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水 秋色正好,院子外的银杏树叶落了一地,一阵秋风掠过,那些金扇般的叶子就飘去别处,或落进早已枯尽的莲塘,或摇曳进树旁荒凉的小院子。 宋盏正在扫院子,她将落叶扫成一堆,然后跳上去,用力地踩踏,将它们踩得七零八落四处飞扬,一会儿功夫又扫一摞,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才将将十岁的女孩,却比男孩还要顽皮。没人教她女孩该如何谨言慎行,更没人让她闺房绣花,琴棋书画么,她听都没听说过。 “哎呀!唔……救命……”一道脆弱的童声打破了兰苑的寂静和宋盏的自娱自乐。 宋盏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在这里十年,除了送饭的婆子,鲜少有活物走到这边来。早先还有其他院子里的小猫小狗不小心走到这偏远的兰苑,被宋盏折腾得毛掉了一地,逃命似的跑回了自家主人院子里。 宋盏静静地站在那里,但是那声音未见消失,反而愈发急切了起来。 她飞也似地冲出了院子,四处张望,直到确认了声音是从莲塘那边传来的,又往莲塘跑去。 但莲塘早已干枯,她站在岸边往下望,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委屈地坐在淤泥里面哭着喊“救命”。 宋盏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看她暂时也没什么危险,竟趴在岸边跟她聊起来了。 “你是谁啊,怎么掉下去了?”宋盏丢了一个树果子砸她的头。 小姑娘被砸了,顿时不哭了,瞪着宋盏道:“我是六小姐宋香,你是哪个院里的丫鬟,不拉主子上去,还砸我?让我娘知道了……”那句“还不扒了你的皮”在嘴边兜兜转转,还是没说出口,她想着若逼急了这疯疯癫癫的丫鬟,她不管自己了,岂不要命。如此看来,六小姐还是个能屈能伸的。 宋盏却没她心思那么弯弯绕,故而宋香掐着一把稚嫩娇弱的声音说出的那些“丫鬟”、“主子”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只新奇道:“小孩打架,你娘也好意思帮忙?” 宋香毕竟才3岁,又是家里最小的,所以未曾遇过不顺着自己意的事情,此刻被混世魔王一句话问的脑子打结,望望满脸笑意的宋盏,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和新裙子,百种委屈齐上心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可是动真格的,哭声绵长悠远、尖厉聒噪,整个兰苑就像闹鬼了一样,树上的鸟儿纷纷四散而逃。 宋盏被她吓了一跳,心说这六小姐莫非是个高人,话本子里面写的“狮吼功”岂不就是这么惊天动地? “香儿!香儿!” 宋盏闻声回头,一群女人张牙舞爪地朝这边跑过来,为首的那个穿得尤为姹紫嫣红,跟这个宋香简直如出一辙。 那女人跑到莲塘这边往下瞧了一眼可怜的宋香,宋香巴巴地望着她叫“娘”,她却迅速拿团扇掩住口鼻,命令周围的婆子道:“还不快把六小姐弄上来!” 几个女人一听此言,就像下澡池子一样全跳进了莲塘,宋盏连忙跳起来躲开溅起的污泥,这一跳就撞上了宋香她娘,把她撞得趔趄着退了几步才堪堪站住。 宋香她娘算是个美人,但她眉眼俱是狭长上挑,唇薄如刀,连宋盏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见了她都犯怵。 她指着宋盏道:“你这丫头,就这么看着六小姐掉在莲塘里?还是,就是你把六小姐推下去的?” 宋盏皱眉说:“我本想救她,但看她身形起码有三十斤了,若是强行去救,只怕是不自量力。” 一旁的宋香已经上岸了,被婆子抱着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一听到宋盏说到“三十斤”,整个人都羞愤难当,一手搂着和她一样脏兮兮的婆子,另一手指着宋盏愤怒道:“娘!就是她推我下去的!她还要打我!” 宋盏从小在兰苑长大,接触过的人不过寥寥几个,一刹那间那么多女人围着她叫骂,她真有些手足无措。 其中一个年纪略长的婆子见宋盏局促的样子,料想她是哪个家奴生的丫头,才会如此不懂规矩,见了主子都不叫,便上前来想要掐她的肉。 深宅大院里面的婆子下手最是阴毒,专挑女子娇柔的部位掐,她一双鹰爪似的手从背后捉住了宋盏,正是要掐她腰肢。 宋盏也不慌,手肘向后一顶,也不知用的什么劲,婆子吃痛,手上的劲也小了,宋盏就如滑不溜手的泥鳅一般钻了出去,一溜烟钻进了兰苑,大声喊道:“娘亲!娘亲!” 一群女人正要追进去看看到底是谁养出了个这么不知礼数的丫头,却被门口一块巨石上龙飞凤舞的“兰苑”两个字吓得不敢再上前一步。 “丽姨娘,她若是兰苑的姑娘,那可就……”那个老婆子小心翼翼地说道。 丽姨娘还没开口,一旁俏丽的丫鬟就抢道:“兰苑又怎么样?这么偏远的鬼地方,可见是不得宠的,一个不得宠的姨娘生的女儿,把大爷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六小姐气成这样,即便是今日撕烂了她的脸,大爷知道了也不定是心疼谁呢!” 丽姨娘是宋府的四姨娘,这丫鬟是她的陪嫁丫鬟,她娘家又是商贾之家,自小就泼辣,连陪嫁丫鬟也咄咄逼人。她们入府日子浅,只知兰苑是禁地,却不知为何而禁。 宋香还在呜呜咽咽地哭,吵得丽姨娘心神不宁,挥挥手道:“先把小姐抱回去,待会再来收拾这个野丫头!” 丽姨娘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就知道,犯错不能单独犯,最好是拉着别人一起,声势越浩大越好,临死也好拉个垫背的。所以她此番是战略性撤退,回去寻找盟友去了。 宋盏见她们走了,从梧桐树后钻出来,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道:“还好,还好。”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竟不知你还是个胆小鬼。”一道清冷的声音自宋盏头顶传来。 宋盏顺着梧桐树边垂着的白色绸缎往上看去,冷清灯正在树上躺着,一袭白衣白裙,形容似二八少女,飘逸若天上仙子,清丽不可方物。 待她睁开眼,却显得愈发清冷,一双幽深的冷眸仿佛目空一切,叫人不敢有丝毫亵渎。 宋盏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见桌上水壶已经“咕嘟咕嘟”鼓泡,有模有样地沏起茶来,与树上人对话道:“年纪小的怕年级大的,有什么丢人的。娘亲,你躺在树上见我生死攸关也不出手相救,才是丢人。” 冷清灯单手撑头,好笑地瞧着这个小人儿:“我十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徒手掐死一条你腰那么粗的响尾蛇了。” “我要是像你一样会武功……”宋盏深深地嗅着茶盏里的新茶,小孩子心性不定,说到一半注意力就转了。 “你待如何?”冷清灯对这个假设倒是很有兴趣。 宋盏抬头,冷清灯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了,还抢去了宋盏手中刚沏好的茶。 宋盏自幼浸淫武侠故事,熟门熟路道:“我要是会武功,就带着你去江湖上转转,咱们俩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就去哪。” 冷清灯手执茶盏,淡然道:“人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又如何知道咱俩孤儿寡母的能自由自在呢?” 宋盏被她娘一本正经地说出的“孤儿寡母”四字哽住了。且不论她那个负情薄幸的父亲还好端端的活着,光是她这个像是从武侠话本里面跑出来的娘亲,就不像能被人欺负了去的,冷清冷性中透着股天然的高人一等的气质,倒像是凌驾惯了别人的。 宋盏这么想着,便不以为意地说:“虽是身不由己,却有迹可循,去做天下第一,不就自由自在了?” 她说的是“去做天下第一”,就好似“天下第一”不过是个无人青睐的职位罢了。 若是旁人听到宋盏说出如此桀骜轻狂的话,少不得给几个白眼外加一顿教育,但冷清灯偏也是个纵狂了一生的人,她的女儿若是不这般说话,倒不像她了。 冷清灯不再言语,只是托腮饮茶,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宋盏竟看呆了,暗暗慨叹娘亲就像天上的仙女,自己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像她呢。 第二章 打架 丽姨娘一行人灰头土脸地抱着宋香,一路疾行,只盼不碰到其他房里的人,谁成想撞上了出门晒太阳的三房何氏。 何氏是个玲珑八面的,虽然只是一个姨娘,宋府一百多口人,没有不道她一声好儿的。 她是当今皇帝御赐给宋台铭开枝散叶的。在宫里时再复杂的人都相处过,脾气再差的主子照样伺候得挑不出一丝错,在人丁稀薄的宋府,自然左右逢源。 “心肝,这是怎么了?”何氏摸着宋香的脸道,因她在宋香身上只找到这一处干净的地方。 宋香记着丽姨娘说过三娘是个“贱妇”,便伸手胡乱地推开何氏,差点糊了何氏一脸泥巴。 丽姨娘见何氏脸色不大好,便让婆子赶紧把宋香抱回去洗干净,赔罪道:“三姐,这孩子今天掉泥塘里都成小花猫了,身上不爽利,急着回去洗澡呢。” 何氏心里稍安慰了些,脸上还要作出一副紧张的神色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都立秋了,那么小的孩子,冻着可怎么得了……” 丽姨娘恨恨道:“谁说不是呢?丫鬟婆子都是废物,那么小的孩子都看不住,不过,我那孩子也不是个痴儿,她哪儿是自己跳进泥塘里的?她是叫兰苑那个野种推下去的!” “兰苑?”何氏比丽姨娘进府早半年,饶是她也不知道兰苑住得到底是何人,“你见着人了?” “见到了,小丫头片子,木讷痴傻,不过……”丽姨娘回想着那个丫头,迟疑着说道,“看着倒是跟端丫头一样大……” 何氏一惊,扯过丽姨娘的手,悄声道:“这话可不能说,你看清了?”庶女跟嫡女一样大?那怎么没见谁给这位庶小姐排个号儿啊? “十岁的丫头,可不就那么高!”丽姨娘想拉何氏一同去报仇,本来不甚确定的事情倒被她描述的板上钉钉似的。 *** 此刻,宋盏正倒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 兰苑以前是宋府废弃的书房,冷清灯搬进来之后,便把那些她看不懂或者没兴趣的书都丢去了柴房,冬天生火很方便。 所以,宋盏从小基本没看过什么正经书,书架上几十本江湖话本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她也曾因为看书中人快意江湖,羡慕地恳求娘亲教自己武功,却被娘亲干脆地拒绝了。 但天下又不只有娘亲一门武功可学,书上要多少有多少! 她起初抱着速成的心态,却发现话本子里面的人物,武功短时间内大增多半是因为天降奇缘,诸如落下悬崖却侥幸不死,被绝世高人传授功力;又或是偶然间得到不世出的金丹,猢狲啃桃儿般咽了,功力暴涨也是有的。 宋盏观察了一番兰苑的地形,深觉此事不可为。 又看到某本话本写到某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一夕之间成了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便急急翻到魔头临死的那一折,只见他嘴角溢血,缓缓道出神功秘诀:“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宋盏还颠颠儿地跑去问娘亲,“自宫是什么意思?” 从来八风不动的娘亲,倏然红透了耳朵根儿,恼羞成怒地夺过宋盏那本心爱的话本喂了炭盆。 宋盏无计可施,终于相信练武这件事,需要稳扎稳打。 秉持着这种精神,她坚持不懈地根据某本书里的描述苦练基本功,而倒挂晾衣绳就是其中一项,每日必练。 要说一脉相承,在冷清灯和宋盏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两人如出一辙的不着四六。 冷清灯就这么瞧着宋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走的还是村头卖艺的路子,全是些花把式,竟也一言不提,由着她念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口诀,只要不危及性命都无所谓。 如此瞎练一通,竟有一年之久了。 *** 却说何氏跟着丽姨娘,一行人鬼鬼祟祟又来到了兰苑。 何氏扫了一眼这里,满地落叶,枯池废院,啧,真是个闹心的地方。 “三姐,你看。”两人巴着院门望,何氏循着丽姨娘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晾衣绳上没有衣服,却倒挂了一个瘦弱的丫头。 何氏带着众多丫鬟婆子,底气很足,她精明得很,指使几个丫鬟进去把人抓出来。 宋盏看过书上无数大侠练功一半被打了岔,结果走火入魔的,她看着那几个气势汹汹要来抓她的丫鬟,心里紧张,怕自己也要走火入魔了,但还是双脚用力一勾,整个人倒提起来,一个翻身,竟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晾衣绳上。 丫鬟们傻了眼。 宋盏站在晾衣绳上,很是得意,她苦练许久才练成这个动作,她冲丫鬟调皮地眨眨眼:“来抓我呀。” 丽姨娘急了眼,也不顾什么禁地不禁地的了,跑进来大喊:“蠢货!愣着干什么!” 几个丫鬟回过神来,跑过去抓她,宋盏早有打算,脚踩着这根细细的晾衣绳,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间就到了屋子旁,只要一蹬腿就可以跳上屋顶。 宋盏凝神运气,右腿轻松踏上了屋顶的青瓦,只是这另一条腿……宋盏低头一看,那花枝招展的姨娘也不顾宋盏身上脏不脏了,死命地抱着她另一条腿。 宋盏双手抠着屋檐保持平衡,两条腿几乎被丽姨娘掰成了个“一”字,酸痛不说,姿势也是前所未有的难堪。 眼见着她撑不下去了,丽姨娘的两只手更用劲了,身后的丫鬟们正要上来一起扯,宋盏却索性放了手,右腿顺势一拧,骑在了丽姨娘脖子上。 丽姨娘平时走路袅袅婷婷,三步一扭,五步一停,府里的人都说她走路好看,但那只是因为她裹了小脚而已。 故而宋盏这么顺势一骑,她的一双小脚一时承受不住,原地晃晃悠悠了几圈,尖叫着倒了下去。 何氏站在院子外没太看清,只见到最后丽姨娘披头散发地躺在泥巴地上,而那个丫头就坐在她身上。 恩……看上去的确有十岁,何氏心想。 “落鸢,去。”何氏一抬下巴,身边为首的那个丫鬟便上前去,落鸢是她亲手调教的,自然不必多说。 落鸢走上前去,上来就抓着宋盏头发迫她站起来,宋盏头皮疼得厉害,伸手去抓那只揪住她辫子的手,落鸢却早有预料,另一只手轻松扣住宋盏脉门。 宋盏抬腿欲踢,后面的婆子上前把她的双脚扣在一处抬了起来,落鸢抓着她头发的手却松了,宋盏一个没防备,这张清秀的小脸磕在了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脸上手心都火辣辣地疼,宋盏气得要命,嘴上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哼哼唧唧、哭哭啼啼,倒不是宋盏看不上,而是实在不必。 她从小就知道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被人欺负了得自己把面儿挣回来才能解气。小时候被蜜蜂蛰了,胳膊肿得那么高去找娘亲哭诉,娘亲也只是为她涂了一层薄薄凉凉的药膏,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更别说给她出什么气了。 后来她气不过,自己吭哧吭哧爬上树把蜂巢捅了,虽然导致了更惨烈的后果……好歹舒心了。 或许是没人将宋盏当做什么几“小姐”的去哄,而冷清灯也从来不觉得宋盏是个摔打触碰不得的瓷碗。 但凡是用折磨自己就能解决问题的,大抵都是有人如珠如宝地疼着的。 “……才教出你这样一个目无尊长、顽劣粗蛮的蠢丫头!”宋盏脸贴在地上动弹不得,听着丽姨娘将她娘从头到脚都骂了个遍,还时不时伸出尖长的指甲戳戳她的后脑勺。 两个婆子掐住宋盏的胳膊,像拎小鸡儿一样把她架起来,正面对着骂得唾沫横飞的丽姨娘。 她心里起初是有些茫然的,与娘亲蛰居兰苑十年,她几乎没见过别的活人。初初见到宋香那么个粉嫩的小女童,宋盏心里新奇得不得了,巴不得能与她一同玩耍,却不防她随意一指,就扣了一顶不容辩驳的黑锅下来。 宋盏开始还是想要解释一番的,只是这些女人不分前因后果,只听得宋香说了那么一句,就形容可怖地扑过来抓她,用的还尽是些下九流的招数,掐腰抠眼、抓头发,还有甩耳光。 “啪!”清脆响亮的一声。 宋盏的脸应声撇到一边,小小的发髻散开,细软的头发挡住了半边脸。 这一巴掌的主人很是没力气,但胜在阴毒,打得宋盏脑中像敲锣打鼓一样,头晕耳鸣。 宋盏舔了舔唇,舌尖头一次尝到咸腥的铁锈味。她转过脸,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小脸,看着丽姨娘,挑衅地笑了。 丽姨娘被宋盏这一笑,笑得竟是后背都凉了,那双眼睛也不知是像了谁,裹挟着霜雪、古井无波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该有的恐惧,更没有恨意,就似看一个尚未开化的畜生一样……慈悲。 第三章 宋台铭 何氏正笑着看院子里的那群人戏耍那个丫头,只遗憾手边没有一把瓜子,一张躺椅。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从那屋子里陡然伸出一根白绸缎,也不往丫鬟婆子那边去,直直地冲着何氏而来。 何氏未曾见过这么离奇的东西,把一旁的婆子往身前一推,想让她帮自己挡了,谁知那绸子像长了眼睛一样,将何氏跟那挡在她前面的婆子结结实实地捆作了一堆,动弹不得,另一端仍隐在屋里。 何氏跟这黄牙皱皮的婆子面贴面,恶心极了,大声叫道:“落鸢!落鸢!” 落鸢闻声,拔出头上的银簪想要将这诡异的白绸缎从中割断,然而怎么使力气也不见它破个洞,急得何氏直骂“废物”。 那头屋子里面却有人说话了:“书上可有教你这招?” 丽姨娘与何氏都楞了,不知那女声在说什么。 宋盏却看准时机,挣开束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习以为常地对道:“你这招比书里的差远了,差远了差远了。” 那白绸猛地一收,一眨眼的功夫何氏这个大茧子又添了二员。 随即,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屋里款款走出,虽是脚踏平地,但步法诡异,且速度奇快,丽姨娘根本没看清她的模样,刚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蔷薇花香,所有人就已经被捆成一个大白团子,十几个人你推我搡地站在兰苑外面。 所谓“一力降十会”大概就是如此。 “泥猴子。”冷清灯捏起宋盏的小手细细地抚过,一点儿也不在意她手上都是泥巴和血痕。 冷清灯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但是她习惯让宋盏先试着处理自己的事情,出来看到她一身伤痕,倒是心疼了起来。 宋盏一点儿也不矫情这个,到底是个孩子,伤都没结痂就忘了疼般笑着称赞道:“这个白团子妙。” “我从不跟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今天算是为了你这个小东西破例了。”冷清灯目光扫过宋盏额间的擦伤,其实她完全不在意杀掉这些人,反正捆起来跟杀了都是“动手”,轻重之差而已。 转念想起宋台铭那张严肃的脸,还是觉得麻烦。 宋盏摇摇头,她看着那些挤作一团的女人,心中的疑惑更多了,轻声问道:“那些都是爹爹的妻子吗?” 冷清灯一如既往地装作没听到。 于是宋盏也一如既往地胡乱猜测,肯定是宋台铭的老婆们来寻仇了。 宋盏很少见到宋台铭,但是侥幸记忆力很好。六岁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醒来的时候床头围了一圈人,唯独少了冷清灯。 她泪眼朦胧地喊“娘亲”,宋台铭怕吓着宋盏,把一众下人都屏退了,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汤,温柔劝慰道:“盏盏乖,喝了药娘亲就回来了。” 宋盏窝在宋台铭怀里,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呀?” 宋台铭瞅着宋盏那双像极了冷清灯的眸子,心下一软,语气更柔了:“我是你爹爹。” 宋盏盯着宋台铭手上的玉扳指,迷惑道:“可是我娘亲说,我没有爹爹。” “胡闹。”宋台铭按着额头无奈道,语气还是轻柔,“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你叫宋盏对不对?” 见宋盏仍然不太信,宋台铭又道:“你看,我叫宋台铭,你叫宋盏,我们俩显然是一家的;你再想想你娘亲姓什么?” 若是冷清灯在场,肯定要扭断宋台铭的胳膊,让他一个年近四十的人,还玩这套倒打一耙的把戏。 六岁的宋盏没听懂宋台铭的话,自个儿想通透了,娘亲能把自己交给他照顾,自然是不会说谎的。 宋盏仰着脸,笑着漾出两个梨涡,大方叫道:“爹爹!” 宋台铭当时什么表情宋盏却记不起了,只是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来过,宋盏一直觉得是自己不够讨人喜欢。 她追问过冷清灯,诸如“能不能去见爹爹”,又或是“爹爹为什么不来看她”的问题,冷清灯统统装作没听到。 也试过偷偷跑出去,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跑出这个偏苑以外的范围,冷清灯总能迅速地把她捉回来。 起初还半夜流着泪想“爹爹总会来看我的”;后来就绝口不提了,在冷清灯面前还颇有些丢脸的感觉;最后,心里想起来都只称呼他“宋台铭”而已。 * 隔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宋夫人余飞雁刚起,外头守着的丫鬟就走进来请了个安,禀道:“三姨娘、四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宋夫人不紧不慢地描着眉,奇道:“今儿起的倒早。” 丫鬟福身的姿势一动不动,说笑道:“夫人管着宋府上上下下,习惯了这起早贪黑的,两位姨娘本分,日日向您晨昏定省,把身子都养的好了许多。” 宋夫人笑道:“就你会说话!”略一抬手,那丫鬟这才站了起来。 两名贴身丫鬟扶着宋夫人走到厅里,只见平日最是讲究打扮的丽姨娘今天居然素脸朝天地来请安,而何氏一向自诩知书达理,今天也任由眼睛红肿着,两人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 宋夫人心里不免叹了口气。 何氏见宋夫人出来了,扯着丽姨娘连忙站起来道:“夫人万福。” 宋夫人坐到上首的太师椅上,随手端起丫鬟奉上的茶,和气道:“今天外面天气怎么样?” 丽姨娘反常地没接话,何氏笑着接道:“好着呢,日头刚出来,来之前妾身还叫她们把我屋里那些杂书拿出去晒晒呢,前一阵儿都快长毛了。” 丽姨娘本来憋得就够难受了,听何氏说这么一句更难受了,嘴角抽了抽,心说,还真把自己当朱芳保了。 朱芳保是当朝大儒,前朝太傅,年纪都有70岁了,家里的书多到成了一道景观,每到要晒书的时候,朱家院子里都摆不下,只好往屋顶上晒,京城百姓都笑言朱太傅家是“书瓦诗帘”。这倒也不错,且朱芳保向来是眼高于顶的,连宋台铭年轻时写的那些文章,早都被朱芳保拿去给孙儿擦屁股了。 丽姨娘自己不爱看书,却也瞧不上何氏这昭然若揭的殷勤劲儿。何氏也从不掩饰,何况她顺的都是上位者的意,在宫里,是皇上;在宋府,那就是宋台铭。 但宋夫人余氏是承天镇国公府的嫡女,承天镇国公一家子都是武将,除了兵书,其他书在他们家里都是“杂书”,是以她每每听到何氏说这样的话,心里不免也有些不屑。 作为当家主母,她还是要微笑着说:“大爷没少在我面前夸你才情过人,改日我要去你屋里拿两本来好好学一学才好。” 何氏听到宋台铭在夫人面前夸了自己,心里得意,面儿上却不显:“我也是不求甚解地看,只怕没有能入您眼的正经书,待我细细捡两本有趣的,送来给您消遣消遣罢了。” 宋夫人点点头,不再说话,小口啜着吹凉了的茶。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 何氏瞥了一眼丽姨娘,丽姨娘本来想再装模作样一会儿好拿乔,谁知道夫人压根儿问都没问一句。 丽姨娘犹豫半天,索性站起来,走到夫人面前跪下,泫然欲泣道:“夫人,妾身知道自己出身差,可我好歹也生了香姐儿,难道这宋府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吗?” 宋夫人不咸不淡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踩你了?我?”她对付何氏或许要费些心思,对待丽姨娘这个没什么脑子的素来是想说什么说什么。 吓得丽姨娘身子一抖,连忙否认道:“当然不是您,您便是踩了妾身也是应该的……” 宋夫人长得不算漂亮,还有些女生男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但胜在出身世家名门,性格又强势,平素一言一行都透露着正室风范。 宋府的几个姨娘没一个敢跟这位大夫人玩花花肠子的,便是二爷的夫人赵氏,那么骄纵的性子,见到大夫人,还不是得乖乖叫一声“大嫂”,问一句答一句的。 只因为镇国公家出了名的护短,尤其余飞雁那几个哥哥,个个都是从小在边关长大的,死人堆都爬过,军功累累,谁若惹了余飞雁,只怕没什么好日子过。 是以偌大的宋府,很少出幺蛾子。 这会儿宋夫人却揉着太阳穴,觉得头都痛了,只得放柔了声音道:“你且站起来,说清楚怎么了。” 丽姨娘被丫鬟扶着站起来,又取了热帕子,一边擦泪一边说道:“香姐儿昨日被兰苑那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推到泥塘里去了,妾身拉着三姐去说理,还被兰苑住的那个女人打成这样……”说着把自己的袖子掀起来露出小臂上青紫的泪痕。 宋夫人眉头跳了跳,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您说,我这可不是被人按在地上踩吗?虽说兰苑是禁地,但香姐儿才三岁的孩子,她也真下得去手……” “夫人,您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可是兰苑那个女人难道您就随她这样在宋府撒野吗?而且我看她好像还会什么妖术,哪天若是害了宋家……” 宋夫人听丽姨娘越说越没谱,摆摆手道:“香姐儿怎么样了?” 丽姨娘眼泪掉的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说:“香姐儿昨天受了惊吓,夜里还发梦呢,也不让奶娘抱,我一夜没睡,抱着她才哄睡了那么一小会儿……” 要说扯谎,何氏深觉自己不如丽姨娘,别人扯谎多半都会有些露怯的小动作,丽姨娘却不,她就像编了一个故事钻进去了一样,说着说着自己都恨不得信了。 宋夫人点头道:“小孩子受了惊吓是要这样的,请大夫了不曾?我认识宫里的程太医……”她实在不想跟兰苑打交道,只好转头想想如何打发了丽姨娘。 何氏轻拍着丽姨娘的背,两人这刻好的像亲姐妹一般,她替丽姨娘不平道:“若是我们姐妹之间斗个嘴也还罢了,香姐儿受了那么大的罪,夫人素来最疼香姐儿,这次可不能轻饶了她们!” 宋夫人揉着眉心,若是旁的事,她大可把犯事儿的叫来,两相对质,最多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可兰苑却不同。 她实在没了办法,招来平日给兰苑送饭的王婆,让她往兰苑去一趟。又私下嘱咐贴身的丫鬟夏兰,去找个小厮通报宋台铭一声,他今日不当值,这会儿应该已经下朝回来了。 第四章 冷氏 王婆一大清早就到厨房准备伙食来了,她手脚麻利,人也精干,在宋府待了四十六年。 只是她年纪大了,又是个肮脏的老婆子,幸而主子还肯用她,让她在厨房做点事,给兰苑送送饭。她心下感激,每日都依照着姨娘的份例给兰苑送饭,准时准点,从无缺漏,若宋盏偶尔提出想吃些什么东西,她也会耐心做了,下次带去。 “王婆?”夏兰站在厨房门口张望,她是宋夫人的贴身丫鬟,怕自己进了厨房熏上油烟味,回去让夫人闻了难受,因此只是站在门口张望。 王婆子擦擦手,心里也是茫然一片,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客气道:“夏兰姑娘,是大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夏兰道:“王婆,夫人要请兰苑的那二位来朱璃轩坐坐,麻烦您跑一趟,将她们母女二人领过来就是,路上烦请低调行事。” 夏兰也不知道该称呼兰苑住的那位什么好,若说是姨娘吧,府里也只承认了三位姨娘;若是其他的,前两年府里可有人亲耳听过兰苑的那个小姑娘叫宋大爷“爹爹”。所以夏兰言语间只能含糊其辞地称其为“那两位”。 王婆吃了一惊,打听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夏兰笑道:“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个办事儿的,犯不着知道那么多。” 王婆讪笑,得,碰了个软钉子,还被反过来教训一顿。却不敢怠慢,忙答应了,立刻就往兰苑去了。 。 经过昨天打的那一架,宋盏颇有了些心得。 是以今日练功时她又向娘亲炫耀了在晾衣绳上走路这一独门秘技,两只小脚一前一后的踩在悬空的绳子上,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伤痕累累的小脸上满是得意,还冲正在弹琴的娘亲挑了挑眉,以示轻松写意。 冷清灯抬头看了一眼宋盏那得意的小模样,弯唇浅笑,满眼的霜雪都化了个一干二净,手里正弹的好端端的《长门怨》硬是蹦出了几个突兀欢快的音节。 宋盏从小到大都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唯独在武学上执念很深。 尽管练的是个无门无派的杂耍功夫,宋盏还是热情满满。为了练功摔了无数次,但只要有了一丝丝进步,她就会比从前还要努力十倍百倍。 “王婆婆,您来送饭了吗?”宋盏眼尖,大老远就看见王婆婆那蹒跚的身影,从绳上轻盈地跳下去,跑上前迎接。 王婆一向觉得宋盏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不像宋府的人,或者说她不像京城里的任何人,她只像她的娘亲,对待家主宋台铭是什么态度,对下人也是一个态度。王婆子有时候甚至觉得,这娘儿俩对下人比对宋台铭还要客气。 宋盏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牵住王婆婆的手,欢快地说:“婆婆,我悄悄告诉您一件事,您可不要伤心。” 王婆笑得满脸褶子,她心里把宋盏当自己家里的小孙女了,和蔼道:“什么事啊?可是你又长高了些吗?我看出来啦,比上个月高了,都快跟婆婆一样高了。” 宋盏捂着嘴笑,猛摇头道:“不是,婆婆,我想告诉你,你白跑一趟啦,忘记带食盒了!”她知道人上了年纪会记性不太好,加上自她记事以来,王婆婆就是每天早上、中午、晚上按时送饭的,一餐都没有误过,所以想当然地认为王婆婆是忘记带了。 王婆和宋盏正好走到了兰苑的院子里,冷清灯正端坐在琴前,余音尚未消失,她一只手放在古琴弦上按着,手指白嫩纤细,另一只手持一本琴谱在细细地看,两道秀美的柳叶眉微微蹙起,神色专注认真,却淡然开口道:“王婆,你今天来不是送饭的吧?” 宋盏听到冷清灯说这话,吃惊地仰头望向王婆婆,那婆婆是来做什么的? 王婆恭敬道:“的确,冷姑娘,大夫人请您和宋盏小姐去她那儿……坐坐。” 冷清灯不以为意,仍旧翻着琴谱,随意问道:“现在的大夫人还是余飞雁吗?” 王婆早已习惯了宋盏母女的特立独行,听到冷清灯说出这句惊世骇俗的话还是不免吓到了,勉强答道:“是……是的。” 冷清灯“啪”地一声合上琴谱,拨弄两下琴弦,慢悠悠道:“若是旁人,我定是懒得去瞧她的;既是余飞雁,我还是得赏个脸,省得她下不来台,又被宋台铭说教。” 王婆听这位一口气把宋太师和宋夫人的名讳都叫了一遍,言语间还有些不甚尊重的意思,头便埋得更低了,佯装什么都没听见。 “带路吧。”冷清灯站起来道。 宋盏虽不知道她们口中的大夫人余飞雁是何人,但她听见了“宋台铭”三个字,心中一时有些胆怯,又想起了对宋台铭残存的那一丝记忆,恍恍惚惚地由着冷清灯牵着自己走出兰苑。 走出凋败的兰苑,周边的景色好似换了个季节,沿着青竹长廊走,入眼之处尽是各种宋盏从未见过的花儿,红的黄的紫的开得满满当当,花圃之中几株参天的古树郁郁葱葱,抬头一望隐隐有些遮天蔽日的感觉。在兰苑呆久了,她以为秋冬就是落叶积雪的季节,却不知道秋天也可以如此姹紫嫣红,目不暇接。 走了许久穿过一道红色的拱门,景色又开阔起来,长廊上面开始爬满了枯黄的藤蔓,脚下的路却是在湖面上架空着,两边是澄碧的池水,宋盏转头望向水雾朦胧的对面,轻罗曼舞的亭台楼阁绰约地建在水上,身着水绿色长裙的婢女颔首列队而过,是一个她不曾见过的人间。 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人,宋盏想王婆婆应该是带她们走了一条又绕又偏的路,不然怎么都没人走呢? 她步子小,饶是娘亲牵着,也还是落后一两步,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走着,三人一路无话。宋盏喉头痒了又痒,望望娘亲瘦弱单薄的肩膀,还是勉力咽下了那句“是不是要见到宋台铭了”。 宋盏犹犹豫豫了一番,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到了。 是一个……人很多的院子。宋盏四周环顾了一遍建筑陈设,只找出这一处差别,不然她几乎以为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兰苑了。 王婆正要领她俩进去,冷清灯突然道:“不必了,王婆,我们二人自行进去即可。” 王婆知道冷清灯虽偏居兰苑,但看她通身气度言行,必不是那寻常之流,是以冷清灯说了她便照做了。 宋盏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心里好奇,但是瞧她娘脸色不大好,也便不敢太过放肆,面儿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路小跑,余光却是毫不停歇地扫过每一个经过的活人。 进了小花厅,反而没那么多人了,只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板着张脸坐在太师椅上,一对高高上挑的黑眉毛,飞扬跋扈的,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更是倨傲,身后站着两个一样严肃的小丫鬟,三人如临大敌般看着这一对“孤儿寡母”。 宋盏被盯得心里发毛,抬头看娘亲,她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甚至还像万年冰雪开了化一般,礼貌地笑了笑。 “余飞雁,久未见啊。”冷清灯难得客套,语气淡漠得根本不像久别重逢。 宋盏打了个冷噤,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这两人之间短短的一段距离中明晃晃的刀光剑影。 余飞雁却是根本不搭理冷清灯这敷衍的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冷氏,你昨天为什么与三姨娘、四姨娘……吵架?” 宋盏听了心说,这余飞雁看着挺凶,难道是个纸老虎,这么会粉饰太平,我娘明明是揍了她们一顿。 “什么吵架?”冷清灯松开宋盏,自顾自地坐到余飞雁下首的太师椅上,“余飞雁,你什么时候见我耍过嘴皮子?” “……” 宋盏觉得她真是冷清灯亲生的,别无二致的直白。 余飞雁瞧着冷清灯坐在太师椅上那一副万物不上心的懒散模样,再瞧瞧她身后站的那个满脸伤痕的丫头,心头说不上来的烦躁,冷身道:“枉你还称从不与手无寸铁的妇孺弱小动手。” “十几年前说的话岂能作得数呢?”冷清灯微微挑眉,幽深的眸子映着余飞雁的脸,“若是我每一句话都算数的话,恐怕你这宋夫人做的不那么稳当。” 两个丫鬟眼神相接,看出了一模一样的惊讶。她们知道兰苑的冷氏有个十岁的女儿,可这位天仙儿似的年轻姑娘张口便是“十几年前”的话,言语还如此张狂,不免吃了一惊。 宋盏脑子飞速运转,她很少听到娘亲说以前的事,因此,每当她听到一件,都要记得好好的,余下空闲的时间就极尽咀嚼揣摩之能事,把娘亲口中的只言片语组装起来,搭建出一个零零碎碎的宋府。 宋盏默默地想,看来娘亲跟宋夫人早在十几年前就认识,依娘亲的意思,是她让着余飞雁了,不然她做不了宋台铭的夫人。 “夫人”和“妾室”的不一样,宋盏早就问过娘亲,彼时她问的是:“娘亲,宋台铭是不是娶了别的老婆?” 而娘亲答得是:“他娶一个是一个,反正宋夫人喜欢帮他管着。” 是以宋盏其实很能理解余飞雁把她们叫来管一管,毕竟宋台铭只管娶不管事儿,像昨日那几个颇不讲理的妾室,余飞雁能管的她们服服帖帖也是个能耐。 余飞雁很想破罐子破摔地把三姨娘并着四姨娘,最好是带上宋香都叫过来,对着冷清灯很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平日里端着脸说几句重话、念几句家规,就能叫人腿抖如筛糠的当家主母,偏偏没法儿拿捏这位油盐不进的。 余飞雁心下一动,对着那眉眼同样可憎的丫头和蔼一笑,招手道:“宋盏,你过来,我好好看看你。” 宋盏倒是落落大方,她没见过什么人,但是她在与冷清灯朝朝暮暮的相处中磨出了一根一模一样的不与世俗同流的神经,压根儿不知道害羞为何物,更不知道“柿子只挑软的捏”的泼皮手段。 宋盏任由余飞雁的手抚过自己的脸庞,她的手枯瘦纤弱,甚至有了些皱纹,不似冷清灯的那般温柔嫩滑,反而骨节嶙峋的,碧色的玉扳指触碰到皮肤处,一阵冰凉。宋盏心想,宋台铭真是一个再没有的大蠢驴,娘亲是天下头一号的美女,纵观他娶的那么多老婆,哪一个有娘亲半分姿色?但她转念又想起书上说的“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当初自己看到的时候,明明深以为然,怎么轮到娘亲身上的时候,又自相矛盾了呢? 余飞雁温和道:“宋盏,一眨眼的时间,你都长这么大了。” 宋盏心说,您口气倒是大,一眨眼花开花落十个春夏秋冬。 余飞雁见宋盏一门心思地眼观鼻口观心,又道:“你娘年轻,不明白事理,你看着是个懂事的,只要你在大娘跟前认个错,承认不该推宋香进泥塘子里,大娘不会为难你们娘儿俩的。” 宋盏退了一步,不卑不亢地站在余飞雁面前,仰头勉强与她平视道:“宋夫人,我没推宋香,我娘也没错,是我没出息,打不过她们。”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余飞雁无言以对。她静静地瞧着宋盏脸上、手上的伤痕,脑子里过了好几遍都弄不懂,冷清灯这样一个混不吝是怎么养出宋盏这么乖巧护短的小东西的。 “夫人!夫人你可要为我们香姐儿做主啊!” 余飞雁皱眉,院外的丫鬟拦都拦不住的丽姨娘拖着宋香,说话间连哭带嚎地冲了进来,宋香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大一小齐齐跪倒。 何氏慢悠悠地走进来,眼神有意无意地剜着那边的宋盏和冷清灯。 冷清灯起身,伏在余飞雁耳边说了一句只有她们俩听得到的话:“余飞雁,成天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你就没动过杀心?” 第五章 自诘 宋盏看着那两位恶人先告状的,浑不似昨日那般凶恶了,反倒跪在堂前,眼睛肿得似鱼泡,本就是个尖刻的长相,偏要装着娇弱不堪,实在是委屈了。 宋盏年纪已有十岁,因娘亲话少冷面,她又是个敏感多话的,心思反而要比普通孩子重。宋台铭早都不要她了,她心里对娘亲更是诚惶诚恐,平时调皮也是心里有数的,若哪次冷清灯告诫她下次不可如此,她绝对不会犯第二次。 她看似淡定地站在那里任由她们泼脏水,手里却死死地攥着娘亲的衣角,生怕她嫌自己太麻烦,就此拂袖而去了。 “行了,也别太过了,就你们俩长了嘴是不是?”余飞雁的心被冷清灯一句话彻底堵炸了,少有地不耐烦道,“宋盏,你说。” 宋盏扭头,看了看娘亲。 旁边的余飞雁看着宋盏那个小狗儿般依赖的眼神,恨不得替冷清灯摸摸宋盏的头。 然而冷清灯只是轻飘飘地丢下句:“你想说就说,旁人听不听得到嘛,自是她们与我之间的事情。” 于是宋盏条理分明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冷清灯哼了一声,批评道:“叫你平日少招猫逗狗的。” 气的丽姨娘想扑上来抓烂她的脸,想想冷清灯的诡异手段,还是怯了,色厉内荏道:“那香姐儿一个三岁的孩子还能诬赖你不成?” 余飞雁叹了口气,替冷清灯打圆场道:“香姐儿自然不会说谎,想是一时记错了,或者看错了,也是可能的,对吗?” 话到尾处,一双凤眸在宋香脸上来回打量,这便是余飞雁这大娘积威已久了,宋香脸都哭红了,磕磕绊绊道:“大娘,我……我也记不清了……”说完又小声啜泣了起来。 这小孩儿惯会糊弄大人,余飞雁清楚得很。上次宋香来她的朱璃轩玩儿,走的时候丫鬟们明明看见从她身上掉下来一个玉簪子,余飞雁把她叫过来好声好气地问,她却哭得地动山摇,倒像是余飞雁欺负了庶女一般。 丽姨娘不依不饶道:“我有三姐和贴身丫鬟作证,即便是香姐儿记不得了,大家也知道你们娘儿俩会妖术,岂有再留的道理!” 明明是一桩再小不过的事情,她硬是要闹大。丽姨娘从没受过挫,从小身边的人要么地位低下,不敢得罪她;要么比她聪明,不动声色地糊弄她;偏偏碰到了个死活不认的宋盏,加上一个欺负惯了别人的冷清灯。恼羞成怒的丽姨娘,打定了主意要不顾一切地泼脏水,再怎么说,丢人不能丢面呀。 余飞雁把茶杯往地上重重地一丢,花厅里的丫鬟仆从们纷纷跪倒一片,她脸色晦暗,死死地盯着丽姨娘,厉声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还是你娘家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土财主吗?我素日把你当个人倒是我的错了,惯得你一昧地泼皮嘴碎!大爷在朝中如履薄冰般的谨慎小心,你在后院反诛起心来了?替大爷张罗纳了你这个编排到爷头上的无知猖妇,我竟成宋家的千古罪人了!” 余飞雁说完,还不待丽姨娘回过神儿来,白眼儿一翻,晕过去了。 跪倒的丫鬟们纷纷涌过来,扶的扶,掐人中的掐人中,打水的打水,叫大夫的叫大夫,各司其职,行云流水,把没见过世面的宋盏看得很是叹服。 宋盏被娘亲牵起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虽然把余飞雁气晕了就跑很不负责任,但是娘亲已经说过“没事”了,那一定就是没事,忽听得院外有丫鬟大声通报道:“大爷到!” 娘儿俩脚步都顿了顿。 宋盏转头看看那边一群丫鬟才将将把余飞雁抬入内室,罪魁祸首的丽姨娘屁滚尿流地追过去,何氏带着宋香已经不知所踪。 一只厚底皂靴急匆匆地踏过朱红色的门槛,宋盏呆愣愣地看着宋台铭走进来,他脚下仿佛生了风,只用了几步便走到了宋盏面前,距离近到宋盏抬头就能看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水,感受到他勉强压抑住的怒气。 人还是那个人,看上去却又不像爹爹了,宋盏失落地想。 宋台铭眼神森冷,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冷清灯,连个眼风都没给宋盏,就这样擦肩而过了,三步并两步地走进内室,一边走一边问余飞雁贴身的丫鬟:“夫人怎么了?” “夫人旧疾复发,晕了过去……” 宋盏听见娘亲几不可闻地嗤笑了一身,扯出满心的酸涩茫然。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娘亲冰凉的手,想安慰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力的感觉在胸口堵得满满当当。 却忽然在满心怆然中捡到了一寸从未逢过的冷意,如隆冬深夜的幽黑床榻一般彻骨,由后脑勺开始,沿着脊梁骨爬遍了全身。 宋台铭只是偶发善心了一回,她尝过了父亲的温暖,便舍得将一个个刨根问底的问题抛向娘亲去伤她的心,此为不孝。 困在兰苑这一方小小天地中,她得把自己逼进虚无的故事书里,靠偷取别人的跌宕起伏才能过活,此为无能。 资质驽钝还痴心妄想,练武一年,闯了祸还不是只能往后缩?此为无知。 她陷在自我诘问的怪圈里,任由自责的情绪将她的肩膀压得越来越沉重,也逃离不开,只是在脑子里一下一下地鞭抽着自己。 冷清灯觉察到了宋盏的异样,俯下身来,这才看见宋盏的眉心,隐约萦绕着一缕戾气。 她一直放养宋盏,就是因为看到了宋盏在武学上的执着,希望她能够心性豁达些,可宋盏是个敏感的孩子,她终究会长大,身边的人和事都会对她造成难以控制的影响,冷清灯只能让影响来得晚一些,却无法隐瞒她一生一世。 冷清灯想像若是小时候的自己,又会希望娘亲怎么去做? 是将她永生永世地保护起来,圈养在破破烂烂的院子里做一只细脚鸟儿?还是让她变得更强大,即便有一天娘亲离开了,她也能好端端地活着? 这答案,冷清灯十年前就已经有了。 她轻轻将宋盏拥入怀中,抚拍着她的背道:“你是我冷清灯的女儿,为什么要看其他人的脸色过日子?” “娘亲教你武功好不好?” 宋盏瞪大了眼睛,迟疑道:“可是您以前说我资质……” “你是我生的,资质能差?”冷清灯这会儿完全不认自己说过的话了,心说自己这孩子教的还是有问题,缺心眼啊。 第六章 掉坑 月黑风高夜。 一个古怪的影子悬在空中,上边是两只脚勾成蝎子的形状,下面则是水藻似的头发,活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女鬼。 宋盏也很是委屈。 她被娘亲像放风筝一样倒吊在院外这棵银杏树上,虽然这样也睡得着,但是容易流口水啊。 正在寻思说点什么讨好娘亲,便听到屋门被狠狠关上,心知今晚上别想下去了。 她虽有困意,但一时也睡不着,便在体内运转起长生诀心法来。 宋盏曾听娘亲说起过,师门中有弟子十年才得入门,也有二十年才能入门的,终其一生都体悟不了的也大有人在。是以两年入门,宋盏还是很得意的。 但是长生诀功法凶险阴寒,刚开始修炼的时候,晚上都只能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地哆嗦。 太冷了。 不是裹几层被子,窝在火炉边就能驱散的寒冷。而是由内而外的冷,胸口是冷的,里面跳动的那颗心也是冷的,就连经脉里流动的血液都是冷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宋盏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动的频率,比以前慢了很多。 这种感觉就像赤身裸体地站在苍茫的冰原上一样,无处可瑟缩,无人可依偎。天地之间,只剩这一具渺小脆弱的凡胎肉体,日以继夜地在冰天雪地之中挣扎。 后来习惯了,倒是不适应有些热度的东西了。 像平日里一样,将内力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宋盏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原本她内力不足,每次运转长生诀时,总是有几处打磕绊的地方,倒不是她对心法不熟悉,而是那几处经脉本就难以拓宽,又是要紧的地方,每次只得小心翼翼地糊弄过去。 如此练功没什么错处,少了那份圆融贯通罢了,加上宋盏一直觉得等自己功力上去了就没这个困扰了,是以也没告诉娘亲。 谁知道冷清灯今夜看似无情地把她这么倒吊着,反而让她在运转内力之时轻松了许多。 宋盏来不及多想什么,闭目运转内力,一遍一遍地冲击着那几处窄小滞缩的关节经脉,直到周身酸痛难忍为止。 她身心俱疲地倒吊在树上,还胡乱地想着,若是有人经过看见自己这副垂头散发的鬼样子,肯定会被吓破胆,不过哪里有人来这地方呢? 一夜做了七八个乱糟糟的梦,一会梦见自己带着娘亲闯荡江湖;一会梦见自己有了人生第一把真正的剑,银光闪闪,晃瞎了她的眼睛…… 白日梦做得也是昼夜不分了。 。 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宋盏眯着眼瞧见了头顶的青纱帐,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连肩膀都不曾露出棉被一分。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胡乱套上衣服鞋子,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看见树下摆着一张摇椅,娘亲正坐在那儿看书。 娘亲喜欢弹古琴,泡茶,爬树……可她什么时候翻过书?翻的还是话本子? 不待宋盏说话,冷清灯从背后抽出一本蜡黄卷边儿的书扔到宋盏怀里,一句话打发了她:“这是我一位故人留下的剑谱,你拿去看吧。” 宋盏顿时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兴奋,把书的封面来回看了两遍,神神秘秘地凑过去问道:“娘,这本书怎么没名字啊?” “叫它……悲风剑吧。” 宋盏撇撇嘴,虽然知道这名字是娘亲信口胡诌的,但也不敢再多事去问了。 冷清灯则是神色恍惚,手指抚过手中书页,若有所思的样子。 。 宋府,花园中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候。 园中有一个小亭,亭内工工整整地摆着几张书案,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书本,哪一样看着都不是俗物。 十几名小厮恭敬地站在亭子外,有端着茶水的,有捧着装满瓜果的冰鉴的,个个儿眉清目秀,低眉敛目,不似普通家仆。 园中却传来几名少年嬉戏打闹的声音,小厮们听到声音,不约而同地把头垂得更低了,静静等待着来人。 一名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只见他身着褚色织金蟒袍,面上虽略带笑容,却显得不怒自威,气度华贵不凡。 后面紧跟着的几位却是少年模样,一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小厮们见此情景,连忙整齐跪下,以面贴地,齐道:“大爷、六爷、八爷、九爷万福金安!” 几位爷就跟没听见一样,该说说,该笑笑,走进已经布置妥帖的亭子,各自落座。 与此同时,宋盏正如壁虎一般巴在墙头,她这几年武功有所长进,冷清灯也不再限制她,出入宋府已是畅通无阻,更别提兰苑了。 她在四处张望有没有被人瞧见时,刚巧望见了这一幕,心道,这几个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谱儿,人家跪的那么整齐也不夸两句?不夸就算了,好歹让人站起来啊。 宋盏在宋府听墙角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倒不是她有这癖好,只是宋府的人实在是多,光是东院就有几百号人,更别说她少有踏足过的西院了。通过听墙脚,啊呸,熟悉宋府,宋盏总算知道得多了些,那些姨娘、少爷、小姐之类也见了个七七八八,不过都是他们在明,宋盏在暗罢了。 但是宋盏却从未见过这几位,何况宋府家规甚严,若是哪位宋少爷或宋小姐像他们这样掉脸子,恐怕是要被宋台铭抽竹条的。 宋盏摇摇头,心想应该是别府不成器的少爷,送到宋台铭这儿来教化了。 在宋盏心里,太师就是很厉害的先生而已,皇上家小孩儿不听话了,尚书家孩子不念书了,送到太师手里都能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爹宋台铭要是知道宋盏把他想成一个专业溜孩子的,一定不会再让冷清灯带她了。 宋盏不再看这伙纨绔子弟,看多了也是糟蹋眼睛,她悄无声息地翻过墙,此行只为偷花。 起因于冷清灯生辰那天,宋盏从宋府花园里抱回去一盆“精挑细选”的牡丹花,放在她床头。 第二天冷清灯把花放到了门外,宋盏很是委屈,喋喋不休地问为什么嫌弃她的一片孝心。 冷清灯弯腰把那株好端端的牡丹花连根拔起,举着它冰蓝色的根给宋盏看,疑惑地问:“你是从哪儿弄来的销骨花?” 见宋盏一脸痛惜的表情,冷清灯知道宋盏是误打误撞,柔声说道:“我也挺喜欢这花……” 宋盏本来就挺失落的,这会儿听见她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更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怀疑地看着冷清灯像拎根大葱一样拎着那株“牡丹”。 冷清灯把手中拿着的残花往身后一背,无奈道:“此花花根研磨成粉,每日就水吞服,有助于你修炼内功。但若是长期放在我房里,我可能得提前几十年去见你师祖。” “这花有毒?”宋盏大骇。 冷清灯耐心解释说:“本门武功,每一层都会有不同的凶险之处,譬如你现在一层,加上起步太晚,经脉网络都没有完全打开,稍不留神就可能走火入魔,甚至经脉尽断。而我在十几年前已经是第八层了,而且我……体质比寻常人弱些,按照内功心法强行修炼可能会寒毒蚀骨,必须去……一个极热之地修炼个几十年才能突破九层。销骨花这东西,于你有益,于我却是毒物。” 后来宋盏又得知,销骨花是生长于边疆雪山之上的奇花,外形与普通牡丹一般艳丽,唯独花根是冰蓝色,按说普通人也不太能发现,即便发现了也不当一回事。 但宋盏修习的是长生诀这样的阴寒内功,她能从宋府花园中百十盆牡丹中找出销骨花,也是因为她能感觉到销骨花散发出来的,那股与她一样阴冷的气息。 宋盏匿身于园中一棵古树之上,颇有经验地趁花奴转身的功夫,猛地跃进了花丛中,一眨眼的功夫就抱走了销骨花,迅速回撤。 随后身手矫健地……滚进了一个土坑里。 注:冰鉴,是古代盛冰的容器,具体方法是将冰块放在一个木制或青铜制作的箱子里。功能明确,既能保存食品,又可散发冷气,使室内凉爽。 第七章 初遇 到底是谁会闲着没事儿干,在宋家花园刨了这么大一个坑? 宋盏灰头土脸地站在土坑里,手上抱着一盆刚刚顺来的花,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她正想爬上去,外面就传来了说话声,像是几个顽皮的孩子。 一个高兴地说:“八爷,抓到了抓到了!” 另一个接着拍马屁说:“八爷,您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抓到了!”宋盏回想了一番这坑的位置,出入花园必经之地,不栽进来人也是奇了。 又有人抢着说:“要不是八爷指点我们在上面铺草盖土洒石子儿,哪有傻子掉进去呢?还是爷聪明!” 宋盏想把他们说的“八爷”拉进来填土。 “李德庸,去看看,掉进去个什么玩意儿?” 这把声音听着像个病秧子,慵懒无力,唯独那句“什么玩意儿”用这语气说出来,恰如其分的气人。 一个唇红齿白的半大孩子从土坑旁边探出头来,正好对上宋盏恶狠狠的眼神,吓得往后缩,大声喊道:“是……一位姑娘!” 没等他主子下令,宋盏已经自己爬上来了,顺着那小厮求救的目光就看到了罪魁祸首。 果然是刚刚那一群纨绔子弟中的一位,身后跟着的两个臊眉耷眼的孩子,可不是正是何氏生的一对双胞兄弟,宋棠与宋棣。 宋盏把花放到一旁,冷冷地看着那位瘦弱的八爷,大热的天还穿的密不透风,可见果然是身体不好。 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苍白的脸上挂着诡异的潮红,笑起来声音更是难听得像一只公鸭,走近来盯着宋盏开怀道:“宋棠,看这打扮,是你家丫鬟吗?” 尽管还没到注意穿衣打扮的年纪,宋盏也能体会到他这句话中的羞辱。她低头看看自己,衣袖、裙角、鞋尖都沾满了泥巴,衣裳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始作俑者就站在面前,没心没肺地笑得像个扁毛畜生。 宋棠也不认识宋盏,便顺着说道:“应该是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八……爷见笑了。” 宋盏听这么久的墙角,好歹也学会了一点人情世故,想想这病秧子能让何氏的一对宝贝儿子作陪,还在宋府就地挖一个这么大的坑都没人管,只为害人取乐,兴许来头不小。 寡不敌众是宋盏之前在姨娘们那里学到的道理,况且她也不想欺负一个病秧子。 于是她将错就错,学着丫鬟们的样子,草草地福了福,算是见礼了,抓起花盆转身便要走。 “哎,谁让你走了?”李德庸替主子叫住了这个不知礼仪为何物的丫头。 宋盏转过身来,强按下心中的不耐烦,状似温顺道:“我不知道有贵人在此,实在是对不住,打搅你们的雅兴了。” 她说到“雅兴”时,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两眼这个硕大无比的土坑,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 病秧子忽略了宋盏话中的讽刺,懒洋洋地说道:“也罢,虽然你模样差点,但既然这么幸运,掉进这个坑,今天就是我的奴才了,跪下谢恩吧。” 宋盏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这位趾高气昂的八爷,宋棠和宋棣一对倒霉孩子还站在他后面,一副为虎作伥的德行,霎时间手中的花盆底被她捏的稀烂。 什么叫“模样差点儿?” 需不需要我把你扔进去沾沾喜气? 跪下?给你上香都不可能! 她脑子里这么想的,但冷清灯一向教育她:“少跟那些读书人、娘儿们一样,俩人面对面地站着,为了芝麻大点事儿唾沫横飞地吵,嘴皮子都磨烂了也没见谁动手,好生无趣。我们习武之人,酒桌上一个眼神不对劲,提起刀来就是砍,生死只在毫厘之间,打输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等你说完一圈车轱辘话,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所以宋盏果断地决定,要把手里的花盆怼他头上。 她凶神恶煞地正要往前走,那病秧子身后却突然绕出来一个少年,言笑晏晏地说:“八弟,你这个坑挖得可真是好,待会宋先生来了,正好掉坑里,咱们就都能打道回府了。咱们几个中,还是数你最心疼兄弟们。” 宋盏脚步顿了顿,目光顺着声儿移过去,只见那人身着月白长袍,树叶间透下来的光斑洒在他身上,现出衣服上绣着的暗金龙纹。 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下巴微翘,说的是挖苦的话,配上这张脸,倒像出自真心一样。 宋盏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突然觉得话本里说的“登徒子”有了一个非常具体的形象。 病秧子顿时像听到什么克星一样,脸上病态的笑容霎时间都没了,烦躁地嘀咕道:“他那把老骨头掉进去刚好,再也用不着说教我……” 他嘴上这么说,还是吩咐手下人赶紧填坑,紧接着又似不愿与那月白袍子的少年多说半句话,转身匆匆地走了。 宋盏心想,宋台铭官威挺大。 那少年也不再言语,看了一眼宋盏,正巧宋盏也在看他,俩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了。 宋盏还没来得及挪开视线,便收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人笑起来是十足的顽劣浪荡形象,偏他生的比旁人好看太多,即便有些许轻浮张狂,一般人对他的容忍度也是很高。 他冲宋盏眨了眨眼,随后转身便走了。 宋盏抱着破破烂烂的花盆站在原地,第一次感觉心跳的比往常快。 。 回到兰苑,宋盏在门口碰到一位熟人。 那是一位女子,一身绿衫水袖,腰若细柳,虽是相貌平平,笑起来却是春风拂面,说不出的舒心。 “杨姨?您怎么来了?”宋盏连忙乖巧地作了个揖。 她是认识这位杨姨的,她叫杨寻枝,是宋台铭的侧室。说来奇怪,娘亲与宋夫人以及几位姨娘说半句话都嫌多,跟这位杨姨却相处得很好,“很好”对于娘亲来说,也就是能好端端地坐着喝喝茶而已。 杨姨笑着拿出一方锦帕,为宋盏擦干净脸上的脏东西,嗔怪道:“你这孩子一年一个样儿,我若是再不来都认不出了!” 宋盏小时候瘦,看上去只让人觉得发育不良,但自从她开始修习长生诀后,气色好了很多,而且饭量也比以前大了,于是一点点儿显出来美人的模样。 “那怎么我刚回来,您就要走了?”宋盏拉着杨姨的手撒娇道。 杨寻枝愣了愣,转头望望院子里斜靠在躺椅上看书的冷清灯,心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矮身抱着宋盏低声嘱咐道:“好孩子,杨姨以后不能再来了,你以后要好好的孝顺娘亲,不要惹她生气。” 宋盏听着杨寻枝说这样的话,心里有些难受,正要问“为什么”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冷清灯的声音:“宋盏,进屋。” 杨寻枝用力地抱了抱宋盏,起身离去。 宋盏呆呆地看着她婉约温柔的背影,莫名有种,真的永生不会再相见的感觉。 她若有所失地走进院子,站在树下发呆,冷清灯忽然道:“宋盏,你是不是有把小锄头?” 宋盏抬头疑惑道:“有的,在柴房……” 冷清灯又道:“你去拿来,在树下挖一挖。” 宋盏心说,今天白天掉进个坑,晚上又得刨个坑,实在与坑有缘。 她一切照做了,挖到一半挖不动了,借着月光一看,竟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木匣子。 她小心翼翼的抱出来,放到娘亲面前,问道:“娘,这是您的东西吗?” 冷清灯指尖轻弹,石桌上的蜡烛便亮了,她又将腰间的血红色玉佩取下来,丢给宋盏,轻声道:“开箱。” 宋盏仔细观察手中的玉佩,里面的血色像是活物一般,正在缓缓地流动,她凑近木匣上的锁,锁眼与玉佩形状相近,便将两物相合,听得“咔嚓”一声。 “这个箱子又叫困龙匣。若是没有这块玉佩,强行打开,里面的机关便会启动,释放出黄泉水,将匣子里装的东西腐蚀得一干二净。” 宋盏听了,便问道:“那做这个箱子的人到底是想保护里面的东西,还是想毁掉里面的东西呢?” 冷清灯站起身来,目光缥缈地望着木匣道:“这世上的人,大多蜉蝣一生,若是侥幸遇上一两个知己,为了不负所托,自当竭尽全力。至于那些死物,坏便坏了,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宋盏缓缓打开这个精巧的木匣。 一张星盘,一把古朴长剑,仅此而已。 冷清灯轻呵出一口气,仿佛将数十年的郁结都叹出来了,背过身去,低声嘱咐道:“阿盏,娘亲若是有事求你,你答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宋盏想也不想,跳起来忙不迭应道。 “那好,从今日起,我会亲自陪你练剑,至于什么事情,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冷清灯的背影微微颤抖,语气仍然与平常无异。 。 深夜,红烛罗帐,屋内熏着暧昧的倦枕腻,屋外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充斥着男男女女说笑欢愉的声音,显得这间屋子格外寂静。 一名少妇模样的女子跪在地上,十分恭敬的样子,不敢抬头。 桌边坐着的那位公子模样的人,手执毛笔,正在提写扇面,仿似闲谈道:“今日我碰巧去了趟宋太师府上。” “依我看,太师府不像你说的那么平静。”他笔下写出一个漂亮的卧勾,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子,又道,“宋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你若是想保他,那是人之常情。但妄自揣测我的意思,阳奉阴违,又该当何罪?” 女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伏在地上,低声道:“主子明鉴,台铭……宋台铭府上连刀枪棍棒都不曾有,何来江湖中人?况且您也知道,宋府祖上都是读书人,除宋台铭曾拜东海碧落岛岛主为师,学过几年五行八卦之术之外,宋府何曾与江湖人打过交道?” “朝中唯有两人我既网络不来,也除不去。”他笔下一顿,“一位是三朝阁老段堂镜,他根基深厚,又是老七的外公,但是谁还跟黄土埋了半截的人斗呢?我懒得招惹他,这棵百年大树倒的时候,必定砸死一个算一个;另一位就是这位龙渊阁大学士,正一品太师宋台铭。” “说他亲近老七吧,老七什么时候跟四书五经打过交道?说他支持我?我可是记得那年朝堂上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事儿。” “难道他真是个两边不靠的迂腐书生?” “我不信。官场如赌场,左就是左,右就是右,买定离手就是押上了家族前程、甚至几百条人命去赌一个荣华富贵。能像他这样位极人臣的,要么是站对了队,要么就是墙头草,我比较愿意相信宋先生是前者。” 他以扇柄挑起女子下巴,唇角勾起一丝凛冽的杀意,故作疑惑道:“我比较好奇的是,你要隐瞒的是什么?你师父没警告过你吗——千万不要让我开始怀疑你。” 第八章 无望 “吾剑之道,只攻不守?”宋盏皱着眉毛,坐在葡萄架下打了个哈欠,嘟囔道,“什么屁话?” 只攻不守,那跟送命有什么差别? 又接着读下面一句:“奈何世间平庸之辈何其多也,为免剑法失传,遂有最后一式——悲天悯人。” 宋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位前辈,还真是狂。 不过宋盏内心还是非常敬重他的,研习这本“悲风剑”以来,起初觉得平平无奇,与娘亲以此剑法互博之时,才深觉它的精妙无比。 一招一式,皆有千变万化,招招简练刁钻,就是纯粹的杀人剑。 练了四年,才发现此书还有夹页,这最后一招,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宋盏急不可耐地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右手举剑横在脖子上,作者还非常写意地用朱砂点出了几滴血。 宋盏愣住了,原来“悲天悯人”是这么个意思……她想像了一下当年那位前辈,一定边画这页边说:“学了我的剑法还打不过别人?趁早死了算了,也算是悲天悯人,功德一件。” 宋盏用指尖轻轻抚摸早已经风干了的朱砂,有凹凸的触感,她想到那位前辈古怪的性格,便低头抿嘴,一个人笑了起来。 “宋盏?”冷清灯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吃饭了。” 宋盏应了一声,却突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四处张望,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空无一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僻静得像闹鬼的屋子。 不过宋盏小时候把这些屋子都当成藏有宝藏的神秘黑屋,是以每一间都曾被她掘地三尺过,她也很清楚里面只有一大堆发霉的书,没有鬼。 她以前还不觉得,逛宋府逛多了,突然觉得兰苑实在是一个很微妙的地方。 兰苑之所以荒无人烟,是因为它虽是内院,却实在偏远。 但是如果坐到房顶上去看看,其实与宋台铭的书房,只有一墙之隔。 只不过他的书房一贯清净,宋盏以前也不懂什么前院后院、书房花厅的,便没有察觉到罢了。 或许这一大块地方本来就是宋台铭的书屋。 宋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暗骂自己怎么这么会给宋台铭找理由。 。 “爷!宋太师来了!”一名小厮跑过来,气喘吁吁道。 正扒在墙头探头探脑的白衣少年,听闻此言便跳了下来,在小厮身上蹭蹭手上的墙灰,气定神闲道:“让你平时多强健身体,看吧,颠两步就喘成这样儿。” 微微有些发福的小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羞愧道:“谨遵主子教诲!” 也不管这位主子爷刚刚还在扒别人家墙头。 “七王爷,久等了。”宋台铭站在门口,略一拱手,面带笑意地看着这主仆二人。 七王爷还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敷衍道:“啊,宋先生,您总算来了,不然我可要问问您府上的待客之道了。” “实在是抱歉,微臣外出刚刚归府,不知七王爷今日驾临蔽宅,还请您宽恕则个。”句句真情实感。 七王爷不耐烦地摆摆手,斜睨着宋台铭道:“宋先生这话奇了,不是您让我来宋府书房等您的吗,这会儿怎么不知道了?” 宋台铭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有条有理地说道:“七王爷,微臣担任太师一职已有三年,实不相瞒,这三年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好各位王爷包容,肯叫微臣一声‘先生’。遥想微臣似王爷这般大时,才是翰林院区区一供奉,比起您来实在是无地自容。” 啧,读书人。尽是些避而不答、指桑骂槐,七拐八绕的套话。 “幸蒙当时的龙渊阁大学士——段阁老多有照应,臣才能像今天这样报效国家……” “我外公找你了?”七王爷越听眉毛皱得越紧,听到这儿直接给打断了。 宋台铭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段阁老……只是让臣多督促督促您的功课。” 想想又添了一句:“至少能写出一篇像样的策论来。” 七王爷兀自顽固道:“我若是不呢?” 宋台铭神色一凛,义正辞严道:“段阁老引微臣入仕,师恩如山;圣上更是重信微臣,将乾梁江山未来的栋梁之才都交付微臣。若是臣辜负了师恩、君恩,又有什么脸面继续做这个太师呢?不如辞官回乡养猪,趁早把宋府的书也论斤卖完算了。” 七王爷目瞪口呆地听着大学士宋台铭言之凿凿地说出这段话,一时间竟是一口气哽在心口提不上来也下不去。 回乡?本王听说你家往上刨八辈子也是京城人啊,回哪?京城郊外野猪岭吗? 旁边站了许久的小厮赵芳瑞眼色好,连忙上来替七王爷顺顺气儿,心说,宋太师当真是老狐狸,圣上实在英明。 “别别……千万别……您既然如此坚持,我今日来了,就劳烦宋先生让我半张书桌了……”七王爷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一边往书房走一边习惯性地吩咐道,“赵芳瑞,看茶。” 宋台铭又严肃道:“书房里都是圣贤之书,阉人怎么能进?” 得,赵芳瑞看了一眼七王爷的脸色,自个儿院外候着去了。 两人折腾大半天才落座。 七王爷端起书桌上温度放的刚刚好的茶,品了一口,抬眼之间,一扫脸上的玩世不恭。 宋台铭坐在七王爷对面,面前摆着同样的一杯茶,低低地叹道:“委屈赵芳瑞这孩子了。” 。 “天气真好。”冷清灯坐在树荫下轻声感叹道。 宋盏正在大太阳底下练剑,细密黏腻的汗从头皮淌到脖颈,本来水嫩莹润的脸颊,这会儿已经晒得通红,是以听到这狗屁不通的话,她就忍不住分心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只见冷清灯靠在躺椅上,袖子松松地挽起来,露出皓月般白皙的手腕,左手捏着一颗盘子里冰镇的葡萄要吃不吃,右手捧着一本连环画册看入了迷。 看到这幅叫人气得挠墙的画面,宋盏身形一晃,险些两眼一抹黑地栽了下去。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正好隔壁也跟着捣乱,宋盏听着心中更是烦躁,愤怒地望向那堵隔开宋台铭书房的墙。 从三个月前起,宋台铭的书房就时不时传来这种诡异的读书声,而且音量时大时小,音节时长时短,断句乱七八糟。有时候猛地嗷一嗓门,有时候两天没动静,想防备都不知从何防起。 冷清灯弹了一枚石子过来,正中宋盏手腕,练习用的木棍应声掉地上了:“不专心,重练。” 宋盏揉着手腕,认命地捡起来,接着练悲风剑法。 其实她最近进境颇大,居然能在娘亲手下正正经经地过几十招了。 她把这种进步归结于可能对隔壁那人起了杀心。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宋盏坚定地练着剑,吃了一回亏,这回心里默默叮嘱自己,全当听狗吠了。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冷清灯捻起一颗冰凉的葡萄,悠悠地望了一眼宋台铭的书房,又看看气的炸毛的宋盏,不由得弯起嘴角。 第九章 朗诵 京城,固安王爷府。 “皇兄,我听说最近老七总往宋台铭府上跑。” 端坐上位的年轻男子正是固安王爷,他听了,仍是没说话,似是在闭目养神,戴着金丝珐琅扳指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的扶手。 说话的少年苍白瘦弱,挥手拂开仆从递过来的茶杯,急切地说道:“咳咳……皇兄,宋台铭深得父皇信任,若是老七跟他……” 固安王爷睁开了眼睛,本来温和、英俊的长相,却因为他深沉阴鸷的眼神,显得十分骄矜。 他微微抬手示意,那名总跟在瘦弱少年身后的小太监便走上来,跪在厅中。 “李德庸,说说,老七最近在宋先生府上,都是干些什么?” 那名唤作李德庸的小太监连忙回答道:“回二位主子爷,奴婢与七王爷身边的赵芳瑞是同乡,先前在宫里的时候,跟的是同一位干爹——圣上身边的李总管。赵芳瑞同奴婢说,是宋太师劝说着七王爷在语冰堂念书的,不然他就……他就要辞官回乡。” “皇兄你听!那宋太师为了老七要辞官回乡!”少年一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得意洋洋。 李德庸回道:“主子,宋太师是被段阁老逼的……” “据赵芳瑞说,七王爷也没读什么,宋太师让他读策论,他便读诗经,宋太师让他研究研究史记,他就专读野史,每逢……不堪入目的地方反而读的声音越大,宋太师每回都气得摔茶碗让七王爷别来了,段阁老就时不时往宋府送些珍稀的古籍残本,说是借给宋太师阅览……” “……” 固安王爷倒是神色淡定,补了一句:“难怪今天,老七跟段阁老在朝堂上不对付。” 少年“嗤”了一声,不屑道:“那个蠢货,敌友不分,除了段阁老,还有谁会这么帮他。” 固安王爷轻笑,摇摇头说道:“八弟,老七跟段堂镜之间,再怎么大动干戈你也是不能信的,这是老七的聪明之处,也是我防着他的理由。” 。 一天的练习终于结束,宋盏揉揉酸疼的关节,站在院里伸了个懒腰,听见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嘣”作响。 她看了眼黑灯瞎火的隔壁,被骚扰了大半年,却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满,不然就是心浮气躁,好不容易娘亲今晚不在,她决定翻墙过去留张字条。 宋府的墙都很矮,八岁的宋盏就能轻易爬过去,何况现在手长腿长的宋盏。 宋盏腰间挂一柄行灯,翻过围墙,迅捷轻快地钻进了书房,像一阵带着少女气息的风。 屋子里弥漫着奇异的香味,有书卷味,有墨香味,还有熏香味,宋盏深深吸了一口,也说不出是哪里好闻,就是舒服。 黑暗中只有宋盏腰间一点微弱的光。她将行灯拿在手中,观察这间书房。 几面墙都被书架占了,塞满了各种书,连个摆设都没有。宋盏抽出一本翻了翻,一句话都看不懂,又塞回书架。 逛菜市场一样逛了半天,她终于想起自己是来留条子的,便晃到了书桌旁。 宋台铭的书桌不仅大,而且非常奇特。 漫长的一张桌子,摆了截然不同的两套笔墨纸砚。 一套古拙清简,肯定是宋台铭的;一套精致到浮夸的地步,宋盏想,肯定是那个念书像念经的纨绔子弟的,宋台铭这太师,当得着实辛苦。 宋盏把行灯大喇喇地放在桌上,一屁股坐下来,想用宋台铭的笔写张字条,结果他的椅子实在是太硬,坐下去尾椎骨都疼。 她拉长脖子去望对面那张椅子——下铺金丝软垫、背靠鹅毛厚枕,心说果然还是纨绔子弟舒服。 果断去了对面。 她从桌上随便拿过来一张纸,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这张纸竟然折射着星星点点的金光,摇摇头拿过笔,就着昏暗的光线,将将写了第一笔就不禁皱起眉。 宋盏满脸失望,纨绔子弟写的是金纸,用的也是名墨,怎么用一根秃了毛的笔? 其实她实在是冤枉七王爷了,他的确写的是洒金笺,用的是麒麟老墨,唯独这根还没完全报废的笔是不能换的。他父皇爱好广泛,在他眼里,除了上朝之外什么都充满乐趣,亲手制作毛笔到处送人就是其中之一。 工工整整地写了几行,宋盏拿起来吹了吹,对自己狗爬般的字非常满意,随即抬起那方山水砚台的一角压住纸条。 临走还不忘拿走桌上那本题着“春秋”封面的小人书,作为被荼毒大半年的精神补偿。 。 日上三竿,吊儿郎当的七王爷慢悠悠地来了,在门房得知宋太师人不在,七王爷喜形于色,拔腿就要打道回府,宋府管家跪下来一把揪住七王爷裤腿,道:“七王爷,太师虽然不在,但是他说,昨晚给您留了功课,建议您在宋府完成,免得下午还得跑一趟。” 七王爷:“……” 独自走进书房,眼尖的七王爷就看到了桌上那本他亲手画的“春秋”不见了。 又见砚台下压了一张纸,他抽出来,嫌弃地“啧”了一声,觉得这字实在入不得眼。 “阁下,近来一百八十多日,多谢陶冶情操,吾辈粗人,头脑简单,四肢却是十分发达,望收声。注:念书如同习武,重在专心致志,连环画还需暂且戒了。” 七王爷哑然失笑。 他把这张狗爬式的字条对折再对折,妥帖地塞进腰间的荷包里。 又使唤赵芳瑞去沏杯润喉的茶来,从书架上取出那本厚厚的朝代通史,翻到宋台铭标记的那一页。 赵芳瑞将茶放到桌上,虽然他只有在宋太师不在的时候才能溜进来伺候主子,但是对宋太师他仍是非常敬畏。瞧瞧,连七王爷都开始主动翻起朝代通史了,还有谁是宋太师管教不了的。 “读。” 赵芳瑞回过神儿来,讶然道:“爷?” 七王爷把书摊在桌上,手指押着纸页,言简意赅道:“站外面墙根去,大声读。” 赵芳瑞才知道,那杯润喉茶原来是给自己沏的。 第十章 围墙 荒僻的院子里站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女。 一位白衣飘飘,身姿轻松舒展,神色冷淡,却难掩倾世美丽。 另一位则身着鹅黄色云纹如意罗裙,显得整个人俏丽活泼,细看眉眼间与那白衣女子有些相像,却多了几分少女独有的调皮娇憨,手中拿着一根完全不搭的木棍,在左手右手之间来回抛玩。 正是冷清灯与宋盏。 正当冷清灯皱眉要说什么时,宋盏却忽然动了,身形似鬼魅般到了冷清灯面前,手中的木棍眼看着就要抵在对方白皙的脖颈上,唇角噙着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 不料对方似早已察觉,淡定地后撤一步避开,右手往后一抓,手中便多了一根木棍。 冷清灯以木棍撑地,腾空而起,单足轻点悬挂在院中的绳子,低眉垂眸看她。 宋盏迅速飞身上来,稳稳站在绳上,以棍为剑,在对方头顶落下破釜沉舟的一劈。 悲风剑中杀意最盛的一招——斩风。 冷清灯不退反进,侧身避过,宋盏立刻改竖劈为斜斩,却被对方矮身躲过,宋盏感觉不对,想要后撤,冷清灯已经借她的木棍的力跳起来了。 不用抬头看,就已经能感觉到头顶那股凌冽无比的剑意,压迫得宋盏几欲跪下。 这才是真正的“斩风”。 在娘亲手上,即便是一根木棍,一段白绫,也足以发挥出悲风剑十分的威力。 宋盏内心感慨,心里却已经想好怎么躲开了。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诎!” 宋盏被这青天白日却异常惊悚的一嗓子,吓得从绳上掉了下去,摔了一个结实的大屁股墩儿。 “是之谓!大丈夫!”这人听着像被鬼掐着脖子。 冷清灯定定地看着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宋盏。 宋盏被娘亲盯得发慌,匆忙爬起来,捡起木棍,羞愧道:“娘,是我分心了。” 半晌,冷清灯才幽幽道:“我刚刚也被吓着了。” “……” 冷清灯随手丢了木棍,不负责任地说:“不把隔壁的东西解决了,你以后就一个人练吧,其实也没多大影响,只是日后你闯荡江湖的时候,可能会打不过别人而已,会求饶就行。” “可是我昨晚已经去过了,他现在很明显是在报复。”宋盏据理力争道,“我总不能把人家毒哑了吧?” 冷清灯疑惑地问:“报复?你干什么了人家要报复你?” 宋盏脸色一红,支支吾吾道:“我只是留了张字条,让他好好读书,不要太吵了而已……” 冷清灯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一本正经道:“宋盏,你们孩子之间的事,哪有我插手的道理,你想这不跟当年宋香打不过你,就把她娘来叫揍你是一样的吗?” “我没打过宋香!”宋盏感觉自己有理说不清了都。 冷清灯揉着太阳穴,无所谓道:“年纪大了记不清了,今天放你一天,声声歇在我床头柜子里,紫色的瓶子。” 宋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冷清灯床头全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包括声声歇这种可以瞬间把人毒哑的药。 “贤而多财,则损其志……” 听着这瘆得慌的声音,为免自己真的去拿声声歇,宋盏决定大方地去找隔壁谈判。 。 赵芳瑞嗓子眼儿都冒青烟了,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祈求片刻的歇息。 七王爷那厮坐在椅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野史,笑得乐不可支,哪分得出半个眼神看赵芳瑞。 没有主子的允许,赵芳瑞不敢轻易停下,只好接着念,破音了也随它去了。 “谁让你在这瞎嚎的?”头顶上忽然传出一道凶神恶煞的女声。 赵芳瑞应声抬头望去,只见墙头上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精致的五官,红扑扑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像画中的小姑娘。 “问你呢!” 可惜性格跟人不太配…… 赵芳瑞心说应该是宋太师家内眷,连忙答道:“回姑娘,是七王爷命我在这读书的。” “宋台……师在吗?”她声音跟语气都柔和了起来。 赵芳瑞恭敬答道:“宋太师下午回来。” “把那什么七王爷给我叫过来!” 好嘞,一听说宋太师不在,接着凶神恶煞。 赵芳瑞迟疑了一下,艰难地应了声“好”,转身往屋子里走。 不务正业的七王爷正是心情愉悦的时候,恨不得把腿架在宋台铭桌上抖,根本没注意到赵芳瑞的读书声停了。 赵芳瑞走进来,行了个礼,七王爷没听见。 叫了好几声“爷”,那位才懒洋洋地抬抬眼皮子,连句“什么事”都不舍得开金口问,等着赵芳瑞自个儿说。 赵芳瑞小心翼翼道:“爷,隔壁有位小姑娘找您,眼下正趴在墙头等着呢。” 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想扇自己耳巴子。 听闻此言,七王爷的手抖了一下,瓜子都漏了好几粒,一转眼又神色如常道:“赵芳瑞,你自己听听像话吗?姑娘扒墙头等我,别人听了还以为我风流到宋先生家里来了。你去回了她,就说……君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赵芳瑞满心都是对主子的敬佩,丝毫没有感觉到这句话对自己有什么伤害。 。 “那个……我们主子说了,不方便见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要是有什么事儿可以让奴婢转告。” 宋盏扒得手都酸了就得到这么一句话,差点儿想翻过墙去找那人当面说,可是又怕失去了视力上的制高点,被宋台铭那些眼线看到、听到,然后在他面前嚼舌头。 她扔了几张叠在一起,四四方方的纸给那小厮,这是她早就写好的谈判内容,又说道:“什么‘君子’、‘围墙’的,要是站在围墙底下的都不是好人,赵芳瑞,那你跟我都不是好人吗?你主子忒不是东西了,使唤你还骂你。我就觉得你很好,长得可爱,人也和气……而且嗓门还挺大。去,把这个给你主子。” 赵芳瑞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那姑娘便用手指在耳边画了个圈,眨眨眼道:“我耳力挺好的。” 赵芳瑞觉得自己心都化了。 不敢多看她,怕生出些什么不该有的绮念,攥紧了手中的纸往回走。 “危墙!危墙!赵芳瑞,你跟她一样没脑子。”七王爷听了赵芳瑞的原话转述,气得拿书敲他的头,“再说,好人又不一定都是君子。” 七王爷气哼哼地从赵芳瑞手里拿过那沓纸条,一层层摊开,摊到一半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了一样,转过脸把赵芳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语气十分不善道:“你刚刚是不是提到,她还夸你长得可爱……人和气……嗓门大?” 第十一章 变故 七王爷气哼哼地从赵芳瑞手里拿过那沓纸条,一层层摊开,摊到一半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了一样,转过脸把赵芳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语气十分不善道:“你刚刚是不是提到,她还夸你长得可爱……人和气……嗓门大?” 赵芳瑞战战兢兢地用余光瞥了一眼主子,没看见什么好脸色,于是心里骤然一紧。 他自幼进宫,深宫寂寞,却只有一个男人,因此甭管娘娘宫女太监,都是靠着唠嗑把闲出病来的心吊着。 秘密知道的多了,流言听久了,宫里的人反而对这京城的高门大院没了憧憬——个个儿光鲜亮丽,把朱红色的大门一关,闭起门来掩耳盗铃,自以为谁都不知道自家的丑事。 那些自诩底蕴深厚的贵族世家,殊不知引以为豪的底蕴早就在世代交替中忘干净了,留下一群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继承世代衰微的爵位。 后来赵芳瑞就跟着皇嫡子——七王爷出宫建府了,本以为他是京城头号纨绔子弟,直到看到了他那些位朋友,才让赵芳瑞真正见识了世面。 七王爷一掷千金、酒池肉林好歹都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人家安国公府世子在外面偷摸添了个三进三出的院子,竟然是为了圈养一位俊美无畴的清倌。 正所谓上行下效,纨绔圈也随大流。一时间京城里的富家子弟都赶着趟儿地养小倌,平日里门庭若市的花柳胡同变得冷冷清清,姑娘老鸨们都在被窝里偷偷摸摸扎安国公世子的小人,实在是乌烟瘴气。 所幸七王爷自视甚高,从来不屑于模仿别人。 但是,眼下赵芳瑞听七王爷这话里话外,怎么这么大一股醋劲儿啊。 莫不是…… 赵芳瑞咽了咽口水,跪下沉重道:“主子爷……奴婢可是个阉人啊……” 七王爷听了,点头笑笑,大度道:“恩……原是我多想了。”心满意得地转过头去接着赏那狗爬字。 赵芳瑞却被吓得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心说,果然果然……那我到时候到底是从呢?还是死呢? 七王爷压根儿没注意到身后的小厮是什么表情,他用那根秃毛笔蘸了蘸墨水,面带笑意地在最后一页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字:梁霄。 至于旁边那两个异常工整端庄的字,七王爷就跟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样,一笔一划都喜欢,简直恨不得撕下来揣怀里。 如果赵芳瑞知道他主子根本就是早有预谋地骚扰人家小姑娘,也就不会误以为自己的肉体正在被觊觎了。 “去,还给她,让她别光画饼了,偶尔也要……”七王爷顿了顿,找了个恰当的词,“做点实际的。” 。 入夜。 宋盏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硕大的木箱,里面装满了她的宝贝——话本子、连环画、小河边捡的石头、自个儿雕的木剑、三岁的鞋、五岁的衣服……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她把箱子里的书都搬出来,床边的地上,摞了两组半丈高的书堆,然后盘腿坐在床上,一本接一本地看了起来。 冷清灯经过看到她这副像是要通宵的架势,心里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她要求太严格了,偶尔放一天假竟然连觉都舍不得睡了。 宋盏拿着一本书,翻了两页,抓起手边的毛笔舔舔,在封面上打了个小叉,摇头自言自语:“这个不行,都是些情情爱爱,让那个纨绔子弟看了还不定怎么编排我。” 转手塞进枕头底下,打算得空重看一遍。 又拿过一本,一目十行地翻过去,然后打了个小叉。 “这个太血腥。” “这个太好看了,我舍不得……” 不知不觉,宋盏的枕头被书垫的老高。 这时,她无意间摸到怀里的纸,反应过来是白天签的“割地赔款”的条约,于是想想还是怏怏地拿出那本《天下第一》。 这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一本书,说的是一个女侠独闯江湖,结识武林豪杰,一路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另一位绝世高手,两人为了争江湖第一,在雪山之巅痛痛快快地打了一架,最后谁也没赢,倒是齐心协力生了个武学奇才,在番外里面打败江湖无敌手。 她拿着那本书匆匆地跑了出去。 冷清灯瞥到了宋盏手上的书名,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要是遇到一个分不出胜负的人,晚上做梦都要想着怎么赢,哪还有生孩子的心思…… 转念一想,两个武学奇才能生出来个什么玩意儿? 冷清灯有点后悔当年没试试。 。 所谓“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宋盏深谙此道理。 小时候她怎么闹,娘亲都不教她武功,她反而越来劲,故意学一些乱七八糟的杂技,企图让她娘看不过眼,最后自己上手教。虽然失败了,但是自己竟然坚持了一年多。然而现在娘亲天天亲自教着习武,自己反而开始盼望有一两天休息的日子。 是以她认为隔壁的纨绔子弟,肯定是被宋台铭逼狠了,才故意干出那么糟心的事儿的。 于是她写下洋洋洒洒三页纸的协议,言明情况,约定两人团结一致,抵抗宋台铭。又承诺,如果他能消停点,宋盏就天天送小人书给他看,如果他不怕宋台铭揍,宋盏还可以帮他做功课。如此皆大欢喜,练武的练武,看书的看书,还成就一段患难与共的友情,岂不美哉。 由此可见,宋盏其实非常善于画饼,而这种技能乃是她经年累月地练出来的。 小的时候宋台铭总是不来看她,她就告诉自己下次宋台铭来,她一句话也不会跟他说,笑也不会跟他笑一下,让他一个人伤心后悔去吧; 长大了之后,练武辛苦倒没什么打紧的,关键对着娘亲这么一个绝世高手,宋盏三年五载都压根儿感觉不到任何进步或差别,绝望的她就跟自己说:假如能在娘亲手下过一招,那就能在别人手下过一百招,假如能在娘亲手下过百招,那就到了踏入江湖的及格线了; 所以现在她给别人画大饼才如此信手拈来。 不过宋盏实在是不懂赵芳瑞转达的那句“做点实际的”具体是什么意思,只好去翻出自己最爱的书作为“投名状”送过去。 。 隔天果然清净了,两边相安无事了半个月。 忽然有一天下午,宋盏独自练剑的时候,墙根边又响起了听起来像吊嗓子的读书声。 她一溜烟儿地跑过去,发现隔壁把那本《天下第一》扔回了兰苑,还附赠心得感想若干。 宋台铭要是知道平时惜字如金的七王爷,看杂书都写了心得感想,恐怕得让他把朝代通史从头到尾抄一遍。 宋盏又给了一本杂书,这次讲得是王爷和假太监的动人故事,虽然是两个男人,当初宋盏的眼泪也没少流。 晚上宋盏躺在床上,想把《天下第一》重新看一遍,却掉出来一张撒着金粉的纸,一看就是那纨绔子弟的手笔。 她打了个哈欠,捻起来看都没看,随手夹进那本从隔壁顺回来的假《春秋》里面,丢到一边。 。 是夜,宋盏睡到一半被冷风吹醒。 她睁开眼坐起来,迷迷瞪瞪地张望,自己的房门不知怎么竟然是敞开着的。 宋盏披上外衣,摸黑到了院中,发现娘亲的门也是敞着的。她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连忙一边跑过去一边喊道:“娘亲!” 踏进去却发现是个空无一人的屋子,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凌乱的床榻,说明娘亲是半夜起床走的。 娘亲常常会莫名其妙消失一天半天的,但是绝不会留下这么杂乱的痕迹,更不会任由她的屋门大开。 宋盏想到这里,心一下就慌了,匆匆忙忙就要往外面跑,余光突然瞥见桌上放着那个当年她从树下刨出来的古剑与星盘,木匣却不知所踪,旁边还用茶杯压着一张纸条。 “将星盘送到翘楚阁,交与周幕,具体事宜,他会告诉你。切记:不要暴露自己的内功心法。翘楚阁见” 这张字条不像想象中那么潦草,反而一派从容,唯有最后四个字潦草不羁,墨迹都没干。 宋盏猜想应该是娘亲早就写好的叮嘱,今晚却事发突然,来不及把她叫醒再交代些什么,只好在字条上多添了四个字。 她更担心了,到底是什么人,令娘亲都感到威胁? 站在院子里,四下俱是寂静无声,连声鸟叫都没有,找人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要去找宋台铭帮忙吗?宋盏迟疑地问自己。 脑海里却突然晃过,那年他官服都来不及换下地赶过来,关切地走进宋夫人的屋子的画面,那时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他四年未见的亲女儿。 他若是关心娘亲,怎么会舍得让她孤独地住在这个荒凉院子里十六年? 宋盏否定了这个想法。 但眼下看来,在兰苑是等不到娘亲回来的,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去完成娘亲交代的任务。 半柱香后。 她将长剑背在背上,又把星盘塞进收拾好的小包袱,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她待了16年的屋子。 想想还是留了张字条给宋台铭,说自己与娘亲外出游历了。 想不到这么快就要独自踏上江湖了。 第十二章 囚困 京城的早市很是热闹,小贩们用推车将早上刚从自家地里摘来的蔬菜拉到街上,翻开推车后的挡板,就支成了一个木台子,就地吆喝叫卖了起来。 而做早点的就更多了,有的小贩是在家做好拉到街上来卖,有的则是在自家开的茶馆、酒楼门口现做现卖。各式各样的京城小吃冒着热气,光是经过,即便是睡眼朦胧的人也能被瞬间勾起食欲。 巡城官徐进带着一帮挎着刀的弟兄们,一伙人说说笑笑地在一家普通的街边摊位上坐下来,占了个座无虚席。 徐进素来最喜这家的豆汁儿,他吆喝着:“老板上十碗豆汁儿!”又转头对大家说道:“这家的最好喝,今儿我请了,让各位兄弟都尝尝鲜。” 旁边几个年纪小的巡城兵笑得勉强,心说这玩意儿还能有好喝的? 老板却是高声应了,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端了十碗热气腾腾的白汤出来,一人面前摆了一碗。 徐进不像这些家里有点关系塞进来的子弟兵,他出身于辽远大将军余止鸿麾下,实打实地在军队里待了十多年,到现在身上还带着那股子豪爽的军人气息。 他端起面前的豆汁儿,说笑道:“各位自便,徐某先干为敬。” 说完一饮而尽。 其余人闻着这令人作呕的酸臭味,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 “驾!都给我让开!”一人一马飞驰而来,左手高举一块黑金色令牌,一路撞翻无数摊贩。 徐进站起身来,想要把来人拦下问问,到底是奉谁的命,谁让他在严禁驰马的京城街道上如此飞扬跋扈? 他站到大街中央,想逼迫那人停下来,谁知道人家根本理都不理,改道从一旁的豆汁儿摊上一跃而过,吓得几个子弟兵连忙弓腰俯首,生怕被那匹生猛的马一脚蹬死,几碗没来得及喝的豆汁儿也尽数喂了土地公。 徐进气的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吩咐属下留下安抚周围的摊贩,自己就往城门那边狂奔而去。 追过去却看到,早上刚刚打开的城门正在缓缓落下。他连忙揪了一个守门的官兵问怎么回事。 “禀大人,宋太师府上的大小姐被人拐了,奉监门将军手谕,城门暂时关闭,以免贼人逃出京城,眼下正在全城搜捕呢。” 徐进眉头一皱,急切地问道:“宋府的大小姐?莫不是辽远将军余止鸿的外孙女,宋端小姐?” 若是宋端,他必定倾尽全力。 “说的是大小姐,不是嫡小姐。”守门的官兵迟疑道,“名字属下也不知道,大家闺秀的名字哪是我们这种粗人随随便便能知道的。” 。 然而那位全城搜寻的宋府大小姐,此刻已经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宋盏半夜溜出宋府,但由于她没有经验,根本没料到城门半夜是紧闭的。 在城墙下面鬼鬼祟祟地望了半天,她眼神挺好的,足够看到上面守夜的官兵个个身强体壮,这城墙更不像是轻易能翻过去的宋府围墙。 于是宋盏在城里兜了半天,不仅饥寒交迫,还要避开巡城的官兵,正在煎熬难过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的花楼。 她想着,莫非这是客栈?抬头望望二楼窗户旁还站着几位风姿绰约的美丽女子,便试探着走了进去。 一进去小二倒是热情,凑在一旁嘴就没停过:“小姐这是来过班的吧,一个人来的还是跟爷们儿一块来的?包厢还是坐堂?要是让小的说,还是包厢好些,一看您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能像那些臭男人一样坐堂,白白叫别人瞧了去。” 宋盏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全被眼前这光怪陆离的情景吸引了。 只见一个个弹琴的,画画的,唱小曲儿的,跳舞的,无一例外的全是美人;而一旁的看客就没那么入得了眼了,风雅公子是少数,肥头大耳是多数。 小二见宋盏被吸引了,连忙解释道:“我们红拂楼的姑娘大多只是卖艺……” 宋盏这才觉出味儿来,原来这是青楼,不是什么客栈,旁边的也不是小二,是龟公啊。 她心想,纵然事与愿违,但现在也找不到什么地方歇息了,不如在此处将就一晚上。 于是便让龟公领她去了个包厢,又不太敢睡,只得坐在屏风后边,点了个姑娘坐在前面唱小曲儿。 听着咿咿呀呀的唱词,不知不觉地,宋盏抱着床柱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天蒙蒙亮了。 宋盏揉着太阳穴,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都听得到隔壁打了一夜的架,闹得实在是厉害。 她背着包袱,手拎长剑,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看看隔壁到底是何方武林高手。 将门稍微推开一道缝,借着屋内昏黄的灯光,宋盏看到一个红衣妖媚女子骑坐在一个赤身裸体的中年男子身上,两人俱是欲仙欲死的叫着。 虽不明白是做什么,总归是不该看的事情……宋盏正要悄悄退回去,那红衣女子的一双纤手却突然扼住了男子的咽喉。 按说闺房情趣之中,爱好这一项的也大有人在,但宋盏不知道啊,而且在她看来,这个女人下手狠厉果决,不然怎么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竟然无法推开呢? 她犹豫着该不该管这事儿的时候,却被人从后面一个手刀劈得昏了过去。 这一夜实在是漫长,长到宋盏居然睡了三觉。 第三次醒来,宋盏却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四周皆是漆黑一片,她想擦亮火折子,才发现手脚竟然都被捆缚住了,嘴也被塞住了,暂时不太想知道嘴里的是什么材料。 以宋盏的武功,本是可以挣断绳子的,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管她怎么折腾,只是磨破了自己手腕上几层皮而已,绳结都没有松动的迹象。 “别动了,我的手刚结了痂,这会儿都被你磨破了。”身后突然响起埋怨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女子,声音清脆,语气俏皮。 宋盏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是与另一个人背靠背捆缚在一起的,连忙轻声道:“抱歉抱歉,我以为我能挣开……” 年轻女子笑了一声,说道:“咱们都被喂了散功丸,这绳结也是江湖人才会能打出来的缚龙结,你越是挣扎,它捆得越紧。” 宋盏问道:“散功丸?那是什么?” “字面意思,江湖上最低级的毒药,用它的人多半是下三滥,吃下去之后全身无力,三天之内没有解药,一身修为立即散尽。”这女子说着这么可怕的事情,语气中却没有任何恐慌或怒愤,“可惜本姑娘习武这么多年,这下阴沟里翻船,又要从头开始了。” 宋盏却没她那么豁达,着急地问道:“我们在这多久了?” “至少两天。” 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这才是真正踏进江湖的第一步,她就要跟它说再见了? 宋盏正是伤心的时候,这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一侧倾斜了过去,仿佛身处的这间屋子要倒塌了一样,她感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头晕目眩,一股腐烂的味道随着屋子的摇晃弥漫开来侵入鼻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拥挤着往上翻滚,饶是她再怎么忍,还是呕了出来。 那女子听见宋盏呕吐的声音,本来没什么感觉,这下跟着呕了起来。 好不容易两人终于都停住了,后脑勺抵着后脑勺地休息了一会儿,黑暗中却突然有人笑出了声。 宋盏倒是没什么,她本来就是个江湖小菜鸟,被人笑也没什么稀奇的,甚至还觉得这人笑得挺好听的。 倒是身后的女子不高兴了:“是哪个龟孙笑姑奶奶?” 听闻此言,宋盏心说,江湖女子原来可以如此不羁,不像宋府的那几个小姐,个个儿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生生把人绕晕。 像她这样说话,实在是爽快淋漓,于是宋盏打定主意要入乡随俗。 “想不到,烟霞剑掌门大弟子还晕船?”这声音与刚刚的笑声同属一个男子,一样的欠揍。 连宋盏都觉得,这人实在是讨人厌,晕便是晕了,与身份能力有什么关系,武林高手晕血也是有的,这哪能控制得住。等等…… “我们在船上?”宋盏叫出了声,“那是要去哪儿?” 女子道:“烟霞剑掌门大弟子在哪?姓甚名谁?你可不要认错了,哪家掌门大弟子能跟我一样没用,被人贩子阴了?” “在下不才,正是前两天跟姑娘一起行侠仗义的那位。至于姑娘是不是烟霞派的掌门大弟子花自摇……就看你那天有没有对我说假话了。”那男子听起来颇为从容自在。 “……”花自摇听得这话,愣了一瞬,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那个拖我后腿的龟孙!” 宋盏听得云里雾里,怎么这两人说得明明是同一件事情,却是完全相反的形容呢…… 花自摇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天我在酒楼听这小子说京城的红拂楼挺好玩的,就信了他的鬼话,跟着他一块去见识见识,谁知道让我发现这红拂楼里的美人个个都是毒蝎心肠,暗地里干些买卖人口的肮脏勾当,便要去探探深浅。这王八羔子非要跟着我,我拗不过他,只好带着这拖油瓶,好不容易带着他上了房梁,他倒好,关键时候嗓子眼痒痒,害得我现在要被他们卖到山沟沟里做媳妇儿了……想想这一路简直就是抱了条畜生推磨啊……” 宋盏疑惑地问:“怎么说?” 花自摇有气无力地叹到:“添数不添力呗。” 她口中的“畜生”倒是非常大度,坦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花姑娘,行侠仗义哪有那么简单,莫不是你当时只是想站在房梁上看看就算了?” 花自摇气的火冒三丈,吼道:“当然不是!但是光靠我一个人能行吗?我得……” 说到一半,花自摇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肯再接着说。 宋盏的肚子叫了起来,昏睡两天,刚醒还不觉得,方才呕得昏天黑地,肚子里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船舱里实在安静,是以那男子也听到了,说道:“他们一天送一顿饭,今天的还没送来。” 宋盏心里总算有了些安慰,回道:“多谢。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男子还没回答,花自摇便气鼓鼓地说道:“这条发育不良的后腿姓段,叫段良宵。” 宋盏哭笑不得,看来花自摇是彻底记恨上了。 宋盏突然想到什么,问道:“船舱里有水吗?” “有,墙角,你要喝水?”花自摇问道。 宋盏腹中空空,实在是没有喝水的心思,只是她虽然吃了散功丸,但她已然是长生诀三层的功力了,即便只能使出半分的气力,体内的寒气也足以凝水成冰。 两人腾挪了半天,还是站不起来,看来只能等送饭的人来了,看看能不能要到一口水。 过了一两个时辰的样子,终于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声音,宋盏提起精神,看向透出微弱光线的木板门。 两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走了进来,打头的那个拿了一盏灯,船舱里逐渐亮了起来。 宋盏的眼睛迅速适应了昏黄的灯线,环视周遭,才看见这个船舱里面除了三个清醒的活人,剩余的人都看起来生死不明,像货物一样被胡乱地堆放在一起。 又看到后面的那个男人手里的盘子上只有三个灰不溜秋的馒头,宋盏明白过来,这个船舱也许本来就是放死人的,不管是不是还有一口气,只要那些人觉得没必要再养着了,就丢到这里来。 两人进来就像受刑一样,不约而同地捂紧了口鼻,将馒头丢到三人中间,闷声道:“吃吧。”转身便忙不迭地要走。 “等等!”宋盏叫道。 拿灯的那个慢了一步,只得独自转过身来,盯着宋盏眉毛扬了扬,示意她有话快说。 宋盏虚弱地说道:“这位小哥,我两天都没喝水了……” 男人皱着眉毛,走到墙角用瓢舀了水,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也不知道养着你们三个砸场子的做什么,还要爷天天往这死人待的臭地方跑一趟,真是晦气!” 宋盏唯恐他刁难自己,连连道:“辛苦辛苦。” 男人将水瓢粗鲁地递到宋盏嘴边,宋盏小口小口地啜着,时不时抬眼,用凄惨柔弱的眼神望向他。 这守卫本来就在船上呆久了,他又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船上那些漂亮的女人们个个不是他惹得起的,只能夜半无人时独自肖想罢了。但见眼前这个女子,年纪虽然小,却已经显出美人的模样来了。当下鬼迷心窍,人家冲他抛了个眼神,他的心便蠢蠢欲动了起来。 人要是不要脸,真是谁都阻拦不了的。他也不管这个地方有多少双眼睛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直把一张大脸凑到宋盏跟前,要一亲香泽。 花自摇瞥见这守卫眼神和动作都不大对,便剧烈挣扎了起来,叫道:“你想做什么?一把年纪了还欺负小姑娘,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赶紧滚开!信不信姑奶奶……”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像是什么东西倒了。 花自摇扭着脖子往后望,只见那丑陋的男人瘫在地上没了反应,脑后缓缓流出深红色浓稠液体,随着船舱的摇晃,一直流到了花自摇与宋盏的身边,染红了两个姑娘的裙裾。 第十三章 救人 双手双脚都捆成了个粽子,还能轻而易举地杀人,花自摇不由得对这个跟她绑在一块儿的小姑娘刮目相看。 但是小姑娘本人此刻,却只觉得恶心而已。 “怎么做到的?”花自摇好奇地问道。 宋盏侧过脸,朱唇轻启,一枚冰钉便迅疾地飞了出去,撞上木箱也不见碎,牢牢地嵌在木板里。 花自摇赞叹了一声,随后又紧张起来:“要是有人发现他不见了,肯定会来找他的,到时候咱们……” “他腰上有一把刀。” 宋盏应声看去,是花自摇深恶痛绝的那条后腿——段良宵。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距的。同样是被捆着丢在死人堆里,宋盏跟花自摇都有些情绪不稳,而这个段良宵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使唤人。 “你们俩挪过去,把他的刀抽出来,磨断绳子就行了。” 花自摇瞪着他,凶巴巴地说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就指望着两个柔弱的姑娘家拯救?” 段良宵挑眉看了一眼花自摇,又看看宋盏,最后望着地上那一摊子血,说道:“二位女侠,再不快点,咱们三个都得交待在这。”语气却不慌不忙,丝毫没有生死攸关的紧迫感。 宋盏听了,强自提起一口气来,拖着花自摇往死人旁边凑。 足足三炷香的功夫,两个姑娘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湿了一背的汗,这才终于摆脱束缚。 还没容二人坐着休息一会儿,船舱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正是那色鬼守卫的搭档,他见同伴久久不归,起初以为他是在里面快活,便没有多管,可是估摸着时间也快到换岗了,还没见到人影,便来催他。 他推开木门,里面是漆黑一片,就站在门口喊了一嗓子,半晌都没人应。 他啐了一口,想拿出腰间的火折子擦亮,刚一低头,就被一股力量拽进去了,木门迅速关上。 。 宋盏站在黑暗中,尽管背过身去,还是能听到那一刀割喉的声音,从没真切看到过的画面,此刻却在脑海中越发清晰起来——浓稠的血液从卷了边的皮肉里喷薄而出…… “姑娘,能不能帮我解开绳子?”段良宵突然说。 宋盏应了,走过去割断了绳结。段良宵扶着墙壁站起来,缓缓地活动着早已麻木的手脚。 “姑娘贵姓?”段良宵又问,仿佛是不想独处一样,只是显得忒没眼色了些,谁会在杀人的时候闲聊。 “宋盏。” “宋……盏?真是个好名字,在下对姓宋的人一直都很有好感,古时候楚国就有个宋玉,其人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在下一直心向往之……” 花自摇都听不下去了,捡起火折子擦亮,将手中的砍刀刀背向下扛在肩膀上,冲宋盏抬抬下巴:“别听他扯淡,就会糊弄我们这种不知世事的单纯小姑娘,咱们得快点出去找解药,不然这身武功废了,又耽误咱俩多少年青春。” 宋盏回过神儿来,深觉有理,暂且压抑住了头一次杀人的愧疚感。 花自摇又说:“刚刚你们俩闲聊的时候……我已经问到了一些消息。咱们现在在一条去往江南的官船上,船上有不少官兵,还有一些会武功的女人,我暂且当是红拂楼的,跳船肯定是不行的,再说其他船舱还有不少无辜的人需要咱们救出来。如此说来少说要在这船上待一个月,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宋盏说道:“我包袱里有一些药,可以下到他们的饭菜里。”那都是从娘亲床头拿的,以备万一。 “我刚刚也问他我的剑去哪儿了,他说被什么劳什子红拂女拿走了。”花自摇踢踢脚边的尸体,显然话中的谈天对象就是她脚边这个倒霉鬼。 段良宵慢悠悠地开口解释道:“红拂女,一个传说中的暗杀组织,听说里面的女子个个都是青楼名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花自摇冷声道:“知道你是个登徒子,当时就不该听你的去什么红拂楼,知道是个毒蛇窝还拽着我往里面钻。” 宋盏暗叹这两人怕是要互掐个没完了,只好一力扯回话题:“现在是晚上,外面应该也没什么人了,不如我跟花姑娘出去查探一番。” 还没等花自摇说话,段良宵当即表示了不满:“小茶杯,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宋盏根本不知道这个“小茶杯”是叫谁,见花自摇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是这人不经她同意起的绰号。 她看向段良宵,只见他那双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段良宵此人本就生得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起先大家都狼狈地坐在地上不觉得什么,现在他这样斜靠一堵墙歪歪斜斜地站着,才显出些许不同寻常的风采来。 宋盏脑中虽然觉得有些熟悉,但她深知此时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又环顾了一圈这比坟墓还要可怖的船舱,心里着实有些不忍。 花自摇看宋盏面露难色,率先说道:“说好了,这个拖油瓶要是坏事,都不用别人抓,我第一个拿刀砍他。” 宋盏便答应道:“那好,咱们走吧。” 段良宵像是听进去花自摇的威胁了一样,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船舱。 。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花自摇悄声道。 宋盏也觉得很奇怪,按说像这样贩卖人口的船,守卫只多不少,走出船舱竟看不到一盏亮着的灯,更别提巡逻的守卫了,如此反常,也不知是何缘故。三人谁也说不出个头绪来,只好一头雾水地往甲板上走。 “啊!” 宋盏被花自摇吓了一跳,因花自摇走在前面,宋盏与段良宵都不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吓成这样,又听见花自摇喃喃自语道:“竟然是七绝塔……” 段良宵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女孩护在身后,尽管他表情镇定,眼前甲板上的景象还是令他暗自心惊肉跳。 甲板上早就是一片暗红色的血海,在海上的月光下甚至还能看到那些纱裙、盔甲下的肉体缓慢溶解成血水的过程,抬头便是已经浸成了血红色的商旗,是江南最大的丝绸商苏氏家族的白羽旗,而桅杆上挂着一个青铜铃,中间接着以长发编连的十几个头颅,海风吹过,死人头颅也随风轻晃,竟带出一串古朴庄严的铜铃声。 这艘船已经成了一艘开往黄泉路上的死人船。 楼梯口被段良宵堵着,宋盏看不到前方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看到花自摇眼下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闻到那股冲天的血腥味,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花姑娘,你刚刚说到七绝塔。”宋盏轻声询问道,“可以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吗?” 花自摇这会儿缓了缓,刚刚腿都吓软了,便靠着墙解释道:“七绝塔是魔教啊,他们不仅修炼魔功,而且**掳掠无所不做,你听到铜铃声音没有,那个青铜铃就是七绝塔的人来过的证明,江湖上除了魔教……没人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了。” 花自摇说到这儿,转头对着段良宵的背影,少有的轻声细语道:“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 段良宵摇摇头,反而向前踏出一步走上甲板,分析道:“你们看,这艘船还是正常行驶的,而且我们三个在这里乱走了这么久,若是那位七绝塔的高手还在船上,应该对我们这几个无名小卒也没什么想法。” “诶?宋姑娘,你去哪儿?”花自摇见宋盏二话不说往甲板上跑,连忙叫道,“段良宵,你快拉住她,我腿软了……” 段良宵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并不拦着,眼见着她跑到栏杆边,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去。 花自摇看她的动作,也顾不得什么七绝塔了,扶着墙踉跄走过去,大喊道:“宋姑娘!不要自寻短见!”还狠狠地剜了一眼段良宵,谁让他置身事外的,宋盏看上去也不过豆蔻年华,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突然看到这种恐怖的事情,一时想不开,难道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就不知道伸把手帮一下吗? 正要追过去,却见到宋盏回过身来,一脸喜悦地飞奔回来说道:“我刚刚看到,下面有十几艘小船,应该可以用。” 宋盏本来以为,魔教的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在海面上,四周又没有什么大船,于是便猜想是小船,谁知道误打误撞,让她发现了这艘官船的备用船。 “花姑娘……” 花自摇也是喜不自胜,终于能逃离这个地方了,打断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叫我阿摇就好。” 宋盏笑笑,接着说道:“花姑娘……阿摇,咱们去把那些还关在船舱里的老弱妇孺放出来吧,虽然七绝塔的人现在对咱们没有杀意,但是待在这里总归是没有好处的。” 花自摇点点头,宋盏又对站在一旁的段良宵说道:“段公子……” 段良宵弯唇笑了,学花自摇的语气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叫我七爷就好。” 宋盏一脸茫然,段良宵便补了一句:“我在家排行老七。” 宋盏更茫然了,排行老七叫你“老七”不就得了吗,“七爷”又是什么东西?这纨绔做派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若是有机会,宋盏非常想让他俩当面比比。 她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既如此,我也不客气了,段老七。麻烦你去下面看一下那些小船有多大,一只最多能坐多少人,我和阿摇去救人。” 花自摇虽然见过宋盏凝水成冰的功夫,也没把她当成成年人去对待,本以为她会被段良宵随意拿捏,没想到宋盏面对他这种骄矜的公子哥儿也是不卑不亢,想来她必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 段良宵也不以为意,点头答应了,三人就此分头行事。 。 宋盏与花自摇二人行至底舱附近,便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 两人对视一眼,心说这是找对地方了。 花自摇一脚踹开紧闭的舱门,那股本来勉强可以忍受的臭气突然间浓郁了几十倍并扑面而来,幸好她们俩早做准备地用破布蒙着面,否则救人不成,自己可能要厥倒在门口。 二人都不敢进去,于是花自摇将手中的灯笼举至面前,照亮自己和宋盏的衣着打扮,朗声道:“诸位莫怕,我们不是人贩子,是来救你们的,还请各位抓紧时间,随我们出去。” 船舱了仿佛突然有了人味,本来的一片死寂被这句话打破,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但谁也没走出来,只是在原地轻声互相说话。 宋盏性子本来就急,眼下还很有可能有七绝塔的魔头在船上,随时都有可能大开杀戒,便果断说道:“现在只有十几艘小船,若是没了,就要自己个儿待在船舱里等死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们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在怕些什么?” 她这话说的很有效用,果然不一会儿,大家伙儿都从黑暗潮湿的底舱走了出来。 看见这些形容落魄的人中竟然不乏壮年男子,宋盏心头的疑惑更多了,好像这些人贩卖人口是不论男女老幼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带着众人走到船舷处,本来手脚无力面如金纸的人们看见了那些小船,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拼了命地挤开宋盏、花自摇,连站得很远的段良宵也被推搡了两下,十几艘小船一瞬间满满当当,而一些没能挤上去的老人小孩就只能站在栏杆边干着急。 好在系在船舷的麻绳还没解开,花自摇着急地说道:“这些人怎么这样啊,这下倒好,咱们自己没船了。” 段良宵走过来,望了一眼已经各自安顿好的众人,就要下手解开绑着的绳结,却被花自摇推开,她大喊道:“诸位,你们可有人愿意给这几位老人、孩子让个位子的?” 没人答应她,反而已经有人在说“怎么还不解开绳子啊”、“这几个人是在骗我们吗”、“真浪费时间”。 本来这世上就少有侠者,莫论在生死关头,将仅有的一线生机拱手让给老弱病残了。 花自摇揪着头发,终于把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了:“若是我师父在这里……” 若是烟霞派掌门在此,一定会将船上的七绝塔魔头杀了,再不济,打不过魔头,也能理直气壮地把船上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抓出来,让这些老人小孩上船? 如果留在大船上是必死,那是由谁来决定谁该留谁不该留呢?是那些凤毛麟角光风霁月的大侠吗?宋盏挺困惑的。 “得了,你不是你师父,他们也只是俗世庸人。”段良宵自顾自地解开绳子,洒脱道,“这世上少有非生即死的分叉路,咱们没有那么背,充其量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与他们那样一群人留在一艘小船上,也未必是件好事。” 宋盏看着段良宵,他状似放浪形骸,却事事通达,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好奇。 “跟那群臭烘烘的人待在一块儿,还不如叫我死在魔头手上来得痛快,至少还能有小茶杯为我淌几滴热泪。”他转过脸,笑眯眯地对上宋盏的眼睛。 宋盏决定收回自己好奇的目光,因为这个人根本就是一览无遗,彻头彻尾的轻浮浪子。 第十四章 拔刀 将所有船只放走之后,宋盏与花自摇送剩下的几个老人孩子去客舱休息,而段良宵转眼又不见了人影。 “我的剑!”二人路过一间敞开门的客舱,花自摇突然看到了那柄挂在墙上的长剑,激动地跑过去取下来,也不管还有旁人在场,就“噌”地一下拔出来,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软剑如长蛇般左右翻飞腾转。 花自摇高兴地抱着剑说道:“幸好一点儿都没磕着,不然……”她欲言又止,脸还跟着红了。 宋盏却没注意到花自摇的神色,见她在此找回了东西,也跟着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自己的东西。 “大不了把这里的客舱全翻一遍,这有什么的,别着急,咱们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了船呢。”花自摇安慰道。 江湖人无非一壶酒,一把剑,一颗心,既有那义薄云天的,更有武功盖世的,也有足智多谋的,总而言之,能混出些名堂的多少都有些真本事,像花自摇这样的掌门大弟子,除了有时会囿于门规教条而被奸人坑害之外,多数时候还是非常靠谱的。在烟霞山上,花自摇作为大师姐,对师妹师弟们十分照顾,这会儿遇见宋盏,年纪虽相仿,江湖经验却是基本没有,自然也是十二分的照顾。 说到“一时半会儿”这个时间词,宋盏跟花自摇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解药!”宋盏叫道。 花自摇尖叫一声:“快找散功丸的解药!” “就你们俩这个记性……”段良宵不知何时出现了,他靠在门框边不屑地说,“等你俩想起来,我的童子功都散了。” “你有童子功?” “你拿到解药了?” 宋盏与花自摇同时脱口而出,花自摇偏头看了看重点放错的宋盏,轻声提醒道:“他不会武功……” 宋盏一路上都尽力表现的镇定自若,还能在尸体堆里想出些出其不意的办法,只是因为知道懦弱退缩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听到段良宵的话,吊了一路的心一下放松下来,倒露出了自己武痴的本性。 段良宵看着宋盏可爱的神情,心情不禁大好,将手中玉瓶丢给花自摇,回答道:“我没有两位姑娘的雅兴,还好有在身上带清虚丹的习惯。” 花自摇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拿清虚丹解散功丸,只有你这种有钱人才做得出来……” 说是这么说,花自摇还是从瓶里倒出两粒碧色的丹药,自己囫囵吞了一粒,又递给宋盏一粒。 宋盏知道清虚丹是什么,那是一种极其名贵的丹药,以上百种世间难寻的珍奇草药及飞禽走兽为材料,可解百毒。清虚丹的配方早已失传江湖,只有皇室和逐云门中还有此物流出。 花自摇虽未说,心里已经在猜测段良宵是逐云门的弟子了。 宋盏却没想那么多,她吃完抬起头追问道:“我听说童子功是要从三岁就开始练,练成之后只要不破身,哪怕到了九十岁也跟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似的……” “咳咳咳……”段良宵被自己的口水呛得面红耳赤,也没心思再跟她们斗嘴了,索性把拎在身后的小包袱和长剑丢到宋盏怀里,拂袖走人。 宋盏低头一看,居然是自己走失很久的行李,忙不迭地打开包袱,想看看重要的东西都在不在。 “话说……破身是什么意思?”花自摇这会儿却感兴趣了,“我从没听说过啊。” 宋盏含含糊糊道:“大概就是不能成亲吧,我听我娘说的。” 花自摇恍然大悟:“亏他到处招惹漂亮姑娘,竟然不能成亲娶老婆,大概是练童子功练得心里太过压抑,原来段良宵也是个苦命人,钱再多有什么用……” 宋盏根本没听进去花自摇的絮絮叨叨,她把星盘塞到怀里,再也不愿放到包袱里了,就怕哪天再丢了。又将包袱里的杂物倒出来一一翻捡,毕竟那天夜里走得太匆忙,有些没想到要带上的东西也要及时补上。 “春秋?”花自摇看见宋盏竟然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书,忍不住拿过来说道,“宋盏,你还看这种书?” 宋盏抬头看了一眼花自摇手里那本书,果然写着“春秋”二字,她扶额道:“我离家时走得太急,本来想拿本故事书路上看看解解闷,没想到天黑眼瞎,拿错了……” 花自摇知道《春秋》是什么,她也认识一个喜欢看这种四书五经的人,还费尽心思去了解过那人喜欢的东西,可惜她从来只看得懂剑谱,那些“微言大义”的故事道理,好不容易看懂了,却并不完全认同,想多了还容易脑仁儿疼。 花自摇没再翻,还给了宋盏,宋盏拿着这本从第一次翻就觉得不知所谓的连环画,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决定留着它,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随便丢了好像也不太好。 “啊!”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听起来像是段良宵的声音。 宋盏与花自摇二人皆是一愣。 宋盏爬起来,抬脚就想往门外冲,却被花自摇拽住衣袖。 宋盏疑惑地看向花自摇,她知道段良宵定然是遇上什么危险了,即便她对他没什么好感,也是下意识地想要救人。 花自摇却好像冷静得多,她说道:“外面可是七绝塔的魔头,咱们俩出去,救不出段良宵,还得搭上两条命。” 初生牛犊才不怕虎,凡是真正见过从生到死的,反会更惜命。 宋盏没多想什么,便简略地说道:“我一个人出去看看就好。” “出去看什么?看找不找得到段良宵的血水?”花自摇连忙站起来堵住门,一双美目瞪得圆滚滚,“你以为我怕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们也不是过命的交情,顶多算是有缘相逢,尤其是段良宵,是他害我沦落至此的,我犯得着为他拼命吗?你也不要逞一时之快,想想清楚,你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娘亲会不会伤心?” 宋盏愣愣地看着花自摇,插句嘴的机会都没有。她是跟着她娘冷清灯长大的,有那么个冰山娘做比对,她免不得时时觉得自己有些话唠,如今见了这位花姑娘,才明白何为话唠,在她面前,自己居然像个闷葫芦。 “花姑娘,我初来乍到,不知道江湖规矩现在是什么样儿的。”宋盏静静地看着花自摇,眼神却是望向了虚无的地方,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但是我听我娘亲说过十几年前的江湖规矩乃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是想救便救了,无非心中一动而已。想要瞻前顾后、精于计算地稳妥活着,又何必练武?况且所谓行侠仗义,从来就不是什么落井下石、猛追穷寇的便宜事儿,贪生怕死的懦夫又怎么配得起我手里的这把剑呢?” 花自摇左手无意识地扶上了腰间的剑,而宋盏的眼神更是让她心惊——那样的目空一切、跃跃欲试,不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的眼神。 她与宋盏僵持了一阵,终于妥协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宋盏没说什么,她在武学上是一点就通,在为人处世上却没有很平庸,也没多大兴趣去猜测别人的用意。 第十五章 恶斗 荒凉的海面随着咸腥的风摇晃,翻起黑色鱼鳞般的浪花,无云的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衬得其余的星星点点都显得黯淡无光。 深红色的血泊已经凝结成黑色,冷色的月光洒在甲板上,而那些倒伏在甲板上空荡荡的盔甲、纱衣,就越发让人心生寒意了。 更为诡异的是,一个青衣长发的男子端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弹着一张古琴。 琴声疏阔辽朗,颇有古意,而桅杆上那一串人头被风吹动,青铜铃应声而响,与琴声相和,竟没有丝毫突兀。 宋盏看着那青衣背影,心里知道就是他了,于是无声地抽出手中的长剑。 那是一把看上去颇为黯淡的剑,在月光下看得到上面的无数划痕和小缺口,与花自摇精致名贵的软剑相比简直就是粗制滥造,唯独剑铭“藏拙”二字不曾黯淡,反而铁划银勾,剑铭低调自谦,可笔意却是一派洒脱狷狂。 花自摇也拔出腰间的软剑,不同于宋盏的坚决,她其实是赶鸭子上架。身为烟霞派的掌门大弟子,此番若是叫江湖上的人知道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孩都敢对魔教拔剑相向,而自己却蜷缩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小船舱里苟延残喘,恐怕再难在江湖有方寸立足之地。 琴声倏然停了。 青衣男子站起来,转过身道:“姑娘家家的,舞刀弄枪的可不好。” 他脸上戴着半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仍能看出其长相清逸俊朗,眼神虽是森寒逼人,唇角却克制地微微翘起,像是天生如此。 到这时候了,宋盏还转过脸对花自摇轻声说道:“这人的嘴长得实在是亲切。” 花自摇抿嘴不言,她实在是紧张,连骂宋盏三心二意的想法都没了。 “你说什么?”那青衣男子仿佛是听到了宋盏所言,也并不恼,“我今夜不想杀人,有什么话可以走上前来说,小丫头片子,躲在角落里像两个长舌妇一般有什么意思。” 两人心知若是他想动手,躲也躲不过的,便走了出来。 花自摇虽然手中拎着剑,仍是抱拳行礼道:“前辈有礼了。” 宋盏斜睨了花自摇一眼,心说这花姑娘倒是奇怪,对着魔头叫“前辈”,岂不违心。她没学花自摇,单刀直入地说道:“在下姓宋名盏,敢问阁下大名?” “你这丫头……有趣有趣。”青衣男子点头笑道,“我姓顾,名何愁。” 宋盏盯着他面具上那些尖齿獠牙的鬼怪浮雕,不知为何,感觉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愣了神。 “东愁君?”花自摇惊叫出声。 “我这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顾何愁自顾自地说道,“你们俩我放了,但是白天抓的那个男的,我却不能由着你们带走。” 宋盏缓缓开口道:“怎么才能放他?” “你们俩一起上,杀了我,自然就放了他。”顾何愁笑了,却如同地狱里的恶鬼,透着股嗜血的冷意。 花自摇也顾不得什么“前辈”了,急急地反对道:“你曾一夜屠尽碧拢山庄连同庄主在内的三百七十四口人,却要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没你大的姑娘跟你比武?这也太……” 话未说完,宋盏已然举起右手的长剑,在空中缓缓地画了个弧,剑尖直指顾何愁的面具脸。 顾何愁右手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长剑,冲宋盏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只管过来。 宋盏常常看书上写到“杀意”,她暗自想像过无数遍,杀意合该是冷的,但她修习的是长生诀,初初修炼之时彻夜难眠,眉头发根都结了一层白霜,实难想象世上还有比那更冷的东西。所以后来她认为杀意应当是凌冽的,像剑风一般锋锐难挡才对。 她皱了皱鼻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杀意是一种味道,是腥臭的锈气。 宋盏如同一道黄色的闪电一般闪身上前,如同在那方小院里千万次的练习一样,稳稳地将剑递到了对方颈边。 顾何愁轻松地侧身让过,剑身离他的面具不到一寸,已是擦肩而过,毫不手软地将手中长剑刺向宋盏后背。 宋盏练这悲风剑法已有六年,这剑法没有华丽的花架子,每一招都是以命搏命的险招,对身法步法的要求也就更加严苛,是以在冷清灯的鞭策之下,她的身法在同辈人中可算是翘楚了。 她扭身挡开那用心险恶的一刺,所幸顾何愁兴许是轻敌,没用多大的力气,便也接下了这招。饶是这样惊心,宋盏也不退半步,借力一个后仰从顾何愁的剑下滑过,脸被顾何愁白色的袖子拂过,闻到一阵冷香,这香味,竟像极了娘亲身上的味道。 只是片刻的分神,想那顾何愁何等人也,已然察觉到了宋盏的异样,反手一掌拍在宋盏胸口,已是用了七分功力。 江湖人人知道,七绝塔中有四煞三绝,而这顾何愁,便是“四煞”中修为最高的一个。顾何愁此人,不同于其他几个魔头般出身或贫或贱,恰恰相反,他出身东海碧落岛,他的父亲顾倚楼更是当年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因他不止是剑法第一,更是风流第一,逍遥第一。无数名门正派都想与碧落岛联姻,不仅仅为了拉拢到这位天下第一人,更是为了得到碧落岛上的诸多武学奇本残章。 但是十六年前,顾倚楼却神秘消失了。大大小小的门派听闻此消息,纷纷围攻碧落岛,人人都企图分半杯羹,这世外桃源就此落得个满地狼藉,连顾倚楼的木楼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而顾何愁就是那时,投奔七绝塔,成了现在的东愁君。 他并没有继承顾倚楼在剑术上的造诣,而是去练了魔教邪功,一双化血夺魄掌出神入化,行事诡谲随心,平生最讨厌别人提起“碧落”二字,见到谁或者哪个门派用了这两个字,更是会痛下杀手,花自摇之前提起的碧拢山庄,便是死在这个原因上。 宋盏只来得及将藏拙剑横在胸口挡住了顾何愁的这一掌,有了些许缓冲,但五脏六腑也被他打的移了位似的,宋盏痛的五官皱成了一团,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落下来。 她本不是爱哭的人,这会儿掉眼泪完全是本能反应,身体上的剧痛让她脑袋都空了,无法去分心控制其他。 正在此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扑了上来接住摇摇欲倒的宋盏,却被宋盏一把推开。此人正是花自摇。 花自摇有点懵,她当然知道宋盏为什么把她推开。人家在前面搏命,自己站在旁边看戏,现在又跑过来卖乖,宋盏难道是傻子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来,说不出自己不是看戏,是真的害怕,说不出自己不是卖乖,而是担心。 宋盏以剑拄地,勉强维持站姿,呛嗽了半天吐出一口黑血,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位东愁君。 宋盏断断续续地说道:“花……咳咳……姑娘,不必……管我,快跑……咳咳……” “……我不走。”花自摇沉默半晌,提起剑道,“你既让我走,我便是死也不肯走的了。” 那抹窈窕的荷绿色身影欺身上前,挡在宋盏与顾何愁之间,她挽起剑来不似平素那副娇美形象,一条软剑矫若游龙。 顾何愁这会儿却仿佛没了心思,他左右腾挪着避开花自摇的攻势,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强自站在那里的宋盏,和她手中那把朴实无华的古剑。 宋盏不愿猜测顾何愁会与娘亲有什么联系,只是那股冷香实在是太巧了,害的自己白白挨了这一掌,还好不仅拿藏拙剑挡了,而且胸口还有一方星盘护住了心脉,否则此刻自己已然是一滩血水了。 她看着花自摇与顾何愁缠斗,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救人本是她一意孤行,却拖了花自摇下水,想要上前帮忙,可眼下头晕眼花,站着已是极限了。 “刺他厥命穴!”花自摇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勉强分辨出来是那拖油瓶段良宵的声音,心里气急,破口骂道:“你吵死了!给我闭嘴!” 习武之人打架并不全靠本能,剑法穴道等都是熟记于心的,至于这临场发挥嘛,各人资质不同,自然不尽相似了。见招拆招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有人激进些,招式多是以攻为守,有人灵动些,招式便迂回刁钻……是以段良宵这声指点,且不论对错,已经是十足外行了。 “气海俞穴!”段良宵不知身在何处,他置若罔闻地又喊了一声。 花自摇却并没有再反驳了,因为她逐渐意识到,段良宵好像不是胡乱喊的。 顾何愁冷哼一声道:“门外汉教三脚猫,真新鲜。” 有了段良宵指点,花自摇在顾何愁手下越发如鱼得水起来,烟霞一派以软剑身法闻名天下,硬碰硬地打,花自摇连顾何愁半招都接不下来,但是如现在这样满场乱窜,时不时反打一两招,还是可以办到的。 顾何愁当下心绪不宁,如此你追我赶了一炷香,彻底失去了耐心,甩出手中长剑,插在东南角的甲板上,那聒噪不休了半炷香的人总算闭上了嘴。 宋盏心里更加焦急了,她领略了顾何愁的掌法,知晓他若是不用剑了,才是动了杀心。 正是越急越错,花自摇不知段良宵是死是活,脚下错踏一步,已被顾何愁堵住去路。 第十六章 旧浪 宋盏知道花自摇若是挨了这一掌,定然再无活路,她勉力运转起体内的长生诀功法来,右手凭空虚抓,凝起一条巨大的水龙,五指合拢一捏,那条水龙瞬间化为百千枚冰箭,环绕在宋盏周围。 花自摇跌坐在地上,被困在顾何愁与墙之间,爬不起来也逃不开,心说此番算是要去见大师兄了,希望师父不要太过伤心,逢年过节的也给我这逆徒添点吃食就好…… 却见顾何愁突然凌空而起,似是匆忙躲避些什么,只是没了那柄长剑,他的动作便显得有些猝手不及。 顾何愁这一躲,花自摇便得了时机,轻功运气迅速地向旁边掠去,这才听见那万千箭矢射出的爆空之声,她不敢回头去望,只能不停地跑。绕着甲板上的桅杆跑了大半圈,花自摇出了一身汗,刚生出些懈怠的心思,角落的黑暗中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了过去。 花自摇差点大叫出来,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指指那把斜插在甲板上的长剑道:“你再错踏半步,恐怕要成个女瘸子,到时候江湖众人都得膜拜你们烟霞派精妙绝伦的步法身形了。” 花自摇已经听出来这是谁了,她毫不费力地扒开段良宵的脏手,转过身便瞧见,段良宵脚上拴着一根粗长的铁链,还坠着一颗硕大的铁球,想来至少有两三百斤重。 她想开口骂他是拖油瓶,却见这人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身后的方向,便顺着望了过去。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隐没在云层中,天上盘布着厚厚的黑云,冰凉的雨滴慢慢滴落下来,混着甲板上的血迹流成了红色的一股股。 借着船舱内的油灯映出的微弱光线,花自摇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子倚剑站立于风雨之中,而那青衣银面的男子正一步一步,慢慢向她走去。 段良宵急了,他想跑出去,却被铁链绊住,弯腰用力地想抱起那个铁球,但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花自摇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你待着别动,我去。” 。 宋盏看着顾何愁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心如擂鼓,从没有一次心跳的像当下这么快过。 她也想像花自摇那样,有个机会就能拔腿跑,可是她内伤太重,刚刚为了救花自摇,还耗光了内力,拿什么跑。 但她也不想在顾何愁面前晕过去,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顾何愁对她,就像自己对他一样,不光有杀心,更多疑问。若是晕过去,她可不能保证顾何愁是否能够保有那份耐心,留自己活到醒过来。 果然,顾何愁在她面前站定,雨水打湿了他的面具,那些古怪的鬼怪雕纹在雨夜显得尤为可怖,宋盏还好死不死地看见了他青色的袍子上有几道新鲜的血痕,心说不会是我干的吧,连忙移开了目光。 顾何愁注意到了宋盏的眼神,不以为意地笑笑,说道:“宋姑娘,武功不错啊。” “请问姑娘,师承何人?学的又是哪门哪派的武功?”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得像是饭桌上的闲聊一般。 宋盏习武第一天,她娘亲就逼她发过一个誓: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不能说出师承何人,内功心法,若有违逆,双亲离世,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宋盏一直认为,娘亲不光了解她,而且对自己也挺狠,更加不吝惜宋台铭的性命。 发过一个这么毒的誓,宋盏也不傻,尽管娘亲绝口不提,她都明白了甭管是长生诀,还是悲风剑,亦或是“冷清灯”这三个字,都是不能与旁人言说的。否则,便会给自己和家人,招来杀身之祸。 “我无门无派。”宋盏好不容易压住了胸口翻涌上来的一口气血,“师父嘛,我有好几个,你问的是哪一位?” “只问一个,你那凝水成冰的内功心法,是何人传授的?”顾何愁又走近一步,宋盏都能清楚地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狼狈的倒影了。 “是……”宋盏面露难色,犹豫道,“我师父不让我说……” 顾何愁右手掌心向上抬起,只见他手心氤氲了一团暗红色的气,语气狰狞道:“刚刚挨了我一掌,还能撑到现在,若是我让你活下去,岂不是让人家耻笑我这化血夺魄掌还没练到家吗?” 宋盏连忙改了口风:“哎哎哎!你凑近些,我小声告诉你就是了……” 顾何愁满意地点点头,便将双手背在身后,又弯腰将侧脸凑过去。 随着他这一靠近,宋盏就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冷香,心中暗道,他特意问我长生诀师承何人,又身怀此种异香,再怎么不愿意,他也一定是认识我娘亲了。只是是敌是友却并不确定,即便没有先前发过的誓,也不能贸然去问他。 “我这内功心法,”宋盏悄声说道,“是我爹从深山里请了一个师父……” 顾何愁听宋盏信口胡诌,一时间听得入了神,只防着宋盏偷袭,对身后少些防范,加上此人又是花自摇,轻功已臻踏雪无痕的境界,自然是毫不察觉了。 花自摇动作奇快,直接利落地将手中软剑送入了顾何愁背心,刹那间他的青衣便浸出一大块血迹来,花自摇却不松手,还要将剑往里推,直到顾何愁转身一掌照头劈下,才松手闪开。利剑穿背而过,正嵌在两条肋骨之间,饶是顾何愁也失了准头,好端端的一把雕花软剑,被他一掌劈成碎铁渣子。 要说往日,为了剿灭七绝塔,各大门派没少凑人围攻,最声势浩大的一次,光是逐云派就派了三百顶尖高手,顾何愁带着十几个魔教死士,被堵在玄机峰上,照样儿杀了百十来个,最后还让他跑了。 今日竟然被花自摇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给捅了,实在是有些丢人。 凡是沦落至七绝塔的人,哪个不是昨日好汉,叱咤江湖一二十年的都大有人在,皆是一念成魔,或财或色,或名或利,就没有一个四大皆空的。 而顾何愁不要。财色名利,甚至习武之人在武学上常有的执念,他都分毫不沾。 自十六年前碧落岛覆灭,这世上便在没有能让顾何愁打起精神的东西了,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淡漠无心的态度,说的是一切全凭心情喜好,但他这人又何曾有过这几样东西?不过是心中一动一瞬罢了,今日他不想杀的人,明日却不一定了。 正是因为他这份心无杂念,才可以在七绝塔的众多魔头中拔得头筹。在他眼里,那些人,都太痴。 但今夜这个小丫头使的那些古怪罕见的武功招式,还有她手中那柄熟悉的长剑,少有地入了他的心,并且在他脑海里掀起了一个颇有些年头的陈年旧浪。 第十七章 醒来 “好你个魔头!”船下突然传来一声怒斥。 宋盏等人俱是一愣,循声望去,十几个年轻的绿衣女子如天外飞仙一般出现在眼前,站在花自摇。宋盏与顾何愁之间,随即恭谨地让开排成两列,站在最后的银发黑衣老太太才露了脸来。 “师父!”花自摇面露大喜之色,娇声喊道,“师父,你来了!” 那些绿衣女子见了花自摇,脸上也都挂着担心,迭声叫道:“师姐!” 宋盏知道这应该就是花自摇的师门中人了,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猛地一松,脚下也跟着软了,竟是晕死了过去。 。 三天后。 宋盏其实是被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一男一女在吵架,女的泼,男的贫,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大半个时辰,这份儿情趣,宋盏都替他俩难得。 女的说:“就你这个纨绔子弟,要不是我和宋盏拼了命地救你,这会儿早都化成一滩血水了,现在还轮得着你抢?” 男的说:“花自摇,昨儿你那一不小心泼的一碗药,脏了自己衣服不说,小茶杯枕头还湿了一大块,现在本公子闻着都有些作呕,不是跟你抢,是本公子的救命恩人,不能让你练手,等下了船,我把我的贴身侍婢赏给你十天八日的,你放开了学学怎么伺候人。” 女的抢道:“怎么跟你姑奶奶说话呢,宋盏救了你我的命,我也救了你一命,麻烦以后叫我花女侠。” “是,花女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让你在这世上少做些孽罢了。” “你!” 紧接着便是一阵“叮铃哐啷”的推搡之声,听响儿怕是卒瓦了七八个碗。 “咦,柳掌门?” “师父!” 只听“嘭”的一声,这是关上门了,又加上“咔嗒”一声,好嘛,锁也落了。 宋盏虚弱的抬起似有千斤重的眼皮子,那玄衣纸扇的纨绔子弟正兀自言语道:“贼婆子,霸占了小茶杯两夜了都。” 宋盏也不打搅他,她微微睁开眼,静静地瞧着段良宵。 段良宵虽然外表孟浪风流,可眼下看来,还算得上一个君子。他压根儿没多看躺床上的宋盏半眼,径直走向船舱中的软榻,抱着本蓝封面的书,歪靠在枕头上,倒比宋盏还要舒服自在些。 宋盏眯着眼睛观察了半天,目力精微地发现,段良宵捧着看得津津有味的那本书,正是自己错带出来的《春秋》。 “段老七……”隔了三天没开口,宋盏本想气势如虹,奈何身体不允许,上下嘴唇粘连在一起,连张嘴吐出这么几个字,都已经让她疼得龇牙咧嘴了。 段良宵以为自己听错了,懒洋洋地朝宋盏那儿抛去一眼,却发现她真的醒了,连忙将手中的书随手一扔,鞋都没穿地跑过去,伏在床边道:“宋姑娘,你醒了。” 宋盏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这段良宵,当着面叫“宋姑娘”,心里、背后却叫那个不知来由的绰号“小茶杯”;笑的却是自打认识以来,他总是端着那么大的贵族公子的架子,今儿居然连鞋都不穿了,还真不见外。 段良宵将宋盏扶起来,刚想松手,却觉得床柱实在太硬,便手忙脚乱地去捡来几个软枕垫着,这才撤了手掌,让她靠着。又倒了一杯水,凑到她唇边,低声道:“别说话,喝口白水,润润嘴唇和嗓子。” 宋盏也不扭捏什么,如小鹿饮溪一般,小口小口地啜着,干燥得生疼的嗓子不可胡灌,只能这样慢慢润湿。 段良宵没练过武,就这么举了一会儿,手腕已经酸了,但他并不烦躁,也不催促,若是寻常熟识他的人见了他这副耐心十足的样子,怕是要给他请大夫把把脉。 过了很久,足够段良宵心里七拐八绕地想了很久,宋盏才总算喝饱了,在锦被上蹭干了嘴边的水渍,伸腿踢踢面泛桃花的段良宵,理直气壮道:“段老七,去,给我端盘烧鸡来。” “……烧鸡?”段良宵伸手探了探宋盏的额头,“你额头冰的厉害,怕是还病着,不能吃油腻的东西,饿了我就叫人……请花姑娘她们帮忙熬些热粥。” 宋盏不以为意地拂开段良宵的手,她虽受了顾何愁一掌,好在这条小命一时半刻没死透,体内的长生诀实在霸道,借着顾何愁的这股灌注了他七分内力的掌劲,竟然硬生生地冲开了四层大关,她昏睡了三天,也有一半原因是这两股内力在作祟。 “你多虑了,我体质本来就这样。”宋盏说道,“我们习武之人,不像……反正没那么娇弱。” 段良宵却将锦被掖了掖,把宋盏裹得像个面团子,两只滚烫的手捧住宋盏冰凉的脸道:“我帮你暖暖。” 宋盏被突如其来的热度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露痕迹地往后缩了三寸有余,讪讪道:“这个……段老七,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是常事,这个我多少懂……但是我初出茅庐,还不是很习惯这些东西,何况让阿摇看见了,也不大好。我现在已经没大碍了,还请你回房休息吧,烧鸡……我自己下床去寻摸寻摸就好。” 段良宵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便道了声歉,尴尬地转身去穿鞋了。 刚要走出门,突然从宋盏的话里捕捉到了关键,扭身回来,蹙眉疑惑道:“我与你之间,关花自摇什么事儿?”难不成那烟霞山第一泼的女侠,性别雌,爱好女? “啊?”宋盏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装傻卖乖地干笑两声。 她没少看话本子,男女情愫多半始于拌嘴,否则既然相看两厌,为啥不趁早一拍两散呢?都是自由人,谁也没拘着谁,所以依宋盏的逻辑,他和花自摇之间,定然是打情骂俏呢。 段良宵终于琢磨出了宋盏话里的意思,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宋盏,少在那瞎点鸳鸯谱。” 宋盏看着段良宵愤愤离去的背影,头一次觉着,江湖人的心眼也不见得比深宅大院的姨奶奶们少。 第十八章 听雨 第二日,宋盏将将睡醒了些,便闻到了饭菜香味。 烧鸡,清蒸鱼,红烧肉……宋盏闭着眼闻,猜测着是哪几样菜,肚子一时太没出息,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宋盏!你醒啦!” 睁眼一看,花自摇坐在桌子旁,已是换了一身水绿纱裙,看起来更显灵动娇俏。 她笑盈盈地瞧着床上的宋盏道:“快起来尝尝,我听段良宵说,你一醒就想烧鸡,便起了个大早,做了这些菜,你且试试合不合你胃口。” 宋盏咽了咽口水,高兴地说道:“这些都是你做的,阿摇,你手艺可真好。” 言罢,半点推辞没有,接过花自摇手中的木筷便大快朵颐了起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连说话的功夫都匀不出来。 花自摇这会儿却有些吃惊,她以为像宋盏这样谦虚谨慎的姑娘,一定是江湖名门的小姐,谁料她一觉醒来,跟换了个人一样。听段良宵说她醒了就要吃烧鸡,花自摇还有些将信将疑,以为是段良宵自己想吃了,就在那胡扯。眼下看宋盏吃得这么欢实,花自摇心里的疑惑更多了,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其实宋盏性格从不压抑内向,只是她猛然进入一个新的广阔天地中,在陌生人面前自然多抱有防备之心。加上武功路数、师门何处皆不能外泄,宋盏也只能往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说,却不知在别人眼中这是谦虚低调,所以花自摇才会有那些错觉。 “阿摇,”宋盏终于放缓了速度,一边吃一边问道,“那天你师父来了,我就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是生擒了顾何愁,还是……杀了他?” 花自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道:“都没有,让他跑了。那时,顾何愁见你晕了,还想捉你,师父及时出手阻止了他。说来咱们实在是幸运,没料到这魔头功力竟已高深至此,身负重伤还能在我师父手下过了数十招,逐渐不敌,这才逃走了。” “恩。”宋盏也是心有余悸,想起那晚险些拖累花自摇,便有些愧疚,“阿摇,是我一意孤行了,差点害得你……” “你要救段良宵是你的事,”花自摇道,“我要跟着你强出头,那也是我的事。” 宋盏很是欣赏花自摇这种洒脱的性格,她很少与同龄人相处,这些日子生怕自己哪里不周到,惹恼了别人,一向冲撞顽皮的性子反而都收敛了不少。 “对了。”花自摇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悄声道,“我师父说,顾何愁那天来这儿,是专门抓段良宵的。” “抓他?他知道吗?” 花自摇默然,又道:“宋盏,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人心总是隔层肚皮的。救人一命,即便旁人不当回事儿,好歹有佛祖替你记着呢,不管他日你遇到了什么事儿,都不要一昧地心灰意冷。这是我行走江湖两三年,最深刻的体悟了。” 宋盏夹了颗青豆,嚼得“咯嘣”响。她很明白花自摇说的是什么意思,笑道:“若是我救的人对我恩将仇报,亲手取回他那条命就是;若是他变成了坏人,我却不计较了。” “为什么?”花自摇一个名门正派的大弟子,听她这言论着实新奇。 宋盏又扔了颗豆子进嘴,随心所欲地说道:“恩将仇报之人,品行低劣,救了他便是作了一桩恶,自然要亡羊补牢,取回他那条命;而坏人嘛……” 她弯唇看向花自摇,笑得很是好看,轻声道:“阿摇,我娘说过,坏人不一定坏,好人也不一定好的。” 她年纪虽小,心思却是随了冷清灯,跟世上多数人都对不上调,这一番话教花自摇听得云里雾里。 花自摇自小跟着师父在烟霞山上长大,又深受小苍山那个人的影响,四书五经没少读,这会儿自然强势反对:“胡说八道!坏人当然是坏的,好坏不分,你可太糊涂了!” 宋盏也是好强的人,放下筷子跟她驳上了:“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师父看不上你的心上人,非让你嫁给一个秃顶掌门,那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花自摇脸都没红一下,直爽答道:“我师父自然是为了我好,不是坏人,我不听她的就是了。”她性格也不是什么小家碧玉,闯荡了两三年,别说这些,荤话都听过不少。 “那好,你不听她的,她便一剑刺死了你的心上人,那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宋盏支着脑袋问,这情节脱胎于话本,看的时候可足叫她难受了好几宿。 花自摇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花枝乱颤道:“我师父怎么会杀了竹师兄?她对竹师兄……” 笑到一半也笑不出来了。 花自摇被宋盏盯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最后实在没法子了,站起来一拍桌子,捂着脸开门跑了。 。 烟雨朦胧的四月,江南恰是好风光。 看惯了京城的琉璃瓦红朱门,初初见了江南的黑瓦白墙,便仿似在一干雍容华贵的美人之中,遇到了一位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仙女,脸上还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青纱,难免沉迷其中。 醉眠听雨楼的最高层上,一男一女,坐于窗边对酌。 那位年轻姑娘身着鹅黄色长裙,容貌精致小巧,很像江南女子的温柔长相,偏生一对冷眸,店小二在醉眠听雨楼混了小二十年,愣是不敢与她对视一眼。 相形之下,与她对酌的那位年轻公子便显得亲切多了,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玄袍银带玉簪头,手执一柄白折扇,典型的翩翩少年郎,还颇有些耐心,小二就喜欢这样的客人,肚子里那些年攒的故事,正愁没人说道。 “咱们醉眠听雨楼,在扬州河畔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小二眉飞色舞地说着,“客官,不知你们进来时有没有留意到旁边那块巨石,上面的字可是当年先帝南巡时留下的,珍贵着呢。我们掌柜的,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擦那块石头,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是用雨布将那块石头盖起来,我们老板娘有时候都抱怨说,老板鬼迷心窍,当那块石头是正房嘞。” “热乎乎的老婆不抱,对块烂石头那么好干什么?我要是你们老板娘,早就改嫁了,这家大业大的,找个年轻俊哥儿嫁了便是。”年轻公子生得俊朗不凡,却什么话头都能接过来说两句,你跟他扯市井闲话,他不嫌弃,你要跟他论诗词歌赋,他信嘴就来,再不济跟他聊奇闻异事吧,他肚子里货比你还多,不干跑堂的真是可惜了。 对面坐着的姑娘跟盘中的花生米较上了劲,一心一意地用筷子夹了一颗又一颗,看起来兴致缺缺。 店小二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小,蓄着两撇讨巧的小胡子,他从十几岁就开始在醉眠风雨楼干这行了,可能是祖师爷赏饭吃,他也喜欢让客人高兴,偌大的醉眠听雨楼,上上下下十几个小二当中,就数他得的赏钱最多,早早讨了一个好媳妇儿。 他见那位姑娘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心想应当是江湖中人,便捡了前些日子从别的酒客那儿听来的一个故事说了起来:“一听二位的口音,小的便知道是从北方来的,前些日子,小的听说北方可是出了件大事儿。” 第十九章 情郎 “京城皇宫里,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儿。听说,竟然有人混进宫里刺杀皇帝了!” “小的也是听那天在这儿闲聊的几位客人提起的,说是西域狐胡国的国主为了恭贺天朝百花盛宴,派遣前去京城的一支歌舞团里的舞女出的乱子。那蒙着面纱的红衣舞女在百花宴上,众目睽睽之下一舞惊天动地,在场的大人王爷,个个儿都看痴啦。谁知道那娘儿们在水袖里藏了一把无柄软剑,一弯腰探臂,还冒着热气儿的人头滚地上了,嘴边还挂着笑呢。” 宋盏追问道:“那贼人杀的是谁?” 小二“嘿嘿”地笑,段良宵看宋盏听得高兴,便大手笔地赏了他一个元宝,小二连声道谢,接着讲了起来:“嗨,她自然是冲着皇帝陛下去的,但皇宫大内是什么地方,高手如云呐。圣上都没反应过来,他身边的阉人便替他挡了,好好的百花宴,血溅三尺,牵连大臣侍卫无数,连一向得宠的竹贵妃,就因为负责了这场宴会,都被皇帝勒令将半枚凤印交还段皇后呢。至于罪魁祸首的狐胡国歌舞团,昨儿全都在菜市口斩首啦。只怕狐胡国上上下下,如今都急得挠心尖!” 宋盏又问道:“这么看来,那女刺客真是狐胡国的吧。” “小的也说是,最奇的就是,几百个侍卫抓一个舞女,还险些让她逃了,最后还是余止鸿大将军搭弓射死的,等皇帝吩咐摘下她的面纱瞧瞧的时候,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宋盏最爱听故事,说书人也喜欢宋盏这样的听客,不光真心爱听,还很配合,要什么回答给什么回答。 “她下半张脸不是个人形啊……三两烂肉挂在白花花的骨头上,跟死了十几年的死人一样!现在京城晚上根本没人上街了,说是女鬼索命,家家户户都恨不得把门窗都钉死咯!” 段良宵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望着窗外风雨飘摇之中的青巷乌蓬,目光悠远恍惚,手上的扇子轻叩桌子,和着楼下隐约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江南小调。 小二还想接着说,段良宵却有些疲倦地吩咐道:“拿了赏钱下去吧。” 宋盏还有些意犹未尽,但眼下吃人嘴软,也不好跟段良宵对着干,只好打定主意,下次再来醉眠听雨楼,还找这个小二讲故事。 没了人讲故事,两人对坐就有些无聊。 往日段良宵是话很多的,没话找话都能扯一个下午,偏他今日沉静了起来,倒让宋盏不习惯了。 她看着那人的侧脸,不禁想道,在船上相处了一月有余,我对此人的诸多纨绔习性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就从家里跑出来闲晃了? 难不成是追着阿摇来的? 这个段老七可真是个情痴,该不该告诉他阿摇已经有了心上人呢? 宋盏自顾自地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阿摇与她那位竹师兄看起来还未成呢,花落谁家尚未定论,告诉段老七不等于瞎添乱吗? 正胡思乱想着,段良宵这厮却站起来便要走。 自下船以来,段良宵便充分地彰显了自己的财大气粗。从吃的喝的用的,乃至住处,总之除了走的是同一条官道,其他的东西他都坚决不妥协于外在条件。哪怕附近十里八乡只找得到一间野店,他都要让店小二把附近能搜罗来的棉被都买来,好把自己的那张木板床铺得跟千层底一样软和。 好不容易到了繁华的扬州城,他自然不肯再住简陋客栈了,但花自摇等人也不接受段良宵代为付账的建议,于是一拨人分了两家客栈入住,一个住在东市的扬州别馆,一群住在西市的一家名为客似云来的客栈。约定明日午时,在城门口会合,一同前往小苍山。 宋盏在吃喝玩乐方面不是很讲究,更别说住宿了,有张薄被能盖就成。但柳掌门为人太过严肃,在船上的时候便多有领教,不提嬉闹谈天了,连几时睡几时醒都少不得被她说道两句,好不容易有个能够轻松的机会,她连忙装作很是向往扬州公馆这等高雅清贵的住所,跟着段良宵一溜烟地跑出来了。 本想着出都出来了,少不得跟段老七见识一番,这人竟然二话不说丢开自己,想一个人偷偷去逍遥快活? 宋盏当然不答应了,她连忙叫住:“哎,你去哪儿啊?怎么不带上我?” 段良宵撑开扇子,一举一动中自是一番风流模样,奈何宋盏属于没开窍的,只觉得这段老七天不热就开始扇扇子,到了夏天难不成要脱成光膀子? “看戏,你跟是不跟?”段良宵冲宋盏抬抬下巴,就这几个字,叫他说得轻佻无比。 这人忒善变了,宋盏伤重的时候把她照顾的像残疾人一般周全耐心,等宋盏病好了,又捡起了他那副花花公子本性,逮着机会就调戏良家少女。 宋盏学聪明了,她并不搭腔,反问道:“什么戏?” “会情郎。” 。 宋盏随段良宵穿行了数条街道,最终站定在西市那家客似云来对面的摊位前,心中很是恼火。 段良宵仿佛毫不察觉,捡起摊子上的一根玉簪看了许久,摊主笑呵呵地说道:“这位公子,是要买簪子送姑娘吗?” 段良宵不吭声,宋盏做贼心虚地不住扭头向后望去,生怕客似云来里陡然走出来个柳掌门,噼里啪啦又是一番说教。 “柳掌门看你与花自摇一起不务正业,自然是要说上两句的;但你跟我一起,别说逛摊子了,逛窑子她也不会多瞧你一眼的。”段良宵也知道宋盏的心思,看她每次被柳意意一说,就耷拉着脑袋跟个病鸡一样,看着实在不舒服,索性带她去扬州公馆住,省心。 这病鸡一贯的不耻多问,有了精神更是如此:“窑子是什么?逛完摊子带我去逛窑子吗?” 段良宵打小儿就会逛窑子,这会儿却红了耳朵,支支吾吾道:“我哪儿知道……我又不常……没去过。”也不知是不是撒谎撒的。 这首饰摊的摊主忙替段良宵解围,转移话题道:“姑娘,你瞧瞧公子手上的那根玉簪子,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宋盏刚要细看,段良宵便放了下来,他原本拿的那支混在众多造型相似的首饰里面,一时宋盏也分辨不出是哪根。 “别看了,等的人已经来了。”段良宵一把搂住宋盏的肩膀,“跟我进去,别抬头。” 来之前两人特意换了身朴素衣裳,两人低眉敛目地跟着一位蓝衣白袍的男子,走进了这家客栈。 只见那男子一进客栈,掌柜的便亲自出来迎接,称其为“少主”。 这位少主十分的谦逊有礼,与掌柜的客套了三两句才说明来意,原来他是听说烟霞派柳掌门到了扬州,特意来拜见。 “这少主认识柳掌门?我们刚落脚,他就找来了?消息够灵通的啊。”宋盏悄声与段良宵说道。 段良宵点点头,解释道:“他恐怕是逐云派掌门首座弟子,竹雪痕。逐云派在江南颇有势力,何况咱们那么一大队人马,压根儿没隐藏什么,估计没进城他就得到消息了。” 这一个月不算白待,宋盏已经听段良宵与花自摇把大半个武林都讲得差不多了。天下门派林林总总,叫得上名号的不过百种,称得上名门正统的只有十数个,而弟子最多,连权贵都热衷攀附的门派,唯独小苍山的逐云门一家而已。 当年创立逐云门的剑狂谢忘心,以逐云十九式成名江湖,堪堪十九岁便已成为中原武林第一剑客,五十岁时武学登顶,中原武林再无任何人能够让他拔出手中的剑,痛痛快快地打一架。谢掌门不愧有“剑狂”这个诨号,舍下妻子、儿女甚至逐云满门,孤身前往西域、南疆等地,只为寻求一个对手,最后竟是音讯全无。 而现在的逐云门相较往日,虽再没有过不世出的天才剑客,却在武林拥有了无上尊贵的地位,至少在明面儿上是这样的。逐云掌门竹天青的胞妹是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竹贵妃,门中不乏权贵侯门子弟,寻常人家为了入此门派少不得献上一大笔善款,饶是这样,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不为那剑狂谢忘心的名,也不为逐云十九式的玄妙精深,只为与那些贵人们搭上两句话,请他们随便提携一下,兴许就是一个九品县官。 也不知那谢忘心若是看到自己一手创办的逐云门,如今一门心思地卖官鬻爵,甚至被江湖中人私下称作掮客门,会是作何反应。 “那掮客门……”宋盏不小心说出来才发现,这是段良宵告诉她的逐云门的别号,被段良宵一眼瞪了回去,连忙改了措辞,“那逐云门的少主,看着像个练武的,就是不知道打起来是不是花架子。” 段良宵看她又是一脸的跃跃欲试,不怀好意道:“你大可以试试,逐云门上上下下几万名弟子,较真起来,连烟霞剑派都不过是逐云门的分支而已,为什么竹天青偏偏挑了他入宗谱?” 宋盏素日总是剑不离身,今天破天荒地没背上那把阔剑,曲臂习惯性地去摸剑柄,当然摸了个空,本想切磋一番,实在是遗憾。 段良宵还是没摸清宋盏这性格,要碰上的是个花架子,她倒没兴趣了;正是这万中挑一的逐云门首座弟子,才激起了她拔剑的心火。 眼见着花自摇如同一只轻快的小雀儿般自楼上奔了下来,莽莽撞撞地站定在竹雪痕面前,旁人还以为她要扑上去如何亲昵,她却颔首规矩道:“竹师兄好。” 竹雪痕伸手将花自摇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宠溺之情早已溢于言表了,却也是中规中矩地道了声好:“花师妹,好久未见。” “真叫师兄我寤寐思服呀。”宋盏一边偷笑一边悄声接嘴道。 段良宵扭头奇怪地问道:“我以为你只会舞刀弄枪。” “是我家隔壁,住了个没人性的纨绔子弟,天天使唤他的小奴才读这些个酸不拉几的诗文,被他熏陶的。” 段良宵一时语塞,脸上阴晴不定。 第二十章 听戏 宋盏见段良宵脸色不大好看,再看花自摇与竹雪痕两人聊得好不热闹,心知段老七这是不高兴了,大方宽慰道:“你也别伤心,阿摇与她师兄青梅竹马,只能说造化弄人,没让你与阿摇早相遇十几年。”说完还好心肠地拿手肘捅捅正在神游天外的段良宵,生怕他钻牛角尖想不开了。 “别闹。”段良宵按下宋盏的脑袋,免得她伸长脖子地望,担心别人看不见她似的,低声道,“花自摇这师兄,我看不是个省油的灯。” 宋盏甚是不以为然,只当他是酸言冷语罢了,泼冷水道:“我看竹少侠就挺好的,一表人才,武功高强,为人谦和有礼,与阿摇是天生一对。” “恩。”也不知是不是被宋盏说得灰心了,段良宵竟没有恼怒,反而心悦诚服地承认了。 斗嘴一事,讲究的就是有来有回,若是牙尖嘴利地说得对手哑口无言或不愿搭理了,才是无聊。 宋盏这会儿就觉得挺无趣的,转而一心一意地去看花自摇与竹雪痕在做些什么。 他们坐的地方跟宋盏这边只隔了两张桌子,两人相谈甚欢,直教人赞叹好一对金童玉女。或许是太过专心地与竹师兄聊天,花自摇根本没有注意到宋盏与段良宵。 习武不仅仅可以强身健体,某些内功心法修炼到一定的境界,也可以使人耳聪目明。长生诀功法已达四层的宋盏,此时此刻就深受毒害。 她并不想听人家师兄师妹互诉衷情,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师门中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偏生一对顺风耳,越是去避着那二人的声音,反而就听了个一干二净。 花自摇愧疚道:“师兄,你赠我那把西子剑,前一阵被顾何愁一掌劈了个稀烂……师兄以后万勿再送我那种珍贵物件了,白白浪费。” 竹雪痕长得太正派,俊也俊出了一股子浩然正气,即便眼前这个乃是自幼倾慕于他的娇美师妹,却并不见他在相处的神情语态中有丝毫狎昵。 他这大师兄实在称职,关切道:“阿摇,那柄剑既助你重伤顾何愁,便不算浪费了。只是以后须得记住,不得再逞英雄,叫柳掌门……和师兄我都十分担心。” 宋盏唯恐再听下去,自己怕是没脸见花自摇了,便偷着问段良宵这个始作俑者:“你既不喜欢阿摇,那到底来干嘛的?” “看戏啊。”段良宵理所当然道。 “可是……”宋盏话未说完,一大帮人便喧闹地走进客似云来,为首的那个长得不像中原人,高鼻梁深眼窝,像是西域人。 “今天这是个草台班子,你且将就着看。” 客似云来的掌柜的是个面黄肌瘦的老头子,成天坐在柜台后边,一双小眼睛却不闲着,每个走进来的人他都少不得细细打量一番,幸而宋盏与段良宵一进城便去了扬州公馆,并未踏足过客似云来,否则定然被他认出来了。 他开这家客栈已有数十年,不比扬州公馆里尽是些达官贵人,他这里可全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动辄喊打喊杀,身体稍微不好的伙计都禁不了在这里受半年以上的气。掌柜的毕竟是掌柜的,其油滑世故也是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地步了,他不仅在惊心动魄的江湖人中修炼出了一颗异常强大的心脏,还得出了一门绝学,世人只知道千面郎君善于易容伪装,却不知道客似云来的老掌柜才是个中翘楚,一人千面的功夫练到家了。 他刚刚迎接竹雪痕时,分明精神矍铄,现在见了这一帮子穷酸喧闹的江湖卖艺人,就缩在柜台后边端起了掌柜的架子,装作年迈耳聋,由着小二忙完了才来招呼这帮人。 店小二也是个有样学样的,捧高踩低的事儿平素没少干,走到这群人面前,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全然不似方才那般热情,拉长了脸道:“你们……打尖儿啊,还是住店?” 这世道,我不欺人,却不防人要欺我,小二干的久了,难免生出些自己的经验之谈来。往往像竹少主那般的贵人,还不见得如何高高在上,偏偏是些下九流的鸡零狗碎,见人客气称他一声“老爷”,他便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点了三两盘凉菜坐一下午,把人使唤来使唤去,最后连赏钱都抠抠缩缩半天地舍不得给。 “住店,还有这么多空房吗?”为首的那个人一开口竟是京片子,与其西域长相实在违和,他见小二不怎么热情,便示意身后矮个丑角打扮的人上前来。 丑角脸上画着白红相间的油彩妆容,两手捧出一个钱袋子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连着店掌柜在内的一干人等却是半个字都听不懂。 京片子拿过钱袋,重重的拍在柜台上,脸上还是挂着和煦的笑意,和气道:“我们戏班路经贵地,去过东市许多客栈公馆,都说没这么多空房了,让我们来客似云来瞧瞧,请问店家,有还是没有啊?” 店小二呆愣在那里,掌柜的咳了一声,才如梦初醒,一边招呼一边领人上楼:“有!客官们楼上请!” 一大帮子人,乌乌泱泱地跟上前去。 宋盏转头去看段良宵,只见他目光紧随着那队伍最后的一位红衣舞女,恨不得抠下眼珠子黏在人家背上似的。 其实宋盏也好看美女,当日不就是看见了那红拂楼上两位风情万种的小姐姐,才一脚踏入贼窝的吗。只是她觉着那姑娘美则美矣,却面色衰败灰白,实在不宜观赏。 “宋姑娘,咱们去把那红衣舞女请去扬州公馆给咱们跳舞如何?”段良宵的语气里多有引诱,“你看过西域女子跳舞吗?她们会在身上挂满金铃,其舞姿大胆热情,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自认识以来,段良宵只叫她“宋姑娘”,或是他起的绰号“小茶杯”,至于好好地叫她名字,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宋盏被他说动,看着他的笑眼自己也绷不住笑意,抿着嘴唇一个劲儿地点头。 第二十一章 捡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肉是什么样谁都知道,但人生千万种,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心,何况是在这酸甜苦辣样样齐全的俗世油锅里滚过一遭,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路边乞丐,总有辗转反侧,爬起来舔舐心上伤口的某个深夜吧。 段良宵常常想,自己应该属于还没下锅,就被人诚惶诚恐地捞上来供着的,这期间自然是有人替自己下了油锅,至于那些人是谁,最后如何了,说实话,他希望自己不知道。 诚然想做个万事不知的纨绔子弟,但人死了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的。 他看到那妻子在花样年华没了丈夫,在恨意中苦苦熬了十几年,逼的旁人都给她立了个贞节牌坊;那些父母白发苍苍失了儿子,别人春节元宵阖家团聚,他们孤老却只能在饭桌边摆上一对牌位,与亡去的儿子儿媳说说话而已;那些儿女还在襁褓之中便失去了父亲,长到与段良宵一般年纪,问他想不想自己的父亲,他却怒目对道:“一个反贼,有什么可想的!”哪知其父当年死前,曾是这京城中最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久了,段良宵便觉得自己欠这天下家国太多了,压得他脊梁骨都直不起来,索性做一个草包。草包虽草,活得长久,省得那么多条命,只续了他二十几年,下了地府,阎王爷也要说他牌技太差的。 眼见着一路护送至此的人,又被逐云门盯上了,段良宵心中暗骂自己,为何要嘴欠跟她说江南如何如何好,说得她都动了心不想回去,要是当初强行把她往商队里一塞,现在说不准都回了那黄沙大漠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若是知道这看似轻巧的一托,把自己从京城折腾到了扬州,凭他这把懒骨头,脚不沾地地抬他来都受不了。 可既然来了,更不能白来。 。 半夜,宋盏凭借白天那份不凡的耳力,再次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扬州别馆的清雅轩可不甚清雅了,正房里面正行着不轨之事,只听得那女子一阵一阵儿的吟哦之声,也许是异域特色,音调还跟宋盏在红拂楼曾听过的有所不同,少了些柔美婉转,更加大胆狂野些。 宋盏愤愤地拿枕头堵住自己的耳朵,翻来覆去了大半个时辰都没睡着,心中直骂段良宵那个死人头果然没安好心,嘴上说是叫来跳舞给我看,其实还不是为了…… 又骂了半个时辰,隔壁还是没有歇下来的意思,宋盏怒火难熄,一骨碌爬起来,抓起桌上的长剑,夺门而出。 宋盏本想找个小树林练剑,奈何扬州别馆实在太大,何况她又是个路痴,在曲折起伏的江南园林中兜兜转转了不知多久,也没个头绪,而且还顺利地找不到自己回去的路了。 她屈从于这破园子,破罐子破摔地沿着脚下不知通向何处的路走了下去,碰到分岔路口便想当然地选了,最后终于让她碰到一个活人。 那人也不知穿的什么,黑灯瞎火中一时竟没注意到,还是宋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扭头一看,角落里一双眸子折射着她手中提着的灯笼散发出来的微光,差点没把自己吓得惊声尖叫出来。 尖叫不是宋女侠的风格,她眼前这幕的确诡异恐怖,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但正是这种场面下,先露了怯才属窝囊。 “你是谁?”两道女声同时脱口问道。。 那女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宋盏看得便更清楚了,她清瘦高挑的身躯被一身夜行衣包裹的玲珑有致,黑布蒙面,难怪如此隐蔽。 唯有一对清灵的眉眼,叫人过目难忘。 宋盏看她杀气腾腾的样子更不怵了,这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拔剑我难道打不过不成?宋盏想着,手便抚上了背上的藏拙剑。 那女子一步步走近前来,宋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却见她身形一晃,整个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磕在鹅卵石上那声闷响,宋盏听着后脑勺都隐隐作痛了起来。 宋盏这才看见,女子背后白色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已是血迹斑斑。 。 第二天,段良宵来找宋盏一道去城门口,好沾着烟霞派的光,上小苍山瞧瞧这天下第一气派的逐云门,到底是什么光景。 叫了半天门,宋盏都不应。 段良宵心说,她什么时候睡过懒觉?不会是昨晚刺激到她,一气之下走了吧? 越想就越真了,又喊了半天宋盏,最后,那家伙顶着一对黑眼圈,提着那把长剑开的门。 段良宵浑似不觉眼前的危险,笑眯眯道:“小茶杯,你这么快就收拾好啦?” 宋盏看着段良宵,这人精气神越是好得出奇,就越是让她恨得牙痒痒,她盯着段良宵那张讨骂的笑脸,心里想着要如何如何折磨他,一时想了太多书上看来的狠毒招数,气倒是解了一小半。 段良宵知道某人现在正在心里将他大卸八块,却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宋盏,看嘛看嘛,本公子又不会被你看疼,眼刀什么时候还能杀人了不曾? 若是宋盏知道段良宵如此蹬鼻子上脸,恐怕用的便不是眼刀了。 两人僵持之际,宋盏屋里却突然传出来一个女子咳嗽的声音。 段良宵那二皮脸的笑意还挂在嘴角,眼中已经盛满讶然了:“谁?” 宋盏反应很快地想关门,段良宵却反应更快地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同住清雅轩,一个风流到后半夜,一个在后半夜带了个身份不明的血人回来。若是当初推荐这两位漂亮登对的公子姑娘入住清雅轩的保佣知道了,恐怕要自己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遍布凌乱血迹的床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衣女子,因还在昏睡中,段良宵便看得更是恣意妄为:“虽然脸色苍白了些,还看得出是个美人……” 宋盏轻松扯开站在床边的段良宵,揪他到桌边坐下,没好气道:“有些人昨晚太过厚颜无耻,我听不下去了,便出去转了转,结果就把她捡回来了。” 段良宵笑道:“你这本事不得了,随便就能捡回来一个人事不知的漂亮姑娘,幸亏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嘶……” 果不其然宋姑娘不再用没啥杀伤力的眼刀,改用脚踹了。 宋盏见他只顾着脚痛,没空扯嘴皮子了,接着说道:“我现在要是走了,她肯定会被赶出去,看她伤成这样,说不定有什么仇家在追杀她……” 段良宵抱着那条伤腿,龇牙咧嘴道:“哎呦可疼死我了……小茶杯,我都被你踹成这样了,你还想赶路?” 宋盏拍拍他的肩膀,义正辞严道:“段老七,你说得对,咱们修养两天,我这就去让阿摇她们先走。”反正她本来也不想上什么小苍山,还不是看翘楚阁跟小苍山是一个方向,自己又路痴,顺路罢了。现在更好,既到了扬州,可以直截了当地分道扬镳,然后直奔翘楚阁,跟娘亲会合。 说罢,也不顾段良宵的反对,撇下这一伤一晕的两人出了门。 看着宋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段良宵叫疼的声音跟着慢慢小了下去,一大早闹得鸡飞狗跳的清雅轩,仿佛被宋盏带走了全部的烟火气。 段良宵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不紧不慢地对着空气说道:“姑娘,这都日上三竿了,该起了吧。” 第二十二章 昭宁 见床上那黑衣女子仍是毫无反应,段良宵又说道:“昭宁郡主,乾元十四年中秋节,咱俩可是见过啊。” 方才还昏睡不醒的竹姑娘,听了这话立刻坐起来了,兴许是起的太猛,扯到自己腰间的伤口了,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腰恶狠狠地向自称“见过”的人望去,那人手里正端着一杯茶,衣冠楚楚、好整以暇地看着此刻蓬头垢面的自己。 她皱皱眉,脑中过了一遍,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好像真的见过,于是凭借稀薄的记忆,试探着问道:“你是……七王爷?”那个杀千刀的? 杀千刀的七王爷遇到了老朋友,倒是摆出了十二分的客套,推辞道:“叫什么王爷呀,在外边叫我七爷就好了。” 昭宁郡主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兵器,拎起床上的枕头兜头丢了过去:“滚蛋!”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 乾梁朝当今的这一位圣上,身体是前所未有的好,如今已经年逾五十了,最小的皇子刚办完百日宴。 皇帝身体康健自然是好事,然而也有坏处——不愿意立太子。 每当朝堂上有人提出立太子,皇帝就摔折子,折腾了几年了也没立成,稍微怕事点的大臣就按下不提了,偏偏礼部那群老顽固,拉拢着一帮不怕死的言官,三天两头地催。 最后皇帝干脆罢朝了,五十岁之后再没上过朝,跟一帮子内阁重臣在乾清殿后边组了个“小朝廷”,倒也不耽误国家大事。 皇帝任性也就罢了,越老还越放纵自己。他嫌后宫那些政治联姻送来的女人都太过精于计算,相处着心累,索性宠幸后宫里长得看得过去的小宫女,或是出宫去臣子家乱搞,如此将龙子龙孙胡乱播种,竟有二十多个数得上号的皇子,还没算上那些摆不上台面、不能写进史书的。 但是立太子不是矮子里拔将军,要考虑的不仅是个人能力,还得看“名正言顺”。 眼下称得上名正言顺的就两位,一个是大皇子梁楚,皇贵妃竹氏所出;另一个是七皇子梁霄,皇后段氏所出。 梁霄虽为嫡子,吊诡的是大部分朝臣都倾向于大皇子梁楚,甚至连梁霄自己,都甘愿去做一个闲散王爷。起初还有人说梁霄是韬光养晦,直到梁霄跟他亲外公——三朝阁老段堂镜,在小朝廷大吵一架,再没眼色的人都不提立梁霄做太子的事儿了,全当他是个傻子。 但皇帝一直坚持着一碗水端平,他在七皇子成年之际,便朱笔一抬,不仅封了他一个成元王,还未雨绸缪地给他指了一桩亲事。 正是竹贵妃的小侄女,逐云门掌门竹天青的独女,昭宁郡主竹雪影。 不过这门亲事到了也没成,至于是哪边不愿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说是昭宁郡主看不上吊儿郎当的七王爷,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竹贵妃也在皇帝面前说了好久的情,这才打消了皇帝的心思;也有人说,是风流倜傥的七王爷嫌弃昭宁郡主脾气太差,虽然这郡主久居江南,可她身份摆在那里,且脾气火爆的名声远播了可不是一年两年,娶媳妇儿又不是娶祖宗,何况七王爷身份尊贵,大可不必招惹这位小祖宗。 其实这两位都不是善茬,凑合一块儿倒替其他人省了心。 竹雪影看不惯梁霄由来已久,头先京城哪个人说不出七王爷的几桩风流韵事,连说书的都以他为原型创作了不少负情薄幸的经典人物形象,纵然竹雪影才十四岁,不通男女之事,好歹也从自己爹身上看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观,谁嫁他呀? 结果竹雪影还没来得及反应,梁霄竟然冒着忤逆的大不敬罪名,宁可惹怒皇帝也要退婚。 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恨得这位昭宁郡主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抱着斗殴想法的竹雪影假借中秋探望姑母的幌子,从江南一路杀奔京城,待她的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抵达了京城的城门口,大街小巷都已经传开了,昭宁郡主是被退了婚,来寻仇的。 若是这个节骨眼儿梁霄真有个三病两灾的,竹雪影跳进扬州河都是畏罪自杀。她为了确保梁霄不碰瓷儿,还得派出十几名逐云一等一的高手暗中保护监管他。 又是一桩奇耻大辱。 等到中秋晚宴的时候,竹雪影想着见了面要打扮得如何美丽,表现的多么知书达理,让那杀千刀的七王爷悔去吧。偏就是耽误了这一会儿打扮的功夫,她为了避免迟到,跟着姑母的侍婢走的御花园小道,碰到了这位教她“魂牵梦萦”了大半年的七王爷。 梁霄那时也是嘴欠,见到她个子小小,身边只跟着稀稀拉拉七八个侍婢,便问那打头的大宫女道:“这是谁家豆芽菜啊?” 大宫女腿一软,哆哆嗦嗦回答道:“回七王爷,这是昭宁郡主。” 梁霄愣了愣,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黑灯瞎火的,本王送你们去吧。” 那短短的一段路,全程无话,尴尬至极。 第二天昭宁郡主就打道回府了,再也没来过京城。 过了四年,豆芽菜已经不是当年的豆芽菜,而七王爷还是那个杀千刀的七王爷。 竹雪影扶着腰坐在床边,早就不像当初那般在意自己在梁霄面前的形象了,刨去当年被退婚的耻辱,冷静下来其实她跟梁霄也是可以成为普通朋友的,何况特殊情况,须得放下心结才能成大事。 她改换了甜腻的声线问道:“七哥哥,怎么来江南也不知会一声,好让我们逐云门略尽地主之谊呢?”平日里连正儿八经的大表哥梁楚也没听竹雪影这么唤过一声“哥哥”,今天倒是为了大事挺豁得出去啊。 无奈对面那人不怎么领情,梁霄对答如流道:“本王声名一向不是太佳,就不给昭宁郡主,还有逐云门添麻烦了,此次南下为的是一桩私事,还请郡主只当不认识本王就好。” “那怎么行?”竹雪影见梁霄不给面子,也冷了脸道,“江南虽大,可据我所知,也就我一个人见过你,你就不怕我告诉江南十三省——七王爷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办你那桩私事?” 梁霄笑了,挑眉道:“你想如何?” 竹雪影等的就是这句,立刻开出了条件:“你跟我上小苍山。” 第二十三章 有鬼 竹雪影出身江湖,江湖气多于庙堂味儿,压根儿没把自己当什么“昭宁郡主”,若是见她尊称一声“逐云少主”,便是十足十地讨到她欢心了。偏偏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江湖中人,人人都只认那捡来的竹雪痕作逐云少主,对她这个亲生的却只当是半个江湖人。 逐云门中多有纨绔子弟,非富即贵,难以管束,可就是这样,大多数子弟对于竹雪痕这个大师兄,竟然十分认同尊重。小打小闹的,谁喊一句“竹师兄来了”,大伙儿立马作鸟兽散;事儿闹大了也好办,竹雪痕总能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老老实实地接受他的处理结果。 竹雪影非常不服气。她可以接受其他地位更尊贵的郡主、公主让她行礼,甚至给她难堪,因为她压根儿不觉得自己与她们是一个世界的人,丢脸丢的也是昭宁郡主的脸,而不是她逐云门竹雪影的脸。可她讨厌这个竹雪痕摆出一副大师兄的样子,这也关心那也关心的正派样子,就是讨厌,说不出来的讨厌。 这种旷日持久的讨厌,跟讨厌梁霄还不一样。 她对梁霄的讨厌,完全是被其他人给硬生生“说”出来的。素未谋面便要谈及嫁娶,本就让竹雪影有些抵触,后来退婚了反而觉得逍遥,身边的人却不厌其烦地暗中讨论此事。什么“退过一次婚了她说不定就嫁不出去了!”什么“让小师妹知道了这事儿还得了,不得闹翻天?”说得多了,竹雪影便觉得不闹个天翻地覆的,反而颇为对不起自己了。 而对竹雪痕的讨厌,则是一种直觉。她与竹雪痕自幼一起长大,看了那么多年那人温文尔雅的笑却从没有一天顺眼过,反而越长大,越觉着他是一条喂不熟的毒蛇。 是以他干什么,竹雪影都喜欢插一脚,生怕他不知不觉地把整个逐云门卖了。 久了,竹雪影便发现,竹雪痕下山其实是非常有规律的,每月初三,必定下山一趟,初六回来,哪怕是正月也没见耽搁过。她几次想暗中跟随,却都被竹雪痕甩开了,直到这次,烟霞派来了扬州城,竹雪痕前去拜访,这才露出行迹。 她一直盯着客似云来,直到入夜的时候,一名红衣女子走出来上了门口等着的轻纱软轿,随后竹雪痕的亲信便跟了出来,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竹雪影一直跟着这二人到了扬州公馆。 扬州城宵禁较晚,天刚黑的时候路上也不少人,所以在人群中隐藏倒是件容易事,可进了扬州公馆,便没那么简单了。 竹雪影脱去外面的普通衣裙,露出一身夜行服,又以黑布蒙面,将那人从清雅轩引开,这才跟他在扬州公馆的树林中交起手来。 她本以为那亲信好歹也是逐云弟子,总不见得见人就下杀手吧,所以也没出狠招,只想生擒了他问问原因罢了。 谁知道人家却没留情面,招招皆是要置竹雪影于死地,而武功路数也并非出自逐云门,情急无奈之下,竹雪影拼着受了一刀,这才生擒的此人。 一句话都还没问呢,他竟然就服毒自尽了。 事出非常必有鬼,这事儿岂止有鬼,恐怕还是个吊死鬼,不知还有多少人吊在竹雪痕那棵歪脖子树上了。 这亲信行事鬼祟,哪里还像个逐云弟子,说他是竹雪痕的死士还差不多。 后来嘛,竹雪影便发现了从清雅轩出走的宋盏,突然福至心灵地决定不再从密不透风的那一端查起,于是假晕过去,被大发善心的宋盏捡了回来。 千算万算,没算到还碰到了梁霄。 私心里,她想报当年退婚之仇;正事儿上,她想看看竹雪痕为什么要派人刺杀梁霄,为了梁楚?可父亲早就说过,立储之事一日未定,逐云门便只效忠乾元皇帝一人而已。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在江南,逐云门地界上杀了梁楚的储位唯一竞争者——梁霄? 如此看来,还非得把梁霄拽上小苍山不可。 梁霄颇有些为难道:“昭宁,不是我不想去,是宋盏不想去啊。她不去,我能丢下她么?”某些人惯会给自己找理由,明明是他怕被人家丢下,非得倒过来说。 竹雪影凑近梁霄,悄声问道:“你跟宋姑娘……”看昭宁郡主查竹雪痕那股誓死方休的劲儿就看得出来,不创立一个武林第一情报组织真是可惜了。 梁霄坦然承认道:“你看我跟她都同吃同住了,还能是什么关系?” 天地良心,梁霄请宋盏来扬州公馆时,破天荒地说要跟宋女侠学习,省着点钱,再加上宋盏看到清雅轩比小时候住的兰苑还大,于是一人各出一半的钱,这才在清雅轩住下来的。 竹雪影有些惋惜,宋盏那么善良可爱的一个姑娘,看起来武功还挺好,怎么就被梁霄的花言巧语糊弄了。 她又问道:“我看她也是武林中人,难道就不想去我们逐云门瞧瞧?兴许我哪位师伯看得起她,指点她几招也是有可能的。” 梁霄露出他那狐狸般的笑容,给竹雪影沏了杯茶:“这就要看昭宁了。” 。 事分两头,这边梁霄与昭宁郡主迅速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那边宋盏跟花自摇却还没完。 花自摇把宋盏叫到一边,叮嘱了半天,中心思想可归结为:“要是段老七对你不轨,照直踢他裆下。” 宋盏心想,段良宵也从没对谁不轨过啊,怎么都觉着他是个不轨之人?他那副人高马大的样子也就为了好看,打起架来还不如我们家那些姨娘泼辣呢,能对谁不轨?这人虽说平日里嘴欠点吧,可路上若遇见流民、难民、甚至普通的叫花子,也就他能蹲下身来给完钱,还与人家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几个回合,叹两句太平盛世的世道同样艰难。 所以宋盏一直认为,段良宵是一个无聊,但很善良的纨绔少爷。 花自摇见宋盏丝毫不在状态,师父也在催了,只得匆匆强调了一句:“凭我的经验,我敢断定,姓段的有事瞒着我们,绝对的。” 第二十四章 好客 花自摇这话说得实在很有见地,这个姓段的,的的确确有事瞒着。 首先,他压根儿就不姓段。 宋盏怀揣着满腹疑虑回到了清雅轩,花厅里,段良宵正跟一位蓝衣白裙的姑娘聊得挺欢。 想来又是他哪儿招的桃花吧,宋盏也很识趣地不作打扰,想径直回自己房间去。 “宋姑娘!” 宋盏不解地回过头,那位坐在段良宵身旁的姑娘站起来,笑盈盈地说道:“你不认识我啦?” 她本来就没细看人家的长相,这会儿一打量,才发现正是昨夜自个儿费了半天功夫才拖回来的黑衣姑娘。 “你……你不是……”其实宋盏想说的是,你刚刚不还躺在床上跟死了一样吗,怎么一个时辰的功夫……想想这话不大合适,人家伤好了自己怎么还不大满意的意思,这话头已是出口了,便转着眼珠瞧旁边坐着的段良宵,示意他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段良宵也很上道地开口说道:“噢,小茶杯,这位竹姑娘伤的不重,我方才请了位大夫替她上药包扎了一番,眼下没大碍了。” 宋盏点点头,笑着拍拍自己胸口,长舒一口气道:“没事儿就行。” 她看见桌上的点心,便走过去,在段良宵身侧落了座,正好与竹姑娘面对面。 本想专心混吃混喝,一坐下就跟那竹姑娘对上了眼。还别说,总听人说“秀色可餐”,宋盏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见这位竹姑娘算是明白了几分。 她眼中盈满笑意,静静地瞧着宋盏,看得宋盏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宋姑娘,我姓竹,名雪影。昨夜实在惊险,我武功疏浅,让姑娘见笑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将来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地方,雪影定是义不容辞。” 宋盏摆摆手,笑道:“叫我宋盏就可以了,昨晚换了谁都会这样做的,实在不必言重。” 她与竹雪影本是同龄,二人性格也挺合得来,都是随性洒脱的性子,所以聊起来还颇有些投缘。 听着她俩聊得那么起劲,段良宵也不插话,只是默默伸手将离宋盏稍远的那碟枣泥糕推到她面前,又给她倒了杯清茶,便接着盘在椅子上看自己的书去了。 宋盏吃得无知无觉,竹雪影却是将段良宵的动作收归眼底,从小蔫儿坏的七王爷,还能这么伺候别人?于是她决定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必须得好好调戏他一番,以报当年不娶之恩。 “那小盏,你跟梁……段公子,是怎么认识的?”竹雪影从小在人精堆里面长大的,是以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她已经可以熟练地称呼宋盏“小盏”了。 “他啊……”宋盏放下手中咬了半口的枣泥糕,端起手边的茶杯,一边小口啜着,一边寻思着要不要在佳人面前掀段良宵老底。 竹雪影托着腮,很是期待地看着宋盏,一旁佯装专心看书的梁霄也让她更加好奇了。 “我们是在从京城南下的船上认识的,正好顺路,就结伴一块走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他不会武功,我不认识路,算是各取所需,智商互补。” 竹雪影憋着笑,还没来及调戏,梁霄的嘴角已经绷不住了,看来“互补”二字让他很是受用。 “不过,等把他送到了小苍山,我就得一个人走啦。” 竹雪影这才想起了正事儿,拉住宋盏的手,诧异于她的手温度竟如此之低,愣了一瞬,还是按照之前的安排问道:“你们也要去小苍山?” 宋盏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有诸多异于常人之处,为免暴露,所以多有防范,她同样笑着接过话道:“难道我们顺路?” 竹雪影清清嗓子,有些郑重其事道:“小盏,段公子,说来惭愧,不瞒你二人,其实我是逐云门少主。” 梁霄抬头看了竹雪影一眼,不打算给她捧场,低下头接着看书。 “是吗?好巧啊。”宋盏瞪大了眼睛,“你们逐云门有两位少主?前两天……” 竹雪影的脸色由晴转阴,却还得接着把戏演完,她并不理会宋盏的问题,自顾自说道:“你们二人对我有救命之恩,等到了小苍山,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小盏,若是不嫌弃,一定要上小苍山作客,我叫我爹亲自设宴招待你们,你们……不会不给他面子吧?” 宋盏心里牵挂着冷清灯,本来就恨不得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会儿即便竹雪影把她爹搬出来撑场子,她还是想要拒绝。 就在她思考着怎么婉拒的时候,段良宵这厮竟然替她应承道:“那就承蒙竹少主和竹掌门的款待了。” “我……”宋盏话刚出口,段良宵手疾眼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又插话道:“哎,竹少主,我听说你们小苍山最是好客,有一年掌门寿宴,邀请了江湖上各路人士,凡是收到请柬没去参加寿宴的,后来都一个接一个在江湖上神秘消失了,是不是真的?” 竹雪影正色道:“段公子哪儿听来的消息,这两件事没有因果联系,只说明了一个你我都明白的道理,行走江湖,还是识时务些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那是那是,小茶杯,咱们一块儿去见识见识吧,反正没有旁人带路,你肯定会迷路的,到时候就不止耽误一两天的功夫了,你说是不是?”段良宵笑眯眯地看着宋盏问道。 宋盏听明白了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只好勉强答应了,心里面同时果断确定了一件事情。 ——跟着这两个巧舌如簧的人精走,自己被卖了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所以等下了小苍山,一定要把段良宵这个黄鼠狼甩掉。 黄鼠狼王爷与昭宁郡主终于达成了把宋盏骗上小苍山的目标,两个人不愧是宋盏心中的人精,面上的表情俱是如常,丝毫看不出阴谋的痕迹来。 宋盏恶狠狠地横了段良宵一眼,站起身往外走:“两位慢聊,我有些不太舒服,找个地方练练剑。” 段良宵一把拽住她衣袖道:“不舒服回房躺着,别乱跑。” “放手。”宋盏不耐烦地用长剑打掉了段良宵多管闲事的爪子,连头都没回,离开了清雅轩。 竹雪影看着宋盏离开的背影,得意地冲梁霄挑眉道:“我刚刚表现的怎么样?” 梁霄:“不怎么样。”说完便捂着通红的手背,面色不善地起身回房了。 第二十五章 段香香 夜里,梁霄见宋盏还没回来,正准备出门找找,刚走到门口,便遇到了她,只不过并非孤身一人。 梁霄站在门内的桂花树下,饶有兴致地观望着门外相谈甚欢的两人。 “笑大哥,我到了。”宋盏指着扬州公馆的牌子说道,“今天谢谢你了。” 梁霄恶狠狠地揪了一把身侧的桂花树,落了一头碎花。 笑无休点点头道:“不必客气,你进去吧,手上的伤记得定时换药。” 宋盏抬起左手瞧了一眼,上面粗粗地裹着一块玄色的布,隐隐渗出血印,却早就没了痛感。 她没心没肺地笑道:“没事儿,笑大哥,就是可惜了你这件衣裳。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 笑无休忍俊不禁道:“小丫头,我可是江南有名的酒鬼,头一次听人说要请我喝酒,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不反悔。”宋盏笑嘻嘻道,“想来米酒喝个几十坛,我还付得起,多了笑大哥你也嫌撑肚子,是不是?” “哈哈哈……”笑无休爽朗笑道,“那就说定了!快进去吧,我也该走了。” 宋盏点头轻快道:“再会。”便蹦蹦跳跳地转身进了扬州公馆。 笑无休目送宋盏进门,随后转身也离去了。 。 “哟,段老七,你怎么在这儿?”宋盏眼力甚好,梁霄穿的也打眼,所以宋盏一进大门就看见了身着月白袍子静静站在树下的他。 宋盏的心情好了不少,随口打了个招呼,见段良宵半晌不答应,便要把他当成柱子路过了。 “宋盏,咱俩商量个事儿。”柱子突然开口道。 宋盏疑惑地回过头:“什么事儿?” 梁霄从树下走出来,接过小厮手中的提灯,示意他们先下去,这才正色道:“不许再叫我段老七。” “……为什么?”宋盏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你还叫我小茶杯呢,我反抗了吗? “本公子不喜欢。”梁霄挑眉,耍无赖道,“再说本公子好歹大你三岁半,你成天这样叫我,像话吗?” 宋盏收起脸上的表情,慢慢走近梁霄。 梁霄看着她迎着烛火一步一步走过来,心说这丫头几个月好像长开了不少啊,不错不错,嘴上却不敢轻佻:“宋姑娘,有话站那儿说就得了。” 就怕宋盏打人是发乎情,且并不止乎礼。 “你怎么知道我多大的?”宋盏皱着眉头疑惑地问道。她表情虽还是一派纯良,右手已经摸上了背上的剑柄。 梁霄语塞。 这要怎么说,说本公子找你爹娘分别都确认过了? 梁霄灵光一闪,解释道:“在船上的时候,花自摇问你,我正巧听到了。” 他压根不清楚花自摇问没问过,只是出于经验,想来女子之间,多半会聊到这个话题,所以瞎蒙的。 “哦……”果然,宋盏放下了戒备,她抱着手臂问道:“那……您希望我称呼您什么?” “你自己想想,想想我平时对你怎么样,想想……”梁霄循循诱导道,却又被宋盏打了岔。 宋盏心不在焉地抬手蹭蹭鼻子,又走近了两步,两人脚尖几乎相抵,梁霄都能闻到宋盏身上那股冷冷的幽香,意外地有些熟悉。 她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梁霄的肩膀,梁霄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却还是弯下腰配合她。 宋盏在他肩膀上轻轻抓了一下,然后摊开手掌给他看,掌心静静躺着几朵小小的黄色花瓣,笑着说道:“段老七,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香,原来你刚刚站在桂花树底下啊。” “……啊。”梁霄答应着,心里暗暗庆幸自己及时收回了环在宋盏背后的手臂。 “对了。”宋盏恍然道,“我知道叫你什么了。” “你说。” “段香香!”宋盏说完,笑着将手中的桂花粒洒向段良宵,一溜烟儿地跑回去了。 梁霄站在原地,无奈地笑了,随后也慢慢踱着步子回清雅轩了。 。 宋盏回到清雅轩的时候,竹清影已经让人另外收拾好了一间房,说是明天就能出发了,所以要早点歇息。 宋盏便也梳洗了一番,准备上床睡觉。 还没来得及吹熄灯,一层稀薄的银色冷霜便沿着宋盏的奇经八脉,迅速蔓延了她的全身。 或许是习惯了,宋盏并不惊慌,她咬着牙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或抖动,镇定自若地走到床边躺下,然后安静地等着这层冰霜褪去,唯有颤抖着的银色睫毛能证明她还没昏死过去。 但是梁霄进来的时候就没有她这么镇定了。 梁霄回房后记起宋盏受伤的左手,虽然她很没良心,但看她房间灯还亮着,还是忍不住拿着金创药过来要给她处理一下。 敲了半天房门没人应,梁霄只当宋盏还在闹脾气,便把药瓶放在门口,说道:“小茶杯,药在门口,记得换。” 宋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对现在的她来说,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像烈火一般灼烧着她的身体,哪儿还分得出多余的心思去听门外的声音。 她闷哼一声,将床上的被褥枕头全都踹到了地上,枕头下压着的星盘也遭了秧,掉下地后骨碌骨碌滚了几圈,撞在了门槛上。 梁霄没走远,听见宋盏房里发出来的奇怪声音,连忙跑回来拍门道:“宋盏!宋盏!你没事儿吧?开门!” 还是没人应。 他也不管那么多了,一脚踹开门,看到的便是和衣蜷缩在木床板上的宋盏。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梁霄这一脚踹得动静太大,隔壁的竹清影披上外衣小跑出来,一迭声问道。 梁霄回身迅速关门,手疾眼快地把竹清影关在外面,装作不耐烦道:“我们俩吵架你掺和什么?” “嘿!好你个梁霄!吵醒我了我还不能出来问问了?”竹清影气急道,“要不是我,你现在死没死还不一定呢!” 梁霄皱眉刚想说些什么,扭头去看宋盏,只见她身上已经蒸腾起了白色的雾气,氤氲的白雾模糊了她的面容。 梁霄心头一紧,疾步走过去,坐在床边轻声问道:“小茶杯,你怎么了?” 宋盏煞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豆大的冷汗刚流下来便凝结了,她勉强睁开眼睛,瞪着梁霄,想让他出去,可是她不能开口,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痛苦地叫出声来。 这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僵持了半天。而竹清影被晾在门外半晌,最后只好把房门当成那杀千刀的七王爷,愤恨地踹了一脚,这才走了。 第二十六章 苍竹镇(一) 宋盏龇牙咧嘴着做出一副穷凶极恶的表情,企图警告梁霄不要靠近自己。 可梁霄就跟安抚小狗似的,语气轻柔道:“小茶杯,你别怕,我认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今晚就把他弄来给你治病。”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想探探宋盏的额头。 宋盏两眼一翻,心想如今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认命地合上了眼睛。 当梁霄的手抚上宋盏爬满冰霜的额头的那一刻,宋盏猛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若无其事的梁霄。 与此同时,宋盏身上的银霜虽然愈发多了,但她却舒缓了许多,甚至可以开口正常说话了:“段良宵,你……” 梁霄也看出了宋盏的好转,关切询问道:“怎么?”说着就要收回放在宋盏额头的那只手。 只离开了半瞬的功夫,宋盏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她闷哼一声,出于本能地抓住了梁霄的手,顿时纾解了许多。 于是她便拉着梁霄的手,放回自己额头上,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梁霄坐在床边,想了半天,觉着宋盏这个病很是危险。 要是现在换了别人在这儿,光是想想宋盏抓着旁人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放,还毫无防备地闭上眼睛,梁霄就很生气。 “宋盏,你睁开眼睛,我跟你说个事儿。”梁霄越想越不高兴,自个儿生闷气还不行,知道宋盏没睡着就想及时教育她。 宋盏迷迷瞪瞪睁开眼,蓄了一眼眶朦胧的水雾,语气却是很不耐烦:“你又怎么了?” 梁霄撇过脸去,语重心长道:“宋盏,你作为一个姑娘家,还是得防备心重点儿,不能什么人都相信,尤其是那些江湖上才认识了一天半天的人,明白吗?” “你是说……你?”宋盏想了半天,都没想到这话什么意思,联系此情此景,只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 梁霄作势要把手抽回来,宋盏连忙一把拽住,连声求饶道:“明白明白!段老七!别!我错了!” 其实修习长生诀多年,那种痛早就成了习惯,也并非不可忍耐。可是能够偷懒那么一回两回,安安稳稳地睡过一整晚,对宋盏来说非常有诱惑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梁霄听到这声“段老七”,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眉头紧皱,不知道想些什么。 “段老七?你怎么了?”宋盏觉察到他的变化,却理解错了地方,“不要担心啦,我这是老毛病,到子时就不痛了。” “恩,你闭上眼睡吧。”梁霄低声道,“等子时我就回去了。” 宋盏拽拽梁霄的衣角,梁霄偏头去看,她认认真真地说道:“段老七,大恩不言谢,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揍你了。” “……”这话虽然是溢满了宋女侠的感激之情,并且郑重地许下了一番承诺,但是在梁霄听来,还不如只说前半句。 梁霄拿起床头的大烛台吹熄,房间里只剩一盏昏黄的油灯,点在远远的书桌上,像一个萤火虫一样。 油灯只照亮了书桌旁四尺的区域,它的亮度让人看着很安心,也不至扰人安睡的地步。 。 第二天清晨,宋盏一行人终于离开了扬州公馆,启程前往小苍山。 赶了六天路,终于到了小苍山脚下,一个叫苍竹镇的地方。 到苍竹镇的时候正是上午,梁霄见宋盏心情低落,便建议休息一中午,下午上山也不迟。 竹雪影正好也想找苍竹镇的堂会问些事情,三人便分头行动了。 梁霄看着竹雪影骑马离去,冲身侧的宋盏笑道:“走,小茶杯,爷带你吃好吃的去。” 宋盏不说话。 梁霄也不在意,拽过宋盏骑的那匹马的缰绳和自己手里的缰绳缠到一起,一边驱马往前走,一边闲聊道:“你不知道,这儿的蟹粉小笼是天下一绝,上次我来之后,回京城就特别想这个味道,专门让人把师傅请到家里,可就是做不出这滋味……” “……真有那么好吃?”宋盏听他一个人絮叨了半天,终于给面子地问道。 梁霄轻快答道:“那当然了,不骗你,本公子的口味绝对比你刁,能让我夸一句的东西,这世上也没有几件。” 宋盏看着梁霄的后脑勺,闷闷地问道:“哎,段老七,你出来这么久,想不想你爹娘啊?” 梁霄没有回头,犹豫了一会,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是去翘楚阁找人的。”宋盏叹了一口气,“那个人就是我娘。我每天都在想,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她突然丢下我一个人呢?像她那样的性格,如果不是为了我,怎么会待在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里十六年?只要想到这些,我就想一刻也不停地赶到翘楚阁去,看看她是不是好端端地在那等着我,再骂我两句贪玩误事……” 宋盏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想像一番那个画面,才能心安地合上眼皮子。 梁霄翻身下马,将宋盏和自己的马系在河堤边的柳树下,示意宋盏下马,两人沿着河堤散起步来。 江南风光实在好,春光烂漫的四月天,微风拂到脸上还带着湖水的凉意,上午的太阳并不觉得晒,透过岸边的杨柳叶子投射到人身上,反倒觉得暖洋洋的,伸个懒腰,便抖落了满身的仆仆风尘。 “你刚刚问我想不想我爹娘,”梁霄捡起话头接着说道,“我父亲早就死了。母亲嘛,一年最多能见上三五次。但不管我人在什么地方,只要我知道,她就在京城,就在她自己的宫……房间里,就可以了。因为我知道,保护她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她远远的。所以宋盏,你娘也一定是为了保护你,才丢下你。” “为了不枉费这份保护,你行事得加倍小心谨慎。逐云门的耳目遍布天下,此次你救了竹清影,她的性子,定然是要十倍百倍地报答你的。所以你可以借着这次机会,请逐云门帮你查探一下你娘的下落。” “当然,你若是不愿意,咱们这会儿骑上马跑了就是,竹清影那小丫头就是嘴上厉害,不会对她的救命恩人如何的。” 宋盏安静地听完了梁霄难得一次的认真发言,最后问道:“你早就认识竹姑娘?” 梁霄笑道:“你怎么都捡不重要的听啊?” “重要的我也听了那么一点点,上小苍山就是了。”宋盏状似随口说道,心情却明显晴朗了不少,“段老七,你别得意,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竟然跟竹清影合着伙骗我……” “那不叫骗,顶多算诱导。”某人继续讨打的路上孜孜不倦,“是你反应太迟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