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倾城之喜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宋咸淳九年,襄阳城破! 临安5年8次15万水兵来援,均告无功;襄阳数万军民众志成城、浴血奋战六个年头,壮志悲情俱都付诸滔滔襄水,展眼成空。 九年正月九日,与襄阳互为倚仗的樊城陷落,襄阳自此彻底沦为孤城。 三月既望,蒙元“薛禅”皇帝忽必烈诏喻襄阳守将吕文焕,劝其投降。元将阿里海牙与之折箭为誓,担保绝不屠城。 三月晦,吕文焕携子出城降元。 诗圣故居、武侯故里、“铁打的襄阳”城门大开,元军浩浩荡荡开进城内。 大宋门户,今日訇然洞开…… 这一日,襄阳城中家家饮泣户户吞声,作怪的是城北极偏处却有一座府邸深处隐隐传出歌声,仔细听时,是男子苍老的声音,词气悲凉,字句可辨,正是盛唐王右军的五言名篇——“汉江临眺”: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自古歌咏襄阳的诗句不少,但有唐以降,无人不服此为压卷之作。 “砰……” 时断时续的歌声中,一架雕刻着“王维旧雪图”的“独山玉”屏风被狠狠推倒在地。独山玉质地坚硬,那屏风倒在地上竟纹风不动。推倒屏风的老者口中唱着,回身找来一柄斧头,望地上便砍。砍了两下,雪里芭蕉上现出一道裂纹;再砍几下,玉碎昆冈,和着“留醉与山翁”的袅袅余音,散入尘埃。 那人又举起一只建窑的“黒釉银|兔毫盏”毫不怜惜地摔在地上,这东西胎薄体轻,破裂后碎片溅到了一旁侍立的一个青衣侍儿腮上,割出一道极小的血痕。她只轻轻后退了一步,双眸含泪,一声不出。 那人转瞬间已将书房内几件珍奇毁得干干净净,四下侍立的男女老幼均有,却无一人上前劝阻。 大好风日的家乡都归属了夷狄,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呢?与其让蒙古人拿去享乐,何如此刻毁了干净! “爹爹!”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走上前跪下,声音哽咽,清秀的脸上肌肉抽搐,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砸东西的老者后退两步,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两行泪水从他脸上慢慢淌下。 主人这一哭开了头,一屋子早在竭力忍泪的丫头奶奶夫人哪还忍得住,登时哭作一团。只北窗竹椅旁立着的一名十六七岁、素衫素裙的姑娘虽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却只暗暗饮泣,一声不出。 “爹爹不必伤心,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大宋男子但未死尽,终有一日光复河山!”那青年说道。 他说得词气凛然,但面上忧愁遮也遮不住——朝中只余昏君奸臣,来日大难,京都保住保不住尚且难说,所谓光复河山云云,不过是暂且安慰年迈的老父罢了。 老者不语,转头向北窗下的素衫女子招了招手:“兰芽,你过来。” 被唤作兰芽的姑娘慢慢走过来,向老者施了一礼,口称“郑伯父”。 “不,你跪下。”老者口气低和,然不容置疑。 兰芽微微一愣,随即顺从地撩起裙摆,跪在那青年身旁。 “夫人,你过来坐。” 老者又向旁边一位老夫人点了点头。 老夫人不解其意,早有丫头又搬了一把椅子来,老夫人遂过去与老者并肩而坐。 老者揩去眼泪,强撑出半点笑意:“兰芽,好孩子,你与季瑛是从小的娃娃儿亲,你父母俱亡,尸骨未寒,按说绝轮不到办喜事。但此非常之时,只好从权。我的意思,今日,就给你们完婚。一切从简。季瑛,你们就在这里拜了我和你母亲,再拜天上的岳父岳母,就算,成亲了罢!” 一屋子人全都愣住了。 郑夫人低低叹息一声,最先反应过来。 这素衫女子名叫贺兰芽。郑家与贺家世代交好,祖上都曾为朝中名臣。到兰芽与季瑛的曾祖这一辈,眼见宋氏衰微、奸臣当道,遂先后归隐,回乡常伴梅花。 郑老爷与贺老爷自□好,郑季瑛四岁上,贺夫人身怀有孕,十月后产下粉妆玉琢的一个女儿,就是贺兰芽了。小儿女门当户对、年岁相若,两家大人遂定下亲事。 襄阳抗元,坚持了六年。起初尚与外界通联,最后一年,元军大举困城,切断汉江水路,围得铁桶也似。城内粮食尚可支吾,然柴盐衣装,已断绝不至。最后竟到了一千钱只能换一两盐的境地。 不得已军民上下“撤屋为薪、缉麻为衣”,寒门小户的房子早拆得大半,郑家是大户人家,将数间厢房腾给了无处栖身的老弱妇孺,只留下后堂供着祖先牌位、正屋三间连同书房挤着同堂三代。 原先六十多名下人只留了个两个厨役烧饭,还有两个大丫头照顾女眷。 贺家更是凄惶,先是贺老爷重病不起。跟着贺夫人日夜操劳,又染了时疫,缺医少药,终于不治而亡。 她伉俪情笃,贺老爷痛哭一场,到底撑不住病体也跟着去了。贺老爷一妻两妾,身后只得一子一女。儿子贺雪霜尚未婚配,不便照看妹子。郑夫人又怜惜兰芽,因此将她接到了郑府。 此刻老爷一声“成亲”,虽突兀已极,郑夫人却即刻了然。 久闻蒙古人残暴好淫,自侵大宋,每略一地,常大举屠城。如今虽与吕文焕有约,谁又敢真心指望他们信守诺言? 况且,即便是当真杀戮不起,年轻的姑娘们怕也难逃蹂躏。自家子女都已婚配,只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偏又生得惹眼,此时成婚,虽说贺老爷与夫人去世不久,但地下有知,只怕倒是埋怨成亲不早了。 贺兰芽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自然明白郑老爷的意思。当下也不多说,抢先一个头叩了下去。郑季瑛将一双清拔脱俗的眉毛略皱一皱,怜惜地看了一眼兰芽,跟着磕下头去。 一旁众人已是跪了一地,同声泣道:“给老爷夫人道喜!” 郑夫人眼中流泪,举袖抹了抹,向旁看了一眼:“良儿,把那个项圈儿拿来。” 方才给碎片打中的那个侍儿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不多时,小心翼翼捧着个大大的梳妆匣子进来,不言声奉上,退在一旁。 郑夫人将匣子打开,内中别无他物,只一领累丝嵌玉的金珠项圈光芒耀眼。郑夫人看了老爷一眼,低声向兰芽道: “这是传了几代的东西了。当年你祖母传了给我,我今日传给你。别的物事毁了也就毁了,这家传的念想儿,能留几日,且留几日罢——好孩子,娘替你戴上。” 兰芽膝行几步,在郑夫人膝前低下头来,良儿上前,替她将后颈上碎发轻轻拨开。夫人摸了摸兰芽的脸颊,将项圈端正戴在她胸前:“孩子,委屈你,难为你了……” 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郑老爷慢慢说道:“这样的礼数,原是我郑家对你不住。季瑛,往后,你要好生照料兰芽。” 季瑛连连点头。 兰芽憋了许久,此刻再也忍不住,气断声吞道:“爹,娘,庇护之德,尚且……难报,委屈的话,媳妇……如何当得起……” 她这一放了声便再止不住,双肩剧烈抖动,季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郑老爷见不是处,叹了口气,勉力扯了扯嘴角道:“莫哭,子曰:‘君子不哭’嘛……” 兰芽一愣,跟着哭得更凶了。 郑老爷这话是有来历的。 贺兰芽虽是女子,但贺老爷十分通达,特为女儿聘了西席。却不教授“女儿经”之类,只讲些楚辞屈赋,读些唐诗宋词。贺老爷原意只为“他日配一君子,不枉了谈吐相称”,因此也不过随意请了一位老朽的落第塾师些微教导。 谁知贺兰芽长到八岁上,贺老爷的一位好友因一桩事滞留襄阳,在贺家一住两年,这位好友文名甚著,乃是宝佑四年的状元。姓文,号文山。 文文山住在贺家,贺兰芽久慕这位父执大名,加上到底年纪幼小,不甚避嫌,因此常常当面请教些文章诗词之事。 贺兰芽冰雪聪明,日子久了,文文山起了爱才之心,便与贺老爷商量,辞退了老塾师,亲自教她。两年师生缘分虽不长,但名师高弟,待到文文山离开贺家时,兰芽胸中丘壑早已非当日可比。 郑老爷适才所说“君子不哭”,便是兰芽与文文山师徒之间一桩在亲戚好友间流传甚广的佚事。 文文山性情中人,教起学来手舞足蹈,喜欢处纵声大笑,悲愤时长歌当哭。一日,讲到六朝庾信的“拟连珠”,感其乡关之思,亡国之恨,不由丢下书本放声嚎啕。 兰芽给老师哭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慰。想了想,令丫头去闺房取来一本论语,翻到“为政”篇指给文文山瞧。 文文山正哭得入港,泪眼模糊一看——兰芽将“子曰:“君子不器’”的“器”字下头用墨汁糊了,变成了“君子不哭”。当下师生相对大笑。 这些话不说还好,一提起来,贺兰芽登时想起昔年父母俱在,那些悠闲有致、喜乐优渥的日子,心中更是悲痛。郑老爷见她如此,亦深悔失口。见劝阻不住,也只好任其宣泄。 遂吩咐良儿道:“花园子窖里大约还藏着一瓶‘状元红’,去取来,全家一人分一杯,也算是喝喜酒了。”又向季瑛道:“书架上那本“陆放翁集”,替我拿过来。” 不一时良儿托了一个托盘返来,盘上一瓶黄酒蒙着红布,另有十数个小小的酒杯。兰芽的丫头九歌过来帮着,两人将酒杯依次斟满。 季瑛与兰芽相对跪着,饮干一杯交杯酒。这就算成礼了。众人亦都喝干了,只郑老爷却不举杯。郑夫人问道:“老爷?” 郑老爷从怀中掏出一只药瓶来,说道:“我倚老卖老,拿这喜酒送一送药吧。” 他这几日正抱小恙,众人略觉惊奇,见他喝了药,照一照杯底,也便释然。 郑老爷指着季瑛手中那部“陆放翁集”道:“第一百三十七页,我要说的话都在上头了。” 说完微微一笑,仰在椅背上不动了。 兰芽第一个回过神来,惊叫一声,颤着手要去搀扶。郑夫人也变了脸色,在老爷胸前一摸——心跳已是停了! 季瑛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陆放翁集”一百三十七页,卷首赫然是那首南渡以来家喻户晓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3第二章 江南若破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秋风起时,郑家在临安经商的长子郑伯瑛才携妻带子万里迢迢赶回来奔丧。 郑夫人见了大儿子,二话不说先就喜得晕了过去——元军正南下攻宋,一路势如破竹,这儿子能穿越战场毫发无损地回来,郑夫人连做梦都不敢想。 一家人又哭又笑地乱了一阵,伯瑛一家自去父亲灵前上香叩拜,种种情形自不必提。 到了晚间,季瑛回到西厢房,见妻子灯下枯坐,脱了外衣道:“大哥总算回来了,一家人终是团聚起来,以后……总是一天天好起来的,啊!” 他极力安慰兰芽,自己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兰芽警觉,立刻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大哥带了什么信儿回来?前方很不好么?” 她一连三问,一问比一问笃定。季瑛苦笑:“什么也瞒不过你。”兰芽赶忙追问:“究竟怎样?” 他二人尚未圆房,但兰芽已打散双鬟,往日额前似烟似雾的长刘海儿也梳了起来,脑后挽一个流苏髻,是地地道道的妇人装束了。 她戴着重孝,通体除一根素白银簪外半根首饰也无。近来日日悲伤悬心,季瑛始终不曾留意她的装扮。今日灯下瞧去,不知怎地心中竟然一荡,他忙收敛心神,在椅上坐了,挨了片刻,这才说道: “不是大哥,是江舟说的。说近日江南流传一句童谣:‘江南若破,百雁来过’……” 兰芽将这八个字默念一遍,微微蹙起了长眉道:“秋日大雁南飞,原是平常不过。历来童谣、谶语,若应着兴亡,多是些离奇之象。好比周时童谣:‘月将升,日将浸’,都是反常之事。这‘江南若破,百雁来过’么……” 她慢慢吞吞说得很是认真,季瑛瞧着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忽闪,不由又想苦笑,又想叹气,遂打断沉吟,挨过身来低声道:“有句话我适才当着他们没说,你想想,蒙古攻打江南的将领叫什么。” 兰芽一怔,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军南下,领军的将领叫做“伯颜”! 伯颜,百雁! 默然许久,兰芽勉强笑道:“这自然都是做不得准的……” 季瑛凝眉道:“可也有做得准的!听说此人出征前,在马上作了一首诗,我念给你听:剑指青山山欲裂,马饮长江江欲竭。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 他一席话说完,夫妻二人相对而默。 两军交战,敌方欲“干戈不染生灵血”——不杀不掠——这自是大幸事,然则,却又是大不幸事。 幸在百姓或可少些灾难。可是,敌方有将军如此,怎不令人惊心! 古来多少常胜将军,无一不是纪律严明,不肯惊扰百姓。远的不说,只南渡初年,我大宋岳武穆将军统领岳家军,便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若没有这样的军纪,何来金人争传“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许久,季瑛低低说了一声:“气数尽了!”说着话,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支眉笔,轻轻搁在桌上。如今虽说城围已解,可城内日用之物仍多有欠缺。郑府笔墨已断了许久,不得已时只好以眉笔代替。 季瑛的手指生得修长白皙,灯下看去青玉一般,那支眉笔横在指节间,煞是好看。 兰芽心中一阵难过——“书生报国唯有笔”,可怜一腔英雄气,如今握在手中的,竟只有一支眉笔。 她这位良人非同小可,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庭训既严,弱冠后更是声名远著。他又生得神清骨秀,所谓善辞令,美风仪,因此得了个“江左四郎”的美称。是人都说应试之时,若非状元,定取探花。若不是早早订了亲,还不知有多少人争着要把闺女许他。 然则,说不上是“文章憎命”,还是科场烂污,景定三年到咸淳元年,三次入闱,竟是三战三败北,至今仍是白身!旁人都为他惋惜,他自己却并不怎样,闲时口中常诵范希文的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元军南下时,他更千里迢迢赶了个毛驴走到临安,扣阙上书,怒斥朝中尸位素餐之徒恃权误国,大声疾呼要革除弊政,重振国威。一时在朝野传为佳话,人称“莽书生”! 只可惜贾似道当权,将书扣押,那万字平戎策字字心血,度宗却连见也未曾见到。 从那以后,季瑛才显得有些颓丧。曾酒后自嘲说此生只合住温柔乡,梅花帐。 大丈夫心热如火,偏功业难立,是以此刻兰芽见他拣拾眉笔,心中不禁酸楚,怕面上露出心思来,忙以别话岔开。 两人说了片刻闲话,夜已深了。 九歌进来服侍,兰芽解衣安寝。季瑛自去父亲灵前陪伴大哥。 襄阳是蒙古侵宋以来,所遇抵抗最为激烈的所在。数十年试探,六年围困,宋军固是死伤难记,元人亦是抛尸如山。可尽管如此,阿里海牙却信守承诺,果然一进城便出榜安民,未曾大开杀戒。 蒙古人取了襄阳即设立湖北道,且置武昌路,统辖两湖,官长叫做甚么达鲁花赤。又设了许多禁令,不准汉人习武、举办迎神赛会;甚至集市买卖、夜间灯火、乘马、耕地、蓄鹰犬射猎,等等诸般,俱有禁令。而兵丁横行跋扈的事亦在所多有。 但相比樊城陷落后即遭屠城,一夜之间,汉水尽赤的下场,襄阳百姓倒还算得“幸甚至哉”。 人在矮檐下,明面上的反抗已不多见,但暗中尽有豪杰英雄含怒忍耻,募集兵勇、筹措金银,悄悄等待时机。 郑家当初收留的人渐渐离去,昔日旧仆也多半返来。进了腊月,丧服未除,门上厅前的灯笼上白布都已取下,加之毕竟还有一桩喜事,仆役奔走之时,脸上也都带了笑意,往日大家气象渐次有些影子了。郑夫人又做主,将贺家二老的坟茔重新修缮,命季庭带了兰芽去上香。 到了辞灶这日,日头落山后城中竟稀稀落落响起了爆竹声,带出几分喜气。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郑府由大哥伯瑛带着两个弟弟并家中男仆,向灶王爷焚香烧纸、三跪四拜,用又甜又粘的灶糖封住他的嘴巴,哄他“上天言好事”…… 到了晚上,全家围坐。兰芽是新妇,只陪着郑夫人坐,大奶奶与二奶奶忙前忙后,指挥丫头们“散福”。 郑家这一辈共四个男丁,老三叔瑛是庶出,养到十岁上得病死了。下剩的伯瑛、仲瑛、季瑛都是史夫人所出。另有两个庶出的女儿俱已嫁人。 伯瑛跟仲瑛都早娶了妻子,但只大奶奶生了个男孩儿,是郑家目下唯一的孙子,名叫江舟。 郑夫人搂着江舟说话儿,拿果子给他吃。大奶奶董韵灵见儿子一口一个“四婶娘”,叫得亲切,笑向兰芽道:“四妹妹,江舟喜欢你呢。”又转向郑夫人玩笑道:“人生得标致,他小孩子也瞧得出来。” 二奶奶在旁微叹口气道:“就可惜了,还有两年多才能圆房,不然只怕老太太明年就能再抱个孙子了!” 郑夫人听了这话,只微笑不语。 菜过五味,丫头送上一大盘饺子。郑夫人端详半日,笑眯眯搛起一个,亲自放到兰芽碗里。 兰芽忙告了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却皱着眉头吐了出来:“大嫂,是什么馅子啊?” 大奶奶忙道:“韭菜猪肉,还打了蛋清儿在里头,怎么啦?” 兰芽拿筷子拨了拨破皮的饺子,此时灯烛甚明,人人看见一颗又黑又红、圆滚滚的东西在碗里泛着微光,江舟眼最尖,已抢着喊了出来:“这不是大枣么!” 荆楚地面,若家有新妇,祭灶这日须准备一颗裹着大枣的饺子,寓意“早生贵子”。可季瑛与兰芽重孝在身,即便是多年的夫妻尚且不能同房,更何况新婚夫妇?这便是二奶奶说“可惜还要两年才能圆房”的道理了。 此刻偌大的堂屋鸦雀无声,人人望着郑夫人,等她解释。 郑夫人将脸色正一正,放开江舟,命丫头们带他去玩,这才面向众人说道:“不必等了,我已想了好几天了,今日就給你们四弟、四妹妹圆房!” 众人皆吃一惊。 二奶奶陪笑道:“娘,四弟的婚事那般仓促,乃是不得已儿,如今情势瞧着还好,为何……” 兰芽红了脸,季瑛平日最是洒脱不羁,现下也现出几分腼腆神色。郑夫人摆手道:“如今是在人家手底下过日子,我心里总是不安。今日瞧着还好,明日如何,谁说得清楚?我已是六十多的人了,这世道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儿,万一……再说孝不孝的,也不全在这上头。他们早早圆了房,像老二说的,生个胖小子,我好安心。将来到了地底下,也好见你们父亲。”说着便拭泪。 大奶奶、二奶奶忙嗔道:“大过年的,娘说的是什么话?您老人家健健康康,定要福寿双全的,将来,还要见重孙子呢。” 郑夫人勉强笑道:“那敢是好。” 老太太既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事便再无更改。 大奶奶举着酒杯来贺,兰芽有些扭捏,半推半就饮干了。大奶奶又笑向季瑛道:“四弟,我早就说过,等你娶亲,我亲手绣一顶最精致的帐子送你,告诉你,早备好了,待会就叫丫头去拿,你说,你怎样谢我?” “啊?啊……大嫂……大嫂你包的饺子无人能比,当然好吃,好吃极了!” 一语落地,众人哄堂大笑。大奶奶眼泪都笑出来了。仲瑛挨着季瑛坐,一口水全喷到他衣裳上,连连咳嗽着笑:“老四啊老四,瞧你那点儿出息。” 兰芽窘得手足无措,恨不能把脸埋进碗里。就听季瑛傻乎乎地指着那盘饺子说:“怎么了?不……不好吃吗?” 笑声更响。 自城破至今,全家人已不知多少时日没这样欢笑过了。一片哄闹声中,不知何时站进了季瑛怀里的江舟忽然大喊:“四婶娘,你干嘛踢我?” 作者有话要说: 4第三章 香草美人(上)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散席回去,西厢房已变了模样儿。 门上贴一个小小的红“囍”字,一股柚子皮的清香从敞开的门里飘出。家具显然是清水刚刚擦洗过的,处处透着洁净清爽。 床上果然悬着一顶缤纷的彩帐,玉钩挂起,四个帐脚各悬一只荷包。被褥自然都是簇新的,上头铺满了花生、桂圆、金银小角子。 兰芽抿着嘴儿走过去,往床上一坐,看也不看季瑛。 季庭摸着脑袋在房内走了几遍,最后还是蹭过来挨着兰芽坐了,低声问:“真生气了?” 兰芽恼他“着三不着两”地害她给人戏谑,点点头道:“对了,生气了!” 季瑛为难:“那怎么办呐?要不,你打我一下吧——也不行啊?那踢一下也行,只别踢错了。” 兰芽抿嘴儿一笑,向桌上拿来早备下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出来,递到季瑛眼前,道:“你自罚一杯,便饶过了你。” 季瑛看那酒满溢欲流,故作发愁:“我量窄,你又不是不知。这一杯下去,只怕要醉倒了我。罢罢罢,你既执意,我只好,舍命陪——娘子!” 说罢执杯在手,眼风从杯沿挑起,看着兰芽脸绽桃花,这才微笑着徐徐饮尽了。 他二人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真正是“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自小儿的情意天真无邪,无人可比。 可后来年岁渐长,一则是自家害臊,一则是未婚夫妇理应避嫌,所以一年大似一年,反倒似生分了一般。 再后来兰芽虽给接了来,一个屋檐下住着,又是兵荒马乱的难计礼数,一日难免见几遭儿,但兰芽日日只顾着伤心父母,季瑛除了劝慰,也说不出旁的。 到最后亲是成了,郑老爷偏又去了。是以说起来是自幼儿的夫妻,可像此刻这般夜静烛摇,低低说几句温存话儿的时刻竟是从未有过。 兰芽蓦然间只觉得心底涌上一波热浪,烫烫地教人想哭。这又甜蜜、又酸楚的况味自从母亲逝去,已是许久不曾体会。 季瑛见她红了眼眶,只道她又想起伤心的事来,大是怜惜,只想说句笑话儿哄她高兴。绞尽脑汁地憋了半日,话到嘴边只得一句:“你看你,怎么又别哭了!” 兰芽也不愿大喜的日子难过,遂偏转了身子嗔道:“谁哭了?” “还说没哭!” 季瑛一只手轻轻搂住了她,一只手替她擦眼泪。 兰芽道:“本来就没哭,哭了的是小狗。”说完自己也掌不住“扑哧”一笑。 季瑛心头一松,也笑了:“可是呢,我还欠你两条狗命,可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 那年季瑛的祖母,郑老夫人七十大寿,亲朋好友都来贺喜。 兰芽跟着爹爹、妈妈早早赶了来。 正午时分,客人到齐。里头排开了寿筵,喧天喧地,热闹得几乎翻了天。季瑛因替母亲到厨下要一样东西,结果横穿后院雨廊时正瞧见小兰芽穿一件豆绿色纱衫,攀着荼蘼架不住蹦跳,旁边只贴身的丫头九歌相陪。 季瑛走过去问:“你们做什么呢?” 兰芽见他仿佛见了救星,苦着脸扑过来拖他:“你家的小狗,快晒死了。” 季瑛这才发现荼蘼架外头大杨树底下有两只才出生尚未睁眼的小狗,给大毒日头烤得奄奄一息,一旁的母狗脖子上拴着铁链子,站在不远处狗窝前头,急得直叫唤。 季瑛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必是哪个厨役在这里养的狗,往日想必有避暑之法,可今日人多事杂混忘了,小狗耐不住闷热从窝里爬出来,树荫近在咫尺却不知晓,想回头又找不着来路,搁浅在太阳地里了。那母狗拴着链子,也只能干着急。 兰芽急道:“快想个法儿救救它们啊。” 季瑛四下看看,一个人影也无。想了想,也不及绕远,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根不知谁扔的锈铁棒,三两下便把密密的花墙捣出一个洞来。钻进去把小狗抱到了树荫底下。 回来见兰芽一脸感激,季瑛便逗她道:“记住了,你欠我两条狗命!”兰芽连连点头,却忘了这本就是他家的狗。 她忘了,季瑛又赖皮,这帐就算欠下了。可为何后来又颠倒过来,自然是有缘故的。 说来也巧,那一回还是郑老夫人大寿,七十五岁。兰芽已成了大姑娘,又是到夫家拜寿,不肯到处乱跑,只乖乖跟着母亲,一步儿路也不多走。 不料重金请来的戏班子一出戏没唱完,外头就出了岔子—— 来往的丫头们窃窃私语,兰芽和母亲偶尔听见:竟然是季瑛同几个好友,给一群官妓堵在了门口讨要缠头! 贺夫人气得便要拂袖而去,兰芽苦苦哀求,只说莫要冤枉了人。 哪知绝不冤枉,后来闹得掩不住,众人纷纷去到大门口看热闹,一眼便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在门外排成好几排!加上周围看热闹的闲汉,堵得水泄不通。 本来青年公子,与朋友聚会玩耍,请个官妓唱曲宥酒,并不算出格。可为了几两风流债公然讨上门来,偏又当着亲家与儿媳的面儿,立刻便把个郑老爷险些当场气死! 一头吩咐家人绝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一头赶着请出家法来——朱子曰:“当面教子,背地教妻”,也不必另寻僻静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季瑛好一顿打。 无人敢劝,愈劝打得愈狠。 可怜季瑛给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管家更不知送出了多少银子,可人家就是不肯走。 这样的事,跟人家打不起、骂不起,又说不通、撵不走。正不可开交处,谁也不防兰芽偷偷找到郑夫人,附耳出了个主意。 郑夫人也早乱了方寸,见兰芽胸有成竹,少不得死马当活马医,试他一试。 就这么一试,立时奏效! 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吵吵嚷嚷的莺莺燕燕走得干干净净。 这法子简单无比,不过是将受杖的季瑛换做了他身边一个叫做卢处道的朋友。且打得远不如季瑛那样重,不过是装装样子。可卢处道半真半假痛呼了几声,人就走了! 彼时季瑛共有三位朋友与他一处“遭难”,连他自己,共计四条“狗命”,抵过两条,还欠两条。这便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不过欠是欠了,怎样欠的,季瑛始终不能明白。今夜既提起来,自然要打破砂锅。 兰芽见季瑛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倒觉好笑的,说道:“那日有一位瘦瘦高高的女子,穿松花衫子,手执一枝梅花的,你可记得么?那是她们的首领,那群人都是她领来的。” 季瑛道:“这我岂有不知?那是‘珠帘秀’,极有名的。当日我们就是请了她去唱曲,别的人我也不识得啊。只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你又如何知道的?” 兰芽道:“这有何难?群龙有首,看得久了,总看得出来。” 季瑛问道:“那卢处道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打了他,她们就全撤了?难道他比我生得俊?她们心疼了?” 他本是玩笑,可兰芽认真点头道:“对了,一点也不错。” 季瑛举手呵她的痒:“说正经的,这桩事我想了这几年也没想明白,还不快给我从实招来呢。” 兰芽笑着躲闪道:“说给你实话,你又不信。你也蠢得够了,那珠帘秀喜欢那个姓卢的紧呢,我一眼就看懂了,你跟他那么好,果真不知?” 季瑛急道:“哪有这样的事?珠帘秀与处道是冤家对头!那日饮酒,她与我们都碰了杯,偏不与处道碰;我们说的题目,她都肯唱;唯处道,即席做了一首“蟾宫曲”,她还死活都不给面子。我还听说,后来处道独自去寻她,也吃了闭门羹。你敢情是歪打正着?” 兰芽狡黠地眨眨眼睛道:“依着你说,就更不错了。她若一视同仁,怎显得出卢处道?” 季瑛摸了摸脑袋,极罕见地露出几分憨憨的神色:“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糊涂了。你说珠帘秀原是拿乔?” 兰芽拍手道:“阿弥陀佛,可说通了。” 季瑛道:“那也不对啊,既喜欢他,为何要害他?还要‘殃及池鱼’?嗐,何止殃及池鱼,还是自寻死路嘛,这事一闹,卢伯父立刻来信把他召回老家了!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兰芽蹙眉想了想道:“我猜,必是姓卢的哪里惹了她不高兴,她气极了要出气。可到底心肠软,见他挨打,便后悔了。后来姓卢的走了,她必然更后悔的。” 季瑛哑了半天,最后大笑:“你倒都懂得。” 兰芽起初只顾说得痛快,此刻给他一笑却红了脸,发作道:“你要解疑团,求着我说,说了你又……” “又怎样?”季瑛拉了她手,待要戏谑几句,忽然想起一桩事,带笑不笑问道:“那卢处道,果然比我俊?” 兰芽夺手,低头偷笑,却听季瑛叹了口气说道:“相貌虽然难与你家相公相比,才情么却是有的。他赠给珠帘秀的小令,我还记得几句:甚么‘宝髻堆云,冰弦散雨’,又是‘林下风姿,云外歌声’,清俊无比。可惜当年我给打得动不了,临别未能一会。如今已是数年不见了。这年月……也不知……唉!” 兰芽见他伤感,忙岔开话去说道:“晚间那味鱼肚羹油腻得很,我贪吃了几口,口里干干的,烦你倒碗茶给我。” 季瑛起身去寻普洱,一边果然将卢处道忘了,叹口气道:“傻孩子,那哪里是真的鱼肚?是猪皮冒充!如今襄阳城里,谁家还吃得起鱼肚羹?昨日我还听厨下的人跟二嫂子抱怨,说可惜一身本事,每日只是腌萝卜条儿、晒萝卜干儿。可怜小兰芽,如今索性连猪鱼都不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5第四章 香草美人(下)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兰芽接过茶杯,却不喝,只捧着吹那上头的浮沫儿。季瑛一拍脑门道:“对了,我还有样好东西替你留着呢。” 兰芽戏谑:“‘秀才人情半张纸’,这是要写?还是要画?” 季瑛不答,转到碧纱橱后,片刻,捧了只极不起眼的瓦盆走出。 兰芽看了却是眼前一亮:“素心兰?” 季瑛将瓦盆小心翼翼放在案上,笑道:“好教你开个眼界,这是‘龙岩十八开’!” 兰芽大喜,半信半疑道:“真的?” “龙岩十八开”是素心兰中最为名贵者,产自福建龙岩,在素心兰花中孕苞最多,可达十八朵。以是得名。 此花莳养极为不易,兰芽因闺名中有个“兰”字,自幼嗜兰,凡有名种,必求父亲千方百计得来方罢。即便如此,却从未见过“龙岩十八开”! 她仔细打量那瓦盆中窄窄绿叶,但见叶色翠绿油光,叶姿疏密有致,虽尚未长成,但骨骼俊秀,一种婀娜秀雅之态,令人望之魂销。 “开过花了么?”兰芽目不转睛盯着花问。 “开过了,水仙瓣,乳白中透着些许淡绿。”季瑛微笑着比划。 “开了几回?几朵?”兰芽迫不及待。 季瑛有些尴尬:“只开过三回,不过――都开在极好的日子。”他转瞬间又眉飞色舞起来。 “极好的日子?”兰芽不解。 头一回开了三朵,是“小定”时;第二回开了四朵,是“换庚帖”时;第三回看了六朵,正是“过聘礼”时!”(注1) 兰芽一愣,随即嗔道:“胡乱关联!” 季瑛忙反驳:“哪里是胡乱关联?听我说完嘛,头一次开花,只是雪白好看;第二遭儿便透出绿意;第三遭儿更为明显……” 他骄傲已极:“这是你我的缘分花――色愈碧而好事愈近!我原想若能开出一枝翡翠来,便算新婚大礼。可惜我笨手笨脚――往后你来养,务要养出‘十八翡翠’来。” 兰芽莞尔一笑,爱惜地用手轻触叶端,说道:“果是‘龙岩十八开’,你却从何处得来?” 季瑛笑道:“城东江边齐老汉当时有个闺女远嫁到福建蔡家(注2),归宁时携回一盆。我便用一块徽墨外加一张‘九兰图’换了回来。” 兰芽愕然:“你真会做买卖!” 季瑛得意道:“古有王羲之‘换鹅帖’,今有郑某人‘九兰图’,古今佳话,那是要流传百代的!(注3)” 兰芽啼笑皆非,说道:“换一盆花,尚要费这许多周折,如今……”她忽然咽住,以手掩口,低下了头再不抬起。 季瑛眨眨眼,立刻明了。哈哈一笑道:“如今得来美貌佳人一个,更要大费周折。徽墨此刻难寻,兰花却不妨画它成百上千!” 说罢立在桌边,铺开来一张白纸,取笔在手,回头笑道:“芽芽,瞧我画一幅‘百兰图’来换你。” 停战日久,目下郑府虽无徽墨、宣纸,但寻常笔墨,已经不缺。 兰芽拿袖儿半遮了脸,慢慢走到桌旁观瞧。 但见他对纸略略沉吟,便举手勾连点染、撇叶点花。看似随意挥洒,却笔笔有法。不多时,一丛疏淡有致的幽兰跃然纸上。看去枝枝文弱不胜,但一种秀气灵襟,逼面而来,纷披纸外。 兰芽早忘了掩面,只咬着嘴唇观看。季瑛看了她一眼,似赞叹般点了点头,几笔又在卷左画出一位临风举袖的仕女。 女子仙袂飘飘,当真是“吴带当风”,直欲破纸飞去。 兰芽看得小声惊呼,季瑛将笔搁下,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副‘香草美人’,可配得上你?”话甫出口,他忽然一怔,随即大笑:“哈哈,果然是香草美人!” 这一句话,前头意气翩翩,后头却甚是苦涩。盖“香草美人”,原是楚大夫屈原做“离骚”,引类譬喻,以善鸟、香草,相配忠贞;灵修、美人,以譬君王。中间忠君爱民之意,缠绵哀婉,千载不销,不知熏陶感染了多少仁人志士,豪杰英雄。此时他无意中说了出来,自然感喟伤情。 兰芽心中雪亮,却不肯说破,只佯作不觉,微笑答道:“这女子是嫦娥么?你该画上广寒殿呀。广寒殿没有兰花,倒有桂花!画得全然不对头!” 季瑛起初只静静听她说话,半响,忽欺身过来,*辣地盯着兰芽的眼睛,猛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脸颊相偎,梦呓般低声呢喃道: “芽芽,好芽芽。幸而有你,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芽芽,我心里好生难过,你知道吗?你知道的,是不是?我知道你知道的……芽芽……你好香……” 他忽然微叹一声,拦腰将兰芽抱起,向碧纱橱后走去。 西厢窗外有早梅一树,晚菊数盆,此时皓月当空,隔窗将他二人身上洒满花影。 兰芽挣扎几下,却被越箍越紧,只得不动。季瑛轻声道:“别动,不准动!”低头在她唇上一吻。想将她放在床上,却又不肯须臾分离,弯下腰又复站起,站起又复弯腰,简直如同一个笨手笨脚的父亲对待娇嫩的婴儿。 兰芽闭目敛息,在季瑛怀中微微发抖。她面孔潮红,贝齿轻轻咬着唇角。季瑛有些看出了神――眼前分明是缱绻之情,旖旎之态,却仍无损她干干净净一身清气,似纵有菊魂梅影,在她面前也都落了暧昧俗套。 可是,不知为何,她愈是纯洁、清雅,他反而愈是想要逞凶,想要做恶! 季瑛心中一动,忽然大声说道:“我总算明白了。” 兰芽脑中正混沌一片,给他凭空一句话倒唬了一跳,睁眼见他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瞧,含羞嗔道:“还不放我下来!” 季瑛这才将她放下,兰芽坐起身来,低声问道:“明白什么了?” 季瑛不答,却反问道:“你喜欢不喜欢我?” 兰芽横了他一眼,扭头道:“现下才问,不嫌太迟?” 季瑛紧紧追问:“快说啊!” 兰芽不解其意,只得轻轻点了点头。季瑛紧跟着又问:“那你怕不怕我?” 兰芽瞪大了眼睛,迟疑道:“不怕!” 季瑛笑了:“我却觉着你该怕我呢!”兰芽皱眉道:“这是为何?我怕了你,你便好了不起么?” 季瑛摇头道:“不是。只是……你听我说,我见了别个女子,只觉深闺女流,好比娇花嫩柳,当好生呵护照看才是。可方才,我却只想将你……” 他顿住不说,兰芽摇一摇他胳膊道:“怎样?” 季瑛却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低声道:“想折花攀柳――搓圆了、捏扁了、扯破了、揉软了、蒸熟了、煮烂了、嚼碎了、吞吃了……” 兰芽捂起耳朵向床里打了好几个滚儿,又想笑他,又想啐他。 两人玩闹了好一阵子,她才问道:“你方才说,明白什么了?” 季瑛道:“明白珠帘秀果然是喜欢处道啊!显见的,越是喜欢,越是要款款地折腾,慢慢地折辱、细细地折磨!” 兰芽笑得直哎呦,捂着肚子直嚷:“快别说了!” 季瑛一咬牙,扑上去合身压在兰芽身上,将她两只玉臂按在枕上,恶狠狠问道:“说,怕不怕我?怕不怕我?” 兰芽两脚乱蹬,上气不接下气道:“怕怕怕!”可季瑛一起身,她又笑个不住。季瑛有些恼羞成怒:“笑笑笑,待会儿我就让你哭!”扯住她一只胳膊,将人拉进怀里,不管不顾地在她脸上、胸前乱亲乱咬。 兰芽给他的胡茬刺得痒痒的,越来越觉得他像一只大狗,想起“一条狗命”,忍不住又吃吃笑起来。边笑边推他的头。 忽然,灯花轻轻爆了一声,跟着满室漆黑。 季瑛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兰芽也身子发软,再没力气嬉笑。季瑛忽然在她胸前狠狠一捏,兰芽疼得叫了一声,季瑛冷哼一声:“笑啊,怎么不笑了?你乖乖地,哭给我听,我就轻些。” 兰芽只觉不好,拼命后退,“咚”地一声撞到了床头上。季瑛毫不怜惜,步步紧逼。 兵临城下,兰芽又叫了一声,跟着像泥鳅一样在床上乱扭起来。季瑛搂住她腰,亲她纤细的锁骨。她顺势拖长了尾音在他耳边叫了一声:“哥――” 季瑛给她叫得身上发烫,喘了几声,忽然一个挺身―― 如同春日里一缕游丝在飘入云端时陡然断裂,兰芽发出了一声极细极腻的娇吟,一根养得长长的指甲因拳头攥得太紧,清清脆脆地一折两段…… 花影凌乱,彩帐飘摇。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兰芽低低笑了一声,说道:“你看你……”话没说完,撩起帐子下床,走到桌边倒水。 许久,季瑛有气无力说了句:“我也要喝――贺兰芽,你行,你真行!往日我真是小瞧你了。你别拿杯子,把壶给我拿来――喝得下,你这会儿就是把汉江摆在我面前,我都喝得下!” 兰芽刚要答话,忽听外头一片吵嚷声。季瑛从帐中钻出头来,二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愣。便听一个粗鲁的嗓音高喊:“捉拿反贼,不许走了一个!” 注1:小定、换庚帖、过聘礼,都是宋时订婚程序。 注2::龙岩素以福建蔡家所产最为出名。 注3:东晋王羲之爱鹅成癖。曾用字帖与人换鹅。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成了没? 6第五章 鸾漂凤泊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季瑛疾忙穿好衣衫下床,轻拍了一下兰芽肩头道:“我去看看。”说完打开了房门。 兰芽从季庭肩上看出去,入目先是一队火光,浓烟呛鼻、劈啪作响,高举火把的众人中,有数人面目、肤色俱各异样—— 蒙古人! 兰芽心中狠狠一跳——日也悬心,夜也悬心,终是难逃这一遭儿。 早有人瞧见这里,围拢上来。季瑛当门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为首那人上前来,却是个汉人,将一柄银光闪闪的大刀推向季瑛颈间,说道:“捉拿反贼,有敢反抗的当场砍了!” 兰芽惊叫一声,煞白着脸色从屋里冲出,还未开口,便被季瑛挡了回去:“回去,没事!” 提刀那人见季瑛忽然神色平静如没事人一般,大为惊讶,使刀背磕了磕他的肩膀,道:“小子……” 话未说完,季瑛两指拈住刀尖,轻轻向外一送,摇头说道:“对付个读书人,用得着动刀动枪?你咳嗽一声,我便吓软了!”说完一笑,还冲那人眨了眨眼。 那人看得傻了,半响将刀抽回,回头向身后的众人笑道:“妈的,拿反贼拿到疯子家里了。”说着在季瑛肩上用力推了一把。 季瑛踉跄一步,扶着门框站稳了,两臂平伸,仍是挡在门前。 便在此时, “砰”地一声,似乎正房院门给人一脚踢开,一个声音隔墙传来尚嗡嗡直响,仍是汉人口音:“禀大人,合家良贱三十四口,一个不少!” 紧跟着又有人道:“小的带人搜遍了,并未看见银钱,定是藏在隐秘之地了。大人放心,就是挖地三尺,小人也定……” 话音忽然止住,有人哈哈大笑:“何用那般麻烦?把那小丫头叫来,一问便知。”仍是汉话。 兰芽一颗心直往下沉,脑中急速盘旋:小丫头,是哪个小丫头? 不足一顿饭的时间,全家人都被驱赶到正房院落中央。为首那人左右踱了几步,走到郑夫人跟前站住说道: “老太太,受惊了。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谁教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通敌呢?你们已是大元子民,这一宗儿想不明白,往后,可就难喽。” 郑夫人举手理了理衣领,淡淡说道:“我家不曾通敌,必是受了旁人诬陷。” “哦?”那人格格冷笑:“老太太,我劝您,还是实招了罢。我的人搜了半天,一两银子也没找着。您识相,就自己供出来——真瞧不出来,府上连待客的椅子都凑不齐,竟能拿出五千两银子填还赵禥小儿!” 一院子人俱都惊得呆住了,只仲瑛与季瑛眼光一碰,随即别了开去。 兰芽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悲痛——骄傲是果然公公一世忠良,死有遗响;痛的则是天亡郑家,这一劫,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她脑中一闪,想起了爹娘,又觉安心——总是一家人在一起就是。 既横下一条心,便少了惧怕,又回思适才之事——婆婆行此机密大事,做媳妇的尚且不知,这消息,究竟是谁走漏出去的呢?难道…… 那人挑高了下巴,向着押在一旁的妇孺群中招招手:“小丫头,你来劝劝你家老夫人。” 一个青衣丫鬟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兰芽几乎将下唇咬破——果然不是旁人,正是史夫人最为宠爱、倚重的大丫头良儿! 院中的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郑夫人眼底恸怒交加,却只一闪而过,旋即恢复了平静。 “夫人!”良儿怯怯上前,唤了一声。 “良儿,原来是你诬陷主子么?我郑家待你不薄,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你竟做得出来?” 郑夫人义正辞严,面色凛然。 “夫人,你就,就实说了罢!”良儿忽然掩面痛哭。 “我家绝无通敌之事”!老大伯瑛在旁高呼一声:“定是这丫头从中构陷……” “住嘴!谁许你说话了?”那首领一声断喝。 仲瑛与季瑛同声呼道:“即便有事,也该问我,我母亲偌大年纪,长日只知吃斋念佛,你们苦苦为难她老人家做什么?” “都别说了!”郑夫人声音不高,却极是威严。她向着首领微微一躬,从容不迫说道: “这位大人,这桩事体,定是什么地方生出了误会。漫说我们全家安分守己——即有心通敌,如您所见,连把好椅子也拿不出,哪里变得出五千白银?大人若不信,只管多搜几遍,若搜得出,这罪名我老婆子认了就是。大人倒自想想,你们围城数年,城内薪桂米珠,谁家不是一贫如洗?莫说我一家,就是全城加起来,怕也没有这么多的钱!倒是卖主求荣之辈愈来愈多,没有五千,也有八百!” 老太太词锋犀利,句句似乎有理,那首领不由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态。 良儿见势不妙,忙开口道:“夫人,你与二爷、三爷,近日常背了人在里屋鬼鬼祟祟地商议,我早起疑心。近来一个姓柳的男子,几次赶着马车来家,说是运酱菜——是什么酱菜重得两匹马都拉不动?大门外现放着车辙在那里,大人……” 她转向首领道:“大人可派人去看看那车辙可是几坛酱菜压得出的!” “不必了,来时我已见了。”首领上下打量良儿,问道:“你又怎知具体数目乃是五千两白银?” 良儿道:“我已向“达鲁花赤”老爷说明了的,五千两是我猜的。二爷与柳公子谈话,我中间进去奉茶,看见二爷举起一个巴掌。” 首领笑着点头,扭头向身后兵丁道:“这丫头倒能干。” 良儿说完,转向史夫人,竟跪下磕了个头: “夫人,你与老爷是待我很好,可你们为何抵死要干这掉脑袋的勾当?我一家老小几年间死得干干净净,就剩了我一个!好容易仗打完了,就不能容我安安生生伺候您几天么?” 这几句话,话音愈来愈高,问到最后一句,已是声泪俱下,兰芽看见郑夫人闭目向天,眼中滚出泪来。 “我不愿日日跟着您提心吊胆,夫人,银子还未来得及全送走吧?我猜余下的,该是藏在地窖之中——大人,请你叫人将花园东侧地窖里头再搜一遍!” 今番无须那首领开口,早有人举着火把往花园去了。 家中奴仆窃窃私语,声音愈来越大,不一刻,已有数人叫嚷起来:“他们主子的事,我们做下人的怎能知道?连良儿姑娘都是猜出来的,我们冤枉啊大人!” 兰芽苦笑——近几个月,确有一位柳公子时常来访,婆婆只说是她娘家侄儿,临走时也确实使马车拉过酱菜。良儿说到这些,这些人岂有不信! 首领喝道:“吵闹什么?通敌,是灭九族的大罪!你们的亲戚朋友都免不了一刀送命,还说什么冤枉?” 这话一出口,奴仆中登时晕倒了三个。 兰芽转身看向季瑛,却见他正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眼里映着火把星光,半是愧疚,半是怜惜,似乎连身子都在发抖。 兰芽今晚还未哭过,此时看见季瑛的眼光,不由心中大恸——老天老天,可怜我二人竟是这般命苦么? 她目视季瑛,泪如雨下,微微抬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无论天上地下,我都是你的妻子。 不一刻,早有人来报:“地窖中发现夹层,内有五十一锭的银元宝若干,粗略估计,当不在两千两之下。” 首领得意大笑,院中却立刻乱成一锅浆糊:哭的、叫的、喊冤的、咒骂的、破着嗓子直喊得死过去的,不一而足。 “来呀!”首领叫道:“都给我绑回去,听凭大人发落。” “娘——” 看着几个元兵过去绑起了郑夫人,三个媳妇大哭起来,夹杂着江舟的呼喊:“奶奶,别绑我奶奶……” 季瑛兄弟三人,个个目眦尽裂,奈何已给堵住了嘴巴,叫也叫不出。 那首领志得意满,晃着方步向外走。经过绑在一处的众女眷时——可怜祸不单行,原本院中火光昏暗,难辨妍媸,可他这么一走,身前两只灯笼,身后数只火把,登时将身周照得雪亮。首领无意中抬一抬眼,立刻“咦”了一声。 兰芽将头埋在胸前,只听脚步擂鼓般愈走愈近,最后停在自己身前。 “你,抬起头来!” 兰芽不敢执拗,只得些微仰首。今番瞧得再也清爽不过,首领立刻喜上眉梢:“哈哈,原来今夜还有意外之喜!” 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兰芽,似唯恐少瞧一眼失了便宜,口中吩咐随从: “把这个女人给我好生送进路衙,不准打骂,可听着了!皇上在襄阳耽了这些日子,咱们大人也憋得够了。这小娘们儿生得不错,送进去,若哄得大人高兴,兄弟们都大大地有赏,哈哈哈!” 哄笑声登时响成一片,首领忽又想起来:“哎对了,那个叫什么良儿的小丫头也一同送进去!其余的,都送进牢里!” 作者有话要说: 7第六章 十二新妇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一片嘈杂声中,忽有一人惨声长号,声音凄厉骇人,将那首领都吓得变了脸色。只见按住季瑛那人伸右臂向天,慢慢蹲到地上,身子不住战栗。原来一根手指竟已给活活掰断。 季瑛身上青碧色的寝衣染了半襟鲜血,脸上也溅了几点,身上大红大绿,脸上玉白血红,火光下看去,艳丽诡异,直如修罗一般。 他身旁原本站着两三人,此刻竟给这文弱书生骇得齐齐后退两步。 院中所有人都愣住了,良久,季瑛身子一歪,软软倒在地上――给一人在脑后重击了一记,晕了过去。 仲瑛与伯瑛眼见幼弟被伤,奋力抵抗,早有人拿了绳索过来,将兄弟俩背对背捆了。 风浪暂息,那首领回过了神,饶有兴味地看着兰芽,看她怎样行事。 孰知兰芽眼皮儿也未抬,声色不动。 人群中九歌忽然喊了一声:“姑娘!” 兰芽仍然不语。 首领看一眼九歌,略一思索,笑嘻嘻向兰芽道:“这是小娘子的贴身丫头?罢了,左右进去也须有个合意的人服侍,我就做个主,叫你带她一道进去罢!小娘子,私纵反贼,我这可是担着血海般的干系……进府得了大人宠爱,可莫忘了我李立,啊!” 院中寂静了片刻,忽然一个胖大老妈子哭喊起来:“姑娘,姑娘,姑娘打小儿吃惯了我做的菜,旁的敢是吃不惯,姑娘,也请将我一道儿带了去罢!” 得这一声提醒,其余众人也各各哭天抹泪叫起“姑娘”来。 李立喷声大笑:“小娘子,你娘家是怎样地有钱,竟陪嫁了这许多人?” 原来南面习俗,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娘家除嫁妆外,照例要送几个陪嫁的丫头、婆子。小姐出了阁,就是人家的媳妇,夫家下人口中的“少奶奶”。但陪嫁却仍用旧时称呼,哪怕小姐做了母亲、祖母,陪嫁丫头仍是称她“姑娘”,称小姐的丈夫“姑爷”。 李立适才已说了,通敌是要灭九族的大罪,又说了除兰芽、九歌,都送去牢里。 显而易见此刻一线生机,只在这位刚刚“圆房”的少奶奶身上!跟了她去,或许还有转机。前头又有了九歌是例,所以这些人才拼老命要扮陪嫁。 李立笑骂几句,叫随从拣叫唤得最凶的人抽了几鞭子,这才压住。 兰芽面如止水,扶着九歌的肩头,回身望了一眼郑夫人。老太太神色平静,向着她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赞赏之意。 兰芽眼窝一热,忙收敛心神,转身问李立:“我有几样心爱的物事,不知能否带走?” 李立哈哈大笑:“路衙什么好东西没有?罢罢,许你略拿几样儿!你……”他随手指了一人,“跟进去看着!” 适才因匆忙出门查看,季瑛与兰芽均未点烛。此刻西厢漆黑一片。兰芽走到一名元兵跟前说道:“烦借火把一用。” 那元兵不知怎地,竟听话得很,乖乖将手中火把递了给她。 兰芽举火向屋中走去,一名元兵跟在后头。 兰芽背对着他,先举袖捂住双眼,将两汪泪水逼了回去。随即挺一挺身子,强自振作。环视一圈,先走向桌案。 将适才季瑛所绘兰花画卷珍重卷起,放入怀中;跟着毫不迟疑打开抽屉,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剪刀藏在袖里;再将那盆“龙岩素”捧起;想一想,又打开梳头匣子,将郑夫人给的那“金珠项圈”也放在怀内。 再瞧一瞧屋中――鸳枕冷落,锦被萧条,只季瑛的长袍与自己的罗裙并排挂在素衣架上。兰芽这才想起自己仍未着外衣。当下走过去穿好。略略闭眼,咬了咬牙,转身出门。 李立已在招呼众人封门。见兰芽捧着一盆花出来,诧异地吹了声哨子,下令:“走!” 出了大门,李立自上马先行。押着兰芽的几名元兵甚是巴结,竟招手叫了一乘小轿,将兰芽塞进去,当街喝道,返回路衙。 许是怕她自尽,兰芽被缚了双手。她挣扎着使肩头顶开轿帘,但见郑府诸人都跟在后头。她竭力要从人群中辨出季瑛的轮廓,却累花了双眼也瞧不清楚。 蓦地里北边天上一颗流星遥遥陨落,她抬头向天:冬季的银河远不似夏季明亮,唯见“福寿禄”三星高照,却瞧不见牛郎,亦望不见织女。 扭头再看人间:岘山如壁,汉水如带,夜色中相依相偎,白头相守,令人羡煞。兰芽忽然想起一句诗来:一山如画对清江―― 一念至此,她蓦地里打了一个冷战,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升至顶门心! 自己与季瑛订亲那年,母亲曾特地去关帝庙求签。本来也并非怎样虔心,谁知偏求了个“王昭君和番”的下下签―― 当时母亲多少有些犹豫,父亲是孔子门生,一向不信这些的,只一笑而罢。 当时自己自然也是不信的,签文亦只扫了一眼,便扔进了纸篓。可此刻,那四句诗竟清清楚楚地从脑中流过: 一山如画对清江,门里团圆事事双。谁料半途分折去,空帏无语对银缸! 兰芽将四句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又一字一字地回忆批文。“碧仙注”记不清爽,“东坡解”却一点点想起。她慢慢念了一遍,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那签解的乃是, 坟宅虽吉,命运未通。 家门招祸,好事成空。 夫妻离散,骨肉西东。 凡事不遂,有始无终! 肝胆皆冰雪,表里俱寒凉。兰芽紧紧抱住了自己,仍是不停地发抖,整个轿子都跟着乱颤。早有人掀开轿帘,看了她一眼,又复垂下。 迎面有更夫走过,兰芽听他一声声敲着梆子,只觉声声敲的都是,“有始无终”,“好事成空”! 外头九歌不知说了句什么,给人喝了一声,再无声息。兰芽呆呆傻傻地靠在轿厢上,一时竟想不起来为何九歌还在身旁。轿子一径向南,向城中灯火最为明亮的那一处抬去…… 命也罢,运也罢,兰芽与九歌便这样进了武昌路衙! 决心是早就下定了的:若遭冒犯,有死而已。 当晚二人被一个老婆子带进一间小小木屋。老婆子将人带到,一句话没说便走了。 这一晚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自不必说,所幸却并没有人来招惹她们。 往后一天、两天、三天,整整半个月过去,除两名仆役每日送饭来,始终别无动静。这两人竟似给忘了一般。 兰芽惊魂稍定,想起季瑛跟郑夫人,是生是死,半点消息也不知道,坐立不安之余,心中竟隐约浮起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若能换得相公跟婆婆平安,我…… 每每想到此处,便胸中作呕,不敢再往下细想! 住了几日,周遭情形渐渐熟悉。这是个极大的院落,院内数间小屋,院门外有兵丁把守,一日三换岗。 院墙光光溜溜、高与树齐,九歌曾见一只松鼠不小心从墙上跌落,歇息了好久方能走路。这逃走的念头,是自进来头两日便绝了的。 起初食水亦不敢用,后来九歌饥渴得受不得,狼吞虎咽了一回,却喜无事。此后兰芽也便渐渐饮食。 二人在这小院里度日如年、与世隔绝,忽一日,外头噼里啪啦鞭炮声不断响起,兰芽才惊觉――忽忽数日,竟已到了除夕! 晚上送来的饭菜十分丰盛,又另有一竹篮江米年糕。 这一夜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外头爆竹声声,热闹非凡,更衬得屋内的清冷孤凄,大胜往日。 初一清早,吃罢早饭,九歌道:“姑娘,初一是定要出门的。咱们也十来日没出过屋子了,外头一向没人,我们何不出去见见太阳?明儿个倘进了阴司,这日头就……再也看不见了。”说着便淌眼泪。 哭了半日,嗫嚅着又道:“那日二少奶奶屋里的青瓷碟子,原是我去寻玫红说话,不留神砸了的。屋里没人,我便溜了出来。后来二少奶奶将玫红认真责骂了一顿,我……我也没敢站出来――姑娘,娘说诬陷好人,到了地府,要给上笼屉蒸熟……还要给大鬼小鬼……” 她越说越怕,最后竟打起寒战来。 兰芽有气无力劝慰道:“哪有这样的事?你娘唬你呢。况且也不算诬陷,至多算胆小怕事罢了。你自出去转转,我心跳得很,只莫走远了。” 九歌抹着眼泪出去了。谁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急急转了回来,不由分说拉了兰芽就走:“姑娘,原来这一院子,全是那天杀的‘达鲁花赤’抢来的人!你快出来瞧瞧罢。” 兰芽吓了一跳,跌跌撞撞跟着她往外走,九歌一直把她拽到东面一间小屋中方始放手。 兰芽定睛看时,一榻一几,一架一瓶,俱与自己居住的房间毫无二致!最惊人的:果然房内愁云惨淡,一主一仆,一个是托腮垂泪的美貌女郎,一个是倚窗叹气的垂髫丫头。 见她二人闯进门来,女郎先是一惊,跟着看清了二人神情,心下顿悟,一言不发上前拉了兰芽的手,一张可喜的鹅蛋脸上泪流得更凶了。两人互询姓名,兰芽得知这女郎叫做林念慈。 这院□有十一间小屋子,屋中女子都是这几日被掳来,各自惧怕,从无往来。今日这里有了动静,你也来瞧,我也来看,眨眼之间都聚到了此处。 方寸之地,竟藏着十二名女子!内中有两人共居一室,还是一对孪生姊妹! 众人彼此打量时,兰芽方惊讶起来:除自己一身素服外,十人竟都穿着大红喜服,全是新娘子的装束! 8第七章 池鱼幕燕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你们……”兰芽张口结舌。 林念慈左右瞧瞧,低声泣道:“我是新婚……新婚夜给抢来的,这几位姊妹想必……也是一般了。” 见众人抹泪点头,兰芽只觉惊到了极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道自己可怜,哪知还有更可怜的人! 那对孪生姐妹年纪最幼,脸上尚带稚气。一个左边眉心生着一颗小痣,乃是姐姐。一个左颊上有一个圆圆的酒窝,是妹妹。 当下姐姐抹泪说道:“掳我们进来的那人说:‘此后襄阳城内但凡有人娶亲,新娘子头一夜都……都须得……’” 她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众人也不及愤慨,先纷纷打听: “那人还说了什么?” “可还放我们回去么?” “几时放了我们?” 姑娘结结巴巴道:“那人说,是……是要放回去的,只不过……须……须……” 林念慈道:“妹子,不必说了。”见她年龄甚小,不由微觉怜惜,拉了她手,轻轻替她理一理鬓边碎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答道:“我叫丘灵虚。”又指一指妹妹:“妹子叫梨花。”说完,二人都偎在林念慈身边,十分依赖。 跟着便有三四个人问兰芽道:“姐姐又是怎样进来的?” 兰芽一怔,心想不拘怎样,“通敌”的事总不该说,便向九歌使了个眼色,答道:“我却不是新婚,乃是……圆房,只不知贼子是怎样知晓。” 梨花问道:“那姐姐是何时成亲的?” 兰芽道:“婚礼已有数月了,我守孝未满三年,仓促成礼,未曾操办,想是正因如此,才侥幸逃得些时候。” 灵虚摇头道:“不是的,我家又何尝操办?可贼子便是知晓!姐姐你成亲得早,那时贼子还不敢猖狂。那人说他们的皇帝前番在城中,数日前才走了的。” 听她这么说,众人彼此询问,果然都是半月之内进来的。 既同在难中,原较平日易于亲近,众女子呼姐唤妹,互诉苦情,在这龙潭虎穴之地,任人宰割的当口儿,竟飞快地生出了情分。 午间老妈子分头来送饭,众女舍不得暂别,都挤在林念慈的小屋内。老妈子只管送饭,也不去管她们。倒是兰芽猛然生出个念头来—— 原本以为自己身单力孤,如今算上几个丫鬟,院中已有十数人,虽是女流之辈,想想法子冒个大险,要逃出去许也不是全无可能。 她极力抑制“砰砰”的心跳,犹豫来犹豫去,终是不甘坐以待毙,瞧瞧一屋子的人,要数林念慈看着最为稳重,当下压低了嗓音悄悄与她商量: “姐姐,你说,咱们能逃出去不能?” 林念慈闻言眉头一跳,一双大眼飞快地眨了几下,却旋即叹了口气:“且不说防备得紧,就算真能逃出去,父母家人,难道都不顾了么?” 兰芽立刻凉了心——忘了自己与这些人大不相同。她正失望,窗外忽然有人笑道:“哟,都在这儿呢?我说姑娘们,都出来吧!” 众女都是一惊,一齐注目,却是一个半老不老的婆子,身后跟着几个佣妇,笑嘻嘻立在窗口。 “都出来,给我老婆子瞧瞧。”婆子招手。 众女不敢公然违抗,俱是捏着自家衣角,低头磨蹭,只盼最后出去。 屋中立刻笼罩了一层极恐怖的气氛。老婆子等了半天毫无动静,倒也并未发怒,只在窗外细细瞧了,用手一指:“你——对了,就是你,好姑娘,出来罢,跟我走!” 给她指点的女子名叫严清,据兰芽这半日瞧来,最是寡言罕语、老实不过的一个人,容貌亦是平常。她见那婆子召唤,泪水立刻就糊了满脸。 没奈何,一步一回头,在众同伴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泣声中,走到了婆子面前。 婆子满意地点头:“好,好!平平常常,好得很。”扭头仰脸教导身后众人道: “学着些,当差哪里那么容易的?譬如老爷要吃荔枝,就该拣最平常的送起,不然上来便是顶尖儿的,吃刁了嘴,往后可就没处哭喽!走罢!” 两个佣妇上来各搀了严清一条胳膊,也不管她怎样挣扎嚎啕,顷刻间便架出院去。 严清是蓬门小户的闺女,并无人跟进来服侍。目送她身影消失,众女面面相觑,灵虚跟梨花胆子最小,一边一个拉着林念慈的手痴傻一般翻来覆去只是说:“姐姐,姐姐,姐姐怎么办……”念了几遍忽然不约而同跳起来就向外跑,唬得林念慈死死拽住不敢撒手…… 这一夜兰芽与九歌眼未交睫,竭力听着外头的动静。可风动窗棂、雨打空庭,混着若有若无的哭喊哀求,实不知是真是幻。 次日正午,那婆子又来了,如昨日一般,又挑了个人带走。有人乍着胆子问:“严清呢?” 那婆子一愣,随即笑说:“自然是已送回家了。”她拍了拍选中女子的脸,摇头叹道:“过了今夜,你也是送出去的命。” 又向余下众人道:“你们里头,倒也有个把出色的。这两日好生想想,施展些手段,也未必不能留下。到了这里,不说是人上人,好歹不受外头那些腌臜气,混得好了,还能照料爹娘哥子。好生琢磨琢磨罢,哪里就树了贞节牌坊呢?啧啧。”感慨两声,领了人扬长而去。 一连十来日,最后十二名女子只余了林念慈、贺兰芽与丘家姊妹。 钝刀子割肉,四人日日惊怕,容颜憔悴、病骨支离,老婆子来瞧时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不如起始就叫你们了。真是,千算万算漏了一算——如今幸亏幸亏还算不晚,大人有事出门去了,只怕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回来——这几日,你们都给我好好吃饭睡觉,告诉你们,不作养的水灵些儿喜人些儿,我把你们都送到勾栏里去!看是服侍一个男人好些,还是服侍一群好些!给我住口,不准嚎丧,来人,吩咐厨房,这几日拿出手段来,给她们做些好菜!” 老婆子呵斥一番自去了。这里四人如蒙大赦,灵虚与梨花喜欢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傻笑。 晌午吃饭时,果然多了一样糟鱼、一样腌菜。梨花吃了一碗,还要再添。见众人都瞧着她,不好意思地摸一摸左腕上的镯子道:“瞧我瘦了多少,镯子都要戴不住了。便死,也该做个饱死鬼嘛!” 兰芽这才发现这对姊妹衣衫虽不起眼,却各戴了一只翡翠镯子,成色看着极好。 见她注目,灵虚便道:“这是家传的东西,围城时怎样难,爹娘也没舍得卖了。”说着伸手抹了下来,递给兰芽。 兰芽的外祖母欧阳老夫人有一套极珍爱的翡翠头面,兰芽自幼听老太太念叨得多了,多少懂得一些门道。接在手里便认出这是一只清水地、鹦哥绿的透雕翠镯。质佳、色佳、雕工更佳,难得的是三美俱并!这一只镯子,当不下万金之数。 兰芽小心将镯子还给灵虚,从衣内取出自家的金珠项圈道:“这也是家传之物,可惜,传了几代的,到我这里……便到头儿了。” 念慈道:“妹妹休要悲伤,这几日,我已想得停当。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罢!”她忽地站起身来,看一看窗外,咬牙颤声道:“我若能回去,头一个孩儿生下来,我……我亲手摔死他!” 房中余下三人同声惊呼。 梨花用手捂住了嘴,面色雪白。良久,灵虚结结巴巴说道:“我……我也……也是一般……”梨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兰芽却觉心头滴血——她们尚且有狠可发,自己却连发狠亦成奢望——季瑛,你现下是活着,还是已到了奈何桥上?等着我,我必不教你等太久的! 四人在小院儿里仅过了三天安生日子。到第四天上,风波又起。 这日清早兰芽有些腹痛,念慈在她房中,搓热了双手正给她揉肚子,忽然棉帘挑起,进来一个管事丫头模样的蓝衫女子。 二人登时紧张起来。这女子扫了一眼屋内,仰着脸儿道:“两位姑娘,七夫人请你们过去吃茶。”说罢将手一让,是立等出门的架势。 二人极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都已了然。 这必是“达鲁花赤”的哪个妻妾喝醋,趁着老爷不在家,要来处置她们了。天可怜见,这位七夫人若是个胆大的,要么放走,要么处死,都好过在这里等人来糟践;若是个胆小的,则一顿皮肉之苦怕是免不了的。 再怎样渺茫,总是有了半点希望。两人不由一阵振奋。 兰芽着了衣衫,与念慈携手,顺从地跟那丫头去了。九歌与念慈的丫头秋琴也要跟去,给门外的人拦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9第八章 忍死须臾(上)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襄阳路衙便是原来的襄阳府衙,看样子元人霸占后并未大动格局,仍是汉家样式。只一路曲折向后,石子路上、篱笆墙下、房门左近……随处可见不满一岁的小马驹或卧或立,空气中也漂浮着酸腐的马粪气味。 绕过一带粉垣,前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里头正房台阶上已立着一名身穿胡服、插金戴银的女子。 兰芽跟念慈跟在那丫头后面刚刚走进院门,一阵疾风“倏”地掠过,兰芽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跟着腮上一痛,便听念慈“哎呦”了一声。 一只黑色的大鸟“扑啦啦”挥动翅膀,飞回台阶上,徐徐落地。爪间一样物事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兰芽捂着脸去看念慈,只见她早吓傻在当地,右侧耳垂撕裂了一个小口子,正一滴滴渗血,上头的金耳环已自不见。 兰芽忙用袖子替她按着伤处,胡服女子步下台阶,说道:“怎么还是这样调皮?还不赶紧带到后头去!” 旁边一个中年仆役立刻躬身上来,那大鸟飞起停到他的肩膀上,一人一鸟退了下去。 胡服女子微笑着站在贺林五步之外,念慈忍着疼痛,与兰芽一同施了礼,口称:“七夫人!” 女子掩口而笑:“可莫要折死了我,不敢受二位的礼。来人哪,拿些药棉来,替这位姑娘裹伤――真是对不住之至――”汉话说得极为流利。 立刻便有下人依言行事。 女子又笑道:“这只猎鹰尚未驯熟,这会儿姑娘的耳环怕还哄不下来。不过请放心,横竖这些日子二位就在这院里住,早晚物归原主就是!” 这女子声音清亮,满面春风,并不是贺林原先所想,一副冷冰冰、恶狠狠的模样。然则到了这里,即便是遇见一座冰山,也要出口相求的。 兰芽用力拉了一下念慈的袖子,两人一同跪下,齐声说道:“求求夫人,放我们家去罢。” 念慈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又道:“我们都是有丈夫的人,又粗手笨脚,不配侍奉老爷夫人,求求夫人您行行好,放了我们家去罢。我们全家到死都念着您的好儿,替您立长生牌位,日日焚香祈祷……” 女子轻轻摆手:“到了这里,怎么还尽想着回去呢?只要你们伺候得老爷满意,与家人尽有见面的日子。漫说咱们府里,便是皇宫,也没有拘人家一辈子的道理啊!” 念慈还要再求,却见房门大开,一名汉装女子慢慢从里面走出。眼前的胡服女子忙转身迎上去,口中说了一句什么,却是蒙语。 汉装女子点了点头,也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虽听不懂说的什么,但声音细软好听。 贺林都有些诧异,不解为何穿胡服的说汉话,穿汉装的却说胡语。 这两人又对答了几句,胡服女子始终态度恭敬。贺林这才醒悟:胡服女子多半只是个有头脸的丫头,这汉装的怕才是七夫人。 果然,不一刻,胡服女子向她们招手道:“还不过来拜见七夫人!” 二人不敢怠慢,立刻走过来,重新施礼,将适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眼巴巴望着胡服女子,盼她转述。 胡服女子却道:“我劝你们,这些话往后切不可再提――夫人请你们过来,原是奉了大夫人的命,□你们些规矩,老爷回来好学着伺候。适才夫人说了,到了咱们蒙古人家,最不济,该会说咱们的话。就从学说话开始罢!这些日子,你们就住在这里,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找我小翠。” 贺林愕然抬头,只见那七夫人正仔细打量她们的面貌,忙又将头垂下。 半响,听见门响,再抬头时七夫人已进屋去了。 小翠说了声:“请随我来。”说罢当先向后院走去。贺林迟疑了片刻,万般无奈,只得跟去。 后房却极为宽敞,桐油漆的窗纸厚实发亮,瞧去十分干净。小翠把房门打开,说道:“二位就住这里,且先熟悉熟悉,待会儿我来请吃饭。七夫人说了,只怕下人们不懂事,伺候不周,因此要与两位一同用饭。” 说罢笑了一笑,转身向前院去了。 只见门帘挑起,四个丫头鱼贯而出,一溜儿站齐了,俯下身去同声道:“姑娘好!”原来这里已有人在等候。 贺林只觉眼前一亮――这四个丫头年龄相仿,衣着亦是一般:都是上身松花色衣衫,下头雪白罗裙,裙底微露出桃红色绣花鞋来。长相并不十分出色,但神态谦恭从容,落落大方,颇有大家风范。与小翠身上那股轻狂气迥然有别。 这四人名□雨、夏云、秋月、冬雪,各自报了名字,便两两一道,上来替贺林更衣。 贺林从早起到现在,事事听人摆布,时时恍若梦中,已然失了主意。现下只好听之任之,凭人换上了一身蒙袍,重梳了发髻。 小丫头十分殷勤,向桌上取了镜子来,在穿衣镜前高高举起,让二人打量后头衣服、头发。 衣裳换好,已是正午。便有两个婆子来请吃饭。 兰芽跟着小丫头往前院走,忽然心中一动,悄声向念慈道:“她们不敢放咱们走,可咱们若是自己偷偷逃了,或许未必有人肯追!” 念慈听了,眼睛一亮,低声说了句:“事不宜迟!” 二人更不犹豫,堂而皇之在一众丫头婆子面前快步疾走,向院门而去。 不知是给她们料中底细,还是众人一时惊讶,竟然当真无人喝止。兰芽心中大喜,一边拉着念慈飞跑起来,一边暗想:难怪这七夫人要把我们接到这里,那边小院守卫甚多,显见的不好行事。如今从这里逃出,又换了衣裳,必然容易。 不料想刚跑两步,一个念头没转完,就见小翠从侧门出来,笑吟吟挡在了二人身前:“两位要去哪里?” 一瞥之间,兰芽与念慈都看见侧门外头有一名元兵拿着长矛正向里看,登时就凉了心。 小翠只做不觉,依旧笑着说道:“你们走错路了,跟我来。” 贺林无计可施,只得跟着小翠,一步步挨到了正房。 七夫人已坐在桌旁等候,见她们进来,吩咐一句,二人的小丫头便过来搀扶二人入席。 还没坐下,兰芽便闻见一股令人反胃的味道,定睛看时,桌上菜式不多,只得四样: 一大盆清水煮的不知是牛肉还是羊肉、一排铁签串着油亮的烤肉,亦不知是牛是马,另两样瞧去也是荤腥,却全看不出模样。 兰芽自幼不喜食牛羊肉之类,父亲偶尔想吃一回涮羊肉,从火锅到碗筷,都另有一套,从不碰日常之物。且总是拣女儿不在家时才吃。 兰芽适才在过来的路上闻到马粪气味,已是有些恶心,此刻一大桌子腥膻摆在面前,任她极力压制,终是压不下去,转身干呕了起来。 念慈忙离座道:“夫人恕罪,她想是一时不太习惯……” 兰芽呕了几声,渐渐止住,转过身来,看也不敢再看桌上,只抬起了头,看着夫人告罪。 夫人皱了皱眉,说了一句话。小翠译道:“这饮食的习惯,也该慢慢改正才是。” 贺林对视一眼,心中齐齐叫苦。不得已,慢慢举起筷子,逡巡几遭,实不知从何处下口。 一个小丫头低声道:“上茶!” 二人闻言都是一喜,便见有人拿托盘托了一只极大的铜壶过来,先替夫人倒了一杯。 茶色白腻,又咸又膻,热气腾腾,却是奶茶! 那人替兰芽和念慈也倒满了。两人万般无奈,端起杯来,微微啜了一小口。念慈还好,兰芽一个忍不住,尽数吐到了地上。 夫人脸色立刻有些难看起来,小丫头忙收拾了。 夫人不再理睬贺林,自己喝了几口茶,各样菜式都搛了几筷,吃得甚是香甜。末了有人送上米饭,拿烤肉的油脂拌了,又混上些葡萄干、瓜子仁之类,夫人吃了两碗。饭毕一语未发,起身自去了里间。 小翠跟了过去,片刻转出来,传话道:“夫人说了,我蒙古草原没有糟践东西的传统,这些饭菜,请两位姑娘务须用尽了。” 贺林此刻俱已明白――这七夫人正是要以这种法子,折辱她们。这法子精妙已极,便是那“达鲁花赤”回来,怕也说不出什么。 兰芽早存死志,苟活至今,只为复仇一念。此刻这般活受罪,不由竟有些盼望“达鲁花赤”早些回来! 这一顿饭,小翠在旁看着,兰芽只吃了小半碗米饭,一口菜未用。念慈好些,也只吃了三分饱。 小翠倒也没说什么,只吩咐将残菜端去给小丫头们吃。 有人上来撤了桌子,四个丫头服侍贺林回后房。略略歇息片刻,一颗心尚未松下,已有一个婆子拿着笔墨上门来教蒙古话。众丫头唤她:“海嬷嬷”。 彼时蒙古文字才由忽必烈敕封国师“八思巴”创制,许多蒙古贵族男子尚不熟悉,也不知七夫人从哪里找到这么个会写会说、又通汉话的老婆子。 海嬷嬷生就一副凶相,掷下纸笔,冷冷道:“先学说话,再学写字。夫人体恤你们,说了,一日只学二十个词。只是我老婆子一向不耐烦教导蠢材。听着,一个词我念三遍,念完了你们自己温习,照着这上头的写会了。晚间我来检查,错一个,罚抄“释迦牟尼诵”一遍。 说罢将桌上白纸铺开,推到贺林面前。 兰芽看时,上头果然只有二十个词语――长生天、草原、大元朝、老爷、夫人、奴婢等等。每个词语后头注着一个曲曲弯弯、细长古怪的画符,想来便是蒙古文字了。 到此境地,贺林只得听命行事。只盼混过这一关,那七夫人莫再生出别的花样来。 海嬷嬷说话算话,果然一个词只念三遍,六十遍念完,开门扬长而去,未再向两人瞧上一眼。 四名丫环将海嬷嬷送出去,回来端茶递水,磨墨洗砚,倒是周到。一人跟前两个茶碗,茶仍是奶茶,水却是清水。兰芽如逢甘霖般一气儿灌了三碗。 作者有话要说: 10第九章 忍死须臾(下)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兰芽天资颖悟,林念慈也是个聪明的。但无奈此时一来心神不宁,二来打心坎儿里厌恶这等事,相对枯坐了一个下午,到海嬷嬷再来时,照葫芦画瓢,每人写倒是写出了十来个,张口念时一个也记不得了。 海嬷嬷更不发怒,将一本经书放在桌上道:“已替你们准备好了的,这便是‘释迦牟尼诵’,不抄完20遍,不许睡觉!” 说罢不再走开,坐在一旁监工。 兰芽看着海嬷嬷高高翘起的二郎腿,不由思绪飞起,想起了当年在师傅文文山膝下写字念书的情形。 师傅的夫人与自己外祖家同姓,也姓欧阳。这位师娘书画双绝,写得一手极好的“飞白书”。 自己有回偶然瞥见师娘写给师傅的家书,倾慕不已,便央求师傅要学“飞白体”。师傅因此特意回书,请师娘写好了大字格寄来,供女弟子临摹。 犹记初学之时,正当窈窕春日。窗前石榴一株,浓荫覆窗,映得人面一绿。放翁所谓:“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小楼春雨,深巷杏花,真是说不尽的悠闲雅趣。 偶尔季瑛受父亲差遣,来拜见师傅,隔着窗子说话,末了必附一句:“妹妹安好”…… 有一次天气炎热,自己听出他语声沙哑。临走时他又问:“兰妹妹一向可好?” 自己忍不住笑着回了一句:“妹妹一向可好,你却一向好渴!”命丫头送出一个冰碗给他。 师傅在旁,微笑而已。 她想得痴痴呆呆,一动不动,念慈推了她一下,向海嬷嬷那里努嘴。兰芽看时,原来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极宽的戒尺。 兰芽疾忙收心,海嬷嬷却已看出她心不在焉,慢慢踱过来,将她一把青丝抓在手里,使劲一拉,迫她仰脸向天,右手用戒尺在她脸上拍了两下。 兰芽再忍不住,眼中出火,霍地立起身来。 海嬷嬷“咦”了一声,嘿嘿冷笑:“怎么?不服气?我打不得你?好啊,我就叫几个打得的人来打!”扬声向外招呼了一声,门口立刻闪进两名黑衣仆从,腰圆膀大,面上横肉足有一尺。两人笑嘻嘻进来,肆无忌惮地打量贺林二人。 兰芽心中狠狠一跳,慢慢坐下,抹去眼泪,握笔一字字抄那“释迦牟尼诵”。 海嬷嬷努了努嘴,两名黑衣人退出。兰芽一头的冷汗,看念慈时,也是一脸惊恐,望着她拼命摇头。 写了半日,冬雪走来磨墨,兰芽低声问道:“这位妹妹,指甲太长,写字不便,可否借剪刀一用?” 冬雪答应一声,立刻取来一柄小小的银剪刀。 兰芽持剪在手,毫不犹豫将左手无名指上一段葱管也似的指甲齐根剪下。小指上的指甲已是断了的,她用右手在指端轻轻摩挲了片刻。 冬雪小声抽了一口凉气,半响,见海嬷嬷看着窗外,并未注意这里动静,便小声央道:“姑娘,这指甲,赏了我可好?” 兰芽一怔,随即苦笑一声:“给你罢。” 冬雪大喜,将指甲小心拾起,放入怀里。 这经文并不算长,但字字难画,句句不解,二人从午后写到掌灯,腿脚冰凉得不听使唤。午饭近乎未用,此时饥寒交迫,腹冷如冰,似乎从骨头缝里都冒出凉气来。 兰芽本来腹痛,此刻已渐失知觉。捱到生不如死之际,一心只念:不可就这样死了,好歹要拉那“达鲁花赤”同赴阴曹…… 念慈见她不支,硬着头皮问婆子:“嬷嬷,坐久了冷得紧,不知可否拿两个手炉来?” 海嬷嬷“哼”了一声:“若午饭多吃些,自然不冷!” 念慈气得发抖,但适才已晓得厉害,不敢再如兰芽般硬顶。兰芽攥着她手轻声安慰道:“无妨,我还撑得住。别跟她一般见识。早料到是来受苦的,难道还等着有人伺候吗?” 嘴上虽这么说,但兰芽实在快撑不下去了。念慈急得眼圈都红了,只得尽力快写,盼着能早点完了自己的,替兰芽做些。 掌灯时分,小翠来请。 听见“用饭”二字,两人如闻仙乐,忙搁笔起身。站起时都是一个踉跄,若非彼此搀扶,定要倒地受伤。 不过短短一个下午,兰芽再见到冒着热气的奶茶,竟比幼时见了家里刘婶子做的“核桃酪”还要欢喜。七夫人一声“请罢”,她便迫不及待地端起茶来。 却不就喝,只小心使双手捧着,取那暖意。奶茶的味道似乎也淡了一些,不再腥膻得呛人喉咙。 身边念慈已经举杯饮尽,饮毕长出了一口气,觉得通体从里到外,如坚冰遇暖,丝丝破开,渐次消融。 只身上暖上来,心里却愈发冷得结实。 小翠笑嘻嘻道:“夫人,两位姑娘才只过来了一天,就变了模样。老爷回来,定然欢喜,不知要怎样感谢夫人呢!” 七夫人“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晚饭多了一样素菜——口蘑汤。想是油的缘故,仍透着极重的膻气。兰芽闭着气,慢慢喝了两杯奶茶。蘑菇就饭,也竭力吃了一碗。觉得胃肠虽难过,腹中却舒服了许多。 饭毕回到后房。海嬷嬷早已等在那里。贺林不待催促,便坐到桌前抄写。 起更时分,海嬷嬷打了几个呵欠,捂着嘴去了。二人还未来得及庆幸,外头又走进一个婆子,手拿着那根戒尺,稳稳当当坐了方才海嬷嬷坐的椅上,仍是盯着她们。丫头替她倒了碗奶茶:“文嬷嬷,请用茶。” 好容易熬到三更,念慈终于将二十遍经文抄完。兰芽却还剩五遍。念慈也不暇休息,帮她一道抄写。 四十遍抄完,两人拿了去给文嬷嬷看。文嬷嬷一页一页认真检视,看罢说道:“嗯,抄是抄了,可记住了?”她用手一指兰芽:“‘奴婢’,怎么说?” 兰芽一愣,咬着唇想了半日,想不出来。看念慈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文嬷嬷将经文向地上一掷,冷笑道:“原是今日这二十个词不会读写,才罚你们抄经。为的是长个记性。如今经虽抄了,不会的仍旧不会。岂非白费!” 先时春、夏、秋、冬四个丫头或伏桌案、或倚箱柜,正各自打盹。给文嬷嬷这一喝,都揉揉眼睛坐起来。 文嬷嬷声音愈发大起来:“常听人说,南朝是诗书礼仪之乡,便是三岁的孩童,也识文断字。如今瞧去,都是胡说八道。一天连二十个字也认不下来。咱们草原上,就是一匹母马,教上一天,也分得清牧草劣草!” 贺林都是大家闺秀,长这么大,连家中奴仆骂街的脏话尚未听过,如今受老婆子如此嘲笑羞辱,一时竟都愣住了,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文嬷嬷“哼”了一声,在地上走了两步,漫不经心将才抄好的四十页经文踩得肮脏狼藉,这才说道:“去罢,将那二十个字念熟写熟,再去睡觉!” 二人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彼此警示——若不听命行事,苦头势必吃得更多!兰芽便道:“相烦嬷嬷,可否将字音再教一遍?” 文嬷嬷又冷嘲热讽了几句,问道:“你们今日学的二十个字词,都是些什么?” 念慈回身将桌上海嬷嬷写的那张纸拿了过来,文嬷嬷却不肯接,只教:“我不耐烦看,念了我听。” 念慈料她只会说不会写,便照着上头汉字依次往下念。文嬷嬷这才一个个教了。念慈将字音用汉字标出,缀在后面。 这一回从头再来,再不敢不用心。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各自记牢。文嬷嬷细细检查了,终于放二人去睡。 小丫头还要来服侍洗漱、更衣,兰芽模模糊糊说了句,不必,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兰芽只觉腿上一痛,睁眼看时,是海嬷嬷手执戒尺意犹未尽——兰芽忙喊道:“都已记下了,为何打我?” 海嬷嬷大怒:“瞧瞧你们睡觉的下作样子!仰面朝天,歪歪扭扭,冲撞了长生天,降下祸灾来,你承担得起吗?” 兰芽与念慈的床铺紧挨着,海嬷嬷边说边走向念慈那里,毫不偏袒也是重重地一下。 念慈一声尖叫,忽地坐起,呆了半日,才捂着嘴哭出声来。 海嬷嬷呵斥道:“不会睡就别睡!再有这么一遭儿,打断你们的贱骨头。” 说罢扔下戒尺,掉头去了,嘴里还念:“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腌臜着就睡,畜生也比你们强些!老爷向来识人,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弄进这么两个货色来!” 这里贺林伏枕痛哭,又不敢放声,抽抽噎噎,直哭到五鼓时分,实在累得狠了,才迷迷糊糊又复睡去。 睡了不到一盏茶的光景,文嬷嬷又来。不由分说又是一人一顿打—— “睡觉托腮,一副哭相,想是要死了!还不给我躺好了呢!” 最后二人再不敢睡,一片黑暗中大睁着眼睛苦熬。 天快亮时,下起雨来。庭中原种着几树芭蕉,这叶叶心心,点滴霖霪,若放在往常不知要怎样挑逗诗思;可如今,两人只觉雨打芭蕉,声声催眠。听得久了,再怎样畏惧,亦是睡了过去——侧卧弓身,只这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睡到天明。 小丫头来叫起时,浑身酸疼难忍,下地时双腿发抖,连鞋也穿不上。 到了午间,兰芽到底发起热来。小翠来瞧了,回禀七夫人。七夫人倒通人情,立刻遣郎中来瞧了。又特许兰芽放假三日。但假虽准了,海嬷嬷道功课不可耽误。一日二十,三日六十个词语,病愈后须尽速补上。 兰芽此刻只撑一日算一日,哪还有余力计较三日以后! 午饭是端了来用的。兰芽昏昏沉沉吃了一小碗羊肉面条,喝了汤药,便沉睡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忽觉有人推她。她吓了一跳,只道又是嬷嬷来打。睁开眼却见念慈一脸担忧瞧着自己。 她放下一颗心,却听念慈道:“你可好些了?” 兰芽勉强道:“似乎好些,你怎么来了?快别为了瞧我,耽误了你自己。” 念慈滴泪道:“你道她们为何这般千方百计折磨我二人?” 兰芽忙挣扎着坐起问道:“为何?” 念慈左右瞧瞧无人,压低了嗓音道:“我午间无意中听见小翠与一个丫头说话儿,原来那‘达鲁花赤’临走时,曾去咱们住的小院看过,回去后对大夫人说剩下四人都是好的,打算将灵虚和梨花纳作九夫人、十夫人;将我二人纳作六夫人、七夫人——原来他们习俗,妾室大小,不问进门先后——如此一来,七夫人颜面大丧,若不给我二人几分颜色瞧瞧,便在家里头,也抬不起头来。” 兰芽道:“既如此,何不打死了便罢!”想想又问:“今日海嬷嬷可又寻你的不是了?” 念慈道:“今日我早早写好念好了,她一时想必还想不出新的法子。你不必担心,我已替你写完了在那里,病好了,你只会念就成了。” 兰芽拉她的手哽咽道:“好姐姐,你的恩情,我今生想必是没机会报答了,若有来世……” 念慈忙捂她的嘴道:“快别说这样的话,你我同在难中,再不相互扶持,只怕一天也挨不下去!这几日若不是有你相陪,我早寻了死了……” 念慈不敢多做停留,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开。兰芽一人昏昏沉沉躺了许久,想口水喝,喊了几声,始终不见人来。想自己下床去倒碗水,但双脚一沾地,便觉头重脚轻。没奈何,只得依旧躺倒。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才得朦胧过去。梦中只觉喉咙干痛难忍,好容易有了碗水,却给一头大鹰蹬翻了。眼睁睁看着水泻沙地,一急又急醒了。 便在此时,帐外有人悄悄走近,低声道:“姑娘,起来喝口水罢。”却是冬雪端着茶杯立在床前。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汉字标读音——当年都谁是这么学英语的,给本宫从实招来!罚抄李雷与韩梅梅的故事二十遍! 11第十章 一舟之沉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吃了三日汤药,白日虽略有好转,但一到夜晚,两个婆子依旧时时过来责打辱骂——这般夜夜寝不安枕,到了第四日头上,兰芽的病势愈发沉重起来。 这日用了午饭,七夫人过来瞧了兰芽,命换个大夫,兰芽说了个谢字。七夫人忽伸手从枕畔拈起她一缕头发,放在眼前细细看了一回,回身向小翠说了句话。 主仆对答几句,七夫人点了点头,指着兰芽吩咐了几句话,小翠连连点头。 七夫人走后,小翠笑道:“姑娘头发生得好,给七夫人看中了。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呢。” 兰芽挣扎着问道:“什么福气?” 小翠道:“老爷前日不知听谁说起,说使头发掺了金丝,织成帐子,是最好的。黑如漆,软如棉,冬暖夏凉。最妙的是织成之后,在里头能瞧见外头,外头却瞧不见里头——张开来,能挂满一间大屋;收起来,一只手也握得下。如今姑娘生得一头好头发,剪下来做了帐子,老爷回来看见,问起来,不是姑娘的功劳?” 兰芽大惊,说了半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昏厥过去。 小翠便吩咐道:“来人,取剪刀来。” 兰芽醒来时,入眼便见念慈坐在床边垂泪。她在枕上略一辗转,已知青丝剃尽。当下沉默移时,更不悲伤,反淡淡一笑道:“我左右是出家做姑子的命,姐姐不必替我伤心。”抚了抚念慈垂在腰际的长发,又道:“这东西,要洗要晾,要施膏沐,要琢磨花样,真真的三千烦恼丝,倒不如剪了干净。况且,女为悦己者容,我如今要它也是无用。” 念慈拭泪道:“或许老天还未全瞎了眼睛,叫我二人终有一日,能离了这虎狼窝。” 兰芽道:“姐姐离了此地,尚有家可回。我……我娘家婆家加在一处,只剩一个哥哥了……生出瞿塘,是此生无望了。” 念慈正要追问,忽听窗外有人吆喝走动,探头看时,是几个丫头拿了镰刀,正砍那几树芭蕉。 冬雪走来开窗问道:“好好的芭蕉,为何要砍了?” 外头人回道:“七夫人说这东西干瘪枯黄不好看,不如砍了喂马。” 冬雪忙道:“马哪里肯吃它——眼下隆冬,自然不好看,到了春天夏天,绿油油地,一院子荫凉呢。” 外头人笑道:“夫人叫砍,你有话,只对夫人说去。” 冬雪哑然,良久,竟怔怔地滴下泪来。念慈见此情景,小心问道:“你……原不是这里的人罢?” 冬雪忙拭泪,却摇摇头道:“不,我们四个,都是这里的。是他们不是。”她将“他们”两字咬得极重。 兰芽与念慈却未听懂,冬雪惨然道:“我们这些人,原就是这府里的丫头——这些芭蕉,是老爷亲手所植,夫人常叫我拿了小桶,使清水一叶叶擦洗,务要擦得纤尘不染方罢——那日……混乱已极……”她顿了顿,低眉说道:“后来……他们便强住进来,逼迫我们服侍……” 林贺这才恍悟——春夏秋冬四姝,端的与众不同,原来果是吕将军府上的人。 吕将军开城投降,与家人投了元军。想来府内众多下人,难以一一安排,这四人逃亡不及,只得做了元人的奴婢。 念慈叹息道:“原来都是可怜人。” 冬雪道:“我们原拨在里头院里服侍大夫人,是七夫人那日过去同大夫人说,老爷极看重两位姑娘,因此要挑好的过来服侍——来时七夫人倒也并没说什么,但那小翠时时过来监视,若我们服侍得略微尽心,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因此我们……” 话犹未完,夏云匆匆走来,将冬雪拉了去了。冬雪临去回头,眼中满是歉意。 这里念慈和兰芽还未及感叹,外头又复喧嚷起来。 芭蕉砍尽,院内一片空旷。那几名男子又提了许多鸟笼进来,一只只都排在空地上,足有四五十只。 画眉、鹦哥、百灵、黄莺,各类皆有,院中一时莺啼燕啭,热闹起来。连兰芽都靠着床头看住了。 最后,又进来一名老者,佝偻着身子不住咳嗽,手里亦提着个鸟笼。老者站立之处在窗下不远,贺林看得清楚——那鸟笼非同一般,乃是象牙制成,通体玉润。笼中鸟似乎是只还未长成的小黄莺,羽毛青碧,正探头向一只米黄釉“聚沫攒珠”的食水罐中饮水。 贺林不解何意,只在屋中静静观看。春、夏、秋、冬四姝也给引来,散落立在廊下。 众男子将鸟笼摆放整齐,便在一旁垂首侍立。其中一个画眉笼翻倒在地,内中画眉不住尖声啼鸣,那老者连忙过去扶正。 又过了顿饭时分,一行人簇拥着小翠众星捧月地走来。小翠围着鸟笼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不错!有这许多,必是够了。” 老者见小翠过来,忙赶上前去,陪着笑脸说了句什么。小翠洋洋不睬,便有仆役上来呵斥着将老者带下去。 小翠这才从袖中取出一锭极大的金元宝,递给身边一名丫头。这丫头托了元宝,走过去送到老者手里说道:“呶,这个给你。可够了罢!”言下甚是轻蔑。众人亦纷纷用艳羡的目光瞧着老者。 贺林却不禁摇头,她二人均知这一锭金子之数,岂但远远换不来这一院子的鸟,只怕连老者手中那只鸟笼都换不来! 瞧这老者衣着甚是简朴,肩头处还打着补丁,神态亦是唯唯诺诺,不像出自富贵之家。十有□,是个爱鸟成痴的人。 老人接了金子,容颜惨淡,提着鸟笼的手微微颤抖。小翠命:“都将笼子打开来!” 老人不禁高喊一声:“使不得!” 却哪有人睬他?众男子上前将鸟笼一一打开。 一只百灵带了头,鸟儿纷纷冲笼而出,有三五只鸟并不逃走,却翩翩向着老者这里飞来,围着他不住打转。 其余众鸟得脱樊笼,欢声鸣叫,振翅高飞。贺林困惑至极,不明白她们弄来这许多的鸟,为何又统统放走。 便在此时,一声极粗哑的鸟鸣由远及近,如同半空中飘过一朵乌云,伴着众鸟惊恐无比的鸣叫,一只黑色大鹰蓦地冲下,一口便叼起了一只百灵。 那百灵一只翅膀犹在口边,尚在不住拍打!鲜血落在地上,点点滴滴、猩红触目——兰芽掩住了口,念慈紧闭双目,却听一众蒙古人哈哈大笑,甚是喜欢。 “救命,救命,使不得呀!”那老者忽将手中鸟笼抱在怀里,哀声求恳。笼中小黄莺上蹿下跳,叫声清脆娇嫩,如同婴孩。 一名男子劈手将鸟笼夺过,向地上狠狠一摔。偏鸟笼坚固异常,竟然丝毫无损。说时迟,那时快,黑鹰挟着疾风扑过,钢喙在笼壁一啄、两啄,三啄之后,笼子破开,吓傻了的小黄莺给它一口拖出,眨眼间已呑在肚里。 黑鹰大开杀戒,连最早高飞的几只也给一一逼回。眨眼功夫,十来只珍禽成了它腹中之物。还余数十只鸟尸东一摊、西一摊横在地上,有几只尚未断气的,闭着眼睛兀自微微抽搐。…… 众人尖叫欢呼,就如在大草原狩猎一般。那老者靠在墙角,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一时鸣金收兵,黑鹰心满意足越墙飞出。这里众人将污血狼藉的院落收拾干净,也纷纷散去。 念慈一语不发将窗子关上。兰芽躺倒在枕上喘息良久,眼睛望着空际,自言自语: “从前师傅每诵庾信‘拟连珠’,必痛哭流涕,我那时全然不解。如今想来,果真字字泣血,不由须眉不恸。” 说罢轻轻吟道:“一马之奔,无一毛而不动;一舟之覆,无一物而不沉……” 念慈却从未读过“拟连珠”。此刻听兰芽慢慢念来,细味词意,不禁痴绝—— 亡国之劫,岂但是人,连飞禽尚不可免! 更可怖的,今日宠鸟之死,尚有自己二人悲痛感喟;来日红颜遇辱,花落人亡,更哪有悼念之人! 12第十一章 明王明妃(上)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第十一章明王明妃(上) 又过数日,兰芽病体渐愈。郎中来瞧了,说是已无大碍,汤药可不必再吃了。 既好了,少不得两个嬷嬷便来催促将落下的功课一一补上。这几日缠绵病榻,并未好生梳洗更衣,这日兰芽自披了小翠才着人送来的洋红色蒙古长袍,下了床对镜呆坐,等着冬雪来替自己梳洗。 不一刻,冬雪端着大铜盆进来,使大手巾替她掩了前胸,兰芽便伸手向盆中盥沐。 前些时日,梳洗所花时间甚长,且多一半都用在梳头上。挽起发髻,戴了簪环,还要斜插一根极鲜亮的野鸭子尾羽。若稍不齐整,海嬷嬷定要责罚。兰芽与念慈常在梳头时打盹,便扯断了发丝亦不会醒来。 今日却是繁文缛节一概全免。兰芽端详着镜中青郁郁的头皮,试探着用手去摸,心想:当初落草时,便是这样子罢? 又一想,不对——娘说自己生下来便是一头好头发,黑漆漆地,稳婆还说正是戴凤冠的材料…… 冬雪只低着头,一眼也不向镜中张望。待净了面,取出一个桃红色头巾,仔细替兰芽裹了头,将余下的长长披在肩上。兰芽照了照,倒也不算难看。 兰芽向冬雪笑了一下,冬雪咬了咬嘴唇,四下看看,低声说:“听说达鲁花赤老爷快回来了。” 说完瞥了兰芽一眼,这一眼复杂难言,也说不上是替她庆幸,还是惋惜。 兰芽愣了愣,发觉便是自己,听了这个消息,也浑不知该喜该愁。 梳洗已毕,兰芽自去堂屋与念慈一道等候海嬷嬷。 这两个嬷嬷凶神恶煞,可如今兰芽却并不怎样惧怕她们。倒是怕小翠,更怕七夫人。 七夫人很少开口,见面亦不过每日中饭、晚饭时两回。但兰芽一见她便觉浑身不自在,直是畏之如虎。 兰芽病的这几日,念慈老老实实识字念书,两个嬷嬷施展威风的借口已不多。但贺林均知,七夫人断不会就此罢手,往后折磨人的花样,只会更多。 果不其然,两人才坐下,夏云便来传话:“少时七夫人来瞧两位”。 念慈与兰芽各伸右手,在桌下握紧了,皱起眉头不出一语。 两个嬷嬷始终不曾出现,别院中奴仆们吆喝拌嘴的声音也不见了。少了这些日日必闻的聒噪声,愈显得房中寂静无比。 院子里亦是静悄悄的,只前两日牵进来的那匹青色小马驹又打响鼻,又是倒蹄,似乎十分惬意。兰芽心想: 必是有人又在喂它吃糖了。蒙古人连吃也不会——这麻糖有什么好吃?若是抓一把蜜冬瓜鱼儿,只怕甜得它连走路都忘了…… 正胡思乱想,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迟迟疑疑地响起——一双穿着布鞋的男子大脚极突兀地出现在帘下! 兰芽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什么人?” 夏云也吃了一惊,忙过去掀起帘子,随即惊呼道:“太里花,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还不快出去!仔细我叫你爹来打你!” 说完却又想起什么,失笑道:“瞧我,都忘了你听不懂——快来个人,太里花又乱跑了。” 早有外间伺候烧水的丫头进来一个,呵斥着向帘外说了几句蒙语。只听那太里花瓮声瓮气似乎辩解了句什么,这丫头译了,夏云奇道:“他向来不会说谎,难道真是小翠叫他来的?” 兰芽忙在屋内问道:“是怎么了?” 夏云进来笑道:“这可奇了,是我们老管家的儿子,脑子有些……嗐,说傻也不全是的,是个不够数儿——整日在府里闲逛,但极老实,从不说谎——他说是小翠姐姐才叫他来的。” 兰芽听了夏云的话,心中惊疑不定。念慈却道:“想是他听岔了,快打发他出去罢!” “——叫谁出去呀?他可没听岔,正是我叫他来的呢!七夫人有用着他处。”只见小翠嬉笑着挑起帘子,七夫人为首,一行体态妖娆的蒙古妇人依次走进。七夫人仍着汉装,其余三个主子模样的女子都穿着蒙袍,每人身旁跟着一个小丫头。 “两位姑娘,过来见过八夫人、九夫人、十夫人罢!”小翠脆生生说道。夏云忙搬了凳子来请四人入座。 贺林向四人福了福身,垂首而已。 七夫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另外三人都笑起来。小翠便道:“抬起头来,给几位夫人好好瞧瞧。” 贺林只得些微仰首。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是品评月旦。只听小翠大声道:“太里花进来!” 一个虎背熊腰、铁塔也似的青年男子应声而入,老老实实立在门口望着一屋子人,脸上是憨憨的笑容。 小翠掩口而笑,向贺林一指,用蒙语说了句什么。 太里花眼睛一亮,走到贺林身前。先是低着头打量了兰芽半日,跟着手一伸,猝不及防将兰芽的头巾扯了下来。 兰芽疾忙缩头遮挡,手举到一半,又慢慢放下,垂下眼帘,一任众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 太里花似乎有些吃惊,竟伸手在兰芽的头顶摸了一摸,说了句话。 众人哄堂大笑,十夫人扶着太师椅的扶手,笑得咳嗽不止。 兰芽面庞紫胀,却仍不躲闪。 这太里花又转向念慈,从头到脚看毕,赞叹地点点头,又高兴地拍了拍手,咕哝一句。众人又大笑起来。 小翠眨着眼睛道:“太里花夸林姑娘生得好看呢!” 贺林此时心中慌乱已极,实不知七夫人意欲何为。唯其不知,是以更加恐惧。 春夏秋冬四姝此刻已在屋中聚齐,侍立在窗下,神情都十分凝重。 外屋忽又有男子用蒙语回禀了一声什么,小翠吩咐一声,两名仆人抬着一尊铜质佛像走进来,将佛像恭恭敬敬放在地上,躬身退出。 兰芽只看了一眼便觉这佛像有些怪异,凝神瞩目片时,更觉诧异——底座只一,佛却有二;一大一小,彼此相对;且一个抱在另一个怀中。而佛像毫无慈和之态,面目狰狞丑陋,又绝非送子观音! 兰芽之母欧阳夫人笃信释宗,家里常年供奉白衣观音。兰芽幼时亦常随母亲往家庵里去,从未见过这样的佛像! 她转头看念慈时,见她显然也是茫然。 七夫人微微咳嗽一声,小翠点点头,上前拉了太里花的手,引他到佛像跟前,轻声慢语地同他说话。 太里花先是挠头不语,小翠又比划着说了一回,他便偶尔点头,到后来,居然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架势。 兰芽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口中干干的,手心转眼间已攥出了汗。 太里花四下看看,乐呵呵蹲下身子,竟席地盘膝,坐在了屋子正中央,不断向念慈招手。 小翠正色道:“二位姑娘,七夫人费了好大心思,只盼你们能尽早讨得老爷欢喜……”她向那尊古怪的佛像一指: “这是我大元国教中的明王和明妃。你们汉人,多还无缘参拜。拜我明王,为大功德;拜我明妃,得大欢喜。”她努一努嘴,夏云和冬雪会意,取来两个拜垫,请贺林上前参拜明王明妃。 贺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小翠并无指点之意,只好依着汉女拜佛的姿势,伏地叩拜。 拜了三拜,夏云、冬雪将她们扶起。 小翠又道:“这两位菩萨可不光是用来拜的,还是用来学的。这不,夫人特为唤了太里花来。他呀,最是忠厚老实,你们就跟着他一道学习。太里花既挑中了林姑娘,就请林姑娘先来试一试罢!等老爷回来,林姑娘与老爷一同双双修炼一回,老爷那才是得了大欢喜呢!哈哈哈!” 贺林听她笑声中包含讥讽,又带着几分邪气,都是不明所以。八夫人九夫人十夫人带来的那三个丫头先前不言声站了半日,此刻也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拳地低声嬉笑起来。 太里花嘻嘻哈哈地坐在地上,仍是不断向念慈招手。 念慈看了他手势,蓦地里一个惊悸,忙仔细再看那尊佛像—— 但见大佛结跏趺坐,小佛手持法器,环抱大佛脖颈,双腿环绕至大佛腰后。这大佛想是明王,则小佛便是明妃了。这二人的姿势…… 念慈忽然眼前一黑——她虽仍是处子,但到了此时也已看出:二佛姿势,正是男女交|媾!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这俩菩萨的亲,北京雍和宫欢迎您…… 13第十二章 明王明妃(下)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第十二章明王明妃(下) 念慈伸臂一挥,将桌上放着的砚台拂落在地! “啪”地一声脆响,砚台跌得粉碎,墨汁溅起老高,将她自己与兰芽的裙子溅了半幅墨点。小翠轻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七夫人初时也是目瞪口呆,但旋即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往日寡言庄重的姿态,厉声说了句什么。 念慈踏上一步,一改多日来的柔弱怯懦,轻蔑地将四个夫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道:“这等事,我做不来,你们要杀就杀好了!” 小翠立刻用蒙语说了一遍,看着几位夫人。 八夫人的座位最靠前,右足绣鞋上一朵牡丹花给墨汁污得不成样子,她又急又怒,也不待七夫人说话,起身就要打念慈的脸,却不想扑了个空——念慈看了兰芽一眼,凄然一笑,闪电一般撞向桌角—— 兰芽直觉不好,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可惜到底慢了一步,只拉住一条衣带。那桌角红木包铜,坚硬非常,念慈登时额角涌出鲜血,软软滑到地上,一动不动了。 屋中立刻混乱起来。兰芽扑过去抱起她的身子,哽咽道:“姐姐!” 八夫人见出了人命,登时嗫嚅起来,悄悄向后退去。九夫人与十夫人也变了颜色。独有七夫人还掌着,扶着椅背不住冷笑。 小翠慌了手脚,兰芽只是痛哭,太里花坐在地上忽然尖叫起来也无人来管。 忽然,念慈□一声,兰芽大喜:“姐姐!”她猛然转身望着七夫人,急急说道:“快请大夫,她还有救!你们若当真逼死了她,你们老爷回来定要你偿命!” 见七夫人不为所动,她又向余下三夫人道:“这里人人有份!你们老爷有的是夫人,将来还要一个个娶进来,你们还道自己是宝贝么?连人也敢杀!这位林姑娘老爷临走时已说了封为七夫人,在老爷心中比你们都强些,你们好大的胆子——小翠,你若想活命,就速去请大夫来!救了未来的七夫人,老爷一高兴,说不定也赏你个夫人做做……” 兰芽激动焦急之下,浑忘了这些人多半听不懂汉话。但这番话联珠也似句句说来,却并非无功,因正中了一个听懂人的心病。此人不是别人,就是小翠。 兰芽早看出这个丫头不甚安分,举止轻薄放纵,不是甘心久居人下的样子。果然,情急之下,试她一试,竟立见功效。 小翠只犹豫片刻,便打算好了要回头劝七夫人不为已甚。 她是七夫人的贴身丫头,最清楚主子脾性。除转述兰芽原话给四位夫人听了,又附耳在自家主子耳边加上一句:“夫人,先保住老爷的心,再计较面子吧!留得青山在,往后有的是折腾这丫头的日子。” 原来七夫人最要脸面。加上机缘凑巧,随着达鲁花赤初履中土便见过了几名贵夫人中的出尖人物——虽是阶下之囚,却仍然举止凝重,行动举止从容不迫。她私心十分倾慕这般的女子,因此时时处处拿捏着模仿。 念慈自戕,她心中与其他三人一般,亦是惊慌不已,方才只是勉强支撑着架子不倒罢了。此前把贺林百般欺侮,都只为一吐胸中恶气。但若闹出人命来,她却全没胆子收场。如今听了小翠一语,当即踌躇起来。 小翠察言观色,已知她心中忐忑,嘴上却不肯服软。当下代她做主,提着名字□|雨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呢!” 春雨忙不迭答应一声,急急去了。 这里□十三位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都看着七夫人,一脸尴尬。 七夫人徐徐坐回椅上,僵着脸道:“原本是高高兴兴请三位妹妹来看场热闹,谁知这女子这么不识抬举!这样的气性,如何能服侍老爷?” 这时春雨已拉了前两日替兰芽瞧病的那个郎中慌慌张张走进来,兰芽忙起身站到一旁。 郎中也不及向四位夫人行礼,立刻蹲下去查看念慈伤势。兰芽紧紧盯着他脸色,生怕他说出一句“不行了”之类的话。 却听郎中松了口气道:“伤口不深,现在瞧去似并不大碍。”这郎中原是宋人,说的是汉话。 兰芽大喜过望,过去拉起念慈的手贴在脸颊上,低声道:“姐姐,权且再忍耐一时,别再……”她泪水涌出,再说不下去。 小翠问道:“可有性命之忧?” 郎中笑道:“我担保无事。”说着话,手脚麻利地敷了伤药,取出一条干净的白布来替念慈裹伤。 念慈靠在兰芽怀中,闭目不语。但呼吸匀净,果然不是危急之像。 只因她柔弱女子,纵然拼命,也终究没有多大力量;加上兰芽扯住衣带,多少也算缓它一缓,因此只是额上撞破,流了些血,看着骇人,却果如郎中之言:并无大碍。 闹了这么一场,□十三位夫人再坐不住,纷纷找借口告辞。 剩了七夫人一个,毕竟与众不同,从虚惊中回过神来,并不后怕,反倒深悔适才沉不住气,倒了旗枪。她狠狠瞪了小翠一眼,向念慈道:“到了这里,没有你要死要活的份儿!念你初犯,我饶你这一遭儿。再有这么一次,活也由不得你,死也由不得你!” 小翠未及翻译,念慈从语气中已听出意思,用清冷的眼神暼了七夫人一眼,随即移开目光。 她衣衫破碎,伤痛难熬,本是气息奄奄、狼狈不堪的人,但这一眼凛然自傲,竟令七夫人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意思来。 七夫人本就懊悔不甘,更哪堪受她如此一激!登时拍案大怒,心道不认真给你些教训,倒教你藐视于我,遂高声骂太里花道:“蠢东西,适才教你的,都忘了不成?” 又迁怒于小翠,抽出怀里一条大手绢在她身上不轻不重抽了一记,恨道:“也是个没用的,白疼了你!” 兰芽见她发作,生恐再起波澜。忙拉了念慈,硬按着她的头给七夫人行礼赔不是。 但念慈今日已是铁了心的,命尚且豁得出去,还能有何顾忌!只扭着身子,说什么也不再低头。 此时太里花受了七夫人责骂,满脸不高兴走过来。盯着兰芽跟念慈看了半响,轻轻一伸手,竟把念慈从兰芽怀里提抱了起来。 兰芽倒抽了一口凉气,自忖绝难抵抗,只得故技重施,向小翠厉声道:“这是未来的七夫人,怎能容人如此羞辱,你不怕老爷杀了你么?” 但此一时彼一时,小翠此时一来受了七夫人责骂,二来念慈既无危险,即便老爷发怒,也未必株连到下人;况且太里花脑子不清楚,七夫人又早备下了一套说辞——如此两害相权取其轻,小翠便不肯理会兰芽,反令春|雨、夏云两人上来按住了兰芽手脚。 念慈给太里花如掬婴儿般抱在怀里,与他额头相对,腰身紧贴,真个儿与那尊佛像的姿势一般无二!忽听有人笑得淫|邪,原来窗外不知何时已聚了不少男女下人,都在那里张着嘴看得仔细。 念慈微一挣扎,额角鲜血又复流出,一滴滴落在地上。 太里花傻乎乎抱了她半日,原本无所动作,此刻不知怎地,忽然嘿嘿一笑,缩头在她颈上咬了一口。念慈拼力推他的头,太里花见她反抗,更是兴奋,猛然间似乎开窍了一般,急急慌慌将念慈放下,扑在她身上一头低吼一头不住挺动。 窗外众人炸雷般轰然叫好,屋内春夏秋冬四姝却都掩住了眼不忍再看。太里花得了众人鼓励,愈发欢喜,两手一拉,将念慈前胸的蒙袍撕了开来,一只手伸进去胡乱摸索—— 念慈发出一声母兽般凄厉的长号,似要说什么,但身子一颤,已晕了过去! 忽然有人大声哭了出来,却是冬雪。她扑通一声跪下,向七夫人不住叩头。春雨、夏云、冬雪也跟着转身跪下求情。她们一走开,兰芽软绵绵躺倒在地,原来也已半晕。 七夫人更怒:“你们要造反么?”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狠狠向冬雪掷了过去。钗子擦着冬雪左腮飞过,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痕,“噗”地一声插入了窗纸中。 便在此时,海嬷嬷从外头疾步走近,俯身向七夫人禀报了一句什么。 七夫人登时变了脸色,犹豫片刻,霍地立起身来,向小翠摆了摆手,步履匆匆跟着海嬷嬷出去了。出门时头上的另一根钗子刮住了门帘,她想也不想一把扯下,狠狠又扔出了窗外。 小翠立刻大声喝止太里花,然则一时却哪里能喝得他住手。小翠向外头喊了两声,便有几个人进来将太里花架出门去。 冬雪擦了擦眼泪,欢喜大喊:“必是老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4第十三章 仇人觌面(上)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如同一场噩梦,醒来时兰芽已回到了初入路衙时居住的小院。见到那间青瓦灰墙的小屋,竟恍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来。 海嬷嬷领着几个人将她拖拖拽拽送回这里,九歌尖叫着扑上去,一眼看见她光光的头顶,不由大惊失色,颤抖着用手指着说不出话来。 秋琴则急着先问:“我们家姑娘呢?” 海嬷嬷瞧她一眼,问道:“你是伺候林姑娘的丫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将她带回去。兰芽见状忙问海嬷嬷:“林姑娘不来这里了么?” 海嬷嬷哼了一声不答。 秋琴只道带她去见小姐,虽有几分害怕,可怜巴巴看了九歌几眼,仍是跟着去了。 待一行人走远,九歌扶着兰芽向屋里走,扑簌簌流泪道:“姑娘……你受苦了……” 兰芽握了她的手,大难之后得见亲人,心里那份踏实和熨帖自不必说。只不知念慈此刻如何,不免悬心。再想想若果真是“达鲁花赤”回来,虽七夫人等人或许有所收敛,但自己与念慈进府这些时日,“图穷匕见”的时刻也便到了。 此事其实她们先前已看得破了,兰芽是早不以自身为念,只道最多不过一死罢了;念慈也说过“当狗咬了”的话,可如今想来,重又恐惧不已。 走进屋中坐下,九歌忙倒了杯水来。兰芽捧着水杯贪婪地喝了几口,问道:“那两位丘姑娘呢?” 九歌道:“那日你跟林姑娘走后,她们也给人带走了。这里只我跟秋琴两人。姑娘,出了什么事?你的头发……”她掩着口又要放声,兰芽道:“别哭了,好歹算是活着回来了……”她端详九歌半日,问道:“这些时日,他们可曾难为你?” 九歌摇头泣道:“不曾难为,只是……夜里老鼠和猫,轮流叫唤,我……我不敢睡觉――姑娘,他们是怎样难为你来?”说罢上下打量兰芽,生恐哪里受了伤。 九歌年纪小,今年才十四岁;胆子也小,自九岁上进了贺家,从来不曾独宿一宵。兰芽看着她叹息一声,低声自语道:“比起今日林姑娘受的,真也不算难为了。” 跟着便将这些天的经历简要说了,因恐九歌害怕,略过了今日之事。直听得九歌大哭不已。兰芽却是说了出来,便觉心里好过些,似乎胸口已不那么堵得发慌。 长长一席话说罢,九歌喃喃道:“幸亏姑爷不在这里……” 兰芽说:“什么?” 九歌道:“若是给姑爷瞧见了,不知是怎样地心疼……幸而姑爷――不在这里。” 兰芽痴了片刻,忽然问道:“今儿是二月十八不是?” 九歌掐着指头算了算,点头道:“正是――啊呀,今儿是姑爷的生日!也不知……” 兰芽自然会意――也不知是生日,还是冥祭! 她眼望空际,幽幽道:“无论生死,咱们总该给他过个生日。你去院门口喊个人,看能不能要一瓶花雕,几样果子。” 九歌使浸湿了的手巾擦擦脸,依言去了。兰芽起身,将蒙袍换下,仍着了进府时穿的那件衣裳。转头见那盆“龙岩素”搁在窗台上,长得甚是鲜亮。 顿饭时分,九歌转来,竟果真拿了一瓶酒,提了一个竹篮。篮中是林檎、甜柿两样鲜果。 兰芽低头看了,强笑道:“倒巧,相公原最爱吃柿子。” 九歌叹气道:“巧什么?大冬天里,也寻不出旁的来――我真是异想天开,见那人好说话,还问他有没有‘蜜冬瓜鱼儿’,他木呆呆看了我半天,说没有冬瓜,也没有鱼儿。” 兰芽自语:“嗯,冬瓜鱼儿,相公老是爱吃甜的……” 九歌将东西放在桌上,坐在椅上发愣。兰芽拿起一只甜柿道:“愣着做什么,吃罢!譬如做生日,过生日的人有事没到,难道东西就都放着不成?”她随手拿起一只柿子在衣襟上抹抹,送到口边。 柿子才从外头拿进来,凉凉地,兰芽只沾了沾唇,便觉往日欢笑纷至沓来,立刻生出肝肠寸断的痛楚来。没奈何,依旧放下,泪水早涌出眼眶。 九歌见状埋怨道:“姑娘也是,这哪里吃得下?” 兰芽顿了顿,勉强笑道:“你的话――死也须做个饱死鬼。告诉你,达鲁花赤回来了!” 九歌闻言立刻又流下泪来:“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兰芽苦笑着安慰她道:“现下许不妨……”她摸了摸头顶发岔,续道:“这人是强抢新娘子,总不至抢了尼姑!” 只是今番兰芽却料得差了。 起更时分,当初日日来挑人的那个老婆子提着灯笼带着一群人来了。兰芽握着季瑛那副“百兰图”正在枕上辗转,听见喧哗,一时不敢相信这一日竟会与季瑛的生辰相撞! 但转念一想,又觉欣慰无比――能在这样的日子手刃仇人,那正是上天垂怜! 她拍拍九歌肩头,叫了一声“好妹子”。竭力做出一副镇定的神情,向那婆子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跟你们去!” 婆子诧异地看她一眼,笑道:“听说七夫人教导了你几日,果然学得乖了。既如此,就走罢!” 一个壮硕的仆妇将扑过来的九歌推倒在地,一行人带了兰芽去了。九歌在后不住哭喊,兰芽硬起心肠,连头也未回。 府中有巡夜的元兵不时走动,见了兰芽一行俱是见惯不惊的样子,不肯多瞧一眼。 没走多远,便到了一处灯光暗淡的屋子。 兰芽见这屋子十分局促,不像是正经住处,只道是中途路过,谁知婆子一把推了她进去,嘴里还笑道:“再美的美人儿,也须洗净了才好。进去好生洗一洗!” 兰芽给推得一个趔趄,这才觉出屋内水汽弥漫。定睛瞧时,屋子中央放着一个极大的木桶,旁边椅上洗浴之物一应俱全。 再回头时房门已然带上,外头众人谈笑声断断续续传进来。 兰芽一动不动站了片刻,褪下衣衫,跨进了木桶!她知此时断无人敢进来窥探,因此从从容容、仔仔细细洗了个热水澡――既已视死如归,心中便觉宁定。 一时浴罢,她擦干了身子,站在桶旁着衣。才穿好亵衣,忽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仆妇拿着一床锦被笑着走进来。 兰芽一惊,便听来人道:“不必费事了。伺候大人,循例是要裹着进门的,请罢六夫人!若合了大人的意儿,怕还要高升呢!” 兰芽脑中立刻“嗡”地一声,她扶住椅背,摸索上头搭着的衣衫,一头极力想找句不相干的话说。 结结巴巴不知说了句什么,就见一名仆妇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回头向另外那人笑道:“哟,偏我得这份功劳,三月间,这是第五个了罢?”―― 黯淡的烛光下,只见兰芽手里紧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这把剪刀自进府从未离身,却万万料不到竟在这里就给搜了出来。 兰芽再无顾忌,孤注一掷扑上去要将东西夺回来。那仆妇猝不及防,竟给她攥住了手腕。 两人争抢时房门大开,其余众人早已拥上,兰芽借着身后一人推搡之力,拼力合身向前。众人灯下瞧得清爽,她竟是将咽喉对准了剪刀的刀尖! 这一吓非同小可,那握着剪刀的仆妇忙不迭松手,只听“当”地一声脆响,剪刀落地。 四周俱是松气的声音,老婆子忙呼喝众人道:“还不快按住了!” 兰芽此刻一颗心已沉到了底。 她追悔无地,浑身血液奔流,从心口到指尖都涨得发疼――贼子既胆敢行此恶事,自然要有所防备!可笑自己傻到了家,竟将复仇一事看做轻而易举,只道但能豁出命去,便事无不谐!哪能想到忍耻至今,非但复仇无望,竟连清白之躯也眼看不保! 众人一拥而上,使被子将兰芽紧紧裹了,抬起便走。兰芽横卧被中,指甲几乎将手心刺出血来。 她忽然心中一动,右手摸到左手无名指与小指仍留着的两根长长的指甲! 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忽然望见一星火苗,兰芽在心中一字一字说道:相公,可惜兰芽一介女流,羸弱无能,不能替你亲手掐死这贼子偿命。但这三寸指爪,想来亦足以毁贼子二目! 兰芽慢慢虚握两手,一点点调匀了呼吸。众人见她呆呆地不甚反抗,自然乐得省事,眨眼间已穿堂入户,将人抬进了一间隐秘的卧房。 这些人将兰芽放在床上便都出去,只余了一名健硕的仆妇过来垂下幔帐,将兰芽隔绝在其中。兰芽在帐内瞧见她并不出去,却在桌前坐了,想来是为看守自己。 她环顾周遭:是极大的房间,隔帘影影绰绰地瞧不清楚,不知都摆放了些什么。 幔帐床枕俱是深紫色,裹着自己的锦被是葱绿面子,依稀绣着不知名的瑞鸟。 先前众人将她制服,也如那日冬雪一般,取了块布替她裹头。此刻兰芽一把扯下来丢在床下。但过得片刻,又捡了回来,依旧裹好。 就在此时,门忽然开了,外头守着的仆妇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用蒙语说了一句话。就听来人吩咐了一句,仆妇静悄悄退了出去。 兰芽心中砰砰直跳,死命咬着被角才勉强抑制住此刻就跳下床去,尖叫着扑上去将来人双眼挖出的冲动! 她想起了岳武穆的“满江红”。她不是跃马江山的将军豪杰,却也蓦然生出了“饥餐”、“渴饮”的凶残! 兰芽严阵以待,却半晌都不见动静。忍不住将头探出被子一瞧,却见那人已在桌前坐下,仰首举臂,是在饮酒。 “我叫察脱欢儿,姑娘可以唤我的汉名,周察。”尾音微微上挑,有些怪异,但能让人听懂,说的是汉话。 作者有话要说: 15第十四章 仇人觌面(下)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他会说汉话,大出兰芽所料。她不由自主从床上坐起,颤着声音问道:“我相公、婆婆他们怎样了?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周察仍不回身,自斟自饮,又喝了一杯,这才徐徐说道:“姑娘,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我看姑娘,却是‘不识时务’。”他把“时”念做去声,“务”字念做上声,兰芽愣了一愣才听明白。 见他答非所问,兰芽咬牙追问:“他们……已经……死了?你把他们杀死了?” 周察饮酒夹菜,意态闲暇已极,好半天才道:“过了今宵,你便是这襄阳城的六夫人,何必苦苦追问几个汉人的死活?”说着,将杯底在桌上轻轻磕了两下。 兰芽此时已知万难知悉季瑛生死,心中发狠:我只当他已死就是! 周察放下酒杯,忽然转身,面上似笑非笑,缓缓向床边走来。 兰芽隔着帐子看见他的面容,不禁有些疑惑――此人身材匀称,面容端正,与她原先所想猥琐不堪、脑满肠肥的模样截然不同。况且他娶了十来个姨太太,家中下人又口口声声称他老爷,想来不是个一脸□的肮脏老头,也总该有四、五十岁了,谁知竟是个三十出头的壮年人。 兰芽怀着大事,只微一诧异,便回转心神,单盯着他两只眼睛。左手指尖总觉濡湿不已,似乎已染了血一般。 周察挑起幔帐,一眼看清兰芽的模样,却也愣了一愣,笑道:“没了头发,还这般惹眼!” 兰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竟没听见他说什么。 周察抬手待在她头上轻抚一下,兰芽侧身避过。周察并不生气,打量了她许久,笑着说道:“小姑娘,你是真的很美丽!不知道你想好了没有,是省事些,现下便乖乖听我的话;还是费事一些,等吃过了苦头再听话?” 他说得温和,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兰芽却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周察见她受惊,似乎很满意,微微一哂又道:“草原的雄鹰在擒住美丽的羔羊之后,大抵不会问它想要哪一种死法――看来你真的是很美,我已经有很久,没对一个女人说过这么多话了,尤其是陌生的女人。嗯,女人,女人……” “你是叫……兰芽?我应该怎样称呼你?是兰儿?还是芽芽?啊,那是你们汉人的称呼,如果我称你小萨仁,你会不会觉得不习惯?那是月亮的意思。嗯,月亮……” 周察似乎喝了不少酒,声音低沉,略有些含糊。他弯腰坐到床上,左臂支床,右手伸向了兰芽裹得紧紧的被子。 兰芽从被中伸出右手,似抗拒亦似迎合,拉住了周察的右手――此时周察侧坐床边,两手不空,兰芽抓住时机,右手拼力往回一拉,左手两根尖锐的指甲借着这一扑之势狠狠撩向周察的双眼! 周察反应极快,轻轻一侧便躲了开去。兰芽此时什么也不顾了,一击不中,也不及惋惜,顺势便撞进周察怀里胡乱厮打,混乱中瞥见他微黑的手臂,毫不犹豫一口便咬了下去。 周察原是乐得与她周旋玩闹,谁知一时不查,竟给她咬中了小臂! 兰芽心中一喜,将浑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周察闷哼一声,伸手在兰芽下颚用力一掰,兰芽立刻松口,但口边已然沾了鲜血。 周察挽起袖子,低头查看伤处――伤口不大,但齿痕极深,鲜血仍是不断涌出。 周察哈哈大笑:“好,好!好!果然我察脱欢儿眼力不错,一群绵羊之中,竟挑出来一只能跳会咬的小母狼。哈哈哈哈!好!痛快!” 他眼中放出光来,重新打量兰芽:“又漂亮又凶狠,千金不换!硌疼了你的小狼牙没有?” 他把一只手指伸进兰芽口中,兰芽立刻又是一口狠狠咬下。今番他却不再动作,任由兰芽撒野。可兰芽咬了两下便不敢再咬――这根指头铁铸一般,竟当真硌得牙根酸疼。 兰芽慢慢退向床里,浑身出汗,又浑身发冷。 周察大步走回桌前,拿起酒壶走回,咕咚咕咚向口中倒酒。喝完将嘴一抹,笑嘻嘻说道:“想不到宋人的血性都长在女人身上。有一回我看中了一个人的老婆,当着他的面抱上我的马背。那人立刻跪下磕头,说只要饶他一命,他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也都送来给我!那女人却破口大骂,抵死不从,还扇了我一记耳光……”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知道吗,这女人,现下是我的十一夫人,要论体贴婉顺,谁也比不上――我的小母狼,我看你能撑到几时!你撑的时日越长,我就越喜欢。这样罢,你能撑一天,我就送你一颗珍珠,好不好?” 兰芽嘶声道:“我不要珍珠,我要你的眼睛!” 周察又是一阵大笑:“好啊!你若能撑到一月,不劳你费事,我自己把这对眼珠子抠出来给你!我还另送你一只翡翠鱼缸,让你把我的眼珠子泡在水里当金鱼养着,行不行?好不好?够不够痛快?哈哈哈哈哈!” 兰芽跪在床上四下搜寻,只盼能找到个伤人的物事,一眼看见床头立着两根床柱,当下扑上去拼命摇晃。这张床坚固非常,她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却一声“吱呀”不闻。 周察赞赏地看着她胡乱折腾,一壶酒转眼间已经喝干。 “来呀,再拿一壶酒来!”他大声向门外吩咐。 立刻有人又送来一大壶酒。周察接过,仰头又喝。 兰芽此时几已陷入疯狂,周察眼看她就要伤了自己,将一口酒吐在地上,扯下腰间汗巾子,三两下便把兰芽的手足困牢。 兰芽侧卧床上,不住喘息,脑中一阵阵眩晕,眼睛看到的东西似乎都镶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边。 周察坐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 “可惜呀!杀人也要我来教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竟连十个时辰都等不了?小母狼,我教你,你该耐心些,少时熄了灯,上了床,滚上几滚,叫上几叫――等我筋疲力竭时再动手,胜算不是要大许多?你们宋人把贞节看得比命还重,真是蠢到了家。难道阎王老子,也给你修贞节牌坊?” 兰芽喘息良久,冷笑道:“你们才蠢到了家。一堆石头,要来何用?当真给你们占些便宜,我们便是不想死,又怎么活得成?” 周察皱起眉头道:“这话怎么讲?” 兰芽慢慢说出两个字:“恶心!” 周察眉峰一挑,似要动怒,却旋即笑开:“好,越说越有趣了。” 其实以兰芽的聪明,便再恐惧失控,也绝不至在此时跟他争口舌之长,徒惹麻烦。只因她方才忽然想到一个极险的法子,是以故意要激怒了他以便行事。但周察脾气好极,绝不生气,兰芽一时倒没了主意。 周察忽然深深叹息一声,起身走向窗前,看一看满天星斗,背手诵道:“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兰芽大为惊奇:这是词人刘克庄“沁园春”下阕中的半句,全句是“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词中之意,是慨叹李广生不逢时,没能得遇高祖,于天下大乱之时,风云际会,拜将封侯! 这人竟然知道这首词,又在此时吟来,是何道理?周察转过身来,轻轻一笑:“小丫头,不想今夜竟叫你勾起我许多感慨――对了,这句话是哪个混账草包写的?倒叫我伤情!”他喝下一大口酒,默然半响,口中喃喃道:“李将军,高皇帝……” 房内气氛急转直下,眨眼间由生死相争变作了“煮酒论英雄”,兰芽一时浑不知该当如何,只呆呆地看着他。 周察道:“你可知我们蒙古人最大的志向是什么?哈哈,那是要把青天覆盖之处,都变成我们的牧场!这是当初成吉思汗说过的话。成吉思汗说过两句最有理的话,你可知还有一句是什么?” 兰芽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 16第十五章 碧血红花(上)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周察道:“这第一句,说给开疆拓土的勇士;这第二句嘛,说给血气方刚的男儿!你听着,我告诉你,第二句是这么说的:‘要镇压叛乱、战胜敌人,将他们连根铲除,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令他们的妇女号哭、流泪,骑上他们后背平滑的骏马,将他们美貌后妃的肚皮当作睡衣和垫子,注视她们的玫瑰色的面颊,亲|吻、吮|吸她们的乳|头和甜蜜的嘴唇――这才是男子汉最大的乐趣!’” 兰芽只觉眼前站着的不是人,是一匹亮着獠牙、口中低吼的野狼!她举起手,用力按住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察蓦然变脸,双手高举,大声咆哮:“屠城,不断地屠城!掠夺,不断地掠夺!焚烧、杀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是男人!忽必烈根本不配做成吉思汗的子孙,他连个男人都不是!不是!” 他两步跨上床来,一把抓住兰芽的肩头,用力摇晃:“打下樊城的人是我,围攻襄阳的人还是我,只因我不肯听他的号令,不肯像你们那些软绵绵的宋朝男人一样,不肯像那个伯颜一样听他的话,说什么杀戒不开,什么安抚百姓――他便不许我再领兵,把我圈在这个指甲大的羊圈里头!” “哈,忽必烈你睁大狗眼瞧着,不出十年,原来勇猛的蒙古骑兵,就要变成羊了!世上哪有不见血的勇士?世上哪有不杀人的英雄?” 周察眯起双眼,狠狠掐着兰芽的肩:“我本该有一群像你这样的小母狼,嗷嗷叫唤地围着我,可现在我只有这么一个,还有人到忽必烈那里告状!好啊,不杀男人,不睡女人,你要那么多土地有什么用?” 周察一把撕开了兰芽的亵衣! 他弯腰捞住兰芽的左膝,用力向怀里一带,跟着回手一拢,将兰芽牢牢拢在怀里,教她手腕、脚腕,但凡关节处,分毫挪动不得。 一边慢条斯理地解下自己腰间的汗巾子,一边口中啧啧称赞:“好白的身子!” 兰芽忽然喊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周察道:“到现在还要装腔作势,我这就给你看看我的胆子!” 兰芽仰起头,冷笑一声:“是么?我倒要看看敢杀男人,敢睡女人的英雄,有多大胆子!你当真敢碰我一碰?” 周察不禁收回了双手,他原本激动至极,此刻却给她说得愣了,半响道:“拿死吓唬我么?你倒死给我看!咬舌自尽吗?放心,血流尽之前有好大的工夫呢,足够我施展了。” 兰芽道:“只怕要死的人不是我呢!”兰芽气势凌厉,口气嚣张,竟似有恃无恐。 周察委实猜不透她的心思,不由又愣了一愣。 兰芽“哼”了一声,轻蔑地挑起眉毛道:“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个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真男子,却原来也有一桩忌讳!屠城杀人,血流成河你都不怕,竟怕了女人身体里流出来的几滴血。哈哈哈哈!你怕了!” 周察迟疑说道:“你……你果真……果真……”他眼神一暗,似忽然想起什么,登时和缓下来笑道:“你演的好戏,竟险些瞒过我去。哪有那么巧的――若当真是赶巧了,适才洗浴时为何不对她们说?” 原来兰芽适才将他胳膊咬破,一见到鲜血,她忽然想到了当年无意中听爹爹与人闲聊时提过的一句话: 蒙古人生长在马背上,一生厮杀,刀不离身,因此最忌讳不祥、不洁之物!任他再放纵不羁的人,也有这个顾忌。 兰芽今日到此地步,危如朝露,也是不管好歹权且一试的道理,不想竟当真见效! 她精神大振,当下不再大声说话,却将嘴角抿起,眉毛蹙紧,做出一副强忍不适、不愿让人看出的情态来。 周察虽觉她做伪,但犹豫再三,终不敢冒险。说也奇怪,适才他给兰芽咬伤,流出不少鲜血,原来不觉怎样,但此刻听了兰芽的话,不由愈来愈觉空气中血腥气极浓。 他不再犹豫,轻轻将兰芽放到床上,视线急速在她身上扫了一遍。兰芽只是垂头不语。周察低低吐出两个字:“晦气”,站起身走出了房门。 兰芽这才觉出双手冰凉,掌心黏黏地全是冷汗。她知周察断不会凭自己三言两语便信实了这桩事,少时定会派个老婆子来,当下不敢耽搁,举左手至口边,狠一狠心,向拇指指根处咬下…… 果然不出所料,片刻之后,方才那老婆子皱着眉头,一脸不甘愿地走了进来。 兰芽盘膝坐在床上不动弹。老婆子冷着脸、唉声叹气在床边坐了,看也不看兰芽。兰芽悄悄用手指按住指根伤处,生怕血一时止不住,流出来给她瞧见。 老婆子坐了片刻,啐了一口掉头出去了。不多时便又返回,手里拿着先前兰芽脱下的衣衫。兰芽这才知适才咬破手指,乃是多余之举。 一劫躲过,兰芽长长松了口气,顿觉伤处疼得钻心。忽然想起今日九歌说的,“幸亏姑爷不在这里,否则不知要心疼得怎样”的话,只觉心底又酸又热又苦,恨不能大哭一场! 回到居住的房子,兰芽迈进门槛就看见九歌站在桌上,梁上竟然悬着一条绳索! 兰芽唬得腿软,大喝一声:“你做什么?”九歌吓得一抖,几乎从桌上摔下来。转身看见兰芽,满脸难以置信:“姑娘,你还活着?这可奇了!” 兰芽给她惊出一身汗来,说道:“还不快下来!我还没死,你倒要先死!” 九歌扶着兰芽的肩头跳下地来,定了定神,忽然大哭道:“我只道你已死了!我知道的,我知道……”她忽然收声,一边啜泣一边小声道:“我知道姑娘……要报仇,要跟那达鲁花赤同归于尽,我早看出来了!若是受了侮辱,必死无疑!姑娘,你今番却是如何逃过的?” 她满脸鼻涕眼泪,却又笑起来:“幸亏,幸亏我胆子小……不……不敢把脑袋伸进去……我试了好几回,还……还是不敢!姑娘,我是胆小鬼,我对不住你!” 她笑完又哭起来,乱七八糟、语无伦次,兰芽掩住她口道:“别混说了,快来帮我包了这里。”她伸手给九歌看指根的伤处。在耳边低声将这一晚的经历说了给她。 九歌听得只瞪眼,忙找了块干净的白布来替兰芽裹伤,一头埋怨道:“早知老婆子不查,就不该做得太真――啊呀――姑娘,你……你这怎么下得了口!天爷,可要疼死了!”她在伤口处吹了又吹,这才极轻极缓地裹上白布。 兰芽道:“这已是大难不死了,哪里还敢再求什么?” 九歌顿了一顿道:“可是,这终不是长久之计,往后却又如何?” 兰芽道:“先顾了眼前,往后……走一步看一步罢!” 九歌忧心忡忡道:“这种事,至多搪塞个五六天……” 兰芽摇头道:“不!若运气好,或许能搪塞十天半月。” 九歌忙问:“这是为何?” 兰芽道:“回来的路上我已想得停当,你可知有个妇人的病叫做……”她附耳在九歌耳边说了两个字。 九歌点头道:“知道,我有个表姐,就是这个毛病儿。我姑妈请了许多大夫给她瞧,老是治不好。”她转转眼睛,沉吟道:“好是好,可――他们早晚要起疑,等查起来,咱们只好如你今日一般,当真弄些血出来。一日两日也罢了,日子长了浑身是伤,定要露出马脚啊!” 兰芽苦笑道:“不用弄得浑身是伤――他这院子里墙根底下长有几株红花,你可瞧见了么?” 九歌眨着大眼睛问:“那又怎样?” 兰芽道:“我幼时的乳娘,家里开过染坊。她曾跟我说过怎样用红花染色。” 九歌拍手大喜:“太好了!我这就去采来,免得给旁人采去了。” 兰芽忙拦住道:“这么晚了,哪有人来采几株花。况且现下采了来,到明日便用不得了。要新鲜的才好。” 九歌这才罢了。 兰芽此刻困倦已极,想到来日还要与人周旋,只盼能早早休息,养足精神。但九歌竟起了自尽的心思,少不得要立刻打消她这个念头。 遂问道:“你是怎么了?起了这么个傻想头。亏得我回来及时,不然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小命儿!” 九歌却道:“姑娘,你何时死,我也何时死便了。这一遭儿我不敢,下一遭儿便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事没更,今天两更补上。 前两章做了些修改。 17第十六章 碧血红花(下)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兰芽急道:“你这丫头,我……我……”她原本要劝她,此刻却给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待静下心仔细想了一想,索性从头说起,苦口婆心: “九歌,你与我不同。我立意一死,那是殉夫,你连婆家还没有,你死什么?” 九歌立刻说:“我是殉主,都是一样!” 兰芽给她说得张口结舌,不禁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九歌一番。 她原本只道这丫头胆子小,自己若是撒手去了,她怕受牵累折磨,这才上吊。竟不知她是这样的想法。 “九歌,你……你听我说,你万不能这么想。若为我,你更不能死。你若死了,于我有何好处?你等着,容我几日,我必能想法子送你离了这里――到时你替我去爹娘坟上,烧几张纸,我九泉之下也感你的情!况且……况且万一季瑛还活着,见到你,也……就如同是见了我了!” 兰芽只为劝解,说到此处却不禁落下泪来。 九歌平素最爱哭,此刻却抽了抽鼻子展颜一笑:“姑娘,你不必说了。当年文先生给咱们教书、讲史,我虽蠢笨,却记得候嬴的故事。” 兰芽今日几乎不认得九歌了,顺着她的话问道:“侯嬴又怎样?” 九歌昂头道:“侯嬴受信陵君一顾之恩,便能自刎相送,绝非信陵君平日那些夸夸其谈的门客可比。‘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先生吟的这句诗我始终记得。” “我受老爷、夫人恩典,誓要做候嬴,不做门客!老爷夫人都是有骨气、有气节的大英雄,我也不能像良儿那样堕了志气!何况我知道,他们……他们定然已经……若不是跟姑娘到了这里,我早就没命了。活到现在,我已赚了的!” 这一番话侃侃说来,慷慨豪迈,与平素唯唯诺诺、动不动就流泪的九歌直是判若两人。兰芽已是听得傻了。过了许久,才擦了擦眼角慢慢说道: “傻丫头,轻生死重然诺,那是士大夫和豪侠之人的行径。便是文先生此刻在此,也断不会以此苛求你我两个女流。我死并不为追随季瑛,只是没有他,我活下去也没有意味。你却不同,你还年少,日后自会遇到意中人,要好好活着。生死事大,断不可看得如此轻率。” 不管兰芽怎么说,九歌再不发一言。 兰芽无奈,只得道:“好,你既打定了主意,我也拦不住你。但你却休要再做今日这样的蠢事。什么时候我死干净了,你再死不迟!” 九歌连连点头。 兰芽叹息一声,又道:“说起来咱们也未必是死到临头,周察话中提及,有人告诉了他们的皇帝,说他强抢民女。咱们若能拖得时日长些,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真的吗?”九歌立刻雀跃起来! 兰芽见她如此,心中更是难过。漫说能不能当真拖到有人来管,就是拖到那一日,是吉是凶也很难说。但为安慰九歌,她只得郑重点头。 九歌高兴了会子,歪着头问兰芽:“姑娘,我虽是要上吊,却哆哆嗦嗦,磨磨蹭蹭,为何你说死便死,一点也不怕呢?若换了我是你,那剪子尖利无比,我决没那个胆子。要我服毒上吊,还差不多!” 兰芽心道:你怎知我不怕,我也怕呀。口中却道:“咱们一晚上已说了十来回死呀活的,快别再说了。” 九歌“哎呀”一声道:“可不是么?呸呸呸,快别说了,我服侍姑娘赶紧睡罢。” 兰芽点点头,又郑重嘱咐她:“那红花须清晨带着露水摘取下来,才能染出色来,你明日早早叫醒我,千万不可自己冒失行事,可记住了?” 次日九歌果然早早将兰芽唤醒。二人不及梳洗,先到墙根底下,将数十株含苞带露、黄蕊红瓣的红花摘了回房。九歌留神看兰芽怎样行事。 但见她将红花放入一只大碗,一手攥了数根筷子,像捣蒜一般一下一下向碗中“碓捣”。捣了数十下,红花俱化做了浆汁。 九歌探头看了一眼,急道:“姑娘,方才该将花蕊摘去,这里头有红有黄,如何使得?” 兰芽抹了抹额上的汗道:“不妨事,你取些清水来。” 九歌忙倒了杯清水送来,兰芽将清水小心倒进碗里。过得片刻,再看时,她长舒了一口气,念了一句唐诗: “‘红花颜色染千花,任是猩猩血未加。’――我只是听乳娘说过这个法子,老天保佑,初次尝试便即成功。” 碗中娇黄的颜色此刻已然聚在一起,漂浮在水面之上。余下的颜色鲜红亮丽,十分好看。 兰芽命九歌取调羹来,一点点将黄色仔细撇出。九歌道:“真像胭脂。”兰芽笑道:“乳娘说这原就是制胭脂一法,再放入些淀粉,晒干就是了。” 九歌忽然发愁道:“这法子好是好,就是太费事。”兰芽道:“半点也不费事。你去院中找些青蒿来。” 待青蒿取回,兰芽用水洗净了,厚厚地盖在装满红花汁液的大碗上,嘱咐九歌托到床下放了,以免给人看见。 到了晚饭时分,揭去青蒿再看:汁液俱都凝固,在碗底聚成了几块薄薄、红红的花饼。兰芽大喜过望,小心翼翼使手帕包好。 九歌在旁看着她纤细洁白的手指不住屈伸,衬在鲜艳的红色上十分美丽,忽轻轻“哎”了一声道:“姑娘你比这红花还好看呢。” 兰芽奇道:“你这丫头怎么忽然胡说起这些来?” 九歌道:“我是说,若是换了我来做这些活计,即便是从前在家时做,也定然是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可如今过了今儿个没明儿个的时候,姑娘也这般……” 她想一想,迟疑着选了个词:“静悄悄的!” 说罢却又摆手道:“我嘴笨,不会说,还是姑爷说得好。” 兰芽停了手上动作:“他说什么?” 九歌道:“我是听青砚说的――他说姑娘做什么,就像‘水流花放’!” 青砚是跟季瑛的小厮,兰芽追问道:“他何时说来?” “有回姑娘在花园亭子里绣花,姑爷躲在后门偷看,后来给巷子里一个卖馄炖的老头瞧见了,在旁边死赖着,结果姑爷买了八碗馄炖才打发他走路,害得青砚吃馄炖吃得肚子疼了好几天。” 兰芽痴痴问道:“为何要打发他走?”九歌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脸皮子薄,怕老头笑他呀;或是怕他叫嚷起来,惊动了你。” 兰芽低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你早为何不说?”九歌道:“可不是原想说来,后来不知怎地就混忘了。” 兰芽道:“可还有没有这样的事?”九歌道:“什么?”兰芽解释道:“还有没有,你原想说,后来混忘了的事?” 九歌摇头道:“没了。我向来是见到姑爷一个脚印,回去也要跟你学说的。就忘了这么一件。”见兰芽一脸失望,又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阵,然后将手一摊:“真没了!” 兰芽沉默良久,低声念道:“水流花放……” 九歌此时已有些后悔提起季瑛,连忙岔开话道:“我说嘛,小姐就是小姐,我这样的小丫头,到何时也流不起,放不开的。” 兰芽恍惚了一阵,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你若是当上十几年小姐,也就同我一般了。” 九歌来了兴致:“真的?” 兰芽道:“自然是真。”九歌兴头了一阵,又想起什么来,摇头道:“假的。别人家的小姐也是小姐,却总及不上姑娘。” 兰芽道:“你才见过几家小姐!” 九歌说得兴起,不禁又提起季瑛来:“我没见过,姑爷总是见过的。怎没见他夸奖别人!”兰芽忍不住一笑:“那是他没见过世面……”说罢急忙扭过头去,将眼角两颗泪珠拭去。 九歌可怜巴巴道:“姑娘……” 万事俱备,兰芽与九歌日日便只等着这红花派上用场。但一连过了二十来天,并无动静。 这日吃过了午饭,忽有人来,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小丫头,说七夫人请两位过去说话儿。 九歌一听“七夫人”三字便变貌失色,紧紧拉住兰芽的衣袖不撒手。 兰芽低声在她耳边道:“你不是问我为何不怕吗,你仔细想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道理,就不怕了。” 两人跟着小丫头向外走,兰芽见不是前番旧路,便问:“七夫人不住原来的院子了么?”小丫头笑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到了一个比先前大了许多、精致了许多的院落。兰芽跟在小丫头后面一进门就愣住了――门口竟有三人跪着迎客。 作者有话要说: 18第十七章 林家有女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三人都低着头,兰芽仔细一瞧才发现都认得——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七夫人的贴身的大丫头小翠!后头两位头发花白,一身黑衣,是海嬷嬷和文嬷嬷! 三人见了她,都是面上紫胀,不敢抬头。兰芽惊讶过后心中却猛然一沉,隐约浮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迟疑着走向堂屋,小丫头打起帘子,只瞧了一眼,兰芽便定在了当地——一副“临水早梅图”下,椅子上缓缓站起来的人果然是林念慈! 她身穿一领沉香色对襟小袄,底下是寻常的撒花罗裙。粉黛薄施,发髻一丝不乱,瞧去尊贵典雅,与先前判若两人。只双眉拧在一处,眼中微微含着泪光。身旁一个素衣丫鬟面容悲戚,正是秋琴。 兰芽面上乍红乍白,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但只片刻难过,她便即想通——难道今日见到一个衣衫褴褛、一身晦气、任人欺侮的林念慈,更甚或,见到一具蒙着白布的节烈女尸,自己反倒高兴些么? 千古艰难唯一死,既不死,正该想法子好好活! 兰芽想到此处,强将泪水忍下,上前去拉住念慈的手,微笑说道:“姐姐别来无恙!” 念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哽咽道:“妹妹!你……你莫……瞧我……不起!” 兰芽立刻说道:“这话正该我说。”念慈惊讶地看着她。兰芽福身一揖道:“我知姐姐侠肝义胆,从此妹妹便要托庇于你了!” 念慈大睁双眼,泪水顺顺畅畅地流下来。兰芽只作不见,东张西望道:“原来的七夫人哪里去了?姐姐为何不教她也在门口跪着?” 她这话本是玩笑,全为缓和气氛,却不料念慈拭去泪水,用手一指说道:“她在后头抄书!” 兰芽吃了一惊,顺口儿问道:“抄书?什么书?”念慈答道:“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兰芽瞠目结舌。 念慈转身带路道:“过来瞧瞧。”兰芽带着已看傻了的九歌走到后房,入目便觉此情此景果然熟悉已极—— 一张宽阔的书桌上头摆着书本笔墨,七夫人头上包着一块青布,身穿粗布衣衫,红肿着双手正在一张白纸上写字。 听见有人进来,她背心一耸,低着头站起身来。待看清了是兰芽跟在念慈后面,她似乎愣了一愣,立刻弯了弯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兰芽在七夫人手中受了数日折磨,见过她颐指气使,见过她大发淫威,今日是头一遭儿见她如此低三下四。 兰芽不由一阵厌恶。若是此人仍如从前一般,冷冷地暼她一眼便即转头,兰芽或许还能生出几分怜悯,但如今凤凰落架立化为鸡,她却反感不已。 七夫人前面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小字,兰芽拿起来一看,差点笑出了声——正是“上林赋”中大肆铺排上林苑壮观景象的一段文字: 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湃。滭弗宓汩,佖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盭。踰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队。沉沉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 每个汉字边上都标注着蒙古文字,兰芽是吃过苦头的,知道必是注音无疑。她放下纸来,终是“扑哧”一声笑了,转向念慈竖起大拇指道:“君真奇才,宰相之才!” 念慈也笑了:“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当得起你这般褒奖?”说罢却掩去笑意,咬牙低声道:“不为别个,只为她一人,这个七夫人我也要认认真真做下去!” 兰芽回想当日太里花之事,心中感喟至极:若不是七夫人逼人太过,今日念慈纵然锦衣华服,也必是含悲忍泪、偷生而已。如今却不然,这份抱怨雪耻的快意,不知能抵消掉几分怨苦! 只是,如今的林念慈,已算脱胎换骨,初见时那个温婉含蓄、谦谦楚楚的红衣女子,只怕再也寻不见了! 兰芽思忖片刻,仍旧与念慈说笑道:“我只纳闷儿,你从哪里找的人来教她?难不成是你自己……” 念慈摆手道:“我哪里认得这些千奇百怪的字?”她向一旁一努嘴,兰芽这才看见桌上稍远处还有一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 她登时捂住了肚子蹲下身去,扶着九歌的肩头只喊“哎呦”:“你不开个私塾做先生,真真屈才!”笑罢却也疑惑:“这才几日的工夫,你竟能教会她查字典?她以前就识得汉字么?” 念慈道:“出来说话罢。”说着领先走出。 到了堂屋,秋琴奉上茶来。念慈才道:“她以前连汉话都不会说。五日之内……”她举起一只手来:“却能看‘说文’!如何?就这一点,你是不是望尘莫及?” 兰芽摇头道:“哪有此事?我不信!” 念慈道:“我也不信,可事情明摆在那里。”兰芽放下茶杯愕然道:“难道说,你无意之中,竟发掘出一个过目不忘的女才子?”想了想又问:“若背不出来,你是怎样罚她?” 念慈道:“还从未罚过。她学得既快又好,我想罚她也不能。”兰芽立刻追问:“那你是怎样吓她?若学得不好,便怎样?” 念慈忽然大笑:“鬼丫头,你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我说,若学不好时,便将她赏给那太里花!” 兰芽道:“这样的鬼话,她怎肯相信?”念慈将脸色一沉:“为何不信?这不是鬼话,是实话。我也不是吓她。告诉你,她便能将‘上林赋’从头背到尾,太里花她也非嫁不可!” 她说这话时,神态直逼戏台上高举皮鞭的伍子胥,兰芽心中一凛,险些将桌上茶杯碰翻。 念慈望着兰芽道:“怎么?害怕了?”兰芽缓缓摇头:“不是!我是为你难过。”她看一眼九歌,低声道:“也只有那般的折辱,能将姐姐逼成这样!” 念慈默然,半响说道:“是不是……太过了一些?”兰芽仍旧摇头:“你不必疑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怎样处置她,都不为过!只是,她毕竟做过这府里的七夫人,那周察……” 念慈脸上微微一红,叫秋琴道:“你带九歌出去吃些东西。”秋琴答应了,欢欢喜喜带着九歌去了。 念慈这才低声道:“他不管这些的。” 兰芽脱口而出:“怎会不管?” 念慈道:“他们蒙古人,与咱们不同。咱们汉人男子,即便是再厌恶的妾侍,也断不会赏给奴仆。他们却全不理会。” 兰芽道:“即便如此,毕竟做过夫妻,周察竟毫不怜惜么?就任你随意送给一个傻子?” 念慈道:“那天我跟他学说当日之事,他只随口问我,既受了委屈,想要怎样出气。我便说:不要别个,单要七夫人随我处置!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我见他应得痛快,便道:‘若我把她送给太里花,你怎么说?’他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我聪明绝顶——就是这般,多的话一个字也没提!” 念慈微微苦笑:“在周察眼中,女人还不如一匹马。便是他的原配妻子,哪天高兴了,说不定也肯拿来送人。你道我为何这般迫不及待地要抖威风?因为今日不抖,明日就未必抖得起了!” 她向后房一指:“她所以有胆子兴风作浪,也是恃宠撒野的意思。只没料到周察如此狠决罢了。” 兰芽默然。 良久,念慈岔开话头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是假的罢?”兰芽四下看看,轻轻点头。 念慈叹了口气:“我料这两日是能搪塞过去了,往后……”兰芽忙打断问道:“为何这两日无妨?” 念慈道:“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抱小姐’,如今正在兴头上。一时半刻当顾不到你。” “抱小姐?”兰芽诧异。 “嗯,听说那女子双脚极小,不能行动,每走一步,都要人抱。因此号称‘抱小姐’!” 兰芽瞪大了眼睛如听天书。 “周察为她颠倒不已,白天晚上离不开。” 兰芽问道:“也是抢来的?”念慈哂道:“这个自然!”兰芽忽然想起来:“你可知那两位丘姑娘现在何处?” 念慈道:“她们两人大约周察一时也还没顾上,不过住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兰芽原还想问问念慈的家人,可再一想:问了又如何,只是勾起念慈伤心而已,遂不再提起。但转念至此,忽然想到:若请念慈问一问周察,或许能得知季瑛的消息! 她想到这一节,顿时激动得满面通红。念慈觉出有异,关切道:“怎么了?” 兰芽看了念慈一眼,却又有些犹豫。 念慈眼下的境遇,乃是搭上了清白才换来的。自己在周察那里问不出名堂,却到这里求念慈替自己去问——这不是利用,也是利用! 更何况周察是个喜怒不定的人,自己又怎能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她嗫嚅了一下,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中不断劝慰自己:罢了,即便念慈去问,也未必就问得出! 念慈却是个心细的,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兰芽强笑道:“无事!” 念慈郑重道:“你若有话,不必顾忌。我现在虽说是这个样子,俗话说的‘人不人,鬼不鬼’,但好歹算是冻饿不愁,你若有烦心的事,又是我帮得上的,再顾忌我的面子不说,可就枉费咱们共患难的姊妹情义了!” 作者有话要说: 19第十八章 双姝并立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她说出“顾忌我的面子”几个字,兰芽已是大受触动;再说到“共患难的姊妹情义”,兰芽早禁不住泪如雨下――身在污泥之中,却仍记挂干岸上的同伴莫要打湿了鞋子! 她用力摇头:“放心,若果真有事相求,哪里还要你问。” 念慈见她说得坚决,也便罢了。 从念慈这里回去,主仆二人一路上感念不已,自不必说。 又耽了六七日,念慈忽然打发秋琴送来一封信。兰芽疑惑着打开来看,上头只一句话:伊人尚在,珍重自身! 兰芽只觉天旋地转,几度张口才说出话来:“带我去见你家姑娘!” 秋琴却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信上说了什么,只道:“姑娘说了晚上到这里来,请贺姑娘此刻千万莫要过去。”说罢匆匆去了。 这里兰芽将信贴在面颊上,任热泪滚滚而下,口中喃喃念道:“郑郎,郑郎,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若死了,怎会连梦也不托一个!” 晚间念慈带着秋琴果然来了,兰芽一见她二人,二话不说,双膝跪下,便要给念慈叩头。 念慈一把挽住:“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别给人家看见。” 兰芽泣道:“姐姐的恩德,我只有来世图报了!只是,你怎知……” 念慈低声斥道:“别胡说了,我并未帮你什么。是周察自家说给我的!昨日底下人来跟他禀报,我正巧在旁。我问你,你夫家可是姓郑?” 兰芽连连点头:“姓郑,郑季瑛!”念慈道:“那就更不差了。” 兰芽急着只问:“究竟是怎生说法?果真没死?” 念慈道:“说是三四百名囚犯,在押去大都的途中,客店中遇了回禄。趁乱逃走了一些人。那人说了几个姓名,周察便瞧着我笑,说:‘听说那小丫头病了,你明日把这好信儿说与她知道,只怕病便要好了’。我愣了好一会子,才想明白是你。” 兰芽迟疑道:“既如此,那日我苦苦追问,他却为何不说?” 念慈叹道:“说也由他,不说也由他。你心中想着何人,那人是生是死,他又哪里在意了?” 日间见信,兰芽原还有三分怀疑;此刻信实,这一番狂喜自不必说。因又问念慈郑家可还有旁人逃出。念慈摇头道:“这个他们却并未说及。可是的,你家究竟犯了何罪?” 兰芽便从头说了,念慈只听得惊讶不已。 一时九歌奉上茶来,念慈却起身要走。兰芽忙挽留时,念慈拉了她的手低头道:“往后若有事,只管叫九歌去找我,我来瞧你便是。我那里,你休要再去,可听着了?”说罢惨然一笑,自与秋琴匆匆去了。 九歌问道:“姑娘,为何林姑娘不许我们去找她?”兰芽望着念慈的背影,感慨万千,回头见九歌傻乎乎地仰着头一脸困惑,叹口气关上了门道:“怕咱们遇见周察!” 九歌道:“林姑娘真是菩萨般的心肠――只是,不是有了那‘抱小姐’么?” 兰芽道:“一个‘抱小姐’,便救尽天下苍生不成?” 得悉季瑛尚在人间,兰芽这一夜哭了又哭,喜了又喜,直到天亮也未合眼。早起九歌才要拿凉毛巾替她敷一敷肿起的眼角,周察却来了! 兰芽此时心心念念只想着逃出府去。但此事难如登天,无论如何总须先敷衍得他懈怠些儿才有机缘。因不再如那日一般要打要杀,却也不敢变化太过引他猜疑,便只眉目间冷冷的,问话便答,不问便低着头不做声。 周察倒似情绪甚好,随意在床边坐了,审视了兰芽一番,说道:“病可好些了?” 兰芽只是摇头。周察笑道:“这病也来得蹊跷。我今日带了大夫来,给你瞧瞧。”说着向门外吆喝了一声。 一时果然便见一个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郎中走进来。兰芽看了一眼,并不是原先替自己诊治发热的那一位。 “这可是咱们襄阳城里头的妇科圣手,让他给你瞧一瞧,包你药到病除。”周察笑嘻嘻说着,老郎中已走到兰芽身前,微一躬身,单等兰芽伸手腕出来诊脉。 兰芽并不慌张,从从容容将右臂搁在桌上。老郎中凝神诊了半日,又换左腕,良久,皱眉道:“看脉象:三焦不齐,心神不宁是有的,旁的么,恕老朽才疏学浅……这个……这个……” 周察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挥挥手,令他退下。 兰芽道:“你从哪里请来这么个庸医?”周察一愣,随即笑道:“能引得你跟我斗上几句嘴,这医生便也没白请一回!嗯,我这里还有个好大夫,来啊!” 他一击掌,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是那日“查验”过的那个老婆子! 兰芽心中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徐徐问道:“方才那老者,果然是妇科圣手?”周察不解其意,点头道:“是啊!” 兰芽冷笑一声:“我看比起你来,还差着老大一截!”周察哈哈大笑:“好,说的好!你等着,你若敢骗我,我有的是法子要你……要你……” 他兀自琢磨要怎样,兰芽已当先进了卧房。 她知此番是真刀真枪,因此也不必害羞遮掩,大大方方脱下了亵裤! 老婆子站在五步开外看了一眼,点点头,却道:“烦姑娘将上衣也一道脱了。” 兰芽立刻明白是要看她身上有无伤口。一头庆幸欣喜,一头慢慢将外衫脱下,小衣解开。 老婆子身前身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示意兰芽着衣,自己出去见了周察,摇头摊手而已。 周察似乎有些意外,一眼看见九歌站在门边,眼睛一亮,向九歌一指:“这个也查一查,为主子两肋插刀都是有的,流几滴血,寻常之至嘛!” 九歌红了脸,却也只得随老婆子入内。不多时,二人一同出来,周察一看脸色便知无望,原地转了两个圈子,看着兰芽只是纳闷儿。 兰芽自顾自在桌旁坐了。周察凑近来,低声笑道:“真是病了?倒可怜见儿的。你放心,我必再寻好大夫来,小小年纪落个病根子,不是顽的。” 兰芽道:“多谢,只不必费事了,我父母当日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求了多少大夫,总不济事――周老爷,你……便放了我回家去罢!” 她忽然离座,颤抖着双肩跪到了周察脚边。 周察才要伸手相搀,却见外头又进来一人,乃是林念慈。 念慈一进门便看见周察在这里,又见兰芽跪在当地,一时呆住了,不知该进来还是退回。 周察却毫不在意,说道:“你来得正好,快替我劝劝。不过就是个不疼不痒的小毛病罢了,值得这样?” 念慈只得进来。周察背着手踱向别处。念慈走到兰芽跟前,轻声道:“妹妹起来罢”,在兰芽腋下轻轻一托。 兰芽本是顺势站起,却因昨日一宵未曾合眼,适才又紧张万分,站起时眼前一黑,向前踉跄了一步,扑向念慈身上! 她这一扑劲道不大,谁知念慈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站立不稳,倒退几步,后腰撞在了桌角上。 她“哎呦”一声,蹲在地上,皱眉片刻,忽然以手掩口,干呕起来。 兰芽这边失了支撑,身子前倾,摇摇欲倒。周察箭步来扶,到底慢了一瞬,兰芽摔倒在地,左腮擦在砖地上,立时渗出殷红的血来。 周察变了脸色,一头叫人速去请大夫,一头将兰芽从地上抱起来,低头见念慈垂首坐在地上,想也不想一脚便踢在她小腿上,怒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兰芽伤得原不重,见他俯身来抱,已是万般抵触,又见他发作念慈,死命挣下地来,要搀扶念慈。 念慈面色雪白,嘴唇亦是毫无血色。忍了又忍,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兰芽大是惊慌,回头看着周察喊道:“大夫,大夫!” 说话间大夫已然赶了回来。他一见屋中情势,先就要瞧念慈。周察骂道:“没见这里有人受伤流血么?还不快拿治外伤的药来呢!” 兰芽不暇多想,只急道:“先瞧林姐姐,我不妨事。”大夫自然听周察吩咐,打开药箱,便要替兰芽包扎。 兰芽先时见念慈呕吐,原是一时惊慌失措,此时也渐渐镇定,遂不再做声,让大夫先替自己上了药,包好了伤口。 大夫料理了兰芽,这才去瞧念慈。念慈此刻已不再呕吐,靠着桌角坐着,眼睛空空茫茫,不知望向何处。 大夫托起念慈的右腕,只诊了片刻便放下,起身向周察拱手笑道:“老爷,七夫人这是有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连着两天登陆不了后台,今天是补上周日的一更。 2、装病其实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 打个比方,我说我胸口疼――拍过片子做过CT照过核磁,甚至抽过血验过尿……把西医所有能做的检查排着队全做三遍,啥毛病也看不出来――这种情况下,也绝没哪个大夫敢出来说一句:你丫这是装病! 他得老老实实在病历本上写:病因不明。 至于咱中医的老祖宗望闻问切神马的,就更别提了。 所以兰芽不必紧张。她可以在任何环节露馅,但这个环节不会。她需要担心的,只是周察的耐心。 20第十九章 露筋晓月(上)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这一声“有喜”,只听得兰芽如闻炸雷。周察亦是眉峰一跳,瞪圆了眼睛。 只念慈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 “夫人快请起来,这地上凉,莫冰坏了身子。”老大夫伸手欲搀念慈,却给周察拨到了一边。 他一撂袍子蹲在念慈身旁,微一迟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你瞧你,怎不早说――可踢疼了?快起来,我给你赔个不是……” 念慈慢慢转过头来看他,又看看兰芽,低声道:“我想喝口茶漱漱。” 周察忙大喊:“快倒茶来。”从地上扶起念慈,半扶半抱到床边坐了。 秋琴倒上一碗温温的茶来,九歌便将地上秽物收拾了。周察皱眉问大夫:“可有碍么?” 大夫笑道:“夫人脉象平稳,小少爷好着呢。我开几副安胎的药方,照着吃就是了。” 周察喜上眉梢,双掌一击,大声道:“我现下还只一个孩儿,好生养下来,你便要东海的龙宫,我也替你搬了来!”说罢轻轻将念慈抱起来道:“走,咱们回家去!” 一行人喜气洋洋跟着周察去了。九歌面无人色道:“姑娘,林姑娘有喜了!”说罢眼泪已顺着脸颊淌下:“她……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兰芽怔怔道:“傻丫头,你还道她能回去么?” 九歌低声道:“怀了鞑子的孩儿,她心里定然难受……” 兰芽却道:“怀了孩儿,也是好事。你没听周察说,他还只一个孩儿。林姑娘若能生个男孩儿,他再不将女人当回事,也须顾忌孩子。” 九歌慢慢张大了嘴巴:“姑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林姑娘怎会……她不是说过,头一个孩儿,她必亲手摔死!你忘了?” 兰芽幽幽道:“此一时彼一时……若都像从前那样贞烈,这襄阳城中早已没了人烟了――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贵在相知心。汉恩自浅胡恩深……” 她诵的是王安石“明妃曲”中的两句,九歌听不懂,眨着眼睛盼她解释。兰芽却不再说话,只暗自垂泪:汉恩已浅,哪堪胡恩愈薄!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是从何说起! 九歌沉默片时,低头琢磨兰芽的话,忽然大惊说道:“姑娘,你也要与林姑娘一般么?” 兰芽正打算此事,闻言摇头道:“我与林姑娘不同。林姑娘与那姑爷拢共见过两三回面,若当真为他怎样,倒是迂腐了。我与季瑛却是自小熟识,情义深重,郑老爷与夫人又待我有恩,九歌啊,我是不同的。” 九歌抿着嘴点点头。 兰芽又道:“我已想了几日了,我想设法逃出去!”九歌急道:“怎样逃?” 兰芽缓缓摆手:“你听我说。这条路千难万难,我问你,若我将你留在林姑娘这里,你可愿意?跟着她,虽也难免受气给人欺侮,但总比跟着我有今日没明日略强些……” 她话没说完,九歌腾地站起身来,涨红着脸道:“姑娘,我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慢说跟着林姑娘给人欺侮,就是跟着她插金戴银,作威作福,我也不干!这样的话,再也休提。莫要玷辱了九歌的心!”说着双泪齐流。 兰芽见她气得浑身发抖,忙拉住赔礼道:“是我不好,快别哭了。我再不提就是。咱们两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活着一起活,死便一道儿死,如何?” 九歌抱着兰芽,不禁嚎啕大哭。 既生了逃走的心思,兰芽便留心准备。每日不在屋中躲避,带着九歌渐渐四处走动。府中下人多半知她身份,也不来问她。如此过了些日子,连院门口的元兵见她跨出院门,也常打声招呼,兰芽不禁暗喜。 周察倒是说话算话,说请个好大夫,果然第二日便请了一个。可惜望闻问切地诊了一遍,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夫走后,送他来的一个小丫头咋舌道:“这大夫好贵。李妈妈说,一锭银子才请得来呢。”兰芽听了,又是好笑,又有些发愁。 这一日清晨,吃过早饭,落下几滴微雨。九歌拿了伞正要开门,周察笑着闪了进来,望一望她二人道:“这是要去哪里啊?” 兰芽冲他福了一福,道:“出去走走,屋里憋闷得很!” 周察道:“好啊,我也嫌屋里憋闷,咱们一道走走,如何?”兰芽不敢拒绝,只得点头。 周察并未带人来,九歌要上前替兰芽打伞,周察伸手接了过去,笑道:“小丫头,有我呢,你只跟着就行了!” 他携了兰芽的手,大步出门。一路上指指点点,似谈兴甚浓。 走近花园中一片小小池塘时,他停下步子,随手摘下一朵早开的淡紫色芍药,别在兰芽项下的纽子上,端详着低声说道:“昨日我与这府里原先的几个清客饮酒,听一人说了个故事,有趣得紧,叫做什么‘露筋娘娘’,我说给你听,可好?” 兰芽只得答应着。 周察先不忙开口,弯腰捡了几粒小石子,向塘中打了几个水漂儿。又频频击掌,引塘中鲤鱼一队队游来乞食,划起阵阵涟漪,这才直起腰慢慢讲起: “传说唐时,高邮府有一对姑嫂,傍晚时分在郊外赶路。走到一处水草丛生的湖边时,天色已晚,错过了住店。嫂子便提议去旁边农家借宿一宵。但寻来寻去,只河堤旁有一茅屋。屋中住着一名中年男子。” “这男子虽生活窘迫,但为人和善,见是两名女子前来借宿,特将床铺腾出,自己在地上铺了一张芦席。嫂嫂见状,便谢了男子进屋。但小姑要避男女之嫌,执意不肯求宿。” 他讲到这里,停下来笑问:“你说,是那嫂子对,还是小姑对?” 兰芽道:“那小姑未免太也过迂。荒郊夜晚,无处可去。就借宿一宿,也不为越礼。” 周察拍手道:“可不是嘛!说得好。可那小姑性子执拗,说什么也不肯。嫂嫂无奈,只得一人住了,将小姑留在野外。到了第二天早晨,嫂嫂起床去瞧小姑时,你猜怎样?” 兰芽道:“猜不出来。” 周察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摸,声音压得极低:“那时正值盛夏,又是湖边草畔,蚊虫暴虐。这小姑一人在长草、荆棘之中,避无可避,给蚊子叮咬遍体,喝尽鲜血、吃尽皮肉、露骨出筋!那一条条青筋,就如同蚯蚓一般,爬满全身……” 他口说手比,满脸笑容,兰芽忽然一把将他推开,大声呕吐起来。 “这个故事可好听么?我还没说完呢。后人怜悯这女子贞烈,给她起了个祠堂,塑了她的雕像,还塑了一只大大的蚊子,使长嘴在她脸上吸血。这便是露筋娘娘了!哈哈!因这祠堂,竟还引出个景致:露筋晓月――高邮八景中的一景。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兰芽胃里翻腾不已,心中更是惊惧,不知他究是何意。周察扶着她的胳膊道:“你呕什么?敢是也有喜了不成?这故事不好听么?我还没说完,还有诗呢:沙草凄迷烟树昏,荒祠寂寞……啊是了,荒祠寂寞托贞魂。灵旗高卷……那个秋风晚,这个这个,惟有清淮照墓门!好诗,是不是绝妙好辞?” 兰芽喘息道:“你讲这个故事,是何用意?”周察笑道:“是何用意,你说是何用意?贺姑娘冰雪聪明,不会猜不出来罢?你汉家女子,能节烈至此。不过我瞧,这位露筋娘娘也未必就是空前绝后,如今我眼前,不就站着一个比她还要节烈百倍的汉女么!” 兰芽愈听愈惊,手脚都在发抖。忽然有两个仆从后头上来,向周察行了礼,呈上一物。兰芽瞥了一眼,心中顿时冰凉――正是她严严实实藏在褥子内的红花花饼。 周察将花饼拈起,放在鼻端嗅了一嗅:“好香!贺姑娘天赋异禀,体有花香,我竟到今日才知。这是何物制成?我竟当真小瞧了你!” 兰芽脑中只八个字回旋来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她惨然一笑说道:“我凭你发落就是。” 周察喝彩道:“好!做得出,便当得起,真是女中豪杰!”他忽然弯腰低头,一把攥住了兰芽的肩头: “你把我周察玩弄于股掌之上,心中必然得意得紧罢!我竟还信以为真,大费周折替你寻大夫!瞧你这小脸儿,又瘦又黄,我还真当是气血不足,昨日还特地托人弄了最好的当归来,想着今日送去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呼”地一声扔进了池塘。一群鲤鱼惊喜地聚拢来,却又失望地游开。 周察牙咬得紧紧的,面容几近狰狞:“好啊,你要三贞九烈,我成全你!听着,我不碰你,让你守身如玉!不过,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当真能节烈成神,是不是当真及得上露筋娘娘!来人!” 他一声怒喝,立刻有数人围了过来。他举手一指池塘边一颗大柳树: “把这贱人给我绑到树上喂蚊子!还有那个小丫头在哪里,一起绑了!” 他挑起兰芽的下巴,摇着头柔声道:“我好奇得很,想知道蚊子能不能真咬出筋来!也想看看我这府里,能不能也出个‘露筋晓月’!算你走运,现下还只暮春,蚊子不多。哈,不过不要紧,我管水管饭,定然不叫你死在夏天之前!” 周察拂袖而去。 那几个仆从是有备而来,拿出绳索顷刻间便将兰芽和九歌背靠背绑在了大柳树的树干上。 兰芽茫茫然望着碧蓝的天空,梦呓一般小声说道:“九歌,今日教你万古流芳!死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露筋娘娘的传说是真,露筋祠如今尚在。诗是清人所做,此处移用。 另外,这文从头到尾胡说八道,绝不是考据文,我们经不起考据啊哼哼哈嘿! 还有,日更双更神马的,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本宫能一周五更,已经是天降红雨、地涌金莲、雾霾退散、玉宇澄清了喂! 21第二十章 露筋晓月(下)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阵“嗡嗡”的声音忽远忽近响了起来,九歌颤声道:“蚊子,蚊子!” 兰芽道:“是一只蜂子!” 那蜜蜂飞了两圈,忽然停在了兰芽的胸前。兰芽这才察觉胸口还别着那朵芍药花。她勉力低头,用牙齿咬住花瓣,丢在地上。蜜蜂紧跟了去又钻进花蕊中滚了几滚,这才飞走。 兰芽目送蜜蜂越墙远去,忽又听见几声粗嘎短促的鸟鸣,抬头一看,是七夫人那只黑色的猎鹰正急速飞升,向云端而去。 那鹰去势极快,且叫声中似乎含着惊恐之意。兰芽正觉诧异,忽然黑影飞堕,“啪嗒”一声,猎鹰软软落在脚边。 兰芽定睛看时,鹰颈上一支金光闪闪的羽箭对穿而过,鲜血顺着箭柄缓缓流出。猎鹰长长的双腿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了。 兰芽心想:七夫人已成了念慈的奴婢,却不知是谁射杀了她这只爱鹰,是周察么? 日影渐渐缩短,二人起初还觉捆绑处疼痛难忍,时辰长了,身体麻木,纵然手腕、脚腕等处已高高肿起,却早没了知觉。 九歌强充好汉,只咬牙忍着。但想到晚间蚊虫聚集,两人都是一阵阵心悸。 九歌忽道:“林姑娘定会为咱们求情!或许此刻已求下了,稍待便有人来!” 兰芽得她一言提醒,想到念慈身怀有孕,周察呵护备至,登时也是精神一震,自觉或许有救。 可是,晌午盼到傍晚,任她主仆二人望穿了双眼,也没能望来一个人影。 此时方是立夏,还不到“夏蚊成雷”的时节。整整一个白日,只有零星几个飞蚊嘤嗡来去,九歌腮上给叮了一下,但因无法抓挠,也就只留下一个红点。忍过片刻,便不再瘙痒。 然则晚霞一照,暮色方起,便如吹响了迎敌的号角,草间水边,不知不觉间蚊虫已聚集成阵――前赴后继、毫无章法,一群一群地乱扑乱撞,叮到二人头脸、脖颈、手背、小臂……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片刻之间万针齐刺,痛痒难当。 兰芽紧闭双眼,不敢看自己身上。不多时,眉心给狠狠刺了一针,她一个激灵,不由得便一睁眼,正好看见左手手背罩在一小团黑色的浓雾里,她轻轻呻吟一声,一动未动,晕迷了过去。 醒来时双眼眼皮已经高高肿起,再睁不开。鼻端却隐隐嗅到一股清新的香草气,似乎还和着烟熏火燎的味道。 她脑中混沌已极,半响才想起:这是艾草、香蒿的香气啊。又思忖良久,才恍然大悟:定是有人点燃了香草驱蚊! 想到此处,她多少振作了些,但随即又困惑起来:若是念慈已求了周察,那周察答允,便该叫人来释放自己跟九歌;周察不答允,定然不准念慈熏草驱蚊。如今不肯放人,却又大肆点火,这究是何意? 她迷迷糊糊想不明白,只觉身上凉意渐甚,一阵阵发寒。 恍恍惚惚间,似乎听见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说话――是男子的声音,低沉温润,却又透着冷漠。她竭力想睁开眼睛,试了几试,又渐渐陷入昏迷。 再度醒来时,兰芽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眼睛仍肿着,但凉凉地,似乎敷了药。兰芽叫了一声:“九歌”!但觉喉咙肿痛,声音沙哑无比。 立刻有人答话:“姑娘,九歌姑娘还未醒来,姑娘要什么?”依稀是冬雪的声音。 兰芽问道:“是冬雪么?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冬雪柔声道:“姑娘,好了,大喜!过些日子养好了身子,就能出府回家了。” 兰芽一听这话,立刻便摸索着要从床上坐起,冬雪忙扶住了,取了两个软垫给她靠在身后。 兰芽忙问:“周察肯放我回家?是真的?” 冬雪替兰芽盖上薄被,说道:“不是的,周老爷……周察给关起来了。大都来了个燕王殿下――说起来,姑娘倒救了好些人呢。” 见兰芽疑惑,冬雪解释道: “燕王奉他们皇帝的命令巡抚江南,昨日到了咱们襄阳。他原本还夸赞周察,说他将襄阳治理得不错。但晚间燕王在府里散步,给熏香的味道引到了后花园,见到了姑娘跟九歌。便问周察是怎么一回事。” “周察先还支吾,后来到底遮掩不住,说了实情。燕王立刻大怒,当场便将他打了三十鞭子。又叫将府里凡抢来的新娘,即刻送还回家。姑娘与九歌受了折磨,燕王教好生医治。还说姑娘的行径令人生敬,叫人送来了好些银子和药剂,我都替姑娘收好了――对了,燕王还射下了七夫人的那只鹰呢。” 兰芽听得又惊又喜:当初周察说及有人在皇帝面前告他,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来! 天可怜见,自己在这府中苦苦挣扎数月,竟当真有清清白白出府的一日。 她欢喜片刻,便问九歌怎样。冬雪道:“九姑娘还昏迷未醒,但姑娘既已醒来,想来也快了的。” 兰芽又问:“昨夜是何人点燃艾草?是林姑娘么?”冬雪道:“正是。”顿一顿,又道:“与姑娘一同在这院中住过的两位丘姑娘过两日就要跟了燕王去了,说是要去大都琢玉。” 兰芽奇道:“琢玉?” 冬雪说到此处,有些兴致勃勃:“那许多新娘子都是燕王一个个瞧过的,瞧到她两个时,因是孪生姐妹,燕王便多瞧了一眼。谁知便瞧见两人所戴玉镯……” 玉镯是兰芽见过的,她不由便问:“玉镯怎样?” 冬雪道:“见了玉镯,燕王便问可否借他一瞧。结果瞧完了,燕王张口问道:‘两位姑娘与长春真人怎样称呼?’” 长春真人丘处机?兰芽愈听愈奇。 冬雪续道:“两位姑娘听了也是一愣,答说长春真人是她们的叔祖。燕王听了,很是欢喜。说长春真人是全真教掌教,又与他们蒙古的成吉思汗大有渊源。且这人除是一位得道高人之外,又是琢玉这一行的祖师爷。” 长春真人是玉器行始祖,兰芽是听说过的。但她却不明白,为何燕王看了一眼镯子,便敢断言与长春真人有关。 冬雪道:“那一对镯子上分别刻有灵虚、梨花两个名字。长春真人当年写过一首什么词,名字就叫‘灵虚宫梨花词’;镯子的雕法又是旁人做不来的‘透雕’手法,因此燕王才猜她两人是邱家的后人。” 兰芽慢慢点头,心中对这位燕王极是好奇。心想一位鞑子王爷,居然如此熟识中土诗文典故。 冬雪继续说道:“后来邱姑娘说了名字由来,果然便是长春真人所取。那时她们的父亲路过这位真人修道的道观,上山去看望叔父。真人得知他新得了两位千金,便从新作的一首词中取了两个名字。” “燕王得知两位姑娘也从父亲处学到了琢玉的手艺,便请她们同去大都。说他们的皇帝正四处征集良工巧匠,说要雕刻一只像房子那么大的大酒杯呢。他许下的条件十分优厚,两位姑娘自然便同意了。” 兰芽问道:“她们已出府了么?”冬雪道:“除了姑娘,都已走了。出府之前,她们结伴来瞧过姑娘了。” 兰芽听见“除了姑娘,都已走了”,不由想起念慈。忙问:“林姑娘呢?她去了哪里?” 冬雪愣了一愣,低声说道:“林姑娘命苦,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偏就没能逃过去――我料她少时必来看望姑娘的。” 兰芽默然:念慈已怀了周察的孩子,如今情势,真也走不是,留不是,尴尬已极。正替她心痛难过,忽听门口有人低声唤:“妹妹!” 正是念慈。 兰芽用了一夜药,双眼已能略略睁开。只见念慈一身素衣,立在风口处,身子单薄得似乎风也吹得动。她心上一恸,轻声道:“姐姐!” 念慈走进来坐在床边,冬雪奉上茶来。 兰芽哑声道:“昨夜若不是姐姐举火引来燕王,妹妹此刻已做了泉下冤鬼了。” 念慈怔怔地瞧着兰芽,一点点红了眼眶。 兰芽只道她见人伤己,心下悲痛,却不知从何劝起,只陪着落泪。念慈忙替她擦去眼泪,说道:“别哭,瞧你这眼睛,可万万哭不得!” 说了这句话,她忽然泪如泉涌,急忙拿帕子捂时,转眼间帕子竟然湿透。 她伏在床边,身子剧烈颤抖,却仍不肯放声,憋得喉中格格作响。兰芽跟冬雪都唬了一跳,冬雪轻拍念慈脊背,口中胡乱劝解,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良久,念慈才渐渐止泪。她直起身子,看着兰芽说道:“妹妹,你是个好命的,不像我这不祥之人――我……” 她欲言又止。 兰芽道:“姐姐有话,何必吞吐,你我如今还有何事是不能说的?” 念慈摇摇头,仍不开口。兰芽便问:“周察既不肯放人,为何倒许姐姐驱蚊?” 念慈垂首道:“他自然不许,我却顾不得了……我……我……” 兰芽见她仍是一副有话说不出的样子,不由有些着急,正要开口,却见念慈忽地立起身来,掩口含糊说道:“妹妹,我真不知……我没脸见你,你别……”她吞声饮泣,说不下去,转身夺门而出! 冬雪愣在了当地。兰芽看着念慈的背影,心中忽然一动,一点点变了脸色。 不知何时九歌已经醒来,在旁边床上干巴巴问了句:“姑娘,你说周察为何忽然要派人搜查屋子?” 兰芽缓缓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别问了……别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22第二十一章 终身误尽(上)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第二十章终身误尽(上) 主仆二人在府衙又耽了三日,伤处愈合,体力恢复,遂与冬雪告别。不料冬雪跪下来恳求兰芽道:“求求姑娘,带我一起走罢!” 周察既拿,燕王施恩,给府里凡汉人奴仆都脱了籍,又赏了些银两,一一遣散。兰芽诧异问道:“你为何不拿了赏银家去?你家中……” 冬雪道:“我原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儿,父母死得早……我……如今无处可去……姑娘收留我罢,我好生服侍您!”她说着滴下泪来。 兰芽叹了口气,九歌已抢着说道:“我们小姐要去寻姑爷,你若不怕奔波劳顿,肯和我们作伴,最好不过!” 兰芽却道:“这些日子,多蒙你照拂,言语间又颇投缘,姊妹们若常在一处,自然是好的。只是,正如九歌所说,我们如今同你一样,也是无家可归。我家相公,又不知现在何处。这一出去,奔波劳苦是定了的。你若不弃,我姨母家离此不远,为人亦是和善,我送了你去暂且安身,可好?” 冬雪执拗道:“我与姑娘投缘,愿意侍奉姑娘。我本就是伺候人的奴婢,何怕苦来!” 听她如此说,兰芽也无从拒绝,只得带了她一同出府。临去之前,三人去向念慈告辞,念慈闭门不纳,只索罢了。 出了府衙,雇了三乘小轿,径奔城东郑府。 兰芽原也料到必是人散屋空,但当真见了夹道上的荒草、石狮子脚上青苔、还有门环上长长锈住的锁链,还是止不住跟九歌痛哭了一场。 几个轿夫见三个女子在此处下轿,一步儿不动只在一旁等着。兰芽伤心了好些时候,没奈何,含悲忍泪,吩咐轿夫转往南城娘家。 轿夫起轿又行。兰芽忽道:“且再等等。”下了轿子,捧着那盆“龙岩素”向府后偏门走去。 偏门外头,窄窄的夹弄无人来往,高高的墙根底下有一处往日供下人洒扫用水的水井,旁边水桶、提绳俱在。 兰芽将桶放入井中,打了少半桶井水,将“龙岩素”的叶子一一洗净,又向土里饱饱地浇了水。这才起身,重又上轿。 转了小半个襄阳,赶到哥哥处时已过了正午。三人饥肠辘辘下轿一看,立时呆住了――这里大门紧闭,一派荒凉,竟与郑府毫无二致。 三人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人影。兰芽想起当初搜检郑府,领头那人说过“灭九族”的话,心中大起惊疑。九歌提议道:“不如先去姨太太家住下,再问公子下落。”兰芽只得点头应允。 上轿再行,又花了多半个时辰,到了兰芽的姨母家里。 待再见铁索阻门,兰芽已是乱了方寸! 九歌寻了个过路人打听,那人指着大门不住叹息,说欧阳的甥女婿谋反,株连妻族,全家人都投进了大狱,听说早已解往大都受审去了! 这句话直如五雷轰顶,震得兰芽与九歌手脚冰凉。那人摇摇头要走,九歌忙拖住了结结巴巴问道:“这家……这家的……甥女婿……谋反……可还,还株连到……别家?” 那人看着九歌道:“这桩案子轰动襄阳城,怎地小娘子全不知晓?惨呐……牵连了四十余家,男女老幼上千口!造孽呀!” 那人摇着头去了,九歌大睁双眼,脸色煞白,嘴里喃喃道:“上千余口!” 冬雪察觉不好,早已过来扶住了兰芽。兰芽摇摇欲倒,胸中闷塞已极,喘息了半日,吐出一口鲜血! 冬雪吓得尖叫:“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兰芽气息微弱,颤抖着双唇,耳语一般说道:“去……去谭员外那里……” 谭员外是季瑛的至交好友卢处道的外祖父,当初季瑛时常带了青砚往这里来。 九歌想了半天才想起谭员外是何人。但谭员外家住在哪里,她与兰芽都不知晓。兰芽委顿不堪,冬雪小心翼翼将她搀进轿子,教她靠在轿厢上休息,跟九歌两人一路打听,走了不少冤枉路,总算是在日落之前找到了谭家。 谭家老夫人听下人来报,说有三位年轻女子来访,十分诧异,忙叫丫头请进来。 兰芽带着九歌跟兰芽给老夫人磕了头,说明身份缘由。谭老夫人热泪长流,拉了兰芽的手道:“可怜的孩子……” 老夫人见三人一身尘土、疲惫已极,便先叫丫头去打热水来请客人盥沐。兰芽也不及客套,先急急问道:“老夫人可知季瑛下落?” 老夫人道:“我也不知,只听说路上逃走了。你先别着急,洗洗脸,吃些东西,咱们慢慢说话儿。” 兰芽听见老夫人也说季瑛逃走了,心下更是踏实。 一时三人胡乱洗了洗,灯下勉强吃了几口,兰芽便向老太太一一打听株连之人。 原来郑家父、母、妻三族,共三十九家入狱,路上共逃走了三十多人,除季瑛外,似乎还有兰芽的哥哥。 兰芽听得兄长或许无恙,心中微微一喜,但随即便给伤痛压倒――公婆叔伯,数条性命,如盐入水,非但未能于鞑虏有半点影响,反倒累计这许多亲人无辜受难!想到这一节,兰芽隐隐又觉胸中气血翻涌,喉中又腥又甜,她情知是血,强忍着将一波咳嗽压下。只憋得面白气弱,双手不住发抖。 谭老夫人见她不支,劝道:“你们先去歇一歇,有话明日再说不迟。” 兰芽此刻也委实是无话可说,遂点头答应。 谭老夫人有两个女儿,俱已成家。她便将兰芽三人安置在两个女儿在家时居住的屋中。 歇息了一夜,次晨兰芽便要往季瑛别个朋友家打听消息。谭老夫人原叫了个男仆送她们,但兰芽见谭家只老夫人与一个儿媳,丫头只得三个,男仆更少,便不肯带人。只借了三套男装,与九歌、冬雪换了,带了些银子出门。 这一天直到傍晚方才回转谭宅,打听到的消息倒是令人欢喜至极――原来朝中谢太后已任命文山先生为右丞相,文先生如今正派人赴各地募兵筹饷,大力抗元。季瑛逃脱后,在山西等地召集了数百义士,往临安投文丞相去了! 得知这一消息,兰芽与九歌都是大喜过望,在路上便商议着尽快赶去临安,与季瑛相会。 从最后一位朋友家中出来,转出一条夹弄,迎面是好大一片桑林,三人正欲从林中小道穿过,到前头街上雇轿,却听见桑林中喊打之声不绝。 兰芽不欲多生枝节,便要避开此处不走,便在这时,一个衣衫破碎的年轻人踉踉跄跄从林中奔出,后头一群人吆喝着赶来,有男有女,个个向那年轻人破口大骂,拳打脚踢,这群人后头,又跟着一匹不住仰天嘶鸣的雪白骏马。 兰芽未及说话,九歌已拉了旁边一个老者询问,老者捻须道:“这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先是纵马将这些人家辛苦晾晒的‘孔明菜’又吃又踩又糟践,跟着又将这片林中嫩桑叶吃了不少,人家岂肯饶他!” 说话时那人已逃到近前。只见他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口中不住分辨并非有意,但这些人不依不饶,只是追打不休。 老者向九歌指点道:“这人说的一口官话,穿戴讲究,这匹马也是好马,当是大地方的公子哥,只不知为何这般不晓事,又不肯赔钱出来。”他向来路张望片刻,又道:“孤身一人,没个随从,这人好生蹊跷。” 只听一个身穿藕荷衫子的大嫂手拿烧火棍指着这人骂道:“我家半年里头就指着这些干菜度日,都叫你这厮糟践了去,不拿出银子来赔,我打烂你的狗头。” 其余众人亦是纷纷叫骂,怒他毁了桑叶,无法饲蚕。 这人一头躲避拳脚,一头拼命解释――说原不认得那些干菜,只道是丢在街上的无用之物。桑叶更加不认得,不知是喂蚕的东西,只知喂马甚好。 他不辩还好,一加分辨,众人怒火欲炽,更打得凶。 兰芽也有些诧异,见他分明一脸委屈老实相,可说的话又离谱至极。哪有人不认得干菜,不知桑叶喂蚕的。 这老者所说“孔明菜”,便是腌制晒干的蔓菁。 襄阳蔓菁极佳,生吃又脆又酥。诗人杨万里曾做“春菜”诗赞誉此地所产芦菔、蔓菁: 雪白芦菔非芦菔,吃来自是辣底玉;花叶蔓菁非蔓菁,吃来自是甜底冰。”得大诗人下笔一赞,自此襄阳芦菔、蔓菁,并称“二美”。 将蔓菁腌制数月后晒干,制成风干咸菜,佐粥极好。这法子相传还是武乡侯诸葛亮躬耕隆中时想出,因此襄阳人又将蔓菁干叫做“孔明菜”。 外地人不识“孔明菜”,尚可原宥;但说不识桑叶,却分明是狡辩之词。桑树大江南北所在多有,哪有人将桑叶喂马的! 更兼此时夏蚕正当二眠,所需桑叶极多!采桑如救火,李白诗云: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蚕时三餐草草,邻里吊庆不通,便脾气最坏的男子,在这一月亦晓得体贴妻子姐妹的辛苦。这一片桑林生在城中,是附近不知多少人家救急的林子,如今给人毁去不算,竟还口口声声说不知桑叶用来喂蚕。这口气叫人如何咽下? 众人上前将这人围上痛打,这人抱头滚来滚去,不住求饶。 兰芽心中装着季瑛的事,虽见此事有些古怪,也不欲停留,叫了九歌、冬雪,便要离开。 谁知厮打之中,一领“书生巾”从人群中给扔了出来。巾帽色作天青,丝绵织成,兰芽一眼瞧见,登时想起季瑛也曾戴过同样颜色、质地的巾帽,她停住了脚步,不由有些怜悯那人群中的书生。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驾到! 叉腰仰天狂笑三声:我从未说过姓周的是男主,吼哈哈哈哈哈! 周五周六有事没能更新,今天起连更七天补上。 23第二十二章 终身误尽(下)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哑巴牲口不懂事,要打打我,别打我的马!”那书生忽又忍痛高喊。 兰芽微一踌躇,低声问九歌道:“咱们带了多少银子?” 九歌道:“不到五两。” 兰芽道:“你去,替这人赔了给人家,我瞧他怪可怜的。”九歌吓了一跳:“姑娘,咱们如今的家当就只燕王赏的那些,此去临安,还不知够不够,怎可……” 兰芽叹口气道:“自身难保,爱莫能助,罢了!走罢!” 三人从桑树林旁绕过。已走了几丈远,隐隐又听见那书生哀求:“这可是千里马,打不得啊”,中间夹杂着白马颤抖哀鸣。 兰芽心一软,停步看着九歌不言语。九歌摇摇头,转身向人群中走去。 兰芽遥遥看着那名穿藕荷衫子的大嫂走出来跟九歌交涉。两人比比划划说了半日,九歌又复走回,没好气道:“人家说瞧我主子的面子,五两也罢了。但那马人家必要杀了出气。” 兰芽听了一怔。九歌又道:“那个呆子死也不肯将马留下,姑娘,咱们走罢,这事管不了,也管不起,何苦来的!” 兰芽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对赤金耳环递给九歌。她今日着了男装,耳环取下便一直放在怀里。 九歌大惊:“姑娘,没亲没故的,这是做什么?他不肯舍马,咱们倒舍首饰!” 兰芽苦笑一声:“这人身上的痴气,倒跟季瑛有几分相像。”听了这话,九歌已知今日耳坠子绝保不住,只得接了东西,掉头再去。 不一刻,九歌撅着嘴走回,众人得了银子耳环,也纷纷散去。 冬雪见九歌一脸不高兴,便逗她道:“咱们姑娘菩萨心肠,对不相干的人尚且如此,哪日咱们遇了麻烦,姑娘定然将浑身首饰都取下来救苦救难!” 说得九歌“扑哧”一笑,兰芽也笑了。 三人才走过树林,上了大街,忽听背后有人高喊:“兄台留步!”原来是那书生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追来。 九歌与冬雪忙挡在兰芽身前,九歌大声道:“我家公子行侠仗义,却向来不喜跟陌生人讲话,你不必客气,这便回家去罢!” 书生拱手道:“既是如此,还请小哥留下住址,明日我好登门道谢,将银钱送还。” 九歌摆手道:“不必了,你走罢!”书生见她极是坚决,似乎多说一句话也不肯,诧异之余,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瞧去,见九歌虽眉清目秀,但脸上却隐隐长着数颗小红点。似乎是生了疹子,又像是给蚊虫之类叮咬留下的伤痕。他皱眉不解,沉吟着轻轻摇了摇头。 九歌见他不走,心中有气,转身扶住兰芽道:“公子,咱们走,不必理他。” 书生忙在背后道:“今日受了兄台大恩,我甄金感激不尽。兄台既不肯见识姓名住址,我给兄台施个大礼,聊表寸心!” 兰芽仍不回头。背后也没了动静,想是那书生诚心诚意,正自弯腰低头。 “小飞,人家也救了你,你也施个礼!” 兰芽正要举步,忽听背后传来这么一句话,她一时好奇,转过身去,正看见那匹白马给书生拽紧了笼头,被迫低下马头,呲牙咧嘴地倒着蹄子。 兰芽看了马一眼便觉有趣,再瞥见书生站在一旁——脸上分明眉花眼笑,却因额头全是污泥,左腮高高肿起,那笑容看去比哭还难看——她当下嘴角一弯,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书生朝她扬了扬手,歪歪斜斜地上了马,不再看兰芽她们,调转马头,一提缰绳向后驰去。 兰芽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说道:“九歌,你说季瑛在临安,若也这般冒冒失失毁了人家的东西,可会不会也有人替他解围?” 兰芽带着九歌、冬雪,在谭宅住了五日。 谭老夫人苦苦留她再住几日,但兰芽心早飞到了临安,一刻也不想耽搁。路上所需东西既准备齐楚,这日清晨在汉水边雇了艘小船,便与老夫人洒泪相别,望临安而去。 整整一个上午,顺风顺水,船行极速。兰芽望着两岸迅疾后退的村落人家,不由心中喜悦。暗忖照这样快法,只怕不出一月就能赶到临安,见到季瑛。 此时距襄阳陷落已有年余,鄂州已经失守,元军在伯颜的带领下,已顺长江东下,因此路上并没遇到元兵。 晌午并未停船打尖,船夫边撑船边啃干粮,后舱内九歌打开谭老夫人所赠“路菜”,各人吃了些。 到了傍晚,江面渐窄,船行愈来愈缓。兰芽见对岸一棵大树上高高挑着一个客店的幌子,便吩咐道:“船家,咱们就在这里过夜罢!” 船夫正要将船撑向对岸,忽然这边小路上有人叫喊:“船家,等一等。” 船夫见是一个青年公子,牵着马站在岸边不住挥手,便手圈喇叭喊道:“这里水位不深,你骑着马便能过去!” 公子喊道:“不行啊,我这马怕水!请船家方便一二!” 兰芽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扭头看时便是一愣——竟然便是前几日那个在桑树林中给人的那个甄金! 甄金也看见了兰芽,又惊又喜道:“兄台,咱们真是有缘啊!” 兰芽还未说话,九歌已高声喊道:“你这不是千里马么?怎地又怕打,又怕水?” 甄金笑道:“正是千里马,才又怕打,又怕水。打不得是身份,淹不得是好洁。岂不闻,‘是龙有性儿’?”九歌向船夫道:“咱们走,不要睬他。” 船夫却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天色已晚,前头怕没了客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说着话,已将船头拨过,向这边撑来。 甄金谢了船夫,敏捷地跳上船来。白马小心翼翼地控着蹄子,果然不肯沾水,左右前后地试探了半日,才仪态万方地走上船来。 它一上船,小船登时往下一沉。兰芽站立不稳,忙扶住了冬雪的肩。 船夫用力撑船,船上四人一马,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闪失,船便要翻了。 好容易撑到对岸,船夫擦了一把汗,笑道:“相公,你这马驮了多少宝贝?险些压沉了小人的船!” 他本是说笑,不料甄金一掀马鞍上的褡裢,竟真的从里面取出一锭银子。他将银子向船夫怀里一扔,却转向兰芽笑道:“上回出门没带钱,吃了大亏,这叫做吃一堑长一智!” 船夫已是喜得傻了。九歌却不喜他这纨绔派头,一伸手道:“你有钱了,将我们的钱还来!”兰芽嗔道:“九歌!” 九歌将眼一翻:“公子,咱们也不宽裕。他既有钱得紧,坐个船都值一锭银子,咱们救了他的命,便给一万锭银子,也还是少的。对了,还有他那匹马,又有身份,又爱干净,也值五千锭!” 她说得又急又快,兰芽拦不住,歉意地瞧了一眼甄金。冬雪歪着头听九歌说话,掩口笑个不住。 甄金却道:“小哥这话差了。所谓‘大恩不言谢’,救命之恩,若拿银子来换,可就显得俗气了!兄台,你说是也不是?” 兰芽不愿与他啰嗦,只低头不语。 说话间大家上了岸,早有店小二殷勤迎来,引入客栈。 兰芽见这客栈不小,门口大红的灯笼上写着“如归”二字,一笔行书甚是精神,顿觉心中踏实了许多。 九歌瞪了甄金一眼,向小二道:“快将干净房子打扫一千间,给这位爷睡觉!”伸手向甄金一指。 小二一愣,赔笑道:“爷台说笑了。小店小本生意,委实腾不出一千间房。只上房六间,委屈各位爷了。” 兰芽忙喝道:“别胡闹了,还不进屋去!”甄金也不理会,只赶着叫人好生照料他的小飞,又要极干净的水,又要鸡蛋拌料,又要仔细刷洗,絮絮叨叨说个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24第二十三章 冤家路窄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船夫因宿在船上,兰芽便要了楼上一间干净的客房与两个丫头同住。三人各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细面条,灯下计程,明日日落前当能赶到荆门。 赶了一天的路,三人都是倦极,才起更便迷糊睡去。 一宵无话。次日天未破晓,兰芽便催着两个丫头梳洗用饭,要早早启程。到楼下吃早饭时,甄金却已不见。 这一日水路又复开阔,两岸绿净春深,不时有白鸥落在船舷上,啄羽剔翎,歇息片刻,又复飞去。 岸边深山里猿声啼鸣不住,九歌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诗我也写得出,就是家常话儿嘛!” 兰芽笑道:“正因是家常话儿,才不是谁都写得出的。”九歌眨着眼睛想不明白。 冬雪也是识字的,原也想到了这一句,偏被九歌抢着说了,当下绞尽脑汁想了半日,如释重负念道:“应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兰芽喝彩道:“这一句更要贴切!”冬雪欢喜不已。 这三个闺阁女流,都是头一遭儿见山见水,旅途壮阔行色,直教人胸襟一开,减去不少烦闷忧虑。船夫见她们谈笑风生,也来了兴致,边撑篙边唱起小调来: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飘零在外头! 这船夫年龄虽大,却生就一条好嗓子,歌声跌宕缠绵,尾音高高挑起,飘在水面上良久不散。兰芽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滴下泪来。 船夫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位娘子,此去临安,定是寻夫罢!” 兰芽吓了一跳——他竟早已看出自己是女子! 船夫道:“女子也罢,男子也罢,我只挣我的船钱。只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三个女子独自赶路,原该小心些。” 冬雪好奇问道:“老伯伯,你是怎样看出来的啊?”船夫道:“耳环痕迹明晃晃摆在那里,讲话更是听得出来。老头子年纪大啦,眼睛可没瞎了!女扮男装,嘿嘿,哪有那么容易!” 九歌摸一摸耳垂道:“好啊,你知我们是女子,为何昨日还邀那人上船?” 船夫大笑道:“你说那骑马的书生么?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连你也打不过,怕他作甚?” 九歌听了这话,不由也是一笑。 这一日行程甚是顺利,日头还高高挂在树梢上,便进了荆门城中。船夫将船下了锚,不与兰芽等同行,自寻了个小酒馆喝酒。 兰芽三个去寻客店。身上银钱不多,便拣了处不甚起眼的所在。谁知一进门便看见甄金大刀金马坐在那里,淋淋漓漓吃着一碗羊肉面。 他抬头看见兰芽一行,也是一愣,随即便高兴起来,大声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人生无处不相逢!来来来,我请客,三位请过来一坐!” 兰芽今日听了船夫说话,已自留心,生恐给人瞧破身份,更哪里肯与这人纠缠。 九歌不等兰芽吩咐,已叫来小二,昂着头吩咐:“我家公子爱清静,在楼上给我们安排个雅座儿!” 小二点头哈腰去了。 到了楼上坐下,冬雪悄声向九歌道:“昨日灯光昏暗,没看清这人相貌。今日看来,他捱的打都好了,脸也不青了,嘴也不肿了,倒挺好看!” 九歌闻言笑得拍桌子:“这话不错,我瞧他,倒比你还娇嫩些……瞧那小脸儿白的,定是昨夜睡迷了,不留心掉了面缸里头……” 她向楼下瞟了一眼,撇起嘴角鄙夷道:“没点男子气概。你没见过我家姑爷,那才是真正的美男子呢。” 兰芽道:“噤声!胡说八道些什么!” 说话间饭菜都送了上来:一条鱼,两样素菜。三人不再说话,各自举箸。 一条鱼还没翻个儿,楼梯咚咚咚响起,是甄金用手背抹着嘴,大大方方走了上来。 没人搭理他,他却自来熟得紧,笑嘻嘻走过来,一撩袍子坐了兰芽对面,抢在九歌发作前说道:“你们可是要去临安?” 九歌道:“不干你事,你这人真讨厌,老跟着我们做什么?” 甄金叫屈道:“哪里是我跟着你们,今日分明是你们跟着我——哎哎哎,你别生气,我是好意。你们此去临安,路远迢迢,我既受了三位偌大一个恩惠,又如此有缘,说不得,我受一受累,送你们去!路上有个什么,也好周全一二!” 兰芽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就伸手去遮掩耳垂。九歌却不客气,送他一个白眼:“你周全我们?说反了罢?” 甄金脾气好极,并不生气,仍旧笑嘻嘻地:“好好好,便是你们周全我,可好?” 兰芽皱起了眉头。 她原对这呆书生怀了几分好感,但这两日来,见他愈来愈不成话,说话做事都渐渐轻浮起来。不由已有些后悔那日在桑树林多此一举。瞧他口气,分明已看出自己是女子,却绝口不提。三番五次过来啰嗦,显见不是什么好人! 想到这里,兰芽将茶杯轻轻在桌上一磕,沉下脸说道:“甄公子,你若无事,这便请罢!我们赶了一天的路,想早些吃了饭休息,真是对不住了。” 甄金掉过头来,将兰芽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牙疼一般长吸了口气,严肃说道:“兄台,我看你面相,近日不宜出行啊——咦,不过你双眉有采,主遇贵人!” 他用力一拍桌子,把鱼汤晃洒了一桌:“兄台的贵人就是我嘛。这一路有在下同行,我包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想找什么人,就找到什么人;想见什么人,就见到什么人!不只见到,还包你一个去,两个归,夫妻双双把家还!” 他摇头晃脑还要说时,兰芽已然作色而起。 九歌平素最胆小怕事,只一张嘴皮子不肯饶人,此刻见甄金无礼,想起船夫说的“连你也打不过”,不禁胆壮起来,端起那盆鱼来——因离得近,也不必取什么准头,手腕一抖,一盆鱼汤半点也未糟践,尽数泼在了甄金脸上。 鱼汤尚未凉透,这一下只烫得他直直跳起,口中乱叫道:“不用送就不送,怎地烫我?” 他闭着眼睛,双手胡乱在脸上擦抹,口中一叠声道:“完了完了完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出门明明已看了黄历的,这月最宜东行!该死,卖黄历那人诓了我去,分明是本假的!小爷颜如宋玉,貌比潘安,这这这……当真是‘彩云易散琉璃碎’……” 此时小二见楼上吵嚷起来,早已赶来圆场,转着圈不住作揖,两头解劝。 兰芽此时已深悔当日多事,站起身来,正色向甄金道:“咱们萍水相逢,素无瓜葛,请你休要再来纠缠。九歌,冬雪,咱们回房!” 小二见走了这头,忙着替甄金擦拭衣裳,又许他酒钱打折。甄金仍自唠哩唠叨,却已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回到房间,兰芽严厉告诫九歌:“不许再与那人说话,他说什么、做什么,只当看不见,听不见!咱们出门在外,须事事小心。那日原是我多事,此后路上不管遇到何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九歌吐了吐舌头,点头称是。 兰芽一肚子没好气,愈想愈觉憋屈得慌。 好容易洗了脸躺在床上,听着九歌跟冬雪有一搭没一搭小声说话,迷迷糊糊算是睡了过去。不知何时忽然外头又沸反盈天闹了起来。 兰芽一翻身坐起,忙叫人道:“九歌,冬雪!” 冬雪极机警,嘘了一声道:“你听!”兰芽侧耳听时,似乎有人在喊:“莫走了甄金!” “好像是找那个甄金的麻烦!”冬雪道。 兰芽不禁心头一喜:“抓了起来最好!”一句话未完,“砰”地一声,大门给人踢了开来。 三人都是一声惊叫,微弱的灯光中好几个人影当门而立,兰芽只觉这情景同抄家那夜一般无二,惊疑之中,一眼瞧见门口一人相貌,登时唬得呆了——那人正是当日带人闯进郑府的李立! 外明内暗,李立却并未看见兰芽。他挥手叫人:“将这里所有人都先绑到楼下!” 三人给拖拽到院中,只见院里灯火通明,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传来。 三人抬眼一看,又是一惊——一名白衣人手执长剑,给一群人围在中间。他以寡敌众,却意态闲暇,抬手踢腿潇洒至极,嘴角似乎还带着三分讥诮——这白衣人不是别个,竟就是船夫口中“连九歌也打不过”的甄金! 兰芽脑中一片混乱,再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里还不打算弃文的筒子请自备脸盆避雷针: 霹雳一声震天响,激起狗血三千丈!!! 25第二十四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甄金转眼间已打倒数人,但敌人愈来愈多,时辰长了,他也渐渐不支。再斗几个回合,转身时踏上一块碎砖,口中“啊哟”一声,身子前倾,未及站稳,便给五六人指中了要害。 甄金左右瞧瞧,“咣啷”将剑往地上一扔,拍拍手上尘土笑道:“输了!” 立刻有人蜂拥而上将他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绑得结结实实。这些人似乎对他十分看重,五个人剑不离手围在他周围。 一个为首的蒙古人走到甄金面前,转着圈看了又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用极生硬的汉话吩咐李立:“主犯拿到,其余都放了!” 兰芽与九歌心中狂跳,一声不敢出。有人上来替她们解开绳索。兰芽只背对着李立,生恐给他认出。 可惜天不从人愿,李立在院中央站了一回便向这边踱来。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无意中一扭头,立时认出了兰芽! 他揉了揉眼睛,惊喜笑道:“啊,是六夫人!我与你当真有缘,哪里都能碰上。” 甄金在人群中挣扎着还道:“瞎说,我与这位姑娘才真正是有缘!” 李立收剑入鞘,说道:“这倒好,省了我再费一遍事。”兰芽厉声道:“是你们燕王下令放了我们!你……你敢不尊王命么?”李立哈哈大笑:“燕王?只怕燕王他老人家,如今又改了主意呢!” 此时院中人除店主与店小二外,早已逃得远了。李立命人将甄金与兰芽押入一辆车内,回转襄阳。 车声隆隆,九歌与冬雪在后的哭喊声愈来愈小。兰芽与甄金相对而坐,各自动弹不得。 兰芽盯着甄金看了半晌,不知怎地脑中忽然一亮,试探着说道:“原来你就是燕王?” 甄金双眉一挑,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白长了个聪明样子,到现在才瞧出来!” 兰芽瞠目结舌:“这……周察……他……” 甄金会意,说道:“岂不闻‘扯了龙袍也是死,打杀太子也是死’。啊哟,可惜我还不是太子,啧啧,这回枉担了虚名!” 车子忽然一歪,真金“咚”地撞在厢板上,他挣起来,依旧摇头晃脑。 兰芽想起那日他在桑树林中乔装作势,登时怒极:“你……你装憨!”甄金莫名抬头,将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道:“这可冤杀我也。我没装憨,我本来就憨!” 兰芽咬牙骂道:“藏头露尾的鼠辈!”甄金更是委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何时藏头露尾了?” “你说你叫甄金!” “我本来就叫真金。真金白银的真,真金白银的金!” 兰芽道:“你当真是燕王?” 真金郑重点头:“燕赵大地的燕,王者风范的王。地地道道,如假包换!” 兰芽原也只是猜测,如今他一口承认,她倒怀疑起来:“你是忽必烈的儿子?” 真金道:“是啊,忽必烈的嫡子,我母亲就是察必皇后。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 兰芽与此人结识不过数日,拢共见过三面。起初当他是个腐儒酸丁,后来又认做油头光棍,只觉无论如何也与一国皇子扯不上干系。可如今局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燕王命周察放了自己,将周察关押;周察索性造反,拿住了燕王。如今燕王尚且奈何不了周察,自己又怎能妄想当真侥幸!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罢了!罢了! 她神色凄苦,真金看在眼里,嘻嘻一笑,说道:“害怕了?怕我,还是怕周察?” 见兰芽不肯开口,他便自问自答: “嗯,你必是想,我自身尚且难保,又有什么可怕了?哎,我与你不同,我可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面相。我这名字,你知道有什么涵义么?那是‘真金不怕火炼’的意思。这名字是一个大大有名的和尚取的,能保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一句一句正说得热闹,马车却在这当儿停下。兰芽听见水声,已知他们要弃车登船。 到了船上,兰芽给关在舱内无人理会,真金却绑在甲板上,有数人看守。 兰芽听见他在外头小声求看守之人:“把我也关在里头,可好!”说了几遍,无人应声。 他讪讪地嘟囔了句什么,忽又提高了嗓音道:“姑娘,我说话你听得见么?老话儿说的好:受人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你那日救我一命,我定然还你一命――嘿,也说不定是两命。哎,你记着,我送你去临安,教你如愿以偿,记住了啊……” 说到这里语声忽止,跟着便听见“呜呜呜”的声音,想是有人嫌聒噪,堵住了他的嘴巴。 便在这时,忽听外头唿哨声响成一片,舟中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喊道:“来了!” 话音未落,兰芽便觉船尾猛地翘起老高,似乎有数人跳在上头。船头汩汩有声,想已进了水。 小船剧烈晃动之时,舱外打斗声又起。 兰芽料想这必是这真金的部下赶来救他。果然,不一刻,便见真金大步走进舱来。 他原本弯腰想替兰芽松绑,中途却变了卦,一笑说道:“绑着好,解开了必要逃跑。”说完这句话,又一跃出舱。 外头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不绝,一时倒无人顾得上兰芽。 兰芽将绑住的双手举到口边,咬住绳头,一点点解那绳索。想是捆绑那人看她一个女子,并未认真对待,因此兰芽略微用了用劲,便解开了。 她大喜过望,连忙站起身来,隐藏到舱门后窥视外头。这一看,更是喜悦:原来小船不知何时已漂到岸边!不远处黑沉沉的,是一座大山。 周察的人原点着了数根火把,此刻想是打斗中熄灭,只剩了寥寥几根,又都在远处。 天上浮云遮月,地上四下皆黑。正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兰芽左右看看,轻轻跳下小船。矮下身子,三步两步就逃出了众人视线所及。她不敢怠慢,只向着大山疾走。走出几十丈,给深草内不知什么绊了一跤,刚爬起来,又跌入一个树坑内,可怜三寸金莲,疼得钻心一般。 好容易走到山脚下,天幸后头并未有人追来。她略一迟疑,便向山上爬去。 一路林深草密,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待四周静寂,半点人声也听不见时,她一口气松下来,便一步儿也走不动了。 她站定了略略喘息,摸索着找了处林木挨挤处坐下休息。留神打量周遭情形。 此时云散月明,但见眼前藤攀葛绕、怪石嶙峋,乌沉沉的松林隐在暗处,不知藏了多少魑魅魍魉、野兽毒虫。兰芽呆呆地坐了半响,眼泪一串串流到下巴,又一颗颗落在石上。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天色黑透,兰芽忽然看见来路上隐隐约约似有火光,她一个激灵――火把! 周察、真金,无论哪方得胜,必要来寻! 她仓皇站起身来,望望身后,又望望身前。 向后,势必贞洁不保;向前,只怕死无全尸!她只犹豫了半刻,便拖着身子,决然向山上而去。 “爹,娘,当真你们在天有灵,便护佑我这一遭儿!” 追兵在后,她重又打起精神,也忘了豺狼虎豹,借着几点星光,只顾向黑暗处挣去。 走了大约一顿饭时,山势渐陡,她停下来抹了抹汗水,将荆棘尖石刮破的衣衫略为整理,理毕抬头一看,立刻惊得呆了。 两行火把,悄无声息间已绕到了前面,不过数十丈之远! 她一路只知提心吊胆频频回头张望,只道越向前越是安全,哪里想得到眼前竟是这样的情形! 此时已不及细想,身左依稀是处悬崖,崖壁草随风动,月光下起伏不已,兰芽咬了咬牙,一步步走过去,打定了主意: 追兵不到此处便罢,若寻到这里,我便两手抓住青草,将身子悬在崖壁。这么一来,大约找是找不到,要么躲过这一劫,要么摔下去粉身碎骨便了。 她右手按在胸口,蹲下身子,眼睛只盯着山上山下两处火光。 追兵是遍山搜索,撒开了网子,收拢来却是极慢。这一个时辰之内,兰芽心中油煎火烧,几次都恨不能跳下悬崖,一了百了。 月移树影,眼睁睁看着火光愈来愈近,再难怀侥幸,兰芽深吸一口气,双手各死死攥住一大把青草,从崖壁上慢慢向下缒去。 天可怜见,那不知名的青草根深茎韧,竟毫不松动,挪了一个半身长,脚底更踩到一处横出的大石,虽只容得下两只脚,但已是想也不敢想的运气了。 兰芽一动不敢动,耳听着人声嘈杂,慢慢逼近了头顶,她屏住呼吸,几乎连眼珠都不敢转动。 几个兵丁在崖上走了几个来回,渐渐向远处去了,兰芽一口气未松到一半,上头忽然伸下一根竹竿,正从她眼前掠过,兰芽魂飞魄散,只差一点便要喊出声来。 竹竿拨了几拨,稍停一停,不知怎地忽然长了数寸,又拨到兰芽面前。今番来势极准,兰芽避无可避,迷迷惘惘间将手一松,身子立时向崖下翻去。 作者有话要说: 26第二十五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她闭目待死,不想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拦腰接住,另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已罩在她的嘴巴上,将一声惊呼堵了回去。 兰芽惊吓之至,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回了半日神,这才发觉就在适才自己躲藏之处,近在咫尺便是一个凹进崖壁内的小洞,刚可容一人藏身! 此刻月到中天,悬崖上头给长草遮住了看不见,兰芽却看清了此人乃是真金! 她死里逃生,一时竟忘了眼前这人亦非善类,一门心思只盼着休要给上头的人发觉。 山上夜深风大,方才弄出的动静上头并未听见。竹竿再拨几拨,有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跟着语声便愈来愈远。 兰芽压低了声音小心道:“他们似乎走了。” 真金摇头道:“找不到人,许还会回来。”声音也压得极低,却仍是笑嘻嘻地。 兰芽立刻又吓得不敢动,重新绷紧了身体。洞本极小,她略微动作,便周旋无地。真金道:“你若不想跌下去摔断了腿,就别乱动!” 兰芽此时只一足踏到了实处,半个身子仍然悬在空际。时辰一久,只得紧紧抓牢真金的衣带。 过了也不知多久,总算看见两队火光在山下汇成一队,曲折向西去了。此时两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都觉浑身上下,似乎连内脏都僵了。 真金问道:“你上得去么!”兰芽点头。真金看看上头,又看看兰芽,改了主意:“我先上去,再来拉你。” 他竭力缩小身子,让出身后空隙,将兰芽换到里头,才要攀登,又忽然转头道:“你莫怕,上去你要逃走,我也只好由得你。”说完将左臂送到兰芽面前,兰芽这才看见他肩上黑黝黝地,鼻端嗅到一股血腥气――他原来受了伤。 兰芽还未答话,他忽又恶狠狠道:“你若稍有犹豫,摔死还好,摔不死,到处流血,引来饿狼,一口一口撕成……” 兰芽道:“我……我不会摔下去,你快上去罢!” 真金抓住一把青草,轻轻巧巧便攀上崖去。 兰芽方站直身子,便见一只剑鞘伸到眼前――“拉紧了!” 兰芽一手握了剑鞘,一手抓住青草,攀了上去。真金将宝剑插入剑鞘,拉了她手,引她一步步走到崖旁稳妥处,这才放手。将宝剑放在一边,自坐了石上检视伤处,从长袍上撕下一块布来,重新裹伤。兰芽看他动作,只是发愣,再想不到这人竟有手脚如此利落的时候。 兰芽见他伤势似乎不轻,便问道:“你那些随从呢?” 真金脸色一变,却不答话。兰芽不再与他多说,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真金头也不抬:“你愿逃便逃,此刻方圆百里,怕已给围得严严实实。周察犯下这般大罪,岂肯容我活在世上?” 兰芽脚下不停。 “慢着!”真金忽然大声叫道。 兰芽不由回头看去,真金向她身旁一努嘴:“你看那是什么?” 折腾了半宿,此刻东方已泛出鱼肚白,兰芽低头一瞧,只吓得尖叫一声,逃回了真金身边。 地上赫然横着一条黑黄相间的长虫! 兰芽还要往山下逃,真金用手一指:“下头也有!” 兰芽立刻收步回头,身子抖得站不住,几乎就要哭了出来。真金慢慢站起,满面微笑走到长虫旁边,一弯腰就将那物事拾了起来! 兰芽简直要昏厥过去,就见真金将长虫抖了抖,扬眉说道:“蛇蜕,没见过么?” 兰芽只惦着后身后的东西,死命咬着嘴唇,慢慢回身去看:后头却哪有长虫?身后是几块白白的石头,上面干净得很。 真金将蛇蜕向草丛中一扔,一脸惋惜:“可惜了,这东西是一味药材呢。能祛风、定惊、解毒、退翳,治小儿惊风最是对症。嗯,这一条这么新鲜的,大人惊风大约也是治的。” 他看了兰芽一眼:“你不惊风,也要抽风!还是跟着我罢!免得再遇上什么,大喊大叫,引了人来搜山,倒连累于我。我虽欠你一命,也总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赔还给你。” 兰芽一时说不出话来,真金看看山下,又道:“若能逃出去,到了有人家的所在,你再逃也不晚哪。” 兰芽委实无奈,明知他到时绝不肯眼睁睁看自己逃走,但眼下寸步难行,也只索走一步瞧一步了。况他说的也有道理,晚几日再逃,他也未见得就养好了伤。 主意打定,兰芽道:“我不逃,你……你要往哪里去?” 真金道:“翻过这座山便是天门,周察只好望山兴叹。” 兰芽道:“那便走罢!” 真金奇道:“奔波了一夜,你倒不饿?不渴?” 兰芽给他一提,立刻觉得腹内空空如也,喉咙更是干得生疼。 真金从怀中取出一只水囊,摇了摇,涓滴皆无。 “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水。”真金站起来,四下望了望,又闭目听了听。此刻四下寂静无声,他听了半天,摇头道:“听不见水声。” 兰芽一阵失望,真金道:“也只好边走边找了。”说完管自上山,兰芽微一迟疑,跟在后头。 走了几步,真金忽然回头,上下打量兰芽:“遍山皆绿,你这身白衣如此显眼,山下或能瞧见。” 兰芽连忙弓腰缩背,真金从一棵小树上折断数根绿生生的长枝条,走过来不由分说,全披在兰芽身上。兰芽狼狈万分,却也识得轻重,自家又弯腰扯了几把青草顶在头上。 这一走便是半个多时辰,已到了半山腰。太阳此时已升起老高,兰芽饥渴难熬,疲惫不堪,只得拼命忍着。 想是始终不见水源,真金也渐渐焦躁,边走边挑了些嫩草嫩叶放入口中咀嚼。兰芽试探着学他的样子,可惜只口中略略濡湿,并无多余的水分可供下咽。 又勉强走了半刻,一群斑鸠呼拉拉从二人头顶飞过,落在前面一块镜面也似的白色大石后头。 真金精神一震,迅速向石后走去。兰芽不解其意,慢慢跟在后头。 绕过大石,见斑鸠已被真金惊飞,他立在一棵大树下,脸带笑容,脚下是一条长满芦苇的岩缝。 兰芽心中一喜,忙走过去看时,岩缝里果然蓄有清水! 她蹲下身子仔细察看:岩缝弯弯曲曲,又甚是狭窄,伸手进去,只能浸湿手指,却万万舀不上水来。 清水就在面前,偏偏“猫咬刺猬,无从下口”,兰芽傻乎乎含着手指,只是发怔。 真金拍拍她的肩,递给她一节芦管。 兰芽暗骂自己蠢到了家,接过芦管,不管不顾地趴在地上,如虹吸水,如饮甘霖,几乎将那点儿清水一饮而尽。水中泥土的味道甚重,她却半点儿也没尝出来。 正喝得酣畅,忽听背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真金倒在了地上! 兰芽吓了一跳,一时间呆立不动,竟分辨不出心中究是盼他活,还是盼他死。 她哪知真金流血甚多,早已缺水缺得厉害,兼之日晒头晕,只是一股狠劲撑着,此刻略一松心,便站立不住。 兰芽走过去,手里兀自攥着那根芦管。见他仰面朝天,面如白纸,嘴唇干裂爆皮,肩上又渗出血来,不觉心生歉意,说道:“我扶你起来,先……先喝点水罢。” 真金摆摆手,喘息了片刻,以手撑地,挪到了水边。兰芽忙将芦管递了给他。 他却不似兰芽般贪婪,只小口小口地慢慢喝,喝了许多时候,方才抛下芦管,坐起身来,声音有些沙哑: “再走下去,我撑不住,你也撑不住,看来只好休息一时,再做打算。” 兰芽指着他肩膀道:“你又流血了。” 真金却似浑不在意,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说道:“你若肯相助,这伤便不要紧。” 兰芽问道:“怎样相助?” 真金道:“这里树林茂密,有一样东西能治我的伤。我现下走动费力,请你帮我到大树底下找一找,有没有一种蘑菇,深褐色,圆圆的……”他两手一团:“长得很像马粪。” 兰芽道:“好,我这就去找。” 四下皆是密林,她随意挑了个方向低头寻去。真金叮嘱道:“千万别走丢了。” 兰芽只在哥哥的马厩里见过马粪,边走边嘀咕:怎会有像马粪的蘑菇。不想没走多远,便在一根树桩后头看见了一株大大的圆蘑菇,果真与马粪一模一样。她惊喜交加,小心翼翼地摘下,捧在掌心,掉头回去。 真金躺在地上闭目养神,见得她回来得如此之快,不禁意外。兰芽托着蘑菇问道:“是这个吗?怎么治啊?” 真金接过蘑菇,用手指轻轻一触,蘑菇立刻破开,从破口处飞出灰一般的绒絮。真金解开绷带,将绒絮厚厚地敷在伤口上。 兰芽见他乏力,伸手从早已破得不成样子的外裙上撕下一幅布条,递给他裹伤。 作者有话要说: 27第二十六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极熟练地用单手将伤处缚好。兰芽怀疑道:“真的管用?” 真金道:“管用,又止血,又止疼。” 他打量兰芽的裙子:“还能再撕些下来么?” 兰芽只道不够用,当下又撕了几条给他。他摇摇头:“再细些。” 兰芽又将一条破成两条。真金拿在手里,却并不包裹伤口,只见他将细细的布条绕在指上,三下两下,圈成几个奇怪的圈子,然后将圈子用草棍支起在流水的岩缝旁。 兰芽不解其意,真金也不解释,试着站起身来,向兰芽适才找寻蘑菇的林子走去。片刻间寻了个树荫最浓处,停下遥遥说道:“我略养养神,若有动静,你赶紧叫我。” 兰芽答应了。 真金不再说话,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不多时,竟安稳睡去。 兰芽亦是又累又困,却不敢睡,竭力睁着眼睛留神四周。然而树叶萧萧,光影闪动,她脑中渐渐混沌,不知不觉间也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薄暮,还未睁眼,兰芽便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忙起身看时,旁边生了一堆火,火上不知烤着什么,油脂一滴滴滴落到火上,嗤嗤作响。真金却不知去向。 她饿得狠了,此刻只觉虚弱,却并不怎样想吃东西。围着火堆辨认了半日,猜想那东西活着时是一只野兔。这才恍悟真金用她的衣带,原来是做了陷阱。 “醒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真金挟着个鼓鼓囊囊的物事走回来,火光下看去,除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 “你去哪里了?好些了么?我……不小心睡着了。”兰芽有些发窘――他受了伤,嘱咐自己留意风声,自己反倒比他睡得还久! 真金将那鼓鼓囊囊的东西递给兰芽,兰芽这才看清是那只水囊。 她诧异地接过水囊,入手沉重,她惊讶万分地端着水囊,无论如何想不通以他皇子之尊,为何会在身上携带水囊并火种。 她却不知蒙古人生长草原,地广人稀,外出时常露宿,是以无论身份如何,水囊、火种,从不离身。其时元人入主中原日浅,旧俗尚未丢下,因此真金疗伤猎兔、蓄水取火,熟练已极。 她喝了几口,将水囊放下。真金过去踩灭火堆,兰芽忙道:“为何踩灭了?留着驱赶野兽,岂不是好?” 她幼时曾听爹爹说起,野兽莫不怕火。 真金道:“野兽有何可惧?人才可怕!若不是那块大石恰挡住山下,连这兔子嘛,也只好生吃,况且……”他忽然停住,凝神细听。 兰芽大惊,低声急道:“追兵?” 真金摇头,皱了皱眉:“你来听!” 兰芽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满脸的难以置信:“像是……小孩儿的哭声?” 再听听,又听不到了。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荒山野岭,何来儿啼?难道是闹鬼? 再等一阵,全无声响,真金道:“吃饭罢!” 兔肉已放凉,真金席地而坐,口咬手撕,兰芽只见他一口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顷刻间半只兔子了账。 见他吃得香甜,兰芽也渐觉饿了,拿起一只他撕下的兔腿,慢慢咀嚼。这才知除水、火外,他竟还带着作料! 一只兔腿吃下肚,兰芽便饱了。真金将剩余的兔肉使大叶子包了,放入怀中。兰芽便道:“我去那边走走。”真金道:“莫走远了。” 兰芽走过了数棵松林,站定才要解衣,脚步声起,真金追了上来。她连忙停手。 “你去哪里?天要黑了。” 真金有些诧异。 兰芽道:“我……我就走走,不走远。” 真金道:“有什么可走的?你要消食,再从这里走回去就是。况且我劝你还是免了罢,这座大山,走出去总要三天两日,兔子哪里是天天有的?” 兰芽无奈,低声道:“我……我想……想……人有三急!”真金忍俊不禁,正要转身回去,忽然,儿啼声又起。今番二人俱听得明白:绝非误听,且声音似就在左近! 真金辨了辨方向,甩手走向旁边一丛灌木,兰芽已憋了半日,见他走远,忙匆匆解了手,走回火堆旁去等着,心中只是讶然。 过不多久,真金便回来了,站在一丈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瞧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兰芽大惊,抢上前看时:襁褓中裹着一个五六月大的婴儿,肚兜上打了块补丁,正鱼儿般一个接一个地吐泡泡!双眼已经乜斜,想是躺得惬意,快睡着了! “他爹爹妈妈呢?”兰芽下意识便向真金身后看。说完才觉好笑――这必是弃婴! “就在前头一棵矮树枝桠间放着”,真金道:“想是山下不知哪家猎户的,只不知为何这般狠心不要了。” 兰芽忽然心头怒火高烧――围城时她曾听郑夫人与二嫂子说话儿,知城中许多穷苦人家生下孩儿,却断断养活不起,只好忍痛抛在山上、水里。 如今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却犹自想不明白为何不要了! 她一言不发,颤着手接过孩子,口中“哦哦”连声地哄他,泪水涌出了眼眶。 那孩子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随即甜甜睡去。兰芽走到犹有余烬的火堆旁坐下。 坐下来她才惊觉:连火都不敢生,哪里能收留一个随时要哇哇啼哭的婴儿?况且就算收留下来,又拿什么给他吃? 她不由扭头去看真金,只见他一脸茫然,显然也是极为困扰。 过了许久,真金重重叹了口气,走过来将火堆踢散,未成灰的松枝四散抛远,又细心将停留的痕迹一一消除,开口道:“走罢!再走一宵,便安全得多了。” 他原想着休息半日,吃了些东西,总有气力翻到山后,到时一切好说。可千算万算,哪里算得到竟会多出个孩子。 真金不禁有些自责――何必多此一举?再走片刻,听不到哭声也就是了。如今抱了来,仍旧是饿死,一个弄不好,还要拉两个陪葬! 兰芽也不说话,只抱了孩子跟在后头。此刻天光黯淡,瞧得见脚下,却瞧不清远处,正是逃亡的好时机。两人疾走了一阵,将将走到再难视物,兰芽也快走不动了。 抱着孩子赶路,原不比抱个小西瓜,本就有诸多顾忌,兰芽又是个大姑娘,半点经验也无,自然窘态百出。真金眼见“再走一宵”已成妄想,只得停下。 兰芽坐在地上歇息,真金倾耳细听,见并无动静,心下略安,打起精神寻找露宿之所。 好容易在一处乱石堆里歇到天亮,真金睁眼一瞧,原来距山顶只一步之遥。他大喜过望,忙叫醒兰芽,趁晨雾满山,二人一口气登上山巅。 不成想,到了山顶往下一瞧,犹似头顶心倾下一桶冰雪水,真金倒还好,兰芽却是绝望至极――眼前莽莽苍苍,群山连绵,哪里是什么天门市镇! 真金哑了半日,说道:“我实不知这山这般辽阔……”兰芽走到一棵大树下坐了,将孩子放到一旁,轻轻揉着两膝。 真金忽然朗声吟道: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是坡老的名作――“游兰溪”,贺兰芽的名字正典出于此。 真金高吟罢了,向山下一指说道:“门前流水尚且能西,你我两个大活人,便走不出这大山了么?你这般沮丧,可大大地对不起给你取名字的人!对了,你的名字是谁替你取的,你父亲?还是你外公?啊我知道了,那是苏东坡!” 他走到兰芽身边,顺手从兰芽头上扯起一根青草。兰芽向旁边一闪,他忽然失惊打怪道:“啊哟!幸亏苏东坡游兰溪,见到的是兰花嫩芽。倘若见到枯枝败草,那你岂不就得叫贺枯草?” 许是方才那颗蘑菇果真灵验,他精力一复,立刻恢复了本色。只此时胡说八道,并未奢望兰芽接口,却不想兰芽转过头来,正色答道:“我的名字,并非出自‘山下兰芽短浸溪’。” 真金忙问:“那是什么?” 兰芽轻轻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真金一愣,顿了半日,一笑说道:“贺兰山,那在哪里?为何要踏破了?山又如何踏得破?这句不通,好没道理!” 兰芽不再说话,只望着远处隐约浮动的流岚雾霭,定定出神。 过了许久,怀中孩子皱眉伸手,似乎要醒,兰芽用手轻拍,低声哼起歌儿哄他。 真金抓抓头发,从怀中取出水囊道:“我去找些东西喂他。” 兰芽还道自己听错了,问道:“找什么东西啊?”真金却已钻进了树林。 兰芽低头看着孩子,心下疑惑不已,不知在这深山之中,他能找到什么东西来喂这半岁的婴孩。 等了不久,便听真金在树林里唤她过去,她连忙起身,一瘸一拐走进树林:看见真金立在一棵又高又直、树干长满白色绒毛的树下,手里横握着他那把长剑。 “瞧我变个戏法儿给你瞧!识得这棵树吗?” 兰芽摇摇头。 “这叫桦树。”真金蹲下身子,横剑在树根旁轻轻划了一个小口,从地上随意拔了根干净的草棍插在上头。 兰芽不由小声喊了起来――竟有一股清澈的汁液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慢慢流出来! 真金将左手的水囊小心靠在树上,汁液尽皆流进了水囊之中。 “这……这树汁……能喂孩子?喂得饱么?”兰芽连忙问道。 真金笑道:“连你也喂得饱!过来尝尝。” 兰芽走过去,接过已接了半囊树汁的水囊,闻了一闻说道:“好香!”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芒,忙将水囊凑在孩子的小嘴上。 孩子刚刚醒来,正转着小脑袋找奶喝,一碰到水囊的嘴儿,便一口接一口喝了起来。似乎全不诧异今日的奶汁变了味道。 兰芽听着他“汩汩”下咽的声音,与真金对视一眼,都是心下欣喜:虽然草木汁液,只堪救急,但也总算聊胜于无。 孩子喝了许多桦树汁,咿呀几声,又睡着了。真金和兰芽也趁机喝得饱饱地。 桦树汁清甜馥郁,兰芽一来又饥又渴,二来从未喝过这样新鲜别致的东西,转眼间将一颗桦树仓促间流出的汁液喝了个干净,又踮起脚尖四下张望,想看看这样佳木还有多少。 真金瞧得好笑,说道:“桦树生必成林,放心罢!” 两人休息了大约半个时辰,将前日剩下的兔肉分吃了,才又打起精神,重新上路。 这一日走到傍晚,已进了深山腹地,因始终不见追兵,两人心中都是大定。 孩子喝了几次桦树汁,十分满足,乖巧得很,一声儿也不哭。 日暮时真金捉到几只青蛙,在空地上生起火来。 兰芽将孩子放在上风处躺着玩耍,自己走去捡拾干柴。 没走多远,一阵风吹来,隐隐闻见松枝焚烧的气味。兰芽停下步子,回头看了看,心中纳闷:自己明明站在上风处,这味道从何而来? 正想不明白,真金从后头匆匆赶上来,走到一块大石下,手脚并用攀了上去,直起身子张望。 兰芽在下问道:“有人么?” 真金从石上跳下,脸色铁青,咬牙说道:“四面俱有火起!好毒的周察,为我一人,他竟要烧尽这四面大山!” 兰芽先是白了脸,跟着忽然想起:“不对啊,盛夏时节,树绿草青,哪里烧得起来?” 真金道:“上头草青,下头却是历年的陈草,天气炎热,烧起来快得很。” 兰芽跺脚道:“那还不快逃!” 真金哼了一声:“逃?山火烧起来,除非你能求来一场大雨,不然跑死马,也照样追得上你!” 他说着话,从怀中取出火石火绒,晃着了,向地上干草稠密处一扔――火苗腾起,扭了几扭,瞬间就蔓延成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28第二十七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第二十七章 兰芽初时不解其意,略一思忖,便即明白:他是要赶在山火到来之前,抢先烧出一片空地来避火! 真金已大步赶回去抱孩子,途中回头冲兰芽大喝一声:“站远处看着!” 兰芽快步避到大石后头,心中不断回想周察的样貌,越想越觉此人行事令人胆寒――这一片山脉只怕方圆不下千里,就算深山无人,但山间无数生灵树木就此一火焚之,这是多大的罪孽! ――更何况纵火易,救火难,当真不可救时,波及周遭市镇村落,这―― 兰芽不敢再往下想,只觉额角突突跳动,两腿发软,站不稳当,却又坐不下去。 真金转眼间便赶了回来,匆匆将孩子放在大石后头一棵老树桩上。二人抬头看时,不知是云是烟,已将挂在山坳的太阳遮得模模糊糊。 真金恐风向突变,使长剑将身畔细小树木逐一砍断,拖得远远地扔进火里。几棵数百年的老树奈何不得,他便三两下攀上树去,把能砍下的树枝统统砍下。 兰芽在他与周察派来的人打斗时就已经见识了他的身手,此刻见他爬树砍树,灵猿一般,心思更是敏捷已极――虽当此生死关头,不由得心中也安定了几分。 真金燃起的火头烧了大半个时辰,烧出一片极大的空地。此时四下的火势渐渐大起来,不用登高已能清楚看见。西边天空通红一片,也不知是晚霞,还是火焰。 二人不敢迟疑,立即转移到余烬未冷的空地上去。没了树木遮挡,一条宽约两尺的小溪弯弯曲曲显现出来,虽适才被大火烤干了不少溪水,但仍能没到脚腕。真金蹲下身,捧水喝了几口,笑向兰芽道:“天不亡我!” 他四下踱了几步,长出一口气道:“周察这是要青史留名了!这场大火,只怕连项羽在阿房宫烧的那一场也相形见绌!” 兰芽心中疑团早存,此刻不由问道:“你于中土文明,知之甚多,那是什么缘故?” 真金道:“我父王深信‘天下可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因此幼时请了许多大儒教我读书。汉家文明,源远流长,这一节,我向来是十分敬佩、羡慕的。母亲生我时,适逢禅僧海云和尚云游漠北,因此连名字也是请他取了个汉名。”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兰芽想起他前日在船上大叫聒噪,说他的名字是个大大有名的和尚取的,是“真金不怕火炼”之意,不由扭过头去,也是一笑。 真金道:“今日这场劫数,若能平安度过,咱们便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了。有这点情分在,我许你一桩事――不要替你家相公求情,另想一件事!” 兰芽迟疑道:“你怎知……” 真金正色道:“那日我在周察的后花园见你,也不过认作个可敬之人。后来我出门忘了带钱,在桑树林中给人打骂,亏你解围……” 兰芽惊道:“那日……你已知是我?” 真金笑道:“我起始并未认出,但你那小丫头脸上给蚊子叮咬的伤痕还未痊愈,我看得真切,自然想得到是你们女扮男装――这一回我却大大惊异:宋人中尽有烈女贞妇,但既称节烈,又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救一名陌生男子,这就少见了。” 他谈得兴起,对兰芽所作所为评头品足,口无遮拦、大肆褒贬。兰芽起初听闻烈女贞妇云云,只觉别扭,但随即也便坦然。只觉此人评论大宋女子,便有如顽童指摘长姊衣着,愈是严肃认真,愈是令人好笑。 心中忽尔感慨:忽必烈便再怎样请来大儒教他,也仍旧教不出一个真正的汉家男儿。 真金见她口角忽噙笑意,问道:“你笑什么?――后来咱们又几次三番遇见,我想先既有恩,又复有缘,正该好生回报一番。我知你要往临安寻夫,便许了你‘夫妻双双把家还’,那可是说真的,你莫认作玩笑。只要你夫君没犯了弑君的罪过,我都能遮掩过去。只有一节,你须劝得他不可再与我大元作对!” 他说得诚挚,兰芽倒疑惑起来,只觉他十分好呆――难道此时自己一口应承劝夫君安分做个顺民,他便当真肯为遮掩不成?纵然此刻应下,到时依旧我行我素,他却到哪里寻人去? 兰芽并不知蒙古人有一桩好处――说出的话必然算数。蒙古人中纵然是最为人不齿的男子,也是言出必践。许多蒙古人只因为酒后一句醉话,便失去了最宝爱的骏马、宝刀,甚至是情人。说出口的话竟可以不作数,那是他们连想也想不到的。 因此真金此时说的话,确乎是一片诚挚。 兰芽想不明白,却也并不表露出来,只点了点头。真金见她答应,松了一口气,问道:“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兰芽不假思索道:“我家中其余的人,你能……” 真金不待她说完便摇首道:“这个休提,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受人恩惠,涌泉相报那是该当,倒海相报却无人肯为。我是燕王,不是菩萨。” 兰芽不死心,又道:“我婆婆偌大年纪,只放她一个,行不行呢?” 真金道:“案宗上已写明,那老婆子是主谋。不行不行!” 兰芽见此事无望,低头想了一想,说道:“那我要钱!” 真金一愣:“钱?” 兰芽点头称是:“钱!” 真金大笑:“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要多少钱哪?” 兰芽道:“我寻着相公,便劝他不再与你们为敌,从此隐姓埋名,隐居乡下。但我二人生小富贵,花钱花得惯了,如今家破人亡,又无一技之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自然要钱。愈多愈好。” 真金见她面色平静,条理分明,理由充分,将要钱的道理一项项说来,骇然答道:“好!我好好算一算,我有多少私财,算清楚了,分你……” 他举起一只手,想了想却又放下,用商量的口气说道:“分你五中之一,行不行?” 兰芽问道:“你的私财很多吗?”真金摇头道:“不多,不过也不少了。足够你们大手大脚花几辈子。” 兰芽说:“好!” 忽然,躺在水边的孩子大声咳嗽起来。烟雾愈来愈浓,大人还可支撑,孩子却先受不住了。真金从襁褓上扯下布来,用溪水浸湿,轻轻盖在孩子口鼻上。孩子不住蹬腿,嘶声哭号。 兰芽也觉烟气呛人,弯腰捧了几口水喝了,刚要站起身子,忽然眼前一花,似乎身边多了什么东西。 她揉一揉眼睛,不由惊呼出声:原来竟是一大一小两头梅花鹿! 母鹿浑身黑灰,气喘吁吁,不住用舌头舔舐旁边的幼鹿。幼鹿瞪着两只惊惶的大眼睛,哀哀鸣叫。 这对母子不知已在大火包围中奔逃了多久,眼下绝处逢生,撞进无火的所在,顿时便力气全失,都瘫倒在地。 鹿平素最是胆小怕人,但此时两个大活人站在那里,它们却全不在意。 母鹿倒在溪水之畔,歇息了片时,便歪头向溪中饮水。幼鹿爬到母鹿肚腹处,叼住□,慢慢喝起奶来。原来幼鹿还未断奶。 兰芽正瞧得入神,真金执着一根不知何时用树枝编成的绳索走过来,轻而易举套在了母鹿脖子上。 兰芽忙摇手道:“别……它好容易逃脱性命,别吃它罢!” 真金失笑:“谁说我要吃它?天上送下来的大|乳娘,怎能随便吃了?” 兰芽这才醒悟,大喜过望。回头看看孩子,暗想有了这只鹿,孩子绝不至饿死,但是否葬身火海,就未可知了。 此时四面天空俱已烧红。空地虽大,但火烧松枝,毕剥之声仍清晰可闻。 没过多久,又有几只松鼠、十来只野兔连滚带爬地逃到这里。真金道:“这些兔子可不能饶了,这场火一烧,山上活物都成了焦炭,咱们不烧死,过两日走不出去也要饿死。” 他走过去想把兔子一只一只捉起来,但兔子三蹦两跳,虽不敢离开空地,却也不肯容真金走近。真金试了几回,只得作罢。 到了午夜时分,周遭可燃之物俱已燃尽,躲在空地中已不觉烈焰炙人。但烟气愈来愈浓,山中亮如白昼却又目不视物,便最浓稠的大雾也难以比拟。 孩子初时咳嗽不止,此时却声息渐微,真金无法可施,只能不断浸湿了布料替他过滤烟气。 兰芽也早哑了嗓子,昏昏沉沉躺在水边。真金灵机一动,想起怀里还有一根苇管,索性将她拖到溪水中仰面躺倒,又把苇管插在她口中,将多余的折断,只余极短一截露出水面。 水面烟气稀薄,兰芽身子入水,便是精神一畅,再呼吸几口满含水汽却摒弃了烟气的空气,登时灵台清明,好过了许多。 29第二十八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第二十八章 真金将兰芽安顿在水里,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想片刻之后,兰芽拼命挣扎起来,又是咳嗽,又是尖叫。 真金只当是水呛了,忙过去将她扶起,只见她两腿乱蹬,煞白着脸竭力向小腹上比划。 真金这才瞧见她衣内鼓鼓囊囊似有活物――十有八|九是一条鲤鱼! 他不假思索,伸手在兰芽小腹处轻轻一按,果然一条红白相间、足有两斤重的大鲤鱼从领口处滑了出来。他将鲤鱼向岸上一掷,没好气道:“我当出了什么大事,不过是条鱼!你既怕鱼,就从水里起来;不起来,便休要大惊……”话没说完,他忽然扯住衣领,弯腰猛烈咳嗽起来。 兰芽吃他一顿抢白,毫不辩解,软绵绵又躺回水里。真金好容易将一波咳嗽压下,回头一看,更是恼火:不知是烟熏还是惊吓,人已昏晕过去。 他无可奈何,只得又过去替她料理,仍旧令她仰面朝天,含着苇管躺在水中。 不知不觉间又熬过了一个更次,山上忽然狂风大作。 火借风势,燃得更旺,烟也愈发浓烈,真金叹息一声,暗道:我命休矣。不禁回头去看兰芽。不料一瞥之下,似乎看见水面起了一个个圆圈。他惊喜交加,仔细再看时: 果然,极细的雨点正一颗颗斜斜飘向水面! 他急忙抬头看天,烟雾浓重,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但脸上却给几滴雨水打中! 这下再无怀疑,他奔到兰芽身边,弯腰将她一把捞起,一只手用力在她脸颊上拍了一记:“下雨了,下雨了!” 兰芽睫毛微微颤动,吐出一口气来。双眸不睁,口中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真金凑近细听,听见她说的是,“哥哥……我头疼”! 真金一愣,半日才想明白她是昏迷呓语。他不知怎地忽而心头一软,口气柔了下来,轻轻说道:“下雨了,咱们有救了!” 狂风刮了一顿饭工夫,忽然停住不吹。风一停,雨势立刻大起来,烟雾渐渐变成水雾,西边依旧有火,东北南三面却已暗寂下来。 有几只松鼠性子急躁,已欢叫着跑出了空地。 先时求生,唯恐这雨不能泼瓢倾盆;此刻求暖,转眼间又盼起火来。真金冒雨在四周寻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岩壁背后找到一个山洞,回来接了兰芽并孩子。 火绒包在油纸之中,并未淋湿,真金拖了几根粗大的焦木回来,在洞内生起火来。 虽竭力遮掩,但孩子的襁褓仍旧给雨淋得湿透,先时在雨地里不察,到了洞内,二人立时惊觉孩子身上火烫。但此时此地,毫无办法可想。真金只能脱下外衫烤得干了,将孩子厚厚地裹了发汗。 到了天明时,雨渐渐住了。真金把母鹿牵到火边,抱了孩子喝鹿奶。孩子小脸儿烧得通红,但食欲不减。起初喝一口,便喘息几下,后来想是身上饱暖,有了力气,接连喝了好些。气色也渐渐回转过来。 真金与兰芽都松了一口气。他二人与孩子共处了两日,已生出感情。见孩子或能无恙,都十分欣慰。 孩子喝饱了,睁着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了一时,毕竟病势不轻,又昏昏睡去。 兰芽与真金隔火而坐。她虽未病倒,但也十分虚弱,脑袋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小鹿从火堆旁绕过,悄悄走到妈妈身边,仰起头吃奶。 兰芽低声向真金道:“多谢你!”真金故作惊讶:“原来你也会说谢字?――那还要我的钱么?” 兰芽摇摇头,想一想,又点点头。 真金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这个山洞已在火线附近,但诚如真金所料,附近即便是未起火的所在,飞禽走兽也早已逃得一干二净,半点食物也找不到。 真金几次想打小鹿的主意,但一走到小鹿身旁就见兰芽偏过了头,将嘴唇咬得发白,那母鹿也警惕地瞧他,他犹豫再三,只好将剑丢在地上。 此时孩子倒省事起来,但有青草,母鹿便有奶,将孩子跟小鹿都喂得饱饱的。 到了晚上,真金实在受不得,向兰芽发狠道:“人命总比走兽金贵,你先出去!” 兰芽却没听见这话,只凝神瞧着洞外道:“你看,好多萤火虫!” 真金听见“萤火虫”三个字,眼睛顿时一亮。撇了小鹿走出洞去,果见不远处星星点点,有无数萤火虫上下飞舞。他大喜道:“有吃的了”,扔下一句话,匆匆向那边跑去。 兰芽给他说得一呆,心道这人莫不是饿得傻了,萤火虫如何吃得? 真金这一去就是多半个时辰,回转时兰芽正给孩子喂奶。孩子的精神愈来愈长――这一场病来势凶险,谁也不曾料到无医无药,连热水都属难得的时刻,他竟平安挺了过来。 真金进了洞,将手中两大包东西向地上一放,得意地向兰芽道:“过来看看!” 兰芽放下孩子,走近一瞧,见是两片极大的芭蕉叶子,鼓鼓囊囊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她疑惑地将叶子打开,不由张大了嘴巴――里头又是泥又是土,竟包着数十只肥大的蜗牛! “这……哪里来的?怎会有这许多蜗牛?” 真金捡了块石头扔在火堆里,自言自语说道:“本该洗净了的,我一步也走不动了,你将就些吃罢――蜗牛么,萤火虫最爱吃蜗牛,跟着萤火虫走,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兰芽愕然:“这……这……这如何吃得?” 真金头也不抬:“不吃这个,便只好吃小鹿。你挑一个!” 说着话,石头已经烧红,他将一只蜗牛放在上头,立刻腾起一股白烟。山洞内香气弥漫,活脱竟是蚌贝一类海物的味道! 真金将蜗牛吹得凉了,迫不及待放入口中,轻轻嚼了几下,叹了口气:“天下至味,莫过于此!” 他一头感叹,一头不断地烧制,顷刻之间,一大包蜗牛全进了肚皮。他看兰芽一眼:“你当真不吃?” 兰芽也委实是饿得慌了,鼓足了勇气道:“吃!” 真金一笑,替她烧了一只。兰芽闭着眼睛,嚼也不嚼便往下吞。真金见她吃得狼狈,在一堆蜗牛里头挑挑拣拣,偏烧了一颗最大的托在掌上给她。 兰芽囫囵吞了一颗,并未尝出异味,反觉鲜美非常,当下接过来一点点试探着嚼碎了,慢慢咽下。一只蜗牛吃完,抿着嘴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真金一笑。 真金忽然问道:“你有兄长么?”兰芽点头道:“有!”真金又问:“他待你很好,是不是?” 兰芽奇道:“兄长待妹子自然是好的,你为何想起来问这个?” 真金笑笑不答。兰芽疑惑地看了他半日,猛然记起哥哥乃是逃亡之人,登时失色。真金却似乎瞧破了她的心思,轻轻道:“我随口问问,别无他意――吃东西罢!” 两大包蜗牛吃尽,两人都觉身上有了气力。真金将火堆仔细掩了,头枕长剑,在洞口横躺睡下。 兰芽挨着孩子躺在里头,不多时便睡熟了。真金却翻来覆去,直到深夜方才睡着。 次日清晨两人给孩子哭声吵醒,兰芽在孩子额头上一摸,惊喜叫道:“不热了!” 真金翻个身,含含糊糊道:“不热了好,我再略躺一躺……周察山都烧了,绝不会再派人来追……”话没说完,鼾声又起。 兰芽喂了孩子,又将母鹿牵出去吃草。这两日又是火烧又是雨淋,身上脏得很,她便琢磨找处能积水的地方略洗一洗。见真金睡得仍香,便不肯叫他,自己轻手轻脚走出洞去。 大雨过后,山中泉流处处,走不多远便给她撞上了一条。 兰芽蹲下身子,喝了几口水,又将手脸洗净。 山泉流得甚急,照不出人影。兰芽将抱头的巾帕取下,将头发也洗了一遍。此时她给七夫人削去的头发才长出寸余,此间一应洗发之物全无,却也能大致洗净。 她不禁有些好笑起来:七夫人倒有先见之明,她便大发慈悲留下这一头长发,此时怕也只好自行剪去! 洗毕站起身来,眼前忽然一阵发黑。她自知是身子虚弱,起得急了的缘故,因此也不担心,只静静地站着,等待眩晕退去。谁知便在这时,山下似乎有人说话,她一惊之下,只盼是听错了,但倾耳细听时,不由白了脸色――山下果然有人,且说的蒙古话! 山中寂静,来人尚在远处。兰芽一步一步,连枯叶也不敢踏上,悄无声息地走回了山洞。 真金还在沉睡,她用力将他推醒,一边三言两语将事体说明,一边急急将孩子抱起,回头问道:“咱们往哪里逃?” 真金已将母鹿的绳索解开,又在它后背猛力击了一掌。母鹿带着小鹿奔出洞外,转眼便不见了踪影。他又将火堆踢散,抓了几把青草厚厚盖在上头。 兰芽急着只问:“快说啊,往哪里逃?” 真金忽然一笑,低声道:“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势头啊!周察是个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孤男寡女,深山共处;饥不择食,衣不蔽体;同舟共济,同床共枕―― 呃,我真是太龌龊了…… 30第二十九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他望望洞外,正要提剑出去,兰芽忽然轻声说:“你看这里!” 真金回头一看,兰芽正抬头指着洞顶――原来他二人在洞中露宿一宵,竟没发现洞顶角落的黄泥之中,生着一棵盘旋弯曲的老松!松树半个根部露出地表,盘根错节有若虬龙,上头枝叶茂盛,枝干亦属粗壮。 真金与兰芽对望一眼,心意相通。兰芽将孩子放在地上,真金走过去将她打横抱起,毫不费力向上一送。 洞顶不过一人高,兰芽双腿勾住一根老枝,借势翻起,稳稳坐在树上。真金连忙把孩子递到她怀里,自己单手抓牢松枝,也翻了上去。 此计自然是险极,只要来人略微抬头,尽管有树冠遮掩,仍能一眼瞧见;但一来仓促间难于另寻僻处,二来真金与兰芽都想到了自己在洞中住了一宿才瞧见这棵树,来人也未必就能立刻发觉! 二人一动不动在树上藏了一炷香的工夫,洞外有人喊了一声,似是瞧见了这里有个山洞。跟着便有两名男子说着话一前一后走进。 兰芽屏住呼吸,不禁攥住了真金手腕。 真金却是兴奋不已,心想定是这一片山脉太大,周察人手不够,因此寻到这里的只得两人。少时即便他们瞧见自己,也完全应付得了。 这时洞外忽然又有人用蒙语喊了句:“里头有什么?”洞内一人大声道:“有个小娘们儿,正脱得精光等着你呢,进来啊!” 洞内洞外同时大笑。原来洞外还有不少人。真金按住剑柄,心也提了起来。 这两人在洞内走了两趟,对视一眼,摊摊手,向洞外走去。 兰芽一瞬不瞬盯着二人的靴子,只盼他们一步便走出洞去!这两人进洞出洞,仅仅是片刻之间的事,但在她却如同过了一年一般! 外头众人见里头人出来,嚷嚷了一会儿,脚步声嘈杂错乱,慢慢散去。兰芽手按胸口,轻轻出了一口气。谁知就在这时,怀中婴儿忽然小嘴一扁,便要哭出声来! 兰芽魂飞魄散,忙伸手掩住他的嘴。 婴儿挥了两下胳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用力挣扎。兰芽额上瞬间便出了一层冷汗,按在婴儿嘴上的右手微微颤抖。 此刻生死只在毫厘之间,哪容半点犹豫!真金剑交左手,将右手伸过来,牢牢按在兰芽手上。 孩子踢蹬了一会儿,小脸涨得发红,眼中的惊慌恐惧明明白白流露出来。兰芽闭住眼睛,不忍再看。 所幸这时说话声、脚步声都是愈来愈远。真金略略松手,孩子喉间顿时格格响了两声,真金连忙又用力捂住。 忽然,已远去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一人独自走回洞来。真金只道给他发觉,正要从树上跳下先发制人,却见那人哼着小曲,叉着腿解开了裤子。 真金暗骂一声,兰芽才睁开的眼睛忙又紧紧闭上。 这人优哉游哉地撒完一泡尿,晃晃悠悠向外头走。兰芽只觉一颗心吊在胸口忽上忽下,一时喜一时惊,一时忧一时惧,似乎胃里都开始恶心起来。 孩子已经憋得脸色有些青了,真金放开手,容他吐出一口气,又吸进一口气,抢在一声啼哭之前又眼疾手快地掩住。 但那人却不肯即刻离开,在洞口安安稳稳坐了下来,嘴里发牢骚说的竟是,“搜了几天,累得臭死,我且在这里歇歇。” 真金听了大惊:他只消在洞口坐上片刻工夫,不是婴儿独个儿憋死,便是三人同死!兰芽虽听不懂那人说话,但看了真金脸色也能猜出一二,立刻也慌了手脚!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婴儿。这孩子几日来从不无故啼哭,此时忽然发难,不问可知必是饿了―― 真金想到这一节,忽然灵机一动,心中隐约冒出个荒唐想头。此刻不容仔细琢磨,他稍一迟疑便将嗓子压得极低,在兰芽耳边说了一句话: “没有奶,有个奶瓶儿也是好的!” 说完便松开了始终压在兰芽手背上的右手,生硬地偏过头去,将后脑勺对着兰芽! 兰芽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跟着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周察的面容在眼前一晃而过,她更不多想,把心一横,伸手解开了上衣的纽子――在这里受尽委屈丧尽颜面,也强如落到周察手里! 处子的乳|房缓缓暴露在清凉的空气之中,兰芽颤抖着双手抱起婴儿,将娇嫩的小嘴贴了上去…… 胸前倏地一紧,她面上血红,咬紧了牙关。再怎样强作无谓,委屈的眼泪还是一点点胀痛了眼眶! 真金听见婴儿轻轻吮吸的声音,不禁也有些红了脸,心头没来由地突然烦闷异常。 他乱七八糟想了一回,只觉是这主意出得太过下作。定了定神,脑中讪讪盘算:五中之一似乎少了些,瞧今日这事的份上,分她一半私财就是…… 大火一过,没了鸟声虫声,此刻山间只余下风声。真金竖着耳朵数外头落叶,一片、两片,只数得头昏脑涨,神志不清……数了半日诧异落叶为何这般少,这才想起早就烧光了,哪还有落叶! 他盯着洞口那人的背影,咬牙在肚里痛骂,十八代祖宗从头骂起,又逆行一一骂回。 也不知捱了多少辰光,许是同伴等得不耐烦,总算是有人上来将洞口那人连拉带拖拽走了。 脚步声终于归于沉寂,不再转来,抬眼洞内只余清风日影,如前幽静。真金在树枝上一按,轻飘飘跳下树来,头也不回一径走出洞去。 那些人已去得远了,但不知他们的搜寻路线怎样,因此眼下这山洞倒是最安全的所在。 真金在洞外低着头徘徊来去,走了许久,忽然一阵啼哭声传来,他这才猛然想起:兰芽跟婴儿还坐在树上!连忙转身向山洞奔去。 回到洞中,兰芽已平静了许多,眼睛望着树枝问他:“他们走了?” 真金点头,伸手欲扶她下来。兰芽两腿悬在空际,真金看见她脚上青缎的绣花鞋沾满了泥土,连上头的绣样也认不出来。他摸了摸鼻尖,没说话。 兰芽先将婴儿递下,跟着自己也扶着他的胳膊跳下。孩儿躺在地上仍旧啼哭,真金道:“我去那边山里找些桦树汁!”说完拿了剑匆匆出洞。 兰芽在洞中央一动不动站了良久,缓缓蹲下身子,用食指轻轻触碰孩子的脸蛋儿,喃喃说道:“傻孩子……乖孩子!傻孩子……” 为避免再撞上搜山的人,这一头晌两人不再赶路,只在山洞中歇息。 孩子起初喝些桦树汁便能安稳入睡,但到了下半天,再不肯喝,见到水囊便偏过了头拼命啼哭。真金叹道:“吃不饱,那也没办法……” 兰芽忽发奇想:“或许那母鹿还能再回来。”真金瞧她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没开口。 也不知是孩子命大,还是兰芽金口,傍晚时估摸周察派来的人早已回撤,两人带着孩子又再上路时,竟然果真又遇见了那只母鹿! 荆门在东面,路上真金不断察看树干、树枝以辨别方向。兰芽不辨南北,却在一棵老树下发现了一个大大的“蘑菇圈”! 她喊了声“有蘑菇”,便向树下奔去。不妨一个失足,跌进了脚下一人来高的陷阱之中。 陷阱内并无竹签等物,倒是赫然立着那只母鹿! 等真金设法将兰芽与母鹿都救上去,小鹿也怯生生从树后走了出来。 兰芽不及高兴,先抱着孩子找奶吃。 真金见孩子心满意足地躺在母鹿身旁喝奶,又见兰芽轻轻抚摸孩子顶门心的头发,不由自主竟脱口说道:“中看不中用,还不如一头鹿!” 说完他腾地红了脸,仓皇四顾,一时手足无措。但兰芽却并未听见,仍旧慢慢逗弄孩子。真金庆幸万分,口中胡乱说了句什么,连忙走开去看那“蘑菇圈”。 兰芽只是认出蘑菇,并不识得“蘑菇圈”,真金却是生长草原,对之熟悉无比。 蒙古草原上每逢夏秋之际,一场大雨过后,草地上便会长出许多如同碗口一样圆圆的“蘑菇圈”,有大有小,大者数十丈,小者数十尺。圈内圈外,都没有蘑菇,只在这个圈上头,均匀生长着或是白蘑,或是花脸蘑一类味道鲜美,绝无毒性的好蘑菇。草原上人人识得“蘑菇圈”,但其中的缘故无人知道。 此刻在这崇山峻岭中见到“蘑菇圈”,真金不免生出几许思乡之情来。他端详着将蘑菇一颗颗采下,不经意间一扭头,又看见不远处一个生满青草的小土包上躺着一只破烂的瓦盆。 他欢天喜地走过去,将瓦盆拾起,自言自语道:“今日恁般好运道,竟有一碗鲜鲜的蘑菇汤喝!哎呀,若是再有条鱼就好了。” 他怅然叹气,想起了那条跳到兰芽身上的大鲤鱼。 作者有话要说: 31第三十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他将蘑菇堆在瓦盆之中,堆得高高地,又寻了处干净的溪流,将蘑菇跟瓦盆清洗干净,这才舀了水回去。 他头也不抬地忙碌:支灶架锅,点火烧柴,转眼间一盆蘑菇汤便咕嘟咕嘟冒起泡来。他拈了一小撮盐放进去,一股扑鼻的香气立刻蹿了上来。虽然无油,但蘑菇本身的鲜味便足沁人心脾。 香味将小鹿也引了来,围着锅直转悠。兰芽也回头赞道:“好香!” 真金笑道:“过来尝尝!”兰芽摇头:“还没熟呢!”真金不禁诧异:“你会烧菜?”兰芽道:“我不会烧菜,我看过人烧菜!” 真金一哂,埋头用树枝拨弄那锅汤。兰芽放下婴儿,走过来问道:“周察……不会再派人来搜山了罢?” 真金很快地答道:“不会!” 兰芽见他十分笃定,便接着问:“为何不会?”真金举起右手,笑道:“你忘了,我会算卦!” 兰芽瞟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一时汤熟,两人席地而坐,连汤带菜,热热乎乎吃了一餐饱饭。虽无主食,在这大山之中,也算是极奢侈的了。 吃过饭天已擦黑,寻找宿处时没找见山洞,两人便在一棵大树下歇了一宿。兰芽又累又乏,枕着小鹿的肚子睡得极是香甜。天明时一睁眼,见身上盖着真金的长衫。 早饭吃的是昨日剩下的蘑菇。饭毕真金依前将生火的痕迹小心掩了,两人又复赶路。真金手指东方,信心满满道:“翻过脚下这座山,这回定然能瞧见人家了!” 这座山山势颇有些陡峭,但丛林之中不时可见羊肠小道,已不似先前那座大山绝无人迹。真金又这么说了,兰芽也便大略安心。 到了傍晚,两人爬到山巅,迫不及待往下看时,竟果真看见远处隐约是一片人烟稠密的市镇!再看山脚下,亦零乱散布着几户农家! 兰芽大喜,低下头不住在孩子脸上亲吻。真金定定地瞧了她半日,忽然“哎呦”一声,皱眉咧嘴,捂住左肩蹲了下去。 兰芽忙问:“你怎么啦?” 真金苦笑道:“伤口忽然疼得紧!”他这两日不时用“马粪包”敷治伤处,原已一天好似一天,不知为何此刻忽然又疼了起来。 兰芽过去道:“我瞧瞧!”真金摆手道:“不必了,你也瞧不出什么来,到了下头找户人家借宿,再寻个郎中看看就是。” 兰芽点点头,等了片刻,见他仍蹲着不动,不免担忧问道:“你……还能走么?” 真金道:“能走,又不是伤了腿,当然能走!”说着站起身来,走在前头。 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问道:“你是担心我的伤,还是担心我不能送你下山?” 兰芽脸一红,低声说道:“想来……都是有的。” 真金默然无语,忽然手指身后大山道:“你看!”兰芽回头一看,原来南边山坡竟落了一大片蓝色的大蝴蝶,微风一过,翅膀映着日光微微颤动,煞是好看。 兰芽奇道:“哪里冒出来这许多蝴蝶?” 真金不答,良久,微叹一声:“丫头,那不是蝴蝶,是花。” 兰芽仔细再看,果然无一只飞起,真的是一大片美丽的蓝花。她观赏片刻,回头道:“是很好看,咱们走罢!” 真金见她毫不留恋,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赶路。 雨后路滑,又是下坡,下山时速度慢了许多。但走到日头当顶,也走到了半山腰。真金原想休息片刻,找些吃的,谁知正巧遇见了一个打柴的樵夫。 樵夫见他二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还带着个孩子,便问他们从何而来,为何这般狼狈。真金有心借宿,便说自己是襄阳人氏,带着妻儿往荆门串亲戚,为走近路上了山,不想走错了路,险些饿死在山上。 他说到妻儿云云,忍不住偷眼去瞧兰芽,却见兰芽只是略微皱了皱眉,随即便面色坦然,并无窘怒之意。 樵夫听了这一篇谎话,大起恻隐之心,不待真金相求,主动便提出请他们去家里住一晚。这樵夫甚是热络健谈,边带路边说自家姓丁,也是刚刚添了个男孩儿,才七个月。 说到这里回头瞅了兰芽一眼,摇头道:“眼下正是累人的时候,走亲戚什么时候不能走?该等孩子大些再出门才是。” 兰芽不知如何应对,只唯唯而已。真金却大感兴趣,两步赶上樵夫,在他耳边问了句话。就见樵夫拍手道:“有啊,有的是!吃得好,奶水便多,吃不了只好挤出来倒掉。”说着眉飞色舞,十分自豪。 真金笑道:“既如此,便偏劳你家大嫂了,我把这母鹿放了回去罢!” 樵夫大笑:“我说你们怎地带了两只鹿?哈哈,真有你的,这鹿你是怎生捉住的?”真金道:“不是捉的,它掉在陷阱里,我们救了它上来……”见樵夫笑个不住,登时想到:“啊哟,难道那陷阱是……” 樵夫道:“正是,是我挖的,不想倒便宜了你家小少爷!哈哈!” 真金连忙赔礼,那樵夫十分豪爽,挥挥手道:“不值什么!不值什么!” 丁家就在山脚下,不多时便走到了。 兰芽抬头看时,见是一个宽绰的小院,豆棚瓜架一应俱全,门前拥着十来只母鸡,咯咯哒哒地打架;晾衣绳上红红绿绿,挂着许多尿布。 樵夫推开栅栏门走进院中,扯开嗓子大喊:“屋里的,来了客人了!” 一个身着碎花衣衫的农妇从屋里出来,看看真金,又看看兰芽,一时愣住了,扭头瞧着丈夫。 樵夫将真金和兰芽让进屋去,自己在外头向妻子述说情由。不多时,农妇笑着走进屋子,上前拉了兰芽的手,说道:“妹子,随我来!” 兰芽跟那农妇出去了,樵夫望着她二人的背影,低声向真金道:“小老弟,你浑家生得真美啊!”真金一怔,笑道:“那是我们村里的‘一枝花’,小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娶到手,怎敢不美,不美便退了回去!” 樵夫大笑,向真金竖起了大拇指。 兰芽跟了那大嫂出门去,进了另一间小屋。大嫂取出自己的一身衣裳给她,请她换下身上脏衣。 兰芽见她好意,便将男装脱下,换上了衣裙。那大嫂又领她去洗头洗脸。 兰芽将自己收拾齐楚,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大嫂又带她回到原来的屋子。自己去厨下料理饭菜。 真金也换上了樵夫的短衣短裤,一眼瞥见兰芽换了女装,不由一愣。 只见她上身着一件淡紫色的衫子,下头是蛋青色长裙。朴素无华,亭亭玉立,就如这农家栅栏上探出的一朵小喇叭花一般。他吹了声哨子,回头向樵夫眨了眨眼睛。 不多时大嫂已收拾了一桌饭菜,齐齐整整端了上来。一道清炒菜心、一道鸡蛋炒辣椒、一碟风鸡片,并一大锅炖的稀烂的獐子肉。 樵夫道:“没有好东西请你们吃,将就垫垫肚子罢!” 真金喜道:“好几日没吃一顿饱饭,樵哥,少时你莫怨我吃得太多!”樵夫道:“正要多吃些才对,你吃得越多,我越是喜欢。” 大嫂将兰芽让到桌旁,自己却不上桌,俯身看了看兰芽带来的婴儿,轻轻抱起来道:“我给孩子喂些奶。”说着走到里屋去了。 兰芽问道:“大嫂,你家的孩儿呢?怎么不见?” 樵夫接话道:“他外婆早起抱走了……来,咱们吃咱们的。” 兰芽并不举箸,只坐在桌旁等着这大嫂回来同吃。 真金与樵夫却是吃得热闹,真金便吃便赞不绝口,口口声声只道:“这菜心炒得精彩之至,大哥你好口福。有这般会做菜的老婆,你这一生一世可享定了福。” 樵夫笑道:“你家弟妹做菜不好吃么?” 真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说道:“怎么不好吃,好吃好吃,只是及不上你家大嫂就是了。” 兰芽只不做声,半响,向樵夫问道:“大哥,这村里,可有郎中么?” 樵夫道:“有!找郎中做什么,谁生了病么?” 兰芽点头称是:“他……他肩上受了伤,痛得很。” 樵夫放下筷子,认真道:“是什么伤?外伤的话,我就有很灵的药,不必郎中。” 真金忙道:“不妨事,吃了饭再说。” 兰芽看他一眼,端起酒壶来,竟替他倒了一杯酒。真金心中一热,端起来喝干了。 兰芽又倒一杯,轻声道:“这几日多亏你了。” 大嫂在旁看看兰芽,又看看真金,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这么客气,一家子也有这些话说。” 兰芽红了脸,真金大笑,又是一饮而尽。 一时酒足饭饱,樵夫请客人早些歇息,手指里屋道:“你们一家三口,委屈些挤在一张大床上罢,咱们穷家小户,没得许多住处。” 真金道:“大哥说哪里话来,有张床睡,已是天堂了!” 那大嫂来将床褥铺好,转身去了。这里真金向兰芽道:“我就在这里坐一宵,你跟孩子上床睡罢!” 兰芽却道:“这两日山间露宿,半点忌讳也无,如今也不必就讲究起来,孩子放在中间,你也好好睡一觉罢!” 说着果然将孩子放在床铺中间,自己在床里自行躺下。 真金见她镇定自若,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摸了摸鼻子,依言在外边床上躺下。 这一宵却是清极无梦,早晨起来,真金第一眼便看向床里,却并没看见兰芽。他起来穿好衣衫,走到院里跟大嫂打了个招呼,问道:“我孩儿他娘呢?” 大嫂正拿包谷喂鸡,闻言走过来,脸上似乎带着歉意:“妹子早起走了……” 真金大惊:“走到哪里去了?” 大嫂道:“她说她回娘家!”真金茫然道:“娘家?” 见大嫂一脸同情地望着他,忙编瞎话道:“我娘子是跟我赌气,都……都是我不好,她……她究竟往哪里去了?” 大嫂道:“我知你们吵架,妹子都跟我说了。”她犹豫片刻,低声说道:“你也莫怪妹子发火,你也闹得太过不像,哪里有……” 真金此时倒不急了,抬起头看看大嫂,问道:“她说我什么?” 大嫂叹了口气:“你就别问了,她说今番定然叫你吃点苦头,才好长记性。她自走了,孩子扔在这里,你自己想法子罢!” 他听了大嫂的话,一动不动站了片时,慢慢转身走出房去。 大嫂站在门口等他,见他不乐,解劝道:“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大男人家,别放在心上。赶明儿回去好生哄一哄,也就是了。” 真金摇头道:“大嫂,哄不来的,她不喜欢我啊。”大嫂只道他是气话,忙又絮絮说些成家过日子的道理,劝他不要跟妻子计较。 真金一头听着她唠叨,一头却在心里苦笑:早就知晓是这样的结局,只可笑自己还扯谎说伤处未愈,盼她心有不忍,能陪自己多耽几日,莫要就走…… 他仰头看着屋顶,也觉这事奇怪之极:不过是共处了两三日,怎地就依依不舍起来?更何况一个是使君有妇,一个是罗敷有夫,便当真不舍了,又能怎样? 他呼吸一滞,想起了那日兰芽在山巅念诵岳鹏举的“满江红”,郁郁之余,更觉自己是异想天开。 大嫂正留神他的神色,见他忽然弯了弯嘴角,似苦笑,又似自嘲,一时倒忘了该劝些什么。 真金道:“大嫂,我有一事相求。”大嫂忙问道:“是什么事?” 真金道:“我想先把孩子留在这里,过几日再来接他。烦你跟大哥照看他几天,行不行?” 大嫂想一想说道:“也是,你一个大男人家,照看不了这么小的孩子――好罢,你放心,我定不教他受委屈。只是你也知道,我家也有个小孽冤,你找到妹子,早些来接他才是。” 真金抱拳道:“那是自然。多谢大嫂!我给你留些银子,算作酬谢!”说完便向怀里掏钱。谁知一摸之下,大惊失色――两只金元宝,一锭大银,都已不知去向,怀里只剩了十来两散碎银子! 大嫂见状忙问:“怎么啦?” 真金脑中飞快转过一个念头:这户人家看着忠厚热络,难道竟是装出来的,其实是贼?然则一个念头没转完,又一个念头倏忽闪过,他眉头一扬,急急问道:“我娘子走时,可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大嫂思索着答道:“她向我讨了个小包袱,其余的……没有什么了!” “那包袱有多大,沉不沉?” 真金此时已猜到定是兰芽趁他熟睡,将金银盗去了,但仍不死心,定要问个清楚。 大嫂道:“我送她出门,替她拿了一会儿,包袱不大,但东西挺沉。怎么啦?她……” 真金哭笑不得:“她把我的钱都拿走啦!”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9月16号(周一)入v! 这几天不更,周一连更三章! 因为和我自己不时抽搐的原因,以后还是每周五更,但具体日期不再固定了…… 32第三十一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没想到大嫂听了这话,把脸一沉:“什么你的钱?那钱至少也有人家一半的份儿!这么不会说话,难怪弟妹生气!” 真金此时真是百口莫辩,只得赔笑道:“是是,有她一半儿!何止一半儿,有她两半儿!” 大嫂笑道:“这才是嘛。” 真金道:“那……等我回来接孩子时,再重重酬谢二位,可好?”大嫂嗔道:“没有酬谢,我便不应承了么?你家弟妹是雇了辆牛车走的,我替你寻个小毛驴代步罢!” 真金大喜,深深给大嫂鞠了个躬。 待吃罢早饭,跟樵夫两口子告了辞,真金便骑上一头青驴向荆门赶去。 此地虽然偏僻,但路上亦不时可见担柴的、卖水的、甚或赶着小毛驴送浑家回娘家的……在大山里走了两三日,此时见了人烟,真金反倒觉得寂寞起来。他一边慢悠悠走路,一边感慨今日的遭遇——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腼腆斯文的大家闺秀,竟然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真金不自觉地又把手伸向怀里,却忽然想到:她敢深夜行窃,在一名男子怀里从容不迫摸了两锭金子一锭银子去,实在已算不得腼腆! 想到此处,他不禁好奇:她竟不怕我半夜忽然醒来么?那般尴尬的局面,她却如何解释? 他在驴背上一拍,万般懊恼:昨夜怎就睡得如此之沉,但凡略警醒些,在她行窃时捉住手腕,问上一句:半夜三更,姑娘这是何意——那该是怎样的暧昧气氛,旖旎风光? 这时驴子看见了路边青草,见主人不来催促,便低下头去啃食。真金拨正驴头,正要呵斥,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昨夜她殷殷劝酒,正为教我酒醉睡死过去!啊,她允我睡在床上,也正是为此!我还道她是怜惜于我! 真金抽剑出鞘,“刷”地砍断了路边一棵小树。那驴子见主人忽然动怒,忙吐出口中嫩草,颠颠儿地跑回道路中间。 真金手指攥得发酸,清秀的面孔瞬间涨得通红:贺兰芽,你竟如此将我搓来揉去如弄小儿,你,你……你今后莫再碰见我,若碰见时,我不教你为这件事悔断肠子吓破胆子,我不是真金! 他手握宝剑发了半日狠,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将剑插入剑鞘。 贺兰芽,分明是个掐得出水的名字,谁能料到竟是这样一副让人火冒三丈的性子! 这日真金终是在城门关闭前进了荆门府。 他不再微行,一进城便打听府衙的位置。襄阳陷落不久,荆门就归了蒙元,眼下街上熙熙攘攘,看去似乎繁盛如旧,只蒙古兵不时飞驰来去,路边行人纷纷避让,连头也不敢抬,真金瞧在眼里,不禁皱起了眉头。 依路人指点,到了府衙门口,真金取出一枚小小图章,交给门人。门人打量了他一番,嘀嘀咕咕拿着图章向里走。真金又叫住他道:“叫你家老爷不必大张旗鼓、列队迎接,他自己出来就是了。” 门人吓了一跳,下死眼又瞧了真金一回,这才进去。 不多时,荆门府达鲁花赤一身官服穿得齐齐整整,煞白着脸色小跑出来。 这荆门府的达鲁花赤是个大胖子,气喘吁吁按着肚皮四下张望,待一眼望见真金,忙跪下叩头,抬起头时眼泪已流了出来: “燕王殿下,想死奴才了!” 这却并非谄媚,这达鲁花赤名叫桑图,乃是真金母亲察必皇后陪嫁的奴仆,因军功封在荆门,做了大官。真金自小便识得桑图,与他十分亲近,因此桑图乍见幼主,激动喜欢,却是真情流露。 真金走上去将桑图扶起,问他身子可好,桑图一边带路往里走一边道:“好,好,只是惦记着殿下。两年不见,殿下风采更胜往昔,奴才瞧了真是打心眼儿里欢喜。皇上跟皇后娘娘可好?皇上用膳怎样?娘娘还是那么瘦么?殿下娶到第几个妃子啦?” 真金本来微笑着听他唠叨,听到“妃子”二字时却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他挥手打断桑图道:“我先跟你说几件要紧事。” 桑图忙点头答应。真金道:“我给父皇写一封信,你交由驿站替我速速送回,这是一。” “你传我的命令,召集你荆门及襄樊两地兵勇,明日日落前整顿出征,务要活捉襄阳达鲁花赤察脱欢儿!这是二。” 桑图吓了一跳,应了声“是”,这才问道:“不知察脱欢儿犯了什么样的罪过?” 真金道:“我险些儿死在他的手上。” 桑图“啊”了一声,满脸的难以置信。 真金道:“襄阳与荆门一带水路及四周山上,你要叫几个妥当人好生安排寻找。我的几个随从在那里与他们交手,虽寡不敌众,但这几个人本事极大,没我拖累,想来应当能够逃脱。即便是——有什么不测,也须给我带回——尸首来!”他说到这里,眼睛一红,半响方续道: “襄阳的事我慢慢再同你说,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府里可有乳娘?” 桑图正琢磨周察的事,听见真金问“乳娘”,一愣说道:“有,儿媳妇才替我生了个大胖孙子,乳娘有好几个呢。” 真金道:“那就好,你派人去城东二十里外狼山底下一个叫做‘提篮’的小村子里,找到一个丁姓猎户家,替我把寄放在那里的一个婴儿接回来!多带些银子,好生谢谢人家。却不必提我的身份。” 桑图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那是谁的孩子啊?” 真金一笑:“我的!” 此时已到了府衙正厅,真金一甩袖子当先走了进去,把个摸不着头脑的桑图丢在原地发怔。 真金此来湖北,乃是奉了忽必烈的密旨,要他从湖北一路东下,去往临安。沿途查看各地官声民情,最要紧的,要敦促各地官吏,于南人以安抚怀柔为主。务要使局面安稳,民心归顺。另外于各地领兵抗元之人,不论是朝中将军还是民间义士,都要尽力争取。那些受人拥戴、声名显赫的名流名宦,更要想法设法拉拢过来,实在冥顽不灵的,便派人押回大都。总之是八个字: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正是有“招抚”这两个字在,真金才敢于在兰芽面前夸口,说无论她相公犯了怎样的大罪,他都能为之周全。只是……真金叹口气:可惜他一片好心,被认作了驴肝肺! 当晚他灯下执笔,给忽必烈写了一封长信,详细述说了周察的贪暴荒淫,狼子野心;又写了在襄阳亲眼所见宋人或不屈反抗、或敢怒不敢言的情形。写罢交给桑图,命他连夜发出。 臂上的伤口由医官重新上药抱扎,几乎已不再疼痛。他洗了脸躺在床上,不禁又想起兰芽。暗夜思忖:像那样儿破家纾难、宁死不辱的门户,娶的媳妇儿怕也只该是兰芽这样的。若她知晓自己身份,立刻痛哭求恳,那自己也未必会对她念念不忘了…… 他想起方才给父亲信中的言语,不觉感慨——我大元评判南人将领,不也正是如此? 两军对垒时,千方百计要劝降;一旦当真有人率部投降,却又瞧他不起,言行中难免轻视慢待;愈是风骨硬挺、作了阶下囚仍是破口大骂、死不屈膝的豪杰,愈是钦服敬重。然则愈敬重,又愈是盼人屈服……这,似乎确有几分蛮横输理。 真金虽受儒学熏染,但骨子里改不了仍是草原人的观念,从来只觉天下土地财富,有力者居之。若有人保不住自家的东西,那须怨不得旁人,乃是他自家无用。可如今结识兰芽不过几日,情丝牵扯,怜悯心生,心中竟新崭崭生出一个“理”字来! 他连日劳累,虽脑中诸般念头倏忽来去,二更时仍是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起,见桑图正自联络邻县,调兵遣将,预备攻打襄阳。他胸中不快,在府中闷坐了一天。到了傍晚,动了心思要出门走走。当下叫来一个家丁问道:“这城中,可有什么有趣的去处?” 这家丁碰巧是个浑人,误解了他的意思,赔笑说道:“王爷是何等尊贵的人,若要有趣,您吩咐一声,多有趣儿的人也寻得来。外头行院,不干不净,怎能……” 真金听他越扯越远,笑骂一句:“胡说八道些什么?”说完却一转念,心道南朝风流,士大夫流连妓馆,莫不以风尘中结交个知己为荣。柳永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又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都是何等风流雅韵!如今亲身来此,不领略一番,岂非可惜之至? 想到这里,随手在那家丁肩上一拍,笑道:“我自有分寸,何用你来啰嗦!来来来,今日有缘,便请你带路,爷要逛逛这荆门府最有名的场子!” 33第三十二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那家丁听了这话,又是欢喜,又是担心,脸上神情三分像哭,三分像笑。真金道:“放心,桑大人问起,我只说是我迫你去的,不就是了!” 家丁顿时心里有底,哭相全变了笑模样,喜滋滋头前带路,领真金出了府衙。 唐杜牧“泊秦淮”中有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高适也说:“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亡国灭种且由他去,歌舞却是少不了的。历朝历代向前数,愈是国破家亡之际,歌馆楼台不但不见萧条,反而愈是热闹,如今赵宋自亦不能免俗。走了不过三条街,妓馆已见了五六处。 那些以扇遮面、手捻花枝,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妓|女,见了真金衣装风采,蜂拥而上,这个来拉,那个来扯。 家丁满头大汗,轰了这个,又撵那个。真金却不生气,手中折扇轻摇,只是笑眯眯地。一个瞧去不过十二三岁的雏妓趁他不备,一把将扇子夺了去,跑回门前含着手指头望着他眨眼睛,他也一笑罢了。 家丁好容易将人驱散,抹着汗道:“爷真好脾气――这里地界儿都是下三等的馆子,好的在前头呢。荆门第一青楼――小吟班,那才是爷去的地方。那里头的红姑娘,尊贵得比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等闲花个三头五百,连面也见不着。喏,您看,就是这里了。” 真金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两棵大柳树中间灯火辉煌坐落着一幢小楼。牌匾上三个大字妩媚多姿:小吟班!下头又有一副略小些的牌匾,一笔颜书写的是,柳下不归! 真金不禁失笑――柳下惠到此都要进门捧场,这妓馆的口气好大! 一个三十上下、一身紫灰色长裙的女子粉黛薄施、面带微笑,袅袅婷婷走过来招呼,言辞口气果然迥异适才经过之地那些人赶前赶后、令人生厌的俗态。 这女子一口吴音,温软好听,向真金福了一福,轻轻拉了他的衣带,半引半拉地向里头走去。口中低低问道:“公子面生得很,是头回光降罢?我叫五娘,是这儿的妈妈,咱们班里新排了一曲小令,请公子批评。” 真金贵为皇子,也真从未到过此类地方。当下只觉耳目一新,一头笑着跟五娘往里走,一头东张西望。 只见楼内一色红毡铺地,四角挂着淡粉色玻璃灯,既照楼上又照楼下,都映得一片柔润晶莹的光芒。回廊房屋,曲折疏密,玲珑有致,房间门口都悬着纯白的纱帘。风来飘舞,风去低垂,好看得很。 他正目接不暇,陡地流珠泻玉,琵琶声叮咚而起,一个清越柔细的嗓音和声唱道: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这是金人王实甫新填的“别情”,辞藻华丽,韵味绵长,因此才写出便不胫而走。此时大江南北的歌妓无不以能唱王曲为荣。 但真金却从没听过这首小令,当下手按节拍仔细聆听。只听后头换了女声齐唱,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反反复复咏叹不休,令人*不已: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怎地不*?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衣带宽三寸! 漠北歌谣以粗犷大气为美,似这般花遮翠拥,烛影摇红,清词丽句,婉转微吟的况味真金乃是自出娘胎头一遭儿领略。 待歌止乐歇,却仍绕梁不绝时,真金不禁大声喝了一声彩:“好!”细味词意,心中更增了几分淡淡的惆怅。 回头寻五娘时,却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大厅楼梯正对的那间房屋走出个垂髫小鬟,伸手将纱帘拢起。真金眼前一亮,便见一个怀抱琵琶、发髻高挽的绝色美人缓步走了出来。 真金知这便是适才弹奏歌唱之人了,他点点走,赞道:“姑娘唱的好曲儿,敢问姑娘怎生称呼?” 美人敛衽一揖,莺啼燕啭道:“奴奴叫长亭。” 真金笑道:“长亭短亭,这名字缘浅得紧哪!”长亭低眉微笑道:“迎来送往,长亭短亭,正是咱们的本色。” 真金倒不防她如此坦率,一时竟无话可答。长亭掩口一笑,正色道:“公子接下来是要听曲儿,还是要吃些果子小菜?” 真金道:“你这里有什么好酒好菜?” 长亭歪着头不说话,只瞧着真金。真金不解其意,那家丁一直在门外窥伺,这时走过来,扯扯真金的衣袖,低声点拨道:“爷,您出多少银子,便吃多少银子的东西……” 真金恍然大悟,忙取出五两银子搁在桌上,长亭抿嘴儿一乐,这才吩咐准备一桌清淡些的酒席。见真金依旧四下乱看,长亭嗔道:“奴家入不了公子的眼么,只管瞧什么?” 真金道:“姑娘倾国倾城,小可一见之下,早魂飞魄散,这样的若还不能入眼,就没有能入眼的啦!” 长亭奇道:“那你还找什么?” 真金从怀中又掏出一锭银子,笑道:“我久慕‘小吟班’大名,今日好容易到了仙境,自然是想多见几位仙女儿,回去也好夸口啊!” 长亭有些踌躇,但见银子委实给得大方,她犹豫片刻也便接了,向里头喊了一声:“妈妈!” 五娘应声而出,一见长亭脸色便知端的,不由开了句玩笑:“公子年纪轻轻,倒是个贪心的。” 她将手一招,楼上几个瞧热闹的小丫头点头去了。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楼上香风拂动,彩袖招摇,依次走下来四个妙龄女郎,绰约娉婷俱是丽人。 此时酒席已然在长亭屋中设下,五个女子簇拥着真金,一同来至席边坐下。真金看了一眼,见食材清淡,却都十分精致,当下拣了一个不认识的果子吃了,笑道:“我心里烦闷,你们陪我喝几钟酒,说说话儿就好!” 内中有一个穿淡黄衫子、鬓边斜簪一串儿夜合香的女子抢先道:“到这里来的,没一个不说心里烦闷。公子是怎么个烦闷法儿,说出来我们才好陪你聊天,不然,聊什么呢?” 长亭替真金斟了一杯酒,低声也道:“我们还不知公子姓什么呢。” 真金一顿,道:“我姓甄,叫甄……宝玉!” 穿淡黄衫子的女郎道:“长亭姐姐你已认识啦,我叫扁舟,她叫杨柳,她叫竹枝,这个最害羞的,名字最好听,叫做将离!”说着伸手向末座那个着绛红纱衣,眉心生着一颗小痣的女子一指。 真金瞧了一眼,将离不但低头含羞,似乎容貌也是五人中最出色的。他认真端详了片刻,笑道:“你们的名字都很好听!” 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些风尘女子日日迎来送往,却难得遇上几个出色的男子,今日见真金相貌英俊,举止洒脱,更兼言语间温和有礼,各自心下欢喜。略略矜持片时,便欢声笑语起来。 扁舟跟真金对碰了一杯酒,说道:“让我来猜一猜甄公子什么事不开心?嗯――定是妻妾争宠,教你不得安宁,是也不是?” 真金摇头道:“我家家法厉害,没人敢吃醋的。” 扁舟见他年少,原只是说笑,不想他竟直承已有妻室,倒有些诧异。 长亭道:“甄公子如此品貌,家中定是妻妾成群罢?” 她这句话也是玩笑,不想真金又摇摇头:“哪里有那许多,不过五六人而已。” 众女更是惊讶。竹枝喝了几盅酒,不由有些放肆起来,凑到真金跟前笑嘻嘻问道:“那你最喜欢哪一个?是美丽的,还是温柔的?是懂事的,还是……”她忽然伸手在将离腰间摸了一把,大笑续道:“还是像咱们将离这样儿羞答答不说话的?” 众女都是一阵大笑。真金仰头想了想,答道:“也谈不上最喜欢谁,我看,都差不多。” 他答得认真,众女更是好笑,一个个东倒西歪,有如花随风颤。 只将离红着脸小声道:“甄公子装憨呢!” 真金听了这话,心头忽然一动,柔声道:“我不是装憨,我本来就憨!” 这话出口,立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过了好一阵子,笑声才渐渐稀落,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声从楼下传了上来。 见真金一脸诧异,长亭叹了口气,低声道:“是鞑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俺家男主说实话的时候,从来就没人信。 34第三十三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听见“鞑子”二字,不由放下就酒杯,问道:“鞑子怎地?” 众人皆不做声,良久,扁舟哼了一声道:“还能怎地?见钱就抢,见好东西就拿,不管黑天半夜,坐下就喝酒,喝醉了就……” 她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一旁竹枝忍不住咬牙道:“花人家卖笑的钱,叫他们死了下十八层地狱!” 底下乱成一团,只听见有人低三下四地不住向人求恳,是五娘的声音。 竹枝抹去眼泪,拿出一面小圆镜子照了照,掠掠鬓发,强挤出一个笑容,豪迈已极向真金一举杯:“公子,咱们乐咱们的。若公子瞧得上我竹枝,一文钱不要,我也陪你一宵!” 众人原个个愤怒伤情,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长亭道:“好个不知羞耻的丫头,这话也说得出口!” 竹枝将头一仰道:“怎么说不出口?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像你们,心里想的是一套,嘴上说的又是一套。长亭,难道你不愿意陪甄公子,倒愿意去陪底下那些挨千刀的?” 她说得兴起,声音愈来愈高,长亭忙喝道:“你小声些!”说罢,眼中波光流动,柔柔地瞧了真金一眼。 真金此刻却只觉嗓子里发干:你们若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将是怎样的羞惭愤怒。 竹枝还只管嘲笑,真金迟疑道:“蒙古人没来时,这里的官宦豪绅,便不催租逼税,欺压百姓么?” 竹枝白了他一眼道:“公子犯了呆气了!譬如你在大街上走路,见有人打自家孩子,左右谁打都是打,便要过去替那人打么?况且何止是打孩子,是要连父母一道打!” 竹枝思路敏捷,口齿伶俐,立刻便将真金说得语塞。扁舟见他尴尬,向竹枝使个眼色,接话转圜道:“公子太过心善,连鞑子也肯为开脱。我瞧你定是还没受过他们的气。” 竹枝却说得痛快,全不顾扁舟的眼色,愤然又道:“况他们没来时,就受气也是有时有晌,如今却没一日不提心吊胆,我现下但听见大门响,便一阵阵心悸。” 长亭原本默不作声,此刻却也忍不住骂道:“他们哪能跟人相提并论?他们做出来的事,但凡是个人,也做不出来!”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一直没开口的杨柳却道:“说些别的罢,只管提这些畜生做什么?” 真金听了这些话,如坐针毡,别扭已极。本想打住不说,但终是心中憋闷,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他们的皇帝屡屡颁下严旨,不许兵士欺压侵扰百姓。倘若过些日子,令行禁止,甚或比从前还好,你们……” 竹枝奇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替他们说好话。哪有那样的事,你也真会异想天开!” 真金苦涩一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望空际,不再做声。将离见他无故发怔,冲他甜甜一笑,腮边现出两个小小梨涡。 真金身份尊贵,人品俊雅,从不知“自惭形秽”是怎样的感受。可如今坐在这五个用心服侍、讨好自己的姑娘中间,油然生出一股极强烈的自惭来——这小女娃倘听到自己竟是鞑子王爷,还能笑得出来么! 他微一闪念,想起兰芽来,心中更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楼下喧嚷了一回,终于消停下来。真金却也再坐不住了。 他伸手到腰间,指尖用力,将腰带上一颗龙眼大小、质地上佳的绿松石取了下来,放在将离面前,垂头说道:“这个送给你们,也是……咱们……相识一场。我还有事,失陪了……” 众女听了这话,都是惊讶不已,但真金说走便走,没等她们回过神来,已迈步出了“小吟班”的大门。 在门口等待的家丁料着真金这一去,没个天荒地老断不会出来。长夜无聊,又兼肚饥,找了几条巷子,在挑担小贩那里买了碗“血肚羹”,坐了门外胡噜胡噜吃得正香,忽抬头见真金从里头快步走出,头也不回向来路而去。他吓了一跳,放下碗便追了上去,边抹嘴边结结巴巴问道:“王爷不……不中意么?” 真金道:“我问你,方才进去侵扰的,是哪些人?” 家丁一愣:“啊?侵扰什么?” 原来众蒙古兵丁进去时,他正好买鱼肚羹去了,因此不曾碰见。倘若碰见时,真金在里头,他定要拦住,怎能教他们去扫了燕王的兴致! 真金咬牙道:“就在方才,一群人在楼下吵吵闹闹,搅乱生意!” 家丁叫声“啊哟”,忙解释自己方才走开了几步去买东西吃,不曾看见,扫了王爷的兴致,该死该死。 真金怒道:“我是问你那都是些什么人,你啰嗦什么!” 家丁一愣,心道这回祸闯得大了,这是什么人如此晦气,定是撞见这位爷正入港得趣的时刻了!他们倒了大霉,可别把我也牵连进去。 想到这里,忙赔笑道:“王爷别急,回去我定能替您打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您回去且先别忙发火,不然传出去,叫他们有了防备,就不好打听了……” 真金气得发晕,听他兀自唠唠叨叨说个不休,大喝一声:“谁要你一个个打听名姓来着?我是问你,往日常像这般出来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都是哪些人?” 家丁愈发糊涂,顺口儿就接了一句:“横行霸道,人人有份,这还用……” 真金猛然转过脸来,额头青筋突突跳动,把家丁吓得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抽自己耳光,但心中却仍是纳闷儿,不知哪句话说错了。 真金见他惶惑中带着三分委屈的样子,叹了口气,暗想:他这半句话,已把我的问题回答得再清楚不过,我该赏他,不该怪他。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急脉缓受,我不可太过性急了。 想通了这一节,他收拾起一腔怒气,和颜悦色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家丁委实不知这位王爷此刻到底想些什么,见问姓名,呆呆答道:“小人叫班哥。” 真金拍拍他的肩,微笑道:“你带我找个有好酒的馆子,我请你喝酒。”班哥更是慌张,连连摆手道:“小人不敢,王爷……” 真金道:“酒不是白喝的,我有话问你。你若答得好时,我另有重重的赏赐;你若答得不好时,我也一般赏你,只是赏得就轻些。” 班哥听得晕头涨脑,脱口问道:“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 真金笑道:“说实话,那就是好!” 荆门最大的酒楼叫做“太白居”,但班哥却将真金引到了隔壁的“醉仙楼”。因“醉仙楼”有一样招牌——二十年陈的“碧香酒”。 小二将两人引入雅间,送上酒菜。真金见班哥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微微一笑,竟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 班哥苦着脸道:“爷,小的便死,也盼死个明白,您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啊?” 真金道:“对宋用兵之始,薛禅汗(忽必烈尊号)便下过命令,三令五申,不得妄加杀掠,不得侵扰百姓,为何下头竟全不理会?” 真金原不是闭锁深宫,不预外事的庸碌皇子。三年前他受封燕王,当时便身兼中书省首脑、秩正一品的中书令,彼时他还没过二十岁的生日!两年前,忽必烈又命他兼了枢密院使的职位,有意栽培他熟悉政务。 然则在此次孤身奉旨巡视江南之前,他只跟随父亲去过宜兴(此宜兴是今河北滦平,不是江苏那个宜兴)和称海,官场里头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诸般惯例,他虽也见过,但终究不多。 蒙古兵数年来征战四方,所向披靡,打下一座城池后,不是屠城,就是烧杀劫掠,这些恶行他多有耳闻,但想到赵宋多有英勇不屈之士,是父亲再三严明要以礼遇之,徐徐安抚的所在,即便是撞见周察那样强抢民妇的荒淫之徒,他也只当做个别——却万不曾料到,积年习性一朝难改,底下人仍是往日的行径! 他此时询问班哥,一半是胸中疑惑难明,一半却也为与这浑人说话排遣。当下班哥听了真金问话,犹豫了片时,可怜兮兮问道:“我说真话,王爷不恼?” 真金道:“我说了赏你,怎会恼你?你有什么便说什么罢。” 班哥眨着眼睛道:“王爷觉着奇怪,不知底下人却更奇怪呢!这大宋的花花江山眼瞧着就打下来了,但只光看着,不叫抢不叫拿,有什么用?既不抢不拿,又何必费这么大事、死那么多人来打呢?” 班哥说完,偷眼瞧着真金。 真金半响不语,良久,放下酒杯,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个道理浅显无比,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领略到了。且不说蒙人入侵汉地,便是汉人自己打自己——刘邦入咸阳,数万人中也只一个萧何不曾拥到秦宫去抢夺金银珠宝!如今轮到自家,为何竟看不穿了? 只是,这般强取豪夺下去,这亘古未有的偌大基业,能传到几时呢? 作者有话要说:请不要认为这一章枯燥无味,这是男主一生心性观念扭转的开始。没有这个转变,他和女主就没有“然后”了…… 还有,一定会有人觉得这个蒙古王爷太不像蒙古人了,完全就是一个汉家公子哥儿嘛。这一点我不敢掠美,因为这个人不是我想象力丰富编出来的,历史上的真金,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汉人……元明孝太子文采风流,洵洵儒雅,堪与从前的梁昭明太子、唐章怀太子比肩。当然他们三个还有一个更大的共同点就是没等登基就挂掉了。但哈哈哈哈哈,小说里头,我是不会让男主挂掉的! 35第三十四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他心中郁结,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班哥不明白他的心事,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窥伺。 真金酒量甚豪,平生从未醉过,这一场豪饮将店内珍品劣品不分好歹喝了个净干,脑筋却仍是清楚无比,无奈之下,打了个酒嗝,闷闷地吩咐打道回府。 府里桑图已经带兵去拿周察,但派去“提篮村”的人早已回来,见真金回府,抱了孩子来给他瞧。 真金看那孩子时:换了一身簇新的绫罗衣服,脸蛋洗得干干净净,红扑扑地就像一个大林檎,在乳娘怀里伸胳膊蹬腿,不时“咿呀”两声,比跟随自己在山上亡命时活泛了许多。 他一见孩子,登时又想起兰芽来,伸手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轻声问道:“宝宝,宝宝,想不想你娘?” 乳娘在旁听得惊讶至极,暗忖难道这位王爷从大都远赴江南,风餐露宿地竟真的将女儿带在身边?倘不是女儿,这“娘”又是何人?又有什么人能将孩子托付给王爷照料? 真金逗了逗孩子,命乳娘退下,嘱咐好生照料,自己合衣躺倒在床上。有人轻手轻脚进来伺候洗漱,他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众人关好房门,悄没声儿地都下去了。 真金翻了几个身,慢慢睡着了。 一觉睡到了半夜,没什么响动,却忽然又醒了来。此刻心气平和,定定地看着天棚许久,忽然自失地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朝代更迭,到何时不是刀光剑影,赤地千里!只管怀妇人之仁,哪来的大汉盛唐! 可笑自己竟给几个风尘女子几句话便动摇了雄心壮志!开疆拓土,征战四方,那正是男儿功业,有何忌讳犹疑!至于“攻心”、“怀柔”云云,不过是策略计谋,用得不好,再想法子就是,何必为了这一件事弄得自己牵肠挂肚、郁郁不快? 他想到这里,重又鼓起精神来,喃喃念了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心满意足,一身轻松又睡了过去。 次日起床,吃了早饭,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拳,有人来报:“王爷那匹毛驴,不知怎地犯了脾气,不肯吃料!” 真金这才想起:该当去集市上买匹马。过两日上路,应当走旱路才是,因走水路虽然舒适,但全然不能“巡查官声民情”。 想到这里,向那人摆摆手,转身出了院门。 才出大门,就见昨日那个班哥在门外不远处探头探脑,见真金出来,颠儿颠儿地跑过来,躬身问道:“王爷今日想去哪里转,小人陪您去可好?” 真金向来出门不喜带人,但又一想,这人有一桩好处,直肚直肠,是个肯说实话的,带他同去也好,有什么事随时可以问他。遂笑笑道:“好,你带我去马市瞧瞧!” 真金原先那匹白马与周察的人打斗时失落了。那马乃是名种,一路将他驮到这里,在桑林被打时也不肯独自逃跑,称得上有恩有义,如今丢了,真金颇有几分痛惜。当下打定主意,要再买一匹白马。 荆门不大,马市虽在东郊,走了一顿饭工夫也便到了。真金来回走了两趟,见白马不多,良种尤少,不禁有些失望。 正要胡乱挑一匹应付,忽见不远处一个虬髯大汉牵了一匹高头白马走过来。那马双眼有神,甚是精神, 便有几个人走过去询问。那大汉得意洋洋,大声道:“这是鼎鼎大名的‘照夜玉狮子’,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若不是急等钱用,谁舍得卖!” 真金听他诌出“照夜玉狮子”来,倒觉好笑,走过去拍拍马背,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马你卖多少钱?” 见立时有人问价,大汉挺起了胸膛,伸出一只手掌。 “五十两?这真是漫天要价了。这马虽比市上其余的马略强些,二十两银子也顶了天了!我也不跟你来啰嗦,给你二十两,马我骑走,如何?” 此时围上来的几个人听了出价,都摇头散去,大汉有些慌了,想了想,一咬牙道:“罢了,谁让我等银子使呢。拿钱来罢!” 真金照数付了银子,翻身上马,向班哥招招手,一人一骑向集市外走去。 这马不算良驹,但通体雪白,和他原来那匹马有几分相似之处。真金摸摸马鬃,也不催它,信马由缰在街上慢行。 谁知走到一家当铺门口,忽然看见一个一身皂衣,又瘦又小的青年人从里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后头跟着几个高大的壮丁,口中喊道:“抓住这小贼,莫走了小贼!” 转眼间青年人便从真金马旁奔了过去,真金只觉这人身形步伐好生熟悉,猛然间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站住!” 这人一个激灵,将身子转了过来。真金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贺兰芽! 兰芽看清是他,回身又跑,但那几个壮丁已追了上来,将去路堵住。一人笑道:“小贼,你还往哪里逃?” 真金瞠目结舌望着兰芽,心道这难道是偷顺了手,竟偷到当铺来了? 他心中对她余怒未消,当下催马向后退了几步,居高临下看着兰芽,“哼”了一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兰芽咬牙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 话没说完却又咽回,面上神情分明是欲待辩解,却想起几日前偷拿他金银的事来,因此说不下去。 真金不再开口,端坐马鞍,要瞧她怎生向自己求助。不成想她十分硬气,给数个凶神恶煞的男子围在中心,却毫不畏惧,仰头道:“光天化日,夺人钱财,还来反咬一口,没了王法了么?” 一人骂道:“你拿一锭铅胎的银子来换钱,给我们发现了,是谁反咬一口?” 有一人笑嘻嘻道:“你小声些,这位公子娇怯怯地,可经不住你吓唬。” 说完,众人都放肆大笑。显然早已看穿了她是女子。 真金见这些人一脸淫邪,脸色已是变了,此时已知定是这些人颠倒黑白,欺侮她一个孤身女子。偏偏说话那人不知死活,伸手要去触碰兰芽的脸蛋!真金勃然大怒,手中马鞭“啪”一挥,那人手上、脸上,立刻各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人捂脸跳了起来,指着真金破口大骂。众人见来了惹事的,刚要一哄而上,真金冷冷问道:“她偷了你们什么东西?” 这群人见他鲜衣怒马,器宇轩昂,一时弄不清来头,况作恶心虚,也不欲将事情闹大,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上前一步,道:“这小贼适才拿来一锭银子,说为用时方便,要换成小银角子……” 他向身边一个同伴一指:“咱们朝奉给他换了,谁知转眼便发现那银子内里裹着铅胎,竟是一锭假银!这等骗钱的贼子,我们自然要跟他理论,阁下不问青红皂白,出手伤人,却是不该!” 兰芽听了这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指着那人道:“你……你们……” 真金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便该去见官,请大老爷秉公断案才是!” 他自觉这话说得公正有理,孰知不但当铺的这些人哈哈大笑,连围拢上来的老百姓也大声笑起来。前头对兰芽无礼那人道:“如今只要迈进衙门大门,管你原告被告,不倾家荡产休想出来!瞧你穿得齐整,敢是脑子不清楚么?”他说完,众人又笑起来。 真金涨红了脸,薄薄的嘴唇抿得笔直,拉住马缰的右手攥得出了汗。看兰芽时,她嘴角上翘,这当儿竟然流露出嘲讽之意。 当铺诸人见他哑口无言,又要来拉扯兰芽。此刻班哥早已站在马旁,但看了真金眼色,不敢贸然开口。 围观的百姓已窃窃私语起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叹道:“年轻轻轻,什么事不能做,偏要干这等事!”众人听了,都随声附和。兰芽愈发激愤,大声说了句什么,因周围乱糟糟的,并没几个人听见。 真金情知此刻若拿出身份来压制这些人,兰芽纵然扬眉吐气,却仍难洗清冤枉,令真相大白。反倒更要给围观的百姓说一句:骗人钱财在前,仗势欺人在后。以她的性子,如何能受这样的委屈!但如何能洗清冤枉,他委实不知。 36第三十五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踌躇之间,忽一眼瞥见兰芽双手指尖在日光下微微闪光,似乎涂了一层药膏,他心中一喜――那日他同兰芽在山上烤食蜗牛,兰芽不小心烫伤了指尖,獾油治烫伤有奇效,她指尖上定然是獾油! 想到此处,他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问那朝奉道:“那锭假银,你们可带在身上?” 朝奉伸手便从怀里掏出一锭剪成两半的银子,众目睽睽,果然中间乃是铅胎。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又大了起来。 真金向着围观百姓一拱手,朗声说道:“众位相亲,这位公子不是贼,这当铺才是贼窝!”他这一句话出口,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喧哗。那朝奉等人都吵嚷起来。 真金大声道:“当铺说假银子是这位公子所当,这位公子又说是当铺拿假银子换了她的真银。谁说的真话,谁说的假话,我有个极简单的法子,一试便知。众位乡亲,可愿做个见证?” 此刻百姓愈聚愈多,有爱看热闹的人早喊起来:“愿意愿意,快说法子!” 那朝奉和同伴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狐疑,一人走上前去,伸手要将假银要回。真金如何肯给他,催马向围观的人群中走了两步,用手向一位中年农妇一指:“这位大嫂,可否帮个小忙?” 这农妇红了脸,问道:“什么忙?” 真金又一指兰芽:“烦你上前,摸一摸这位公子――啊不对,这其实是位姑娘,原来是女扮男装――烦你摸一摸她双手指尖,看看上有何物?” 众人一听“女扮男装”四个字,更加兴奋,都鼓噪起来。大嫂虽不明其意,仍点了点头,拨开众人走到兰芽身前。 兰芽也不明白真金的用意,骤然给这许多人盯住了双手,有些不自在,一时倒手足无措起来。 当铺众人更是疑虑,但此刻群情激昂,要想制止,一来没有理由,二来已属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大嫂走过去,拉起了兰芽的手。 真金大声问道:“大嫂,她手上有何物?” 大嫂皱眉道:“有油。” 真金哈哈大笑。 此时路旁正巧有个剃头的摊子,摊前放着一盆清水。摊主抻着脖子正看热闹。 真金向他拱拱手道:“这位大哥,请你将这盆水端过来!”他端坐马鞍,一扬手中假银:“这假银如是这姑娘的,她双手都涂的有油,银子入水,水上必有油花浮起!” 朝奉等人立刻变了脸色。围观人群中却爆出喊声来:“说得有理!快将银子放入水中!” 那剃头摊主见自己俨然成了焦点,高高兴兴将水端了过来。真金下了马,把假银放入水中。此刻周围数十双眼睛,都紧紧盯着那盆清水。只见假银入水,立刻沉底。水面晃了晃,归于沉寂。自始至终,半个油花也没有! 众人抬起头来,都指着朝奉等人痛骂!这朝奉见犯了众怒,对真金恨之入骨,一不做二不休,招呼一声,几个人上前就要动手。 真金原没把这几个泼皮看在眼里,但班哥却吓白了脸――这位爷是他领出来的,若给人打上一拳,踢上一脚,他只怕转眼便小命儿不保。 当下也管不了许多,双手叉腰冲着逼过来的这些人大喊一声:“你们不要命了么?这是大都来的王爷,燕王殿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愣,跟着那朝奉大笑起来:“你是燕王?爷还是皇上呢!” 众百姓也绝不相信这个公子哥儿一般的年轻人竟会是燕王,都小声指点嘲笑。班哥急得抓耳挠腮,不住跺脚。便在这时,人群忽然从中分开,从后头走进四个穿着官服的蒙古武士。一个黑红脸膛的打头,上前来至真金身前跪下,用汉语说道:“属下护卫来迟,请王爷恕罪!” 众人登时大哗,街上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真金见状皱起了眉头。人群中有几个壮汉大声喊道:“燕王殿下千岁千千岁!”剩下的百姓则要么下跪低头,默然无语;要么呆呆地看着真金,似乎怎么也想象不出适才洒脱断案的人竟是鞑子王爷――气氛陡然间尴尬了起来。 真金向兰芽瞟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双手微微发抖。 那当铺的几个人已吓得傻了,夺路要逃时,早被四个武官带来的一队兵丁拿了。 这些人肝胆俱裂,那朝奉胆子大些,还知伏地求饶,下剩几个不济事的已然吓晕了过去。 领头武官恭恭敬敬向真金道:“大人临走时交代,务要属下确保王爷的安全。方才王爷断案,属下不敢打扰,后来见形势不好,这才亮明身份。还请王爷恕罪!” 真金点点头道:“什么恕不恕罪的,多谢你们!” 暗想既有周察的事出来,桑图定然万般警惕,派人保护是再自然不过,倒是自己疏忽了。 想到这里,又记起昨日青楼冶游,想来这些人必定也看见了,不由俊颜一红。 这时,那朝奉见求真金无用,灵机一动,爬跪到兰芽面前,磕头如捣蒜,口中只叫: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娘娘,观娘娘啊,您大人大量,饶了小人吧,小人穷疯了才想出这么个□的坏主意,你慈悲心肠,替小人求求情,叫王爷饶了我一条狗命吧……” 他惊惧之下,求饶的话也说得莫名其妙、乱七八糟,倒逗得真金一笑。 兰芽后退了两步,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真金一眼,转身就向人群外走。真金哪里肯放她轻易离去,向那武官匆匆嘱咐了几句,牵着马追了上去。 武官是个晓事的,不动声色命手下人将这几个犯事的押回府衙,又将围观的人喝散了,自带了几个人遥遥跟随在真金后头。 真金在一个小巷子里追上了兰芽,笑嘻嘻喊道:“小贼,还我的银子来!” 兰芽倏地转身,咬了咬嘴唇道:“你许过我五中之一的私财,你忘了么?”真金道:“当然没忘!既已许了你,你为何要偷拿?” 兰芽道:“许了我,就是我的!何来‘偷拿’一说。”真金哈哈一笑:“既如此,那我把我自己也许了你罢!” 兰芽面上一红,半响道:“你几次救我,我感激不尽。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让我走罢。” 真金道:“你所谓‘道’,无非就是推翻我大元,重整河山。你行么?” 见兰芽不语,他踏上一步,柔声又道:“我父皇比赵宋那几个草包皇帝英明远甚,只消再等几年,定能治理得中土海晏河清,你莫只看眼前!” 兰芽突然震怒,咬牙说出一句话:“你读了那么多汉家的典籍,为何独独忘了一句话?” 真金问道:“哪一句?” 兰芽凛然道:“夷狄之有君也,不若华夏之亡!” 真金脸色铁青,一字字答道:“那么多的汉家典籍,你却也忘了一句――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兰芽不防他思维如此敏捷,不由一愣,竟不知如何对答才是。半响,方轻声问道:“我一门老幼,九族亲眷,都要诛杀殆尽,这便是你们的‘德’么?” 真金和缓了辞色道:“咱们先不说这个,我只想送你到临安,别无它意。” 兰芽道:“我不用你送,更不敢让你送。”真金道:“这是为何?” 兰芽缓缓道:“名节事大!” 真金忽然发怒:“眼下兵荒马乱,你孤零零一个弱女子,走不到临安怕就死在半道上啦!你要名节,还是要性命?” 没来由发作了一通,却又有些讪讪地,左右看看,小声道:“我寻几个嬷嬷和大嫂陪着你,可好?那便没人说三道四了。” 兰芽沉默了片刻,慢慢挽起了左边袖子,将一节洁白的小臂,举到真金面前。 真金惊讶地瞧着她,只见她凄然一笑,放下了衣袖,低声道:“瞧见了吗?蚊子咬的痕迹还没完全消退呢――王爷,周察是怎样折磨我,你亲眼见过的。贺兰芽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你还有比周察更古怪的花样儿,何妨一试!” 真金听她说出“周察”两个字来,就已难受至极,心想:原来在她心中,我与周察都是一般。往下再听到“比周察更古怪的花样”,更觉摧心伤肝。眼见兰芽说完这一番话,平静地望着自己,眼中竟是视死如归的神态,他满腹抑郁不知怎地陡然变作了愤怒,把马鞭向地上一掷,翻身上马,拨转马头,两腿狠狠一夹马腹――白马一声长嘶,泼风价驰了出去。 奔出数丈,真金愈来愈觉胸中郁塞,似乎就要爆裂一般。他一咬牙,将马头拨回,转眼间又驰回了原地! 兰芽没走,还站在那里,听见马蹄声,震惊地抬头。真金催马上前,从马背上探出半个身子,轻轻巧巧在兰芽腰间一带,将她带上马来。 他右手控缰,左手牢牢握在她腰间,也不顾她拼命挣扎,大声叫骂,向着荆门府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曹姑娘的霸王票! 37第三十六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几个武官遥遥在后头卫护,忽见真金双人并骑,向荆门府的方向去了,几人会心一笑,各自上马追去。 俗语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长江以南的大宋地面,便是男子中善驰骋的也不多,更遑论深闺女子。兰芽给真金掳上马去,只骂得两三声,便即住口,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直响,一颗心腾云驾雾一般,全不知落向了何处! 蒙古人长在马背上头,不论男女,会走路时便会骑马,真金更是个中高手。这白马虽然买来不足一个时辰,但在他手里却像已骑了一辈子一般:前趋后退,左旋右转,莫不指挥如意,圆转无滞。 适才经过兰芽身边时,马速只是稍减,随后虽是一骑双乘,但一个纤弱,一个清瘦,加在一起大约还比这马原来的主人轻些,因此白马毫不费力,奋开四蹄,疾奔了起来。 兰芽始终不敢睁眼,双臂紧紧抱住马颈,整个人几乎已平趴在马上,剧烈的颠簸和起伏中颤声大喊:“真金,真金!你停下,停下!停下!” 真金置若罔闻,回手反在马臀上击了一掌,白马受了催促,更加风驰电掣。 真金骑在马上,身子随着马步的节奏一起一伏,每当他身子离开马鞍,兰芽便是一阵尖叫。她叫得几叫,忽然想起孩提时学过的歌谣,当下不暇细想,立刻大喊:“马儿马儿,吁――吁――” 真金听她竟然喊出“吁”来,虽怒火不熄,却也险些笑出声来。 府衙原本不远,似这般疾奔,片刻间便已驰到。真金跳下马来,将几欲晕去的兰芽轻轻一提便提到了地下。 兰芽双脚踏到了实地,仍觉天旋地转,捂住胸口慢慢弯下腰去。真金冷笑道:“你不是要去临安吗,怎地不走了?” 兰芽软软向前迈了一步,立刻跌倒。 真金扭住她的胳膊,不管不顾向里头拖去。兰芽半分反抗的气力也无,只能跌跌撞撞跟在后头。府中来往的官吏、下人虽多,却无一人敢向这边看上一眼。 真金一路将兰芽拖进自己这两日居住的房间,将她向地上用力一甩,回手“砰”地关上了房门。 兰芽慢慢从地上爬起,整了整衣衫,盯着真金看了许久,讥讽地一笑,低声道:“拿一匹马来吓唬人,不觉太少吗?” 她将重音落在“一”字上,真金冷冷问道:“那我该拿几匹马来吓唬你呢?” 兰芽道:“五马分尸!你少了四匹!” 真金将她搂在怀里一路驰回,此时面上虽依旧冷硬,但心中却隐隐有几分欢喜甜蜜之意――谁知这点快意一眨眼间便给她一句“五马分尸”破得干干净净! 他恼羞成怒,恨恨道:“放心罢!你想死,我定然替你留个全尸,不至于脑袋一处,脖子一处!”说完一甩袖子,将她丢在屋内,扬长而去。 兰芽呆呆地在当地立了许久,拖着酸疼的身子走到床边。 床上低低悬着一幅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她撩起帐帘,在床边坐了。朦朦胧胧记起那日在周察房中,他的帐幔被褥似乎是色作深紫。 她不由苦笑一声:这大半年来,兜兜转转,谁知竟又回到了原地。自己前生究竟做了多少孽,这一世要承受这许多没来由的磨难! 她自怜自伤了一阵,终是重新打起精神,要想法子应付眼下,与真金再做周旋。 真金去了不久便即返回,身后跟着几个人,手里都拿着食盒。原来已是午饭时分。 几个人低着头将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一摆在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真金出去转了一趟,似乎心绪好了许多,向兰芽一挥手,问道:“饭来了,吃不吃?” 他等了片刻,兰芽始终不做声。他也不生气,低头拿起一块不知是牛肝羊肝还是马肝驴肝的东西,淋淋漓漓地撕咬起来。 兰芽掩住鼻孔飞快地说道:“我不爱吃牛肉,我想吃一碟煎鹌子、一盘炒蛤蜊、一小碗素馅馄饨。” 真金口里含着半块肉,诧异地抬头看她。兰芽皱眉道:“不行吗?” 真金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如何烹饪?” 兰芽道:“街上到处都有,你叫人去买就是。” 彼时元宫御膳,虽已有汉家菜式,但仍以家畜、走兽为主,飞禽、海鲜仍属少见,因此兰芽所说,真金全然听不明白。但他灵机一动,想起昨日班哥似乎说过一句吃什么‘血肚羹’,想是他在此处住得久了,熟知当地美食――他想到班哥,遂大声向门外吩咐道:“把班哥叫来!” 班哥来得很快,真金一块肉还未下肚,他已笑嘻嘻地侍立在门口。真金看着兰芽:“你……你要吃什么,跟他说。” 兰芽便将适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班哥听完,干脆地点头:“这都是极常见的小吃,小人这就去买!” 兰芽没料到真金大怒之后,竟还是这般好说话,想一想,又加上一句:“我还想吃‘蜜冬瓜鱼儿’!” 班哥已出了门,闻言回头笑道:“糖果铺里卖的有,小人记下了!” 真金定定地瞧了兰芽一回,笑道:“怎么?吃饱了好逃跑?” 兰芽道:“我不逃!” 真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犹豫了片刻,蹲□子轻轻道:“我喜欢你!你嫁给我,我谁也不要,只要你一个,好不好?” 他如此直白坦率、低声下气,倒令兰芽有些动容。她思量半响,诚恳说道: “我心中已有了旁人,你即便强逼我留在身边,也是无味。但你若肯放我走,他日午夜梦回之时,想起与你深山逃难,同生共死的日子,未始不会追忆留恋!将来我有了孩儿,与他们说起这件事时,也未始不会引来笑语满堂!王爷又何必定要把事情做到绝路上,不留半点来日推想的余地呢?” 真金听她说到“追忆留恋”,心中一酸,本来便没下定的决心已略微松动,但紧跟着又听她说到“孩儿”,立刻便想到:她心中的孩儿,毫无疑问是与那个姓季的小子所生!嫉妒愤恨之余,刚软下半分的心肠又复硬起,当下霍地站起,硬邦邦说道:“我便是不留余地,你待怎样?” 兰芽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开口。 屋中气氛正异样,外头有人轻轻叩门,是班哥回来了。 他跑得气喘吁吁,手里的吃食却连汤水也没洒出半点。进屋来看看真金,又看看兰芽,有些迟疑,不知该将东西放在哪里。 真金一偏头道:“摆在她面前,让她瞧瞧对不对。” 班哥应了一声,走过去赔笑唤了兰芽一声“姑娘”,将一碟煎鹌子、一盘炒蛤蜊、一只明光剔透的白瓷碗盛着的香气扑鼻、飘着葱花和芫荽末的馄饨摆在了床边的小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道:“这是“顶风儿香”的‘蜜瓜东鱼儿’,好多人在那里等着买,小人叫他们挑的最好的!” 兰芽看时,三样菜俱还微微冒着热气。她用手在瓷碗边轻轻一碰,皱眉道:“馄炖要趁热吃才香,冷了如何吃得?” 班哥一愣,不知如何对答才是。真金在后头说道:“要滚烫的,只有到店里去吃。我便带你出去,你也逃不掉,何苦折腾他?” 兰芽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我不逃!” 真金看看一桌子吃食,问道:“你吃不吃?” 兰芽执拗答道:“我吃热的,冷的不吃!” 真金不去厅上,却叫人将饭开到这里,原是料定兰芽必定不肯进食,自己正好狼吞虎咽,瞧瞧她忍不忍得住。可没想到兰芽不但要吃,而且要求既高,条件又多,反弄得自己一餐饭几次三番给她打断! 此刻见她如此执拗,忿忿说了声:“好”,向班哥做个手势:“劳你驾,带她去外头吃!叫几个人跟着,莫教半路上溜走了!” 兰芽听了这话,轻轻一笑,起身跟着班哥去了。 这“临去那秋波一转”,更叫真金莫名其妙,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她究竟意欲何为。 这一餐饭吃得很快,连去带回也没花上半个时辰。但回转府衙后,兰芽却不肯回房,披了件薄衣,叫班哥陪着,在府内闲逛。 她的身份、来历府内大多数人还不知晓,迎头撞见了难免诧异,班哥虽看穿了两三分,到底不敢自作主张与人绍介,因此两边都是唯唯而已。 真金在荆门只是暂住,原是为等桑图的消息。但桑图派回来的人禀报说“察脱欢儿以众击寡,固守城门不开。他防卫周密,双方一时竟僵住了。我家大人正再从附近路府调兵遣将,请王爷放心,不日定能除此逆贼”! 真金听了奏报,感慨道:“周察其人,的确是个将才!可惜了!” 只因这么一耽搁,真金便只得在荆门多住几日。这几日里头,兰芽大出真金意料之外,竟住得安安生生,不吵不闹。只是性子一天比一天娇贵起来。吃穿用度,起初还可说是讲究,后来便渐次奢靡――戴着金的,又要玉的;吃着肥鸡,又宰肥鸭,稍不如意,也不发作,只命人重新做来。 一日在荆门府最有名的缝衣铺“天衣坊”制了两件新衣,只因腋下金线绣的萱草不够鲜活,竟立刻叫人移植了半亩萱草到“天衣坊”的后院,请绣娘照此绣来! 真金初时还调笑说她是天生的贵妃性子,看来除了嫁他一途,别无他路。等十几天下来,才知晓厉害,一听人来报“贺姑娘今日又在账房支了多少多少钱”,便觉尴尬。 他在此地已是客居,兰芽却比这里真正的主子还像主子!纵然桑图算是他家家奴,但如此挥霍毕竟不妥。 真金恨得牙根痒痒,这时已知兰芽全是有意,不激起他厌恶之心便不肯罢休。但说来也奇,她愈是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他反倒愈是割舍不下。 这一日账房又来报账。 桑图的账房姓丁,原是个黑胡子老头,这几日提心吊胆、两头害怕,胡子渐渐变白,说话更一日比一日结巴。 当时真金正伏案读书,丁老头躬身战战兢兢禀道:“贺姑娘将……将一块巴掌大小的和……和……和田玉砸成了两半,说要缝在绣……鞋上。可一锤子下去,一块略大……大些,一块略小……小些,姑娘嫌不匀称,举起锤子来又……又……又砸;这第二回砸得……狠了,大的又变了小的,姑娘不满意,又砸……砸……砸第三……三……” 真金不等他“三”字说完,忙摇手打断,叹口气道:“你只说现下怎样了?” 丁老头苦着脸道:“姑娘嫌手疼,命底下人又砸第四……第四遭儿呢。眼下砸成了几块,小人不知。但想来要砸到一般大小,总得砸……砸……” 他费了打死老虎的劲头说到此处,瞧一眼真金脸色,这后半句话终于咽回了肚里。 真金双手揉着眉心,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38第三十七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丁老头如释重负走了,真金头痛欲裂,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趟,忽然灵机一动:该把那山上拣的孩子送去给她瞧瞧,说不定瞧在孩子面上,她肯多少收敛。即便不收敛,有个孩子绊住,作起恶来也速度慢些。 也是他病急乱投医,该当的晦气星进宫,竟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以致他前脚将乳娘遣了去,后脚就有人流水价来报: “姑娘说小少爷的衣裳不好,教统统换了另做!又教人从官库里调了金银锞子各十个,要打一套的项圈儿,手镯,长命锁!” “小少爷这两日稍稍有些泻肚,姑娘说定是奶娘奶水不好,命人到村里去选一百个好的来,已拨了一百两银子预备给奶娘们发放。” “姑娘还说小少爷脸色不好,该好好进补,在城里最大的药材铺预定了500斤人参,300斤鹿茸……” 真金坐在椅中静听,起初气得胸口乱跳,后来却越听越觉好笑――小丫头,你口口声声要我放你走路,摆足了架势与我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怎地今日却向我撒起娇来! 任性妄为、刁蛮骄横,左不是右不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这不是撒娇是什么? 他想到此处,怒火全消,满面春风出了书房,径向兰芽的居处而来。 屋中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正恭恭敬敬听那主子发号施令,见真金微笑着走进来,心头不约而同都是一松,齐声叫道:“王爷!” 兰芽这两日要了无数的华服首饰,但眼下却只穿着一身淡绿罗裙,外罩一件松花比甲,猛一搭眼,便如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松树。 真金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有意将嗓音压得很低,但又刚好令屋中众人都能听见,带笑不笑在她耳边柔声说道: “闹也不是这个闹法儿!想教我回来,你该要‘当归’才是啊,要人参何用?” 他这句话出口,立刻有人忍不住掩口而笑。兰芽又羞又怒,满面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金恐她发作,忙吩咐众人退下,自己笑嘻嘻捉住她两个小拳头,硬按在自己胸前道:“须打得轻些,不然打痛了自己,又要怪我!” 兰芽夺手夺不下来,冷冷说道:“你放手!” 真金也不敢当真逼急了她,一哂松手。不料兰芽顺手拿起一旁桌上的一柄银锤子,毫不犹豫向他头上一掷! 真金疾闪而过,足有孩童拳头大小的银锤子“当”地一声砸在地上,震得地面嗡嗡直响。窗外一只大鸟给这声音惊起,翅膀连拍,“嘎嘎”叫着飞上了旁边的大树。 真金难以置信地摸着脑袋,浑身冷汗直流――这一锤子若当真砸中,就算不至一命呜呼,总也是头破血流、伤筋动骨!这美人锤下伤,做鬼也无光! “你……你竟敢……” 兰芽一脸惋惜,摇头叹气:“惜乎击之不中!” 真金听她居然引出张良在博望坡用大锤投击秦始皇的典故来,不由连气带笑,连连咳嗽。气闷中又夹杂了三分伤情,暗道我在她心目中,只怕也真就跟那残暴无道的嬴政差不了多少! 他怕兰芽又来行凶,忙弯腰抢着将锤子拾起。起身后再看她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并没有来抢的意思。他心中不由又是一喜: 她不来抢夺,足见适才只是一时激动昏了头。也是,她若当真要我性命,这些日子里不说一千回,试上一百回总是绰绰有余。她今日才动手――啊,总是相处日久,未免有情…… 他一时忧一时喜,忽而嘴角上翘,忽而双眉紧皱,倒令兰芽警惕万分,不知这人又有何花样要耍。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咳嗽一声,回禀说:“王爷,桑大人派人回来了!” 真金连日来心心念念便是此事,一听这话,顿时将风月抛在脑后,心急火燎推门问道:“来人在哪里?快叫他过来!” 兰芽见他头也不回去了,心中又是屈辱又是酸楚,又是委屈又是难过,狠狠一跺脚,回身扑倒在床上,抱着那只玉色夹沙、装满菊花瓣的枕头痛哭了起来。 报讯之人是昼夜兼程,一天半宿便赶了回来。向真金禀告周察并同党已全部拿到,并没逃走一个。 次日傍晚,桑图带同大队人马也回到了荆门。 真金从大都带来六个护卫,目下桑图找回了三人。另有两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还有一人的尸首在山涧中找到。 真金与这几个护卫感情很好,闻听噩耗自然痛惜不已;桑图与周察这一仗,又折损了近百士卒;加上周察三番两次,苦苦要取他性命――因此真金眼下对他恨之入骨,心中盘算的只是,该当将此人先送到大都去见父亲,还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但几个兵丁将浑身是伤的周察带到面前时,他却又释然了许多――自作孽不可活,如今此人已然是阶下之囚,又何必多说。 因此他并不发怒,只淡淡说道:“我有一事不解,盼你赐教。我到襄阳第二日便将你关押,是惩处你不尊王命、荒淫无度。但你往日军功卓著,些许风流罪过,至多不过是罚俸降职,倘若日后将功补过,官复原职甚或加官进爵都不为妄想。可你一不做二不休,竟派人追杀于我,这是为何?即便你将我杀死,燕王在你襄阳地面失踪,这个责任依旧要你来负。你这却是为了什么缘故?” 周察满脸血污,但毫不颓丧,单看眼中神采,半点也不像个败军之将。他轻蔑地看一眼真金,声音嘶哑:“我想喝杯水!” 真金便命:“拿水给他。” 周察接过一碗凉水一饮而尽,放下碗苦笑道:“即便你不来寻我的事,我也要去大都寻你父子!便是这个缘故。” 真金冷冷道:“我父子有哪里对不住你了?” 周察低头道:“成王败寇,我既斗你们不过,那是天亡我蒙古草原,多的话就不必说了。” 真金大怒:“你这话是何意?” 周察低头沉默,任真金怎样逼问,再不肯说一句话。 真金无可奈何,只得命人将他押入关押死囚的大牢,多多加派人手,严密监视。 料理了周察,真金回头又命桑图好生安抚伤亡的将士及其亲属。桑图便请示:“战死的兵丁,每人家里送二十两银子,这个数目可合适么?” 真金沉吟半响,道:“加一倍,四十两罢!宁可别处节省些,千万莫教死了儿郎的父母、失却丈夫的寡妇说出个――‘不’字来……” 他原本是侃侃而谈,但说到最后却忽然嗫嚅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又是尴尬又是内疚――兰芽这几日挥金如土,已不知花了多少个四十两!便在昨日,自己还当这是美人任性,乐在其中,但此刻想来,却只觉羞愧无地! 他迟疑了片刻,一咬牙,红着脸低声将兰芽的事向桑图说了。 桑图可说是从小看着真金长大的,于他的心性喜好了如指掌。听罢这一席话,目瞪口呆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女子……是怎样美丽?竟叫王爷如此心动!” 真金面上又是一红,轻声道:“也不算太过美丽,只是,只是……也不知为什么,我便是鬼迷心窍……” 桑图忽然大笑:“王爷,这是桩好事啊!” 真金“啊”了一声,诧异已极:“我喜欢上一个敌国女子,偏偏她又不喜欢我,这还是好事?” 桑图道:“王爷,您忘了两年前您受封燕王时,皇后在宴席上跟您说过的话吗?” 真金皱眉道:“母亲?她说了什么?” 桑图道:“皇后说您读了汉人那么多书,请了那许多汉人做老师,但对汉人仍然不算真正了解。若想真正成为汉人通,您应该……” 真金眼睛一亮,一把拉住桑图的手道:“应该……应该……” 他说了两次“应该”,却也说不下去。原来察必皇后当时的原话是,“应该把老师请到床上来!” 蒙古妇人较之礼教束缚下的汉族女子豪放泼辣得多,母子之间,并不像汉人一般有诸多顾忌,即便房帏中事,有时也可谈笑。宫廷之中亦不像宋人那样有诸多约束。因此察必虽以皇后之尊,与儿子私底下说话,亦时有惊世骇俗之语。 这位皇后贤淑明敏,且行事通达,于政事常有真知灼见。更因身份之故,能言人所不敢言,因此一直为忽必烈所看重。 她认同丈夫所说“天下不可马上治之”的观念,十分赞同真金拜汉人做老师。“把老师请到床上”云云,虽是说笑,但真金若果真向她求娶汉家女子,可以想见皇后必不至坚决反对。 因此桑图忽然提及此事,真金自然欢喜无地。 桑图又道:“即便不是为请老师,王爷也该有个真心喜爱的妻子啊。我听皇后身边的宫女说,王爷对几位王妃都是淡淡的。我斗胆说句不知上下的话,男人哪能没个打心眼儿里疼爱的女人呢?你看草原上的狼,最心疼母狼的公狼,往往就是头狼!母狼越漂亮,公狼就越厉害。人啊,跟狼一样。您虽然贵为王爷,可这一宗啊,也是一样!” 真金从未听过如此高论,一时听得两眼放光,傻乎乎地直点头。顿一顿,又急道:“可她……她不喜欢我啊!” 桑图笑道:“王爷如此人才身份,时间长了,便是天上的仙女,也不信她不动心。只是……” 真金忙问:“只是怎样?” 桑图缓缓道:“只是有一节王爷需弄明白了:你再宠爱她,心疼她,也是你的事,却不是她的事!” 真金奇道:“此话怎讲?” 桑图道:“是你的事,你要爱她时,只管去爱。哪一日不爱了,也只管去爱别人;但若成了她的事,那便是你拿得起来,却放不下去,那就不好了。王爷打小儿就是个重情的,不动心时一切好说,若当真动了心,却要自己小心在意。” 真金低头将桑图这话细细咀嚼了一番,笑道:“男女之事,你倒知之甚多。” 桑图哈哈大笑。 真金又道:“破费你的银子,你回宫见薛禅汗时,我再还你罢!” 桑图道:“王爷迎娶王妃时,赏老奴才一杯喜酒喝就是了。那时说起来,我便是王爷的媒人啦!这份面子哪里去找?” 说得真金也笑起来,遂将此事揭过不提。 此事夜幕已深,桑图请真金早些休息。真金辞了桑图出来,一路回房一路低头琢磨他的话。 路过兰芽居住的屋子时,见里头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门前,犹豫片刻,咳嗽一声,举手叩门道:“睡了么?” 过了片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兰芽披着长衣站在门内,面上仍旧不豫,却也没再拿锤子砸他,只淡淡道:“这么晚了,何事?” 真金不料她竟如此爽快地开了门,一时倒无话可说。想了一想,说道:“周察已拿了来,关在大牢里头。你可要报仇雪恨?” 兰芽一怔说道:“好啊!我明日就去瞧他。你吩咐他们不要拦着我。” 真金见她说得认真,笑道:“好!” 跟兰芽不吵不闹说了两句话,他大是欢喜,心满意足回房睡觉。 到了第二天,兰芽竟真的带着个小丫头去了死牢。 真金听见这事,只微觉好笑,便撩在一边。谁知到了晌午,看守周察那人煞白着脸来报:“周察不见了,牢房里锁着的是贺姑娘的一个丫头!” 39第三十八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大惊又复大怒,内中还夹杂着大惑不解,忙追问有谁去过牢房。 看守苦着脸道:“没旁人,只头晌贺姑娘带着那个丫头进去过。” 真金追问道:“就是此刻锁在牢里的那个丫头?” 看守道:“不是她是谁?”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声音中已带了哭腔――死囚越狱,按蒙古人的规矩,看守之人便是死罪! 真金立刻道:“带我去看――速速命人封锁城门,捉拿逃犯!” 那死牢造得牢固已极,四周墙壁俱是百来斤重的大石砌成,除一扇进出的铁门外,连窗户也没有一扇。因此看守只需防着犯人自尽,丝毫不用担心有人逃走。可偏偏这个犯人关进去不到一天,就在看守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真金一进牢房就看见这几日服侍兰芽的那个小丫头穿着周察的衣服、眼泪汪汪地锁在那里,口中鼓鼓囊囊不知被塞了些什么东西。 真金向她注目移时,示意看守将她放开。 小丫头一解下来就嚎啕大哭,将早晨兰芽如何带她进来、又如何趁看守不注意在外头桌上拿了钥匙、如何堵住她的嘴,命她跟周察换了衣服、又如何大摇大摆将周察带了出去,却将她锁在这里――一五一十,口说手比,喊冤叫屈。 又连带骂那看守道“是个死人,给人偷去了钥匙都不知道”!又苦苦哀求真金:“求求王爷,奴婢伺候不来贺姑娘,求王爷另派奴婢个去处罢!” 真金只听得目眩神迷、作声不得。过了片刻,问那看守:“牢房的钥匙,你平素放在何处?” 看守辩解道:“钥匙就放在外头桌上,只送饭时才能用到。若不是你们……你们……谁能想到……” 他向小丫头怒目而视,显是欲加指责,但看了真金一眼,又忍住不说。 真金把双拳攥得噼啪直响,清秀的面孔上青筋不住跳,一咬牙,掉头就走,大步向后园而来。 此时阖府都已惊动,下头人窃窃私语,都知走了死囚,但详情却还不知。 真金来到兰芽房前,但见房门紧闭。他“砰”地一脚把门踹开,一眼看见兰芽正坐在床边喝茶。 真金喘着粗气看她,双目几欲喷火。兰芽轻轻一笑,放下杯子问道:“那小丫头死了么?” 真金原就气愤到了极点,哪禁得住她再加挑衅,当下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前,不假思索扬手便打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过,真金一愣,兰芽亦是一愣,两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对,都呆了片刻。 兰芽首先回过神来,见适才擦脸的茉莉粉敞着盖放在桌上,她伸臂用力一扫――一盒香粉飞起来,半点不拉尽数扣在了真金身上,连脸上都溅了许多! 真金给茉莉粉这么一泼,晕头晕脑地打了个喷嚏,三丈高的怒火也不知为什么反倒消退了一些。他抹一把脸,颓然坐到了地上,望着兰芽喃喃道:“小丫头,你疯了?” 见兰芽听而不闻,他摇头苦笑:“你要跟我作对,法子多得是。怎么就能想起来去放周察?那是欺你辱你的仇人,你为了气我,就……” 兰芽打断话头,冷笑一声:“想不到燕王爷的气魄竟如此之小!我放走周察,就是为了气你一气?” 真金扬起白花花的脸,惊奇问道:“那是为什么?” 兰芽道:“他既得罪你们到了死地里,此一去但凡不肯隐姓埋名、平凡终老,那便只有一条路:投奔我大宋!嗯,王爷你也说过,这人称得上是个人物。他自己也说,你们打下襄阳,原是他的功劳。这样一个乱世枭雄,能弃暗投明,为我大宋所用――一加一减,这笔帐王爷不会算不清楚罢?” 真金极缓地拍手,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说得好!说得妙!你不能登坛拜将,号令三军,当真可惜。但有一节,两军对阵时,那周察身上血债累累,这样的人,他敢不敢投敌?就算他敢,你们的人就不杀他?” 兰芽随口吟道:“‘重耳凭五贤,小白相射钩,能隆二伯主,安问党与仇!’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如何掌兵抗敌?”注(1) 真金像不认识一样看着兰芽,目不转睛:“原来只当你是个有几分性情的奇女子,谁想今日看来,竟还生着一副豪杰王者的肝胆!” 他忽然仰首大笑:“哈哈哈!可怜哪,中原万古英雄气,如今竟要妇人来承传!赵宋的男子何下百万,若都能像你一般,又何至于走到今天!” 兰芽作色而起,手指真金厉声道:“不准你诋毁我汉家男儿!大宋自有豪杰男子,只是你没眼福一见罢了!” 真金与兰芽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此刻的神情――又是激愤,又是骄傲;又是骄傲,又更是激愤。像母亲被人指摘儿子,如长姊被人嘲笑幼弟,是妻子被人羞辱夫郎!就好像在她面前,现就站着一个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大好男儿,生生将此刻一脸白粉,狼狈坐在地上的自己比得一文不值。 “哦?是吗?”真金讥讽地翘起了嘴角:“既是这样,那你为何还在这里?那豪杰之人,为何竟不来救你?他在哪里啊――” 他忽然变了声调,恶狠狠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只怕我现下把你扒光了衣衫压倒到地上,他也不会来问一声罢?” 真金在忽必烈膝下自幼便饱读诗书,指点江山,外表风流倜傥,内里英雄气概,自出娘胎到今日,不论对何人,从未说过一句这般无耻下流又阴损恶毒的话。以致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是一惊。 兰芽身子一颤,两行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真金顿时心软,举手摸了摸自家的脸,胡乱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我瞎说八道,你莫计较。你……你放心哭罢,我走了!”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匆匆走出门去。 出了门,一见脚下青砖头顶白云,这才全然清醒了过来,便更加懊悔适才一时冲动。 他一边严厉呵责自己,一边魂不守舍地向花厅走去。 但走着走着,忽又想到:她放走周察,从自己到桑图,从那小丫头到牢房看守,人人要受连累。闯下这般大祸,便挨上三百鞭子也是该当。如今不过给自己骂了一句,已不知是捡了多大的便宜!怎地如今却是她捂着眼睛在里头哭泣,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更在这里自责懊悔,似是给了她天大的气受。这真是从何说起! 真金左想右想想不明白,嘴里不由自主却在轻轻念诵兰芽吟的那首诗。走到花厅前的月洞门时,正好念到最后两句。他忽然停下了步子,心底悚然一惊――因那诗的结句正是,“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作者有话要说:注(1): 西晋刘琨――《重赠卢谌》 谢谢书妹妹的雷! 40第三十九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周察便这么给兰芽轻轻易易地放走了。 数百兵丁家仆按照桑图的命令,一寸一寸地在荆门城内搜了数日,又出城向各个方向追了数日,均是无功而返。 算来今番南来,真金在桑图家*住了三十二日。这三十二日里头,把人家的银子花了个河落海干不说,临走还唯恐他过几年重新兴旺发达,遂又重重地栽上一桩大罪――管教他老了再小,小了又老,再立六十年军功也翻不过身来! 依着真金,自是说什么也不忍桑图替自己顶缸。但势到如今实在情非得已――须知此事一旦泄露出去,贺兰芽立刻便死无葬身之地! 万般无奈,只得权且将天大的一笔人情仔细记下,留待他日想方设法再行补报。 小暑的第二日,真金辞别桑图,用一辆车拉了兰芽,从南城门出了荆门府上路,向荆州而去。 真金六个护卫剩了一半,依着老规矩在后头遥遥尾随。 真金执鞭赶马,兰芽静静地坐在车内,半点儿声息也无。有几回真金几乎要疑心她在车里悄悄地寻了死!但搭讪着回头看时,她仍是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似乎连姿势也没换过。 真金偷觑她的脸色――原来即便是在深山中忍饥挨饿时,一张脸也是娇嫩水灵,隐隐泛着红晕。可如今乃是苍白中带着蜡黄,就像大病初愈一般。 仔细回想,就算在周察手里受尽折磨时,她也不曾这样憔悴! 自那日大闹一场,兰芽便安静下来。每日闭门不出,不再如前番刻意挥霍,也不再一见真金就剑拔弩张,呵斥怒骂。一天比一天沉默,不管是谁,问话便说,不问便呆呆地坐着。 闹过的第二日,真金自觉过分,曾命人送了几碟精致的点心过去,以示和解。结果小丫头回去说,姑娘只“嗯”了一声,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 这日赶路,两人泥塑木雕一般走了一个多时辰。真金实在气闷得忍不住,只好回头搭讪:“你渴不渴,想不想喝点水?” 兰芽轻声说:“不渴。” 真金又问:“那你饿不饿?”兰芽又摇摇头说:“不饿。” 真金故作惊喜指着旁边一个大树道:“你看那树上的喜鹊窝,足有西瓜大――不对,比冬瓜还大!” 兰芽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真金叹了口气。想来想去,总是那日的不是。没奈何只得故技重施,打起精神东拉西扯、胡言乱语一番: “到临安还远着呢,你总不说话,我要闷死,你也要闷死!你看,我反正是打定了主意送佛送到西的,你再怎样不说话,也是无用……况往后也不比先前了。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你又做什么呢――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就算是别人家,唉,那也是好的。如今可没有丫头听你使唤,没有小厮听你摆布,要什么就买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如今横算竖算就只我一个,你可千万省着些儿使,不然一不留神使坏了――我病了走不动,你也别想走……” “再往前走就是荆州,刘备借了不还的荆州,你知道么?荆州再往南啊,就是刘郎浦。那是刘备迎亲的地方。孙权想用一个漂亮的妹子换取刘备的雄心,哈哈可惜,刘备哪有那么好骗!后人还有诗呢,你听我背给你听啊: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屋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易刘郎鼎峙心!哈哈,你道好笑不好笑?” 他从口若悬河说到口干舌燥,最后已半点不指望兰芽能听进去。只当自弹自唱,自娱自乐罢了。 他却不知道,兰芽此时心中所想与他相同,正是刘备和孙夫人。 虽然周瑜之计不行,但夏亡以妹喜,商亡以褒姒,周亡以妲己。吴亡在馆娃宫,唐亡在长恨歌。从来亡国祸水,半是女色……兰芽望着苍茫江水,由古即今,忽想到了自己身上――这位燕王待己可算宽和,私纵谋逆叛臣,也只发顿脾气了事。我若随他入元宫,寻机一刀杀了他父亲忽必烈,不知他会怎样! 若真有此事,那我便是大宋的功臣了。千载而下,自然也有诗人怀古吟咏,提笔写几句:“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之类的言语。 啊,若是季瑛知道了,不知又是怎样。哭定是要哭的,嗯,哭完了,笑可是也要笑的。 她颠三倒四,胡思乱想了一番,发觉马车停下,原来前头到了一家小酒店。 肩搭白手巾的小二早跑上来问:“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兰芽道:“劳驾,给我做一碗汤面。”真金则七七八八,连汤带菜要了不少。 不多时饭菜上来,真金抢着拿出手绢,替兰芽揩净竹筷上的水渍。 兰芽低着头安静吃面,吃到一半忽然放下筷子,看着真金道:“咱们往后消消停停地去临安,只是你能否派人将我两个丫头送来?” 真金听她肯开口,原是一喜,但听她要丫头,又有些踌躇。那两个丫头九歌跟冬雪他都是见过的,冬雪还好,九歌却十分难缠。何况眼前没人服侍,他便能与兰芽朝夕相对,若多加进两个人来,漫说走到临安,就是走到大都,怕也是白走。这话如何能应! 想到这里,他便故作爽快,说这便留封信给后头的人,命他们去襄阳接人就是。 说完果然跟小二讨来纸笔,写了几句话,当着兰芽的面递给小二,说少时有三位骑黑马的客官到这里,请将这封信当面转交。 小二应承了,接过信便要放在怀里。兰芽伸手道:“请给我看一看。” 小二把信给她,兰芽打开一看,上头写的却是蒙文。 真金低头搛菜,眼中神情自是得意。他可不知兰芽得周察的七夫人教导,数日间已学会了不少蒙文。这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又十分简单,她一眼就看懂了。 那句话译成汉文乃是:尔等须缓缓而行,休惊好事! 兰芽将信照原样折好,依旧递给小二,看了真金一眼,什么也没说。 真金殷勤道:“咱们慢慢地赶路,走上三五日,若没什么差错的话,他们便能将人送来啦!” 兰芽轻轻“嗯”了一声。 真金拿过她的筷子,替她搛了一块鸡肉,轻声细语道:“你该多吃些。瘦成个纸人儿,可走不到临安,见不到心上人!” 兰芽又“嗯”了一声。 这顿饭真金吃得很是欢喜。他是想着:既然你肯开口,那便算打开了僵局。只须我锲而不舍,总有再见你轻嗔薄怒、笑语欢颜的那一天。 可吃过饭上了车,兰芽又沉默起来。任他怎么挑逗,也不肯再说一句多余的话。真金这才知前路漫漫,渺渺茫茫,自己高兴得太也早了一些! 到了晚上投店,兰芽吃过晚饭把门一关便再不出来。真金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在外头跟店小二闲话,拉了他陪自己喝酒。 真金善饮,自到了宋地,把从前没见过的什么黄酒、药酒、花酒、果子酒,几乎已喝了个遍。小二哪里见过这般海量的人,一头流水价给他上酒,一头豁出了命去舍命陪君子。 这正是“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他原想借酒销愁,岂知酒入情肠,统统化作春水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去,内中都写着“兰芽”两个字。 喝到半夜,店小二醉得直说胡话。真金叫人将他拖进去,自己也上楼回房。 次日早起,又走了一天,晚饭时分便到了荆州。 一进城门,便可见市集上人来人往,比襄阳和荆门都热闹了许多,看去全不像几个月前才遭过战火。真金暗暗点头,心道这里的官吏不知是谁,倒要禀报薛禅汗,好好嘉奖才是。 因路窄人多,真金控辔留神,缓缓而行。走出不远,迎面来了三个妙龄姑娘,其中一个抬头看了他一眼,向同伴私语了几句,三人忽然咭咭咯咯笑起来。中间那个穿银红衫子的女郎将手一扬,竟将一串黑红黑红的大杨梅向他身上掷来。 真金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拱手笑道:“谢姑娘厚赠!”三名女子嘻嘻哈哈,又打又闹地走远了,那掷果之人频频回首,还只管瞧他。 真金不禁微笑,心道此地的女子好生胆大,不知是不是千载之前那位英气洒脱的孙夫人留下的遗风。 他情知兰芽在车里瞧得分明,遂回头向她挤一挤眼睛,意思是说:“你看,你不要我,有人要我!喏,还送我果子吃呢!” 兰芽自然不会理他,他早已惯了,也不觉无趣,手中抛弄着那串大杨梅,低声哼起了小曲,心绪似乎忽然开朗了许多。 走出了市集,前头便是人家居处。喧嚣声渐渐小了,马蹄不疾不徐地踏在青石板上,声音十分好听。 走过一家门首蹲着石狮子的黑漆大门旁,真金忽然勒住了马,凝眉仔细嗅了嗅,自言自语道:“好酒,好酒,嗯,这一家定是卖酒的。咦,为何不见招牌?” 门旁一个黑须老者听见他说话,微笑着上前道:“这位公子,怎见得我家是卖酒的?” 真金道:“没有十几二十几缸好酒,酒香断不会这般浓烈。所以在下猜测您家中卖酒。在下只是路过,如有失言,还请莫怪!” 老者笑道:“哈哈,不怪不怪。只是公子猜错了,我家中可没有二十几缸好酒,连一缸也没有。” 真金又仔细嗅了嗅,笑道:“那便是我的鼻子不灵光,闻错了。难道是别处飘来的?好像还是梨子酒的味道,又清又甜,还带着些许的梨花香。” 他说完这番话,向老者挥了挥手,催马又行。却听那老者“啊”了一声,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事,也不跟真金告辞,慌慌张张地推开大门跑了回去。 真金微觉诧异,也不多想,管自向前寻找客店。可走了几十丈,便听身后那老者呼喊道:“公子慢行!” 真金回头一看,那老者气喘吁吁地赶来,正极力打手势要自己停下。他“吁”了一声,跳下车子问道:“老伯伯,可有事么?” 老者站定了喘了半日气,满面笑容拉住真金道:“公子的鼻子不是不灵光,是太灵光了,请你进我家看一眼,就明白了。”一头说,一头拉马向后调头。 真金奇怪至极:他适才说“不是不灵光,却是太灵光”,分明是说自己猜对了,但为何他家中藏得有酒,他竟不知道? 他一时好奇心起,又见老者神情亲昵,言语诚挚,不像歹人,遂点头道:“好,我便随老伯去看个明白。”回头向兰芽道:“妹子,咱们去这老伯家中看看。” 兰芽并未反对,“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兰芽爱上真金,是在很久以后。但从前几章开始,多少就能看出一点苗头了。 她偷拿真金的钱、她要金要玉、要人参鹿茸,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其实潜意识里,像真金说的,就是在撒娇。甚至连她放走周察,里面也不能说没有撒娇的成分。 你能想象她在周察手里做出类似的事吗? 到这一章她忽然消沉痛苦起来,也正是因为,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自己对真金的不同! 她害怕了! 表面上看,这文一直是男主在玩命追求女主。但事实上,真金此时只是个从未被拒绝过的公子哥儿。他对兰芽的感情到现在为止,说破天也不过就是一时新鲜,越跑越追罢了。 在他们感情的天平上,兰芽的投入一直就比真金多。投入的过程一直就比真金痛苦很多很多很多倍。 这是一个天平慢慢平衡的过程,等什么时候,完全平衡,甚至轻重倒置的时候,我就写完了。 再多说说真金。 他还不爱兰芽,但他已经开始宠她。真金是一个绅士。即便是对他不爱的女人,也懂得呵护怜惜。看他是怎样对待妓|女的,就能知道了。 真金现在对兰芽,只是一个有那么一点喜欢的女子,他就能宠到你无法无天。等他彻底爱上贺兰芽的时候,那么在这篇文里,亡国的号角就算吹响了。不过,我真不是民族主义者,我是爱情主义者。哈哈。 我喜欢写文,虽然下笔很慢,偶尔更会很痛苦,但还是喜欢。 谢谢大家的陪伴! 41第四十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伸手将她扶下车来,跟着老者走进大门。 老者头前带路,步履匆匆,片刻便将他二人带到了后院花园中。 真金越向前走,便觉酒气越浓,走到一棵大梨树下时,他不待老者开口便指着树下一口黑洞洞的地窖说道:“在这里了!” 老者哈哈大笑,夸奖道:“公子真乃神人!”此时连兰芽也已闻见酒气,只觉清香醇厚,令人心胸为之一畅。 老者向真金解释道:“我家并不卖酒,卖的是梨。”说着向后面山上一指。真金这才看见远处山上密密生的都是梨树。 “这梨园每年都能收上百斤的梨,比别家的又大又好吃。谁知去年本地梨子忽然大丰收,扔在街上都没人要,一颗也卖不出去了。我不忍这般好果子都去喂猪,便装了几十缸藏在地窖里,用黄泥封住缸口,想着或许能够久存。谁想放了半年,忘了个干净。适才公子说有梨子酒的香气,我才想起来——公子,你不嫌腌臜,下去瞧瞧?” 真金此时已知定是梨子密封久藏,化而为酒,机缘巧合,偶成佳酿。 这不能不说是一桩极有趣的事,他一时兴起,便想下去看上一看。一抬眼看见兰芽艳羡地盯着窖口,心中好笑,面上亦是微微一笑,说道:“我先下去,你别着急,慢慢地下来。” 地窖下头有一架厚重的梯子,老者已当先下去。真金紧随其后。 兰芽这几日已想得开了:真金若要回转大都,不该向南;既是向南走,总是愈走离赣州愈近。况且他原说要“巡抚江南”,只怕当真肯带自己去赣州也未可知——她想到与季瑛一步近似一步,便觉心中有了盼头,因此这几日虽始终不与真金搭话,但心思却已渐渐宁定。 她还是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心性本来活泼开朗,自那日给捉进襄阳府衙,还从来不曾有心思瞧一眼热闹。如今虽说行动仍是不得自由,但真金毕竟不比周察,无须日夜悬心,寝食难安,所以面上虽冷,内力却多少算是恢复了几分往日性情。眼下见了这般好玩的事,也觉心头痒痒。迟疑了一刻,终是不愿错过,弯腰探身,踩着梯子一步一步下到了地窖里头。 窖中酒气弥漫,中人欲醉。挨着墙一排一排放的都是豆绿色的大缸。窖口下面那只缸,缸口黄泥已被破开,借着上头天光,隐隐可见里头水波荡漾。 真金与兰芽同时探头,定睛观瞧:只见碧旺旺绿莹莹,鲜润润嫩滑滑,简直就是一缸翡翠化在了里头!便是真金尝遍四海佳酿,也从未见识过这般好酒!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内立刻满溢醇香,恍惚之间,宛若置身雨后梨林。 他双掌一击,喝彩道:“好酒!” 老者道:“若不是公子一言提醒,这东西还不知要放到几时!可笑我家中老小数十口,加起来还不如公子一人的鼻子灵!” 真金笑道:“不是在下的鼻子灵,岂不闻,‘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二人相与大笑。 三人从地窖中出来,老者便问:“公子,你与令妹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真金道:“我们要去赣州。” 老者道:“啊呀,荆州到赣州,总有数千里地,这一路战火连绵,两位可要吃辛苦了。你们适才赶着车,可是要去寻住处?” 真金点点头。老者便道:“老朽姓何,虽活到这把年纪一事无成,但家里也还有几个使唤人。我与公子有缘,若不嫌弃,今日便赏脸住在我家里如何?我也好与公子喝几杯这……这……” 真金笑着接过话来:“这‘佳酿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梨花春’!” 老者大笑,连连点头:“说得好,正是!正是!”又手指兰芽道:“眼下正是蔷薇花期,老妻蒸的‘蔷薇花露’比市上卖的又纯又鲜,请这花朵一般的姑娘喝上几口,最是相宜!两位就住下罢!” 真金见了那地窖里的梨子酒,本就馋涎欲滴,又见老者一番诚意,便欣然答应了下来。 老者高兴至极,忙令小丫头送兰芽去见夫人和少奶奶,又大声吩咐:“叫厨房用心做几道好菜来!” 荆楚地面,民风醇厚,萍水相逢而延入家中,殷勤款待,所在多有。因此兰芽也不以为意,反觉此处比客栈安静舒适得多了。 真金与老者在前厅喝酒谈天,兰芽由几位女眷陪着在后院老夫人的房中用饭。这何家的“蔷薇花露”果然非同凡响——装在三寸大小的琉璃瓶中,软木塞子一拔起便是异香满室,沾衣不去。一碗水里用小汤匙挑上半匙,就香得了不得。 何家女眷因兰芽称赞花露,特地带了她去瞧制法,教兰芽大开了一番眼界。 原来是将洗净拿盐水泡过的鲜蔷薇花瓣装在一个红松木制、底部满是孔眼的甑中,再将甑放置在蒸锅上,上头用一只陶盆倒扣过来,严严实实盖住。 灶中积松枝为柴,大火猛蒸。锅中热水蒸腾的水汽透过甑底的孔眼上升到甑筒中,浸润了蔷薇的香气,再向上遇到倒覆的陶盆,在盆底凝结成水。 这水沿着盆面四下滴流,落入事先挂在盆周围的一圈竹筒里,冷却后便是方才喝的那“蔷薇花露”了。 兰芽看得惊讶不已——她在闺中时也常常令九歌去街上买“蔷薇露”,“玫瑰露”,此时方知那一小瓶花露竟要耗费如此多的物力人工! 兰芽与真金在何家住了一宵,次晨起来,人家又送了真金一坛酒,送了兰芽两瓶露并一大篓路菜。两人道了谢,上车又行。 自荆州而南,一路水软山温,景色秀丽。加上正值盛夏时节——莺飞草长,杨柳春烟,当真能令人忘却旅途劳顿。 晌午走到一处绿草茸茸的山坡时,真金道:“前面似乎没有吃饭的地方,我去拾些柴禾来。老何好像送了只鸡,天气炎热,虽是腌了的,也该尽早吃了。再吃两块冷饼子,凑合一顿罢。” 兰芽点头答应。 真金拾来柴禾点燃,将阉鸡连大瓷碗放在火上,从怀中取出饼子,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兰芽将饼子泡在鸡汤里,也吃得津津有味。真金忽道:“老何将他们家的花露吹得天花乱坠,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宝贝,我来瞧瞧。”说着上车将花露拿了下来。 兰芽只顾吃饼子,也不曾抬头看。忽听真金大声道:“这哪里是花露?分明是酒,老何装错了!” 兰芽抬起头来,便看见真金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真金喝酒向来如同喝水,可这一小瓶酒喝下肚,他惊奇万分地“咦”了一声,白皙的脸庞上立刻泛起了一层红晕。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瓶子,皱眉道:“这是什么酒?好辣!啊,头有些晕!”说着踉跄几步,坐到了草地上。 兰芽吓了一跳,心道:难道这瓶中不是花露,也不是酒,竟是毒药? 啊,难道老何知道他是蒙古人的燕王,要毒死他? 便在这时,真金低低呻吟了一声,身子一歪,躺倒在了地上。 兰芽愣了半日,走过去用力摇他的肩。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耳语般说了句:“别吵”,随即又闭紧了双眼,一动不动。 兰芽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瓶子,小心放在鼻端闻了闻,只觉辛辣之中似又裹着几分甜香,实在辨不出是什么。 她丢下瓶子,又来看真金。他面色潮红,鼾声阵阵,竟是睡着了! 兰芽皱着眉头想来想去,委实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若真是识破了真金身份,即便心存忌惮,不敢当面下手,但也不该将毒药下在原是送给自己的花露瓶中啊。毒死了自己事小,毒不死燕王,所为何来? 若不是下毒,像真金所言,是弄错了,将酒当做了花露——那也不对啊!兰芽见识真金的酒量何止一回两回,慢说三寸的瓶子,就是三尺的大缸,也绝喝不倒他。这……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兰芽前后看了看,荒郊野外,阒然无声。 照理马车停下许久,毫无动静,后头的护卫早该过来察看。但偏偏真金昨日有令,教他们“缓缓而行,休惊好事”,因此护卫生怕一不留神,惊散了交颈鸳鸯,惹得王爷大发雷霆——是以这里迟迟不走,他们也就远远地在后头跟随,绝不多事上前来问一声。 真金既沉睡不醒,兰芽自然想到逃走,但只稍一动念便即打休。 坐下来将手中饼子一口一口吃完了,爬上车子坐下,将车帘掀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真金,要瞧他究竟是醉是睡,是死是活! 42第四十一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睡得很香,偶尔嘴角轻轻牵动,手掌一忽儿摊开,一忽儿虚握成拳,像个小孩儿似的。 拉车的马就是那日买的白马,赶了几天的路,总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自自在在地在那里啃食青草。偶尔看一眼真金和兰芽,似在诧异。 真金这一觉直睡到日影西斜。他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扭头看一眼兰芽,皱眉道:“妹妹,我头疼——我这是怎么了?” 兰芽忙从车上爬下,站在他身边远远地问:“你是怎么了?” 真金道:“头疼!” 兰芽道:“你喝了那瓶‘蔷薇露’里的东西,就睡到了这时!” 真金挠挠头道:“岂有此理!你把那瓶子拿来我瞧。”兰芽用手一指:“就在你身旁。” 真金拾起瓶子,闻了闻,咋舌道:“这酒好烈。我从未醉过,今日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嗯,喝下去,就像喉咙里一道火线烧过,虽辣得紧,却也痛快!” 兰芽迟疑道:“这当真是酒?”真金宿醉未醒,只觉乏力,想站起来说话,用手撑了撑草地,又颓然放下,说道:“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毒药!”兰芽小声说。 真金一听这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左右看看,空山无人。 他向前走几步,盯着兰芽问道:“你为何不逃?忙我死了?” 兰芽冷笑道:“死一个王爷在我面前,我便逃到天边,怕也得被捉回来——不是怕你死了,是想瞧瞧你究竟死不死!” 真金悠悠道:“那我现下活着,你待怎样?” 兰芽“哼”了一声道:“还能怎样?你既起得来,赶紧赶路罢,天快黑了。”说着自顾上了马车坐下。 真金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便当真死了,听了你这话,也会爬起来替你赶车!” 此时日头将沉,山坡上树影阴森,兰芽给他说得身上一颤。真金玩味笑道:“害怕了?乖妹子,不怕,有我呢!”兰芽竖起双眉道:“你再说这些风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真金道:“我可不怕你死,我盼着你死呢。最好咱们都死了,轮回转世,将这一世忘得干干净净。你说好不好?” 兰芽向车里头坐了坐,不再理他。 真金自问自答了几句,忽然又想起老何 来,一头赶马一头说道:“这人看着豪爽,却还是把最好的酒藏了起来,不请我喝。哈,不请我喝我也喝了!他送你的花露,定然也是次一等的。” 他这一提,兰芽才想起,何家送了两瓶花露,不知其余的可曾错装。当下打开那只木雕小盒,把剩下的那一瓶取了出来。 瓶子色作黄绿,外头看不出什么,兰芽把塞子取下,倒了两滴在手背上,伸舌尖舔了一下,立刻呛得咳嗽了起来。 抬起头,见真金正回头看她,不由脱口而出:“好辣,这有什么好喝?” 真金伸手把瓶子抢了过来,放在鼻端深深一嗅,长出了一口气,陶醉道:“好东西啊!” 见兰芽皱着眉头一脸嫌弃,遂笑道:“不懂了罢?这酒跟你是一样的——你想,你若是跟我和和气气、不吵不闹、百依百顺地,那还有什么意味?” 他说了这话,知兰芽定要发怒,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却见兰芽置若罔闻,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似在极力回想什么,这句话竟不曾听见。 “我知晓了!”她蓦地两手一拍,倒唬了真金一跳。 “不是何家吝啬,这酒,他们也没见过,拢共就这么两瓶,都在这里了!昨日何老伯把梨子酒赏给下人们喝,制花露的那几个人得了一大坛。定是他们不知怎地弄错了,把酒倒在了花露里头……” 兰芽此时才恍然大悟——她亲眼目睹了“蔷薇露”是如何得来,当时还十分奇怪:为何花露熏蒸之后,再重新凝结,香气便浓郁了许多。此时想来,虽仍然不明其理,但却知花露瓶中的酒比先时浓烈,定然便是熏蒸过了的缘故。(注) 她将制花露之法详细地向真金学说了一遍,又道:“咱们该回去何家,向何老伯说明此事。这是从未有过的东西,他依法炮制了贩卖,定能赚一大笔钱——走啊!” 真金听了兰芽的话,低头不语。 兰芽一再催促,他才徐徐说道:“酒是好酒,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回去了罢!” 兰芽问道:“这是为何?你才不是还夸它好?” 真金沉吟半响,终于说道:“昔者帝女令仪狄造酒,进之于禹。禹饮而甘之,却说:‘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这是“战国策魏策”中的一段话,兰芽并没听过。但商纣王“酒池肉林”的典故却是知道的。当下问道:“酒已有了几千年啦,亡国的就那么几个!纣王那样的,不喝酒,也还是要亡。” 真金叹道:“蒙古人爱酒如命,常怪酒坊酿不出更浓烈的酒来。你们宋人不是有句话叫:‘蒙古人见了酒,如同骆驼见了柳’?这酒醇香浓烈,连我喝了都要醉倒。愈醉愈爱喝,愈喝愈爱醉——听母亲说,成吉思汗有回点将,三十四个大将中有五人醉酒不到,他当场便将这两人斩首示众。但直到如今,这类事始终还是无法杜绝。那还只是软绵绵的马奶酒和葡萄酒!” 他缓缓摇头:“这酒的制法眼下只你我二人知晓,断不可再传到第三人耳中。”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将那花露瓶子拿出,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拔去木塞,将一小瓶烈酒尽数洒在了车旁的草地上!一股浓烈霸道的酒香登时弥漫开来。 兰芽愣住了。 她自识得真金以来,只觉此人身上无半点矜持尊贵的味道,以致常常忘了他原是个王爷。但此时他开瓶倒酒,这么小小一个动作,倒令她想起了当初和季瑛谈到元将伯颜时说的话:“敌国有将如此,令人惊心”。 忽必烈有子如此,岂非更加令人惊心! 她低下了头不说话,真金在白马背上抽了一鞭,喝道:“走快些,不然赶不上投店!” 白马嘶鸣一声,加速向前奔跑。真金将手中那个小瓶子远远地抛开,纵声大笑,念了一句李白的诗: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嘚儿,驾! 这一日直到天色黑透,方才赶到刘郎浦。 真金正向小二问话,却见一人从店外进来,径直向自己这边走来。正是他的一名护卫。 兰芽也认得此人,在一旁看着,并不出声。 护卫向真金附耳说了几句话,拱一拱手,出店去了。真金转过头来看兰芽,面上似嘲讽又似怜悯,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兰芽给他看得心中一跳,走过去盯着他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真金向楼上一指:“上去我跟你说。” 两人跟着小二上楼,真金抢先进了自己的房间。兰芽想也不想便跟进去,追问道:“究竟是何事?” 真金道:“赵宋就要亡了!伯颜分兵三路围攻临安。谢太后下了一道‘哀痛诏’,命‘天下忠肝义胆之士,体上天福华之意,起诸路勤王之师……’” 他一句一句说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察看兰芽的脸色。 兰芽冷冷道:“你说快些!” 真金道:“好!方才特以鲁报说,目下只江西提刑文天祥、郢州守将张世杰两人奉诏赶去。其余各地官吏,俱按兵不动,龟缩不出!” 他一席话说完,即刻问道:“你如今还去赣州吗?” 兰芽答得极快:“我要去临安!” 文先生既起兵勤王,季瑛自然同去。他到临安,我到临安寻他便是! 真金自然也知晓缘故,冷笑一声道:“不到黄河心不死!就算见他一面,又能怎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届时临安城破,他就算不死,落在我们手里,你求我不求?” 兰芽不答,向前走了一步,忽然脚下一滞,软软倒下。 真金大惊,飞步上前,将她接住。这才发觉她鼻息沉重,桃花满脸,隔着衣服都能觉出热来——不知何时已是病得沉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白酒的起源有好几种说法,其中流传甚广的一种就是,白酒产生于元朝。李时珍《本草纲目》载:“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人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 在白酒之前,中国只有果酒、黄酒等酒,度数都很低。千杯不醉万杯不倒,并不是夸张。 43第四十二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忙将兰芽抱到床上放好,飞步下楼,命店家去请一位郎中来。 刘郎浦是小地方,拢共只得两个郎中。小二去了小半个时辰,将一位六十多岁、姓于的老郎中请了来。 兰芽这一场病来势极凶,小二去请大夫这一刻工夫,她一忽儿热,一会儿冷――热时大汗淋漓,冷时浑身打战,压了三床被子仍旧不住发抖。 真金束手无策,正焦躁地在地上来回走动,见郎中请来,大喜过望,忙请他给兰芽诊视。 大夫看了看兰芽面色,皱了皱眉。问了几句,又号了脉,点点头,开了一剂方子,嘱咐立刻抓来服下。 真金忙问病症,大夫答以伤寒。又问可严重么,大夫道:“病势不轻,须小心着!”这大夫惜字如金,说完这句话,再问什么都只微笑不语。真金无奈,只得如数付了医金,请小二送他出门,顺带抓药。 一时煎好了药汤,真金将药吹得凉了,扶起兰芽,一口一口喂了下去。她虽不睁眼,但吞咽无碍,将一碗药尽数喝了。 真金累了一天,见她喝了药似乎安稳了许多,稍觉放心,在床边守了片刻,便想请小二拿一张春凳来,好歹略躺一躺。谁知才要转身,便听兰芽说起胡话来。 真金吃了一惊,凝神听她说的是,“猫,有猫……别过去,有猫!” 真金听得一愣,心说这丫头素日养鸟么。才要过去安慰几句,忽听她语气一转,叹气一般轻声唤道:“哥哥!” 这声“哥哥”真金已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 第一次是周察烧山,他从溪水中将她抱起来,曾隐约听她这般呼唤。事后他还问过她有没有兄长。 可这一次的语气与上回迥然有别,绝不是妹子呼唤哥哥,明明白白是女子呼唤情郎,要情郎相抱,要他轻怜□、呵护关怀,要偎在他怀里将受到的委屈一项项一款款,慢慢地说出来! 她唤了这一声,便不再说话。鼻息渐渐平稳,又复沉沉睡去。 可真金却再没了睡觉的心思。他与兰芽相识已有月余,见过她横眉冷对,也见过她憔悴低沉,在山上躲避周察时,她仰仗他的庇佑,亦曾偶尔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但这般娇柔婉顺的女儿情态,何曾一见! 他蓦地里一阵难过,虽多半是难过自己,但多少却也替兰芽难过――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即便不在心上人身边,也该在父母膝前娇养。可她现下被迫跟着自己,日也悬心,夜也悬心,自然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再加上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熬煎出病来,还不是早晚的事!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好好将她送到临安,让她与情郎相会。只当做自己从不曾住在周察府上,从不曾见过她贺兰芽便是。莫再乱打主意,恋恋不舍了! 他强抑心中苦涩,正极力劝说自己,兰芽忽然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半响,睫毛微微一颤,又轻轻合上眼帘,两颗细细的泪珠从她眼角滑了下来。 只这一眼,将他刚刚软下的心肠又复激得硬了――这一眼,睁开时喜不自胜,合上时却是绝望已极。不问可知,她定是在梦里见到了情郎。梦醒睁眼,见床前仍是他真金,因此伤心失望,以致流泪。 她从头至尾一个字也没说,但真金却宛然听到了千言万语,且句句都在数说对他的鄙夷! 他猛地俯下|身去,扣住兰芽肩头,用力在她脸上,脖颈上乱亲乱吻…… 兰芽惊颤一下,双手推他胸膛。可怜如蚍蜉撼树,却哪里推得动! 真金一只手臂已绕到了兰芽背后,将她牢牢锁在怀里。兰芽挣扎中胸口亵衣滑落,露出一片晶莹的肌肤,真金回手时右手小指正从上头拖过,不由身子一僵,但觉指尖温软滑腻,如酪如酥――他一个激灵,猛然清醒了过来―― 做出这等事来,自己与那周察有何分别? 真金乍着手怔了片刻,终于捡起掀在一边的薄被,将兰芽从头到脚密密遮盖了起来。 兰芽两手牢牢攥着被底,胸口起伏未定,一双明澈的大眼睛惊惧地看着他。 真金不自然地扭过头去,面上已是红了。 “你……安心睡罢……我,我去隔壁房里……你放心……我,我不再发疯了……” 他放下纱帐,隔帘看了她一眼: 见她虽惊魂未定,但身子已渐渐不再打战,原本攥得紧紧的被子也略微松开了一些。他哑着嗓子咳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门。 小二在楼下见他出来,仰头殷勤问道:“姑娘可好些了么?” 真金也听不明白他说得什么,胡乱答应一声,急急走进了对面房间。一进门,他做贼一样“啪”地关门落锁。转身靠在门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定了一刻神,隐约似觉屋中浮起一阵淡淡的香气,似兰似麝,绵软馥郁。他胸中烦闷已极,开了窗子,走到桌前,随意抽出一本书来,躺到床上一阵乱翻。 那书是晋干宝的“搜神记”,奇闻异事,光怪陆离,倒贴合了他乱七八糟的心境,加上他有意要分散心神,因此翻了两页,竟有些看住了。 干将莫邪、东海孝妇、民谣谶语、野史杂闻,他一则则读下去,忽然读到了“宋康王强夺韩凭妻”的那一节。真金扫了一眼,不禁翻身坐了起来―― 从前读书至此,一笑而过,可如今再看,忽觉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 俄而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 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 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 真金将书重重地掷在地上,用被子裹住了头脸。此时心中万分悔恨的却是,不该将好端端一瓶烈酒糟践了,该留到这时才是…… 也不知药不对症,还是受了惊吓,次日兰芽全不见好转,明明白白是赶不了路了。 真金耐着性子守在厨下煎药,煎得客栈中满是药味,住店的客人个个皱眉。但他房钱给得优厚,店主自也不肯说什么。 一连过了五日,十五付药吃下肚去,兰芽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羸弱。 其时几名护卫见他二人一住数日迟迟不动身,早已过来探看。真金眼见这般耗下去不是办法――虽说病去如抽丝,但也总得药方多少见效,才能教人安心――因此便命特以鲁一人快马赶回荆州,另觅良医。 特以鲁去了大半日,也不知许了多少银子,竟带回来一位还穿着新郎服色的郎中! 这郎中替兰芽号了脉,又讨先前大夫的方子看了,低头沉吟,一言不发。 真金着急问道:“这药可对症吗?” 大夫道:“伤寒倒确是伤寒,此病若施以针石,不出三日,效应必显!只是……” 真金见他颇有踌躇之意,忙道:“若能治好我妹子,医金定然加倍丰厚。” 大夫摇头道:“不为医金。只是针刺的穴位,其一是在足底‘涌泉’。这个病我平生医治过五个人,全是男子,并没一个女子。这个……” 真金大惑不解:汉女于一双金莲看得甚重,除夫婿之外,等闲绝不肯与男子面前坦露,这个他颇有耳闻。但医病疗伤,却又另当别论。漫说足底,就是前胸大腿,看病时也只好从权,这大夫何致如此迂腐! 他皱着眉头瞧这大夫,大夫似乎也察觉出了什么,忙解释道:“这个穴位不比别个,一经针刺,痛楚非常,难以忍受。” 真金这才明白他是怕病人熬不住疼痛。当下问道:“能有多疼?” 大夫苦笑道:“有一回一个八尺的汉子挨了这一针,一拳砸向墙壁,竟将指骨砸断了……” 真金听了这话,心头一颤,忙追问如不行此法,可有良药。大夫指着前头的方子,摇头道:“这方子便好,但吃了五日既不见效,再开旁的,怕也是无用的了。” 真金正要说话,兰芽在枕头上低声道:“大夫,我……不怕疼,不要紧的!” 44第四十三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第四十三章 这时特以鲁守在门外,闻言忍不住自责道:“是我的不是,该多请几位大夫来会一会诊,看到底是怎样……” 这句话正是真金心头所想,但说出来却不免得罪了眼前这位新郎官儿――那分明是信他不过。 特以鲁察觉失言,忙向真金道:“不过这位大夫已是荆州最出名的良医,虽然年轻,但许多白了胡子的老大夫还要向他请教。不然属下也不会从喜筵上将人苦苦求了来!” 他说出这话,大夫颜色稍和,向真金拱手道:“公子,观这位姑娘的情形,用药已是枉费。而若是针灸,则医治伤寒,便是神仙下凡,也躲不过‘涌泉’。” 兰芽听着他们争论,勉强撑起身子,向大夫点头道:“不必说了,大夫,请你……为我诊治罢!” 真金见别无他法,也只得如此。遂掀起帐子,请大夫用针。 大夫道:“好,请挽起衣袖,裤管,露出小臂,小腿。卷起上衣,露出小腹,再脱去袜子。” 经了昨日之事,真金再见兰芽,原本甚为狼狈。倒亏得兰芽病得话也说不了,他早起过来便张罗请医问药之事,忙得一时忘了尴尬。 此刻医生教解衣,他正想回避,但看大夫也是个年轻男子,恐兰芽不自在,想了想,嘱咐大夫稍等片刻,出门将店主人的娘子央了来陪着兰芽。这时心中又自后悔:该听她的话把那两个丫头接过来的! 真金在外头耽了片刻,委实放心不下,便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但里头静悄悄地,毫无动静。 他背着手在门外踱了两步,心中暗想:相传针灸之法是伏羲所创,这伏羲的想头也古怪得很,好端端的皮肉,定要刺破了;刺破了则又能治病,实在是奇哉怪也。 真金不曾试过针灸,但他同胞妹子同昌公主(注)幼时曾患头痛痼疾,察必皇后因翰林院大学士窦汉卿妙于针灸,特延至后宫,为公主治病。 行针时他虽不在场,但听侍女传言,说公主疼得大骂窦学士“丧尽天良”,“盼升官盼入了迷,想出这么个害人的法子来折磨她”――彼时同昌虽还只十来岁,但蒙古孩童,坚毅刚强,平日从马上摔下来都绝少哭泣,竟能因一枚银针疼得如此,针灸之痛楚也就可想而知。 真金想想同昌,再想想兰芽,微微叹了口气。再听门内,依然无声无息。 他顺着窦汉卿又往下想――那一年,正是这位窦学士把仁宗“天圣铜人”的故事讲给了他的父亲忽必烈。 宋仁宗天圣年间,名医王唯一奉诏主持铸造了两具“针灸铜人”。铜人体内有木雕的骨骼和五脏六腑,精致已极,宛若生人。体表更标有354 个穴位的名称,能令学医者一目了然。 这两具铜人自铸成之日起便为宋人视为国宝奇珍,医中神器。仁宗而后,每年医官院都要依据铜人测试医官。考试时将水银注入铜人体内,将铜人体表涂上黄蜡,遮盖经脉穴位。应试者下针时,一旦准确扎中穴位,水银就会从穴位中流出。而若认穴不准,则针刺不进。 忽必烈听了这个故事,对宋人的医学造诣极为推崇。其后金人攻破汴梁,“天圣铜人”一度落入他们手中。再后来,其中之一流传民间,下落不明,而仅剩的一具,终为我大元所得。 真金想到这里,不由感叹:汉人虽怯懦软弱,但于医学、建造、纺织、雕刻、天文、地理等等确是有许多真知灼见。来日天下一统,自该当好好整理开掘,以便为我所用,造福万民。 他负手而立,从窗口眺望蓝天,心中陡然升起了豪情:以蒙古人的胸襟气魄,再加上宋人的聪明智慧,定能创立一个亘古未有的泱泱大国。自己生逢其时,贵为皇子,又是圣心默定的储君,何愁不能大展抱负,在天地间一吐大丈夫之气! 他意气风发想到这里,忽又往回想到了兰芽身上:若屋里头躺着的这名女子终有一日肯委身于我,将来我与她生下的孩儿,岂不是坐拥两家之长,而无两家之短!那该是何等的美事! 若能生个男孩儿,必然调皮聪敏,若生个女娃儿,定然像娘一样玉雪可爱…… 真金面带微笑,口中念念有词,正想到美不胜收之处,忽然兰芽在里头重重地哼了一声,跟着店家娘子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 真金立刻推开门,两步便跨到了床前:只见兰芽一只纤足还握在那大夫手上,大夫满头大汗,手里一根短针闪闪发亮,上头并没有血迹。 再看兰芽,胸前白衣上点点血痕鲜艳刺目,正缓缓洇开。下唇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还在不断向外渗血,不问可知定是熬痛不过时自家咬破。 店家娘子一只手攥着兰芽的胳膊,另一只手已在偷偷拭泪,口中含糊埋怨:“这哪里是治病,活脱脱就是上刑!可怜这么个娇嫩的女娃儿,简直就是雪团儿捏的,这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病啊要受这样的罪?” 真金见了这等惨状,心头一痛,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们不治了,大夫您请罢!” 那大夫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摇摇头道:“这才只一针,若要见效,总还得扎个十来日。罢了,罢了!你们另请高明罢!” 说着整理好药箱,背起就走。 真金蹲下|身去,温柔已极地看着兰芽的眼睛,轻声道:“都是我不好!我即刻叫人去请最好的大夫来,定不教你再受这样的罪!” 不待他吩咐,特以鲁已在外头大声道:“我这就去前头市镇看看,公子你好生照看姑娘罢!”说着“咚咚咚咚”已是大步下楼去了。 再过片刻,店家娘子也悄没声儿地出去了,临走轻轻带上了门。 真金柔声道:“让我看看,扎在哪里了?”说完也不待兰芽同意,坐到床尾抬起她右足仔细察看:只见前脚掌正中央处有一个极小的针孔。 他握住她脚腕时,只觉这只腿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正是余悸犹在,不堪回想的情状。真金见她如此,更是后悔,茫然中情不自禁抱起了她的上身紧紧搂住,像爱抚小女孩儿一样在她脸颊上深深亲了一记,口中颤声说道:“傻孩子,你受苦了!” 他一吻之下,倏地惊觉,忙放开她身子,欲待说句什么来解释,却听兰芽低低说道:“王爷,我想要九歌!” 真金忙道:“好,好,我这就叫人接她来……”说到这里,面上一红,支吾道:“原已叫了人去,到现在没回音,想是……想是没找到,我叫他们再去找!很快,你放宽心!” 兰芽垂下眼帘道:“多谢你!” 真金看着她小扇子般的睫毛闪了两闪,眼窝中渐渐雾气氤氲,不免心疼地说道:“又怎么啦?还疼?” 兰芽缓缓摇头,默不做声。 真金放柔了声音道:“等你养好了病,到了临安,我……定然我放你去见他――你……你始终不信我么?” 兰芽凄然道:“我信!” 第二日傍晚,特以鲁满头大汗赶了回来。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里头挤着四位郎中,都是从数十里外的岳州半请半绑了来的! 四人怨声载道,一个接一个地去瞧病人,出来后有的忙于诉苦,有人只为邀功,但诊断的结果却是大同小异:都说必得针灸――穴位或有不同,但无一落了足底的涌泉穴! 眼见这一日过后,兰芽更加虚弱,真金再无良策,只得点头同意针灸。 只是这一回去请店家娘子时,她连连摇手,说自己是个没胆子的,最怕见血,这个忙实在帮不上。 真金便问兰芽:“那么我陪着你,可好?” 此时四个大夫已公推出一位技艺最好的老者留下,其余都得了赏金高高兴兴走了。 兰芽眼下一见银针便觉身子打战,眼巴巴望着真金,倒有些盼他留下,因此听他问话连忙点头。 兰芽照大夫吩咐,仍如前日般解衣露出小臂、小腿、小腹――待到脱袜时却犯了踌躇,手捏着袜筒迟迟褪不下去。真金过来轻轻拿开她手,替她脱下了锦袜。 老者见状道:“足底留着最后再针罢,左右也不留针,先针其余的。” 兰芽闻言长出了一口气。 真金留神看那老者动作,只见他取出一小把银针,在烛火上燎了一下消毒,跟着抽出一根,向兰芽小臂内侧一个穴位上狠狠一刺,又急速捻了几下,那根针便颤巍巍留在了胳膊上。老者头也不抬道:“这针灸就讲究下得狠,愈是不敢下手一点点向里送,病人愈是要遭罪。” 说着话手不停歇,转眼间已将九根针尽数扎下。真金看兰芽时,虽双手攥出了汗,但始终一声未吭。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工夫,老者把针一一起出,说道:“下头该见真章了,姑娘,忍着点!” 真金握住了兰芽的手,口中低声抚慰。 老者取出一根极短的针,相了相,左手便来抬兰芽的左脚。 他手将将碰到兰芽的脚踝,便听兰芽一声尖叫,上下两排牙齿“咯咯咯”地打起架来。 “我不治了,这病我不治了……不治了……”她顿了一顿,抱住膝盖痛哭起来。 真金伸手拉她道:“忍一下就过去了,就一下,你听话!” 老者也劝:“是疼了一点,还不是为了治病嘛――这可怎么好?要不……”他转向真金,犹豫说道:“捆起来?” 真金狠一狠心,低声道:“好!” 他说个“好”字,正要转身叫人,兰芽哑着嗓子喊道:“我不治,不治!你们没听见吗?” 她卧床不起已有数日,此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声震屋瓦,直传出好远。 真金道:“不行,有病岂可不治?” 兰芽应声道:“说得好轻巧,换了你,你也不治!” 真金一愣,忽然展开眉头笑了,转身轻轻巧巧向老者说道:“来,烦你给我扎一针,给她做个榜样!” 45第四十四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老者瞪大眼睛瞧着真金,半响,茫然道:“这如何使得?” 真金道:“使得,使得!”说着便笑嘻嘻地脱鞋脱袜。老者见他不像玩笑,踌躇说道:“老朽行医三十年,从没见过没病的好人硬要针灸!” 真金笑道:“那是你所见不广,这回不就见着了么!还等什么?请罢!” 此时兰芽在旁已听得呆了,见真金只管催促那郎中,不禁说道:“你这是……” 老者呆了半响,忽然捻着胡须一笑,指着兰芽与真金道:“你们两个绝不是兄妹,定是情侣——唉,到底是少年人情热,为着心上人,什么荒唐不羁的事也肯做!姑娘,你念着这俊俏郎君的痴心眼儿,也该咬牙忍一忍,治好了病啊!” 这老郎中说着话一脸慈祥,笑眯眯地看着他二人,不时微微点头,似在赞叹这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兰芽听了他话,还未及驳斥,便听真金笑道:“老人家,这你可猜错了。我与她不是情人,倒是仇人!你好生替我狠狠地扎上一针,她一高兴,兴许就鼓起勇气来了。” 老者只当他说笑,一哂而罢,扭头去问兰芽:“姑娘?” 兰芽此时委实说不出“不治”两个字,但想起那连心入骨的锐痛,嘴唇发颤,眉头拧紧,也实在说不出个“治”来。 真金正色向老者道:“给她瞧瞧没病的人尚且熬得,何况她是非扎不可,来罢,莫再犹豫了!” 老者给他催得急了,暗想:“这小伙子不知厉害,硬要在美貌姑娘面前充好汉——嘿,扎便扎,他挨针的不怕,我扎针的倒怕?况且他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这姑娘看着娇怯怯的,但能忍得前头几针,也算难得,就兴许看了这个‘榜样’,眼一闭,最后一针也就忍了过去。不然,这差事我还不知要耗到几时!” 他想得停当,一言不发走到真金脚旁蹲下,取出一根针来。 真金道:“哎,老人家你须得动真格的。若扎得比她轻了,她依旧不服,我倒白挨了一针。” 老者瞟了他一眼,心中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心道这人幸亏只是个富贵公子哥儿,若是个皇帝,铁打的江山也得给他糟尽败光。 他心中浮想联翩,手上却不闲着,银针在火上一燎,晃了一晃,照着真金足底不由分说就是一刺。 真金有意要显得轻松闲雅,手上拿了一把折扇,还在轻挥慢摇,蓦地里如遭雷击,如被拶刑,一阵尖锐难当的疼痛从足底传了上来,他猝不及防,“啊”地一声叫喊,额头上立刻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者举着银针问道:“如何?” 真金深吸一口气,顿了片刻,展眉笑道:“你这是攻其不备,不算。再来,我但哼得一哼,不是好汉!” 老者此刻对他倒也生出了几分敬佩,无声竖起一根大拇指,摇了一摇,这才又问兰芽:“‘榜样’在此,姑娘有何话说?” 兰芽见真金如此,心中亦是感动。见他*辣的眼睛来来回回盯着自己瞧,一副盼她夸赞的模样,不禁有些替他难过。 这事正如真金所说,没病的人尚且熬得,有病之人还说什么。因此真金所为虽然荒谬,但于兰芽却当真是个极大的鼓励。加上感其情意,不愿令他白费了苦心,因此把心一横,向老者点了点头。 真金见她不再抗拒,极是欣慰,忙坐到她床头,像昨日一样攥紧了她手。起身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原来这一针针感强烈,到此刻还未完全消失。 老者刚要动手,真金又喊道:“且慢!”撸起袖管,把一只胳膊送到她口边,低声道:“疼了就咬!” 原来他忆起昨日兰芽曾把嘴唇咬破,因此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他的动作神情亲昵已极,兰芽面上一红,推开他胳膊,扭头道:“不用!我受得住!” 真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恨极我们蒙古人吗,能咬下一块肉来,也算你替赵宋的百姓报了一点仇!” 他这一句话说得兰芽脑中轰轰作响,心中糊涂混乱已极——他偏在此时激起我敌忾之心,难道真的……真的是要跟我……同呼吸共忍痛吗? 她茫然若失之际,忽觉双手给人用力一握,几乎要折断指骨一般,跟着足底那处穴位上一阵激痛,她本能地便咬紧了牙关—— 那老郎中深深叹了口气,兰芽这才觉出口中腥甜弥漫,她一惊松口,便听真金笑吟吟道:“还行,咬得不算重,你这丫头倒还剩了点良心,没尽数拿去喂了狗!” 老者已在快手快脚地收拾药箱。真金早许了他大大一笔医金,留他在此地暂住。 刘郎浦又名石首,所产鮰鱼闻名天下,苏东坡曾有诗赞: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将石首江段的鮰鱼与河豚相提并论,可见其味美。这老者久闻鮰鱼大名,苦于囊中羞涩,听过见过却没吃过。今日赚了大钱,又赶上亲临其地,自然是要大快朵颐一番。因此差事一了,便急着出去。 临去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兰芽一眼,意即:这般知情着意、温柔体贴的男子打着灯笼也难寻,可千万好好珍惜,莫给人抢走了——我老人家走过的桥比你小孩儿家走过的路都多,绝不会看错。 郎中走了,兰芽登时不自在起来,见真金臂上一道弯月牙样的伤口说浅不浅、说深不深,搭讪着说道:“该叫这大夫给你包扎一下,上些药,他又急着走了。” 真金丝毫不以为意,将袖子放下,起身坐回板凳上,笑着说道:“这有什么?明日管保好了!” 兰芽知他立刻走开,是为免自己受窘,心中一热,慢慢说道:“往后我遵医嘱治病就是,你不必如此。” 真金岔开话道:“你定然累得狠了,好好睡一觉,我出去了。” 兰芽此时确是心力交瘁,半点力气也无,见真金向外走去,犹豫再三,终于说道:“王爷!你……你是好人,对我……很好。只是……你是这样的身份,就算我仍是未嫁之身,也……” 真金忽转身郑重说道:“我喜欢你,愿意对你好,那是我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若看我可怜,明日便再咬轻些。” 他双肩一耸,向兰芽挤了挤眼,大笑出门。 自此一连七日,不必再有“榜样”,兰芽也都默默受了那一针。老郎中亦不负盛名,将她医得一天好似一天。 到第四日上,护卫果然将九歌和冬雪接了来。 两个小丫头那日在客店与兰芽失散,只道她定是给周察捉回,没奈何相对大哭了一场,因无处可去,只得又沿原路返回襄阳谭宅,投靠谭老夫人。 那日忽然有人来接,说带她们去服侍姑娘,又自报家门说是“甄金公子”的家人,两人虽稍有疑虑,但听闻兰芽与甄金在一起,不在周察手上,自然也觉欢喜,因此拜辞了谭老夫人,一路跟着护卫来了刘郎浦。 三人见面,免不了一场唏嘘。九歌、冬雪得知真金竟是元朝皇子,这份震惊自不必说。后来冬雪闲谈中听店家娘子说及真金强作“榜样”的事,私下里跟九歌说了一句:“可惜这人命不好,投了个鞑子的胎!” 九歌听了立刻驳回:“便是投了咱们汉人的胎,也没用!姑爷好端端地又没死,他再怎样殷勤,也是白费。” 冬雪听了默然。 到了第七日上,郎中诊了脉,说看此情形,不必再用针了,可以抓一副药吃吃看。 众人闻言尽皆松了一口气。兰芽竟觉只这一句话,病就好了三分。 然则伤寒这病症,要痊愈十分不易。老郎中开了方子,嘱咐连吃一月,又再三叮咛须得好好将养,不可奔波操劳。说万一调养不好又再反复,到时小小年纪落下病根,就难办得很了。 因此纵然兰芽心急如焚,强要上路,但真金与九歌冬雪都坚决不允,兰芽无法可施,也只得在刘郎浦一日日住了下去。 到最后兰芽身子渐渐强健,勉强能躺在车中赶路时,已耽误了一个多月。 这一日风和日丽,兰芽卧在大车之中,左右是九歌、冬雪两个丫头,真金坐在前头赶车。四人出了刘郎浦,向东又行。 谁知走到午间,便见路上许多百姓腰缠白布,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九歌上前向一位老太太打听出了什么事,这才得知——临安陷落! 46第四十五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此次南来,乃是奉旨巡抚,虽是大事,却并不紧急。因此与大都宫中只以驿马传信互相联络。他在刘郎浦耽搁一月,并未公开身份,与宫中暂且失了联系,是以元军攻占临安这等大事,他与兰芽一般,也是毫不知情。直等到官道上往来的百姓相互传讯、彼此痛哭,这才惊闻。 当下细细打听,才知两月之前,元军兵至临安城下,谢太后任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前往城外元军大营议和。不料伯颜非但不允,还将文天祥扣押在营中。谢太后见大势已去,只得携同六岁的幼君,率未及逃跑的文武官员呈上降表并传国玉玺,开城投降。 如今太后、幼帝,及后宫后妃数百人,已被押去大都。 伯颜占了临安,出榜安民,但南面大将李庭芝还在坚守扬州,陆秀夫,张世杰更在福州拥立度宗庶子赵昰为帝——国脉虽然未断,却已微弱如缕,有宋三百年基业,到此真真是命悬一线! 此时距临安失陷已有两月,各样消息尘埃落定,不再是传言纷飞,真假难辨。四人只拦住问了几名百姓,便弄清了当前情势。回到马车之上,各自默然。 真金不用说,自然是惊喜交集,心头松了一口气去。但当着兰芽等人的面,怎好流露?因此只是垂头赶车,一声不出。 九歌跟冬雪守着兰芽,不断地抹眼泪。大厦将倾,但凡生了眼珠,谁人看不出来?但事到临头,亡国在即,却仍不免人人悲痛。 路上来去的行人多是痛哭嚎啕,无所避忌,但车中这三名年轻女子身份暧昧,处境尴尬,却只有暗暗饮泣。 九歌一向脾气最急,当初不知真金是蒙古人时,尚常与之斗嘴。但这些日子以来,亲眼见他尽心尽力地照料、维护兰芽,诚心诚意,绝非作伪,也难免生出几分感念之心。因此眼下对真金虽然恨极,却也再难向当初那样干脆直接地嘲讽、斥责于他。 九歌尚且如此,兰芽心绪自然更是复杂。思来想去,柔肠百折,千般痛楚万般无奈,末了也只能归于自家命苦! 季瑛只是一名普通将领,要在百姓口中打听他的消息,自然打问不出来。但临安既是投降,战火未起,他自然无恙。兰芽自知以他的性子,绝计不肯在元人治下俯首称臣,定然往扬州、福州去了。 兰芽从荆门一路跟他到此,先向赣州,再向临安,但却始终追赶不上。此时距临安还有数日路程,他却早已转而南下。眼见相见之心愈炽,彼此阻隔愈多,此出彼没,竟如参商!她心中失望已极,伤寒原就未愈,现下诸般噩耗苦恼并至,立时便觉病势又沉重了几分。 九歌与冬雪此来,旁的物事都未携带,却带来了季瑛送给兰芽的那盆“龙岩素”。 当初客店分散,九歌见人去花在,遂将它带回了襄阳。知兰芽视此花如同性命,今番来见,自然珍重携来。她跟随兰芽多年,耳濡目染,熟知兰性,收拾得比季瑛还好,如今正当花期,已开出了四朵小花。 此刻那“龙岩素”就搁在车中兰芽枕畔。兰香浮动,洁净清雅,虽只四朵花,却能令人生出身在九涴丛中的错觉——兰芽撑起身子,轻轻抚摸柔嫩的花叶,看见玉白的花朵只微微透出一点碧色,想起那夜季瑛的话:“这是你我的缘分花——色愈碧而好事愈近”,不觉又是伤心又是茫然! 此后从湖北到临安这一路,真金谨言慎行,兰芽缓缓养病,两个丫头端茶递水,不干己事不开口——竟是一路无言,默默而行。 真金既几次允诺,到了临安,任兰芽随意去留,绝不阻拦,因此也不再提议往南边继续相送,却征得了兰芽同意,吩咐两名护卫:带上兰芽的一封书信,从此处转道扬州、福州一带,打问郑季瑛下落。找到人后,将书信呈上,请他到临安来见兰芽。 这一天夜里,冬雪悄声问兰芽:“姑娘,这王爷会不会对姑爷不利?” 兰芽摇头:“我看不会。这人——唉,这人心地还是好的,看他一身功夫,可当初在桑树林任人追打,却绝不还手,便可知晓了……不会的。” 九歌担忧道:“虽然如此,可他对姑娘痴心一片,妒忌之下,难保……” 兰芽道轻声:“我早已与他说得明白:季瑛若死了,我绝不独活。他妒忌也罢,不妒忌也罢,动不动杀心都随他。况且事已至此,我便提防,又有何用?今日大宋地面,他要取谁性命,不是易如反掌?” 九歌听得心中一酸,点了点头。冬雪却另辟蹊径,皱眉说道:“即便他是诚意相邀,姑爷肯不肯来,却也不好说!” 兰芽一哂道:“季瑛又不是多大的人物,要擒他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周折!况且我又写了信,他认得我的字迹,不会怀疑。” 冬雪道:“即便如此,可是……” 她忽然缩口不说,但兰芽见她神色,已知其意,微微一笑,说道:“莫说是燕王一路将我送去临安,就是阎王送去的,他也定无丝毫犹豫!” 一语出口,不禁自傲,心想自己这个郎君俊爽磊落,有如青天碧海,霁月光风,不要说自己清清白白,就是当真有个什么,他也只有体谅心痛,绝不会像世间那些凡俗男子一般,对自己轻看一眼。哪怕举国皆知我贺兰芽与鞑子王爷同行共止数月,在他必也只是一笑而已。 想到此处,不由暗暗感激真金。若他用强使狠,强逼委身,那时即便郎君不弃,自己又有何颜面与之相见! 四人徐徐赶路。又走半月,进了江南东路。 因兰芽身子好转,此后便走快了许多,到得入秋,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临安城下。但派去南面的两个护卫,却始终没有音信,兰芽虽然牵挂,除却等待却也别无他法。 七月廿三这日,四人自西水门进了临安城。 兰芽三年前曾随母亲到过临安,九歌跟从侍奉。冬雪在吕将军府上时亦曾来过,三人都属故地重游。 只真金是初次来此。在大都时,他周围的汉人师友、侍从,虽都向他描述过宋都的富饶繁华,但今番亲眼目睹,仍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但见十余丈阔的护龙河清波荡漾,河中莲叶接天,莲花映日,红红白白,一碧千里;近岸之处桃李梨杏,杂花相间,蜂飞蝶舞,嘤嘤喧喧;御路之上雕车竞驻,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街道两旁青楼画阁,绣戸珠帘,茶坊酒肆,应接不暇……当真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耆卿“望海潮”一词,竟无一字虚设。 原来元人兵不血刃占了临安,伯颜又军纪严明,所过之处秋毫无惊。因此百姓生活并未受到怎样惊扰。连谢太后给李庭芝的诏书中都说:“今大兵在城,然三宫不惊,九庙如故,百姓安堵。”因此真金一路行来,只见市井安然,竟与宋人所治时几无两样。 真金心中感慨万端,一半是为艳羡南朝繁华美丽,一半则是为有伯颜这般的将才而大感欣慰。 至于兰芽三人,料想中本以为今日临安自当与当日的襄阳相似,家家关门闭户,人人胆战心惊。如今见城中竟是一派太平景象,自然也觉惊奇。但惊奇过后,想到大好都城,归于人手,更油然而生凄凉愤懑。 四人为早早进城,误了午饭。再走一刻,真金见一间酒楼高高挑起了“楼外楼”的酒幌,便停下马车,回头叫三名女子道:“吃点东西,回头再寻客栈!”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首“题临安邸”本是孝宗时京师太学生有感于朝廷偏安半壁江山,不思收复故土的嘲讽讥刺之作,当时一经写出便口耳相传,脍炙人口。 如今临安落入元人手中,天下就有人脑筋如此灵活,拿这诗做起了文章:在繁华之处一连开了两个酒楼:一名山外山,一名楼外楼! 因这首诗杭人无不能诵,因此酒楼自开业之日起,生意便好得不得了,除食客络绎不绝外,还招来了不少唱曲儿的官妓。 真金带着兰芽三人上楼,寻了个雅间坐定。便听屏风外一声鼓响,隔壁有清亮的女子声音已唱了出来。 按说唐人唱诗,宋人唱词,可这宋女唱的却是一首七绝。 一声鼓一句词,中间伴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一曲唱罢,旁人犹可,冬雪已自滴下泪来。原来那女子唱的正是她的旧主——襄阳守将吕文焕: 吕将军在守襄阳,十载襄阳铁脊梁。望断援兵无信息,声声骂杀贾平章! 吕文焕独守襄阳十年,“捍御应酬,备殚心力……每一巡城,南望恸哭”,最终力尽粮竭,待增援久久不至,被迫降元。更与元将折箭为誓,保住了襄阳全城数万人的性命。 吕将军虽是降将,但十年守城之功,宋人不忘;权奸贾似道一手遮天,将襄阳置之不问的行径却令人切齿痛恨。这一首七绝浅显直白,唱的就是此情了。 47第四十六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冬雪是吕文焕家婢,对主人降元之举其无可奈何之处,痛不欲生之情,自比旁人知道得详细,因此听了这女子几句公道之言,不禁感动流泪。心中却在暗忖,不知这歌子是何人所做? 她这疑问,在座三人皆有。见歌声止住,琵琶不歇,知必是联曲,遂各各凝神,等她往下唱。 只听鼓声几下频点,那歌女轻轻“呀”了一声,歌声再起: 援兵不遣事堪哀,食肉权臣大不才。见说襄樊投拜了,千军万马过江来。 宋元僵持多年,只赖襄阳这道屏障。襄阳、樊城一旦失陷,元军铁蹄,随即长驱直入。 这一首诗唱罢,楼上已有数人缓缓叹息。 这“楼外楼”生意太好,真正单门独户的雅间早已坐满,此刻真金等人坐的,只是楼顶用数块屏风分割的一大块空地而已,因此隔人不隔声,一处唱曲,满楼听闻。 一阵叮叮咚咚的急弦过后,歌声又起,此番却从震愤转做了哀痛: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 这便唱到了临安,唱到了朝廷。 投降前夜,宫外杀声四震,宫内薪火待明。宋宫侍从八千人,眼睁睁看着降表送至,谢太后在上头签下姓名,自称臣妾! 这句诗结句一出口,楼上已能听到低低的哭声。 真金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出去,见对坐除宋人外,隐约似还坐着四名蒙古官吏。四人举杯饮酒,脸上神情竟也十分凝重。想是歌声凄楚,辞意悲凉,因此也被打动。真金还想看那歌女一眼,但她站在屏风中间,无法看到。 九歌低声自语道:“谢道清?嗯,那自是太皇太后了。” 这时小二趁着歌声稍停,来请众人点菜。真金目视兰芽,却听九歌道:“公子,姑娘,我来点菜可好?” 真金点了点头。 九歌也不询问菜式,熟客般随意吩咐道: “先上蜜饯儿果子。要雕花笋、青梅荷叶儿、砌香樱桃、水红姜四样儿;鲜果上时新的;菜要一份冰糖皂角米、一盆香糟兔肉、一大盘呛活虾、一盆烧螺狮,一盘蒸鲫鱼;送饭的菜蔬嘛:辣脚子姜,辣齑粉儿两样儿;主食要四笼松针灌汤包——给这位相公来一壶好酒,我们三个要香薷饮和紫苏茶。” 她干净利落一口气说完,小二应声去了。兰芽和冬雪同时看了她一眼,冬雪抿嘴儿一笑,兰芽欲待说句什么,终于忍住。 真金见她三人神情稍稍有异,也不理会。他饿得狠了,只是催着上菜。 这时邻座又有人道:这汪大有赞颂伯颜将军的几首诗更是佳作,你请唱来我们品评!” 歌女应声唱道: 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市廛。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 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昨日太皇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 这是赞颂元将伯颜的诗作,这些人当着蒙古人的面叫出来,那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诗中所述,都是实情,却也不为阿谀。 这时忽然楼下有人匆匆上来,走到歌女这一桌低声禀报了句什么。那四名蒙古官儿站起身来,与主人告别。 真金等人瞧得清楚,邻座走出的是几名青年公子,挽留了几句,将四人送下楼去,这才又回来坐下。 蒙古人走了,众人似皆松了口气。 便有人道:“时下最流行的歌谣,便要数那‘满江红’了!”众人听了这话,纷纷附和。 那歌女便又开腔唱了起来。真金只道他们说的是岳鹏举的那一首,不禁有些不自在。但听那歌女唱了一句,却又不是: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这首词四人谁也没听过,料是一首新作。内中有“太液芙蓉、兰簪妃后”之句,当是宫眷所做。而“山河百二,泪盈襟血”,自是亡国之感;“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则是鸡声茅店、旅途萧索了。 兰芽与真金不禁都想:难道此词竟是宫中后妃被押往大都途中所做? 果不其然,歌女唱罢,便听邻座有位老者叹息道:“王昭仪这首‘满江红’,唉……当真椎心泣血,字字含悲——这词一出,大江南北和者如云,便文丞相在敌营中,也作了首和词,姑娘,你可知晓?” 兰芽与九歌听到“文丞相”,不禁对视了一眼。 这人最后一句,是对那歌女发问。但半响却听不到歌女回答。想是她以点头、或摇头示意。 再过片刻,琵琶细细扬起,她顿开歌喉,又唱了起来。 原来这便是文丞相的和词了: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阕。肌玉暗消衣带缓,珠泪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纱窗,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兰芽听到“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这一句,心有所感,举袖拭去了眼角泪珠。 这一曲唱完,众人纷纷议论。真金等人听了几句,渐渐明白:除两首“满江红”外,其余几首诗词都是那叫汪大有的一人所做。 原来这人是一名宋宫琴师,亲眼目睹了宋亡前后宫中的诸般慌乱、悲苦,后又随宫眷北上,同去大都,一路上做了“醉歌”、“湖州歌”、“越州歌”几组诗歌数十首,详细记录了许多详情细节。一时为人传唱不休。 至于做‘满江红’的那位王昭仪,却是度宗生前的宠妃王清惠。 她词画双绝,品貌两全,是宫中出名的女词人。此番谢太后被忽必烈诏谕北上,她也随从其内。途中在驿馆的墙壁上写下了这首词。文天祥被伯颜扣押,软禁之中也曾听闻,是以遥相唱和。日子久了,慢慢从伯颜府中流传出来。 一位老者叹道:王昭仪原词最后一句,说什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这“姮娥”,自是指谢太后了。她本来是说:当此国破家亡,心灰意冷之际,只愿追随太后,同圆同缺。可在外人看来,“姮娥”却也能指代蒙元,因此,便有人疑她有变节之意。文丞相定是看穿了此节,因此在和词中极写凛然之意,那正是代王昭仪剖白心迹了。 这人说完,又有一名老者应声道:“关盼盼居燕子楼十年不嫁,人人敬重;乐昌公主虽破镜重圆,毕竟失了贞节。一个‘捱’字,一个‘笑’字,高下立现。丞相这词,可算得苦口婆心!若我说,那也不是替王清惠剖白,倒是效白乐天寄书,是劝昭仪就死啊!” 兰芽听到这里,暗暗摇头,暗想:文丞相岂是这般迂腐残忍的人?这人以己度人,却看得他轻了。 她正皱眉,小二已送了菜来,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 九歌听邻座不断谈诗论词,起初还能听懂,后来愈见艰深,因此早已不耐,见菜上来,向真金一伸手道:“元公子,这都是咱们临安的名菜。我今日反客为主,要请你尝尝鲜。吃啊!” 真金一愣,心说她为何呼我“袁公子”?再一琢磨,登时领会:是这歌女几首曲子激起了她恨我之心,她是呼我“元公子”,那是划清界限,痛加指斥了。 他苦笑一声,拿起筷子吃菜。九歌与冬雪对望一眼,都轻轻翘起了嘴角。 真金吃了一口兔肉,皱了皱眉,又吃一口鲫鱼,放下了筷子。 九歌催促道:“怎地不吃了?快吃快吃啊,凉了就不好了!”说着将醉虾上头盖着的碗盖移去,碗里数十只醉醺醺的大虾登时活蹦乱跳起来! 真金看看醉虾,又看看螺狮,抬起头,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九歌。 原来真金是蒙古人,向来不吃鱼虾。这呛活虾与烧螺狮两道菜,他连见都没见过,全不知如何下手。 九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轻轻打了自己脑袋一下,说道:“啊,我倒忽略了,元公子可是没吃过螺狮?不要紧,你跟我学啊。” 只见她翘起两根白嫩的指头,轻轻拈了一颗螺狮,拿起盘子旁边预备的一只小钳子,钳去顶端,用细细的竹筷在螺肉上捣了两下,然后放入口中用力一吸,将一小块香甜的螺肉吸入口中,咀嚼咽下。 她吃完一颗螺狮,向真金微微一笑,把小钳子递了给他。 真金接过钳子,如法炮制。 但螺狮岂是易与之物?南国小儿,生长水田之中,日日与其为伴,手上玩的是它,口里吃的是它,因此螺狮在九歌手中,乖乖听话,要吃便吃。 但蒙古人中十个有十个怕水,见都不曾见过此物,只瞧上一回,如何便学会了?因此真金累得满头大汗,几次把那小东西从手中滑脱,却仍是吃不到口。 九歌摊开手,故作无奈道:“元公子,你可真是笨伯。嗯——那你吃这个,吃这个兔肉罢,可香啦!” 48第四十七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香糟虽是酒做的,但做熟了与酒的味道大大不同。常吃的人自然觉得香,给从没吃过的人尝一口,却十有八|九吃不惯。 真金歉意地向九歌说道:“这东西不知是什么做的,我似乎……吃不来。” 九歌用筷子一指那盘鱼:“这鱼你也吃不惯吗?” “不是……只是……”真金欲待解释不是吃不惯,是实在不耐烦一根根择那细小的鱼刺――他适才拿筷子在鱼身上轻轻只一拨,就见到里头银光闪烁,横横竖竖全是小刺,因此一见生畏,已没了吃它的念头――但自己一个男子,坐在三名女子中间,这不吃那不吃,左不是又不是,实在难堪得很。因此迟疑良久,仍不知如何解释才好。讪讪地说了句什么,把筷子伸向了那笼灌汤包。 冬雪忙拦住道:“这个不是这么夹的,须得这样――” 她拿起一旁的一个小小木铲,铲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包子到真金碗中。 真金道声:“多谢”,低头便咬。兰芽早知九歌捉弄这位燕王,先头无伤大雅,但这灌汤包子可是非同小可,一个不小心,真要烫坏的,因此便要出声阻止。 谁知九歌忽然向楼下一指,惊奇道:“啊?那是谁?” 兰芽听她惊讶,自然要扭头察看,便在此时,真金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哎哟”,兰芽急忙转过头来,就见他低头捂嘴,脸上神情痛苦难当――果然烫了个狠的! 冬雪已忍不住笑出声来。九歌笑吟吟地向兰芽眨了眨眼。 杭州灌汤包子是南渡时从汴梁传去,屡经改良,滋味比起原先已自不同。但做法仍大同小异。 那包子皮薄如细瓷,上有三十二道极精致均匀的细褶。搁在笼中,状如白菊;举箸悬空,恰似灯笼。看起来十分好看,吃起来更大有学问―― 所谓“灌汤”,是说内中包的乃是肉汤,而非肉馅。肉汤而能包起,因为捏制时放在皮上的乃是肉冻。包好之后隔水加热,蒸熟后肉冻自然化为鲜汤。 灌汤包里头是极热的汤,因此吃时须多加小心。须慢慢地送至口边,慢慢地咬破,伺肉汤渐凉,方可啜汤吃皮。若冒冒失失如吃寻常包子那般,必然要烫破嘴皮。 汴梁酒楼中曾流传一个笑话:说有一位性急的客人吃灌汤包子,竟烫坏了脊背。因那人是将包子高高举起,一口咬破,立时汤汁外溢,流到手掌上,又顺着高举的胳膊一直流到了脊背! 还有个传说是说一人吃灌汤包子太过性急,刚出笼的包子一口吞下,竟烫死了。 笑话不知真假,但吃这灌汤包万不可掉以轻心,却也不算夸大。真金不懂其中关窍,自然上来便着了九歌的道儿。 此时冬雪将头埋在碗底,双肩不住抖动;兰芽左顾右盼,不与真金目光相接;九歌则一脸惶急,连声只问:“没烫着罢?哎呀公子,你忒也性急,这包子可不是这个吃法……” 真金此时已知是九歌设局作弄,这一桌子菜定然都不是随意点来――不是要他吃不下去,就是要他吃不太平。 他与九歌初见之时,一直是唇枪舌剑争执不休,后来九歌知晓了他的身份,一则不屑,二则瞧在他待兰芽的份上,不愿再与他争斗,是以这一路行来,二人连话也没说过几句。 今日进了临安,这是帝辇所在,数日之间,江山易手,因此各人感喟唏嘘。再加上听了那歌女凄凉悲悯的几支曲子,九歌这才生了大不平之意。她当年跟着贺夫人和兰芽在临安住过不少日子,临安的风味菜肴,她知道的委实不少。是以小二一来,她便提出点菜,那时心中便已有了计较,自忖虽不能一剑杀了他报仇,但也定要害这位“始作俑者”大大地吃番苦头。 真金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上了这一个大当,九歌那点心思他已看得明明白白。当下便想:难得她们见我出丑,个个这般开心。我便索性装得再狼狈些,让她们出了心头这口气,也就是了。计议已定,立刻攒眉蹙额,大声叫起疼来。偷眼去看九歌,见她果然大是得意。 兰芽便叫小二拿凉水来,真金喝了一大碗凉水,觉得好些,但用手摸时,知嘴角、上腭,好几处都已烫得破了皮。 他见兰芽低头吃菜,绝口不提方才之事,想起在刘郎浦时自己甘受针刺之苦,心里不免也还是有些难受。 九歌还不罢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醉虾,一边向真金道:“元公子,那死包子都能把你吃成这个样儿,这活生生的大虾,你还敢吃吗?” 真金听她相激,竟生出了自暴自弃之意,飞快地看了兰芽一眼,心下酸楚:我就是吃了这虾,立时死在你面前,你怕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罢。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得出兰芽对他一片痴心亦并非毫不动容,只是每每稍有转机,立刻想起他是仇敌,是对头,因此自行压抑,教他满腔热忱,只换来冷雨寒冰。 醉虾是拿活蹦乱跳的大虾,拿烈酒浸泡,生剥活吃。这道菜有个别名叫做“满台飞”――若不拿盖子盖住,片刻之间,一盆活虾就能跳得满桌满地。 这菜说来有些残忍,因此兰芽皱着眉头,看也不看。但鲜虾活吃,味道却是极美,因此九歌一头跟真金说话,一头吃得酣畅淋漓。 真金虽没见过这般奇特的吃法,但见九歌手拿口咬,都是小心翼翼,立刻明白虾虽醉倒,气力犹在,一个不小心,定要受伤。 他心中不快,也不说话,拿起一只虾来,用力一扯,便将虾壳扯下,在作料中一涮,已送入口中。 九歌笑道:“对,就是这么吃!是不是鲜美无比?” 兰芽提醒道:“留神,莫给虾刺刺伤了。” 真金又拿起一只极大的虾来,两手分扯。他使力使得大了,虾壳从中断开,未能剥净,他三分刻意中又带了三分不耐,想也不想便将虾向口边送去。 那大虾垂死挣扎,猛地一弓身,头上极硬的虾刺立刻将他下颚刺出了血! 九歌虽乐见其成,但当真见了鲜血涌出,也有些不安,踌躇片刻,抽出一方手帕递给他擦拭。 真金接过手帕,随意将血迹揩去,抛下醉虾,左右开弓,吃起包子来。 一来包子已然不烫,二来他腹中饥饿,包子又不大,因此三下五除二,四笼包子已去了三笼。 兰芽向小二招手,吩咐他另上几道菜并四碗米饭。 真金头也不抬,大吃大喝。那两道素小菜辛辣无比,是九歌知他蒙古人不嗜辣才点的。这时他吃了几筷,因口中新伤旧伤,实在吃不下去,只得放下。瞥眼见桌子中央那一大碗“冰糖皂角米”还放着没动,也不管是不是有毒,吃了会不会再受伤,拿起调羹便吃了一大口。 这一口“皂角米”下肚,他诧异地看了看九歌――这道菜不仅毫无异样,且甜软酥滑,美味无比。吃到嘴里,似乎受伤之处都好过了些。 他也不多想,当下一口接一口吃将起来。兰芽瞪了九歌一眼,轻声说道:“再等一等,还有几道菜呢,这个……少吃些。” 真金一听她语气,便知这“冰糖皂角米”是不能多吃的。他今日发狠,就是要引起兰芽怜惜之心,听她这么一说,放下调羹,端起那只白瓷大碗,在三名女子惊呼声中,呼呼呼将一大碗皂角米向口里倒去。 他们这边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早引来邻桌瞩目。屏风后那几个青年人不时低声谈论,那歌女甚至走出屏风,向四人各瞧了一眼。 兰芽见这歌女粉面桃腮,一双杏核眼灵活之至,不由一怔,只觉此人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欲待仔细再瞧时,歌女已抽身走回屏风之后。 她忙着阻拦真金,也不及多想,扯住真金袖子道:“好了,别吃了!” 真金见她眼中流露出焦急之意,白得透明的小手牢牢抓住了自己衣袖,脸上似嗔似怒,嫣红的嘴唇微微发颤,不由心中一荡,放下瓷碗,问道:“为何不让我吃?吃了便怎样?” 兰芽道:“吃了……吃了……” 这时,忽听楼下有女子的声音吵嚷起来,脚步声连成了串儿,似有数名女子叫骂呐喊,向楼上快步走来。 邻座忽然有一人失声道:“糟了,你快走!小二,我问你这店可有后门吗?” 小二闻声赶来,还未及答话,手腕已给人一把攥住。他骇然回头,就见真金脸色苍白,气息奄奄说道:“先别管后门,这附近,可……可有茅房吗?” 49第四十八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小二看了一眼桌上的“冰糖皂角米”,只见空空如也地放在真金面前,登时惊叫起来:“哎呀,这么老大一碗,全叫你一个人吃啦?你这人――” 说着话,连连跺脚,用手往窗外一指:“茅房就在下头,快些我扶你去!”一边扶着真金往外走,一边莫名其妙地看了兰芽三人一眼。 这时便听楼梯给人踏得咯吱吱响,十来个穿着青衣白裤的丫头并仆妇涌将上来,后头一个体态窈窕、面容美丽的少妇嗔目攘臂喝道:“把珠帘秀这贱婢给我拿下了!” “珠帘秀”三字一出口,兰芽登时想起:这歌女正是当日大闹郑府、害得季瑛跟几个好友挨了一顿痛打的珠帘秀啊! 这时方才失声而呼的那名青年公子已镇定下来,迎上前去冷冷向这少妇道:“你又来胡闹什么?我不过和几位朋友在这里喝酒,叫了个人来唱曲儿,你……” 话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那少妇扬手打了他的满脸花,口中恨恨骂道:“你成日护着这贱婢,今日我豁出颜面不要,要来替你做个了断!你瞧明白了,今日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他这边夫妇打闹,那边少妇带来的十来个仆妇丫头早已一拥而上,向着站在角落里的珠帘秀扑去:扯头发的扯头发、拽衣服的拽衣服――有一个身材壮实的丫头有备而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前一下后一下只挥得尘土飞扬,眼看扫帚便要挥到珠帘秀脸上,那公子大怒,撇下妻子夺路冲过来,一把抢过扫帚,从开着的窗户“嗖”地一下便扔了出去。底下立时传上来数声叫骂。 此时楼上几桌客人也早已纷纷站起躲避,有的劝那少妇:这位奶奶,你们有事,回家去说,在这里吵吵闹闹,不成体统;有的反劝那公子:男子汉大丈夫,莫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有爱瞧热闹的幸灾乐祸;有好清静的大声抱怨吃顿饭也不得安生……楼上楼下,一时间乱作一团。 那公子夫妻争吵时,兰芽便已认出他不是别人,正是当日挨打的卢处道。心下暗忖:他二人两情相悦,果然纠缠数年。这位夫人自是卢处道的正室夫人了,想是气得狠了,竟不顾脸面闹到了这大庭广众之下。 这时与卢处道一桌的一位老者捻着胡须站了起来,可混乱中不及开口便被一个丫头冒冒失失一头撞在腰上,登时“哎呦”连声坐了回去。 兰芽目视珠帘秀,这片刻的工夫,她已是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脸上给指甲纵横划了三道血痕,一只绣花鞋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卢处道急着要过去相护,但十来个丫头隔在当中,一时间哪里过得去,只急得不住跺脚乱骂。珠帘秀在众人推搡中挣扎着抬头看向他,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只强忍着不肯落下。 想当初兰芽在季瑛祖母的寿筵上初次见到珠帘秀――那时手捻花枝,含笑而立,是何等的骄矜自傲,如今却当着心上人的面给人如此作践…… 兰芽眼下已无一个亲人,乍然见到她本就生了几分亲近之意,此刻见她有了麻烦,更是有心相助。但一来珠帘秀委实理亏,二来眼下混乱至此,也实在不知是如何助法,她彷徨四顾,一时失了计较。 忽一抬眼,见真金捂着肚子摇摇晃晃从下头上来,她眼前一亮,忙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过去,一把拉住他,将识得珠帘秀与卢处道的事大略说了两句,随后急急询问:“你可有法子止住那夫人不再吵闹?” 她与真金同行已久,不管愿与不愿,总是一路仰他照料,因此不知不觉中早生了依赖之心;再想起在荆门时给当铺诬赖,多亏他用计,才洗脱冤屈,因此当此无计可施之际,自然而然便来向他求助。 真金适才赌气,喝了一大碗滑滑溜溜的皂角米,腹中剧痛,在茅房蹲了半日才觉稍好些,眼下头重脚轻,走路还拖拖拉拉,听兰芽劈头便出了这么个难题,想了想,冷着脸说道:“我险些给你那丫头害死,你便问也不问一声?” 兰芽一愣,小声道:“我……我……”低头捻着衣角说不下去。 真金看了她片刻,忽然一笑:“罢了,我也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法子我有,但你却如何谢我?” 兰芽见他胸有成竹,又惊又喜,忙道:“我好生谢你,我……” 她想来想去,急切间想不起该如何相谢。真金转转眼珠,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我救了这对鸳鸯,你不拘哪里,给我亲一下,如何?” “你……”兰芽涨红了脸。 真金微叹一声,低声道:“小气的丫头!”说完,手一抬,拔下了她头上一根顶端垂着两粒珍珠的银钗子。 兰芽捂着脑袋诧异地瞧他。真金微微一笑,左手在她腮边轻轻一碰,右手倏地扬起―― 兰芽只觉眼前一花,便听那卢夫人一声尖叫,本来喧闹无比的楼上瞬间静了下来! 她定睛一看,见卢夫人脸色煞白,摇摇欲倒,头顶发髻上端端正正插着她的钗子,两粒黄豆大小的珍珠映着日光来回摇晃…… 兰芽呆了半响,慢慢转头去看真金,却听他轻叹一声,说道:“插得偏了,不好看!但须怪不得我,要怪你那小丫头害得我体虚无力!” 彼时楼上总有数十人在场,人人都给他这一手惊得说不出话,他这一开口,数十道目光登时聚到他的身上。 真金趁着这片刻的寂静,大声说道:“这位夫人,珠帘秀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如此这般羞辱于她,是要跟我过不去么?” 这话一出口,众人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卢处道原本怒他无状,听了这话,立刻明白此人乃是要助他。又一眼瞧见兰芽立在他旁边,他稍一回忆,已想起她是挚友郑季瑛的未婚妻子,心中更是笃定。当即向珠帘秀使了个眼色,抢在夫人开口之前说道: “这位仁兄,对不住得很,贱内脾气不好,又不知听了什么人挑唆,闹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来,实在对不住!不过仁兄也有不是处,这根钗子如此尖利,若稍微失了准头,岂不伤了贱内?她平素最是胆小不过,你须得替她陪个不是才好。”说着,走上两步,在妻子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真金笑道:“我甄公子是何许人也,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又怎会伤了尊夫人?况且,我不这么着,她们还不知要胡闹到几时。珠帘秀姑娘这委屈,却要受到什么时候?” 他二人一来一往,一般都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但围观的客人不知,只道是实情,原本都指摘珠帘秀的不是,此刻却倒了旗枪,纷纷数说那少妇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打人。 卢夫人又是后怕,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狐疑,思来想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道:“你们……你们……”先时的威风气派转眼间消失无踪。 卢处道忙取出手帕替她拭泪,口中不断轻声安抚。 卢夫人这一哭,她带来的丫头也都手足无措起来,丢下珠帘秀,一个个走到她身边。 卢处道趁此时机,忙拉了夫人的手,连哄带劝,拉了她下楼。二人走到楼梯口,卢夫人转过头来,指着真金向丈夫道:“这人……好生无礼,你须替我出气!” 卢处道一叠声道:“替你出气,替你出气,咱们先回家,我定然替你出气!” 百忙之中回头向真金拱了拱手,又深深看了珠帘秀一眼,领着众丫头下楼去了。 围观的众人都松了口气。此时楼上桌椅倒乱,杯盘狼藉,饭自是吃不成了。于是各自会账,边议论边结伴走开。 真金却不就走,慢吞吞走回适才席上,弯腰扶起一把椅子,朝着九歌一笑,扬了扬杯中残酒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给我留下一条小命!”说着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九歌见他扬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摸头顶,举到半途,又慢慢放下,看看冬雪,又看看兰芽,末了目视真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50第四十九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冬雪在桌下偷偷拉她衣袖,九歌茫然片刻,忽然道:“啊!那只鹰,那日七夫人那只鹰,是……是你用箭射下来的!” 真金拍了拍手道:“是啊,是我射的。” 九歌喃喃道:“你……这么好的箭法……” 真金道:“我蒙古草原上的神箭手,能在百步之外,射中老鼠的眼睛,这算什么――嗯,我年幼时,每日须射死一百只老鼠,才准吃饭!” 九歌与兰芽、冬雪都听得张大了嘴巴。冬雪忍不住问道:“那有没有……有没有无论如何也射不满一百的时候?” 真金道:“怎么没有?” 兰芽三人同声问道:“那便当真不吃饭?”真金微笑道:“只说不准吃,又没说不准偷吃!” 这话说完,四人都是一笑。九歌听他说得有趣,又问:“这一百只老鼠,也都要射中眼睛?” 真金道:“那却不必!只要射中,不拘哪里,嗯,不拘哪里――都算!”说着话,似笑非笑看了兰芽一眼。兰芽脸现红晕,转过了头去。 九歌忽然叫道:“那个什么珠帘秀,真是你的未婚妻子?你这人――你骗我们姑娘!” 冬雪忙道:“公子是要帮那两人。” 九歌怒道:“那女子分明是叫珠帘秀,若不是真的,他怎么知道人家名字?” 兰芽喝道:“九歌!”九歌急道:“姑娘,他连未婚妻都有了,还……” 兰芽道:“别混说了,那位珠帘秀姑娘是我的故识!” 九歌一怔:“啊……” 这时,一个穿着绸缎长袍、又矮又胖的中年人匆匆走来,向着真金劈头便做了一个揖,口中道: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适才若不是公子息事宁人,小人这处铺面可就毁了!公子赏脸,请跟这几位姑娘再坐一忽儿,这里的厨子还有几道拿手的好菜,要请几位尝一尝,还请务必赏光!” 他连连作揖,语气甚是诚挚。几个伙计正在打扫满地饭菜,收拾碎了的碗碟,兰芽暗想:若不是他出手惊人,今日这酒楼只怕当真一只碗也保不住,也真该这店主对他如此感激。 却见真金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不敢不敢,饱了饱了,我可不吃了!” 那店主一愣――“不必”自是客气,“不敢”却从何说起? 九歌吞声一笑,板起脸道:“你饱了,我们可还没吃。店家,把你的好菜尽管端上来。” 店主人大喜过望,忙答应着去了。不一刻,连同适才兰芽要的几个菜,海海漫漫就又铺了一桌。 众人看时,有鸳鸯炸肚、螃蟹酿橙、烧羊头、荔枝白腰子、宋嫂鱼羹……凡临安最出名的菜肴,几乎尽在其内。 冬雪便咽口水。九歌喜得挽起袖子道:“今番我可要大开杀戒了!姑娘,冬雪,咱们吃。” 真金靠在椅上,看着三人风卷残云,将一桌子菜吃得干干净净,倒有些纳闷,心说我这一路上供她们吃、供她们喝,要什么有什么,称得上有求必应,却从未见她们像此刻吃得这般痛快。这却是为何? 一时吃毕,真金便要如数会账,但那店主坚辞不收,众人见他意诚,也就罢了。 四人步出店来,忽然旁边转出一个青衣小帽、家丁模样的人上来拦住,恭恭敬敬向真金道:“不敢请众位少待,我家主人要来当面道谢!” 真金问道:“令主人是……哦,是那位卢公子么?” 家丁躬身道:“正是。”真金便看兰芽。 兰芽适才认出卢处道,混乱中已跟小二打听了他的住所,想着安顿下来后去找他询问季瑛的消息,如今卢处道找上门来,她却有些为难:因身份特别,彼此绍介时自有诸多不便。但人家要当面道谢,是情理中事,又不能阻拦,因此低头沉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家丁却欢然道:“那不是我家公子来了!” 众人同时抬头,果见卢处道换了一身白衣,正从街角走来。 兰芽不暇多想,踮起脚尖,在真金耳边道:“你跟他客气两句罢,别提我。” 真金纳闷,心想难道他不识得你?点了点头,向卢处道遥遥拱手。想起适才此人的狼狈模样,再看此刻这风度翩翩的架势,心里有些好笑,面上却丝毫不露。 卢处道走近回礼道:“见笑见笑!萍水相逢,多谢仁兄拔刀相助!” 真金应声答道:“哪里哪里?一见如故,羡煞兄台齐人之福!” 二人相对大笑,彼此暗喜对方豪爽,竟当真生出了几分“一见如故”的意思来。 冬雪小声嘀咕道:“这人半点也不像是个蒙古人,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兰芽躲在真金身后,眼见卢处道风流自赏、洒脱不羁,不禁想起当初他受自己一言之惠,事后跟着季瑛特为到家中拜谢的情形。那时自己与他隔帘相见,受了他三个揖。他亦如今日这般,半点也不见尴尬,正是这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 今日这场景,宛然便如当年,只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却换做了真金。她一念至此,心中怅然,不觉红了眼眶。 卢处道伸出手来,将兰芽那只银钗奉上,向真金道:“原物璧还,我的意思,与甄兄将贵眷送去,兄若无事,咱们再找地方共饮几杯,也好叫我略表谢意,如何?”他不待真金答话,又笑道:“原想叫秀妹一同来道谢,但她女孩儿家脸皮子薄,适才伤了面子,说甚么也不肯来。她的歌喉是临安一绝,改日,改日我定叫她好好为兄唱上一曲。” 真金此来临安,原就有交结文士的打算,如今见这卢处道谈吐不俗,已生了接纳之心,再加上兰芽的缘故,因此欣然便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刚刚进城,眼下正要去寻客店。” 卢处道笑道:“原本若请几位光临寒舍,那是最好不过,但如今就算几位不嫌――不怕兄见笑――放着家中‘河东狮’,我也不敢贸然相邀。嘿嘿……不过,我倒知道一家客栈,干净整洁,老板也极好,兄若还没主张,就去这一家瞧瞧?” 真金暗自疑惑:听此人谈吐,大有“东山携妓”的胆量风调,为何却这般怕老婆?兰芽与他,又是怎样相识? 他按下心头疑惑,说道:“如此甚好,我们有辆车子在这里,咱们上车,边走边说。不过请稍等片刻……”他嘻嘻一笑:“且容小弟去趟茅房!” 他说出这话,脸上神情竟跟卢处道一般无二:自然无比,丝毫不见尴尬。 他这里做了主,兰芽虽不愿意,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得任凭卢处道带路,向他说的客栈而去。 当日午后,真金跟着卢处道自去饮酒说话,兰芽主仆三人便在客栈中歇息。 当日寿筵上事,九歌因年小,于个中原委全不知晓。当下便与冬雪一同询问兰芽如何识得卢处道。兰芽便将前事细细说了。 二人听完,都默然无语。良久,冬雪才道:“姑娘,这个王爷也怪可怜的。” 兰芽一怔,不明其意。冬雪道:“姑爷回来,他便……便要跟姑娘分开,回他们蒙古去了。他……他们便把大宋一股脑儿打下来,心中也是不如意的。相比之下,姑爷比他可要快活得多了。” 九歌原本听到这话,便要发怒,这回却什么也没说。 兰芽低声道:“别人心中如不如意,你又怎么知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又有什么人能一生如意了?” 当晚真金回来得很晚,兰芽一直没睡等他。他一身酒气,脸上却潇洒宁定,看见兰芽披着件厚衣站在走廊上,一笑说道:“那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我没跟他提你。” 兰芽“嗯”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撩了撩鬓边发丝,轻声道:“今日九歌恶作剧,对不住得很!你像是喝了不少酒,身子……可好些了吗?” 真金道:“没什么,她小黄毛丫头,哪里当真伤得了我――不早了,你去睡罢。” 兰芽又轻轻“嗯”了一声,却不动弹,脚尖点地迟疑半响,忽然端端正正向真金福了一福! 真金骇然道:“这是怎么了?”兰芽低首道:“相识以来,承王爷屡次搭救解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给王爷施个礼,聊表寸心。” 真金看着她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一道红云,直视自己的眼神却清朗坚定,绝无半点游移,心中狠狠一痛,一声长叹:“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丫头,你放心,真金不是市恩之辈。不早了,歇息去罢!” 兰芽眼中热热地便要流泪,恐他看见,忙转身奔进房中。 这一夜两人都是难眠。夜半时分,忽有人打马驰来,蹄声嗒嗒,敲击青石地面,清脆入耳。真金一听马蹄声音便知是派去扬州的护卫回来了。当下翻身坐起,心中又苦又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多时,楼梯上轻轻响起脚步声.他开门静候,只见特以鲁面色复杂难言,一个闪身进门来,喘息了片刻,却不说话,仰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真金便问:“那位……郑季瑛呢?” 特以鲁低声道:“王爷,他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有些小情节前后不一致,但在,V文修改难如登天,等有时间统一改吧。抱歉。 51第五十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如闻惊雷,呆呆跟着重复了一句:“他死了?” 特以鲁道:“李庭芝困守扬州,手下两个将领竟打了几个胜仗,一个便是这郑季瑛,另一个,却是周察!这周察……竟……竟果然投敌,与咱们作对了。” 真金哪里还顾得上理会周察,追问道:“如今战况如何?郑季瑛是怎样死的?” 特以鲁道:“王爷勿忧,阿术将军正指挥精锐将扬州分割包围,城破指日可待。那郑季瑛是孤军深入,陷入重围,见突围无望,跟几名士卒一同自尽了的……” 他说到这里,便听外头“咕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二人忙打开房门,只见兰芽一动不动伏在地上,已晕了过去。 真金此刻的心情复杂已极,见兰芽在外偷听,晕倒在地,却浑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特以鲁见他茫然无话,上前将兰芽扶起来,半拖半抱,放到屋中床上。 兰芽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双眼未睁,一双手却牢牢攥住了特以鲁的衣襟,断断续续问道:“他……他……”她急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特以鲁知她心意,从怀里取出一柄折扇道:“自尽的数人已经掩埋,这是士卒在尸首旁找到的,上头有字有画,又有落款,是与不是,姑娘一看便知。”说着将折扇塞到兰芽手中。 那是一柄温润腻滑的湘妃竹扇,扇骨在灯下幽幽泛着红光。兰芽颤抖着将扇子缓缓打开,展到一半,一丛桀骜的寒菊潇潇疏疏显露出来——笔法画意、结构布局,都再熟悉不过! 兰芽此时已知无幸,心下一阵激痛,“啪”地一声,折扇掉落,人又软倒在枕上。 真金捡起折扇,展开到头,见右边写着一首题画诗: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极磊落的一笔柳字,下面的落款正是,襄阳郑四! 特以鲁轻声询问真金:“可要去请大夫?”真金道:“不必,你下去歇歇吧。” 待特以鲁无声退出,真金倒了杯水递给兰芽。兰芽摇手示意不要,半响,忽凄然一笑,说道:“王爷,你知我方才临睡前想些什么?” 真金柔声问道:“什么?” 兰芽伸出右手,颤巍巍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手势说道:“我想人死了,若真有来世,我便嫁你为妻,报答你这一世的恩情。你便娶多少个妻子,我也不恼,只好好地服侍你。可是王爷啊,你瞧,我如今要报答你,只好多等一世了。你肯等么——你还是别等了罢,我……定是个不祥之人……” 真金猛地一拳砸向墙壁,压抑着冷冷喝道:“别说了!” 兰芽合上双眼,不再说话。 真金把手中折扇摊在桌上,慢慢看那诗句与图画,一笔一笔临摹那字迹。临了一忽儿,闭上眼睛,想象作诗人的样貌衣着,言谈举止,口中无声念诵: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心下暗想:此刻窗外便有风,徐徐懒懒,却是南风。 这一夜不知不觉间过去,天明时九歌踢踢踏踏走来,在外叩门叫嚷:“姑娘,快起来看宝贝!这宝贝,你猜上十年也猜不到……” 房门原本没关,她敲了两下,“咦”了一声,走进房来。一眼看见真金坐在桌旁,更是诧异,忙走到床前去看兰芽:“姑娘,你怎么——啊,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竟哭了一宿么?你……你敢欺侮我家姑娘?” 她忽地转过身来,手指真金,欲待叫骂。兰芽哑着嗓子道:“休得无礼!” 九歌急道:“到底是怎么了?” 兰芽低声道:“你要给我看什么宝贝?”九歌一愣,忿忿道:“咱们的兰花又开了一朵,你看。”说着双手平举,将那盆花托起来给兰芽看。 “姑娘,这不是‘龙岩素’,这是白兰啊,说不定,还是大名鼎鼎的‘鱼魫兰’呢。” 兰芽看那兰花时,果然又新开了一小朵:花枝旁逸斜出,姿态曼妙,花朵晶莹澄澈,再无半点青色。 兰芽定定地看着这朵白花,轻声吩咐:“你去打盆水来!” 九歌依言去了,不一刻,打了一盆清水回来,不待兰芽开口便轻轻扯下一朵花瓣,放入水中。 花瓣入水即沉,只见水面轻轻一晃,花瓣已无迹可寻。九歌大喜:“入水不见,真的是‘鱼魫兰’!” 兰芽身子一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九歌吓得登时将水盆扔在地上,呆怔片刻,扑过去抱住兰芽哭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兰芽挣扎着在九歌怀里抬起头,一字一喘说道:“好一个缘分花,‘色愈碧而好事愈近’——季瑛,这真是一语成谶了啊!” 这边房里乱作一团,冬雪闻声赶来,见九歌抱着兰芽大哭,地上一滩鲜血触目惊心,骇然之下,撇下她两个,转向真金问道:“王爷,出了什么事?” 真金坐在椅上,始终不曾起身。缓缓道:“特以鲁回来了。” 冬雪闻言,看了看地上血迹,忽然一个趔趄,倒抽了一口凉气。九歌放开兰芽,扑过来恶狠狠盯着真金,咬牙道:“你……是你害死了我家姑爷,是你,定是你!” 兰芽使出全身力气喊了一声:“九歌!” 九歌含泪回头,兰芽扶着床柱喘息道:“季瑛已经死了,说这些,便能活转来么?” 九歌、冬雪同声哭道:“姑娘!” 良久,室内哭声方止,终归沉寂。窗外却忽然“簌”地一声轻响。 真金看时,原来是石榴树上一朵榴花随风飘落,掉在窗台上。滚了几滚,终于不动了。真金慢慢想起了一句今人的词: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为谁憔悴,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当日过午,伯颜将军轻车简从,登门来拜。 傍晚时分,兰芽带着九歌、冬雪,与真金辞别。 真金痴恋贺兰芽,这些日子以来,亦曾偷偷想过:若那姓郑的死了,那便如何? 昨日见了兰芽反应,这才明白:姓郑的不死,自己固然无望;姓郑的一死,自己更加无望。 叫过特以鲁来,低声嘱咐:“送她们出门。生受你,替我再盯几日,莫教她寻死。” 特以鲁一惊,随即点首应道:“是!” 三个女子出了客栈,立在车水马龙的御街之上,茫然四顾。 九歌先道:“咱们往哪里去啊?”兰芽道:“从何处来,便向何处去。咱们回家。” 九歌忍不住哭泣:“好姑娘,咱们哪还有家?”兰芽嗔道:“别说丧气话。咱们三个一处,就是家了。走罢。” 冬雪挎着个小包袱,担忧道:“姑娘,你身子虚弱,将养几日再走罢。” 兰芽摇头:“我不碍的。我现下归心似箭,闭上眼睛就是襄阳,走罢。” 冬雪忍不住也滴下泪来,举袖抹了抹脸,道:“那姑娘你跟九歌在路旁坐坐,我去找辆车来。” 一时骡车雇到,三人上了车。赶车的小伙计将鞭子一摇,口中清亮亮喊了一声,青灰骡子打个响鼻,缓缓举步,车子“吱吱呀呀”向西行去。 小伙计嫌冬雪给的钱少,东一句西一句地纠缠不休,还想多赚几个。 兰芽心中伤痛,听他两个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倒觉好过些。抬眼望着空中一只失群的孤雁悲鸣来去,不觉痴了。 这日之后,三人晓行夜宿,波澜不惊地走了四日。 特以鲁在后尾随,不时遣人回报真金。见一路无事,也就有些懈怠,心道这王爷未免太过小心——若一个女子死了丈夫,就要跟着去,天下怕早没了人烟了! 此时真金已搬去临安此前一个王府中居住,这日正在后院射箭,就见特以鲁步履匆匆,跟着一个小丫头向这边走来。 他心底一惊,忙上前问:“出了事么?” 特以鲁苦着脸道:“贺姑娘今日行到了一个小镇,头午独自去镇上药铺买药。属下待她走后,进去询问店主,才知她竟买了二两砒霜!” 说完不住抹汗,暗道惭愧,心想适才若大意半点,躲懒不去询问,一条人命可不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没了! 他见真金脸色大变,忙又补充道:“已有人在那里盯着,属下回来请示王爷,可要赶去?” 真金抛下弓箭,在地上踱了两步,皱眉凝思。隔了良久,忽然吩咐:“你去,叫人把原先临安府狱的管事人给我找一个来!你且不忙回去,在外头等我!” 特以鲁一愣,忙应个“是”,转身去了。一路想不明白:莫非王爷发了怒,要把这贺姑娘关押起来么? 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午饭还没来得及吃。下来传来真金的话,寻了个小丫头,请她去厨房要一碗饭菜,胡乱找了个地方坐下便狼吞虎咽起来。 不想才吃六分饱,便听见王爷传唤。他抹了抹嘴,随来人走进花厅。 真金手里拿着个三寸来高、透明的小瓶,对着日光正看。见他进来,把瓶子向桌上一放,说道:“把药给她换了,换成这个!与砒霜颜色一样,她看不出来。” 特以鲁拿起来,不禁便问:“这是什么?” 真金冷冷道:“毒药!” 特以鲁一头冷汗,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为何?” 真金深深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我也想开了——人若存了死念,能救一回两回,还能救她一辈子不成?她要死,便随她去死。我爱她一场,别的帮不上,就教她少受些罪罢!” 52第五十一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特以鲁还想劝解,说道:“王爷……” 真金挥挥袖子,转过了身去:“去罢!把……人好生带回来――厚葬!” 特以鲁原是伯颜麾下的一名千夫长,后来追随了真金充当护卫,生平杀人无数,从没生过怜悯之心,但此时听了真金的话,却有些不忍。 他眼下于这二人之间纠葛,已十分清楚。虽觉王爷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大费周章,不免可笑,但亲眼目睹兰芽如此刚烈――富贵不淫,艰险不夺,宁愿一死也不肯另爱他人,心中不禁也悄悄生出几分钦服来。 须知倾天的权势、俊雅的人品、赤诚的真心,这三者但有其一,已足以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而这位贺姑娘三者齐备却视如不见,坚贞不摇,委实难得! 特以鲁心中虽感慨万千,但王爷的命令清楚明白,不可违抗,他也只好叹口气,上马赶回,好去亲眼瞧着贺姑娘“服毒自尽”。 但他毕竟心中犹豫,便不肯催马用力,反隐隐盼着这姑娘能早些动手,那时他留在那里的属下定然要出手阻拦,自己便可免去这莫名其妙的差事――虽说王爷的话也有理,阻她一次,难阻一生,但要教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俏生生的大姑娘就死而一声不出,也实在是难为煞人。 特以鲁单人轻骑,磨蹭到起更时分才赶上兰芽。留下的两人见了他,禀报说一直盯着,却并没见有什么动静。他松了一口气,跟着又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个小药瓶道:“王爷叫咱们把药换了,你去罢。” 他没细说,那人便只当是救命,笑嘻嘻去了。 这里特以鲁忐忐忑忑,在客栈外头守了一夜,但见兰芽却似忘了屋中藏着一瓶砒霜一般,连瞧也不瞧一眼。九歌端夜宵进来,还跟姑娘说笑了两句,才各自躺下。 特以鲁大惑不解,只觉这些汉人女子,个个古怪,心道怕只有神仙能猜到她们肚里想些什么。 一连两日,兰芽均无丝毫异状。这日眼看行到了临安东南的余杭县,三人乘坐的车子却忽然损坏。小伙计去请人修车,兰芽便坐在水边歇息。 这里环山一条清溪,深可数丈,乃是著名的苕溪。溪流两岸芦苇丛生,每到秋季,芦花飘散如飞雪,景象极为奇丽。当地土语,称芦花为“苕”,故此得名。 特以鲁领着两个从人,遥遥注视着主仆三人。兰芽似乎心绪尚好,手中来回摆弄一枝芦苇,折来折去竟似折成了一只花篮。 特以鲁沉吟不语,身边一个从人揉了揉眼睛,说道:“大人,这姑娘不像是求死的模样啊,她买毒药,或许是为了药耗子呢!” 另一个从人反驳道:“住在客店里,替人家药什么耗子?” 特以鲁转头看着两人,呵斥道:“别胡说八道了,好生盯着。”话音未落,就听见“扑通”一声,三人忙抬头看去,只见水面上白衫一闪,方才还坐在大石上的兰芽已然不见。九歌与冬雪的哭喊声紧跟着响起。 特以鲁脸色煞白,只叫得一声苦。原来蒙古人珍爱水源,无论男女,无论冬夏,从不会像汉人一般下河游泳。成吉思汗在位时,无故污浊河流者甚至要乱棍打杀――此处连他自己在内三人,无一人会水! 真金言犹在耳:无论生死,需将人带回,特以鲁来不及多想,将外衫一脱,便要不管不顾、强行跳下。忽然数十步外一个人影跃起,先他一步跳下水去。两个从人惊喜地喊了起来:“啊,是王爷!” 真金当年跟着忽必烈巡抚称海时跟人学过潜水,后来回到大都,在皇宫护城河内曾当众表演,因此无人不知他会游泳。 特以鲁见是他亲自赶来,心中先是一宽,但跟着又是一惊――王爷下了水,自己三人却好端端地站在岸上,衣裳都不湿,纵然王爷不怪责,却也不成话。 当下骂了一声:“还傻站着做什么”,一脚一个,看准朝水浅之处将两个从人踢下水去,自己也跟着大呼小叫,跃下水来。 余杭数日之前,才下过一场大雨。此刻正是“雨前方恨湘水平,雨后又嫌湘水奔……东风飘出五溪里,流到湖边舟不止”――兰芽一入水便给急流卷起,冲向下游。真金虽到得快,一时却也追她不上。 特以鲁见情势不好,也只得当真豁出命去,拼命乍着手向兰芽那边使劲。但水里不比岸上,任他怎样挣扎,也只是急速向下沉去。 旁边一个从人站在齐胸深的水里,不知怎地急中生智,脱下湿透的长袍,喊了一声,运力甩向特以鲁。特以鲁惶急中伸手抓住,给那从人一点点拽到了岸上。此时九歌拖着哭腔喊了一声“王爷”,特以鲁心中大定:他听出这一声乃是喜极而泣,人定然是救上来了! 他这时方腾出空来纳闷:这姑娘既已买了砒霜,为何又要投水?难道她早发觉我们在后尾随,买毒药竟是虚晃一枪么? 真金将兰芽*抱上岸来。九歌、冬雪、特以鲁等人都围拢上来。 众人看时,兰芽面白如纸,双眸紧闭,口角边细细流下一道鲜血。特以鲁恍然大悟,失声道:“她是先服了毒药,又再投水。那是死志坚如铁,便神仙也救不活了!” 九歌与冬雪听见毒药二字,都是疑惑,但紧跟着听他说“救不活”,立时慌了手脚,不约而同便看真金。 真金将兰芽放在地上。她肚腹平坦,无丝毫溺水之像。那正是毒发顷刻,入水之前便已气绝的缘故。又或许是她早早服了毒药,待到毒发,才纵身跳水。但不管怎样,都是特以鲁所说“死志坚如铁”,心中不存半点求生之意了! 真金呆呆地看着她,只觉胸中似有千万把匕首乱划乱刺,刀刀见血!刀刀带肉! 他倏地立起身来,冷冷撇下一句:“带回去!我府里现就等着个神医!就到了阎王殿,我也要她回转来――想死?怕没那么容易!” 他咬着牙说完这番话,九歌忽然喊了一声:“王爷”,身子一矮,跪在了他面前。 “你若救得姑娘活转来,我定能劝说她……从此跟着王爷……”九歌一手捂住嘴巴,泪珠滚滚而下: “姑娘,姑娘为了姑爷,死都死了一回,便有再大的情意,也……也抵得过了。她还没过十八岁的生日啊!” 特以鲁听她说“死都死了一回,便有再大的情意,也抵得过了”,心中忽然一动,望了真金一眼。 真金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过了许久,忽然嘬唇一声唿哨,便见一匹白马从远处奔来。 他飞身上马,低声吩咐:“把人带回来”,说罢并没再看兰芽一眼,将缰绳一松,那马倏忽间便奔得远了。 这里特以鲁劝九歌道:“别哭了!王爷不说了,府里正巧有个神医,赶紧把你们姑娘送回王府去罢。” 冬雪在旁泣道:“我才摸了,气息都没了,你们还说什么?” 九歌却不死心,一边哭一边呵斥冬雪:“什么气息没了?有了气息,还要神医做什么?治不好我家姑娘,叫王爷要他的命!” 特以鲁忙附和:“是是是,王府的神医,定能医得好的。” 53第五十二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从临安到余杭,来时走了两日,回去只用了半天! 但尽管是这般不要命地赶路,进王府时,兰芽身体也已冰凉。九歌再怎样不死心,也只能抱着尸首流泪,口口声声要跟了姑娘去。 冬雪跟着特以鲁去见真金,跪在地上回说人已死了,用不着神医了,如今看来只剩了“入土为安”四字。 却不想真金理也不理,仍命神医前去看视。 冬雪见状哭着去了,特以鲁却不就走,见真金站在窗下,面上神情分明是怅然不是悲痛,心中更是笃定,悄悄走过去问道:“王爷,那药……” 真金缓缓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药叫做‘归去来兮散’,服下去,十二个时辰之内,跟死人一样!” 特以鲁松了一口气,不由埋怨道:“王爷为何连我也要瞒过?” 真金道:“不瞒着你,你说话行事间稍不留神,便要给她们瞧出来。这件事,我要瞒她一世,你须小心在意。” 特以鲁应声“是”,又问:“王爷,你昨日不是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为何又……” 真金目视窗外,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地走这么一趟,我想无论死志多么坚决,大抵都不会再度寻死。若她两历生死,仍不愿活着,那便――嗯,若果真如此,那即便是老天,也留她不住了,我又能怎样?” 真金说话很轻,但特以鲁听来,却字字有如千钧,直教这一生铁血杀伐的汉子竟湿了眼眶: “王爷这番苦心,天地可鉴,就是贺姑娘知道了实情,也必会为王爷感动,绝不会再干这样的傻事了。” 真金轻轻摇头道:“你道先前,我为她做的那些事,她就不感动么?感动是一码事,感情又是一码事。真金此番一败涂地,还有什么可说的?别说,这件事烂在肚里,永远别说出来!” 特以鲁心中一酸,垂首应道:“是!” 真金见他眼中满是怜悯之意,反倒一笑,伸手拔出挂在壁上的长剑,倒转剑柄递给他,微笑道: “下去罢!去跟那两个丫头说,她家姑娘若活不过来,我就把你们几个连同那狗屁神医一同殉葬!” 特以鲁退下来,叹息一回,拿着宝剑来找“神医”。 那神医却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特以鲁来寻时,她正指挥几个小徒弟拿浸透了药液的棉布敷在兰芽额头、肩窝、小腹等处穴位。特以鲁给小徒弟阻在门外,听见里头九歌半信半疑问那神医:“神医,这……管用么?人都……” 神医肃然道:“正因肌体中毒,僵硬挺直,灌不下药去,才要用这法子使药性渗入身体。砒霜的毒性非同小可,你们若迟来半步,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了。如今虽说还不算太迟,但……嗯,看病人的造化罢。” 冬雪问道:“难道此时这人还……” 神医一哂道:“人死了,我还救什么?”两个丫头登时大喜,喃喃不知说了句什么,又捂住嘴小声哭起来。 特以鲁见“神医”如此捣鬼,忍不住微笑,心道这神医不知从何处请来,治病未必包好,演戏却能包看――这般唱作俱佳,两句话便哄住了小丫头。 本来瞧模样人已死得透了,九歌、冬雪便再无知,活人死人总能分得清楚。但一来人之天性喜闻佳音厌听噩耗;二来这个能令人生而如死,死又能生的“归去来兮散”太过骇人听闻,从未有人知晓;再加上这位“神医”说话巧妙,她绝不断言生死,只是做出一副“尽人事听天命”的姿态――那就逼真已极,遂诓得九歌与冬雪全心全意地信她,绝没剩半点脑筋疑到那“砒霜”上头去。 特以鲁听了一回,打手势示意一个小徒弟把神医跟两个丫头叫了出来。 他面色沉重,劈头给神医行了个礼,低声道:“古人云‘救人一命,功德无量’,眼下六条性命,都在大夫您的手上,不论怎样,请一定要救下屋里这位姑娘。” 神医错愕道:“六条性命?” 特以鲁点了点头,亮出手中宝剑:“适才王爷有命,贺姑娘若是不救,此处四人,连同我那两个没用的随从,便……去下头陪她!” 他用手向地下一指,掉头就走,唯恐忍不住露出笑容给她们瞧见。身后那神医还在惊呼抱屈: “生死有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王爷也不能不讲道理……” 兰芽这一躺便是十多个时辰。九歌、冬雪连同神医,寸步不离地守着。真金来瞧了几次,见兰芽始终气息全无,真同死人一样,不由也有些害怕。回到房中,命人悄悄地再请那府狱的牢头过来,问他这药是否当真百无一失。 牢头点头哈腰道:“王爷尽管放一百个心,小人干这勾当十来年了,从未出过事。小人的师傅,指着这活计生财,告老后在这京师,买了三处宅子。若不灵验,他早给人砍死了,哪来的命花钱?” “还有这药,这可是白云观‘不死真人’拿什么百草霜、百鸟霜,又加了许多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东西炼成的。王爷可知什么是百草霜?那便是灶下的锅底黑灰了。可知什么是百鸟霜?哎呀,那要入山扫一百种鸟的粪便,入水清滤,九蒸九晒,繁复无比……另外还要好些名贵的药材,‘不死真人’秘不外宣,小人也无从得知……” 这牢头愈是饶舌吹牛,真金就愈是不安,心道此人油腔滑调,不像个靠得住的,万一…… 他心中焦躁,挥手止住那牢头唠叨,命他下去等候差遣,自己起身又来看兰芽。 两个丫头虽信实兰芽是服了砒霜,却不曾认定必然有救。如今眼见神医百般折腾,人始终毫无动静,连真金都有些慌了,她们如何不怕?冬雪一头抹泪一头便劝九歌:“看开些,这都是命,是姑娘的命。” 那神医虽说知晓其中关窍,但这“归去来兮散”她既未听过,亦难全信。想到王爷对这女子如此抛不开放不下,万一当真活不了,他伤心盛怒之余,真把自己拿去殉葬,怕也不是全无可能。因此也有些着慌,不住偷眼去瞧真金脸色。 真金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将兰芽一只手握在手心,凝视她的面容。 她气绝已久,手腕脉搏处毫无波动,原本玉色的脸颊此刻略显苍白,嘴角边却似乎还绽着微笑。真金想起“面色如生”这四个字,不禁心中痛彻。 他轻轻摸了摸兰芽的脸,触手冰冷,毫无生气。再抚了抚她□的肩,见肩窝处一个小小凹陷,光洁可爱――这个身体,是这样的精致,这样的美丽,就像鲜花带露,美玉含光,便是天上那广寒仙子见了,也要生气。 真金忽然想起父亲忽必烈在大都斥巨资修建的琼华岛广寒殿。那是依“西王母传”中的仙境建造而成:湖光塔影,花木扶疏,就像在一块巨大的青水晶上起了宫室,又唤来瑞气,招来彩霞,单等一位最美丽高贵的仙子踏云而来,游赏其中…… 真金痴痴地望着兰芽,心中微微有些疑惑:不知何时,我竟已这般爱她了么? 嗯,美是美得很了,可美人,我见过的委实不少;娇也娇得很了,可真正的爱娇,我还从未见过;俏也俏得很了,先偷我的钱,再要我的命…… 难道我爱她,竟是因为她心中时时有个郎君放不下么?难道竟是我活到二十多岁,忽然任起性来,愈是要不到的,愈是偏偏想要么? 不是,决计不是。汉人传说,天上有个月老,专管替人牵红绳,定是哪一天喝醉了,系了个乱七八糟! 他看着兰芽淡淡的樱唇,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真是胆子大呀,砒霜都敢往嘴里放!哈,亏得不是我生的,若是我闺女,不毒死,醒过来也打死你! 他不知怎地忽然又想起了胞妹同昌公主幼时上树,从树上跌下来,几乎跌断了腿。醒来第一句话便哭:“我若是跌死了,母亲定要打死我!” 想到这里,嘴角上翘,险些笑出来。 那神医见他微笑,更是害怕。 真金思绪游离,慢慢拉扯回来又想: 敢吃砒霜,可又偏偏不吃羊肉。唉,蒙古人,哪有不吃羊肉的,你终究是不爱做蒙古人,只愿做汉人的。 想到这里,心中一凛:我若不是蒙古王爷,她……她会不会…… 九歌在旁忽低低说了一句:“已是十二个时辰整了!” 真金一个激灵,手上用力,几乎捏断了兰芽的指骨。 耳畔忽听有人呼痛:“啊,你捏疼我了!” 真金大喜低头,却见兰芽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方才俏语娇音,实不知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琼华岛即今北海公园。 54第五十三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他呆了片时,跳起身来,大步流星回到了厅上。 那牢头早已等在那里听候发落,见真金面色不善,摸着脑袋诧异道:“还没醒么?这可奇了!我这药百无一失,药是绝没有问题的,人赖着不醒,却须怪不得我。” 真金勃然大怒,上前用手只一提,便把这牢头提了起来:“你见我许下的赏钱丰厚,便敢胡乱拿一瓶药来哄我么?你听着,这人若就这么死了,你也别想活。” 真金此时方寸已乱。他原是在京中时听一名御史提及,说汉人监牢中流传一个绝妙的药方,能将活人变得如同死人,瞒过上头,救活死囚,从而赢得大笔钱财。 那日特以鲁回报说兰芽买了砒霜,他转念便想到了这个法子――要叫她当真死去一回,又再还魂,好绝了这个念头。因此便叫人找来了这个在临安府狱供职多年的牢头。 此人知道他是王爷,先时还竭力支吾,后来许了他一百两银子,他才献出这瓶药来。可谁想到假戏真做,竟当真…… 真金又惊又痛,便要拿这牢头出气。牢头见他翻脸,害起怕来,口中拼命解释: “这药是不错的,人为何不醒,这个这个,那个那个……药既没错,除非,除非……” 真金喝道:“除非什么?” 牢头脱口道:“除非那人本就不想活!” 他本是情急乱说,哪料想正碰在真金心坎上!真金眼前一黑,松开了双手。那牢头个头矮小,给真金提离了地面好几尺,这一下“咚”地一声,摔在地上,直跌得爬也爬不起来。 他见真金咬着牙一步步逼过来,大惊失色,暗恨自己见钱眼开,却惹来性命之忧,正要扯开嗓子大喊救命,特以鲁从外头撞进来,语无伦次道: “醒了……活了……竟真的活了!” 牢头大喜,拍手道:“啊!活了活了,我也活了!” 真金早奔出门去。 贺兰芽这一回当真是归去来兮,魂魄来归! 那“归去来兮散”果然了得:假死了整整一日,泥垣宫中生出的一团真气,生生被阻住十二个时辰,药力一退,却仍能照原样自涌泉倒返丹田,转明堂,度重楼,末了从咽喉缓缓吐出――只听她悠悠叹息了一声:“娘!” 众人都惊得傻了,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这当儿真金闯了进来,见兰芽星眸不睁,口唇不动,但胸口缓缓起伏,当真是死而复生! 他脚下一滞,定在了那里,还不及欢喜,几层隐忧已纷至沓来:她还会不会再寻死?她能不能看穿这个局? 九歌又哭又笑道:“这可太好了……姑娘没死,没死……” 兰芽此时只觉手足四肢都不是自己的,浑身轻飘飘地好像飘在云端,胸口却一点点暖了回来,她轻声问道:“我没死么?” 九歌便拉冬雪给“神医”磕头: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姑娘,你没死,你可再莫起这害人的念头了。王爷说你若活不了,便要把我们统统殉葬!姑娘啊,九歌伺候你一辈子,原是该跟了你去,可冬雪不是咱家的人,这大夫救了你的命,特以鲁大人更与你非亲非故,你怎么好意思连他们一道儿害死!你看在这些人的面上,可万万不能再寻死了啊我的姑娘……你看王爷是如何待你,你就半点儿不在意?那是王爷啊,金枝玉叶的王爷,你还要人家怎样?你这样子不惜福,老爷跟夫人在天上也要生气……” 九歌这是憋了一天的话,恨不能一下子全吐出来,冬雪见她激动得又叫又喊,恐惊着兰芽,又恐她伤心难过,忙用力拉九歌胳膊,叫她小声些。 真金见兰芽微微睁眼,心知她不愿见到自己,向冬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好生安慰姑娘,自己转身走了出来,命小丫头再拿一百两银子来,亲自去给那牢头赔礼。 兰芽既醒了过来,便一阵好似一阵,喝了一碗参汤,到了晚上,已能靠坐在床上跟九歌和冬雪说话。 真金打发了伯颜差来问话的几个人,路过兰芽躺着的卧房,见房门虚掩,便站住了脚步。只听里头冬雪的声音传来:“姑娘,那砒霜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兰芽声音极低答了一句什么。真金听见她如今好端端地与人说话,恍然便觉如同隔世。再听一回,兰芽声音渐响,已能勉强听清: “我原想着,回襄阳再……再……可……心里难过,捱不下去,便买了砒霜,放在身上。几次想和水吞了一了百了,可想到你们两个丫头,千里迢迢,不知要怎样把我运回去,不是难为煞了你们――昨日在水边,忽然想到:跳了下去,随水流走,岂不干净!这水向南,不定还能送我到季瑛身边呢。” 她咳嗽两声,又道:“谁知活着不容易,要死,竟也一般地不容易。”她语声温婉,并无怨尤之意,反似带着几分调侃。真金听她语气,心中安定了许多。 冬雪与九歌同声道:“好姑娘,你可别再吓唬我们了。”九歌又添上一句:“殉葬啊!” 兰芽慢慢说道:“若我果真铁了心寻死,他便拿一百人,一万人的性命来逼我,我也未必瞧上一眼。你家姑娘最是个自私的人,你们这回看清了?” 九歌拖长了声音喊了声:“姑娘――”顿了顿,又低声说:“王爷那么喜欢你,你若跟了他,终身有靠,姑爷也……必然是欢喜的!” 兰芽一笑,说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这句话说完,室内良久无声。许久,才听她自言自语般说了句:“我也不懂。” 冬雪又问:“那咱们……还在这王府里头么?王爷也真是……怪可怜的,我瞧他这些日子,瘦了好些。” 良久,听兰芽说道:“歇几天,便走罢。” 真金听到这里,忽然胸中涌起一股刚硬之气: 她们都可怜我!可真金堂堂丈夫,岂受人怜?要走便走,我还能跪下来求你不成? 他还想听下去,可听里头簌簌有声,似乎有人站起,便忙走向一旁回廊。 三人在王府住到第三日上,兰芽便叫九歌来请真金。见了他第一句话却令真金一愣: “我听说,文丞相在王爷这里?” 真金不知她是何意,迟疑答道:“是。伯颜将军知我要回大都,特托我送他去见父亲。” 兰芽道:“你们,不能放他回去么?这是个忠肝义胆的大英雄,大才子,那日在酒楼,珠帘秀还唱了他的词,你听见的。这样的人,你便不崇敬?” 真金苦笑道:“正因他是大英雄,大才子,位高名重,节高义重,受万人敬仰,登高一呼,有从者如云,才万万放不得。” 兰芽点点头道:“我也知你们定不肯放他,不过是我异想天开罢了。我……要走了,跟你告别。” 真金心底隐隐作痛,面上却镇定如常,“嗯”了一声道:“往后,若有什么麻烦,你只管找我来。” 兰芽道:“好。” 临走之前,九歌却又来了。真金问她何事,她一言不发,伸出一只手。 真金问:“要钱?” 九歌一笑:“我答应王爷的事都没办到,没脸要钱。”真金一怔,想起她那日情急之下,说过若救活了姑娘,便好生劝她的话。他拍拍九歌的肩,温声道:“那你要什么?” 九歌道:“我问你,将来若姑娘想明白了,去大都找你。你还要她不要?” 真金直愣愣地看了九歌半日,将手一摊:“九歌,你这丫头倒比我还痴!” 九歌急道:“你不要她了?你快给我个什么物事,到时候我送她去见你,好进得去皇宫啊。不然去了,岂不也是白去!” 真金苦笑一声,欲待如她所愿取出个什么“物事”,但他是禁宫皇子,除燕王玺印外,便取出个什么贴身之物,宫门侍卫又怎认得出。想了想,回身在桌上拿起那把惯用的长剑:“给你这个罢。” 九歌几次见他用这把剑,知道确是从不离身的东西,高兴地接过,转身就走。走到门边,又回头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真金站在原地想:人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这话若是反过来说,可有多好。 兰芽走的那日,真金并未相送,只在院中一箭接一箭地射树叶。射来射去,芭蕉叶子例无虚发,射杨叶时却连边也沾不上,因风摇树枝,无片刻静止。 他叹口气,心想: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了”。看来世间万事,原多有无可奈何之情,便帝王之尊,也毫无办法。 他练得久了腹中饥饿,回房吃了一大碗羊肉烩面。不叫小菜,也不喝酒,倒也吃得香甜。 下午又去园中,在地上走了几步,托起弓来,弦未离手,便有下人来回事:“王爷,府门外有人求见。” 真金头也不回道:“什么人?” 回事的是个小丫头,脸上表情奇异无比:“王爷去了,一看……便知。” 真金诧异地扭头看了看她,忽然将弓箭抛在地上,飞步向前头跑去。 路上的丫头差役见他一路狂奔,纷纷给他让路。真金奔到大门内的青砖路上,停住了脚步。大门洞开,一个纤弱的身影背对他坐在石阶上。 真金鼻中一酸,踏上一步,柔声道:“地上凉,还不快起来!” 55第五十四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他声音发颤,又柔又轻,似乎生怕惊破了梦境一般。 兰芽听到他说话,手扶膝盖,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子,目光一寸寸上移,从真金青缎长袍的底端,渐渐向上,看到了他的胸前。目光晃了一晃,就此顿住,再不肯向上。 真金两步走到她身前,柔声问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兰芽浅浅摇头,不出一语。 真金只觉胸腔中一颗心突突突地急速跳动,跳得人头晕眼花。见她楚楚可怜地站在秋风之中,罗衣如纸,人比黄花,脸色似喜似愧,似悲似怨――真金不再犹豫,踏上一步,右臂一伸,将她紧紧抱在了胸前。 只在顷刻之间,他胸前的衣襟便给眼泪湿透。真金在心底叹息一声,双臂收得更紧。兰芽埋首在他怀里,颤声说道:“王爷……你带我走罢!” 真金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逶迤向后园而来。 真金走在前头,听着身后兰芽细碎的脚步声,心中欢喜无限。几次想回头问一句:你走都走了,如何又想通了――但转念再想:人生在世,趋前退后,向左向右,往往便只在一念之间,人既已回来了,多问何益,遂不再提起。 一连绕过数处房舍,穿过了几个回廊,兰芽始终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不近不远,不言不语,真金朦朦胧胧地想了许久方才想起她像什么――多像一只乖顺的小猫儿!不吵也不闹,不逃也不跑,几乎不像是他认识的贺兰芽了。女子一旦心有所依,便是这般模样么? 真金猛然止步,弯眉笑眼地转过身来。兰芽猝不及防,向前踉跄了一步才站稳。真金张开双臂,欢声道:“丫头,我该奖你点什么。你说罢,想要什么?”一句话说完,他才恍然忆起:同样的话,从前便是说过的。他略一疏神,又添上一句:“我新得了一只海东青,力大无比,能叼起小牛,你要不要?” 兰芽迟疑问道:“咬人么?” 真金大笑:“它听我的话,叫咬便咬。”兰芽抿着嘴点头:“那我要!” 真金定睛瞧了她片时,弯下腰,在她耳畔道:“你忽然变得这么听话,这么可怜,我……我好心疼!” 兰芽嘴角翘起,睫毛却连闪两闪,眼中滚下两颗泪珠。 真金忙伸手接住,笑眯眯托在掌心道:“这两颗假的我要了,回头弄两颗真的赔你。” 兰芽止泪问道:“什么啊?” 真金转过身继续向前走,边走边答说:“珍珠――啊,对了,你的左右护法哪里去啦?” 真金不是难伺候的主子,但再省事的主子不痛快时也招人怕。这府里一众仆役都是伯颜差来,都知道这位主子连日来郁郁寡欢,全是为了这位美丽倔强的贺姑娘。如今见她竟去而复返,都松了一口气。 起初众人都客客气气地称她“贺姑娘”,后来也不知是哪个伶俐的丫头有意无意唤了一回“娘子”,得王爷赏了一枚金钱儿,后来便成了例,从特以鲁往下,人人称兰芽一声“娘子”。 兰芽回来的第二日,晚间真金嘱咐厨下备了一桌精致菜点,在花厅设宴,为她主仆三人接风。席上设了五个座位:兰芽、九歌、冬雪、特以鲁,连他自己,一共五人。 这五个人虽说相处已久,彼此算得熟识,但这般和和气气坐在一桌吃饭,却还是头一遭儿。初时略显别扭,吃了几杯酒,也便渐渐自如。 九歌便问特以鲁,那日是怎样在后悄悄跟随,又怎样看见姑娘去生药铺买药。 特以鲁未及答话,外面忽有人回道:“王爷,伯颜将军来拜,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伯颜是元军讨伐宋地的兵马大元帅,有事便是兵事,定然非同小可,因此真金闻报,立刻罢席,匆匆离去。 余下特以鲁对着三个宋地女子,稍有不安。兰芽似全不在意,笑一笑说道:“就是那位‘收了江南不杀人’的伯颜将军?我倒想看看他的模样。” 说完便站起,九歌与冬雪要跟着,她摆手示意不必,低头理了理裙裳,出门跟着真金去了。 特以鲁稍一踌躇,忙也跟在后头。 伯颜已在会客厅等候,真金并未发觉兰芽在后尾随,走到门外,径直进去。 特以鲁心中隐隐不安,却见兰芽低声跟守在厅外的一个丫头说了句什么,从她手中接过茶盘,竟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特以鲁一颗心落回肚里,刚要从原路回转花厅,忽然暗叫一声:“不好”,转身追了上去,在台阶下头一把拉住兰芽的胳膊,咬牙低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兰芽一怔,笑道:“王爷信我,你倒不信?放心,我决不会毒死你家大元帅。”说完抽出手来,咳嗽一声,挑帘进去。便听里头真金大怒说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会客厅上灯烛辉煌,兰芽从暗地里乍一进去,略等了片时才看清厅上情状: 只见真金负手立在南窗下,身旁站着一位英武的将军,想是事涉机密,屏退了左右,两人均无座位。 真金看见兰芽,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兰芽一言不发,上前将两杯热茶搁在案上。转身时在近处看了一眼伯颜,见他面容端正,神采清拔,只眉宇间透出一股血火淬炼的强硬气势,令人不敢逼视。兰芽轻轻吐出一口气,躬身退下。 真金忽然叫住她道:“你先别走,替我们倒两杯酒来!” 兰芽应了一声,下来找到方才那个小丫头,请她去要一壶酒。 一时酒壶送来,兰芽接过。特以鲁仍站在台阶下头,说什么也不走,警惕地瞧着她。兰芽也不说话,从容端了托盘进厅。 厅上真金正问伯颜:“蒙古人?那是为了钱了?” 伯颜道:“想来是的。” 真金道:“用刑了么?”伯颜叹口气道:“只剩了半条命了!但王爷想,此事若是承认,那是什么样的罪过――但有半线生机,他也是不肯认的了。” 真金冷冷道:“未必!他还想着活,那便是用刑没用到家。” 伯颜愕然。 真金道:“用到了家,他绝不会想活,只会想死!将军还是太仁慈了。这一节,他们宋人可比咱们懂得多了――便在大理寺监牢和临安府狱,便现放着不知多少套刑具,那是武周时酷吏周兴传下,代代改良,件件精致,足以令受刑之人求生固不可得,求死亦是不能!” 他这一番话徐徐说来,直听得伯颜眉心直跳。兰芽看着真金平静的面容,心中一阵阵发寒。直到今日,她才算见识了这位温文尔雅、风趣洒脱的皇子的另外一面。 真金道:“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着人即刻将他解去大理寺监牢!” 伯颜急忙应道:“尊王爷令!”转身出去布置。 真金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兰芽,说了声:“丫头,酒拿过来!” 兰芽把酒送过去,真金端起来一口喝干,也不再要,只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伯颜回来。 一时伯颜返回,兰芽又听了片刻,渐渐明白:原来伯颜麾下的一个千夫长,竟偷了“回回炮”的图纸送往宋营。眼下虽被发觉,但图纸已经送出,却不知究竟送往何处。因此伯颜与真金都大为震惊,急欲从此人口中得出口供,追回图纸。 兰芽于“回回炮”并不陌生,当时吕文焕将军投降,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曾被元人从城外极远处一炮打中襄阳谯楼,见识了回回炮的威力。 这炮是回人创制的攻城利器,能投掷数百斤重的大石,用力精省而射程极远,因此极令宋兵畏惧。大宋的抗敌将领及民间有识之士近年来都曾千方百计仿造回回炮,可惜都未能成功。 眼下却有人不知花了怎样大的金山,买通了这名千夫长,竟果真窃得了图纸。 兰芽给真金和伯颜又各倒了一杯酒,无声退下。 当晚真金一直没再回来,宴席只好草草结束。 第二日直到午后,兰芽才又见到真金。当下便问那人可招了么,真金随意答道:“自然招了,昨天夜里就招了――小丫头,我带你去城外骑马,去不去?” 兰芽给他拉到屋里,见床上摊着一套纯白的胡服――窄袖短衣,散腿中裤,银白小帽,床下整齐放着一双马靴,也是白色的。 兰芽看了一眼道:“怎么这样素净?” 真金道:“你不喜欢么?”兰芽道:“我喜欢鲜艳一些的颜色。” 真金自遇见兰芽,她便替父母戴孝,从未穿过略微鲜亮的服色。如今季瑛新死,真金想她更不会穿红着绿,因此特叫人赶制了一套纯白的骑服。 此刻听见兰芽说喜欢鲜艳颜色,他诧异不已,还未说话,兰芽已轻声道:“我如今两世为人,万事都看得透了。何必再做这些样子给旁人看!我跟你去骑马,却不要这个。” 真金看了她一眼,说道:“倒是有一套鲜亮的……”他打开一旁壁箱,另取出了一套样式一模一样,色作嫩黄的衣裳出来。 兰芽请他出去,片刻之间,穿戴整齐,打开了房门。 真金只觉眼前一亮,说道:“十五胡姬玉雪姿,穿上这一身,真像是我草原上的女儿了!” 兰芽左右顾盼道:“你的海东青呢?” 56第五十五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大笑:“你的记性倒好。海东青是有,就怕吓着了你。你瞧,就在这里――” 他说着话,两手都伸向怀里,各掏出一样东西来。却不张开手,攥着拳头送到了兰芽眼前。 他手中鼓鼓的,似乎有一只小核桃。兰芽哂道:“这是海东青?这是鹌鹑!不对,是鹌鹑的蛋!” 真金摊开手来,兰芽登时吓了一跳:只见两颗当真有小核桃大小的珍珠,泛着柔和的光晕静静躺在他手心! “这……这是什么?”兰芽有些不敢认。 真金笑道:“我赔给你的珍珠啊!” 兰芽拿起一颗,张口结舌:“怎么这么大?” 真金把手中余下的一颗放在她额头处比了比,歪着头说道:“是啊,就这么大。等回宫叫人给你作一顶雪貂毛的帽子,把这珠子镶在正中间,肯定好看――这可不是一般的珍珠,是从天鹅的肚子里剖出来的……” 这时,一名马夫牵过了真金那匹白马。真金接过缰绳,上了马,微笑着向兰芽伸出手来。 兰芽犹豫了一刻,低头道:“可别像上回似的,颠得我头晕――” 真金摸了摸马鬃道:“上回么,那绝不是颠得,是吓得,要么就是气得!上来,这回包你不晕。” 兰芽将手递给他,给他轻轻一拽就骑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前。 真金拨转马头,白马小跑着向府门奔去。兰芽还好奇那大个的珠子,回头问道:“什么叫‘从天鹅肚子里剖出来’?” 真金手握缰绳,两臂虚虚拢在她身侧,续道:“这是极北湖泊中的一种大蚌孕育出的珍珠。那湖泊一年中有三个季节封冻,即便是夏季,也寒冷刺骨,因此只靠人力万万打捞不上来。但每年冬季,有天鹅飞来,以蚌肉为食……” 兰芽听到此处,好奇心大起,打断话头问道:“是天鹅把珍珠吞在肚里,又给人捉到,这才得了珍珠么?可这珍珠这么大,什么样的天鹅才吞得下?再说天鹅吃了蚌肉就是,为何还必要吞这硬邦邦的珠子?” 她说话时,一只手始终紧紧握着那颗珠子。珠子给她的手衬得更加大了,她的手又给珍珠衬得愈发小了。无论她怎样竭力将手张大,珠子还是有大半露在外头。 真金瞧着她的手,心中忽然一动,怔怔地看出了神,没听见兰芽说话。 兰芽等了片刻不见他说话,诧异地回头看他,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真金“啊”了一声,脸色有些发红,结结巴巴答道:“那天鹅可不就是……就是极大,比海东青也小……小不了多少。海东青专爱吃这天鹅的脑浆,就只有海东青,能从……悬崖峭壁上将天鹅捉住。至于天鹅为何爱吃这硬邦邦的……东西嘛,那是它们要用这东西磨碎吃下去的食物,就像――嗯,大概就跟鸡鸭鹅吃小石子是一个道理。” 兰芽听他说话断断续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真金别过脸去,左手搂紧了她的腰,口中吆喝一声,催马快行。 二人迎风驰骋,兰芽心中稍有畏惧,却果真没再头晕。驰了一阵,她轻喊道:“放慢些,放慢些呀!” 真金勒住缰绳,说道:“马还不会骑,就想打猎?等回了宫,年年夏季往上都避暑的时候,我再慢慢教你打猎。” 兰芽问道:“上都?很冷罢?”真金道:“冬天冷,夏天是很舒服的――你可真瘦!” 兰芽只顾躲避他的手,没留神上身一晃,险些载下马去。真金伸臂拦住笑道:“看看你还有几两肉,你躲什么?” 兰芽咬了半日唇,慢慢道:“死都死了一回,还能剩几两?” 她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医我的那个神医果然厉害,不过就是那几味药,连喝都没用喝一口,现在竟跟没事儿人一样,都能骑马了。那可是砒霜――这才四天啊。” 真金没等她说完便已后悔不迭,知道今日的事太过性急了,忙自责道:“是我不好,只顾着欢喜,忘了你的身子!咱们赶紧回去!” 兰芽忙道:“哎,我没让你回去――我没觉着身上有什么不妥,已经好啦!” 真金哪肯听她的,拨转马头道:“这事大意不得――马儿,咱们慢慢走――你想骑马,多等几日,啊!” 回到王府,真金送兰芽入内,迎头撞见冬雪。冬雪见姑娘一身骑装,外头系着真金的黑色斗篷,英气逼人,俊俏洒脱,不禁拍手赞道:“好看,真好看!” 兰芽回头看看真金,一笑说道:“叫你勾起我穿新衣裳的瘾来了,少时你叫人送几匹素色的料子来给我挑一挑,行么?” 真金想起她在荆门跟自己赌气,移了半亩萱草到“天衣坊”的事,遂拖长了声音道:“做衣裳啊――这回是要移半亩萱草,还是种两顷梅花?” 兰芽吞声一笑,摇头道:“都不是,这回我自己做!” 真金诧异:“你还会做衣裳?”兰芽道:“不信到时你来看。” 这时两人已走到兰芽卧房外头,九歌迎了出来。真金叮嘱了兰芽几句,说道:“我去前头还有点事,晚上再过来。衣料的事,你跟特以鲁说。”兰芽点点头,扬手跟他告别。 到了晚上,真金到了这里,果然看见床上铺着极大的一块蛋青色衣料,九歌跟冬雪拿着剪子正头对头小声商量。兰芽却靠坐在床边贵妃榻上,拿着凤仙花在灯下染指甲。 见他进来,三人都起身相迎。真金道:“不是不喜欢素净的嘛,怎么选了这个颜色?” 兰芽道:“要在上头绣花样,自然不能选太过浓烈的。” 真金道:“哦?绣什么?”兰芽答说:“还没想好呢。我许久不摸绣花针了,手也生得很。” 此时九歌已拉了冬雪出去。真金见眼前无人,一歪身坐在了兰芽对面,看着她用两个指尖掐住凤仙花的花瓣,挤出汁液来涂在指甲上。 他看了一会儿,说道:“颜色淡得很,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啊。” 兰芽低头道:“本来就是闹着玩的。要想染出通红的颜色,得拿花瓣和着白矾捣烂了再使,指甲上还须抹上蒜汁,涂完指甲还得拿花叶裹得密不透风,过一夜干透了,那时才算完呢。染得好的,鲜红透骨,经久不销!” 真金咋舌道:“不过是染个红指甲,竟有这么大的学问!” 兰芽聚精会神染着小手指,不再说话。真金见她一缕头发从耳后滑下,伸指替她掖回,犹豫了一刻,终是忍不住,在她白嫩的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 兰芽一惊,轻轻“啊”了一声,身子后仰。真金心魂俱醉,欺身过去,便想要吻她樱唇。 兰芽两手撑着贵妃榻的边缘,竭力向后躲闪,真金低声笑道:“你再躲,十根指甲全白染了!” 兰芽低头看了一眼双手,真金趁机在她腰上一带,将人带进了怀里,用力在她唇上亲了一记。 兰芽茫然抬头,听见真金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许拿我跟他比!” 兰芽突觉胸中气息一滞,鼻中酸酸的便要流泪。真金叹口气,拥着她轻轻摇晃,口中呢喃说道:“好丫头!好孩子――我不逼你,你慢慢……慢慢忘了他。好不好?不,你不必忘了他,你只管把他放在心里,可是,留一小块地方给我,让我好好疼你,好不好?丫头,你看你瘦得像只小猫,好像风一吹都能吹上树……” 兰芽忽然挣扎起来:“王爷,疼!” 真金这才察觉自己忘情之下,用力太过,忙松开手臂。 兰芽轻轻咳嗽一声,看着壁上灯影,小声说道:“我既下了决断,便不会三心两意――我若……若只为远离伤心地,大可不必与一个亲王纠缠在一处。皇家妇难为,我是知道的……” 这话一出口,真金惊喜交加。他早就猜想兰芽对他并非无情,但这话清楚从她口中说出,却不由他不欢喜。当下喜滋滋又将她重新抱住,笑逐颜开说道: “丫头,你信我,我定不叫你后悔!” 兰芽说要自家在衣上绣花样,次日果然动起手来:拿大幅的宣纸试画了好几遍,然后才小心翼翼照样画在衣料上。 她的画很怪,远看像山像水,走近看却既不是山,又不是水。又不是花鸟草虫,又不是人物亭台,左一笔右一笔,天书一般。 真金看了几回,纳闷不已,只好虚心求教,问她究竟画的是什么。兰芽便抿着嘴笑,说:“画完你就知道了!” “回回炮”的图纸既已追回,便再没什么东西能稍挽狂澜。南面几个城池虽还在苦苦支撑,但赵宋三百年基业,至此人人看得出已在奔溃边缘。 真金在临安耽了这些日子,原是忽必烈在信中命他就近跟伯颜学些兵事,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屈指算来他离宫已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此时战事又已远离临安,因此连日来真金便惦记着回京。 这一天他正与兰芽在花园中赏菊,商量回京路上要置备哪些用得着的物事,忽门上有人来报: “门外有一女子要见王爷。” 真金奇道:“是什么样的女子?” 门人道:“她说,她是宣阳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说这一章真金很下|流,你们同意不? 多谢阿富汗妹子的雷。 57第五十六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更是诧异:“公主?” 他略一思索,吩咐:“带她进来。”回头瞧了瞧兰芽,说道:“咱们一起去,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进了会客厅,一眼看见站在厅中一身青布衣衫的中年女子时,真金与兰芽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想:“这人衣饰朴素,但气度高华,倒像是真的。只不知她来此作甚。” 这女子见一对青年男女联袂而来,立刻低头拜倒,口称:“贱妾赵迎拜见燕王殿下,拜见燕王妃!” 真金不禁一笑,客客气气地道:“贵客请起,你叫赵迎?” 女子并不起身,依旧伏在地上答道:“是,贱妾的父亲是赵禥。” 兰芽见她不肯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扶她起来,被真金一把拉住。 兰芽不解,真金见那女子始终没有抬头,便在兰芽耳边轻声解释道:“你知她是不是刺客。” 兰芽一悚,停住了脚步。 真金温言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又是是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还有,我听说宋室一应公主后妃,都早已往大都去了,你却为何被留在此地呢?” 这女子抬起头,真金与兰芽都是一愣。原来她适才一直低着头,是在无声饮泣。此时虽然面庞上泪水不干,但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望着真金,神情里仍带着矜持与自重,瞧去令人既生怜,又生敬,真金不禁有些动容。 女子哽咽了一声,说道:“殿下所说极是,贱妾的姊妹侄女,都已跟从谢太后去大都拜见薛禅汗。只贱妾出嫁已久,因此,并不曾同去。知道殿下住在此地,是一位姓卢的公子前日路过我家,见……见我们可怜,生了恻隐之心,告诉我您住在这里。他说殿下宅心仁厚,若是知道了我的境遇,必有慈悲。” 真金自语道:“是他?那么,你现下是什么样的境遇呢?” 原来元朝新立,要治理赵宋偌大的疆土,急需一批肯与之合作的汉人官僚。可是汉人受了一千多年儒学浸染,胸中华夷观念甚重——籍籍无名之辈要来无用,那些稍有才华的则要么公然对抗:操戈上阵,以笔作刀;要么心灰意懒:归隐山林,独善其身……忽必烈颇为此事烦愁,因此命真金南下路上,遇到机遇便可广交文士,引其为我所用。 那日真金在酒楼上邂逅卢处道,后来又与他几次饮酒谈天,觉得这人颇有文采,性子又通达跳脱,不拘泥执见,便吐露了身份。 卢处道一听他是大元皇子,立刻露出归附之意,真金便指点他前去大都,又亲笔写了一封信,请自己的师傅窦汉卿带他去见忽必烈。因为有这些交往,所以卢处道自然知晓他的住处。 卢处道一事,这些日子兰芽已听真金提过。但卢处道却始终没能想起来燕王身边这位女子是何人。 兰芽见卢处道攀附真金,想起东汉时管宁、华歆“割席分坐”的事来,心中自然感慨良多。但从始至终,不曾议论过片言只字。 当下这女子听了真金问话,轻声答道:“贱妾斗胆,敢请殿下移步到贱妾家中,您去了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这句话大胆无礼已极,但口气却十分婉顺,真金皱起眉头,沉吟片刻,竟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既如此,请你带路。” 真金叫了特以鲁几个人跟着,带了兰芽,跟着这位自称宣阳公主的女子,在临安城中走了许久,这才到了她的住处。 特以鲁一路极为谨慎,但这女子坐在前头车中,除出声指点路径,始终一言不发,没有半点可疑的动作。 车子在城郊一个偏僻的巷子外停下,里头弯曲逼仄,不能通车,众人只好下车步行。 离院门好远,真金便听到里头隐隐有女子的哭声,却又夹杂着阵阵哄笑。一个放肆得意的声音隔墙传出:“哈哈,老子今日也要尝尝当皇帝的滋味!哈哈哈哈……” 真金心中一凛,已断定这位宣阳公主绝不是假冒,也明白了她定要自己亲身到此的原因。 院门忽然“砰”地一声响,一个与兰芽年纪相仿的女子跌跌撞撞奔出,身后两名形容猥琐的男子一头嬉笑,一头追了出来。 这女子一眼看见赵迎,喊了一声“娘”,便哭着扑到了赵迎怀里。赵迎搂住女儿,抬眼望了一眼真金,泣道:“贱妾给王爷磕头了,求您……可怜可怜我苦命的女儿罢。” 这时又有一名年岁略大一些的女子从院门逃出,她身上衣衫破碎,神情惊恐羞愧,奔到赵迎身前,看见真金一行,停住了脚步,勉力掩住胸前衣衫,双手不住发抖。 追在她身后的男子想是昏了头,追到外头,一眼看见兰芽,竟□着来抓兰芽的胳膊。 不待真金发怒,特以鲁已将他一脚踢出一丈多远。特以鲁能给亲王做护卫,一身的本事可想而知,这人倒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只是杀猪也似地拼命嚎叫。 兰芽给这人吓得一声尖叫,真金双眉紧锁,示意特以鲁将她带回车内。但兰芽惊魂稍定,便执意不肯,只站在赵迎身边,嘴唇咬得发白,一眼不眨地瞧着眼前情景。 真金用手一指第二个逃出来的女子,问赵迎:“这是何人?” 赵迎跪在地上回答:“她是前朝董太妃。” 真金此时已全然明白:这是宋室宗亲北上,余下了几名宫眷住在这里。这两个男子则不问可知都是街头巷尾的流氓地痞…… 真金咬了咬牙,无声叹了口气——平头百姓看皇宫中人,从来是神秘高贵,叫人不敢仰视,如今一朝沦落至此,哪个不要来尝尝这“皇帝的女人”? 他看了特以鲁一眼,特以鲁会意,领了几个人向院中走去。不一刻,哭声和吵嚷声都停了下来。 真金这才问赵迎:“这里头住着多少人?” 赵迎低头道:“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几个宫女太监。已搬了几次家,但……总是给人找到。” 真金看她怀中的少女——容色美丽,气质清华,虽一直在哭泣,但端庄的样子丝毫不损。小小年纪,已大有其母的皇女风范。 赵迎仰头看着真金道:“殿下,亡国之人,不敢多言。贱妾已是这个样子了,受怎样的罪都是该得,但我这女儿……”她哽咽着说不下去。那少女替她擦拭眼泪,哀哀叫道:“母亲!” 兰芽走上前来,扶起了她。赵迎见她眼中含泪,又求道:“王妃!”兰芽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真金道:“你别哭了,你们几位,请先去我家里住几日。往后的事,容我想想,必定给你们一个安生日子过。可好么?” 赵迎呜咽着答应了。 真金拉了兰芽的手,不再进那院子,径自转身,向马车走去。 一名护卫追上来问道:“王爷,那几个地痞呢?”真金道:“饶了罢!” 护卫诧异道:“就这么饶了?”真金苦笑:“不饶过,你待怎样?打一顿?还是骂一顿?这样的人临安城里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凭什么单打骂他们几个呢——况且,若要追根溯源,岂不又追到我的头上来!”说完看了兰芽一眼。 兰芽沉默半响,轻轻摇头道:“蒙元是蒙元,王爷是王爷;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这话听着怪异,但意思十分明了,那是说:这些事与你无干,我不会记在你的账上。 真金一愣,旋即微笑:“我还以为,我定然是冤屈到死了呢,没想到,竟也有沉冤昭雪的这一天。” 护卫不死心,又问:“那人对娘子无礼……”真金摆手道:“一同饶了就是!” 两人上了马车,兰芽便问:“这件事王爷为何这般上心呢?” 真金定定地看了她良久,答道:“赵迎不是叫你作‘王妃’?那位董太妃,当年也是王妃啊。我见了她们,心中……又是悲伤,又是……害怕!” 兰芽怔了一怔,把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愕然说道:“你是开疆拓土的亲王,蒙元正蒸蒸日上,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是,对着猢狲思树倒,对着红粉思骷髅啊!” 真金惊喜地抬起头,盯着兰芽:“你都明白?” 兰芽“嗯”了一声:“我明白。” 真金猛地将她拉入怀内,在她脸上拼命亲吻,口中喃喃道:“人都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你竟真是我的知音。我真金果然眼光不错。” 兰芽微微侧过了脸,却没有用力挣扎。 真金激动了良久,情绪渐渐平复,替兰芽理了理鬓发,笑道:“我幼时,姚师傅给我上杜牧的‘阿房宫赋’,教我背‘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父亲听了不高兴,说晦气得很,失了男儿志气。我从此不敢再念。可是,我心里,真不是不怕的。” 兰芽定定地瞧着他,极轻地说道:“你真是不像蒙古的王爷,倒像咱们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不是真金下|流,是我下|流…… 那个啥,话说当年,我也是挺纯洁一姑娘。嘿嘿。 第五十七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入了秋,眼瞧着一天凉似一天。冬雪去园中剪折插瓶的菊花,已须等太阳出来,露水干透。 白露第二日,真金请了位“待诏”来为兰芽剪发,道是剪了头发,过两天清清爽爽地上路。 兰芽眼下头发已快到肩头,但若想留到从前及腰的长短,总得一两年了。 真金提起周察的七夫人总要感慨:“亏得她心慈手软,若是当初不是剪头发,是剪掉了你这颗小脑袋瓜儿,我可往哪里哭去?” 请来的待诏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一进了屋就对兰芽上下打量。剪到一半,到底忍不住向真金夸赞:“这位娘子生得可真俊!瞧这眼睫毛,又长又密——娘子,你稍稍转过去些——对了,对了,瞧,你们瞧这眼窝下头的影子,半扇竹帘子似的!啧啧,配着这黑葡萄样的大眼睛——相公,你这是从哪厢寻到这么观音娘娘般的一个夫人?老婆子多句嘴,这小模样,就是进宫做贵妃,也不辱没那皇帝!” 她长篇大论没说完,九歌跟冬雪立在一旁早笑得喘不上气来。兰芽红了脸,催道:“婆婆,你快些动剪子啊。” 九歌见真金得意,从桌上那只大大的碎纹冰盘里挑了颗海红嘉庆子向他怀里一扔,笑道:“嘴巴都合不拢了,赏你个果子吃!” 真金一把接住,看也不看便咬了一口。冬雪莞尔道:“九歌给的东西,你也敢吃?” 真金笑道:“这临安的好东西,托九姑娘的福,我都尝过了。还有什么别的好东西没有?咱们这回走了,再想来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九歌转转眼珠,惊喜说道:“亏得你提起来。临安最好玩、最好听的要数杂剧,你快叫人去请个班子来。就是你说的,再回来还不定是哪年哪月呢。嗯,这回我可要僭越了,有个叫做‘吃饺子’的剧最有意思,定要点来!” 真金道:“这个容易,你去二门外叫个人去请就是了。” 九歌兴高采烈拉着冬雪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盘中抓了一把果子,回头看了真金一眼,说道:“好生服侍我家姑娘。待会儿我回来可要检查的:瘦了些,我不要;脸儿黄了些,不出门!” 两人嘻嘻哈哈去了,屋里登时寂静下来,只剩了老婆子手中剪刀细碎的沙沙声。 一时剪毕,老婆子拿面圆镜子请兰芽看了后头,侧面无话,又替她挽起发髻,右边端端正正插了一支朱钗,便知趣退出,下去领赏了。 兰芽见真金微笑不语,只是上下打量自己,一时有些害臊,起身走到窗下,寻了个话题说道:“有出杂剧九歌必定还记得,说是一个参军夜里做梦,梦见一个一丈多长的大黄瓜。次日叫了人来解梦,那人说:‘黄瓜上有刺,恭喜大人要升官了,必是去做黄州刺史’……” 屋里没了人,真金早已如影随形地跟过来,看着兰芽通身上下正费神琢磨该当搂一搂香肩还是抱一抱柳腰,听了这故事却也忍不住笑了,停下手问道:“那他做了黄州刺史没有呢?” 兰芽道:“这个却不知。但那参军夫人很是生气,说:‘梦见黄瓜,便要做黄州刺史;若梦见萝卜,便做蔡州节度使么?’” (姑娘们看明白了吗——萝卜又叫萝卜菜,萝卜有肚。) 真金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参军夫人是个妙人!” 说罢到底上前紧紧圈住了兰芽的腰,迫得她上身微微后仰,口中低低说道:“九歌叫我好生服侍你。你说,怎样服侍,才叫做‘好生’?” 兰芽手撑在他的胸膛上用力向外推,满脸红晕说道:“你听我的话,就叫做——‘好生’了……” 真金摇头,嘴唇热热地压在兰芽耳朵上,声音更是黯哑:“不对!我教给你,一男一女成了婚,入了洞房,揭了红盖头,亲亲热热躺在一张床上,那就‘好生’!” 他忽然觉得脚背一痛,原来是给兰芽一脚跺中。趁他一愣神的工夫,兰芽已推开他跑得远了。 真金苦笑摇头,咬着牙轻轻骂道:“小丫头!” 兰芽在一株海棠树下站了好久,不见真金出来。遂悄悄回转来,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不由万分纳闷——屋里半点声息也无。 她抿着嘴,一步一步轻轻绕到后头窗下,探头向里一看: 只见真金弯着腰坐在床边,面上神情奇异至极,像是忍痛,又像忍笑。兰芽大奇,忍不住隔窗问道:“你肚子疼么?” 真金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兰芽有些担忧,几步走回屋中,伸手拉他道:“怎么啦?刚才不还好端端地?” 真金向旁边一闪,瞟了她一眼道:“出去!” 兰芽更奇:“啊?” 真金不耐烦道:“叫你出去,还不快走!”说着站起身来,两手在她肩上一拧,将她身子掉转向外,竟一路将她推出了门外,回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兰芽一头雾水,只觉这人莫名其妙已极。听他口气,又不像是生病,因此愣了半日,只好扔下他自己走开。 到了傍晚,外头果然请来了戏班子,真金果如九歌所愿,第一个便点了“吃饺子”。 彼时台下是兰芽带着两个丫头,真金、特以鲁等,连同府中几个大丫头,嬷嬷,团团围坐了好几桌。 只听幕后乱了一阵,随即一声锣响,四个年轻伶人穿着同样的衣裳走了出来: 原来是大比之年,兄弟四人,一同进京赶考。 台上还一句话未说,九歌站在兰芽背后已在掩口轻笑。 兰芽笑眯眯地看着着台上,眉梢微微扬起,主仆两人都是一副欢喜的模样。真金瞧在眼里,十分高兴。 台上演的是夏日出门,四人一头走一头不住擦汗。老大便提议:“咱们兄弟联诗罢,也省得气闷。” 老二老三听了都拍手赞成,唯独老四一言不发。 这时正巧经过一个村庄,迎头碰上了一家发丧出殡的,老大灵机一动,起句说道:远远看到一口材。 老二便接:众位乡邻将它抬。 老三便说:把它抬到荒郊外。 老四闷声闷气说了一个字:埋! 扮作老四那人是个丑儿,模样憨头憨脑,走路摇摇晃晃,台下众人见了他便已忍俊不禁,此刻听了他说话,更是笑倒一片。 九歌回头小声向真金道:“王爷,这老四可真像你。” 真金道:“哪里像了?” 九歌笑道:“咱们初见面时,你不是啰嗦个没完?” 真金奇道:“这人惜字如金,哪里啰嗦了?” 九歌强忍笑道:“你往下看啊。” 台上四人又向前赶路。走出不远,看见田地里农夫收麦。 老大又起句:麦浪一片黄金黄。 老二接上:男女老少齐上场。 老三说:簸的簸来扬的扬。 老四脑袋一歪,又是一个字:忙! 台下又是哄然大笑。 老三便有些不乐意,跟大哥说:“你瞧老四,忒会占便宜。” 老大便劝:“四弟有些憨,自家兄弟,咱们便让着他些儿。” 老三嘴上答应,脸上仍是一副不痛快的神情,只皱着眉头琢磨。 到了晚上住店,老三忽然说:“今日我请客,请哥哥弟弟吃饺子。” 众人都说好。 老三抢着又道:“但有一节,仍需作诗。说出几个字来,便吃几个饺子。” 老大抬头看了看梁上,说道:“这里有个燕子窝,我这头一句嘛:一个燕窝梁上坠——” 老二接上:内有小燕好几对。 老三说:大燕打食往回飞, 到老四了,他仍是一个字:喂! 老三心中暗喜,给老四拨了一个饺子。 这时老大跟老二看出老三要作弄弟弟,都朝他使眼色摇头。老三只推不见,给自己跟大哥二哥各拨了七个饺子,又请大哥起句。 谁想老四吃完了一个饺子,轻声慢语道:“别忙啊,我下面还有呢。” 老三一愣,说:“有?有你说啊。” 老四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抹了抹嘴,站起身来,冲着台下一抱拳,说: “众位看官听真了:大燕出窝把食打,我把大燕说一说。清晨出窝为小燕,展翅摇翎往前挪。飞过三里桃花店,越过五里杏花坡。桃花店前出好酒,杏花坡前美人多……” 他说到这里,众人已笑得止不住,却听他得意洋洋炒豆一般还只管往外蹦: “好容易才把食打够,抿翅收翎进了窝。大燕刚把窝门进,小燕一见笑呵呵。这个就把妈妈叫,叫声妈妈你听着:你在外面把食打,实在饿得我了不得。大燕一见不怠慢,叼过食来喂了个得。喂了这个喂那个,喂了那个喂这个,喂了那个喂这个,喂了这个喂那个……” 兰芽笑得直叫“哎呦”,扯住九歌道:“你说得对,真……真是像他……” 真金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怎样,低声向兰芽道:“不准笑!” 兰芽道:“好,好,我不笑……哎呦……” 这时真金忽然看见一个穿青布衣衫的小丫头站在月洞门边,眼巴巴地向这边看。一时不暇细想,便向她招了招手。 小丫头看见有人叫她,小跑着过来,一眼认出真金,怯怯叫了一声:“王爷!” 真金恍惚记得她是赵迎的丫头,便问:“你想看戏么?为何不在后头伺候你家公主?” 小丫头轻声道:“公主跟大姑娘大吵了一架,把我们都赶出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一章可绝不是我下|流了!再看不出来,可就是假纯了啊。 第五十八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因真金对赵迎等人的安置十分在意,不肯随意处置,因此这几个人眼下还住在王府之中。 董太妃只愿出家,但真金念及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恐受不得庵堂的清苦,想来想去,预备在城中寻一个忠厚的汉人官吏,多贴补些银子,请他将这位前朝太妃接到家中去修行。 赵迎的驸马早死,眼下亡国破家,也愿为尼,但又放心不下女儿,因此还在踌躇。 真金听小丫头说她与女儿大吵,真金顺口儿便问:“吵架?那是为什么?” 小丫头看了兰芽一眼,低下了头,不说话。兰芽微有诧异,却也并没在意。 真金只道她不敢多言主子的私事,便不再问,只温言道:“你回去跟你主子说,她母女二人的事,我定放在心上,请她不要担心。” 小丫头乖顺地点点头,去了。 这里众人依旧观剧,真金看了一会儿,一阵冷风吹来,忽然打了个喷嚏,兰芽便道:“你穿的也太单薄了些,我们早已换了夹的,你还穿这纱衣,别要感冒了吧?” 真金笑道:“怎么拿我跟你们比起来?我在家里,穿的还要少呢。” 兰芽摇头道:“你还该多穿些,真病倒了……” 真金俯身过去,问道:“真病倒了便怎样?” 兰芽往后躲了一躲,说道:“我们路上没人照料。” 真金低声笑道:“你若是关心我,就大大方方地说,别绕那么大的一个弯子。” 兰芽左右顾盼,不接他的话。 这时台上已换了另一拨人,因演得不甚好看,真金便道:“你若陪我去换衣裳,我就换件厚实些的。” 他随口调笑,料着兰芽断断不肯,不想兰芽竟无羞怯之意,站起来微笑说道:“好。” 真金愣了一愣,大喜问道:“当真?”兰芽道:“自然当真,走罢。” 两人离了这里,一个从人不带,携手向后院走去。到了真金的屋子,兰芽却不进去,拉了真金仍向后走。 真金奇道:“你要去哪里?” 兰芽不答,一径将他带到自己的卧房,说道:“请进来罢!” 真金上午才来过这里,此刻一脚踏进,便见床上摊着那件兰芽与九歌、冬雪自己缝制的新衣。 这衣裳他见过几回,都是七零八碎的布料,不想今日已完完整整做好了在那里。 他眼尖,一眼便看出这长衫又长又大,绝非女子所着,这一下大喜过望,脱口而出:“给我做的?” 兰芽“嗯”了一声,走过去说道:“还剩几针,适才忙着去前头看杂剧,便放下了。你请稍等片刻。” 说完坐在床边,熟稔地拿起左边衣袖,抽出上头的针线,一针一针锁边收口。 只片刻的工夫,便缝制完工,她低下头用洁白的牙齿咬住丝线,轻轻一拽,纤细的手指三绕两绕,打了个死结。 真金只觉眼花缭乱,连看也没怎样看清,就见她拎起长衫的领口,用力抖了一抖,随即站起身子,黑漆漆的双眼极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垂下眼帘说道:“来试试?” 真金轻声道:“闺夕绮窗闭,佳人罢缝衣。我……我真是……” 他心中温暖静好,鼻中酸酸的竟似要流泪。上前一步,拥住兰芽道:“你知不知道,守得云开见月明,是怎样的心情?” 兰芽不答。两人抱在一处,默默听着前头戏台上的歌声远远传来:双桨,小舟荡,唤取莫愁迎叠浪……千金难买倾城样,那听绕梁清唱…… 良久,兰芽才从真金怀中轻轻挣出。梧桐树梢上新月如钩,不知不觉间窗外竟已黑透。 真金低头看时,见她微微红了眼眶,禁不住身上一热,温柔已极地亲了亲她的眼睛。 兰芽别过脸去,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下。真金轻声说:“哭什么?” 兰芽抬头看着他,月牙儿一般的眉毛轻轻扬了扬,说道:“我……我心中欢喜!” 说完,用衣袖抹去眼泪,主动偎进了真金怀里。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窗外传来九歌的声音:“到处都找不到,想是王爷带姑娘出府散心去了罢?” 两人连忙分开。兰芽拾起床上的长袍,向真金手上一塞,转身跑出门去。 真金看着她急慌慌的背影,不禁微笑,伸手去解腋下的衣扣,却解了半天也没解开,他不耐烦地用力一扯,扣子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便听兰芽在门外说:“王爷在里头试新衣裳……”跟着九歌不知说了句什么,外头立刻笑成一团。 不一刻,真金理好衣衫,大步走出门来。 九歌认真打量了一回道:“挺好啊,姑娘,咱们的手艺真正不错。” 真金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好歹告诉我,这绣的到底是什么?” 这袍子前后均有绣花,但除袍角一丛舒展的兰叶外,处处云遮雾罩,意在象外,叫人万万认不出来是什么。 兰芽哂道:“亏你天天自夸,什么上马能弯铁弓,下马会拿画笔,却连这个也看不出来!” 她走上前去,满意地前后看了看,轻声解释道:“这是云雾轻浓,龙蛇战斗,取风虎云龙的意思。” 真金经她点拨,又细看了一回,这才勉强看出几分像来,点头说道:“你这是但求神似,全不求形似啊。” 兰芽道:“正要这样才是。难道直白无比绣上条真龙么?就怕我敢绣,你也不敢穿。” 真金大笑道:“这倒是——这兰花又是何意?” 兰芽“嗤”地一笑,低声道:“花就是花了,哪有许多意思?” 真金轻抚衣上刺绣,想到她心思之细密,用情之温婉,不由感动,*辣地看她一眼,说道:“果然暖和!” 兰芽一笑,微微侧首,腮边两个小酒窝圆圆地闪了一闪。 真金便问:“前头散了?” 冬雪道:“散了,大伙儿都高兴得了不得。”扭脸喜滋滋向九歌道:“我觉得除了那个吃饺子的‘老四’,就顶数后来那个唱曲儿的最好了。” “我看也是……”九歌说完,忽然皱了皱眉,按住肚子不好意思向众人笑了笑:“有些饿了……” 真金应声道:“正巧,我也饿了,劳你驾,去小厨房要些吃的来好不好?” 九歌欢欢喜喜出门道:“当然好。” 也不知是她神通广大,还是厨房正巧有预备,一会儿的工夫,竟叫她弄来了热气腾腾的一锅鸭粥并几样小菜。 秋夜寒宵,屋内三人见了,都是精神一震。 当下团团围坐喝粥。九歌便笑问真金: “王爷,到了大都,我跟冬雪是不是见了你便要磕头行礼?若再像这般敢同王爷坐在一张桌子上,是不是便要拿来打杀?” 真金但笑不语,夹了一筷子酱萝卜,咬得咯吱咯吱响。他如今对南面饮食已然习惯得很,吃什么都是香的。 兰芽爱甜的,捡了一片桂花糯米糖藕。她吃这道菜与众不同,先拿筷子将藕眼中的糯米球顶出来,一颗颗吃完,这才又吃藕片。 真金埋头吃了一碗,忽然问九歌:“这鸭粥厨下还有吗?” 九歌道:“有啊!你还没吃够?大晚上,少吃些罢。”真金道:“不是我吃。既还有,我想送一碗去给文丞相。” 兰芽放下筷子道:“难为你想着我们大宋的丞相。嗯,我挺想瞧瞧他的样子,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这……”真金有些犹豫。 兰芽抿嘴儿一乐:“你是怕我把他放了?还是怕带了我去看他,对他不敬?” 真金吁了一口气道:“余悸犹在——说实话,都有些怕!” 兰芽也不执拗,随意道:“那就不去——反正来日一同北上,早晚能给我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天祥。” 一时吃毕,九歌领着真金去厨下要粥。冬雪见左右无人,走近来悄声对兰芽道:“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 兰芽道:“有话就说,怎么了?” 冬雪皱眉道:“我只是这么猜,若说错了……”兰芽见她郑重,关心道:“到底什么事?你先说来我听。” 冬雪低声道:“宣阳公主那个女儿,我看……好像是爱上咱们王爷了。” 兰芽吓了一跳:“哪有此事?这绝不可能!” 冬雪本来亦只是猜测,但见兰芽断然反驳,反倒不服气起来,说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姑娘想,她一个小丫头,跟着她娘日日担惊受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忽然一天,来了个大大的英雄相救,说话又和气,长相又俊俏,怎么就没有可能了?” 兰芽摇头道:“你别忘了,王爷是她的大仇人,她可是宋室宗亲!王爷现安置她们住在后园,暗中还要防着出事呢!” “宗亲怎么了?她娘不过是个没什么分量的公主,到她更是隔了一层了。那些什么身份啊亲缘啊,都是远的,眼前的事才是真的,才能叫人放在心上——若是平白无故,我也想不到这上头,但这些日子我撞着好几回,见她在背后怔怔地瞧着王爷,那眼神叫姑娘看了,也要生疑。” 她说得斩钉截铁,兰芽不由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就算她有心,她母亲也断然不肯。况且,她们历了这样大的翻覆,依着我想,定是几辈子都不愿托生在皇家的了,怎会……” 冬雪忽然道:“今日那小丫头不是说公主跟大姑娘吵了一架?兴许就是为这个呢。” 兰芽经她一言提醒,登时想起那小丫头说这话时曾异样地瞧了自己一眼,心中一凛:“难道竟是真的?这……这成什么事?这……若是真的,当真作孽……” 她忽然想起来:“这事你跟九歌说了没有?” 冬雪立刻道:“没有。九歌嘴快,我没敢说。” 兰芽松了一口气,又切切叮嘱:“千万别让她知道……这事到此为止,跟谁也别说。这事要是传出去,给人议论起来,宣阳公主便不用活了……九歌……”她欲言又止,停了一停,缓缓说:“九歌是个急性子的,口没遮拦,又没什么心眼儿,往后你多照应她些。” “这个自然。”冬雪连连点头。过了一会,看着兰芽脸色小心问道:“姑娘似乎并不怎样在意?”兰芽不知为何有些发愣,半晌才说话:“在意什么?” “在意王爷啊?姑娘就……不怕王爷给人抢走了? “你真是心热……”兰芽回过神来,摇摇头苦笑说:“那是王爷,不是园子里的小厮,他哪里用人来抢,本来也不是哪一个人的!” “可王爷,待姑娘大为不同!” “你又怎知他待别人是什么样儿呢?” 冬雪不解地看着兰芽:“姑娘说起这些事来,简直像在说旁人,于自己全然无干似的。” 兰芽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九歌挑帘进来,二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言语。 冬雪不说,兰芽不说,这件事便只搁在两人肚里。她二人此时亦不敢猜实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不成想冬雪这番话说完不到十二个时辰——第二日晚上便出了件大事,这一回可是不由人不信! 这晚兰芽正领着两个丫头在灯下拿晒干了的玫瑰花瓣装枕头,特以鲁忽然一头撞进来,面色惶急:“有刺客……射了王爷一箭!” 兰芽听了这句话,身子一晃,便要栽倒,亏得九歌眼疾手快在旁一把扶住。 特以鲁忙道:“娘子,没事,王爷没事……”九歌生气道:“你慢点儿说,别吓着我们姑娘。” 特以鲁道:“那箭是朝王爷射的,但是被一旁的赵迎公主代挡了。王爷丝毫没受伤,可公主,大约……” 主仆三人齐齐一惊,这时才听见外头骚动起来,想必是府中仆从出动去捉拿刺客。 特以鲁道:“王爷怕娘子受惊,特命我带人前来保护!” 兰芽急忙问道:“那公主呢?” “已请大夫去了,不过……”特以鲁叹口气,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正好射中心窝这里,没救了的!” 九歌失声道:“她竟肯救王爷?” 兰芽道:“特以鲁大人,烦你带我过去看看她。” “此时刺客还未捉住,敌明我暗,娘子万不能出这个屋子。”特以鲁恐兰芽悬心,又加上一句:“王爷那里有好多护卫,娘子不用着急。娘子若去了,恐怕分了王爷的心。” 兰芽心乱如麻,见九歌跟冬雪也极力劝阻,只得作罢。特以鲁传完了话,出去守卫。屋中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大约过了一个更次,外头方始平静。真金匆匆赶来,说刺客已捉住了。 他未及换衣便向这里来,外头的大氅上全是鲜血,里头的宝蓝袍子也沾上了不少,兰芽见了,双腿发软,抖着手指着他。 “染了公主的血,我没受伤。”真金咬牙说道。 “那么公主呢?” 三人齐声问。 真金脸色更加难看:“公主……没能撑到大夫赶来……” 说着,颓然坐在凳上,缓缓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傍晚真金在园中练剑,赵迎有事求见,真金便与她站在园中说了句几句话。不想真金一转身,便听见赵迎惊呼:“王爷小心”,跟着便跃起扑在了真金背上。真金大骇,回身看时,就见赵迎背心插着一支极长的羽箭…… 真金抱着头哑声道:“正中要害!只来得及说出求我照看她的女儿,便……便气绝了。此刻,董太妃正在那里安慰许敏,可怜……小姑娘悲伤得晕过去好几次,醒来的间隙,一直说是自己害了母亲——我实在不能明白,她为何要救我……” 兰芽原本心中难过,但听到真金说“她为何要救我”,忽然一凛: 是啊,大宋公主,为何要舍命救护蒙元的皇子?这实在是奇怪得很了! 她一念及此,为赵迎的悲痛之心暂时略减,慢慢思量起此事的匪夷所思之处。 她与赵迎只是那日她上门来求真金时见过一面,再有便是昨日冬雪所说她的女儿许敏之事。她此刻自然而然将两件事放在一处思索,这么一想,登时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赵迎此举,断断没有第二个解释,她分明是要用自己一条性命为女儿换取终身依靠! 兰芽转眼间出了一身汗,用力地咬着嘴唇,紧张地琢磨这个想法: 以赵迎的眼光看这位宽和仁厚的蒙元亲王,那正是个绝佳的依靠——萍水相逢,便肯施以援手,郑重对待,那么再加上救命之恩,可以想见,真金绝不会薄待她的女儿。 不薄待,便怎样? 若冬雪的猜测对头,她的女儿许敏果然对真金一见倾心,那么真金能好生寻个妥善的人家将她嫁去固是最好,便留在身边,纳入东宫为妃为嫔,虽自己万万不愿,但毕竟是遂了女儿的心愿,也不为失策。 只是——兰芽轻轻摇头: 当时的情形乃是箭在弦上,绝不容人多想,就算她能在这千钧一发、电光石火的片刻想通这一连串儿的联系,就算天下父母爱子之心感天动地,生死以之——这舍命的决断,是顷刻之间做得出的吗? 啊—— 兰芽忽然心中一悚,几乎喊出声来: 难道,那刺客与她本是一伙的?她早知今晚定有人来,是做足了一死的打算挡了那一箭? 这个念头在脑中只是一转,立刻便觉不对:若要行刺,一人一箭足矣,无须费这么大的周折,更不会将女儿和太妃安置在这里。 那么,刺客与她无干是肯定的了,可是…… 兰芽还是觉得赵迎的举动太过令人吃惊,实在难以想象。她瞥了冬雪一眼,见她正瞪大了眼睛听真金说话,显然全没将这两天发生的事联系到一处。 除非—— 兰芽忽然心中一动:除非她是早就不想活了! 兰芽想到这里,立刻豁然开朗: 赵迎是亡国的公主,又受了那般的屈辱,想一死了之,绝不令人意外。 而正因为死志早萌,再加上知晓了女儿对真金的心意,看见弓箭的那一刻,她才能当机立断,毫无半分犹豫。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临死之际,心心念念放不下的还是儿女。 兰芽心中一酸,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若是换了母亲,能做出这样的事么? 那自然是能的,换做母亲,或许还肯为自己忍辱活着。可母亲早不在了…… 这时,真金忽然“啊”了一声——原来他也猜想到了赵迎的用意: “她……她是要求我照顾女儿啊!” 他闭目叹息:“只是又何必如此?我早答允过替她母女打算啊。” 冬雪听了这句话,眼睛一亮,大声道:“她不是要你照顾女儿,是要你……” 兰芽忙喝道:“别说了!”她眼风瞥过,清清楚楚瞧见她后头没出口的是一个“娶”字! 真金诧异地瞧了兰芽一眼。 冬雪顿了一顿,恨恨道:“她不是要你照顾,是要‘好生照顾’!最好……最好像照料亲妹妹一样。王爷,你认了她作妹子好了,好教公主九泉之下能安了心!” 真金闻言有些茫然,不明白一向沉默寡言的冬雪为何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兰芽是因事涉女子名节,加上赵迎新逝,尤不愿此刻提及昨日之事,所以才喝住冬雪。不想冬雪一句话咽下去,即刻又想出了一句,并且比咽下的那一句更加厉害——不但绝无背后中伤之嫌,且釜底抽薪,要彻底断了许敏的指望! 兰芽不由也微觉奇怪——冬雪何以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忿忿不平? 真金却哪里能想到冬雪的用意?摇头说道:“她是赵宋皇帝的外孙女,认不了妹子的。不过我拿她当妹子待,绝不让宣阳公主失望,也就是了。不论她用意何在,救命之恩都无以为报——” 他自嘲地一笑,清秀的眉毛紧紧锁了起来——一身武艺的七尺男儿,竟要一个弱女子舍命相救!更不要说这弱女子还是赵宋的公主! 室内一时无人出声,兰芽走上前道:“王爷,你还是赶紧去审问那刺客罢,万一有同党,可是危险得很。” 真金道:“已有人在审了……” 他怕惹得兰芽不安,因此不肯细说,只泛泛道:“伯颜将军在这王府四周都设了埋伏,这里万无一失,你们只管安心歇息——那我先去了。” 真金一走,冬雪便道:“姑娘,咱们该去瞧瞧那位许大姑娘。” 兰芽不答,却叫九歌道:“我的茶凉了,你去替我重沏一杯罢。要上回王爷送来的那个茶饼子。” 九歌奇道:“姑娘不是不爱那个味道嘛,我和冬雪也没喝,早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原先不爱,如今想起来,也挺好喝的。去罢,好好找一找。” 九歌答应着去了。 兰芽将九歌支走,正色对冬雪道:“这两日别再提许敏的事,记住了?” “她们母女把王爷骗得团团转,姑娘为何不准我说出来?”冬雪不明白。 兰芽怒道:“你若肯拿自己的性命去救人、骗人,我也替你瞒着!” 冬雪自跟了兰芽,头一遭见她生气,登时尴尬异常。兰芽一时忍不住发了火,也后悔不迭,拉了冬雪的手赔礼:“你看我,太性急了,你别在意!” 冬雪回转颜色,委屈道:“我是替姑娘担忧啊,她们……” 兰芽微笑道:“天下女子,十个有九个爱骗人。这有什么了!” “姑娘!” 兰芽道:“便不为别人,也该为自己想一想。这位许大姑娘定然是跟咱们一起上路了,她既不走,说不上哪一天,你还有求到她的时候呢。千万千万,别叫她对你生了芥蒂。” 冬雪道:“我用到她?王爷……”兰芽打断道:“万事皆有可能,你听我的,记住了?” 冬雪低头看着脚尖,勉强点了点头。 当晚那刺客咬舌自尽,临死之前大骂忽必烈、伯颜、阿里海牙……将蒙元一干在汉人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一痛骂。又指着真金的鼻子大呼,不能叫忽必烈尝尝丧子的滋味,虽死不能瞑目! 特以鲁从这人口中什么也没能问出来,但好歹知道了是敌非己,不是朝中政敌或夺嫡的兄弟。 真金身边明的暗的护卫本就不少,这事传到伯颜耳中,立刻又派来了一队精兵,暗中保护燕王周全。 这么一耽搁,原定的启程日子又向后拖了数日。待厚葬了赵迎,安顿了董太妃,诸事处理完毕,上路时已到了白露的第二候。 兰芽临去前将那盆“鱼魫兰”送给了董太妃。九歌十分不解,兰芽淡淡道:“听说大都冬天冷得很,还是把它留在这水软山温的江南罢。”命九歌托了送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嘱咐。 农谚: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兰芽坐在车里,不时听见空中大雁长鸣。真金乘马,海东青敛翼立在他肩头,虽雁叫声声,但它吃得饱了,看也不看一眼。 这一行人蒙汉混杂,又有女眷囚犯,除护卫的蒙古兵勇外,再加上服侍兰芽并许敏的六七个丫环——四辆马车一字排开好远,走在路上当真奇异已极,极是扎眼。 行了一程,真金拨马回到兰芽车旁,笑着问道:“怎么样?车里气闷罢?还是来马上透透气!” 真金毕竟是蒙古人,又是孛儿只斤家族中人,当年成吉思汗西征亦带着妃子随行,因此他大剌剌提出要一骑双乘,丝毫不觉怎样。但兰芽岂肯从他,任他诸般引诱哄骗,说什么也不点头。 真金亦不强她,一笑作罢。 如此行了两日,人烟渐少,林草渐密,已至郊野。车中备有帐篷和厚毡布,若无客店人家,便可野宿。这在蒙人再平凡不过,但于几个年轻汉人女子却是新鲜有趣得无法形容。九歌已念了好几十遍,就盼着早日走到荒郊野外,不见人声只见狼,也好过一回幕天席地的瘾。 真金听她念了两次,笑道:“前头探路的兵丁回报,再走一日,漫说没人,狗也没一条,定要搭帐篷过夜了。”九歌听了高兴得不住傻笑。 次日果如真金所说,行到了一处草原。傍晚时众人拿出革囊中带着的牛肉、面饼等容易贮存的食物,筑灶生火,埋锅野炊,都是一团高兴。 中间只王府中跟来的一个叫“小眉儿”的丫头闯了回祸:她见一道草坡上的野白菊开得娇嫩美丽,一时兴起,折了一大抱回来给兰芽看。 兰芽看见菊花立刻变了脸色,九歌随后急急跟进来将小眉儿骂了一顿。正巧真金走来,一眼便看清了情势,吩咐小眉儿: “你去传我的话,往后任何人不准攀折菊花!” 小眉儿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真金叹了口气,说道:“菊花高洁,是最有志气的花,怎能这样糟践?去罢!” 小眉儿仍是一头雾水,流着泪去了。真金温和地向兰芽笑了一笑,兰芽还了一笑,谁也没做声。 文天祥在最后一辆车中:他身上衣服干干净净,三日一换,有专人照料。饮食亦与真金等一般无二。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是精钢打制,但却很细,只防着他逃走,并没多大痛苦。 因真金下令礼遇,无人敢作践他,因此他看去并不如何抑郁。这两日上了路,愈发谈笑风生,昨日兴致浓时,甚至给看守讲了一阵“易经”。几个看守听得有趣,纷纷求他算命。因占卜要摆放草棍,竟还偷偷将他的镣铐取下来了片刻。 许敏几次来看望他,文天祥知道了她的事,并不怪责她依附燕王,反倒安慰了许多话,说她是“可怜的小姑娘”。就这五个字,教许敏哭了大半夜。 这日看守供给文天祥的饭食本是面饼烧牛肉,外加两样路菜。不料真金的海东青忽然捕到了一只獭子——獭肉是草原美味,几个护卫兴高采烈地煮了满满一锅手把肉,香气飘出去老远,几乎真要把狼引来——真金便命人给文丞相和许敏各送去一条后腿,自己跟三个姑娘留了一半,剩下一半分给了护卫。众人欢声笑语,取出酒来,你一口我一口,真如在蒙古时草原野炊一般。 夜晚月亮出来,几个护卫便忙着埋帐篷,真金带着兰芽远远走开,在草间漫步说话。走了一阵,真金将斗篷铺在地上,两人依偎着坐下来。 这里青草极高,坐下来几乎没顶,四面八方野花的香气一阵阵涌入鼻端。因远离人声,只觉寥廓寂静,但又绝非万籁俱静——天上耿耿星河,地上虫声如雨,兰芽闭目静听,一样一样指出来:“这是蝈蝈、这是油葫芦,这是……嗯,是金铃子、这是孔雀蛉……” 真金讶然:“这许多鸣虫,竟都有名字?” “当然有,我哥哥辨得清秋天所有会叫的虫子,我还差得远呢。” 这时,忽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兰芽轻声自语:“快到七夕了啊。” 真金便问:“你们七夕,是不是要乞巧的?” “这个自然。”兰芽便将乞巧的诸般讲究、趣事一项项说给他听。 真金虽是“汉人通”,但这些闺阁琐事却哪里知晓,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打断话头,提出疑问。 兰芽说到七夕夜里同小表妹在丝瓜架下偷听牛郎织女说话儿,他便问:“你听见什么?” 兰芽微笑道:“除了虫声,就是蛙声,只有一回听见人声,是厨下的柳二婶骂她闺女。” 真金大笑,捏着她的手心低声问:“骂闺女什么?” 兰芽不答。 停了一停,真金仰头看着织女星道:“做到神仙还怕水,这位天孙纵然有巧,必也不多。” 兰芽笑道:“你这见解倒是新鲜得很!” 真金用食指在她掌心写字,写了一遍又一遍,写不好了,便哈口气擦掉。兰芽不耐痒,笑着推他道:“究竟写的什么?” 真金道:“嘘!别做声,你听牛郎织女说话了。” 他神态郑重非常,兰芽竟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天。 真金低声道:“你猜,他们夫妻俩一年没见了,见面时会说些什么?” 兰芽道:“牛郎定会说孩子又长了一岁,会自己穿衣服啦。老牛又老了一岁,犁地已有些费力啦。嗯……还说他想妻子想得苦,晚晚流泪……” 真金低笑道:“不对!” 兰芽道:“那你说,他们说什么。” “牛郎说什么,我可不知道,但织女说些什么,我一猜就中。” 兰芽奇道:“为什么?说什么?” “现在已然是这样的天气,等到了七夕,更加冷了,织女穿着云彩制的衣裳,早冻得瑟瑟发抖了,见了牛郎,定然要说:‘牛郎哥,我冷得要命,你紧紧抱着我!’” 兰芽面上一红,啐他道:“就没一句正经话。” 真金嬉笑道:“也不用羡慕她,你若冷,我也紧紧抱着你就是。” 兰芽道:“我可不冷,我热死了。” “啊哟……”真金忙道:“热身子一吹风就要感冒,可千万不能出汗!” 他体贴入微、义正词严,伸手就来解兰芽的衣钮。 兰芽忙躲闪:“你……” 真金原本只是逗她,待月光下一眼瞥见她惊慌的神情,不由情动,不容分说便将她合身压倒在草地上,喘息着在她微凉的脸颊上亲吻,双手将她衣袖撸高,反反复复摩挲那段滑腻的小臂。 兰芽还没回过神来,已给他狠狠堵住了嘴巴,一声轻呼顿时破碎成呻|吟,真金听得血脉贲张,压抑的吼声听来竟像低泣: “丫头,你就可怜可怜我!” 兰芽口中有兰花的香气,真金像渴了一辈子没见过水一般,不管不顾地拼命吮吸,似乎眨眼间便想要了兰芽的命。 兰芽给他迫得几乎晕去,手指无力地攥着他的衣襟,只觉满天星斗都在眼前摇晃。 她闭上眼睛,觉得空中站了一个虚无的贺兰芽,正含羞带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她心中乱麻一团,真金却已渐渐清醒,抱着她的细腰喘息了好一阵子,解了身上斗篷给她披上,不好意思地将她扶起来,低声赔罪:“对不起!” 兰芽抖着手系上了斗篷的带子,飞快地看了他扭曲的面孔一眼,说道:“该……回去了!” 真金忽然又将她搂住:“丫头,我等着你!等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兰芽轻轻“嗯”了一声。 第五十九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这晚真金送兰芽回帐篷时已是月到中天,兰芽一进帐篷,九歌便嚷道:“姑娘,你去草里打了滚么?怎么浑身都是草叶子!” 兰芽“腾”地红了脸,胡乱说了句什么,忙命九歌去倒水洗脸。 真金在帐外听见,真想折回去看一看兰芽的模样,但走了两步,终于强行忍住。 次日重又赶路。行到草甸深处时,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河清清亮亮地绕了出来,兰芽一见大喜,说什么也要去河边浣衣。 她鲜有这么执拗的时候,见真金不同意,也不再求,就是抿着小嘴儿低头不吭声。真金从未见过她这般爱娇的模样,一时胸中发热,又见正午日头甚足,想水也该不太凉,便点了头,吩咐在这里略停片刻。 兰芽便把真金那件新衣要了去,说好端端的衣裳,给他穿得脏死了,要好生洗一洗。 她带着几个丫头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真金不放心,正要跟过去瞧瞧,便听见九歌跟冬雪在那边大呼小叫起来,说姑娘落水了。真金吓了一跳,急忙奔去。 原来河水漂走了几件衣裳,兰芽一时情急赶着去捞,一步踏错,栽进了水里。虽近岸处水浅,却也湿透了衣衫。 真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脱□上长衫将她密密裹住,抱了回去。 兰芽一厢牙齿打战,一厢还知道怕羞,把脸蛋儿藏在真金怀里,抵死不肯抬头。 闹了这一场,真金唯恐她生起病来。所幸有惊无险,风平浪静便过去了。更有一节于真金堪称因祸得福: 兰芽原本当着外人与他极少说话,自给他抱在怀里众目睽睽之下走了一回,反倒大方了许多——一日路过一个酒馆,护卫们跟真金讨酒喝,真金开玩笑说没有银子,她竟拔下了头上一根金钗,当众放在他的手里,笑眯眯说道:“没钱不怕的,我借给你!” 众人当即大笑,甚至有爱起哄的喊出了“多谢王妃”——她也只红了红脸,并未怎样。后来老板送了酒来,她还替大伙儿斟了几杯酒。把个真金看得几乎呆住。 她生得既美,言语又和气——一个美丽的女子处在一群年轻男子堆里,本就容易引来好感,加上她无半点骄矜之态,虽把个王爷降得服服帖帖,却从未做过什么恃宠妄为的事——因此众蒙古兵都爱见她。 这一天途中逢着了一座高山,因路不好走,车队便绕山缓缓而行。忽然两行大雁从半空中飞过,真金一时技痒,令人取了弓箭来。也不见他怎样瞄准,搭上箭信手拉弦,“嗖”地一声便把打头的一只雁射了下来。 四周立时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大雁带着箭从空中急堕,早有人奔去捡了回来。众蒙古兵给王爷挑起兴头,纷纷取箭出来,便有人高呼比赛,看谁射得雁多。 但雁群已然受惊,纷纷振翅高飞,转眼间便给白云遮住,无论如何也射不到了。 这在这时,一旁山林中突然扑棱棱飞起一只大锦鸡来,长长的尾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十分好看。 众人都噤声瞧着,但这锦鸡又大,距离又近,射来未免太过容易,这里人人心高气傲,因此谁也不肯拣这个便宜。 突然从队伍后头传来一声马嘶,一匹银鞍白马前蹄扬起,昂首长嘶,马背上一名锦衣少女手挽弓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箭射出,正中锦鸡脖颈!那锦鸡连叫也没叫一声,软软跌在了地上。 众人愣了一瞬,跟着彩声雷动,比适才真金射下大雁时的喊声还要响亮得多。 真金又惊又喜——那女子虽远远在后,但那身白衣他认得清爽,正是他送给兰芽的胡服! 这时白马已驮着那女子从他身旁掠过,真金喊了一声:“小丫头,真有你的!” 只见她纵马驰到锦鸡掉落的地方,竟不下马,只略微勒住缰绳,颠簸中弯下腰去,伸手一抄,已捞起了锦鸡身上的箭柄,将锦鸡拿在手里。 这一手本事一显,众人更加捧场,欢呼声竟如两军对垒,胜了一阵一般。 真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起自己两次带兰芽骑马,她都装得丝毫不懂骑术,直到如今方才真人露相,在一众善骑善射的蒙古兵面前替自己大大地挣了个面子——心中这阵狂喜激动自不必说。 那马上乘者拿了锦鸡,勒马回身,冲喝彩的众人嫣然一笑,翻身下了马,一步步朝真金这边走来。 真金看着她在蓝天碧草间盈盈走近,步子像小鹿儿一样轻捷伶俐,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唤她,却忽然顿住,用力眨了眨眼睛,怔在了当地—— 天上白云疏忽来去,此刻正好将太阳遮住。没了刺目的阳光,便容人睁大眼睛瞧个真切: 只见此人眉似新柳,目如点漆,丽若春花,灿比朝霞,比兰芽的清幽动人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是别人,却是许敏! 她走到真金马前,双手将锦鸡献给真金,歪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头一回射中活物,献给王爷,就算是……谢王爷的恩德罢。” 真金连忙下马。他到此刻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愣怔怔说道:“你……会骑马?” 许敏轻盈地点了点头。 “会射箭?” 许敏垂下的睫毛倏地一闪,飞快地暼了真金一眼,抿嘴儿一笑,说道:“算不上会。我是瞎猫,今日运道好,碰上了个死老鼠,叫王爷见笑啦!” 真金吁了口气,摇头道:“这还叫‘算不上会’?那什么样儿才算会?今日你可真叫我大看了一回眼界。嗯,等回了宫,我母亲见了你,定然喜欢。我妹妹翡玉也爱骑马射箭,到时你跟她一处玩耍,那可好极了。” 许敏高兴说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就怕公主嫌我蠢笨,不跟我玩。” 真金道:“哪有这样的事。你哪里蠢笨了,你是最聪明的小姑娘。” 许敏脸上一红,低声道:“我该回去啦!”朝真金福了一福,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一路经过的蒙古兵,都嘻嘻哈哈地朝她挑出大拇指。 这一行人走了半个多月,如今已行到了江北。这日傍晚在一家小客栈歇宿,吃饭时真金便问兰芽:“我送你的衣裳,怎么今日许敏穿在身上?起初我还以为是你呢。” 忽听“咚”地一声,冬雪把一把茶壶重重地放在桌上,将真金吓了一跳。 兰芽看了冬雪一眼,说道:“她坐了这么多天车,坐得闷了,想骑马,昨天来车上问我可有骑装,我就找出那一套送了给她。” 真金道:“她爱骑马,过两天到前面专门给她买两套才是——这小姑娘的骑射相当不错,在汉人里只怕是拔了头筹的。她今天大大出了回风头,你生不生气?” 兰芽嗔道:“我生什么气?” “把你比下去了啊!” “那你好生教我,来日超过她去,不就完了?” 真金大笑:“好!” 这时窗户忽然响了一声,九歌忙走去查看,见是屉子掉了,她随手关上窗户,说了句:“起风了,好大!” 途中饭食简单,一大锅汤面连同四样小菜被四人吃得干干净净。真金便问兰芽:“路上吃不好,天天没滋没味的,你馋不馋?” 兰芽认真地想了想,老老实实点头:“馋!想吃一碗豆腐脑。” 真金笑道:“要豆腐脑还不容易?半吊钱能买一大锅!” 九歌听了笑道:“我们姑娘说的豆腐脑,可不是一般的豆腐脑。那是鲫鱼脑子做的,一大锅鲫鱼,也凑不出一小碗来。从前每年姑娘生辰,夫人都亲自下厨做的。” 真金咋舌道:“闻所未闻!鲫鱼脑子做豆腐脑儿?”他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是几时的生日?” 九歌抢着道:“腊月二十七!” 真金记下,点头道:“放心吧,今年生日,定叫你吃上这碗豆腐脑儿。” 他说着话就想走,因明日又要早起赶路,怕耽误了兰芽休息。 兰芽却道:“白天在车里睡了好几回,还早,再陪我们坐一会儿,说说话。”说着走到桌前,剪了剪烛花。 真金见她主动留客,只觉新鲜,笑道:“好啊,你想说什么?” 兰芽未及答话,忽听外头有人惊呼:“不好了,马厩失火了!快救火啊!” 真金、兰芽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向南窗外望去,果见马厩那边一线火光,烈烈而起。 真金大叫道:“特以鲁,快救火!”说着话拔腿就走,却听兰芽低低呻|吟了一声,身子软软向地上载去。 真金大惊,忙抱住她唤:“丫头!”只见兰芽面色雪白,口唇颤动,分明是惊吓到了极点的模样。 真金柔声问:“你怎么了?” 兰芽喘息了两下,声音微弱说道:“我如今见了火,就……就害怕。” 真金这才醒悟:她是经了周察放火烧山的事,余悸犹在。他心下怜惜,像抱小婴儿一样抱着她上身轻轻摇晃,口中安抚:“没事,今天风大,想必是哪里的火星吹在干草上头,烧了起来。特以鲁他们在外面,转眼就扑灭了。”低下头,在她腮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知这火难救。果然,不出片刻,便听马厩中群马惊慌嘶鸣,数匹马尾巴着火,低着头从里头逃了出来。 眼下天干物燥,又值狂风,不少人家又都在门外晾着柴草,因此,几乎是马跑到哪里,火就烧到哪里。真金带的人虽多,却也直忙到午夜,才将这场大火彻底扑灭。 可怜好大一家客店,烧成了一片焦土,店主人痴痴傻傻地望着焦炭般的房梁,连哭都忘了。主人娘子却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八岁的儿子,说若不是他不听话,在马厩里玩火,怎会惹出这天大的祸来。如今客店烧成了灰,还要陪客人的东西,干脆一家三口一起死了算了。 特以鲁走去劝慰他们,说没伤着人就是万幸,不但东西不用他们赔,自家主子还要送他们银钱,帮他们重新把店开起来。 店家听了感激涕零,便要去给真金磕头。 真金见火扑灭,安顿了兰芽,正从房里出来。一个护卫脸色极是难看地走过来,走到真金面前扑通跪倒,低头结结巴巴说道:“王爷,小人……无能,文天祥……才……方才趁乱……逃走了!” 第六十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把将那人从地上捞起来,铁青着脸急急问道:“怎么逃的?” “适才属下忙着救火,将他铐在了床头上,谁知……谁知方才去看,见钥匙……钥匙扔在地上,人……人不见了!” 真金大怒,暴声喝道:“还不快派人去追!他一个文弱书生,跑不远!”护卫踉跄着去了,真金心念电转,大步流星跨到店主人夫妇面前,咬牙问道:“是不是你们故意点的火,放走了本王的囚犯?” 那夫妇俩吓得直哆嗦,赌咒发誓说绝不敢做这样的事。 这时兰芽听见真金发火,从屋里走了出来。真金一见兰芽,脸色变了变,直直盯着她低声问:“难道又是你?你放走了文天祥?” 兰芽眼波一闪:“丞相逃走了?” 真金逼问道:“是不是你?” 兰芽惊讶地瞧了真金一眼,沉下脸说道:“丞相脱难,我替他欢喜是真的,那也不必瞒着王爷。但你怎可冤枉了人!我自始至终连文天祥的面也没见过,适才起火时更一直呆在屋里,连我两个丫头都不曾出过门,难道我会□术么?” 真金原也只是情急乱猜,见兰芽句句属实,言之成理,心知委屈了她,胡乱拍了拍她的肩:“是我太着急了,你莫怪我!” 这一夜真金眼未交睫,直等到天亮。派出去三四拨人,却连文天祥的影子都没能见着。将店主一家审了几回,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真金一筹莫展,只能飞鸽传书,向父亲请罪,再派人通知沿途各路官吏,追捕文天祥。 客栈烧了,无处居住,数十人就在这小镇子上搭帐篷扎营,立等消息。 这几日真金几乎懊恼得白了头发:文天祥满腔才学、一身风骨,在汉人中的影响力不可估量;父亲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扣押来使,将他押往大都;伯颜放心不下旁人,特为将他交到自己手上,可如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叫人逃了――真金想来想去,实不知怎样回大都去见父亲和满朝文武。 众人在江北一停数日,没等来文天祥的半点消息,却等来了荆门的达鲁花赤桑图。 原来桑图被忽必烈诏令回京,这日正好也行到江北,见到帐篷,派人询问,得知王爷竟在这里,连忙来拜见。 真金一见桑图,立刻想起了被兰芽放走的周察,更是郁郁。 桑图还不知文天祥逃走的事,倒是很高兴,一见真金便道:“王爷,我把你的女孩儿带来了。原本要带去京里,不想在这里便遇见了。” 真金一愣:“什么女孩儿?” “就是王爷留在我那里的小女婴啊,如今可比当初胖了许多,王爷大概都认不出来啦。” 真金这才想起桑图说的是他跟兰芽在山上拣的那个孩子――他养育数日,生出感情,临走时确曾说过请桑图回京时带回。 但此刻他正焦头烂额,便是亲生女儿在这里,怕也无心照管,随口便说:“她娘在这里,送去见娘!” 他在荆门时就曾调戏兰芽,说自己跟她是孩子的父母,桑图也不以为异,依言带了奶娘跟孩子去找兰芽。 如此一来,两拨人归了一拨。真金实在等不到文天祥的消息,第二日只好怏怏吩咐上路。 路上走了几天,他见山见水,心结渐开。加上前线捷报频传,得知元军已将赵宋小朝廷逼到了福建,眼见天下一统,只在呼吸之间,这才慢慢喜欢起来。 这一日午间打尖,他看见奶娘抱着孩子逗弄,便叫了过来,抱起孩子,说道:“果然重了许多。这孩子还没名字罢?就叫……就叫‘金兰’好了!” 兰芽在旁听了,不禁微笑。 自起火那日真金疑心兰芽放走文天祥,两人虽未生芥蒂,但真金心绪不佳,却也再没像往日那般与兰芽蜜里调油、时时笑语。 这时见兰芽微笑,他只觉温馨,向她招招手道:“来!” 兰芽极顺从地走过来,接过孩子,低声哄她。真金便逗孩子:“娘来了,快叫娘!” 兰芽瞪了他一眼:“你别胡说,看人听见!”真金见她抱孩子的姿势甚是生疏,心中一动,起了调笑的心思,低声道:“你不是她娘吗?那日在山上,你不是喂她……” 兰芽羞得转身就走,真金在背后高声道:“你不是喂她喝桦树汁吗?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这日午后没再碰到客栈,傍晚时众人又复搭帐篷野宿。真金有些馋酒,便叫了特以鲁、桑图几个人,一同骑快马赶去前面镇子寻地方喝酒。 他们这一去竟去了许久,回来时已是深夜。 兰芽见真金迟迟不归,不肯就睡,正坐在帐篷里捻亮了油灯替他缝制新衣――一抬头见他走进来,诧异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见真金神情有些异常,不由关心:“又出了什么事么?” 真金摇了摇头,突然问:“你给我缝的那件袍子呢?” 兰芽一愣,头也不抬说道:“还没缝好呢,你再等几天。” “不是这一件,是上一件!”真金冷冷道。 兰芽别过脸去,低声说:“上一件不是叫水冲走了么?” “冲走了不要紧,我又叫人捞回来了!”真金从背后取出一件物事,*地甩在兰芽面前,咬牙盯着她。 兰芽一见那件湿衣,脸色顿时雪白,怯生生低下头去,还没说出一个字,脸上已狠狠着了一记耳光! 兰芽给他打倒在地,唇角登时渗出血来。九歌见真金回来,先头已拉着几个小丫头躲了出去,此刻听见异响冲进来,正看见兰芽捂着脸,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 九歌跟冬雪同时惊呼出声,却没等奔到兰芽身边便给真金暴雷也似的一声怒喝吓住了脚。 九歌自识得真金,几乎没听他大声说过一句话,此刻见他面孔扭曲,额角的青筋根根浮起,与平日判若两人,当下惊得呆住了,傻乎乎地看看他,又看看兰芽,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这时外头守卫的兵丁已进来了好几个,真金一言不发将手一挥,兵丁上前将几个呆若木鸡的丫头拉出了帐篷。 他们心中也自惊奇,临出门还看了真金一眼,生恐会错了意。但真金只盯着兰芽,看也没向这边看一眼。 帐篷中再无旁人,真金一步步逼近兰芽,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兰芽欲言又止,半响,低下头轻声道:“没有。” 真金忽然张开双臂,仰天哈哈大笑,笑声凄厉骇人,竟惊得帐篷四周的乌鸦纷纷飞起。 “贺兰芽,你骗得我好苦!枉我一片痴心对你,敬着你,供着你,没碰过你一根指头,你……你……你就这样对我!你好,好,真好!” 兰芽凄然望着真金喷火的双眼,慢慢说道:“王爷,文丞相,是我师傅。师徒情重……” 真金一愣,随即笑得更响:“哈哈!哈哈!好啊――你师徒情重、你夫妻情重、你家国情重……那我呢?我真金在你眼中算什么?” 原来真金带着桑图等寻了个小酒馆饮酒,喝了几杯,无意中抬头看见酒馆中挂着一幅画,竟然跟兰芽替自己缝制那件袍子上的画颇为相似! 他讶异之下,便向店主询问这画的是什么,店主笑着说:“公子见笑了,这不是画,这是两个字。” 真金奇道:“字?什么字?” 店主用一根指头蘸酒,在桌上写下两个字――山沽。陪笑说道:“就是小店的名字。家父爱写几笔字,山野村夫,也不怕人笑话,就挂在这里了……” 店主见真金脸色极为难看,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愕然住口。 真金回转神色,恭恭敬敬又问:“请问店家,这是什么字体?” “这是‘飞白书’。因难写难练,又一字斗大,花费不少,因此流传极窄,很少有人练习。” 店主见真金认真聆听,不觉得意,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飞白书’又叫草篆,是东汉蔡邕所创。相传他是见到工匠用扫把蘸着石灰刷墙――一刷下去,白道里透出缕缕黑色的墙皮――这才悟出了这路白中透黑的字体。 “难怪公子误认做画像,原也有些像。我朝东坡居士赞誉文与可的飞白书:霏霏乎若轻云之蔽月,翻翻乎若长风之卷旆,猗猗乎其若游丝之萦柳絮,袅袅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当真可说是字里有画,画中有字。世传唐时晋阳公主雅擅飞白,临摹太宗笔迹,几能乱真……” 真金突然打断他的话:“既这么说,我这里便有一副飞白书,烦请店家替我认一认是什么字。” 他转头厉声吩咐特以鲁:“沿着路上那条小溪向下游找,把顺水漂去的那件衣裳给我找回来!” 特以鲁早已猜到有事,答了个“是”,带着几个人匆匆去了。 那店家听得一头雾水,心道:你既有飞白书,为何却不认得? 特以鲁去了一阵,不知是怎样钻天入地般搜寻,竟果然将袍子找了回来。 店主将袍子展开铺在桌上,沉吟道:“这笔字但凡转折之处都加意遮掩,似乎有意要让人误以为是画。飞白本就跟水墨画有些相像,这么一来,可就更像啦――这两个字是‘为号’――“为号”?这却是哪个名家的诗作?” 他又将袍子翻转来找寻了一遍,更是惊奇:“背面这两个字是‘举火’。咦,那是‘举火为号’啊,这……” 真金其实早已猜到了一半,但亲耳听店主说出来,仍是震动无比:心中怒极恨极,更伤极痛极―― 贺兰芽,你欺人太甚! 那日她随口说出要自己做一件衣裳,却原来从那时起,就已埋下了伏笔! 他这才知道自己数次穿着这件衣衫去见文天祥,绕室走动与他谈话:却原来竟是给他送去了一个□裸明晃晃、比天还大的暗号!又深恐他看不真切,掉来转去要给他正反两面都瞧个清楚! 真金简直不敢追想彼时文天祥的脸色,更不敢追想兰芽那日见他试穿衣衫时所说的话―― “这是云雾轻浓,龙蛇战斗,取风虎云龙的意思。” “正要这样才是。难道直白无比绣上条真龙么?就怕我敢绣,你也不敢穿。” 自己问她那一小丛兰花是何用意,她轻轻笑着说: “花就是花了,哪有许多意思?” 真金眼前不断回闪兰芽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当时瞧去,那是少女娇嗔,羞怯动人,可如今想来…… 她脱簪换酒,她剪烛留宾……她说衣裳顺水漂去,唯恐自己不信,竟浑身湿透地回来……她见火起,立刻假装晕倒,拖住自己…… 真金抑制不住地发抖,成吉思汗的后人与生俱来的尊贵和骄傲给这么狠狠一刺,汩汩地流出血来。 可笑自己就这么给人当做三岁小儿却毫不自知……啊,就连……就连做新衣裳的想头,那也是自己送上门去的。正是那日带她骑马,送了两套新衣给她,她才说什么勾起来做新衣裳的瘾,要自己亲手做一件! 从头到尾,从容不迫,自然无比,没半点破绽。 贺兰芽,贺兰芽! 真金此刻看着兰芽目光闪烁、怯生生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由一阵胆寒:你看她是胆怯,谁知究竟是什么? “我还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你。”真金缓缓开口:“你只说‘举火为号’,不太简略?为何不说明白些?” 兰芽咬了半日唇,低声道:“那个字,小了写不来,只能,只能写这么多了……” “镣铐的钥匙,你是怎样得来?” “那日请他们饮酒,事先……和了一小块面,取走看守的钥匙,印了个模子……后来到了市镇上……” 真金打断问道: “你与文天祥见过面没有?” “没有。” “为何?” “一来不敢,二来不必。我为师傅做到这些,已庶几可以安枕。”兰芽轻声回答 “火是何人所放?九歌?还是冬雪?” 兰芽急忙否认:“不,都不是。那日月晕,我知必然起风。因此一到客栈便送了店家娘子一对金镯子,要他们在马厩中放火。” 真金把两手攥得格格直响: “那么,那么如今你大功告成,为何却不逃走?你想随我进宫,刺杀我的父亲忽必烈?” “不是!”兰芽迅速抬起头:“不是!我……我……”她眼中泪水滚来滚去,终于淌了下来。 真金问完了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兰芽颤声唤道:“王爷……” 真金一回头,见她目光中满是凄楚,当真铁石心肠之人看了也要生怜。他胸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又复高涨―― 这个女子,自己自相识起便敬如天人,怕她过不了心中蒙汉的关口,又可怜她刚刚死了丈夫,从不逼她,天长地久都愿意等她。等她放下心结,千情万愿、欢欢喜喜地做燕王妃……可最后等来了什么? 和自己相比,她胜得太过容易――本就是仗着这副相貌、这个身子,最后竟还能清清白白地全身而退! 真金一言不发,转身走回兰芽身前,双手拉住她的连襟小袄粗暴已极地向两旁一扯―― 地下铺着毡布,扣子落在地上半点声息也无。 真金拦腰将兰芽抱起,重重摔在地上。她胸口雪白粉红――白色的软缎抹胸上绣着红梅。真金毫不犹豫将抹胸扯下,见里头亦是雪白粉红,在烛光映照下温润生辉。 真金随手再一扯,扯下了兰芽的亵裤!兰芽身子抖了一下,蜷起了双腿。真金把手按到了她大腿根处,向她脸上扫了一眼。 只见她双目紧闭,泪水将鬓边的头发都浸得透了,但始终一声不出,亦不怎样挣扎。 真金忽然发疯一般地埋下头去,像饿狼吞食猎物一般撕咬起她的乳|房。兰芽疼得弓起了身子,但才弓起一半,他两只大手又掐到了她腰间,向下一拉,又将身子拉平,牢牢压在地上。 他在她身上肆虐□,却又不准她动一下,兰芽转眼间便熬不下去,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 真金置若罔闻,动作愈加蛮横。兰芽忽然抓住他一只手,低低求道:“王爷,求你,到床上去,行吗?” 帐篷里虽铺着毡布,但底下的小碎石子几乎已将兰芽的后背硌出了血。真金重重地压下一次,兰芽便死去活来地疼上一次。她也辨不出来是哪里疼,只好哀求他不要在这里。 真金正是要她疼痛受苦,又怎肯依她?兰芽求了两次,知道无望,只得咬牙拼命忍耐,心中模模糊糊地想:我要死了么? 外头风吹草动,悉索有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真金终于放开了她。 他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此刻仍不说话,认认真真穿好了衣衫,便要扔下兰芽出去。不想临起身时无意中在地上扫了一眼,忽然一颤,目光徐徐转到了兰芽脸上。 兰芽给他看得一个激灵,正怕他又要怎样,却听他笑了一声,极轻蔑地说了一句:“真是神通广大,这东西也能作假!” 说完挑起毡门,扬长而去。 兰芽顺着他适才的眼光看去,只见毡布上樱红点点,正是处子的落英…… 作者有话要说: 1、文天祥,号文山。 我知道你们一定早忘了兰芽有个叫文文山的师傅(飞白书还是他教的呢)。 2、绝望地发现现在除了*跟人|兽,本宫已经不会写别的玩意儿了…… 真金你妹! 3、请假:有事停更一周。31号开始更第四卷――银汉迢迢。 第六十一章 〔有大改动〕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这是文天祥被真金羁押北上,途中经过金陵时所作的律诗——“金陵驿”。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那是说:这是我文天祥最后一次踏上锦绣江南的土地了,再往后,只有像望帝杜宇一般,口角啼血,魂魄来归! 就连文天祥自己也绝想不到,身陷囹圄数月,眼看敌国都城就在眼前,竟然还能有脱难的一天! 他从江北逃出元人桎梏,一路南下,经真州、扬州、高邮、通州而入闽,最后在南剑州安定下来。 彼时正是德祐二年年末,这一年的五月初一,陆秀夫、张世杰等人已拥立益王在福州登位,改元景炎。而文天祥脱难一事传开,许多有气节的文臣武将、地方名士、以及他勤王的旧部得知丞相在闽,亦都纷纷前来投效。数月之间,文天祥便组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督府军。 几支军队遥相呼应、齐心抗敌,凭着一股亡国哀兵的气血刚骨,在赵宋江山如此风雨飘摇之际,交战之中竟然数次挫伤了元军的精锐,令蒙古人惊呼“赵宋不死”! 真金此次出京,以亲王之尊微服巡抚数千里:亲眼目睹了汉人在蒙元治下的生活情形;见识了自家下头的许多积弊;又平复了周察之叛、招纳了卢处道等一批江南名士,更在寄回宫中的书信中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因此忽必烈很是高兴,加上近些年许多大臣皆提议建储、愿国本早固,是以近日朝会之时,忽必烈已流露出立燕王为太子的口风。 然则一月之前,薛禅汗忽必烈接到真金飞鸽传书,得知文天祥竟然得而复失!这一怒非同小可,教他登时将建储一事搁在一旁,若非察必皇后求情,盛怒之下几乎便要另选他人。 先时忽必烈深感身边无得力的辅佐之臣,曾下诏求贤。诏书一下,群臣众口一词,奏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因此时耶律楚材已死了将近四十年,忽必烈自然而然便对文天祥报了更大的希望——而如今此人竟在真金手中走脱,他的失望与愤怒可想而知。 数日前,宋地又有奏报:称文天祥在南剑州筹建城墙时,远近百姓闻风而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夜以继日地跟着官兵一道修筑工事,三天三夜之间竟然就筑起了十里厚厚的城墙! 这么一来,“鬼城墙”一说不胫而走,民间到处皆传文丞相忠义之气上感天地,竟引来了鬼神相助! 而除“金陵驿”一诗之外,文天祥另有一首逃亡途中所做的“过如皋”也流传到了大都: 雄狐假虎之林皋,河水腥风接海涛。行客不知身世险,一窗春梦送轻舠。 追捕的小舟近在咫尺,他却从容酣睡,在舟中做起了逍遥美梦!这诗将元人鄙夷轻视到了极点,便城府再深的人看了,也断断咽不下去这口气去…… 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攒到一块,原本对真金极为宠爱器重的忽必烈头一回板起脸来,把儿子重重数说一顿,命他三月不得出东宫一步。 真金咎由自取,无话可说,只匆匆见了母亲一面,便老老实实遵从父亲旨意,回宫去闭门思过。 闭门虽闭门,在东宫他仍是说一不二的主子。回宫三日,一道燕王令旨送到了兰芽手中: 册汉女贺兰芽为燕王夫人,赐居披香苑。 蒙元后宫人数虽远较汉室皇宫为多,但位号却极简单朴素,只设后、妃、嫔三等。只汉宫皇后为一人,元宫中则有数人。 成吉思汗时,后宫置四个宫帐分处群妻,即“斡耳朵”。“斡耳朵”是大汗私产,凡臣下或异国使者携带礼品奉献给大汗时,当天大汗住在哪个“斡耳朵”中,这些财物便归这个“斡耳朵”所有。四个“斡耳朵”各有一正妻,就是皇后,但以“大斡耳朵”的皇后居首,统率后宫。 到忽必烈时,虽早以宫室代替帐篷居住,但“斡耳朵”的称谓制度仍然保留了下来。察必皇后,即是忽必烈的“大斡耳朵”。 而在太子与亲王那里,妻妾名号更为简单:除正妃外,皆称夫人,连封号也没有,只以姓氏缀在前头加以区分。 如此,轻飘飘的一道令旨,贺兰芽便成了贺夫人。 自从那日真金拂袖而去,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到大都之前,连九歌与冬雪真金都不许跟兰芽在一处,是从许敏那里拨了两个丫鬟过去服侍。 如今进了东宫,不知是放松了警惕,还是消减了怒气,真金在兰芽住进披香苑之前,就命人将两个丫头送了过去。内府“怯薛”又依例拨了一批宫女太监,转眼之间,东宫极偏处一个冷落了数年的披香苑便热闹了起来。 拨来的人由一个老总管太监领着,依次来拜见“贺夫人”。中有一人九歌与冬雪皆识得,是临安王府中带来的厨子。两个丫头见了他,几乎掉下眼泪——心想王爷还能理会到兰芽的饮食,想来便有消气的那一天。 时已入冬,虽宫内烧着地龙、火炕,但主仆三人乍从水暖山温的江南来到这里,仍是觉得寒冷无比。 兰芽坐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众宫女太监不知她情性癖好,又晓得她初来乍到,未必有钱,倒也不望着多厚的赏赐,只想着磕个头便下去各自收拾。 谁知头是磕了,但迟迟无人叫起。众人疑惑着抬头看,只见新主子垂头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眼泪汪汪,一条大大的手绢在手里攥成了麻花——连看也没向下头看一眼,似乎全不知底下跪了一地的人。 九歌和冬雪对视一眼,陪着笑将跪在前头的几个人扶了起来。后头的人见状,也都纷纷站起,虽面上不敢稍有怨怼,可想而知心中都有些不快。 冬雪此时身上还有些银钱,她不知蒙古习俗,亦不知后宫规矩,但想赏钱的道理走遍天下也不会错,便想拿些钱出来打发了这些人。但手伸到怀里,立刻又打消了主意——拢共几两碎银子,赏了这个不赏那个,立时便生是非,因此趁人不注意,又悄悄将手放了下来。 众人见兰芽始终无话,为首的讪讪说了几句“恭祝夫人安好”,便领人慢慢退了出去。 九歌从包袱中取出一领厚厚的斗篷,给兰芽披在身上。兰芽看见那斗篷正是在临安王府时,一日郊外驰马,回来时真金恐她着凉,从自家身上解下来的那件——心中难过,眼泪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淌。 九歌见她伤心,也不解劝,轻轻叹了口气,在炕沿上坐了。 冬雪掀起炕上的褥子,摸了摸底下道:“这想来就是北方的火炕了——这些日子,九歌也学会了叹气……” 九歌道:“姑娘,当初文先生给咱们上课,总夸你聪慧。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如今才算见识。那些日子,我一直猜你要想法子救先生,只不知是明是暗。暗地里也曾留神——没想到,终归是半点用也没有。王爷还疑我帮你的忙,真是冤枉……” 冬雪不由问道:“若你事先知道,会不会去告诉王爷,拦住姑娘?” 九歌苦笑不答,半响,转头向兰芽道:“姑娘,当时在周察那里,我曾要寻死,记得你说,即便文先生在,也必不以男儿大义苛责我等女流——这句话我始终记得,可你为何……” 兰芽轻轻抚摸斗篷上雪白的风毛,摇头道:“我救师傅,不为大义,不过是为我自己……” 九歌、冬雪齐齐一愣。 文天祥逃走的内情,因真金曾严令泄露者死,因此除当日跟去酒店的几个人之外,再无人知道。 后来兰芽与九歌、冬雪被隔离开来严加看管,众多护卫、兵丁、侍女虽多有怀疑,亦只是猜测而已。 倒是九歌与冬雪,因前头一直跟在兰芽身边,事发当日又零零碎碎听到了几句话,加上九歌当初曾为兰芽伴读,见过“飞白书”——如此七拼八凑,才算是猜到了九成。 当下两人听兰芽说“不为师傅,是为自己”,都万分诧异,等着兰芽解释时,她却抹着眼泪缓缓摇头,不肯往下说了。 晚上掌灯时,兰芽稍稍打起了精神,命九歌将老总管请进来,客客气气地问:“你们这里除了马奶酒,可还有别的酒?” 这位总管总有六十岁了,是个汉人,姓马。他听兰芽要酒,愣了一愣,道:“有,有很好的葡萄酒!”说完看了兰芽一眼,心中纳闷,实在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江南女子进了元宫,第一件事竟是要酒。 兰芽便道:“那就劳您驾,请替我拿来些。” 马总管小心问道:“不知夫人要多少?” “嗯,我是夫人……您跟我说说,燕王夫人,这个位份最多能要多少?” 马总管笑了:“夫人说笑了。别说您这位份,就您身边的姑娘们想喝酒,那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若供不起夫人娘娘们喝酒,不是元宫!” 兰芽伸手在身前环了个圆:“那就要这么一桶罢!” 九歌在旁站着,闻言吓了一跳,她猜马总管必更要大惊失色,谁知他满脸笑容应了个是,转身竟去了。 她哪里知道:蒙古人嗜酒如命,不论男女皆善饮。宫中更是好酒无数,妃嫔们来了兴致,甚至大桶大桶地要上好的葡萄酒洗脸洗澡——因此马总管听了兰芽的话,只惊得一惊,随即便道她是入乡随俗得快了,再难惊第二惊。 马总管回来得很快。他年纪虽长,力气不小,也没叫人,自家抱了一个大酒桶送了进来。 此时饭菜已经摆好,九歌犹犹豫豫地倒了一杯酒,兰芽接过,微微仰头,手腕竟是娴熟地一抖,将那一杯红艳艳的葡萄酒喝干了。 她放下酒杯,掩口咳嗽了两声,皱眉说道:“看他喝得多了,自己也就会了,饮酒原来不难。” 九歌、冬雪齐劝:“姑娘!” 兰芽放下酒杯,伏在桌上,轻轻啜泣着又哭了起来。 九歌跟随兰芽这些年,还从未见过她这般伤心难过,便是在襄阳时,给周察掳进府中,有今日没明日的时候,也不曾这般软弱无助。九歌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指着桌上劝道: “姑娘,你看看这几样菜,也该知道王爷的心……实在是你骗得他狠了,怨不得他生气,等再过些日子,他气消了,就会来看咱们了,啊!” 兰芽听而不闻,只是哭泣。九歌劝了半天,忍不住有些发急: “姑娘往日的聪明劲儿都哪里去了?光哭有什么用啊?” 冬雪也帮着相劝,拿手绢来替兰芽拭泪。兰芽不肯抬头,闷声闷气说道:“我心里难受,想哭,让我哭哭罢。” 冬雪道:“姑娘,九歌说的是,哭有什么用?该想个法子才是。你只是哭,再哭坏了身子,更没法了。” 兰芽伏在桌上断断续续道:“哭是没用,可不哭……也没用。况且,哭是哭不坏的,忍着不哭,才要……才要生病。” 这时,忽然一个侍女走进来,屈膝禀道:“夫人,薛禅汗那里的李嫔娘娘来看您!” 作者有话要说:调了结构,这一章有大改动。晚上还会补一更。 第六十二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兰芽泪眼朦胧:“李嫔娘娘?我现下不想见人,你……” 侍女附耳过来,悄声道:“这不是东宫的人,是薛禅汗的人,您还是见一见的好。” 兰芽这才醒悟:来人是忽必烈的妃子。 站在一旁的冬雪心想:才进宫一天,怎可得罪了人,见兰芽仍是痴痴憨憨地不说话,心里一急,索性代她吩咐那宫女道: “你去请娘娘到正屋——九歌,咱们快替姑娘……” 话没说完,已听见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你们还没吃饭啊?啊,还有酒,我也喝一杯,好不好?” 暖帘挑起,屋中三人都是眼前一亮:一个肤色极白、鹅蛋脸的小姑娘俏生生走了进来。 兰芽已是惊到了极点,脑子里竭力回想适才宫女的话:薛禅汗的妃嫔——我没听岔,是薛禅汗的妃嫔啊——那,那是真金的庶母,这…… 眼前这位李嫔娘娘,韶颜稚齿,天真娇媚,看去似乎连十四岁也不到! 李嫔见众人都呆望着她,轻轻一笑,说道: “你们道我来得快吗?这宫里上千嫔妃,就我一个异族,如今又来了一个,我欢喜得要晕过去啦,所以一听到消息,就来看你们,你们不欢迎么?” 说着看了兰芽一眼,温柔地问道:“为什么哭啊?想家了么?” 她年纪虽幼,但神气温柔体贴,倒似一个大姐姐一般。 兰芽揩去泪痕,这才想起来起身迎接,弯腰施了一礼,低声道:“见过娘娘!娘娘也是汉人?” 李嫔大大方方坐在冬雪送来的椅子上,笑道:“我是高丽人!” 兰芽养在深闺,并不知“高丽”为何物,但听她的话,宫里只得两个异族女子,不由也生了几分亲近之心,问道:“娘娘的娘家,离这里远么?” “远!隔着几千里地呢。”这时众人已看出,她的汉话虽然流利,但讲话时的口型与汉人微有不同,一张小嘴老是张得圆圆的,似乎随时随地都在吃惊。 兰芽不知该说什么,便道:“娘娘用过饭了么?若是没有,这里有几样南边的菜式,若不嫌弃,何不赏光尝一尝?” 李嫔道:“你不请我,我也要厚着脸皮尝一尝——看着就好吃。” 一旁早有人送上牙筷。她犹豫了一刻,拣一片烧鹅吃了,赞道:“好香。” 她言谈举止,皆透着稚气,更没半点架子,兰芽不由微生怜惜之意,伸手夹起一块蓑衣饼,道:“娘娘尝尝这个。” 李嫔噙着笑吃了,更是赞不绝口:“我叫我的厨子来学一学,行不行?” 兰芽连忙答应。 这二人虽萍水相逢,但一般地流落异乡、闭锁深宫——白乐天有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因此一见之下,竟十分亲热投缘。贺兰芽甫一入宫,便结识了一位知交,也算是幸运之极。 “你是……在哪里遇到燕王的?他很喜欢你,是不是?”又吃了几口菜,李嫔眨着眼睛,仰头问道。 兰芽微一迟疑,如实说道:“我给坏人捉去,王爷救了我的命。” 李嫔微微一笑,说道:“你真是命好!”说完拿起冬雪适才替她倒的葡萄酒,喝了一大口。她脸蛋本来白皙无比,一口酒喝下,腮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灯下看去,愈发娇艳美丽。 她这句话平平淡淡,听不出悲喜,但兰芽听了,自然而然地替她难过。心想以忽必烈的年纪,只怕给她做祖父也做得过了,要这般花枝也似的小女孩儿侍奉一个花甲老人,实在太过残忍。 她同情之心一起,便暂且忘了自己的烦忧。见李嫔拿出手绢擦拭杯口的胭脂,心中不由便想: 她……是忽必烈抢来的么?还是……哦,难道,她是和亲的公主? 李嫔很聪明,一眼便看破了兰芽的心思,毫不避讳说道:“我是貢女。” 兰芽没听明白:“貢女?” “我们的皇帝,害怕他们,打不过他们,所以年年给这里进贡。贡来的东西,像人参啦、貂皮啦、玳瑁什么的,叫做贡品;贡来的女人,就是貢女了。” 李嫔说完,慢慢地又喝了一杯酒。 “我们那里,生了女儿的人家,要报官府知晓。长到十二三岁,便千里迢迢送到这里来。送到了呢——皇帝挑了王爷挑,王爷挑了大臣挑,大官挑完了小官挑,小官挑完了小兵挑。我到这里第一天,就给薛禅汗看中了,所以,就挑了这么一次。我的运气也还不错,你说是罢?” 兰芽无言以对,只好点了点头。 李嫔轻轻地道:“你别笑我莫名其妙,头一回见你,就说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我实在是见了你欢喜。在这里两年,一直也没个伴儿。她们……都瞧我不起——啊,你别忧心,你是不同的。燕王疼你,总是不一样的——燕王,同他父亲,也自不同。” 兰芽苦笑说道:“他恼了我啦,也不知……”她红了眼眶,说不下去。 两人说着话,李嫔忽然掩住了口,双眉紧蹙,低下了头。她肤色原本白皙,待抬起头时,愈发白得无半点血色,如同大病初愈一般。 兰芽关切道:“你不舒服吗?” 李嫔不做声,定了半日,干呕一声,跟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兰芽站起身,急慌慌叫九歌道:“大夫,能不能请个大夫来?” 李嫔挣扎开口道:“别,别叫大夫。” 她咳了好一阵子,终于止住,喘息着说:“别请大夫,我没病。”即便是这样的时候,她的声音依旧娇柔动听,似乎适才痛苦的情状全然与她无干。 九歌端上一杯清茶来,李嫔接过茶,摆了摆手道:“请你们去歇一歇罢,我想跟夫人静静地说几句话儿。” 见兰芽点头,九歌领着屋中众人退了出去。临出门时,皱眉看了一眼这位李嫔娘娘,委实是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 李嫔见四下无人,珍重地举手覆在自己小腹上,轻声道:“你没看出来么?我有了孩儿啦。怀了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 兰芽一惊:“你……有喜了?” 李嫔点点头:“这已是第三个啦!” 兰芽只觉匪夷所思:这小姑娘看去不过十四五岁,怎么竟能是两个孩儿的娘? “你不用诧异,我怀了三个,却一个也没生下来。” 她曲起两根葱白一般的手指,轻轻说道:“三个加在一起,也没一年的时间。” 兰芽直愣愣地看着她,已全然不知如何应对。 “我想跟这孩子多相处些日子,所以不敢叫人知道。这里——不许外族女子生孩子的。” 兰芽只觉头顶着了一个焦雷也似,面无人色地站了起来: “你那两个孩儿,都……都……” “都吃药打掉了。”李嫔平静地接过话: “那个药啊,吃下去,疼得我活也活不下去,死也死不过去。我怕疼,所以,也想多拖几日。” 兰芽此时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这个一句一句不住说着鬼话的女子究竟是人是鬼,她早已出离了惊诧,心中只剩下恍惚。 “我求他在外头,可他总是不肯,一定要在里头。我又偏偏没出息得很——只好一个接一个地怀,再……一个接一个地打。” 这句话说完良久,兰芽才“腾”地红了脸! 李嫔也微红了面庞,却看着兰芽笑道:“你害臊了,真是好看。”兰芽喃喃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嫔奇道:“我说的不像是真的吗?不过你别怕,你跟我不同的,那自然是不同的。燕王待你好么?” 兰芽低声道:“他……真金……待我很好。好得很。” 李嫔道:“他是你们汉人教出来的,或许,等他接了皇位,肯废了这要命的规矩哪。你还没替他怀过孩子罢?” “没……没有。” 李嫔此时已有些醉了,嬉笑道:“他待你好,有多好呢?没打过你罢?没……没迫你……做不愿做的事罢?” “什么不愿做的事?” “那可多了,譬如……譬如……”李嫔眯起眼睛,费力地辨认兰芽的神情: “哈哈,你什么也不懂的。真是命好。” 这一宵李嫔和兰芽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知不觉间竟喝下了数十杯酒,而那大木桶中却也不过少了些许。 喝到半夜,二人已双双醉倒。冬雪便请教马总管:“此刻夜深风凉,该找辆暖轿将李娘娘送回宫去,还是该留她在这里住下?” 马总管还未及答话,外头却已有人来寻,李嫔宫中两个宫女打着灯笼来问:“我们娘娘还在这里么?薛禅汗传唤,命娘娘即刻往紫檀殿侍驾。” 李嫔听见“紫檀殿”三个字,挣扎着抬起头问道:“只传……传我一……一个吗?” 那宫女答道:“东边四位娘娘早已去了,娘娘快些罢。”说着便来搀扶李嫔。 九歌愕然看着两名宫女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嫔架了出去,再转头看马总管跟其余宫女,都是一副见惯不惊的神情,不禁与冬雪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心中不约而同都是一凛。 兰芽醉得狠了,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午时方悠悠醒来,模糊想起昨夜李嫔说的话,一厢匪夷所思,一厢面红耳赤,举头再看自己居住的寝殿,只觉壁上春花瑞鸟、白鹤青松,不知怎地都隐隐透出一股戾气来。 兰芽盼着真金来,九歌与冬雪也盼着真金来,拨来的宫女太监们既到了这里,自然也愿意侍候的主子得宠——众人如大旱之望云霓,天天盼着王爷来,但十天之中,真金一次也没踏入过“披香苑”。 元宫初建,无论前朝后宫,制度礼仪都还未能完善精细,尤其后宫,并不像汉人那般有诸多规矩讲究——等级、称谓、本分分毫错乱不得;逢五、逢十、大小节日,嫔妃需往坤宁宫拜见皇后…… 因此兰芽入宫十日,除李嫔之外,并没见到别个宫眷,只燕王正妃阔阔真遣人来赏了几样吃穿玩用之物,再有便是察必皇后命身边的一个大宫女送来了两件衣裳。 那衣裳却十分奇特,无领无袖,前短后长。据宫女说,这服饰古所未有,乃是察必皇后亲手创制,为的是弓马随意,且冬季穿在袄子外头,能够保暖。皇后还给取了个名字,叫做“比甲”。 送来的这两件比甲一件银红色,一件秋香色,都是雪花镶边,十分艳丽好看。宫女放下东西,又嘱咐了几句话才走。 冬雪将衣服收起来,来替兰芽铺床。将厚厚的帐幔在褥子下细心掖好,迟疑着说道: “姑娘,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果如李嫔娘娘所说,这元宫于咱们汉人就是虎狼窝。咱们的性命祸福全在王爷身上。总得想个法子啊,不然日子长了,倘若……倘若王爷在姑娘身上的心一天天淡了,到那时,哪里还有咱们的容身之处呢?” 这时九歌也走了进来,接过话道:“冬雪说的是。王爷心中不快,也只在文先生这件事上。姑娘,那日你说救先生原是为自己,这话究竟是怎样讲?” 兰芽慢慢在褥上坐了,怔怔看了两个丫头一眼,说道:“还能怎样讲?不过是求个心安。” 九歌听见“心安”两个字,不禁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 “姑娘到底不是无情的人!王爷只道姑娘将他一片真心毫不放在眼里,是个无情无义的草木人。却哪里知道,这件让他伤心愤怒的大事,不是有情人,绝做不出来!” 兰芽动容地瞧了九歌一眼,眼中半是惊讶,半是感激。这几句话,将她这些日子来丝丝缕缕、几乎牵断的情思剖白得明明白白,竟似比自己心底里掏出来的还要恳切。她心中一热:人生得一知己,便死也不枉了。 第六十三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但这话冬雪却还没能明白,待服侍了兰芽睡下,出门时她悄悄将九歌一拉,两人一同进了冬雪的房间。 九歌没等询问便抢着道:“冬雪,你以为,姑娘这般欺瞒王爷,是并没将他放在心上,对不对?” 冬雪犹豫半响,点了点头。 方才出门前,苑中几个大宫女曾在她房里说话玩笑,吃临安带来的糖果。此刻红漆大盘子里还剩了许多。 九歌走到桌边,在盘里捡了一块酥糖,又向茶碗中倒了两杯温水,款款在椅上坐了,竟是摆开了长谈的架势: “我问你,你骗过人没有?” 冬雪一愣,蓦地想起了当初兰芽说过的话――“天下女子,十个有九个爱骗人”,她望着九歌,摇了摇头。 九歌道:“我不信,你一定骗过,再好好想想。” 冬雪有些生气:“我本来就没骗过人,你不信……”她忽然顿住,将冰凉的手指送到口边呵了一下,笑道: “我骗过我娘!” 九歌将酥糖塞进口里,兴冲冲地问:“为什么骗她呢?” “她不许我捉蝴蝶,说蝴蝶翅膀上的粉,掉到耳朵里人会变成聋子。” “那你就背着她捉,还骗她说没捉,是不是?” 冬雪点点头,却仍不明白九歌的意思。 九歌见她木呆呆的样子,倒有些好笑,在她肩头拍了一记,笑道: “你看,你为什么骗娘?那不是怕挨打挨罚,是怕她伤心,伤心你不听话。” 冬雪又点点头。 “照啊!你想,姑娘对王爷,若不是喜欢得狠了,何必这么煞费苦心地骗他!” 冬雪瞠目结舌:“你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就是,姑娘骗人,并不为怕王爷知道了会要她的命,而是为怕他伤心。为了不伤他的心,自己跳到冰冷的河水里去将绣了字的衣裳弄丢,要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事。那时文先生可已经救走了――可是呢,王爷不领姑娘这份情,偏偏要去查出真相,变着法儿地非要伤自己的心不可――那原是他的不是,却不是咱们的。” 冬雪已彻底傻了眼。 她听九歌的理论,真正从头到尾都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可是,转回头想想兰芽这些日子茶饭不思、老是背了人偷偷垂泪的情状,又隐隐觉得这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不但你骗过你娘,你娘也一定骗过你。我小的时候,老爱从井边上往下看,我娘就骗我,说里头有个老妖怪,专吃小孩子。我一害怕,就不敢再去了。” 冬雪道:“那倒也是,天下父母,大约都骗过孩子的。” 九歌微微一笑,问道:“那你说,你想要一个骗你的娘,还是从不骗你的。” 冬雪此时已全然给九歌绕昏了头,茫茫然点了点头:“要骗我的。” 九歌大笑:“这就是喽!若姑娘不肯费神骗王爷,王爷才该伤心发怒!” 冬雪将九歌的话细细想了一遍,又问:“那姑娘说‘为求心安’,又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更明白啦,她心里头有王爷,这才不安啊。” 冬雪不解。 九歌沉默半响,低声道:“我们家老爷、夫人、姑爷,都死在蒙古人手里。我家公子如今也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还有被牵连惨死的亲族上百人,那也不用说了――姑娘若是不喜欢王爷,那叫做万事皆休;可她竟喜欢上了这个人,你教她如何能够心安?” 冬雪忽然站起身来,一脸惊讶道: “九歌,素日我看你,是个还不及我懂事的小丫头,怎么今日听你说话,几乎比我多活了几辈子还不止……” 九歌摇头道:“不是的。适才我说的,你看不出来,那是你在姑娘身边的时候远没我多。你没见过我们家老爷、夫人,没见过我们家公子,更没见过我们姑爷。你若见过他们,自然就能体贴到:姑娘立意跟王爷在一起,心中可有多么煎熬。他们在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可在姑娘……你想想自己的爹娘兄长,便能体会到了。” 冬雪听了这篇话,悚然惊悸,再想想真金的身份,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人,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每每念及,总是想:如今国破家亡,又有谁跟蒙古人没仇,因此轻而易举地就放过去不再想,如今设身处地替你们想想,也当真是……难为了姑娘。啊,我知道了,姑娘说心安,那是说:救出了丞相,做这么一件事,她便能安心同王爷在一处了,是不是?” 九歌缓缓道:“是,不过我猜也不全是。姑娘对先生一向最为尊敬仰慕,即便不是为了私心,只要稍有机会,也必要设法相救。再说,要求心安,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略减些愧疚罢了――对了,那日你问我,若提早知道姑娘救人,可会阻拦。我现下想明白了,若是知道,也该帮她,可绝不能去告诉王爷。如今虽惹得王爷恼了,但你欠我一回,我也欠你一回,大家算是扯了个直。两人间一条极大的隔阂不就没了?而假若文先生救不出去,那王爷此时便再怎样疼姑娘,也是水泼到沙地上,半点剩不下。” 冬雪听得连连点头,忽然又担心地问:“姑娘会不会什么时候想起来,又要做件什么事让自己更安心些啊?” 九歌苦笑道:“除非,先生再给他们捉住一回,不然的话,就算她想,哪还有活人给咱们救呢?” 冬雪沉吟不语,过了片刻,猛地扬起眉道:“你说,王爷知不知道姑娘原是这么想的?他气昏了头啦,一定不知道。” 九歌一怔,随即欢声叫道:“是啦!咱们该让他知道,知道姑娘的难处和苦心。”她忽然垮下脸来:“可咱们现在连王爷的面也见不着……” 冬雪急急道:“这不要紧,姑娘一定有办法。她能骗得王爷眼睁睁丢了钦犯,想骗王爷来一次,那还不容易得紧?” 九歌摇头道:“法子她或许有,但肯不肯使,可就不一定了。你看她这些日子只顾着伤心,哪里还有心思算计这些?” 冬雪不听,拉了九歌就走:“姑娘近来失眠,现下一定还没睡。咱们这就去问她。” 兰芽果然还没睡。 冬雪生怕真金的心越来越淡,这几日早急得火上房。如今有了半点希望,立刻便紧紧抓住。一股脑儿将九歌方才的话学说了一遍,又道: “我今日才知这丫头这般伶牙俐齿,她既能说得动我,想来也能说得动王爷。姑娘,你快快想个法子,让他来这里听九歌解释啊。” 兰芽拥被而坐,听了冬雪的话,半响没言语,冬雪催了几次,她才苦笑: “骗了人不算,还要强词夺理地说原是为了人家好,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冬雪正色道:“不是这样,当年在将军府,我们夫人说过这样的话:男女之间,只有一个情字,并没一个理字。只要他体贴到姑娘的心意,就不需再讲什么道理了。我原先是没想明白,若是早听了九歌的话明白过来,断不容姑娘蹉跎到今日。” 她这最后一句话疾声厉色,当真掷地有声,说得兰芽跟九歌都是一笑。但听完了,却也不禁感激,兰芽便道: “多谢你们为我费心。只是,你们要我做的是,那不是和解,那叫做‘邀宠’!王爷最崇敬汉人的风骨,这样的事,我若做了,王爷只会瞧不起我。我也是断不肯做的。” 两个丫头齐声问道:“什么是邀宠?” 兰芽微微笑了一笑,解释道:“西晋时,武帝司马炎宫中有上万嫔妃。他每日下了朝,不知去哪里才好。就驾着羊车乱走,羊停在哪里,他就去哪里……” 九歌道:“啊,就像掷骰子。” “羊喜欢吃盐,后来嫔妃们为了让武帝能到自己宫中,就在门口洒盐水、插竹叶,让羊停下来,以求一幸。这便是‘邀宠’了。” 她说完这个故事,冬雪琢磨了一会儿,说道:“这不是‘邀宠’,邀了他来,是为解释误会啊。” 兰芽道:“从前他不肯放了文先生,我只有诓他,那一回是迫不得已;如今……” 兰芽凄然摇头:“况且我心里乱得很,也是想不出什么法子的。” 冬雪皱眉道:“我听了李嫔娘娘的事,心里总是害怕,这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果真外族人要受欺负,又没个撑腰的,可怎么好?” 兰芽抚了抚帐脚垂下的穗子,自言自语道:“不到这里,就不受欺侮了么?里头是元宫,外头是元土,能逃得开么?” 她垂下头去,低低念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是姜夔的“扬州慢”,她本是心有所感,随口诵出,但话音落地,忽然想起,季瑛就死在扬州!当下心中一恸,忙收敛心神,强自将念头转了开去。 兰芽她们并不知道,真金这些日子,就是消了气有心来看兰芽,大约也挪不出工夫。 他人在东宫思过,但仍领着中书令的职位,先前一走数月,当见而未及见的人,当办而没能办的事,堆积如山,忙得连喝口茶的工夫也没有。回来这些日子,只在正妃阔阔真宫里宿了一晚,其余日子都是宿在书房,连母亲打发人来瞧他,也没说上几句话。 他的书房设在“燕台殿”,隔窗便是新开的一条长渠,宽可丈余,水清可鉴。夹岸杂植杨柳,此时季节不对,看去无甚意味,但可以想见,待到春日夏时,定是枝叶纷披,清幽可人。 这日好容易稍有空闲,他松下一口气,信步走到窗边,隔窗玩赏外头景致。 这一日天气晴好,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他惬意地沐在日光中,手扶窗棂琢磨:该叫人将窗台再移低一尺,以便人在屋中,能够隔窗垂钓,也是多了大大的一个洗墨池,那可该多么有趣。 正想到此处,抬头忽然看见上游漂漂旋旋,冲下了数瓣鲜艳的桃花。他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哪里来的桃花? 粉红花瓣转眼间便流到了窗前,他弯腰伸手,想捞起一瓣仔细察看,但那水打了个旋子,花瓣轻轻巧巧地从他手下逃开,远远向下游去了。 真金又是好奇,又觉有趣,隐隐见上游水波在日光下微微泛着粉红,似乎还有桃花,不禁起了好事的心思,唤了人来吩咐道:“去撑一只小船来。” 原来这燕台殿建在一个孤岛上头,四围都是乱石,垒断出路,惟容小舟一叶,可以委委曲曲,往来无间。这水是真金走后才通,从哪里来向哪里去,他全然不知。 一时小舟撑来,他举篙一点开来,自然而然生出了几分寻幽访胜的兴味。当下脸带微笑,一篙一篙地慢慢向上游划去。几个太监在后头要另外撑船跟从,被他摇手止住。 这时前头又有花瓣冲下,他这回眼疾手快,捞起了两瓣。这一下更是诧异:这花瓣不是纱绢之类假制,入手柔腻润泽,竟是真桃花。放到鼻端一嗅,似乎还闻得到香气。真金百思不得其解,一时犯了呆气,心想:难道是宫中降落了天台山的仙女么? 他再撑一段水路,穿过了一道小石桥,转过了几株大柳树,忽然听见渺渺茫茫一阵歌声。 声音柔美,婉转动人,他不由倾耳细听,原来是一阙“卜算子”: 我住长渠头,君住长渠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渠水…… 真金听了半刻,慢慢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是真金,一定把九歌收了房。 第六十四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歌声出自水渠西岸边一角飞檐下头,隐隐似有颜色娇嫩的衣裙飘带从红漆的廊柱后头扬起。 真金并不迟疑,举桨向那边划去。 到了岸边,他撩起袍子下船,还没站稳,便见两丛黄绿的灌木后转出两名汉装女子――数日未见,二人似乎都有些清减。不是别人,一是九歌,一是冬雪。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跪倒: “王爷!” 真金打量了二人片刻,平静地问道:“是谁在那边唱歌?” “是一个宫女。”九歌忽然有些忐忑,轻声答道。 “哪里的宫女?” “就是……就是‘披香苑’里的。我跟冬雪姐姐一个个问过啦,就她最会唱歌,就……就……” 九歌平日伶牙俐齿,虽口头上从不肯让人,内里却最是欺软怕硬――当初在周察那里,连高声说话都不敢,及至见了真金,仗着他爱主敬仆,便一直两眼向天,飞扬跋扈,将他呼来喝去、嘲讽挖苦早已惯了――但那日真金发怒,将她绑了一回,她自此没了威风,在真金面前说话的声气儿不知不觉间一降再降,到得今日,不竖起耳朵仔细听,几乎已听不明白。 抚今追昔,小姑娘自然委屈,再想起兰芽的苦处,原本预留着用来打动人心的眼泪便收束不住,噼里啪啦掉了起来。 真金忽道:“你们姑娘呢?” “姑娘……”九歌抹了一把泪:“姑娘在殿里躺着,姑娘……眼睛都哭肿啦,身上也……也不舒服。脸儿……黄黄的,真是……真是可怜。”她一头抽噎,一头还不忘顺口儿撒了个谎。 真金此刻手中仍捏着那瓣桃花,这时向地上一扔,问道:“这是她的主意?” 九歌又看了冬雪一眼,低声道:“不是。” 真金冷笑:“不――是?” 二人齐声道:“不是!” 的确不是兰芽的主意。 是两个丫头因实在替兰芽着急,连日来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出来的。 相传武周时,有一年女皇武则天隆冬时节醉游御花园,见几株腊梅开得甚好,一时心血来潮,挥笔写下了一首催花诗,令百花连夜冲寒开放,不得有误。 武皇写完诗便回宫睡觉去了。宫女们唯恐她次日酒醒,恼羞成怒,迁怒于她们。便连夜用纱绢之类剪裁缝制成各样鲜花,用细绳系在树枝上头。次日女皇游园,果然龙颜大悦,重赏了一众宫女。 这个故事九歌曾听文天祥讲过,那日听兰芽说“羊车望幸”的典故时,她若有所悟,想了几天,将两个故事凑合在一起,想出了这个计策――要用桃花将真金引来,替兰芽好好地奏一纸“陈情表”。 原本要制假花,偏巧那日李嫔又来,说起春日时曾用密封的腊盒留了许多桃花瓣。九歌听了大喜,见李嫔是个好说话的,便讨了一盒来,又省工夫又好用。 那曲“卜算子”则是冬雪的主意。 李之仪这阙词意浅情深,极有民歌风韵,彼时差不多的官宦人家,都有歌姬唱过。冬雪在襄阳吕府时听过两回,也就记下。 昨日她与九歌沿水渠走了两趟,见“披香苑”与真金的书房恰巧分处水渠头尾,因此灵机一动,多布了这步棋:就算桃花不被发觉,也要用歌声将真金引来。 此时见真金已有怒意,两人连忙将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 真金听完,淡淡问道:“你们费尽了心思要见我,为的是什么?” 九歌总算是等来了这句话,当下使劲捏了捏冬雪的手替自家壮胆,斟酌着说道: “王爷,姑娘对你的一片痴心,你若始终不知道,还反过来恼她,姑娘可就屈死了!” 真金听了,仰头片刻,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转回身便要上船。 九歌大惊,眼睁睁瞧他几步跨进小船,拾起了船桨――他从燕台殿划过来,是逆流而上;要回去时却是顺风顺水,只轻轻划了一下,那小舟便荡开好远! 九歌为见他一面,已是用尽了苦心,明知他火气未消,这一次倘留他不住,再见面谁知是在哪年哪月? 她心中一急,登时生出了几分胆量,不管不顾地一仰头,大声道: “王爷,你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是哪里来的?” 真金一怔,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九歌急中生智,想出的这句话可谓妙极―― 冬雪曾说,九歌既说得动她,就能说动真金。这话其实错了。 冬雪能说动,那是因为毕竟事不关己,能够冷静超脱,听得进去,跳得出来。 但真金却是局中之人,受了兰芽那般欺瞒,余怒犹在,别说是九歌,便是苏秦、张仪再世,在此时给他解说文天祥一事,他也绝不会听。 但九歌另辟蹊径,想出这样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来引他入瓮,先便叫他失了三分警惕,不再掩耳欲走―― 九歌见他手执船桨立在船头,一时竟不再挥动,心下暗道: 惭愧!终是我家姑娘仍旧在他心坎上,这才凭我一句话便说得他停了手。如若不然,提起一个旁人的名姓,便再古怪,他又怎会在意? 九歌不敢怠慢,在岸上追着小船跑了几步,大声道:“襄阳城流传一句话,你没听过罢――‘若要嫦娥羞,来看贺家女’,我家姑娘的美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你可知这般的美貌是哪里来的?” 这又是九歌急中生智:襄阳城的确有句夸赞美人的话,不过却是夸赞歌姬珠帘秀的。原话是,“若要嫦娥羞,来看珠帘秀”。想那贺兰芽是深闺娇女,便再美貌过人,又怎能流传出来?更怎会堂而皇之地播于众口? 九歌眼下只求语出惊人,真金则一来终归是不甚通晓汉人风俗,二来就算通晓,急切之间也未必想得到,再加上九歌一本正经,将一篇谎话说得掷地有声、咄咄逼人,一时果然又骗住了真金。 他微一疏神,兰芽清丽的面庞立刻便在眼前晃了一晃,他不由自主便顺着九歌的话想:“还能是哪里来的?爹娘生出来的啊。” 他刚想到这里,九歌已替他说了出来:“那是爹娘生的,爹娘养的!” 这句话义正词严、理直气壮,就好像真金欠了她天大的公道一般。 真金啼笑皆非,又是生气又是怅然,正要不理不睬速速走开,便听九歌喊道: “我家夫人十月怀胎、九死一生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我家老爷含在嘴里、捧在手上将她养成了一朵花枝儿,我家公子将妹子看作宝贝,你们围城之时,他找了一天去给姑娘买一盒‘蜜冬瓜鱼儿’――这般金娇玉贵地养出了一个好女孩儿,一文钱也不要送到你手上,你不但不好好待她,反倒将我们老爷、夫人、公子一股脑儿杀了!你敢说不是?你敢说这些人不是你们杀的?” 最后这两句话声色俱厉,直是血泪控诉,将后头的冬雪惊得都是一愣。 有道是“君子避三端:文士笔端,武士锋端,辩士舌端”――九歌原就有几分辩才,提到兰芽的父母兄长,又堂堂正正占足了道理,激足了真金原本就有的愧疚之情,因此这一番话侃侃说来,登时便将他说死在原地,一动不动,哑口无言! 他已忘了:兰芽放走的乃是文天祥,可与她的父母没半点关系。他便再对不起兰芽,也与眼下这件事无关。 九歌见一语奏效,更来了精神,用手向兰芽的寝殿方向一指,说道: “拜你们所赐,我家姑娘在这世上可已经没了一个亲人,她若能不吵不闹、安安生生地就跟了你到这闷死人的劳什子皇宫来,从此一心一意地服侍你,不说旁人,就是你,难道就不责她全无心肝?” 她说到这里,真金心里又是一痛。 九歌此时已跟着小船向下游走了好远,周遭已渐渐有人。但真金始终没再挥桨,小船顺着水已漂近了岸边,渐渐搁浅不动。 九歌看了一眼远处的人,踏上一步,低声说道:“姑娘救文先生,那不管是救人,更是为救自己的心!” 响鼓不用重锤――真金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一旦平心静气,只这一句,于他而言就算是说尽了。 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便将身子转向了被远远抛在后头的披香苑。 九歌忽然跪下了: “王爷,就不为别的,这几日李嫔娘娘与我们来往得密,她受的那些罪,说的那些话,已经快把姑娘吓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武皇原诗: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另外关于第六十章,好像有必要多解释一句: 真金当然知道那血是真的,他说的是气话。这一点兰芽也是清楚的。 晚上可能还会有一更,但实在不敢保证。 第六十五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从小舟上走下来,叹了口气,问道:“李娘娘常去‘披香苑’么?” 九歌听他语调温柔,泪水登时像决了堤的河水一般往下淌:“嗯,我们进宫……第一天,她……她就去啦。” 真金沉默移时,说道:“九歌,你起来。” 九歌慢慢站起身子,可怜巴巴地看着真金。真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了给她。远处“卜算子”的歌声仍在隐隐传来: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九歌接过手帕,犹自带泪的腮边绽出一个小小酒窝,试探着道: “王爷,我给您带路?” 真金却摇了摇头:“我不去‘披香苑’。” 九歌愣住了。 “你跟你们姑娘说,叫她别瞎想。她同李嫔怎能一样!” 九歌不解地看着真金,委实不明白他的用意。 真金说完这句话,一动不动站了片刻,转身又上了小船。 九歌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拐了个弯,消失在一角宫墙之后。 她擦擦眼泪,没奈何,只得回头去找冬雪。 因兰芽曾说过不做“邀宠”的事,因此这件事,她半点也不知道。 两个丫头原想的是,若果然事成,能引来真金,再说得他回心转意,那时皆大欢喜,兰芽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而若见不着真金,或他不肯听劝,那么左右眼下局面已是糟糕得狠了,再糟上两三分,也没什么要紧。 可谁也想不到如今是这样的状况――人也来了,话也听了,且像是听进去了,还传话叫她不要瞎想。但就是不肯来“披香苑”与兰芽见上一面。 九歌与冬雪相对发愁:不知今日这事,回去该不该说;要说时,又该怎么说。 她俩一头商量一头慢慢往回走,等走回苑里,才发现不用想了――一个叫“锦儿”的宫女从兰芽寝宫门口迎了上来,悄悄说道: “两位姑娘,太医院来了个太医给姑娘诊脉。” 两人一惊,急急就向殿里走,这时已听见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传出来: “贺夫人,您身体很好,就是肝气有些郁结。我给您开个方子,要是愿意吃,就吃几剂;若不爱吃,不吃也可。要紧的是,心里有事别闷着,多出去走动走动,心情好了,这些小病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这太医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 “还有,夫人,您没有身孕,不必担心。” 九歌跟冬雪听见这句话,便知道瞒也瞒不住了。那太医躬身退出,跟两人打了个照面,提着药箱去了。 九歌快步上前,替兰芽打起帐子,兰芽从床上坐起来,脸上微微发红,茫然已极: “这太医……” “这太医,想必是王爷差来的。”九歌不再犹豫,把今日之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兰芽听得惊讶无比,正要详加询问,锦儿欢呼着闯了进来:“王爷着人送来了两碗上好的酸j□j。” 九歌大喜喊道:“是王爷送来的么?快拿过来瞧瞧。” 这一下,九歌、冬雪都觉胸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真金如此示好,愈发可见今日之事做得不差。 兰芽听了锦儿的话,心中也说不出是喜是悲,强自将翻涌的心潮压了下去,仰起脸问道:“什么是酸j□j啊?” 送东西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伶俐得很,跟在锦儿后头进了殿,给兰芽行了礼,站起身嬉笑着说道: “王爷交代:夫人若是爱喝,往后每日都叫人送新鲜的来;若是不爱喝,那就赏了奴才喝。” 他做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盯着托盘上两只白瓷碗看,眼珠子骨碌碌地来回转动,兰芽给他引得一笑,九歌已端起一只瓷碗,低头闻了闻道: “没什么膻气,姑娘尝尝?” “披香苑”因是兰芽独自居住,宫女太监也多是汉人,因此一应饮食皆如宋地,并不预备蒙古菜肴。兰芽曾喝过马奶酒,十分不喜那气味,此时见了碗中洁白细腻的乳酪,迟疑着又问了一遍:“酸j□j?是马乳做的么?” 锦儿笑道:“不是马乳,是牛乳。我也不太懂,好像就是将牛乳烧得开了,再添进去什么――‘核仁格’,再拿捣棒没完没了地搅动,要搅出许多气泡来才算完。牛乳就成了这又酸又甜的酸j□j。夫人尝尝罢。” 兰芽端起碗,用小银勺子舀起一勺,小心地喝了。回味片刻,只觉喉咙处仍不免有一股淡淡的膻气。 但喝到第二口,第三口时,唇齿间便溢开了奶食特有的芬芳,先前的膻气似乎也变得更淡了。 那小太监见她微微点头,长长松了口气,双膝跪地,利落地给兰芽磕了个头。 众人都有些纳闷,只听他眉飞色舞道: “王爷说了,夫人若是喝到三口往上,就赏我一个金钱儿。不过奴才忘了问:不多不少喝了三口,那算不算三口往上。求夫人心疼奴才,就再喝一口罢,也让奴才心里踏实些。”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笑得止不住。九歌便笑道: “还不快回去领赏,小心王爷等得急了,反要罚你。” 小太监嘿嘿笑着去了。锦儿上前收拾残碗,低头时正巧看见兰芽裸|露在外的手腕,禁不住赞道: “夫人的手腕又白又细腻,简直跟这酸j□j一模一样啊!我在宫里也有几年了,除了李嫔娘娘,还从没见过哪位夫人有这样好的皮肤哪――” 锦儿一干人等,当初被指派到这里来时,因兰芽是汉女,本是极不情愿。但到了这里,见兰芽貌美和气,没奈何之余,倒也生出了几分指望。 及至今日,见真金这样肯上心,兰芽又没半分轻狂样子,是个好伺候、不惹事的。上上下下自然更加高兴。 真金这两碗酸j□j,足足令“披香苑”兴奋了半个多月。一时人人翘首盼望,手里干着活儿,眼角也要盯着院门,生怕他下一刻便迈进了“披香苑”的门槛――然则兴奋了几日,到后来便一天失望似一天。因这半个月中,真金非但自己踪影全无,且连赏赐都不曾再有。 腊八这天,九歌带着人在厨下煮粥,因缺了几样豆子,便命人去内府索要。谁知遣去的人去了良久才回来,讨来的豆子还都是陈的!九歌一气之下,便要去内府找人理论。 人已怒气冲冲出了院门,被冬雪一眼看见,死拉活拽拖了回来。九歌才要解说,冬雪压低了声音道: “你没听李嫔娘娘说么?这宫里拜高踩低、欺软怕硬的事处处皆有,你一个小丫头,又能怎样?别去替姑娘招怨!” 九歌急道:“拜高踩低?咱们哪里比别人低了?王爷说了,咱们跟李娘娘不同。” “你呀,伶俐起来一个顶得上旁人三个;犯起傻来却三个也顶不上人家一个。我问你,王爷多少天没差人来过了?” “王爷想必忙着……” 冬雪沉着脸,看看四下无人,附耳在九歌耳边说道:“我刚才陪着姑娘出去绕弯儿,碰见了两个宫女。听见她们闲话――” 她这一席话说完,九歌已气得白了脸。 原来,头晌兰芽跟冬雪在披香苑南宫墙暖阳下散步,碰巧听见两个宫女在宫墙另一面边走边说话儿。两人原也没在意,但听见“王爷”两个字,不由便站住了脚。 只听一个嗓音细细的宫女嘘声感叹: “我看哪,王爷待咱们主子,可比哪个夫人都好。” 另一个声音响亮的宫女附和道:“可不是。回来这些天了,你见他去过哪个夫人宫里?但昨日一天,就来了咱么这儿两趟。” “我看哪,也兴许是给薛禅汗圈得疯了,好容易出来了,自然要这里瞧瞧,那里走走。” 另一个笑道:“这倒也是。哎,对了,王爷不是还从江南带回来一位夫人嘛,听说还生下了孩儿呢。” 嗓音细细的宫女啐道:“净胡说!王爷总共去了多半年,哪来的孩儿?你瞎说八道,留神挨打!那孩儿是拣的,汉女怎配替王爷生孩子!你是头天进宫么?” 另一个宫女给重重数说了一顿,不敢再开口。冬雪情知不妙,再看兰芽时,兰芽神情虽然惊讶疑惑,却看不出多少悲戚。 冬雪小心翼翼地想要寻话解释,兰芽摆手制住,说道:“你不必劝我。你不知道,他待我好些呢,我虽然欢喜,却更添愧疚。还不如淡着些,他若从此将我忘了,我也免了煎熬。” 话是这么说,人却红了眼睛,丢下冬雪,自己扭头匆匆回了寝殿。 “痴心女子负心郎”,冬雪咬牙向九歌道:“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九歌手里的豆子洒了一地: “王爷……这哪里是咱们识得的那个王爷!” 九歌愣愣地站了片刻,忽然说:“冬雪,我现下心里乱死了,你还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再将他引过来一回,我……我……” “你怎样?” 九歌忽然失声哭道:“我杀了他给姑爷报仇!” 说到“姑爷”两个字,泪水更是连成了串儿。冬雪也哭:“别说了,咱们赶紧回去看着姑娘罢!” 两人互相安慰着,好容易收了泪,急冲冲赶回寝宫寻兰芽。 一进寝宫便知不妙:阔朗的宫殿从头看到尾,哪里有兰芽的踪影? 冬雪慌了道:“我一直陪着姑娘,锦儿也在,适才出去拦你,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姑娘能去哪里呢?” 兰芽是死过一次的人,两人登时都想到了这上头。这一吓非同小可,也不及商量,两人急忙忙奔去殿外,分头找了一圈。 转回来在寝宫前头相遇时,两人都急得变貌失色――竟没一个人见过兰芽。 冬雪到底年岁大些,比九歌沉得住气,当下强自镇定,捏着拳吩咐道:“先找锦儿!” 可锦儿不用找,这时已得信儿赶了来。她一见冬雪便先表白: “姑娘不见了么?适才她说要独自去苑中走走,因不叫我跟着,我便没敢跟。才去了没一刻。” 冬雪此时真恨不得给她一记耳光,白着脸哆嗦了片刻,回手却一掌击在了自己脸上,拖着哭腔喊道:“快去把人都给我叫来,一寸一寸地找!我问你,这苑中有没有水井?” 两个丫头担心兰芽寻短见,她们哪里知道:兰芽此刻,就是有心想寻短见,也没那个福气了。 她原并没要寻死,正如锦儿所说,适才是独自一个儿在苑中走动。 她怀着一腔心事,脚下便没了准头,不知不觉间走出了“披香苑”好远,仍未觉察。 直到耳边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她抬头一看,才发觉周遭景致陌生无比。便在这时,那匹马已驰了过来,兰芽只瞧了一眼便定在了当地――背上乘者竟是真金! 这两人月余未见,此刻乍然重逢,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兰芽怔了半日,才要转身离开,真金却已滚鞍下马。 兰芽一声不吭地往回走,真金将她拦腰一抱,托起身子送上了马背,自己跟着上了马,回手一鞭,依原路向“燕台殿”驰去。 此时乃是正午,日头高高地挂在中天。真金催马一路狂奔,到了“燕台殿”的宫门外竟不下马,低低伏在马背上,竟是穿过了宫门,直奔殿门。 到了殿外,那马一声长嘶,立住了脚,任他再怎样催促,说什么也不动了。真金跳下马,向兰芽伸出了手。 两人都有些恍神。 真金站在地上看兰芽:她身上暖融融地给日光镶了一圈金边,简直便是云端的仙子。 兰芽居高临下看着真金,只觉此情此景煞是眼熟――他曾数次带她驰马,下马时都是这样,冲着她高高伸出手臂…… 兰芽一低头,一滴泪水映着日光直直跌下,掉在了真金的手背上。 “燕台殿”不是寝宫,宫里来往的都是侍奉公事的宫女太监,有人听见马嘶赶过来,瞧了一眼,又都无声退下。 真金将兰芽抱下马来,也不顾她拼命挣扎,一路抱进了殿内。 兰芽在他怀里,仰头向天,从明媚的阳光地里乍一入这乌沉沉的宫殿,眼前顿觉一黑。还没等回过神来,真金火热的唇已压下,从她额角、眼窝、鼻端、腮侧,一点点吻了过来。 兰芽挣扎道:“王爷,我渴啦,给……给我一杯水。” 真金知她要逃,随手从桌上抄起一杯茶,也不管凉热,仰头喝了,大手在脑后握住了她的脖颈,低下头,凑上那嫣红的小嘴儿,硬是一口口喂了进去。 兰芽给他呛得连连咳嗽,殿后伺茶的一个宫女听见响动过来,定睛一看便是“呀”地一声――红着脸正要退回去,已给真金提名字喝住: “别走,去倒杯水来,要热的!” 宫女慌慌张张去了,转眼间送来了一杯热水,真金接过杯子,送到兰芽嘴边。 兰芽伸手接过杯子,毫不犹豫地泼在了真金脸上―― 这宫女是伺候茶水的,一辈子只做这么一件差事,精熟无比――倒出来的水喝着正好,洒了却要烫人。况且适才真金吩咐了“要热的”,她便在正好的温度上又多多加了些码――这一杯水猝不及防,半点不剩泼在真金脸上,当下便烫红了一大片…… 宫女尖叫起来。真金举袖抹了一把脸,斥道:“叫喊什么?我叫你送热的来,这是热水么?出去!” 宫女跌跌撞撞逃了出去。兰芽还要寻东西时,真金冷冷说了一句:“你要是想叫一群人来看着,你就闹!” 兰芽身子一颤,转过脸来,慢慢地看向真金的眼睛。 真金却不看她,拉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将她拽到了身前,跟着一弯腰,将她扛上肩头,大步流星向殿后走去。 真金常在“燕台殿”处理政事,晚了便宿在这里,但从来都是独宿,从未传过妃嫔侍寝。因此殿后寝帐:床上是素白的被褥,墙上悬着皮制马鞭,从里到外都是一股强硬的男子气息,无半点脂粉之气。 真金将兰芽抛到硬硬的床铺上时,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异样的兴奋――似乎不把眼前这多幼嫩带刺的娇花撕成碎片,便不足以发泄心中郁积多日的苦闷。 他不再多想,欺身压了上来。 在兰芽,这是噩梦重临,生死不得――此刻的真金是一个恶鬼,她从前识得的真金,不过是恶鬼披在外头的一层皮罢了。 “这可冤杀我也。我没装憨,我本来就憨!” “我喜欢你!你嫁给我,我谁也不要,只要你一个,好不好?” “你不是恨极我们蒙古人吗,能咬下一块肉来,也算你替赵宋的百姓报了一点仇!” “我救了这对鸳鸯,你不拘哪里,给我亲一下,如何?” “你再躲,十根指甲全白染了!” …… 请不要跳过这次的作者有话。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男主女主到底谁更渣: 其实我觉得你们比他俩都渣,有木有! 墙头草啊亲们! 你们不能说我替真金写一行字,舆论就统统倒向他;我再替兰芽写两行字,舆论又统统倒向她!要有立场啊立场啊啊啊! 世上的道理并不多,多的是讲道理的方法。 我让九歌煽了一通情,你们就开始同情兰芽。那么明天,如果我再让特以鲁替真金煽一通情呢?我可以煽得更催人泪下的! 这些道理早就放在那里了,如果文中始终没人喊出来,难道你们心里就没有吗?你们是第一天才知道兰芽的仇和恨吗? 我们不妨来梳理一下这两人的关系: 第一, 真金对兰芽有愧,这个毋庸置疑。 第二, 尽管有愧,但是,除了强暴那一档子事(以我对小言的理解,通常情况下,来自本命的强暴不会减分,反而会加分)。他并没什么真正对不起兰芽的。反倒是,他两次救过兰芽的命。 至于国仇家恨,亲们,如果国仇家恨真的重于爱情,那么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什么会赢得那么多的同情? 国仇家恨在这篇文章里,只起到了让女主痛苦的作用,它并不能成为我们指责男主渣的理由,因为毕竟,那些人不是他动手害死的。我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 最后,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在我认为你们应该支持女主的时候,你们都在支持男主。在我认为你们应该支持男主的时候,你们又在支持女主? 真金刚开始展开柔情攻势的时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有读者抱怨:从了吧从了吧从了吧,这哥哥多体贴啊―― 而当真金真正就要爱上兰芽的时候,你们又在吐槽:这皇宫不是人呆的地方,妹妹咱快溜吧―― 提醒亲们:如果皇宫是一个安全、舒适、无害的世外桃源,那你们还需要一个温柔、多情、强大的男主吗? 再多说一句:吐槽是看文的乐趣(那个啥,我看文我懂的),享受你们的乐趣吧美女们,等无槽可吐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故事就讲完了啊我跪…… (剧透一句,咱们离刀光剑影的宫斗戏码还远着呢,你们脑补过度了。请看一眼第四卷的名字――真正的虐,是你想受虐都没机会,哼哼! 重申一遍:我不是亲妈,可也不是后妈。我是姑妈。请叫我青姑姑!) 第六十六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咬住了兰芽拖于枕畔的一缕青丝,在齿间磨得沙沙作响。 兰芽将脸蛋偏向床里,一瞥之下,忽然看见床褥下微微露出一点猩红,在一片素净之中十分抢眼。 兰芽眼前一亮——那是真金贴身宝剑的剑穗! 真金仍在恶狠狠地咬她的头发。兰芽想伸手去够宝剑,但两只手臂都给他紧紧压住,分毫动弹不得。 兰芽抿了片刻唇,哀声求道:“王爷,你别叫她在这里……看着……求你!” 真金一愣,顺着她的眼光回头看去。 兰芽身子一弓,猛地滚向床里,左手拿剑鞘,右手拉剑柄——只听“玱啷”一声,宝剑出鞘! 真金回过头来,眼前寒光闪动,宝剑的剑尖正好指在他的咽喉处。 “你若想故技重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兰芽手执长剑,凛然说道。 真金眨了眨眼,忽然一笑:“不是我死,就是你活?凭什么都是你占便宜啊!” 兰芽右臂平举,慢慢下了床,剑尖始终不离真金的喉咙: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杀我?就凭你?傻丫头,胳膊举酸了罢?”真金一边说,一边也站了起来,慢慢后退了一步。 兰芽见状,将剑尖又往前送了一寸。 真金目不转睛看着兰芽,又退了一步。 兰芽握着剑,不假思索又往前递了一寸。 真金忽然微微一笑,迎着剑尖向前踏了一步! 兰芽一怔,手臂登时回缩。真金身子一晃,大笑声中已抢到了兰芽身侧,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别割伤了自己,傻丫头!”右手已轻轻松松将剑夺了过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迅如电闪,兰芽根本不及反应,直到剑被真金夺去,她一声惊呼才喊出口来。 真金朝着窗子一使劲,锋利的宝剑穿过窗纸,“波”地一声,掉进了外头的水渠里。 真金围着兰芽走了一圈,满面笑容道:“下不了手?” 兰芽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道:“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鸡,我也下不了手。你道谁都跟你们一样么?” 真金脸色一沉,扭住兰芽胳膊,毫不费力地一挥,将她又甩回了床上。 兰芽喘息几下,挣扎着撑起身子,眉头蹙起,右手紧紧攥住了左手手腕, 真金低头看了一眼,说道:“疼?真疼还是假疼?” 兰芽不语。 真金在床边坐下,伸臂一捞,毫不费力地将兰芽抱了起来,令她脸向外坐在自己腿上,摸了摸她的手腕道:“扭着了?” 兰芽仍不说话。 真金隔衣轻轻揉搓她的乳|房,笑道:“怎么不说话?又想法子骗我哪?亏你想得出来——别叫人看着——你想叫谁来看?嗯?” 兰芽身子剧烈地发抖,手上却是软的,撑在真金臂上使不出力气。真金热热地在她耳边问: “上回……疼了罢?放心,这一回,我保证不疼!” 兰芽眼睛一闭,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真金在后面摸索着一颗一颗解她的衣钮,兰芽轻轻将手覆在了真金手背上,口齿清晰,轻轻问道: “真金,你曾爱我,是真的么?” 她等了半响,真金没说话,却停下了手上动作。 又等了良久,他一字一字慢慢说道: “那么你爱我,是真的么?” 这句话问出口,两人都是一凛。真金逼问一句:“是么?” 兰芽低下头,抖着手将纽扣系好,拨开真金的手臂站了起来。 真金并未阻止,而是将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是不是真的?” 兰芽避开他的目光,向殿外看了一眼。真金倏地立起:“你今日敢走出‘燕台殿’一步,我叫你生不如死!” “是我先……先问……你的。”兰芽手捂着胸口,稍稍有些结巴。 真金低头想了想,竟冒出这么一句: “阴在前,阳在后,你先说!” 兰芽一愣,半响说道: “乾在前坤在后,你先说。” “你……”真金一怒,刚往前走了两步,兰芽已低声说道: “你若用强,我便说了,也不是真的!” “我不用强,你便说真的么?你长这么大,说过一句真话么?”真金咆哮。 “是真的!” 兰芽忽然平静了下来。 “什么?” “我爱你,是真的。”兰芽直视真金。 “我骗了你,你怎样罚我都是应该。我不该恼。王爷,你有绳子么?”兰芽说得极快。 “什——么?” “你把我捆起来罢。手脚能动,便不由自主。” 情势急转直下,真金哭笑不得地盯着兰芽的胸口,盯得眼泪都快淌下来了——若世上真有读心之术,他真愿拿性命去换! 兰芽垂下眼帘,不去瞧真金的神色。 书案旁架子上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滴着水,声音飘渺空灵,似乎两人此时是置身于一个极空旷的溶洞。 也不知过了多久,真金长长出了口气,向兰芽伸出了手:“来!” 兰芽迟疑地一步步走过去,真金搂住她腰,低声道:“我怎么舍得绑你?再说,你听话,又何必绑你?” 兰芽觉察他的呼吸忽然变热,心跳得登时快了起来。 真金轻笑着在她眼睛上亲了一口:“这一次,我们去床上,好不好?” 兰芽不做声。 真金重新解开了她的衣钮,兰芽心知大势去矣,轻轻闭上了眼睛,心中费力地想: 我心中爱他,这不是……不是被迫—— 她心中一刺,猛地想起了早晨在“披香苑”听到的那句话:“王爷待咱们主子,可比哪个夫人都好”…… 兰芽心中万般酸楚,但觉身子一轻,又给真金凌空抱了起来。 真金一边吻她温润的嘴唇,一边往床榻走去。走到床边,却不放落,仍是先前的姿势——从后头将她抱在怀里,慢慢亲吻她的后颈。 良久,真金才将手从衣底探了上去,兰芽身子一震,终是嘤嘤地哭出了声。 “这里也疼啊?”真金绝情地问,语调温柔已极。 真金将她上半身放平在床上,扯开她的衣领凑上了唇。 再不甘愿的花蕾,东风来了,也不得不开! 兰芽胸前转眼间便海棠怒放,开到了妖艳。她难忍地转侧,真金轻轻地问: “舒服吗?” 兰芽脸上的热度已把泪水炙干,新的泪水又源源不绝地流了出来。 “你还真是一枝花呀,一天不浇都不行。不过,好花不该用泪水浇啊,我浇浇你,嗯?” 兰芽痛苦地扭头。 真金坐起身来,恋恋不舍地抚着椒|乳,低低喟叹:“可惜啊,这么美丽的,偏偏早给人尝过了。” 兰芽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尝过么?”真金故作惊奇。 “你……”兰芽颤抖着说不出话。 “那日,在山上,你忘了?” 兰芽这才明白他说的是那个捡来的孩子。她还不及愤怒,立刻便想到了李嫔,登时白了脸。 真金见她神情有异,不由问道:“你怎么啦?” 兰芽手在床铺上一撑,滑向了里头,跪起身子哀求真金道:“王爷,孩子,我……” 真金皱眉道:“你没孩子,太医已看过了。” “不,不,王爷,我不能有孩子,我求你……” 真金打断道:“你不是不能有孩子,你是不能生孩子!放心罢,我自有一千个法子叫你生不下来!” 兰芽愣愣地将这句话听完,身子一晃,几乎软倒: “你说的——是真的?” “怎么?你不信?” 兰芽竭力摇头:“我不信。” “不信便不信,这也没什么要紧。”真金蛮不在意地说。 “我若有了孩子,那也是你的,你不能这么残忍!”兰芽一字一泪。 “我自然不想,可也没办法啊。”真金摊开双手。 “你别……别……别欺负我,就——不会……不会有。”兰芽艰难地说。 真金大笑:“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把你从襄阳带到这里,还搭上个文天祥,是为了什么?” “不……你是吓我的,你是吓我的,你不会!”兰芽情绪崩溃,忽然尖声叫了起来。 真金怜悯地看她一眼:“你若听话,我自然不会;但你总学不会听话……”他猛地将兰芽压在身子底下,胡乱撕扯她的下衣。 兰芽歇斯底里地嚎啕,尖尖的指甲在真金背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真金从未见过这样的兰芽,哪怕是装,也从没见过兰芽装成这样。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将他的心叫得软了,却也将他的j□j叫得硬了! 真金今年二十三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便是一个陌生的少女半裸横陈在眼前,也难免动念,何况眼前这女子,是他心房上的伤口,放不下的执念! 兰芽受辱绝望的样子激起了他的兴奋,刻在骨子里、传承在血液中的暴虐和蛮横一经催发,转眼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将往日那个温良有礼的大元燕王遮挡得半点不剩。 他想要她哭,想要她疼,想要她痛不欲生。 他要她臣服! 真金起身摘下了挂在墙上的马鞭,将她的双手紧紧捆在了床头上。 兰芽咬牙扭动身体,半解的裙裳中两条修长洁白的腿不住望空踢蹬。真金按住她的脚踝,看也不看,撕纸一般从那结实的密织褥单上撕下了两条,将兰芽的两只脚腕分别绑在了屏心楠木床床尾的两根立柱上。 这举动似曾相识,兰芽蓦然想起了周察。她眼前先是一亮,跟着却又是一黑——诓骗周察的手段,却诓骗不了真金,真金一算日子,就知不对。 兰芽想到此处,更觉伤心—— 她初潮来得甚晚,但却极规律。每次来时,都要疼痛。真金与她相处数月,朝夕相伴,早已知道她有这个毛病。逢着那几日,总是加意地嘘寒问暖,温存体贴。 兰芽起初甚是羞赧,但他一意关心,正经坦荡,日子长了,也便渐渐习惯。 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他从前的好,那真是肝肠寸断、心如刀割,但兰芽不暇体味心中痛楚,片刻之后,身体上的痛楚已抢先传了开去。 她初经人事,便再温柔的疼爱也未必承受得起,更何况是眼下这般骇人的狂飙天落! 真金由着性子妄为了一时,好容易觉出滑腻取代了艰涩,志满意得之下忽然想起什么,腾起身子去看褥单—— 果然上头有血! 他犹豫片刻,笑一笑说道:“我倒想信你上回是真的,可上回若是真的,这一回又是哪里来的?可见上次是假!” 兰芽早已听不明白他的话,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二访桃源,又见鲜血——真金嘴上发狠,心里毕竟是绷不住了。见兰芽已近昏晕,心中激烈地冲突了好一阵子,终于叹了口气,解开她手上、腿上束缚,伸手将人揽入到怀中。 兰芽在他怀里极轻地挣了挣,便不动了。 真金看出她眼中恐惧,低声问道:“你怕我么?” 兰芽用口型说了一个字:“怕!” 真金又抚上了她右乳乳侧。 这一回柔柔款款,饱含耐心,是疾风暴雨后的和风轻吹,细雨慢洒。 “丫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真金柔声说道。 这声音熟悉已极,是兰芽心中记得的那个真金。 “你别推我啊,傻丫头,不叫我碰,你长着这对宝贝做什么用?” “好好好,我不碰那里,这样行吗?这样?” “你看,你来来回回只护着这一个——好歹换一换,它总没人理,要生气了。听话,把手拿下来!” …… 兰芽昏沉之际毫无招架之力,真金悄悄含上来的时候,竟“唔”了一声。 真金大喜,手上加了些劲,口中轻轻问道:“喜欢么?喜不喜欢这样?” “这样呢,喜欢么?”真金将双峰挤到一起,轮番亲吻。 兰芽掩住了口似泣非泣。 真金伸手向下一探,不出所料:清溪潺潺,已呈长流之势。 他轻轻分开了两条美丽炫目的*:“芽芽,要么?” 兰芽浑身颤抖着想推他的肩,手到中途,“嘤咛”一声,软软地垂了下来。 真金柔声问:“不疼了罢?” 兰芽微微皱了皱眉头。 真金低笑:“还疼?那就对了,一点不疼,那有什么意味?就要你又疼又爱,又爱又疼!愈爱愈疼,愈疼愈爱!” 兰芽婉转承欢,额上一点点见了汗。 真金自然是想慢慢享受这*蚀骨的时刻,没奈何兰芽的身子敏感至极,兼以是初尝爱抚,因此真金忘情之际只稍稍快了一点,兰芽便禁受不住,心房一颤,身体本能的反应接踵而来:刹那间牡丹收蕊,春潮敛波—— 真金正横刀立马、俾睨天下,忽觉腰间一麻,生平最舒畅、痛快、美满的一个寒噤打过,满脸难以置信地、就这样交待了出来。 他愣了片时,忽然大喊一声,不管不顾地压死在兰芽身上:“芽芽!芽芽!好芽芽!咱们可还没完呢,还有呢,还有好多呢!” 他一把将兰芽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盘起的腿上,用力揉她的腰侧。 兰芽纷乱的长发散落下来,遮盖住了胸前旖旎风光。真金提起她软软的身子,狠狠向下一按,兰芽“啊”了一声,又颤抖起来。 她只是抖,丝毫不知用力,真金想把她放下来躺着,又贪恋仰头看她垂首咬唇,摇摇欲倒、若不胜情的模样,只好费力地施展。 兰芽给他一下抛上云霄,一下又扔下地狱,百般地折磨,万般地欺侮,心中早已空空地什么也不剩,只有他,和他的凶狠。 这一回,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雨散云收。仙子从云端跌落,回到了真金怀里。 真金满足地、开心地吻她,一遍又一遍,右手在她胸口反复摩挲,安抚她的情绪: “渴不渴?要水么?我的芽芽累坏了,我叫人送一碗银耳汤来,甜丝丝的,专用来哄你这样的小孩子——” 兰芽本来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见“孩子”两个字,忽然睁开双眼,惊惶地坐了起来。 真金吓了一跳。 兰芽道:“孩子!”下意识地就去摸小腹。 真金见她吓得这样,微生歉疚,紧紧搂住她低声说道:“你怎会吓成这个样子?我又怎会不要咱们的孩子?” 兰芽茫然看了看他,真金叹口气道:“我为人子,不该指摘父亲,更何况是这样的事。只是你何须害怕?你不信我?” 见兰芽仍护着小腹,真金不禁一笑:“小丫头一个,天天想着怀孩子,你羞不羞?” 兰芽脸一红,迟疑着要放下手,却给真金按回:“我看看,兴许适才真的播下了一个种儿呢!” 兰芽打落他手,远远地躲开,在凌乱的床上寻找自己的衣物。 她匆匆穿好衣衫,仰起头,用手梳理乱蓬蓬的秀发。 如此皓腕高抬、腰身宛转,胸前自然高高隆起,真金眼前一花,立刻想起适才*之际,那“两两巫峰”上妙不可言的况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咽下一口唾液,痴痴地凝望。 兰芽忽然扭头,低声问道:“你有一个最宠爱的夫人,是不是?” 真金忙将目光移开,却未听清,愣愣地道:“什么?” 此时是少女最爱娇、最柔弱、最容不得半点亵渎的时刻,兰芽一想起此事,委屈到了极点,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真金忙走过去,小心地拉她的手:“又怎么啦?我给你赔罪还不行么?我保证,绝不再……不再逼你了。” 兰芽抽抽噎噎又问了一遍,真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回来这些天,哪儿也没去过啊,哪来的一天走两遭儿——啊——” 他忽然嬉笑出声,亲昵地拍了拍兰芽的脸:“走,我送你回去换衣裳,再带你去见见这位最最受宠爱的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1、好像还得解释一下: “我爱你,是真的。” “我骗了你,你怎样罚我都是应该。我不该恼。王爷,你有绳子么?” “你把我捆起来罢。手脚能动,便不由自主。” 这里头第一句是真心;第二句和第三句却是假意,兰芽是要激起真金的怜惜。 这叫做画蛇添足、过犹不及、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了九歌在前头的铺垫,如果这时只说第一句,真金多半会信。 但也不能怪兰芽。因为这时她和真金的处境地位太不平等了,真金想要一句真话,兰芽眼下第一想的却是不要被强!她看得出真金想干什么。 这种不对等的情况下,真金只能越问越糊涂。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个咦呼呀呼嘿! 所谓阴差阳错,所谓鬼使神差——张生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当然,你也可以说,兰芽之所以没说动真金,只是因为本宫要安排第二场强|暴…… 2、我是从不卡H的好少年。 第六十七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他力气大,在兰芽腰上一带,便将她轻轻地带到了地上。兰芽双足着地,自然而然向前迈了一步――登时两腿一软,歪在了地上。 真金扭头要亲她的脸颊,不想亲了个空,垂眼一看:兰芽陷在一片斑斓之中正自茫然。 真金的床前放着一扇素屏,上头垂挂着厚厚一张花斑猛虎的毛皮,是两日前才送进东宫的。 适才兰芽栽倒在屏风前,双手望空一挥,无意中将虎皮扯了下来。 此刻她跪伏在地上,一张樱桃小口微微张开,略显惊慌;一双清澈的眸子却定定视人,衬着背上蒙着的虎皮――野性勃勃,盎然狂放,只看得真金狠狠一愣,霎时便觉体内将将冷却的血液又飞速奔流了起来…… 兰芽不及开口,早给真金重重按在了地上。 兰芽起初有些懵懂,不明白真金想要做什么。一边躲闪他解衣的手,一边结结巴巴说道:“这里没……没有我的衣衫啊,你……” 真金毫无章法地在她身上乱撕乱拽,就像一只初学捕猎的野狼,不懂得先一口咬住要害,再慢慢地剥皮吃肉,只是东一口西一口亢奋地瞎咬,碰上什么算什么。 “你……你别……别……你到底要做什么?” 真金喘息道:“丫头,我……我还想……” “想什么啊?” “想,想跟你再……再……”真金猛地握上了她的腰。 兰芽这才明白过来,吓得往后便退:“真金!你疯啦!” “我是疯了!”真金喘息更烈,在她光润的肩头上用力咬了一口。 兰芽疼得一哆嗦,惊悸道:“真金,你再闹,我真的恼了!” 真金红着眼睛难耐地说道:“丫头,你半点也不可怜我么?我就要活不成了!” 兰芽哭道:“我才活不成了!” 适才欢愉,她委实是勉力为之――眼看下床时站都站不稳了;娇躯肿痛处处,更是难于分说,见真金不像顽笑,竟当真是要掉转重来,她一急之下,冲口说道: “王爷,我身上痛得很,实在不能……” 这话一出口,脸上像着了火一般,咬住了唇说不下去。 “适才,不好么?你明明喜欢的……这里……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真金乱七八糟地哄她。 兰芽又急又吓,眼泪成串地往下掉:“王爷,你容我喘口气罢!” 真金用头拱着她的肩窝,含含糊糊道:“又不要你费力,喘的什么气?” 真金性急地哄她,浑身娇嫩处一一亲过,转眼间已用尽了浑身解数,但兰芽疲累已极,只是不住推他的手,半点反应也没有。 真金急得火上房,二人拉扯时他忽然在屏风中央镶嵌的大铜镜上瞥见了自己的身影,顿时灵机一动,将兰芽的头扭向铜镜: “芽芽,你看!” 兰芽扫了一眼,立刻羞得动弹不得――真金面上白皙瘦削,身上却黝黑精壮,两人交缠的影子落在镜中,少女娇小幼嫩的身躯上紧紧压着阳刚粗犷的男子,景象刺激*,几乎令人窒息。便在此时,真金凑在她耳边说道: “‘那个最受宠爱的夫人’,你想不想让她来看看咱们――这样?”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喘息一般续道:“她每天这时候,都到书房来伺候点心,现下就在窗外……” 兰芽大惊,又是窘迫又是屈辱,奈何不了真金,便竭力拉扯虎皮,要遮挡自己。真金按住她的手,轻笑道:“就让她好好看看,看我怎样疼你,嗯?” 真金忍了许久,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兰芽在地上爬了两步,忽然被他抱住双腿毫不留情地拉回,后背撞上了他的胸口――身子一阵激痛,一条坚实的手臂已横在口边…… 真金一冲到底,手上施力,几乎将兰芽揉进了体内。 兰芽蓦然只觉从腿间到腰际、从小腹到胸口,甚至从喉间到口腔,都已没了一丝缝隙!整个人涨到了极点,似乎稍稍动一下就要爆裂! 鲜血分两处滴了下来,将兰芽身子下头的虎皮和真金跪着的地毯上各砸出一个红红的小圆窝。 真金闷哼了一声,把脸贴在兰芽光润的脊背上轻声呢喃: “比上次咬得重多了,丫头,难道比挨针还疼么?” 兰芽颤颤地回过一口气,连哭也不敢大声,生怕牵动了身体,只是小声抽泣着求道: “王爷,略等一等,行么?” 真金此刻如登仙境,如归故乡,只觉身遭十丈红尘击金碎玉,头顶娑婆世界落花如雨,哪里还听得见兰芽哀告? “你再动一下,我必死……无疑,你要……要我死么!”兰芽用气声断断续续说道。 真金忽然带着兰芽退后了一点,跟着向下一压,兰芽立刻匍匐到了地上。 虎皮上千百根软硬不同的毛发同时扫在兰芽身上,真金压着她的腰轻轻向前一擦,兰芽嘤咛出声,下意识地弓身;真金不容她喘息,跟着又是重重的一下――兰芽一声尖叫,身子痉挛一般缩起,两手攥拳打起了寒战。 真金低声问:“还疼么?” 兰芽来回转头,终于婴儿一般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王爷,我难受,难受死了!心里乱,好像有一团麻……” 真金噙住了她的耳垂用力吮吸,一只手不知何时又轻一记重一记地揉起了她胀痛的乳|房,兰芽已不再怕疼――再怎样的疼痛也要胜过此刻炼狱一般的折磨,她大声哭喊: “求你……求求你……” “求我什么?” “你别……别这样,我受不了,我要死了!呜呜呜呜……” 真金从谏如流,忽然停下了动作。 兰芽还没来得及调匀呼吸,已觉身上心底袭来一阵骇人的空虚,竟似比适才的烦乱焦躁更加难忍。她惊惧地撑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真金。 真金微笑着问:“难不难受?” 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了兰芽的眼眶,小瀑布一般顺着脸蛋往下流: “王爷,救我!” 真金慢慢将一只手放在了兰芽背上,兰芽微微叹了口气,登时便觉这一处的寂寞给填得满了、捂得热了,似乎浑身都舒服了许多。 恍惚中,真金又重新搂住了她的腰,掌心热热地在她小腹上逡巡。 兰芽不自觉地便j□j出声,身子也渐渐放软,不再僵直,弯出了自然的弧度。 体内无处不在的充塞依然,并且似乎比先前更膨更胀,但已不那么难忍…… 一片阳光从窗外悄悄射了进来。 真金的起伏愈来愈有力,兰芽从起初的痛楚中慢慢觉出了快意。 混乱中想起适才真金说的:“就让她好好看看我怎样疼你”,心底竟生出了一种异样的兴奋,这兴奋混着委屈和难堪,在此时此地,竟成了催|情催欲的药剂! 若换做平常,这样怪异、放荡、难堪至极的事兰芽连想也想不到,可是眼下―― 眼下她如同怒涛狂潮中的一叶小舟,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只是本能地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波涛上下摇晃,任凭快意肆无忌惮地冲刷全身,将最后一点停下来想一想的力气也抽走了。 真金仍在兰芽耳边威逼:“求我!” “求你……什么?” “求我救你啊!我喜欢你这么喊。” 兰芽拼命摇头,将泪水甩得到处都是:“真金,我恨你!我恨你!” 真金手下重重一捏,兰芽“啊”了一声,十指紧紧抓住地上的兽皮,张开曲起,曲起张开,一忽儿掌心向下,一会儿手背向下,给体内四下游走的欲念逼得全然失了主张。 真金不禁也有些困惑: 若在平常,看见这个女子这样的痛苦、这样子流泪,他早已不忍。可是此时,她愈是可怜、愈是委屈,他反倒愈是快活,想令她更加可怜,更加委屈! 真金猛地抽身,将兰芽的身子翻转了过来。兰芽甫与他照面,拼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扑,张口便要咬他。 真金轻轻一避就闪了开来,大手托着她的小脑袋,狠狠亲了上她的唇。身子又复紧紧压下。 不但不让她稍稍发泄,连说话、呼吸都不许。 兰芽“唔唔”地挣扎了两下,神志渐渐模糊,真金见她星眸闭起,眼中光亮渐失,立刻移开了唇。 兰芽本能地吸了一口气,还未及吐出,瞬间又被堵了上来。 欲|仙|欲死,欲死|欲|仙;方死方生,方生方死…… 不知苦苦捱过了多少个轮回,真金总算尽兴,压抑地喊了一声,使出全身力气压在了兰芽身上,终于放开了加在她身上的重重桎梏。 如同泉眼疏通,好比洪峰开闸,兰芽身子剧烈地一抖,终于畅畅快快地瘫软了下去。 真金慢慢回神,低头看一眼怀中尤物,但见她泪痕满身、气若游丝,已到了昏厥的边缘。 真金柔声唤:“芽芽!芽芽!”兰芽一动也不动。 地上血迹混着污浊,狼藉一片、不堪入目,真金凝神看了看兰芽的身子,微微皱眉。顺手扯下褥单,将她密密裹了起来。 “来人!” 真金略收拾了一下自己,将兰芽放到床上,回身叫人。 “来人!” 他喊了好几遍,一个人影也没有。似乎这里不是仆从如云的“燕台殿”,是野地荒郊一般。 真金叫到第四声,才见一个上了岁数的女官扶着拐杖进来。真金一愣――这是他幼时的乳娘! 此人早已卸了差事,养尊处优地养在后宫,极少出来走动。她怎么来了? 这位乳娘名叫乌力罕。她仰头看了真金片刻,瞪了他一眼,低声道: “里头那位夫人,还活着么?若是活着,我带了太医来啦。若是没气了,那就省事了。你呀,我看着你长了这么大,从没……唉,一殿的人都叫你吓跑了!叫薛禅汗知道,你还活不活?” “父亲知道了不会骂我,反会夸我!”真金头一仰。 乌力罕将拐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两下,看一眼真金身后: “我听说,是个汉家姑娘?” 真金点了点头。 “太医就在后头,我叫他把治伤的药送进来?” 真金这下终于红了脸,低下了头,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好”字来。 乌力罕转身要走,真金一把拉住,低声道:“我听说,母亲那里新引了一处温泉水来,是不是?” “是啊!薛禅汗差阿合马亲自督办的,听皇后说可是好极了。” “又是‘阿合马’?他还没死呢?”真金变了脸色。 乌力罕已出了殿,没听见他说什么。真金忙喊:“老额吉,你别走啊。求你替我跟母亲说:我想……借她宫里的温泉一用!” 乌力罕回头又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去了。 真金喜滋滋回来,俯身在兰芽耳边轻声道:“小姑娘,走!我带你去洗个热水澡!” 他把兰芽打横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再不冒泡,我就一H到底! 这算威胁么? 第六十八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这日皇后察必带了燕王妃阔阔真去看望被忽必烈册封为“寿春郡夫人”的谢太后等人,不在宫中。 真金一乘小轿将兰芽抬到了皇后的寝宫坤徳殿,宫中留侍的人见王爷来了,都上前行礼 一个相熟的大宫女名唤高云的笑道:“皇后不在家,王爷请午后再来罢!”说着话,好奇地打量真金脸上。 他脸上一大片烫伤,适才乌力罕老眼昏花看不清楚,高云可是看得真切,不由大奇。 真金喜道:“不在么?那太好了!” 众人都是一愣。真金已领着身后轿夫向偏殿走去。高云匆匆赶上来问道:“王爷要做什么呀?” 真金向她挤挤眼,笑道:“我要洗鸳鸯浴,怎么?你想瞧瞧?” 高云红了脸,啐了一口道:“没大没小!”探头看一眼后头的轿子,低声问:“是那位贺夫人?南边带回来的?” 真金含笑点头。 高云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这池子,可是簇簇新的,娘娘还没来得及用呢!” 真金在她腮上摸了一把,轻声嬉笑:“要不,咱三个一道儿?” 高云“啪”地打落他手,猛一转身,辫梢扬起,清清脆脆地打在了真金脸上。将他右半边脸也打得红了。 真金捂着脸,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轿帘密密垂下,知兰芽没看见,一笑转身,大步向青石影壁东侧的偏殿而来。 兰芽披着真金的外袍下了轿,举手遮住头顶阳光,抬头看宫门上头的匾,见是汉文写的三个字:小阳春。 真金携着她的手向里面走,后头跟从的人都留在了殿外。 兰芽在“燕台殿”昏头昏脑地给他塞进轿中抬起就走,此刻恍过神来,扯住真金衣袖道:“我要回去!” 她看了真金一眼,又补充道:“回‘披香苑’。” 真金柔声道:“好,好,回去。洗完了就回去!” 他揽了兰芽的腰慢慢向殿后走,在耳边一项项开解她心中畏忌: “哪里有什么最受宠爱的夫人,那是丫头们说翡玉,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子,你吃的什么醋?” 这事兰芽此时已隐隐猜到,当下低下了头不言语。 “更没人偷看,我骗你的!”真金轻笑。 兰芽红了脸,一言不发。 “你也不必害怕,这是母亲宫里,我母亲最和善,她一定喜欢你的。用一用她的池子,那也没什么。” 此时两人已走到汤池边上。空廓的殿内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纱帐连绵,水声荡漾中,隐约可见一个极大的池子咕嘟嘟地冒着白雾。 这半日之中,兰芽脑中始终混沌一片,此刻见了汤池,才重重一惊: 这池子如何用得?且不说僭越不僭越,传出去也要羞死! “你真是疯了!快送我回去!” 真金充耳不闻,上来便替兰芽解衣:“入乡随俗,懂不懂?我们蒙古人没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 兰芽竭力推挡,真金一声窃笑,伸手到她胸上轻轻一推,兰芽惊叫一声,跌进了池中。 真金大笑,跟着跃下,抓住兰芽的胳膊将她稳住,笑道:“别怕!” 兰芽回手抓住了池边一块光滑的石雕,抹了抹眼睛上的水,大口大口地喘气。那石雕入手生温,滑润异常,她一怔,定睛细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哪里是石雕,竟是一整块极大的玉雕! 玉上雕刻不是凤凰孔雀,却是一副惊险的海东青捕猎图—— 右下角一只惊慌失措的大雁,惶惶地将长长的脖颈往繁茂的荷花叶底躲藏,左上方矫捷凶猛的海东青正向这边飞来,似乎已做好准备要啄食大雁的脑汁。 兰芽扶住的,正是大雁来不及收拢的翅膀。 她顺着栩栩如生的荷花叶向下看,更是吃惊: 玉雕与汤池相连之处,不是人工镶嵌,却是天然生成。这一大块石雕连同底下整个汤池,竟是一体。这是一整块软玉雕成的汤池! “这……这……”兰芽指着玉雕说不出话。 “这什么?这是无价之宝!这一个池子,花了四年的工夫,白给你用,你还不愿意!” 真金说着话爬上岸去,东翻西找,寻出了几条厚厚的大手巾。走回来再度入水,便要替兰芽解下湿透的衣衫。 兰芽拗不过他,艰难地避开说道: “你出去,我……我就用!” 两人在温热的水中相对立了半日,真金见兰芽实在羞怯难当,摇了摇头,向她手中塞了一样物事,无可奈何地走出池去,说道: “你自己慢慢蘑菇吧,我出去就是!” 兰芽见真金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之中,顿时长嘘了一口气。 衣衫已湿,眼瞧着这池子不用也得用,她站了片刻,慢慢脱下湿衣,一步步向汤池中央走去。 泉水腻滑温暖,温柔地爱抚她刚刚饱经磨难的身体,兰芽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真想就地躺下,好好歇息歇息。 她叹了口气,低头掬水,仔细地洗去脸上泪痕;又洗了洗身子四肢,再将*的头发扎起,盘在脑后——恋恋不舍地看一眼这汤池,便要从台阶走上岸去。 一只脚已踩在玉阶边上,这才想起没有衣衫可换。来时便是着了真金的外袍,此刻连这件外袍也湿得不能穿了。 她小声喊:“真金!真金!” 殿内空旷无人,喊声虽小,回音却不小,兰芽喊了两声,不好意思再喊,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着。但等了半天,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兰芽近来常常失眠,昨夜又是天快明时才睡着。此时又累又困,在这暖洋洋的泉汤中站了一炷香的工夫便撑不住了—— 汤池水浅处凿有一张玉床,东高西低,依着人体的弧度自然弯曲,正是供人休息睡眠的地方,兰芽屏住一口气,弯腰拾起早沉入水底的手巾,晕乎乎走到床前,心想:我在这上头略躺一躺罢。 她将大手巾铺在床上,自己踮脚躺了上去,竭力睁着眼睛迟钝地琢磨: 真金这是去了哪里……皇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九歌她们找不到我,想来要着急了…… 想着想着,眼睛慢慢合拢。万般寂静之中,适才“燕台殿”里的情景在眼前一幕幕闪过,耳边似乎又能听见真金含笑低语: “芽芽,你真美!” ……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兰芽察觉似乎有人轻轻推她的肩膀,她恍恍惚惚睁开眼睛,看见真金正微笑着注视自己。 她一惊坐起,这才发觉自己仍在汤池之中,适才竟是香香甜甜地睡了一觉,手中还紧紧攥着真金塞给她的药膏。 “睡得好吗?”真金蹲在池边微笑着问。 兰芽茫然问他:“几时了?” “我刚刚吃过午饭!” 兰芽轻声惊呼,真金按住她的手,轻声道:“急什么?我给你取来衣衫了。” 兰芽这才想起自己乃是j□j,登时便羞得无地自容。真金一弯腰,将她抱出水面,拿一条干爽的浴布裹住她身子,举步向纱帐里头走去。 帐后有床榻被褥,真金将兰芽放在床上,拿过那只圆圆的小盒问道:“用了么?” 兰芽本能地摇头,随即又急忙点头:“用了!” 真金道:“真的用了?我看看!” 兰芽忙道:“我真的用了,真的!” 真金一笑,把手中药盒打了开来——里头洁白的药膏平整已极,没有半点用过的痕迹。 真金叹口气,低声道:“这伤药很灵,用了就不疼了,你怎么不听话?” 兰芽身子疼痛,虽经泉汤浸泡抚慰,仍能隐隐觉出酸涩刺痛,但她女孩儿家怕羞,即便自己也不敢触碰禁地,因此拿了药膏,却不肯用。 此时见真金追问,生怕他要代劳,低头说道:“我用就是,烦你回避一下。” 真金不再逼她,把药盒跟干净的衣衫放在床上,避了出去。 兰芽本想挖一小块药膏偷偷扔掉,但实在是怕真金不依不饶、稍待又要查验,无奈之下,硬着头皮颤着手,慌张张在身上乱抹了两下,急急着好衣衫,走出纱帐。 真金在殿门口等她,携了她手一同上轿,吩咐抬轿的小太监:“去‘披香苑’。” 兰芽见他不再问药膏的事,顿时放下一颗心,这才觉出两腿根处冰凉舒爽,原来适才惊慌之中,全然抹错了地方。 第六十九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这一晚真金自是宿在了“披香苑”。 九歌跟冬雪先头遍寻兰芽不见,几乎急死,后来听外头人说仿佛是给王爷带去“燕台殿”了,这才松下一口气。但事出突然,不知是福是祸,仍然悬心不已。 到了午后,真金亲送兰芽归来,兰芽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真金却是满面笑容。 两个丫头这一下喜出望外,上前给真金行了礼,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干巴巴叫了声王爷,便不言语了。 真金乍见二人,不免也有些讪讪地,偷偷瞟了九歌一眼,含糊忙问:“有吃的么?夫人还没吃饭呢!” 见真金这样,九歌顿觉自在了许多,捂着嘴笑了一声,扭头吩咐摆饭。 九歌跟冬雪伺候兰芽用饭,真金便在苑内四处走动。底下众人兴奋不已,争着来拜见王爷,真金笑眯眯地不住点头,还问了锦儿等人几句话。 真金是带了人来的,四个小太监捧着奏章、书信、公文,四个宫女捧着衣物、巾栉等物,问清了苑中格局,便分头进了明间和寝殿,各自摆放整理。 冬雪见带来的衣物不多,走到真金跟前低声问道:“王爷是暂住,还是久居?” 真金愣了一下,说道:“暂住!” 冬雪失望不已,抿着嘴不说话。真金看了一眼兰芽,说道: “薛禅汗命郭守敬开凿运河,要引西山泉水进京。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因此命我前去坐镇指挥。这一去,大约一两个月都回不来啦,说不上,只好暂住!” 冬雪、九歌听了都是一喜,兰芽端向口边的饭碗却是微微一顿,真金瞧在眼里,大是喜慰。 真金在“披香苑”宿了两晚,第三日一早,带着特以鲁几个护卫跟东宫的几个文臣去了西山。 这两日中,兰芽见到了皇后、同昌公主翡玉,并燕王妃阔阔真。 皇后那里是设下了家宴,单单叫了真金跟兰芽。 兰芽一见皇后,想起昨日在“小阳春”的情景,别扭至极。真金却火上浇油,一见了母亲竟先跪下哀求: “阿妈!几时您跟父汗说说,在儿子的‘披香苑’里,也弄个池子洗澡罢!” 兰芽吓了一大跳,登时便红了脸。皇后笑吟吟地望着她,伸手道:“过来!给阿妈瞧瞧。” 兰芽慢腾腾地走过去,皇后拉住了她的手,笑着问: “真金欺负你没有?他是欺软怕硬的脾气,他若欺负你,你不可忍着,尽管打他,打不过,就来找我,我替你罚他。只是,若不留神罚得狠了,我是不心疼的,你心疼不心疼啊?” 兰芽面上更红,低低地道:“多谢皇后娘娘,王爷……待我……很好。” 真金不满道:“怎么不叫妈?你看我阿妈美不美?” 兰芽抬头看了一眼皇后,皇后笑道:“阿妈现在老了,年轻的时候,嗯……”她转头看了一眼儿子:“便是年轻的时候,也及不上你这位姑娘!你说是不是?” 真金忙道:“及得上的,及得上的。嗯,就算差,定也差不了太多!” 兰芽听着他母子打趣,惊讶之极,心道: 原来真金同他母亲的关系这么好,几乎比寻常人家的母子还要亲近! 常听人说婆媳之间最易生芥蒂,便是父亲,怕也不敢在祖母面前这样夸奖母亲,更不敢夸奖哪一个姨娘。可真金竟毫不避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文先生说皇宫之中,少有骨肉亲情――是真金跟他的母亲与众不同,还是蒙古人都与汉人不同呢? 她正呆呆出神,忽听真金问皇后:“阿妈,我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么?” “什么事?” 真金走过来,嬉笑着在兰芽的小腹上轻轻一拍:“就是这件事啊,您总不能让父汗杀了你的孙子!” 皇后惊喜叫道:“有了么?这么快!” 真金笑道:“兴许已有了呢,你信不过儿子的本事么?” 兰芽听得实在站不住,又给皇后拉住了手,真是立不得坐不得,万不得已,伸手掩住了半边脸。 皇后嗔道:“你一回宫就把难题抛给我,自己半点脑筋也不动。等我死了,看你怎么办?” 真金忙道:“别别别,就算为了儿子,您也死不得!”说着话,微笑看了兰芽一眼。 兰芽这才知道:原来这件事早在真金心上,即便那日九歌不提起李嫔,他也有了准备。想到这里,心中登时流过一道暖流,抬头脉脉看了真金一眼。 “叫我说你什么好?你是笨到了家?还是关心则乱?” 皇后指着兰芽问道: “我问你,你这位姑娘姓什么?” “姓贺啊!” “叫什么?” “贺兰芽!” “还不明白?” 真金摸了摸脑袋:“不明白!” 皇后叹了口气:“傻儿子,贺这个姓儿是怎么来的?” 她说到这里,不但真金,连兰芽都恍然大悟―― 原来贺氏一脉,并非汉人,乃是鲜卑人! 南北朝时,后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推行汉化,将鲜卑族贵族的复姓贺兰氏、贺拔氏、贺狄氏、贺赖氏、贺敦氏统统改成了汉姓贺氏。 当日兰芽取了这个名字,族中还有人玩笑,说若在北魏时,这个名字便是抗旨不尊,要杀头的。 北魏距今已近八百年,期间鲜卑与汉族通婚往来,早已汉化得彻彻底底,但若非说贺氏是鲜卑人,倒也不是空口胡说。 但鲜卑人却也不是蒙古人,仍是外族,兰芽看了看喜笑颜开的真金,仍不能全明白。 “蒙古与鲜卑都在匈奴以东,就是汉人统称的‘东胡’。芽芽,你可不是外族,是货真价实的‘本族’!阿妈,你可真是博古通今、冰雪聪明、才高八斗、举重若轻!我跟芽芽生下孩儿,若能像您一分,儿子就高兴死了!” 真金大喜之余,顺口儿胡说,听得兰芽也忍不住莞尔。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消失殆尽了―― 适才她原想:说自己是蒙古人,牵强已极,忽必烈未必能容,但见真金跟皇后都是有恃无恐、满不在乎的模样,想起这些日子听苑里人说,忽必烈对真金极为宠爱,对这位正妻也是爱惜敬重――至此一桩心事搁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皇后又抚慰了兰芽几句,吩咐侍立在旁的高云道:“你去把我那副画儿拿来,叫贺姑娘品评品评!” 高云笑盈盈去了,不一刻,捧来一副没完工的水墨画,小心铺在案上。 兰芽忙道:“皇后娘娘,我不会画画。” 真金也道:“她真不会!” 皇后笑道:“汉家闺秀,个个都是有才学的。不会画也不要紧,会画的人,未必会评;精评的人,也未必会画!” 兰芽今日见了察必,看她亲切和蔼,原就带了几分好感,此刻听她议论,潇洒跳脱,似正合了汉人推崇的魏晋风流,晚唐风调――她是满腹诗书的才女,到此不免更生出亲近之意来。 初来时的拘谨羞涩,已去了大半。 她走上前去,凝神观看案上的画:只见杨柳垂岸,小舟依依,有一个渔翁系缆,天边一轮新月隐在云际,乃是一副极常见的泊舟图。 兰芽的确不会画画,但季瑛却是个中高手,因此她也算半个行家,当下见笔法虽显稚嫩,但意向格局却很有些好处,又看了一眼疏淡的垂柳,脱口说道: “柳枝西出叶向东,此非画柳实画风!” 皇后惊喜交加,大声道:“这是窦学士留给我的题目,要我画风!我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得意了半天,拿给她们看……”她向高云等人一指: “可她们都瞧不出来,闷得我心痒痒――好孩子,到底真金有眼光,知道母亲长日无聊,送来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人儿,这下我可不愁找不到知音了!快去,把我前些日子那副画也拿来!” 真金见母亲夸奖兰芽,真比夸奖自己还欢喜一百倍,走过来故意乱说,指着画说这里不通,那里不好,愈发引得皇后拉住兰芽的手不肯放。 一时旧画取来,是一副墨荷。兰芽此时也高兴起来,细细看了一回画上荷花,沉吟半响,轻声说道: “娘娘,画是画得极好,只是这画……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皇后有些诧异,却并不在意。 “‘红花莲子白花藕’,红荷食莲,白荷食藕,您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蓬啊。” 红荷与白荷的这个区别,连真金也不知道,他惊讶地看着兰芽问: “小丫头,你不是诓我们吧?都是荷花,不过颜色不同,竟有这个区别?” 兰芽微笑道:“来年盛夏,王爷到莲池边一看便知。” 皇后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兰芽一番,点头叹道: “果然世上处处有文章,前番窦学士教我画芭蕉,我画了拿给他看,他也说不对。我问哪里不对,他说芭蕉心是从右往左旋,我画成了从左往右旋,因此不对。孩子,明日真金就走了,你就住在我这里罢,多跟我谈谈讲讲,我欢喜得很哪。你若喜欢,这后殿的汤池,尽着你泡,好不好?” 第七十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察必皇后喜爱兰芽美丽聪慧,真金走后,果然留她在坤徳殿住了两晚。临走时,又遣身边一个名叫其其格的贴身宫女与兰芽同归,命她照管“披香苑”直到真金回来。 兰芽惶恐推辞道:“这是娘娘用惯了的人,一旦走了恐怕娘娘不惯,再说也折煞了我。” 皇后叹道: “你刚来,还不知道这宫里的事。虽然真金疼爱你,但后宫不比民间,便是一个茶房的小太监,也牵着四五处的势力。对上了景儿,欺侮你初来乍到——虽不敢明着怎样,暗地里把次茶换了好茶、此酒换了好酒,还有敷衍差事、装聋作哑的事都保不齐。这是哪朝哪代也杜绝不了的…… 叫其其格跟你去,就为防着这些。她跟了我多年,谁都知道是我身边的‘钦差’,有她在你那儿,我就放心多了。”说完,笑着拍了拍兰芽的手背。 兰芽心中微微一热,感激地看着皇后,点了点头。 真金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 这两个月中,兰芽谨言慎行,在宫中一步路也不多走,不熟悉的人,一句话也不多说,除皇后的“坤徳殿”、阔阔真的“清凉殿”外,只偶尔去翡玉公主所居的“长乐宫”和李嫔的“桃花阁”走动。 李嫔到底给内府派的人灌药堕了胎。李嫔还不到十六岁,但入宫已有三年,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苦苦地捱到现在,只求留一口气活着,什么心气儿都早没了。兰芽来看她,她白着脸躺在床上,却仍是抿着嘴儿微笑。闲谈中不住询问贺兰氏与贺氏的渊源,对兰芽的运气羡慕不已。 兰芽见了李嫔的惨状,回到“披香苑”默默流了许久的眼泪。她原是背着其其格偷偷哭泣,但红肿的眼睛瞒不过人,到底给看了出来。其其格知她头午去了“桃花阁”,当下长叹一声,说了句: “怨只怨她出挑得太过了——” 若非太过出挑,便不会得宠;若非得宠,又怎会招怨?怨气所钟,而又有宠无爱,怎么会有好下场! 兰芽深知其其格之意,心想自古红颜多薄命,真真不假。 她去“桃花阁”时,原本十分为难——进宫这些日子,宫里已无人不知新来的燕王贺夫人与皇后极为投缘,因此生恐李嫔提出要她代为向皇后求情—— 这样隐秘的床帏中事,以兰芽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便是皇后,若有法子,也必不会坐视到今天——岂知李嫔非但丝毫没流露出求情之意,连“皇后”这两个字也未曾提起。这样子认命省事,兰芽虽觉松了口气,却也愈加替她难过。 真金除正妃外,还有两名侧妃,两位夫人,连同兰芽,共是妻妾六人。目下尚无儿女,只侧妃帘雾曾生过一个男孩儿,养到两岁上一病而殇。 从前真金甚少流连后宫,对阔阔真也像是敬多于爱。勉强算得上宠爱的倒要数一个叫做乌云苏的夫人。 察必皇后私下里同人谈天时曾说过“这孩子半点也不像他父亲”的话,于子嗣一节,亦有过担忧。 她笃定忽必烈不会深究兰芽的身份,与真金此前清冷的性子不无关联——忽必烈这样的父亲,不怕儿子贪色,怕的是儿子半点也不贪色!万里江山都在他肩上,怎当得起子嗣艰难! 皇后自己疼爱兰芽,一见之下便偏袒若斯,除兰芽自身委实惹人爱怜,半数也是为着儿子开天辟地这头一遭儿动情。 这日兰芽正在寝殿看书,下头人报:同昌公主来了。 真金临走时说过:王妃贤德,凡事又有皇后做主,他在外头多久也是安心的。只妹子翡玉娇贵了些,又是父母的心头肉,若有小小得罪之处,千万看在他的面上,莫与她计较。 此外“昭阳院”住着乌云苏,也是个脾气不好的,能躲就躲着些,倘若她上门来找麻烦,遣人告诉王妃,王妃定有公道。 但这些天来,兰芽始终没见过乌云苏,倒是翡玉常来常往。 因“最受宠爱的夫人”这句话,真金早早便带兰芽去过了“长乐宫”。翡玉是个天真烂漫之人,偶尔说话不知轻重,或行事莽撞冒失,因兰芽不甚在意,她事后想起来过意不去,反倒肯向兰芽赔罪。兰芽喜她天真直爽,是以两人相处甚得。 此刻翡玉来访,兰芽很是高兴。两人说了会儿话,翡玉便邀兰芽去皇后处一同学画。 皇后学画的老师是昭文馆大学士,又是太医院太医,姓窦名墨,字汉卿。曾治好了翡玉的头疾,因行针被翡玉大骂“丧尽天良”的,就是他。 此人渊博之至,能写文章、会看病、能作画、会弹琴,皇后管理后宫,无事时想作画消遣,便请了他做老师。 兰芽久慕窦汉卿大名,早想一见,因此翡玉一提,便欣然同意。 冬雪替她换了衣裳:一件月白的蚕丝小袄,一条碧色湘水长裙,外头罩了王妃赏的那领黑色狐裘。 碰巧翡玉今日也披了狐裘,却是纯白的。两个美貌少女黑白相衬,携手同游,一路行来,极为惹眼。 两人带了几名宫女,已走到了“坤徳殿”殿外,锦儿忽然从后头匆匆赶上,满面笑容禀报兰芽:“夫人,王爷来信啦!” 兰芽一喜,不由便停住了脚步。 翡玉向她挤挤眼道:“哥哥来信了,嫂子定然心里长草,去了也是白去,学什么也是白学,还是回去看信罢!” 兰芽见她揶揄,红了脸,还没说话,翡玉挥挥手道:“罢了,我也不去母亲那里了,陪你一道儿回去,也看看哥哥信里说些什么。就是……你敢不敢给我看啊?” 兰芽低下了头:“这有什么不敢的!那咱们就……回去罢!” 兰芽嘴上大方,心里却颇为忐忑,心道这位公主天真幼稚,着实有几分令人头疼——真金惯爱胡说八道,那信里还不知说了些什么,哪里能给她看!但翡玉问到了头上,又实在不知如何推脱。 她一路心里打鼓,进了寝殿,一眼看见那封信,心中登时一宽:信上无字,乃是一幅画! 锦儿笑道:“是海东青带回来的。” 翡玉点点头道:“嗯,这么大的,鸽子也带不动。” 锦儿将画轴捧上,兰芽与翡玉一手执了一头,徐徐打开。 画卷展开一小半,兰芽胸中又砰砰跳了起来,几乎想强行去按翡玉的手—— 画上斑斓棕黄,画着一幅虎皮! 那日“燕台殿”内的荒唐立刻涌到了兰芽眼前,她双颊滚烫,只稍一犹豫,便要强行去按翡玉的手。 但翡玉嘻嘻一笑,手上用力一拽,已将画卷尽数打开。 兰芽闭住了眼睛…… 半响,听周围并无异声,她才怀着一丝侥幸将眼睛睁开一半,向画上扫了一眼—— 画上绝无不能示人之处:那不是虎皮,乃是一只花斑猛虎。 虎背上娉婷窈窕,端坐着一名少女——身披薜荔,腰束女萝,手执花枝,浅浅含笑。观其面貌神态,正是兰芽无疑。 翡玉已在高声赞叹:“真像!真美!” 九歌不解道:“为何要画一只老虎啊?不怕它把姑娘吞下肚去么?” 翡玉也有些困惑,望着兰芽等她释疑。 兰芽终归是红了脸,镇定片刻,勉强说道:“亏你名叫九歌,这画的就是九歌中的‘山鬼’啊!” 说罢低声诵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九歌茫然眨了眨眼道:“这画的是我么?” 冬雪哧地一笑,举手羞她的脸。九歌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翡玉却不满足,追问道:“这是一首诗么?说的是什么啊?我不明白,嫂子,你给讲讲。” 兰芽见她们不再追问老虎的事,松了一口气,当下将诗意细细讲解了一遍。 讲到美丽纯真的山鬼苦候情人不至,畏惧青春易逝,在如晦的风雨中伤心难过的情景时,九歌与冬雪都各自默然,翡玉竟怔怔地流下了眼泪。 “哥哥可真是喜欢你!” 翡玉忽然说道。 兰芽摸了摸她柔顺的青丝,笑道:“你将来有了驸马,待你还要好上一百倍呢!” 翡玉愣了半晌,朗朗笑道:“父汗叫我挑驸马,可我一个也没看中。气得他头疼,嘻嘻!” 第七十一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两人正玩笑,一名宫女进来回禀:公主、夫人,乌云苏夫人遣人请夫人过去用午饭。 兰芽道:“乌云苏夫人?” 翡玉已高声笑道:“我陪你去,省得她欺侮你。嗯,她特为来请,必备下了好东西,我也沾个光。” 兰芽心想:真金曾嘱咐此人能躲便躲,但如今人家亲自来请,总不能推病不去。于是带了九歌,跟翡玉一同出门。 乌云苏住在“昭阳院”,是东宫最南端,宫室华丽,日光最好。 两人走到大门外,早有宫人肃立两侧迎接。翡玉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好大的架子,都不肯亲自出来接一接。” 直走到明间门口,兰芽才看见了倚门而立的乌云苏。两人目光交接,各自都是微微一愣。 兰芽听真金话里话外流露之意,已知乌云苏在他心中与另外几位妃嫔不同。侧妃帘雾跟另一位夫人诺敏兰芽还未见过,但阔阔真已算熟悉――那位正妃明艳动人、俊爽大方,极为出类拔萃,因此兰芽心中早已好奇,不知这乌云苏更是怎样娇媚的一个美人! 岂知今日一见,大出意料之外―― 只见她穿一件斜领左衽的石青色衫袄,下着同色拖地长裙,如云如荼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腰间系着一块翡翠――身材袅娜,但五官平常,在后宫之中,勉强只能算作中等! 兰芽心中诧异无比,那边乌云苏惊奇亦不在她之下。 她先前虽没见过兰芽,但宫中奴仆众多,各宫常来常往,有亲眼见过的、更有听人说过的,到她这里提起时,都极为不屑,说不过是个汉地乡野女子,远不及咱们宫中的娘娘……因有这些言语在先,再加上真金回宫后,数十日未曾踏入“披香苑”一步,因此乌云苏难免生出轻敌之意―― 其后“燕台殿”的韵事传开,她虽惊讶,也只当做是汉女天生的殷勤巴结暂且绊住了那没见过世面的王爷,是以亦没怎样放在心上――直到听闻皇后竟对这人另眼相待,她才生了三分警惕,三分好奇,于是选了今日设宴相邀,想看一看“贺夫人”的样子。 乌云苏入宫数载,深知“承恩不在貌”的道理,可是此时一眼看见兰芽在丹墀之下迎风俏立,一双深不见底的明眸似矜持,又似胆怯;似含笑,又似含羞,一眨一眨地望着自己,心下登时便是一震,不由暗想: 常听人说汉人的地方景色秀丽,地灵人杰,竟真能养育出这样的美人么! 遍数后宫――李嫔有其媚而无其秀;阔阔真得其丽而失其清。这副模样便是女子见了也难免生怜,更何况是天生惜香怜玉的男人! 这时方才恍然:宫人不敢在自己面前直承其美,正可见其美貌惊人! 乌云苏在东宫位份最低,性子却最是倨傲倔强,兰芽容色远胜自己,她吃惊之后,本来并不会太过在意,可身边宫人众口一词,如此齐心说谎,却不能不令她羞怒交加。想到这里,她转过头,狠狠瞪了身边贴身宫女一眼。 两位夫人平礼相见,兰芽等乌云苏直起身子,弯腰又多施了一礼,以明先后之别。 翡玉一手拉住一人,嘻嘻笑着,正想说话,却见王妃阔阔真从外头走了进来。 “姐姐来得可真快!我不过是请新夫人过来吃顿饭,你就急忙忙赶过来瞧着,难道我还能把她吃了吗?”乌云苏向阔阔真行了礼,笑着打趣。 “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炮仗脾气,有一回偷骑王爷最宝爱的骏马,被马摔到草地上,摔得疼了,她爬起来二话不说,立刻拿鞭子将马狠狠抽了一顿!兰芽妹妹,你在东宫,惹谁都使得,可千万别惹她!”阔阔真笑道。 翡玉见兰芽大睁双眼望着阔阔真,知她要听下文,过来拉了她手道:“你想知道哥哥知道后怎样么?哥哥见了马身上伤口,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可一句也没责备咱们乌云苏夫人!是不是啊大炮仗?” 乌云苏道:“什么一句也没责备?王爷骂得我抬不起头来,你又如何知道?”话是这么说,可脸上笑意满满,全然不见懊丧。 众人说着话,小太监已布好了席面。乌云苏请三人入席,立着亲自布菜。 这顿饭果然极为丰盛,蒙汉搭配,南北兼顾,席间翡玉、乌云苏、阔阔真三人问了许多汉人的习俗、闺中趣事,兰芽一一回答得十分详尽,倒也算是相谈畅快。 饭毕,乌云苏笑盈盈地送三人出来。阔阔真立着与兰芽说了几句话,又约着翡玉后日同去给一位老太妃请安,三人这才分手,各自回宫。 回了寝殿,冬雪急着过来问:“怎么样?那位夫人是什么模样?脾气很不好么?” 兰芽解了狐裘,顺手递给她,道:“挺好的。” “没为难姑娘罢?” “没有。都挺好的。”她说着话,眼神流动不定,有些恍神的模样。 适才是九歌与兰芽同去昭阳院,她看了看兰芽,微微皱眉说道:“姑娘,席上那道烤羊腿,你不嫌膻气么?” 兰芽生长江边,嗜吃鱼虾,因嫌膻气,牛肉羊肉生平未曾入口。可适才在“昭阳院”,紫苏叶子裹着的烤羊肉,她竟一眼不眨地吃了三、四块,把九歌看得目瞪口呆。 “我吃了羊肉么?”兰芽茫然。这时才觉喉中隐隐似有异味,胃中登时翻涌起来,掩着口干呕了一声。 冬雪一边上来替兰芽摩挲胸口,一边诧异不已:“姑娘从不吃羊肉的啊!” 兰芽极力回思,迟疑说道:“想是那香草叶子掩了膻气……我……这才没注意……” 一句话未完,忽听寝殿西墙外一阵大乱:有重重的脚步声,还有兵卒粗声大气的吆喝,中又夹杂着宫女哭泣叫喊的声音……因声音甚大,到处都能听见,因此转眼之间,苑内也不安地骚动起来。 三人疑惑不解:这样的声音,在汉地时极为熟悉,但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会有蒙古兵到这里撒野? 三人心中都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是有人叛乱不成? 九歌与冬雪连忙出门询问,但到了大门外,只见兵丁往来奔跑,个个手执长戈,面色凝重。九歌乍着胆子问了一句,没一人停下来理会。 乱了好一阵子,兵卒方才不见,远处隐隐的哭泣声也听不见了。又等了好半天,才见皇后处的一个太监总管领着一队人一处处宫苑察看,安抚众人――只说宫里出了事,请各位夫人无事暂且不要出门走动。多余的话一个字也没有。 各宫疑疑惑惑等到晚上,才隐隐听到了一点风声,说有人行刺薛禅汗!不过老天爷有眼,薛禅汗只受了一点轻伤。 听到这样的消息,众人都惊得呆了。 大家都在猜想: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又是什么人能闯进这防守严密的深宫,到得了忽必烈身边呢? 忐忐忑忑等到深夜,终于有可靠的消息传出:“桃花阁”所有宫女太监,一律赐死! “桃花阁”是李嫔的居所,众人大骇之下,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想起李嫔素日逢人就笑、温婉天真的性子,只觉此事匪夷所思到了极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但震惊过后,平静下来细细回想这名高丽贡女进宫之后的种种境遇,便有一些人沉默下去,似乎从心底里生出了几分寒意! 兰芽听闻李嫔弑君,被忽必烈下令五马分尸,诛灭九族――一失手将一盏热茶洒在地毯上,死死咬住嘴唇,半响才伏在榻上哭出声来! 九歌跟冬雪想起她封在腊盒之中、经冬不萎的桃花,也自泪流满面。 忽然,寝殿大门给人一脚踢开,一名戎装千夫长按剑立在门口:“贺夫人,薛禅汗命你即刻往‘紫檀宫’见驾!” 九歌见他横眉竖目,一脸冷酷,打了个寒战,扑过来叫道:“我们姑娘犯了什么罪过?竟劳动大人带剑闯宫?” 千夫长冷冷道:“除放走文天祥这样的罪过,也委实没什么能劳动得我了!还不快走?” 忽必烈今日午后在紫檀宫招李嫔侍寝,熟睡后给李嫔用烛台在头上狠狠砸了一下――若不是身强力大的马上皇帝,这一下已要了他的命! 忽必烈血流如注,但仍挣扎着躲开了第二下,两人厮打之中,终于惊动了外头守卫的太监…… 忽必烈大怒之下,下令赐死“桃花阁”所有奴才及宫中为数甚少的外族太监、宫女。除奴仆外,此时宫中还有两名汉女:一个是兰芽,一个是于真金有救命之恩的宣阳公主的女儿许敏。 忽必烈原本要寻兰芽的不是,给皇后好说歹说挡住了。不料入夜之后,风波再起:许敏直闯“紫檀殿”见驾,向忽必烈造膝秘陈,说文天祥不是侥幸逃脱,乃是贺兰芽用计放走的! 这时正逢蒙元南侵不利,文天祥等将领率部收复了许多地盘。忽必烈震怒焦躁之时听见这样的密告,再加上李嫔的刺激,立刻便要杀了兰芽! 因忽必烈受伤不轻,察必皇后一直留在紫檀殿,听见传旨贺兰芽见驾,料知丈夫盛怒之下,求情无用,当下并不犹豫,立刻叫来了一个心腹太监,将皇后玺印交到他的手里,低声吩咐: “立刻出宫,去西山请燕王速速回来!” 第七十二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忽必烈自然不会单凭许敏一面之词就要杀兰芽,许敏走后,他将跟从真金回来的几个护卫叫了来,分别加以询问。 特以鲁随真金去了西山,剩下三名护卫中有两名是那日一道前去小酒馆的――这两人目睹了“飞白书”前后始末,都情知是兰芽放走了文天祥,只是碍着真金往日的恩德,这才守口如瓶。 可如今风声走漏,忽必烈亲自询问,两人虽有心遮盖,但回话之时难免支吾吞吐,各自编的谎话又万万不能一致――可想而知,末了真相大白,把个年迈带伤的忽必烈几乎活活气死! 待兰芽押至“紫檀殿”,忽必烈一句话也没问,径直便命太监:“去取一杯毒酒来,看在那个不争气的畜生面上,赏她个全尸!” 此时窦太医在榻前随侍,看见皇后眼色,硬着头皮叫了声“大汗”,躬身说道:“请大汗听臣一句话,可好?” 忽必烈点了点头道:“有话就说!”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窦默已将要说的话理顺,从容不迫说道: “微臣由金入元,追随大汗已有数十年,每每深夜自思一生境遇,又是惭愧,又是庆幸――若非当年太宗皇帝攻破汴京,覆灭金朝,解民倒悬,臣焉得侍奉大汗驾前、数十年言必听、计必从,为大汗教辅皇子,成就自家一生事业!” 忽必烈皱起了眉头。 他急于惩治兰芽,实在不耐烦听窦默一板一眼地长篇大论。但窦默神情诚恳已极,论身份又是真金的师傅,因此忽必烈也不好像对待旁人那样直接命他住口,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往下说。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窦默连用了两个成语。 “臣虽鄙夷汉人强分华夷、迂腐可悲,但于忠臣宁死不屈的刚硬也是钦佩的。文天祥逃走,大汗这样生气,臣冒昧揣想:也是为了不能得良才而用之,遗憾他一身才干却明珠暗投的原因罢?” 窦默说到文天祥三个字时,忽必烈已生了警惕,但犹自不解,只慢慢地点了点头,疑惑地望着窦默。 只见窦默屈膝跪地,话锋一转说道:“文天祥的气节,大汗也是赏识的,赵宋有千千万万的男子,文天祥却只有一个。男子犹是如此,更遑论女子!这位贺姑娘如此忠肝义胆,虽为赵显小儿,万万不值,但其情可哀,其志可悯,大汗又何必为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大动干戈呢?” 这一番进谏由己及人,委曲入理,于不动声色中将人牢牢缚住,待你明白过来,已入了他的圈套,说得皇后跟一旁闻听消息匆匆赶来的阔阔真都不由暗暗赞叹。 忽必烈当下也是一愣,但立刻摆了摆手道: “你不必说了。此女是断断留不得的!来人!” 皇后见情势危急,拉了儿媳一把,两人一同上前跪倒。皇后说道:“大汗,窦学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您为何……” 忽必烈缓缓道:“皇后,你也糊涂了么?这样的人睡在你儿子身边,你不害怕么?” 皇后还没开口,阔阔真抢着道:“父汗,您若担心她对燕王不利,远远地遣出宫去,送回宋地便是,不必非要取她性命啊。” 忽必烈忽然发怒:“妇人之见!窦默,你也是妇人之仁!她犯下这般大罪,真金不但不追究,反倒替她遮掩,已经是被迷得昏了头――今日朕不杀她,只怕来日她就要杀你们了!”说罢,大声呵斥太监: “毒酒取来了么?你们磨蹭什么?” 皇后大声道:“大汗,请听臣妾一句话。您要杀人,臣妾不敢阻拦,但求您等到真金回来,让他们……再见一面罢!” 阔阔真膝行几步,紧紧抓住了忽必烈长袍下摆,苦苦哀求:“父汗,求您替儿媳想一想――您此时杀了她,真金回来,定要寻儿媳的不是!您就听母后的话,略等一等罢!已着人去请王爷,西山离此不远,今夜定能赶回!” 不料阔阔真这么一说,忽必烈更怒:“为一个女人,就要抛下朕给他的差事,抛下国家大事,几十里路连夜赶回来?朕没有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他情绪激动,挥手时碰到了头顶伤处,纱布上立刻渗出了血。窦默急急上前,要替他重新包扎,却给狠狠挥了个踉跄,只听满殿里都回荡着忽必烈的咆哮: “你们是齐了心要气死朕!朕死了,小畜生即了位,夏桀、商纣的好事就不远了!你们……” 他头顶鲜血涔涔流下,身子一歪,倒在龙榻上不动了。皇后、阔阔真大骇,扑上去大哭起来。窦默在旁厉声喝道: “大汗只是恸怒晕厥,并不要紧!容臣替大汗把一把脉,请皇后和王妃不要吵嚷,让殿里安静下来!” 凌晨时分真金赶到紫檀殿时,忽必烈已经缓缓醒来。 皇后闻报,抽身出来在殿外迎上了浑身是汗的儿子,只来得及告诫一句话: “千万别求情!愈求情,你父汗愈要生气!” 求情委实是火上浇油,但不求情,岂非眼睁睁看着兰芽去死! 但皇后此刻也已无计可施,说出这句话,叹息一声,转身抢在真金前头进殿。 孰知这句话于真金并非无用,相反,正是大有用处。其一,知道兰芽未死,此事尚有可为,心下略定;其二,这句话令他放下种种侥幸,下定了决心。 真金得报从西山星夜赶回,一路上急得心中乱跳、咬牙出血,但这两个时辰之内,也已将父亲的心态前后左右想得十分周全;连许敏的用意,都细致入微做了一番推想―― 许敏与兰芽并无仇怨,她在此时揭出这件事,该有自保之意。父亲遇刺,难免对异族人报复猜忌,她告发兰芽,是表明忠心绝好的时刻。 但兰芽已是贺夫人,更是自己挚爱,这一节许敏并非不知,她要讨好皇帝,便不免将燕王得罪到了死地,这又是为何? 真金骑在马上急速奔驰,不由想起了那日许敏当众驰马射箭,将射下的锦鸡献给自己,歪着头又笑又说、含羞带怯的女儿娇态――真金是王爷,后宫女子千方百计以求一顾的伎俩他怎会不知――当时虽未留意,但此刻念及,心头登时翳障尽去! 真金想通这一节,怒上心头,已然动了杀机。他皱眉苦思:能否翻过来将放走文天祥的罪过载在许敏头上,诬她嫉妒噬心,嫁祸兰芽? 但仔细一想,便知行不通。许敏若果然放人,必然害怕此事重提,别人不提,她已要庆幸,绝无自己主动提及的道理,更不会拿来害人。 真金万般焦急之下思路依然不乱: 罪责既然已是铁打钢敲、推脱不掉,便唯有在父亲的心思上下功夫。且容那许敏再逍遥几日就是。 而父亲要杀兰芽,不外两点缘由: 一是单只为兰芽放走文天祥这件事;第二,则是为自己宠爱兰芽,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即便二者皆有,也总有孰轻孰重…… 若为第一点,尽可以下功夫软磨硬泡,求他收回成命;但若为第二点,则求情反是催命! 因此,他听见母亲叫自己不要求情,立刻便明白父亲实是在恼怒自己。如此虽然棘手已极,但既没了退路,便也能横下心来,绝处求生! 真金抬头进殿,一眼看见殿内散落立了数名臣子,脸上肌肉一颤,心知最后一线希望也已破灭――有臣子在场,便是治国,不是处置家事,听母亲所言,父亲先前定然已是怒极,便万中有一,见到自己后忽生怜悯,也断断不会当着这些人改口从轻。 他径直走到榻前,低头跪下,轻声道:“父汗!儿子不孝!” 皇后遣去的人恐他担忧,只说薛禅汗受了些轻伤,真金此时看见父亲苍白的头颅上斑斑血迹,再看他目光中恨铁不成钢的悲凉无奈,整个人似乎比自己临去时老了十多岁,心中涌上一阵伤感,握着拳再度告诫自己:绝不能惹父亲再生气了。 忽必烈沉默移时,看了殿内众人一眼,说道:“你母亲和你媳妇儿都叫我等你回来,跟这个女人再见一面。你可见到了?” 真金眼角余光早瞥见兰芽孤零零跪在书架下的角落里,但他视若无睹,一眼也不向那边张望: “看见了!” “你有什么说的么?” 忽必烈忽然撑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真金。 真金镇定道:“父汗,儿子罪可通天,无话可说,回来的一路上已想得清清楚楚:贤明昏庸,只在一线之间,儿子一步走错,绝不敢再辜负父汗自小栽培教导的苦心。但我与此女相识一场,灯前月下,情意犹存,求父汗垂怜,免去她临死的痛苦罢!” 忽必烈听到最后一句话,点了点头,皱眉说道:“临死的痛苦,如何能免?” “儿子此去宋地,带回一味毒药,能于无知无觉中致人一死,无丝毫的痛楚。特以鲁,你去‘燕台殿’,将床头阁子里那味‘逍遥极乐散’取来!” 忽必烈原想等真金回来,若当着臣子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苦哀求,自己就一个窝心脚当场踹死了他,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就是!此刻见他神情虽有不舍,但说出话来体体面面,并无不妥之处,也便半是欣慰、半是感伤地松了一口气。 特以鲁转眼即回,拿来了一个琉璃小瓶。忽必烈身旁的太监想要上前接过,但给真金止住了。 一殿的人都望着真金。真金从特以鲁手中取过瓶子,一步步走到兰芽身前,蹲了下来。 兰芽脸色苍白,眉宇间清冷无尘,整个人雕冰堆雪,就如同谪落人间的仙子一般。 她看了真金一眼,嗓音稍稍有些沙哑,但仍清晰地唤道:“王爷!” 真金心中一恸,翻涌起伏的情感几乎压倒了理智,真想说一声:“芽芽,你信我,我不会让你死”,但此刻身后十多双眼睛都在自己二人身上,容不得半点差错,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肠,低声道: “你别怕,这药……一点也不痛……” 兰芽看着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 真金想再多说一句话,但倏忽之间,脑中空空如也,竟连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兰芽仍然盯着他看,目光中有讶异、似也有怜悯。 真金再撑不下去,猛地起身,将药瓶扔在了地毯上,回身向忽必烈道: “请父汗……下旨!” 兰芽忽然站了起来。 她跪了半宿,双腿已僵直得不听使唤,挣扎了半响才站稳,目视忽必烈,不卑不亢说道: “大汗,文天祥是我幼年的师傅,我放他,只为师徒之情。赵宋君臣无道,锦绣江山拱手送人,我一介女流,连不事二夫都办不到,哪里还想得到不事二主!但我罪有应得,大汗要我死,我无话可说。只是燕王于我曾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报。我有一个宝方,本想来日亲手献给大汗,但我就要死了,只好请大汗亲自去拿!” 忽必烈头也不抬,一笑说道:“你有宝方?是什么?能治百病么?” “能令人长生。”兰芽淡淡道。 忽必烈大笑:“你竟敢拿这样的鬼话来糊弄朕!” 真金深恐兰芽激怒了父亲,再生变故,忙踏上一步,厉声道:“来人,休听她胡言乱语,把药给我灌下去!” 兰芽喊道:“大汗,请听我说完。当日成吉思汗在大雪山接见长春真人丘处机,苦索长生之法,丘处机答以‘清心寡欲’四字。大汗可知,丘处机恼怒蒙元侵略中土,身怀宝方而不献出! “此人后来仙化于‘天长观’,瑞香氤氲大都城三日不去,世人称奇。‘天长观’就在大都,这件异事连我都曾听闻,大汗不会不知道罢? “丘处机并没死,长生的宝方就在‘天长观’中――我父亲在世时,识得全真教一名俗家弟子,此人与丘处机大弟子马钰大有渊源,无意中得知了这件全真教上层的不传之秘。 “我不为求大汗饶命,只为报答燕王的情义,方子的所在我已说了,信与不信在于大汗,我已不欠你们什么了。” 兰芽说完,将手中瓶塞拔起,一瓶药液一气灌下。 她话音刚落便饮药自裁,殿中众人谁也没反应过来,直到瓶子从兰芽手中跌落,皇后才惊慌地喊出了声。 “王爷,你别……难过……” 兰芽闭目说了一句话,口角边流出一线细细的鲜血,脑袋向一旁一歪,就此没了气息。 窦默抢步上前,在她腕上一搭,黯然说道:“大汗,王爷,皇后娘娘,人已死了!” 谁也不曾料到是这样的结局,都以为兰芽诌出什么“长生的宝方”,是为求生,但变起仓促,她说完这一席话,竟然自己将毒药喝下! 此时殿内难免已有人在想: 难道她适才所言竟是真的?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方子?如若不然,临死之际,何必编这样一篇谎话出来?于她又有何益? 真金走到兰芽身边,脸上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父亲,念在她一片报恩的心意,请让儿子,亲手葬了她罢!”他哽咽说道。 忽必烈给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目眩神迷,听见儿子说话,铁青着脸从榻上立起,扶着一个小太监走到兰芽身旁,亲自试了试脉息,点了点头道: “人已死了,随你罢!”说罢,疲累已极地挥了挥手,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来。 真金抱起兰芽温热的尸身,走出了殿外。 皇后与阔阔真抹着眼泪,都上来安慰他,他摇头道:“我想请师傅陪我去宫外寻一块墓地”,又向阔阔真道:“你先替我陪一陪母亲罢。” 婆媳二人无奈,只得随他去了。皇后还想多叫几个人跟着,阔阔真道:“有窦大人跟特以鲁在就好,人多了,王爷反要烦心,让他……静一静罢!” 皇后点头称是。 真金抱着兰芽在宫门口追上了窦默,一言不发,一路跟他回到了府里。 窦默不明其意,但真金不说话,他也不便询问。 到了窦府,真金反客为主,径直进了书房,将下人屏退,命特以鲁在外看守,这才向窦默道: “师傅救我!” 当下将“归去来兮散”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窦默听得摇头不已:“世上哪有死而复生之事?王爷,您不可用情太痴,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真金道:“师傅,这药,她已经吃了一次了!” 窦默大惊,半响,说道:“王爷想怎样?” “我请师傅,助我欺君!” 窦默情知如今这件事不应也得应――他是医生,见死不救,委实大违本性;再加上自幼教导真金多年,感情极深,因此低头想了一想,答应了下来。 “师傅放心,若给父汗知道,您只说是我拿刀架在您脖子上强逼就是。” 窦默苦笑一声,走出门去将府中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一项项细细安排。 既得了窦默相助,真金此时只忧心一样: “师傅,这药……于人身体只怕损伤不小……” 窦默道:“没有药方,我也弄不明白,好在夫人年轻――如今咱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看……她的造化了!” “归去来兮散”是十二个时辰后复生,这十二个时辰中,真金寸步不离地守了十一个时辰,中间是窦默苦劝,教他回宫去禀报忽必烈,说已停尸在窦府,待明日选个好时辰下葬。 十二个时辰过后,窦默再为兰芽把脉,只觉指尖微有波动,竟果真有了生意! 他惊讶已极,凝神又把了一回,回头向真金道: “恭喜王爷,这药果然神乎其神!只是……” 真金喜道:“只是怎样?” 窦默道:“此刻脉息太弱,少待片刻,容我再看。” 兰芽脸上此时也已泛起红晕,就如同上一回一模一样。真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这才想起一天一夜之中滴水未进。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喝了一口茶。忽听窦默低沉着声音说道: “命是保住了,可是王爷,夫人似乎……” 真金见他神情不妙,心中一跳,急急问道:“夫人怎样?” 窦默咽了口唾沫,又闭目诊了一回脉息,犹豫良久,低声说道:“夫人是不是有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工作紧张,更新时间不定,对不住大家了! 多谢书简姑娘的雷! 第七十三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真金眉峰狠狠一跳,艰难地连咽了两口唾沫:“有……孕?” 窦默低下头,几乎不忍看他的神色,心中叹息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真金脸色苍白如纸,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有孕了?” 窦默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是。脉象微弱,还断不出时日――王爷心里,想必有数?” 真金垂头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兰芽,她带着哭腔的哀告倏然在耳边响起:“我不能有孩子,王爷……求求你……” 如同心头狠狠挨了一刀,真金只觉胸腔给不断涌出的鲜血涨得发疼―― “你不是不能有孩子,你是不能生孩子,你放心,我自有一千个法子教你生不下来!” “王爷”,窦默担忧地看着摇摇欲倒的真金。 真金几度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良久,他目视窗外,轻轻问道:“孩子?” 窦默摇了摇头,也看着窗外说道:“夫人还年轻,孩子……不愁……不愁没有的!” 真金早已想到孩子断然无幸,那亿万之中不得其一的一线侥幸牵得他歇斯底里,几乎就要发狂,是以此刻听了窦默的话,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这一口气呼出,胸中立刻难以为继――他转身按住几案,身子弓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能重新呼吸…… “别……别让她……知道!”他的语声已全然变了调。 “能保住夫人的性命,已是万幸了王爷!”到了这个时候,既不能说谎,则只有实话实说。 窦默在“紫檀殿”已试过兰芽的脉息。 他是一代名医,所谓名医,手上生死无数――活人固然无数,而因名气太大,医人太多,死人也是无数。脉息若有一线生机,适才他也绝不会被瞒过。 这样生生断人心跳血脉、五脏运转的法子霸道得闻所未闻,便当真气断再续,死而复生,也定然于身子损伤巨大。那母腹中将将化成的胎儿一呼一吸皆赖母体,猛然间依仗全失,莫说一天一夜,便是一时一刻也熬不过去! 如今看病人,是命与时争,存亡续断之际又加上胎死腹中――下药催产,病人万万禁受不起;而搁置不问,不出一日,死胎定致子宫大出血,是一样的一尸两命! 这样棘手的状况,窦默一生行医,还从未碰到过! 他凝神想了片刻,将兰芽目下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郑重道:“王爷,若为夫人着想,就请您先到外头回避……” 还没等真金说话,窦默已抢着说明了道理: “王爷一定听过‘病不治己,旁观者清’这句话。” 这是说医生从不给自家人治病。因为望闻问切,皆是微妙之事,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而医治亲人,再稳重的大夫也难免关心则乱,下药时犹疑不定,反误了病情。 窦默此时医治兰芽,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真金不在场,窦默与兰芽相识不过半日,虽医者父母心,终究还是个陌生人;但真金若在,时时刻刻提醒他这是钟爱弟子的心上人、是当朝亲王的夫人,自然多多少少会扰乱心神。 这一番道理并不难解,若在往日,真金不待他说早已领会,可此时窦默解释了两遍,他才茫茫然点了点头。 头是点了,身子依然不动,目光痴痴地望着兰芽:眼睛烧得发红,但却一滴泪也没有。 窦默一躬身,断然道:“王爷,您不想看着夫人死,就请回避!” 真金身子一震,抬头看了看窦默,窦默神色温和,鼓励地点了点头。从这位自幼启蒙、数年来朝夕相伴的严师眼中,真金陡然看到了母亲察必皇后时时流露的温柔,他鼻中一酸,两道泪水终于畅畅快快地流了下来,孩子一般哽咽了一声:“师傅!” 窦默道:“去园中走一走,坐一坐,少时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就是。你不信师傅么?” 真金无声转身,慢慢推开门走出了书房,并没再回头张望。 窦默透了一口气,走到榻前,又给兰芽把了一回脉。此刻脉象稍强,病人的身体似乎也已在渐渐回暖。 窦默仰着头苦苦思索:他最窘迫的还是没有“归去来兮散”的药方。如有方子,知晓用药用量,便能针锋相对地下药一一化解,让病人早些醒来,恢复体力。如能在两三个时辰内恢复到常人一半的体力,他就有了两分催产的把握。 而眼下没有方子,又绝没时间等病人依靠自身慢慢恢复,说不得,只好乱猜瞎撞,听天由命! 窦默不由便想:不论这位贺夫人是否救活,都该想法子,不论花多大的代价,也得把这奇药的方子弄来。 真金虽离了书房,但怎会如窦默所说,“去园子里走一走、坐一坐”?他立在书房阶前一颗碗口粗的古柏下,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书房红木雕花的正门,似乎已望穿了门板,看见了里面情形。特以鲁陪在他身后,挖空了心思想找一句劝慰的话说,但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真金出来不久,便有六个窦府家人捧着药箱鱼贯走进书房,听从差遣。不多时,又有一个丫鬟捧着一只红漆长盒走了进去。 真金迟钝地想:不知那盒里装的是什么。半响,方才醒悟:啊,定是人参! 常言道:“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连医好病无功”――人参贵重难得,但因滋补太过,体虚的病人弱不胜补,若贸然服用,反会惹祸。 因此医家用参,多是续命。人参的功效发挥出来,便濒死的病人,有时也能吊住一口气,为疗治多争来片刻时光。 此刻真金看见人参,通体一阵冰凉,想到两扇门板背后的生死一线,不由竟发起抖来。 特以鲁试探叫道:“王爷!” 见真金毫无反应,他小心斟酌着又道:“夫人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了,要出事早就出了,那也不必等到现在。既没事,那便是没事……没事的了。” 他结结巴巴地有些语无伦次。 但这句话却提醒了真金。 当初兰芽服下“归去来兮散”,到了时辰不醒,他曾质问那牢头,牢头说:“这药灵验无比,到时不醒,那便是病人自家不愿活”。这件事兰芽至今蒙在鼓里,始终以为是吃了砒霜,因此她绝想不到在“紫檀殿”中从爱侣手中接过的乃是救命的奇药,而非要命的毒药! 真金猛然掉头吩咐特以鲁:“你速回宫中,把那两个丫头接来。” 说完却又立刻改了主意:“不必了!”九歌、冬雪来了,只会哭哭啼啼,反倒误事。 “特以鲁!”真金双手按在特以鲁肩头:“你进去!师傅不会赶你出来,你去告诉她――那药不是毒药,是能令人假死的奇药。告诉她,她不会死!” 特以鲁一呆,说道:“夫人眼下还未苏醒啊。” 真金道:“不说话、不开口,未必就是未醒。” “既如此,王爷为何不亲自去说?”特以鲁十分不解。 “我去了,师傅难免分神。况且……她……她听见我的声音,反倒――反倒更要伤心!” 特以鲁答应着去了。 真金站在树下,不由自主顺着方才的念头往下想: 她自分必死,临死之际向父亲说出“长生不死药”――那是不顾一切的复仇!为此不分蒙汉,竟要搭上千千万万条无辜的性命陪葬,显是对爱侣绝望、对人生悲苦到了极点,万念俱灰之下的疯狂举动!但是,仰药之后闭目待死,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王爷,你别难过”,那不是作伪,乃是真情流露―― 视全天下生灵如无物,却仍能原宥爱侣的背叛。绝情若此,深情若此!真金忽然竟有些畏惧:这是什么样的女子? 初见时她被周察绑在大柳树下,忍受万蚊噬身的痛苦而无一字求饶;解救文天祥时那般从容不迫,谈笑间纵火放人,没露出一丝破绽;多少铁打的好汉在父亲面前连话也说不成句,她在心神大受激荡之际扯下弥天大谎,仍能绘声绘色镇定说来,毫不畏惧。 满目山河、万千生灵,都做了红颜恸怒下的赌注――这般豪赌,便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大才大贤、大奸大恶……古往今来几人能够! 真金想到这里,心潮翻滚不息,但良久良久,又轻柔地叹了口气: 在荆门时,她为盗自己身上银两,竟敢以共榻相邀;后来为激怒自己向“天衣阁”移了半亩萱草,糟蹋了府衙无数珠宝珍奇――那中间任意一件,都足够一个穷家小户活上几十辈子…… 她便这样将自己来来回回地戏耍轻蔑,恃宠妄为,可是,末了在“燕台殿”,还是不着|片缕地躺在自己身下,一字字娇吟哀告,忍痛承欢…… 真金闭目向天,似乎看见了一个美丽无双的女子站在怨气冲天的累累白骨之上,向自己嫣然一笑。 难道,她临死之际安慰于我,也是有意? 她要我抱愧于她,终身歉疚? 那么,她说爱我,究竟是真是假? 真金有些心虚地想:是非不分,善恶不问,真伪不察――曾几何时,我已这般爱她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如果要掐女主,请一定掐得狠些,替我也出出气…… 第七十四章 (有大改动)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为保守秘密,窦默早下了严令:因燕王贺夫人停灵在府,这两日中,不经传唤擅入书房者,不论主奴,都是死罪!因此真金在书房外茫然而立,来往奔走侍奉病人的仆役虽多,却并无人上前服侍他。 直到午时前后,才有一名中年女子走来送了一杯热茶——那不是别人,乃是窦默继娶的正妻贾夫人。 “王爷,喝一口水吧!”贾夫人神色温柔。 “怎样了师母?”真金急道。 真金自幼尊称贾夫人师母,但贾夫人却不敢以师母自居,当下敛眉躬身,恭恭敬敬答道:“脉息强了许多——王爷宽心,夫人这般才貌,暗中有神仙护着呢,定能逢凶化吉的。” 真金听见这样含混的答复,便知依旧凶险,看看墙上日影——已快十五个时辰了。上回此时,人已苏醒…… “师母,烦你替我进书房借一本书!”窦默在书房明间治病,那是平常的会客之所,一应书籍等物却在东西两厢。贾夫人闻言一怔:“什么书?” “西厢多宝阁旁的那个书架,第二排,第五本!”真金闭目轻声道。 贾夫人应了声“是”,转身向西厢而去。心中纳闷已极:“这样的时刻,如何看得进书去?燕王博闻强识,人所共知,但这书房他已数月不至,竟仍记得哪一本书的位置么?就算记得,难道我们自家就不移动?”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依他所说向书架上取来,到手时瞥了一眼——是李后主的诗集。 她如何想得到真金是苦等难捱,要取一本书来占问吉凶! 真金接过那本薄薄的集子,入眼见后主二字,心中一跳,隐隐便觉不祥。目视贾夫人问道:“多宝阁旁,第二排,第五本,没错么?” “不是这一本么?王爷想找的是哪本书,何不说出名字来?” 真金摇摇头,屏住呼吸,翻开了一页。 他想李后主亡国破家乃是后来,前期奢靡放荡,诗酒风流,亦留下了不少传世佳篇,因此翻开的乃是诗集头前几页。 这般做法分明已属作弊,但他求吉心切,顾不得许多。 孰知翻开来扫了一眼,眼前登时黑将下来:只觉寒风侵体,浑身透骨冰凉—— 那竟是一首挽词!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李后主降宋之前,一身才调,风流满纸,留下的尽是艳词绮句,其中哀伤低沉之作,不过病中感怀之类寥寥数首,而眼前这一篇,正是其中之一,是伤感爱子、娇妻先后离世的悼亡之作! 真金如遭蛇啮,远远将书扔了出去。贾夫人吓了一跳,才要询问,真金已热泪盈眶,两手抱头蹲下了身子。 李煜的大周后正是因爱子仲宣夭亡,伤痛难当而至香消玉殒。占书占到了这样一首挽词,如何令真金不惊不惧?想到兰芽和那还未及见到天日的孩子,他胸中有如万把钢刀乱攒——喉中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贾夫人惊叫:“王爷!” 便在此时,明间大门洞开,一个丫头匆匆奔了出来:“夫人醒了,老爷请王爷进去!” 真金扶着贾夫人的手,摇摇晃晃立了起来。口角鲜血滴滴答答止不住地往下淌,眼中却倏地放出光来,接过贾夫人递来的手绢,摆手止住了她的惊呼:“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不要紧的。”说着话,胡乱揩了揩血迹,人已抢到了书房门口。 “师傅?”真金进了门,见兰芽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急着询问窦默。 窦默低声道:“夫人心里明白,只是还不能讲话。”他伸手一指,真金这才看见兰芽左眼眼角有一颗极小的泪珠,正极缓极缓地流向枕上。 这颗小小的泪珠于真金而言当真是万万金不换,便是东海的夜明珠也要相形见绌。他轻轻握住兰芽的手,弯下腰一字字说道:“芽芽,你别怕,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你听见了么?” 他询问地看了窦默一眼,见窦默轻轻点头,这才颤声又往下说:“那药不是毒药,吃了只会假死,于性命无碍,你在临安,已吃过一回了。那不是砒霜,是我令特以鲁悄悄换了……” 特以鲁从床头站起,轻轻退出了书房。 “窦大人是我师傅,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我……父汗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我在西山时,还派人寻到了你的兄长,等你好了,写一封信捎给他,他就能来看你了……” 兰芽忽然极轻地攥了一下真金的手,额上渐渐渗出了密密的汗珠。窦默心细如发,不待真金开口便道: “贺夫人,你此时腹中疼痛,那是解毒应有之象,为的是叫你快些醒转。不必担忧。”他说完,看了真金一眼。 兰芽这月月事迟迟未至,自己早在怀疑。适才将将醒来便觉腹痛如绞,且身下淋淋漓漓,似有鲜血涌出——此时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心中已是雪亮:知道自己孕育了一个孩儿,可又在转眼间将他失去! 父精母血、日浸月盛,未及成胎,又归于鲜血。 兰芽命在顷刻,分不出气力悲痛,神智清明了半刻,又慢慢陷入混沌——爹娘、兄长、九歌、真金、季瑛等人的脸依次在眼前闪过,最后却是忽必烈骇人的怒容,跟他冰冷的言语:看在燕王份上,就赏她一个全尸罢…… 兰芽双眸紧闭,翕动着嘴唇无声呼唤:“王爷!” 王爷,你别难过…… 她脸色渐渐由白变青。窦默霍地立起,右手按住她下颌轻轻一掰,向口腔内看了一眼,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眉紧紧皱起。 真金与贾夫人见他神情不好,同声问道:“怎样?” 窦默下意识地念了几句医书:“面青母伤;舌青子伤;面舌俱赤,子母无恙;唇舌俱青,子母难保!” 听到最后一句,真金怔了片刻,随即发狂地吼道:“保不住也得保!我不要孩子,你给我保住大人!” 窦默摇了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没有多少医治的余地了。最后一法——用‘回生丹’试一试罢!” 回生丹是成药,方中有桂枝、茯苓、丹皮、赤芍、桃仁等。窦府所藏回生丹自然是最好的,里头的茯苓是产自云南的“云苓”,其大如斗,其坚如石,是上百年的松根所生,比市上动辄老芋头冒充的茯苓自不可同日而语。 贾夫人亲自开药箱,将回生丹取出——真金怔怔瞧着,见是芡实大的蜜丸。 窦默吩咐道:“三丸同服,取淡醋汤来!再喂一碗参汤!” 参汤已服了三次,但这一次兰芽牙关紧闭,贾夫人费了好大的劲,灌了三汤匙,但眼瞧着一匙一匙都从嘴角流了下来。 众人束手无策之时,窦默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支笛子,厉声命贾夫人道:“把嘴掰开!” 贾夫人急忙掰开兰芽的嘴,窦默更不犹豫,笛孔向上,将那长长的笛子直直戳进兰芽喉咙处,把三丸回生丹从最下头的笛孔塞入,跟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头灌进了半碗淡醋汤! 室内连一声呼吸都不闻,众人无不瞧得瞠目结舌,几个丫头已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自家的喉咙。 只听“啯”地一声——三丸回生丹竟就在这样古怪的法子之下送入了兰芽腹中。 窦默面色沉重,回身坐在了椅上,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疲惫地向真金道: “王爷,人事已尽……” 真金接过窦默手中长笛,慢慢举到唇边,轻轻吹奏了一曲“摸鱼儿”: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中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第七十五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兰芽没有死。 一碗“独参汤”,一剂“回生丹”,竟奇迹一般将她剩下的半条命从阎罗殿生生拉了回来。 胎儿打下,大人昏迷了整整一天。这场生死交锋惊心动魄,到次日兰芽终于清醒过来,在场的丫头仆妇无一不抚胸念佛,由衷地替她欢喜庆幸。 真金守了兰芽三日,见她一日好似一日,略感宽心,唯恐逗留太久,引起父亲猜疑,落得个乐极生悲,无奈只得忍痛离开,回转西山办差。临行前屏退众人,守着兰芽细细抚慰嘱咐了好些话,自不必说。 真金去后,贾夫人每日坐在床头陪着兰芽,搜肠刮肚地安慰劝解,什么哪个大人府上的哪位夫人,头胎流产,后来却又生了双胞胎,现下子孙满堂,云云。但暗地里只是止不住叹气――窦默已说得明白:看病人的情形,命虽保住了,但经此一番劫难,元气大伤,即便慢慢将养,能渐渐恢复健康,但再想孕育孩儿,实属渺茫! 兰芽在窦府住了半个多月,腊月二十七生辰那日,给窦默、贾夫人磕了三个头,含泪作别,带着九歌、冬雪,秘密搬到了当朝丞相安童的丞相府。 这是真金与窦默早早商议好的。 兰芽当日一进窦府,窦默便安排发丧,大张旗鼓地葬了一具空棺。兰芽养病时,虽百计遮掩,但府中上上下下数百人,时日再长,难免要走漏风声。因此真金将大都城从南到北想了一遍,想到了安童的右丞相府。 安童是蒙元元勋之后,乃成吉思汗身边“四杰”之一――木华黎的四世孙。论亲戚又是真金的表弟――母亲弘吉剌氏是察必皇后的亲姐姐。 安童比真金还小三岁,今年刚满二十,却已做了两年丞相。他自幼便有神童之称,少年老成,聪颖练达,中统初年,年仅十三岁时就担任了第三“怯薛长”,为忽必烈管理禁军。蒙古人没有避嫌拘见,弘吉剌氏入宫见皇后时,曾几次在妹夫面前提及儿子,说他有辅国之才。 中统四年,忽必烈跟哥哥阿里不哥争位获胜,获其党属千余人。忽必烈想将这些人一斩了之,但安童进谏说:“陛下与阿里不哥都是睿宗嫡子、宪宗亲弟,本无所谓正统、叛逆之分,因此彼者并无罪过。而且阿里不哥尚未归降,正该施以怀柔招抚之策,不该贸然将这些人杀却。” 忽必烈深思之下,听从了安童的劝说。经此一事,他对安童更加赞赏看重,终于在至元二年任安童为中书右丞相。安童时年十八。 当时朝中五相:安童、史天泽、忽都察儿、耶律铸、伯颜,而以安童为首。年纪轻轻而居此高位,朝中蒙汉文武官员却无人不服,由此可见安童的威望。 安童与真金自j□j好,成年后政见相同,都力主推行汉法,重视儒术。忽必烈有十一个儿子,除早逝的嫡长子朵儿只外,真金共有九个兄弟――忙哥剌、那木罕、忽哥赤、爱牙赤、奥鲁赤、阔阔出、脱欢、忽都鲁帖木儿和铁蔑赤。但这十位亲王中,只有真金一人,取汉名,习儒教,长成了一个好贤礼士、雅歌投壶的循循儒生。其余兄弟,皆是自幼便横刀立马、冲锋陷阵、视人命如草芥的蒙古豪士,因此真金与兄弟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不十分亲密,反倒与表弟安童形影不离,甚至比同为嫡出的忙哥剌和那木罕两个哥哥还要亲上几分。 因为有这样一段渊源在,真金愈觉将兰芽藏在侯门似海、权势逼人的丞相府内,乃是万无一失。安童有位汉人夫人名叫钟樱,这日正是她亲到窦府迎接兰芽,对家里上上下下则宣称是接来了娘家的侄女儿。 贺兰芽已为薛禅汗赐死,如今丞相府钟夫人这位侄女儿,名唤钟青。 兰芽在钟夫人的安排之下住进了一个偏僻的小院。这小院外头平常,里头却奢华舒适,隔窗就是花园,古木参天,藤萝苍翠,正适合养病。 晚间一切安顿好,用饭时钟夫人遣人送来了一碗“豆腐脑儿”――兰芽一看,正是当日九歌对真金说的“每年生辰我们家夫人都要亲手给姑娘蒸的、鲫鱼脑子做的豆腐脑儿”! 这句话说完到今日,不知经了多少事,历了多少磨难,此时三人看着那一碗嫩滑滑、白生生让人眼馋的豆腐脑,都是百感交集。 良久,冬雪勉强笑道:“王爷有心,这天寒地冻的,能弄来这许多鲫鱼,着实不容易。姑娘尝一口罢。”说完见兰芽不动,也便默然。 兰芽此时正自悲凉,自那日脱险在窦府醒转,她心中便时时在想: 我与他,究竟是有缘,还是没缘呢? 若说无缘,茫茫人海,蒙汉相隔,为何偏偏相遇? 当初若不是郑老夫人破家为国,自己不会孤身进了周察的路衙;若在路衙中稍有差错,也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无论如何等不到他现身相救…… 襄阳路衙花园之中萍水相逢,此后便纠纠缠缠:两番生死,三千里路,由仇视而相爱,从襄阳到大都――到如今难拆难解,难去难留…… 这若不是缘分,还能是什么呢? 而有缘若此,却又是怎样……走到了这般田地? 即便隐姓埋名,当真瞒得过忽必烈一辈子,有了当日在忽必烈面前说的那一番话,又如何能像从前一样? 是人无不畏死,而其中尤以皇帝为甚。 自秦而下,不知多少皇帝为求长生不老,弄到了难以收拾的境地:轻则丧命,重则亡国。就是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的英主,都给后人留下了“轻信方士之言,误服仙丹,丧命于含风殿”的猜测――忽必烈已到晚年,所谓风中烛、瓦上霜,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一篇有模有样的谎话,就算再怎样警惕怀疑――可那长生不老的宝方何等诱惑,但有半分指望,兰芽自信他也绝不会置之不理! 投石入水,总该激起几分波澜。等到他遍寻宝方不获的辰光,全真一脉恐怕便是灭教之祸! 史上多少番朝代更迭皆由教众造反引发,这般大大的一个伏笔埋下,将来怎样的滔天变故都尽可设想。真金熟读史书,不会不明白自己的意图,而这样的意图,要他如何容忍? 兰芽闭目回忆那日紫檀殿中的情形,心中难过万分。一味“归去来兮散”救了她的命,却害了腹中胎儿的命……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弄人万般皆是天意,又有何话可说! 第七十六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三月,崖山海战后,宋军覆没。 左丞相陆秀夫背负八岁的幼帝赵昺蹈海而死,杨太后痛哭一场,亦随之投海。 随驾军民宁死不降,俱各蹈海殉国。第二日清晨,海上漂起十万浮尸…… 宋亡! 先时,右丞相文天祥在南海五坡岭兵败,服毒自尽未遂,再度被俘。宋降将张弘范逼迫他写信招降固守崖山的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赋诗明志,挥笔写下了千古名篇——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弘范览诗默然,无奈之下,派人搜寻到了文天祥的妻子欧阳夫人和一双十四岁的女儿柳娘、环娘,将一家骨肉一同解往大都。 五月,郭守敬引西山白浮泉入京,大都城迫在眉睫无水脉、无漕运的窘状终告结束。 全城百姓奔走相告,自发涌上街头,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忽必烈大喜之下,将治水能臣郭守敬升任昭文馆大学士兼知太史院事。命礼部尚书海帖安排,务要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开河庆典。 开河这日,阖城轰动,朝中官眷哪个不要去瞧热闹?钟夫人为叫兰芽散心,百般撺掇着将她也带了去。 庆典是真金奉旨主持,兰芽已多日不见他,此时在汹涌的人潮中仰头看他微笑着临风而立,坦然接受百姓欢呼叩拜,矜持有礼地听臣下回禀各项事宜,与平日见惯的嬉笑不羁迥然不同,不觉也微微地笑了出来。 九歌在她耳边低声道:“王爷要做太子了!” 兰芽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王爷说啦,当了太子,就赏我跟冬雪每人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子!” 兰芽忍不住笑道:“他哄你们呢!我听钟夫人说,祖母绿是波斯的贡品,一年就送来一两件,连王妃想要,也没那么容易,哪里轮得到你们?” 九歌还没说话,冬雪拉了拉两人的袖子,惊喜指着台上道:“哎呀,原来海大人还请了杂剧班子!” 兰芽抬起头,正看见一班坤伶粉墨登场,中有一人最是出色:身材窈窕,两颗眼珠又大又黑,顾盼间神采飞扬——她不禁一怔:这不是珠帘秀么! 她正不解,台上珠帘秀在一群人簇拥之下已手挥目送,唱起了时下最流行的“墙头马上”——李千金深闺寂寞,甫出场派遣春情,乃是直白无比的一曲“混江龙”: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 她唱到此处,眼角含情向台下一暼,勾引得一众浮浪子弟立时没了魂儿,一时间喧闹声几乎将宫里太监们费了好大气力搭起的彩棚掀翻。 兰芽随着钟夫人远远地立在台子西首一颗大树下,与真金的銮舆相隔甚远,无意中目光一扫,忽然看见真金脸带讶异,遥遥望着这厢。 再过片时,便见一个东宫的小太监悄悄过来,送给钟夫人两碗凉凉的酸奶|子,一句话没说,躬身退下。 钟夫人笑着将一只瓷钟递给了九歌,有意大声说:“燕王爷赏的,定是好东西,钟青,你尝尝!”兰芽看了看渐至中天的暖阳,脸现红晕,接过了瓷钟低声道:“多谢姑妈!” 钟夫人跟她同年,兰芽在家时并没有这么小的姑母,因此初时唤她姑妈,还颇有些叫不出口。后来在相府住得久了,得知钟夫人娘家确有一个跟她同龄的亲侄女,后来远嫁他乡,极少与娘家来往——这才知道姑侄一说,乃是谨慎之至,不由得暗暗感激钟樱。 钟樱嫁到蒙古丞相门上,身边只有几个汉人丫鬟,这些日子下来,与兰芽相处得十分融洽。 这时台上李千金思念裴少俊,含情带怨正低声吟唱: 我为甚消瘦春风玉一围,又不曾染病疾,近新来宽褪了旧时衣。害得来不疼不痛难医治,吃了些好茶好饭无滋味,似舟中载倩女魂,天边盼织女期。这些时困腾腾,每日家贪春睡,看时节针线强收拾…… 兰芽见她眼角含泪,一字字细诉相思苦楚,登时想起了她与卢处道的一段苦恋,再转念自身,不觉有些痴了: 天上银河只一条,人间的银河却不知有多少! 海帖请来的杂剧班子大受欢迎,将主角郭守敬的风头都一并抢了去。一台杂剧整唱了一个多时辰,最末压轴的一出,是一折“关云长单刀赴会”。 扮关云长的正末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手执青龙偃月刀一出场,还没开口,台下便掌声雷动。不少百姓交头接耳,一名大汉得意洋洋大声指点身边的人: “这位官人就是写这本杂剧之人,也姓关。跟咱们窦大人同字,也叫汉卿。而且也在太医院办过差。是写得好,唱得也好。我妹子出阁时,我爹托人请了他来家,唱的是‘南吕一枝花——我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嘿!” 这时台上正演到鲁肃指责刘备“全无仁义之心,枉作英雄之辈。荆州久借不还,是人无信不立”。 台下一时鸦雀无声,都等着看关云长怎生答对。 只见关云长轻蔑地一笑:“鲁子敬,你识得俺这刀么?” 鲁肃道:“刀便怎样?” 云长道:“俺手中这柄刀么,头一遭诛了文丑,第二遭斩了蔡阳,鲁肃呵,莫不第三遭到你也? 鲁肃大惊失色。 云长道:我问你,这荆州是谁的? 鲁肃道:“这荆州是俺的。” 云长道:“你不知,听我说——” 面向台下唱道: “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王允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请你个不克己先生自说!” 这一段言辞唱罢,四周彩声四起,一旁棚中礼部尚书海帖的脸色却变了,扭头去看真金,只见真金哈哈一笑,拍手赞道:“唱得好!” 海帖走到真金身旁,低声道:“王爷,这是微臣体察不周,将这样的人……” 真金摆手笑道:“大人何必认真?父汗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放心罢!” 海帖皱着眉头退了下去,愈听愈觉不好,头上慢慢沁出了汗。 这时关云长转回头却唱了第四折的一曲“驻马听”。 箫声幽咽,琴声低沉,关汉卿手扶船舷,目视前方,此时人人都觉他眼前的河水不是今日的白浮泉,而是数百年前的赤壁江水! 只听他怆然唱道: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到一半的时候,兰芽已暗惊此人胆略。到一曲唱毕,台下不知不觉间寂静一片——方才还嬉闹的百姓们个个肃穆静立,一些戴着儒生巾的士子眼中都饱含了泪水。连一些蒙古人的脸色都猛然间郑重了起来。 兰芽也忍不住湿了眼眶,似乎隔着千山万水清清楚楚看到了崖山海上的浮尸!看见了翻滚的波浪色做血红,一浪一浪接连不断地涌向岸边。 海帖浑身颤抖着跪在了真金面前。真金看着台上从容而立的关汉卿和台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百姓,扶起海帖说道:“我大元连赵宋的皇帝、太后都容得下,还容不下一个伶人么?父汗读了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大为赞赏。这关汉卿的杂剧演得好,待我回去禀明父汗,必定有赏!”话音不高,却足以令近处的人听得清楚。 他的亲王銮舆紧挨彩棚,关汉卿闻言微微一愣,跟着带领众人跪下说道:“谢王爷夸奖!” 真金点点头,低声向海帖说了几句话,吩咐左右,命驾回宫。 海帖送走真金,大声宣布:“燕王有旨,今日观剧的乡亲们,每人赏钱一百,赏酒一瓶,另赏八宝米一袋——这白浮泉的泉水清冽无比,晚上回家熬粥吃罢!” 众百姓都站在原地不动,没几个人人上前领赏,却也没有几个人向外走。 海帖满脸笑容,命手下人拿了赏物,按人头一个一个分发。遇到上了岁数的老者,还亲热地拉手问候。众人渐渐地聚拢了上来。 兰芽坐回轿中,隔窗看见关汉卿与珠帘秀同乘一辆马车,领着班中人等缓缓向北去了。 第七十七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兰芽回了相府小院,心中不住纳罕:伶人之中,竟也有关汉卿这般的豪杰么! 今日这一场戏,他定是做足了打算的,绝没将性命放在心上。可蓄足了气力的这么一击,叫真金声色不动,谈笑间轻轻避开,不知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唉,也不知真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兰芽不知不觉间轻轻叹了口气,随口问钟夫人派来伺候的丫头茶花:“这京都有个叫关汉卿的伶人,你知道么?” 茶花眼睛一亮,笑道:“关老板啊,遍京城谁人不知!” “哦,名气很大?” 茶花重重点头:“前番工部戚大人的夫人生辰,就叫了关老板来家,我随咱们夫人去贺寿,看了半折‘杜蕊娘’。哎呀,词儿好,唱得更好——就是咱们家,也请过两回呢。” “何为‘半折’?”兰芽不解。 “嗐,正看到石好问来拿杜蕊娘了,戚夫人来请夫人说话,后头的就没看——”茶花一脸的惋惜。 兰芽一笑,不再说话。转身时衣袖拂起,险些挂着了花架上的茉莉。 九歌走过来,拿竹剪捡茂盛的剪了一枝下来,袅袅婷婷地对镜簪在了鬓边,回头冲众人笑。又一不做二不休,连下了三、四剪子,将剪下的白花捧到桌上,说道:“这味道可真好,要是有那么百八十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闻闻,那可多好!” 茶花笑道:“你常睡不着吗?这茉莉也真亏了九歌你!原先怎么也养不好,花愈开愈少,也不是不知道剪枝,可就是狠不下心来。自你来了,这花才真是大开大放起来。” 九歌得意道:“我连兰花都养得开,别说这个了。” 茶花一边也拾了一枝花把玩,一边满怀希冀地问:“姑娘,你爱不爱看杂剧?” 兰芽心道:“再想看关汉卿的演出,怕是没那么容易了。”但她不愿扫了茶花的兴致,便冲她点点头:“等闲了咱们跟夫人说,一起去看。” “好咧!”茶花模仿剧中丑儿的强调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嗓子,引得众人都笑了。 兰芽并没有想到,这敷衍的一句话,不隔数日竟成了真——六月初八,一大早钟夫人带人来接兰芽,说要去关汉卿的“先声茶坊”看杂剧。 “一个月前就满城张了粉牌——六月初八演新剧。连丞相都听说了,剧名儿叫什么‘天’什么‘地’的我也没记住……走啊,车马都备好了,大夫人已经领着人先走了,咱们坐最后一辆车,静悄悄的,半点也不吵嚷。”钟夫人素日淡妆,今日罕见地穿了一条湖绿色极水灵的宽幅裙子,愈显得年轻娇嫩。 兰芽惊讶莫名,脱口道:“哪个关汉卿?” “还有哪个关汉卿啊?快走罢!”钟夫人催促道,又一边替兰芽拿手帕一边解释:“本来昨日就该跟你说一声的,但大夫人叫了我去说话儿,后来就忘了——” 兰芽犹豫道:“这行么?” 钟夫人忽诡秘地一笑,冲兰芽眨眨眼,硬拖着她的手向外走。 兰芽身不由己,给她一路拉到了二门口,这才挣开,喘着气低声道:“王爷说过,叫我远着些人多的地方,今日……” 钟夫人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笑眯眯道:“你以为,不是王爷说话,我有多大的胆子,就敢带你去茶坊?” 兰芽愣了愣,钟夫人不由分说,推着她已出了二门。 到了大门外,兰芽立刻被门口的一乘小轿吸引住了:藤制的凉轿,材料样式都不出奇,但轿子外头枝枝蔓蔓竟攀着数十朵颤颤巍巍、好看煞人的喇叭花。 花朵娇艳欲滴,颜色深浅自然,直可乱真。 兰芽走近两步,不由瞪大了眼睛:轿底四周比一般的轿子凸出了两寸,内里中空,填着一圈黑土——轿上竟是真花! “这是姑妈的主意?”兰芽惊喜问道。 钟夫人得意地点了点头:“我这轿子是京城挂了名的,不知多少人想坐呢,今日便宜你,来,咱们两个一起。” 说着,已有丫头来搀扶上轿。兰芽小心翼翼地步入其中,钟夫人跟在后头,丫头放下竹帘,轿夫一声不吭地起了轿。 “王爷他……” 兰芽终是有些不放心,一上轿就压低了声音问。 钟夫人偏不接她的话,只问:“我这轿子好不好?” “夫人真是蕙质兰心。”兰芽虽意不在此,却是真心称赞。 钟夫人道:“我跟丞相说,这叫‘不敢比织女,步步望牵牛’!” 兰芽愕然——喇叭花的确又叫牵牛花。这位夫人邀宠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也真难怪丞相离不开。 “原来有个说法在其中,这就难怪了。方才我还想呢,喇叭花虽好却无香,若是栽那又好看又有香气的花,岂不更美?香气又能解暑!” 钟夫人看她认真的神情,大笑起来:“你想得美!又好看又有香气的花,哪里是这么容易种的!轿上栽花,也就这死不了的喇叭花才成。哈哈哈!” 兰芽也笑了。 天日还早,暑气未聚,坐在清风丽日、碧影红花之内,更觉心旷神怡。自失子而来,兰芽还是头一遭真心微笑。 关汉卿的“先声茶坊”在城南,距相府不算远,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兰芽下轿观看,只见黑漆的大门两旁斗大的金字写着:先声夺人,后起之秀! 她暗暗点头:原来这位关老板扬名的时日并不长。 门口停着不少轿子马车,但外头的人多是女眷。兰芽更松了口气,跟着钟夫人迈步向里走。 从亮地里乍入暗室,她一时看不清周遭情势,但觉左臂忽然被人用力一拽,身子已跌进了一双有力的臂膀之中。 她并未惊叫,那是真金无疑。 真金的手有些凉,像夏日里的一串玉石。 他牵着她上楼梯,踏得木制踏板吱吱呀呀地叫唤。光线渐渐明亮,兰芽看清他穿着一身便装,身材依旧高大结实,看去似乎胖了些。兰芽不禁一怔。 真金看着兰芽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会意说道:“髀肉渐生!这些日子在宫里,不上马不拉弓,连门也少出,自然……”他忽然顿住了,掩饰地咳嗽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 兰芽低声问。 周遭忽然透亮通明,他们已走到了楼梯尽头,置身于一间小小厅室之中。真金不答她的话,轻声问道: “身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你——今日怎么有暇到这里来?” “我为公事。”真金语调柔和。 兰芽扭头看了一眼下面。 原来这是茶坊的一间雅座,居高临下对着前头演剧的台子,在这里能看见楼下宾客,楼下却看不到这里。十分安静,隐秘。她看见台子上头已打起了待演剧目的名字,一行雪白肃穆的大字:感天动地窦娥冤。 “你要拿他怎样?”兰芽问。她在问关汉卿。 “不怎样。我只来看看。” “为何接了我来?” “我想着,你也该看看。”真金轻轻执了她手,两人一同坐在八仙桌旁。 “你也该看看!”兰芽一字字咀嚼着他的话。 在相府中,两人难以相见,她却时时觉得他就在身旁;此刻相依相偎,却咫尺之遥,如同天涯。 “高丽又进贡了一批上好的白参,我已着人送去了,每日和上燕窝煮粥,听说还算滋补。叫九歌她们在小厨房自己动手,别用旁人——这些天,身子可好些?” 真金凝视着她问道。 “好多了。” “我哥哥,找到了么?”沉默片时,兰芽问道。 真金一直在派人寻找兰芽的兄长,但始终没有音信。 “现下还没找到,你别着急,终归能找到的。你师父也还好,能吃能睡,前日还把大汗派去的说客骂了个狗血淋头。” 真金知她终究要问文天祥,索性径直告诉她。 兰芽默然无语。 她的一只小手被真金握在掌中,一时热一时凉,如同二人此刻的心情:一时欢喜,一时悲伤。 作者有话要说:掩面…… 第七十八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第七十八章 忽然台下锣鼓一声,已有人高声喝起彩来,原来戏已开场。 适才楼下笑语喧哗、吵吵嚷嚷,他二人激动过甚,各怀感慨,竟一句也没听在耳中。 “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剧中那赛卢医一上场就引得众人笑个不住。真金与兰芽起初绝无观剧的闲情,但终因叫好声太过响亮,剧情又十分简单,因此渐渐地也看入了神。 兰芽想看关汉卿,每一个新人物上场,她都仔细辨认一番,但哪一个都不是。 这出杂剧讲的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守寡婆媳,蔡婆婆与童养媳窦娥,婆婆年迈,媳妇年少,仗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谁知受乡里一对泼皮、张驴儿父子欺侮,要强娶她二人为妻。 那父子穷凶极恶,逼到了门上,立等娶亲。 此时台上蔡婆婆万般无奈,正与窦娥商议道:“如今他爷儿两个都在门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 窦娥羞怒道:“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 婆子叫屈道:“天爷,哪个是要女婿的?争奈他爷儿两个自家挨过门来,却教我如何是好?” 台下观众见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一口一个招女婿,都大笑起来。窦娥唱道:“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真金不由失声笑道:“这女孩儿好一张利口,就娶了回去,也是个气人的,她女婿怕就是给她气死的。‘女大不中留’?哈哈哈!” 兰芽没做声。 关汉卿妙笔如花,这场剧台词流畅无比,诙谐生动,句句令人忍俊不禁。但兰芽却从震天的笑声中隐约听到了饮泣的声音。 当初在周察府中,不知有多少“窦娥”,自己亦是其中一个。今日观众不少,那看台之上,该也有许多“张娥”、“李娥”罢! 这茶坊占地甚广,少说也有数百座位,再加上拥挤在过道上的,人数更是惊人。那哭声笑声,混在一处,起初是哭声小,笑声大,演到第二折时,笑声渐隐,哭声和着恨声、骂声却慢慢大起来。 原来张驴儿要强娶窦娥遭拒,一不做二不休,竟设下毒计,要用一碗羊肚儿汤毒杀蔡婆婆,霸占窦娥。谁知阴差阳错,羊肚儿汤并没毒死蔡婆婆,反毒杀了张驴儿的父亲。张驴儿见父亲死了,不伤不痛,恶人先告状,反过来诬赖窦娥投毒杀人! 两家拉扯到了公堂之上,窦娥委屈自陈: 大人你明如镜,清似水,照妾身肝胆虚实。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此百事不知。他推道尝滋味,吃下去便昏迷。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大人也,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 说到此处,哀哀痛哭起来,台下已有人高喊起来:“把张驴儿千刀万剐!” 然则太守桃杌,将告状的都看做衣食父母,为收银钱,不问青红皂白,将窦娥严刑拷打――“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窦娥在台上晕厥几次,太守仍不肯干休。台下群情激奋,一声声高喊“狗官,糊涂官儿”! 打到最后,太守见窦娥抵死不认,便命拷打蔡婆。窦娥已是体无完肤、奄奄一息,但听见打她婆婆,忙撑起身子拦住道:“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 窦娥上了刑场,临行前向监斩官哀告:“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 监斩官问她可是要见什么亲人。窦娥哭道:“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啊,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窦娥此时尚不满十六岁,这一声爹爹哭出来,当真是声泪俱下,令人惨不忍闻。 监斩官追问,既无亲眷要见,为何要走后街。窦娥答:为恐婆婆望见伤心―― 台下静默了片时,随即哀泣声响成一片。有一男子高喊:“天杀的奸贼,天打雷劈的奸贼阿合马!” 窦娥一愣:“阿合马?这不是剧中人物啊。这个名字好熟,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她扭头望了真金一眼,只见他双唇紧抿,脸上却毫无表情。 到了第三折“法场”,剧情一步步推演到了高|潮。 窦娥发下三桩誓愿: 一要丈二白练,高挂旗枪之上: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二要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 监斩官斥她:“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 窦娥唱道: “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滚似棉,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 第三桩誓愿: “大人,我窦娥死得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窦娥这三桩誓愿指天斥地、怒鬼责神,字字咬金断玉,句句决绝灭裂,悲和恨都嚼烂了吐出来,直唱得数百观众惶恐心悸、透骨寒凉,仿佛当真有寒风袭来、雪花飘落一般。 直到此刻,兰芽才从厚厚的粉彩背后认出了扮窦娥的正旦,那正是珠帘秀。 忽然,有人惊叫起来:“天爷,雪!” “当真下雪了!” “六月天啊,下雪了!老天爷睁眼了……” 板凳碰撞的声音乒乒乓乓响起,有寻不见爹娘的孩儿尖声号哭,有失散了的同伴高声叫唤,却无人理睬。数百双眼睛白日见鬼一般死盯着台上―― 台上不知何时竟果然飘飘洒洒扬起了雪花! 兰芽震惊到了极点,眼睁睁看着大片的白雪落在横卧在地、一动不动的珠帘秀身上,头上…… 有不少人喊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显灵”,纷纷跪在了地上,望空叩头。 真金忽然拉了恍恍惚惚的兰芽一把,冷冷道:“那是白纸!关汉卿是个人物!” “杀了奸臣阿合马!” “杀了狗官泰木耳!” “替朱姑娘报仇!” “阿合马不死,是无天理!” 有人振臂高呼。 “阿合马是谁?”兰芽呆呆地问真金。 真金一言不发,衣袖一拂,扭头向楼下走去,靴底踏得楼板山响。 兰芽忙跟在后头,走到楼梯拐角处,两旁不言声上来两名带刀的侍卫,跟在她身后。 楼下人声鼎沸、起反了一般喧闹,两名侍卫拱卫在侧,将兰芽与激愤的众人隔开。 兰芽眼见真金挺拔的身躯分开众人,径往戏台上去了。 “众乡亲暂莫吵嚷,且听我一言!” 真金立在高台之上,向着黑压压的人群响声亮明了身份:“我是这朝中中书令真金!” 这一声登时盖住了喧嚷,台下人群中有认得他的,都惊讶地喊起来:“当真是真金太子!” 两排金戈铁甲的武士不知何时从外头走进来,一个个走向台边,在众人眼前按剑肃立,站成两排。 众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过了片刻,人群中一个响亮的男子声音高喊:“请太子殿下下旨,杀了奸臣阿和马以平民愤!” 喊声犹未落地,有数人高呼相应。 众人都望着真金,等他说话。但真金并未理睬这几人,而是向着台下一人微微一揖,开口说道:“老人家,烦请您上台来,我有事当众请教。” “有事冲我说话,不干我娘的事!”一名汉子大声道。原来真金所邀,是一位老媪。 真金并不动怒,面带微笑,温和地瞅着老媪。 “儿子,太子殿下叫我,那是我的光彩,你退下。”一名武士走过来相搀,将颤颤巍巍的老婆子搀到了台上,然后躬身退下。 茶坊内一时鸦雀无声,人人都盯着真金和老媪。珠帘秀慢慢从“雪”中坐起,也没几个人注意。 “老人家!”真金又是一揖,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您,阿合马做了什么坏事啦?” 台下一阵骚动。 这老媪一身青衣,满头银发,面上神情似喜似悲,手扶着拐杖大声道: “殿下,这‘窦娥冤’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南城朱家的事,那朱家……惨啊!就如剧里所说分毫不差,朱家守寡的婆媳,给人看上了。那人强娶不成,便诬赖朱家媳妇杀人,告到衙门。大老爷原本判了那无赖该死,可……可等不到秋后就放了,反将朱家媳妇拘了来,判她毒害公公,问了个斩立决。那无赖,是……是……就是阿合马的干儿子!刑部大老爷不知是为讨他的好儿,还是惹不起他……阿合马,他干的坏事,何止这一桩,他害的人命,何止这一条!” 老媪手中的拐杖“笃笃”地敲击着台面:“这桩事满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殿下问我,借我老婆子的口,若能替屈死的朱家媳妇伸了怨、解了恨,那便真是皇天开了眼。我老婆子就是转过天来就给那贼子害死,也没什么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3到9号这一周会日更。 第七十九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老人家”,真金点了点头,正色道:“我这就回宫,面奏薛禅汗……”他转身面向台下,干脆利落大声说道:“若乡亲们所言不差,三日之内,崇天门上,教尔等亲见逆贼人头!” 台下欢声雷动,淹没了真金后头的话。 真金步下戏台,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向远远立在幕侧、尚未卸妆的珠帘秀道:“查有实证,今日参演之人,不分职分俱有重赏;若查无实证,这煽动民怨、污蔑朝廷命官的大罪,自然也要依律处置!” 珠帘秀未及开口,身后走出一人:面如冠玉,眉清目朗,正是“窦娥冤”的作者关汉卿。 “草民关汉卿,带同‘先声坊’上下人等一十三口,即日起闭门不出,静候发落!” 关汉卿朗声回应。 便在这时,忽然“嗖嗖”连响,有破空之声鼓风而至,两块黑魆魆的物事,直奔真金面门而来。 兰芽在远处瞧得清楚,骇极脱口:“小心!” 那物事来得太快,待侍卫们反应过来,已不及上前,当下只听人人大呼:“啊哟不好”,“殿下小心”—— 再看真金,镇定如常,毫无惊讶之色,身子微微一弓,便要矮身避开。但那东西将将飞到身前二尺左右,他脸色一变,猛地念及:此时身后正站着无数百姓—— 事态紧急,他不暇多想,顺手从腰间抽出宝剑,看也不看往空便挥…… 只听“当当”两响,火星四溅,两块足有鸭蛋大小的顽石碎成数块,跌落在地。 “来人,保护太子!” 一片惊呼声中,一名少年侍卫飞身上台,大声喝道:“保护太子,休走了歹人!” 惊魂甫定的众侍卫一拥而上,将真金团团围在中央。 兰芽紧按着胸口,一口气犹未喘匀,忽觉身子一轻,两足离地足有半尺——原来已被两名护卫左右架起,在人群中左弯右拐,向外而去。 “喇叭花儿”轿子就在左近,那两名护卫轻车熟路走到轿前,不由分说便将兰芽向里头塞去。兰芽叫道:“我不走!” “我也不走,放开我!”又一个清脆的女声嚷了起来。两名护卫同兰芽俱是一愣,扭头看时,只见钟夫人一般似样,也给两人架着,足不点地向轿子而来。 “我不走,丞相还在里头!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账!” 钟夫人拼命撕扯,却好比蚍蜉撼大树,又怎扯得过两名虎背熊腰的蒙古武士! “殿下有令,着属下送两位夫人回府!” 兰芽又是一愣,听出是特以鲁的声音。 来时的四名轿夫已不知去向,四名武士抬起轿子,飞也似地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特以鲁在轿外一边快步行走,一边低声安抚二人道:“两位夫人,殿下和丞相有许多人保护,定然不会有差错。倒是两位夫人,此地混乱,怎敢久留?须速速回府才是。夫人放心,今日之事,我们早有防备……” “早有防备还让我们来看剧,都是混账!”钟夫人慌到极处,口不择言。 特以鲁是真金最看重的侍卫,心思灵敏,武艺超群,连忽必烈都常有嘉评,还从未受人如此当众呵斥。他脸色一沉,闷声道:“夫人肯听安排,在下可保夫人无虞;若不听安排,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你……”钟夫人脸上涨红,便要发作。兰芽此时已渐渐冷静,忙拦住道:“姑妈,有什么话,回府再说罢!若是回去,反倒添乱。” 后头这句话说动了钟夫人,她向帘外横了一眼,终是坐稳了身子。 兰芽不自觉地回头看去,隔着雪白的轿帘,隐隐只见两侧围墙内露出的飞檐斗拱,喧闹声已听不清楚。 回到府中,钟夫人不教兰芽回房,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屋子。因已是午膳时间,有下人开出饭来。钟樱与兰芽茶饭无心,相对在桌旁坐了,谁也不动。 良久,钟樱方叹口气道:“适才失态,叫你见笑了。我只念着他的伤,一时情急——你别担心,殿下有许多人保护,自家功夫也了得,必定无碍。” “丞相身上有伤?”兰芽问道。“啊!”她忽然醒悟:“那位跳上台去的少年武士,莫不就是丞相?”兰芽进府多日,并不曾见过安童。 钟樱皱眉点首:“前些时日他奉驾往西山狩猎,不小心给一只熊伤了左肩。” 兰芽见钟樱愁眉不展,待要安慰她几句,猛然眼前一亮,记了起来:阿合马这个名字,自己果然是听过的。 当日真金带着自己去皇后宫中泡汤泉,模模糊糊似听他那乳母言道,“汤池是阿合马差人督办”,真金听了,说了一句:“又是阿合马?他还没死呢?” 兰芽暗忖:怪道真金早已看这人不顺眼,原来是个大奸臣,街谈巷议、众口相传,都唱到了杂剧里头。兰芽想起茶坊中百姓痛骂阿合马的情景,不由脱口问钟樱道:“那阿合马,是个什么官儿?” “他是尚书省平章政事。”钟樱答道。 “此人……”兰芽不知安童与阿合马可有瓜葛,因此话已出口,却又咽回。 “世人皆欲杀!”却听钟樱咬着牙引了一句唐诗。 “安童跟太子,已向薛禅汗进谏了许多回,但总是没有结果。听安童说,他能聚财,薛禅汗一时离不开他。” 钟樱的话不多,但兰芽已听得明白,当即担忧——适才真金许诺三日之内要他的性命,不知忽必烈这一回是何态度……若依然如故,却该当如何是好? 当日特以鲁并未再来相府。申时二刻,有家丁回报:作乱的贼子已拿住,太子同丞相安然无恙,已带人回宫去了。大夫人派人来传了信儿,钟樱和兰芽放下了一半的心,却又担心起忽必烈的反应。钟樱派出了几拨丫头守在二门里,吩咐一见丞相或身边的人,立即回报,但忐忐忑忑等到掌灯,也毫无消息。 次日清早,兰芽草草洗漱了,早饭未用,便带着茶花和冬雪匆匆到了钟夫人处。 “姑妈,怎么样?丞相可回来了么?怎么说?” 她一见钟樱面色便知不妙,心头一跳,试探着问道:“薛禅汗发怒了么?” 钟樱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安童一夜未归,半点消息也没有。大夫人那里正收拾,单等宫门一开,便入宫去求见皇后。” 兰芽略一思索,问道:“茶坊怎样?” ”茶坊照旧演剧,听说不准再演‘窦娥冤’,却并未拿人。"说到这一节,钟樱也活泛了些:”茶坊既然无恙,便该是没什么大事童从来晚归,必要差人告诉家里。昨天整夜不回,却连个信儿也没有,,只是……难免叫人担她忽然恨恨骂道:”关汉卿这个惹祸精……他不要命,便打算着叫别人也没安心命 第八十回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兰芽挂念真金,从钟夫人处回到小院,便闭门闷坐,百事不问。冬雪见状,出去吩咐了小丫头们不许喧哗,恐惹得姑娘心烦。她与九歌更是蹑手蹑脚,连倒茶都不肯弄出声响。 谁知偏偏有两个平日粗使的婆子不晓事,竟靠在后窗外头谈起天来。 兰芽居住这小院,后窗一色糊的银红纱窗,为的是院内林木葱茏,平添艳色。在外看来,兰芽起居的内室与九歌、冬雪在外间的卧房几乎一样,难以分辨。两个婆子大约是平日靠在外间外头说笑惯了,今日恰恰便弄错了地方。 九歌立起眉毛,便要出去呵斥,兰芽连忙摇手,凝眉细听,只听一个婆子说道:“如今京里已嚷嚷动了,说太子殿下打了包票,要砍阿合马的人头呢,你快叫你那个什么表弟早做打算吧!” 另一个婆子叹道:“他哪里肯听人的劝?也难怪他,在那里做个管马厩的头目,比旁人府上的管家还赚得多。” “此一时彼一时,原来只管多捞,现如今眼看山倒水干,还不及早抽身?” “那里的人,都是个侥幸的心思,盼着薛禅汗不理会太子呢。阿合马受宠这么多年,跋扈了这么多年,薛禅汗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兰芽听到这里,不由抿紧了嘴唇。 婆子压低了声音:“可是呢,我听人说,阿合马一晚上要十个漂亮姑娘相陪,是不是真的?” 另一个啐了一口:“十个?一百个怕都说少了。我表弟说:那里的漂亮女人,连皇宫都比不上。他就亲眼见过一个,是汉人,身子跟柳枝儿似的,脸蛋儿跟桃花似的,说出话来跟小鸟儿似的……” 先头婆子性急问道:“怎样?” “怎样?进府好几年了,大人还没顾上用哪!” 听话那婆子牙疼似的吸了一口长气。 “光是各地父母官儿献的美人儿,就不知有多少。听说有个河南的龌龊官儿,连妻妾、闺女、儿媳、姊妹,一股脑儿全献了阿合马,第二日就晋升了!” “皇天菩萨!” 兰芽猝不及防,只听得脸上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气、还是吓,急急向冬雪使了个眼色,见她匆匆去了,才喘过一口气。待回过心思来,愈觉忧思更甚。 却说那阿合马荒淫贪暴,忽必烈自然不是没有耳闻。但此人委实有几分歪才,极能敛财―― 中统元年,中书省奏准印造纸币――中统元宝交钞,以丝为本,以钱为准,分为十等,一千文钱可换一两交钞。至元九年以前,中统钞印行量每年不过十万锭。等到阿合马独掌财权,至元十二年一年就印了一百九十万锭,使得朝廷大发横财。 他又屡兴理算,逐年核查清算诸官府所有出纳财务,从中大肆征括钱财。加上巧立名目,年年增税,茶、烟、酒、醋,买、卖、租、赁,无不要税,甚至死人也要征税,名曰:丧葬税。 ――忽必烈与阿不里哥争位、兴建大都、灭赵宋、平叛西北东北诸王、分赏将士幕僚……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银钱,他又好大喜功,胸中宏图霸业,亟待铺排,也实在少不得阿合马这样一个人在。 况阿合马的出身乃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才打底,人后再怎样张扬跋扈,在忽必烈与皇后面前仍旧是一副奴才相,殷勤温存,伺候得忽必烈身心舒坦,因此一时半刻也下不了杀他的狠心。 那日“先声茶坊”之事,转眼间就惊动了忽必烈,还没等真金与安童见驾,阿合马已先闯进宫来――指天誓日,说是得罪了小人,受人构陷。又在忽必烈面前痛哭流涕,口口声声只说:我不是惋惜性命,但从此后再不能伺候主子,死也不瞑目! 忽必烈明知他惺惺作态,因此一顿怒骂将他赶了出去,但等到真金赶到紫檀殿,忽必烈仍板起了脸,点着他的鼻子痛斥,斥他不像个稳重的储君,倒像是三岁孩童,说话不知轻重前后、不分场合、不懂谋略,只是一味冲动,置家国无地,置老父于无地! 安童见忽必烈盛怒,膝行两步,欲待开口。真金跪倒在地,痛呼了一声“父亲”,叩头说道:“您不在场,不知黎民之激愤……”但话音未落便被忽必烈厉声打断: “休要跟朕提什么黎民百姓、孔孟之说,让孔丘坐在朕的位子上,只怕他连一天也撑不下去!治国需用权术、刑名,像你一般空怀妇人之仁,为着几个贱女人的性命、为看了一个酸丁文人乱编的杂剧便要诛杀国之栋梁――朕看你是昏了头了,教姚枢、窦默、许衡这些汉人教得愈来愈软弱糊涂,愈来愈像个草包!黄金家族骨子里那点儿豪横狠辣,到你这里已半点不剩,都拿去喂了狗了!” 忽必烈气得狠了,在榻上捶胸顿足,把儿子说得一文不值,说到激动处,挥起了拐杖要打,被闻声赶来的皇后死死挡住。察必皇后一手拉着丈夫,一边回头怒骂儿子: “糊涂东西,还不快出去!你要气死你父亲么!” 真金跌跌撞撞奔出殿外,扶着朱漆的殿柱喘息了良久,末了大喝一声,狠狠一拳砸在柱上。 次日早朝,圣旨下:太子真金听信谗言,受人摆布,出言不谨,致使人心惶恐,朝堂不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少保教辅不善,无功有过,各罚俸半年! 朕春秋已高,国事多赖诸卿,百官在其位,则需谋其政,若有以轻慢之心事君,尸位素餐甚或欺君枉法者,一体惩治,绝不姑息! 这道旨意一下,文臣武将,无不在心里嘀咕: “窦娥冤”一事如今人尽皆知,但旨意中含糊其辞,无一字指实,已属蹊跷;而薛禅汗雷霆之怒,听闻不是皇后拉住,险些棒打太子,可最后竟然全无惩处,只轻描淡写地罚了师傅们的俸禄,始作俑者关汉卿、珠帘秀等人,竟无半字提及;而欺君枉法云云,分明更非指责太子,而是另有其人! 这里官吏们议论纷纷且不提,待消息传回相府,兰芽听茶花鹦鹉学舌将忽必烈的旨意背了一遍,心中也是纳罕,不知这位文治武功、又残暴嗜血的帝王,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但为真金提着的那口气,却终归是放下了。 相府上下为安童捏着一把汗,至此也都欢喜起来――安童陪着真金,微服而入勾栏观剧,又素来与阿合马不睦,针尖麦芒、水火不容,但薛禅汗袒护阿合马,至怒责真金,却并未牵连于他,实在是侥幸。 钟樱是个不问外事的人,一时欢喜无地,张罗着叫小厨房备办美酒佳肴,等丞相来了好好庆贺。那边兰芽却带着九歌、冬雪,静悄悄出府去了。 她留下茶花,吩咐钟夫人若问起,便回说是往报国寺赏花。 出了相府,九歌问道:“姑娘,咱们果真去报国寺么?”兰芽“嗯”了一声道:“在家时就常听说大都报国寺的茉莉花甚好,这几日心里乱得很,在屋里一刻也坐不下去,到外头走一走,或许好些,走罢。” 三人并未惊动相府诸人,自行在街上寻了三乘小轿,径往城南报国寺去。 第八十一回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华庭姚述尧有一阙“行香子”词咏茉莉云:天赋仙子,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 姜夔则感喟称: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 茉莉开在盛夏,清香无俦,最能解暑气。报国寺以花名,又因茉莉花瓣向晚才开,因此晚霞初上时,游人最多。 兰芽带人来时是在清早,寺内并无多少俗客,正合了她消散爱静的性子和心事。 她遣开两个丫头,独自在花间停停走走,一株株遒劲的老枝慢慢看过去,却连花苞是单瓣、双瓣也没分辨出来,一颗心飘飘摇摇,不知飞向了哪里,更全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这一行人静悄悄地并未张扬,但寺内和尚见她们举止不俗,衣着考究,便遣人来问,可要在寺内用素斋。 九歌、冬雪不敢自专,隔着几树花枝呼道:“姑娘,可要在此间用午饭么?” 兰芽回头看见了知客僧,先时恍恍惚惚的神情忽地变作专注,稍做迟疑,拨开花枝走了过来,向那僧人施了一礼。待直起身来,却又咬住了嘴唇,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九歌看她神情奇异,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只觉不妙。 知客僧是见过世面的,有礼貌地合掌问道:“女施主若在此间用斋,小僧便去厨下吩咐,若是不用,寺内茉莉正盛,请三位女施主随意随喜。” 兰芽挥了挥手,两个丫头满腹狐疑,退开了数步。 “师父!剪断头发,果然便可剪去烦恼么?” 知客僧微微一怔,却并不十分惊讶,低头合掌道:“女施主差了。‘除却烦恼须无我,各有前因莫羡人’――剪发留发,出家在家,都是一样的。” “那师父你,为何出家呢?”兰芽问得直白,已算失礼。 那僧人却并不在意:“我辈僧人,出家为的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并不为除却一己烦恼。” “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兰芽喃喃念了几遍,说道: “小女子听闻,东汉时,明帝夜梦金人飞行于殿庭,相貌庄严,遍体金辉,次日上朝便询问群臣是何征兆。太史答说金人便是佛陀。明帝遂遣使者一十八人西去天竺,访求佛道。” 僧人讶异地看了兰芽一眼,愈发摸不透她的来历,只得点头称是。 兰芽话锋一转:“从明帝到如今,少说已一千余年,然则直至今日,世上仍有无数如小女子这般受苦之人,敢问师父,这‘普度众生’四字,何由见得?” 那僧人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女施主所言极是。然则佛光虽广大灿然,若要普照大千世界,终非须臾之间便可一蹴而就。也正是为此,大愿地藏王菩萨才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辈僧人,也才稍有用武之地啊。” “这么说,我若是生在千年万年以后,地藏王菩萨也成了佛的时候,可该有多好!”兰芽轻轻道。 知客僧见她不再纠缠,舒了一口气,顺手一指身侧一支开得正盛的茉莉花,向兰芽慢慢道:“女施主不必烦恼,请看,这花开得多么好!”说完,低头念了句佛号,转身去了。 知客僧前脚离开,九歌后脚就赶了来,拉住兰芽急急道:“姑娘,你可别想不开,再生什么害人的念头,跟个和尚哪有许多话说,你可别……” “适才和尚已说了,出家在家,都是一样,都离不得烦恼。我不出家,你放心。况且,要出家,也该寻尼姑庵才是啊。”兰芽苦笑。 九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走一步退两步回到冬雪身旁,仍留下兰芽一人身处花海。兰芽扶着花枝痴痴地想:若是剃了头发,不知是什么样子…… 正午时分,寺中游人渐渐多起来,兰芽神思恹恹地,欲待返回,忽听得前面一处凉亭中有人说话: “为了他,你连命也不要了,还说没有瓜葛?” “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与关汉卿清清白白,天地可鉴!他自有妻子,夫妻感情十分深厚,与我不过是志同道合,一处演剧罢了,别的,什么都没有。” 原来亭中是一男一女,女子身段苗条,一身青衣,正是珠帘秀;对面的男子,却是卢挚。 原来是他们!唉,这世间多少伤心纠缠,都打一个情字上来!兰芽摇了摇头,正想避开,却听卢挚提高了嗓音道: “有妻子又怎样,我也有妻子,还不是……” 话没说完,已被珠帘秀哭着打断:“你自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还来招惹我做什么?你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就是了……” “好了好了,你哭什么?”卢挚有些慌张:“我不是正想法子么!唉,她说了,要纳妾,一百个也不管,但……但你这身份……她咬住这一条不松口,又有母亲在上,我实在是,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啊。” 珠帘秀忽然不哭了,她抬头定定瞧着卢挚道:“一生为优伶,三生不得脱!活不能进家门,死不能入祖坟!是不是这些话?何况我是先做娼妓,再做优伶?” “不是,不是!”卢挚连忙摇手 “如何不是?这是我哥哥说的。前日我回家,想看看娘,他不许我进门――处道,我这个身份,几辈子也翻不过来,咱们,好合好散罢!” 卢挚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似在赔不是,说好话。 兰芽悄悄走开,回思当日季瑛祖母做寿,珠帘秀手捻梅花,带着一群艳妓大闹郑府的前事,只觉得恍惚。季瑛清秀的相貌也在眼前浮起,似乎消瘦了许多,双眼朦朦胧胧地瞧着她。 忽然,身后卢挚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语气已有些不耐烦:“我请你来这里,说的是那关汉卿,你休再扯上这些!我只一句话: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千方百计非要惹出祸端来,你再整天跟着他,只怕哪天小命儿都保不住。” 珠帘秀冷冷道:“他自然是自己作死,哪比得你机灵敏捷,早早地认了蒙古主子,从临安到大都,一般地锦衣玉食做主子。” 卢挚大怒,用力一挥胳膊,袖子直甩到了珠帘秀脸上:“不识好歹!” 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将珠帘秀一人扔在了亭子里。 珠帘秀蹲□子,似乎在地上捡起了什么,放在眼前端详良久,手一松,一件极小的物事映着日光跌落在地。她用帕子捂住嘴,跌跌撞撞去了。 兰芽不由自主走到亭中,四下看了看,见一粒小小的珍珠耳环躺在地上,竟与自己今日戴的那一副是一样的。她心想:这是卢挚挥袖子时打落的,并未损坏,可她伤起心来,不要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