保护伞。再见,筝筝。”  季思澄没有说再见。他踏门离去,连头都不回。  我抱着裙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季思澄一定没想过,“伞”也是“散”的意思。  我把裙子叠好,放进行李箱,合上盖子。我尽力不去看屋内熟悉的摆设,大脑空白地执行着检查门窗煤气的程序。仔细检查完,我拖着箱子走出去,从背后伸手带上门。  屋内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每天围着吃饭的小方桌、旧得有些凹陷的布艺沙发、被季思澄发脾气时砸碎几块的瓷砖地面、记录了我们的身高变化的门板……我明明关上了门往楼下走,幻觉却让我每一步都穿过那道门,回到熟悉的场景,直到楼外的阳光刺痛了眼睛。  高亮度的景物色彩分外浓郁,树木的绿、天空的蓝仿佛随时要互相渲染,又始终边界分明。  微风不断的青云县,此刻寂静无风。 再见,彩虹风筝(8) - 你若南风 - 牙白   祁远市,下城区,溪同路。  我从没见过如此污浊不堪的地方:旧房屋玉米粒般互相挤压;路边的水沟沉睡着破丝袜和腐烂的小动物,散发阵阵臭气;巷子的入口堆满易拉罐和啤酒瓶,只能踮着脚尖跨过去。  横穿巷子的竹竿上,晾着发黄的被单,低低地垂到我的头顶。我掀开被单往前走。后边传来辱骂声:“哪个狗娘养的敢动老子晒的东西……”我从粗哑的声音和粗俗的用词判断,骂我的人是个类似地痞的大叔。借着被单的遮挡,我拖着巷子迅速往前走,几乎要小跑起来。  167号,这里就是妈妈的家了。  我走到青石门槛前,抬起手,敲敲掉了红漆的木门。  门开了,一个扎着格子围裙、盘着头发的女人站在门里,满脸狐疑地打量我,磕瓜子的动作停不下来。  “你找谁?”  我以为我走错了,后退两步,又看了眼蓝色的旧门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溪同路167号。  “阿姨你好,请问顾秀莲住在这里吗?”  女人肩膀抖了一下,朝着空气翻了个白眼,两手交替拍掉粘在手上的瓜子壳,用大拇指戳了戳她的左后方,阴阳怪气地说:“就在这里,后面的柴火间。”  我忍着对她的反感,礼貌地鞠躬,说了“谢谢阿姨”,然后把行李箱搬过门槛。  “喂喂喂,我让你从这走了吗?”她又把我的箱子往外踢,“从后门走。”  木门合上了,转轴发出的吱呀声,掩不住那个女人的“啧啧”声。  我没有和陌生人争执的习惯,此时却想踹开门,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但门紧紧关上,我也只能对着门上的裂缝干瞪眼。  我把箱子扶起来,拉着它往左边走了两步,看见了比我的箱子宽不了多少的小道,被两边的房子挤得弯弯曲曲。从这条小道,我绕到了167号房子的后门。  门开着,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喊了句:“有人吗?”  无人回应。  门内是片小小的,被半人高的乱砖隔出的小院,砖头另一面,就是刚才正门那边能看见的院子。嗑瓜子的女人手里又攥了把瓜子,对着我“呸呸”地吐了几声瓜子壳,接着又是一白眼,扭身进房间去了。  我把箱子搁到乱砖墙边,自己则坐到箱子上。  妈妈的小院很整洁,不仅没有杂物,还摆了许多盆清新的植物,水泥地面干净得一点泥也没有。院子正中,两个三脚竹架上搭着长长的竹竿,晾了两条毛巾、一块方帕、一件白色连衣裙、一件白色衬衫。  那件衬衫吸引了我的视线。尖领、短袖,剪裁规规矩矩,没有腰线。  显然,那不是妈妈的衣服。  我从箱子上跳下来,走近了晾衣竿。衬衫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微风吹来,透明皂的气味扑面而来。左侧袖子的边缘似乎绣着什么,我踮起脚,抓住袖子看:高二A班。  “二”字的短横绣得略高,应该是由“一”改成“二”的。  胸前的口袋上也绣了黑色的字。我定睛一看――夏千风。谁是夏千风? 再见,彩虹风筝(9) - 你若南风 - 牙白   “门怎么没锁?不会来小偷了吧!”  “不会的。要偷也去前院偷。”  从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  我来不及思考,身体就替我做了决定――躲起来。  先是把箱子扔过砖墙,接着我抬起腿跳了过去,然后蹲在矮墙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流畅得像在演动作电影。  可当我从乱砖之间的缝隙看向院子,我懊恼:为什么要躲?我又不是小偷。  我感到心跳得很快。  那个穿着一袭白裙的女人,就是我的妈妈。尽管我只和她相处过很短的日子,但在我心里,她的模样,比我自己的样子都清晰。  我的妈妈很美。和季阿姨年轻时的靓丽不同,她的美仿佛是一株深山里开放的雏菊,淡而悠远。  如今季阿姨不再年轻,便也不那么美了。  可我的妈妈,她看起来那么憔悴,却依然散发着令人着迷的芬芳。  一定有很多很多人爱过她。也包括年幼时的我。  “妈妈,我想洗洗头发,帮我烧点热水好吗?”  妈妈身后的男生说。他亲昵的称呼和语气让我的心猛然一沉。  “热水瓶里还有热水。我等下帮你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妈妈温柔的语气里藏着强硬的命令:“你手腕上还扎着挂吊针用的预留针,不方便。”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原来他叫夏千风。  妈妈打开了院子一角的小屋的门,刚才被挡住了的男生的样子,也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我眼前。  看到夏千风的一瞬间,我倒吸了口气。  他长得可真好看啊。浓墨般的发色,衬得眉色疏淡,但一双眼睛却像是被画家的手认真描绘了千万遍。和双眼相比,鼻子和嘴唇似乎逊色了一些,可也正是因为它们不喧宾夺主,使得那双眼睛更加摄人心魄。  他抬起手腕,把固定预留针的医用胶带抚平整,然后眯着眼睛,仰头看了看蓝天。我想,他大概生病很长时间了,否则他的皮肤不会那么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在我为他的脆弱而心疼之前,我制止了自己。  妈妈拎着热水壶、脸盆出来,他主动上前接热水壶,但妈妈把脸盆递给他,“你拿轻的。”  放下热水壶,妈妈又从院子一角的水井里,提了半水桶的凉水。他则把凳子搬到了院子里。  “妈妈,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你不会这么辛苦。”  “哪里。能照顾这么优秀又乖巧的孩子,是我的福气。”  “妈妈自己的孩子,也许比我还要优秀。”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妈妈会把她接回来吗?”  “多一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足够的钱,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妈妈叹口气,声音越发温柔,“洗头吧。”  他坐在凳子上,低下头。妈妈把凉水和热水掺在脸盆里,用手指试了试水温,又加了点热水。再试,便刚好了。他像只小羊,温顺地让妈妈在他的头发上浇水,打起泡沫,然后冲干净。  我心中比尘埃还要微小的期待,也随着白色的泡沫冲走了,流进脏兮兮的下水道里。  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不安和心痒难耐。  仿佛有人一只手紧紧掐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却在挠我的痒痒。  “妈妈,我刚才把院子门锁好了。听说最近下城区治安不太好,小偷特别多。以后你出门也记得关好门。”  我也是个小偷。没有经过允许,就闯进了他们的家。他们两个人的家。  不知蹲了多久,他们终于洗完了,收拾好东西回到屋子里。我站起来,双腿麻木。  世上还有比我更擅长自欺欺人的人吗?我竟然相信了自己编来骗季思澄的鬼话。  我爱过我的妈妈。但我对她的爱,换来了什么?  “对不起,我现在必须照看一个学生,实在没办法带筝筝走。拜托你们再照顾筝筝一段时间。只要条件允许,我马上就会来接她。”当时在做家庭教师的妈妈在电话里不断地对季阿姨道歉,用她温柔似水、让人不忍心责备的声音。  我也曾满怀希望地相信过、等待过,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才终于决心不再为了妈妈而哭泣。  她有了她心爱的学生,她不需要我。这个事实,我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这个家,也不属于我。  我该去哪里呢?除了妈妈的家,我无处可去。 当风筝遇上风(1) - 你若南风 - 牙白   祁远市和青云县有一点很像――有风。不过青云县的风是和煦的、轻柔的,祁远市的风是强劲有力的,走在路上,风像一双手抓着我的头发。  季思澄教过我,风越大,风筝就能越快送上天空,但也越难控制。  走出溪同路的小巷区,我看见了不远处的上空,一只只风筝在风中翱翔。因为名字里有个“筝”字,我对风筝有亲切感。我拖着箱子,往风筝聚集的方向走去。  溪同路通往一个很大的公园,有着茂密的植被和广阔的空地。手执线筒的人们分散在空地上,聚精会神地望着天空。我双脚酸软,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也仰头看风筝。下午的阳光还是刺眼的,我看着看着,眼睛有点疼。  要不要找个公用电话,联系季思澄?如果他知道我从妈妈家逃走了,肯定会马上说:筝筝,快回来吧。  正这么想着,旁边就有慈眉善目的老奶奶问我:“小姑娘,你怎么带着行李箱来公园?刚从外地回家,忘记带家里钥匙啦?我借你个手机,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吧。”  我赶紧站起来向老奶奶鞠躬道谢,然后用她的手机拨通了季家的座机。  嘟……嘟……嘟……我的呼吸和等待音一同起伏。  “喂,”接电话的是季阿姨,“筝筝吗?”  我怔忡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回应道:“季阿姨。”  “我一看是祁远市的号码,就知道是你。找到妈妈家了?”  “……找到了。”我咬了咬嘴唇,说,“季阿姨,我……”  那边却传来季思澄急吼吼的声音:“筝筝的电话?给我给我!喂,筝筝?”  “嗯!”  天知道我听到他的声音有多么开心。  “你别待在妈妈家了!我不去德国了,你回来吧!我妈妈说,她一个人先去德国也不要紧。我们可以一起转学到青云高中的分校,那里是寄宿制的。”季思澄的声音低下去,“我想过了,我还是不想跟你分开。”  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果然说了“回来吧”。可是听了他的计划,我却清醒了。  “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呀?”我尽力微笑,据说在电话另一头微笑,对方也会感觉到,“我好不容易跟妈妈团聚,才不要回去呢!”  “你妈妈,”季思澄问,“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了。”我说,“妈妈很温柔、很体贴。”  “哦――”季思澄拉长了尾音,不知是感叹,还是失望。  “思澄,你应该为我高兴。”  “切。”季思澄的声音远离了话筒大声喊,“妈妈,我不想说了,你过来接电话!”  季阿姨刚才也许是去了别的房间,用了几秒钟,才接上了电话。  “思澄脾气就这样。”  “我知道。”我摸了摸嘴唇,确定我还在微笑,“季阿姨,妈妈对我很好,她还帮我洗头,从来没有人帮我洗过头,可舒服了。”  “阿姨为你感到开心。”  原来打电话时真的能感觉到对方的表情,此时我仿佛看见了季阿姨舒心的笑脸。 当风筝遇上风(2)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打电话就是想报个平安,别的没事啦。”  “好。这个电话是你的吗?”  “是小区里一个奶奶的。我有了手机会给你们再打电话的。”我说,“季阿姨再见,替我跟思澄也说声再见。”  “筝筝再见。”  我按下了手机上的红色按键。  几米之外的老奶奶见我挂了电话,挪步过来,“说完啦?”  “我妈妈说有点事,让我在公园里多玩会儿,她忙完了就来公园接我。”  老奶奶收起手机,笑眯眯地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呼了口气,然后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  妈妈忙完了会来公园接我。妈妈给我洗头。妈妈对我很体贴。我一点也不想回到季思澄和季阿姨身边。  我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又进步了。  可我为什么忍不住笑?  也许是因为不能哭。  我躺在了长椅上,用手掌盖着眼睛,只留一条缝看蓝天。  白云被吹成了层状波纹,从苍穹的一边,铺到另一边,有种漫不经心的诗意。风格慵懒的布景上,风筝们显得精神百倍。它们绷紧了身体,拉直了线,想要飞得更高,更远。  其实这样挺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像无数次和季思澄在江边,他手里握着线筒,而我躺在长椅上,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  白色的波浪漫过我的身体,困意席卷而来,视线中的风筝变成了模糊的彩色的点……我睡着了,却也是清醒的。  梦中我和季思澄在江边放风筝,彩虹条纹的三角风筝飞到白云间,悠哉悠哉,好不得意地俯视着其他飞得低的风筝。  我久久沉浸在惬意而温馨的氛围中,久到不愿醒来。  突然一条闪电劈在水面上,所有的人惊慌失措,扔下线筒就跑。  “筝筝我们也快逃!”  季思澄拉住了我的手,线筒丢在他的脚边。我蹲下身去捡,却被人踢到别处,和其他的线筒碰撞缠绕,纠结在一起。  我抬头看,风筝们失去了控制,有的急速下落掉到江中,有的互相冲撞,有的被强风吹走。  我们的三角彩虹,不知去向。  大雨倾盆而下,我满脸雨水,不得不跟季思澄回家。可我从地上站起来,想去牵起季思澄的手,他却不见了。  不仅他不见了,江边空无一人,只剩满地的线筒,和从天而降的残破的风筝……  不能再做这个梦了,我对自己说。当我不愿意沉浸在噩梦中时,我就会咬住自己的舌头,这样很快就能醒来。  一股血腥味充斥了口腔,我醒了,睁开眼睛,一滴雨水落入眼睛,冰凉冰凉。接着我发现,我全身都湿透了,雨水还在不断地落到我身上。我挣扎着从长椅上坐起,映入眼帘的是透明的七彩丛林。  原来不是雨水。这片空地,到处都是小孔,无数的泉水从小孔中迸发,时高时低。孔中还装了彩灯,于是这些细细的水柱,成了彩色的。  隐形喷泉,我听说过大城市里有这种新奇的喷泉,但我没见过。来一趟祁远市值了,真是大开眼界。我自嘲地想。  还好我的箱子是防水的,等会儿找个地方换件干净衣服就好。干脆淋淋这彩色的“雨”吧。  在我的旁边另一张长椅,还有一个人也在“淋雨”。他抱膝坐着,低着头,侧脸被淋湿的头发挡住了一部分,看不清面容。身上的白色短袖衬衣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一眼就能看到他瘦弱的躯体线条。抱着双腿的手臂,也细得让我联想起火柴棍小人。  都瘦成这样了,还敢把自己搞到湿透,不怕生病?我有点紧张这个陌生人。 当风筝遇上风(3) - 你若南风 - 牙白   他抬手,捋了捋头发。  手背上的医用贴布和预留针头赫然在目。我再看那件衬衫袖子,果然绣着由“高一A”改成的“高二A”。  夏千风?!他怎么在这里?  太巧了。不,太不巧了!  我必须马上走人。我翻身去找箱子,可是我的箱子呢?  我的行李箱,正躺在夏千风的长椅前。他拿我的箱子干嘛?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谁?  要不然,箱子不要了。但我的全部家当都在箱子里,现在湿透了,也需要换的衣服。  我正举棋不定,夏千风朝我转过头。  炫目的彩光在我们之间高高低低。他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双眼盛满了温柔的笑意。我有一瞬间的怔忡,只有一瞬间。  “你醒了?”  他知道我是谁,还能如此若无其事?  “你不是本地人吧。汐泉公园晚上治安不好,亏你还能一个人在这儿睡着。”  他不认识我。我松了口气。  “你的箱子差点被人偷走了,我看你睡得正熟,就帮你先看着箱子。又怕你醒了找不到箱子着急,只好等在你旁边。”  他生着病,竟然不顾淋得湿透,就为了帮我,一个陌生人,看住箱子?  心中升腾起难以言喻的咸涩。  “谢谢。”我小声说,“你其实用不着对陌生人这么好。万一我反过来诬赖你抢我箱子呢。”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漫不经心地伸展伸展手臂,“说的也是。不过你不像坏人。”  “坏人都长着好人脸吗?你平时不看电视剧?”  “不太看。”他偏着头,浅浅笑着。  我突然感到可笑,我这是要跟他拉家常吗?  “我走了。”我让自己的语气冷下来。  如果我是个小偷,他就是强盗。小偷和强盗,有什么共同语言?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吧。晚上你一个女生很危险。”  “不用你管。”我打开了他伸过来提箱子的手。  我的冷淡和不礼貌没有让他退缩,他执意按住了我的箱子。我恼火地瞪着他,他笑容自若地看着我。  这样看,他的眼睛更漂亮了,比常人大一圈的瞳仁,此刻还映射着广场上不断变幻的彩光,仿佛是漫画中一格特写。  我败下阵来,先收回视线。  “你是担心被父母误会?我远远地跟着你,不会被发现的。”  我再一次推开他,“我们又不认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看看自己吧,病怏怏的,能保护谁啊?”  我惊异于自己的刻薄。这不是我以前会说的话。  “你走之前,帮我一个忙。”他说,“我想把树上挂着的那只风筝拿下来,一个人办不到。”  我回过头,循着夏千风指着的树枝看去――那里挂着一只风筝。  像被施了定身咒,我动不了。  那并不是我和季思澄的风筝。我们的风筝是三角形的,而这只风筝是菱形。  “其实它在上面挺好,但是风大了,它的骨架会被吹折。”  胸中有巨浪拍礁般的轰鸣。  “你帮我,我请你吃蛋糕。”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平静,“怎么拿下来?树枝很高。” 当风筝遇上风(4) - 你若南风 - 牙白   夏千风说:“借你的行李箱用用。”  他把我的行李箱搬到树枝的末梢处。  “风筝挂在树枝的中间,你站在末梢够不到的。”  即便把行李箱放在风筝的正下方,也够不到。我断定他在做无用功。  他爬到了箱子上,踮起脚尖,伸手抓住树枝末梢,接着跳下了箱子。树枝被他拉弯了,连带着风筝的高度也降低不少。  我立即明白了他的策略,把箱子移到风筝下方,爬上去,轻而易举地取下了风筝。我恨恨地想,我怎么想不到这个办法?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风筝的木制骨架,“还很完整,只要补上破的地方,又能飞了。”  “只补破的地方,它会失去平衡。换块布比较好。”  “你会修风筝?”  我没有回答他,一心快点结束这荒谬的相遇。“这下我可以走了吧!”我拉起箱子,匆匆而去,还不忘回头对他说,“别跟着我!”  公园外,街道上车来车往,霓虹灯流光溢彩。我驻足在公园门口的红灯前。对面的大厦外墙播放着某个著名纸巾品牌的广告,里面刚红起来不久的男星,眉眼和夏千风有几分相似。我转身看了眼绿树遮蔽的公园,我走过的小道上,没有夏千风的身影。他没跟过来。我听见自己轻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是个好孩子。虽然他抢走了我的妈妈。  对面有个大厦,卫生间好找,我决定过马路。可能是车流量大的缘故,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很长。  风吹着我没干透的身体,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终于绿灯了,洪流般的行人从对面涌来。我被同个方向流动的人夹着往前走。  手腕被抓住,我懵懵地,被拉回了公园门口。  “说好了我请你吃蛋糕的。”夏千风一只手捏着风筝,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纸盒,纸盒的缎带下,压着几支蜡烛,“今天我生日,可我妈妈突然有约会。我不想一个人吃生日蛋糕。”  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无论哪个人和他擦身而过,都会把他撞得身体晃动。楚楚可怜。我想到这个不适合男生的形容词。  我们在公园的凉亭里点亮了蜡烛,强风几次吹熄它。我无奈了,手握成筒状护住其中一支没有熄灭的蜡烛。  火苗依然不稳定,东飘西飘,烧得我龇牙咧嘴。  夏千风望着我,微张着双唇,眸色渐深。我疼痛难耐,催促道:“还等什么!赶紧许愿啊!”  他闭上了眼睛,和发色一样黑浓的睫毛在风中轻颤;衬衣已经被风吹干,袖管旌旗般剧烈抖动,显得肩膀和手臂更加单薄瘦弱。  他睁开眼睛的刹那,我还在观察他,视线短暂地交接。火苗狠狠撞在我的手心,我大叫一声松开手,蜡烛立刻熄灭了。  “不好意思。就当风为你吹熄了蜡烛吧,你的愿望它会替你实现。”我编起瞎话来。  “你用不着对陌生人这么好,万一我是坏人呢。”他用我说过的话打趣我。  我也不甘示弱,“你看起来不像坏人。”  他短促地笑了几声,然后收敛了嘴角,笑容淡了,“谢谢。这是我第一次和妈妈以外的人过生日,没想到比跟妈妈在一起还要开心。” 当风筝遇上风(5)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从来没有和妈妈过生日。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  “我从小跟着外婆长大。”我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外婆去世了,妈妈本来答应带我走,可她的学生病得很重。她的学生很漂亮,很优秀;我在她心里,比不上那个学生。”  “别难过。”他说,“你的妈妈不要你,还会有别的妈妈喜欢你的。你总会找到属于你的妈妈。”  听着很别扭,却也有点感动。但感动的同时,又有点凄凉。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哭。  他切了一小块蛋糕给我。  是香甜的草莓奶油蛋糕。  “我叫夏千风,在耘理高中。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校念书吗?我们做朋友吧。”  我很犹豫,但还是拒绝了,“我不喜欢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也不喜欢交朋友。”  “那给你取个代号。”夏千风抿着嘴冥思了会儿,“我们是因为救了这只风筝成为朋友的,叫你‘筝筝’好了。”  夜风掠过,亭子周围的竹叶沙沙作响。我艰难开口:“以前,你有没有见过我?”  风停了。夏千风摇头,“我刚认识你。”  我放下蛋糕,“到此为止吧,我真的要走了。”  我小跑着离开。风声灌进耳朵,呜呜地在耳中哀鸣。  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我以为我跑出了公园,实际上我从树丛里,跑到了那片喷泉广场,和我要去的方向背道而驰。彩色的水柱欢乐地跳跃着,我却被绝望的迷雾包围了。脱力的我坐在长椅上,像夏千风那样,抱膝而坐。沁凉的水滴再次落到我头上,顺着脸颊滑下来。我想可以了,我现在可以哭,这里没有陌生人,也不会有人发现。  “筝筝。”  有人轻唤我。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是季思澄来了,抬起头,见到的却是夏千风。  他的笑容湿润温暖。  “你没有家了,对吗。”他向我伸出手,“让我带你去一个有妈妈的地方吧。”  “有妈妈的地方……”  心跳快得让我喘不上气,眼前的夏千风,头顶仿佛有圣洁的光环――他竟然邀请我,和他分享一个妈妈。  “虽然那里条件不是太好,你不会有漂亮的新衣服,也不会有单独的房间,吃得也很简单……”  我不在乎。再富丽堂皇的宫殿,也比不上贫穷简朴的家。可是,妈妈会愿意多照顾一个孩子吗?  “你可以等找到更好的地方,再离开,”夏千风还在努力地说服我,“你今晚总要有地方住吧?你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要是就这样不管你了,我肯定几天都睡不好觉。你就当是帮帮我,让我安心,好不好?”  思澄,你看,我还是幸运的。在遇见你之后,上帝又为我送来一个天使。  我犹犹豫豫地把手放在他手心里。  夏千风没有给我反悔的机会。他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指。  喷泉突然平息,彩灯也齐齐关闭,偌大的广场空旷而寂静,只有风在吟诵。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欣喜。  我要回到妈妈身边了。还会和夏千风这么纯洁无暇的孩子成为家人。 当风筝遇上风(6) - 你若南风 - 牙白   来时边看天空边走,不觉得遥远;回去的路,却感觉特别漫长。夏千风把风筝搭在了我的行李箱上,拉着它在前面带路。清凉的夜风吹来,他的衬衣和风筝都在飘动,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我想象着等会儿妈妈见到我的反应。她能不能一眼认出我就是她的女儿?十年过去了,我长大了这么多。我要告诉她:我跟季阿姨学会了很多家务;成绩也不错,拿过奖学金;我的作文还发表过,以后可以多写一些挣稿费,减轻家里的负担……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做个好女儿。  只要我不成为她的负担,和夏千风也好好相处,她一定会喜欢我的,不是吗?  “到了。”夏千风说。  我们面前的西式拱门顶端,嵌着黑色的圆体字:祁远之家。  “这是哪儿?”我疑惑极了。  夏千风还没回答我,就被门里扫着地的阿姨叫住:“小风!你来看我们啦?”  “玛丽阿姨,”夏千风亲昵地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我可想你们了!”  “阿姨也好想你啊!”阿姨看了眼手表,“九点钟你还在外面玩?总不会又离家出走了吧!”  夏千风拉拉她的袖子,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然后俩人一起走到我面前。夏千风拉起行李,玛丽阿姨拉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这到底是哪儿?夏千风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办公室里,一位满头银发、衣着朴素的奶奶从桌子那边抬起头来。她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十分精致。  “院长妈妈,这是我的朋友,她没有地方去,你能收留她几天吗?”  “哦?你的朋友?”  “我们在汐泉公园认识的,她叫筝筝。”  脑海里一道光一闪而过:名叫“祁远之家”,还能收留无处可去的人……夏千风说的有妈妈的地方,就是这里?我竟然以为自己要回家了。胸腔中一团空气压缩了又压缩,整个人仿佛胀气的轮胎,随时会爆炸。  银发奶奶缓缓踱步到我身边,扶了扶眼镜,问:“小姑娘,你几岁了?”  我沉默。夏千风碰我的手肘,“你回答呀。”  “十六。”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都十六了呀!”那个玛丽阿姨大惊小怪的,“我们不收留已满十六岁的孩子。”  银发奶奶背着手,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玛丽,带她去桂西的房间。”  “院长!那是我们最后一个空床位了!”  “先住下,明天再说。”她说完,又背着手,从容地踱到桌后,坐下翻阅文件。  走出办公室,夏千风握着我的手,眉眼含笑,“我就知道院长妈妈会留下你的。”  我面无表情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回你的家吧。”  夏千风的笑容僵在脸上。看到他无措和失落的表情,我竟然有点心疼,但更多的是快感。  “你不喜欢这里吗?”他急促地说,“玛丽阿姨和院长妈妈都是很好的人。”  “你也是好人。没人比你更好了。”  “你怎么了?”  “没怎么。”  玛丽阿姨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我猜,她心里在想:白眼狼。  “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我不想看到你。”我转头对玛丽阿姨说,“哪个房间?”  她指了指走廊,“走到头。” 当风筝遇上风(7)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拉起自己的行李箱,疾步穿过走廊,到了尽头的房间。手背被什么扎了一下,我低头一看,那只破得露出骨架的风筝还挂在我的行李箱顶。  我一把扯下风筝,跑回办公室门前,那儿没人,又追到了祁远之家的拱门外。  夏千风看到我向他跑去,在路灯下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我把风筝塞进他手里,“你忘东西了。你以后不要来找我,这样对你对我都好。我没法告诉你原因,我只能告诉你,你和我做朋友,会后悔的。”  “我不懂。为什么会后悔?”  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告诉你,和你朝夕相处的妈妈,其实是我的。  “刨根问底对你没好处。”  “你好奇怪。一会儿对我很好,帮我救风筝,陪我过生日;一会儿又对我冷言冷语,大喊大叫。”  “对,”我顺着他的话,“所以别跟我做朋友,就当不认识我。我的脾气很坏,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用这只风筝把你的眼睛戳瞎。”  夏千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把彩虹风筝护到身后。  我冷冷地笑了,“怎么样,你后悔了没?”  他的反应慢了一瞬,继而缓缓摇头。  “把风筝借我。”我说,“你放心,我不会用它戳你眼睛的。”  夏千风迟疑了下,身后的手松开。  我从他背后抽出风筝,双手托到我们两个人的眼前。然后,我慢慢地,弯曲风筝的骨架。  “不要!”他喊。  清脆的断裂声,在黑夜中分外刺耳。  风筝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痛苦而无助地落到地上。  夏千风的视线从风筝上,转移到我脸上。从他漆黑的瞳孔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震惊、不解和愤怒。  我深深吸口气,笑着对他说:“认识你,和你度过这个晚上,我后悔得不得了。”  我隐隐希望夏千风骂我,然后宣布和我一刀两断。  然而当他从地上把风筝拾起抱在怀里,眼里的愤怒竟看不见了。他低声说:“我会修好的。”  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的大脑嗡嗡作响。  为什么我能对夏千风做这么残忍的事?还是这残忍的一面本就藏在我身上,在夏千风面前掩饰不了?在青云县的时候,我明明还乖巧懂事、善解人意,我今晚怎么了?  他是温柔的天使,而我是易怒的恶魔。这样的反差,让我更加狂躁。  “熄灯了熄灯了!新来的那个……叫筝筝是吧?快点进房间去。”玛丽阿姨撑着扫把对我说。  我咬着嘴唇,回到了阴暗的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我的行李箱不在了。我推开门,看到一个圆乎乎的女生正把我的箱子搬到床底。  见我来了,她拨开遮住了眼睛的齐刘海,露出两条细细的眼睛,温和而害羞地笑,“玛丽阿姨跟我说,你要在这里住。”  “谢谢你帮我搬箱子。”  “应该的。”她说,“我叫桂西。是西边的桂花树的桂西,不要叫我‘归西’哦。”  我点点头,“好的,桂西。你叫我筝筝吧。”  安置好我的行李,我去卫生间里冲了个澡。本来不允许熄灯后洗澡,但我晚上刚来,玛丽阿姨通融了。  回到房间,我刚在床上躺下,一翻身,床边一个蘑菇头搁在我眼前,吓得我魂飞魄散。 当风筝遇上风(8) - 你若南风 - 牙白   蘑菇头的主人桂西幽幽地开口:“我也是夏千风送来祁远之家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我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我长得丑,一直找不到买家,人贩子嫌我碍事,把我扔在汐泉公园里不管。我差点就冻死了,还好遇到了夏千风,他把我带到了这儿。”  我听了她的遭遇,心里很不是滋味。  “除了我们两个,院里很多小孩都是他带来的。”  “他和这里很熟?”  “听玛丽阿姨说,他有次离家出走,硬说自己是孤儿,赖在祁远之家。过了一阵子父母找来了,就把他带回家了。他常来这里,领小朋友玩游戏。”  “原来如此。”  “夏千风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男生。他从来不生气,对谁都很温柔。祁远之家只有夏千风、院长不讨厌我,其他人……”桂西毫无预兆地声音哽咽。  我怕她哭出来,赶紧安慰道:“我也喜欢你!”  “真的吗?”她的语气一下子明快了,“才刚见面你就喜欢我?”  “你帮我搬行李箱,很乐于助人。”  桂西肥厚的手臂抱住了我的头,胖嘟嘟的脸压住我的鼻子,我差点窒息。  桂西爬回自己的床,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夏千风的事。  他们都在耘理高中上学。夏千风常常为去医院而缺课,但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前三。他没有学过绘画,随手画的海报却十分精美。他家庭贫困,还尽己所能地帮助别人,连午餐费都要省下一部分捐给偏远山区……  我气息阻滞地听着,心里爬满了小蚂蚁,痒极了。  如果他是个坏孩子,我就能说服自己,去把妈妈争回来。可他这么出色。  “桂西,祁远之家的孩子满了十六岁,就要离开吗?”  “一般十六岁以下的才会接收,但是已经收留的,可以在这里住到十八周岁。”  “上学呢?”  “按照这边的划片上学。你跟我一样下学期读高二吧?院长会办好转学到耘理高中的手续的。”  听桂西这么说,我放心了。大不了,我就在这里住下,一到成年,就自己申请德国的学校,和季思澄他们相会。  “还有一种更好的情况……”桂西说,“被需要孩子的人领走。”  “哦。”我兴趣寥寥地应了一声。  “我们国家的收养条件很严格的。夫妻要满三十五岁,还要没有自己的孩子,经济能力到一定标准。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来收养小孩的夫妇。我长得不可爱,又超过了能正式收养的年龄,就更别想了。”桂西用叹息般的语气说,“我做梦都想有个家。”  狭小的房间里,我们都不再说话。于是谈话定格在桂西的愿望上,弥久不散。  翌日早晨,我醒来,看见桂西坐在房间中央的小方桌前,双手合十地对着桌上的两个白色的方盒子念念有词。  我蹑手蹑脚地爬到她身侧,“桂西!”  和我预想的一样,桂西惊吓过度倒下了,但她倒在我身上!我抵抗不住泰山压顶,气若游丝地说:“桂西快起来……我要死了……”  桂西这才撑着手臂坐起,顺手把我也拉起来。  “对不起,我一害怕就会抱住旁边的东西。”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你刚才在拜什么?”  “神。” 当风筝遇上风(9) - 你若南风 - 牙白   “你的神,在这两个白盒子里?”  桂西朝我眨眨眼。我低下头,因为她眨眼的时候,眼角的眼屎掉了下来,被她的脸颊接住。这个画面太美,我不忍直视。  “筝筝,你猜这是谁给的。”  我想了想,这个福利院里,和神最接近的人……  “玛丽阿姨?难道她其实叫玛利亚,简称玛丽?”  桂西大概被我的无厘头联想雷到了,脸颊抽动了几下,眼屎终于挂不住,滚落在地毯上。  “不是玛丽阿姨。给你缩小范围吧,不是女的。”  “男的?男神?”  我又无厘头了一下,但桂西的眯眯眼忽然成了枣核眼,还熠熠发光,“对对对!”  桂西太好懂了。十有八九是夏千风。我兴致索然,打了个哈欠。  “你竟然不激动,不兴奋?”桂西看我像看怪物,“夏千风哎!他给我们送吃的!”  “我们?还包括我?”  “对啊,一人一碗。你快跪好。”桂西把我的小腿摆好并拢,又把我的手掌合在一起,“要虔诚一点。”  “他是你的神,又不是我的神。”我拒绝执行这么傻的仪式,“我的神是我外婆。”  “好吧,信仰自由。”桂西不管我了,自己又跪着碎碎念了一阵,我依稀听出“我们的王子夏千风”,“感谢你赐予我们爱和力量”,“世界因你而充满温暖”……  说完后,她改为盘腿坐,给震惊的我科普:“这是我创办的‘千风会’的祈祷词。如果有会员收到了夏千风送的东西,要先念一遍祈祷词,才能享用。”  等我脑海中余震消去,我按住了桂西厚厚的肩膀,十分认真地对她说:“桂西,组织邪教要坐牢的。”  桂西根本不理我,打开其中一个白色盒子,扑上去闻了闻,陶醉地捂住双颊,“我感到自己充满了爱的力量!”  闻一闻就充满力量,吃了就能撬动地球了――以夏千风为支点。  盒子里装着乳白色的小圆子和金褐参半的桂花干。  桂西珍惜地吃着桂花小圆子,我想,慢慢吃饭,对她来讲是种折磨。但为了夏千风,她愿意这样折磨自己。  果然是邪教。我叹气。  吃完了自己的那碗,见我还没有动,她贪婪地向我的餐盒伸出爪子。我的手迅速盖住了餐盒,“我这碗,要还给他的。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桂西又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我,“夏千风对谁好,都是不求回报的,他是真心地关心别人。不准你恶意揣测他。”  “无功不受禄,我这样说总行吧?”  桂西想了想,“勉强吧。其实你只要虔诚接受夏千风的恩泽就行了。”  上帝啊,救救这位少女吧!  玛丽阿姨推开了我们的门,“你们两个,去一趟院长办公室。”  桂西大声答应。  “穿你们最好的衣服,头发梳整齐,桂西,你把脸洗洗。”玛丽阿姨又叮嘱道。  待玛丽阿姨关上门,我问:“有重要人物来视察?”  我的后脑勺被打了一下,并不是很疼,我转过头抓住桂西的手腕,“你干嘛!”  “我……”桂西的脸颊颤抖起来,“对不起,我一时冲动……”  她手上抓着的,是夏千风送的白色饭盒。  “你拿这个饭盒砸我,不怕渎神吗?” 当风筝遇上风(10) - 你若南风 - 牙白   桂西更慌张了,双手颤抖着把饭盒放回桌上。  “你除了害怕时抱住别人,还有冲动时砸别人头的习惯?”  “对不起,对不起……”桂西一个劲地道歉,“玛丽阿姨那样说,意思就是,有要领养孩子的人来了……我怕你跟我抢。”  唉,她确实是一时冲动。她只要多想两秒,就会想到,比起用塑料饭盒砸我,还是直接扑到我身上,比较有杀伤力。  原来是来了领养人,我立刻理解了桂西的心情。毕竟我只是刚认识一晚上的室友,却要跟她竞争未来的父母。  “我不想被领养。”我说。  “不可能。”桂西说,“你不想有个家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你先考虑自己吧。”  我们结伴去卫生间洗漱。桂西把自己的脸搓得快要破皮,还从我的洗漱包里挤走半个手掌的郁美净,抹得满脸都是。  去办公室前,我把桂花小圆子装在口袋里。盒子密封很好,大小刚好能塞进我的南瓜裤口袋。  小圆子的温度隔着盒子和布料传到皮肤上,暖融融的。  走过长廊,外面的空地上,夏千风正和一帮小男孩踢皮球。昨天他清瘦的身材蒙蔽了我的双眼,使我觉得他是个需要保护的小男孩;但跟真正的小男孩们在一起,他仍是个俊美的少年。  夏千风截住球,把球让给抱着他腿的小男生,往走廊走来。我心跳不止,怕他又要跟我搭话。好在他仅仅是从我身后慢步走过,进了一个房间。  我用余光看到,他手上的预留针还在。我一下子愤慨起来:病没好,昨晚还淋了雨,今天为什么不好好休息,跑来送吃的?这会儿竟然还在踢皮球。他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但转念一想:毫不相干的人,我担心他做什么。  我和桂西进了办公室,沙发上坐着的一男一女,快速地把我们上上下下扫了几遍,然后两个人的视线都定在了我的身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也算不上可爱,但我身边站着桂西。电视报纸上报道福利院的孩子,喜欢用他们的悲惨来博取同情;可领养人更想带回看着顺眼的,不然,玛丽阿姨为什么要求穿上最好的衣服?  “我介绍一下。”院长走到沙发前,“这位先生姓梁,家里做装潢生意。”  他站起来朝我们微微躬身。  “我叫桂西!我是耘理高二A班的!”桂西急迫地抢话,把“A”这个字母咬得特别重。  他身边坐着的阿姨,拿出纸巾,擦了擦鼻尖,又拿出手机看短信。  梁先生敦厚地笑笑,坐下夸奖道:“A班啊,你的成绩很好,平时学习很用功吧。”  “我还会手工!这是我做的。”桂西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牙签黏成的小木船。  没想到桂西有这么奇特的绝活。  “我倒立也很厉害!”桂西跑到墙边,头顶地面,双腿一蹬,倒立在墙面上。  沙发上的女人嘴角提起,斜睨着桂西。梁先生看了一眼,便用支在膝盖上的手,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桂西足足倒立了一分钟,院长咳嗽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般翻下来,拉好自己的裙子。  接下来轮到我和他们接触。他们问什么,我答什么,尽量表现得冷淡。  聊天结束,梁先生对院长鞠躬,“谢谢院长,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告诉您,我们想要哪个孩子。”  我认定他是个好人,因为他没有当着桂西的面宣布答案。  我们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办公室,送他们去大门口。桂西在我身边,低着头,脚步沉重。不行,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走。我要帮帮桂西。 当风筝遇上风(11)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灵机一动,把口袋里的小圆子拿出来,放到她手里。  桂西抬起头看我,手还在抖。  “拿吃的讨好我也没有用,我可不像你这头猪一样,就知道吃吃吃!我是不会把新爸爸让给你的!”  我成功地吸引了夫妇俩的注意力。  桂西撑圆了眼睛,抖得更厉害了,手里的餐盒掉在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餐盒的盖子摔开,汤水淌出来,洁白的小圆子四处翻滚,一颗颗沾满尘土。  脑海里一个声音高亢:这是夏千风送的!另一个声音低沉:撒了就撒了吧,能制造更好的画面效果。  我豁出去了,“你刚才那么卖命地表演做什么?长成这样还敢跟我抢爸妈。你是比我脾气好,比我善良懂事,但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只要长得好看,就算性格不好也招人喜欢。不信,我证明给你看。”  我上前抱住梁先生的胳膊,撒娇道:“叔叔,我比桂西可爱一百倍,你们想好了要选我吧?”  短短数秒,他看我的眼神从惊讶转为厌恶。他推开我,大步大步走到桂西面前,牵起了她的手,对他老婆说:“我要这个孩子。”  他那打扮入时、妆容精致的老婆抱着手臂,轻蔑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地跨上了停在院门口的轿车。  “院长,您说过已满十四周岁的孩子无需办理收养手续,那我直接把桂西带走了。院里的协议,我再找时间来签。”  桂西还没回过神,愣愣地问:“可是我的东西都在房间里。”  “不用了,”桂西的新爸爸摸了摸她的头,“都给你买新的。以后你不用在这里受欺负了。”  他们也上了车。梁先生为桂西拉开车门的时候,桂西回头看我,我见无人注意我,赶紧朝她笑着点头。她也领会了我的用意,回报我一个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要幸福呀,桂西。你有家了。  车开走了,我的心里有点空。  院长站在“祁远之家”的拱门下,我经过她身边,她突然伸出手,像梁先生摸桂西的头那样,摸了摸我的头,然后缓缓地踱步穿过空地,回到了办公室。  我忽然觉得,在这里生活一段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季思澄一家团聚,夏千风有妈妈照顾,桂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父母。皆大欢喜。  就是可惜了食物。我忧愁地走向那滩汁水。  夏千风正巧从走廊上的房间里走出来。我后背一僵,不敢喘气,木然地伫立着,注视着他把脏兮兮的小圆子捡起来,装回餐盒里,交到我手上。  “你不是故意的,对不对。”他压低了声音,微笑着引导我给他想要的答案。  可正确的做法,是让他对我更失望。我在自己的脸上挂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对他说:“我就是故意的。我说过让你别来找我了吧,你为什么非得和我做朋友?”  “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他们。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有求于他们,他们就会找个理由离开。”夏千风笑得愈发灿烂,灿烂得有些不真实,“那天你用手护住我的生日蜡烛,烧得那么疼也不轻易放手,让我觉得,我的愿望从来没有那么宝贵过。”  手心的烧痛感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是啊,我当时为什么会不加思考地伸出手?连自己的生日愿望,我都放弃了,却那么担心他的愿望不能实现。  “这是弄堂里一位奶奶给我的桂花小圆子。我不能吃甜食,奶奶说,送给你的朋友吧。我第一个想到了你。”  夏千风的目光聚焦在我眼中,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  我后悔了,怎么样都好,我不想和夏千风变成陌生人。  然而他瞬时收起笑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但你成功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们的家(1) - 你若南风 - 牙白   夏千风再也没有来过祁远之家。玛丽阿姨让我领小孩子们玩游戏的时候,他们总是叽喳抱怨,跟别人玩没意思,他们要跟千风哥哥玩。  玛丽阿姨对我的表现也不甚满意,“你看你,拖过的走廊到处是水渍。小风虽然是男生,干活可比你仔细多了。”  两个空饭盒还留在房间的矮桌上,即便落了薄灰,依然发光般醒目。  他即使不来,也无处不在。  日子闲散得像是空白的台历,什么都没有记录下来,就匆匆地翻页。我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里。很多事只要不去想,就会轻松很多。季思澄说我自欺欺人,我现在相信这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  暑假结束了。因为我谎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过去,个人信息和学籍档案无从查起,转学手续办理困难。有位穿着警察制服的叔叔来给我拍了证件照,说会帮我在祁远之家建一个新的身份证明,让我不要着急,总会有学上的。  开学这一天,祁远之家安静了许多,大部分的孩子都上学去了。我无事可做,就拿了扫把,在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  天空中留下了长长的飞机云,把一片湛蓝一分为二。我想起,今天也是季思澄和季阿姨出国的日子。我们住了九年的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墙上的照片有没有取下来收好?带不走的沙发、方桌都卖掉了吧?那里很快就会住进和我毫无关系的人,变成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地方。但愿他们不会把我和季思澄的身高线抹掉。  虽然感到惆怅,但即使时光倒流,我仍然会选择离开。  “顾云筝!”  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回头。玛丽阿姨站在院长办公室的门口,架着手臂。  “玛丽阿姨,有事吗?”我放下扫把,朝她走去。  玛丽阿姨双颊上提,挺着腰板,嘲弄地睥睨我,“你不是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吗?”  我的脑袋砰的一声,如遭重击。  “警察用你的照片搜索了资料库,找到了你的监护人。进办公室去吧,院长和你妈妈在里面。”玛丽阿姨白了我一眼,啧啧道,“都多大了,还跟小风七岁时一样,来离家出走这套。”  “妈妈”两个字刺穿了我的耳朵,我的鼓膜嗡嗡作响。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露出细细的门缝。我一步不动,想象中,门后的世界如同巨大的黑潭,深不可测,充满漩涡。我一旦跳进去,就会葬身水底,万劫不复。  我瑟缩在门前,感到自己越来越渺小,门变得越来越高大。  我转身要逃,玛丽阿姨却抓住了我的手,硬是将我拽进门,然后用身体堵住了门,让我无处可逃。  “筝筝,你看看这位女士,你认识吗?”院长平和沉静的声音,稍稍安抚了我。  我把自己当做一颗旋钮,使劲地掰转过来,面朝房内。  和院长并肩站着的人,就是我的妈妈。  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纯色连衣裙,长发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毫无遮挡的眼睛闪耀着泪光,每眨动一下,就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  “她是我的女儿。我要带她回去。” 他们的家(2) - 你若南风 - 牙白   妈妈说要带我回家?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妈妈的手颤抖着向我伸来,但院长拦住了她,“先看孩子怎么说。”  “筝筝,你告诉院长,你是顾云筝,我的女儿。”  她还记得我是她的女儿?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冷笑。  我像一只装满水的杯子,她的温柔和承诺是美丽的雨花石,我欣喜若狂地接受,心甘情愿地将水分挤出,好让美丽的石头们安然沉底。我没想到,她又残忍地拿走了它们。从此我的杯子空空荡荡,余下的水分也在漫长的等待中蒸发殆尽。  如果我不曾拥有过,便不觉得痛苦。  我好不容易习惯了祁远之家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再次把自己的杯子装满。她在乎夏千风远胜过我,我为什么要再让自己痛苦?  “我是顾云筝。”我看了一眼妈妈,她眼里流露出喜悦,我立即把目光投向了院长,“但我不是她的女儿。”  “筝筝!我是妈妈啊!你怎么会认不出妈妈呢?”  玛丽阿姨也帮腔:“警察都查出来了,你的监护人就是她,你自己签的监护人协议还在政府系统里存着档!”  我坚定地摇头,“她确实来过我老家,跟我签了监护人协议。但我那时只有六岁,也从来没见过我妈妈。她说是我妈妈,我就相信了。签协议后,她再也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履行抚养我的义务。那我是不是可以怀疑,她是个骗子?”  妈妈听了我的话,控制不住般连连后退,跌在办公椅上,颓丧地捂住脸,“院长,我真的是她妈妈。她怨我当初没有带她走,才这么说的。”  “院长,我是祁远之家的孩子,你不能随便让人带走我。”  院长的脸依然一派宁和,叫人无从猜测她的思绪。她平静地看着我,我也执拗地看着她,最终她露出了浅得不能再浅的微笑,“顾女士,你也听到了,你的女儿不愿意跟你走。她已经十六岁了,我没有权利代替她做任何决定。”  妈妈扶着办公桌站起来,像水中的浮标般摇摇晃晃地往院长身上扑去,攀住院长的胳膊。院长比妈妈年纪大得多,此刻却站得稳如泰山。  “求求你了,院长。你叫我怎么忍心让自己的亲女儿住在孤儿院?”  “你瞎嫌弃什么,我们福利院条件很可以了!”玛丽阿姨嚷道。院长一个斜眼,她悻悻地噤了声。  “不好意思,我们还有工作。您先回去吧。”院长下了逐客令。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院长……”妈妈还在乞求。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死死地压抑着心底深处即将喷涌的情绪。  “玛丽,你送顾女士出去。”院长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迈出一半的步子又停住收回,轻描淡写地说,“小风有段时间没来了,大家都很想他。筝筝和他是好朋友,应该也很想见到他。”  妈妈惊叫着问:“你和夏夏认识?你们是好朋友?”  我咬唇不答。玛丽阿姨边架着妈妈往外走,边敷衍地回答:“是啦是啦,你别叫了,回去回去。”  “那我带夏夏来找你!你听见了吗……”  妈妈的声音远了,听不见了。我站在办公室里,擦了擦眼睛。眼眶很痛,但没有泪水。  夏千风不会来的,他说过,再也不想见到我。  我绝不回他们的家,绝不。 他们的家(3) - 你若南风 - 牙白   一连数日过去,妈妈没来,夏千风也没来。  我明明毫无期望,却没来由的失落。  这天早晨,玛丽阿姨命令我负责修剪后院的梧桐树。我现在是祁远之家年龄最大的孩子,有难度的活,一般都交给我来干。尽管我十分怕高,还是接受了安排。  我背着锯子,把梯子架好,保持视线向上,不看地面。  稳稳坐在粗壮的树桠上,我长吐一口气,擦擦脸上渗出的冷汗。按照玛丽阿姨的要求,我得把斜枝砍掉二分之一。我边锯树枝,边抱怨玛丽阿姨没事找事,好好的树,有什么可修剪的,冬天还早得很。  难道这是院长授意的?她看我这几天过得心神恍惚,让我充实一下生活?  锯了一会儿,来了个叔叔,对我说:“我来补屋顶,梯子先给我用,等下我拿回来。”我答应了,他就把梯子搬走了。  可当我完成了锯树大业,梯子还不见踪影。  我把自己当做一只无尾熊,紧紧地搂着主干,冷汗从额头和背后汨汨涌出。锯子早就被我扔到了草地上。心里不断祈祷那个修房顶的大叔快点回来。  太阳当空,我惊恐地意识到,那个大叔不会把我忘了吧!我喊了几声“院长”、“玛丽阿姨”,也没人回应。  我打算尝试一下,自己跳下去。我最后修剪的枝桠其实离地面并不远。我小心翼翼地把一条腿挪到枝桠的另一侧。不知道我触到了树大神的哪条神经,它忽然抖落一条细枝,借我的肩膀做跳板,弹到地面。这一异动把我吓得不轻,我不敢跳了,抱着树干,自暴自弃地等着被人发现。  “你在这棵树上啊。”  我怎么会听见夏千风的声音?老天爷,你赶紧救我下去,我害怕得都幻听了。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原来你就是妈妈的孩子。”  我把眼睛撑一条缝,偷偷看了眼树下。夏千风小心地跨过满地碎枝,站在了树干边。他仰起的脸上,是我熟悉的柔和微笑。没救了,我不仅幻听,还幻视……这不是夏千风,他明明被我气得这么久不来祁远之家,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树下对我笑?  难以忍受的高度令我一阵晕眩,我立即闭上眼睛,把额头靠在树干上。  “你睡着了?”  树干轻微地晃动。我无法继续催眠自己,因为幻觉不可能真实到把树干都撼动。  夏千风大概是不甘心,又摇了一次树干。  “别摇了!”我闭着眼大喊。  “你下来吧。”  我连往地上看一眼都不敢,怎么下得去?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我反问:“你不是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  “妈妈让我来找你。”  他是为了妈妈才来找我的。  “你是不是怕高?”  “我不怕。”  悬挂在树桠一侧的脚腕突然被齐齐抓住,我尖叫不止,更加用力地箍住树干。  “放开我,放开我!”我喊得声音都嘶哑了。  “还说不害怕。玛丽阿姨和院长出门采购,梯子被修屋顶的叔叔弄断了。你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他们的家(4)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紧抱树干,整颗心连同身体都在颤抖。  “看准我的方向,跳下来。”  我鼓起勇气,往下看。在斑驳的树荫里,夏千风伸开双手,带笑的眼睛灿若星辰。我一时之间有些怔忡,恍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我在长椅上哭泣,夏千风也向无助的我伸出了手。  他已经知道我是谁,答应妈妈来找我。这一次,他会带我去他和妈妈的家。  可我打定主意,安于现状。  “我不下去,你别管我。”我说,“我在这里等院长他们回来。”  “那我陪你等。”  夏千风在盘错的树根上抱膝而坐,下巴支在膝盖上。白净的衬衫衣领上方,露出一片后颈,隐约能看到突出的颈椎骨节。为什么会瘦成这样?  我想起桂西说,他缩减自己的午餐钱,捐给更需要的人。宁可自己挨饿生病,也要帮助别人,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人。  他来祁远之家找我,也让我意外至极。哪怕是季思澄那样不记仇的开朗性格,如果我惹他不高兴了,也得好好认错才能和好。夏千风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此刻还执意坐在树下守着我。  他的心,是哪种材料做的?  空气越发闷热,我看到夏千风的头越埋越低。  我紧张地喊了一声:“夏千风。”  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嘴唇咬得透血,呼吸浅而急促……  “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半阖着眼睛,毫无神采地笑了笑:“我没事。”  夏千风的身体不好,我是早就知道的。放着他不管,万一出事怎么办?  “你想下来?我现在没有力气接住你了。”  就算是万丈深渊,我也得跳下去。我横下心,两眼一闭,纵身一跃,整个人摔在了砍下来的杂枝上,疼得眼冒金星。下巴好像划破了,但我没有在意。  我双手扳住夏千风的身体:“你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夏千风有气无力地靠在我身上,“该打针了,打完针就好……”  “什么针?”  “带我回家,针在家里……”夏千风虚弱极了,全身软绵绵的,“我能给自己打,带我回家。”  “好好好!”我急忙应着,背起夏千风就跑出祁远之家。  我庆幸自己从小跟着外婆干农活,有点蛮力。夏千风的重量比一袋地瓜重不了多少。我背着他一路狂奔。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我顾不得他们,一心只想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风声中,夏千风在我耳边问:“你把我的风筝折断,倒了我送的餐盒,要我离你远一点,是不是为了不让我发现,你是妈妈的孩子?你其实不讨厌我,对吗……”  我点头,劝他别说话,保存体力。  我感觉到夏千风挂在我肩膀上的手,圈得紧了一些。耳边传来梦呓般的喃喃声:“那还没那么糟。”  一冲进溪同路的小巷,我就被晾晒的床单挡住。我心急火燎地单手掀开床单。身后又爆发出辱骂。  小院的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他们的家(5) - 你若南风 - 牙白   终于把夏千风放在房间的床上,我歇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急忙按照夏千风的指示,从房间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排装了液体的针管。  看他那么虚弱,我有点犹豫,“你能自己打吗?要不要我帮你打?”  “你会?”  我懵了,连忙摇头。  “给我。”  夏千风撑着上半身,俯身攀到床沿,伸手拿走了我手中的针管。  “消毒棉棒。”  我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又翻出一包棉棒,抽一根递给他。  他用棉棒消毒了手肘上的一小片皮肤。然后抽出那排针管的其中一支,拧开了透明套。接着他仰躺在床上,左手微抬,右手提起针管,朝着左手手肘内侧扎去……我不敢看,捂住了眼睛。再移开手指,针管里的液体已经快推完了,针头的前半截扎在他细瘦的手臂上,画面惊心动魄。  我注视着余下的液体缓缓消失在针管里,心跳乱了频率。  “打了针就没危险了吧?”我问。  夏千风眼神迷蒙地打量了我一遍,“再给我一根消毒棉棒。”  应该是在我找棉棒的时候,他拔出了针头。针管就放在他的身侧,尖锐的金属针头闪着凛凛寒光。  他拿着棉棒,说:“你过来,离我近点。”  我以为夏千风有指令要对我说,便弯下腰,靠近他。然而他紧抿嘴唇,手中的棉棒,按在了我的下颌。  触电一般,皮肤的刺痛从下颌一直抵达脑海深处。意识到夏千风正在擦拭我的伤口,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总是微笑的夏千风,此刻深深皱眉。我也为自己逃避了他的好意,感到有点羞惭。  他把棉棒递给我,“那你自己来。”  “这点小伤不需要消毒吧。”  “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人明明是他!  我接过棉棒,在下巴上敷衍地擦了擦,直到他满意地笑了,移开目光。  “你每天都要打针?一天要打几次?你得了什么病?”我扔出一连串疑问。  夏千风的精力好像恢复了些,他从床上坐起来,“以后再细说。我很渴,给我倒杯热水好不好?水壶和杯子都在厨房的灶台边。”  我哪能说不好。  他们的家,有两个房门相对的卧室,从卧室出去,就是厨房兼客厅。卫生间则在客厅一角,是用粗糙的砖土材料隔出来的。我只看看,什么也不敢摸。  灶台边放着水壶,以及三个杯子,分别是红色、蓝色和绿色。我随手拿了绿色的,倒好水,端到夏千风面前。  他说:“我的杯子是蓝色的。这只绿色的,是为你准备的杯子。”  我愣住了。  “再倒一杯,麻烦了。”  我把绿色杯子端出去,拿起水壶,把蓝色的杯子倒满。端起蓝杯子前,我心血来潮地俯下身,啜了一口绿色杯子里的水。  是井水吧,甜丝丝的,喝到肚子里,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夏千风喝水时,我打量四周。房间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床上用品竟然是小碎花。  我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  我指了指床单。  “昨晚换的,喜欢吗,这个房间以后也是你的。”  我不回答。我又不会住在这里,喜欢又如何? 他们的家(6) - 你若南风 - 牙白   “这些年,只有你和妈妈两个人吗?”  “我们还养过一只猫,妈妈很喜欢它,常常给它梳毛,抱着它晒太阳,还把她雇主剩下的鱼都带回来给它吃。妈妈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筝’。”夏千风喝空了杯子,搁在床头。  一股热流在我心中涌动。我怯怯问:“后来呢?”  “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妈妈伤心坏了,到处找它,哭得眼睛都肿了。”  夏千风从床上踮脚落地,往外厅走。我跟着他,出了房间。  “我很嫉妒那只猫。”夏千风淡淡地笑,“妈妈从来没有为我哭过。”  “因为你一直在她身边。”我想安慰他,“人都是失去了才会难过。”  我体会过,我懂。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永远不会离开妈妈。我不希望她难过。”  我心一阵钝痛,无法言语。  “顾云筝,你呢。”  “我也不想让妈妈伤心,”我说,“可是妈妈已经有你了,她不需要我。她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住在福利院的事实而已。夏千风,我可以和你做朋友,但我不会和你们住在一起,这里不是我的家。”  夏千风拉开了窗帘,日光比中午晦暗。  “你心肠可真硬。”夏千风语气轻巧地给我定了罪。  “长痛不如短痛。”我梗着脖子说,不肯认输。  “趁着还有太阳,我们把衣服晾晾吧。”  我发现,每次我和夏千风对峙的时候,他总能轻易地绕过争执,让我一拳打在棉花上。  夏千风嘱咐我到卫生间里,把装着洗后衣物的水桶拿到院子。我在卫生间的洗脸台上,看到了三只塑料杯,和水杯一样,红绿蓝,同色牙刷也朝向一致地插在杯子里。再看一眼洗脸台边的粘钩上,还挂着绿色的毛巾。  我刚搬去季思澄家那天,到了晚上该准备睡觉的时间,才发现我还没有洗漱用品。季阿姨不得不差使季思澄去小卖部。小卖部里东西不齐全,季思澄买回来的是便携旅行装。细长的杯子上加了防水胶盖,牙刷牙膏和一条小毛巾塞在里面。第二天,季阿姨就去大超市买了正常的洗漱用具,那套旅行装被我洗干净收了起来。离开季家时,我带走的,就是那套旅行装。  妈妈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我并不了解她,她是这样细心的人吗?  我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我把水桶提到了院子里。夏千风正抬头看天,若有所思的样子。  桶里只有两件白色衬衫。我先捞出一件,拧得更干些,展开挂到了晾衣杆上。再拎起另一件和夏千风同样的制服衬衫。白色的衬衫,胸口处绣着“顾云筝”。  “这件衬衫……”  夏千风回过身,微笑道:“直接把我的衬衫上的刺绣拆掉,绣了你的。上学时你就可以穿了。”  我手里捏着衬衫的两肩,黑色的名字在眼前晃动。蓄积着的泪水有决堤的迹象,我用衬衫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夏千风看见。  夏千风向我走来,站在和我一衬衫之隔的位置,缓缓道:“这些年,妈妈很想念你。留下来吧。” 他们的家(7)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知道自己动摇了。像十年前那样,抓住了一点点妈妈爱我的证据,就义无反顾地相信了她。  门口响起了妈妈的声音:“夏夏,我回来了!”  我把衬衫往夏千风怀里一塞,“别告诉妈妈我在这里。就当我没来过!回家的事,我会考虑的!”  我又一次躲到了分隔院子的矮墙后面。  妈妈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怎么晒起衣服来了?傍晚台风就登陆了,还是你告诉我要早点回家。”  台风?我仰头看了一眼,果然,太阳隐匿不见,天空阴沉。原来玛丽阿姨非要我修剪后院的梧桐树,是怕被台风刮倒。都怪我这些天心神不宁,没注意台风要来的消息。  夏千风选择今天来祁远之家找我,难道是为了把我困在家中,好和妈妈培养感情?  我看到妈妈拿走了夏千风怀里的衬衫。  “这名字是你绣的?绣得真不错。看你昨晚买新的床单、杯子和洗漱用品,筝筝是不是答应搬回来了?”  夏千风回头看我,我从没见过夏千风如此惊慌的神色。  他设计的困住我的手段,不只有天气。  见夏千风往前院看,妈妈也疑惑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缩紧身体,躲得更隐蔽。  “妈妈,你先进屋子。”夏千风说,“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哦……”妈妈侧身往屋里走,视线还不断地在夏千风和矮墙之间游移,“你快点,云都黑了。”  妈妈进屋后,夏千风冲向我,爬过矮墙,揪着我的衣摆,郁郁不言。  “骗子。”我恶狠狠地说,“床单、杯子、牙刷、毛巾,还有衬衫,全是你用来骗我的。”  他皱着眉头,双眸比天上涌来的乌云更黑。  “我一句谎话都没说。”夏千风轻声说,“你会理解成这些都是妈妈做的,是因为你心里放不下妈妈,你根本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不愿意回到妈妈身边。”  这才是最可恶的地方!  恐怕他在我面前病倒也是筹划好的陷阱。他每天都要注射针剂,会记不得安排好时间?  我怒不可遏,把拉住我衣摆的夏千风推开,直接从前院打开门跑出去。  跑出了溪同路,天空短暂地亮了一度,没过几分钟,墨汁般的云铺天盖地压下来,狂风乱作,稀疏而硕大的雨点,颗颗分明地砸落地面。  路上到处是乱跑的行人、疾驰的汽车,我不管不顾地狂奔。  沿这条路来时,我背着夏千风;此时我独自一人,不知夏千风是否在我身后追赶。这个对比让我心生凄怆。  “小心头顶!”  我听到夏千风的大喊声。  我下意识地仰头,巨大的广告牌灯箱向我倒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不听使唤,像个木头桩子,失去了行动力。  就在我以为要被砸伤的瞬间,我落入了柔软的怀抱,一双手臂将我向后拉,我跟着踉跄了几步。广告牌在我前方发出巨响,时间静止了一般,所有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这个怀抱温暖极了,像个安全的摇篮,风雨不侵。恐惧让我贪恋它、渴求它。  让时间静止吧,我好想沉睡其中,再也不要醒来。  “筝筝,吓死我了,就算砸死妈妈也不能让你受伤啊。”  时间恢复了流动。  妈妈的耳语仿佛深山里的泉水,甘甜清冽。这一刻的我身在至福,又感到莫大委屈,还没意识到酸楚,眼泪就已经顺着脸颊流下。  在妈妈怀里,我的所有防备,不堪一击。  我只想好好地哭一场,像每个普普通通的,在妈妈面前撒娇的小孩子一样。  “妈妈不该这么久不去找你。筝筝,给妈妈一个机会。”  妈妈把脸贴在我的耳边,我只知道哭,只知道哭。  夏千风从风雨里走来,纤弱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看上去落寞极了。我屏住呼吸,看他走近了,带着淡淡的笑容,方才确定,刚才的落寞只是我的错觉。  “你不是告诉我,祁远的风会实现我的生日愿望吗。”夏千风抬手反复擦拭我的脸颊,“别哭了,回家吧,外面风好大。”  我的心里,倾盆大雨戛然而止;放晴的天空清澈而湛蓝,七彩条纹风筝越飞越高,幻化为天边的一抹彩虹。 你的温柔(1) - 你若南风 - 牙白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目睹台风的威力。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连续三天,昼夜难分。呼啸的风刮来塑料袋、丝袜、树叶……连同浑浊的雨水拍在窗玻璃上。时不时传来矮墙、屋顶的砖瓦落地碎裂的声音。  院子里的花全都搬进了屋内。屋子里也下着雨,妈妈把家中所有能盛水的容器都摆到了漏水的位置。门窗不敢打开,容器装满水后只能倒进卫生间的下水道。  青云县四面环山,即使台风来了也只是下几场大雨。我赤脚站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十分想念青云县的四季和煦。  我被妈妈带回家的第一时间,妈妈就打电话告知院长,我在家中,平安无事。我抢了电话,对院长说,我在这里待一段日子就回祁远之家。妈妈一脸无奈,只得答应院长,不勉强我留在家中。  我是想留下的。可我也需要退路。年幼时和妈妈唯一的相会,她的爱像烟火般,璀璨后迅速消逝。我要如何说服自己,这一次,她是真的想要照顾我?  我提醒自己不要太早沉溺于她的温柔,以免像九年前那样,期望落空,遍体鳞伤。但我也不清楚究竟妈妈怎么做,我才能说服自己安心留下。  到了第四天,天气开始好转。狂风不再从早刮到晚,但大雨依然下个不停。  妈妈和我们一起吃了压缩饼干,把身上的家居服换成了连衣裙。  “我今天不在家,筝筝拜托你照顾。”  妈妈揉了揉夏千风的头发,接着想摸我的脸,我头一偏,躲开了。妈妈的笑容被失望取代。  “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工作?”夏千风警惕地问。  “中介又给我介绍了一户人家,我不去,工作就是别人的了。”  “不行!”夏千风扔下饼干,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前,伸开双手挡住她。  我看了一眼窗户,雨水像瀑布般贴着玻璃,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在这样的大雨中出行,就算打伞也会湿透。  妈妈蹲下来,握着夏千风的手,从下向上地看着他,“别拦着妈妈。现在我们家有两个孩子,收入只能增加,不能减少。”  夏千风突然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皱着眉头,我咬着嘴唇。  雨似乎更大了,雨点敲击窗户,发出噼噼啪啪的耸人声响。  我懂夏千风的意思,他要我一起挽留妈妈。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快七点了。”妈妈看了眼手表,“夏夏,你该打针了。”  夏千风的脸色瞬时煞白,不情不愿地垂下双手,往卧室走去。妈妈打开门,冲进了雨幕。屋门关上的刹那,夏千风在餐桌边停住脚步,低着头,双手握拳,转头看了我一眼,毫无血色的脸令人心悸。  窗外风声渐起,窗户被震得猎猎作响。比天气更恶劣的,是我对妈妈的态度。我呆坐在桌前,想到妈妈在风雨中艰难前行,无穷无尽的悔意涌上来,手里的压缩饼干一点也吃不下了。  刚到祁远那天,我以为夏千风会带我回家,还想过要如何讨妈妈的欢心;真的回家了,我却如此别扭。 你的温柔(2) - 你若南风 - 牙白   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天,傍晚时分,妈妈回来了。  夏千风早就准备好了毛巾,妈妈一进门,他就把毛巾递给她。妈妈连打一串喷嚏,头发一缕缕凌乱地沾在胸前和肩膀,发梢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脸上的妆也花了,眼圈染成青灰色。  尽管如此狼狈,我眼里的妈妈还是很美。  妈妈擦着头发走到我面前,吻了我的额头,“筝筝,回家能看到你,真好。”  我没有躲开。她的嘴唇冰凉冰凉。  妈妈进房间后,我冲了一杯板蓝根。褐色的液体散发着微弱的草药气味,袅袅的蒸汽让我脸颊发热。我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自己仰头喝掉,迅速地冲洗了杯子放回原处。  滚烫的液体使我舌尖发麻,被妈妈吻过的额头,也微微晕眩。  为什么相不相信妈妈爱我,都让我那么心酸迷茫,不知所措?  夏千风不知何时到我身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板蓝根,倒在妈妈的杯子中,缓缓注入热水。  “看妈妈为你受苦,你是不是很痛快。”  不是的,我一点也不痛快。  “和妈妈分开太久,我不习惯彼此关心。”我还是期望夏千风理解,接着解释道,“九年了,我很想妈妈,越想她,越恨她。让我一下子接受妈妈,我做不到。”  夏千风抬起头,脸上看不见一丝怨怒,只是瞳仁黑得深不见底,“妈妈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才没能早点让你回家,你要恨,也应该恨我。”  “我何来理由恨你。我们非亲非故,你没有义务顾忌我的心情。但妈妈不同,她生了我,还承诺过要带我走。”  “非亲非故。”夏千风忽然笑了,笑容里有几分苦涩,“谢谢,你让我找回了自己的立场。”  我恍然发觉,眼前的夏千风,和汐泉公园里遇见的夏千风,已然不同。他会为了不让妈妈伤心,骗我回家;也会因为我让妈妈伤心,和我拉开距离。当知道我是妈妈的女儿,他的立场就已经改变。  此刻的我们,既不是陌生人,也不是朋友;他给过我一把钥匙,我不愿收下,现在,这扇门关上了,连同他的温柔一并封藏。  台风肆虐了一周才从祁远市转移。  一大早,我被闹铃吵醒。睁开眼,只见夏千风抱着闹钟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转学第一天就想迟到?”  我揉揉眼睛,想起来,昨晚院长打来电话,我的学籍已经转到耘理。我半抬身体,问:“几点考勤?”  “我们学校没有硬性早读,八点开始上课。”  我看了眼闹钟,“现在才六点半。”  “没有硬性早读,你就不早读了?”夏千风把闹铃关掉,放在床头柜上,“随你,我打完针就走。耘理在汐泉公园西门对面,你自己找。”  我打个哈欠,又躺下。  睡眼朦胧中,我听到夏千风说:“学校把你暂时分在C班进行考察,期中考试如果拿不到全A,你就调不到A班。期末奖学金的名额,只有A班的学生能申请。”  夏千风的话给我浇了一头冷水,我清醒了。  我在青云县的成绩,只能进C班?我哭丧着脸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洗漱完,正逢夏千风一手拿着小本子,一手拿着白煮蛋,念念有词地出门。我对他说“学校见”,他却没有听到似的,带上门走了。我闷闷地梳头发,不留神把塑料梳子扯断了一齿。  妈妈不在家,她现在同时打两份工,天不亮就去工作。桌上放着一碗白粥和一个鸡蛋。要是能转进A班、拿到奖学金就好了,可以减轻妈妈的负担。我这么想着,迅速喝掉粥,把鸡蛋先留下,想跟夏千风一样边走边吃,节约时间。  正当我准备回房间换校服,虚掩着的门挤开一条缝。 你的温柔(3) - 你若南风 - 牙白   毛茸茸的头钻进来,“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是只黄点小白猫。  我把门彻底打开,它翘着尾巴,边叫边往屋里走。我愣愣地看它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跳上了饭桌,舔舐碗里剩余的一层白粥。  我看了看四周,也不知道它除了白粥还有什么可吃的,便把鸡蛋剥开,掰成两半放到碗里,“吃不够的话,把鸡蛋也吃了吧。”  它不客气地舔起了蛋黄。  “我得去上学,你吃完可以从窗户出去。”我说。  我从衣柜里取出校服换上,关好门,疾步向学校走去。沿着溪同路走到尽头,绕到汐泉公园西侧,穿着同样校服的人越来越多,我跟着走,很快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校门。  耘理高中的校园十分大气,校内的道路又直又宽,路两旁的松柏精神抖擞。我路过图书馆、体育馆、艺术楼……每一栋建筑设计差别很大,却又和其他的建筑很和谐。不愧是祁远市的学校,我暗自惊叹。终于到了教学楼前,我仰头一数,足足有六层。  “同学,欢迎加入‘千风会’,这是我们的宣传单,背面有申请表。”  一张传单挡住了我向上看的视线。我接过那张花花绿绿的纸,视野立刻被一张熟悉的脸占满了。  “筝筝!”  “桂西!”  我们大喊着对方的名字抱在了一起。  路过的同学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我不予理会。  多日不见,桂西的纬度又增大了,看来她在新家过得很滋润。  “听说照顾夏千风的人就是你的亲妈妈?真好命哎!”桂西语气里充满了艳羡。  我不想对自己的处境多做说明,便问:“你呢?在新家过得好不好?”  桂西放开我,眼睛眯成了两条线,得意洋洋地指了指自己衬衫的前胸口袋。在微微褪色的“桂西”两个字左边,是用新线绣上的“梁”。  “以后要叫你梁桂西啦。”我真替她高兴。  “我还不知道你的全名呢!”桂西凑近了我的胸前,把整个脸都贴了上来。  我赶紧推开她,“干嘛呀,人这么多!”  “我没看错……筝筝,你为什么把夏千风的名字绣在校服上?”  我低头一看,我的衬衫口袋上,清晰无比地绣着“夏千风”。我目瞪口呆,无地自容。得赶紧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想办法处理这个乌龙,我拉起桂西的手就跑。  跑到了教学楼背面的树林里,我见四下无人,停了下来。  “筝筝……你太了不起了……”桂西边喘边说,“你是‘千风会’里第一个敢把夏千风的名字绣在校服上的人!”  “男生和女生的校服一个样式,应该是妈妈把我们的衬衫弄混了。”我解释说,“我出门太着急,没发现。”  我翻了翻书包,找出手帕,然后把手帕折成三角形,一半放进口袋,一半垂在外面,正好挡住了刺绣名字。  “还看得到吗?”我问桂西。  “看不到了。”桂西顿时垂头丧气,“原来不是你绣的。我还以为副会长有人选了呢。”  “副会长?”我瞟了一眼桂西手里厚厚的一叠传单,“你们教有几个人?以前的副会长呢?”  桂西苦着脸不说话。  “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桂西低下了头。  我长舒一口气,这个学校还是正常人多。  “桂西,我会帮忙。”我郑重其事地说。  她倏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憧憬地看着我。  “帮你早日废除邪教,改邪归正。”我语重心长。  桂西由笑转怒,不服气地说:“夏千风早晚会感化你!到时候你拿十盆红烧肉求我,我也不让你入会!”桂西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她输定了。夏千风不可能再对我多么温柔。 你的温柔(4)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把书包整理好,又不放心地按了按胸前的口袋。在绵软的手帕下,我摸到了硬物,疑惑地用手指夹出来,竟是一个小纸包。  叠手帕时,手帕里没有东西。这个小纸包,是原来就在口袋里的。  淡棕色的纸包材质厚实。我头疼脑热去诊所时,也领到过类似的纸包……难道夏千风把药放在了这件衬衫里?糟了,会不会耽误他吃药?一想到夏千风几天前仅是打针晚了点,就虚弱得走不了路的样子,我焦急起来。  上课铃声响起,我把小纸包塞进西裤口袋,一把捞起书包,撒腿往教学楼跑。  教学楼共六层,我推测高二A班在第三层。上了三楼,离楼梯口最近的教室,门上挂着“高二A”的标牌。  我打算趁老师不注意,让夏千风的同学把药传过去。先观察一下教室里的情况,我猫着腰,扒着窗台,偷偷往里看。  “上节课我们讲了重力加速度,请两个同学配合做实验。”西装笔挺的中年教师在讲台上翻点名册,“桂西,你这学期还没有做过实验,算一个……有没有自愿当搭档的?”  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个人,一听见桂西的名字,就立即装作没听见,翻书的翻书,嗤笑的嗤笑,本该严肃的课堂嘈杂如菜市。桂西慢腾腾地挪上讲台,站在老师身边低下头。我为桂西捏了把汗,恨不能自己举手上台。  “老师,我对这个实验很感兴趣。”  夏千风轻柔的声音响起。整个教室像是吹过一阵微风,抚平了躁动。  他的座位大概在靠近后门的地方,我听到课桌椅的轻微碰撞声,过了几秒,夏千风才从左侧缓缓进入我的视野。在光线充足的教室里,他的皮肤苍白得仿佛曝光过度。我不自觉地捏了捏口袋里的纸包。  老师把讲台让给他们,自己走到同学当中。  “我负责设置打点计时器,你控制纸带。”夏千风对桂西说,“别紧张,这个实验很简单。”  我高一参加过物理兴趣小组,提前学了一部分实验,对这套实验流程有所了解。设置打点计时器要弯腰摆弄,而控制纸带只要站在仪器前,等搭档完成设置,松开手就好。如果我和桂西同班,我也会主动帮助桂西,但未必能考虑到桂西的体型不方便活动。  我不会再阻止桂西组织“邪教”了。没有夏千风,她该怎么度过遭人排挤的高中生活?  夏千风操作仪器的动作流畅优美,我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当桂西松开手,悬挂着重物的纸带“咻”的一声穿过器械坠在地上,我兴奋得虚击一掌,不料书包撞在墙上。  整个教室的人都向窗台投来目光。  “那位同学,你哪个班的?”老师问。  我跑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得站直了,“老师好,我是C班的。我找夏千风有事。”  老师问:“什么事?”  我顾不得异样的目光,大声直言:“夏千风,你今天早上吃药了吗?”  教室里先是静止了一秒,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连桂西都撑着讲台憋笑。  夏千风的脸瞬时涨得通红,掩着嘴偏过头,很尴尬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只能盯着夏千风,暗示他替我解围。可他视线和我相撞了几次都避开了。我有点气恼,刚刚不还帮了桂西吗?  老师板着脸叫大家安静。  “夏千风同学身体不好,老师也知道。但是这位同学,提醒夏千风吃药这种事,应该在课余时间进行,不要耽误上课。我看夏千风现在没有不舒服,你先回自己班级去吧。”  我木然地点点头,说了句“老师再见”,拖动僵硬的步伐远离A班教室。  身后的笑声长了翅膀似的,追着我不放。  唉,夏千风对我那么冷淡,我干嘛要关心他?还害自己出糗。以后在学校里,离夏千风远一点吧。免得看到他对所有人都好,偏偏对我不好。  口袋里的药包还在指尖翻转,突然散开,我赶快把棕纸和散落的颗粒抓出来,放在手心里重新整理。  这些药的样子很怪,形状不规则,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白色,看起来很像碎成小块的冰糖。  我鼓起勇气舔了舔……甜极了。  (这章更得长一些。家里突然有事,明早的更新可能来不及,应该会在晚上更,或者第二天补更。) 你的温柔(5) - 你若南风 - 牙白   整个上午,我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不敢乱动。一来担心会把胸前的手帕蹭掉;二来,耘理的课程进度比青云县快了半册,上课时我一头雾水,下课了不得不拼命翻书。  几乎每堂课的老师都抽我回答问题,等着我说“不知道”,然后“管中窥豹”地得出青云县的学生就是比不上耘理的结论。我很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谁叫我真的不会?  午饭我没去食堂,从小卖部买了面包,就着开水吃,好节省时间做练习。  下午的体育课前,我向后桌的男生借了透明胶固定手帕,祈祷它千万不要掉下来。离开座位前,我把冰糖留在书包里,接着拿起水笔,在手背上抄了几个刚学的单词和公式。以前我把这个方法教给季思澄,他不仅学会了,还自行升级,常把知识点写得满手都是,黑乌乌的字迹甚至蔓延整条小臂,洗也洗不干净。  想起思澄,我偷笑,阴郁的心情明朗了些。  僵硬了一整天,就带着愉快的心情去好好运动一下,把不开心的事都随着汗水排出体外吧!再不释放压力,我会疯掉的。  走进运动场,我看呆了。鲜艳的四百米塑胶跑道,围绕着修葺工整的草坪,周边还分布着单双杠、高低杠以及我不清楚什么功能的运动器械,全用深蓝色的油漆刷得光亮,和暗红色的草坪搭配,赏心悦目。  比运动场更令人瞩目的,是活力四射的少年们。他们尽情地奔跑、跳跃,健康的身体相撞后,夸张大笑。有大胆的男生脱掉了衬衫,只留一件背心,露出结实的线条,引来女生的尖叫……  我忍不住欣赏,又感到羞涩,故意走得慢吞吞。  后桌男生课前告诉我,耘理高中的体育课,同时有十个班级一起上,活动内容可以随意选择。如此散漫的安排是为了更高的升学率――高考不考体育,学校默许利用体育课自习。  夏千风应该会选择在教室自习吧,我猜。然而我只猜对了一半。  看台的最高处,他独自坐着,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强劲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极了,他只顾着按住书页。四处阳光普照,亮得晃眼,在他身上却暗了一圈,反而轮廓清晰。  绿茵场上的少年必须竭力展示,才能捕获目光;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静静地,静静地翻一页书。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夏千风突然抬起头,朝我看。他似乎笑了笑,这么远看不分明。我笃定他不会对我笑,便认为这是我的错觉,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去。  既然夏千风在运动场上,桂西说不定也在。我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我漫不经心地做了准备运动,绕着跑道慢跑。塑胶跑道的弹性有点陌生,我跑起来并不顺畅,几次重心不稳差点摔跤。可我不愿换别的运动,执拗地继续。正好有同班的两个女生加入跑道,我干脆跟在她们后面,稳住节奏。他们聊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  “你听说没,最近祁远有‘虐猫狂人’。”  “电视上看到了!那些猫品种都不错,波斯猫、英国短毛猫之类的,不是野猫。”  “好可怜。想虐猫,抓几只流浪猫过过瘾不好吗,非得偷别人的宠物猫,多残忍啊!”  她们的对话让我很不舒服。什么叫抓流浪猫过过瘾?  我一开小差,步子乱了,脚一崴,摔出跑道,膝盖磕在跑道边缘的突起部分。其实并不疼,但那两个女生看我流了血,紧张得惊叫不止。原本在踢足球的男生也围了过来。  “先止血!她有手帕!”  我没来得及挡住伸来的手,胸前的手帕已经被拔走,按在了我的膝盖上。  口袋上“夏千风”三个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你的温柔(6)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捂住了胸口,孤注一掷地希望大家没有看清楚。  “你的衬衣绣着夏千风的名字?”  “你看错了。”我按着口袋,挣扎想要起身。  “先别让她起来!我们看看到底是不是!”  决不能让他们看见我胸前的名字。转学生想要融入新的学校本来就不容易,要是再加上“冒犯夏千风”的罪名,我就永无宁日了!  “把她的手掰开!”那个说“抓几只流浪猫过过瘾不好吗”的长发女生一声令下,围在我身边的女生们七手八脚地掰我的手指。最终我的手指疼得失去知觉,她们如愿以偿。我愤怒地仰躺在草坪上,看他们狰狞的脸在我面前晃动。  “真是夏千风的名字。这个乡下县城里来的转学生太可笑了。”  “我听A班的死党说,她今天早上还去找夏千风,在整个A班面前提醒他按时吃药。大家都很关心夏千风的身体,就只有她这么厚脸皮。你们说她到底为什么转学到耘理?”  “夏千风不是看台上读书么?让他下来看看啊。”  “对,叫夏千风来,看她怎么好意思面对夏千风。”  “我在。”  夏千风温柔的声音穿过人群。有一瞬间,我误以为这句“我在”是对我说的。  “你已经在了啊!”“这个转学生身上绣着你的名字!”女生们说着把夏千风推近我。  他的一侧肩膀挡住了太阳,暖橙色的光线擦过他的耳垂。他离我太近了,我仿佛能看见他通透的耳廓里的细长软骨,而他脸上的表情藏在阴影里,无从辨认。  夏千风直起身体,让出了太阳。午后的阳光还很耀眼,我眼皮一涩,忍不住眯起眼睛。  我想我应该紧闭双眼。何必亲眼目睹夏千风和他们一起羞辱我。  “这件衬衣是我借给顾云筝的。”夏千风说。  我惊异的目光被夏千风接住,他报以清澈的微笑。  “我们住得很近,早上碰见,看她还没有校服,就先让她穿我的衬衣。”  “名字的刺绣可以换!”长发女生急问。  “时间来不及,我用手帕帮她遮住。还以为能蒙混一天呢,没想到大家这么快就发现了。”夏千风的语气不带责备,只有俏皮的调侃,“你们真厉害。”  女生们不好意思地窃笑,男生们看起不了争端,也无心围观,呼朋引伴地继续去踢球。  长发女生说:“夏千风你对转学生也这么好。”  “转学到新的学校难免不适应,我们更要帮助她才对。”夏千风说完,又低头对我说,“顾云筝同学,抱歉,是个误会。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耘理的同学们其实非常友好。”  “是的是的,都是误会,我们不是故意的。”  “大家去活动吧。”  人群立即散开了,那个长发女生步子最快。  我仍是愤愤不平,轻捏麻木的手指说:“就这样让他们走?”  “告诉老师,老师也不会站在你这边。到时候请双方父母来学校,怎么办。”  也是,还是别闹大了,给妈妈添麻烦。  夏千风握住我的手,“很疼吗?”  我直翻白眼,“你说呢?”  “我带你去趟医务室。”夏千风放下我受伤的右手,转而拉起我的左手。 你的温柔(7) - 你若南风 - 牙白   “你放开我的手。”我气恼地甩了甩左手,“我可不想再因为你被攻击了。”  “没事的。”夏千风仍旧紧牵着我,“耘理的同学们已经习惯看我帮助别人了。就算我现在背着你或是抱着你去医务室,也不会传出难听的话。大家默认了我会对待每个人都很温柔,我要是把你扔在这里不管,才会引发无谓的猜测。你安心跟我走。”  我半信半疑地站起来,由夏千风牵着走出运动场。一路上我警惕地偷看旁人,确实没有人惊讶。  可是早上他为什么不帮我?我憋着怨气,质问他。  “早晨我没反应过来。”夏千风轻笑不停,“哪有人会像你那样突然闯到别人班级门口,还那么大声地问,吃药了没。你要我回答什么,‘你有药吗?’”  确实有点蠢……我泄了气,悻悻地解释:“我穿错了你的衬衫,在口袋里发现了一个棕色的小纸包,以为里面是你的药,怕你没吃药会发病。”  夏千风听了,稍有惊慌地瞥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又转过来笑着对我说,“那些冰糖可能是妈妈放在里面送给你的。”  “妈妈送我冰糖干嘛?”  “祝你转学顺利吧。”夏千风摸了摸鼻尖,又说,“我参加重要的考试前,妈妈也会偷偷在我口袋里放零食鼓励我。”  这就说得通了。可是夏千风怎么知道纸包里是冰糖?难道和牙刷毛巾一样,又是夏千风假借妈妈的名义一手安排?那样的话,更能说明夏千风还是很关心我,对吗?  我突然感到畅快极了,全身轻松,简直想要飘起来。  “你在傻笑什么?”夏千风问。  “还以为你不会再对我好了。”我说,“你没有故意对我冷淡,我很开心。”  夏千风倏然转过头去不看我,“我不会让你在学校受委屈。你是妈妈的女儿,也是我的同学。”  “我知道。”心沉了沉,我说,“我也会配合你,扮演好被关照的转学生的角色。”  接着我们一路无言,直到进了医务室。  “同学,你是怎么把手指和膝盖搞成这样的?”医生给我拿来药水和绷带,“膝盖没有大碍,消消毒包扎好就行。右手手指竟然全淤青了。”  “有人要抢我的东西,我抓得紧了点。”  医生不屑地瞟我,哼了一声,说:“什么东西比身体还重要?下次痛了就放手。十指连心,落下病根,疼起来要你命。”  “是。”我吐吐舌头。  医生检查了我的手指,确定没有伤到骨头,就敷上药膏,包扎了受伤最严重的两个手指,叮嘱我一周内右手不要使劲用力、不要碰水。  夏千风一直等在医务室外。我伸出包扎过的中指和食指,比了个剪刀手。他没笑,反而皱了皱眉。  “医生说,一个星期就能好。”  夏千风这才舒展了眉间,淡淡笑着点头,“嗯。”  “对了,”既然我和夏千风的关系缓和了,我可以请他帮忙,“你们的进度比我以前的学校快,你能给我补补课吗?我们住得那么近,找你最方便。”  “你想用功了?”  “我学习一直很努力!”我把残留着单词和公式的手背展示给他,“连上体育课都不忘记顺便背知识点!”  “这个方法不错,”夏千风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水笔,伸出自己的手,在手背上写字。  我凑过去看他写了什么――帮顾云筝补习。  “不会吧,这你记不住?”  “自习课看到这句话,我会更快把作业写完,回家就能辅导你了。”  此刻我眼中的夏千风,又变回了汐泉公园里遇见的,善良温暖的少年。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也好,因为同是耘理的学生也好……我可以接受任何温柔的理由。 你的温柔(8)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和夏千风回到家,桌上摆着刚做好的饭菜,妈妈却不在。  “可能临时有事出去了,我们先吃饭。”夏千风拿了一只盘子,把菜挑出来一部分,用汤碗盖好,放在妈妈平时坐的座位前,然后递给我调羹,说,“你的右手受伤了,左手拿筷子不方便。”  我推开调羹,抓起筷子,夹了一根豆芽,炫耀道:“方便得很!”  “没发现你是左撇子。”夏千风把调羹放回去。  “季思澄上小学的时候因为用左手被别人嘲笑,我就骗大家说左撇子到处都有,还假装自己也是。小学六年,我在学校是用左手做笔记、吃午饭的。”我想到夏千风并不认识季思澄,解释说,“思澄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外婆去世后,他和他妈妈收留了我。”  夏千风盛了两碗米饭,给我一碗,轻声道:“你对他这么好啊。”  “不能不对他好。外婆走了,妈妈迟迟不来接我,他们是我仅有的家人。”  “那你为什么离开他们?”  我心中酸涩,半是嫉妒半是好奇地问:“夏千风,你是用什么方法,让毫不相干的人成为那么在乎你的家人?我是说,我妈妈。”  夏千风从梅干菜里翻出了一块肉,夹进我碗中,“我的方法你不需要。你本来就是妈妈的女儿。”  可是妈妈为了你,让我这个亲生女儿在外流落那么多年。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我不想挑起纷争。  “筝筝!夏夏!你们在吗,帮妈妈开个门。”  门外响起了妈妈的喊声。夏千风先我一步到了房门前,拧开门锁。  只见妈妈双手拢在胸前,手腕挂着购物袋。夏千风把她手里的购物袋取下,放在门边。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给家里的新成员添置的。看这里。”妈妈向自己的胸前努努嘴。  从她白皙的手臂间,先是露出了两只三角形的毛耳朵,接着是带着黄斑的额头、圆溜溜的眼睛。  这不是早晨吃了我的鸡蛋的猫吗?竟然在妈妈的怀里!我惊喜万分,忍不住到妈妈跟前,摸了摸它的脑袋。  “我下班到家看到它,抱到院子里让它走,可它跳到我身上,不肯走了。”  “我们要养它吗?”我问。  妈妈笑得很开心,“筝筝想养?”  我不好意思承认。  妈妈大概看出来我喜欢它,还把它交给我抱,“刚刚我带它去了趟宠物店,检查了身体,买了猫粮猫砂和驱虫药。”  这就是会留下它的意思吧?我高兴极了,用下巴蹭小猫的背。它的毛又软又滑,还散发着温热。  冷不丁地,我听见夏千风说:“妈妈,你不会是用给云筝买新制服的钱,买了猫的东西吧?”  妈妈耸了耸肩膀,压低压软了声线,“我忘记了。委屈筝筝再穿几天夏夏的制服,妈妈这个月的钱领到了,就给你买新的。”  “先照顾猫猫,制服不要紧。”我一点也不介意,但是夏千风……  然而再看他,他已微笑温和,“吃饭吧。”  我松了口气,心想,他应该不讨厌猫,刚才那么说,只是为我提醒妈妈而已。 你的温柔(9) - 你若南风 - 牙白   吃饭时,妈妈发现了我的手伤,紧蹙眉头,捧着我的手看了好一阵。我没敢说是同学干的,避重就轻地说“体育课上受的伤”,还不忘提到夏千风带我去医务室。  “幸亏你和夏夏是一所学校的,不然妈妈真的不放心。”妈妈说,“夏夏,这次妈妈要谢谢你帮助筝筝。”  夏千风说:“我们是一家人,说谢谢太见外了。”  妈妈轻打自己的嘴,“我说错话了。夏夏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我自罚一杯。”  说着妈妈举起水杯,喝啤酒似的叉腰仰头灌下去,喝完了还“哈――”地吐气。妈妈还有这么幼稚的举动,我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妈妈见我笑了,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和妈妈相视而笑的刹那,一波海浪拍在了沙滩上,我的海岸线,又后退了一公分。  晚饭后,我小心翼翼地举着右手,用左手舀起热水冲了澡。洗头就不那么容易了。我扑在洗脸池上,舀水湿润了头发,左手捏着洗发水,直接往后脑勺挤。我估摸着挤出来一点点,可是用手一摸,天哪,好大一滩!稍微揉搓起泡,脑袋就变成了硕大一棵白色西兰花。我欲哭无泪。  而且一只手洗头,总觉得不爽快。挠左边的时候,右边感觉痒;挠到右边,左边又痒了起来。  忽然有一只手轻柔地按摩着我的脑袋,力度适中,舒服极了。  “妈妈?”  “你把手放在睡裤的口袋里,别弄湿了。我帮你洗头。”  “我自己洗就好了。”我扭动脖子,想要摆脱她的手。  妈妈却双手定住了我的头,“怎么比夏夏还害羞?”  对了,我见过妈妈给夏千风洗头的场景。那时的我,嫉妒得要掉眼泪。  “每次给夏夏洗头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是有一天也能这样照顾筝筝该多好。”妈妈的手指继续轻轻地按搓,“筝筝,我们生活得并不宽裕。我觉得你在季家,总归比跟着我要幸福得多。再加上夏夏的病情一直不稳定,我没有信心再照顾你。”  我听见心底深处,暗潮涌动。  “警察找到我,告诉你在祁远之家,我还不敢相信。我给季家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们要移民了,房子也转让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过得好,我还能原谅自己,你过得不好,我会自责得不得了。”  妈妈舀起水,冲洗我的头发。水温比洗澡时凉了些,不热不冷,接近身体的温度。我的脸上沾满泡沫,有脏水渗进了我紧闭的眼睛,有点疼。  “我不是一个多么细心的母亲,以前也经常做些让夏夏生气的事。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筝筝可以告诉我,我会改。”  这样就够了,妈妈,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我微张嘴唇,水又流过了嘴角,苦涩的泡沫让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冲干净了头发,妈妈拿毛巾擦干我的脸和耳朵,稍稍搓干头发,就用毛巾把我的发丝围起来,毛巾一角塞进耳边。  “去跟夏夏一起做功课吧,等会儿不滴水了,再拿下来。”妈妈说着,把我推进了房间,“我得接着给小猫洗澡。”  书桌前的夏千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手握拳放在鼻尖,从他拳头的两侧,还能看到掩不住的咧开的嘴角。“顾云筝,你那是什么怪样子?好像独角兽。”  我尴尬得很,把毛巾拽了下来,披在肩上。“妈妈真是的……包成这样肯定丑死了。”我抱怨道。但抱怨的同时,竟感到一丝喜悦。  夏千风笑容淡去,手也落下,放在膝盖上,“妈妈给你洗头了?” 你的温柔(10) - 你若南风 - 牙白   他的手指扣紧了膝盖,浅蓝和淡紫的血管稀疏地分布在手背上。入夜后的卧室有点凉,发梢的水渗过毛巾,沾湿了肩膀,我打了个冷战。  “我想自己来的!妈妈硬要帮我。”我说,“你是不是不高兴?”  “怎么会。”夏千风双手交叠,十指随意交叉了两秒,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过来坐下。”  夏千风把书桌前的椅子让给我,自己坐到了床边,双腿挤进书桌和床的空隙中。  “耘理的作业量很大,从头补习太费时间。你写作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有不懂的地方,我会把课本上相关的知识点给你讲一遍。”  “那你的作业不写了?”我问。  “对我来说题目都很简单,做起来也快,我在学校就写完了。”夏千风说。  “好厉害。”  客套的夸奖,竟让夏千风的耳根红了。  妈妈的认知有偏差,夏千风绝对比我害羞多了!  我对物理比较有兴趣,就先拿出了物理作业。前面的题目是实验题,我做得还算顺利,但到了纯理论的题型,我就开始卡壳了。  夏千风撑着下巴小睡,我用笔戳了戳他的脸颊,把习题册推到他面前。  他扫了一眼,便微眯着眼睛说:“能量守恒定律。”  我恍然大悟,立即抽回本子刷刷解题。  夏千风对我一点就通的聪慧很满意的样子,“你基础挺扎实,很快就能赶上进度了。”  “我很喜欢这个定律,所以学的时候特别认真。”  “这个定律有哪里特殊吗?”  我停下笔,竭力想了想,说了句自己也不甚明了的话:“如果宇宙中只能有一条真理,我觉得,就是能量守恒。”  夏千风若有所思,把台灯拧得更亮,“的确,在一定条件下,总能量是有限的。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限的。就连爱都是。”  “爱是一种感情,不是物质能量,不适用。”我反对道。  “除非是神,一个人的爱不可能无限多。要是爱是无限的,人为什么不同等地去爱所有事物?人每时每刻,都在做着厚此薄彼的选择。”  他薄软的嘴唇快速地一张一合,说完停下的时候,下唇还在颤动。我很想说些什么反驳他,可是,也想不到漏洞。于是我们一时无言。我低头用视线无意识地描着台灯划出的光圈,许久,听见夏千风轻声说:“这个话题不太好。以后不要谈了。”  “能量守恒定律?”  他的耳朵又红了,躲闪着目光,很艰难地发音:“爱。”  “哦。”我应了一声,合上嘴唇时截住了空气,就那样鼓着腮帮子,继续写作业。心里闷闷地想,夏千风是错的。  直到月上中天,我才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夏千风出了房间,我也跟出去打算喝点水,却看见妈妈躺在沙发上,肚子上盖着一条浴巾,小猫蜷成一团窝在浴巾上。  我轻声叫醒妈妈。她缓缓坐起,摸了摸小猫的背和肚子,喃喃道,“完全干了。”然后把小猫抱到沙发底下垫着衣物的纸箱里。  “我给它洗完澡擦身体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妈妈说,“你们学习完了?早点休息,我也进房间睡觉了。”  安静的外厅里只剩下我和夏千风,还有打着呼噜的猫。  “妈妈忘了一件事。”夏千风依次打开橱柜,在厨房最下一层抽屉里拿出一排针剂,放到茶几上,“不止一回了。明明照顾不过来,见到猫猫狗狗还是忍不住要养。”  “你不喜欢猫?”我问。  夏千风拎起浴巾,搭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我才注意到,那条被猫弄湿的浴巾,是属于夏千风的蓝色。他晾好浴巾,便在沙发上躺下,面朝里,瘦弱的背脊弓起像虾米。  自从我回家,夏千风的卧室成了我的。小猫来了,他的浴巾又成了小猫的。  爱真的是有限的吗?妈妈更在乎我,是不是就要委屈夏千风?回家以前,我害怕夏千风知道我就是妈妈的女儿,怕自己忍不住把妈妈从他手中抢走。妈妈让我回家,我又害怕妈妈更在乎夏千风,我会受到煎熬……难道我的潜意识里,也和夏千风一样,认为人免不了偏爱?  我怀着心事洗漱,薄荷味的牙膏辣极了。  关上灯、经过沙发时,夏千风的声音黑夜般冰冷:“顾云筝,这个家是妈妈的,不是我的。我没有资格选择喜欢或是不喜欢,我只能选择被喜欢或被不喜欢。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毕竟你也不姓季。”  “你想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夏千风却不再解释,让我不得不为这几句毫无关联的话辗转反侧。 你的温柔(11) - 你若南风 - 牙白   起床后,家里没人,我给小猫的碗里装满食物,手指叩击碗沿,招呼它来吃饭,但连猫叫声都没听见。  好奇怪,这只猫昨天一来就那么黏人贪吃,这会儿有香喷喷的猫粮,倒是跟我躲起猫猫来了?  我从外厅找到卧室,又从卧室找到外厅……  夏千风推门而入,手里提着袋装豆浆和油条,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妈妈说来不及做早饭,我从外面买了一点。”  “你今早见过小猫吗?”我问。  他把油条放在餐桌上,一袋豆浆倒满两个杯子,然后才回答我,“妈妈出门没关房门,小猫跑到外面玩了。”  我只好把猫粮先放在猫窝旁边。  吃早饭时我拿出收音机,打算听听英文节目,锻炼听力。调频按钮有点失灵,信号在两个频道之间跳来跳去,我拧了半天,也没能定位到要听的频道上。  “我帮你调。”  我把收音机递给夏千风,支楞着脑袋看他怎么搞定。  他将收音机举到耳边,手指轻微地捻动旋钮,从收音机里传出的杂音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有了清晰的人声。  但不是我要听的英文节目。  “祁远市最近频频发生的虐猫事件牵动着许多市民的心……有目击者向我台记者反映,虐猫者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身穿酒红色毛衣和牛仔裤,头戴一顶橄榄绿色贝雷帽,常在汐泉公园一带活动……”  夏千风手中的收音机磕在桌沿,掉落地面,电池盖摔开了,两节七号电池骨碌碌地滚到我脚边。  他的脸苍白如纸,脸颊却浮现明显的红血丝,漂亮的眼睛失去焦点,像个被抽去灵魂的人偶。  “夏千风,突然没力气了?”我看了一眼时钟,到了夏千风打针的时间,“我帮你拿针剂。”  然而我刚撕开针剂的塑料包装,只听椅子翻倒的声音,我伏着身转头看,夏千风的身影已闪出房门。  “你去哪里?”  我追到巷口,看准了他跑的方向后,又回到屋内,将针剂塞回包装,插进自己的睡衣口袋,再次追出去。  在街角,我揪住了夏千风的胳膊,他猛烈地挣扎。  “别动,”我气喘吁吁地说,“我这只手伤没好,你硬要挣脱,我会很疼的。”  夏千风不再拉扯手臂,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眉头紧蹙,“云筝,放开我,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  “我不,”我说,“你先打针。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  夏千风语气夹杂乞求,“打完针你就放我走?”  我赶紧从口袋里抽出针剂。  “那我就在这里打。抱我一下。”  “啊?”我左右看看川流不息的行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想被看见。”  原来是为了打针时遮挡别人的视线。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我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假装在抱一棵树。  “夏千风……你打快一点,周围人肯定都在看我们。”我小声说,“不行不行,你慢慢打别着急。还有多久能打完?”  “五秒钟。”  我在心里默数五、四、三、二……只剩,一秒钟了吗? 你的温柔(12) - 你若南风 - 牙白   这一刻,我很想真正地拥抱他。他这么虚弱,我想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全。  “好了。”  我松开双手,睁开眼睛,夏千风已把推空的针管放回包装。他的脸颊绯红,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  下一次吧,我们是一家人,总有机会表达我的关心。  “我可以走了,是吗。”夏千风转身背对着我,“不要跟着我,拜托了。”  但我还是不放心,偷偷地跟着夏千风到了汐泉公园。进了公园后,他对着宣传栏上的公园地形图伫立许久,接着步履不停,进了一片小树林。  树林里遮挡物少,我不敢跟得太近,结果很快夏千风的身影就消失了。我慌了神,在树林里到处寻找。  “把猫还给我。”  是夏千风的声音。我赶紧趴在一排灌木丛后,从灌木底部的树枝空隙往外看。  和夏千风说话的女人穿着酒红色毛衣、牛仔裤,戴着绿色的贝雷帽,这身装束……我差点失声尖叫,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那个女人虽然衣着怪异,面孔却漂亮得惊人,身材甚至比夏千风还瘦弱,怎么看都不像是虐猫的人。  “小风,我真的很喜欢这只猫。”她抚摸着怀里的小猫。小猫很享受的样子,陶醉地眯着眼睛。  “再说一遍,把猫还给我。”  夏千风仿佛笼罩在一团黑雾当中,整个人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手心渗出冷汗。  “我是知道你的情况的。”女人把小猫塞进了毛衣领口,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那位顾女士,说得好听一点,是富有同情心,说得难听一点,是不自量力。你跟着她生活,不帮她节制同情心,你的日子还能过吗。我这是在帮你解决困难,你该感谢我。”  “我请你收养猫,但我没有同意你虐待它。”  夏千风,请这个女人,收养我们的猫?这是怎么回事?  “呀,你也听到那些传闻了。我可没有虐待它们,它们都跟我一样可怜。漂亮健康的时候人人想带回家好好疼爱,生了点病,立即被扔出家门。我不偷猫,也不抢猫,那些猫都是它们的主人亲手交给我的。我在网上放那些虐猫的照片,是为了引发人们的同情心,好让残忍的人类后悔。”  “虐待它们来得到同情心?你疯了吗!”  那个女人笑了,先是抿着嘴唇从鼻腔里哼出笑声,然后张嘴放声大笑。  “别笑了!”夏千风喝道。  女人渐收了笑声,“你说我疯了?我还以为小风深谙此道呢。当年我们在同个病房,是哪个I型糖尿病患者偷吃冰糖,还深更半夜跑到汐泉公园淋得湿透,把自己搞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你那样虐待自己,不也是为了让你的顾老师继续同情你,不放弃你吗,我说得对不对?”  “既然您对我的往事清清楚楚,应该也明白夏千风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别的猫我管不着,我给你的那一只,我反悔了。付阿姨,如果您执意不还我,我马上报警,就说您不仅虐待猫咪,还对我实施了暴力。”  我手撑在身后呆坐在地。草根扎进了手掌,钻心的疼;仿佛有人在一左一右拉扯我的头发、耳朵、手臂,我快被撕裂了。强风吹进树林,草叶纷飞,眼前的一切混沌不堪……  不可能,那个人不是夏千风。  夏千风是温柔、善良、完美无缺的。他不会把我们的小猫送人,也不会拖延病情连累妈妈,更不会露出如此可怕的表情。  这是个梦,醒了就好。我使劲拧自己的大腿,拧到淤青,疼到眼眶湿润,夏千风依然站在狂风平息后的树林间。  ……  “妈妈,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你不会这么辛苦。”  “妈妈会把她接回来吗?”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原来你就是妈妈的孩子。”  “我们还养过一只猫,妈妈很喜欢它,常常给它梳毛,抱着它晒太阳,还把她雇主剩下的鱼都带回来给它吃。妈妈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筝’。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妈妈伤心坏了,到处找它,哭得眼睛都肿了……我很嫉妒那只猫。妈妈从来没有为我哭过。”  “除非是神,一个人的爱不可能无限多。要是爱是无限的,人为什么不同等地去爱所有事物?人每时每刻,都在做着厚此薄彼的选择。”  “顾云筝,这个家是妈妈的,不是我的。我没有资格选择喜欢或是不喜欢,我只能选择被喜欢或被不喜欢。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毕竟你也不姓季。”  ……  我理解了,但我无法原谅。 你的温柔(13) - 你若南风 - 牙白   “把猫还给你,也不是不行。”那个女人嘴角勾起,“不过,猫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你觉得这只被你赶出家门的小猫还会相信你,跟你走吗?”  那个女人从自己的怀里拎起小猫的后颈,往夏千风走去。小猫的爪子在空中不断挣扎,眼里充满了惊恐。她把猫放在了夏千风的肩膀上,小猫立即跳下他的肩膀,逃命似地跑开。  “看吧,它已经不信任你了。”女人拉住了夏千风的衬衫领口,“你追也追不着,它想去哪里就会去哪里,想被谁找到就会被谁找到。”  我如梦初醒,从地上跳起来,朝小猫逃窜的方向追去。“顾云筝!”身后传来夏千风的惊呼。我捂住耳朵,再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我跑遍了偌大的汐泉公园,那个天使般的夏千风,还在长椅边为我守着行李箱,还在树下请我救风筝,还在凉亭里送我生日蛋糕……  我看见了很多只猫,没有一只是我的;我遇见了很多个夏千风,每一个都那么好。我越走越疲惫,越找越无助。不知不觉,绕回了刚才夏千风和女人争执的地方。  女人不在了,夏千风一个人背靠着一棵树,紧抱膝盖,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想当作没看见,赶快离开,但夏千风低头闷声道,“筝筝,你全都听见了?”  “对。全部。”我咬牙切齿地回答。  “我叫你不要跟着我的。”夏千风抬起头,眼眶通红,“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因为担心他。多么可笑的理由。他哪里需要人担心?就连生病都是自导自演,他坚强得很!他是该怪我跟着他,要不是我跟着,他的真面目就不会暴露在我眼前。  “对不起,我害了小猫。我没想到付阿姨变成了这样,我不清楚她经历了什么,她以前对人很和善,我以为她会好好照顾小猫。”  现在良心发现了?有用吗?他完全弄错了,他该道歉的不仅仅是送走小猫。  “你骂我也行,打我也行。那样我会好受一点。”  我步步逼近他,半蹲在他面前,紧紧盯着他好看的眼睛,“我确实很想打你一顿,可是凭什么我要让你好受?”  夏千风的瞳孔倒映着我变形的脸。他微张着干燥的嘴唇,牙齿紧咬着舌尖,背脊和脚尖都绷得笔直。  “九年了,妈妈因为你,过得这么辛苦;我也因为你,在怨恨妈妈和想念妈妈之间煎熬。你对我们不感到愧疚吗?”他刚要开口,我按住他的嘴,连同下颌也紧攥在手里,“不要道歉,我不接受你的歉意。”  被我堵住嘴的夏千风突然紧闭眼睛,神情痛苦。我一紧张,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他的唇边渗出了血渍。  是我按得太用力,弄伤他了吗?  顾云筝,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心疼。  “你没事吧。”我硬邦邦地扔了一句。  夏千风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怔怔地看了一眼手背上的那抹血红,压低的声音羽毛般轻柔:“我没事。你呢,手疼不疼?”  我抑制住心底被羽毛挠动的轻颤,“别跟我来这套!你以为我还会被你虚情假意的温柔骗到吗?我又不是花痴无脑的桂西。”  “我没有……”  “你对我的好也都是装出来的,我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对你的威胁不止一分半点。”  夏千风摇头,声音更轻,“是真的。对你做的所有事,都是真心的。”  “骗子。”再相信他的甜言蜜语,我就是傻子,“我不会原谅你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最害怕的不是挨打挨骂,而是妈妈不再喜欢你。”  “你想做什么?”  我要撕开你的面具,让妈妈看清楚,她眼中善良懂事优秀的夏千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外流落多年的亲生女儿,和假装柔弱的旧日学生,你说,谁会赢?”  夏千风倏然紧握我的手,手指冰凉,几近哽咽,“我不想失去你们,失去家人。筝筝,求你了,别让我一无所有。” 妈妈是我的(1)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要把妈妈抢回来,让妈妈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不断盘旋,像一阵无法平息的龙卷风,掀起了过往的痛苦回忆。  他说别让他一无所有。  外婆的身体沉没在茫茫水面,妈妈却打定主意拒绝我,那一刻的我,又何尝不是一无所有?  我掰开了夏千风冰冷的手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汐泉公园。  回家换好衣服再去学校,上午第三节课已经结束。神思恍惚的我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校风校规教育”持续到了午饭时间。A班的班主任进了办公室,“夏千风今天没来上课,我估计又是生病了,替他写了份请假单送来。这孩子,真是让人心疼啊。”  我更加不甘心:同样是缺课,我要挨训,他竟得到老师的关心,就因为他看起来更懂事、更优秀、更需要保护?  到了食堂,好吃的菜被抢光了,我买了青菜豆腐汤,倒进白米饭里拌一拌,将就着吃。班上的几个女生凑过来,硬是把她们的鸡腿和大排塞到我的餐盘里,语气甜得发腻,“夏千风说,我们应该多关照转学生。”听到这个理由,我一阵恶心,把菜挑出来还给她们,一言不发地端着餐盘坐到角落里。“那个顾云筝太矫情了!”“夏千风白对她好了。”“我们告诉夏千风,不是我们不帮助她,是她自己不理人。”刻意放大音量的“悄悄话”源源不断,我只顾吃自己的青菜豆腐拌饭,充耳不闻。  就连桂西也不让我清静。“虽然我在生你的气,但我宰相肚里能撑船,而且你还把新爸爸让给了我,我还是跟你和好吧。”她把一盘红烧肉搁在我面前,“筝筝,我问你,夏千风情况怎么样?这次病得严重吗?”  我没好气地说:“他没病。装的。”  “你不想跟我和好就直说,别诬赖夏千风!”桂西把红烧肉全倒在自己的米饭上,“我不请你吃红烧肉了。小心眼。”  是啊,我就是小心眼。全世界都喜欢夏千风,只有我讨厌他。  终于熬到了放学,我把之前放在书包里的冰糖纸包藏在裤袋里,疾步往家中走去。夏千风,你等着,妈妈很快就会知道你的真面目了!  推开房门,家中却空无一人。桌上留了纸条,是妈妈的字迹:放学后来祁远第二医院住院楼909号房,夏千风住院了。  住院?正好,就让医生给妈妈解释一下,夏千风是如何“养病”的!  我冲进病房,夏千风坐在病床上,手上又扎上了预留针,床边的铁架挂了几只颜色不一的吊瓶。  “你来了。”夏千风若无其事地淡淡笑着,“椅子被隔壁病房借走了,你去拿回来,坐一会儿吧。”  假惺惺。“妈妈呢?”我单刀直入地问。  夏千风睫毛一颤,偏过头,声如蚊呐:“我不知道。”  “少装傻了,”我扑过去,撑着床沿,鼻尖快要碰到他的脸颊,恶狠狠地逼问,“妈妈在哪里?”  夏千风转头对上我的视线,嘴唇翕动,又紧紧咬了咬舌尖,低下头,“筝筝,我求过你了。”  “你是求过我了,可我答应你了吗?”我挺身站直,架起手臂,“夏千风,你好像还没有认清现实。我,顾云筝,向你宣战。你只有两个选择,直接投降,主动向妈妈承认错误;或者,由我揭露你的诡计,让妈妈彻底对你失望。”  夏千风沉默以对。  “看来你的选择是后者。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病房门口传来由远至近的谈话声。  “邢医生,这次真是谢谢您,多亏您给我们垫付了押金,还让夏夏住进单人病房。”  “小风是个好孩子,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延误了病情。”  “我会尽快把治疗费用还给邢医生的。”  “慢慢来。对了,因为普通病房床位不足,才安排小风住了单人病房,这部分的差价我会跟上级请示免掉,不用担心。”  我看到妈妈和一位医生进了病房。天时地利,我没理由退缩。 妈妈是我的(2)【修改错字】 - 你若南风 - 牙白   “筝筝你到了。”妈妈眼中带笑,介绍道,“这是我女儿,顾云筝。”  “你好。”邢医生对我点头致意,再定睛看我,“你和你妈妈长得太像了。”  “女儿和妈妈怎么会不像,”妈妈笑意更深,“筝筝,这位就是夏夏的主治医生,邢医生。这些年,他帮了我们不少忙。”  事不宜迟,我要抓住机会。我问:“邢医生,您一定对夏千风的病情十分了解。”  “妈妈,”夏千风突然插话,“这瓶药水快挂完了,能帮我叫一下护士吗?”  想把妈妈支开?没那么容易。  我抢着上前一步,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然后对夏千风微微一笑,“按呼叫铃,护士会更快看到的。”  夏千风眉头迅速地皱了一下,立即平复成礼貌的笑容,“邢医生,是不是到测量体温的时间了?”  我朝正要挪步的邢医生摆手,“这种事不劳烦邢医生,我来我来。”  “好的,体温计到护士站取。”邢医生说。  我忙不迭地跑去护士站拿来体温计。  吊瓶已经换了新的,看来换药的护士来过。我笑眯眯地把体温计戳进夏千风抿得发白的嘴唇之间。  妈妈欣慰地笑了,“有了筝筝,替我分担的人又多了一个。”  我看了夏千风一眼,他不止是嘴唇白了,脸颊也惨白惨白。要不是水银有毒,我怀疑他会把体温计咬碎。  我攥了攥口袋里的冰糖,走到邢医生面前,“夏千风到底得了什么病,常常发病吗?”  “小风患的是先天性I型糖尿病,”邢医生神情歉疚,“我这个主治医生不够尽职,他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  妈妈赶紧说:“邢医生别这么讲,您是我见过的最负责的医生了。要怪也该怪我没有照顾好他。”  “邢医生,妈妈,不是你们的错,”我最后定了定心,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冰糖,“一个糖尿病患者每天偷偷食用冰糖,病怎么好得起来呢?”  妈妈满面狐疑,从我的手心里,接过了纸包,打开后拿起一小粒尝了尝,“夏夏平时在吃这个?”  夏千风的目光像是刚熄灭的蜡烛,升腾着幽幽白烟。他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  妈妈的身体摇摇欲坠,旁边的邢医生扶稳了她,“顾女士,先冷静。”  “夏夏,告诉妈妈,为什么?”  我赢了。夏千风会被妈妈责怪、讨厌。他的欺骗和虚伪都会得到报应。  “为了省钱。”夏千风拧慢了控制输液速度的小齿轮,“邢医生建议我随时补充能量,冰糖很便宜。”  糖尿病病人用冰糖补充能量?前所未闻。夏千风一定是急得慌不择路了。  “顾女士你听我说,”邢医生把妈妈扶到病床上,让她坐在夏千风的脚边,“糖尿病人缺乏胰岛素,不能把摄入的葡萄糖等物质合成糖元储存。所以病人食用的糖类过多,会导致血糖过高,但是食用过少,又特别容易出现低血糖症状。我建议过小风,随身携带一些小零食,及时补充能量。比起冰糖,饼干之类的碳水化合物更合适一些,但是……小风是个懂事的孩子。”  硕大的泪珠从妈妈的眼睛里滚落。她把夏千风的脑袋揽在怀里,抽泣道:“妈妈不许你这样委屈自己。不就是饼干,妈妈买得起。”  “我不想增加妈妈的负担。我们刚养了猫,多给它买些吃的吧。”  “傻孩子。妈妈虽然很喜欢猫,但你更重要。”  ……  后面的台词我已经听不见。我站在病床边,视线模糊,木然地看着他们把惺惺相惜的感人一幕演完。  邢医生被别的病人叫走,妈妈去买晚饭,木门被风关上,病房再次归于寂然。  我和夏千风冷眼相对。  “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出了关于冰糖的说辞。夏千风,我小看你了。”我忿忿道。  夏千风把白色的被子扯到肩膀以上,裹住全身,只露出扎针的手。他大概很冷,连脖子都缩了起来,鼻尖发红,像个雪人。  “你是认真的。看来这个家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夏千风笑容寡淡,“顾云筝,我接受你的宣战。” 妈妈是我的(3) - 你若南风 - 牙白   妈妈又接了一份新工作,这户人家给妈妈开了双倍时薪。妈妈本想把薪水最少的一家辞掉,但是为了医药费,妈妈咬牙同时干三家。看到妈妈回家后累得洗脸的力气都没有,沾床就睡着,我更是厌恶住院的夏千风。  偏偏照顾夏千风的任务落到了我身上。我每天一早起来,把妈妈做好的早饭带去医院,然后再去上学;中午下课铃一响,我就要以百米测试的速度跑到食堂,给夏千风买热腾腾的饭菜,还要注意荤素搭配、低盐少糖;晚饭算是轻松,只要去医院旁边的快餐店买点粥。夏千风也不给好脸色,吃我带的饭就像吃砒霜,小口小口,还常常吃了一半就推到一边,沉默不语地望着窗外,发上一阵呆再继续吃,也不怕饭菜都冷掉。  自从夏千风对我竖起战旗,我就时刻担心他会怎么对付我。但两周过去,他除了拒绝和我多说话,没有任何行动,甚至一分注意力都不在我身上。我有些怀疑,夏千风只是吓唬我而已,并不会真的发起攻击。我暂时没抓到夏千风新的把柄,也只能伺机而动。  秋风乍起。祁远市的大风在一夜之间换了方向,接连不断几场连绵的雨,梧桐、水杉的叶子狼狈飘零。到了十月中旬,学校组织秋游,地点竟然是青云县的天都。我想去,却看到通知赫然写着“费用每人300”,便不加考虑地在我的名字后面画了叉。  全校秋游的这一天,我提着保温饭盒去医院。街道铺满湿乎乎的落叶,走在路上,脚底和心情都黏滞不已。冷不防摔了一跤,饭盒的盖子摔开了,妈妈凌晨起来熬的菠菜猪肝粥洒在地上,和几乎腐烂的树叶糊成一滩。  我也不知这有什么可伤心的,但我蹲在那滩脏兮兮的糊状物前,胸口发酸。叹着气收好饭盒,折回家里。厨房还剩些材料,我凭着想象,又做了一份。  “我记得今天不是周末,”病房里,夏千风眉眼疏淡,“现在十点,你逃课了?”  我不置可否,直奔病床边,在柜子上打开了饭盒,“菠菜猪肝粥,我做的。妈妈做的那份被我不小心打翻了。”  夏千风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轻微皱眉,“你做的?”  “很难吃的话就算了,我去给你买点别的。”我站起来去收拾保温饭盒。  手腕却被夏千风握住。他微笑道:“我吃得下。”  “随你。”我悻悻坐下,感到夏千风温柔得有些反常。  但他爽快地把粥吃光了,又不像心存邪念。  “为什么逃课?”夏千风笑着问。  “今天耘理秋游,我没去。”我恹恹道,“去的是青云县,我对青云县熟悉得不得了,不想浪费时间。”  “假话。”夏千风说,“你不开心,我看出来了。”  我不甘示弱,“我每天来都不开心。”  夏千风又笑,“也是。照顾一个讨厌的人,任谁都不愿意。”  “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我来了一刻钟,他起码笑了三次,“发生让你特别高兴的事了?”  “对啊,”夏千风十指缠绕,望着我说,“我等到机会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作者被流感袭击,为了不断更也是拼了……脑子已被病毒占领……) 妈妈是我的(4) - 你若南风 - 牙白   夏千风话音刚落,有人敲了敲病房门,声音怯怯:“夏千风住这个病房吗?”  我主动开门,一位女生走进来。她穿着和夏千风相同的病号服,比我高半个头,四肢细瘦,脸颊蜡黄,戴着一顶毛线帽。她精致的五官让我心生遗憾,如果胖一点,气色好一些,一定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  “我是夏千风。”病床上,夏千风推开了被子,双腿落地,坐在床沿,“找我画画?”  女孩很害羞地半低着头,但眼睛很明亮,“许护士告诉我,你能画比照片还好看的画像。”  桂西似乎跟我说过,夏千风会画画。  夏千风让女孩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从枕头下取出了一叠白纸,和一支铅笔,都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你住几号病房?”夏千风单手执笔,语气漫不经心。  “344号。”女孩老实地回答。  画个画像,还要问人家是哪个病房的,唉,男生啊。我靠在病房门边,暗自嘲讽。  夏千风低声重复了一遍“344”,便开始画了。纸笔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时断时续,停下来时,夏千风出神地凝视着那个女生;他的目光仿佛清晨的阳光,淡然而温暖。女生也逐渐放松,原本僵直的颈部,朝夏千风坐着的方向微微地调整了角度。  大约过了半小时,夏千风把画交给女孩。  我抑制不住好奇,走过去蹭两眼。  碳色的线条描绘了几棵巨大的白菜和萝卜,穿着牛仔短裤和高腰背心的女孩侧身站在蔬菜间,背着手,抬头看一棵萝卜顶端的叶子,长而柔顺的头发垂在脑后。画风并不写实,甚至有些童话般的浪漫气息。  女孩痴望着这幅画,喃喃道:“很像我。”然后把画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百元钞,放在夏千风的病床上,“谢谢你,把我画得这么可爱。”  夏千风朝她颔首微笑,“加油。”  女生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脚步轻快地走出病房。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创收方法。她很喜欢你的画。你真的没学过画画吗?”我不好意思直接夸奖他,拐弯抹角地说。  “你记得付阿姨吧?”夏千风收起纸笔,“她是个画家,我住院时每天看她画素描,看得多了,就自己试试。其实我画得并不好,他们喜欢我的画,是因为我的画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这么玄乎?“刚才那个女生的愿望是什么?”  “她住344号病房,三楼是癌症住院部,你很聪明,应该猜得到她的心情。”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戴着毛线帽,是因为做了化疗,头发都掉了?”  夏千风微笑着点头。  “那大白菜和大萝卜呢?”  “蔬菜给人健康、茁壮的感觉,是我对她的祝福。”  洁净的病房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夏千风浓厚的发色此刻也透着一层栗棕。他脸上的笑容纯洁无暇,我的心倏然柔软了起来。  如果我不曾见过他残酷的一面,也许现在会感动得一塌糊涂吧。可惜我知道,温柔只是他的伪装。  接着夏千风又接待了几位来找他画画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因为十点多才吃了粥,夏千风说自己不饿,只吃了个苹果。  下午四点,夏千风的吊针挂完了。我正打算照护士的要求给他按摩一下肿胀的手,他忽然捂住肚子,脸色煞白,扶着床沿、墙壁进了卫生间。 妈妈是我的(5) - 你若南风 - 牙白   糟糕,夏千风该不会是吃了我做的猪肝粥,坏了肚子吧!  我焦急不已,但不便离卫生间太近,只能扯着嗓子喊:“夏千风!你还好吗?”  听不见他的回答。  我要不要去叫医生?如果医生来了,肯定会告诉妈妈,夏千风吃坏了肚子;可是不叫医生,夏千风出事了怎么办?我徘徊不定,见夏千风好久都没出来,还是咬咬牙,跑去找邢医生。  邢医生把夏千风抱回了病床上,一番检查过后,他拉着我到病房外,提防地看看四周,问我:“看症状,是轻微的食物中毒。小风今天吃了什么?”  “苹果,还有菠菜猪肝粥。”我不敢欺瞒医生,如实回答。  邢医生粗平的眉毛挑了挑,“只有这两样?”  “可能是我做的猪肝粥有问题。”我搓着指尖,“我第一次做。”  “那就好。”邢医生抽出白大褂口袋上的圆珠笔,在处方签上疾书。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邢医生听完我的回答,凝重的神情立刻释然,嘴边挂着微笑。为什么我说是猪肝粥有问题,他的回答是“那就好”?还有,他为什么不直接问夏千风,而是把我拉出夏千风的视线,悄悄问我?  “邢医生,我也想问你一件事,”我沉声道,“让夏千风住单人病房,真的是因为床位不够?”  邢医生有条不紊地按下圆珠笔末端,撑开笔夹插回口袋,双手在身后拿着写字板,向我倾斜了上半身,“你妈妈没告诉我,她的女儿这么敏锐。”  “单人病房有监控录像,能二十四小时监控夏千风。邢医生,你不信任夏千风,对吗?”  “他有他的苦衷,我有我的责任。”  “您和夏千风联手欺骗妈妈,也是出于医生的责任?”我怒火渐生,“你知道夏千风带着冰糖是为了让自己生病吧!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不算联手,我只是顺水推舟,避免他们之间的罅隙。”  “就算夏千风和我妈妈感情破裂,关你何事?”我怒气冲冲,“难道你和夏千风有特殊关系?你是他爸爸?”  邢医生绷着背笑个不停,我极尽耐心等他笑完。  “青春期的小女孩的想象力都像你这么丰富吗?”邢医生撕下处方单,夹在指尖,“我得去通知护士站给小风加药,失陪了。”  怎么全世界都在维护夏千风?我气急败坏,狠狠踹墙,痛得直叫唤。  焦躁的心情难以平息,我跑下楼绕着医院的小花圃猛走几圈,才回病房。  我还没进门,就看到妈妈在里面。  “邢医生给我发了信息,我请了假赶过来。”  “妈妈别担心,我已经吃药了。”夏千风用一半的气音说话。  “有没有找到原因?”  “早晨喝的粥,没熟。”夏千风轻描淡写地说。  原来如此!我刚抚平的怒气又熊熊燃烧起来。没熟的粥,吃一口就该知道了,他却全部吃完,好上演他最擅长的苦肉计。  “都是妈妈的错,早上做粥太着急,多熬十分钟就不会害你拉肚子了。”妈妈愧疚地说,“以后妈妈会更仔细地照顾夏夏的,夏夏这次一定要原谅妈妈的疏忽。”  与其让夏千风揭露“粥是顾云筝做的”,还不如自己承认。我敢作敢当。  我冲进病房,“妈妈,你做的粥被我不小心打翻了,害夏千风拉肚子的粥,是我做的。”  夏千风眉头急促地皱起松开又皱起;妈妈半张着嘴,惊讶地看我闯进来。  “夏千风,你接下来是不是想对妈妈说,这不妈妈的错,是顾云筝干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夏千风扭头看窗,淡淡回答。  我绕到床的另一面,堵在夏千风眼前,极小声道:“你总不会平白让自己遭殃。”  夏千风微仰起头,用平静深邃的目光,将我的怒气全数接收,无声粉碎。我竟生出一分恐惧,愈发觉得夏千风的心深不可测。  他的脸上突然漾起温柔的笑容,我下意识地退后要逃,手却已经被他握住,“你既要上学,又要给我带饭,这些天一定很累。”  接着他松开我的手,转向妈妈,语气越发绵软:“如果妈妈能辞掉一份工作,筝筝就不用这么辛苦,我也不会吃坏肚子了。平时我总是想,应该靠自己,不让妈妈操心。可我一生病,就认输了,我还是离不开妈妈呢。” 妈妈是我的(6) - 你若南风 - 牙白   妈妈二话不说,立即拿出手机给中介打电话。中介要求她到公司面谈违约的处理方式,妈妈一口应允,离开了医院。  妈妈走后,夏千风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捂着肚子,轻微喘气。  “别装疼了,妈妈又不在。”我讽刺道,偷偷用余光看他,“怎么,用苦肉计骗妈妈不够,还要连我一起骗?”  夏千风幽幽地吐了一口长气,把双腿放平,双手依然捂着小腹,“你可以不承认的。妈妈不知道粥是你做的。我也不会说。”  “这么好的机会,鬼才信你不会出卖我!”  “在妈妈面前诋毁你,对我没有好处,我不必多此一举。我的目的,是让妈妈亲自来照顾我,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你的计划不是出卖我,而是利用我。”  “我别无选择。”夏千风垂眸道,“病房里有监控,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等了好久,才得到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卑鄙。”我骂道。  夏千风的肩膀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声线微微抖动:“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我掰转他的肩膀,好让他无法逃避我的视线,“没伤害任何人?手背扎针扎得像馒头一样肿,腹泻到全身无力,脸色比纸还白,腿比我的胳膊还细……你敢说你没伤害任何人?”  他咬着舌尖,看着我的眼神迷惘又无助。  “夏千风,你最好想想别的方法来对付我。我不会再让你生病,你的惯用伎俩,失效了。”  言罢我扔开他,一鼓作气,跑到了邢医生的办公室。  “邢医生,告诉我,夏千风的病,怎样才会好?”  邢医生放下一张CT片,一脸玩味地望向我,“你希望他健康起来?”  “对,我要他长胖、长高,不住院、不发烧,像这个年纪其他的男生一样在运动场上乱跑,每天精神百倍……”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原原本本地把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看到邢医生嘴角勾起,我赶紧补上我的真正意图:“如果他不生病,妈妈就不会被他骗得团团转了。到时候,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他赶走!”  邢医生漫不经心地把CT片插进塑封袋,慢悠悠地说:“我是医生,在让小风病情好转这点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你同意帮我?”我急切地问,“他的病能治好吗?”  “那天我说过,小风的病是先天性I型糖尿病。通过饮食、运动、情绪的管理,可以把病情控制在不影响生活的程度。”  “饮食,运动,情绪……”我默念,在心里记下。  “饮食方面,我给你一份小风宜食和忌食的清单。”  邢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A4纸给我,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食物名,少说也有上百项。我倒吸一口冷气。  “被吓到了?”  “没问题。”我把A4纸对折两次放进口袋,“我会全部背下来。”  “不需要完全记住,把学校食堂里有的,以及常见的食物记住就够用了。”邢医生说,“运动方面,不宜剧烈,不可空腹。运动疗法较为复杂,如果他愿意运动,你再和我商量具体的方案。”  “我会想办法。”  “最后是情绪管理。简单地说,哄他开心。”  “抱歉,”我架起手臂,“只有这点,我办不到。”  邢医生哈哈大笑,“量力而行。合作愉快。”  我道谢后,转身离开。在办公室门口,邢医生又叫了我一声。我疑惑转向他,他笑容温厚,“小风遇到你很幸运。”  我现在处心积虑地要把妈妈夺走,他很不幸才对。 妈妈是我的(7) - 你若南风 - 牙白   妈妈依旧早出晚归,一心记挂着夏千风。我不再去医院,为了跟上课程争分夺秒地学习。可我的勤奋好学没能赢得尊重,反而被老师同学挂上了“死读书”的标签。  无论在哪所学校,大家欣赏的都是看似轻松却考到好成绩的聪明人。我知道自己天资平平,除了努力,别无他法。  我还是穿着夏千风闲置的校服。耘理的夏季校服一律白衬衫加西装短裤,但秋季校服男女有别。男生的校服是淡粉色长袖衬衫、深黑色羊毛背心以及灰色西装长裤;女生则是衬衫加开衫,在夏季的西装短裤里穿长裤袜。  腰部以下是女生制服的穿法、上半身却是男生的,确实有点另类。但这个时候向妈妈提出买新制服,也不合时宜。我只好硬着头皮,忽略别人疑惑或是嘲讽的目光。  死用功、奇装异服,再加上不参加集体出游,我理所当然地被C班孤立了,每天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  从小到大,身边至少会有季思澄。我有些不习惯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日子。我告诉自己,必须熬过去,考到全A,然后转班,离开C班的老师和同学。其他的都不重要。  期中考到了。我以为夏千风缺考了,但装着成绩单的信封发下来后,他的名字依然印在信封外前十名的表彰栏里。我心跳如鼓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卡片,整个人如入冰窖――九门考试,我只有五门得分进了前一百名。这意味着,我有四门课不是A,我进不了A班了。视线再次落在夏千风的名字上,我拿起水笔,沿着他名字的边角涂黑。直到涂成三个扎眼的黑色方块,我才怔怔地放下笔,趴在课桌上。源源不断的疲惫黑夜般压过肩头,我闭上眼睛,睡了三节课。  放学回家,久违地看到妈妈在摆弄院子里的花,头发也刚刚洗过,蓬松的波浪披散在胸前。  “夏千风今天出院了?”我问。  妈妈脸上掩盖不住的欣喜,“我们下午出院的。”  我疾步进屋,放下书包,却没有看见他,便又跑回院子,“妈妈,夏千风呢?”  “他说好久没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想出去散散步。我们等夏夏回来,晚点吃饭吧。”  “一个人?妈妈怎么不跟着他!”我急切地说。  妈妈讶异道:“为什么要跟着他?邢医生医术高明,现在夏夏的病情很稳定。”  算了,妈妈什么都不明白。我去找他。  我往汐泉公园走去。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汐泉公园的喷泉也会打开。  天空中的风筝越来越低,越来越近,我到汐泉公园时,广场上放风筝的人大多已经收线回家。我扫视整个广场,没有夏千风的身影。我干脆坐在我和他相遇的长椅上,守株待兔。  “顾云筝?”  夏千风的声音像一道电流击穿全身,我条件反射般从长椅上弹起来,转身揪住他的胳膊,差点掉下椅背,“果然在这里!”  夏千风扶住我,一脸莫名。  “我警告你,不准在汐泉公园‘淋雨’。晚上气温才十几度,淋湿了对身体伤害很大。以后每天放学你只能在家里待着,我会看住你的。”  夏千风的眉头皱了起来,手臂不自然地扭动,“顾云筝,我又不是你看守的犯人。”  “随你怎么想,我说到做到。”我沿着他的手臂向下,分外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跟我回家。”  不没收他的杀手锏,我就抢不回妈妈。 妈妈是我的(8) - 你若南风 - 牙白   一路上我紧紧地拉着夏千风的手,穿过暮色笼罩中的街道,经过灯光迷离的店铺。走进小巷、光线变得昏暗的瞬间,我的手被轻轻回握。我悄悄松了手指,柔软的触感仍未消失。  竟然不是错觉。  我回头看夏千风,他出神地望着我,双眸明亮如星。  “早点听话不就好了。”我说,“我也不用生拉硬拽。”  说完,手上的压力骤小,我凶狠地低吼:“不准松手!”  夏千风皱眉,“你说的又不是圣旨。”  “你敢逃走试试?”  “唉。”夏千风叹口气,老老实实地牵住我的手,“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去汐泉公园淋雨。”  我才不信呢,夏千风骗了我多少回?  “相信敌人,就是自取灭亡。”我一本正经地说。  夏千风黯然道:“好久没见,我都快忘了我们是敌人。”  “我可是时时刻刻记得,一有空就在想怎么打败你。你对妈妈、对我、对小猫做过的一切,我都要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夏千风不再说话。  小巷越走越窄,到了只能两个人并肩而过之处,已能看到被家中灯光照亮的小院一角。  院子里,妈妈在地上铺了一块格子布,摆着瓜果、零食和饮料。  “你们总算回来啦!”妈妈鼓掌道,“月亮很圆,我们趁今天过中秋吧。”  我循着妈妈指着的方向看去,一轮明月悬挂在西边,衬得繁星黯淡无光,只有夜光风筝能与之争辉。  “如果我没记错,”我挠挠耳后,“中秋都过去快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夏千风还在住院,妈妈为工作昼夜奔忙,连相聚吃饭的机会都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嘛,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中秋节天天都能过。”妈妈起身拉我们坐到格子布上,“你们先坐,我去拿毯子,免得着凉。”  我盘腿坐着,无奈又好笑地掂量一包葵花籽。  “妈妈就是这样的,想一出是一出,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夏千风说。  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他在炫耀自己了解妈妈。我撕开葵花籽,掏几粒放在手心,故意大声磕起来。  “她根本不记日子,中秋、元宵,都是提前或者延后补上,连我的生日也记不清。她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春节。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总是和真正的节日错开,但是每次过节妈妈都特别开心。我看到妈妈那么开心,我也无所谓了。”  我突然感到指尖的钝痛,抬手一看,指尖上有清晰的牙印。许是没咬准花籽,咬到了手。  那天躲在矮墙后,浑身发痒、难以呼吸的感觉又来了。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嫉妒。  “毯子来啦!”妈妈用一条毯子围住了我和夏千风,然后自己也坐下,脱了鞋把脚放进来。  “筝筝,坐过来一点,毯子不够长。”妈妈说。  我犹犹豫豫地往中间挤了挤,脚和肩膀碰到了夏千风,我赶紧缩回来,抱着膝盖,扭头不看他。  “你们又闹别扭了?”妈妈问。 妈妈是我的(9) - 你若南风 - 牙白   “你们又闹别扭了?”妈妈问。  夏千风和我异口同声:“没有。”  妈妈笑道:“没有就好。”  夏千风把一块剥了包装的月饼递到我眼前,我不接,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在妈妈面前,我们维持和平。”  我恹恹接过月饼,咬下一大口。  我该感谢夏千风的险恶吗?看到了他的阴暗面,我才有勇气争夺。  还是该憎恶他,要不是他隐藏了真实的自己,用温柔的外表欺骗了我们,妈妈又怎么会被他独占这么久?  月饼是绿豆沙馅的,不甜。妈妈准备了夏千风也能吃的月饼。我想,妈妈并不是个不细心的人,她的爱增多一点,就会细心一分。  夏千风还在假惺惺地抿嘴笑,我负气地咽下,差点噎住。他立即给我倒饮料,让我慢慢吃。  妈妈望着我们,笑意从嘴角泛开,眨眼间,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容。  夏千风的心情我懂,因为我看到妈妈笑了,也感到由衷的喜悦。  我们盖着同一条毯子,看着同一个月亮,吹着同样温度的风……有妈妈真好,有家真好。我满心甜蜜,暂时不想被嫉妒破坏了心情。  在我昏昏欲睡时,妈妈推了推我,让我跟她进屋。  “筝筝,”妈妈合上门,握着我的手,半蹲着,平视我的眼睛,“今天晚上开心吗?”  “开心。”我真心地说,“很开心。”  “你开心,妈妈的目的就达到了。这一阵子,你没来过医院。我想到冰糖还有粥的事情,感觉你们两个气氛怪怪的,我猜你们是闹别扭了。妈妈忙着照顾夏夏,还要打工,没有及时处理,妈妈先跟你道歉。告诉妈妈,是不是夏夏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  没法再否认,可要是跟妈妈说夏千风是个恶魔,妈妈现在哪里会信。于是我避重就轻道:“夏千风把小猫弄丢了,我生他气。”  “原来是小猫的缘故。”妈妈揉我的头发,温言细语,“人和动物也要看缘分的,小猫跟我们家没有缘分,不要强求了。”  我颓丧点头。  “夏夏在医院里常关心你呢,还问我,你在家有没有认真学习,能不能赶上进度。”  他关心的是我的成绩会不会胜过他!我想起自己的期中成绩,暗自气恼。  “妈妈求筝筝一件事。虽然夏夏现在情况稳定了,但是,毕竟他刚出院,身体素质又向来不好。眼下已经是秋天,家里也会慢慢冷起来,再睡沙发的话……”  我的恼怒溢于言表:“这才是妈妈真正想说的话吗?”  妈妈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手在我的头顶上方悬空几秒,又落下来,对我微笑,“怎么会这么想呢。不愿意把房间让出来的话也没关系,妈妈睡沙发就是了。”  接着妈妈的手离开了我的头顶。然而我感到头部的重量并未减轻,昏昏沉沉。  我还自诩必胜,原来我在妈妈的心中,分量仅此而已。我不想认输,不想投降。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妈妈把我杯中的石子拿走,我承受不了再次失去她。  “好啦,我们出去把夏夏叫回房里吧,外面冷了。”妈妈用哄孩子的语气说。  “卧室给夏千风吧。”我硬邦邦地说。  妈妈蹲下来抱住我,“谢谢。委屈你了。”  妈妈的怀抱软绵绵、暖乎乎,我深深嗅了一口她头发的香气,“我和妈妈睡。” 妈妈是我的(10) - 你若南风 - 牙白   绕在我背上的手臂明显地僵硬了一瞬,但马上,我被妈妈抱得更紧。她的声音颤抖:“筝筝愿意和我一起睡?筝筝已经完全接受妈妈,不再恨妈妈了?”  我真的恨过妈妈吗?  六岁前,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妈妈,每次问起,外婆都面无表情地说,就当你妈妈死了。  尽管我明白外婆很爱我,可她从来没有亲密的举动,好像在克制着什么;我需要安慰和保护的时候,她总是远远地站着,守护着我却并不靠近。  我越长大,越觉得不满足,甚至有时莫名地恨起外婆,恨完了又骂自己忘恩负义。  季思澄扎的稻草人,给了我灵感。  我从电视里、画报上、小伙伴们的妈妈身上攫取了喜欢的部分,在心中拼凑出属于我的妈妈――她温柔、美丽,会亲我抱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当我感到孤独,我就会想起她,于是我能说服自己理解疏离的外婆,也不再嫉妒被妈妈爱着的小伙伴们。  妈妈就是我的梦,我以为它永远不会实现。  可是有一天,季思澄跑到田间对我说:“你妈妈来了。”  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种满葵花的小院里,外婆的身体撑在扁担上。晒干的豆子撒了一地。穿着白色长裙的年轻女人蹲在地上捡拾。她头上的盘发花式很复杂,有一根不知是不是故意挑出来的发丝,微微卷曲着垂落在她左肩。  她转头的瞬间,线条优美的发丝从肩膀掉落,悬在空气中随风颤动。  “筝筝。”她的微笑和我想象中的妈妈一模一样,“我是妈妈。”  我对妈妈一见钟情。在见她之前,我就爱上了她、思念着她。  我埋怨过妈妈不来接我,但这是诡计多端的夏千风造成的,我该恨的人是夏千风,不是妈妈。  “我不恨你。你是我最爱的妈妈。”甜腻的语气连我自己都感到肉麻,惊觉我撒起娇来,和夏千风大同小异。  “太好了,太好了,这比夏夏出院还让妈妈高兴。”妈妈胡乱擦着眼角的泪水,又哭又笑。  “我去叫夏千风进屋睡觉。”我说。  “交给筝筝了,我去洗把脸。妆都花了。”  夏千风躺在地上睡着了。他把毯子攒成了团抱着,脸颊绯红,嘴角带着一抹笑容,许是做着美梦。多笑一会儿吧,夏千风,等妈妈成为我一个人的妈妈,你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洗漱完,在卧室门口站了会儿。妈妈哼着歌整理床铺,把堆在床上的衣服塞进衣柜里。  “筝筝,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呀。”  我极尽乖巧地“嗯”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卧室,带上门。  “你喜欢睡左边,还是右边?”  “靠墙那边。”我说。  妈妈从床的中央,挪到了外侧,掀起里侧的被子。  我从床尾甩下拖鞋,爬到床头。妈妈的手臂,连同被子一起覆盖在我身上,将我搂在怀中。我直挺挺地面朝天花板,感到紧张,还有尴尬。  “筝筝睡觉前要听故事吗?”  我摇头。  “也对,筝筝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讲故事哄着睡。”妈妈叹气,“我真的错过了很多。夏夏小时候就爱听故事睡觉。”  “给我讲故事吧,妈妈。”我笑着望向她,“我忽然想听了。”  “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童话、传奇还是历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关于妈妈的,我都想听。” 妈妈是我的(11)含入V预告 - 你若南风 - 牙白   外婆从来不告诉我妈妈的事。我问村子里的大人,他们也不敢讲,“顾阿婆是我们的大恩人,她不让说的,我们也不能说。筝筝就别问了。”  我让季思澄去帮我打探消息,他东拼西凑,告诉我:“筝筝的妈妈是个大美人,跟演电视剧的那么漂亮。就是可惜了。”  年幼的我不懂什么叫“可惜了”,季思澄更不懂,他说大人们私底下就是那样讲的。  稍稍长大了一点,我隐约感觉到了大人们对妈妈的故事讳莫如深的缘由。  我还那么小,就跟着年迈的外婆一起生活在乡下,一年又一年。也许我,就是妈妈“可惜了”的原因。  妈妈会亲口对我说,她的故事吗?  妈妈用胳膊撑起脑袋,另一只手,轻拍我的肚子。  “很久很久以前,妈妈还是个跟你一般大的小姑娘,高职刚刚毕业,工作暂时没有分配,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家闲久了,我总是无缘无故和你外婆拌嘴,她嫌我吵,每天只准我回去吃饭,吃完就赶我出门。  “妈妈喜欢去镇上的晒谷场打发时间。那里白天被放风筝的人占着,傍晚收了风筝,就会聚起很多年轻人,跳交谊舞的、排练话剧的,还有,在角落里弹吉他唱摇滚歌曲的。”  我插嘴道:“摇滚歌手,好时髦。”  “每个年代都有时髦的年轻人嘛。我不懂音乐,但听他唱歌就像喝冰汽水,全身冒气泡,不知不觉就听上瘾了。”  我心头一紧,“那是我爸爸吗?”  妈妈莞尔一笑:“先说到这里。妈妈要学一千零一夜里的王后,吊住你的胃口,这样你明天还会跟妈妈睡。”  我在心里说:妈妈,不用讲故事,我也会跟你一起睡的。  躺在妈妈的怀里,像是睡在云端,既舒适温暖,又不安稳。夜半感觉身侧一凉,我抓着床沿坐起,只见房间门开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  夏千风的床边洒满月光的清辉,妈妈就蹲在薄雾般的月光中,对着窗户看体温计。  “妈妈。”我轻呼道。  “嘘――”妈妈转身,“别吵醒夏夏。他很久没睡得这么熟了。”  我打了个哈欠,“夏千风的病不是控制住了吗?为什么还要量体温?”  “求个安心而已。”妈妈无奈地笑笑,“体温正常。我们继续睡吧。”  妈妈甩甩体温计,装回塑料管中,放在书桌上,又顺手掖了被角,然后擦着我的身体走出房门。我的目光在夏千风含笑的脸上流连。夏千风,你知道你有多么幸福吗?  你一定知道,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地占据妈妈的爱。  再次躺在妈妈的怀里,妈妈很快呼吸平缓均匀,而我全身燥热,怎么也找不回睡意。  预告:《你若南风》本周四入V,上架当天首发1万字。上架后一周仍然日更,但之后牙牙因为有别的重要安排,打算减缓速度。牙牙的文节奏慢,起伏少,即使等待也不会让人太焦心。保证HE,保证完结,希望故事结束的时候,你们还在。 谁先举起白旗(1) - 你若南风 - 牙白   为了让夏千风保持健康,没有机会搞小动作,我决定采取紧迫盯人策略。  上午的课程结束,我第一个冲出教室,以最快速度跑到食堂,按照邢医生给我的清单买好饭菜,等在离食堂入口附近的座位。  人潮涌入,我看到了和同学说说笑笑的夏千风。  “夏千风!这里这里!”我站起来挥手。  他望向我,嘴角撇了撇,然后又笑着转头跟同学说话,视而不见。  我猜到他会装作看不到,但是,他的同学们可没瞎。如我所料,他们拉着夏千风往我这边走来。  “我记得你,”搂着夏千风的脖子的高大男生说,“你不就是上次在我们班外面,问夏千风吃没吃药的那个女生嘛。”  “就是我。”我笑容可掬,以求博得好感,“你们好,我叫顾云筝。我是……夏千风的邻居。”  “你是要和夏千风一起吃饭吗?”男生瞟了二人份的饭菜一眼。  “我和同学们已经约好了。”夏千风拉那个男生的衬衫腰线,把饭卡递到他手上,“你们去排队,我找位置。”  “现在排队,能买到的菜不多。夏千风身体不好,营养跟不上的话,对健康的损害非常大。今天一天不要紧,以后你们能每天赶在最前面来买菜吗?拜托你们了。”  同学们立即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高大男生嘿嘿笑,说:“你也知道我们A班学业重,老师总是拖课。午饭还是交给你吧,顾云筝同学。”接着他把夏千风按在我对面的座位上,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走了。  “等等,”我喊道,指指他手里夏千风的饭卡,他把饭卡给我。  我收好饭卡,笑眯眯地把筷子递给夏千风。  他握着筷子,迟迟不夹菜。  “别客气,尽管吃。”我夹了一筷子黄瓜炒肉片到他的饭碗,“吃饱了才有力气骂我。”  “你已经把妈妈抢走了,何必再盯着我?”夏千风把筷子插进米饭里,低头道,“你和妈妈住一个房间,吹吹枕边风,妈妈就会把我送走了。”  “想让我轻敌?门都没有。昨晚她还半夜去给你量体温,妈妈明明更挂记你。”  夏千风倏然抬头,眸光莹莹,“真的?”  失策了,我竟然向敌军透露他的有利地位。  “骗你的。”我笑。  “怪不得,昨晚我记得自己把体温计放在厨房的柜子里了,早上起来它却在书桌上。”夏千风挑出肉片,放到我的碗里,“既然妈妈还会为我的病担心,我不能太快好得彻底。肉给你,我不吃。”  “想得美,”我把肉夹回去,“你必须吃。”  夏千风抿嘴微笑,“我就不吃,你还能硬塞我嘴里?”  他以为我不敢?他卑鄙,我也可以无耻。  我夹起肉片,到他嘴边,放大了音量:“夏夏,吃一口,啊――”  夏千风的笑容凝固,绯红色从脸颊蔓延到额头、耳垂和脖子。周围好奇八卦的目光和窃窃私语迅速飘了过来。  “顾云筝,你有病?大家都在看我们!”夏千风急切地说。  “你怕?为了把妈妈抢回来,我可什么都不怕。”我晃了晃肉片,“你要自己吃,还是我喂你吃?”  “放下。我自己来。”夏千风咬牙切齿道。 谁先举起白旗(2) - 你若南风 - 牙白   “早说嘛,”我把肉片放到米饭上,顺便又夹了几片过去,“乖乖吃掉。”  我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夏千风气愤咀嚼的样子。  紧迫盯人策略第一步,成功!  这顿饭我吃得神清气爽,连平常不爱吃的芹菜,都香脆清新了起来。托盘空了,夏千风放下筷子,“谢谢款待。我能走了吗?”  “今天下午有体育课。”我把碗筷收拾叠放,“你打算参加哪种体育活动?”  夏千风淡淡道:“读书。”  “我替你读。”我拿着餐盘起立,“体育课把你想读的书带到运动场上,你踢毽子,我读书给你听。”  “我不会踢毽子。”  “很简单的,我教你。”我搭着夏千风的肩,“如果你不来,我就直接去A班教室,把你抱到运动场上。公主抱,怎么样?”  “你抱得动我?”夏千风不屑地笑。  “小时候外婆和我养了几头猪,小猪仔跑出去了,都是我抱回圈里的。”  夏千风嘴角抽搐,仰头吐了口气,再看我,“我在看台背后等你。”  下午的阳光温暖和煦,但背阴处稍显寒冷。  我穿过跑道,绕到看台背后。  夏千风捧着书,坐在花坛边缘。在粉色衬衫、黑色背心外,他套了绀色西式校服外套。  我走过去赞许地说:“怕冷添衣服,值得鼓励,这个良好的习惯要保持。”  他敷衍地笑笑,呈上书本:“书我带来了,从这页开始读。”  “不用我先教你怎么踢?”  “你愿意读,我才愿意踢。我们谈好条件的。”  我随意地一手接过书,保持在翻开的页面,一手从口袋里拿出了纸毽子给夏千风。  “第二性征是指从青春期开始所出现的一系列与性别有关的特征。男性表现为胡须生长、喉结突出、发音低沉、骨骼粗壮等;女性表现为……表现为……”  夏千风轻抛毽子又接住,反复几次,淡淡笑着说:“怎么不念了。”  我把书合起来扔到花坛里,怒道:“夏千风,你哪来的不健康读物!”  “这是课本,”夏千风拾起书本,拍了拍上面的草,笑意盈盈,“《体育与生理》,期末笔试成绩要算进体育课总分的。”  我侧眼一看,的确是课本的开本和装帧风格。  我悻悻道:“那我念别的章节。”  “别的章节我都学过了,只有这章还没有学。”夏千风把毽子搁在我头顶,俯下身,双眼弯弯,“既然你不肯念给我听,我去台阶上自学了。拜拜。”  不读就中了夏千风的圈套!战况激烈,割地求饶岂不是丢脸之极。  课本内容都是科学知识,有什么好害羞的,而且这里只有我和夏千风,读得再大声也没人听得见。我拉住夏千风的衣袖,仰脸给他一个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我读。”  我不仅读,还故意读得很大声,空旷的看台背面,回荡着我中气十足的读书声……  这下换夏千风纠结了。他一脸酱色,挽起的袖子下,小臂都是淡红色的。毽子不断地从他脚尖漏走,他捡捡踢踢,烦躁不堪。  下课铃响,我抽出纸巾帮他擦汗,得意洋洋,“拼谁的脸皮厚的游戏,你赢不了我。我比你更豁得出去,不像你,总想保持纯净无暇的表象。”  夏千风沉默不语,按住纸巾,拂开我的手。  “还有别的招数吗?”我背着手,歪着头问,“该不会就这样投降了吧。”  夏千风深深呼吸,大概是为了平复怒气,“会有的。” 谁先举起白旗(3) - 你若南风 - 牙白 妈妈以为我和夏千风像一家人一样相亲相爱,偶尔闹别扭也不影响感情。殊不知,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枪林弹雨,硝烟弥漫。晚餐时分,我和夏千风抢着和妈妈坐一边,妈妈从我们中间抽身,“筝筝和夏夏感情真好,那妈妈坐这头,你们两个挨着坐。”我才不想和夏千风挨着坐!夏千风倒是出奇地淡定,面带微笑地把筷子分给我。我想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妈妈,这次期中考我发挥得不好,只得了第三名。”呵呵,第三名还叫发挥不好,明贬实褒。果然妈妈拍拍夏千风的肩,语气春风细雨般温柔:“夏夏带病考试,第三名已经很棒了。”夏千风眯着眼睛看着我,我在心里翻译他的眼神:你敢不敢告诉妈妈你考得怎么样?我用笑容回应他:真不敢。但我岂能让夏千风得意?“妈妈昨晚说的故事好有趣,我今天还想往下听。”妈妈笑着点头,又问:“被子够暖吗?要不要换厚些的?”夏千风不笑了,低头吃饭。我不介意让夏千风更沮丧一点。“两个人一起睡特别暖和,我们等入冬了再加被子吧!对啦,妈妈给夏千风换厚被子了吗?他一个人只盖薄被子可不行,会冻坏的。”夏千风突然抬头,“云筝,我之前答应了给你补习,我出院了,以后又能每天教你功课。”“你住院的时候,我已经赶上进度了。”我昂头挺胸地说,“老师讲课我都能听懂。”“可你还在C班。”他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让夏夏给你补习吧,”妈妈说,“他一番好意,就不要拒绝了。”他哪有好意!我欲哭无泪,用力扒饭。洗漱完,我去妈妈的卧室休息,却被妈妈喜滋滋地推进了夏千风的卧室,“补习完再睡觉,妈妈等你。”卧室门也被妈妈关上。夏千风已经换好了睡衣,趴在床头,就着台灯写写画画,双脚插进床尾叠成方块的棉被底下,睡裤和被子之间露着一段洁白纤细的脚踝。要是不去想夏千风的劣行,眼前的男生多么可爱。我抽出椅子闷坐,看不进书,也不想跟夏千风说话。沉寂了好一会儿,夏千风先开口:“我有办法让你进A班。”“别糊弄人了。转学生的期中考成绩作为入学成绩进行分班,这是耘理的规则。”“规矩是人定的。确切地说,是教师们决定的。”夏千风撑起上身,屈起膝盖,就势跪坐在床上,“A班的老师想要一个学生,C班的老师也无可奈何。”“我成绩普通,A班的老师凭什么喜欢我?我又不是人见人爱的夏千风。”“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夏千风粲然笑道,“我打算明天推荐你进物理实验小组。”“耘理的教学质量比青云县高一大截,我现在的水准,只够跟上课程。我对自己再有信心,也不会妄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筝筝是知难而退,轻易放弃的人吗?”夏千风目光清亮,缺乏起伏的平缓声线却有强烈的蛊惑力,“你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女生,只要你想做到,没有人能阻挡你。”一团小小的火苗在心里滋啦作响,我迅速拿起了灭火器。肯定有阴谋。 谁先举起白旗(4) - 你若南风 - 牙白 “晚饭时还在挤兑我,这会儿说要帮我,我不信。”夏千风改为盘腿坐,凝视着我,缓缓道:“虽然担心你变得比我优秀,妈妈会更喜欢你,但是你在A班才能拿奖学金,有了奖学金,妈妈才能安心地少打一份工。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妈妈。”这个理由倒是可信。“这套练习题你做一做,不懂的地方查查书本。”夏千风从床头的书包里抽出一本B5笔记本,“题目是我前几天根据入组测试的知识点编的,做会了,对付入组测试绰绰有余。”我翻开笔记本,清秀的字迹写满了十多页。姑且做一做吧?我想,多做点练习题又没有损失。“我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是为了妈妈,才给我这份资料,就算我进了实验小组、转到A班,我也不会感激你。”“怎么可能指望你感激。我们认识那一天,我就知道你多冷血。”“哼,五十步笑百步,你冷漠起来也不输给我。”“你现在想吵架,还是想做题?”我朝他做个鬼脸,拿起笔。夏千风给的题目不难,只要充分利用基础知识,就能解开。但是每道题都融合了多个知识点,我不得不反复查阅课本,寻找它们之间的关联。做完后,有种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感觉,学过的知识像一棵树,深深扎根在脑海里,枝繁叶茂,脉络清晰。比我自己毫无头绪地努力有效率多了。窗外响过几声狗吠。桌上的闹钟,时针已转过十二点。我站起来,抚平了笔记本封面上的折痕,小心放入夏千风的书包里。“我去睡了。”我边收拾文具边说。“嗯――”含混的应答声。定睛一看,夏千风躺在床上,棉被一角拉到胸口,手脚和肚子都晾在外面。我俯身把被子扯端正,顺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然而手刚触到额前的碎发,夏千风倏然睁开眼睛,“顾云筝,你想干什么?”我尴尬收手,“看你有没有发烧。”他半阖双眼,低语道:“没那么容易发烧的。谢谢。”夏千风该不会误会我在关心他吧!“我怕妈妈不放心,半夜扔下我,跑来给你量体温。未雨绸缪,懂吗?”夏千风闭上了眼睛,“知道了。出去吧。”赶我走似的,太讨厌了。“我还没确定你的体温是不是正常。体温计在厨房的哪个柜子里?”我不依不饶,“喂,你先别急着睡啊,搞不好你着凉发烧了呢。”夏千风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了额头上。我呆站在床边。“快点确认,我困了。”夏千风说。慵懒的语气,反倒显得我紧张无措。我定神,感受从手心传来的温度。“怎么这么凉。”我惊慌地说。夏千风推开我的手,“是你的手太烫了。”我把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胡说,我的手不烫呀。”“唉……真是搞不懂。”夏千风翻身而下,穿上拖鞋到厨房,“我去拿体温计。”他回来时嘴里衔了一根体温计,倒在床上,像树袋熊那样抱着卷成一条的被子。我静坐在床边发呆了会儿。夏千风递来体温计,“这下你放心了吧。”37。1摄氏度。看到读数的刹那,我仿佛听见了水滴落入深潭的清脆响声,而后水面平静如初,光洁无痕,紧接着睡意翻涌而来。我伸手去拧台灯的旋钮,夏千风挡住了,“等下我来关,你摸黑走路不方便。”“哦,谢了。”“你磕碰受伤,妈妈会心疼你。”我搭上门把,“不用多解释,将心比心,我绝对不会误解你的意图。”夏千风用手肘捂着眼睛,轻笑一声,“晚安,筝筝。”走进妈妈的卧室,妈妈已然熟睡。今晚不能听妈妈继续讲她的过去,我很是怅然。但是不要紧,等我赶走夏千风,我和妈妈的夜晚会多得数不清。 谁先举起白旗(5) - 你若南风 - 牙白 谁先举起白旗(6) - 你若南风 - 牙白 夏千风绝不会徇私舞弊,但每完成一道题,我还是忍不住看他的眼睛,企图从他的眼神里得知自己的答案正确与否。我发现,只要认真辨别,看似波澜不惊的目光也有细微的亮度变化,正确时是晨曦,错误时是阴翳……一题题往下做,计时器响铃时,恰好完成。徐教授收了测试卷,迅速批改完,皱起眉头。夏千风问:“正确率不够吗?”“不,”徐教授眉眼舒展,“全部正确,而且,步骤详略得当,连实验仪器的示意图都标示得非常仔细。”我松了口气,“谢谢徐教授。”“要不是我知道这份题目是我昨晚刚出好的,简直要怀疑你看过原题。”其实也跟看过原题差不多。这些题目,和夏千风给我的练习题所用的解题思路很接近。“那么实验小组的最后一个名额,就给顾云筝同学。夏千风,你没意见吧?”“当然。我也认为顾云筝很适合。”“实验小组参加全国性竞赛获得好名次,能拿到大学的保送名额,放弃了不觉得可惜?”保送名额?这是怎么回事?“徐教授,我的兴趣不在物理,我觉得这个机会应该给更喜欢物理的同学。”夏千风整理的练习题,原本是为了自己参加测试!“我还是第一次教到只为别人着想的学生。”“顾云筝同学也很关心别人,徐教授已经见识过了。”“哦?”徐教授又打量了我一会儿,提眉道,“你就是那天担心夏千风没吃药的女生,怪不得有点眼熟。又是个好孩子,欢迎你加入我的实验小组。”“徐教授,我不想……”夏千风捂住了我的嘴,对徐教授说:“您这样夸奖她,她害羞了。快到上课时间,我们先走了。徐教授再见。”从徐教授的办公室退出来,我攥住夏千风,“你怎么没说这个实验小组和保送名额有关系?”他淡淡道:“我不需要保送名额,但你需要进A班。”“这样我过意不去。我不能让你牺牲保送的机会。我这就跟徐教授说,我不参加。”夏千风反攥住我的手,蹙眉道:“不准。”“参不参加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你逼我吃肉、踢毽子,连我的体温都要管,现在倒说你的事我管不着?”他的语气依然平稳,眼神却咄咄逼人。“那不一样。你本来就该把身体养好。”“哪里不一样?你也应该成为优秀的学生。”“你太霸道了!”“彼此彼此。”我算是见识到了夏千风能言善辩的一面。“听我说,”夏千风缓和了情绪,“你看过成绩单信封外的表彰栏吧,即使我请假十天半月,也能保持前几名的成绩。昨晚你还做了我编的测试题,是不是和今天的题目很相似?考试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不必额外争取保送,直接参加高考反而更轻松。你有这样的自信吗?”我愣住了,麻木地摇摇头。我哪里敢说有自信?为了追上耘理的课程进度,都筋疲力尽。“顾云筝,别忘了,我们是对手。我不会为你做真正损害自己利益的事。”徐教授突然推门而出,“太好了,你们还没走。”我赶紧收起茫然无措的表情,礼貌微笑。“顾云筝同学,我刚刚忘记通知你:实验小组的训练量非常大,以后你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吃午饭,十一点五十分就要到实验室;你们班的体育课和A班一起上,正好那节课也用来训练;作业你争取早点写完,晚上我会布置额外的练习题。”徐教授说完,回到办公室。“原来如此,”我苦笑道,“夏千风,我又中了你的圈套。” 谁先举起白旗(7) - 你若南风 - 牙白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得团团转,别说对夏千风紧迫盯人了,在学校里连他的面都别想见到。更让我心如刀绞的是,晚饭后我不得不粘在书桌前拼命做作业、读专著、做练习到深夜,爬到床上时妈妈早就睡着了!睡前故事,妈妈的怀抱,全都成了幻影。我频频向夏千风发火,他报以看似纯真无邪的笑容,不急也不气,十分淡定地洗漱、打针、更衣、摊开被子,还不忘给自己量个体温。转眼便是两周。幸好,实验小组的训练进行顺利,徐教授也很信任我,这稍稍安抚了我焦躁的心情。徐教授让我负责把当天的实验数据整理成电子表格,还允许我用他的电脑发邮件。邮箱里塞满了季思澄的邮件。我看了一两封又长又散乱的邮件后,发觉时间来不及了。有空再看他的邮件吧,再不回信,他大概会不管不顾地跑来祁远市找我。本想发一封“我很好”的邮件,但想到季思澄说“即使你过得不好也不会告诉我”的不满语气,我决定说一些我的烦恼,避开那些让我真正伤心的事就好。我在邮件里控诉了夏千风这段时间的恶劣行径。发泄之后,感觉心情好多了。整理完数据,季思澄就回信了――“筝筝,你只想着依靠自己,从不求助。”我坐在电脑前,荧荧白光让我眼眶涩痛。思澄在责备我吗?可他说得不对,为了跟上进度,我让夏千风给我补课;为了夏千风的健康,我找过邢医生;为了给季思澄发邮件,我请求过徐教授。在必须通过帮助才能实现目标的时候,我并不退缩。也许在季思澄眼里,我还是那个蹲在江边哭泣的无助的小女孩。我关了电脑,抱着笔记往教室走。虽然不认同季思澄的批评,但他提醒了我:在和夏千风的战役中,我还可以寻找战友。谁能成为我的战友?脑海中迅速闪过几张面孔,先是桂西,再是邢医生、徐老师……一一否决后,又转回到桂西。桂西是夏千风的铁杆粉丝,最近还在和我闹别扭,让她站在我这边,一百盆红烧肉都办不到。但是其他人就算愿意帮我,也鞭长莫及。除非……哦,天啊。我为想到这个主意的自己默哀。课间我去A班找桂西。她一路撞着课桌挪出教室,嫌弃地看着我,“我们不是绝交了吗?”那次确实是我不对,我应该体谅桂西对夏千风的崇敬。但一言不合就理解成绝交,桂西是不是把我们的友情想象得太脆弱了?“桂西,你最近还好吗?”“还行吧。”桂西的脚尖来回碾压地面,“没你过得好。听夏千风说,你进了徐教授带的实验小组?”“是夏千风推荐我去的。我想转进A班,他答应帮我。夏千风人太好了。”桂西的小眼睛聚着光,忽闪忽闪。顾云筝,要上了,夏千风的演技你也见识过,你只是学点皮毛而已。 谁先举起白旗(8) - 你若南风 - 牙白 我定了定神,努力睁大眼睛,像电视剧女主角般情深意切地对桂西说:“我到现在才发现,夏千风无私、善良、善解人意、纯洁无暇,是世间少有的天使。”桂西聚光的眼睛瞄向我。我感觉自己背后冷汗直冒,脸上的肌肉也在抽搐。挺住!桂西很单纯,骗过她的眼睛和耳朵,接下来一切好办。我“沮丧地”低头,“哀切地”说:“可惜,我发现得太晚。我不仅失去了你的信任,还失去了……进入千风会的机会。”桂西慢慢地握住了我的手,“还来得及。”“我没有资格。你不会原谅我的。”“是的,我无法原谅你。”桂西双手合十,“但是夏千风一定会希望我原谅你。”我赶紧附和:“夏千风不会记恨任何人!”桂西满意地点头,“筝筝,副会长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因为我坚信,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夏千风的好。”“能做千风会的副会长,我太开心了。”“我们又是好朋友了。”桂西说完,笑着的眼睛竟涌出泪水。阳光中,我恍然觉得桂西的眼睛明亮动人。“桂西,我也是你不愿舍弃的朋友,对吗?”“嗯。夏千风第一,你第二。”桂西哽咽道。那就足够了。我伸手拥抱她。只有一刻也好,让我享受友情的温暖吧。“桂西,今天我又带了饼干,要吃吗?”夏千风的声音从桂西身后传来,“顾云筝?你怎么也在?”想必是桂西庞大的身躯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我从夏千风手里抢过饼干,正是妈妈给他准备的无糖饼干。“桂西,这种饼干你不能吃。”“为什么不能吃?”桂西把饼干夺走,“我最喜欢吃饼干了。”说完她立即剥开了包装,狼吞虎咽。我怒视夏千风,他云淡风轻地说了声:“你们聊。”桂西伸手在我眼前晃,“筝筝,你看夏千风的眼神好严肃,好可怕。”我赶快收起目光,双手合十,放在额前,“我只是在瞻仰夏千风圣洁的背影。”夏千风,你随心所欲的日子就要到头了。“千风会”第一次“干部会议”在周末举行。周日下午,我按照和桂西的约定,在汐泉公园正门口等她。我正朝道路两端眺望,看看桂西从哪边来,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停在面前,后车门打开了,桂西在里面屈着上身对我挥手,“筝筝,上车。爸爸说今天会下雨,在公园容易淋湿,让你去我们家玩。”开车的是梁先生,我跟他打招呼,他冷漠地点头,算是回应。我心生疑惑,乍然想起,我给他的印象非常糟糕。我吐吐舌头,有些局促不安。桂西家在市中心的高档住宅区,闹中取静,进了小区大门后,喧嚣声便被一排排树林挡住。梁先生在一栋浅灰色的三层小楼前停了车,带我们进了其中一户。“桂西,我得去医院接你妈妈,她可能还要逛商场,晚饭前回来。你招待好你的朋友。”“好!”桂西立正,敬了个滑稽的军礼,“爸爸再见。”梁先生一路板着的脸绽开笑容,他摸了摸桂西的头,“我走了。”目送梁先生上车启动后,桂西关上了厚重的门。 谁先举起白旗(9) - 你若南风 - 牙白 “你家好漂亮!”我惊叹着环视欧式简约风格的装潢。“我的房间更漂亮!快点快点,我们上楼。”桂西连拉带拽地把我拖上二楼,打开她房间的门,“怎么样?”恕我直言,这个刷成粉红色、塞满毛绒玩具的房间,实在和这个家的整体风格不搭。但我能理解桂西的童年情结,便昧着良心说:“不错,娃娃挺可爱的。”桂西往她圆形的床上一扑,左右翻滚,“我超喜欢这张床。”我仿佛听见了凹陷的床在惨叫。“你也来嘛。”桂西爬起来,把我推到她的床上。我从来没有躺过这么柔软的床,不禁提议:“干脆我们躺着讨论吧!”“副会长,躺着讨论夏千风,太不虔诚了。”我赶紧从床上翻滚下来,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我错了。”我们端坐在矮桌边,开始了讨论。“千风会现在有多少人?”我问。“有五个人,另外三个是高一的学妹,”桂西说,“可是她们只是入了会,平时我让她们做事,她们都不积极。”“你让她们做什么?”“印传单、发传单。”“只靠传单是不行的,”我义正辞严,“必须有更加明确、有力的共同目标!我们不能把夏千风当神明供奉起来,只享受他的关心帮助,却什么都不为他做。我们应该更多地为夏千风考虑,用实际行动,表达我们的感激!我拟了一条,你看看。”我翻开我带来的小本子,上面写着我昨晚想出来的口号:夏千风的健康,就是我的健康;夏千风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桂西猛捶桌子,“这就是千风会所有会员的心声!”“围绕着千风会的目标,制订相关的行动准则,将行动落到实处。如果夏千风因为千风会,变得更加健康幸福,每个会员都会为自己是千风会的会员而骄傲。”桂西猛砸脑袋,“我竟然没想到。”“我把行动准则也写好了。”我翻页,给她看如何为夏千风准备午餐、如何鼓励夏千风做运动等等。桂西猛抖我的肩膀,“筝筝,你能来做副会长真是太棒了!”接下来,我和桂西认真探讨了夏千风病情、几个会员的分工以及吸引更多人加入我们的办法。粉扑扑的房间里,燃烧着桂西的热诚,我也受到了感染,为千风会光明的未来而激动不已。直到房门被踹开,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一身华服的梁夫人站在门口。“哟,你不是跟丑八怪抢过爸爸的筝筝嘛。”梁夫人嘴角斜勾,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还穿得这么寒碜。该说你高风亮节,还是傻瓜一个?”“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得了吧,你心里很明白。你是故意把爸爸让给这个丑八怪的。女人的演技,男人分辨不了很正常,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看到我们家房子这么大,后悔了没有?”一口一个丑八怪,这女人真惹人生厌。梁先生提着两手满满的购物袋上了楼,挡在他妻子身前,“抱歉,她怀孕了以后情绪不太稳定。你和桂西继续玩,不要被她影响。”说完便把她推到另一个房间,锁上了门。我听见梁夫人在房间里大喊大叫,随后一声响亮的耳光,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回头看,桂西跪在矮桌边,垂头不语。我坐在她旁边,轻轻拍她的背。“他们收养我,是为了积福。有的人家怀不上孩子,领养一个女孩,就能生出孩子来。”我听说过这个荒谬的说法。我原先不抵触它,毕竟善有善报,也是一桩美谈。可是桂西的状况,一点也不美好。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怪不得指定要年龄大一些的女孩,他们一开始并不想把非亲非故的孩子养上十几年。我叹了口气,抱着桂西说:“不要太在意那个女人的话。她不喜欢你,是她的事,至少梁先生很疼爱你,不是吗?”“他们自己的孩子出生以后,爸爸就不会那么喜欢我了。”“不会的。”我语气坚定。“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爸爸只关心弟弟妹妹,不理我了,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要把爸爸抢回来。”我愣了愣,说:“桂西,梁先生本来不是你的爸爸。”“可他现在就是我的爸爸。”桂西说得理直气壮,不容辩驳。 仓促的告别(1) - 你若南风 - 牙白 在有限的爱面前,连桂西都单纯不起来。我还有什么理由自责和退缩?我忙于物理实验小组的训练,没机会目睹桂西实施计划的场景,但从夏千风增长的体重和红润的肤色来看,“千风会”战绩不凡。如我所料,其实想守护夏千风的人很多,只不过以前谁都不敢公然带头,现在能以组织的方式满足愿望,谁不乐意呢?“千风会”迅速壮大,C班也有不少人入会。夏千风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伪装的温柔善良会变成我的武器。我叮嘱桂西不要公开我副会长的身份,但夏千风很清楚我就是幕后黑手。在学校里不敢暴露坏心肠,在家里,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和我用眼神、暗语搏斗的机会。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待着时机成熟。期末考试我拿到了全A的成绩,物理实验小组也获得了不错的名次,徐教授告诉我,下个学期,我就是A班的学生了。比优秀的成绩更让我欣喜的,是夏千风的复诊报告。“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说,只要每天按时注射胰岛素,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健康孩子没有太大区别。”邢医生对我和妈妈说。我暗自思忖:赶走夏千风的机会,指日可待。复诊之后,妈妈说要带着夏千风出趟远门。我问他们要去哪里,妈妈言辞闪烁地说:“去看一个朋友。筝筝去朋友家住两天吧。”而夏千风,干脆沉默不答。我追着送到巷口,夏千风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我一眼,微笑轻淡得只要一阵风就会吹散。我不知道雪花是从何时开始飘落的,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我拉紧围巾,围巾的茸毛已经被融化的雪花沾湿。一个人沿着小巷往回走,忽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他们去哪里有什么要紧,我怎么不问问,他们会不会回来?再跑出溪同路,街道上白雪飘飘,行人匆匆。我没有按照妈妈要求,去朋友家借住。我蹲守在我们的家里,寸步不离。两天后,妈妈回来了,一身酒气,长发凌乱。她冲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我怔怔往门外看了许久,夏千风的身影没有出现,只有大风裹挟着碎成粉末状的雪花往屋里吹。我冷颤不停,关上了门。先把妈妈照顾好吧。我烧了热水,浸湿妈妈的毛巾,拧干后给妈妈擦脸和手。妈妈缓缓睁开眼睛,努力地将焦点定在我身上,秀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筝筝,给妈妈唱首歌,好不好?”“我不会唱歌。”“那妈妈教你唱,”妈妈哼起歌来,荒腔走调,听不出是哪首歌。我忍不住打断她的歌声,问:“妈妈,夏千风呢?你带他去哪里了?怎么不带他回来?”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空洞地盯着蜷缩的脚尖,“夏夏他全都知道了。”“知道什么?”妈妈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脸拉到她的胸口,抽泣道:“妈妈失恋了,夏夏不肯回来,以后妈妈只有筝筝了。” 仓促的告别(2) - 你若南风 - 牙白 妈妈的表情凄惶而无助,仿佛我们坐在冰河上,冰层之下暗流涌动,而不远处的裂缝,正向我们延伸。“妈妈带夏千风去见妈妈的恋人?”我不自觉地压低音量,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妈妈的恋人,是不是夏千风的父亲?”妈妈激动地摇晃我的肩膀,“筝筝,把夏夏带回来,拜托了。没有夏夏,他父亲不可能见我。我只有这个办法。夏夏是我的救命稻草。”和夏千风决裂以来,我一直在想怎么把夏千风赶出家门。现在夏千风真的离开了,我该高兴才对。可是我高兴不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告别太仓促、太莫名,超出了我的预料之外。就像一场拳击比赛,我正等着对方举起白旗,却被一声哨响中止了角斗,对手跳下了赛场,一去不复返,留我一人站在台上,既不是输,也不是赢。“好,妈妈告诉我,夏千风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他。”“谢谢筝筝。”妈妈说,“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祁远之家。”我换了棉衣,顶着狂风往祁远之家走去。大脑试图整理妈妈的话语。妈妈的恋人,是夏千风的父亲,而妈妈说,没有夏千风,她的恋人就不会见她。夏千风生妈妈的气,是因为妈妈利用他,和喜欢的人见面?仅凭这一点,夏千风至于拒绝回家吗?可妈妈带夏千风离开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自己此行的使命,不然为什么像绵羊般顺从而沉默。夏千风的怪异举动,一定另有原因。祁远之家的拱门两侧挂上了灯笼,红色的绸布和薄薄积雪相映衬,充满春节的气息。玛丽阿姨正披着厚毯子,在空地上清扫半融化的雪。她看见我,不冷不热地招呼:“筝筝。”“玛丽阿姨,夏千风在这里吗?”“找小风干嘛?把他赶出来,后悔了?”玛丽阿姨啧啧几声,叠手撑在扫把杆上,“院长说你和小风能相处得很好,我当时就不信。”“玛丽阿姨,你误会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到祁远之家。我想劝他回家。”玛丽阿姨把我上上下下看了个透,才说:“他住在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那是我和桂西住过的房间。故地重游,竟是这种状况。我不禁苦笑。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夏千风。他一看见我,便要关门,我硬是掰住了门缝。他大概是怕伤到我,松了手。“回家吧。”我闯进房间,开门见山地说。夏千风摇头,“对不起,筝筝,我不能回去。”“你是不是在生妈妈的气?因为她把你当成棋子?”“不是的,是我的错。”夏千风跪坐在矮桌边,“筝筝,我把妈妈还给你。从今往后,妈妈就是你一个人的。我不会再跟你抢妈妈,也不会再欺负你。在学校里,我也会好好照顾你、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我听得一头雾水。他为什么要这么承诺?“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补偿不了这些年你失去的。但我会尽力。” 仓促的告别(3) - 你若南风 - 牙白 夏千风的一番话散发着水汽,小小的房间充满浓雾,他的身影朦胧遥远。愤怒和不解轮流敲击着我,让我头晕目眩。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桌面,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时间像夏日的风扇般飞速转动着。“妈妈酒醒了吗?你最好看管着妈妈,她喝醉以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夏千风起身拉着我的手,把僵立的我拉出祁远之家。“不送你了,路上小心。”说着他把手套摘下来,塞在我手里,转身而去。我的身体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恢复知觉,枣红色的毛线手套如燃烧的火焰般刺眼。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套抛掷出去,正中他的后脑勺。他顿住步伐。“夏千风!你太过分了!”我朝他的背影大吼,“你没有义务顾虑我!你设计再多的诡计陷害我,用再多的刻薄的话伤害我,都没关系,我也那样对你,一报还一报就好。你不欠我的!但你亏欠妈妈。妈妈为了你牺牲了那么多,你说走就走,你考虑过妈妈的心情吗?世上最冷血、最没良心的人就是你!”我的原计划是让妈妈看清夏千风的真面目,不再喜欢他;夏千风主动离开,妈妈只会感到痛苦,变得更加挂念他――这就是我生气的原因吧,一定是的。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夏千风回家去呢?夏千风双臂僵直,头微微地垂了下去。忽然一阵狂风,把手套吹到了他前方。他蹲下捡起手套,走到我面前,攥住我的手掌,不顾我的推阻硬是往手套里塞。“筝筝,谢谢你找人监督我吃饭运动,身体健康了一些,好像也变得有勇气了不少。我想纠正这条错误的轨道。妈妈本来就是你一个人的。”夏千风按了按我的手,“这双手套是妈妈织的,也该归你。”“你是妈妈重要的家人!她舍不得你。”“你等妈妈酒醒了,问一问她希望我回家吗。问过了,你再来劝我也不迟。”也好,我说服不了夏千风,让妈妈亲自来带他回家吧。我的心定了,暂且放他走。妈妈发了一夜酒疯,哭哭笑笑,不停地喊“夏夏、夏夏”。妈妈喊了多少遍,我就在心里骂了夏千风多少遍。第二天妈妈酒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抓着我的肩膀,“夏夏回来了吗?”“他还在祁远之家。”我说,“他不肯跟我回来。”妈妈还是很在意夏千风。我喜忧参半。“你已经见过他了?”妈妈把我的肩膀捏得生疼,“他跟你说了什么?”“他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生妈妈的气。妈妈,你去接他回来吧。你们感情这么深,他会听你的话。”妈妈放开我的双肩,闭上双眼,边长长吐气,边抚了抚胸口,再睁开眼,已然是秋水般温柔的目光,声音也变回了往日的轻柔,悲恸和哀伤不知被她藏到何处,“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两个人好好过。”“夏千风呢?妈妈不去接他回来?”我难以置信地问。“答应妈妈,不要去找夏夏,也不要再问他为什么不回来。妈妈求你。”妈妈的眼眶又湿了。我乱了心神,连忙点头答应。“真是妈妈的乖孩子。”妈妈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昨晚写完后家里突然断网,未更新。所以今天还有一更哦!本次暗号:你若南风,我似纸鸢。在评论区第一个留下暗号可得到作者寄出的明信片一张。】 仓促的告别(4) - 你若南风 - 牙白 妈妈把家中夏千风的东西打包,请快递把包裹送去祁远之家。淡蓝色的杯子,深蓝色的毛巾,水蓝色的牙刷消失了;打开衣柜,只剩下我的便装和刚买的新制服;抽屉里的针剂药片体温计也没有了……这个家里属于夏千风的痕迹像沙滩上的足印。我几次想问个清楚,但我一提夏千风,妈妈就顾左右而言他,随后一脸忧愁。我心疼妈妈,就不再说起,把疑问放在心底深处。春节来临,巷子里爆竹声不断,在无比热闹的背景音衬托下,家中分外冷清。大年三十,妈妈还要去做半天家庭教师。我检查家里还有没有卫生死角,趁机清理。我巡视了一会儿,发现床头板和墙壁之间积灰严重,便找了一根竹棒,用抹布薄薄裹住,伸进缝隙里沾灰。清洁完妈妈的床,接着轮到另一张。不想竹棒刮出了一个扁平的牛皮纸包,约有一米长、半米宽。这是什么?我想看看里面的东西,又不想弄脏刚擦过的地板,便把它拎到院子里,摊在地上。撕开封胶,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了光滑的厚膜,很像透明雨伞的材料,我抓住它,抽了出来。透明塑料膜对折成三角形,翻开后,则是工整的菱形,相距较远的对角中的一个拖着长穗,距离较近的两个对角,还穿上了结实的线,都是透明的。“我会修好的。”夏千风的声音?我蓦然四顾,小院里空空荡荡,方知是自己的幻觉。我知道它是什么了。我再次伸手探进纸包,果然,里面还有两根竹签。我给透明菱形穿上竹签,它就有了柔韧的骨架。高举风筝,冬日的沉郁天光、灰白云朵透过小小的菱形,映入我的眼睛。我就这样仰着头,直到眼眶酸疼。这里不是四季微风的青云县,纸包里也没有线筒,我无法把它放上天空,只能拿进卧室,用透明胶带粘在床头上方。傍晚妈妈回来了,匆匆忙忙地做年夜饭。两个人的年夜饭不用太丰盛,妈妈做了四菜一汤,有鱼有肉,摆盘精致。我们边吃边聊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祝福对方工作顺利、学习进步。吃完了晚饭,妈妈一拍额头:“忘了买点年糕。”我笑道:“我吃得够饱了。”“青云县过年都要吃年糕的。”妈妈说,“我去问问邻居。”妈妈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包速冻的桂花小汤圆:“只借到了这个,将就一下?我们煮了它。”结霜的包装袋里,小圆子粒粒分明。我心头微涨,接过来说:“我来做。”蒸腾的热气沾湿脸颊和睫毛,小圆子们浮了上来,我拆开干桂花倒进去,接着打开白糖罐子,准备加糖。妈妈在卧室里说:“筝筝,你床上的风筝哪来的?”我愣了愣,回答道:“不知道是谁的,掉进我们院子。”打开的白糖罐子放在一边。我舀出一碗桂花小圆子,装进保温饭盒。接着再把糖撒入锅中。等妈妈睡下,我蹑手蹑脚,提着保温饭盒出了门。【暗号:透明风筝。第一个在评论区留下暗号的可获得明信片一张。】 仓促的告别(5) - 你若南风 - 牙白 走廊尽头的房间门没锁。我敲门,无人回应,便闪身而入,轻车熟路地打开灯。我把保温饭盒摆在矮桌上。见桌上有铅笔和空白稿纸,我写了张便条:没放糖。顾云筝。想了想,又擦去了名字,落款改成“妈妈”,加上“春节快乐”,把便条一角压在保温饭盒下。矮桌上还放了高高一叠纸张。我看了几张,全是静物或几何素描。夏千风的画不是这种风格。他在练习基本功吗?这叠素描之下,有一本A4大小的线圈册子,我曾经看到夏千风趴在床上,用它画画。我转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门口,心扑通直跳。稍作挣扎,我起身把房门锁上,再蹲到矮桌边翻开了它。对了,这才是夏千风的画风,每一幅都像藏着一个等待述说的童话。我被画册深深吸引,不知不觉看到最后一幅――山谷中,散落着几座漂亮的小房子,山上层叠的色块也许是梯田。在梯田上、房子间,长着几棵奇怪的树。它们没有树干,呈软绵绵的条状,海带似的漂浮着。夏千风的画本来就不写实,我没有执着这些怪异的树。不过,我最不喜欢这幅画,因为它给我的感觉一点也不美好,反而有些压抑。我合上本子放回原处,关了灯,小偷似的猫着腰打开门,溜了出去。正逢夏千风从走廊的另一侧走来,我躲在暗处,看他把门关上,锁好,又回到了走廊的另一端。那是院长的办公室,此刻屋内逸出喧闹声。夏千风走入明亮的办公室后,我踮着脚尖,小跑到办公室的窗外,扒着窗沿往里看。祁远之家的孩子们围着两张圆桌吃饭,院长、玛丽阿姨和夏千风站在旁边,给他们添饭、倒饮料,气氛热闹融洽。“我要千风哥哥给我的饭,不要玛丽阿姨的!”有个小男孩叫嚷起来。玛丽阿姨气鼓鼓地敲他的头,然后把饭勺扔给夏千风。另一张桌子的小朋友们看到夏千风拿着饭勺,不管碗里是不是满着的,都喊着要加饭。夏千风耐心地一个个应付,嘴角始终上翘。还真受欢迎。根本不用担心他在今晚感到寂寞。我想把桂花小圆子拿回去,但想到房门被锁上了,只能放弃。远处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我转身循声看去,漆黑的夜空中,一朵硕大的烟花绽放,紧接着又是一朵。小朋友们立即从房内挤出来,站在空地上看烟火。我紧紧地贴着窗下的墙根,紧张地斜眼打量空地,还好,只有小孩子。忽然头顶有人低语。“小风,这是你在祁远之家的第二个春节。”“谢谢院长妈妈,再次收留我。”“说实话,我本来更担心筝筝。她和妈妈之间隔阂太深,不是那么容易消除。没想到啊,逃回祁远之家的人竟然是你。”“让院长妈妈看笑话了。”“第一次是为了惩罚一直忽视你的家人,这次呢?顾女士对你一直不错。出问题的是你和筝筝?那孩子虽然性子很执拗,但是只要你把她当成家人对待,她早晚会接受你。”嘭――砰!一颗烟花爆开无数根流散的细长光条,继而迸发成漫天星光。“我做不到。我只能把妈妈还给她,做她的守护者,弥补我亏欠她的。我们永远不可能再成为家人了。”贴在冰冷墙砖上的手冻僵了,凉意彻骨。绚丽的流光湮灭,黑夜陷入空前的寂静。欢呼雀跃的孩子们忍受不了片刻的等待,烟花没有再升起的意思,便作鸟兽散,纷纷跑回屋去。“院长妈妈!快倒计时了!”稚嫩的嗓音一喊,夏千风和院长回应着远离窗边。我缓缓挪动脚步,穿过拱门,迎着寒冷的夜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鼻尖落上了烟花的灰沫,我用手指拂过。“十、九、八、七……”身后异口同声的倒数声追来,我轻念:“三,二,一。新春快乐,夏夏。”不是一家人,也就不再是敌人。可我还是很讨厌你。比以前更讨厌。 教我如何冷漠(1) - 你若南风 - 牙白 最近总是做漫长得不会醒来的梦,时间线被生生剪断,拼接成一个圆;脑海中的世界,从来祁远的第一天,到夏千风和妈妈离开巷口为止,不断循环。梦中的我,喜怒哀乐都格外用力,像是要把情绪全部挥霍,一点也不留给清醒时分。这一次的梦,进行到台风来临前。夏千风站在树下,衬衫干净得隐隐透光,带笑的眼睛温暖明亮,他朝我伸出双臂:“筝筝,跳下来,我接着你。”我却摇头喊:“太高了!”“顾云筝!”一声喝令,把我惊醒。我揉揉眼睛,看清了周围的同学。这里是高二A班的教室。寒假早已在我的半梦半醒中结束,我现在是A班的学生,坐在一群不熟悉的同学中间,开始了我的高二下学期。“睡着了还不忘夸奖其他同学,你倒是很清楚自己和同班同学的差距。”讲台上边揶揄我边用粉笔猛戳黑板的,是A班的英语老师。她大概到了更年期,对学生不是暴跳如雷,就是阴阳怪气。我心有戚戚地站起来。“既然你觉得夏千风的解题思路很高明,老师就请你重复一下他的答案。要是答错了,把今天的课文抄写二十遍。”我偏头望去,我右侧的桂西正焦急地翻开课本,显然她也不在状态。坐在桂西右侧、和我隔着一个座位的,就是夏千风。此刻他低着头,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画了一个大大的“C”,手中的水笔还在不断将字母描得更重。A班的座位每个学期抽签决定,本来我和夏千风是邻座,我跟桂西调换了座位。夏千风问我为什么,我直言以对:“想离你远一点。”夏千风却仍未放弃充当“守护者”的角色:给我的每一本课本包上书皮,替我检查作业,把我的座位擦得干干净净,我擦破皮的时候从医务室借来消毒棉签……我烦透了他随时随地的关照,烦透了他无视我的冷漠,依然春风般温柔。“顾云筝,发什么呆?答案!”英语老师叱问。我回过头,直视黑板:“D。”夏千风的方向传来一记捶打桌面的声音。老师也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粉笔掉到讲台上,又拾起来捏在手心里。“夏千风同学,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位暴躁的老师,只有对夏千风才会展露和蔼的一面。夏千风盖上笔记本,捉住我的目光,恼怒的眼神渐变为无奈的尴尬笑意。我把自己的视线从他的方向转开,不知能落在哪儿,干脆投向窗外。天空阴沉沉的,一如我这段日子的心情。忽闻夏千风低声道:“我没事。我只是看到下雨了,突然想起自己没带伞。”英语老师朗声笑道:“老师借你一把,下课了来办公室取。”“谢谢。”“顾云筝,明天把二十遍课文抄写交上来。”英语老师的声音又怒气冲冲,“再敢在我的课上打瞌睡,我就让老徐来看看,他指明要的学生,素质低成什么样。”【今日暗号是牙白的交流群群号:256286118。 】 教我如何冷漠(2) - 你若南风 - 牙白 放学了,窗外阴雨绵绵。桂西只有一把伞,能遮住自己就不错了,我拒绝了她想送我回家的好意。初春的气温还不到可以肆意淋雨的热度,我不像夏千风,能把健康置之度外。我翻开英语课本,独自坐在教室里抄课文,兴许抄完二十遍雨就会停。“筝筝,还没回去?”夏千风出现在教室门口。我低下头,继续抄写课文。夏千风走近了,拉开我前座的椅子,侧身坐下,“我跟英语老师谈了谈,她答应,让你抄五遍就行。但是她希望你以后上课专心些。”我的笔尖顿在一句话的末尾标点,墨团逐渐扩大,将旁边的字母晕染。“你没带伞吧,雨挺大的,我送你回家。”他说着,便抽走我的钢笔,盖上笔帽,放进文具盒里。我拍开他的手,文具盒飞撞上墙壁,掉到地上摔开盖子,抖落几支水笔和橡皮。我一时愕然,没料到自己下意识使用的力气这么大。夏千风蹲下,捡起文具盒,把掉出来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橡皮滚到了教室后的柜子底下,夏千风几乎趴在了地板上,才把橡皮抠出来。递给我文具盒前,他还用袖子擦干净沾上的灰尘。“好漂亮的文具盒,要是摔坏,不一定买得到比这个好看的。”夏千风的笑容仿佛漫画彩页,轮廓和光泽因完美而显得虚幻,“我们走吧,雨好像越来越大了。”我夺过文具盒,“你真的很烦。”既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家人,我能不能答对题、抄多少遍课文、带没带伞,跟他有什么关系?出于愧疚的关心,我不需要。“请你立刻消失,我现在心情很糟,不想看到你。”我尽量用平静节制的语气说,以免他认为是气话,拒不遵从。夏千风的微笑止于唇边,眼角眉梢尽是难堪。“老师说这场雨要下到明天。”我冷冷道:“怎么还不走?不要再自取其辱了。”夏千风点点头,低头垂眸,从喉咙里挤出“嗯”的一声。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我的胸腔像被抽成了真空,前胸和后背紧紧挤压着心脏。没关系,再多几次,我就习惯了。习惯拒绝他的温柔,习惯故作冷漠。我遇见夏千风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对待他的,现在也肯定能做得到。我忍耐着不断翻涌上来的酸涩,把课本和文具整理好,关上教室的窗户和日光灯,然后背起书包。准备锁门时,后退的脚后跟碰到了异物。我转头看,是一把折叠伞。心中咯噔一声,夏千风失落的眼神浮现在脑海里,我跑到走廊尽头,那里可以看见通向校门的道路。青灰色的雨幕里,夏千风微微弯腰,雨点落在他墨黑的头发和白皙的后颈上。绀色外套湿了半截,从领口到腰部口袋洇成浓绀色。自不量力的傻瓜!我千辛万苦才让他的身体好起来一些,他就这样随便糟蹋我的心血?我跑回教室门前,捡起折叠伞,朝校门飞奔而去。【今日的明信片暗号:自不量力的傻瓜。】 教我如何冷漠(3) - 你若南风 - 牙白 追上夏千风,我从他身后撑开伞,遮住了雨水。夏千风转身,露出疑惑又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的头发紧贴脸颊,雨水顺着发稍、下颌滴落到胸前,睫毛和眉毛也湿漉漉的,脸色在水汽氤氲中分外苍白。“拿着伞。”我硬邦邦地命令道,“不准把自己的身体弄坏!”夏千风用袖口蹭了蹭沾湿的脸颊和眼周,犹犹豫豫地,捏住了伞柄。我松了口气,正要松开手,他却先我一秒放开,“还是给你撑吧,我不想让你感冒。”“有没有搞错?我们两个谁更容易生病?”“我每天都按照你的要求,好好吃饭,好好锻炼,按时打针,淋一次雨不会有事的。”夏千风微笑着说,“现在,你的健康,比我自己的重要。”又来了,这套补偿逻辑。“我的心理健康,算不算健康的一部分?”夏千风怔了怔,“算。”“那听好,这些话我不会说第二次。从小到大,会对我这么好的人只有季思澄。可是他也不会事事顺着我,更不会像你这样委曲求全。他关心我,仅仅是因为他在乎我的感受。如果我真的需要一个守护自己的人,我希望那个人是思澄。而你呢,你自以为在履行一个守护者的责任,但实际上,你只是把自己的负罪感变成强加在我身上的压力。”我一口气说不完,深吸口气,直视着夏千风的眼睛,继续说,“夏千风,你令我感到很沉重。你再这样对我,我会被你逼疯的。”夏千风的眼神失去了焦点,颤抖的睫毛垂落下来,覆盖了双眼。他的双手无力地挂在书包带上,薄唇轻抿,发红的鼻尖翕动了几下。接着,他整个人向我倾倒,我下意识地向前垮了一步,站得更稳,肩膀相抵,支撑住他的身体。“喂喂,你别在这个关头又装可怜啊!”“不是的。忽然没有力气,等一下就好。”夏千风声音低哑。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可怕。“这几天没睡够,今天起来就有点发烧。不要紧的,晚上我会早点睡觉。”有点发烧?这叫有点?我的手快被烫熟了!我赶紧把伞塞给他,背上他往医院跑,一路上止不住在心底咆哮,我上辈子到底是害他家破人亡还是欠他十亿高利贷没还?可惜了我刚才一番狠话,大概全白说了。邢医生给夏千风吃了退烧药,做了简单的检查。“相比春节前的那次复诊,身体状况下降了。”邢医生忧虑地皱着眉头,“他最近的生活习惯如何?”“吃饭、运动都坚持了。但他说,他这几天睡眠不充足。”“那应该就是这个缘故。”邢医生的食指敲击写字板,“不必过于担心,就算是完全健康的人,也会偶尔生病。以后把睡眠也纳入你的监督范围。”邢医生还不知道夏千风已经搬去祁远之家了。我的手指捻了捻口袋里的布料,不敢直视邢医生的眼睛,低着头说:“复诊之后,夏千风没和我们住在一起。妈妈带他去了外地,回来的时候,他执意离开我和妈妈。可能他们在外地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夏千风对抢走妈妈这么多年感到很愧疚,所以不愿意再和我分享妈妈。”“了解了。”邢医生眉头褶皱更深,若有所思地斜望病床上沉睡的夏千风,“害怕被抛弃的时候,故意消极治疗;现在主动离开了,又失去了珍惜自己的理由。小风这孩子,真让我头疼啊。”“怎么会没有珍惜自己的理由?关心他的人很多,院长、玛丽阿姨、桂西,还有邢医生您!我想妈妈也依然很在意夏千风的健康。”我急切地证明。“你说得不正确,”邢医生展平眉毛,似笑非笑,“大家确实很关心他,但这些人里,哪一个人喜欢真正的他?他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完全真实的样子,也不相信有人能接受。至于我,我只是他的医生,医生眼里的病人都是需要爱护的。”【今日的明信片暗号:哪一个人喜欢真正的他?】 教我如何冷漠(4) - 你若南风 - 牙白 邢医生安排夏千风住院观察一周,还承担了所有费用。这次他没有通知妈妈,也劝我别告诉她。 “这点住院费对我来说不算多,你妈妈十多年了难得休息一段时间,她要知道,又得为了还我钱,增加工作量。”邢医生说。我同意了。 夏千风请假,我的世界突然清静下来。上课发言,老师们还是习惯性地点夏千风的名。徐教授也是,叫他回答问题,发现他不在,尴尬地说,夏千风很久没请假,忘记他是个总请病假的学生了。 我越过桂西鲸鱼般的身躯,望着空位回想邢医生的话。 老师们喜欢成绩优异的他,妈妈喜欢乖巧懂事的他,桂西喜欢温和善良的他……我急于打破这些幻象,让大家看到,真实的夏千风并不值得喜欢。现在我有些后怕,假如我成功了,夏千风失去了所有喜爱他的人,他要依靠什么支撑自己?也许不仅仅是生病发烧那么简单。我讨厌他,可我也不愿意让他就此消沉,更不希望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至少他曾经热切地凝视着我,问我能不能成为他的朋友。 况且,他已经把妈妈拱手相让,够了,我没有理由再伤害他。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拒绝他的时候也客气一些吧! 几天后夏千风回到了学校,手背又肿成馒头,原先圆润点的脸消瘦得棱角分明。他终日在座位上读书补习,不再把目光投向我。 桂西背着他,在我面前抹眼泪,“副会长,我们的战果泡汤了……”我只能安慰她,接下来继续努力。 放学后,我等到大家都走了,把折叠伞还给夏千风。 “送你去医院的时候,掉到地上几次。我洗干净了,你拿去给英语老师吧。”我站在他座位边的过道上,扭头看着黑板的方向,“还有,那天我话说得太重了,也不该拿你和别人比较,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需要谁来守护我,我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你把我当作普通同学的那段时光,其实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看到你的笑容,我也像其他被你关心的人一样,感到很温暖。夏千风,你的健康和微笑,是很重要的东西,请你替我们珍惜。” 我不敢看夏千风的反应,把折叠伞放在他的课桌上,拔腿就走。 但手腕被攥住了,我停下脚步,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身后似有弱不可闻的低泣声,大脑里的空白嚓嚓撕碎,雪花般漫天飞舞。 他在哭什么?我都道歉了啊!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不要转过来。”夏千风抽泣着,声音暗哑,“也不要走。” 我保持拧着胳膊的姿势,一动不动,不知怎么做才好。 直到我的肩膀酸痛,夏千风咳嗽了两声,“好了。” 我松了口气,垂着手就近靠在桌子上,“谢天谢地,你再哭下去,我就要把手指头切下来谢罪了!” 夏千风抿得平平的唇线,一点点弯曲,微露一线皓白时,眼睛忽然星光闪耀,再看唇边,阅兵式般整齐的牙齿一览无余,甚至看得到卷起的舌尖。 如果这个笑容是真实的,我也许,从来没见他笑过。 他一直笑得很好看,但只有此时的笑容,足以铭刻在我心中。 他笑了好一会儿,连眼角的泪水都蒸发了,方才捂住双眼和脸颊,愉快地问:“你想切哪根手指?” 发觉他的心情放松了,我也感到卸下了重担。 “哪根都行。”我笑。 “左手无名指好了,那是手上最不灵活的手指,丢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是吗,”我疑惑地掰掰无名指,瞟到夏千风从手掌间露出的眼睛还在笑,恍然大悟,“那我得先问问我未来的先生,要是我戴不了戒指还能不能嫁给他。” “你还是问他别的比较划算,比如能不能忍受你出尔反尔、阴晴不定的坏脾气。” “刚和好就想吵架?”我恶狠狠地说,“小心我告诉全校女生,你挖苦讽刺你的同班同学,心肠歹毒得不得了!” 夏千风莞尔一笑,“随你去说,看看谁信。”言毕他背起书包,拿起折叠伞,含着笑容步伐轻快地走了。 我在洒满余晖的教室里,气得直捶课桌。同学们,老师们,拜托你们擦亮眼睛看看吧,夏千风真是坏透了,坏透了! 【《你若南风》的日更到这里暂停,以后不定时更新。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今日明信片暗号:重归于好。】 ... ...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