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中国的白话长篇小说自《水浒》、《三国演义》等不朽巨著问世以后在知识分子及市民阶层中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小说铺陈历史演述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成为明清二代普遍的文化现象小说家的地位因此而得到奠定。但后世作品除了不多几部能与《水浒》、《三国》并驾齐驱外大多数在反映社会的深度上或在人物的刻划上没有很令人满意的成就。直到清代康、乾时才出现了《红楼梦》与《儒林外史》这两部在小说史上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红楼梦》把笔触瞄准封建豪门大院;而《儒林外史》则把锋芒射向社会――写秀才举人、翰院名士、市井细民而且是客观的、写实的这在中国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康、乾年间名人吴敬梓。吴敬梓(17o1一1754)字敏轩一字粒民晚号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他出身于历代显宦之家十八岁中秀才乾隆元年(1735)安徽巡抚荐应博学鸿词他托病不就。生平除著有《儒林外史》外尚有《文木山房集》。《儒林外史》所表现的正是吴敬梓亲身所历所闻也寄托了他看重文行出处、鄙视功名富贵的高尚情操。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是一幅活生生的社会面貌图。正如惺园退士所说它摹绘世故人情真如铸鼎象物魃魅魍魉毕现尺幅;而复以数贤人砥柱中流振兴世教。其写君子也如睹道貌如闻格言;其写小人也窥其肺腑描其声态画图所不能到者笔乃足以达之”。卧闹草堂刻本评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由此可见《儒林外史》以生动形象的笔墨逼真地反映了社会。正因为如此考据家们曾经把书中的人物一一与历史上真人真事相比照推断出书中人物的艺术原形。还有人特地跑到茶馆中去体验现实名之为“温习《儒林外史》”。这一切都充分说明了《儒林外史》的成功与伟大。 由于吴敬梓具有高深的文学修养又有丰富的社会阅历所以才能把那个时代写深写透。他把民间口语加以提炼以朴素、幽默、本色的语言写科举的腐朽黑暗腐儒及假名士的庸俗可笑贪官污吏的刻薄可鄙无不恰到好处谑而不苛不堕落暴露小说的恶趣之中。在艺术结构上它没有贯穿到底的人物而是分阶段地展开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这种体制对清晚期小说有很大影响如《海上花列传》、《官场现形记》等均模拟《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的版本现存最早的刻本是嘉庆八年(18o3)卧闲草堂刊本。此后有清汪浦礼阁本、艺古堂本、苏州群玉斋本、申报馆排印本等。这次排印是以卧闭草堂本为底本依其它各本改正了个别错字。 洪江 一九九一年二月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沈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这一词也是个老生长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磊落的人。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居住;七岁时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黹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黹生活赚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指著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著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回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逐日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著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条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 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大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赠予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的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常和他亲热地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吩咐要书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再三怂恿。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回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照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这下是不识怡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王冕道:“秦老爷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事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斯那里害什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顺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到:“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当下定了主意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声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条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那里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结交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机遇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 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奄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斯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淹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健康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 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著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 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乾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著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统一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钞来给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著诏书带领许多人将著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蛸满室蓬莴蔽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 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著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礼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烧得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爷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正说著外边走进一个人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说道:“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爷我听说他从年里头就出差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请;李老爷家房子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著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领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几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个做头。像这荀老爷田地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情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都派了分子来;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 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爷坐在席斟上茶来。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爷的令郎就是夏老爷的令婿;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红□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和衙门的人都拦著街递酒。后来将周先生请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后来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总甲果然向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那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称为“小友”。就如女儿嫁人: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算到头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休提。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著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了两张桌子杯筷尊周先生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筷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筷也不曾下般。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筷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著!”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 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该罚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不该罚?但这个笑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 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著实红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爷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地步哩。”申祥甫道:“他也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正吃著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的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那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 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陪著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 晚间学生回去。把各家的见面礼拆开来看: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起包了交与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的不得了。周进只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株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两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河上流处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只见舱中坐著一个人船尾坐著两个从人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著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著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张凳子就在上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道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差是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认识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殊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著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开廉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俺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著。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著雨耽搁一夜。”说著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样。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著。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请求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著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著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落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 彼此说著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随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安置后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抄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馒头、叉烧包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欢喜。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卖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著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请求行主人领著。 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导:“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 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都慌了只道一时中了邪。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邪。”金有余道:“贤东!我扶著他你且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看号板又是一头撞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为甚么号淘痛哭?”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滚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 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一笔钱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著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不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准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著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 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个个喜欢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认识的也来相认。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饭团之类亲自上门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爷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 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最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 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锦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 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山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著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著。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著直望见门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著一间草屋一扇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使你中了个相公所以带瓶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太太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棚下坐著。母亲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业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雨个都来坐著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醉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挺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访拜访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个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过意不去舍给你的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赚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著。 辞了丈人回来自己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著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刻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么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著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挤著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请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那邻居飞奔到集上到处找不到;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哩。”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著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人叫你回家去打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只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著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 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他爬将起来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池塘里爬起来头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得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而今我们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爷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著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欢喜得很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了这一惊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人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著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户来;后面跟著一个烧汤的二汉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铁棍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了!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 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必须这般样你没法子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拗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著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说著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散著头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弄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姚驼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著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报录人。”众邻居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一个人道:“胡老爷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么?我时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我小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他们去了。 范进见了母亲复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还不够让你赏人哩!”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生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张乡绅将眼睛四面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接著在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小弟却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看。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方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还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尸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给太太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银子;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费老爷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爷拿了去。”屠户把银子置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你且收著;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爷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如今结交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了用?他家里的银子比皇帝家还多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银丝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著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裾;督率著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一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欢喜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慌了夫妻两个守著哭泣一面准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候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著量白布、秤肉乱窜。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给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认识和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升天。 屠户拿著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次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见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 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也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著无聊只拉著我说闲话陪著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著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胡屠户吃过面回去。 僧官接了银子正待走进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价钱我几次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什么?”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太太煮了一只母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烫著。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著怀挺著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太太捻著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太太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著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太太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那时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著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 正吃得高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条草绳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弄个贡子穿心抬著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等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通知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则交给美之领了家去;一班流氓带著明日早堂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 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众来铺结坛场挂佛像;两边十殿□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两席。才吃著长班报客到。 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进来原来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浅色圆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拥到灵前去了。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候一声才是。”僧官道:“也罢了!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流氓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不过要簸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那一块田卖给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后来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一般也慌了腆著脸拿帖子去说惹得县主不喜欢。”又道:“他没常理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媒我替他讲西乡里封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著许给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甚么诗词。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错了三个字。像这都是作孽!眼见得那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又不知撮弄给个甚么人?”说著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挤眼僧官就不言语了。 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 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一日张静斋来问候还有话说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著丧服头戴麻巾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静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们做子侄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看来想是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却是用谁的名?其余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须三百多银子。” 正算著捧出茶来吃了。张静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泥。现今高之后尚不曾到贵老师处问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风一二。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何不相约而行?一路上车舟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生厚爱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范举人又谢了。 张静斋约定日期雇齐夫马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者先太夫人墓志也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不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乡相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听见县主的朋友到了慌忙迎到里面客内坐著摆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吃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附近。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朋友。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严家家人收拾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鸡、鸭、糟鱼、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 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世都是个缘份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全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小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恺悌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睛只看著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生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疑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不得了。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搁下工作叫请小弟去了;换了两遍茶就像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一般。 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为人率真在镇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虽不大喜欢会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著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识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年之中钱粮、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用手在桌上画著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候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著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著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著门外。 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走了进来望著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斯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斯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斯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还是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两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贡生谢了扰一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 知县汤奉接了帖子一个写“世侄张师6”。一个写“门生范进”。自心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吩咐快请。二人进来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拥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 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的竹子的来方才罢了。 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会备办。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因说道:“真是得罪的很。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的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也都没得吃。”掌上烛来将牌拿出来看著。 一个贴身的小斯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向二位道:“外面有个书办要回话弟去一去就来。”去了一时只听得吩咐道:“且放在那里。”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向张静斋道:“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这件事正该与你商量就是断牛肉的事。方才有几个教亲共备了五十斤牛肉请出一位老师父来求我说是要断尽了他们就没有饭吃求我略松宽些叫做瞒上不瞒下送五十斤牛肉在这里给我。却是受得受不得?” 张静斋道:“老世叔这句话断断使不得。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亲?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汤知县道:“那一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说道:‘你以为天下事都靠著你们书生。’到第二日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杀了。这个如何了得!”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不由得不信。问道:“这事如何处置?”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父拿进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知县点头道:“十分有理!”当下席终留二位在书房住了。 次日早堂头一起带来是一个偷鸡的积贼。知县怒道:“你这奴才!在我手里犯过几次总不改业;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过朱笔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上枷了出去。才出得县衙那鸡屁股里唰喇的一声□出一泡稀屎来从头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两边看的人都笑。 第二起教将老师父带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才”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众回子心里不服一时聚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到县前来说道:“我们就是不该送牛肉来也不该有死罪!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6的主意。我们闹进衙门去揪他出来一顿打死派出一个人来偿命!”只因这一闹有分教:‘贡生兴讼潜踪来到省城;乡绅结亲谒贵直游京国。’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父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泄漏风声;知县道:“我再不对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对我怎样!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著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太轻率些;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捉几个为头的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下卑县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 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判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来本县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的出堂将回子落了。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逼著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杆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知县喝过一边带那另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著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若当时拿回借约他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儿和米同梢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出借据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大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找著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去了。忙打小斯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禀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乐禀膳生员;都做著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忙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今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有交情的;怎么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家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 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请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还给王家再拿些银子给他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 严致和道;“老舅说的也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今嫂令侄拗著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解决才得耳根清净。”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妥当。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料理了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作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斯去说;“奶奶这些时身体不舒服。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刻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斯进去通知奶奶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放下手边的事过来相见。奶妈抱著妾生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著银项圈穿著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 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著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宗文笔怎会补起禀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是个员吏出身知道什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一席酒。”王德愁著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 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十几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著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疑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著眼泪逐日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间赵氏又哭著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量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著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著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木丧著不吭一声。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因把小斯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饰留为纪念。”交待完毕仍旧出来坐著。外面有人来访严致和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皮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趁舍妹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红稠;赵氏穿著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向主人、主母磕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姊姊那时王氏已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男客与女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著客。奶妈慌忙的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气了!”严监生哭著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著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著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 管家都在厅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著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儿子来。拿一匹麻替他披著。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丧出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著儿子坐在底下。吃了几□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著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赵氏道:“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给人穿;这些根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到过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著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著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粥汤卧床不起。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落叶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著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否会得著!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著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著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指得紧了。奶妇抱著儿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听了这话两眼闭著摇头。那手只是指著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老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 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著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著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却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老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小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次早打几个家人、小斯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著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著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 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备了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念经追荐;赵氏领著小儿子早晚在柩前举哀。伙计仆从丫鬟奶娘人人挂孝内外一片都是白。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著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这里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太太坐著吩咐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著一个小斯手里捧著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爷回家了但热孝在身不便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好的送给大老爹作个纪念。就请大老爹过去。 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整整齐齐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随向太太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递给奶妈说道:“上覆二奶奶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奶妈和小斯去了将衣服和银子收好又细问太太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 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腰至。走到那边去到柩前叫声“老二!”乾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著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向伯伯磕头哭著说道:“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下了我们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这个好儿子慢慢的带著他过活焦虑什么?”赵氏多谢了请在书房里摆饭请二位舅爷来陪。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今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是。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著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第二个今爱许与二小儿子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齐家;他也是做过县令的是汤父母的世侄。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周亲家处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王德冷笑了一声。 一会摆上酒来吃著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廉?”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廉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廉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就如我这周老师即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老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两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 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著实动怒多亏今弟看的破息下来了。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怒才腿也砍折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只是厚道些好。”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又彼此劝了几杯酒。 奶妈抱著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托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过了几日大老爹果然带著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奴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儿子出起天花来了一天热;医生来看就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几日不能灌浆;把赵氏急得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打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走了这些家人小斯都没个依靠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隔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二岁立嗣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爱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你做舅舅的人怎么做不得主?” 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两人合写一信;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王德道:“这话最好料理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著头笑道:“大哥这话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赵氏听了这话不著摸头;只得依著言语写了一封信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来富来到省城问著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著鞭子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著一乘彩轿彩轿傍边竖著一柄遮阳遮阳上贴著:“即街县正堂。”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满街服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上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只见摆得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直到太阳偏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红、簪著花前前后后的走著著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银子又还扣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押著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大老爹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偏有这些臭排场!”说罢去了。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得紧。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著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著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个吹打的只得这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连声的在黑天井里呼喊喊个不停。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喊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轿;没吹打的不轿。”正吵闹著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答答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子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过了几朝叫来富和四斗子去雇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约到高要付银。一只坐的是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底四根门轮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服侍一路无话。 那日将到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舱里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吐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著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接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 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著吃了几片将肚子揉著放了两个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把著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进嘴里来严贡生只装不看见。 少刻船靠了码头严贡生叫来富快快的叫两乘轿子来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到家里去;又叫些码头人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不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 严贡生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轮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了晕病却拿什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 掌舵的吓了陪著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还以为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说著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著。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开恩高怡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恼得暴躁如雷。 搬行李的脚夫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是如著紧的问严老爷要酒钱喜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们不成?”众人一齐逼著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情我又喜事重重;且放著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斯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著他走了。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又忙著请奶奶来一同拜受。他太太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的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太太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太窄?总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让给她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太太道:“他有房子凭什么给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太太道:“这不成他要过继我们第五个哩!”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太太听了这话正摸不著头脑。只见赵氏遣人来说:“二奶奶听见大老爷回来叫请大老爷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的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以为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里去?媳妇住著正屋婆婆倒住著厢房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著自然有个商议。”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说了两句话又吃了一□茶。王家小斯走来说:“同学的朋友等著作文会。”二位辞别去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权利占著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把东西搬过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马虎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送清完先送给我逐一细看过好交给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爷在日小老婆当家凭著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们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赵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爷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马上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的人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 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衙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递进词来随即批出‘仰族亲处覆。’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见不得场面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眼睛瞪了一眼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理不睬我们没理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楼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著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趺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著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犯恼了我的性子揪著头臭打一顿立刻叫媒人来领出嫁!”赵氏越哭喊起来喊得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议写覆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不肯列名。严振先只得混帐覆了几句话说:“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据的。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事实。听候大老爷天断。”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见了覆呈道:“律设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个极长的批话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由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严贡生看了这批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觉得多事令高要县查案。知县查上案去批了个“知详缴”。严贡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司批‘细故赴府县控理。’严贡生没法了回不得头。想道:“周学道是亲家一族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举便登上第。’ 不知严贡生告状得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严贡生因立嗣兴讼府、县都告输了司里又不理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同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伏。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了。大着胆竟写一个“眷姻晚生”的帖门上去投。长班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更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贤契同乡有个甚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则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同敝处周老先生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主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长班应请回去了。 周司业然后与范举人话旧道:“学生前科看广东榜知道贤契高满望来京相晤不想何以迟至今科?”范进把丁母忧的事说了一遍周司业不胜叹息说道:“贤契绩学有素虽然耽迟几年这次南宫一定入选。况学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当道大老面前荐扬人人都欲致之门下。你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须缺少费用学生这里还可相帮。”范进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又说了许多话留着吃了饭相别去了。 会试已毕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命下之日范学道即来叩见周司业。周司业道:“山东虽是我故乡我却也没有甚事相烦。只心里记得训蒙的时候乡下有个学生叫荀玫那时才得七岁这又过了十多年想也长成*人了。他是个务农的人家不知可读得成书若是还在应考贤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线之明推情拨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范进听了专记在心去往山东到任。 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临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这件事忘怀了。直到第二日要童生案头一晚才想起来说道:“你看我办的是甚么事!老师托我汉上县荀玫我怎么并不照应?大意极了!”慌忙先在生员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没有。随即在各幕客房里把童生落卷取来对着名字、坐号一个一个的细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见有个荀玫的卷子。学道心里烦闷道:“难道他不曾考?”又虑着:“若是有在里面我查不到将来怎样见老师?还要细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罢。”一会同幕客们吃酒心里只将这件事委决不下。众幕宾也替疑猜不定。 内中一个少年幕客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这荀玫是贵老师怎么样向老先生说的?”范学道是个老实人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拨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来对一对号簿头一卷就是荀玫。学道看罢不觉喜逐颜开一天愁都没有了。 次早出案来传齐生童落。先是生员。一等、二等、三等都落过了;伟进四等来汶上县学四等第一名上来是梅玖跪着阅过卷学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该考居极等姑且从宽取过戒饬来照例责罚!”梅玖告道:“生员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涂求大老爷格外开恩!”学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责罚!”说着学里面一个门斗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爷!看生员的先生面上开恩罢!”学道道:“你先生是那一个?”梅玖道:“现任国子监司业周蒉轩先生讳进的便是生员的业师。”范学道道:“你原来是我周老师的门生。也罢权且免打。”门斗把他放起来上来跪下学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象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挑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喝道:“赶将出去!” 传进新进儒童来。到汶上县头一名点著苟玫人丛里一个清秀少年上来接卷学道问道:“你知方才这梅玖是同门么?”荀玫不懂这句话答应不出来。学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轩老师的门生?”苟玫道:“这是童生开蒙的师父。学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师门下。因出京之时老师吩咐来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经取在第一似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师一番栽培此后用心读书颇可上进。”苟玫跪下谢了。候众人阅过卷鼓吹送了出去学道退堂掩门。 苟玫才走出来恰好遇著梅玖还站在辕门外苟玫忍不住问道:“梅先生你几时从过我们周先生读书?”梅玖道:“你后生家那里知道?想着我从先生时你还不曾出世!先生那日在城里教书教的都是县门口房科家的馆后来下乡来你们上学我已是进过了所以你不晓得。先生最喜欢我的说是我的文章有才气就是有些不合规矩方才学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这话可见会看文章的都是这个讲究一丝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学台何难把俺考在三等中间只是不得落不能见面了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所以把你进个案也是为此。俺们做文章的人几事要看出人的细心不可忽略过了。”两人说着闲话到了下处。次日送过宗师雇牲口一同回汶上县薛家集。 此时荀老爹已经没了只有母亲在堂。苟玫拜见母亲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黄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著拐杖来贺喜就同梅三相商议集上约会分子替苟玫贺学凑了二三十吊钱。荀家管待众人就借这观音庵里摆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两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礼。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那咱你在这里上学时还小哩头上扎着抓角儿。又指与二位道:“这里不是周大老爷的长生牌?”二人看时一张供桌香炉、烛台供着个金字牌位上写道:“赐进上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左边一行小字写著:“公讳进字蒉轩邑人”右边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观音庵僧人同供奉。”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看那三间屋用芦席隔着而今不做学堂了。左边一间住着一个江西先生门口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上面十个字是:“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梅玖指着向和尚道:“还是周大老爷的亲笔你不该贴在这里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应诺连忙用水揭下。弄了一会申祥甫领着众人到齐了吃了一日酒方散。 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次年录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试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门里领了杯、盘、衣帽、旗匾、盘程匆匆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名进士。 明朝的体统。举人报中了进士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这日正磕着头外边传呼接帖说:“同年同乡王老爷来拜。”荀进士叫长班抬开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见王惠须皓白走进门一把拉着手说道:“年长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寻常同年弟兄。”两人平磕了头坐着就说起昔年这一梦“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将来‘同寅协恭’多少事业都要同做。”苟玫自少也依稀记得听见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今日听他说来方才明白因讲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乡诸事全望指教。”王进士道:“这下处是年长兄自己赁的?”荀进士道:“正是。”王进士道:“这甚窄况且离朝纲又远这里住着不便”不瞒年长兄说弟还有一碗饭吃京里房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年长兄竟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来殿试一切事都便宜些。”说罢又坐了一会去了。次日竟叫人来把荀进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处同住。传胪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 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只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夹上写“晚生陈礼顿拜”。金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仙乩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王员外道:“长兄这人你认得么?”荀员外道:“是有这个人。他请仙判的最妙何不唤他进来请仙问问功名的事?”忙叫:“请。”只见那陈和甫走了进来头戴瓦楞帽身穿茧绸直裰腰系丝绦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见了二位躬身唱诺说:“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二人再三谦让同他行了礼让他位坐下。 荀员外道:“向日道兄在敝乡观音庵时弟却无缘不曾会见。”陈礼躬身道:“那日晚生晓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纯阳老祖师降坛乩上写着这日午时三刻有一位贵人来到那时老先生尚不曾高天机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预先回避了。”王员外道:“道兄请仙之法是何人传授?还是专请纯阳祖师还是各位仙人都可启请?”陈礼道“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不瞒二位老先生说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切记先帝弘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刘大老爷家扶乩。刘大老爷因李梦阳老爷参张国舅的事下狱请仙问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来批了‘七日来复’四个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爷果然奉旨出狱只罚了三个月的俸。后来李老爷又约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动后来忽然大动起来写了一诗后来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那些看的老爷都不知道是谁只有李老爷懂得诗词连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问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飞的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众人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说是帝王、圣贤都是请得来的。”王员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们终身官爵的事可断得出来?”陈礼道:“怎么断不出来?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两位见他说得热闹便道:“我两人要请教问一问升迁的事。”那陈礼道:“老爷请焚起香来。”二位道:“且慢侯吃过便饭。” 当下留着吃了皈叫长班到他下处把沙盘、乩笔都取了来摆下。陈礼道:“二位老爷自己默祝。”二位祝罢将乩笔安好。陈礼又自己拜了烧了一道降坛的符便请二位老爷两边扶着乩笔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渐渐动起来了。那陈礼叫长班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那乩笔先画了几个圈子便不动了。陈礼又焚了一道符叫众人都息静。长班、家人站在外边去了。又过了一顿饭时那乩扶得动了写出四个大字。“王公听判。”王员外慌忙丢了乱笔下来拜了四拜问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问罢又去扶乩。那乩旋转如飞写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关圣帝君是也。”陈礼吓得在下面磕头如捣蒜说道:“今日二位老爷心诚请得夫子降坛这是轻易不得的事!总是二位老爷大福。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二位也觉悚然毛皆竖丢着乩笔下来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陈礼道:“且住。沙盘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语多写不下且拿一副纸笔来侍山人在傍记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纸笔递与陈礼在傍抄写两位仍旧扶着。那乩运笔如飞写道: 羡尔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 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狡龙。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写毕又判出五个大字:“调寄《西江月》。”三个人都不解其意。王员外道:“只有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贡’我恰是五十岁登科的这句验了。此下的话全然不解。”陈礼道:“夫子是从不误人的老爷收着后日必有神验。况这诗上说:‘天府狡龙’想是老爷升任直到宰相之职。”王员外被他说破也觉得心里欢喜。 说罢荀员外下来拜了求夫子判断。那乩笔半日不动求的急了运笔判下一个“服”字。陈礼把沙摊平了求判又判了一个“服”字。一连平了三回沙判了三个“服”字再不动了。陈礼道:“想是夫子龙驾已经回天不可再亵读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将乩笔、香炉、沙盘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宫府封了五钱银子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陈山人拜谢去了。 到晚长班进来说:“荀老爷家有人到。”只见荀家家人挂着一身的孝飞跑进来磕了头跪着禀道:“家里老太太已于前月二十一日归天。”荀员外听了这话哭倒在地。王员外扶了半日救醒转来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这事巨再商议。现今考选科、道在即你我的资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报明了丁忧家去再迟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荀员外道:“年老先生极是相爱之意但这件事恐瞒不下。”王员外道:“快吩咐来的家人把孝服作换了这事不许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天话。 次日清早请了吏部掌案的金东崖来商议。金东崖道:“做官的人匿丧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说是能员要留部在任守制这个不妨。但须是大人们保举我们无从用力。若是来部议我自然效劳是不消说了。”两位重托了金东崖去。到晚荀员外自换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业、范通政两位老师求个保举两位都说:“可以酌量而行。” 又过了两三日都回复了来说:“宫小与夺情之例不合。这夺情须是宰辅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宫在边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员外是个闲曹不便保举夺情。”荀员外只得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你此番丧葬需费你又是个寒士如伺支持得来?况我看见你不喜里这烦剧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罢我也告一个假同你回去丧葬之费数百金也在我家里替你应用这事才好。”荀员外道:“我是该的了为何因我又误了年老先生的考选?”王员外道:“考选还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担误我这告假多则半年少只三个月还赶的着。” 当下荀员外拗不过只得听他告了假一同来家替太夫人治丧。一连开了七日吊司、道、府、县都来吊纸。此时哄动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来看荀老爷家的丧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儿子申文卿袭了丈人夏总甲的缺拿手本来磕头看门效力。整整闹了两个月丧事已毕。王员外共借了上千两的银子与荀家作辞回京。荀员外送出境外谢了又谢。王员外一路无话到京才开了假早见长班领着一个报录的人进来叩喜。不因这一报有分教:贞臣良佐忽为悖逆之人;郡守部曹竟作逃之客。未知所报王员外是何喜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需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需才能干练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著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过恩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著。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接事的彼此参商著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接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门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挂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大年纪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居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浓厚的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几药拦花榭都也有几处可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偿宿愿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著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说著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 说到交接一事王太守著实为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什么缺少不够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官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定聚会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著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准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曾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付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要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 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接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了结辞别去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著公子家眷装了半船行李书画回嘉兴去了。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早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早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不知道太守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各处荐了。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提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夜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即出门查台站大车驷马一路晓行夜宿。 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著一块匾匾上贴著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金龙’。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挡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著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绑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吓得擞抖抖的颤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封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著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使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竟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君杀的杀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彷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 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人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里?”蘧公子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帐两人相携著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难怪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逝了么?”蘧公子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 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椿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给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延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回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拿来交给世兄我轻身便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待彼此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只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出家为僧去了。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作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给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当日公子交接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一一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还没有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将他缮写成数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先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甍逝之后赐了祭葬□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佩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故了越觉得胸怀冰冷。仔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久;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今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使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沈著不曾有甚么建议;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觉得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坐了一会换了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以成败论人固然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 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失势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以致一肚牢骚不平常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当下又谈了一回闲话两位问道:“表侄亲业近年造就如何?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蘧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让他去拜师就学。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学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二位公子道:“这个便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伤耗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德的通儒。’这个见解对的很!”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 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设酒席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求著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拖延著。贤侄在湖州若是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终。 次日叫了船只先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自己出来厅上作别;说到:“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祖太保公及尊公太保文恪公墓上提著我的名字说我蘧佑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两公子听了肃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拉著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著开了船方才回来。两公子坐著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若朴素;看见两岸桑荫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色?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镇上见桑荫里射出灯火来直到河里。两公子叫道:“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买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兄弟上岸闲步只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低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著这个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相符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低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不认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面是善一时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著坟山著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给小的叔叔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姊姊嫁在新市镇;姊夫没了姊姊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事那个敢?府县老爷们从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一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姊姊家住著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情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 邹三引著路一迳走到市梢尽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蓠芭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著□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位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杖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去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给两公子吃著。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著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见到。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健康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著那老婆婆白齐眉出来向两父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说准备饭茶留二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佑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了。”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上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尚且感激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少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著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就十分好了。”邹吉甫吃著酒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听了望著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来无常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著说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是个好看书的经常在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著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再也不能了!”两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廉看书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东家自己下店把帐一算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著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状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行;把这杨先生拿到监里坐著追究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这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著老官养活拿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还被守钱奴如此凌虐令人怒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著从前已往不知救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敬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著□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改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著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报告。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是晋爵结拜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抄写一份递给他拿了回来回覆两公子。只见上面写著“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拔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究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请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保老爷府里的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著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覆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乾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 到家老妻接著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疑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下名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著。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结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表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结交不得?”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随从;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著月色摇著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要睡下忽听一片声打得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著。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处一只大船明晃晃点著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著几个如狼似虎的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低叫“三哥!你过来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嘛。”说著那大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干么?”船上那些人道:“狗养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著‘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养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两公子听著暗笑。 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著那边的灯光照得雪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著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吹熄将船泊到河边上歇息去了。 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实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给他看;使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著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 两人出了镇市沿著大路走去有四里多路遇著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著:“远望著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了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著。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前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逆:“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 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惆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著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上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再来。”杨执中自心里想:“那有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干么?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 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上才回家。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道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只管来找做什么?”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连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回家哩!我没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著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船摇著行了几里路见一个卖菱的船;一个小孩子摇著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里说道:“买菱哪!买菱哪!”船家用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舱内伏著窗问那小孩子道:“你在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这里有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位和气不过的人;前日乘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著去了。 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著一七言绝句诗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芦。”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胸怀淡泊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靠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只因遇著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 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著“翰林院”的封条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 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睛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的远哩。”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 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刁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说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一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 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侯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伺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模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已间何必做这些客套!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 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子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覆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僮进来道:“看门的享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绸直裰象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 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捐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恒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著实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活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大爷打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应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 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乡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应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建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坐定了席一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宫”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趿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供供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 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伴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音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苹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阁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土又招好客之踪。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土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制几句诗以为笑话。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干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直:“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 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叫采苹过来说到:“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从此瞅瞅卿卿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 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铮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说著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象《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孙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 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他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根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千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两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吉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汀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这更好了。”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 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拴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到十四日先打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情来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鳖山灯。其余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真乃金吾不禁闹了半夜。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傍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 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象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光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亲。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拿个家伙到镇上来米。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乡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失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杨执中定睛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热了几杯烧酒喝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两边一幅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沐阳县儒学正堂。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 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善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沐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又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中间一幅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姿而舞。”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三四月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了。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泪眼汪汪只是叹气。公孙也无奈何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陈和甫正在那里切脉。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故尔忧怒抑郁现出此症。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近日医家嫌半夏燥一逼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症当用四君子加入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于是写立药方。一连吃了四五剂口不歪了只是舌根还有些强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方子加入几味祛风的药渐渐见效。 蘧公孙一连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肉。那日值编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娄府进了书房门听见杨执中在内咕咕而谈知道是他已来了进去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人?”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宾又聚几多英杰;名邦胜会能消无限壮心。不知杨执中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杨执中向两公子说:“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车载斗量何足为重我有一个朋友姓权名勿用字潜斋是萧山县人住在山里。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世第一等人。”三公子大惊道:“既有这等高贤我们为何不去拜访?”四公子道:“何不约定杨先生明日就买舟同去?’说着只见看门人拿着红帖飞跑进来说道:“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二位老爷的安在京带有大老爷的家书说要见二位老爷有话面禀。”两公子向蘧公孙道:“贤侄陪杨先生坐着我们去会一会就来。”便进去换了衣服走出厅上。那街道厅冠带着进来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 两公子问道:“老父台几时出京荣任?还不曾奉贺倒劳先施。”魏厅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领凭当面叩见大老爷带有府报在此敬来请三老爷、四老爷台安。”便将家书双手呈送过来。三公子接过来拆开看了将书递与四公子向厅官道:“原来是为丈量的事。老父台初到任就要办这丈量公事么?”厅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宪谕票催促星宿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来面禀二位老爷求将先大保大人墓道地基开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里叩过了头便要传齐地保细细查看。恐有无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践晚生还要出示晓谕。”四公子道:“父台就去的么。”厅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内禀明上宪各处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台舍下一饭丈量到荒山时弟辈自然到山中奉陪。”说着换过三遍茶那厅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别去了。 两公子送了回来。脱去衣服到书房里踌躇道:“偏有这许多不巧的事!我们正要去访权先生却遇着这厅官来讲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饭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却要自走一遭须有几时耽搁不得到萧山去为之奈何?”杨执中道:“二位先生可谓求贤若渴了。若是急于要会权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须亲往二位先生竟写一书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潜斋邀他来府一晤他自当忻然命驾。”四公子道:“惟恐权先生见怪弟等傲慢。”杨执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过了此一事又有事来何日才得分身?岂不常悬此一段想思终不能遂其愿?”蘧公孙道:“也罢表叔要会权先生得闲之日却未可必。如今写书差的当人去况又有杨先生的手书那权先生也未必见外”当下商议定了备几色礼物差家人晋爵的儿子宦成收拾行李带了书札、礼物往萧山。 这宦成奉着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见他行李齐整人物雅致请在中舱里坐。中舱先有两个戴方巾的坐着他拱一拱手同着坐下。当晚吃了饭各铺行李睡下。次日行船无事彼此闲谈。宦成听见那两个戴方巾的说的都是些萧山县的话。一下路船上不论甚么人彼此都称为“客人”因开口问道:“客人贵处是萧山?”那一个胡子客人道:“是萧山”宦成道:“萧山有位权老爷客人可认得?”那一个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听见有个甚么权老爷。”宦成道:“听见说号叫做潜斋的?”那少年道:“那个甚么潜斋?我们学里不见这个人。”那胡子道:“是他么?可笑的紧!”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说与你听。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挣起几个钱来把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读到十七八岁那乡里先生没良心。就作成他出来应考。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借在个土地庙里训了几个蒙童。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账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象神附着的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自从高人一做这几个学生也不来了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那少年的道:“只管骗人那有这许多人骗?”那胡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骗来的!同在乡里之间我也不便细说。”因向宦成道:“你这位客人却问这个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问一声儿。”口里答应心里自忖说:“我家二位老爷也可笑多少大官大府来拜往还怕不够相与没来由老远的路来寻这样混账人家去做甚么?”正思忖著只见对面来了一只船船上坐着两个姑娘好象鲁老爷家采苹姊妹两个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头来看原来不相干。那两人也就不同他谈了。 不多几日换船来到萧山招寻了半日寻到一个山凹里几间坏草屋门上贴着白敲门进去。权勿用穿着一身白头上戴着高白夏布孝帽问了来意留宦成在后面一间屋里开个稻草铺晚间拿些牛肉、白酒与他吃了。次早写了一封回书向宦成道:“多谢你家老爷厚爱但我热孝在身不便出门。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爷和杨老爷厚礼权且收下再过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满过我定到老爷们府上来会。管家实是多慢了你这两分银子权且为酒资”将一个小纸包递与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谢权老爷。到那日权老爷是必到府里来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权勿用道:“这个自然。”送了宦成出门。 宦成依旧搭船带了书子回湖州回复两公子。两公子不胜怅怅因把书房后一个大轩敞不过的亭子上换了一匾匾上写作“潜亭”以示等权潜斋来住的意思就把杨执中留在亭后一间房里住。杨执中老年痰火疾夜里要人作伴把第二个蠢儿子老六叫了来同住每晚一醉是不消说。 将及一月杨执中又写了一个字去催权勿用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川。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进城该走右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著了急七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 那官大怒问是甚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齐铺铺的看。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走近前向那官说道:“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厅老魏听见这话将就盖个喧抬起轿子去了。 权勿用看那人时便是他旧相识侠客张铁臂张铁臂让他到一个茶室里坐下叫他喘息定了吃过茶向他说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吊你家人说道已是娄府中请了去了。今日为甚么独自一个在城门口闲撞?’权勿用道:“娄公子请我久了我却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不想撞着这官闹了一场亏你解了这结。我今便同你一齐到娄府去。” 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看门的看见他穿着一身的白头上又不戴帽子后面领着一个雄赳赳的人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他死不肯说只说:”你家老爷已知道久了。”看门的不肯传他就在门上大嚷大叫。闹了一会说:“你把杨执中老爹请出来罢!”看门的没奈何请出杨执中来。杨执中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愁着眉道:“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叫他权且坐在大门板凳上慌忙走进去取出一顶旧方中来与他戴了便问:“此位壮士是谁?”权勿用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说的有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三个人一路进来就告诉方才城门口这一番相闹的话。杨执中摇手道:“少停见了公子这话不必提起了。”这日两公子都不在家两人跟着杨执中竟到书房里洗脸吃饭自有家人管待。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相会彼此恨相见之晚指着潜亭与他看了道出钦慕之意。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举动不同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权勿用席杨执中、张铁臂对席两公子主位。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权勿用辞说:“居丧不饮酒。”杨执中道:“古人云:了老不拘礼病不拘礼。’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四公子道:“这自然不敢相强。”忙叫取茶来斟上。 张铁臂道:“晚主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铜、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四公子道:“这才是英雄本色。”权勿用道:“张兄方才所说武艺他舞剑的身段尤其可观诸先生伺不当面请教?”两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烁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众客都一拥出来。两公子叫:“且住!快吩咐点起烛来。”一声说罢十几个管家小厮每人手里执着一个烛奴明晃晃点着蜡烛摆列天井两边。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于蘸著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众人称赞一番直饮到四更方散都留在书房里歇。自此权勿用、张铁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一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此时天气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大厚穿着热了思量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缝一件单直裰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自心里算计已定瞒着公子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日间在潜亭上眺望晚里归房宿歇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思量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因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见他正坐在那里说呆话便叫道:“老六和你说话。”老六已是噇得烂醉了问道:“老叔叫我做甚么?”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看见?”老六道:“看见的。”权勿用道:“那里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时候我拿出去赌钱输了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留着少刻买烧酒吃。”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绸直裰送他。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各人都换了单夹衣服手执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许多人。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駪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山人和甫鲁编修请了不曾到。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酒席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游了一整夜。 次早回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次日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不曾说完门上人进来禀说:“鲁大老爷开坊升了侍读朝命已下京报适才到了老爷们须要去道喜。”蘧公孙听了这话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间公孙打家人飞跑来说:“不好了鲁大老爷接着朝命正在合家欢喜打点摆酒庆贺不想痰病大登时中了脏已不省人事了。快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知是已不在了。众亲戚已到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半子之谊。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店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议写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两公子秉了一枝烛对坐商议。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满身血污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而即便回来敢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裹里血淋淋的人头。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豪华公子闭门休问世请;名士文人改行访求举业。不知这人头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娄府两公子将五百两银子送了侠客与他报谢恩人把革囊人头放在家里。两公子虽系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个人头丢在内房阶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张铁臂他做侠客的人断不肯失信于我我们却不可做俗人。我们竟办几席酒把几仁知己朋友都请到了等他来时开了革囊果然用药化为水也是不容易看见之事。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人头会’有何不可?”三公子听了到天明吩咐办下酒席把牛布衣、陈和甫、蘧公孙都请到家里住的三个客是不消说。只说小饮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张铁臂来时施行出来好让众位都吃一惊。 众客到齐彼此说些闲话。等了三四个时辰不见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来。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别处又有耽搁了。他革囊现在我家断无不来之理。”看看等到下晚总不来了。厨下酒席已齐只得请众客上坐。这日天气甚暖两公子心里焦躁“此人若竟不来这人头却往何处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来家里太太闻见不放心打人出来请两位老爷去看二位老爷没奈何才硬着胆开了革囊一看那里是甚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 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旧出来陪客饮酒。心里正在纳闷看门的人进来禀道:“乌程县有个差人持了县里老爷的帖同萧山县来的两个差人叩见老爷有话面禀。”三公子道:“这又奇了有甚么话说?”留四公子陪着客自己走到厅上传他们进来。那差人进来磕了头说道:“本官老爷请安。”随呈上一张票子和一角天文。三公子叫取烛来看见那关文上写着: 萧山县正堂吴。为地棍奸拐事:案据兰若庵僧慧远具控伊徒尼僧心远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查太犯未曾觉之先已自潜迹逃往贵治为此移关烦贵县查点来文事理遣役协同来差访该犯潜踪何处擒获解还敝县以便审理究治。望!望! 看过差人禀道:“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爷知道这人在府内因老爷这里不知他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爷把他交与小的他本县的差人现在外伺候交与他带去休使他知觉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着。”差人应诺出去了在门房里坐着。 三公子满心惭愧叫请了四老爷和杨老爷出来。二位一齐来到看了关文和本县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觉不好意思。杨执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虿人怀解衣去赶。’他既弄出这样事来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说把他交与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两公子没奈何。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一五一十说了。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么!”两公子走进来不肯改常说了些不平的话又奉了两杯别酒取出两封银子送作盘程两公子送出大门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别那两个差人见他出了娄府两公子已经进府就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 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觉得意兴稍减吩咐看门的:“但有生人相访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闭门整理家务。不多几日蘧公孙来辞说蘧太守有病要回嘉兴去侍疾。两公子听见便同公孙去侯姑丈及到嘉兴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一看来是个不起之病。公孙传着太守之命托两公子替他接了鲁小姐回家两公子写信来家打婢子去说鲁夫人不肯小姐明于大义和母亲说了要去侍疾。此时采苹已嫁人去了只有双红一个丫头做了赠嫁。叫两只大船全副妆宦都搬在船上。来嘉兴太守已去世了。公孙承重鲁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娄府两公子候治丧已过也回湖州去了。 公孙唇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阕之后鲁小姐头胎生的个小儿子已有四岁了。小姐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公孙也在傍指点。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孙是个做诗的名土不来亲近他公孙觉得没趣。 那日打从街上走过见一个新书店里贴着一张整红纸的报帖上写道: 木坊敦请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凡有同门录及殊卷赐顾者幸认嘉兴府大街文海楼书坊不误。 公孙心里想道:“这原来是个选家何不来拜他一拜?”急到家换了衣服。写个“同学教弟”的帖子来到书坊问道:“这里是马先生下处?”店里人道:“马先生在楼上。”因喊一声道:“马二先生有客来拜。”楼上应道:“来了。”于是走下楼来。 公孙看那马二先生时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头戴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相见作揖让坐。马二先生看了帖子说道:“尊名向在诗上见过久仰久仰!”公孙道:“先生来操选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晋谒已迟。”店里捧出茶来吃了公孙又道:“先生便是处州学想是高补过的。”马二先生道:“小弟补禀二十四年蒙历任宗师的青目共考过六七个案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公孙道:“遇合有时下科一定是抡元无疑的了。”说了一会公孙告别。马二先生问明了住处明日就来回拜。公孙回家向鲁小姐说:“马二先生明日来拜他是个举业当行要备个饭留他。”小姐欣然备下。 次早马二先生换了大衣服写了回帖来到蘧府。公孙迎接进来说道:“我两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赐顾宽坐一坐小弟备个家常饭休嫌轻慢。”马二先生听罢欣然。公孙问道:“尊选程墨是那一种文章为主?”马二先生道:“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弘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公孙道:“这是做文章了请问批文章是怎样个道理?”马二先生道:“也是全不可带词赋气。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间》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将来拙选选成送来细细请教。”说着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撰:一碗燉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食量颇高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抬开桌子。啜茗清谈。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该高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上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饭结为性命之交相别而去。自此日日往来。 那日在文海楼彼此会着看见刻的墨卷上目录摆在桌上上写着“历科墨卷持运”下面一行刻着“处州马静纯上氏评选”。蘧公孙笑着向他说道:“请教先生不知尊选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个名字与先生同选以附骥尾?”马二先生正色道:“这个是有个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亏几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虚名所以他们来请。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两个只可独站不可合站其中有个缘故。”蘧公孙道:“是何缘故?”马二先生道:“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你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这数十年虚名岂不都是假的了?还有个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计。先生自想也是这样算计。”说着坊里捧出先生的饭来一碗煽青菜两个小菜碟。马二先生道:“这没菜的饭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孙道:“这个何妨?但我晓得长兄先生也是吃不惯素饭的我这里带的有银子。”忙取出一块来川店主人家的二汉买了一碗熟肉来。两人同吃了公孙别去。 在家里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倒先打公孙到书房里去睡。双红这小丫头在傍递茶递水极其小心。他会念诗常拿些诗来求讲公孙也略替他讲讲。因心里喜他殷勤就把收的王观察的个旧枕箱把与他盛花儿针线又无意中把遇见王观察这一件事向他说了。不想宦成这奴才小时同他有约竟大胆走到嘉兴把这丫头拐了去。公孙知道大怒报了秀水县出批文拿了回来。两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来求公孙情愿出几十两银子与公孙做丫头的身价求赏与他做老婆。公孙断然不依。差人要带着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顿板子把丫头断了回来一回两回诈他的银子。宦成的银子使完衣服都当尽了。 那晚在差人家乡两口子商议要把这个旧枕箱拿出去卖几十个钱来买饭吃。双红是个丫头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说道:“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爷的想是值的银子多几十个钱卖了岂不可惜?”宦成问:“是蘧老爷的?是鲁老爷的?”丫头道:“都不是。说这官比蘧太爷的官大多着哩。我也是听见姑爷说这是一位王太爷就接蘧太爷南昌的任后来这位王太爷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宁王相与宁王日夜要想杀皇帝皇帝先把宁王杀了又要杀这王太爷。王太爷走到浙江来不知怎的又说皇帝要他这个箱子王大爷不敢带在身边走恐怕搜出来就交与姑爷。姑爷放在家里闲着惜与我盛些花不晓的我带了出来。我想皇帝都想要的东西不知是值多少钱!你不见箱子里还有王太爷写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这个箱子必有别的缘故。这箱子能值几文!” 那差人一脚把门踢开走进来骂道:“你这倒运鬼!放着这样大财不还在这里受瘟罪!”宦成道:“老爹我有甚么财?”差人道:“你这痴孩子!我要传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还可以得几百银子财你须要大大的请我将来银子同我平分我才和你说。”宦成道:“只要有银子平分是罢了请是请不起的除非明日卖了枕箱子请老爹。”差人道:“卖箱子还了得!就没戏唱了!你没有钱我借钱与你。不但今日晚里的酒钱从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设法了来总要加倍还我。”又道:“我竟在里面扣除怕你拗到那里去?”差人即时拿出二百文买酒买肉同宦成两口子吃算是借与宦成的记一笔账在那里。吃着宦成问道:“老爹说我有甚么财?”差人道:“今日且吃酒明日再说。”当夜猜三划五吃了半夜把二百文都吃完了。 宦成这奴才吃了个尽醉两口子睡到日中还不起来。差人已是清晨出门去了寻了一个老练的差人商议告诉他如此这般:“事还是竟弄破了好还是‘开弓不放箭大家弄几个钱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这个事都讲破!破了还有个大风?如今只是闷着同他讲不怕他不拿出钱来。还亏你当了这几十年的门户利害也不晓得!遇着这样事还要讲破破你娘的头!”骂的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来见宦成还不曾起来说道:“好快活!这一会象两个狗恋着。快起来和你说话!”宦成慌忙起来出了房门。差人道:“和你到外边去说话。”两人拉着手到街上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差人道:“你这呆孩子只晓得吃酒吃饭要同女人睡觉。放着这样一主大财不会岂不是‘如人宝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点你你却不要‘过了庙不下雨’。” 说着一个人在门过叫了差人一声“老爹”走过去了。差人见那人出神叫宦成坐着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听得那人口里抱怨道:“白白给他打了一顿却是没有伤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伤来官府又会验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块砖头凶神似的走上去把头一打打了一个大洞那鲜血直流出来。那人吓了一跳问差人道:“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才说没有伤这不是伤么?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不怕老爷会验还不快去喊冤哩!那人倒着实感激谢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涂成一个血脸往县前喊冤去了。 宦成站在茶室门口望听见这些话又学了一个乖。差人回来坐下说道:“我昨晚听见你当家的说枕箱是那王大爷的。王大爷降了宁王又逃走了是个钦犯这箱子便是个钦赃。他家里交结钦犯藏着钦赃若还出来就是杀头充军的罪他还敢怎样你?”宦成听了他这一席话如梦方醒说道:“老爹我而今就写呈去。”差人道:“呆兄弟这又没主意了。你了就把他一家杀个精光与你也无益弄不着他一个钱;况你又同他无仇。如今只消串出个人来吓他一吓吓出几百两银子来把丫头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价这事就罢了。”宦成道:“多谢老爹费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当下还了茶钱同走出来。差人嘱咐道:“这话到家在丫头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应诺了。从此差人借了银子宦成大酒大肉且落得快活。 蘧公孙催着回官差人只腾挪着混他今日就说明日明日就说后日后日又说再迟三五日。公孙急了要写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这事却要动手了!”因问:“蘧小相平日可有一个相厚的人?”宦成道:“这却不知道。”回去问丫头丫头道:“他在湖州相与的人多这里却不曾见我只听得有个书店里姓马的来往了几次。”宦成将这话告诉差人。差人道:“这就容易了。”便去寻代书写下一张出叛逆的皇子带在身边到大街上一路书店问去。问到文海楼一直进去请马先生说话。 马二先生见是县里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楼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遭小相儿相与?”马二先生道:“这是我极好的弟兄。头翁你问他怎的?”差人两边一望道:“这里没有外人么?”马二先生道:“没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这张呈子来与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这件事。我们公门里好修行所以通个信给他早为料理怎肯坏这个良心?”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又问了备细向差人道:“这事断断破不得。既承头翁好心千万将呈子捺下。他却不在家到坟上修理会了等他来时商议。”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递。这是犯关节的事谁人敢捺?”马二先生慌了道:“这个如何了得?”差人道:“先生你一个‘子曰行’的人怎这样没主意?自古‘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要破些银子把这枕箱买了回来这事便罢了。”马二先生拍子道:“好主意!”当下锁了楼门同差人到酒店里马二先生做东大盘大碗请差人吃着商议此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来了几位选家;僻壤穷乡出了一尊名士。毕竟差人要多少银子赎这枕箱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差人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呈就象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走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请上裁!”马二先生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一时拿的许多银子出来?”差人道:“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多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生道:“不是这样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的来。”差人道:“可又来!你要做的来我也要做的来!”马二先生道:“头翁我和你从长商议实不相瞒在此选书东家包我几个月有几两银子束修我还要留着些用;他这一件事劳你去和宦成说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差人恼了道:“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象‘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站起身来谢了扰辞别就往外走。 马二先生拉住道:“请坐再说急怎的?我方才这些话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和你讲价钱。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着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退了。总之这件事我也是个傍人你也是个傍人我如今认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帮些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阴功;若是我两人先参差着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马老先生而今这银子我也不问是你出是他出你们原是‘毡袜裹脚靴’但须要我效劳的来。老实一句‘打开板壁讲亮话’这事一些半些几十两银子的话横竖做不来没有三百也要二百两银子才有商议。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 马二先生见他这话说顶了真心里著急道:“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象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不知可说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还有个主意又合着古语说‘秀才人情纸半张’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这些事料想要不回来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却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马二先生道:“这也罢了只要你做的来这一张纸何难我就可以做主。” 当下说定了店里会了账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着。差人假作去会宣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楼。马二先生接到楼上。差人道:“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象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好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那里去出!’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马二先生道:“你这赚法甚好婚书已经写下了。”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 差人打开看足足九十二两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另外开了一篇细账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赚少被他一顿骂道:“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他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著双红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 蘧公孙从坟上回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务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糊马二先生道:“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听见枕箱脸便飞红了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我怎样商议后来怎样怎样“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于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进去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又道:“象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在了!象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若听见这样话岂不羞死!”鲁小姐也着实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 次日马二先生来辞别要往杭州。公孙道:“长兄先生乡才得相聚为甚么便要去?”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选书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今已选完在此就没事了。”公孙道:“选书已完何不搬来我小斋住着早晚请教。”马二先生道:“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未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公孙不能相强要留他办酒席饯行。马二先生道:“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告别。”说罢去了公孙送了出来。到次日公孙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莱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 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营弦楼”。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佩丁了当当的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 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弯便象些村乡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门口也是个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门锁着马二先生要进去看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药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傍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旁却在外面那热汤汤时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 出来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着琉璃瓦曲曲折折无数的朱红栏杆。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直匾金字上写着“敕赐净慈禅寺”。山门傍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一个大宽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砖才进二道山门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级。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中一幅乌黑的脸捵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上面一个横匾金书“南屏”两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也倦了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走多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吴山就在城中马二先生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觉气喘。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吃了一碗。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马二先生作了个揖逐细的把匾联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象没有路的一般左边一个门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片石居”三个字里面也象是个花园有些楼阁。马二先生步了进去看见窗櫺关着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座香炉众人围着象是请仙的意思。马二先生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站了一会望见那人磕头起来傍边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会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贞!”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 又转过两个弯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 马二先生庄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走上去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他便一直走进去瞻仰了一番。过了城隍庙又是一个弯又是一条小街街上酒楼、面店都有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店里帖着报单上写:“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于此卖。”马二先生见了欢喜走进书店坐坐取过一本来看问个价钱又问:“这书可还行?”书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时那里比得古书。” 马二先生起身出来因略歇了一歇脚就又往上走。过这一条街上面无房子了是极高的个山冈一步步上去走到山冈上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马二先生心旷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见一个大庙门前摆着茶桌子卖茶马二先生两脚酸了且坐吃茶。吃着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有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吃得饱了自思趁着饱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见左边一条小径莽棒蔓草两边拥塞。马二先生照着这条路走去见那玲珑怪石千奇万伏。钻进一个石隙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马二先生也不看他。过了一个小石桥照着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庙又有一座石桥甚不好走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过桥去。见是个小小的祠字上有匾额写着“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右边竖着一座二十个字的碑。马二先生见有签筒思量:“我困在此处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正要上前展拜只听得背后一人道:”若要财何不问我?”马二先生回头一看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中身穿茧绸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飘飘育神仙之表。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慷慨仗义银钱去而复来;广结交游人物久而愈盛。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签后面一人叫一声马二先生马二先生回头一看那人象个神仙慌忙上前施礼道:“学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与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学生姓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识君?先生既遇着老夫不必求签了且同到敝寓谈谈。”马二先生道:“尊寓在那里?”那人指道:“就在此处不远。”当下携了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却是一条平坦大路一块石头也没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国庙门口。马二先生心里疑惑:“原来有这近路!我方寸走错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缩地腾云之法也不可知。”来到庙门口那人道:“这便是敝寓请进去坐。” 那知这伍相国殿后有极大的地方又有花园园里有五间大楼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这楼上邀马二先生上楼施礼坐下。那人四个长随齐齐整整都穿着绸缎衣服每人脚下一双新靴上来小心献茶。那人吩咐备饭一齐应诺下去了。马二先生举眼一看楼中间接着一张匹纸上写冰盘大的二十八个大字一绝句诗道: 南渡年来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 湖光山色浑无赖挥手清吟过十洲。 后面一行写“天台洪憨仙题”。马二先生看过《纲鉴》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诣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还在一定是个神仙无疑。因问道:“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贱号。偶尔遣兴之作颇不足观。先生若爱看待句前时在此有同抚台、藩台及诸位当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诗取来请教。”便拿出一个手卷来。马二先生放开一看都是各当事的亲笔一递一都是七言律诗咏的西湖上的景图书新鲜着实赞了一回收递过去。捧上饭来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又是一碗清汤虽是便饭却也这般热闹。马二先生腹中尚饱因不好辜负了仙人的意思又尽力的吃了一餐撤下家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书坊敦请不歇今日日甚闲暇到这祠里来求签”马二先生道“不瞒老先生说晚学今年在嘉兴选了一部文章送了几十金却为一个朋友的事垫用去了。如今来到此处虽住在书坊里却没有甚么文章选。寓处盘费已尽心里纳闷出来闲走走要在这仙祠里求个签问问可有财机会。谁想遇着老先生已经说破晚生心事这签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财也不难但大财须缓一步目令权且个小财好么?”马二先生道:“只要财那论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么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会说道:“也罢我如今将些须物件送与先生你拿到下处去试一试。如果有效验再来问我取讨;如不相干别作商议。”因走进房内床头边摸出一个包子来打开里面有几块黑煤递与马二先生道:“你将这东西拿到下处烧起一炉火来取个罐子把他顿在上面看成些甚么东西再来和我说。” 马二先生接着别了憨仙回到下处。晚间果然烧起一炉火来把罐子顿上那火支支的响了一阵取罐倾了出来竟是一锭细丝纹银。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连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锭大纹银。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当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钱店里去看钱店都说是十足纹银随即换了几千钱拿回下处来马二先生把钱收了赶到洪憨仙下处来谢。憨仙已迎出门来道:“昨晚之事如何?”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这般告诉憨仙倾出多少纹银憨仙道:“早哩!我这里还有些先生再拿去试试。”又取出一个包子来比前有三四倍送与马二先生。又留着吃过饭别了回来。马二先生一连在下处住了六七日每日烧炉倾银子把那些黑煤都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十两重。马二先生欢喜无限一包一包收在那里。 一日憨仙来请说话。马二先生走来。憨仙道:“先生你是处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个客来拜我我和你要认作中表弟兄将来自有一番交际断不可误。”马二先生道:“请问这位尊客是谁?”憨仙道:“便是这城里胡尚书家三公子名缜字密之。尚书公遗下宦囊不少这位公子却有钱癣思量多多益善要学我这‘烧银’之法;眼下可以拿出万金来以为炉火药物之费。但此事须一居间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况在书坊操选是有踪迹可寻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会过订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成了‘银母’凡一切铜锡之物点着即成黄金岂止数十百万。我是用他不着那时告别还山先生得这‘银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马二先生见他这般神术有甚么不信坐在下处等了胡三公子来。三公子同憨仙旅礼便请问马二先生:“贵乡贵姓?”憨仙道:“这是舍弟各书坊所贴处州马纯上先生选《三科墨程》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礼坐下。三公子举眼一看见憨仙人物轩昂行李华丽四个长随轮流献茶又有选家马先生是至戚欢喜放心之极。坐了一会去了。 次日憨仙同马二先生坐轿子回拜胡府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选的墨卷三公子留着谈了半日回到下处。顷刻胡家管家来下请帖两副:一副写洪大爷一副写马老爷。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危小集候教!胡缜拜订。”持帖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太爷席设在西湖花港御书楼旁园子里请太爷和马老爷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两人坐轿来到花港园门大开胡三公子先在那里等候。两席酒一本戏吃了一日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赵前日独自一个看着别人吃酒席今日恰好人情我也在这里。当下极丰盛的酒撰点心马二先生用了一饱胡三公子约定三五日再请到家写立合同央马二先生居间然后打扫家里花园以为丹室。先兑出一万银子托憨仙修制药物请到丹室内住下。三人说定到晚席散马二先生坐轿竟回文瀚楼。 一连四天不见憨仙有人来请便走去看他。一进了门见那几个长随不胜慌张问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症候甚重医生说脉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药。马二先生大惊急上楼进房内去看。已是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来。马二先生心好就在这里相伴晚间也不回去挨过两日多那憨仙寿数已尽断气身亡。那四个人慌了手脚寓处掳一掳只得四五件绸缎衣服还当得几两银子其余一无所有几个箱子都是空的。这几个人也并非长随是一个儿子两个侄儿一个女婿这时都说出来马二先生听在肚里替他着急。此时棺材也不够买。马二先生有良心赶着下处去取了十两银子来与他们料理儿子守着哭泣侄子上街买棺村女婿无事同马二先生到间壁茶馆里谈谈。 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个后神仙今年后了三百多岁怎么忽然又死起来?”女婿道“笑话!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岁那里有甚么三百岁!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个不守本分惯弄玄虚寻了钱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这一个收场。不瞒者先生说我们都是买卖人丢着生意同他做这虚头事他而今直脚去了累我们讨饭回乡那里说起!”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头间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烧起炉来一倾就是纹银”女婿道:”那里是甚么‘黑煤’!那就是银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炉银子本色就现出来了。那原是个做出来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没的用了。”马二先生道:“还有一说: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初见我的时候并不曾认得我就知我姓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来看见你坐在书店看书书店问你尊姓你说我就是书面上马甚么他听了知道的。世间那里来的神仙!”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来结交我是要借我骗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时运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亏负了我甚么?我到底该感激他。”当下回来候着他装殓算还庙里房钱叫脚子抬到清波门外厝着。马二先生备个牲醴纸钱送到厝所看着用砖砌好了。剩的银子那四个人做盘程谢别去了。 马二先生送殡回来依旧到城隍山吃茶。忽见茶拿傍边添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少年坐著拆字。那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却又古怪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马二先生心里诧异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他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丢下文章问道:“是要拆字的?”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请坐我去取茶来。”即向茶室里开了一碗茶送在马二先生跟前陪着坐下。马二先生见他乖觉问道:“长兄你贵姓?可就是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见他戴着方巾知道是学里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温州府乐清县住。”马二先生见他戴顶破帽身穿一件单布衣服甚是褴褛因说道:“长兄你离家数百里来省做这件道路这事是寻不出大钱来的连糊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这般勤学想也是个读书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娶过妻子家里父母俱存。自小也上过几年学因是家寒无力读不成了。去年跟着一个卖柴的客人来省城在柴行里记账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钱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个家乡人来说我父亲在家有病于今不知个存亡是这般苦楚。”说着那眼泪如豆子大掉了下来。 马二先生着实恻然说道:“你且不要伤心。你尊讳尊字是甚么?”那少年收泪道:”晚生叫匡迥号人。还不曾请问先生仙乡贵姓。”马二先生道:“这不必问你方才看的文章封面上马纯上就是我了。”匡人听了这话慌忙作揖磕下头去说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识泰山’!”马二先生忙还了礼说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长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处谈谈?”匡人道:“这个最好。先生请坐等我把东西收了。”当下将笔砚纸盘收了做一包背着同桌凳寄在对门庙里跟马二先生到文瀚楼。 马二先生到文瀚楼开了房门坐下。马二先生问道:“长兄你此时心里可还想着读书上进?还想着家去看看尊公么?”匡人见问这话又落下泪来道:“先生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甚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兽也不如所以几回自心里恨极不如早寻一个死处!”马二先生劝道:“决不要如此。只你一点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动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饭与你吃。”当下留他吃了晚饭又问道:“比如长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须得多少盘程?”匡人道:“先生我那里还讲多少?只这几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难道还想坐山轿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饭食少两餐也罢我只要到父亲跟前死也瞑目!”马二先生道:“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这里住一夜慢慢商量。” 到晚马二先生又问道:“你当时读过几年书?文章可曾成过篇?”匡人道:“成过篇的。”马二先生笑着向他说:“我如今大胆出个题目你做一篇我看看你笔下可望得进学。这个使得么?”匡人道:“正要请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马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出一题你明日做。”说罢出了题送他在那边睡。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喜道:“又勤学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气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将文章按在桌上拿笔点着从头至尾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与他。他作捐谢了要去。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终不是个长策我送你盘费回去。”匡人道:“若蒙资助只借出一两银子就好了。”马二先生道:“不然你这一到家也要些须有个本钱奉养父母才得有功夫读书。我这里竟拿十两银子与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请医生看你尊翁的病”当下开箱子取出十两一封银子又寻了一件旧棉袄、一双鞋都递与他道:“这银子你拿家去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人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意欲拜为盟兄将来请事还要照顾。只是大胆不知长兄可肯容纳?” 马二先生大喜当下受了他两拜又同他拜了两拜结为兄弟。留他在楼上收拾菜蔬替他饯行。吃着向他说道:“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假如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一个禀生是铮的来的到后来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请一道封诰我是百无一能年纪又大了贤弟你少年英敏可细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宦途相见。” 说罢又到自己书架上细细检了几部文章塞在他棉袄里卷着说道:“这都是好的你拿去读下。”匡人依依不舍又急于要家去看父亲只得洒泪告辞马二先生携着手同他到城隍山旧下处取了铺盖又送他出清波门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马二先生辞别进城去了。 匡人过了钱塘江要搭温州的船。看见一只船正走着他就问:“可带人?”船家道:“我们是抚院大人差上郑老爹的船不带人的。”匡人背着行李正待走船窗里一个白须老者道:“驾长单身客人带着也罢了添着你买酒吃。”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来罢。”把船撑到岸边让他下了船。匡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见舱里三个人:中间郑老爹坐着他儿子坐在旁边这边坐着一外府的客人。郑老爹还了礼叫他坐下。匡人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一口一声只叫“老爹”。那郑老爹甚是欢喜有饭叫他同吃。 饭后行船无事郑老爹说起:“而今人情浇薄读书的人都不孝父母。这温州姓张的弟兄三个都是秀才两个疑惑老子把家私偏了小儿子在家打吵吵的父亲急了出到官。他两弟兄在府、县都用了钱倒替他父亲做了假哀怜的呈子把这事销了案。亏得学里一位老师爷持正不依详了我们大人衙门大人准了差了我到温州提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这一提了来审实府、县的老爷不都有碍?”郑老爹道:“审出真情一总都是要参的!”匡人听见这话自心里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象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过了两日上岸起旱谢了郑老爹。郑老爹饭钱一个也不问他要他又谢了。一路晓行夜宿来到自己村庄望见家门。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敦伦修行终受当事之知实至名归;反作终身之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匡人望见自己家门.心里欢喜两步做一步急急走来敲门。母亲听见是他的声音开门迎了出来看见道:“小二!你回来了!”匡人道:“娘!我回来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头。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见他穿着极厚的棉袄方才放下心。向他说道:“自从你跟了客人去后这一年多我的肉身时刻不安!一夜梦见你掉在水里我哭醒来。一夜又梦见你把腿跌折了。一夜又梦见你脸上生了一个大疙瘩指与我看我替你拿手拈总拈不掉。一夜又梦见你来家望着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梦见你头戴纱帽说做了宫。我笑着说:‘我一个庄农人家那有官做?’傍一个人道:‘这官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却也做了官却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来了。’我又哭起来说:‘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就不做他也罢!’就把这句话哭着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吓醒了。你爹问我我一五一十把这梦告诉你爹你爹说我心想痴了。不想就在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边身子动不得而今睡在房里。” 外边说着话他父亲匡太公在房里已听见儿子回来了登时那病就轻松些觉得有些精神。匡人走到跟前叫一声:“爹!儿子回来了!”上前磕了头。太公叫他坐在床沿上细细告诉他这得病的缘故说道:“自你去后你三房里叔子就想着我这个屋。我心里算计也要卖给他除另寻屋再剩几两房价等你回来做个小本生意。傍人向我说:‘你这屋是他屋边屋他谋买你的须要他多出几两银子。’那知他有钱的人只想便宜岂但不肯多出钱照时值估价还要少几两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锅要杀我的巧。我赌气不卖给他他就下一个毒串出上手业主拿原价来赎我的。业主你晓得的还是我的叔辈他倚恃尊长开口就说:‘本家的产业是卖不断的。’我说:‘就是卖不断这数年的修理也是要认我的’他一个钱不认只要原价回赎那日在祠堂里彼此争论他竟把我打起来。族间这些有钱的受了三房里嘱托都偏为着他倒说我不看祖宗面上你哥又没中用说了几句‘道三不着两’的话。我着了这口气回来就病倒了。自从我病倒日用益艰难。你哥听着人说受了原价写过吐退与他那银子零星收来都花费了。你哥看见不是事同你嫂子商量而今和我分了另吃。我想又没有家私给他自挣自吃也只得由他他而今每早挑着担子在各处赶集寻的钱两口子还养不来。我又睡在这里终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间壁又要房子翻盖不顾死活三五天一回人来催口里不知多少闲话。你又去得不知下落。你娘想着一场两场的哭!”匡人道:“爹这些事都不要焦心且静静的养好了病。我在杭州亏遇着一个先生他送了我十两银子我明日做起个小生意寻些柴米过日子。三房里来催怕怎的!等我回他。” 母亲走进来叫他吃饭他跟了走进厨房替嫂子作揖。嫂子倒茶与他吃。吃罢又吃了饭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盘程钱买了一只猪蹄来家煨着晚上与太公吃。买了回来恰好他哥子挑着担子进门他向哥作揖下跪哥扶住了他同坐在堂屋告诉了些家里的苦楚。他哥子愁着眉道:“老爹而今有些害了说的话‘道三不着两’的。现今人家催房子挨着总不肯出带累我受气。他疼的是你你来家早晚说着他些。”说罢把担子挑到房里去。 匡人等菜烂了和饭拿到父亲面前。扶起来坐着。太公因儿子回家心里欢喜又有些荤菜当晚那菜和饭也吃了许多。剩下的请了母亲同哥进来在太公面前放桌子吃了晚饭。太公看着欢喜直坐到更把天气才扶了睡下。匡人将被单拿来在太公脚跟头睡。 次日清早起来拿银子到集上买了几口猪养在圈里又买了斗把豆子。先把猪肩出一个来杀了烫洗干净分肌劈理的卖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厢豆腐也都卖了钱拿来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着见太公烦闷便搜出些西湖上景致以及卖的各样的吃食东西又听得各处的笑话曲曲折折细说与太公听。太公听了也笑。太公过了二会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进来。”母亲忙走进来正要替太公垫布匡人道:“爹要出恭。不要这样出了。象这布垫在被窝里出的也不自在况每日要洗这布娘也怕熏的慌不要熏伤了胃气。”太公道:“我站的起来出恭倒好了这也是没奈何!”匡人道:“不妥站起来我有道理”连忙走到厨下端了一个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进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条板凳放在瓦盆外边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横过来两只脚放在板凳上屁股紧对着瓦盆的灰。他自己钻在中间双膝跪下把太公两条腿捧着肩上让太公睡的安安稳稳自在出过恭;把太公两腿扶上床仍旧直过来。又出的畅快被窝里又没有臭气。他把板凳端开瓦盆拿出去倒了依旧进来坐着。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来吃了晚饭。坐一会伏侍太公睡下盖好了被。他便把省里带来的一个大铁灯盏装满了油坐在太公傍边拿出文章来念。太公睡不着夜里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读到四更鼓。太公叫一声就在跟前。太公夜里要出恭从前没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儿子在傍伺侯夜里要出就出晚饭也放心多吃几口。匡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个更头乡便要起来杀猪磨豆腐。 过了四五日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集上带了一个小鸡子在嫂子房里煮着又买了一壶酒要替兄弟接风说道:“这事不必告诉老爹罢。”匡人不肯把鸡先盛了一碗送与父母剩下的兄弟两人在堂里吃着。恰好三房的阿叔过来催房子匡人丢下酒多向阿叔作揖下跪。阿叔道:“好呀!老二回来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袄!又在外边学得恁知礼会打躬作揖。”匡人道:“我到家几日事忙还不曾来看得阿叔就请坐下吃杯便酒罢。”阿叔坐下吃了几杯酒便提到出房子的话匡人道:“阿叔莫要性急放着弟兄两人在此怎敢白赖阿叔的房子住?就是没钱典房子租也租两间出去住了把房子让阿叔只是而今我父亲病着人家说病人移了床不得就好。如今我弟兄着急请先生替父亲医若是父亲好了作的让房子与阿叔。就算父亲是长病不得就好我们也说不得料理寻房子搬去;只管占着阿叔的不但阿叔要催就是我父母两个老人家住的也不安。”阿叔见他这番话说的中听又婉委又爽快倒也没的说了只说道:“一个自家人不是我只管要来催因为要一总拆了修理既是你恁说再耽带些日子罢。”匡人道“多谢阿叔!阿叔但请放心这事也不得过迟。”那阿叔应诺了要去。他哥道:“阿叔再吃一杯酒。”阿叔道:“我不吃了。”便辞了过去。 自此以后匡人的肉和豆腐都卖的生意又燥不到日中就卖完了把钱拿来家伴着父亲。算计那日赚的钱多便在集上买个鸡、鸭或是鱼来家与父亲吃饭。因太公是个痰症不十分宜吃大荤所以要买这些东西。或是猪腰子或是猪肚子倒也不断。医药是不消说。太公日子过得称心每日每夜出恭都是儿子照顾定了出恭一定是匡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头上。太公的病渐渐好了许多也和两个儿子商议要寻房子搬家倒是匡人说“父亲的病才好些索性等再好几分扶着起来走得再搬家也不迟。”那边人来催都是匡人支吾过去。 这匡人精神最足: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亲念文章辛苦已极中上得闲还溜到门同邻居们下象棋。那日正是早饭过后他看着太公吃了饭出门无事正和一个本家放牛的在打稻场上将一个稻箩翻过来做了桌子放着一个象棋盘对著。只见一个白胡老者背剪着手来看看了半日在傍边说道:“老兄这一盘输了!”匡人抬头一看认得便是木材大柳庄保正潘老爹。因立起身来叫了他一声作了个揖。潘保正道:“我道是谁方才几乎不认得了你是匡太公家匡二相公。你从前年出门是几时回来了的?你老爹病在家里?”匡人道:“不瞒老爹说我来家已是有半年了因为无事不敢来上门上户惊动老爹。我家父病在床上近来也略觉好些多谢老爹记念。请老乡到舍下奉茶。”潘保正道:“不消取扰。”因走近前替他把帽子升一升又拿他的手来烟细看了说道:“二相公不是我奉承你我自小学得些麻衣神相法你这骨格是个贵相将来只到二十六八岁就交上好的运气妻、财、子、禄都是有的现今印堂颜色有些黄不日就有个贵人星照命。”又把耳朵边抬着看看道:“却也还有个虚惊不大碍事此后运气一年好似一年哩。”匡人道:“老爹我做这小生意只望着不折了本每日寻得几个钱养活父母便谢天地菩萨了那里想甚么富贵轮到我身上。”潘保正摇手道:“不相干这样事那里是你做的?”说罢各自散了。 三房里催出房子一日紧似一日匡人支吾不过只得同他硬撑了几句那里急了狠说:“过三日再不出叫人来摘门下瓦!”匡人心里着急又不肯向父亲说出。过了三日天色晚了正伏侍太公出了恭起来太公睡下。他把那铁灯盏点在傍边念文章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响亮有几十人声一齐吆喝起来。他心里疑惑是三房里叫多少人来下瓦摘门。顷刻几百人声一起喊起一派红光把窗纸照得通红。他叫一声:“不好了!”忙开出去看。原来是本村失火。一家人一齐跑出来说道:“不好了!快些搬!”他哥睡的梦梦铳铳扒了出来只顾得他一副上集的担子。担子里面的东西又零碎:芝麻糖、豆腐干、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萧、打的叮当女人戴的锡簪子挝着了这一件掉了那一件。那糖和泥人断的断了碎的碎了弄了一身臭汗才一总棒起来朝外跑。那火头已是望见有丈把高一个一个的火团子往天井里滚。嫂子抢了一包被褥、衣裳、鞋脚抱着哭哭啼啼反往后走。老奶奶吓得两脚软了一步也挪不动。那火光照耀得四处通红两边喊声大震。 匡人想别的都不打紧忙进房去抢了一床被在手内从床上把太公扶起背在身上把两只手搂得紧紧的且不顾母亲把太公背在门外空处坐着。又飞跑进来一把拉了嫂子指与他门外走。又把母亲扶了背在身上。才得出门那时火已到门口几乎没有出路匡人道:“好了!父母都救出来了!”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用被盖好。母亲和嫂子坐在跟前。再寻他哥时已不知吓的躲在那里去了。那火轰轰烈烈烨烨扑扑一派红光如金龙乱舞。乡间失火又不知救法水次又远足足烧了半夜方才渐渐熄了。稻场上都是烟煤兀自有焰腾腾的火气。 一村人家房子都烧成空地。匡人没奈何无处存身望见庄南头大路上一个和尚庵且把太公背到庵里叫嫂子扶着母亲一步一挨人挨到庵门口。和尚出来问了不肯收留说道:“木材失了火几被烧的都没有房子住一个个搬到我这庵里时再盖两进屋也住不下况且你又有个病人那里方便呢?”只见庵内走出一个老翁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潘保正。匡人上前作了揖‘如此这般被了回禄。潘保正道:“匡二相公原来昨晚的火你家也在内可怜!”匡人又把要借和尚庵住和尚不肯说了一遍。潘保正道:“师父你不知道匡太公是我们村上有名的忠厚人。况且这小二相公好个相貌将来一定达。你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权借一同屋与他住两天他自然就搬了去。香钱我送与你。”和尚听见保正老爹吩咐不敢违拗才请他一家进去让出一间房子来。匡人把太公背进庵里去睡下。潘保正进来问候太公太公谢了保正。和尚烧了一壶茶来与众位吃。保正回家去了一会又送了些饭和菜来与他压惊。直到下午他哥才寻了来反怪兄弟不帮他抢东西。 匡人见不是事托保正就在庵傍大路口替他租了间半屋搬去住下。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本钱还带在身近依旧杀猪、磨豆腐过日子晚间点灯念文章。太公却因着了这一吓病更添得重了。匡人虽是忧愁读书还不歇。那日读到二更多天正读得高兴忽听窗外锣响许多火把簇拥着一乘官桥过去后面马蹄一片声音自然是本县知县过他也不曾住声由着他过去了。 不想这知县这一晚就在庄上住下了公馆心中吧息:“这样乡村地面夜深时分还有人苦功读书实为可敬!只不知这人是秀才是童生何不传保正来问一问?”当下传了潘保正来问道:“庄南头庙门傍那一家夜里念文章的是个甚么人?”保正知道就是匡家悉把如此这般:“被火烧了。租在这里住。这念文章的是他第二个儿子匡迥每日念到三四更鼓。不是个秀才也不是个童生只是个小本生意人。”知县听罢惨然吩咐道:“我这里一个帖子你明日拿出去致意这匡迥说我此时也不便约他来会现今考试在即叫他报名来应考如果文章会做我提拔他。”保正领命下来。 次日清早知县进城回衙去了。保正叩送了回来飞跑走到匡家敲开了门说道:”恭喜!”匡人问道:“何事?”保正帽子里取出一个单帖来递与他。上写:“侍生李本瑛拜。”匡人看见是本县县主的帖子吓了一跳忙问:“老爹这帖是拜那个的?”保正悉把如此这般:“老爷在你这里过听见你念文章传我去问;我就说你如此穷苦如何行孝都禀明了老爷。老爷这帖子与你说不日考校叫你去应考是要抬举你的意思。我前日说你气色好主有个贵人星照命今日何如?”匡人喜从天降捧了这个帖子去向父亲说了太公也欢喜。到晚他哥回来看见帖子又把这话向他哥说了他哥不肯信。 过了几天时县里果然出告示考童生。匡人买卷子去应考。考过了出团案来取了。复试匡人又买卷伺候。知县坐了堂头一个点名就是他。知县叫住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匡人道:“童生今年二十二岁。”知县道:“你文字是会做的。这回复试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顾你。”匡人磕头谢了领卷下去。复试过两次出了长案竟取了第一名案报到乡里去。匡人拿手本上来谢知县传进宅门去见了问其家里这些苦楚便封出二两银子来送他:“这是我分俸些须你拿去奉养父母。到家并奋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时候你再来见我我还资助你的盘费。”匡人谢了出来回家把银子拿与父亲把官说的这些话告诉了一遍。太公着实感激捧着银子在枕上望空磕头谢了本县老爷。到此时他哥才信了。乡下眼界浅见匡人取了案县里老爷又传进去见过也就在庄上大家约着送过贺分到他家来。太公吩咐借间壁庵里请了一天酒。 这时残冬已过开印后宗师按临温州。匡人叩辞别知县知县又送了二两银子。他到府府考过接着院考。考了出来恰好知县上辕门见学道在学道前下了一跪说:“卑职这取的案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就把他行孝的事细细说了。学道道:“‘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但昨看匡迥的文字理法虽略有末清才气是极好的。贵县请回领教便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婚姻缔就孝便衰于二亲;科第取来心只系乎两榜。未知匡人这一考得进学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匡太公自从儿子上府去考尿屎仍旧在床上。他去了二十多日就如去了两年的一般每日眼泪汪汪望着门外。那日向他老奶奶说道:“第二个去了这些时总不回来不知他可有福气挣着进一个学。这早晚我若死了就不能看见他在跟前送终!”说着又哭了。老奶奶劝了一回。忽听门外一片声打的响一个凶神的人赶着他大儿子打了来说在集上赶集占了他摆摊子的窝子。匡大又不服气红着眼向那人乱叫。那人把匡大担子夺了下来那些零零碎碎东西撒了一地筐子都踢坏了。匡大要拉他见官口里说道:“县主老爷现同我家老二相与我怕你么!我同你回老爷去!”太公听得忙叫他进来吩咐道:“快不要如此!我是个良善人家从不曾同人口舌经官动府。况且占了他摊子原是你不是央人替他好好说不要吵闹带累我不安!”他那里肯听气狠狠的又出去吵闹吵的邻居都来围着看也有拉的也有劝的。正闹着潘保正走来了把那人说了几声那人嘴才软了保正又道:“匡大哥你还不把你的东西拾在担子里拿回家去哩”匡大一头骂着一头拾东西。 只见大路上两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帖子走来问道:“这里有一个姓匡的么?”保正认得是学里门斗说道:“好了匡二相公恭喜进了学了。”便道:“匡大哥快领二位去同你老爹说。”匡大东西才拾完在担子里挑起担子领两个门斗来家。那人也是保正劝回去了。门斗进了门见匡太公睡在床上道了恭喜把报帖升贴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相公匡讳迥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取中乐清县第一名人泮。联科及第。本学公报。”太公欢喜叫老奶奶烧起茶来把匡大担了里的糖和豆腐干装了两盘又煮了十来个鸡子请门斗吃着。潘保正又拿了十来个鸡子来贺喜一总煮了出来留着潘老爹陪门斗吃饭。饭罢太公拿出二百文来做报钱门斗嫌少太公道:“我乃赤贫之人又遭了回禄。小儿的事劳二位来这些须当甚么权为一茶之敬。”潘老爹又说了一番添了一百文了斗去了。 直到四五日后匡人送过宗师才回家来穿着衣中拜见父母嫂子是因回禄后就住在娘家去了此时只拜了哥哥。他哥见他中了个相公比从前更加亲热些。潘保正替他约齐了分子择个日子贺学又借在庵里摆酒。此舍不同共收了二十多吊钱宰了两个猪和些鸡鸭之类吃了两三日酒和尚也来奉承。 匡人同太公商议不磨豆腐了把这剩下来的十几吊钱把与他哥又租了两间屋开个小杂货店。嫂子也接了回来也不分在两处吃了每日寻的钱家里盘缠。忙过几日匡人又进城去谢知县。知县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礼留着吃了酒饭叫他拜做老师。事毕回家学里那两个门斗又下来到他家说话。他请了潘老爹来陪。门斗说:“学里老爷要传匡相公去见还要进见之礼。”匡人恼了道:“我只认得我的老师!他这教官我去见他做甚么?有甚么进见之礼!”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这样说了我们县里老爷虽是老师是你拜的老师这是私情。这学里老师是朝廷制下的专营秀才你就中了状元这老师也要认的。怎么不去见?你是个寒士进见礼也不好争每位封两钱银子去就是了。”当下约定日子先打门斗回去。到那日封了进见礼去见了学师回来太公又吩咐买个牲醴到祖坟上去拜奠。 那日上坟回来太公觉得身体不大爽利从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药也再不得见效饭食也渐渐少的不能吃了。匡人到处求神问卜凶多吉少同哥商议把自己向日那几两本钱替太公备后事店里照旧不动。当下买了一具棺木做了许多布衣合着太公的头做了一顶方巾预备停当。太公奄奄在床一日昏聩的狠一日又觉得明白些。那日太公自知不济叫两个儿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这病犯得拙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个无用的人一块土也不曾丢给你们两间房子都没有了。第二的侥幸进了一个学将来读读书会上进一层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势利见识来改变了小时的心事。我死之后你一满了服就急急的要寻一头亲事总要穷人家的儿女万不可贪图富贵攀高结贵。你哥是个混账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样才是!”兄弟两个哭着听了太公瞑目而逝合家大哭起来匡人呼天抢地一面安排装殓。因房屋偏窄停放过了头七将灵枢送在祖茔安葬满庄的人都来吊孝送丧。两弟兄谢过了客。匡大照常开店。匡人逢七便去坟上哭奠。 那一日正从坟上奠了回来天色已黑。刚才到家潘保正走来向他说道:“二相公你可知道县里老爷坏了今日委了温州府二太爷来摘了印去了;他是你老师你也该进城去看看。”匡人次日换了素服进城去看。才走进城那晓得百姓要留这官鸣锣罢市围住了摘印的官要夺回印信把城门大白日关了闹成一片。匡人不得进去只得回来再听消息。 第三日听得省里委下安民的官来了要拿为的人。又过了三四日匡人从坟上回来潘保正迎着道:“不好了祸事到了!”匡人道:“甚么祸事?”潘保正道:“到家去和你说。”当下到了匡家坐下道:“昨日安民的官下来百姓散了上司叫这官密访为头的人已经拿了几个。衙门里有两个没良心的差人就把你也密报了说老爷待你甚好你一定在内为头要保留是那里冤枉的事!如今上面还要密访但这事那里定得?他若访出是实恐怕就有人下来拿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时没有官事就罢若有我替你维持。” 匡人惊得手慌脚忙说道:“这是那里晦气!多承老爹相爱说信与我只是我而今那里去好?”潘保正道:“你自心里想那处熟就往那处去。”匡人道:“我只有杭州熟却不曾有甚相与的。”潘保正道:“你要往杭州我写一个字与你带去。我有个房分兄弟行三人都叫他潘三爷现在布政司星充吏家里就在司门前山上住。你去寻着了他凡事叫他照应。他是个极慷慨的人不得错的。”匡人道:“既是如此费老爹的心写下书子我今晚就走才好。”当下潘老爹一头写书他一面嘱咐哥嫂家里事务洒泪拜别母亲拴束行李藏了书子出门。潘老爹送上大路回去。 匡人背着行李走了几天旱路到温州搭船那日没有便船只得到饭店权宿。走进饭店见里面点着灯先有一个客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前摆了一本书在那里静静的看。匡人看那人时黄瘦面皮稀稀的几根胡子。那人看书出神又是个近视眼不曾见有人进来。匡人走到跟前请教了一声“老客”拱一拱手。那人才立起身来为礼青绢直身瓦楞帽子像个生意人模样。两人叙礼坐下匡人问道:“客人贵乡尊姓?”那人道:“在下姓景寒舍就在这三十里外因有个小店在省城如今往店里去因无便船权在此住一夜。”看见匡人戴着方巾知道他是秀才便道:“先生贵处那里?尊姓合甫?”匡人道:“小弟贱姓匡字人敝处乐清也是要住省城没有便船。”那景客人道:”如此甚好我们明日一同上船。”各自睡下。 次日早去上船两人同包了一个头舱。上船放下行李那景客人就拿出一本书来看。匡人初时不好问他偷眼望那书上圈的花花绿绿是些甚么诗词之类。到上午同吃了饭又拿出书来看看一会又闲坐着吃茶。匡人问道:“昨晚请教老客说有店在省城却开的是甚么宝店?”景客人道:“是头巾店。”匡人道:“老客既开宝店却看这书做甚么?”景客人笑道:“你道这书单是戴头巾做秀才的会看么?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讲八股的。不瞒匡先生你说小弟贱号叫做景兰江各处诗选上都刻过我的诗今已二十余年。这些过的老先生但到杭喊就要同我们唱和。”因在舱内开了一个箱子取出几十个斗方子来递与匡人道:“这就是拙刻正要请教。”匡人自觉失言心里惭愧。接过诗来虽然不懂假做看完了瞎赞一回。景兰江又问:“恭喜入泮是那一位学台?”匡人道:”就是现在新任宗师。”景兰江道:“新学台是湖州鲁老先生同年鲁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诗友。小弟当时联句的诗会、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嘉兴蘧太守公孙駪夫、还有娄中堂两位公子三先生、四先生都是弟们文字至交。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只是神交不曾会面。”匡人见他说这些人便问道:“杭城文瀚楼选书的马二先生讳叫做静的先生想也相与?”景兰江道:“那是做时文的朋友虽也认得不算相与。不瞒先生说我们杭喊名坛中倒也没有他们这一派。却是有几个同调的。人将来到省可以同先生相会。” 匡人听罢不胜骇然。同他二路来到断河头船近了岸正要搬行李。景兰江站在船头上只见一乘轿子歇在岸边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中身穿宝蓝直裰手里接着一把白纸诗扇扇柄上拴着一个方象牙图书后面跟着一个人背了一个药箱。那先生下了轿正要进那人家去景兰江喊道:“赵雪兄久违了!那里去?”那赵先生回过头来叫一声:“哎呀!原来是老弟!几时来的?”?”兰江道:“才到这里行李还不曾上岸。”因回头望着舱里道:“匡先生请出来这是我最相好的赵雪斋先生请过来会会。”匡人出来同他上了岸。 景兰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茶室里来。”当下三人同作了揖同进茶室。赵先生问道“此位长兄尊姓?”景兰江道:“这位是乐清匡先生同我一船来的。”彼此谦逊了一回坐下泡了三碗茶来。赵先生道:“老弟你为甚么就去了这些时叫我终日盼望。”景兰江道:“正是为些俗事缠着。这些时可有诗会么?”赵先生道:“怎么没有!前月中翰顾老先生来夭竺进香邀我们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诗。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船只在这里住了一日还约我们到船上拈题分韵着实扰了他一天。御史荀老先生来打抚台的秋风丢着秋风不打日日邀我们到下处做诗。这些人都问你。现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鲁老先生征挽诗送了十几个斗方在我那里我打不清你来得正好分两张去做。”说着吃了茶问:”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是那位学台手里恭喜的?”景兰江道:“就是现任学台。”赵先生微笑道:“是大小儿同案。”吃完了茶赵先生先别看病去了。景兰江问道:“匡先生你而今行李到那里去?”匡人道:“如今且拢文瀚楼。”景兰江道:“也罢你拢那里去我且到店里我的店在豆腐桥大街上金刚寺前先生闲着到我店里来谈。”说罢叫人挑了行李去了。 匡人背着行李走到文瀚楼问马二先生已是回处州去了。文瀚楼主人认的他留在楼上住。次日拿了书子到司前去找潘三爷。进了门家人回道:“三爷不在家前几日奉差到台州学道衙门办公事去了。”匡人道:“几时回家?”家人道:“才去怕不也还要三四十天功夫。” 匡人只得回来寻到豆腐桥大街景家方中店里景兰江不在店内。问左右店邻店邻说道:“景大先生么?这样好天气他先生正好到六桥探春光寻花问柳做西湖上的诗。绝好的诗题他怎肯在店里坐着?”匡人见问不着只得转身又走。走过两条街远远望见景先生同着两个戴方巾的走匡人相见作揖。景兰江指着那一个麻子道:“这位是支剑峰先生。”指着那一个胡子道:“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们诗会中领袖。”那二人问:“此位先生?”景兰江道:“这是乐清匡人先生。”匡人道:“小弟方才在宝店奉拜先生恰值公出。此时往那里去?”景先生道:“无事闲游。”又道:“良朋相遇岂可分途何不到旗亭小饮三杯?”那两位道:“最好。”当下拉了匡人同进一个酒店拣一副坐头坐下。酒保来问要甚么菜景兰江叫了一卖一钱二分银子的杂脍两碟小吃。那小吃一样是炒肉皮一样就是黄豆芽。拿上酒来。支剑峰问道:“今日何以不去访雪兄?”浦墨卿道:“他家今日宴一位出奇的客。”支剑峰道:“客罢了有甚么出奇?”浦墨卿道:”出奇的紧哩!你满饮一杯我把这段公案告诉你。” 当下支剑峰斟上酒二位也陪着吃了。浦墨卿道:“这位客姓黄是戊辰的进士而今选了我这宁波府郭县知县。他先年在京里同杨执中先生相与。杨执中却和赵爷相好因他来浙就写一封书子来会赵爷。赵爷那日不在家不曾会。”景兰江道:“赵爷官府来拜的也多会不着他也是常事。”浦墨卿道“那日真正不在家。次日赵爷去回拜会着彼此叙说起来你道奇也不奇?……”众人道:“有甚么奇处?”浦墨卿道:“那黄公竟与赵爷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众人一齐道:“这果然奇了!”浦墨卿道:“还有奇处。赵爷今年三十九岁两个儿子四个孙子老两个夫妻齐眉只却是个布衣;黄公中了一个进士做任知县却是三十岁上就断了弦夫人没了。而今儿花女花也无。”支剑峰道:“这果然奇!同一个年、月、日、时一个是这般境界一个是那般境界判然不合可见‘五星’、‘子平’都是不相干的。”说着又吃了许多的酒。 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个疑难在此诸公大家参一参。比如黄公同赵爷一般的年、月、日、时生的一个中了进士却是孤身一人;一个却是子孙满堂不中进上。这两个人还是那一个好?我们还是愿做那一个?”三位不曾言语。浦墨卿道:“这话让匡先生先说匡先生你且说一说。”匡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见还是做赵先生的好。”众人一齐拍手道:“有理有理!”浦墨卿道:“读书毕竟中进士是个了局赵爷各样好了到底差一个进士不但我们说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是差着一个进土。而今又想中进士又想像赵爷的全福天也不肯!虽然世间也有这样人但我们如今既设疑难若只管说要合做两个人就没的难了。如今依我的主意只中进士不要全福;只做黄公不做赵爷可是么?”支剑峰道:“不是这样说。赵爷虽差着一个进士而今他太公郎已经高进了将来名登两榜少不得封诰乃尊。难道儿子的进士当不得自己的进士不成?”浦墨卿笑道:“这又不然。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儿子已做了大位他还要科举。后来点名监临不肯收他。他把卷子掼在地下恨道:‘为这个小畜生累我戴个假纱帽!’这样看来儿子的到底当不得自己的!” 景兰江道:“你们都说的是隔壁账。都斟起酒来满满的吃三杯听我说”支剑峰道:“说的不是怎样?”景兰江道:“说的不是倒罚三杯。”众人道:“这没的说。”当下斟上酒吃着。景兰江道:“众位先生所讲中进士是为名?是为利?”众人道:“是为名。”景兰江道:“可知道赵爷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那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哩!”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一齐道“这果然说的快畅!”一齐干了酒。匡人听得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一种道理。景兰江道:“今日我等雅集即拈‘楼’字为韵回去都做了诗写在一个纸上送在匡先生下处请教。”当下同出店来分路而别只因这一番乡有分教:交游添气色又结婚姻;文字光芒更将选取。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匡人那晚吃了酒回来寓处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楼店主人走上楼来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阳商。”匡人问是何事。主人道:“日今我和一个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卖要费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来?我如今扣着日子好与山东、河南客人带去卖若出的迟山东、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误了一觉睡。这书刻出来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号还多寡有几两选金和几十本样书送与先生。不知先生可赶的来?”匡人道:“大约是几多日子批出来方不误事?”主人道:“须是半个月内有的出来觉得日子宽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罢了。”匡人心里算计半个月料想还做的来当面应承了。主人随即搬了许多的考卷文章上楼来午间又备了四样菜请先生坐坐说:“样的时候再请一回出书的时候又请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茶水、灯油都是店里供给。” 匡人大喜当晚点起灯来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听听那樵楼上才交四鼓。匡人喜道:“像这样那里要半个月!”吹灯睡下次早起来又批一日搭半夜总批得七八十篇。 到第四日正在楼上批文章忽听得楼下叫一声道:“匡先生在家么?”匡人道:”是那一位?”忙走下楼来见是景兰江手里拿着一个斗方卷着见了作揖道:“候迟有罪。”匡人把他让上楼去他把斗方放开在桌上说道:“这就是前日宴集限‘楼’字韵的。同人已经写起斗方来赵雪兄看见因未得与不胜怅怅因照韵也做了一。我们要让他写在前面只得又各人写了一回所以今日才得送来请教。”匡人见题上写着“暮春旗亭小集同限‘楼’字”每人一诗后面排着四个名字是:“赵洁雪斋手稿”、“景本蕙兰江手稿”、“支锷剑峰手槁”、“浦玉方墨卿手稿”。看见纸张白亮图书鲜红真觉可爱就拿来贴在楼上壁间然后坐下。匡人道:“那日多扰大醉回来晚了。”景兰江道:“这几日不曾出门?”匡人道:“因主人家托着选几篇文章要替他赶出来刻所以有失问候。”景兰江道:“这选文章的事也好。今日我同你去会一个人。”匡人道:”是那一位?”景兰江道:“你不要管p快换了衣服p我同你去便知。” 当下换了衣服锁了楼门同下来走到街上。匡人道:“如今往那里去?”景兰江道:“是我们这里做过家宰的胡老先生的公子胡三先生。他今朝小生日同人都在那里聚会我也要去祝寿故来拉了你去到那里可以会得好些人方才斗方上几位都在那里。”匡人道:“我还不曾拜过胡三先生可要带个帖子去?”景兰江道:“这是要的。”一同走到香蜡店买了个帖子在柜台上借笔写“眷晚生匡迥拜”。写完笼着又走。景兰江走着告诉匡人道:“这位胡三先生虽然好客却是个胆小不过的人。先年冢宰公去世之后他关着门总不敢见一个人动不动就被人骗一头说也没处说。落后这几年全亏结交了我们相与起来替他帮门户才热闹起来没有人敢欺他。”匡人道:“他一个家宰公子怎的有人敢欺?”景兰江道:“冢宰么?是过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没人在朝自己不过是个诸生。俗语说得好:‘死知府不如一个活老鼠。’那个理他?而今人情是势利的!倒是我这雪斋先生诗名大府、司、院、道现任的官员那一个不来拜他?人只看见他大门口今日是一把黄伞的轿子来明日又是七八个红黑帽子叭喝了来那蓝伞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所以近来人看见他的轿子不过三日两日就到胡三公子家去就疑猜三公子也有些势力。就是三公子那门住房子的房钱也给得爽利些。胡三公子也还知感。” 正说得热闹街上又遇着两个方巾阔服的人景兰江迎着道:“二位也是到胡三先生家拜寿去的?却还要约那位向那头走?”那两人道:“就是来约长兄。既遇着一同行罢。”因问:“此位是谁?”景兰江指着那两人向匡人道:“这位是金东崖先生这位是严致中先生。”指着匡人向二位道“这是匡人先生。”四人齐作了一个揖一齐同走。走到一个极大的门楼知道是冢宰第了把帖子交与看门的。看门的说:“请在厅上坐。”匡人举眼看见中间御书匾额“中朝往石”四个字两边楠木椅子。四人坐下。 少顷胡三公子出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四十多岁光景。三公子着实谦光当下同诸位作了揖。诸位祝寿三公子断不敢当又谢了诸位奉坐。金东崖坐严致中二坐匡人三坐景兰江是本地人同三公子坐在主位。金东崖向三公子谢了前日的扰。三公子向严致中道:“一向驾在京师几时到的?”严致中道:“前日才到。一向在都门敝亲家国子司业周老先生家做屠亭因与通政范公日日相聚。今通政公告假省墓约弟同行顺便返舍走走。’胡三公子道:“通政公寓在那里?”严贡生道:“通政公在船上不曾进城不过三四日即行弟因前日进城会见雪兄说道三哥今日寿日所以来奉祝叙叙阔怀。”三公子道:“匡先生几时到省?贵处那里?寓在何处?”景兰江代答道:“贵处乐清到省也不久是和小弟一船来的。现今寓在文瀚楼选历科考卷。”三公子道:“久仰久仰。”说着家人捧茶上来吃了。三公子立起身来让诸位到书房里坐。四位走进书房见上面席间先坐着两个人方巾白须大模大样见四位进来慢慢立起身。严贡生认得便上前道“卫先生、随先生都在这里我们公揖。”当下作过了揖请诸位坐。那卫先生、随先生也不谦让仍旧上席坐了。家人来禀三公子又有客到三公子出去了。 这里坐下景兰江请教二位先生贵乡。严贡生代答道:“此位是建德卫体善先生乃建德乡榜;此位是石门随岑庵先生是老明经。二位先生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选家选的文章衣被海内的。”景兰江着实打躬道其仰慕之意。那两个先生也不问诸人的姓名。随岑庵却认得金东崖是那年出贡到京到监时相会的。因和他攀话道:“东翁在京一别又是数年因甚回府来走走?想是年满授职?也该荣选了。”金东崖道:“不是。近来部里来投充的人也甚杂又因司官王惠出去做官降了宁王后来朝里又拿问了刘太监常到部里搜剔卷案我怕在那里久惹是非所以就告假出了京来。”说着捧出面来吃了。 吃过那卫先生、随先生闲坐着谈起文来。卫先生道:“近来的选事益坏了!”随先生道:“正是。前科我两人该选一部振作一番。”卫先生估着眼道:“前科没有文章!”匡人忍不住上前问道:“请教先生前科墨卷到处都有刻本的怎的没有文章?”卫先生道:“此位长兄尊姓?”景兰江道:“这是德清匡先生。”卫先生道:“所以说没有文章者是没有文章的法则。”匡人道:“文章既是中了就是有法则了。难道中式之外又另有个法则?”卫先生道:“长兄你原来不知。文章是代圣贤立言有个一定的规矩比不得那些杂览可以随手乱做的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这本人的富贵福泽并看出国运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则成、弘有成、弘的法则都是一脉流传有个元灯。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来、也有合法的也有侥幸的必定要经我们选家批了出来这篇就是传文了。若是这一科无可入选只叫做没有文章!”随先生道·“长兄所以我们不怕不中只是中了出来这三篇文章要见得人不丑不然只算做侥幸一生抱愧。”又问卫先生道:“近来那马静选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见?”卫先生道“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我看见他的选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 说着胡三公子同了支剑峰、浦墨卿进来摆桌子同吃了饭。一直到晚不得上席要等着赵雪斋。等到一更天赵先生抬着一乘轿子又两个轿夫跟着前后打着四枝火把飞跑了来。下了轿同众人作揖道及:“得罪有累诸位先生久候。”胡府又来了许多亲戚、本家将两席改作三席大家围着坐了。席散各自归家。 匡人到寓所还批了些文章才睡。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听的这一席话敷衍起来做了个序文在上。又还偷着功夫去拜了同席吃酒的这几位朋友。选本已成书店里拿去看了回来说道:“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这是极好的了!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两选金送来说道:“刻完的时候还送先生五十个样书。”又备了酒在楼上吃。 吃着外边一个小厮送将一个传单来。匡人接着开看是一张松江笺折做一个全帖的样式上写道: 谨择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韵赋诗每位各出杖头资二星。今将在会诸位先生台衔开列于后:卫体善先生、随岑庵先生、赵雪斋先生、严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剑峰先生、匡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兰江先生共九位。 下写“同人公具”又一行写道:“尊分约齐送至御书堂胡三老爷收。”匡人看见各位名下都画了“知”字他也画了随即将选金内秤了二钱银子连传单交与那小使拿去了。到晚无事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须要做诗我若不会不好看相便在书店里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点起灯来看。他是绝顶的聪明看了一夜早已会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笔来就做做了出来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当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 到十五日早上打选衣帽正要出门早见景兰江同支剑峰来约。三人同出了清波门只见诸位都坐在一只小船上侯。上船一看赵雪斋还不曾到内中却不见严贡生。因问胡三公子道:“严先生怎的不见?”三公子道:“他因范通政昨日要开船他把分子送来已经回广东去了。”当下一上了船。在西湖里摇着。浦墨卿问三公子道:“严大先生我听见他家为立嗣有甚么家难官事所以到处乱跑而今不知怎样了?”三公子道:“我昨日问他的那事已经平复仍旧立的是他二令郎将家私三七分开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家私过日子。这个倒也罢了。” 一刻到了花港。众人都倚着胡公子走上去借花园吃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里竟关着门不肯。胡三公子了急那人也不理。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里问那人道:“胡三爷是出名的吝啬!他一年有几席酒照顾我?我奉承他!况且他去年借了这里摆了两席酒一个钱也没有!去的时候他也不叫人扫扫还说煮饭的米剩下两升叫小厮背了回去。这样大老官乡绅我不奉承他!”一席话说的没法众人只得一齐走到于公祠一个和尚家坐着。和尚烹出茶来。 分子都在胡三公子身上三公子便拉了景兰江出去买东西匡人道:“我也跟去顽顽。”当下走到街上先到一个鸭子店。三公子恐怕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因人多多买了几斤肉又买了两只鸡、一尾鱼和些蔬菜叫跟的小厮先拿了去。还要买些肉馒头中上当点心。于是走进一个馒头店看了三十个馒头那馒头三个钱一个三公子只给他两个钱一个就同那馒头店里吵起来。景兰江在傍劝闹。劝了一回不买馒头了买了些索面去下了吃就是景兰江拿着。又去买了些笋干、盐蛋、熟栗子、瓜子之类以为下酒之物。匡人也帮着拿些。来到庙里交与和尚收拾。支剑峰道:“三老爷你何不叫个厨役伺侯?为甚么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厨役就费了!”又秤了一块银叫小厮去买米。 忙到下午赵雪斋轿子才到了。下轿就叫取箱来轿夫把箱子捧到他开箱取出一个药封未二钱四分递与三公子收了。厨下酒菜已齐捧上来众位吃了。吃过饭拿上酒来。赵雪斋道:“吾辈今日雅集不可无诗。”当下拈阄分韵赵先生拈的是“四支”卫先生拈的是“八齐”浦先生拈的是“一东”胡先生拈的是“二冬”景先生拈的是“十四寒”随先生拈的是“五微”匡先生拈的是“十五删”支先生拈的是“三江”。分韵已定又吃了几杯酒各散进城。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来的骨头骨脑和些果子装在里面果然又问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几升也装起来送了和尚五分银子的香资――押家人挑着也进城去。 匡人与支剑峰、浦墨卿、景兰江同路。四人高兴一路说笑勾留顽耍进城迟了已经昏黑。景兰江道:“天已黑了我们快些走!”支剑峰已是大醉口狂言道:“何妨!谁不知道我们西湖诗会的名士!况且李太白穿着宫锦袍夜里还走何况才晚?放心走!谁敢来!”正在手舞足蹈高兴忽然前面一对高灯又是一对提灯上面写的字是“盐捕分府”。那分府坐在轿里一眼看见认得是支锷叫人采过他来问道:“支锷!你是本分府盐务里的巡商怎么黑夜吃得大醉在街上胡闹?”支剑峰醉了把脚不稳前跌后憧口里还说:“李大白宫锦夜行。”那分府看见他戴了方巾说道“衙门巡商从来没有生、监充当的你怎么戴这个帽子!左右的!挝去了!一条链子锁起来!”浦墨卿走上去帮了几句分府怒道:“你既是生员如何黑夜酗酒?带着送在儒学去!’景兰江见不是事悄悄在黑影里把匡人拉了一把往小巷内两人溜了。转到下处打开了门上楼去睡。次日出去访访两人也不曾大受累依旧把分韵的诗都做了来。 匡人也做了。及看那卫先生、随先生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拿自己的诗比比也不见得不如他。众人把这诗写在一个纸上共写了七八张。匡人也贴在壁上。又过了半个多月书店考卷刻成请先生那晚吃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听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来拜。”只因会着这个人有分教:婚姻就处知为夙世之因;名誉隆时不比时流之辈。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业横遭祸事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匡人睡在楼上听见有客来拜慌忙穿衣起来下楼。见一个人坐在楼下头戴吏巾身穿无缎直裰脚下虾膜头厚底皂靴黄胡子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那人见匡人下来便问道:“此位是匡二相公么?”匡人道:“贱姓匡请问尊客贵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见家兄书子说你二相公来省。”匡人道:“原来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礼请到楼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赐顾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见家兄的书信极赞二相公为人聪明又行过多少好事着实可敬。”匡人道:“小弟来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会见欢喜之极。” 说罢自己下去拿茶又托书店买了两盘点心拿。上楼来。潘三正在那里看斗方看见点心到了说道:“哎呀!这做甚么?”接茶在手指着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里未和这些人相与做甚么?”匡人问是怎的。潘三道:“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着一个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把那买头巾的和店邻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钱只借这做诗为由遇着人就借银子人听见他都怕。那一个姓支的是盐务里一个巡商我来家在衙门里听见说不多几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诗被府里二大爷一条链子锁去把巡商都革了将来只好穷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边要做些有想头的事这样人同他混缠做甚么?” 当下吃了两个点心便丢下说道:“这点心吃他做甚么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饭。”叫匡人锁了门同到街上司门口一个饭店里。潘三叫切一只整鸭脍一卖海参杂脍又是一大盘白肉都拿上来。饭店里见是潘三爷屁滚尿流鸭和肉都捡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味用作料。两人先斟两壶酒。酒罢用饭剩下的就给了店里人。出来也不算账只吩咐得一声:“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门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那去?”匡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罢到我家去坐坐。”同着一直走到一个巷内、一带青墙两扇半截板门又是两扇重门。进到厅上一伙人在那里围着一张桌子赌钱潘三骂道:“你这一班狗才无事便在我这里胡闹!”众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几日了送几个头钱来与老爹接风。”潘三道:“我那里要你甚么头钱接风!”又道:“也罢我有个朋友在此你们弄出几个钱来热闹热闹。”匡人要同他施礼。他拦住道:“方才见过罢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着。”当下走了进去拿出两千钱来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这个是匡二相公的两千钱放与你们今日打的头钱都是他的。”向匡人道:“二相公你在这里坐着看着这一个管子。这管子满了你就倒出来收了让他们再丢。”便拉一把椅子叫匡人坐着他也在旁边青。 看了一会外边走进一个人来请潘三爷说话。潘三出去看时原来是开赌场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见你寻我怎的?”老六道:“请三爷在外边说话。”潘三同他走了出来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个小财一径来和三爷商议。”潘三问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钱塘县衙门里快手拿着一班光棍在茅家铺奸的是乐清县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一个使女叫做荷花。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拾着了来报了官。县里王太爷把光棍每人打几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将这荷花解回乐清去我这乡下有个财主姓胡他看上了这个丫头商量若想个方法瞒的下这个丫头来情愿出几百银子买他。这事可有个主意?”潘三道:“差人是那个?”王老六道:“是黄球。”潘三道:“黄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两个副差去的。”潘三道:“几时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黄球可知道胡家这事?”王老六道:“怎么不知道他也想在这里面几个钱的财只是没有方法。”潘三道:“这也不难你去约黄球来当面商议”那人应诺去了。 潘三独自坐着吃茶只见又是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说道:“三老爹!我那里不寻你原来独自坐在这里吃茶!”潘三道:“你寻我做甚么?”那人道:“这离城四十里外有个乡里人施美卿卖弟媳妇与黄祥甫银子都兑了弟媳妇要守节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议着要抢媒人说:‘我不认得你家弟媳妇你须是说出个记认。’施美卿说:”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妇出来屋后抱柴你明日众人伏在那里遇着就抢罢了。’众人依计而行到第二日抢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妇不曾出来是他乃眷抱柴众人就抢了去。隔着三四十里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来要讨他的老婆这里不肯。施美卿告了状。如今那边要诉却因讲亲的时节不曾写个婚书没有凭据而今要写一个乡里人不在行来同老爹商议。还有这衙门里事都托老爹料理有几两银子送作使费。”潘三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也这般大惊小怪!你且坐着我等黄头说话哩。” 须臾王老六同黄球来到。黄球见了那人道:“原来郝老二也在这里。”潘三道:“不相干他是说别的话。”因同黄球另在一张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黄球道:“方才这件事三老爹是怎个施为?”潘三道:“他出多少银子?”黄球道:“胡家说只要得这丫头荷花他连使费一总干净出二百两银子。”潘三道:“你想赚他多少?”黄球道:“只要三老爹把这事办的妥当我是好处多寡分几两银子罢了难道我还同你老人家争?”潘三道:“既如此罢了我家现住着一位乐清县的相公他和乐清县的大爷最好我托他去人情上弄一张回批来只说荷花已经解到交与本人领去了。我这里再托人向本县弄出一个硃签来到路上将荷花赶回把与胡家。这个方法何如?”黄球道:“这好的很了。只是事不宜迟老爹就要去办。”潘三道:“今日就有硃签你叫他把银子作取来。”黄球应诺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当下两人来家赌钱的还不曾散。潘三看看赌完了送了众人出去留下匡人来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说话。”当下留在后面楼上起了一个婚书稿叫匡人写了把与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银子来取。打郝二去了。吃了晚饭点起灯来念着回批叫匡人写了。家里有的是豆腐干刻的假印取来用上又取出硃笔叫匡人写了一个赶回文书的硃签。办毕拿出酒来对饮向匡人道:“像这都是有些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缠甚么!”是夜留他睡下。次早两处都送了银子来潘三收进去随即拿二十两银子递与匡人叫他带在寓处做盘费。匡人欢喜接了遇便人也带些家去与哥添本钱。书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请他选。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分几两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 不觉住了将及两年。一日潘三走来道:“二相公好几日不会同你往街上吃三杯”匡人锁了楼门同走上街。才走得几步只见潘家一个小厮寻来了说:“有客在家里等三爷说话。”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当下同他到家请匡人在里间小客座里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边潘三道:“李四哥许久不见一向在那里?”李四道:“我一向在学道衙门前。今有一件事回来商议怕三爷不在家而今会着三爷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么事捣鬼话?同你共事你是‘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也不漏’总不肯放出钱来。”李四道:“这事是有钱的。”“潘三道:“你且说是甚么事。”李四道:“目今宗师按临绍兴了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挣起几个钱来而今想儿子进学。他儿子叫做金跃却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寻一个替身。这位学道的关防又严须是想出一个新法子来这事所以要和三爷商议。”潘三道:“他愿出多少银子?”李四道:“绍兴的秀才足足值一千两一个。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两。只是眼下且难得这一个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样装一个何等样的人进去?那替考的笔资多少?衙门里使费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样一个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两银子你还想在这甲头分一个分子这事就不必讲了。你只好在他那边得些谢礼这里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到底是怎个做法?”潘三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的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 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着你了。”匡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做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潘三道:“不访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银子来我少不得同你往绍兴去。”当晚别了回寓。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 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人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人就退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人捧卷归号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人道:“甚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娶个亲事。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在抚院大人衙门里。这郑老爹是个忠厚不过的人父子都当衙门。他有第三个女儿托我替他做个媒我一向也想着你年貌也相当一向因你没钱我就不曾认真的替你说;如今只要你情愿我一说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财下礼的费用我还另外帮你些。”匡人道:“这是三哥极相爱的事我有甚么不情愿?只是现有这银子在此为甚又要你费钱?”潘三道:“你不晓得你这丈人家浅房窄屋的招进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银子自己寻两间房子将来添一个人吃饭又要生男育女却比不得在客边了。我和你是一个人再帮你几两银子分甚么彼此?你将来达了愁为不着我的情也怎的?”匡人着实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郑老爹说取了庚帖未只问匡人要了十二两银子去换几件饰做四件衣服过了礼去择定十月十五日入赘。 到了那日潘三备了几碗菜请他来吃早饭。吃着向他说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过去。这一席子酒就算你请媒的了。”匡人听了也笑。吃过叫匡人洗了澡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新衣服头上新方巾脚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宝蓝缎直裰与他穿上。吉时已到叫两乘桥子两人坐了。轿前一对灯笼竟来入赘。郑老爹家住在巡抚衙门傍一个小巷内一间门面到底三间。那日新郎到门那里把门关了。潘三拿出二百钱来做开门钱然后开了门。郑老爹迎了出来翁婿一见才晓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这一番结亲真是夙因。当下匡人拜了丈人又进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头。郑家设席管待潘三吃了一会辞别去了。郑家把匡人请进新房多见新娘端端正正好个相貌满心欢喜。合瑟成亲不必细说。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来与他谢亲。郑家请了潘三来陪吃了一日。 荏苒满月郑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书店左近典了四间屋价银四十两又买了些桌椅家伙之类搬了进去。请请邻居买两石米所存的这项银子已是一空。还亏事事都是潘三帮衬办的便宜。又还亏书店寻着选了两部文章有几两选金又有样书卖了些将就度日。到得一年有余生了一个女儿夫妻相得。 一日正在门闲站忽见一个青衣大帽的人一路问来问到眼前说道:“这里可是乐清匡相公家?”匡人道:“正是台驾那里来的?”那人道:“我是给事中李老爷差往浙江有书带与匡相公。”匡人听见这话忙请那人进到客位坐下。取书出来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师因被参审审的参款都是虚请依旧复任。未及数月行取进京授了给事中。这番寄书来约这门主进京要照看他。匡人留来人酒饭写了禀启说:“蒙老师呼唤不日整理行装即来趋教。”打去了随即接了他哥匡大的书子说宗师按临温州齐集的牌已到叫他回来应考。匡人不敢怠慢向浑家说了一面接丈母来做伴他便收拾行装去应岁考。考过宗师着实称赞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贡人太学肄业他欢喜谢了宗师。宗师起马送过依旧回省和潘三商议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到织锦店里织了三件补服:自己一件母亲一件妻子一件。制备停当又在各书店里约了一个会。每店三两各家又另外送了贺礼。 正要择日回家那日景兰江走来候候就邀在酒店里吃酒。吃酒中间匡人告诉他这些话景兰江着实羡了一回。落后讲到潘三身上来景兰江道:“你不晓得么?”匡人道:“甚么事?我不晓得。”景兰江道:“潘三昨晚拿了已是下在监里。”匡人大惊道:“那有此事!我昨日午间才会着他怎么就拿了?”景兰江道:“千真万确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舍亲在县里当刑房令早是舍亲小生日我在那里祝寿满座的人都讲这话我所以听见。竟是抚台访牌下来县尊刻不敢缓三更天出差去拿还恐怕他走了将前后门都围起来登时拿到。县尊也不曾问甚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才走得几步到了堂口县尊叫差人回来吩咐寄内号同大盗在一处。这人此后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亲家去看看款单。”匡人道:“这个好极费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访的是些甚么事。”当下两人会了账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蒋家里还有些客坐着见两人来请在书房坐下问其来意。景兰江说:”这敝友要借县里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单看看。”刑房拿出款单来这单就粘在访牌上。那访牌上写道: 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毋违。火!火! 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一、私和人命几案;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硃笔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颗;一、拐带人口几案: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不能细述。匡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师生有情意再缔丝萝;朋友各分张难言兰臭。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匡人看了款单登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里面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作别去了。匡人到家踌躇了一夜不曾睡觉。娘子问他怎的他不好真说只说:“我如今贡了要到京里去做官你独自在这里住着不便只好把你送到乐清家里去。你在我母亲眼前我便往京里去做官做的兴头再来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罢了我自在这里接了我妈来做伴。你叫我到乡里去我那里住得惯?这是不能的!”匡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里日逐有几个活钱;我去之后你日食从何而来?老爹那边也是艰难日子他那有闲钱养活女儿?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里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诰命夫人住在那地方不成体面不如还是家去好。现今这房子转的出四十两银子我拿几两添着进京剩下的你带去放在我哥店里你每日支用。我家那里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甚么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乡他终日来逼逼的急了哭喊吵闹了几次。他不管娘子肯与不肯竟托书店里人把房子转了拿了银子回来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请了丈人、丈母来劝。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郑老爹见女婿就要做官责备女儿不知好歹着实教训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叫一只船把些家伙什物都搬在上。匡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写字与他哥p说将本钱添在店里逐日支销。择个日子动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上船去了。 匡人也收拾行李来到京师见李给谏给谏大喜。问着他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大学益喜极。向他说道:“贤契目今朝廷考取教习学生料理包管贤契可以取中。你且将行李搬在我寓处来盘桓几日。”匡人应诺搬了行李来。又过了几时给谏问匡人可曾婚娶。匡人暗想老师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不曾。”给谏道:“恁大年纪尚不曾娶也是男子汉‘漂梅之侯’了。但这事也在我身上。” 次晚遣一个老成管家来到书房里向匡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匡爷。因昨日谈及匡爷还不曾恭喜娶过夫人家老爷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爷夫人自小抚养大的今年十九岁才貌出众现在署中家老爷意欲招匡爷为甥婿。一切恭喜费用俱是家老爷备办不消匡爷费心。所以著小的来向匡爷叩喜。”匡人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道:“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即便应允了。 给谏大喜进去和夫人说下择了吉日张灯结彩倒赔数百金装奁把外甥女嫁与匡人。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夫妇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中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嫁装又齐整匡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媒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自此珠围翠绕燕尔新婚享了几个月的天福。 不想教习考取要回本省地方取结。匡人没奈何含着一包眼泪只得别过了辛小姐回浙江来一进杭州城先到他原旧丈人郑老爹家来。进了郑家门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郑老爹两眼哭得通红对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里边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人吓痴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间:“哥几时来的?老爹家为甚事这样哭?”匡大道:“你且搬进行李来洗脸吃茶慢慢和你说。”匡人洗了脸走进去见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着一场数说:“总是你这天灾的把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生生的送死了!”匡人此时才晓得郑氏娘子已是死了忙走出来问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后弟妇到了家里为人最好母亲也甚欢喜。那想他省里人过不惯我们乡下的日子。况且你嫂子们在乡下做的事弟妇是一样也做不来又没有个白白坐着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道理因此心里着急吐起血来。靠大娘的身子还好倒反照顾他他更不过意。一日两两日三乡里又没个好医生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才到所以郑老爹、郑太太听见了哭。” 匡人听见了这些话上不住落下几点泪来便问:“后事是怎样办的?”匡大道:”弟妇一倒了头家里一个钱也没有我店里是腾不出来就算腾出些须来也不济事。无计奈何只得把预备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与他用了。”匡人道:“这也罢了。”匡大道:”装殓了家里又没处停只得权厝在庙后等你回来下土。你如今来得正好作收拾收拾同我回去。”匡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还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固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魂灵也欢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人不同。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将来有了地方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荣华的。”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眼花缭乱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晚间郑家备了个酒吃过同在郑家住下。次日上街买些东西。匡人将几十两银子递与他哥。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说话见郑家房子浅。要邀到茶室里去坐匡人近日口气不同虽不说意思不肯到茶室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可是就有得选的么?”匡人道:“怎么不选?象我们这正途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一般的么?”匡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公座、硃墨、笔、砚摆的停当。我早上进去升了公座那学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硃笔一点他就下去了。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蒋刑房等他说完了慢慢提起来说:“潘三哥在监里前日再三和我说听见尊驾回来了意思要会一会叙叙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若到这样地方去看人便是赏罚不明了。”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么赏罚不明?”匡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两人见他说得如此大约没得辩他吃完酒各自散讫。蒋刑房自到监里回复潘三去了。 匡人取定了结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时先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包到扬州在断河头上船。上得船来中舱先坐着两个人:一个老年的茧绸直裰丝绦朱履;一个中年的宝蓝直裰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人见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人听见景兰江说过的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地方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在那里去的?”匡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匡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午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见他如此说也不和他辩。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人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彼此谈着。过了数日不觉已到扬州。冯琢庵、匡人换了淮安船到玉家营起旱进京去了。 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进去一个人院落六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甚是相得。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和尚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儿女只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至亲骨肉一般。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度我升天。棺柩便寻那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午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里面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场。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气尚热。老和尚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和尚还走到自己房里披了袈裟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停当老和尚想:“那里去寻空地?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袈裟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放了灵枢。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旛;俱各停当。老和尚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众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和尚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和尚自己安排停当先捧到午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众人打散。老和尚道:“午先生是个异乡人今日回在这里一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个人支持不来。阿弥陀佛却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撰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列位坐坐。列位只当是做好事罢了休嫌怠慢。”众人道:“我们都是烟火邻居遇着这样大事理该效劳。却又还破费老师父不当人子。我们众人心里都不安老师父怎的反说这话?” 当下众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过了几日老和尚果然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午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 那日定更时分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六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木经卷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老和尚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檀越你是谁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甚么缘故?”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老师父”又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无意整家园创业者成难守。毕竟这个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读书老和尚问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个揖说道:“老师父我姓牛舍下就在这前街上住因当初在浦口外婆家长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开个小香蜡店胡乱度日每日叫我拿这经去讨些赊账。我打从学堂门口过听见念书的声音好听因在店里偷了钱买这本书来念却是吵闹老师父了。”老和尚道:“我方才不是说的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但这里地下冷又琉璃灯不甚明亮我这殿上有张桌子又有个灯挂儿你何不就著那里去念也觉得爽快些。”浦郎谢了老和尚跟了进来果然一张方桌上面一个油灯挂甚是幽静。浦郎在这边厢读书老和尚在那边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 一日老和尚听见他念书走过来问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应考要上进的念头故买这本文章来念而今听见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浦郎道:“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和尚见他出语不俗便问道:”你看这诗讲的来么?”浦郎道:“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欢喜再念几时我把两本诗与你看包你更欢喜哩。”浦郎道:“老师父有甚么诗?何不与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几时看。” 又过了些时老和尚下乡到人家去念经有几日不回来把房门锁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里疑猜:“老师父有甚么诗却不肯就与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细算来“三讨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门掇开走了进去。见桌上摆着一座香炉一个灯盏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废残的经典翻了一交那有个甚么诗?浦郎疑惑道:“难道老师父哄我?”又寻到床上寻著一个枕箱一把铜锁锁着浦郎把锁撬开见里面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上写“牛布衣诗稿”。浦郎喜道:“这个是了!”慌忙拿了出来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房门依旧关上将这两本书拿到灯下一看不觉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来。是何缘故?他平日读的诗是唐诗文理深奥他不甚懂;这个是时人的待他看着就有五六分解的来故此欢喜。又见那题目上都写着:“星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因想:“他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当晚回家盘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走到吉祥寺门口一个刻图书的郭铁笔店里柜外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书。”郭铁笔递过一张纸来道:“请写尊衔。”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个“郎”字写道:“一方阴文图书刻‘牛浦之印’;一方阳文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接在手内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说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贱字。”郭铁笔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说道:“久已闻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会人相交的都是贵官长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镌上献丑笔资也不敢领。此处也有几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贵寓拜访。”浦郎恐他走到庵里看出爻象只得顺口答道:“极承先生见爱。但目今也因邻郡一位当事约去做诗还有几时耽搁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驾索性回来相聚罢。图书也是小弟明早来领。”郭铁笔应诺了浦郎次日付了图书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里念诗。 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那日午后没有生意间壁开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过来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烫了一壶拨出两块豆腐乳和些笋干、大头菜摆在柜台上两人吃着。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罢了:生意这几年也还兴你令孙长成*人了著实伶俐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将来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诉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儿子媳妇都亡化了丢下这个孽障种子还不曾娶得一个孙媳妇今年已十八岁了。每日叫他出门付赊账付到三更半夜不来家说着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这厮知识开了在外没脊骨钻狗洞淘渌坏了身子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却是叫何人送终?”说着不觉凄惶起来。 卜老道:“这也不甚难摆划的事假如你焦他没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个孙媳妇一家一计过日子这也前后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这小生意日用还糊不过来那得这一项银子做这一件亭?”卜老沉吟道:“如令倒有一头亲事不知你可情愿?若情愿时一个钱也不消费得。”牛老道:“却是那里有这一头亲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槽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妆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套做甚么如今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牛老听罢忙斟了一杯酒送过来出席作了一个揖。当下说定了卜老过去。 到晚牛浦回来祖父把卜老爹这些好意告诉了一番。牛浦不敢违拗次早写了两副红全帖:一副拜卜老为媒一副拜姓贾的小亲家。那边收了过庚帖来。牛老请阴阳徐先生择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过门。牛老把囤下来的几石粮食变卖了做了一件绿布棉袄、红布棉裙子、青布上盖、紫布裤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换了四样饰三日前送了过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来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柜台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间半房子:半间安着柜台一间做客座客座后半间就是新房。当日牛老让出床来就同午浦把新做的帐子、被褥铺叠起来。又匀出一张小桌子端了进来改在后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着亮放镜子梳头。房里停当把后面天井内搭了个芦席的厦子做厨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钱与牛浦出去买东西。只见那边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镜子、灯台、茶壶和一套盆桶两个枕头叫他大儿子卜诚做一担挑了来挑进门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里著实不安请他坐下忙走到柜里面一个罐内倒出两块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斟了一杯茶双手递与卜诚说道:“却是有劳的紧了使我老汉坐立不安。”卜诚道:“老伯快不要如此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说罢坐下吃茶。 只见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净袜从外面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几大块肉两个鸡一大尾鱼和些闽笋、芹菜之类他自己手里捧着油盐作料走了进来。牛老道:“这是你舅丈人快过来见礼”午浦丢下手里东西向卜诚作揖下跪起来数钱打那拿东西的人自捧着作料送到厨下去了。随后卜家第二个儿子卜信端了一个箱子内里盛的是新娘子的针线鞋面;又一个大捧盘十杯高果子茶送了过来以为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着吃茶牛浦也拜见过了卜家弟兄两个坐了一回拜辞去了。牛老自到厨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里拿了一对长枝的红蜡烛点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情了邻居家两位奶奶把新娘子搀了过来在房里拜了花烛。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与新人和搀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内摆了一张桌子点起蜡烛来杯箸安排停当请得卜家父子三位来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满满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请卜老转上说道:“这一门亲。蒙老哥亲家相爱我做兄弟的知感不尽!却是穷人家不能备个好席面只得这一杯水酒又还要屈了二位舅爷的坐。凡事总是海涵了罢。”说着深深作下揖去卜老还了礼。午老又要麦卜诚、卜信的席两人再三辞了作揖坐下。 牛老道:“实是不成个酒馔至亲面上休要笑话。只是还有一说我家别的没有茶叶和炭还有些须如今煨一壶好茶留亲家坐着谈谈到五更天让两口儿出来磕个头也尽我兄弟一点穷心。”卜老道:“亲家外甥女年纪幼不知个礼体他父亲又不在跟前一些陪嫁的东西也没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说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老人家谈谈哩为甚么要去!”当下卜诚、卜信吃了酒先回家去卜老坐到五更天。两口儿打扮出来先请牛老在上磕下头去。牛老道:“孙儿我不容易看养你到而今。而今多亏了你这外公公替你成就了亲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从今日起就把店里的事即交付与你一切买、卖、赊欠、存留都是你自己主张。我也老了累不起了只好坐在店里帮你照顾你只当寻个老伙计罢了。孙媳妇是好的只愿你们夫妻百年偕老多子多孙!”磕了头起来请卜老爹转上受礼两人磕下头去。卜老道:“我外孙女儿有甚不到处姑爷你指点他。敬重上人不要违拗夫主的言家下没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老人家着急。”两礼罢说着扶了起来。牛老又留亲家吃早饭卜老不肯辞别去了。自此牛家嫡亲三口儿度日。 午浦自从娶亲好些时不曾到庵里去。那日出讨赊账顺路往庵里走走才到浮桥口看见庵门外拴着五六匹马马上都有行李马牌子跟着。走近前去看韦驮殿西边凳上坐着三四个人头戴大毡帽身穿绸绢衣服左手拿着马鞭子右手拈着须子脚下尖头粉底皂靴跷得高高的坐在那里。牛浦不敢进去老和尚在里面一眼张见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么这些时不来?我正要等你说话哩快些进来!”牛浦见他叫大着胆走了进去见和尚已经将行李收拾停当恰待起身因吃了一惊道:“老师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里去?”老和尚道:“这外面坐的几个人是京里九门提督齐大人那里差来的。齐大人当时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人来请我到京里报国寺去做方丈。我本不愿去因前日有个朋友死在我这里他却有个朋友到京会试去了我今借这个便到京寻着他这个朋友把他的丧奔了回去也了我这一番心愿。我前日说有两本诗要与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此时也不得功夫了你自开箱拿了去看。还有一床褥子不好带去还有些零碎器用都把与小檀越你替我照应着等我回来。” 午浦正要问话那几个人走进来说道:“今日天色甚早还赶得几十里路请老师父快上马休误了我们走道儿。”说着将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拥上马。那几个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来只向老和尚说得一声:“前途保重!”那一群马泼刺刺的如飞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见老和尚方才回来自己查点一查点东西把老和尚锁房门的锁开了取了下来出门反锁了庵门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里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无人对证何不就认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张白纸写下五个大字道:“牛布衣寓内。”自此每日来走走。 又过了一个月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闲着把账盘一盘见欠账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卖不上几十文钱又都是柴米上支销去了合共算起、本钱已是十去其七。这店渐渐的撑不住了气的眼睁睁说不出话来。到晚牛浦回家问着他总归不出一个清账口里只管“之乎者也”胡支扯叶。牛老气成一病七十岁的人元气衰了又没有药物补养病不过十日寿数己尽归天去了。牛浦夫妻两口放声大哭起来。卜老听了慌忙走过来见尸停在门上叫着:“老哥!”眼泪如雨的哭了一场。哭罢见牛浦在旁哭的言不得语不得。说道:“这时节不是你哭的事。”吩咐外甥女儿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料理棺衾。”牛浦揩泪谢了卜老。当下同到卜老相熟的店里赊了一具棺材又拿了许多的布叫裁缝赶着做起衣裳来当晚入殓。次早雇了八个脚子抬往祖坟安葬。卜老又还替他请了阴阳徐先生自己骑驴子同阴阳下去点了穴。看着亲家入土又哭了一场同阴阳生回来。留着牛浦在坟上过了三日。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项的人来要钱卜老都许着。直到牛浦回家归一归店里本钱只抵得棺材店五两银子其余布店、裁缝、脚子的钱都没处出。无计奈何只得把自己住的间半房子典与浮桥上抽闸板的闸牌子得典价十五两。除还清了账还剩四两多银子卜老叫他留着些到开年清明替老爹成坟。牛浦两口子没处住卜老把自己家里出了一间房子叫他两口儿搬来住下把那房子交与闸牌子去了。那日搬来卜老还办了几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里坐了一会只是想着死的亲家就要便便咽咽的哭。 不觉已是除夕卜老一家过年儿子媳妇房中都有酒席、炭火。卜老先送了几斤炭叫牛浦在房里生起火来又送了一桌酒莱叫他除夕在房里立起牌位来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坟上烧纸钱去又说道:“你到坟上去向老爹说:我年纪老了这天气冷我不能亲自来替亲家拜年。”说着又哭了。牛浦应诺了去。卜老直到初三才出来贺节在人家吃了几杯酒和些莱打从浮桥口过见那闸牌子家换了新春联贴的花花绿绿的不由的一阵心酸流出许多眼泪来。要家去忽然遇着侄女婿一把拉了家去。侄女儿打扮着出来拜年。拜过了留在房里吃酒捧上糯米做的年团子来吃了两个已经不吃了侄女儿苦劝着又吃了两个。回来一路迎着风就觉得有些不好。到晚头疼热就睡倒了。请了医生来看有说是著了气气裹了痰的也有说该散的也有说该用温中的也有说老年人该用补药的纷纷不一。卜诚、卜信慌了终日看着。牛浦一早一晚的进房来问安。 那日天色晚了卜老爹睡在床上见窗眼里钻进两个人来走到床前手里拿了一张纸递与他看。问别人都说不曾看见有甚么人。卜老爹接纸在手看见一张花边批文上写着许多人的名字都用硃笔点了一单共有三十四五个人。头一名牛相他知道是他亲家的名字。未了一名便是他自己名字卜崇礼。再要问那人时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见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结交官府致令亲戚难依;遨游仕途幸遇宗谊可靠不知卜老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卜老爹睡在床上亲自看见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两个儿子、媳妇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几句遗言又把方才看见勾批的话说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两个儿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来穿上。穿着衣服他口里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未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说着把身子一挣一头倒在枕头上两个儿子都扯不住忙看时已没了气了。后事都是现成的少不得修斋理七报丧开吊都是牛浦陪客。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念书的人和他相与乘着人乱也夹七夹八的来往。初时卜家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 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 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 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大街卜家米店便是。 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惜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牟相公?董老爷来拜。”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络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多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抑愧实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说罢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当下打躬作别午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的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臊我?这是那里来的话!”午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眼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羌湖县先打一顿板子!”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你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牛浦道:“那个怕你!就和你去!” 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扯到县门口知县才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问其所以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串长幼自然之理。这话却行不得!但至亲间见官也不雅相”当下扯到茶馆里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诚道:“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就是了。”当下吃完茶。劝开这一场闹三人又谢郭铁笔。郭铁笔别过去了。 卜诚、卜信回家。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是了!我们不寻他去?”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磐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矾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 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说罢走了进来。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矫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绸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猥眼两个鹳骨腮。那人走出桥来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著搬行李。 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夹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挑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料理停当都摔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对了蜡烛桌上摆著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接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少顷吹灯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甚么不开船?”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那一个敢开?” 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撰整洽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响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川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由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读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川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 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桥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们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到夜风住天已暗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二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牛王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账急急走回去了。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放他下去。 牛王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中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当丁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o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轿子到了门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幺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亲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而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中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不清。才打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牛浦答应不出来。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年幼还不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身道:“玉翁本该奉陪因第七个小妾有病请医家宋仁老来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暂且告过。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用了饭坐到晚去。”说罢去了。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来抬桌子摆饭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还有一会功夫我和你且在那边走走那边还有许多齐整房子好看。”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循着搪沿走望见那边高高低低许多楼阁。那塘沿略窄一路栽着十几棵柳树牛玉圃定着回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主人向着你话你怎么不答应?”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不觉一脚嗟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来扶亏有柳树拦着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恼了沉着脸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踪;小子无良弄得老生扫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发阴私诗人被打 叹老景寡妇寻夫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牛玉圃看见牛浦跌在水里不成模样叫小厮叫轿子先送他回去。牛浦到了下处惹了一肚子的气把嘴骨都着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寻了一双干鞋袜换了。道士来问可曾吃饭又不好说是没有只得说吃了足足的饥了半天。牛玉圃在万家吃酒直到更把天才回来上楼又把牛浦数说了一顿牛浦不敢回言彼此住下。次日一天无事。 第三日万家又有人来请牛玉圃吩咐牛浦看着下处自己坐桥子去了。牛浦同道士吃了早饭道士道:“我要到旧城里木兰院一个师兄家走走牛相公你在家里坐着罢。”牛浦道:“我在家有甚事不如也同你去顽顽。”当下锁了门同道士一直进了旧城一个茶馆内坐下。茶馆里送上一壶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来。吃着道士问道:“牛相公你这位令叔祖可是亲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这里不见你相公来。”牛浦道:“也是路上遇着叙起来联宗的。我一向在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他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我不曾坐轿却骑的是个驴我要下驴差人不肯两个人牵了我的驴头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辞他回来他送我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着我骑上了驴口里说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罢了;若不得意再来寻我。’这样人真是难得我如今还要到他那里去。”道土道:“这位老爷果然就难得了。” 牛浦道:“我这东家万雪斋老爷他是甚么前程?将来几时有官做?”道士鼻子里笑了一声道“万家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罢了!若说做官只怕纱帽满天飞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摭了他的去哩!”牛浦道:“这又奇了他又不是倡优隶卒为甚那纱帽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挝了去?”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么?我说与你你却不可说出来。万家他自小是我们这河下万有旗程家的书僮自小跟在书房伴读。他主子程明卿见他聪明到十岁上就叫他做小司客。”牛浦道:“怎么样叫做小司客?”道士道:“我们这里盐商人家比如托一个朋友在司上行走替他会官、拜客每年几百银子辛俸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一个家人去打听料理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做小司客的时侯极其停当每年聚几两银子先带小货。后来就弄窝子。不想他时运好那几年窝价陡长他就寻了四五万银子便赎了身出来买了这所房子自己行盐生意又好就起十几万来。万有旗程家已经折了本钱回徽川去了所以没人说他这件事。去年万家娶媳妇他媳妇也是个翰休的女儿万家费了几千两银子娶进来。那日大吹大打执事灯笼就摆了半街好不热闹!到第三日亲家要上门做朝家里就唱戏摆酒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轿子抬了来坐在他那厅房里。万家走了出来就由不的自己跪着作了几个揖当时兑了一万两银子出来才糊的去了不曾破相。”正说着木兰院里走出两个道土来把这道士约了去吃斋道士告别去了。 牛浦自己吃了几杯茶走回下处来。进了子午宫只见牛玉圃已经回来坐在楼底下。桌上摆着几封大银子楼门还锁着。牛王圃见牛浦进来叫他快开了楼门把银子搬上楼去抱怨牛浦道:“适才我叫看着下处你为甚么街上去胡撞!”午浦道:“适才我站在门口遇见敝县的二公在门口过他见我就下了轿子说道‘许久不见’要拉到船上谈谈故此去了一会。”牛玉圃见他会官就不说他不是了。因问道:“你这位二公姓甚么?”牛浦道:“他姓李是北直人。便是这李二公也知道叔公。”牛玉圃道:“他们在官场中自然是闻我的名的。”牛浦道:“他说也认得万雪斋先生。”牛玉圃道:“雪斋也是交满天下的。”因指着这个银子道:“这就是雪斋家拿来的。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医生说是寒症药里要用一个雪虾蟆在扬州出了几百银子也没处买听见说苏州还寻的出来他拿三百两银子托我去买。我没的功夫已在他跟前举荐了你你如今去走一走罢还可以赚的几两银子。”牛浦不敢违拗。 当夜牛玉圃买了一只鸡和些酒替他饯行在楼上吃着。牛浦道:“方才有一句话正要向叔公说是敝县李二公说的。”牛玉圃道:“甚么话?”牛浦道:“万雪斋先生算同叔公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李二公说他生平有一个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他就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财连我做侄孙的将来都有日子过。”牛王圃道:“他心腹朋友是那一个?”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么不认的?我知道了。”吃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午浦带着银子告辞叔公上船往苏州去了。 次日万家又来请酒牛玉圃坐桥子去。到了万家先有两位盐商坐在那里:一个姓顾一个姓汪。相见作过了揖那两个盐商说都是亲戚不肯僭牛王圃的坐让牛玉圃坐在席。吃过了茶先讲了些窝子长跌的话抬上席来两位一桌。奉过酒头一碗上的冬虫夏草万雪斋请诸位吃着说道:“像这样东西也是外方来的我们扬川城里偏生多。一个雪虾蟆就偏生寻不出来!”顾盐商道:“还不曾寻着么?”万雪斋道:“正是。扬州没有昨日才托王翁令侄孙到苏州寻去了。”汪盐商道:“这样稀奇东西苏川也未必有只怕还要到我们徽州旧家人家寻去或者寻出来。”万雪斋道:“这话不错一切的东西是我们徽州出的好。”顾盐商道:“不但东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们徽州。”牛玉圃忽然想起问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万雪斋听了脸就徘红一句也答不出来牛玉圃道:“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还有书子与我说不日就要到扬州少不的要与雪翁叙一叙。”万雪斋与的两手冰冷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盐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我们今日且吃酒那些旧话不必谈他罢了。”当晚勉强终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回到下处几天不见万家来请。日日在楼上睡中觉一觉醒来长随拿爿书子上来说道:“这是河下万老爷家送来的不等回书去了。”牛玉圃拆开来看: 刻下仪征王汉策舍亲令堂太亲母七十大寿欲求先生做寿文一篇并求大笔书写望即命驾往伊处。至嘱!至嘱! 牛玉圃看了这话便叫长随叫了一只草上飞往仪征去。当晚上船次早到丑坝上岸在米店内问王汉策老爷家。米店人说道:“是做埠头的王汉家?”也在法云街朝东的一个新门楼子里面住。”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进去见三间敞厅厅中间椅子上亮着一幅一幅的金字寿文。左边窗子口一张长桌一个秀才低着头在那里写见牛玉圃进厅丢下笔走了过来。牛玉圃见他穿着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就吃了一惊。那秀才认得牛玉圃说道:“你就是大观楼同乌龟一桌吃饭的今日又来这里做甚么?”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闹王汉策从里面走出来向那秀才道:“先生请坐这个不与你相干。”那秀才自在那边坐了。 王汉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问道:“尊驾就是号玉圃的么?”牛王圃道:“正是。”王汉策道:“我这里就是万府下店。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自今以后不敢劳尊了。”因向帐房里秤出一两银子来递与他说道:“我也不留了你请尊便罢!”牛玉圃大怒说道:“我那希罕这一两银子!我自去和万雪斋说!”把银子掼在椅子上。王汉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强。我倒劝你不要到雪斋家去雪斋也不能会!”牛玉圃气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汉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进去。 牛玉圃只得带着长随在丑坝寻一个饭店住下口口声声只念着:“万雪斋这狗头如此可恶!”走堂的笑道:“万雪斋老爷是极肯相与人的除非你说出他程家那话头来才不尴尬。”说罢走过去了。牛玉圃听在耳朵里忙叫长随去问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这般说出:“他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这个事。你必定说出来他才恼的。”长随把这个话回复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罢了!我上了这小畜生的当了!”当下住了一夜。 次日叫船到苏州去寻牛浦。上船之后盘缠不足长随又辞去了两个只剩两个粗夯汉子跟着一直来到苏川找在虎丘药材行内。牛浦正坐在那里见牛玉圃到迎了出来说道:“叔公来了。”牛王圃道:“雪虾蟆可曾有?”牛浦道:“还不曾有。”牛玉圃道:“近日镇江有一个人家有了快把银子拿来同着买去。我的船就在阊门外。”当下押着他拿了银子同上了船一路不说出。走了几天到了龙袍洲地方是个没人烟的所在。是日吃了早饭牛玉圃圆睁两眼大怒道:“你可晓的我要打你哩?”牛浦吓慌了道:“做孙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为甚么要打我呢?”牛玉浦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当下不由分说叫两个夯汉把牛浦衣裳剥尽了帽子鞋袜都不留拿绳子捆起来臭打了一顿抬着往岸上一掼他那一只船就扯起篷来去了。 牛浦被他掼的昏又惯倒在一个粪窖子眼前滚一滚就要滚到粪窖子里面去只得忍气吞声动也不敢动。过了半日只见江里又来了一只船那船到岸就住了一个客人走上来粪窖子里面出恭牛浦喊他救命。那客人道:“你是何等样人被甚人剥了衣裳捆倒在此?”牛浦道:“老爹我是芜湖县的一个秀才。因安东县董老爷请我去做馆路上遇见强盗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只饶的一命在此。我是落难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那客人惊道:“你果然是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去的么?我就是安东县人我如今替你解了绳子。”看见他精赤条条不像模样因说道:“相公且站着我到船上取个衣帽鞋袜来与你穿着好上船去。”当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双鞋一顶瓦楞帽与他穿戴起来。说道:“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权戴着到前热闹所在再买方巾罢。”牛浦穿了衣服下跪谢那客人。扶了起来同到船里满船客人听了这话都吃一惊问:“这位相公尊姓?”牛浦道:“我姓牛。”因拜问:“这位恩人尊姓?”那客人道:“在下姓黄就是安东县人家里徽个小生意是戏子行头经纪。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们班里人买些添的行头从这里过不想无意中救了这一位相公。你既是到董老爷衙门里去的且同我到安东在舍下住着整理些衣服再往衙门里去。”牛浦深谢了从这日就吃这客人的饭。 此时天气甚热牛浦被剥了衣服在日头下捆了半日又受了粪窖子里熏蒸的热气一到船上就害起痢疾来。那痢疾又是禁口痢里急后重一天到晚都痢不清只得坐在船尾上两手抓着船板由他拉。拉到三四天就像一个活鬼。身上打的又疼大腿在船沿坐成两条沟。只听得舱内客人悄悄商议道:“这个人料想是不好了如今还是趁他有口气送上去若死了就费力了。”那位黄客人不肯。他拉到第五天上忽然鼻子里闻见一阵绿豆香。向船家道:“我想口绿豆汤吃。”满船人都不肯。他说道:“我自家要吃我死了也无怨。”众人没奈何只得拢了岸买些绿豆来煮了一碗汤与他吃过。肚里响了一阵拉出一抛大屎登时就好了扒进舱来谢了众人睡下安息。养了两天渐渐复元。 到了安东先住在黄客人家。黄客人替他买了一顶方巾添了件把衣报一双靴穿着去拜董知县。董知县果然欢喜当下留了酒饭要留在衙门里面住。牛浦道:“晚生有个亲戚在贵治还是住在他那里便意些。”董知县道:“这也罢了。先生住在令亲家早晚常进来走走我好请教。”牛浦辞了出来黄客人见他果然同老爷相与十分散重。牛浦三日两日进衙门去走走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撞两处木钟弄起几个钱来。黄家又把第四个女儿招他做个女婿在安东快活过日子。不想董知县就升任去了接任的是个姓向的知县也是浙江人。交代时候向知县问董知县可有甚么事托他董知县道:“倒没甚么事只有个做诗的朋友住在贵治叫做牛市衣老寅台青目一二足感盛情。”向知县应诺了。董知县上京去午浦送在一百里外到第三日才回家。浑家告诉他道:“昨日有个人来说是你芜湖长房舅舅路过在这里看你我留他吃了个饭去了。他说下半年回来再来看你。”牛浦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舅舅不知是那一个?且等他下半年来再处。” 董知县一路到了京师在吏部投了文次日过堂掣签。这时冯琢庵已中了进士散了部属寓处就在吏部门口不远。董知县先到他寓处来拜冯主事迎着坐下叙了寒温董知县只说得一句“贵友牛市衣在芜湖甘露庵里”不曾说这一番交情也不曾说到安东县曾会着的一番话只见长班进来跪着禀道:“部里大人升堂了。”董知县连忙辞别了去到部就掣了一个贵州知州的签匆匆束装赴任去了不曾再会冯主事。冯主事过了几时打一个家人寄家书回去又拿出十两银子来问那家人道:“你可认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认得。”冯主事道:“这是十两银子你带回去送与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说他的丈夫现在羌湖甘露庵里寄个的信与他不可有误。这银子说是我带与牛奶奶盘缠的。” 管家领了主命回家见了主母办理家务事毕便走到一个僻巷内一扇篱笆门关着。管家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小儿开门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宵箕出去买米管家向他说是京里冯老爷差来的小儿领他进去站在客座内小儿就走进去了。又走了出来问道:“你有甚说话?”管家问那小儿道:“牛奶奶是你甚么人?”那小儿道:“是大姑娘。”管家把这十两银子递在他手里说道:“这银子是我家老爷带与牛奶奶盘缠的说你家牛相公现在芜湖甘露庵内寄个的信与你免得悬望。”小儿请他坐着把银子接了进去。管家看见中间悬着一轴稀破的古画两边贴了许多的斗方六张破丢不落的竹椅天井里一个土台子台子上一架藤花藤花旁边就是篱笆门。坐了一会只见那小儿捧出一杯茶来手里又拿了一个包子包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道:“我家大姑说:‘有劳你这个送给你买茶吃。到家拜上太太到京拜上老爷多谢说的话我知道了。’”管家承谢过去了。 牛奶奶接着这个银子心里凄惶起来说:“他恁大年纪只管在外头又没个儿女怎主是好?我不如趁着这几两银子走到芜湖去寻他回来也是一场事。”主意已定把这两间破房子锁了交与邻居看守自己带了侄子搭船一路来到芜湖。找到浮桥口甘露庵两扇门掩着推开进去韦驮菩萨面前香炉烛台都没有了。又走进去大殿上槅子倒的七横八竖天井里一个老道人坐着缝衣裳问着他只打手势原来又哑又聋。问他这里面可有一个牛布衣他拿手指著前头一同屋里。牛奶奶带着侄子复身走出来见韦驮菩萨旁边一间屋又没有门走了进去屋里停着一具大棺材面前放着一张三只腿的桌子歪在半边。棺村上头的魂幡也不见了只剩了一根棍棺材贴头上有字又被那屋上没有瓦雨淋下来把字迹都剥落了只有“大明”两字第三字只得一横。牛奶奶走到这里不觉心惊肉颤那寒毛根根都竖起来。又走进去问那道人道:“牛布衣莫不是死了?”道人把手摇两摇指着门外。他侄子道:“他说姑爷不曾死又到别处去了。”牛奶奶又走到庵外沿街细问人都说不听见他死一直问到吉祥寺郭铁笔店里郭铁笔道:“他么?而今到安东董老爷任上去了。”牛奶奶此番得着实信立意往安东去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错中有错无端更起波澜;人外求人有意做成交结。不知牛奶奶曾到安东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牵连多讼事 鲍文卿整理旧生涯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牛浦招赘在安东黄姓人家黄家把门面一带三四间屋都与他住他就把门口贴了一个帖上写道:“牛布衣代做诗文。”那日早上正在家里闲坐只听得有人敲门开门让了进来原来是芜湖县的一个旧邻居。这人叫做石老鼠是个有名的无赖而今却也老了。牛浦见是他来吓了一跳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进去取茶。浑家在屏风后张见迎着他告诉道:“这就是去年来的你长房舅舅今日又来了。”牛浦道:“他那里是我甚么舅舅!”接了茶出来递与石老鼠吃。 石老鼠道:“相公我听见你恭喜又招了亲在这里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几年不曾会见老爹而今在那里财?”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东各处走走。而令打从你这里过路上盘缠用完了特来拜望你借几两银子用。用。你千万帮我一个衬!”牛浦道:“我虽则同老爹是个旧邻居却从来不曾通过财帛;况且我又是客边借这亲家住着那里来的几两银子与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这小孩子就没良心了想着我当初挥金如土的时节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见你在人家招了亲留你个脸面不好就说你倒回出这样话来!”牛浦了急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你就挥金如土我几时看见你金子几时看见你的土!你一个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头上钻眼――骗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说嘴!想着你小时做的些丑事瞒的别人可瞒的过我?况且你停妻娶妻在那里骗了卜家女儿在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该当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几两银子来我就同你到安东县去讲!”牛浦跳起来道:“那个怕你!就同你到安东县去!” 当下两人揪扭出了黄家门一直来到县门口逼着县里两个头役认得牛浦慌忙上前劝住问是甚么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时不成*人的亭说:骗了卜家女儿到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又冒名顶替多少混帐事。牛浦道:“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老而无耻!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里他冒认是我舅舅骗饭吃。今年又凭空走来问我要银子那有这样无情无理的事!”几个头役道:“也罢牛相公他这人年纪老了虽不是亲戚到底是你的一个旧邻居想是真正没有盘费了。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你此时有钱也不服气拿出来给他我们众人替你垫几百文送他去罢。”石老鼠还要争。众头役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爷相与最好你一个尊年人不要过没脸面吃了苦去!”石老鼠听见这话方才不敢多言了接着几百钱谢了众人自去。 牛浦也谢了众人回家。才走得几步只见家门口一个邻居迎着来道:“牛相公你到这里说话。”当下拉到一个僻净巷内告诉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谁吵?”邻居道:“你刚才出门随即二乘轿子一担行李一个堂客来到你家娘子接了进去。这堂客说他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见面在那里同你家黄氏娘子吵的狠。娘子托我带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听了这话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头娘子贾氏撮弄的来闹了!”也没奈何只得硬着胆走了来家。到家门口站住脚听一听里面吵闹的不是贾氏娘子声音是个浙江人。便敲门进去。和那妇人对了面彼此不认得。黄氏道:“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问道:“你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认不得你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这厮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我怎肯同你开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见得便是我谋害你丈夫?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从芜湖县问到甘露庵一路问来说在安东。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须要还我丈夫!”当下哭喊起来叫跟来的侄子将牛浦扭着。牛奶奶上了轿一直喊到县前去了正值向知县出门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词来。当下补了词出差拘齐了人挂牌第三日午堂听审。 这一天知县坐堂审的是三件。第一件“为活杀父命事”告状的是个和尚。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见人家放的许多牛内中有一条牛见这和尚把两眼睁睁的只望着他。和尚觉得心动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两眼抛梭的淌下泪来。和尚慌到牛眼前跪下牛伸出舌头来舐他的头舐着那眼泪越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亲转世因向那人家哭着求告施舍在庵里供养着。不想被庵里邻居牵去杀了所以来告状就带施牛的这个人做干证。向知县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邻居来问。邻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这和尚牵了这个牛来卖与小的小的买到手就杀了。和尚昨日又来向小的说这牛是他父亲变的要多卖几两银子前日银子卖少了要来找价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来。小的听见人说:‘这牛并不是他父亲变的。这和尚积年剃了光头把盐搽在头上走到放牛所在见那极肥的牛、他就跪在牛眼前哄出牛舌头来纸他的头牛但凡舐着盐;就要淌出眼水来他就说是他父亲到那人家哭着求施舍。施舍了来就卖钱用不是一道了。’这回又拿这事告小的求老爷做主!”向知县叫那施牛的人问道:“这牛果然是你施与他家的不曾要钱?”施牛的道:“小的白送与他不曾要一个钱。”向知县道:“轮回之事本属渺茫那有这个道理?况既说父亲转世不该又卖钱用。这秃奴可恶极了!”即丢下签来重责二十赶了出去。 第二件“为毒杀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赖告的是医生陈安。向知县叫上原告来问道:“他怎样毒杀你哥子?”胡赖道:“小的哥子害病请了医生陈安来看。他用了一剂药小的哥子次日就了跑躁跳在水里淹死了。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县道:“平日有仇无仇?”胡赖道:“没有仇。”向知县叫上陈安来问道:“你替胡赖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么汤头?”陈安道:“他本来是个寒症小的用的是荆防散药药内放了八分细辛。当时他家就有个亲戚是个团脸矮子在傍多嘴说是细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本草》上那有这句话?落后他哥过了三四日才跳在水里死了与小的甚么相干?青天老爷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药药性都查追了也没见那味药是吃了该跳河的这是那里说起?医生行着道怎当得他这样诬陷!求老爷做主!”向知县道:“这果然也胡说极了。医家有割股之心;况且你家有病人原该看守好了为甚么放他出去跳河?与医生何干?这样事也来告状!”一齐赶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状“为谋杀夫命事”。向知县叫上牛奶奶去问。牛奶奶悉把如此这般从浙江寻到芜湖从芜湖寻到安东:“他现挂着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问他要问谁要?”向知县道:“这也怎么见得?”向知县问牛浦道:“牛生员你一向可认得这个人?”牛浦道:“生员岂但认不得这妇人并认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员家要起丈夫来真是天上飞下来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县向牛奶奶道:“眼见得这牛生员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踪迹。你到别处去寻访你丈夫去罢。”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县替他伸冤。缠的向知县急了说道:“也罢我这里差两个衙役把这妇人解回绍兴。你到本地告状去我那里管这样无头官事!牛生员你也请回去罢。”说罢便退了堂。两个解没把牛奶奶解往绍兴去了。 自因这一件事传的上司知道说向知县相与做诗文的人放着人命大事都不问要把向知县访闻参处。按察司具揭到院。这按察司姓崔是太监的侄儿荫袭出身做到按察司。这日叫幕客叙了揭帖稿取来灯下自己细看:“为特参昏庸不职之县令以肃官方事”内开安东县知县向鼎许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灯烛影里只见一个人双膝跪下。崔按察举眼一看原来是他门下的一个戏子叫做鲍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么话起来说。”鲍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见大老爷要参处的这位是安东县向老爷这位老爷小的也不曾认得但自从七八岁学戏在师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个知县好不可怜!如今又要因这事参处了。况他这件事也还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按察司道:“不想你这一个人倒有爱惜才人的念头。你倒有这个意思难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这一个革职他却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将这些缘故写一个书子把你送到他衙门里去叫他谢你几百两银子回家做个本钱。”鲍文卿磕头谢了。按察司吩咐书房小厮去向幕宾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 过了几日果然差一个衙役拿着书子把鲍文卿送到安东县向知县把书子拆开一看大惊忙叫快开宅门请这位鲍相公进来。向知县便迎了出去。鲍文卿青衣小帽走进宅门双膝跪下便叩老爷的头跪在地下请老爷的安。向知县双手来扶要同他叙礼。他道:“小的何等人敢与老爷施礼!”向知县道:“你是上司衙门里的人况且与我有恩怎么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断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知道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抬举小的但这个关系朝廷体统小的断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不敢当。落后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 次日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自己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奈何只得把酒席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写了谢按察司的禀帖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说道:“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向知县见他说到这田地不好强他因把他这些话又写了一个禀帖禀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几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听见这些话说他是个呆子也就罢了。又过了几时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带进京去。不想一进了京乡按察司就病故了。鲍文卿在京没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来。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萧鼓昼夜不绝。喊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官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该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这鲍文卿住在水西门。水西门与聚宝门相近这聚宝门当年说每日进来有百牛千猪万担粮到这时候何止一千个牛一万个猪粮食更无其数。鲍文卿进了水西门到家和妻子见了。他家本是几代的戏行如今仍旧做这戏行营业。他这戏行里淮清桥是三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水西门是一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总寓内都挂着一班一班的戏子牌凡要定戏先几日要在牌上写一个日子。鲍文卿却是水西门总寓挂牌。他戏行规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齐上了庵烧过香坐在总寓那里品出不是来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一个字也不敢拗的。还有洪武年间起的班子一班十几个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十几个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这碑上的子孙出来学戏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几岁年纪就称为“老道长”。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长说了方才敢行。鲍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却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萧管笛、三弦琵琶都查点了出来也有断了弦也有坏了皮的一总尘灰寸壅。他查出来放在那里到总寓傍边茶馆内去会会同行。才走进茶馆只见一个人坐在那里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独自坐在那里吃茶。鲍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钱麻子。钱麻子见了他来说道:“文卿你从几时回来的?请坐吃茶。”鲍文卿道:“我方才远远看见你只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爷错走到我这里来吃茶原来就是你这老屁精!”当下坐了吃茶。钱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见过几个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来吓我了!”鲍文卿道:“兄弟不是这样说。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这样衣裳叫那读书的人穿甚么?”钱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讲究了!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喜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吃饭。凭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逼同席有几个学里酸子我眼角里还不曾看见他哩!”鲍文卿道:“兄弟你说这样不安本分的话岂但来生还做戏子连变驴变马都是该的!”钱麻子笑着打了他一下。茶馆里拿上点心来吃。 吃着只见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浩然巾身穿酱色绸直裰脚下粉底皂靴手执龙头拐杖走了进来。钱麻子道:“黄老爹到这里来吃茶。”黄老爹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到跟前才认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岁了眼睛该花了。文卿你几时来的?”鲍文卿道:“到家不多几日还不曾来看老爹。日子好过的快相别已十四年记得我出门那日还在国公府徐老爷里面看着老爹妆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里了?”黄老爹摇手道:“我久已不做戏子了。”坐下添点心来吃向钱麻子道:“前日南门外张举人家请我同你去下棋你怎么不到?”钱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生意。明日是鼓楼外薛乡绅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戏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寿。”鲍文卿道:“那个薛乡绅?”黄老爹道:“他是做过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岁朝廷请他做乡饮大宾了。”鲍文卿道:“像老爹拄着拐杖缓步细摇依我说这‘多次大宾’就该是老爹做:“又道:“钱兄弟你看老爹这个体统岂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书、侍郎回来也不过像老爹这个排场罢了!”那老畜主不晓的这话是笑他反忻忻得意。当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鲍文卿虽则因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却还要寻几个孩子起个小班子因在城里到处寻人说话。那日走到鼓楼坡上遇着一个人有分教:邂逅相逢。旧交更添气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毕竟不知鲍文卿遇的是个甚么人月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鲍文卿南京遇旧 倪廷玺安庆招亲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觅孩子学戏。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个人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贴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鲍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鲍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进了茶馆坐下拿了一壶茶来吃着。鲍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贱姓倪。”鲍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远哩!舍下在三牌楼。”鲍文卿道:“倪老爹你这修补乐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鲍文卿道:“在下姓鲍舍下住在水西门原是梨园行业。因家里有几件乐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还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长兄你共有几件乐器?”鲍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来还是我到你府上来修罢。也不过一两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顿早饭晚里还回来家。”鲍文卿道:“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见怪。”’又道:”几时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闲后日来罢。”当下说定了。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别。鲍文卿道:“后日清晨专候老爹。”倪老爹应诺去了。鲍文卿回来和浑家说下把乐器都揩抹净了搬出来摆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来了吃过茶点心拿这乐器修补。修了一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时候。鲍文卿出门回来向倪老爹道:“却是怠慢老爹的紧家里没个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约老爹去酒楼上坐坐这乐器丢着明日再补罢。”倪老爹道:“为甚么又要取扰?”当下两人走出来到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净座头坐下。堂官过来问:“可还有客?”倪老爹道:“没有客了。你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叠着指头数道:“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长兄我们自己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爆肉片带饭来。堂官应下去了。须臾捧着一卖鸭子两壶酒上来。 鲍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鲍文卿惊道:“原来老爹是学校中人我大胆的狠了。请问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从前倒有六个小儿而今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访和在下说我或者可以替你分忧。”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而今只得第六个小儿子在家里那四个……”说着又忍着不说了。鲍文卿道:“那四个怎的?”倪老爹被他问急了说道:“长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瞒你说那四个儿子我都因没有的吃用把他们卖在他州外府去了!”鲍文卿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泪来说道:“这四个可怜了!”倪老爹垂泪道:“岂但那四个卖了这一个小的将来也留不住也要卖与人去!”鲍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着饿死不如放他一条生路。” 鲍文卿着实伤感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我倒有个商议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说。”倪老爹道:“长兄你有甚么话只管说有何妨?”鲍文卿正待要说又忍住道:“不说罢这话说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岂有此理。任凭你说甚么我怎肯怪你?”鲍文卿道:“我大胆说了罢。”倪老爹道:“你说你说。”鲍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这小相公卖与人若是卖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几个相公一样不见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岁生平只得一个女儿并不曾有儿子。你老人家若肯不弃贱行把这小令郎过继与我我照样送过二十两银子与老爹我抚养他成*人。平日逢时遇节可以到老爹家里来后来老爹事体好了依旧把他送还老爹。这可以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过继与你累你抚养我那里还收得你的银子?”鲍文卿道:“说那里话我一定送过二十两银子来。”说罢彼此又吃了一回会了账。出得店门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鲍文卿回来把这话向乃眷说了一遍乃眷也欢喜。次日倪老爹清早来补乐器会着鲍文卿说:“昨日商议的话我回去和老妻说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为定择个好日就带小儿来过继便了。”鲍文卿大喜。自此两人呼为亲家。 过了几日鲍家备一席酒请倪老爹倪老爹带了儿子来写立过继文书凭着左邻开绒线店张国重右邻开香蜡店王羽秋。两个邻居都到了。那文书上写道: 立过继文书倪霜峰今将第六子倪廷玺年方一十六岁因日食无措夫妻商议情愿出继与鲍文卿名下为义子改名鲍廷玺。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鲍文卿抚养立嗣承裆两无异说。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今欲有凭立此过继文书永远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过继文书:倪霜峰。凭中邻:张国重、王羽秋。 都画了押。鲍文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付与倪老爹去了。鲍文卿又谢了众人。自此两家来往不绝。 这倪廷玺改名鲍廷玺甚是聪明伶俐。鲍文卿因他是正经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学戏送他读了两年书帮着当家营班。到十八岁上倪老爹去世了鲍文卿又拿出几十两银子来替他料理后事自己去一连哭了几场依旧叫儿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人土。自此以后鲍廷玺着实得力。他娘说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女婿。鲍文卿说他是正经人家儿女比亲生的还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带着他;在外揽生意都同着他让他赚几个钱添衣帽鞋袜;又心里算计要替他娶个媳妇。 那日早上正要带着鲍廷玺出门只见门口一个人骑了一匹骡子到门口下了骡子进来。鲍文卿认得是天长县杜老爷的管家姓邵的便道:“绍大爷你几时过江来的?”邵管家道:“特过江来寻鲍师父。”鲍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请他坐下拿水来洗脸拿茶来吃。吃着问道:“我记得你家老太大该在这年把正七十岁想是过来定戏的?你家大老爷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为此。老爷吩咐要定二十本戏。鲍师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过去。”鲍文卿道:“我家现有一个小班自然该去伺候。只不知要几时动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动身。”说罢邵管家叫跟骡的人把行李搬了进来骡子打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内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鲍文卿道:“这是五十两定银鲍师父你且收了其余的领班子过去再付。”文卿收了银子当晚整治酒席大盘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买东西买了四五天雇头口先过江去了。鲍文卿也就收拾带着鲍廷玺领了班子到天长杜府去做戏。做了四十多天回来足足赚了一百几十两银子。父子两个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尽。那一班十几个小戏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赏他一件棉袄一双鞋袜。各家父母知道也着实感恩又来谢了鲍文卿。鲍文卿仍旧领了班子在南京城里做戏。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戏五更天散了戏戏子和箱都先进城来了他父子两个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个澡吃了些茶点心慢慢走回来到了家门口鲍文卿道:“我们不必拢家了。内桥有个人家定了明日的戏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银子秤来。”当下鲍廷玺跟着两个人走到坊口只见对面来了一把黄伞两对红黑帽一柄遮阳一顶大轿。知道是外府官过父子两个站在房檐下看让那伞和红黑帽过去了。遮阳到了跟前上写着“安庆府正堂”。鲍文卿正仰脸看着遮阳轿子已到。那轿子里面的官看见鲍文卿吃了一惊。鲍文卿回过脸来看那官时原来便是安东县向老爷他原来升了。轿子才过去那官叫跟轿的青衣人到轿前说了几句话那青衣人飞跑到鲍文卿眼前问道:“太老爷问你可是鲍师父么?”鲍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爷可是做过安东县升了来的?”那人道:“是。太爷公馆在贡院门口张家河房里请鲍师父在那里去相会。”说罢飞跑赶着轿子去了。 鲍文卿领着儿子走到贡院前香蜡店里买了一个手本上写“门下鲍文卿叩”。走到张家河房门口知道向太爷已经回寓了把手本递与管门的。说道:“有劳大爷禀声我是鲍文卿来叩见太老爷。”门上人接了手本说道:“你且伺候着。”鲍文卿同儿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会里面打小厮出来问道:“门上的太爷问有个鲍文卿可曾来?”门上人道:“来了有手本在这里。”慌忙传进手本去。只听得里面道:“快请。”鲍文卿叫儿子在外面侯着自己跟了管门的进去。进到河房来向知府已是纱帽便服迎了出来笑着说道:“我的老友到了!”鲍文卿跪下磕头请安向知府双手挟住说道:“老友你若只管这样拘礼我们就难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个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说道:“文卿自同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却也白了许多。”鲍文卿立起来道:“大老爷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请坐下我告诉你。我在安东做了两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转了个二府今年才升到这里。你自从崔大人死后回家来做些什么事?”鲍文卿道:“小的本是戏子出身回家没有甚事依旧教一小班子过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谁?”鲍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带在公馆门口不敢进来。”向知府道:“为甚么不进来?”叫人:“快出去请鲍相公进来!”当下一个小厮领了鲍廷玺进来。他父亲叫他磕太老爷的头。向知府亲手扶起问:“你今年十几岁了?”鲍廷玺道:“小的今年十七岁了。”向知府道:“好个气质像正经人家的儿女。”叫他坐在他父亲傍边。向知府道:“文卿你这令郎也学戏行的营业么?”鲍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学戏。他念了两年书而今跟在班里记账。”向知府道:“这个也好。我如今还要到各上司衙门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回来还有话替你说。”说罢换了衣服起身上轿去了。 鲍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们房里管宅门的王老爹本来认得彼此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看见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经长到三十多岁满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欢喜鲍廷玺拿出一个大红缎子订金线的钞袋来里头装着一锭银子送与他。鲍廷玺作揖谢了坐着说些闲话吃过了饭。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来换去了大衣服仍旧坐在河房里请鲍文卿父子两个进来坐下说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门去不得和你细谈。”因叫小厮在房里取出一到银子来递与他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着。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与人领着你在半个月内同令郎到我衙门里来我还有话和你说。”鲍文卿接着银子谢了太老爷的赏说道:“小的总在半个月内领了儿子到太老爷衙门里来请安。”当下又留他吃了酒。鲍文卿同儿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馆里去送了向太爷的行回家同浑家商议把班子暂托与他女婿归姑爷同教师金次福领着。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买了几件南京的人事:头绳、肥皂之类带与衙门里各位管家。 又过了几日在水西门搭船。到了池口只见又有两个人搭船舱内坐着彼此谈及鲍文卿说要到向太爷衙门里去的。那两人就是安庆府里的书办一路就奉承鲍家父子两个买酒买肉请他吃着。晚上候别的客人睡着了便悄悄向鲍文卿说:“有一件事只求大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两。你鲍大爷在我们大老爷眼前恳个情罢!”鲍文卿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个老戏子乃下贱之人蒙太老爷抬举叫到衙门里来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说情?”那两个书办道:“鲍太爷你疑惑我这话是说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上岸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鲍文卿笑道:“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几句说的两个书办毛骨悚然一场没趣扯了一个淡罢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庆宅门上投进手本去。向知府叫将他父子两人行李搬在书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亲戚一桌吃饭又拿出许多绸和布来替他父子两个里里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来书房坐着问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过亲事么?”鲍文卿道:“小的是穷人这件事还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话若说出来恐怕得罪你。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个心愿。”鲍文卿道:“太老爷有甚么话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总管姓王的他有一个小女儿生得甚是乖巧老妻着实疼爱他带在房里梳头、裹脚都是老妻亲手打扮。今年十六岁了和你令郎是同年。这姓王的在我家已经三代我把投身纸都查了赏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买了一个部里书办名字五年考满便选一个典史杂职。你若不弃嫌便把这令郎招给他做个女婿。将来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这个你可肯么?”鲍文卿道:“太老爷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尽只是小的儿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说了他极欢喜你令郎的。这事不要你费一个钱你只明日拿一个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帐、被褥、衣服、饰、酒席之费都是我备办齐了替他两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个现成公公罢了。”鲍文卿跪下谢太老爷。向知府双手扶起来说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将来我还要为你的情哩。” 次日鲍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时分忽然抚院一个差官一匹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轿子一直走上堂来叫请向太爷出来。满衙门的人都慌了说道:“不好了来摘印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享受不过片时;潦倒摧颓波澜又兴多少。不知这来的官果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向观察升官哭友 鲍廷玺丧父娶妻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向知府听见摘印官来忙将刑名、钱谷相公都请到眼前说道:“诸位先生将房里各样稿案查点查点务必要查细些不可遗漏了事。”说罢开了宅门勿匆出去了。出去会见那二府拿出一张牌票来看了附耳低言了几句二府上轿去了差官还在外侯着。向太守进来亲戚和鲍文卿一齐都迎着问。向知府道:“没甚事不相干。是宁国府知府坏了委我去摘印。”当下料理马夫连夜同差官往宁国去了。 衙门里打饰缝衣服做床帐、被褥糊房打点王家女儿招女婿。忙了几日向知府回来了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外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进来。鲍廷奎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绸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不必细说。次日清早出来拜见老爷、夫人夫人另外赏了八件饰两套衣服。衙里摆了三天喜酒无一个人不吃到。满月之后小王又要进京去选官。鲍文卿备酒替小亲家饯行。鲍廷奎亲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来。自此以后鲍廷奎在衙门里只如在云端里过日子。 看看过了新年开了印各县送童生来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鲍文卿父子两个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这些小厮们若带去巡视他们就要作弊。你父子两个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顾几天。”鲍文卿领了命父子两个在察院里巡场查号。安庆七学共考三场。见那些童生也有代笔的也有传递的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到了抢粉汤、包子的时候大家推成一团跌成一块鲍廷奎看不上眼。有一个童生推着出恭走到察院土墙眼前把上墙挖个洞伸手要到外头去接文章被鲍廷奎看见要采他过来见太爷。鲍文卿拦住道:“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相公你一个正经读书人快归号里去做文章倘若太爷看见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上来把那洞补好把那个童生送进号去。 考事已毕出案来怀宁县的案叫做季萑他父亲是个武两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侯选守备案过了几日季守备进来拜谢向知府设席相留席摆在书房里叫鲍文卿同着出来坐坐占当下季守备席向知府主位鲍文卿坐在横头。季守备道:“老公祖这一番考试至公至明台府无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场里亏我这鲍朋友在彼巡场还不曾有甚么弊窦。”此时季守备才晓得这人姓鲍。后来渐渐说到他是一个老梨园脚色季守备脸上不觉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因将他生平的好处说了一番季守备也就肃然起敬。酒罢辞了出来。过三四日倒把鲍文卿请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的儿子季萑也出来陪坐。鲍文卿见他是一个美貌少年便间:“少爷尊号?”季守备道:“他号叫做苇萧。”当下吃完了酒鲍文卿辞了回来向向知府着实称赞这季少爷好个相貌将来不可限量。 又过了几个月那王家女儿怀着身子要分娩不想养不下来死了。鲍文卿父子两个恸哭。向太守倒反劝道:“也罢这是他各人的寿数你们不必悲伤了。你小小年纪我将来少不的再替你娶个媳妇。你们若只管哭时惹得夫人心里越不好过了。”鲍文卿也吩咐儿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个痰火疾不时举动动不动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辞了向太爷回家去又不敢说出来。恰好向大爷升了福建汀漳道鲍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爷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该跟随大老爷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辞了大老爷回南京去丢下儿子跟着太老爷伏侍罢。”向太守道:“老友这样远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纪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儿子你留在身边奉侍你我带他去做甚么!我如今就要进京陛见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两银子忠小厮捧着拿到书房里来说道:“文卿你在我这里一年多并不曾见你说过半个字的人情。我替你娶个媳妇又没命死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而今这一千两银子送与你你拿回家去置些产业娶一房媳妇养老送终。我若做官再到南京来再接你相会。”鲍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当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穷在这一千两银子你若不受把我当做甚么人!”鲍文卿不敢违拗方才磕头谢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只大船备酒替他饯行自己送出宅门。鲍文卿同儿子跪在地下洒泪告辞向道台也挥泪和他分手。 鲍文卿父子两个带着银子一路来到南京到家告诉浑家向大老爷这些恩德举家感激。鲍文卿扶着病出去寻人把这银子买了一所房子;两副行头租与两个戏班子穿着剩下的家里盘缠。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的病渐渐重了卧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浑家、儿子、女儿、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们:“同心同意好好过日子不必等我满服就娶一房媳妇进来要紧。”说罢瞑目而逝。合家恸哭料理后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间开了几日丧。四个总寓的戏子都来吊孝。鲍廷奎又寻阴阳先生寻了一块地择个日子出殡只是没人题铭旌。正在踌躇只见一个青衣人飞跑来了问道:“这里可是鲍老爹家?”鲍廷奎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大老爷来了轿子已到了门前。”鲍廷奎慌忙换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门外去跪接。 向道台下了轿看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奎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了几时了?”鲍廷奎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回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父亲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鲍廷奎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奎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向道台出到厅上问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垄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谁人题的铭旌?”鲍廷玺道:“小的和人商议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当下鲍廷奎送上纸笔。向道台取笔在手写道: 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喝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拜题。 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了还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谢过了太老爷回来。晚上向道台又打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铭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鲍老爹出殡一直出到南门外。同行的人都出来送殡在南门外酒楼上摆了几十桌斋。丧事已毕。 过了半年有余一日金次福走来请鲍老太说话。鲍廷玺就请了在堂屋里坐着进去和母亲说了。鲍老大走了出来说道:“金师父许久不见。今日甚么风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来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头而今换了班子穿着了?”老太道:“因为班子在城里做戏生意行得细如今换了一个文元班内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长这一带走。他那里乡绅财主多还赚的几个大钱。”金次福道:“这样你老人家更要财了。”当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头亲事来作成你家廷玺娶过来倒又可以个大财。”鲍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儿?”金次福道:“这人是内桥胡家的女儿。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门起初把他嫁了安丰典管当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这堂客才得二十一岁出奇的人才就上画也是画不就的。因他年纪小又没儿女所以娘家主张着嫁人。这王三胖丢给他足有上千的东西:大床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镯有两三付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做荷花一个叫做采莲都跟着嫁了来。你若娶了他与廷玺他两人年貌也还相合这是极好的事。”一番话说得老太满心欢喜向他说道:“金师父费你的心!我还要托我家姑爷出去访访访的确了来寻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这是不要访的。也罢访访也好我再来讨回信。”说罢去了。鲍廷玺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归的姑爷走来老太一五一十把这些话告诉他托他出去访。归姑爷又问老人要了几十个钱带着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个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个媒婆有名的沈大脚。归姑爷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来在茶馆里吃茶就问起这头亲事。沈天孚道:“哦!你问的是胡七喇子么?他的故事长着哩!你买几个烧饼来等我吃饱了和你说。”归姑爷走到隔壁买了八个烧饼拿进茶馆来同他吃着说道:“你说这故事罢。”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说。”当下把烧饼吃完了说道:“你问这个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这个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进门就要一把天火!”归姑爷道:“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头的女儿。偏头死了他跟着哥们过日子。他哥不成*人赌钱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卖掉了。因他有几分颜色从十六岁上就卖与北门桥来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个侯选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过了:把大呆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夭要打八顿。这些人都恨如头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儿子疑惑三胖的东西都在他手里那日进房来搜;家人婆娘又帮着图出气。这堂客有见识预先把一匣子金珠饰一总倒在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来;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银钱来。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县堂上去了出儿子。上元县传齐了审把儿子责罚了一顿又劝他道:‘你也是嫁过了两个丈夫的了还守甚么节?看这光景儿子也不能和你一处同住不如叫他分个产业给你另在一处。你守着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当下处断出来他另分几间房子在胭脂巷住。就为这胡七喇子的名声没有人敢惹他。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他对人只说二十一岁。” 归姑爷道:“他手头有千把银子的话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约这几年也花费了。他的金珠饰、锦缎衣服也还值五六百银子这是有的。”归姑爷心里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银子我丈母心里也欢喜了。若说女人会撒泼我那怕磨死倪家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养这个小孩子。这亲事是他家教师金次福来说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几个媒钱你为甚么不做?”沈天孚道:“这有何难!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说管包成就只是谢媒钱在你。”归姑爷填:“这个自然。我且去罢再来讨你的回信。”当下付了茶钱。出门来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来和沈大脚说沈大脚摇着头道:“天老爷!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齐整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乡两个丫头轮流着捶腿捶到四更鼓尽才歇我方才听见你说的是个戏子家乡戏子家有多大汤水弄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罢了。”沈大脚商议道:“我如今把这做戏子的话藏起不要说也并不必说他家弄行头。只说他是个举人不日就要做官家里又开着字号店广有田地这个说法好么?”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这么说去。” 当下沈大脚吃了饭一直走到胭脂巷敲开了门。丫头荷花迎着出来问:“你是那里来的?”沈大脚道:“这里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么话说?”沈大脚道:“我是替王太太讲喜事的。”荷花道:“请在堂星里坐。太太才起来还不曾停当。”沈大脚说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进房里去见太太。”当下揭开门帘进房只见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脚采莲在傍边捧着矾盒子。王太太见他进来晓得他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与他吃。看着太太两只脚足足裹了有三顿饭时才裹完了又慢慢梳头、洗脸、穿衣服直弄到日头趁西才清白。因问道:“你贵姓?有甚么话来说?”沈大脚道:“我姓沈。因有一头亲事来效劳将来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个甚么人家?”沈大脚道:“是我们这水西门大街上鲍府上人都叫他鲍举人家。家里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私。本人二十三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要娶一个贤慧太太当家久已说在我肚里了我想这个人家除非是你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胆来说。”王太太道:“这举人是他家甚么人?”沈大脚道:“就是这要娶亲的老爷了他家那还有第二个!”王太太道:“是文举武举?”沈大脚道:“他是个武举。扯的动十个力气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气!” 王太太道:“沈妈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露出嘴来吃他的蜜饯茶。唱了一夜戏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个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织金裙子上弄了一点灰我要把他一个个都处死了。他四个一齐走进来跪在房里把头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响我还不开恩饶他哩。沈妈你替我说这事须要十分的实。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轻轻的放过了你。”沈大脚道:“这个何消说?我从来是‘一点水一个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谎明日太太访出来我自己把这两个脸巴子送来给太太掌嘴。”王太大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说去我等你回信。”当下包了几十个钱又包了些黑枣、青饼之类叫他常回去与娃娃吃。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恶姻缘;骨肉分张又遇着亲兄弟。不知这亲事说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沈大脚问定了王太太的话回家向丈夫说了。次日归姑爷来讨信沈天孚如此这般告诉他说:“我家堂客过去着实讲了一番这堂客已是千肯万肯。但我说明了他家是没有公婆的不要叫鲍老大自己来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样饰来仍旧叫我家堂客送与他择个日子就抬人便了。” 归姑爷听了这话回家去告诉丈母说:“这堂客手里有几百两银子的话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会欺负丈夫。这是他两口子的事我们管他怎的。”鲍老太道:“这管他怎的!现今这小厮做头做脑也要娶个辣燥些的媳妇来制着他才好。”老太主张着要娶这堂客随即叫了鲍廷奎来叫他去请沈天孚、金次福两个人来为媒。鲍廷玺道:“我们小户人家只是娶个穷人家女儿做媳妇好这样堂客要了家来恐怕淘气。”被他妈一顿臭骂道:“倒运的奴才!没福匀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穷人家的根子开口就说要穷将来少不的要穷断你的筋!象他有许多箱笼娶进来摆摆房也是热闹的。你这奴才知道甚么!”骂的鲍廷玺不敢回言只得央及归姑爷同着去拜媒人归姑爷道:“像娘这样费心还不过他说个是只要拣精拣肥我也犯不着要效他这个劳。”老太又把姑爷说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计较他。”姑爷方才肯同他去拜了两个媒人。 次日备了一席酒请媒。鲍廷玺有生意领着班子出去做戏了就是姑爷作陪客。老大家里拿出四样金饰、四样银曹饰来――还是他前头王氏娘子的――交与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赚了他四样只拿四样饰叫沈大脚去下插定。那里接了择定十月十日过门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橱和盆桶、锡器、两张大床先搬了来。两个丫头坐轿子跟着到了鲍家看见老人也不晓得是他家甚么人又不好问只得在房里铺设齐整就在房里坐着。明早归家大姑娘坐桥子来。这里请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钱麻子的老婆两个搀亲。到晚上一乘轿子四对灯笼火把娶进门来。进房撒帐说四言八句拜花烛吃交怀盏不必细说。五更鼓出来拜堂听见说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气出来使性掼气磕了几个头也没有茶也没有鞋。拜毕就往房里去了。丫头一会出来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嗑一会出来叫拿炭烧着了进去与太太添着烧香一会出来到橱下叫橱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与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鲍老大听见道:“在我这里叫甚么太太!连奶奶也叫不的只好叫个相公娘罢了!”丫头走进房去把这话对太太说了太太就气了个昏。 到第三日鲍家请了许多的戏子的老婆来做朝。南京的风俗:但凡新媳妇进门三天就要到厨下去收拾一样菜个利市。这莱一定是鱼取“富贵有余”的意思。当下鲍家买了一尾鱼烧起锅请相公娘上锅玉太太不采坐着不动。钱麻子的老婆走进房来道:“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妇这些规矩是要还他的。”太太忍气吞声脱了锦缎衣服系上围裙走到厨下把鱼接在手内拿刀刮了三四刮拎着尾巴望滚汤锅里一掼。钱麻子老婆正站在锅台傍边看他收拾鱼被他这一掼便溅了一脸的热水连一件二色金的缎衫子都弄湿了唬了一跳走过来道:“这是怎说!”忙取出一块汗巾子来揩脸。王太太丢了刀骨都着嚼往房里去了。当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来坐。 到第四日鲍廷奎领班子出去做夜戏进房来穿衣服。王太太看见他这几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并无纱帽心里疑惑他不象个举人。这日见他戴帽子出去问道:“这晚间你往那里去?”鲍廷奎道:“我做生意去。”说着就去了。太太心里越疑惑:“他做甚么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号店里算账。”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才回来太太问道:“你在字号店里算账为甚么算了这一夜?”鲍廷奎道:“甚么字号店?我是戏班子里管班的领着戏子去做夜戏才回来。”太太不听见这一句话罢了听了这一句话怒气攻心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鲍廷奎慌了忙叫两个丫头拿姜汤灌了半日。灌醒过来大哭大喊满地乱滚滚散头;一会又要扒到床顶上去大声哭着唱起曲子来。原来气成了一个失心疯。唬的鲍老大同大姑娘都跑进来看看了这般模样又好恼又好笑。 正闹着沈大脚手里拿着两包点心走到房里来贺喜。才走进房太太一眼看见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马子跟前揭开马子抓了二把尿屎抹了他一脸一嘴沈大脚满鼻子都塞满了臭气。众人来扯开了。沈大脚走出堂屋里又被鲍老太指着脸骂了一顿沈大脚没情没趣只得讨些水洗了脸悄悄的出了门回去了。 这里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这是一肚子的痰正气又虚要用人参、琥珀。”每剂药要五钱银子。自此以后一连害了两年把些衣服、饰都花费完了两个丫头也卖了。归姑爷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议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没中用而今又弄了这个疯女人来在家闹到这个田地将来我们这房子和本钱还不够他吃人参、琥珀吃光了这个如何来得?不如趁此时将他赶出去离门离户我们才得干净一家一计过日子。”鲍老太听信了女儿、女婿的话要把他两日子赶出去。 鲍廷玺慌了去求邻居王羽秋、张国重来说。张国重、王羽秋走过来说道:“老大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时抱养他的;况且又帮着老爹做了这些年生意如何赶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样不孝媳妇怎样不贤着实数说了一遍说道:“我是断断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这里我只好带着女儿、女婿搬出去让他!”当下两人讲不过老太只得说道:“就是老太要赶他出去也分些本钱与他做生意。叫他两口子光光的怎样出去过日子?”老太道:“他当日来的时候只得头上几茎黄毛身上还是光光的。而今我养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过两回亲。况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补报我罢了我还有甚么贴他!”那两人道:“虽如此说恩从上流还是你老人家照顾他些。”说来说去说得老太转了口许给他二十两银子自己去住。鲍廷玺接了银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来在王羽秋店后借一间屋居住。只得这二十两银子要团班子、弄行头是弄不起;要想做个别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吃山空。把这二十两银子吃的将光太太的人参、琥珀药也没得吃了病也不大了只是在家坐着哭泣咒骂非止一日。 那一日鲍廷玺街上走走回来王羽秋迎着问道:“你当初有个令兄在苏州么?”鲍廷奎道:“我老爹只得我一个儿子并没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鲍家的是你那三牌楼倪家的。”鲍廷玺道:“倪家虽有几个哥哥听见说都是我老爹自小卖出去了后来一总都不知个下落却也不曾听见是在苏州。”王羽秋道:“方才有个人一路找来找在隔壁鲍老大家说:‘倪大太爷找倪六大爷的。’鲍老太不招应那人就问在我这里我就想到你身上。你当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鲍廷奎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边找去了。他少不得还找了回来你在我店里坐了候着。”少顷只见那人又来找问。王羽秋道:“这便是倪六爷你找他怎的?”鲍廷奎道:“你是那里来的是那个要找我?”那人在腰里拿出一个红纸帖子来递与鲍廷奎看。鲍廷奎接着只见上写道: 水西门鲍文卿老爹家过继的儿子鲍廷奎本名倪廷玺乃父亲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着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馆里来相会。要紧!要紧! 鲍廷玺道:“这是了!一点也不错!你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爷的叫作阿三。”鲍廷玺道:“大太爷在那里?”阿三道:“大太爷现在苏州抚院衙门里做相公每年一千两银子。而今现在大老爷公馆里。既是六太爷就请同小的到公馆里和大太爷相会。”鲍廷奎喜从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桥抚院公馆前。阿三道:“六太爷请到河底下茶馆里坐着。我去请大太爷来会。”一直去了。 鲍廷玺自己坐着坐了一会只见阿三跟了一个人进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有五十岁光景。那人走进茶馆阿三指道:“便是六大爷了。”鲍廷玺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鲍廷垄道:“你便是我大哥哥!”两人抱头大哭哭了一场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从你过继在鲍老爹家我在京里全然不知道。我自从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幕道在各衙里做馆。在各省找寻那几个弟兄都不曾找的着。五年前我同一位知县到广东赴任去在三牌楼找着一个旧时老邻居问才晓得你过继在鲍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说着又哭起来。鲍廷垄道:“我而今鲍门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说完了。我这几年亏遭际了这位姬大人宾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两银子。那几年在山东今年调在苏州来做巡抚。这是故乡了我所以着紧来找贤弟。找着贤弟时我把历年节省的几两银子拿出来弄一所房子将来把你嫂子也从京里接到南京来和兄弟一家一计的过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过弟媳的了。”鲍廷奎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样过继到鲍家怎样蒙鲍老爹恩养怎样在向大爷衙门里招亲。怎样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这个女人而今怎样怎样被鲍老太赶出来了都说了一遍倪廷珠道:“这个不妨。而今弟妇现在那里?”鲍廷玺道:“现在鲍老爹隔壁一个人家借着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里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当下会了茶钱一同走到王羽秋店里。王羽秋也见了礼。鲍廷玺请他在后面。王太太拜见大伯此时衣服饰都没有了只穿着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里拿出四两银子来送与弟妇做拜见礼。王太太看见有这一个体面大伯不觉忧愁减了一半自己捧茶上来。鲍廷垄接着送与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说道:“兄弟我且暂回公馆里去。我就回来和你说话你在家等着我。”说罢去了。鲍廷垄在家和太太商议:“少刻大哥来我们须备个酒饭候着。如今买一只板鸭和几斤肉再买一尾鱼来托王羽秋老爹来收拾做个四样才好。”王大太说:“呸!你这死不见识面的货!他一个抚院衙门里住着的人他没有见过板鸭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饭才来他希罕你这样东西吃?如今快秤三钱六分银子到果子店里装十六个细巧围碟子来打几斤陈百花酒候着他才是个道理!”鲍廷垄道:“太太说的是。”当下秤了银子把酒和碟子都备齐捧了来家。 到晚果然一乘桥子两个“巡抚部院”的灯笼阿三跟着他哥来了。倪廷珠下了轿进来说道:况弟我这寓处没有甚么只带的七十多两银子。”叫阿三在轿柜里拿出来一包一包交与鲍廷垄道:“这个你且收着。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苏州去。你作看下一所房子价银或是二百两、三百两都可以你同弟妇搬进去住着。你就收拾到苏州衙门里来。我和姬大人说把今年束修一千两银子都支了与你拿到南京来做个本钱或是买些房产过日。”当下鲍廷垄收了银子留着他哥吃酒。吃着说一家父母兄弟分离苦楚的话说着又哭哭着又说。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鲍廷垄次日同王羽秋商议叫了房牙子来要当房子。自此家门口人都晓的倪大老爷来找兄弟现在抚院大老爷衙门里;都称呼鲍廷奎是倪六老爷太太是不消说。又过了半个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桥施家巷三间门面一路四进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着典与人住价银二百二十两。成了议约付押议银二十两择了日子搬进去再兑银子。搬家那日两边邻居都送看盒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分子。鲍廷奎请了两日酒。又替太太赎了些头面、衣服。太太身子里又有些啾啾卿卿的起来隔几日要请个医生要吃八分银子的药。那几十两银子渐渐要完了。 鲍廷玺收拾要到苏州寻他大哥去上了苏州船。那日风不顺船家荡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仪征舡住在黄泥滩风更大过不得江鲍廷垄走上岸要买个茶点心吃。忽然遇见一个少年人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绸直裰脚下大红鞋。那少年把鲍廷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道:“你不是鲍姑老爷么?”鲍廷奎惊道:“在下姓鲍相公尊姓大名。怎样这样称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庆府向太爷衙门里王老爹的女婿?”鲍廷奎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孙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鲍廷奎笑道:“这是怎么说?且请相公到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走进茶馆拿上茶来。仪征有的是肉包子装上一盘来吃着。鲍廷奎问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爷你认不得我?我在府里考童生看见你巡场我就认得了。后来你家老爹还在我家吃过了酒。这些事你难道都记不得了?”鲍廷垄道:“你原来是季老太爷府里的季少爷。你却因甚么做了这门亲?”季苇萧道:“自从向太爷升任去后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庆住着。后来我家岳选了典史乡安庆的乡绅人家因他老人家为人盛德所以同他来往起来我家就结了这门亲。”鲍廷奎道:“这也极好。你们太老爷在家好么?”季苇萧道:“先君见背已三年多了。”鲍廷奎道:“姑爷你却为甚么在这里?”季苇萧道:“我因盐运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来看看年伯。姑老爷你却往那里去?”鲍廷奎说:“我到苏州去看一个亲戚。”季苇萧道:“几时才得回来?”鲍廷奎道:“大约也得二十多日。”季苇萧道:“若回来无事到扬州来顽顽。若到扬州只在道门口门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处。我那时做东请姑老爷。”鲍廷奎道:“这个一定来奉侯。”说罢彼此分别走了。 鲍廷奎上了船一直来到苏州才到阊门上岸劈面撞着跟他哥的小厮阿三。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无端聚会。毕竟阿三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季苇萧扬州入赘 萧金铉白下选书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鲍廷玺走到阎门遇见跟他哥的小厮阿三。阿三前走后面跟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东西是些三牲和些银锭、纸马之类。鲍廷玺道:“阿三倪大太爷在衙门里么?你这些东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里去?”阿三道:“六太爷来了!大太爷自从南京回来进了大老爷衙门打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说太太已于前月去世。大太爷着了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几日就归天了。大太爷的灵枢现在城外厝着小的便搬在饭店里住。今日是大太爷头七小的送这三牲纸马到坟上烧纸去。”鲍廷玺听了这话两眼大睁着话也说不出来慌问道:“怎么说?大太爷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爷去世了。”鲍廷玺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来。当下不进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摆下牲醴浇奠了酒焚起纸钱哭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兄弟来迟一步就不能再见大哥一面!”说罢又恸哭了一场。阿三劝了回来在饭店里住下。 次日鲍廷玺将自己盘缠又买了一副牲醴、纸钱去上了哥哥坟回来连连在饭店里住了几天盘缠也用尽了阿三也辞了他往别处去了。思量没有主意只得把新做来的一件见抚院的绸直掇当了两把银子且到扬州寻寻季姑爷再处。 当下搭船一直来到扬州往道门口去问季苇萧的下处。门簿上写着“寓在兴教寺”。忙找到兴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亲你到那里去寻。”鲍廷玺一直找到尤家见那家门口挂着彩子。三间敞厅坐了一敞厅的客。正中书案上点着两枝通红的蜡烛;中间悬着一轴百子图的画;两边贴着硃笺纸的对联上写道:“清风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苇萧戴着新方巾穿着银红绸直裰在那里陪客见了鲍廷玺进来吓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请他坐下说道:“姑老爷才从苏州回来的?”鲍廷玺道:“正是。恰又遇着姑爷恭喜我来吃喜酒。”座上的客问:“此位尊姓?”季苇萧代答道:“这舍亲姓鲍是我的贱内的姑爷是小弟的姑丈人。”众人道:“原来是姑太爷。失敬!失敬!”鲍廷玺问:“各位大爷尊姓?”季苇萧指着上席坐的两位道:“这位是辛东之先生这位是金寓刘先生二位是扬州大名士。作诗的从古也没有这好的又且书法绝妙天下没有第三个。” 说罢摆上饭来。二位先生席鲍廷玺三席还有几个人都是尤家亲戚坐了一桌子。吃过了饭那些亲戚们同季苇萧里面料理事去了。鲍廷玺坐着同那两位先生攀谈。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其实可恶!就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后来向人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的是请我写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那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计较!’”说罢笑了。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眼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的:小字是一两一个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值二百二十两银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 正说着季苇萧走了出来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见说扬州是‘六精’。”辛东之道:“是‘五精’罢了那里‘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狠!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而今时作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合起来是‘六精’。”说罢一齐笑了。捧上面来吃。四人吃着鲍廷玺问道:“我听见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这话可是有的么?”辛先生道:“怎么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里当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 当下说着笑话天色晚了下来里面吹打着引季苇萧进了洞房。众人上席吃酒吃罢各散。鲍廷玺仍旧到钞关饭店里住了一夜。次日来贺喜看新人看罢出来坐在厅上。鲍廷玺悄悄问季苇萧道:“姑爷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听见怎的你怎么又做这件事?”季苇萧指着对联与他看道:“你不见‘才子佳人信有之’?我们风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会合一房两房何足为奇!”鲍廷玺道:“这也罢了。你这些费用是那里来的?”季苇萧道:“我一到扬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两银子又把我在瓜洲管关税只怕还要在这里过几年所以又娶一个亲。姑老爷你几时回南京去?”鲍廷玺道:“姑爷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去投奔一个亲戚投不着来到这里而今并没有盘缠回南京。”季苇萧道:“这个容易我如今送几钱银子与姑老爷做盘费还要托姑老爷带一个书子到南京去。” 正说着只见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个道士又有一个人一齐来吵房。季苇萧让了进去新房里吵了一会出来坐下。辛先生指着这两位向季苇萧道:“这位道友尊姓来号霞土也是我们扬州诗人。这位是芜湖郭铁笔先生镌的图书最妙。今日也趁着喜事来奉访。”季苇萧问了二位的下处说道:“即日来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这位令亲鲍老爹前日听说尊府是南京的却几时回南京去?”季苇萧道:“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那两位先生道:“这等我们不能同行了。我们同在这个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将来也要到南京去。”说了一会话四人作别去了。鲍廷玺问道:“姑爷你带书子到南京与那一位朋友?”季羊萧道:“他也是我们安庆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来的。我如今在这里不得回去他是没用的人寄个字叫他回家”鲍廷玺道:“姑爷你这字可曾写下?”季苇萧道:“不曾写下。我今晚写了姑老爷明日来取这字和盘缠后日起身去罢。”鲍廷玺应诺去了。当晚季苇萧写了字封下五钱银子等鲍廷玺次日来拿。 次日早晨一个人坐了轿子来拜传进帖子上写“年家眷同学弟宗姬顿拜”。季苇萧迎了出去见那人方巾阔服古貌古心。进来坐下季苇萧动问:“仙乡尊字?”那人道:“贱字穆庵敝处湖广。一向在京同谢茂秦先生馆于赵王家里。因返舍走走在这里路过闻知大名特来进谒。有一个小照行乐求大笔一题。将来还要带到南京去遍请诸名公题咏。”季苇萧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献丑真是弄斧班门了。”说罢吃了茶打恭上轿而去。恰好鲍廷玺走来取了书子和盘缠谢了季苇萧。季苇萧向他说:“姑老爷到南京千万寻到状元境劝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的死人的万不可久住!”说毕送了出来。 鲍廷玺拿着这几钱银子搭了船回到南京。进了家门把这些苦处告诉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骂了一顿。施御史又来催他兑房价他没银子兑只得把房子退还施家这二十两押议的银子做了干罚。没处存身太太只得在内桥娘家胡姓借了一间房子搬进去住着。住了几日鲍廷玺拿着书子寻到状元境寻著了季恬逸。季活逸接书看了请他吃了一壶茶说道:“有劳鲍老爹。这些话我都知道了。”鲍廷玺别过自去了。 这季恬逸因缺少盘缠没处寻寓所住每日里拿着八个钱买四个吊桶底作两顿吃晚里在刻字店一个案板上睡宽。这日见了书子知道季苇萧不来越慌了;又没有盘缠回安庆去终日吃了饼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连饼也没的吃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进来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贱性季。”那人道:“情问先生这里可有选文章的名士么?”季恬逸道:“多的很!卫体善、随岑庵、马纯上、蘧驼夫、匡人我都认的还有前日同我在这里的季苇萧。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个?”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银子要选一部文章。烦先生替我寻一位来我同他好合选。”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贵处?也说与我我好去寻人。”那人道:“我复姓诸葛盯眙县人。说起来人也还知道的。先生竟去寻一位来便了。”季恬逸请他坐在那里自己走上街来心里想道:“这些人虽常来在这里却是散在各处这一会没头没脑往那里去捉?可惜季苇萧又不在这里。”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着水西门一路大街走遇着那个就捉了来且混他些东西吃吃再处。”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门口只见一个人押着一担行李进城。他举眼看时认得是安庆的萧金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着说道:“金兄你几时未的?”萧金铉道:“原来是恬兄你可同苇萧在一处?”季恬逸道:“苇萧久已到扬州去了。我如今在一个地方。你来的恰好如今有一桩大生意作成你你却不可忘了我!”萧金铉道:“甚么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着我走包你有几天快活日子过!”萧金铉听了同他一齐来到状元境刻字店。 只见那姓诸葛的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季恬逸高声道:“诸葛先生我替你约了一位大名士来!”那人走了出来迎进刻字店里作了揖把萧金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内。三人同到茶馆里叙礼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复姓诸葛名佑字天申。”萧金铉道:“小弟姓萧名鼎字金铉。”季恬逸就把方才诸葛天申有几百银子要选文章的话说了。诸葛天申道:“这选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请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骥尾。今得见萧先生如鱼之得水了!”萧金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胜任。”季恬逸道:“两位都不必谦彼此久仰今日一见如故。诸葛先生且做个东请萧先生吃个下马饭把这话细细商议。”诸葛天申道:“这话有理客边只好假馆坐坐。” 当下三人会了茶钱一同出来到三山街一个大酒楼上。萧金铉席季恬逸对坐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来问菜季恬逸点了一卖肘子一卖板鸭一卖醉白鱼。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堂官送上酒来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这件事我们先要寻一个僻静些的去处又要宽大些选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齐在寓处来看着他刻。”萧金铉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门外报恩寺里好又不吵闹房子又宽房钱又不十分贵。我们而今吃了饭竟到那里寻寓所。”当下吃完几壶酒堂官拿上肘子、汤和饭来季恬逸尽力吃了一饱。下楼会账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门。那南门热闹轰轰真是车如游龙马如流水!三人挤了半日才挤了出来望着报恩寺走了进去。季恬逸道:“我们就在这门口寻下处罢。”萧金铉道:“不好还要再向里面些去方才僻静。” 当下又走了许多路走过老退居到一个和尚家敲门进去。小和尚开了门问做什么事说是来寻下处的小和尚引了进去。当家的老和尚出来见头戴玄色缎僧帽身穿茧绸僧衣手里拿着数珠铺眉蒙眼的走了出来打个问讯请诸位坐下问了姓名、地方三人说要寻一个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三位施主请自看听凭拣那一处。”三人走进里面看了三间房子又出来同和尚坐着请教每月房钱多少。和尚一口价定要三两一月。讲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让。诸葛天申已是出二两四了和尚只是不点头一会又骂小和尚:“不扫地!明日下浮桥施御史老爷来这里摆酒看见成什么模样!”萧金铉见他可厌向季恬逸说道:“下处是好只是买东西远些。”老和尚呆着脸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买办和厨子是一个人做就住不的了。须要厨子是一个人在厨下收拾着;买办又是一个人伺候着买东西:才赶的来。”萧金铉笑道:“将来我们在这里住岂但买办厨子是用两个人还要牵一头秃驴与那买东西的人骑着来往更走的快!”把那和尚骂的白瞪着眼三人便起身道:“我们且告辞再来商议罢。”和尚送出来。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个僧官家敲门僧官迎了出来一脸都是笑请三位厅上坐便煨出新鲜茶来摆上九个茶盘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过来与三位吃。三位讲到租寓处的话僧官笑道:“这个何妨听凭三位老爷喜欢那里就请了行李来。”三人请问房钱。僧官说:“这个何必计较?三位老爷来住请也请不至随便见惠些须香资僧人那里好争论?”萧金铉见他出语不俗便道:“在老师父这里打搅每月送银二金休嫌轻意。”僧官连忙应承了。当下两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进城去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扫房间铺设床铺桌椅家伙又换了茶来陪二位谈。到晚行李了来僧官告别进去了。萧金铉叫诸葛天申先秤出二两银子来用封袋封了贴了签子送与僧官僧官又出来谢过。三人点起灯来打点夜消。诸葛天申称出钱把银子托季恬逸出去买酒菜。季活逸出去了一会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四个碟子来: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摆在桌上。诸葛天申是乡里人认不的香肠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象猪鸟。”萧金铉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诸葛天申吃著说道:“这就是腊肉!”萧金铉道:“你又来了!腊肉有个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内的小肠!”诸葛天甲又不认的海蛰说道:“这迸脆的是甚么东西?倒好吃。再买些迸脆的来吃吃。”萧、季二位又吃了一回当晚吃完了酒打点各自歇息。季恬逸没有行李萧金铉匀出一条褥子来给他在脚头盖着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进来说道“昨日三位老爷驾到贫僧今日备个腐饭屈三位坐坐就在我们这寺里各处顽顽。”三人说了“不当”。僧官邀请到那边楼底下坐着办出四大盘来吃早饭。吃过同三位出来闲步说道:“我们就到三藏禅林里顽顽罢。”当下走进三藏禅林。头一进是极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一直走过两间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阶级栏杆走上一个楼去只道是没有地方了僧宫又把楼背后开了两扇门叫三人进去看那知还有一片平地在极高的所在四处都望着。内中又有参天的大木几万竿竹子那凤吹的到处飕飕的响;中间便是唐玄奘法师的衣钵塔。顽了一会僧官又邀到家里晚上九个盘子吃酒。吃酒中间僧宫说道:“贫僧到了僧官任还不曾请客。后日家里摆酒唱戏请三位老爷看戏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们一定奉贺。”当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请的客从应天府尹的衙门人到县衙门的人约有五六十。客还未到厨子、看茶的老早的来了戏子也了箱来了。僧宫正在三人房里闲谈忽见道人走来说:“师公那人又来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平地风波天女下维摩之室;空堂宴集鸡群来皎鹤之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纳姬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僧宫正在萧金铉三人房里闲坐道人慌忙来报:“那个人又来了。”僧官就别了三位同道人出去问道人:“可又是龙三那奴才?”道人道:“怎么不是?他这一回来的把戏更出奇!老爷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楼底下看茶的正在门口煽着炉子。僧官走进去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副乌黑的脸两只黄眼睛珠一嘴胡子头戴一顶纸剪的凤冠身穿蓝布女褂白布单裙脚底下大脚花鞋坐在那里。两个轿夫站在天井里要钱。那人见了僧官笑容可掬说道:“老爷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绝早就来替你当家。你且把轿钱替我打去着。”僧官愁着眉道:“龙老三你又来做甚么?这是个甚么样子!”慌忙把轿钱打了去又道:“尤老三你还不把那些衣服脱了!人看着怪模怪样!”龙三道:“老爷你好没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凤冠与我戴不做大红补服与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个纸凤冠不怕人笑也罢了你还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龙老三顽是顽笑是笑。虽则我今日不曾请你你要上门怪我也只该好好走来为甚么妆这个样子?”龙三道:“老爷你又说错了。‘夫妻无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认不是罢了。是我不曾请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脱了这些衣服坐着吃酒不要妆疯做痴惹人家笑话!”龙三道:“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该坐在房里替你装围碟、剥果子当家料理那有个坐在厅上的?惹的人说你家没内外。”说着就往房里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说道:“龙老三这喇伙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龙三道:“老爷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僧官急得乱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稳稳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来与太太吃。” 僧官急得走进走出。恰走出房门遇着萧金铉三位走来僧官拦不住三人走进房。季恬逸道:“噫!那里来的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来说道:“三位老爷请坐。”僧官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三个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飞跑进来说道:“府里尤太爷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两个书办进来作揖坐下吃茶听见隔壁房里有人说话就要走进去僧宫又拦不住。二人走进房见了这个人吓了一跳道:“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当下四五个人一齐笑起来。僧官急得没法说道:“诸位太爷他是个喇子他屡次来骗我。”尤书办笑道:“他姓甚么?”僧官道:“他叫做龙老三。”郭书办道:“龙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爷的喜事你怎么到这里胡闹?快些把这衣服都脱了到别处去!”尤三道:“大爷这是我们私情事不要你管。”尤书办道:“这又胡说了!你不过是想骗他也不是这个骗法!”萧金铉道:“我们大家拿出几钱银子来舍了这畜生去罢!免得在这里闹的不成模样。”那龙三那里肯去。 大家正讲着道人又走进来说道:“司里董太爷同一位金太爷已经进来了。”说着董书办同金东崖走进房来。东崖认得龙三一见就问道:“你是龙三!你这狗头在京里拐了我几十两银子走了怎么今日又在这里妆这个模样!分明是骗人其实可恶!”叫跟的小子:“把他的凤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赶了出去!”龙三见是金东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凤冠脱了衣服说道:“小的在这里伺候。”金东崖道:“那个要你伺候!你不过是骗这里老爷改日我劝他赏你些银子作个小本钱倒可以。你若是这样胡闹我即刻送到县里处你!”龙三见了这一番才不敢闹谢了金东崖出去了。僧官才把众位拉到楼底下从新作揖奉坐向金东崖谢了又谢。 看茶的捧上茶来吃了。郭书办道:“金太爷一向在府上几时到江南来的?”金东崖道:“我因近来赔累的事不成话说所以决意返舍。到家小儿侥幸进了一个学不想反惹上一场是非。虽然‘真的假不得’却也丢了几两银子。在家无聊因运司荀老先生是京师旧交特到扬州来望他一望承他情荐在匣上送了几百两银子。”董书办道:“金太爷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东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书办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就是这三四日的事。”金东崖道:“原来如此。可见‘旦夕祸福’!”郭书办道:“尊寓而今在那里?”董书办道:“太爷已是买了房子在利涉桥河房。”众人道:“改日再来拜访。”金东崖又问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说了。金东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经书容日请教。” 当下66续续到了几十位客落后来了三个戴方巾的和一个道士走了进来众人都不认得。内中一个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见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书子来说道:“季苇兄多致意。”季恬逸接着拆开同萧金铉、诸葛天申看了才晓得是辛东之、金寓刘、郭铁笔、来霞士便道:“请坐。”四人见这里有事就要告辞。僧宫拉着他道:“四位远来请也请不至便桌坐坐。”断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东崖就问起荀大人的事来:“可是真的?”郭铁笔道:“是我们下船那日拿问的。”当下唱戏吃酒。吃到天色将晚辛东之同金寓刘赶进城在东花园庵里歇去。这坐客都散了郭铁笔同来道士在诸葛天申下处住了一夜。次日来道士到神乐观寻他的师兄去了郭铁笔在报恩寺门口租了一间房开图书店。 季恬逸这三个人在寺门口聚升楼起了一个经拆每日赊米买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钱银子。文章已经选定叫了七八个刻字匠来刻又赊了百十桶纸来准备刷印。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多两银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旧在店里赊着吃。那日季恬逸和萧金铉在寺里闲走季恬逸道:“诸葛先生的钱也有限了倒欠下这些债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行这事怎处?”萧金铉道:“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没有那个强他。他用完了银子他自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正说着诸葛天申也走来了两人不言语了。 三个同步了一会一齐回寓却迎着一乘轿子两担行李三个人跟着进寺里来。那轿揭开帘子轿里坐着一个戴方巾的少年诸葛天申依稀有些认得。那轿来的快如飞的就过去了。诸葛天申道:“这轿子里的人我有些认得他。”因赶上几步扯着他跟的人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是天长杜十七老爷”诸葛天申回来同两人睃着那轿和行李一直进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诸葛天申向两人道:“方才这进去的是天长杜宗伯的令孙。我认得他是我们那边的名土不知他来做甚么?我明日去会他。” 次日诸葛天申去拜那里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才见那杜公孙来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气渐暖杜公孙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走了进来。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飘然有神仙之概。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进来与三人相见作揖让坐。杜公孙问了两位的姓名、籍贯自己又说道:“小弟贱名倩贱字慎卿。”说过又向诸葛天申道:“天申兄还是去年考较时相会又早半载有余了。”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岁申学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县诗赋是杜十七先生的卷。”杜慎卿笑道:“这是一时应酬之作何足挂齿!况且那日小弟小恙进场以药物自随草草塞责而已。”萧金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谢风流各郡无不钦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会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时名宿小弟正要请教何得如此倒说!” 当下坐着吃了一杯茶一同进到房里。见满桌堆着都是选的刻本文章红笔对的样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边。忽然翻出一诗来便是萧金铉前日在乌龙潭春游之作杜慎卿看了点一点头道:“诗句是清新的。”便问道:“这是萧先生大笔?”萧金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杜慎卿道:“如不见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岂非加意做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凉》中间一句好词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几句话把萧金铉说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谈诗若与我家苇萧相见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苇萧是同宗么?我也曾见过他的诗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会杜慎卿辞别了去。 次日杜慎卿写个说帖来道:“小寓牡丹盛开薄治怀茗屈三兄到寓一谈。”三人忙换了衣裳到那里去。只见寓处先坐着一个人三人进来同那人作揖让坐。杜慎卿道:“这位鲍朋友是我们自己人他不僭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带信来的鲍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这位老爹就是苇萧的姑岳。”因问:“老爹在这里为甚么?”鲍廷玺大笑道:“季相公你原来不晓得我是杜府太老爷累代的门下我父子两个受太老爷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爷到了我怎敢不来问安?”杜慎卿道:“不必说这闲话且叫人拿上酒来。” 当下鲍廷玺同小子拾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鲥鱼、樱、笋下酒之物与先生们挥麈清谈。”当下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来。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众人吃莱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传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众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来。萧金铉道:“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第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说着把眼看了鲍廷玺一眼。鲍廷玺笑道:“还是门下效劳。”便走进房去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坐在席上鸣鸣咽咽将笛子吹着;一个小小子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着手唱李太白《清平调》。真乃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细听。杜慎卿又自饮了几杯。 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三个人不觉的手舞足蹈起来杜慎卿也颓然醉了。只见老和尚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打开来里面拿出一串祁门小炮仗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就在席上点着哔哔卟卟响起来。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来把脚不住告辞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鲍师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爷出去你回来在我这里住。”鲍廷玺拿着烛台送了三位出来关门进去。 三人回到下处恍惚如在梦中。次日卖纸的客人来要钱这里没有吵闹了一回。随即就是聚升楼来讨酒账诸葛天申称了两把银子给他收着再算。三人商议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计寓处不能备办只得拉他到聚升楼坐坐。又过了一两日天气甚好三人在寓处吃了早点心走到杜慎卿那里去。走进门只见一个大脚婆娘同他家一个大小子坐在一个板凳上说话。那小子见是三位便站起来。季恬逸拉着他问道:“这是甚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脚。”季后逸道:“他来做甚么?”那小子道:“有些别的事。”三人心里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问。走进去只见杜慎卿正在廊下闲步见三人来请进坐下小小子拿茶来吃了。诸葛天申道:“今日天气甚好我们来约先生寺外顽顽。”杜慎卿带着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来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楼酒馆里。杜慎卿不能推辞只得坐下。季恬逸见他不吃大荤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拿上酒来。吃了两杯酒众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众人不好意思。因天气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饭来。杜慎卿拿茶来泡了一碗饭吃了一会还吃不完递与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当下三人把那酒和饭都吃完了下楼会账。 萧金铉道:“慎卿兄我们还到雨花台岗儿上走走。”杜慎卿道:“这最有趣。”一同步上岗子在各庙宇里见方、景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碧辉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诸葛天申见远远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来坐下说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处’。”杜慎卿道:“列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方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孙、曾、元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那里诛的到门生上?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萧金铉道:“先生据你说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怎么?这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当下下了岗子回来。 进了寺门诸葛天申道:“且到我们下处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来到下处。才进了门只见季苇萧坐在里面。季恬逸一见了欢喜道:“苇兄你来了!”季苇萧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里找问知道你搬在这里。”便问:“此三位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们同乡萧金铉先生你难道不认得?”季苇萧道:“先生是住在北门的?”萧金铉道:“正是。”季苇萧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这位先生说出来你更欢喜哩!他是天长杜宗伯公公孙仕十七先生讳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么?”季苇萧惊道:“就是去岁宗师考取贵府二十七州县的诗赋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才得见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头起来。众位多见过了礼。 正待坐下只听得一个人笑着吆喝了进来说道:“各位老爷今日吃酒过夜!”季苇萧举眼一看原来就是他姑丈人忙问道:“姑老爷你怎么也来在这里?”鲍廷玺道:“这是我家十七老爷我是他门下人怎么不来?姑爷你原来也是好相与?”萧金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一齐坐下。季苇萧道:“小弟虽年少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不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小弟得会先生也如成连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高会江南又见奇踪;卓荦英姿海内都传雅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爱少俊访友神乐观 逞风流高会莫愁湖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杜慎卿同季苇萧相交起来极其投合。当晚季苇萧因在城里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赶进城去了。鲍廷玺跟着杜慎卿回寓杜慎卿买酒与他吃就问他:“这季苇兄为人何如?”鲍廷玺悉把他小时在向太爷手里考案后来就娶了向太爷家王总管的孙女便是小的内侄女儿今年又是盐运司荀大老爷照顾了他几百银子他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女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杜慎卿听了笑了一笑记在肚里就留他在寓处歇。夜里又告诉向太爷待他家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胜叹息;又说到他娶了王太太的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过了一夜。 次早季苇萧同着王府里那一位宗先生来拜。进来作揖坐下宗先生说起在京师赵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凤洲、于鳞都是敝世叔。”又说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说同宗考功是一家还是弟兄辈。杜慎卿不答应小厮捧出茶来吃了宗先生别了去留季苇萧在寓处谈谈。杜慎卿道“苇兄小弟最厌的人开口就是纱帽。方才这一位宗先生说到敝年伯他便说同他是弟兄只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这一个潦倒的兄弟!”说着就捧上饭来。 正待吃饭小厮来禀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爷话。”慎卿道:“你叫他进来何妨!”小厮出去领了沈大脚进来。杜慎卿叫端一张凳子与他在底下坐着。沈大脚问:“这位老爷?”杜慎卿道:“这是安庆季老爷。”因问道:“我托你的怎样了?”沈大脚道:“正是。十七老爷把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个南京城走了大半个因老爷人物生得太齐整了料想那将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来说。如今亏我留神打听打听得这位姑娘在花牌楼住家里开着机房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还多着半分。今年十七岁。不要说姑娘标致这姑娘有个兄弟小他一岁若是妆扮起来淮清桥育十班的小旦也没有一个赛的过他!也会唱支把曲子也会串个戏。这姑娘再没有说的就请老爷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罢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沈大脚应诺去了。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 季苇萧又要问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帖子走了进来说道:“外面有个姓郭的芜湖人来拜。”杜慎卿道:“我那里认得这个姓郭的?”季苇萧接过帖子来看了道:“这就是寺门口图书店的郭铁笔想他是刻了两方图书来拜先生叫他进来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厮情他进来。郭铁笔走进来作揖道了许多仰慕的话说道“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季先生我们自小听见说的:天长杜府老太太生这位太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转眼就是一个状元。”说罢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子里面盛着两方图书上写着“台印”双手递将过来杜慎卿接了又说了些闲话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来向季苇萧道:“他一见我偏生育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季苇萧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当下收拾酒留季苇萧坐。摆上酒来两人谈心。季苇萧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么?”杜慎卿道:“小弟无济胜之具就登山临水也是勉强。”季苇萧道:“丝竹之好有的?”杜慎卿道:“偶一听之可也;听久了也觉嘈嘈杂杂聒耳得紧。”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人情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难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有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着一个知心情人么?”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主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子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悼下泪来。 季苇萧暗道:“他已经着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说道:“先生你也不要说天下没有这个人。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不是象个妇人。我最恼人称赞美男子动不动说象个女人这最可笑。如果要象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着案道:“只一句话该圈了!你且说这人怎的?”季苇萧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却轻易不肯同人一笑却又爱才的紧。小弟因多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自觉形秽所以不敢痴心想着相与他。长兄你会会这个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几时去同他来?”季苇萧道:“我若叫得他来又不作为奇了。须是长兄自己去访着他。”杜慎卿道:“他住在那里?”季苇萧道:“他在神乐观。”杜慎卿道:“他姓甚么?”季苇萧道:“姓名此时还说不得若泄漏了机关传的他知道躲开了你还是会不着。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写了包在一个纸包子里外面封好交与你你到了神乐观门口才许拆开来看看过就进去找一找就找着的。”杜慎卿笑道:“这也罢了。” 当下季苇萧走进房里把房门关上了写了半日封得结结实实封面上草个“敕令”二字拿出来递与他说道:“我且别过罢。俟明日会过了妙人我再来贺你。”说罢去了。杜慎卿送了回来向大小厮道:“你明日早去回一声沈大脚明日不得闲到花牌楼去看那家女儿要到后日才去。明早叫轿夫我要到神乐观去看朋友。”吩咐已毕当晚无事。 次早起来洗脸擦肥皂换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熏了香将季苇萧写的纸包子放在袖里坐轿子一直来到神乐观将轿子落在门口。自己步进山门.袖里取出纸包来拆开一看上写道: 至北廊尽头一家桂花道院问扬州新来道友来霞士便是。杜慎卿叫轿夫伺候着自己曲曲折折走到里面听得里面一派鼓乐之声就在前面一个斗姆阁。那阁门大开里面三间敞厅:中间坐着一个看陵的太监穿着蟒袍;左边一路板凳上坐着十几个唱生旦的戏子;右边一路板凳上坐着七八个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里吹唱取乐。杜慎卿心里疑惑:“莫不是来霞士也在这里面?”因把小道土一个个的都看过来不见一个出色的。又回头来看看这些戏子也平常又自心里想道:“来霞士他既是自己爱惜他断不肯同了这般人在此我还到桂花院里去问。” 来到桂花道院敲开了门道人请在楼下坐着。杜慎卿道:“我是来拜扬州新到来老爷的。”道人道:“来爷在楼上。老爷请坐我去请他下来。”道人去了一会只见楼上走下一个肥胖的道士来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那道士下来作揖奉坐请问:“老爷尊姓贵处?”杜慎卿道:“敝处天长贱姓杜。”那道士道:“我们桃源旗领的天长杜府的本钱就是老爷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爷到省就该先来拜谒如何反劳老爷降临?”忙叫道人快煨新鲜茶来捧出果碟来。杜慎卿心里想:“这自然是来霞士的师父。”因问道:“有位来霞士是令徒?令孙?”那道士道:“小道就是来霞士。”杜慎卿吃了一惊说道:“哦!你就是来霞士!”自己心里忍不住拿衣袖掩着口笑道士不知道甚么意思摆上果碟来殷勤奉茶又在袖里摸出一卷诗来请教。慎卿没奈何只得勉强看了一看吃了两杯茶起身辞别。道士定要拉着手送出大门问明了:“老爷下处在报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着实盘桓几日”送到门外看着上了轿子方才进去了。杜慎卿上了桥一路忍笑不住心里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 回到下处只见下处小厮说:“有几位客在里面。”杜慎卿走进去却是萧金铉同辛东之、金寓刘、金东崖来拜。辛东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刘送了一副对子金东崖把自己纂的《四书讲章》送来请教。作揖坐下各人叙了来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慎卿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向大小厮说道:“一个当书办的人都跑了回来讲究《四书》圣贤可是这样人讲的!”正说着宗老爷家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子送一副行乐图来求题。杜慎卿只觉得可厌也只得收下写回书打那小厮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择三日内过门便忙着搬河房里娶妾去了。 次日季苇萧来贺杜慎卿出来会。他说道:“咋晚如夫人进门小弟不曾来闹房今日贺迟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备席不曾奉请。”季苇萧笑道:“前日你得见妙人么?”杜慎卿道:“你这狗头该记着一顿肥打!但是你的事还做的不俗所以饶你。”季苇萧道:“怎的该打?我原说是美男原不是像个女人。你难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这就真该打了!”正笑着只见来道士同鲍廷玺一齐走进未贺喜两人越忍不住笑。杜慎卿摇手叫季苇萧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着吃饭。 吃过了饭杜慎卿说起那日在神乐观看见斗姆阁一个太监左边坐着戏子右边坐着道士在那里吹唱作乐。季苇萧道:“这样快活的事偏与这样人受用好不可恨!”杜慎卿道:“苇萧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和你商议。”季苇萧道:“甚么希奇事?”杜慎卿问鲍廷玺道:“你这门上和桥上共有多少戏班子?”鲍廷玺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心里想做一个胜会择一个日子捡一个极大的地方把这一百几十班做旦脚的都叫了来一个人做一出戏。我和苇兄在傍边看着记清了他们身段、模样做个暗号过几日评他个高下出一个榜把那色艺双绝的取在前列贴在通衢。但这些人不好白传他每人酬他五钱银子荷包一对诗扇一把。这顽法好么?”季苇萧跳起来道:“有这样妙事何不早说!可不要把我乐死了!”鲍廷玺笑道:“这些人让门下去传。他每人又得五钱银子将来老爷们替他取了出来写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门下不好说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与大老官也多相与出几个钱来。他们听见这话那一个不滚来做戏!”来道士拍着手道:“妙!妙!道士也好见个识面。不知老爷们那日可许道士来看?”杜慎卿道:“怎么不许?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请了到席。”季苇萧道:“我们而今先商议是个甚么地方?”鲍廷玺道:“门下在水西门住水西门外最熟。门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里又宽敞又凉快。”苇萧道:“这些人是鲍姑老爷去传不消说了我们也要出一个知单。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头鲍老爹去传几日及到传齐了也得十来天功夫竞是五月初三罢。”杜慎卿道:“苇兄取过一个红全帖来我念着你写”季苇萧取过帖来拿笔在手。慎卿念道: 安庆季苇萧、天长杜慎卿择于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会。通省 梨园子弟各班愿与者书名画知届期齐集湖亭各演杂剧。每位代轿 马五星荷包、诗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艺双绝另有表礼奖赏风雨无 阻。特此预传。写毕交与鲍廷玺收了。又叫小厮到店里取了百十把扇子来季苇萧、杜慎卿、来道士每人分了几十把去写。便商量请这些客。季苇萧拿一张红纸铺在面前开道:宗先生、辛先生、金东崖先生、金寓刘先生、萧金铉先生、诸葛先生、季先生、郭铁笔、僧宫老爷、来道士老爷、鲍老爷连两位主人共十三位。就用这两位名字写起十一幅帖子来料理了半日。 只见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带了一个人挑着一担东西:两只鸭两只鸡、一只鹅、一方肉、八色点心、一瓶酒来看姐姐。杜慎卿道:“来的正好”他向杜慎卿见礼。杜慎卿拉住了细看他时果然标致他姐姐着实不如他。叫他进去见了姐姐就出来坐。吩咐把方才送来的鸡鸭收拾出来吃酒。他见过姐姐出来坐着杜慎卿就把湖亭做会的话告诉了他。留歌道:“有趣!那日我也串一出。”季苇萧道:“岂但今日就要请教一只曲子我们听听。”王留歌笑了一笑。到晚捧上酒来吃了一会。鲍廷玺吹笛子来道士打板王留歌唱了一只“碧云天”一――《长亭饯别》音韵悠扬足唱了三顿饭时候才完。众人吃得大醉然后散了。 到初三那日了两班戏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主人先到众客也渐渐的来了。鲍廷釜领了六七十个唱旦的戏子都是单上画了“知”字的来叩见杜少爷。杜慎卿叫他们先吃了饭都装扮起来一个个都在亭子前走过细看一番然后登场做戏。众戏子应诺去了。 诸名士看这湖亭时轩窗四起一转都是湖水围绕微微有点熏凤吹得波纹如彀。亭子外一条板桥戏子装扮了进来都从这桥上过。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门让戏子走过桥来一路从回廊内转去进东边的格子一直从亭子中间走出西边的格子去好细细看他们袅娜形容。当下戏子吃了饭一个个装扮起来都是簇新的包头极新鲜的褶子一个个过了桥来打从亭子中间走去。杜慎卿同季苇萧二人手内暗藏纸笔做了记认。 少刻摆上酒席打动锣鼓一个人上来做一出戏。也有做“请宴”的也有做“窥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纷纷不一。后来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到晚上点起几百盏明角灯来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声缥缈直入云霄。城里那些做衙门的、开行的、开字号店的有钱的人听见莫愁湖大会都来雇了湖中打鱼的船搭了凉篷挂了灯都撑到湖中左右来看。看到高兴的时候一个个齐声喝采直闹到天明才散。那时城门已开各自进城去了。 过了一日水西门口挂出一张榜来上写: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郑魁官;第二名灵和班小旦葛来官;第三名王留歌。其余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鲍廷玺拉了郑魁官到杜慎卿寓处来见当面叩谢。杜慎卿又称了二两金子托鲍廷玺到银匠店里打造一只金怀上刻“艳夺樱桃”四个字特为奖赏郑魁官。别的都把荷包、银子、汗巾、诗扇领了去。 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与的大老官来看了榜都忻忻得意也有 第三十一回 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鲍廷玺看见他用了许多的银子心里惊了一惊暗想:“他这人慷慨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劳杜慎卿着实不过意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夜已深了小厮们多不在眼前杜慎卿问道:“鲍师父你毕竟家里日子怎么样过?还该寻个生意才好。”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就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扶他起来说道:“这是怎的?”鲍廷玺道:“我在老爷门下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除了这事不会做第二样。如今老爷照看门下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门下寻了钱少不得报效老爷。”杜慎卿道:“这也容易你请坐下我同你商议。这教班子弄行头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至少也得千金。这里也无外人我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甚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中了那里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而今你弄班子的话我转说出一个人来与你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你却不可说是我说的。” 鲍廷玺道:“除了老爷那里还有这一个人?”杜慎卿随:“莫慌你听我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太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 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秋凉些我送你些盘缠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鲍廷玺道:“到那时候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这书断然写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自照顾人并不要人帮着照顾。我若写了书子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他就赌气不照顾你了。如今去先投奔一个人。”鲍廷玺道:“却又投那一个?”杜慎卿道:“他家当初有个奶公老管家姓邵的这人你也该认得。”鲍廷玺想起来道:“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赣州府太老爷门下也曾见过。”杜慎卿道:“这就是得狠了。如今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这奴才好酒你买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眼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喜的人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他不欢喜人叫他老爷你只叫他少爷。他又有个毛病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说人有钱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思惠这些话总不要在他跟前说。总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大老官肯照顾人。他若是问你可认得我你也说不认得。”一番话说得鲍廷玺满心欢喜。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天气凉爽起来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收拾衣服行李过江往天长进。 第一日过江歇了县。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叫作四号墩。鲍廷玺进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脸只见门口落下一乘轿子来。轿子里走出一个老者来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大红绸鞋一个通红的酒糟鼻一部大白胡须就如银丝一般。那老者走进店门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说道:“韦四太爷来了!请里面坐。”那韦四太爷走进堂屋鲍廷玺立起身来施礼那韦四太爷还了礼。鲍廷玺让韦四太爷上面坐他坐在下面问道:“老太爷上姓是韦不敢拜问贵处是那里?”韦四太爷道:“贱姓韦敝处滁州乌衣镇。长兄尊姓贵处?今往那里去的?”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是南京人今往天长杜状元府里去的看杜少爷。”韦四太爷道:“是那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鲍廷玺道:“是少卿。”韦四太爷道:“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我所以一见就问这两个人两个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虽是雅人我还嫌他尚带着些姑娘气。少卿是个豪杰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长兄吃了饭一同走。”鲍廷玺道:“太爷和杜府是亲戚?”韦四太爷道:“我同他家做赣州府太老爷自小同学拜盟的极相好的。”鲍廷玺听了更加敬重。 当时同吃了饭。韦四太爷上轿鲍廷玺又雇了一个驴子骑上同行。到了天长县城门口韦四太爷落下轿说道:“鲍兄我和你一同走进府里去罢。”鲍廷玺道:“请太爷上轿先行在下还要会过他管家再去见少爷。”韦四太爷道:“也罢。”上了轿子一直来到杜府门上人传了进去。 杜少卿慌忙迎出来请到厅上拜见说道:“老伯相别半载不曾到得镇上来请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韦四大爷道:“托庇粗安。新秋在家无事想着尊府的花园桂花一定盛开了所以特来看看世兄要杯酒吃。”杜少卿道:“奉过茶请老伯到书房里去坐。”小厮捧过茶来杜少卿吩咐:“把韦四太爷行李请进来送到书房里去。轿钱付与他轿子打回去罢。”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 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这两树桂花就在窗隔外。韦四太爷坐下问道:“娄翁尚在尊府?”杜少卿道:“娄老伯近来多病请在内书房住方才吃药睡下不能出来会老伯。”韦四太爷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侄已经把他令郎、令孙都接在此侍奉汤药小侄也好早晚问候”韦四太爷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还有些蓄积家里置些产业?”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赣川把舍下田地房产的账目都交付与娄老伯每银钱出入俱是娄老伯做主先君并不曾问。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其余并不沾一文。每收租时候亲自到乡里佃户家佃户备两样菜与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凡他令郎、令孙来看只许住得两天就打回去盘缠之外不许多有一文钱临行还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们私自送他银子。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遇着舍下困穷的亲戚朋友娄老伯便极力相助。先君知道也不问。有人欠先君银钱的娄老伯见他还不起娄老伯把借券尽行烧去了。到而今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家里仍然赤贫如洗小侄所以过意不去。”韦四太爷叹道:“真可谓古之君子了!”又问道:“慎卿兄在家好么?”杜少卿道:“家兄自别后就往南京去了。” 正说着家人王胡子手里拿着一个红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进来。杜少卿看见他说道:“王胡子你有甚么话说?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王胡子走进书房把手本递上来禀道:“南京一个姓鲍的他是领戏班出身。他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来家。他过江来叩见少爷。”杜少卿道:“他既是领班子的你说我家里有客不得见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罢。”王胡子说道:“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定要当面叩谢少爷”杜少卿道:“这人是先太老爷抬举过的么?”王胡子道:“是。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太老爷着实喜欢这鲍廷玺曾许着要照顾他的。”杜少卿道:“既如此说你带了他进来。”韦四太爷道:“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我才在路上遇见的。” 王胡子出去领着鲍廷玺捏手捏脚一路走进来。看见花园宽阔一望无际走到书房门口一望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里头戴方巾身穿玉色夹纱直裰脚下珠履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王胡子道:“这便是我家少爷你过来见。”鲍廷玺进来跪下叩头。杜少爷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礼?”起来作揖作揖过了又见了韦四太爷。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鲍廷玺道:“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粉身碎骨难报。又因这几年穷忙在外做小生意不得来叩见少爷。今日才来请少爷的安求少爷恕门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我家太老爷极其喜欢你要照顾你你既到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胡子道:“席已齐了禀少爷在那里坐?”韦四太爷道:“就在这里好。”杜少卿踌蹰道:“还要请一个客来。”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加爵应诺去了。 少刻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大阔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象进来作揖坐下问了韦四太爷姓名韦四太爷说了便问:“长兄贵姓?”那人道:“晚生姓张贱字俊民久在杜少爷门下晚生略知医道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因问:“娄太爷今日吃药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问了回来道:“娄太爷吃了药睡了一觉醒了这会觉的清爽些。”张俊民又问“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鲍朋友。”说罢摆上席来奉席坐下。韦四太爷席张俊民对坐杜少卿主位鲍廷玺坐在底下。斟上酒来吃了一会。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除了蟹羹。众人吃着。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你这道谊自然着实高明的?”张俊民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不瞒太爷说晚生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甚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近来蒙少爷的教训才晓得书是该念的。所以我有一个小儿而今且不教他学医从先生读着书做了文章就拿来给杜少爷看。少爷往常赏个批语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学些文理。将来再过两年叫小儿出去考个府、县考骗两回粉汤、包子吃将来挂招牌就可似称儒医。”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哈哈大笑了。 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享道:“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酬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王胡子应诺去了。 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老伯酒量极高的当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尽醉才好。”韦四太爷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话不好说。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坛酒今年该有年了想是收着还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韦四太爷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说:‘我家里埋下一坛酒等我做了官回来同你老痛饮。’我所以记得。你家里去问。”张俊民笑说道:“这话少爷真正该不知道。”杜少卿走了进去。韦四太爷道:“杜公子虽则年少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张俊民道:“少爷为人好极只是手太松些不管甚么人求着他大捧的银与人用。”鲍廷玺道:“便是门下从不曾见过像杜少爷这大方举动的人。” 杜少卿走进去问娘子可晓得这坛酒娘子说不知道;遍问这些家人、婆娘都说不知道。后来问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来道:“是有的。是老爷上任那年做了一坛酒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说是留着韦四太爷同吃的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来少爷不要吃!”杜少爷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钥匙开了酒房门带了两个小厮进去从地下取了出来连坛抬到书房里叫道:“老伯这酒寻出来了!”韦四太爷和那两个人都起身来看说道:“是了。”打开坛头舀出一杯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韦四太爷道:“有趣!这个不是别样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方可吃得。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这里明日吃他一天还是二位同享。”张俊民道:“自然来奉陪。”鲍廷玺道:“门下何等的人也来吃太老爷遗下的好酒这是门下的造化。”说罢教加爵拿灯笼送张俊民回家去。鲍廷玺就在书房里陪着韦四太爷歇宿杜少卿候着韦四太爷睡下方才进去了。 次日鲍廷玺清晨起来走到王胡子房里去。加爵又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坐着。王胡子问加爵道:“韦四太爷可曾起来?”加爵道:“起来了洗脸哩。”王胡子又问那小厮道:“少爷可曾起来?”那小厮道:“少爷起来多时了在娄太爷房里看着弄药。”王胡子道:“我家这位少爷也出奇!一个娄老爹不过是太老爷的门客罢了他既害了病不过送他几两银子打他回去。为甚么养在家里当做祖宗看待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厮道:“王叔你还说这话哩娄太爷吃的粥和菜我们煨了他儿子孙子看过还不算少爷还要自己看过了才送与娄太爷吃。人参铫子自放在奶奶房里奶奶自己煨人参。药是不消说一早一晚少爷不得亲自送人参就是奶奶亲自送人参与他吃。你要说这样话只好惹少爷一顿骂。”说着门上人走进来道:“王叔快进去说声臧三爷来了坐在厅上要会少爷”王胡子叫那小厮道“你娄老爹房里去请少爷我是不去问安!”鲍廷玺道:“这也是少爷的厚道处。” 那小厮进去请了少卿出来会臧三爷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几日不见。你文会做的热闹?”臧三爷道:“正是。我听见你门上说到远客……慎卿在南京乐而忘返了。”杜少卿道:“是乌衣韦老伯在这里。我今日请他你就在这里坐坐我和你到书房里去罢。”臧三爷道:“且坐着我和你说话。县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师他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几时同你去会会他。”杜少卿道:“像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只好让三哥你们做。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况且倒运做秀才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爷道:“正是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师说明是请你做陪客王老师才肯到他家来特为要会你。你若不去王老师也扫兴。况且你的客住在家里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不然我就替你陪着客你就到汪家走走。” 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话。你这位贵老师总不是甚么尊贤爱才不过想人拜门生受些礼物。他想着我叫他把梦做醒些!况我家今日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汪家没有这样好东西吃。不许多话!同我到韦房里去顽。”拉着就走。臧三爷道:“站着!你乱怎的?这韦老先生不曾会过也要写个帖子。”杜少卿道“这倒使得。”叫小厮拿笔砚帖子出来。臧三爷拿帖子写了个“年家眷同学晚生臧荼”先叫小厮拿帖子到书房里随即同杜少卿进来。韦四太爷迎着房门作揖坐下。那两人先在那里一同坐下。韦四太爷问臧三爷:“尊字?”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斋是小侄这学里翘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会的好友。”韦四太爷道:“久慕久慕!”臧三爷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张俊民是彼此认得的臧蓼斋又问:“这位尊姓?”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方才从南京回来的。”臧三爷道:“从南京来可曾认得府上的慎卿先生?”鲍廷玺道:“十七老爷也是见过的。” 当下吃了早饭韦四太爷就叫把这坛酒拿出来兑上十斤新酒就叫烧许多红炭堆在桂花树边把酒坛顿在炭上。过一顿饭时渐渐热了。张俊民领着小厮自己动手把六扇窗格尽行下了把桌子抬到檐内。大家坐下。又备的一席新鲜菜。杜少卿叫小厮拿出一个金杯子来又是四个玉杯坛子里舀出酒来吃。韦四太爷捧着金怀吃一杯赞一怀说道:“好酒!”吃了半日。 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抬到一个箱子来。杜少卿问是甚么。王胡子道:“这是少爷与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进来与少爷查件数。裁缝工钱已打去了。”杜少卿道:“放在这里等我吃完了酒查。”才把箱子放下只见那裁缝进来。王胡子道:“杨裁缝回少爷的话”杜少卿道:“他又说甚么?”站起身来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双膝跪下磕下头去放声大哭。杜少卿大惊道:“杨司务!这是怎的?”杨裁缝道:“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今早领了工钱去不想才过了一会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小的拿了工钱家去不想到有这一变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而今母亲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没有。没奈何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小的慢慢做着工算。”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银子?”裁缝道:“小户人家怎敢望多?少爷若肯多则六两少则四两罢了。小的也要算着除工钱够还。”杜少卿惨然道:“我那里要你还。你虽是小本生意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将来就是终身之恨。几两银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衣服、杂货共须二十金。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也罢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又道:“杨司务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只当忘记了的。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去吃酒赌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杨裁缝同王胡子抬着箱子哭哭啼啼去了。 杜少卿入席坐下。韦四太爷道:“世兄这事真是难得!‘鲍廷玺吐着舌道:“阿弥陀佛!天下那有这样好人!”当下吃了一天酒。臧三爷酒量小吃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韦四太爷这几个直吃到三更把一坛酒都吃完了方才散。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轻财好士一乡多济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闻豪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杜少卿平居豪举 娄焕文临去遗言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众人吃酒散了韦四太爷直睡到次日上午才起来向杜少卿辞别要去说道:“我还打算到你令叔、令兄各家走走。昨日扰了世兄这一席酒我心里诀活极了!别人家料想也没这样有趣。我要去了连这臧朋友也不能回拜世兄替我致意他罢。”杜少卿又留住了一日。次日雇了轿夫拿了一只玉杯和赣州公的两件衣服亲自送在韦四太爷房里说道:“先君拜盟的兄弟只有老伯一位了此后要求老伯常来走走。小侄也常到镇上请老伯安。这一个玉杯送老伯带去吃酒这是先君的两件衣服送与老伯穿着如看见先君的一般。”韦四太爷欢喜受了。鲍廷玺陪着又吃了一壶酒吃了饭。杜少卿拉着鲍廷玺陪着送到城外在轿前作了揖。韦四太爷去了。两人回来杜少卿就到娄太爷房里去问候娄太爷说身子好些要打他孙子回去只留着儿子在这里伏侍。 杜少卿应了心里想着没有钱用叫王胡子来商议道:“我圩里那一宗田你替我卖给那人罢了。”王胡子道:“那乡人他想要便宜少爷要一千五百两银子他只出一千三百两银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两银子也罢。”王胡子道:“小的要禀明少爷才敢去。卖的贱了又惹少爷骂小的。”杜少卿道:“那个骂你?你快些去卖;我等着要银子用。”王胡子道:“小的还有一句话要禀少爷:卖了银子少爷要做两件正经事。若是几千几百的白白的给人用这产业卖了也可惜。”杜少卿道:“你看见我白把银子给那个用的?你要赚钱罢了说这许多鬼话!快些替我去!”王胡子道:“小的禀过就是了。”出来悄悄向鲍廷玺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而今我到圩里去卖田卖了田回来替你定主意。”王胡子就去了几天卖了一千几百两银子拿稍袋装了来家禀少爷道:“他这银子是九五兑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钱平小一钱三分半。他内里又扣了他那边中用二十三两四钱银子画字去了二三十两:这都是我们本家要去的。而今这银子在这里拿天平来请少爷当面兑。”杜少卿道:“那个耐烦你算这些疙瘩账!既拿来又兑甚么?收了进去就是了!”王胡子道:“小的也要禀明。” 杜少卿收了这银子随即叫了娄太爷的孙子到书房里说道:“你明日要回去?”他答应道:“是。老爹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这里有一百两银子给你你瞒着不要向你老爹说。你是寡妇母亲你拿着银子回家去做小生意养活着。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两银子。”娄太爷的孙子欢喜接着把银子藏在身边谢了少爷。次日辞回家去娄太爷叫只称三钱银子与他做盘缠打去了。 杜少卿送了回来一个乡里人在敞厅上站着见他进来跪下就与少爷磕头。杜少卿道:“你是我们公祠堂里看祠堂的黄大?你来做甚么?”黄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边一所屋原是太老爷买与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该死把坟山的死树搬了几棵回来添补梁柱不想被本家这几位老爷知道就说小的偷了树把小的打了一个臭死叫十几个管家到小的家来搬树连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没处存身如今来求少爷向本家老爷说声公中弄出些银子来把这房子收拾收拾赏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那个说?你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爷买与你的自然该是我修理。如今一总倒了要多少银子重盖?”黄大道:“要盖须得百两银子;如今只好修补将就些住也要四五十两银子。”杜少卿道:“也罢我没银子且拿五十两银子与你去。你用完了再来与我说。”拿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黄大黄大接着去了。 门上拿了两副帖子走进来享道:“臧三爷明日请少爷吃酒这一副帖子说也请鲍师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说拜上三爷我明日必来。”次日同鲍廷玺到臧家。臧蓼斋办了一桌齐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请酒。席间说了些闲话。到席将终的时候臧三爷斟了一杯酒高高奉着走过席来作了一个揖把酒递与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说道:“老哥我有一句话奉求。”杜少卿吓了一跳慌忙把酒丢在桌上跪下去拉着他说道:“三哥你疯了?这是怎说?”臧寥斋道:“你吃我这杯酒应允我的话我才起来。”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你起来说。”鲍廷玺也来帮着拉他起来。臧寥斋道:“你应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么不应允?”臧寥斋道:“你吃了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这杯酒。”臧寥斋道:“候你干了。”站起来坐下。杜少卿道:“你有甚话说罢。”臧寥斋道:“目今宗师考庐州下一棚就是我们。我前日替人管着买了一个秀才宗师有人在这里揽这个事我已把三百两银子兑与了他后来他又说出来:‘上面严紧秀才不敢卖倒是把考等第的开个名字来补了廪罢。’我就把我的名字开了去今年这廪是我补。但是这买秀才的人家要来退这三百两银子我若没有还他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关系我所以和老哥商议把你前日的田价借三百与我打了这件我将来慢慢的还你。你方才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当你说甚么话原来是这个事!也要大惊小怪磕头礼拜的甚么要紧?我明日就把银子送来与你。”鲍廷玺拍着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来再吃几杯!”当下拿大杯来吃酒。 杜少卿醉了问道:“臧三哥我且问你你定要这廪生做甚么?”臧寥斋道:“你那里知道!廪生一来中的多中了就做宫。就是不中十几年贡了朝廷试过就是去做知县、推宫穿螺蛳结底的靴坐堂洒签打人。像你这样大老官来打秋风把你关在一间房里给你一个月豆腐吃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矣!”鲍廷玺又笑道:“笑谈!笑谈!二位老爷都该罚一杯。”当夜席散。 次早叫王胡子送了这一箱银子去。王胡子又讨了六两银子赏钱回来在鲜鱼面店里吃面遇着张俊民在那里吃叫道:“胡子老官你过来请这里坐。”王胡子过来坐下拿上面来吃。张俊民道:“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甚么事?医好了娄老爹要谢礼?”张俊民道:“不相干娄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胡子道:“还有多少时候?”张俊民道:“大约不过一百天。这话也不必讲他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你说罢了。”张俊民道:“而今宗师将到我家小儿要出来应考伯学里人说是我冒籍托你家少爷向学里相公们讲讲。”王胡子摇手道:“这事共总没中用。我家少爷从不曾替学里相公讲一句话他又不欢喜人家说要出来考。你去求他他就劝你不考。”张俊民道:“这是怎样?”王胡子道:“而今倒有个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爷说说你家的确是冒考不得的但凤阳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爷出钱盖的少爷要送一个人去考谁敢不依?这样激着他他就替你用力连贴钱都是肯的。”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胡子道:“我那个要你谢!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小侄人家将来进了学穿戴着簇新的方巾、蓝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几个头就是了。”说罢张俊民还了面钱一齐出来。 王胡子回家问小子们道:“少爷在那里”小子们道:“少爷在书房里。”他一直走进书房见了杜少卿禀道“银子已是小的送与臧三爷收了着实感激少爷说又替他兔了一场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实这样事别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只管跑了来倒熟了!”胡子道:“小的还有话禀少爷。像臧三爷的廪是少爷替他补公中青祠堂的房子是少爷盖眼见得学院不日来考又要寻少爷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爷拿几千银子盖了考棚白白便益众人少爷就送一个人去考众人谁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会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胡子道:“假使小的有儿子少爷送去考也没有人敢说?”杜少卿道:“这也何消说。这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王胡子道:“后门口张二爷他那儿子读书少爷何不叫他考一考?”杜少卿道:“他可要考?”胡子道:“他是个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说叫他去考。若有廪生多话你就向那廪生说是我叫他去考的。”王胡子道:“是了。”应诺了去。 这几日娄太爷的病渐渐有些重起来了杜少卿又换了医生来看在家心里忧愁。忽一日臧三爷走来立着说道:“你晓得有个新闻?县里王公坏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着他就要出衙门县里人都说他是个混账官不肯借房子给他住在那里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样了?”臧寥斋道:“他昨晚还赖在衙门里明日再不出就要讨没脸面。那个借屋与他住?只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这话果然么?”叫小厮叫王胡子来向王胡子道:“你快到县前向工房说叫他进去禀王老爷说王老爷没有住处请来我家花园里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王胡子连忙去了。臧寥斋道:“你从前会也不肯会他今日为甚么自己借房子与他住?况且他这事有拖累将来百姓要闹他不要把你花园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于乡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强盗也是没有人来拆我家的房子。这个老哥放心。至于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点造化了。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县知县而今他官已坏了又没有房子住我就该照应他。他听见这话一定就来你在我这里候他来同他谈谈。”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张二爷来了。”只见张俊民走进来跪下磕头。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张俊民道:“就是小儿要考的事蒙少爷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说过了。”张俊民道:“各位廪主先生听见少爷吩咐都没的说只要门下捐一百二十两银子修学宫门下那里捐的起?故此又来求少爷商议。”杜少卿道:“只要一百二十两此外可还再要?”张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这容易我替你出。你就写一个愿捐修学官求入籍的呈子来。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学里去银子在我这里来取。”臧三爷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罢。”张俊民谢过去了。 正迎着王胡子飞跑来道:“王老爷来拜已到门下轿了。”杜少卿和臧寥斋迎了出去。那王知县纱帽便服进来作揖再拜说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斋相借令弟感愧无地所以先来谢过再细细请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台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斋原是空闲竟请搬过来便了。”臧寥斋道:“门生正要同敝友来侯老师不想反劳老师先施。”王知县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轿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寥斋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递与他叫他明日去做张家这件事。臧寥斋带着银子去了。次日王知县搬进来住。又次日张俊民备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请臧三爷同鲍师父陪。王胡子私向鲍廷玺道:“你的话也该动了。我在这里算着那话已有个完的意思。若再遇个人来求些去你就没账了。你今晚开口。” 当下客到齐了把席摆到厅旁书房里四人上席。张俊民先捧着一怀酒谢过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谢了臧三爷入席坐下。席间谈这许多事故。鲍廷玺道:“门下在这里大半年了看见少爷用银子像淌水连裁缝都是大捧拿了去。只有门下是七八个月的养在府里白浑些酒肉吃吃一个大钱也不见面。我想这样干蔑片也做不来不如揩揩眼泪别处去哭罢。门下明日告辞。”杜少卿道:“鲍师父你也不曾向我说过我晓得你甚么心事你有话说不是?”鲍廷玺忙斟一杯酒递过来说道:“门下父子两个都是教戏班子过日不幸父亲死了。门下消折了本钱不能替父亲争口气;家里有个者母亲又不能养活。门下是该死的人除非少爷赏我个本钱才可以回家养活母亲。”杜少卿道:“你一个梨园中的人却有思念父亲、孝敬母亲的念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么不帮你?”鲍廷玺站起来道:“难得少爷的思典。”杜少卿道:“坐着你要多少银子?”鲍廷玺看见王胡子站在底下把眼望着王胡子。王胡子走上来道:“鲍师父你这银子要用的多哩连叫班子买行头怕不要五六百两?少爷这里没有只好将就弄几十两银子给你过江舞起几个猴子来你再跳。”杜少卿道:“几十两银子不济事。我竟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拿过去教班子。用完了你再来和我说话。”鲍廷玺跪下来谢。杜少卿拉住道:“不然我还要多给你些银子――因我这娄太爷病重要料理他的光景――我好打你回去。”当晚臧、张二人都赞杜少卿的慷慨。吃罢散了。 自此之后娄太爷的病一日重一日。那日杜少卿坐在他眼前娄太爷说道:“大相公我从前挨着只望病好而今看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你要送我回家去!”杜少卿道:“我一日不曾尽得老伯的情怎么说要回家?”娄太爷道:“你又呆了!我是有子有孙的人一生出门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里。难道说你不留我?”杜少卿垂泪道:“这样说我就不留了。老伯的寿器是我备下的如今用不着是不好带去了另拿几十两银子合具寿器。衣服、被褥是做停当的与老伯带去。”娄太爷道:“这棺木衣服我受你的。你不要又拿银子给我家儿子孙子。我在这三日内就要回去坐不起来了只好用床抬了去。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爷神主前祝告说娄太爷告辞回去了。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个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后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还有甚么话?你的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将来好好教训他成个正经人物。但是你不会当家不会相与朋友这家业是断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这样慷慨仗义的事我心里喜欢只是也要看来说话的是个甚么样人。像你这样做法都是被人骗了去没人报答你的。虽说施恩不望报却也不可这般贤否不明。你相与这臧三爷、张俊民都是没良心的人。近来又添一个鲍廷玺他做戏的有甚么好人你也要照顾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坏了!银钱也是小事我死之后你父子两人事事学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没有饭吃也不妨。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虽有才情也不是甚么厚道人。你只学你令先尊将来断不吃苦。你眼里又没有官长又没有本家这本地方也难住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这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听信我言我死也瞑目!”杜少卿流泪道:“老伯的好话我都知道了。”忙出来吩咐雇了两班脚子抬娄太爷过南京到陶红镇又拿出百十两银子来付与娄太爷的儿子回去办后事。第三日送娄太爷起身。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京师池馆又看俊杰来游;江北江乡不见英贤豪举。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杜少卿夫妇游山 迟衡山朋友议礼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杜少卿自从送了娄太爷回家之后自此就没有人劝他越放着胆子用银子。前项已完叫王胡子又去卖了一分田来二千多银子随手乱用。又将一百银子把鲍廷玺打过江去了。王知县事体已清退还了房子告辞回去。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银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并与本家要到南京去住和娘子商议娘子依了。人劝着他总不肯听。足足闹了半年房子归并妥了。除还债赎当还落了有千把多银子和娘子说道:“我先到南京会过卢家表侄寻定了房子再来接你。”当下收拾了行李带着王胡子同小厮加爵过江。王胡子在路见不是事拐了二十两银子走了杜少卿付之一笑只带了加爵过江。 到了仓巷里外祖卢家表侄卢华士出来迎请表叔进去到厅上见礼。杜少卿又到楼上拜了外祖、外祖母的神主。见了卢华士的母亲叫小厮拿出火腿、茶叶土仪来送过。卢华士请在书房里摆饭请出一位先生来是华士今年请的业师。那先生出来见礼杜少卿让先生席坐下。杜少卿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迟名均字衡山。请问先生贵姓?”卢华士道:“这是学生天长杜家表叔。”迟先生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内英豪千秋快士!只道闻名不能见面何图今日邂逅高贤!”站起来重新见礼。杜少卿看那先生细瘦通眉长爪双眸炯炯知他不是庸流便也一见如故。吃过了饭说起要寻房子来住的话迟衡山喜出望外说道:“先生何不竟寻几间河房住?”杜少卿道:“这也极好。我和你借此先去看看秦淮。”迟先生叫华士在家好好坐着便同少卿步了出来。 走到状元境只见书店里贴了多少新封面内有一个写道:“《历科程墨持运》。处州马纯上、嘉兴蘧验夫同选”杜少卿道:“这蘧验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孙是我敝世兄。既在此我何不进去会会他?”便同迟先生进去。蘧验夫出来叙了世谊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话。马纯上出来叙礼问:“先生贵姓?”蘧验夫道:“此乃天长殿元公孙杜少卿先生这位是句容迟衡山先生皆江南名坛领袖。小弟辈恨相见之晚。”吃过了茶迟衡山道:“少卿兄要寻居停此时不能久谈要相别了。”同走出来只见柜台上伏着一个人在那里看诗指着书上道:“这一诗就是我的。”四个人走过来看见他傍边放着一把白纸诗扇。蘧验夫打开一看款上写着“兰江先生”。蘧验夫笑道:“是景兰江。”景兰江抬起头来看见二人作揖问姓名。杜少卿拉着迟衡山道:“我每且去寻房子再来会这些人。” 当下走过淮清桥迟衡山路熟找着房牙子一路看了几处河房多不中意一直看到东水关。这年是乡试年河房最贵这房子每月要八两银子的租钱。杜少卿道:“这也罢了先租了住着再买他的。”南京的风俗是要付一个进房一个押月。当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仓巷卢家写定租约付了十六两银子。卢家摆酒留迟衡山同杜少卿坐坐到夜深迟衡山也在这里宿了。 次早才洗脸只听得一人在门外喊了进来:“杜少卿先生在那里?”杜少卿正要出去看那人已走进来说道:“且不要通姓名且等我猜一猜着!”定了一会神走上前一把拉着少卿道:“你便是杜少卿。”杜少卿笑道:“我便是杜少卿。这位是迟衡山先生这是舍表侄。先生你贵姓?”那人道:“少卿天下豪士英气逼人小弟一见丧胆不似迟先生老成尊重所以我认得不错。小弟便是季苇萧。”迟衡山道:“是定梨园榜的季先生?久仰久仰!”季苇萧坐下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北行了。”杜少卿惊道:“几时去的?”季苇萧道:“才去了三四日。小弟送到龙江关。他加了贡进京乡试去了。少卿兄挥金如土为甚么躲在家里用不拿来这里我们大家顽顽?”杜少卿道:“我如今来了。现看定了河房到这里来居住。”季苇萧拍手道:“妙!妙!我也寻两间河房同你做邻居把贱内也接来同老嫂作伴。这买河房的钱就出在你!”杜少卿道:“这个自然。”须臾卢家摆出饭来留季苇萧同吃。吃饭中间谈及哄慎卿看道士的这一件事众人大笑把饭都喷了出来。才吃完了饭便是马纯上、蘧验夫、景兰江来拜。会着谈了一会送出去。才进来又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来拜。季苇萧也出来同坐。谈了一会季苇萧同三人一路去了。杜少卿写家书打人到天长接家眷去了。 次日清晨正要回拜季苇萧这几个人又是郭铁笔同来道士来拜。杜少卿迎了进来看见道士的模样想起昨日的话又忍不住笑。道士足恭了一回拿出一卷诗来。郭铁笔也送了两方图书。杜少卿都收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少卿方才出去回拜这些人。一连在卢家住了七八夭同迟衡山谈些礼乐之事甚是相合家眷到了共是四只船拢了河房。杜少卿辞别卢家搬了行李去。 次日众人来贺。这时三月初旬河房渐好也有萧管之声。杜少卿备酒请这些人共是四席。那日季苇萧、马纯上、蘧验夫、季恬逸、迟衡山、卢华士、景兰江、诸葛天申、萧金铉、郭铁笔来霞士都在席。金东崖是河房邻居拜往过了。也请了来。本日茶厨先到鲍廷玺打新教的三元班小戏子来磕头见了杜少卿、杜娘子赏了许多果子去了。随即房主人家荐了一个卖花堂客叫做姚奶奶来见杜娘子留他坐着。到上昼时分客已到齐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只见门外一顶矫子鲍廷玺跟着是送了他家王太太来问安。王太太下轿过去了姚奶奶看见他就忍笑不住向杜娘子道:“这是我们南京有名的王太太他怎肯也到这里来?”王太太见杜娘子着实小心不敢抗礼。杜娘子也留他坐下。杜少卿进来姚奶奶、王太太又叩见了少爷。鲍廷玺在河房见了众客口内打诨说笑。闹了一会席面已齐杜少卿出来奉席坐下吃了半夜酒各自散讫。鲍廷玺自己打着灯笼照王太太坐了轿子也回去了。 又过了几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这个使得”当下叫了几乘轿子约姚奶奶做陪客两三个家人婆娘都坐了轿子跟着。厨子挑了酒席借清凉山一个姚园。这姚园是个极大的园子进去一座篱门。篱门内是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过去三间厅便是他卖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过厅便是一路山径上到山顶便是一个八角亭子。席摆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观看景致。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坐了一会杜少卿也坐轿子来了。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摆在桌上斟起酒来拿在手内趁着这春光融融和气习习凭在栏杆上留连痛饮。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去了。姚奶奶和这几个妇女采了许多桃花插在轿子上也跟上去了。 杜少卿回到河房天色已晚。只见卢华士还在那里坐着说道:“北门桥庄表伯听见表叔来了急于要会。明日请表叔在家坐一时不要出门庄表伯来拜。”杜少卿道:“绍光先生是我所师事之人。我因他不耐同这一班词客相聚所以前日不曾约他。我正要去看他怎反劳他到来看我?贤侄你作回去打人致意我明日先到他家去。”华士应诺去了。 杜少卿送了出去。才夫了门又听得打的门响。小厮开门出去同了一人进来享道:“娄大相公来了。”杜少卿举眼一看见娄焕文的孙子穿着一身孝哭拜在地说道:“我家老爹去世了特来报知。”杜少卿道:“几时去世的?”娄大相公道:“前月二十六日。”杜少卿大哭了一场吩咐连夜制备祭礼。次日清晨坐了轿子往陶红镇去了。季苇萧打听得挑园的事绝早走来访问知道已往陶红怅怅而返。 杜少卿到了陶红在娄太爷柩前大哭了几次拿银子做了几天佛事度娄太爷生天。娄家把许多亲戚请来陪。杜少卿一连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陶红一镇上的人人人叹息说:“天长杜府厚道。”又有人说:“这老人家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报答他为人须像这个老人家方为不愧。”杜少卿又拿了几十两银子交与他儿子、孙子买地安葬娄太爷。娄家一门男男女女都出来拜谢。杜少卿又在柩前恸哭了一场方才回来。 到家娘子向他说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抚一个差宫同天长县的一个门斗拿了一角文书来寻我回他不在家。他住在饭店里日日来问不知为甚事。”杜少卿道:“这又奇了!”正疑惑间小厮来说道:“那差官和门斗在河房里要见。”杜少卿走出去同那差官见礼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门斗送上一角文书来。那文书是拆开过的杜少卿拿出来看只见上写道: 巡抚部院李为举荐贤才事:钦奉圣旨采访天下儒修。本部院访得天长县儒学生员杜仪品行端醇文章典雅。为此饬知该县儒学教官即敦请该生即日束装赴院以便考验申奏朝廷引见招用。 毋违! ! 杜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门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荐举我。我怎么敢当?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辕门去谢。”留差官吃了酒饭送他几两银子作盘程门斗也给了他二两银子打先去了。 在家收拾没有盘缠把那一只金杯当了三十两银子带一个小厮上船往安庆去了。到了安庆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过了几日才回来。杜少卿投了手本那里开门请进去请到书房里。李大人出来杜少卿拜见请过大人的安李大人请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师去世之后我常念诸位世兄。久闻世兄才品过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学生要借光刀勿推辞。”杜少卿道:“小侄菲才寡学大人误采虚名恐其有玷荐牍。”李大人道:“不必太谦我便向府县取结”杜少卿道:“大人垂爱小侄岂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惯了近又多病还求大人另访。”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说得不肯做官?我访的不差是要荐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说了李大人留着住了一夜拿出许多诗文来请教。 次日辞别出来。他这番盘程带少了又多住了几天在辕门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钱去叫了一只船回南京船钱三两银子也欠着。一路又遇了逆风走了四五天才走到芜湖。到了羌湖那船真走不动了船家要钱买米煮饭。杜少卿叫小厮寻一寻只剩了五个钱杜少卿算计要拿衣服去当。心里闷且到岸上去走走见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着吃了一开茶。又肚里饿了吃了三个烧饼倒要六个钱还走不出茶馆门。只见一个道士在面前走过去杜少卿不曾认得清。那道士回头一看忙走近前道:“杜少爷你怎么在这里?”杜少卿笑道:“原来是来霞兄!你且坐下吃茶。”来霞士道:“少老爷你为甚么独自在此?”杜少卿道:“你几时来的?”来霞士道:“我自叨扰之后因这芜湖县张老父台写书子接我来做诗所以在这里。我就寓在识舟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爷到我下处去坐坐。”杜少卿道:“我也是安庆去看一个朋友回来从这里过阻了风。而今和你到尊寓顽顽去。”来霞士会了茶钱两人同进识舟亭。 庙里道士走了出来问那里来的尊客。来道士道:“是天长杜状元府里杜少老爷”道士听了着实恭敬请坐拜茶。杜少卿看见墙上贴着一个斗方一识舟亭怀古的诗上写:“霞士道兄教正”下写“燕里韦阐思玄稿”。杜少卿道:“这是滁州乌衣镇韦四太爷的诗。他几时在这里的?”道士道:“韦四太爷现在楼上。”杜少卿向来霞土道:“这样我就同你上楼去。”便一同上楼来道士先喊道“韦四太爷天长杜少老爷来了!”韦四太爷答应道:“是那个?”要走下楼来看。杜少卿上来道:“老伯!小侄在此。”韦四太爷两手抹着胡子哈哈大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未是少卿!你怎么走到这荒江地面来?且请坐下待我烹起茶来叙叙阔怀。你到底从那里来?”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话告诉几句又道:“小侄这回盘程带少了今日只剩的五个钱方才还吃的是来霞兄的茶船钱饭钱都无。”韦四太爷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毕了!但你是个豪杰这样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处坐着吃酒我因有教的一个学生住在芜湖他前日进了学我来贺他他谢了我二十四两银子。你在我这里吃了酒看风转了我拿十两银子给你去。”杜少卿坐下同韦四太爷、来霞士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船上的定风旗渐渐转动。韦四太爷道:“好了!风云转了!”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杜少卿道:“天色已晴东北风息了小侄告辞老伯下船去。”韦四太爷拿出十两银子递与杜少卿同来霞士送到船上。来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诸位朋友。说罢别过两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风船家扯起篷来乘着顺风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钱搬行李上岸坐轿来家。娘子接着他就告诉娘子前日路上没有盘程的这一番笑话娘子听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门桥去拜庄绍光先生。那里回说:“浙江巡抚徐大人请了游西湖去了还有些日子才得来家。”杜少卿便到仓巷卢家去会迟衡山。卢家留着吃饭。迟衡山闲话说起:“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汤武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杜少卿道:“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业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迟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个手卷来说道:“这一件事须是与先生商量。”杜少卿道:“甚么事?”迟衡山道:“我们这南京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却并不曾有个专祠。那文昌殿、关帝庙到处都有。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各捐几何盖一所泰伯祠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但建造这祠须数千金。我裱了个手卷在此愿捐的写在上面。少卿兄你愿出多少?”杜少卿大喜道:“这是该的!”接过手卷放开写道:“天长杜仪捐银三百两。”迟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历年做馆的修金节省出来也捐二百两”就写在上面又叫:“华士你也勉力出五十两。”也就写在卷子上。迟衡山卷起收了又坐着闲谈。只见杜家一个小厮走来禀道:“天长有个差人在河房里要见少爷请少爷回去。”杜少卿辞了迟衡山回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一时贤士同辞爵禄之縻;两省名流重修礼乐之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招贤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问小厮道:“那差人他说甚么?”小厮道:“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差人说请少爷在家里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杜少卿道:“既如此说我不走前门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篷杜少卿坐了来家。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手帕包了头睡在床上叫小厮:“你向那差人说我得了暴病请邓者爷不用来我病好了慢慢来谢邓老爷。”小厮打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小厮进来说:“邓老爷来了坐在河房里定要会少爷。”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出来拜谢知县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知县慌忙扶了起来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专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知县看这般光景不好久坐说道:“弟且别了先生恐怕劳神。这事弟也只得备文书详覆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极蒙台爱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县作别上轿而去随即备了文书说:“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申详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这事就罢了。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这日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杜少卿辞了不到迟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坐的客是马纯上、蘧验夫、季苇萧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两位客:一个是扬州萧柏泉名树滋;一个是采石余夔字和声。是两个少年名士。这两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止风流芳兰竟体。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一个叫“余美人”一个叫“萧姑娘”。两位会了众人作揖坐下。薛乡绅道:“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苇萧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薛乡绅道:“是。”迟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薛乡绅道:“此风也久了。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所以约他。”迟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苇萧道:“是的现任翰林院侍读。” 说着门上人进来享道:“高大老爷到了。”薛乡绅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纱帽蟒衣进来与众人作揖席坐下认得季苇萧说道:“季年兄前日枉顾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读。”便问:“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萧姑娘各道了姓名。又问马、蘧二人。马纯上道:“书坊里选《历科程墨持运》的便是晚生两个。”余美人道:“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问完了才问到迟先生迟衡山道:“贱姓迟字衡山。”季苇萧道:“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听罢不言语了。 吃过了三遍茶换去大衣服请在书房里坐。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却全不做身分最好顽耍同众位说说笑笑并无顾忌才进书房就问道:“钱朋友怎么不见?”薛乡绅道:“他今日回了不得来。”高老先生道:“没趣!没趣!今日满座欠雅矣!”薛乡绅摆上两席奉席坐下。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风景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余美人道:“这些事我还不爱我只爱验夫家的双红姐说着还齿颊生香。”季苇萧道:“怪不得你是个美人所以就爱美人了。”萧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听见他那言论丰采到底是个正经人。若会着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蓬验夫道:“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而今再不可得了。”季苇萧道:“验兄这是甚么话?我们天长杜氏弟兄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迟衡山道:“两位中是少卿更好。”高老先生道:“诸位才说的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迟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与?”高老先生道:“我们天长、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诸公莫怪学生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宫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迟衡山听罢红了脸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这话又错了。他果然肚里通。就该中了去!”又笑道:“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萧柏泉道:“老先生说的是。”向众人道:“我们后生晚辈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 当下又吃了一会酒说了些闲话。席散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众位一路走迟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马二先生道:“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季苇萧道:“总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叫他买酒给我们吃!”余和声道:“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当下约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来坐在河房里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个《四书讲章》来请教摆桌子在河房里看。看了十几条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先生你说这“羊枣’是甚么?羊枣即羊肾也。俗语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正说着迟衡山、马纯上、蘧验夫、萧柏泉、季苇萧、余和声一齐走了进来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许久不曾出门有疏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贤毕至!”便问:“二位先生贵姓?”余、萧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兰江怎的不见?”蘧验夫道:“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小厮奉出茶来。季苇萧道:“不是吃茶的事我们今日要酒。”杜少卿道:“这个自然且闲谈着。”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但吾兄说诗大旨可好请教一二。”萧柏泉道:“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乐大全》上说下来的?”迟衡山道:“我们且听少卿说。”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览诸儒之说也有一二私见请教。即如《凯风》一篇说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这话前人不曾说过。”迟衡山点头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鸡鸣’一篇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马二先生道:“这是《郑风》只是说他‘不淫’还有甚么别的说?”迟衡山道:“便是也还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这个前人也不曾说过。”蘧验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季苇萧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这就是你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流了。”众人一齐大笑。迟衡山道:“少卿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余和声道“那边醍醐来了!”众人看时见是小厮捧出酒来。 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过了几日迟衡山独自走来杜少卿会着。迟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个规模了。将来行的礼乐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来和你商议替我斟酌起来。”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迟衡山道“你说寻那个?”杜少卿道:“庄绍光先生。”迟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米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到了北门桥上了岸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迟衡山道:“这便是他家了。”两人走进大门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来。这人姓庄名尚志字绍光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方才出来相会。只见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皮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庄绍光道:“少卿兄相别数载却喜卜居秦淮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你却也辞的爽快。”杜少卿道:“前番正要来相会恰遇故友之丧只得去了几时回来时先生已浙江去了。”庄绍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会?”迟衡山道:“小弟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许多日子今已略有规模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庄绍光接过从头细细看了说道:“这千秋大事小弟自当赞助效劳。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那时我们细细考订。”迟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庄绍光道:“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贱名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遭。”迟衡山道:“这是不得就回来的。”庄绍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专候早回。”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小厮取了出来两人同看。上写道: 礼部侍郎徐为荐举贤才事。奉圣旨庄尚志着来京引见。钦此。 两人看了说道:“我们且别候入都之日再来奉送。”庄绍光道:“相晤不远不劳相送。”说罢出来两人去了。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闻命就行?”庄绍光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来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次日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小厮脚子挑了一担行李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 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雇了一辆车晓行夜宿一路来到山东地方。过兖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驿住了车子吃茶。这日天色未晚催着车夫还要赶几十里地。店家说道:“不瞒老爷说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凡过往的客人须要迟行早住。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绍光听了这话便叫车夫:“竟住下罢。”小厮拣了一间房把行李打开铺在炕上拿茶来吃着。 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来了一起银鞘有百十个牲口。内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又有同伴的一个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岁年纪花白胡须。头戴一顶毡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弹弓一张脚下黄牛皮靴。两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吩咐店家道:“我们是四川解饷迸京的今日天色将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们须要小心伺候。”店家连忙答应。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进来向庄绍光施礼坐下。庄绍光道:“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此位想是贵友。不敢拜问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孙叨任守备之职。敝友姓萧字昊轩成都府人。”因问庄绍光:“进京贵干?”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萧吴轩道:“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极道其倾倒之意。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字轩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实亲近。因说道:“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听见前路响马甚多我们须要小心防备。”萧昊轩笑道:“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内用弹子击物百百中。响马来时只消小弟一张弹弓叫他来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个不留!”孙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当面请教一二。”庄绍光道:“急要请教不知可好惊动?”萧昊轩道:“这有何妨!正要献丑。”遂将弹弓拿了走出天井来向腰间锦袋中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只见他把弹弓举起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抛在空中;续将一丸弹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庄绍光看了赞叹不已。连那店主人看了都吓一跳。萧昊轩收了弹弓进来坐下谈了一会各自吃了夜饭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脚子搬运银鞘打房钱上路。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叫小厮拴束行李会了账一同前行。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时天色未明晓星犹在。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贼!”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萧昊轩听得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孙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马上。只听得一枝响箭飞了出来。响箭过处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萧昊轩大喝一声扯满弓一弹子打去不想刮喇一声那条弓弦迸为两段。那响马贼数十人齐声打了一个忽哨飞奔前来。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那些骡夫、脚子一个个爬伏在地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驮了银鞘往小路上去了。庄绍光坐在车里半日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甚么勾当。 萧昊轩因弓弦断了使不得力量拨马在原路上跑跑到一个小店门口敲开了门。店家看见知道是遇了贼因问:“老爷昨晚住在那个店里?”萧昊轩说了。店家道:“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萧昊轩省悟悔之无及。一时人急智生把自己头拔下一绺登时把弓弦续好飞马回来遇着孙解官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那时天色已明萧昊轩策马飞奔赶了不多路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赶上手执弹弓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打的那些贼人一个个抱头鼠窜丢了银鞘如飞的逃命去了。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会着庄绍光述其备细。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 同走了半天庄绍光行李轻便遂辞了萧、孙二人独自一辆车子先走。走了几天将到卢沟桥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遇着车子问:“车里这位客官尊姓?”车夫道:“姓庄。”那人跳下骡子说道:“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庄绍光正要下车那人拜倒在地。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礼以尊贤;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爱。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圣天子求贤问道 庄征君辞爵还家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庄征君看见那人跳下骡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车来跪下扶住那人说道:“足下是谁?我一向不曾认得。”那人拜罢起来说道:“前面三里之遥便是一个村店老先生请上了车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里谈一谈。”庄征君道:“最好。”上了车子。那人也上了骡子一同来到店里。彼此见过了礼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师里算着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这时候该是先生来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仪门遇着骡矫车子一路问来果然问着。今幸得接大教。”庄征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那人道:“小弟姓卢名德字信侯湖广人氏因小弟立了一个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寻遍了藏在家里。二十年了也寻的不差甚么的了。只是国初四大家只有高青丘是被了祸的文集人家是没有只有京师一个人家收着。小弟走到京师用重价买到手正要回家去却听得朝廷征辟了先生。我想前辈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访他文集况先生是当代一位名贤岂可当面错过?因在京侯了许久一路问的出来。”庄征君道:“小弟坚卧白门原无心于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来一走。却喜邂逅中得见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两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为情!今夜就在这店里权住一宵和你连床谈谈。”又谈到名人文集上庄征君向卢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读书好古岂不是个极讲求学问的?但国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丘文字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既然太祖恶其为人且现在又是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小弟的愚见读书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约总以心得为主。先生如回贵府便道枉驾过舍还有些拙著慢慢的请教。”卢信侯应允了。次早分别卢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庄征君迸了彰仪门寓在护国寺。徐侍郎即刻打家人来候便亲自来拜。庄征君会着。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庄征君道:“山野鄙性不习车马之劳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长途不觉委顿所以不曾便来晋谒反劳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为料理恐三五日内就要召见。” 这时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过了三日徐侍郎将内阁抄出圣旨送来。上写道: 十月初二日内阁奉上谕:朕承祖宗鸿业寤寐求贤以资治道。朕闻师臣者王古今通义也。今礼部侍郎徐基所荐之庄尚志着于初六日入朝引见以光大典。钦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卫士摆列在午门外卤簿全副设了用的传胪的仪制各官都在午门外侯着。只见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门大开各官从掖门进去。过了奉天门进到奉天殿里面一片天乐之声隐隐听见鸿胪寺唱:“排班。”净鞭响了三下内官一队队捧出金炉焚了龙涎香宫女们持了宫扇簇拥着天子升了宝座一个个嵩呼舞蹈。庄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未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当下乐止朝散那二十四个驮宝瓶的象不牵自走真是:“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各官散了。 庄征君回到下处脱去衣服徜徉了一会只见徐侍郎来拜。庄征君便服出来会着。茶罢徐侍郎问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旷典。先生要在寓静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见。”过了三日又送了一个抄的上谕来: 庄尚志着于十一日便殿朝见特赐禁中乘马。钦此。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庄征君到了午门。徐侍郎别过在朝房候着。庄征君独自走进午门去。只见两个太监牵着一匹御用的马请庄征君上去骑着。两个太监跪着坠蹬。候庄征君坐稳了两个太监笼着疆绳那扯手都是赭黄颜色慢慢的走过了乾清门。到了宣政殿的门外庄征君下了马。那殿门口又有两个太监传旨出来宣庄尚志进殿。 庄征君屏息进去天子便服坐在宝座。庄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字升平边疆无事。只是百姓未尽温饱士大夫亦未见能行礼乐。这教养之事何者为先?所以特将先生起自田间望先生悉心为朕筹画不必有所隐讳。”庄征君正要奏对不想头顶心里一点疼痛着实难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问一时不能条奏客臣细思再为启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罢。先生务须为联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罢了。”说罢起驾回宫。 庄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监又笼了马来一直送出午门。徐侍郎接着同出朝门。徐侍郎别过去了。庄征君到了下处除下头巾见里面有一个蝎子。庄征君笑道:“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次日起来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个蓍筮得“天山逐”。庄征君道:“是了。”便把教养的事细细做了十策又写了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从通政司送了进去。 自此以后九卿六部的官无一个不来拜望请教。庄征君会的不耐烦只得各衙门去回拜。大学土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来的庄年兄皇上颇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来学生这里走走?我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这话婉婉向庄征君说了。庄征君道:“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况太保公屡主礼闱翰苑门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这一个野人?这就不敢领教了。”侍郎就把这话回了太保。太保不悦。 又过了几天天子坐便殿问太保道:“庄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细看学问渊深。这人可用为辅弼么?”太保奏道:“庄尚志果系出群之才蒙皇上旷典殊恩朝野胥悦。但不由进士出身骤跻卿2我朝祖宗无此法度且开天下以幸进之心。伏侯圣裁。”天子叹息了一回随教大学士传旨: 庄尚志允令还山赐内帑银五百两将南京元武湖赐与庄尚志著书立说鼓吹休明。 传出圣旨来庄征君又到午门谢了思辞别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满朝官员都来饯送庄征君都辞了依旧叫了一辆车出彰仪门来。 那日天气寒冷多走了几里路投不着宿头只得走小路到一个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着一间草房里面点着一盏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站在门。庄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错过了宿头要借老爹这里住一夜明早拜纳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谁家顶着房子走?借住不妨。只是我家只得一间屋夫妻两口住着都有七十多岁不幸今早又把个老妻死了没钱买棺材现停在屋里。客官却在那里住?况你又有车子如何拿得进来?”庄征君道:“不妨我只须一席之地将就过一夜车子叫他在门外罢了。”那老爹道:“这等只有同我一床睡。”庄征君道:“也好。”当下走进屋里见那老妇人尸直僵僵停着旁边一张土炕。庄征君铺下行李叫小厮同车夫睡在车上让那老爹睡在炕里边。庄征君在炕外睡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三更半后只见那死尸渐渐动起来庄征君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只见那手也动起来了竟有一个坐起来的意思庄征君道:“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会总不得醒。庄征君道:“年高人怎的这样好睡!”便坐起来看那老爹时见他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已是死了。回头看那老妇人已站起来了直着腿白瞪着眼。原来不是活是走了尸。庄征君慌了跑出门来叫起车夫把车拦了门不放他出去。 庄征君独自在门外徘徊心里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动’我若坐在家里不出来走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这一场虚惊!”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义理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车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尸也倒了一间屋里只横着两个尸。庄征君感伤道:“这两个老人家就穷苦到这个地步!我虽则在此一宿我不殡葬他谁人殡葬?”因叫小厮、车夫前去寻了一个市井庄征君拿几十两银子来买了棺木市上雇了些人拾到这里把两人殓了。又寻了一块地也是左近人家的庄征君拿出银子去买。买了看着掩埋了这两个老人家。掩埋已毕庄征君买了些牲醴纸钱又做了一篇文。庄征君洒泪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来罗拜在地下谢庄征君。 庄征君别了台儿庄叫了一只马溜子船船上颇可看书。不日来到扬州在钞关住了一日要换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只见岸上有二十多乘齐整轿子歇在岸上都是两淮总商来候庄征君投进帖子来。庄征君因船中窄小先请了十位上船来。内中几位本家也有称叔公的有称尊兄的有称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萧柏泉。众盐商都说是:“皇上要重用台翁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萧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负大才要从正途出身不屑这征辟今日回来留待下科抡元。皇上既然知道将来鼎甲可望。”庄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么说不屑?若说抡元来科一定是长兄。小弟坚卧烟霞静听好音。”萧柏泉道:“在此还见见院、道么?”庄征君道:“弟归心甚急就要开船。”说罢这十位作别上去了又做两次会了那十几位。庄征君甚不耐烦。随即是盐院来拜盐道来拜分司来拜扬州府来拜江都县来拜把庄征君闹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开船。当晚总商凑齐六百银子到船上送盘缠那船已是去的远了赶不着银子拿了回去。 庄征君遇着顺风到了燕子矶自己欢喜道:“我今日复见江山佳丽了!”叫了一只凉篷船载了行李一路荡到汉西门。叫人挑着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与娘子相见笑道:“我说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便回来今日如何?我不说谎么?”娘子也笑了当晚备酒洗尘。 次早起来才洗了脸小厮进来禀道:“高大老爷来拜。”庄征君出去会。才会了回来又是布政司来拜应天府来拜驿道来拜上、江二县来拜本城乡绅来拜哄庄征君穿了靴又脱脱了靴又穿。庄征君恼了向娘子道:“我好没来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赐了我我为甚么住在这里和这些人缠?我们作搬到湖上去受用!”当下商议料理和娘子连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与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门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庄征君就住在花园。 一日同娘子赁栏看水笑说道:“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我们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壶带了清凉山去看花。”闲着无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诗说》叫娘子坐在傍边念与他听。念到有趣处吃一大杯彼此大笑。庄征君在湖中着实自在。忽一日有人在那边岸上叫船。这里放船去渡了过来庄征君迎了出去。那人进来拜见便是卢信侯。庄征君大喜道:“途间一别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这里?”卢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这里。你原来在这里做神仙令我羡杀!”庄征君道:“此间与人世绝远虽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时只怕再来就要迷路了。” 当下备酒同饮。吃到三更时分小厮走进来慌忙说道:“中山王府里了几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只鱼船都拿了渡过兵来把花园团团围住!”庄征君大惊。又有一个小厮进来道:“有一位总兵大老爷进厅上来了。”庄征君走了出去。那总兵见庄征君施礼。庄征君道:“不知舍下有甚么事?”那总兵道:“与尊府不相干。”便附耳低言道:“因卢信侯家藏《高青丘文集》乃是被人告。京里说这人有武勇所以兵来拿他。今日尾着他在大老爷这里所以来要这个人不要使他知觉走了。”庄征君道:“总爷找我罢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监走了都在我。”那总兵听见这话道:“大老爷说了有甚么说!我便告辞。”庄征君送他出门总兵号令一声那些兵一齐渡过河去了。卢信侯已听见这事道:“我是硬汉难道肯走了带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监去!”庄征君笑道:“你只去权坐几天不到一个月包你出来逍遥自在。”卢信侯投监去了。 庄征君悄悄写了十几封书子打人进京去遍托朝里大老从部里出文书来把卢信侯放了反把那出的人问了罪。卢信侯谢了庄征君又留在花园住下。 过两日又有两个人在那边叫渡船渡过湖来。庄征君迎出去是迟衡山、杜少卿。庄征君欢喜道:“有趣‘正欲清谈闻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迟衡山说要所订泰伯祠的礼乐。庄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将泰伯祠所行的礼乐商订的端端正正交与迟衡山拿去了。 转眼过了年。到二月半间迟衡山约同马纯上、蘧验夫、季苇萧、萧金铉、金东崖在杜少卿河房里商议祭泰伯祠之事。众人道:“却是寻那一位做个主祭?”迟衡山道:“这所祭的是个大圣人须得是个圣贤之徒来主祭方为不愧。如今必须寻这一个人。”众人道:“是那一位?”迟衡山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千流万派同归黄河之源;玉振金生尽入黄钟之管。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常熟县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贤主祭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应天苏州府常熟县有个乡村叫做麟绂镇镇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务农为业。只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间读书进了学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只在这镇上教书。这镇离城十五里虞秀才除应考之外从不到城里去走一遭后来直活到八十多岁就去世了。他儿子不曾进过学也是教书为业。到了中年尚无子嗣夫妇两个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梦见文昌亲手递一纸条与他上写着《易经》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当下就有了娠。到十个月满足生下这位虞博士来。太翁去谢了文昌就把这新生的儿子取名育德字果行。 这虞博士三岁上就丧了母亲太翁在人家教书就带在馆里六岁上替他开了蒙。虞博士长到十岁镇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儿子的书宾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临危把虞博士托与祁太公此时虞博士年方十四岁。祁大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请他做先生教儿子的书。”当下写了自己祁连的名帖.到书房里来拜就带着九岁的儿子来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总在祁家教书。 常熟是极出人文的地方。此时有一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诗词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岁就随着他学诗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个寒士单学这些诗文无益须要学两件寻饭吃的本事。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选择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为救急之用。”虞博士尽心听受了。祁太公又道:“你还该去买两本考卷来读一读将来出去应考进个学馆也好坐些。”虞博士听信了祁太公果然买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岁上出去应考就进了学。次年二十里外杨家村一个姓杨的包了去教书每年三十两银子。正月里到馆到十二月仍旧回祁家来过年。 又过了两年祁太公说:“尊翁在日当初替你定下的黄府上的亲事而今也该娶了。”当时就把当年余下十几两银子馆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几两银子的馆金合起来就娶了亲。夫妇两个仍旧借住在祁家。满月之后就去到馆。又做了两年积攒了二三十两银子的馆金在祁家傍边寻了四间屋搬进去住只雇了一个小小厮。虞博士到馆去了这小小厮每早到三里路外镇市上买些柴米油盐小菜之类回家与娘子度日。娘子生儿育女身子又多病馆钱不能买医药每日只吃三顿白粥后来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虞博士到三十二岁上这年没有了馆。娘子道:“今年怎样?”虞博士道:“不妨。我自从出来坐馆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假使那年正月里说定只得二十几两我心里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少不得又添两个学生或是来看文章有几两银子补足了这个数。假使那年正月多讲得几两银子我心里欢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里遇着事情出来把这几两银子用完了。可见有个一定不必管他。” 过了些时果然祁太公来说远村上有一个姓郑的人家请他去看葬坟。虞博士带了罗盘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过了坟那郑家谢了他十二两银子。虞博士叫了一只小船回来。那时正是三月半天气两边岸上有些桃花、柳树又吹着微微的顺风虞博士心里舒畅。又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一船鱼鹰在河里捉鱼。虞博士伏着船窗子看。忽见那边岸上一个人跳下河里来。虞博士吓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来。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气尚暖虞博士叫他脱了湿衣叫船家借一件干衣裳与他换了请进船来坐着问他因甚寻这短见。那人道:“小人就是这里庄农人家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我想我这样人还活在世上做甚么不如寻个死路!”虞博士道:“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寻死的事。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总给你我还要留着做几个月盘缠。我而今送你四两银子你拿去和邻居亲戚们说说自然大家相帮你去殡葬了你父亲就罢了。”当下在行李里拿出银子秤了四两递与那人。那人接着银子拜谢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绂村住。你作料理你的事去不必只管讲话了。”那人拜谢去了。 虞博士回家这年下半年又有了馆。到冬底生了个儿子因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连又做了五六年的馆虞博士四十一岁这年乡试祁太公来送他说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这也怎见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许多阴德。”虞博士道:“老伯那里见得我有甚阴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坟真心实意。我又听见人说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亲的人。这都是阴德”虞博士笑道:“阴骘就像耳朵里响只是自己晓得别人不晓得。而今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里还是阴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阴德你今年要中。”当下来南京乡试过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风寒就病起来。放榜那日报录人到了镇上祁太公便同了来说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听见和娘子商议拿几件衣服当了托祁太公打报录的人。过几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写亲供回来亲友东家都送些贺礼。料理去上京会试不曾中迸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东巡抚便约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门里代做些诗文甚是相得。衙门里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资深见虞博士文章品行就愿拜为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请教。那时正直天子求贤康大人也要想荐一个人。尤资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门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荐了老师去。”虞博士笑道:“这征辟之事我也不敢当。况大人要荐人但凭大人的主意。我们若去求他这就不是品行了。”尤资深道:“老师就是不愿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老师或是见皇上或是不见皇上辞了官爵回来更见得老师的高处。”虞博士道:“你这话又说错了。我又求他荐我荐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辞了官不做。这便求他荐不是真心辞官又不是真心。这叫做甚么?”说罢哈哈大笑在山东过了两年多看看又进京会试。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来依旧教馆。 又过了三年虞博士五十岁了借了杨家一个姓严的管家跟着再进京去会试。这科就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朝廷要将他选做翰林。那知这些进士也有五十岁的也有六十岁的履历上多写的不是实在年纪。只有他写的是实在年庚五十岁。天子看见说道:“这虞育德年纪老了着他去做一个闲官罢。”当下就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虞博士欢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乡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团集着强如做个穷翰林。”当下就去辞别了房师、座师和同乡这几位大老。翰林院侍读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国子监有位贵门人姓武名书字正字这人事母至孝极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顾照顾他。”虞博士应诺了。收拾行李来南京到任。打门斗到常熟接家眷。此时公子虞感祁已经十八岁了跟随母亲一同到南京。 虞博士去参见了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回来升堂坐公座。监里的门生纷纷来拜见。虞博士看见帖子上有一个武书虞博士出去会着问道:“那一位是武年兄讳书的?”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矮小人走过来答道:“门生便是武书。”虞博士道:“在京师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从新同他见了礼请众位坐下。武书道:“老师文章山斗门生辈今日得沾化雨实为侥幸。”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间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监几年了?”武书道:“不瞒老师说门主少孤奉事母亲在乡下住。只身一人又无弟兄衣服饮食都是门主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读书应考。及不幸先母见背一切丧葬大事都亏了天长杜少卿先生相助。门生便随着少卿学诗。”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滋深案头见过他的诗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这里么?”武书道:“他现住在利涉桥河房里。”虞博士道:“还有一位庄绍光先生天子赐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着么?”武书道:“他就住在湖里。他却轻易不会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见他。” 武书道:“门生并不会作八股文章因是后来穷之无奈求个馆也没得做没奈何只得寻两篇念念也学做两篇随便去考就进了学。后来这几位宗师不知怎的看见门生这个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补了廪。门生那文章其实不好;屡次考诗赋总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师合考八学门生又是八学的一等第一所以送进监里来。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烦做时文。”武书道:“所以门生不拿时文来请教。平日考的诗赋还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样的杂说写齐了来请教老师。”虞博士道:“足见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诗赋古文更好了容日细细捧读。令堂可曾旌表过了么?”武书道:“先母是合例的。门生国家寒一切衙门使费无出所以迟至今日。门生实是有罪。”虞博士道:“这个如何迟得?”便叫人取了笔砚来说道:“年兄你便写起一张呈子节略来。”即传书办到面前吩咐道:“这武相公老太太节孝的事你作办妥了以便备文申详。上房使用都是我这里出。”书办应诺下去。武书叩谢老师。众人多替武书谢了辞别出去。虞博士送了回来。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庄征君庄征君不曾会。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会着。说起当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过曾收虞博士的祖父为门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称虞博士为世叔。彼此谈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说起仰慕庄征君今日无缘不曾会着。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侄和他说去。”虞博士告别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寻着了庄征君问道:“昨日虞博士来拜。先生怎么不会他?”庄征君笑道:“我因谢绝了这些冠盖他虽是小官也懒和他相见。”杜少卿道:“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你会见他便知。”庄征君听了便去回拜两人一见如故。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两人结为性命之交。 又过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毕姻。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孙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后来连为亲家以报祁太公相爱之意。祁府送了女儿到署完姻又赔了一个丫头来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听用。喜事已毕虞博士把这使女就配了姓严的管家管家拿进十两银子来交使女的身价。虞博士道:“你也要备些床帐衣服。这十两银子就算我与你的你拿去备办罢。”严管家磕头谢了下去。 转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亲手栽的一树红梅花今已开了几枝。虞博士欢喜叫家人备了一席酒请了杜少卿来在梅花下坐说道:“少卿春光已见几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几时我和你携罐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约老叔同庄绍光兄作竟日之游。”说着又走进两个人来。这两人就在国子监门口住一个姓储叫做储信一个姓伊叫做伊昭是积年相与学博的。虞博士见二人走了进来同他见礼让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摆上酒来吃了两杯。储信道:“荒春头上老师该做个生日收他几分礼过春天。”伊昭道:“禀明过老师门生就出单去传。”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时如何做得?”伊昭道:“这个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岂有此理!这就是笑话了!二位且请吃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话和你商议。前日中山王府里说他家有个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个杯缎裱礼银八十两在此。我转托了你你把这银子拿去作看花买酒之资。”杜少卿道:“这文难道老叔不会作?为甚转托我?”虞博士笑道:“我那里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因在袖里拿出一个节略来递与杜少卿叫家人:“把那两封银子交与杜老爷家人带去。”家人拿了银子出来又禀道:“汤相公来了。”虞博士道:“请到这里来坐。”家人把银子递与杜家小厮去进去了。虞博士道:“这来的是我一个表侄。我到南京的时候把几间房子托他住着他所以来看看我。 说着汤相公走了进来作揖坐下。说了一会闲话便说道:“表叔那房子我因这半年没有钱用是我拆卖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没有生意家里也要吃用没奈何卖了又老远的路来告诉我做嗄?”汤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没处住所以来同表叔商量借些银子去当几间屋住。”虞博士又点头道:“是了你卖了就没处住。我这里恰好还有三四十两银子明日与你拿去典几间屋住也好。”汤相公就不言语了。 杜少卿吃完了酒告别了去。那两人还坐着虞博士进来陪他。伊昭问道:“老师与杜少卿是甚么的相与?”虞博士道:“他是我们世交是个极有才情的。”伊昭道:“门主也不好说。南京人都知道他本来是个有钱的人而今弄穷了在南京躲着专好扯谎骗钱。他最没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么没品行?”伊昭道:“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储信道:“这也罢了倒是老师下次有甚么有钱的诗文不要寻他做。他是个不应考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好也有限恐怕坏了老师的名。我们这监里有多少考的起来的朋友老师托他们做又不要钱又好。”虞博士正色道:“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来的诗文人无有不服。每常人在我这里托他做诗我还沾他的光。就如今日这银子是一百两我还留下二十两给我表侄。”两人不言语了辞别出去。 次早应天府送下一个监生来犯了赌搏来讨收管。门斗和衙役把那监生看守在门房里进来禀过问:“老爷将他锁在那里?”虞博士道:“你且请他进来。”那监生姓端是个乡里人走进来两眼垂泪双膝跪下诉说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当下把他留在书房里每日同他一桌吃饭又拿出行李与他睡觉。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辩明白了这些冤枉的事将那监生释放。那监主叩谢说道:“门生虽粉身碎骨也难报老师的恩。”虞博士道:“这有甚么要紧?你既然冤枉我原该替你辩白。”那监生道:“辩白固然是老师的大恩只是门生初来收管时心中疑惑不知老师怎样处置门斗怎样要钱把门生关到甚么地方受罪。怎想老师把门生待作上客。门生不是来收管竟是来享了两日的福!这个思典叫门生怎么感激的尽!”虞博士道:“你打了这些日子的官司作回家看看罢不必多讲闲话。”那监生辞别去了。 又过了几日门上传进一副大红连名全帖上写道:“晚生迟均、马静、季崔、蘧来旬门生武书、余夔世侄杜仪同顿拜。”虞博士看了道:“这是甚么缘故?”慌忙出去会这些人。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先圣祠内共观大礼之光;国子监中同仰斯文之主。毕竟这几个人来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祭先圣南京修礼 送孝子西蜀寻亲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虞博士出来会了这几个人大家见礼坐下。迟衡山道“晚生们今日特来泰伯祠大祭商议主祭之人公中说祭的是大圣人必要个贤者主祭方为不愧所以特来公请老先生。”虞博士道:“先生这个议论我怎么敢当?只是礼乐大事自然也愿观光。请问定在几时?”迟衡山道:“四月初一日。先一日就请老先生到来祠中斋戒一宿以便行礼。”虞博士应诺了拿茶与众位吃吃过众人辞了出来一齐到杜少卿河房里坐下。迟衡山道:“我们司事的人只怕还不足。”杜少卿道:“恰好敝县来了一个敝友。”便请出臧茶与众位相见一齐作了揖。迟衡山道:“将来大祭也要借先生的光。”臧蓼斋道:“愿观盛典。”说罢作别去了。 到三月二十九日迟衡山约齐杜仪、马静、季萑、金东崖、卢华士、辛东之、蘧来旬、余夔、卢德、虞感祁、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萧鼎、储信、伊昭、季恬逸、金寓刘、宗姬、武书、臧茶一齐出了南门随即庄尚志也到了。众人看那泰伯祠时几十层高坡上去一座大门左边是省牲之所。大门过去一个大天井。又几十层高坡上去三座门。进去一座丹墀。左右两廊奉着从祀历代先贤神位中间是五间大殿殿上泰伯神位面前供桌、香炉、烛台。殿后又一个丹墀五间大楼。左右两傍一边三间书房。众人进了大门见高悬着金字一匾“泰伯之祠”。从二门进东角门走循着东廊一路走过大殿抬头看楼上悬着金字一匾“习礼楼”三个大字。众人在东边书房内坐了一会。迟衡山同马静、武书、蘧来旬开了楼门同上楼去将乐器搬下楼来堂上的摆在堂上堂下的摆在堂下。堂上安了祝版香案傍树了麾堂下树了庭燎二门傍摆了盥盆、盥悦。 金次福、鲍廷玺两人领了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鼓的、司祝的、司敏的、司笙的、司镛的、司萧的、司编钟的、司编磬的和六六三十六个俏舞的孩子进来见了众人。迟衡山把签、翟交与这些孩子。下午时分虞博士到了。庄绍光、迟衡山、马纯上、杜少卿迎了进来。吃过了茶换了公服四位迎到省牲所去省了牲。众人都在两边书房里斋宿。 次日五鼓把祠门大开了众人起来堂上、堂下、门里、门外、两廊都点了灯烛庭燎也点起来。迟衡山先请主祭的博士虞老先生亚献的征君庄老先生;请到三献的众人推让说道:“不是迟先生就是杜先生。”迟衡山道:“我两人要做引赞马先生系浙江人请马纯上先生三献。”马二先生再三不敢当众人扶住了马二先生同二位老先生一处。迟衡山、杜少卿先引这三位老先生出去到省牲所拱立。迟衡山、杜少卿回来请金东崖先生大赞;请武书先生司麾;请臧茶先生司祝;请季萑先生、辛东之先生、余夔先生司尊;请蘧来旬先生、卢德先生、虞感祁先生司玉;请诸葛佑先生、景本意先生、郭铁笔先生司帛;请萧鼎先生、储信先生、伊昭先生司稷;请季恬逸先生、金寓刘先生、宗姬先生司馔。请完命卢华士跟着大赞金东崖先生将诸位一齐请出二门外。 当下祭鼓了三通金次福、鲍廷玺两人领着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鼓的、司祝的、司敏的、司笙的、司镛的、司萧的、司编钟的、司编磬的和六六三十六个俏舞的孩子都立在堂上堂下。 金东崖先进来到堂上卢华士跟着。金东崖站定赞道:“执事者各司其事!”这些司乐的都将乐器拿在手里。金东崖赞:“排班。”司麾的武书引着司尊的季筐、辛东之、余夔司玉的蘧来旬、卢德、虞感祁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入了位立在丹墀东边:引司祝的臧茶上殿立在祝版跟前;引司稷的萧鼎、储信、伊昭司馔的季恬逸、金寓刘、宗姬入了位立在丹墀西边。武书捧了麾也立在西边众人下。金东崖赞:“奏乐。”堂上堂下乐声俱起。金东崖赞:“迎神。”迟均、杜仪各捧香烛向门外躬身迎接。金东崖赞:“乐止。”堂上堂下一齐止了。 金东崖赞:“分献者就位。”迟均、杜仪出去引庄征君、马纯上进来立在丹墀里拜位左右两边。金东崖赞:“主祭者就位。”迟均、杜仪出去引虞博士上来立在丹墀里拜位中间。迟均、杜仪一左一右立在丹墀里香案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主祭者盥洗了上来。迟均赞:“主祭者诣香案前。”香案上一个沉香筒里边插着许多红旗杜仪抽一枝红旗在手上有“奏乐”二字。虞博士走上香案前。迟均赞道:“跪。升香。灌地。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复位。”杜仪又抽出一枝旗来:“乐止。”金东崖赞:“奏乐神之乐。”金次福领着堂上的乐工奏起乐来。奏了一会乐止。 金东崖赞:“行初献礼。”卢华士在殿里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初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主祭的虞博士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季萑、司玉的蘧来旬、司帛的诸葛佑一路同走;引着主祭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萧鼎、司馔的季恬逸引着主祭的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季萑捧着尊蘧来旬捧着玉诸葛佑捧着帛立在左边;萧鼎捧着稷季恬逸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虞博士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季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蘧来旬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帛。”诸葛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稷。”萧鼎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季恬逸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一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签、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阶下与祭者皆跪。读祝文。”臧茶跪在祝版前将祝文读了。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季萑、蘧来旬、诸葛佑、萧鼎、季恬逸引着主祭的虞博士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虞博士复归主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亚献礼。”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亚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亚献的庄征君到香案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着庄征君盥洗了回来。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辛东之、司玉的卢德、司帛的景本意一路同走;引着亚献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储信、司馔的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又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迸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辛东之捧着尊卢德捧着玉景本蕙捧着帛立在左边;储信捧着稷金寓刘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庄征君跪于香案前。退均赞:“献酒。”辛东之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玉。”卢德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帛。”景本蕙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稷。”储信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馔。”主寓刘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各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二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签、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辛东之、卢德、景本蕙、储信、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庄征君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庄征君复归了亚献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终献礼。”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上写“终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到香案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着马二先生盥洗了回来。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余夔、司玉的虞感祁、司帛的郭铁笔一路同走;引着终献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伊昭、司馔的宗姬引着终献的又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余夔捧着尊虞感祁捧着玉郭铁笔捧着帛立在左边;伊昭捧着稷宗姬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马二先生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余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虞感祁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帛。”郭铁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稷”伊昭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宗姬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三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签、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余夔、虞感祁、郭铁笔、伊昭、宗姬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马二先生复归了终献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侑食之礼。”迟均、杜仪又从主祭位上引虞博士从东边上来香案前跪下。金东崖赞:“奏乐”堂上堂下乐声一齐大作。乐止。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金东崖赞:“退班。”迟均、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复了主祭的位。迟均、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金东崖赞:“撤馔。”杜仪抽出一枝红旗来上有“金奏”二字。当下乐声又一齐大作起来。迟均、杜仪从主位上引了虞博士奏着乐从东边走上殿去香案前跪下。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金东崖赞:“退班。”迟均、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复了主祭的位。迟均、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杜仪又抽出一枝红旗来:“止乐。”金东崖赞:”饮福受胙。”迟均、杜仪引主祭的虞博士、亚献的庄征君终献的马二先生都跪在香案前饮了福酒受了胙肉。金东崖赞:“退班。”三人退下去了。金东崖赞:“焚帛。”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一齐焚了帛。金东崖赞:“礼毕。”众人撤去了祭器、乐器换去了公服齐往后面楼下来。金次福、鲍廷玺带着堂上堂下的乐工和俏舞的三十六个孩子都到后面两边书房里来。 这一回大祭主祭的虞博士、亚献的庄征君、终献的马二先生共三位。大赞的金东崖、副赞的卢华士、司祝的臧荼共三位。引赞的迟均、杜仪共二位。司麾的武书一位。司尊的季萑、辛东之、余夔共三位。司玉的蘧来旬、卢德、虞感祁共三位。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共三位。司稷的萧鼎、储信、伊昭共三位。司馔的季恬逸、金寓刘、宗姬共三位。金次福、鲍廷玺二人领着司球的一人、司琴的一人、司瑟的一人、司管的一人、司鼓鼓的一人、司祝的一人、司敏的一人、司笙的一人、司镛的一人、司萧的一人、司编钟的、司编磬的二人和俏舞的孩子共是三十六人。通共七十六人。 当下厨役开剥了一条牛、四副羊和祭品的肴馔菜蔬都整治起来共备了十六席:楼底下摆了八席二十四位同坐两边书房摆了八席款待众人。吃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轿先进城去。这里众位也有坐轿的也有走的。见两边百姓扶老携幼挨挤着来看欢声雷动。马二先生笑问:“你们这是为甚么事?”众人都道:“我们生长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岁的从不曾看见这样的礼体听见这样的吹打。老年人都说这位主祭的老爷是一位神圣临凡所以都争着出来看。”众人都欢喜一齐进城去了。 又过了几日季萑、萧鼎、辛东之、金寓刘来辞了虞博士回扬州去了。马纯上同蘧验夫到河房里来辞杜少卿要回浙江。二人走进河房见杜少卿、臧荼又和一个人坐在那里。蘧验夫一见就吓了一跳心里想道:“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张铁臂见蘧验夫也不好意思脸上出神。吃了茶说了一会辞别的话马纯上、蘧验夫辞了出来。杜少卿送出大门。莲验夫问道:“这姓张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与?”杜少卿道:“他叫做张俊民他在敝县天长住。”蘧验夫笑着把他本来叫做张铁臂在浙江做的这些事略说了几句说道:“这人是相与不得的少卿须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两人别过自去。杜少卿回河房来问张俊民道:“俊老你当初曾叫做张铁臂么?”张铁臂红了脸道:“是小时有这个名字。”别的事含糊说不出来。杜少卿也不再问了。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过几日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萧金铉三个人欠了店账和酒饭钱不得回去来寻杜少卿眈带。杜少卿替他三人赔了几两银子三人也各回家去了。宗先生要回湖广去拿行乐来求杜少卿题。杜少卿当面题罢送别了去。 恰好遇着武书走了来杜少卿道:“正字兄许久不见这些时在那里?”武书道:“前日监里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杜少卿道:“这也有趣的紧。”武书道:“倒不说有趣内中弄出一件奇事来。”杜少卿道:“甚么奇事?”武书道:“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别在监读书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头吩咐下来解怀脱脚认真搜检就和乡试场一样。考的是两篇《四书》一篇经文。有个习《春秋》的朋友竟带了一篇刻的经文进去。他带了也罢上去告出恭就把这经文夹在卷子里送上堂去。天幸遇着虞老师值场大人里面也有人同虞老师巡视。虞老师揭卷子看见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里。巡视的人问是甚么东西虞老师说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来悄悄递与他:‘你拿去写。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该夹在卷子里拿上来。幸得是我看见若是别人看见怎了?’那人吓了个臭死。案考在二等走来谢虞老师。虞老师推不认得说:‘并没有这句话。你想是昨日错认了并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里谢考亲眼看见。那人去了我问虞老师:“这事老师怎的不肯认?难道他还是不该来谢的?’虞老师道‘读书人全要养其廉耻他没奈何来谢我我若再认这话他就无容身之地了。’小弟却认不的这位朋友彼时问他姓名虞老师也不肯说。先生你说这一件奇事可是难得?”杜少卿道:“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武书道:“还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紧!他家世兄赔嫁来的一个丫头他就配了姓严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见衙门清淡没有钱寻前日就辞了要去。虞老师从前并不曾要他一个钱白白把丫头配了他。他而今要领丫头出去要是别人就要问他要丫头身价不知要多少。虞老师听了这话说道:‘你两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钱、饭钱都没有。’又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出去随即把他荐在一个知县衙门里做长随。你说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这些做奴才的有甚么良心!但老人家两次赏他银子并不是有心要人说好所以难得。”当下留武书吃饭。 武书辞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桥遇见一个人头戴方巾身穿旧布直裰。腰系丝绦脚卞芒鞋身上掮着行李花白胡须憔悴枯槁。那人丢下行李向武书作揖。武书惊道:“郭先生自江宁镇一别又是三年一向在那里奔走?”那人道:“一言难尽!”武书道:“请在茶馆里坐。”当下两人到茶馆里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寻父亲走遍天下。从前有人说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这番是三次了。而今听见人说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里削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武书道:“可怜!可怜!但先生此去万里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里有一个知县姓尤是我们国子监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令托虞老师写一封书子去是先生顺路倘若盘缠缺少也可以帮助些须。”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那里去见那国于监的官府?”武书道:“不妨。这里过去几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着我去讨这一封书。”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长不应征辟的豪杰么?”武书道:“正是。”那人道:“这人我倒要会他。”便会了茶钱同出了茶馆一齐来到杜少卿家。 杜少卿出来相见作揖问:“这位先生尊姓?”武书道:“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铁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寻访父亲有名的郭孝子。”杜少卿听了这话从新见礼奉郭孝子上坐便问:“太老先生如何数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说。武书附耳低言说:“曾在江西做官降过宁王所以逃窜在外。”杜少卿听罢骇然。因见这般举动心里敬他说罢留下行李“先生权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杰天下共闻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罢。”杜少卿进去和娘子说替郭孝子浆洗衣服治办酒肴款待他。出来陪着郭孝子。武书说起要问虞博士要书子的话来杜少卿道:“这个容易。郭先生在我这里坐着我和正字去要书子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用劳用力不辞虎窟之中;远水远山又入蚕丛之境。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仇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饭自己同武书到虞博士署内说如此这样一个人求老师一封书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细细听了说道:“这书我怎么不写?但也不是只写书子的事他这万里长途自然盘费也难我这里拿十两银子少卿你去送与他不必说是我的。”慌忙写了书子和银子拿出来交与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书拿到河房里。杜少卿自己寻衣服当了四两银子武书也到家去当了二两银子来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庄征君听得有这个人也写了一封书子、四两银子送来与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备早饭与郭孝子吃武书也来陪着吃罢替他拴束了行李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和两封书子递与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这银子是我们江南这几个人的并非盗跖之物先生如伺不受?”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饱了饭作辞出门。杜少卿同武书送到汉西门外方才回去。 郭孝子晓行夜宿一路来到陕西那尤公是同官县知县只得迂道往同官去会他。这尤公名扶徕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县一到任之时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广东一个人充到陕西边上来带着妻子是军妻。不想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说话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领到县堂上来。尤公看那妇人是要回故乡的意思心里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两差一个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块白绫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亲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徕用了一颗同官县的印吩咐差人:“你领了这妇人拿我这一幅绫子遇州遇县送与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个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讨了回信来见我。”差人应诺了。那妇人叩谢领着去了。将近一年差人回来说:“一路各位老爷看见老爷的文章一个个都悲伤这妇人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六两的这妇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银子。小的送他到广东家里他家亲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谢了老爷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头叫小的是‘菩萨’。这个小的都是沾老爷的恩。”尤公欢喜又赏了他几两银子打差人出去了。 门上传进帖来便是郭孝子拿着虞博士的书子进来拜。尤公拆开书子看了这些话着实钦敬。当下请进来行礼坐下即刻摆出饭来。正谈着门上传进来:“请老爷下乡相验。”尤公道:“先生这公事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来。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来有几句话请教。况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个故人在成都也要带封书子去。先生万不可推辞。”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说怎好推辞?只是贱性山野不能在衙门里住。贵治若有甚么庵堂送我去住两天罢。”尤公道:“庵虽有也窄。我这里有个海月禅林那和尚是个善知识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罢。”便吩咐衙没:“把郭老爷的行李搬着送在海月禅林你拜上和尚说是我送来的。”衙役应诺伺候。郭孝子别了。尤公直送到大门外方才进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禅林客堂里知客进去说了老和尚出来打了问讯请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问老和尚:“可是一向在这里作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贫僧当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芜湖县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师报国寺做方丈。因厌京师热闹所以到这里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却往成都.是做甚么事?”郭孝子见老和尚清癯面貌颜色慈悲说道:“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讲的。”就把要寻父亲这些话苦说了一番。老和尚流泪叹息就留在方丈里住备出晚斋来。郭孝子将路上买的两个梨送与。老和尚受下谢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两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内放着一个梨每缸挑上几担水拿扛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吃一碗水。郭孝子见了点头叹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来又备了一席酒请郭孝子。吃过酒拿出五十两银子、一封书来说道:“先生我本该留你住些时因你这寻父亲大事不敢相留。这五十两银子权为盘费。先生到成都拿我这封书子去寻萧昊轩先生。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离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东山先生去寻着他凡事可以商议。”那孝子见尤公的意思十分恳切不好再辞只得谢过收了银子和书子辞了出来。到海月禅林辞别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寻着了尊大人是必寄个信与贫僧兔的贫僧悬望”郭孝子应诺。老和尚送出禅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着行李又走了几天这路多是崎岖鸟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个地方天色将晚望不着一个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会逼着一个人。郭孝子作揖问道:“请问老爹这里到宿店所在还有多少路?”那人道:“还有十几里。客人你要着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须要小心。”郭孝子听了急急往前奔着走。天色全黑却喜山凹里推出一轮月亮来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进一个树林中只见劈面起来一阵狂风把那树上落叶吹得奇飕飕的响。风过处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叫声:“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会见郭孝子闭着眼只道是已经死了便丢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个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拨了许多落叶盖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过几里到那山顶上还把两只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望看见这里不动方才一直去了。 郭孝子从坑里扒了上来自心里想道:“这业障虽然去了必定是还要回来吃我如何了得?”一时没有主意。见一棵大树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树去。又心里焦:“他再来咆哮震动我可不要吓了下来?”心主一计将裹脚解了下来自己缚在树上。等到三更尽后月色分外光明只见老虎前走后面又带了一个东西来。那东西浑身雪白头上一只角两只眼就象两盏大红灯笼直着身子走来。郭孝子认不得是个甚么东西。只见那东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里去寻人。见没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儿。那东西大怒伸过爪来一掌就把虎头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东西抖擞身上的毛起威来回头一望望见月亮地下照着树枝头上有个人就狠命的往树枝上一扑。扑冒失了跌了下来又尽力往上一扑离郭孝子只得一尺远。郭孝子道:“我今番却休了!”不想那树上一根枯干恰好对着那东西的肚皮上。后来的这一扑力太猛了这枯干戳进肚皮有一尺多深浅。那东西急了这枯干越摇越戳的深进去。那东西使尽力气急了半夜挂在树上死了。 到天明时候有几个猎户手里拿着鸟枪叉棍来。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郭孝子在树上叫喊众猎户接了孝子下来问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过路的人天可怜见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赶路去了这两件东西你们拿到地方去请赏罢。”众猎户拿出些干粮来和獐子、鹿肉让郭孝子吃了一饱。众猎户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众猎户辞别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几天路程在山凹里一个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问明来历就拿出素饭来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着吃。正吃着中间只见一片红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丢了饭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请坐不要慌这是我雪道兄到了。”吃完了饭收过碗盏去推开窗子指与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郭孝子举眼一看只见前面山上蹲着一个异兽头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却生在耳后。那异兽名为“罴九”任你坚冰冻厚几尺一声响亮叫他登时粉碎。和尚道:“这便是雪道兄了。”当夜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雪来。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积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辞别了老和尚又行找着山路一步一滑两边都是涧沟那冰冻的支棱著就和刀剑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着远远望见树林里一件红东西挂着。半里路前只见一个人走走到那东西面前一交跌下涧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脚心里疑惑道:“怎的这人看见这红东西就跌下涧去?”定睛细看只见那红东西底下钻出一个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钻了下去。郭孝子心里猜着了几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见那树上吊的是个女人披散了头身上穿了一件红衫子嘴眼前一片大红猩猩毡做个舌头拖着脚底下埋着一个缸缸里头坐着一个人。那人见郭孝子走到眼前从缸里跳上来。因见郭孝子生的雄伟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罢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恼我可以帮衬你。这妆吊死鬼的是你甚么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郭孝子道:“你且将他解下来。你家在那里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说。”那人把浑家脑后一个转珠绳子解了放了下来。那妇人把头绾起来嘴跟前拴的假舌头去掉了颈子上有一块拴绳子的铁也拿下来把红衫子也脱了。那人指着路旁有两间草屋道:“这就是我家了。” 当下夫妻二人跟着郭孝子走到他家请郭孝子坐着烹出一壶茶。郭孝子道:“你不过短路营生为甚么做这许多恶事?吓杀了人的性命这个却伤天理。我虽是苦人看见你夫妻两人到这个田地越可怜的狠了。我有十两银子在此把与你夫妻两人你做个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这事了。你姓甚么?”那人听了这话向郭孝子磕头说道:“谢客人的周济小人姓木名耐夫妻两个原也是好人家儿女近来因是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而今多谢客人与我本钱从此就改过了。请问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广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说着他妻子也出来拜谢收拾饭留郭孝子。郭孝子吃着饭向他说道:“你既有胆子短路你自然还有些武艺。只怕你武艺不高将来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传授与你。”那木耐欢喜一连留郭孝子住了两日。郭孝子把这刀和拳细细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师父。第三日郭孝子坚意要行他备了些干粮、烧肉装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着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辞回去。 郭孝子接着行李又走了几天那日天气甚冷迎着西北风那山路冻得像白蜡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听得山洞里大吼一声又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绝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来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今见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着他脸上来闻。一茎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个大喷嚏来那老虎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几跳跳过前面一座山头跌在一个涧沟里那涧极深被那棱撑像刀剑的冰凌横拦着竟冻死了。郭孝子扒起来老虎已是不见说道:“惭愧!我又经了这一番!”背着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着父亲在四十里外一个庵里做和尚。访知的了走到庵里去敲门。老和尚开门见是儿子就吓了一跳。郭孝子见是父亲跪在地下恸哭。老和尚道:“施主请起来我是没有儿子的你想是认错了。”郭孝子道:“儿子万里程途寻到父亲眼前来父亲怎么不认我?”老和尚道:“我方才说过贫僧是没有儿子的。施主你有父亲你自己去寻怎的望着贫僧哭?”郭孝子道:“父亲虽则几十年不见难道儿子就认不得了?”跪着不肯起来。老和尚道:“我贫僧自小出家那里来的这个儿子?”郭孝子放声大哭道:“父亲不认儿子儿子到底是要认父亲的!”三番五次缠的老和尚急了说道:“你是何处光棍敢来闹我们?快出去!我要关山门!”郭孝子跪在地下恸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来杀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亲就杀了儿子儿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双手把郭孝子拉起来提着郭孝子的领子一路推搡出门便关了门进去再也叫不应。 郭孝子在门外哭了一场又哭一场又不敢敲门。见天色将晚自己想道:“罢!罢!父亲料想不肯认我了!”抬头看了这庵叫做竹山庵。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间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门口看见一个道人出来买通了这道人日日搬柴运米养活父亲。不到半年之上身边这些银子用完了思量要到东山去寻萧昊轩又恐怕寻不着耽搁了父亲的饭食。只得左近人家佣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寻几分银子养活父亲遇着有个邻居住陕西去他就把这寻父亲的话细细写了一封书带与海月禅林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书又欢喜又钦敬他。不多几日禅林里来了一个挂单的和尚。那和尚便是响马贼头赵大披着头两只怪眼凶像未改。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这恶和尚在禅林吃酒、行凶、打人无所不为。座领着一班和尚来禀老和尚道:“这人留在禅林里是必要坏了清规求老和尚赶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后来座叫知客向他说:“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说: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禅林规矩抬到后面院子里一把火就把你烧了!”恶和尚听了怀恨在心也不辞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单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媚山走走顺便去成都会会郭孝子。辞了众人挑着行李衣钵风餐露宿一路来到四川。 离成都有百十多里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个茶棚内吃茶。那棚里先坐着一个和尚。老和尚忘记认不得他了那和尚却认得老和尚便上前打个问讯道:“和尚这里茶不好前边不多几步就是小庵伺不请到小庵里去吃杯茶?”老和尚欢喜道:“最好。”那和尚领着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一个庵里。那庵一进三间前边一尊迦蓝菩萨。后一迸三间殿并没有菩萨中间放着一个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进庵门才说道:“老和尚!你认得我么?”老和尚方才想起是掸林里赶出去的恶和尚吃了一惊说道:“是方才偶然忘记而今认得了。”恶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睁开眼道:“你今日既到我这里不怕你飞上天去!我这里有个葫芦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冈上一个老妇人开的酒店里替我打一葫芦酒来。你快去!” 老和尚不敢违拗捧着葫芦出去找到山冈子上果然有个老妇人在那里卖酒。老和尚把这葫芦递与他。那妇人接了葫芦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里流下泪来便要拿葫芦去打酒。老和尚吓了一跳便打个问讯道:“老菩萨你怎见了贫僧就这般悲恸起来?这是甚么原故?”那妇人含着泪说道:“我方才看见老师父是个慈悲面貌不该遭这一难!”老和尚惊道:“贫僧是遭的甚么难?”那老妇人道:“老师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里来的?”老和尚道:“贫僧便是。你怎么知道?”老妇人道:“我认得他这葫芦。他但凡要吃人的脑子就拿这葫芦来打我店里药酒。老师父你这一打了酒去没有活的命了!”老和尚听了魂飞天外慌了道:“这怎么处?我如今走了罢!”老妇人道:“你怎么走得?这四十里内都是他旧日的响马党羽。他庵里走了一人一声梆子响即刻有人捆翻了你送在庵里去。”老和尚哭着跪在地下。“求老菩萨救命!”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说破了我的性命也难保。但看见你老师父慈悲死的可怜我指一条路给你去寻一个人。”老和尚道:“老菩萨你指我去寻那个人?”老妇人慢慢说出这一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热心救难又出惊天动地之人:仗剑立功无非报国忠臣之事。毕竟这老妇人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萧云仙救难明月岭 平少保奏凯青枫城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老和尚听了老妇人这一番话跪在地下哀告。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只好指你一条路去寻一个人。”老和尚道:“老菩萨却叫贫僧去寻一个甚么人?求指点了我去。”老妇人道:“离此处有一里多路有个小小山冈叫做明月岭。你从我这屋后山路过去还可以近得几步。你到那岭上有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你却不要问他只双膝跪在他面前等他问你你再把这些话向他说。只有这一个人还可以救你。你去求他却也还拿不稳。设若这个人还不能救你我今日说破这个话连我的性命只好休了!” 老和尚听了战战兢兢将葫芦里打满了酒谢了老妇人在屋后攀藤附葛上去。果然走不到一里多路一个小小山冈山冈上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山洞里嵌着一块雪白的石头不过铜钱大那少年觑的较近弹子过处一下下都打了一个准。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时头戴武巾身穿藕色战袍白净面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弹子正打得酣边老和尚走来双膝跪在他面前。那少年正要问时山凹里飞起一阵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这个雀儿看。”手起弹子落把麻雀打死了一个坠下去。那少年看见老和尚含着眼泪跪在跟前说道:“老师父你快请起来。你的来意我知道了。我在此学弹子正为此事。但才学到九分还有一分未到恐怕还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动手。今日既遇着你来我也说不得了想是他毕命之期老师父你不必在此耽误你快将葫芦酒拿到庵里去脸上万不可做出慌张之像更不可做出悲伤之像来。你到那里他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一毫不可违拗他我自来救你。” 老和尚没奈何只得捧着酒葫芦照依旧路来到庵里。进了第二层只见恶和尚坐在中间床上手里已是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问老和尚道:“你怎么这时才来?”老和尚道:“贫僧认不得路走错了慢慢找了回来。”恶和尚道:“这也罢了你跪下罢!”老和尚双膝跪下。恶和尚道:“跪上些来!”老和尚见他拿着刀不敢上去。恶和尚道:“你不上来我劈面就砍来!”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恶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罢!”老和尚含着眼泪自己除了帽子。恶和尚把老和尚的光头捏一捏把葫芦药酒倒出来吃了一口左手拿着酒右手执着风快的刀在老和尚头上试一试比个中心。老和尚此时尚未等他劈下来那魂灵已在顶门里冒去了。恶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脑子的所在一劈开了恰好脑浆迸出赶热好吃。当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钢刀向老和尚头顶心里劈将下来。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头上只听得门外飕的一声。一个弹子飞了进来飞到恶和尚左眼上。恶和尚大惊丢了刀放下酒将只手捺着左眼飞跑出来到了外一层。迦蓝菩萨头上坐着一个人。恶和尚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弹子把眼打瞎。恶和尚跌倒了。 那少年跳了下来进里面一层。老和尚已是吓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师父快起来走!”老和尚道:“我吓软了其实走不动了。”那少年道:“起来!我背着你走。”便把老和尚扯起来驮在身上急急出了庵门一口气跑了四十里。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说道:“好了老师父脱了这场大难自此前途吉庆无虞。”老和尚方才还了魂跪在地下拜谢问:“恩人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也不过要除这一害并非有意救你。你得了命你去罢问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问总不肯说。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说道:“且辞别了恩人不死当以厚报。”拜毕起来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寻路旁一个店内坐下。只见店里先坐着一个人面前放着一个盒子。那少年看那人时头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脚下芒鞋形容悲戚眼下许多泪痕便和他拱一拱手对面坐下。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弹子打瞎人的眼睛却来这店里坐的安稳!”那少年道:“老先生从那里来?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才原是笑话。剪除恶人救拔善类这是最难得的事。你长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萧名采字云仙舍下就在这成都府二十里外东山住”那人惊道:“成都二十里外东山有一位萧昊轩先生可是尊府?”萧云仙惊道:“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么知道?”那人道:“原来就是尊翁。”便把自己姓名说下并因甚来四川“在同官县会见县令尤公曾有一书与尊大人。我因寻亲念切不曾绕路到尊府。长兄你方才救的这老和尚我却也认得他。不想邂逅相逢。看长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轩先生令郎可敬!可敬!” 萧云仙道:“老先生既寻着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处?如今独自又往那里去?”郭孝子见问这话哭起来道:“不幸先君去世了。这盒子里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广人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乡去归葬。”萧云仙垂泪道:“可怜!可怜!但晚生幸遇着老先生不知可以拜请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会一会家君么?”郭孝子道:“本该造府恭谒奈我背着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归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将来有便再来奉谒罢。”因在行李内取出尤公的书子来递与萧云仙。又拿出百十个钱来叫店家买了三角酒割了二斤肉和些蔬菜之类叫店主人整治起来同萧云仙吃着便向他道:“长兄我和你一见如故这是人生最难得的事况我从陕西来就有书子投奔的是尊大人这个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长兄像你这样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难得。但我也有一句话要劝你可以说得么?”萧云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话怎么不要说?”郭孝子道:“这冒险借躯都是侠客的勾当而今比不得春秋、战国时这样事就可以成名。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时候任你荆轲、聂政也只好叫做乱民。像长兄有这样品貌材艺又有这般义气肝胆正该出来替朝廷效力。将来到疆场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了一个青史留名。不瞒长兄说我自幼空自学了一身武艺遭天伦之惨奔波辛苦数十余年。而今老了眼见得不中用了。长兄年力鼎盛万不可蹉跎自误。你须牢记老拙今日之言。”萧云仙道:“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拨云见日感谢不尽。”又说了些闲话。次早打了店钱直送郭孝子到二十里路外岔路口彼此洒泪分别。 萧云仙回到家中问了父亲的安将尤公书子呈上看过。萧昊轩道:“老友与我相别二十年不通音问他今做官适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艺精能少年与我齐名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归葬也算了过一生心事。”萧云仙在家奉事父亲。 过了半年松潘卫边外生番与内地民人互市因买卖不公彼此吵闹起来。那番子性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未护救都被他杀伤了又将青枫城一座强占了去。巡抚将事由飞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师务必犁庭扫穴以章天讨。”平少保得了圣旨星飞出京到了松潘驻扎。 萧昊轩听了此事唤了萧云仙到面前吩咐道:“我听得平少保出师现驻松潘征剿生番。少保与我有旧你今前往投军说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帐下效力你也可以借此投效朝廷正是男子汉奋有为之时。”萧云仙道:“父亲年老儿子不敢远离膝下。”萧昊轩道:“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虽年老现在井无病痛饭也吃得觉也睡得何必要你追随左右?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便是贪图安逸在家恋着妻子乃是不孝之子从此你便不许再见我的面了!”几句话让的萧云仙闭口无言只得辞了父亲拴束行李前去投军。一路程途不必细说。 这一日离松潘卫还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里天尚未亮。萧云仙背着行李正走得好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响。他便跳开一步回转头来只见一个人手持短棍正待上前来打他早被他飞起一脚踢倒在地。萧云仙夺了他手中短棍劈头就要打。那人在地下喊道:“看我师父面上饶恕我罢!”萧云仙住了手问道:“你师父是谁?”那时天色已明看那人时三十多岁光景身穿短袄脚下八搭府鞋面上微有髭须。那人道:“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萧云仙一把拉起来问其备细。木耐将曾经短路遇郭孝子将他收为徒弟的一番话说了一遍。萧云仙道:“你师父我也认得。你今番待往那里去?”木耐道:“我听得平少保征番现在松潘招军意思要到那里去投军因途间缺少盘缠适才得罪长兄休怪!”萧云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军去的便和你同行何如?”木耐大喜情愿认做萧云仙的亲随伴当。一路来到松潘在中军处递了投充的呈词。少保传令细细盘问来历知道是萧浩的儿子收在帐下赏给千总职衔军前效力。木耐赏战粮一分听候调遣。 过了几日各路粮饷俱已调齐少保升帐传下将令叫各弁在辕门听候。萧云仙早到只见先有两位都督在辕门上。萧云仙请了安立在旁边。听那一位都督道:“前日总镇马大老爷出兵竟被青枫城的番子用计挖了陷坑连人和马都跌在陷坑里。马大老爷受了重伤过了两天伤身死。现今尸并不曾找着。马大老爷是司礼监老公公的侄儿现今内里传出信来务必要找寻尸。若是寻不着将来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处分!这事怎了?”这一位都督道:“听见青枫城一带几十里是无水草的要等冬天积下大雪到春融之时那山上雪水化了淌下来人和牲口才有水吃。我们到那里出兵只消几天没有水吃就活活的要渴死了那里还能打甚么仗!”萧云仙听了上前禀道:“两位太爷不必费心。这青枫城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为肥饶。”两都督道:“萧千总你曾去过不曾?”萧云仙道:“卑弁不曾去过。”两位都督道“可又来!你不曾去过怎么得知道?”萧云仙道:“卑弁在史书上青过说这地方水草肥饶。”两都督变了脸道:“那书本子上的话如何信得!”萧云仙不敢言语。 少刻云板响处辕门饶鼓喧闹。少保升帐传下号令教两都督率领本部兵马作中军策应;叫萧云仙带领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锋开路。本帅督领后队调遣。将令已下各将分头前去。 萧云仙携了木耐带领五百步兵疾忙前进。望见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峻那山头上隐隐有旗帜在那里把守。这山名唤椅儿山是青枫城的门户。萧云仙吩咐木耐道:“你带领二百人从小路扒过山去在他总路口等着。只听得山头炮响你们便喊杀回来助战不可有误。”木耐应诺去了。萧云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里只听山头炮响一齐呐喊起来报称大兵已到赶上前来助战。分派已定萧云仙蒂着二百人大踏步杀上山来。那山上几百番子藏在上洞里看见有人杀上来一齐蜂拥的出来打仗。那萧云仙腰插弹弓手拿腰刀奋勇争先手起刀落先杀了几个番子。那番子见势头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卷地齐来犹如暴风疾雨。忽然一声炮响山凹里伏兵大声喊叫:“大兵到了!”飞奔上山。番子正在魂惊胆落又见山后那二百人摇旗呐喊飞杀上来只道大军已经得了青枫城乱纷纷各自逃命。那里禁得萧云仙的弹子打来打得鼻塌嘴歪无处躲避。萧云仙将五百人合在一处喊声大震把那几百个番子犹如砍瓜切莱尽数都砍死了旗帜器械得了无数。 萧云仙叫众人暂歇一歇即鼓勇前进。只见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尽处一条大河远远望见青枫城在数里之外。萧云仙见无船只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编成筏子。顷刻办就一齐渡过河来。萧云仙道:“我们大兵尚在后面攻打他的城池不是五百人做得来的。第一不可使番贼知道我们的虚实。”叫木耐率领兵众将夺得旗帜改造做云梯带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静地方爬上城去将他堆贮粮草处所放起火来“我们便好攻打他的东门”。这里分拔已定。 且说两位都督率领中军到了椅儿山下又不知道萧云仙可曾过去。两位议道:“像这等险恶所在他们必有埋伏我们尽力放些大炮放的他们不敢出来也就可以报捷了。”正说着一骑马飞奔追来少保传下军令:叫两位都督疾忙前去策应恐怕萧云仙少年轻迸以致失事。两都督得了将令不敢不进号令军中疾驰到带子河见有现成筏子都渡过去望见青枫城里火光烛天。那萧云仙正在东门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见城中火起不战自乱。这城外中军已到与前军先锋合为一处将一座青枫城围的铁桶般相似。那番酋开了北门舍命一顿混战只剩了十数骑溃围逃命去了。少保督领后队已到城里败残的百姓各人头顶香花跪迎少保进城。少保传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许惊动。随即写了本章遣官到京里报捷。 这里萧云仙迎接叩见了少保。少保大喜赏了他一腔羊、一坛酒夸奖了一番。过了十余日旨意回头:着平治来京两都督回任候升萧采实授千总。那善后事宜少保便交与萧云仙办理。萧云仙送了少保进京回到城中看见兵灾之后城垣倒塌仓库毁坏便细细做了一套文书禀明少保。那少保便将修城一事批了下来:责成萧云仙用心经理候城工完峻之后另行保题议叙。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甘棠有荫空留后人之思;飞将难封徒博数奇之叹。不知萧云仙怎样修城旦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萧云仙广武山赏雪 沈琼枝利涉桥卖文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萧云仙奉着将令监督筑城足足住了三四年那城方才筑的成功。周围十里六座城门城里又盖了五个衙署。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城外就叫百姓开垦田地。萧云仙想道:“像这旱地百姓一遇荒年就不能收粮食了须是兴起些水利来。”因动支钱粮雇齐民夫萧云仙亲自指点百姓在田傍开出许多沟渠来。沟间有洫洫间有遂开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的光景。到了成功的时候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在各处犒劳百姓们。每到一处萧云仙杀牛宰马传下号令把那一方百姓都传齐了。萧云仙建一坛场立起先农的牌位来摆设了牛羊祭礼。萧云仙纱帽补服自己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木耐在旁赞礼升香、奠酒三献、八拜。拜过又率领众百姓望着北阀山呼舞蹈叩谢皇恩。便叫百姓都团团坐下萧云仙坐在中间拔剑割肉大碗斟酒欢呼笑乐痛饮一天。吃完了酒萧云仙向众百姓道:“我和你们众百姓在此痛次一天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皇恩下托你们众百姓的力开垦了这许多田地也是我姓萧的在这里一番。我如今亲自手种一棵柳树你们众百姓每人也种一棵或杂些桃花、杏花亦可记着今日之事。”众百姓欢声如雷一个个都在大路上栽了桃、柳。 萧云仙同木耐今日在这一方明日又在那一方一连吃了几十日酒共栽了几万棵柳树。众百姓感激萧云仙的恩德在城门外公同起盖了一所先农祠。中间供着先农神位旁边供了萧云仙的长生禄位牌。又寻一个会画的在墙上画了一个马画萧云仙纱帽补服骑在马上前面画木耐的像手里拿着一枝红旗引着马做劝农的光景。百姓家男男女女到朔望的日子住这庙里来焚香点烛跪拜非止一日。 到次年春天杨柳了青桃花杏花都渐渐开了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出来游玩。见那绿树阴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牵着牛也有倒骑在牛上的也有横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沟里饮了水从屋角边慢慢转了过来。萧云仙心里欢喜向木耐道:“你看这般光景百姓们的日子有的过了只是这班小孩子一个个好模好样也还觉得聪俊怎得有个先生教他识字便好。”木耐道:“老爷你不知道么?前日这先农祠住着一个先生是江南人而今想是还在这里老爷何不去和他商议?”萧云仙道:“这更凑巧了。”便打马到祠内会那先生。进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萧云仙道:“闻得先生贵处是江南因甚到这边外地方?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沈敝处常州。因向年有个亲戚在青枫做生意所以来看他。不想遭了兵乱流落在这里五六年不得回去。近日闻得朝里萧老先生在这里筑城、开水利所以到这里来看看。老先生尊姓?贵衙门是那里?”萧云仙道:“小弟便是萧云仙在此开水利的。”那先生起身从新行礼道:“老先生便是当今的班定远晚生不胜敬服。”萧云仙道:“先生既在这城里我就是主人请到我公廨里去住。”便叫两个百姓来搬了沈先生的行李叫木耐牵着马萧云仙携了沈先生的手同到公廨里来。备酒饭款待沈先生说起要请他教书的话先生应允了。萧云仙又道:“只得先生一位教不来。”便将带来驻防的二三千多兵内拣那认得字多的兵选了十个托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书理。开了十个学堂把百姓家略聪明的孩子都养在学堂里读书读到两年多沈先生就教他做些破题、破承、起讲。但凡做的来萧云仙就和他分庭抗礼以示优待这些人也知道读书是体面事了。 萧云仙城工已竣报上文书去把这文书就叫木耐赍去。木耐见了少保少保问他些情节赏他一个外委把总做去了。少保据着萧云仙的详文咨明兵部。工部核算: 萧采承办青枫城城工一案该抚题销本内:砖、灰、工匠共开销银一万九千三百六十两一钱二分一厘五毫。查该地水草附近烧造砖灰甚便新集流民充当工役者甚多不便听其任意浮开。应请核减银七千五百二十五两有零在于该员名下着追。查该员系四川成都府人应行文该地方官勒限严比归款可也。奉旨依议。 萧云仙看了邸抄接了上司行来的公文只得打点收拾行李回成都府。比及到家他父亲已卧病在床不能起来萧云仙到床面前请了父亲的安诉说军前这些始未缘由说过又磕下头去伏着不肯起来。萧昊轩道:“这些事你都不曾做错为甚么不起来?”萧云仙才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减追赔一案说了又道:“儿子不能挣得一丝半粟孝敬父亲倒要破费了父亲的产业实在不可自比于人心里愧恨之极!”萧昊轩道:“这是朝廷功令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何必气恼?我的产业攒凑拢来大约还有七千金你一总呈出归公便了。”萧云仙哭着应诺了。看见父亲病重他衣不解带伏伺十余日眼见得是不济事。萧云仙哭着问:“父亲可有甚么遗言?”蕉昊轩道:“你这话又呆气了。我在一日是我的事;我死后就都是你的事了。总之为人以忠孝为本其余都是未事。”说毕瞑目而逝。 萧云仙呼天抢地尽哀尽礼治办丧事十分尽心。却自己叹息道:“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前日要不为追赔断断也不能回家父亲送终的事也再不能自己亲自办。可见这番回家也不叫做不幸。”丧葬已毕家产都已赔完了还少三百多两银子地方官仍旧紧追。适逢知府因盗案的事降调去了。新任知府却是平少保做巡抚时提拔的到任后知道萧云仙是少保的人替他虚出了一个完清的结状叫他先到平少保那里去再想法来赔补。少保见了萧云仙慰劳了一番替他出了一角咨文送部引见。兵部司官说道:“萧采办理城工一案无例题补。应请仍于本千总班次论俸推升守备。俟其得缺之日带领引见。” 萧云仙又侯了五六个月部里才推升了他应天府江淮卫的守备带领引见。奉旨:“着往新任。”萧云仙领了札付出京走东路来南京。过了朱龙侨到了广武卫地方晚间住在店里正是严冬时分。约有二更尽鼓店家吆呼道:“客人们起来!木总爷来查夜!”众人都披了衣服坐在铺上。只见四五个兵打着灯笼照着那总爷进来逐名查了。萧云仙看见那总爷原来就是木耐。木耐见了萧云仙喜出望外叩请了安忙将萧云仙请进衙署住了一宿。 次日萧云仙便要起行木耐留住道:“老爷且宽住一日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今日且到广武山阮公祠游玩游玩卑弁尽个地主之谊。”萧云仙应允了。木耐叫备两匹马同萧云仙骑着又叫一个兵备了几样肴馔和一尊酒一径来到广武山阮公祠内。道士接进去请到后面楼上坐下。道土不敢来陪随即送上茶来。木耐随手开了六扇窗格正对着厂武山侧面。看那山上树木凋败又被北风吹的凛凛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飘下雪花来。萧云仙看了向着木耐说道:“我两人当日在青枫城的时候这样的雪不知经过了多少那时倒也不见得苦楚。如今见了这几点雪倒觉得寒冷的紧。”木耐道:“想起那两位都督大老爷此时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样快活哩!”说着吃完了酒。萧云仙起来闲步。楼右边一个小阁子墙上嵌着许多名人题咏萧云仙都看完了。内中一题目写着《广武山怀古》读去却是一七言古风。萧云仙读了又读读过几遍。不觉凄然泪下。木耐在旁不解其意。萧云仙又看了后面一行写着:“白门武书正字氏稿。”看罢记在心里。当下收拾回到衙署又住了一夜。次日天晴萧云仙辞别木耐要行。木耐亲自送过大柳驿方才回去。 萧云仙从浦口过江进了京城验了札付到了任查点了运丁看验了船只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那日便问运丁道:“你们可晓的这里有一个姓武名书号正字的是个甚么人?”旗丁道:“小的却不知道老爷问他却为甚么?”萧云仙道:“我在广武卫看见他的诗急于要会他。”旗丁道:“既是做诗的人小的向国子监一问便知了。”萧云仙道:“你快些去问。”旗丁次日来回复道:“国子监问过来了。门上说监里有个武相公叫做武书是个上斋的监生就在花牌楼住。”萧云仙道:“快叫人伺侯不打执事我就去拜他。”当下一直来到花牌楼一个坐东朝西的门楼投进帖去武书出来会了。萧云仙道:“小弟是一个武夫新到贵处仰慕贤人君子。前日在广武山壁上奉读老先生怀古佳作所以特来拜谒。”武书道:“小弟那诗也是一时有感之作不想有污尊目。”当下捧出茶来吃了。武书道:“老先生自广武而来想必自京师部选的了?”萧云仙道:“不瞒老先生说起来话长。小弟自从青枫城出征之后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项方才赔偿清了照千总推升的例选在这江淮卫。却喜得会见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还有事奉商。”武书道:“当得领教。”萧云仙说罢起身去了。 武书送出大门看见监里斋夫飞跑了来说道:“大堂虞者爷立候相公说话。”武书走去见虞博士。虞博士道:“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里为报在后面驳了三回如今才准了。牌坊银子在司里年兄可作领去。”武书谢了出来。次日带了帖子去回拜萧守备萧云仙迎入川堂作揖奉坐。武书道:“昨日枉驾后多慢!拙作过蒙称许心切不安还有些拙刻带在这边还求指教。”因在袖内拿出一卷诗来。萧云仙接着看了数赞叹不已。随请到书房里坐了。摆上饭来吃过。萧云仙拿出一个卷子递与武书道:“这是小弟半生事迹专求老先生大笔或作一篇文或作几诗以垂不朽。”武书接过来放在桌上打开看时前面写着”西征小纪”四个字。中间三幅图:第一幅是“椅儿山破敌”第二幅是“青枫取城”第三幅是“春郊劝农”。每幅下面都有逐细的纪略。武书看完了叹惜道:“飞将军数奇古今来大概如此。老先生这样功劳至今还屈在卑位。这做诗的事小弟自是领教。但老先生这一番汗马的功劳限于资格料是不能载入史册的了。须得几位大手笔撰述一番各家文集里传留下去也不埋没了这半生忠悃。”萧云仙道:“这个也不敢当。但得老先生大笔小弟也可借以不朽了。”武书道:“这个不然。卷子我且带了回去这边有几位大名家素昔最喜赞扬忠孝的若是见了老先生这一番事业料想乐于题咏的。容小弟将此卷传了去看看。”萧云仙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谒?”武书道:“这也使得。”萧云仙拿了一张红帖子要武书开名字去拜。武书便开出:虞博士果行、迟均衡山、庄征君绍光、杜仪少卿俱写了住处递与萧云仙蒂了卷子告辞去了。 萧云仙次日拜了各位各位都回拜了。随奉粮道文书押运赴淮。萧云仙上船到了扬州在钞关上挤马头正挤的热闹只见后面挤上一只船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叫道:“萧老先生!怎么在这里?”萧云仙回头一看说道“呵呀!原来是沈先生!你几时回来的?”忙叫拢了船。那沈先生跳上船来。萧云仙道:“向在青枫城一别至今数年。是几时回南来的?”沈先生道:“自蒙者先生青目教了两年书积下些修金回到家乡将小女许嫁扬州宋府上此时送他上门去。”萧云仙道:“令爱恭喜少贺。”因叫跟随的人封了一两银子送过来做贺礼说道:“我今番押运北上不敢停泊将来回到敝署再请先生相会罢。”作别开船去了。 这先生领着他女儿琼枝岸上叫了一乘小轿子抬着女儿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门落在大丰旗下店里。那里伙计接着通报了宋盐商。那盐商宋为富打家人来吩咐道:“老爷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沈老爷留在下店里住着叫账房置酒款待。”沈先生听了这话向女儿琼枝道:“我们只说到了这里权且住下等他择吉过门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看来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当作正室了。这头亲事还是就得就不得?女儿你也须自己主张。”沈琼枝道:“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沈先生只得依着女儿的言语看着他装饰起来。头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红外盖拜辞了父亲上了轿。那家人跟着轿子一直来到河下进了大门。 几个小老妈抱着小官在大墙门口同看门的管家说笑话看见轿子进来问道:“可是沈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沈琼枝听见也不言语下了轿一直走到大厅上坐下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老妈同家人都吓了一跳甚觉诧异慌忙走到后边报与老爷知道。 那宋为富正在药房里看着药匠弄人参听了这一篇话红着脸道:“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那里去!”踌躇一会叫过一个丫鬓来吩咐道:“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说:‘老爷今日不在新娘权且进房去。有甚么话等老爷来家再说。’”丫鬓来说了沈琼枝心里想着:“坐在这里也不是事不如且随他进去。”便跟着丫头走到厅背后左边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株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妈子送了茶来。沈琼枝吃着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那丫鬓回去回复宋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只是样子觉得惫赖不是个好惹的。” 过了一宿宋为富叫管家到下店里吩咐账房中兑出五百两银子送与沈老爷“叫他且回府着姑娘在这里想没的话说。”沈先生听了这话说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儿做妾这还了得!”一径走到江都县喊了一状。那知县看了呈子说道:“沈大年既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么肯把女儿与人做妾?盐商豪横一至于此!”将呈词收了。宋家晓得这事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个诉呈打通了关节。次日呈子批出来批道: 沈大年既系将女琼枝许配宋为富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门?显系做妾可知。架词混渎不准。 那诉呈上批道: 已批示沈大年词内矣。 沈大年又补了一张呈子。知县大怒说他是个刁健讼棍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沈琼枝在宋家过了几天不见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亲再来和我歪缠。不如走离了他家再作道理。”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清晨出了钞关门上船。那船是有家眷的。沈琼枝上了船自心里想道:“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乡人家耻笑。”细想:“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会做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不可知。”立定主意到仪征换了江船一直往南京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卖诗女士反为逋逃之流;科举儒生且作风流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著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 国子监的武书是四月尽间生辰他家中穷请不起客。杜少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和武书在河里游游。清早请了武书来在河房里吃了饭开了水门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冷淡处走走”叫船家一路荡到进香河又荡了回来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时候两人都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马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 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 武书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里偏有许多奇事这些地方都是开私门的女人住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了却挂起一个招牌来岂不可笑!”杜少卿道:“这样的事我们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来二人吃着闲谈。过了一回回头看见一轮明月升上来照得满船雪亮船就一直荡上去。 到了月牙池见许多游船在那里放花炮内有一只大船挂着四盏明角灯铺着凉簟子在船上中间摆了一席。上面坐着两个客;下面主位上坐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凉鞋黄瘦面庞清清疏疏三绺白须;横头坐着一个少年白净面皮微微几根胡子眼张失落在船上两边看女人。这小船走近大船眼前杜少卿同武书认得那两个客一个是卢信侯一个是庄绍光却认不得那两个人。庄绍光看见二人立起身来道:“少卿兄你请过来坐。”杜少卿同武书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见礼便问:“尊姓?”庄绍光道:“此位是天长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长杜先生当初有一位做赣州太守的可是贵本家?”杜少卿惊道:“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与尊大人终日相聚。叙祖亲尊翁还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庄濯江表叔么?”那主人道:“岂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侄当年年幼不曾会过。今幸会见表叔失敬了。”从新同庄濯江叙了礼。武书问庄绍光道:“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贵族?”庄征君笑道:“这还是舍侄却是先君受业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别了四十年。近日才从淮扬来。”武书又问:“此位?”庄濯江道:“这便是小儿。”也过来见了礼齐坐下。 庄濯江叫从新拿上新鲜酒来奉与诸位吃。庄濯江就问:“少卿兄几时来的?寓在那里?”庄绍光道:“他已经在南京住了年了。尊居现在这河房里。”庄濯江惊道:“尊府大家园亭花木甲于江北为甚么肯搬在这里?”庄绍光便把少卿豪举而今黄金已随手而尽略说了几句。庄濯江不胜叹息说道:“还记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广鸟衣韦四先生寄了一封书子与我说他酒量越大了二十年来竟不得一回恸醉只有在天长赐书楼吃了一坛九年的陈酒醉了一夜心里快畅的紧所以三千里外寄信告诉我。我彼时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说起来想必是少卿兄无疑了。”武书道:“除了他谁人肯做这一个雅东?”杜少卿道:“韦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庄濯江道:“这是我髫年的相与了。尊大人少时无人不敬仰是当代第一位贤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还如在目前。”卢信侯又同武书谈到泰伯祠大祭的事。庄濯江拍膝嗟叹道:“这样盛典可惜来迟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将来也要怎的寻一件大事屈诸位先生大家会一会我就有趣了。” 当下四五人谈心话旧一直饮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观那河里灯人阑珊笙歌渐歇耳边忽听得玉萧一声。众人道:“我们各自分手罢。”武书也上了岸去。庄濯江虽年老事庄绍光极是有礼。当下杜少卿在河房前过上去回家。庄濯江在船上一路送庄绍光到北门桥还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灯笼同卢信候送到庄绍光家方才回去。庄绍光留卢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旧同往湖园去了。庄濯江次日写了“庄洁率子非熊”的帖子来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莲花桥来回拜留着谈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后湖会着庄绍光。庄绍光道:“我这舍侄亦非等闲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穷了他就把他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个疲驴出了泗州城。这十数年来往来楚越转徒经营又自致数万金才置了产业南京来住。平日极是好友敦伦替他尊人治丧不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俱是他一人独任。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又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杜少卿听了心里欢喜。说罢辞别去了。 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了大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蒙。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到晚做的极精致的莲花灯点起来浮在水面上。又有极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狱赦罪之说度这些孤魂升天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到七月二十九日清凉山地藏胜会――人都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都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若见满城都摆的香花灯烛他就只当是一年到头都是如此就欢喜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这一夜南京人各家门户都搭起两张桌子来两枝通宵风烛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一条街有七八里路点得象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绝大风也吹不熄。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 沈琼枝住在王府塘房子里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烧香回来。沈琼枝自从来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那些好事的恶少都一传两两传三的来物色非止一日。这一日烧香回来人见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庄非熊却也顺路跟在后面看见他走到王府塘那边去了。庄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来到杜少卿家说:“这沈琼枝在王府塘有恶少们去说混话他就要怒骂起来。此人来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听见这话此时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难而来此地?我正要去问他。” 当下便留庄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请了两个客来:一个是退衡山一个是武书。庄非熊见了说些闲话又讲起王府塘沈琼枝卖诗文的事。杜少卿道:“无论他是怎样果真能做诗文这也就难得了。”迟衡山道:“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还数不清还那个去求妇女们的诗文?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武书道:“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会做诗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说着吃了晚饭。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过桥来。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说今日已迟了明日在舍间早饭后同去走走。”武书应诺同迟衡山、庄非熊都别去了。 次日武正字来到杜少卿家早饭后同到王府塘来。只见前面一间低矮房屋门围着一二十人在那里吵闹。杜少卿同武书上前一看里边便是一个十岁妇人梳着下路绺裘穿着一件宝蓝纱大领披风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书听了一听才晓得是人来买绣香囊地方上几个喇子想来拿囵头却无实迹倒被他骂了一场。两人听得明白方才进去。那些人看见两位进去也就渐渐散了。 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还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荆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琼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细说。”杜少卿应诺同武书先别了出来。武书对仕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清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入。却伯是负与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说着已回到杜少卿家门看见姚奶奶背着花笼儿来卖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来的正好。我家今日有个希奇的客到你就在这里看看。”让武正字到河房里坐着同姚奶奶进去和娘子说了。少刻沈琼枝坐了轿子到门下了进来杜少卿迎进内室娘子接着见过礼坐下奉茶。沈琼枝上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着杜少卿坐在窗栏前。彼此叙了寒暄杜娘子问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独自一个在客边可有个同伴的?家里可还有尊人在堂?可曾许字过人家?”沈琼枝道:“家父历年在外坐馆先母已经去世。我自小学了些手工针黹因来到这南京大邦去处借此糊口。适承杜先生相顾相约到府又承夫人一见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针黹。昨日我在对门葛来官家看见他相公娘买了一幅绣的‘观音送子’说是买的姑娘的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的好!”沈琼枝道:“胡乱做做罢了见笑的紧。”须臾姚奶奶走出房门外去。沈琼枝在杜娘子面前双膝跪下。娘子大惊扶了起来。沈琼枝便把盐商骗他做妾他拐了东西逃走的话说了一遍“而今只怕他不能忘情还要追踪而来。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但他必要追踪你这祸事不远。却也无甚大害。” 正说着小厮进来请少卿:“武爷有话要说。”杜少卿走到河房里只见两个人垂着手站在窗子门口像是两个差人。少卿吓了一跳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怎么直到这里边来?”武书接应道:“是我叫进来的。奇怪!如今县里据着江都县缉捕的文书在这里拿人说他是宋盐商家逃出来的一个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却在我家。我家与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传到扬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紧这个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进来正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赏差人些微银子叫他仍旧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着武书赏了差人四钱银子。差人不敢违拗去了。 少卿复身进去将这一番话向沈琼枝说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惊。沈琼枝起身道:“这个不妨。差人在那里?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饭。武先生还有一诗奉赠等他写完。”当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着吃了饭自己走到河房里检了自己刻的一本诗集等着武正字写完了诗又称了四两银子封做程仪叫小厮交与娘子送与沈琼枝收了。 沈琼枝告辞出门上了桥一直回到手帕巷。那两个差人已在门口拦住说道:“还是原轿子抬了走还是下来同我们走?进去是不必的了。”沈琼枝道:“你们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钦案的官司那里有个拦门不许进去的理!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只好吓那乡里人!”说着下了轿慢慢的走了进去。两个差人倒有些让他。沈琼枝把诗同银子收在一个饰匣子里出来叫:“轿夫你抬我到县里去。”轿夫正要添钱差人忙说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我们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脸面等你轿子回来。你就是女人难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琼枝见差人想钱也只不理添了二十四个轿钱一直就抬到县里来。 差人没奈何走到宅门上回禀道:“拿的那个沈氏到了。”知县听说便叫带到三堂回话。带了进来知县看他容貌不差问道:“既是女流为甚么不守闺范私自逃出又偷窃了宋家的银两潜踪在本县地方做甚么?”沈琼枝道:“宋为富强占良人为妾我父亲和他涉了讼他买嘱知县将我父亲断输了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况且我虽然不才也颇知文墨怎么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故此逃了出来。这是真的。”知县道:“你这些事自有江都县问你我也不管。你既会文墨可能当面做诗一?”沈琼枝道:“请随意命一个题原可以求教的。”知县指着堂下的槐树说道:“就以此为题。”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知县看了赏鉴随叫两个原差到他下处取了行李来当堂查点。翻到他头面盒子里一包碎散银子一个封袋上写着“程仪”一本书一个诗卷。知县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签了一张批备了一角关文吩咐原差道:“你们押送沈琼枝到江都县一路须要小心不许多事领了回批来缴。”那知县与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此是后事不题。 当下沈琼枝同两个差人出了县门雇轿子抬到汉西门外上了仪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头上锁伏板下安歇。沈琼枝搭在中舱正坐下凉篷小船上又荡了两个掌客来搭船一同进到官舱。沈琼枝看那两个妇人时一个二十六七的光景一个十七八岁乔素打扮做张做致的。跟着一个汉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顶破毡帽坎齐眉毛挑过一担行李来也送到中舱里两妇人同沈琼枝一块儿坐下问道:“姑娘是到那里去的?”沈琼枝道:“我是扬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妇人道:“我们不到扬州仪征就上岸了。”过了一会船家来称船钱。两个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来道:“你看!这是甚么东西?我们办公事的人不问你要贴钱就够了还来问我们要钱!”船家不敢言语向别人称完了开船到了燕子矶。 一夜西南风清早到了黄泥滩。差人问沈琼枝要钱沈琼枝道:“我昨日听得明白你们办公事不用船钱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们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这一毛不拔我们喝西北风!”沈琼枝听了说道:“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走出船舱跳上岸去两只小脚就是飞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赶着扯他被他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扒起来同那个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毡帽的汉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轿子两个差人跟着去了。 那汉子带着两个妇人过了头道闸一直到丰家巷来。觌面迎着王义安叫道:“细姑娘同顺姑娘来了李老四也亲自送了来。南京水西门近来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来被淮清桥那些开三嘴行的挤坏了所以来投奔老爹。”王义安道:“这样甚好我这里正少两个姑娘。“当下带着两个婊子回到家里一进门来上面三间草房都用芦席隔着后面就是厨房。厨房里一个人在那里洗手看见这两个婊子进来欢喜的要不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烟花窟里惟凭行势夸官;笔墨丛中偏去眠花醉柳。毕竟后事如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说科场 家人苗疆报信息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两个婊子才进房门王义安向洗手的那个人道“六老爷你请过来看看这两位新姑娘。”两个婊子抬头看那人时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绸直裰脚底下穿了一双旧尖头靴一副大黑麻脸两只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来自己把两个袖子只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那六老爷从厨房里走出来两个婊子上前叫声“六老爷”!歪着头扭著屁股一只手扯着衣服衿在六老爷跟前行个礼。那六老爷双手拉着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这里就认得汤六老爷就是你的造化了!”王义安道:“六老爷说的是。姑娘们到这里全靠六老爷照顾。请六老爷坐。拿茶来敬六老爷。”汤六老爷坐在一张板凳上把两个姑娘拉着一边一个同在板凳上坐着。自己扯开裤脚子拿出那一双黑油油的肥腿来搭在细姑娘腿上把细姑娘雪白的手拿过来摸他的黑腿。吃过了茶拿出一袋子槟榔来放在嘴里乱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来满胡子满嘴唇左边一擦右边一偎都偎擦在两个姑娘的脸巴子上。姑娘们拿出汗巾子来揩他又夺过去擦夹肢窝。 王义安才接过茶杯站着问道:“大老爷这些时边上可有信来?”汤六老爷道:“怎么没有?前日还打人来在南京做了二十大红缎子绣龙的旗一大黄缎子的坐纛。说是这一个月就要进京。到九月霜降祭旗万岁爷做大将军我家大老爷做副将军。两人并排在一个毡条上站着磕头。磕过了头就做总督。”正说着捞毛的叫了王义安出去悄悄说了一会话。王义安进来道:“六老爷在上方才有个外京客要来会会细姑娘看见六老爷在这里不敢进来。”六老爷道:“这何妨?请他进来不是我就同他吃酒。”当下王义安领了那人进来一个少年生惫人。 那嫖客进来坐下王义安就叫他称出几钱银子来买了一盘子驴肉一盘子煎鱼十来筛酒。因汤六老爷是教门人买了二三十个鸡蛋煮了出来。点上一个灯桂。六老爷席那嫖客对坐。六老爷叫细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细姑娘撒娇撒痴定要同六老爷坐。四人坐定斟上酒来六老爷要猜拳输家吃酒赢家唱。六老爷赢了一拳自己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寄生草》便是细姑娘和那嫖客猜。细姑娘赢了。六老爷叫斟上酒听细姑娘唱。细姑娘别转脸笑不肯唱。六老爷拿筷子在桌上催着敲细姑娘只是笑不肯唱。六老爷道:“我这脸是帘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来就放下来!我要细姑娘唱一个偏要你唱!”王义安又走进来帮着催促细姑娘只得唱了几句。唱完王义安道:“王老爷来了。”那巡街的王把总进来见是汤六老爷才不言语。婊子磕了头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筛。直到四更时分大老爷府里小狗子拿着“都督府”的灯笼说:“府里请六爷。”六老爷同王老爷方才去了。嫖客进了房端水的来要水钱捞毛的来要花钱。又闹了一会婊子又通头、洗脸、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鸡叫了。 次日六老爷绝早来说要在这里摆酒替两位公子饯行往南京恭喜去。王义安听见汤大老爷府里两位公子来喜从天降忙问:“六老爷是即刻就来是晚上才来?”六老爷在腰里摸出一封低银子称称五钱六分重递与王义安叫去备一个七盘两点的席“若是办不来再到我这里找。”王义安道:“不敢!不敢!只要六老爷别的事上多挑他姐儿们几回就是了。这一席酒我们效六老爷的劳。何况又是请府里大爷、二爷的。”六老爷道:“我的乖乖这就是在行的话了。只要你这姐儿们有福若和大爷、二爷相厚起来他府里差甚么?――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宝!我们大爷、二爷你只要找得着性情就是捞毛的烧火的他也大把的银子挝出来赏你们。”李四在旁听了也着实高兴。吩咐已毕六老爷去了。这里七手八脚整治酒席。 到下午时分六老爷同大爷、二爷来。头戴恩荫巾一个穿大红洒线直裰一个穿藕合洒线直裰脚下粉底皂靴带着四个小厮大青天白日提着两对灯笼:一对上写着“都督府”一对写着“南京乡试”。大爷、二爷进来上面坐下。两个婊子双双磕了头。六老爷站在旁边。大爷道:“六哥现成板凳你坐着不是。”六老爷道:“正是。要禀过大爷、二爷:两个姑娘要赏他一个坐?”二爷道:“怎么不坐?叫他坐了。”两个婊子轻轻试试扭头折颈坐在一条板凳上拿汗巾子掩着嘴笑。大爷问:“两个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爷代答道:“一位十七岁一位十九岁。”王义安捧上茶来两个婊子亲手接了两杯茶拿汗巾揩干了杯子上一转的水渍走上去奉与大爷、二爷。大爷、二爷接茶在手吃着。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几时恭喜起身?“大爷道:“只在明日就要走。现今主考已是将到京了我们怎还不去?”六老爷和大爷说着话二爷趁空把细姑娘拉在一条板凳上坐着同他捏手捏脚亲热了一回。 少刻就排上酒来。叫的教门厨子备的教门席都是些燕窝、鸭子、鸡、鱼。六老爷自己捧着酒奉大爷、二爷上坐六老爷下陪两个婊子打横。那莱一碗一碗的捧上来。六老爷逼手逼脚的坐在底下吃了一会酒。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这一到京就要迸场了?初八日五更鼓先点太平府点到我们扬州府怕不要晚?”大爷道:“那里就点太平府!贡院前先放三个炮把栅栏子开了;又放三个炮把大门开了:又放三个炮把龙门开了:共放九个大炮。”二爷道:“他这个炮还没有我们老人家辕门的炮大。”大爷道:“略小些也差不多。放过了炮至公堂上摆出香案来应天府尹大人戴着幞头穿着蟒袍行过了礼立起身来把两把遮阳遮着脸。布政司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放开遮阳大人又行过了礼。布政司书办跪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六老爷吓的吐舌道:“原来要请这些神道菩萨进来!可见是件大事!” 顺姑娘道:“他里头有这些菩萨坐着亏大爷、二爷好大胆还敢进去!若是我们就杀了也不敢进去!”六老爷正色道:“我们大爷、二爷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们!”大爷道:“请过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书办就跪请各举子的功德父母。”六老爷道:“怎的叫做功德父母?”二爷道:“德父母是人家中过进士做过官的祖宗方才请了进来。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请他进来做甚么呢?”大爷道:“每号门前还有一红旗底下还有一黑旗。那红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恩鬼墩着;黑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怨鬼墩着。到这时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书办点道:‘恩鬼进怨鬼进。’两边齐烧纸钱。只见一阵阴风飒飒的响滚了进来跟着烧的纸钱滚到红旗、黑旗底下去了。”顺姑娘道:“阿弥陀佛!可见人要做好人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六老爷道:“像我们大老爷在边上积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红旗那里墩得下?” 大爷道:“幸亏六哥不进场若是六哥要进场生生的就要给怨鬼拉了去!”六老爷道:“这是怎的?”大爷道:“像前科我宜兴严世兄是个饱学秀才在场里做完七篇文章高声朗诵忽然一阵微微的风把蜡烛头吹的乱摇掀开帘子伸进一个头来严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与的一个婊子。严世兄道:‘你已经死了怎么来在这里?’那婊子望着他嘻嘻的笑。严世兄急了把号板一拍那砚台就翻过来连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块婊子就不见了。严世兄叹息道:‘也是我命该如此!’可怜下着大雨就交了卷昌着雨出来在下处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诉我如此。我说:‘你当初不知怎样作践了这人他所以来寻你。’六哥你生平作践了多少人?你说这大场进得迸不得?”两个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爷好作践的是我们他若进场我两个人就是他的怨鬼!”吃了一会六老爷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小曲大爷、二爷拍着腿也唱了一个婊子唱是不消说。闹到三更鼓打着灯笼回去了。 次日叫了一只大船上南京。六老爷也送上船回去了。大爷、二爷在船上闲谈着迸场的热闹处。二爷道:“今年该是个甚么表题?”大爷道:“我猜没有别的去年老人家在贵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这个表题。”二爷道:“这表题要在贵州出。”大爷道:“如此只得求贤、免钱粮两个题其余没有了。”一路说着就到了南京。管家尤胡子接着把行李搬到钓鱼巷住下。大爷、二爷走进了门转过二层厅后一个旁门进去却是三间倒坐的河厅收拾的倒也清爽。两人坐定看见河对面一带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栏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卿卿的念文章。 大爷、二爷才住下便催着尤胡子去买两顶新方巾;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每样两件;赶着到鹫峰寺写卷头、交卷;又料理场食: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大爷又和二爷说:“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爷、二爷又自己细细一件件的查点说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这两顶旧头巾叫两个小子戴在头上抱着篮子到贡院前伺侯。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人、马纯上、蘧验夫选的时文。一直等到晚仪征学的秀才点完了才点他们。进了头门那两个小厮到底不得进去。大爷、二爷自己抱着篮子背着行李看见两边芦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爷、二爷坐在地下解怀脱脚。听见里面高声喊道:“仔细搜检!”大爷、二爷跟了这些人进去到二门口接卷进龙门归号。初十日出来累倒了每人吃了一只鸭子眠了一天。三场已毕。到十六日叫小厮拿了一个“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戏子来谢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门自己有办席的厨子不用外雇。戏班子了箱来跟着一个拿灯笼的拿着十几个灯笼写着“三元班”;随后一个人后面带着一个二汉手里拿着一个拜匣。到了寓处门向管家说了传将进去。大爷打开一看原来是个手本写着:“门下鲍廷玺谨具喜烛双辉梨园一部叩贺。”大爷知道他是个领班子的叫了进来。鲍廷玺见过了大爷、二爷说道:“门下在这里领了一个小班专伺候诸位老爷。昨日听见两位老爷要戏故此特来伺候。”大爷见他为人有趣留他一同坐着吃饭。过了一回戏子来了。就在那河厅上面供了文昌帝君、关夫子的纸马两人磕过头祭献已毕。大爷、二爷、鲍廷玺共三人坐了一席。 锣鼓响处开场唱了四出尝汤戏。天色已晚点起十几副明角灯来照耀的满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鲍廷玺道:“门下这几个小孩子跑的马倒也还看得叫他跑一出马替两位老爷醒酒。”那小戏子一个个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极新鲜的靠子跑上场来串了一个五花八门。大爷、二爷看了大喜。鲍廷玺道:“两位老爷若不见弃这孩子里面拣两个留在这里伺侯。”大爷道:“他们这样小孩子晓得伺侯甚么东西!有别的好顽的去处带我去走走。”鲍廷玺道:“这个容易。老爷这对河就是葛来官家他也是我挂名的徒弟那年天长杜十七老爷在这里湖亭大会都是考过榜上有名的。老爷明日到水袜巷看着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对门一个黑抢篱里就是他家了。”二爷道:“他家可有内眷?我也一同去走走。”鲍廷玺道:“现放着偌大的十二楼二老爷为甚么不去顽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门下来奉陪。”说毕戏已完了鲍廷玺辞别去了。 次日大爷备了八把点铜壶、两瓶山羊血、四端苗锦、六篓贡茶叫人挑着一直来到葛来官家。敲开了门一个大脚三带了进去前面一进两破三的厅上头左边一个门一条小巷子进去河房倒在贴后。那葛来官身穿着夹纱的玉色长衫子手里拿着燕翎扇一双十捐尖尖的手凭在栏杆上乘凉看见大爷进来说道:“请坐。老爷是那里来的?”大爷道:“昨日鲍师父说来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来望望你。还有几色菲人事你权且收下。”家人挑了进来。来官看了喜逐颜开说道:“怎么领老爷这些东西?”忙叫大脚三:“收了进去。你向相公娘说摆酒出来。”大爷道:“我是教门不用大荤。”来官道:“有新买的极大的扬州螃蟹不知老爷用不用?”大爷道:“这是我们本地的东西我是最欢喜。我家伯伯大老爷在高要带了家信来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只吃吃。”来官道:“大老爷是朝里出仕的?”大爷道:“我家太老爷做着贵州的都督府。我是回来下场的。”说着摆上酒来。对着那河里烟雾迷离两岸人家都点上了灯火行船的人往来不绝。 这葛来官吃了几杯酒红红的脸在灯烛影里擎着那纤纤玉手只管劝汤大爷吃酒。大爷道:“我酒是够了倒用杯茶罢。”葛来官叫那大脚三把螃罩壳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壶烹了一壶梅片茶。两人正吃到好处忽听见门外嚷成一片。葛来官走出大门只见那外科周先生红着脸典着肚子在那里嚷大脚三说他倒了他家一门口的螃蟹壳子。葛来官才待上前和他讲说被他劈面一顿臭骂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楼’合该把螃蟹壳倒在你门口为甚么送在我家来?难道你上头两只眼睛也撑大了?”彼此吵闹还是汤家的管家劝了进去。 刚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进来道:“小的那里不找寻大爷却在这里!”大爷道:“你为甚事这样慌张?”尤胡子道:“二爷同那个姓鲍的走到东花园鹫峰寺旁边一个人家吃茶被几个喇子困着把衣服都剥掉了!那姓鲍的吓的老早走了。二爷关在他家不得出来急得要死!那间壁一个卖花的姚奶奶说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门那里溜得脱!”大爷听了慌叫在寓处取了灯笼来照着走到鹫峰寺间壁。那里几个喇子说:“我们好些时没有大红日子过了不打他的醮水还打那个!”汤大爷雄纠纠的分开众人推开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门。那二爷看见他哥来两步做一步溜出来了。那些喇子还待要拦住他看见大爷雄赳赳的又打着“都督府”的灯笼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两人回到下处。过了二十多天贡院前蓝单取进墨浆去知道就要揭晓过了两日放出榜来弟兄两个都没中。坐在下处足足气了七八天。领出落卷来汤由三本汤实三本都三篇不曾着完。两个人伙着大骂帘官、主考不通。正骂的兴头贵州衙门的家人到了递上家信来。两人拆开来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梦之游;虎斗龙争又见战征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将军大战 歌舞地酋长劫营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汤大爷、汤二爷领出落卷来正在寓处看了气恼只见家人从贵州镇远府来递上家信。两人拆开同看上写道: 生苗近日颇有蠢动之意尔等于榜后无论中与不中且来镇署要紧! 大爷看过向二爷道:“老人家叫我们到衙门里去。我们且回仪征收拾收拾再打算长行。”当下唤尤胡子叫了船算还了房钱大爷、二爷坐了轿小厮们押着行李出汉西门上船。葛来官听见买了两只板鸭几样茶食到船上送行。大爷又悄悄送了他一个荷包装着四两银子相别去了。 当晚开船次早到家。大爷、二爷先上岸回家。才洗了脸坐下吃茶门上人进来说:“六爷来了。”只见六老爷后面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说道:“听见我们老爷出兵征剿苗子把苗子平定了明年朝廷必定开科大爷、二爷一齐中了我们老爷封了侯那一品的荫袭料想大爷、二爷也不稀罕就求大爷赏了我等我戴了纱帽给细姑娘看看也好叫他怕我三分!”大爷道:“六哥你挣一顶纱帽单单去吓细姑娘又不如去把这纱帽赏与王义安了。” 二爷道:“你们只管说话这个人是那里来的?”那人上来磕头请安怀里拿出一封书子来递上来。六老爷道:“他姓臧名唤臧歧天长县人。这书是社少卿哥寄来的说臧歧为人甚妥帖荐来给大爷、二爷使唤。”二爷把信拆开同大爷看前头写着些请问老伯安好的话后面说到“臧歧一向在贵州做长随贵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认得其人颇可以供使令”等语。大爷看过向二爷说道“杜世兄我们也许久不会他了既是他荐来的人留下使唤便了。”臧四磕头谢了下去。 门上人进来禀:“王汉策老爷到了在厅上要会。”大爷道:“老二我同六哥吃饭你去会会他罢。”二爷出去会客大爷叫摆饭同六老爷吃。吃着二爷送了客回来。大爷问道:“他来说甚么?”二爷道:“他说他东家万雪斋有两船盐也就在这两日开江托我们在路上照应照应。”二爷便一同吃饭吃完了饭六老爷道:“我今日且去着明日再来送行。”又道:“二爷若是得空还到细姑娘那里瞧瞧他去。我先去叫他那里等着。”大爷道:“六哥你就是个讨债鬼缠死了人!今日还那得工夫去看那骚婊子!”六老爷笑着去了。次日行里写了一只大江船。尤胡子、臧四同几个小厮搬行李上船门枪旗牌十分热闹六老爷送到黄泥滩说了几句分别的话才叫一个小船荡了回去。 这里放炮开船一直往上江进。这日将到大姑塘风色大作。大爷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弯了船。那江里白头浪茫茫一片就如煎盐叠雪的一般。只见两只大盐船被风横扫了抵在岸边。便有两百只小拨船岸上来了两百个凶神也似的人齐声叫道:“盐船搁了浅了我们快帮他去起拨!”那些人驾了小船跳在盐船上不由分说把他舱里的子儿盐一包一包的尽兴搬到小船上。那两百只小船都装满了一个人一把桨如飞的棹起来都穿入那小港中无影无踪的去了。那船上管船的舵工押船的朝奉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望见这边船上打着“贵州总镇都督府”的旗号知道是汤少爷的船都过来跪下哀求道:“小的们是万老爷家两号盐船被这些强盗生生打劫了是二位老爷眼见的求老爷做主搭救!”大爷同二爷道:“我们同你家老爷虽是乡亲但这失贼的事该地方官管你们须是到地方官衙门递呈纸去。”朝奉们无法只得依言具了呈纸到彭泽县去告。 那知县接了呈词即刻升堂将舵工、朝奉、水手一干人等都叫进二堂问道:“你们盐船为何不开行?停泊在本县地方上是何缘故?那些抢盐的姓甚名谁?平日认得不认得?”舵工道:“小的们的船被风扫到岸边那港里有两百只小船几百个凶神硬把小的船上盐包都搬了去了。”知县听了大怒道:“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那里有这等事!分明是你这奴才揽载了商人的盐斤在路伙着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赌花消沿途偷卖了借此为由希图抵赖。你到了本县案下还不实说么?”不由分说撒下一把签来两边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的皮开肉绽。又指着押船的朝奉道:“你一定是知情伙赖快快向我实说!”说着那手又去摩着签筒。可怜这朝奉是花月丛中长大的近年有了几茎胡子主人才差他出来押船娇皮嫩肉何曾见过这样官刑。今番见了屁滚尿流凭着官叫他说甚么就是甚么那里还敢顶一句?当下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知县又把水手们嚷骂一番要将一干人寄监明日再审。 朝奉慌了急急叫了一个水手托他到汤少爷船上求他说人情。汤大爷叫臧歧拿了帖子上来拜上知县说:“万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失去的盐斤也还有限。老爷已经责处过管船的叫他下次小心宽恕他们罢。”知县听了这话叫臧歧原帖拜上二位少爷说:“晓得遵命了。”又坐堂叫齐一干人等在面前说道:“本该将你们解回江都县照数追赔。这是本县开恩恕你初犯。”扯个淡一齐赶了出来。朝奉带着舵工到汤少爷船上磕头谢了说情的恩捻着鼻子回船去了。 次日风定开船又行了几程。大爷、二爷由水登6到了镇远府打尤胡子先往衙门通报。大爷、二爷随后进署。这日正陪着客请的就是镇远府太守。这太守姓雷名骥字康锡进士出身年纪六十多岁是个老科目大兴县人由部郎升了出来在镇远有五六年苗情最为熟习。雷太守在汤镇台西厅上吃过了饭拿上茶来吃着谈到苗子的事。雷太守道:“我们这里生苗、熟苗两种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从来也不敢多事只有生苗容易会闹起来。那大石崖、金狗洞一带的苗子尤其可恶!前日长官司田德禀了上来说:‘生员冯君瑞彼金狗洞苗子别庄燕捉去不肯放还。若是要他放还须送他五百两银子做赎身的身价。’大老爷你议议这件事该怎么一个办法?”汤镇台道:“冯君瑞是我内地生员关系朝廷体统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赎身的价银来?目无王法已极!此事并没有第二议惟有带了乒马到他洞里把逆苗尽行剿灭了捉回冯君瑞交与地方宫究出起衅情由再行治罪。舍此还有别的甚么办法?”雷太守道:“大老爷此议原是正办但是何苦为了冯君瑞一个人兴师动众?愚见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里宣谕苗酋叫他好好送出冯君瑞这事也就可以罢了。”汤镇台道:“太老爷你这话就差了。譬如田土司到洞里去那逆苗又把他留下要一千两银子取赎;甚而太老爷亲自去宣谕他又把太老爷留下要一万银子取赎这事将如何办法?况且朝廷每年费百十万钱粮养活这些兵丁、将备所司何事?既然怕兴师动众不如不养活这些闲人了!”几句就同雷太守说戗了。雷太守道:“也罢我们将此事叙一个简明的禀帖禀明上台看上台如何批下来我们遵照办理就是了。”当下雷太守道了多谢辞别回暑去了。 这里放炮封门。汤镇台进来两个乃郎请安叩见了。臧四也磕了头。问了些家乡的话各自安息。 过了几日总督把禀帖批下来: 仰该镇带领兵马剿灭逆苗以彰法纪。余如禀行缴。这汤镇台接了批禀即刻差人把府里兵房书办叫了来关在书房里。那书办吓了一跳不知甚么缘故。到晚将三更时分汤镇台到书房里来会那书办手下人都叫回避了。汤镇台拿出五十两一锭大银放在桌上说道:“先生你请收下。我约你来不为别的只为买你一个字。”那书办吓的战抖抖的说道:“大老爷有何吩咐处只管叫书办怎么样办书办死也不敢受大老爷的赏!”汤镇台道:“不是这样说。我也不肯连累你。明日上头有行文到府里叫我出兵时府里知会过来你只将‘带领兵马’四个字写作‘多带兵马’。我这元宝送为笔资并无别件奉托。”书办应允了收了银子。放了他回去。又过了几天府里知会过来修汤镇台出兵那文书上有“多带兵马”字样。那本标三营分防二协都受他调遣。各路粮饷俱已齐备。 看看已是除夕。清江、铜仁两协参将、守备禀道:“晦日用兵兵法所忌。”汤镇台道:“且不要管他。‘运用之妙在于一心’苗子们今日过年正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传下号令:遣清江参将带领本协人马从小石崖穿到鼓楼坡以断其后路;遣铜仁守备带领本协人马从石屏山宜抵九曲岗以遏其前锋。汤镇台自领本标人马在野羊塘作中军大队。调拨已定往前进。汤镇台道:“逆苗巢穴正在野羊塘我们若从大路去惊动了他他踞了碉楼以逸待劳我们倒难以刻期取胜。”因问臧歧道:“你认得可还有小路穿到他后面?”臧歧道:“小的认得。从香炉崖扒过山去走铁溪里抄到后面右近十八里;只是溪水寒冷现在有冰难走。”汤镇台道:“这个不妨。”号令中军马兵穿了油靴步兵穿了鹞子鞋一齐打从这条路上前进。 且说那苗酋正在洞里聚集众苗子男男女女饮酒作乐过年。冯君瑞本是一个奸棍又得了苗女为妻翁婿两个罗列著许多苗婆穿的花红柳绿鸣锣击鼓演唱苗戏。忽然一个小卒飞跑了来报道:“不好了!大皇帝兵来剿已经到了九曲岗了!”那苗酋吓得魂不附体忙调两百苗兵带了标枪前去抵敌。只见又是一个小卒没命的奔来报道:“鼓楼坡来了大众的兵马不计其数!”苗酋同冯君瑞正慌张着急忽听得一声炮响后边山头上火把齐明喊杀连天从空而下。那苗酋领着苗兵舍命混战。怎当得汤总镇的兵马长枪大戟:直杀到野羊塘苗兵死伤过半。苗酋同冯君瑞觅条小路逃往别的苗洞里去了。 那里前军铜仁守备后军清江参将都会合在野羊塘搜了巢穴将败残的苗子尽行杀了苗婆留在军中执炊具之役。汤总镇号令三军就在野羊塘扎下营盘参将、守备都到帐房里来贺捷。汤总镇道:“二位将军且不要放心。我看贼苗虽败他已逃往别洞必然求了救兵今夜来劫我们的营盘。不可不预为防备。”因问臧歧道:“此处通那一洞最近?”臧歧道:“此处到竖眼洞不足三十里。”汤镇台道:“我有道理。”向参将、守备道:“二位将军你领了本部人马伏于石柱桥左右这是苗贼回去必由之总路。你等他回去之时听炮响为号伏兵齐起上前掩杀。”两将听令去了。 汤总镇叫把收留的苗婆内中拣会唱歌的都梳好了椎髻穿好了苗锦赤着脚到中军帐房里歌舞作乐;却把兵马将士都埋伏在山坳里。果然五更天气苗酋率领着竖眼洞的苗兵带了苗刀拿了标枪悄悄渡过石柱桥。望见野羊搪中军帐里灯烛辉煌正在歌舞一齐呐声喊扑进帐房。不想扑了一个空那些苗婆之外并不见有一个人。知道是中了计急急往外跑。那山坳里伏兵齐喊声连天。苗酋拼命的领着苗兵投石柱桥来却不防一声炮响桥下伏兵齐出几处凑拢赶杀前来。还亏得苗子的脚底板厚不怕岣岩荆棘就如惊猿脱兔漫山越岭的逃散了。 汤总镇得了大胜检点这三营、两协人马无大损伤唱着凯歌回镇远府。雷太守接着道了恭喜问起苗酋别庄燕以及冯君瑞的下落。汤镇台道:“我们连赢了他几仗他们穷蹙逃命料想这两个已经自戕沟壑了。”雷太守道:“大势看来自是如此但是上头问下来这一句话却难以登答明明像个饰词了。”当下汤镇台不能言语。回到衙门两个少爷接着请了安。却为这件事心里十分踌蹰一夜也不曾睡着。次日将出兵得胜的情节报了上去。总督那里又批下来同雷太守的所见竟是一样专问别庄燕、冯君瑞两名要犯“务须刻期拿获解院以凭题奏”等语。汤镇台着了慌一时无法。只见臧歧在旁跪下禀道:“生苗洞里路径小的都认得。求老爷差小的前去打探得别庄燕现在何处便好设法擒捉他了。”汤镇台大喜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前去细细打探。 臧歧领了主命去了日回来禀道:“小的直去到竖眼洞.探得别庄燕因借兵劫营输了一仗洞里苗头和他恼了而今又投到白虫洞那里去。小的又寻到那里打探闻得冯君瑞也在那里别庄燕只剩了家口十几个人手下的兵马全然没有了。又听见他们设了一计说我们这镇远府里正月十八日铁溪里的神道出现满城人家家家都要关门躲避。他们打算到这一日扮做鬼怪到老爷府里来打劫报仇。老爷须是防范他为妙。”汤镇台听了道:“我知道了。”又赏了臧歧羊酒叫他歇息去。 果然镇远有个风俗说正月十八日铁溪里龙神嫁妹子。那妹子生的丑陋怕人看见差了多少的虾兵蟹将护卫着他嫁。人家都要关了门不许出来张看。若是偷着张看被他瞧见了就有疾风暴雨平地水深三尺把人民要淹死无数。此风相传已久。 到了十七日汤镇台将亲随兵丁叫到面前问道:“你们那一个认得冯君瑞?”内中有一个高挑子出来跪禀道:“小的认得。”汤镇台道:“好。”便叫他穿上一件长白布直裰戴上一顶纸糊的极高的黑帽子搽上一脸的石灰妆做地方鬼模样;又叫家丁妆了一班牛头马面魔王夜叉极狰狞的怪物。吩咐高挑子道:“你明日看见冯君瑞即便捉住重重有赏。”布置停当传令管北门的天未明就开了城门。 那别庄燕同冯君瑞假扮做一班赛会的各把短刀藏在身边半夜来到北门看见城门已开即奔到总兵衙门马号的墙外。十几个人各将兵器拿在手里扒过墙来望里边月色微明照着一个大空院子正不知从那里进去。忽然见墙头上伏着一个怪物手里拿着一个糖锣子当当的敲了两下那一堵墙就像地动一般滑喇的凭空倒了下来几十条火把齐明跳出几十个恶鬼手执钢叉、留客住一拥上前。这别庄燕同冯君瑞着了这一吓两只脚好像被钉钉住了的地方鬼走上前一钧镰枪勾住冯君瑞喊道:“拿住冯君瑞了!”众人一齐下手把十几个人都拿了一个也不曾溜脱。拿到二堂汤镇台点了数次日解到府里。 雷太守听见拿获了贼头和冯君瑞亦甚是欢喜即请出王命、尚方剑将别庄燕同冯君瑞枭示众其余苗子都杀了具了本奏进京去。奉上谕: 汤奏办理金狗洞匪苗一案率意轻进糜费钱粮着降三级调用以为好事贪功者戒。钦此。 汤镇台接着抄报看过叹了一口气。部文到了新官到任送了印同两位“公子商议收拾打点回家。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将军已去怅大树之飘零;名士高谈谋先人之窀穸。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汤总镇成功归故乡 余明经把酒问葬事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汤镇台同两位公子商议收拾回家。雷太守送了代席四两银子叫汤衙庖人备了酒席请汤镇台到自己衙署饯行。起程之日阖城官员都来送行。从水路过常德渡洞庭湖由长江一路回仪征。在路无事问问两公子平日的学业看看江上的风景不到二十天已到了纱帽洲打家人先回家料理迎接六老爷知道了一直迎到黄泥滩见面请了安弟兄也相见了说说家乡的事。汤镇台见他油嘴油舌恼了道:“我出门三十多年你长成*人了怎么学出这般一个下流气质!”后面见他开口就说是“禀老爷”汤镇台怒道:“你这下流!胡说!我是你叔父你怎么叔父不叫称呼老爷?”讲到两个公子身上他又叫“大爷”、“二爷”汤镇台大怒道:“你这匪类!更该死了!你的两个兄弟你不教训照顾他怎么叫大爷、二爷!”把六老爷骂的垂头丧气。 一路到了家里。汤镇台拜过了祖宗安顿了行李。他那做高要县知县的乃兄已是告老在家里老弟兄相见彼此欢喜一连吃了几天的酒。汤镇台也不到城里去也不会官府只在临河上构了几间别墅左琴右书在里面读书教子。过了三四个月看见公子们做的会文心里不大欢喜说道:“这个文章如何得中!如今趁我来家须要请个先生来教训他们才好。”每日踌蹰这一件事。 那一日门上人进来颤道:“扬州萧二相公来拜。”汤镇台道:“这是我萧世兄我会着还认他不得哩。”连忙教请进来。萧柏泉进来见礼。镇台见他美如冠玉衣冠儒雅和他行礼奉坐。萧柏泉道:“世叔恭喜回府小侄就该来请安。因这些时南京翰林侍讲高老先生告假回家在扬州过小侄陪了他几时所以来迟。”汤镇台道:“世兄恭喜入过学了?”萧柏泉道:“蒙前任大宗师考补博士弟子员。这领青衿不为希罕却喜小侄的文章前三天满城都传遍了果然蒙大宗师赏鉴可见甄拔的不差。” 汤镇台见他说话伶俐便留他在书房里吃饭叫两个公子陪他。到下午镇台自己出来说要请一位先生替两个公子讲举业。萧柏泉道:“小侄近来有个看会文的先生是五河县人姓余名特字有达是一位明经先生举业其实好的。今年在一个盐务人家做馆他不甚得意。世叔若要请先生只有这个先生好。世叔写一聘书着一位世兄同小侄去会过余先生就可以同来。每年馆谷也不过五六十金。”汤镇台听罢大喜留萧柏泉住了两夜写了聘书即命大公子叫了一个草上飞同萧柏泉到扬州去往河下卖盐的吴家拜余先生。萧柏泉叫他写个晚生帖子将来进馆再换门生帖。大爷说:“半师半友只好写个‘同学晚弟。’”萧柏泉拗不过只得拿了帖子同到那里。门上传进帖去请到书房里坐。 只见那余先生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脚下朱履白净面皮三绺髭须近视眼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出来同二人作揖坐下。余有达道:“柏泉兄前日往仪征去几时回来的?”萧柏泉道:“便是到仪征去看敝世叔汤大人留住了几天。这位就是汤世兄。”因在袖里拿出汤大爷的名帖递过来。余先生接着看了放在桌上说道:“这个怎么敢当?”萧柏泉就把要请他做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道:“今特来奉拜。如蒙台允即送书金过来。”余有达笑道:“老先生大位公子高才我老拙无能岂堪为一日之长?容斟酌再来奉覆罢。”两人辞别去了。 次日余有达到萧家来回拜说道:“柏泉兄昨日的事不能遵命。”萧柏泉道:“这是甚么缘故?”余有达笑道:“他既然要拜我为师怎么写‘晚弟’的帖子拜我?可见就非求教之诚。这也罢了小弟因有一个故人在无为州做刺史前日有书来约我我要到那里走走。他若帮衬我些须强如坐一年馆。我也就在这数日内要辞别了东家去。汤府这一席柏泉兄竟转荐了别人罢。”萧柏泉不能相强回覆了汤大爷另请别人去了。 不多几日余有达果然辞了主人收拾行李回五河他家就在余家巷进了家门他同胞的兄弟出来接着。他这兄弟名持字有重也是五河县的饱学秀才。 此时五河县了一个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五河县人眼界小便阖县人同去奉承他。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开典当行盐就冒了籍要同本地人作姻亲。初时这余家巷的余家还和一个老乡绅的虞家是世世为婚姻的这两家不肯同方家做亲。后来这两家出了几个没廉耻不才的人贪图方家赔赠娶了他家女儿彼此做起亲来。后来做的多了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仰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所以这两家不顾祖宗脸面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呆子那呆子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亲非彭不友。”一种是乖子那乖子也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心非彭不口。”这话是说那些呆而无耻的人假使五河县没有一个冒籍姓方的他就可以不必有亲没有个中进士姓彭的他就可以不必有友。这样的人自己觉得势利透了心其实呆串了皮。那些奸滑的心里想着同方家做亲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却不肯说出来只是嘴里扯谎吓人说:“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师彭三先生把我邀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知心话。”又说:“彭四先生在京里带书子来给我。”人听见他这些话也就常时请他来吃杯酒要他在席上说这些话吓同席吃酒的人。其风俗恶赖如此。 这余有达、余有重弟兄两个守着祖宗的家训闭户读书不讲这些隔壁账的势利。余大先生各府、州、县作游相与的州、县宫也不少但到本县来总不敢说。因五河人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总说但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个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进去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说县官或者敬那个人的品行或者说那人是个名士要来相与他就一县人嘴都笑歪了。就像不曾中过举的人要想拿帖子去拜知县知县就可以叉着膊子叉出来。总是这般见识。余家弟兄两个品行文章是从古没有的;因他家不见本县知县来拜又同方家不是亲又同彭家不是友所以亲友们虽不敢轻他却也不知道敬重他。 那日余有重接着哥哥进来拜见了备酒替哥哥接风细说一年有余的话吃过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里去在书房里老弟兄两个一床睡了。夜里大先生向二先生说要到无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还在家里住些时。我要到府里科考等我考了回来哥哥再去罢。”余大先生道:“你不知道我这扬州的馆主已是用完了要赶着到无为州去弄几两银子回来过长夏。你科考去不妨家里有你嫂子和弟媳当着家。我弟兄两个原是关着门过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这番去若是多抽丰得几十两银子回来把父亲母亲葬了。灵枢在家里这十几年我们在家都不安。”大先生道:“我也是这般想回来就要做这件事。”又过了几日大先生往无为州去了。 又过了十多夭宗师牌到按临凤阳。余二先生便束装住凤阳租个下处住下。这时是四月初八日。初九日宗师行香初十日桂牌收词状十一日挂牌考凤阳八属儒学生员十五日出生员覆试案来每学取三名覆试余二先生取在里面。十六日进去覆了试十七日出案来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在凤阳一直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师起身方才回五河去了。 大先生来到无为州那州尊着实念旧留着住了几日说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银子而今有一件事你说一个情罢我准了你的。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两银子有三个人分。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权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将来再为情罢。”余大先生欢喜谢了州尊出去会了那人。那人姓风名影是一件人命牵连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说过州尊准了出来兑了银子辞别知州收拾行李回家。 因走南京过想起:“天长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桥河房里是我表弟何不顺便去看看他?”便进城来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来接着一见表兄心里欢喜行礼坐下说这十几年阔别的话。余大先生叹道:“老弟你这些上好的基业可惜弃了。你一个做大老官的人而今卖文为活怎么弄的惯?”杜少卿道:“我而今在这里有山川朋友之乐倒也住惯了。不瞒表兄说我愚弟也无甚么嗜好夫妻们带着几个儿子布衣蔬食心里淡然。那从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说罢奉茶与表兄吃。吃过杜少卿自己走进去和娘子商量要办酒替表兄接风。此时杜少卿穷了办不起思量方要拿东西去当。这日是五月初三却好庄耀江家送了一担礼来与少卿过节。小厮跟了礼拿着拜匣一同走了进来那礼是一尾鲥鱼两只烧鸭一百个粽子二斤洋糖拜匣里四两银子。杜少卿写回帖叫了多谢收了。那小厮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说:“这主人做得成了。”当下又添了几样娘子亲自整治酒肴。迟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写说帖请这两人来陪表兄。二位来到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在河房里一同吃酒。 吃酒中间余大先生说起要寻地葬父母的话。迟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那些富贵的话都听不得。”余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这一件事。人家因寻地艰难每每耽误着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却不曾究心于此道。请问二位先生:这郭噗之说是怎么个源流?”迟衡山叹道:“自冢人墓地之官不设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心里要想达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余大先生惊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迟衡山道:“有一诗念与先生听:‘气散风冲那可居先生理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诗。小弟最恨而今术士托于郭噗之说动辄便说:‘这地可鼎甲可出状元。’请教先生:状元官号始于唐朝郭噗晋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号就先立一法说是个甚么样的地就出这一件东西?这可笑的紧!若说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来试问淮阴葬母行营高敞地而淮阴王侯之贵不免三族之诛这地是凶是吉?更可笑这些俗人说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择之地。青田命世大贤敷布兵、农、礼、乐日不暇给何得有闲工夫做到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时万年吉地自有术士办理与青田甚么相干!” 余大先生道:“先生你这一番议论真可谓之蠓振聩。”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丝不错前年我这城中有一件奇事说与诸位先生听。”余大先生道:“愿闻愿闻。”武正字道:“便是我这里下浮桥地方施家巷里施御史家。”迟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闻不知其详。”武正字道:“施御史昆玉二位。施二先生说乃兄中了进士他不曾中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大房不二房因养了一个风水先生在家里终日商议迁坟。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迁不得。’哭着下拜求他他断然要迁。那风水又拿话吓他说:‘若是不迁二房不但不做官还要瞎眼。’他越慌了托这风水到处寻地家里养着一个风水外面又相与了多少风水。这风水寻着一个地叫那些风水来覆。那晓得风水的讲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再没有一个相同的。但寻着一块地就被人覆了说:‘用不得。’家里住的风水急了又献了一块地便在那新地左边买通了一个亲戚来说夜里梦见老太太凤冠霞帔指着这地与他看要葬在这里。因这一块地是老太太自己寻的所以别的风水才覆不掉便把母亲硬迁来葬。到迁坟的那日施御史弟兄两位跪在那里才掘开坟看见了棺木坟里便是一鼓热与直冲出来冲到二先生眼上登时就把两只眼瞎了。二先生越信这风水竟是个现在的活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后来重谢了他好几百两银子。” 余大先生道:“我们那边也极喜讲究的迁葬少卿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还有一句直捷的话。这事朝廷该立一个法子但凡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个呈纸风水具了甘结:棺材上有几尺水几斗几升蚁。等开了说得不错就罢了;如说有水有蚁挖开了不是即于挖的时候带一个刽子手一刀把这奴才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此风或可少息了。”余有达、迟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齐拍手道:“说的畅快说的畅快!拿大杯来吃酒!”又吃了一会余大先生谈起汤家请他做馆的一段话说了一回笑道:“武夫可见不过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过的。”因把萧云仙的事细细说了对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来与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来。余大先生打开看了图和虞博士几个人的诗看毕乘着酒兴依韵各和了一。三人极口称赞。当下吃了半夜酒一连住了三日。 那一日有一个五河乡里卖鸭的人拿了一封家信来说是余二老爹带与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开一看面如土色。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见同声之谊。毕竟书子里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敦友谊代兄受过 讲堪舆回家葬亲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余大先生把这家书拿来递与杜少卿看上面写着大概的意思说:“时下有一件事在这里办着大哥千万不可来家。我听见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着等我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了来接大哥那时大哥再回来。”余大先生道:“这毕竟是件甚么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说表兄此时也没处去问且在我这里住着自然知道。”余大先生写了一封回书说:“到底是件甚么事兄弟可作细细写来与我我不着急就是了。若不肯给我知道我倒反焦心。“ 那人拿着回书回五河送书子与二爷。二爷正在那里和县里差人说话接了回书打乡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那里来文说是要提要犯余持。我并不曾到过无为州我为甚么去?”差人道:“你到过不曾到过那个看见?我们办公事只晓得照票子寻人。我们衙门里拿到了强盗、贼穿着檀木靴还不肯招哩!那个肯说真话?”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到县里在堂上见了知县跪着禀道:“生员在家并不曾到过无为州太父师这所准的事生员真个一毫不解。”知县道:“你曾到过不曾到过本县也不得知现今无为州有关提在此你说不曾到过你且拿去自己看。”随在公案上将一张朱印墨标的关文叫值堂吏递下来看。余持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无为州承审被参知州赃案里有贡生余持过赃一款是五河县人。…… 余持看了道:“生员的话太父师可以明白了。这关文上要的是贡生余持生员离出贡还少十多年哩。”说罢递上关文来回身便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不必大忙你才所说却也明白。”随又叫礼房问:“县里可另有个余持贡生?”礼房值日书办禀道:“他余家就有贡生却没有个余持。”余持又禀道:“可见这关文是个捕风捉影的了。”起身又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你且下去把这些情由具一张清白呈子来我这里替你回覆去。” 余持应了下来出衙门同差人坐在一个茶馆里吃了一壶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住那里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从你家走到这里就是办皇差也不能这般寡刺!难道此时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爷叫我出去写呈子。”差人道:“你才在堂上说你是生员做生员的一年帮人写到头倒是自己的要去寻别人?对门这茶馆后头就是你们生员们写状子的行家你要写就进去写。”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馆后面去。差人望着里边一人道:“这余二相要写个诉呈你替他写写。他自己做稿子你替他誊真用个戳子。他不给你钱少不得也是我当灾!昨日那件事关在饭店里我去一头来。” 余二先生和代书拱一拱手。只见桌傍板凳上坐着一个人头戴破头巾身穿破直裰脚底下一双打板唱曲子的鞋认得是县里吃荤饭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看见余二先生进来说道:“余二哥你来了请坐。”余二先生坐下道:“唐三哥你来这里的早。”唐三痰道:“也不算早了。我绝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爷吃了面送六老爷出了城去才在这里来。你这个事我知道。”因扯在旁边去悄悄说道:“二先生你这件事虽非钦件将来少不得打到钦件里去。你令兄现在南京谁人不知道?自古‘地头文书铁箍桶’总以当事为主当事是彭府上说了就点到奉行的你而今作和彭三老爷去商议。他家一门都是尤睁虎眼的脚色只有三老还是个盛德人你如今着了急去求他他也还未必计较你平日不曾在他分上周旋处。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可以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论起理来这几位乡先生你们平日原该联络这都是你令兄太自傲处。及到弄出事来却又没有个靠傍。”余二先生道:“极蒙关切。但方才县尊已面许我回文我且递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为斟酌。”唐三痰道:“也罢我看着你写呈子。”当下写了呈子拿进县里去。知县叫书办据他呈子备文书回无为州。书办来要了许多纸笔钱去是不消说。 过了半个月文书回头来上写的清白。写着: 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烦贵县查照来文事理星即差押该犯赴州以凭审结。望!望! 知县接了关文又传余二先生来问。余二先生道:“这更有的分辨了。生员再细细具呈上来只求太父师做主。”说罢下来到家做呈子。他妻舅赵麟书说道:“姐夫这事不是这样说了分明是大爷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书来姐夫为甚么自己缠在身上?不如老老实实具个呈子说大爷现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关姐夫落得干净无事。我这里‘娃子不哭奶不胀’为甚么把别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门口哭?”余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们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替我焦心。”赵麟书道:“不是我也不说。你家大爷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里仁大典方六房里都是我们五门四关厢里铮铮响的乡绅县里王公同他们是一个人你大爷偏要拿话得罪他。就是这两天方二爷同彭乡绅家五房里做了亲家五爷是新科进士我听见说就是王公做媒择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他们席间一定讲到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说出你令兄不好处只消微露其意王公就明白了。那时王公作恶起来反说姐夫你藏匿着哥就耽不住了!还是依着我的话。”余二先生道:“我且再递一张呈子。若那里催的紧再说出来也不迟。”赵麟书道:“再不你去托托彭老五罢。”余二先生笑道:“也且慢些。”赵麟书见说他不信就回去了。 余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县里。县里据他的呈子回文道: 案据贵州移关“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等因到县。准此本县随即拘传本主到案据供:生员余持身中面麻微须年四十四岁系廪膳生员未曾出贡。本年四月初八日学宪按临凤阳初九日行香初十日悬牌十一日科试八学生员该生余持进院赴考十五日覆试案取录。余持次日进院覆试考居一等第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学宪起马回籍肄业。安能一身在凤阳科试又一身在无为州诈赃?本县取具口供随取本学册结对验该生委系在风阳科试未曾到无为诈赃不便解送。恐系外乡光棍顶名冒姓理合据实回明另辑审结云云。 这文书回了去那里再不来提了。余二先生一块石头落了地写信约哥回来。大先生回来细细问了这些事说:“全费了兄弟的心。”便问:“衙门使费一总用了多少银子?”二先生道:“这个话哥还问他怎的?哥带来的银子料理下葬为是。” 又过了几日弟兄二人商议要去拜风水张云峰。恰好一个本家来请吃酒两人拜了张云峰便到那里赴席去。那里请的没有外人就是请的他两个嫡堂兄弟:一个叫余敷一个叫余殷。两人见大哥、二哥来慌忙作揖彼此坐下问了些外路的事。余敷道:“今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吃酒。”主人坐在底下道:“还不曾来哩阴阳生才拿过帖子去。”余殷道:“彭老四点了主考了。听见前日辞朝的时候他一句话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余大先生笑道:“他也没有甚么话说的不好就是说的不好皇上离着他也远怎能自己拍他一下?”余殷红着脸道:“然而不然他而今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学士又带着左春坊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阁子里议事。他回的话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难道怕得罪他么?”主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来听见说应天府尹进京了?”余大先生还不曾答应余敷道:“这个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问应天府可该换人?彭老四要荐他的同年汤奏就说该换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卿卿的写个书子带来叫府尹自己请陛见所以进京去了。”余二先生道:“大僚更换的事翰林院衙门是不管的这话恐未必确。”余殷道:“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亲口说的怎的不确!”说罢摆上酒来。九个盘子:一盘青菜花炒肉、一盘煎鲫鱼、一盘片粉拌鸡、一盘摊蛋、一盘葱炒虾、一盘瓜子、一盘人参果、一盘石榴米、一盘豆腐干。烫上滚热的封缸酒来。 吃了一会主人走进去拿出一个红布口袋盛着几块土红头绳子拴着向余敷、余殷说道:“今日请两位贤弟来就是要看看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余二先生道:“山上是几时破土的?”主人道:“是前日。”余敷正要打开拿出土来看余殷夺过来道:“等我看。”劈手就夺过来拿出一块土来放在面前把头歪在右边看了一会把头歪在左边又看了一会拿手指头掐下一块土来送在嘴里歪着嘴乱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块土就递与余敷说道:“四哥你看这土好不好?”余敷把土接在手里拿着在灯底下翻过来把正面看了一会翻过来又把反面看了一会也掐了一块土送在嘴里闭着嘴闭着眼侵慢的嚼。嚼了半日睁开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尽着闻。又闻了半天说道:“这土果然不好。”主人慌了道:“这地可葬得?”余殷道:“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穷了!” 余大先生道:“我不在家这十几年不想二位贤弟就这般精于地理。”余敷道:“不瞒大哥说经过我愚弟兄两个看的地一毫也没得辨驳的!”余大先生道:“方才这土是那山上的?”余二先生指着主人道:“便是贤弟家四叔的坟商议要迁葬?”余大先生屈捐道:“四叔葬过已经二十多年家里也还平安可以不必迁罢。”余殷道:“大哥这是那里来的话!他那坟里一汪的水一包的蚂蚁。做儿子的人把个父亲放在水窝里、蚂蚁窝里不迁起来还成个人?”余大先生道:“如今寻的新地在那里?”余殷道:“昨日这地不是我们寻的我们替寻的一块地在三尖峰。我把这形势说给大哥看。”因把这桌上的盘子撤去两个拿指头醮着封缸酒在桌上画个圈子指着道:“大哥你看这是三尖峰。那边来路远哩从浦口山上脉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弯弯曲曲骨里骨碌一路接着滚了来。滚到县里周家冈龙身跌落过峡又是一个墩一个炮骨骨碌碌几十个炮赶了来结成一个穴情。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 正说着小厮捧上五碗面。主人请诸位用了醋把这青菜炒肉夹了许多堆在面碗头上众人举起著来吃。余殷吃的差不多拣了两根面条在桌上弯弯曲曲做了一个来龙睁着眼道:“我这地要出个状元。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两只眼睛剜掉了!”主人道:“那地葬下去自然要?”余敷道:“怎的不?就要!并不等三年五年!”余殷道:“偎着就要!你葬下去才知道好哩。”余大先生道:“前日我在南京听见几位朋友说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孙达的话也是渺茫。”余敷道:“然而不然。父母果然安子孙怎的下?”余殷道:“然而不然。彭府上那一座坟一个龙爪子恰好搭在他太爷左膀子上所以前日彭老四就有这一拍。难道不是一个龙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坟上去看你才知道。”又吃了几杯一齐起身道扰了小厮打着灯笼送进余家巷去各自归家歇息。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议道:“昨日那两个兄弟说的话怎样一个道理?”二先生道:“他们也只说的好听究竟是无师之学我们还是请张云峰商议为是。”大先生道:“这最有理。”次日弟兄两个备了饭请张云峰来。张云峰道:“我往常时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日太老爷的大事托了我怎不尽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云峰先生厚爱凡事不恭但望恕罪。”二先生道:“我们只要把父母大事做了归着而今拜托云翁并不必讲富贵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我们愚弟兄就感激不尽了。”张云峰一一领命”过了几日寻了一块地就在祖坟旁边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同张云峰到山里去亲自复了这地托祖坟上山主用二十两银子买了托张云峰择日子。 日子还不曾择来那日闲着无事大先生买了二斤酒办了六七个盘子打算老弟兄两个自己谈谈。到了下晚时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写个说帖来写道: 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外是荷。虞梁顿。余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厮道:“我知道了。拜上你家老爷我们就来。”打出门随即一个苏川人在这里开糟坊的打人来请他弟兄两个到槽坊里去洗澡。大先生向二先生道:“这凌朋友家请我们又想是有酒吃我们而今扰了凌风家再到虞表弟家去。”弟兄两个相携着来到凌家一进了门听得里面一片声吵嚷。却是凌家因在客边雇了两个乡里大脚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风俗是个个人都要同雇的大脚婆娘睡觉的。不怕正经敞厅里摆着酒大家说起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没缝欣欣得意不以为羞耻的。凌家这两个婆娘彼此疑惑你疑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钱我疑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钱争风吃醋打吵起来。又大家搬楦头说偷着店里的店官店宫也跟在里头打吵把厨房里的碗儿、盏儿、碟儿打的粉碎又伸开了大脚把洗澡的盆桶都翻了余家两位先生酒也吃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劝了半日辞了主人出来。主人不好意思千告罪万告罪说改日再请。 两位先生走出凌家门便到虞家。虞家酒席已散大门关了。余大先生笑道:“二弟我们仍旧回家吃自己的酒。”二先生笑着同哥到了家里叫拿出酒来吃。不想那二斤酒和六个盘子已是娘娘们吃了只剩了个空壶、空盘子在那里。大先生道:“今日有三处酒吃一处也吃不成可见一饮一啄寞非前定。”弟兄两个笑着吃了些小菜晚饭吃了凡杯茶彼此进房歇息。 睡到四更时分门外一片声大喊两弟兄一齐惊觉看见窗外通红知道是对门失火。慌忙披了衣裳出来叫齐了邻居把父母灵枢搬到街上。那火烧了两间房子到天亮就救息了。灵柩在街上。五河风俗说灵枢抬出门再要抬进来就要穷人家;所以众亲友来看都说乘此抬到山里择个日子葬罢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两人葬父母自然该正正经经的告了庙备祭辞灵遍请亲友会葬岂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思仍旧将灵柩请进中堂择日出殡。”二先生道:“这何消说如果要穷死尽是我弟兄两个当灾。”当下众人劝着总不听唤齐了人将灵柩请进中堂。候张云峰择了日子出殡归葬甚是尽礼。那日阖县送殡有许多的人天长杜家也来了几个人。自此传遍了五门四关厢一个大新闻说:余家兄弟两个越呆串了皮了做出这样倒运的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尘恶俗之中亦藏俊彦;数米量柴之外别有经纶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后和二先生商议要到南京去谢谢杜少卿;又因银子用完了顺便就可以寻馆。收拾行李别了二先生过江到杜少卿河房里。杜少卿问了这场官事余大先生细细说了。杜少卿不胜叹息。 正在河房里闲话外面传进来有仪征汤大老爷来拜。余大先生问是那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请表兄做馆的了不妨就会他一会。”正说着汤镇台进来叙礼坐下。汤镇台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斋中得接光仪不觉鄙吝顿消随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悬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这便是家表兄余有达老伯去岁曾要相约做馆的。”镇台大喜道:“今日无意中又晤一位高贤真为幸事。”从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将风度。”汤镇台道:“这是事势相逼不得不尔。至今想来究竟还是意气用事并不曾报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却也悔之无及。”余大先生道:“这个朝野自有定论老先生也不必过谦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来京贵干?现寓何处?”汤镇台道:“家居无事偶尔来京借此会会诸位高贤。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庄征君贤竹林。”吃过茶辞别出来。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轿。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 这汤镇台到国子监拜虞博士那里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随往北门桥拜庄濯江里面见了帖子忙叫请会。这汤镇台下轿进到厅事主人出来叙礼坐下道了几句彼此仰慕的话。汤镇台提起要往后湖拜庄征君庄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请一会?”汤镇台道:“这便好的极了。”庄濯江吩咐家人请出庄征君来同汤镇台拜见过叙坐。又吃了一遍茶庄征君道:“老先生此未恰好虞老先生尚未荣行又重九相近我们何不相约作一个登高会?就此便奉饯虞老先生又可畅聚一日。”庄濯江道:“甚好。订期便在舍间相聚便了。”汤镇台坐了一会起身去了说道:“数日内登高会再接教可以为尽日之谈。”说罢二位送了出来。汤镇台又去拜了迟衡山、武正字。庄家随即着家人送了五两银子到汤镇台寓所代席。 过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请各位早到。庄濯江在家等候庄征君已先在那里。少刻迟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庄濯江收拾了一个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此时正是九月初五天气亢爽各人都穿着袷衣啜茗闲谈。又谈了一会汤镇台、萧守府、虞博士都到了众人迎请进来作揖坐下。汤镇台道:“我们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贤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缘。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后不知快晤又在何时?”庄沁江道:“各位老先生当今山斗今日惠顾茅斋想五百里内贤人聚矣。” 坐定家人捧上茶来揭开来似白水一般香气芬馥银针都浮在水面。吃过又换了一巡真天都虽是隔年陈的那香气尤烈。虞博士吃着茶笑说道:“二位老先生当年在军中想不见此物。”萧云仙道:“岂但军中小弟在青枫城六年得饮白水已为厚幸只觉强于马溺多矣!”汤镇台道:“果然青枫水草可支数年。”庄征君道:“萧老先生博雅真不数北魏崔浩。”迟衡山道:“前代后代亦时有变迁的。”杜少卿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将帅亦须用读书人。若非萧老先生有识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边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里书办核算时偏生知道。这不知是司官的学问还是书办的学问?若说是司官的学问怪不的朝廷重文轻武;若说是书办的考核可见这大部的则例是移动不得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戏子吹打已毕奉席让坐。戏子上来参堂。庄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园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传了来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赏他一出戏。”虞博士问:“怎么叫做‘梨园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这件风流事述了一遍。众人又大笑。汤镇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铨选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评骘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众人又笑了。当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戏到黄昏时分众人散了。庄濯江寻妙手丹青画了一幅“登高送别图”在会诸人都做了诗。又各家移樽到博士斋中蚀别。 南京饯别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应酬烦了凡要到船中送别的都辞了不劳。那日叫了一只校俊杯在水西门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舡上。杜少卿拜别道:“老叔已去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虞博士也不胜凄然邀到舡里坐下说道:“少卿我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在南京来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二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子孙们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现今小儿读书之余我教他学个医可以糊口我要做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时常寄书子来问候你。”说罢和杜少卿洒泪分手。 杜少卿上了岸看着虞博士的船开了去望不见了方才回来。余大先生在河房里杜少卿把方才这些话告诉他余大先生叹道:“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彼此叹赏了一回。当晚余二先生有家书来约大先生回去说:“表弟虞华轩家请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请大哥到家教儿子目今就要进馆请作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说了辞别要去。次日束装渡江杜少卿送过自回家去。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着拿帖子与乃兄看上写: 愚表弟虞梁敬请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训小儿每年修金四十两节礼在外。此订。 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华轩迎了出来心里欢喜作揖奉坐。小厮拿上茶来吃着。虞华轩道:“小儿蠢夯自幼失学。前数年愚弟就想请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儿有幸了。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东西。将来小儿在表兄门下第一要学了表兄的品行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两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气味还投合的来。老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我怎不尽心教导?若说中举人、进士我这不曾中过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传愚兄也只是行所无事。”说罢彼此笑了。择了个吉日请先生到馆。余大先生绝早到了。虞小公子出朱拜见甚是聪俊。拜过虞华轩送至馆所。余大先生上了师位。 虞华轩辞别到那边书房里去坐。才坐下门上人同了一个客进来。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举人却与虞华轩是同案进的学。这日因他家先生开馆就踱了来要陪先生。虞华轩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开馆。”虞华轩道:“正是。”唐二棒椎道:“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这些杂学荒了正务。论余大先生的举业虽不是时下的恶习他要学国初帖括的排场却也不是中和之业。”虞华轩道:“小儿也还早哩。如今请余大表兄不过叫学他些立品不做那势利小人就罢了。” 又坐了一会唐二棒椎道:“老华我正有一件事要来请教你这通古学的。”虞华轩道:“我通甚么古学!你拿这话来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话真要请教你。就是我前科侥幸我有一个嫡侄他在凤阳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门。他自从中了不曾到县里来而今来祭祖。他昨日来拜我是‘门年愚侄’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该用个‘门年愚叔’?”虞华轩道:“怎么说?”唐二棒椎道:“你难道不曾听见?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该照样还他?”虞华轩道:“我难道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侄’四个字是鬼话是梦话?”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奇事。”唐二棒椎变着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你虽世家大族你家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不曾中过这些官场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样式必有个来历难道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这样写就这样写罢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吃饭我问他。” 正说着小厮来说:“姚五爷进来了。”两个人同站起来。姚五爷进来作揖坐下。虞华轩道:“五表兄你昨日吃过饭怎便去了?晚里还有个便酒等着你也不来。”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我咋日午后遇着你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怎的这样扯谎?” 小厮摆了饭请余大先生来。亲大先生席唐二棒椎对面姚五爷上坐主人下陪。吃过饭虞华轩笑把方才写帖子话说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气得两脸紫涨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说道:“这话是那个说的?请问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紧是科名要紧?”虞华轩道“自然是祖、父要紧了这也何消说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紧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侄们认起同年同门来?这样得罪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愿听!二哥你这位令侄还亏他中个举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侄儿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几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爷看见余大先生恼得像红虫知道他的迂性呆气了讲些混话支开了去。 须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进馆去了。姚五爷起身道:“我去走走再来。”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该说在彭老二家吃了饭出来的了!”姚五爷笑道:“今日我在这里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说在别处。”笑着去了。 姚五爷去了一时又走回来说道:“老华厅上有个客来拜你说是在府里太尊衙门里出来的在厅上坐着哩你快出去会他。”虞华轩道:“我并没有这个相与是那里来的?”正疑惑间门上传进帖子来:“年家眷同学教弟季萑顿拜。”虞华轩出到厅上迎接。季苇萧进来作揖坐下拿出一封书子递过来说道:“小弟在京师因同敝东家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今日得见雅范实为深幸。”虞华轩接过书子拆开从头看了说道:“先生与我敝府厉公祖是旧交?”季苇萧道:“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门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事。”虞华轩道:“先生因甚公事下县来?”季苇萧道:“此处无外人可以奉告。厉太尊因贵县当铺戥子太重剥削小民所以托弟下来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华轩将椅子挪近季苇萧跟前低言道:“这是太公祖极大的仁政!敝县别的当铺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所以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况太公祖堂堂大守何必要同这样人相与?此说只可放在先生心里却不可漏泄说是小弟说的。”季苇萧道:“这都领教了。”虞华轩又道:“蒙先生赐顾本该备个小酌奉屈一谈;一来恐怕亵尊二来小地方耳目众多明日备个菲酌送到尊寓万勿见却。”季苇萧道:“这也不敢当。”说罢作别去了。 虞华轩走进书房来姚五爷迎着问道:“可是太尊那里来的?”虞华轩道:“怎么不是。”姚五爷摇着头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华这倒也不错。果然是太尊里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迩同太尊密迩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们二位。我听见这人来正在这里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这个话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么光棍打着太尊的旗号到处来骗人的钱你不要上他的当!”虞华轩道:“也不见得这人不曾去拜他们。”姚五爷笑道:“一定没有拜。若拜了他们怎肯还来拜你?”虞华轩道:“难道是太尊叫他来拜我的?是天长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写书子给他来的。这人是有名的季苇萧。”唐二棒椎摇手道:“这话更不然!季苇萧是定梨园榜的高士。他既是名士京里一定在翰林院衙门里走动。况且天长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个人岂有个他出京来带了杜慎老的书子来给你不带彭老四的书子来给他家的?这人一定不是季苇萧。”虞华轩道:“是不是罢了只管讲他怎的!”便骂小厮:“酒席为甚么到此时还不停当!”一个小厮走来禀道:“酒席已经停当了。” 一个小厮掮了被囊行李进来说:“乡里成老爹到了。”只见一人方巾蓝布宜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须酒糟脸进来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请先生我撞着来吃喜酒。”虞华轩叫小厮拿水来给成老爹洗脸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黄泥一同邀到厅上摆上酒来。余大先生席众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厅上点起一对料丝灯来还是虞华轩曾祖尚书公在武英殿御赐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犹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说‘故家乔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这灯我县里没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像这内里幕宾相公再不肯到别人家去。”唐二棒椎道:“这些时可有幕宾相公来?”成老爹道:“现有一个姓‘吉’的‘吉’相公下来访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请了家去陪着。三个人进了书房门讲了一天。不知太爷是作恶那一个叫这‘吉’相公下来访的。”唐二棒椎望著姚五爷冷笑道:“何如?” 余大先生看见他说的这些话可厌因问他道:“老爹去年准给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亏学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书子所以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这一副酒糟脸、学台看见著实精神怎的肯准?”成老爹道:“我说我这脸是浮肿着的。”众人一齐笑了。又吃了一会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没中用的了。英雄出于少年怎得我这华轩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们这唐二老爷一齐会上进土虽不能像彭老四做这样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侯选个县官也与祖宗争气我们脸上也有光辉。”余大先生看见这些话更可厌因说道:“我们不讲这些话行令吃酒罢。”当下行了一个“快乐饮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疴屎。不等天亮就叫书房里的一个小小厮来扫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厮说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两个进来。又鬼头鬼脑不知说了些甚么便叫请出大爷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乡僻地面偏多慕势之风学校宫前竟行非礼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虞秀才重修元武阁 方盐商大闹节孝祠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虞华轩也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他自小七八岁上就是个神童。后来经史子集之书无一样不曾熟读无一样不讲究无一样不通彻。到了二十多岁学问成了一切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头就知到尾文章也是枚、马诗赋也是李、杜。况且他曾祖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个大家。无奈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五河人总不许他开口。 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 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地方又守着几亩田园跑不到别处去因此就激而为怒。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当初在任上时过些清苦日子。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积起几两银子。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务。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便叫兴贩田地的人家来说要买田、买房子。讲的差不多又臭骂那些人一顿不买以此开心。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到底贪图他几两银子所以来亲热他。 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书房里坐下说道:“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无优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他已经打算卖给他那些庄户不肯。”虞华轩道:“庄户为甚么不肯?”成老爹道:“庄户因方府上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迎接欠了租又要打板子所以不肯卖与他。”虞华轩道:“不卖给他要卖与我我下乡是摆臭案的?我除了不打他他还要打我?”成老爹道:“不是这样说。说你大爷宽宏大量不像他们刻薄而今所以来物成的。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虞华轩道:“我的银怎的不现成?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望桌上一掀。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虞华轩叫把银子收了去向成老爹道:“我这些银子不扯谎么?你就下乡去说。说了来我买他的。”成老爹道:“我在这里还耽搁几天才得了去。”虞华轩道“老爹有甚么公事?”成者爹道:“明日要到王父母那里领先婶母举节孝的牌坊银子顺便交钱粮;后日是彭老二的小令爱整十岁要到那里去拜寿;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虞华轩鼻子里嘻的笑了一声:“罢了。”留成老爹吃了中饭领牌坊银子交钱粮去了。 虞华轩叫小厮把唐三痰请了来。这唐三痰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只请他哥举人不请他他就专会打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那几个他都打听在肚里甚是的确。虞华轩晓得他这个毛病那一日把他寻了来向他说道:“费你的心去打听打听仁昌典方六房里外后日可请的有成老爹?打听的确了来外后日我就备饭请你。”唐三痰应诺去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并无此说外后日方六房里并不请人。”虞华轩道:“妙!妙!你外后日清早就到我这里来吃一天。”送唐三痰去了。叫小厮悄悄在香蜡店托小官写了一个红单帖上写着“十八日午间小饮候光”下写“方杓顿”。拿到袋装起来贴了签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觉的房里书案上。 成老爹交了钱粮晚里回来看见帖子自心里欢喜道:“我老头子老运亨通了!偶然扯个谎就扯着了又恰好是这一日!”欢喜着睡下。到十八那日唐三痰清早来了。虞华轩把成老爹请到厅上坐着看见小厮一个个从大门外进来一个拎着酒一个拿着鸡、鸭一个拿着脚鱼和蹄子一个拿着四包果子一个捧着一大盘肉心烧卖都往厨房里去。成老爹知道他今日备酒也不问他。虞华轩问唐三痰道:“修元武阁的事你可曾向木匠、瓦匠说?”唐三痰道:“说过了。工料费着哩他那外面的围墙倒了要从新砌又要修一路台基瓦工需两三个月里头换梁柱、钉椽子木工还不知要多少。但凡修理房子瓦木匠只打半工。他们只说三百怕不也要五百多银子才修得起来。”成老爹道:“元武阁是令先祖盖的却是一县科甲的风水。而今科甲在彭府上该是他家拿银子修了你家是不相干了还只管累你出银子?”虞华轩拱手道:“也好。费老爹的心向他家说说帮我几两银子我少不得也见老爹的情。”成老爹道:“这事我说去。他家虽然官员多气魄大但是我老头子说话他也还信我一两句。”虞家小厮又悄悄的从后门口叫了一个卖草的把他四个钱叫他从大门口转了进来说道:“成老爹我是方六老爷家来的请老爹就过去候着哩。”成老爹道:“拜上你老爷我就来。”那卖草的去了。 成老爹辞了主人一直来到仁昌典门上人传了进去。主人方老六出来会着作揖坐下。方老六问:“老爹几时上来的?”成老爹心里惊了一下答应道:“前日才来的。”方老六又问:“寓在那里?”成老爹更慌了答应道:“在虞华老家。”小厮拿上茶来吃过。成老爹道:“今日好天气。”方老六道:“正是。”成老爹道:“这些时常会王父母?”方老六道:“前日还会着的。”彼此又坐了一会没有话说。又吃了一会茶成老爹道:“太尊这些时总不见下县来过。若还到县里来少不得先到六老爷家。太尊同六老爷相与的好比不得别人。其实说太爷阖县也就敬的是六老爷一位那有第二个乡绅抵的过六老爷!”方老六道:“新按察司到任太尊只怕也就在这些时要下县来。”成老爹道:“正是。”又坐了一会又吃了一道茶也不见一个客来也不见摆席成老爹疑惑肚里又饿了只得告辞一声看他怎说。因起身道:“我别过六老爷罢。”方老六也站起来道:“还坐坐。”成老爹道:“不坐了。”即便辞别送了出来。 成老爹走出大门摸头不着心里想道:“莫不是我太来早了?”又想道:莫不他有甚事怪我?”又想道:“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猜疑不定。又心里想道:“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且到他家去吃再处。”一直走回虞家。 虞华轩在书房里摆着桌子同唐三痰、姚老五和自己两个本家摆着五六碗滚热的肴馔正吃在快活处。见成老爹进来都站起身。虞华轩道:“成老爹偏背了我们吃了方家的好东西来了好快活!”便叫:“快拿一张椅子与成老爹那边坐泡上好消食的陈茶来与成老爹吃。”小厮远远放一张椅子在上面请成老爹坐了。那盖碗陈茶左一碗右一碗送来与成老爹。成老爹越吃越饿肚里说不出来的苦。看见他们大肥肉块、鸭子、脚鱼夹着往嘴里送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他们一直吃到晚成老爹一直饿到晚。等他送了客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吃。进房去睡下在床上气了一夜。次日辞了虞华轩要下乡回家去。虞华轩问:“老爹几时来?”成老爹道:“若是田的事妥我就上来;若是田的事不妥我只等家婶母入节孝祠的日子我再上来。”说罢辞别去了。 一日虞华轩在家无事唐二棒椎走来说道:“老华前日那姓季的果然是太尊府里出来的住宝林寺僧官家。方老六、彭老二都会着。竟是真的!”虞华杆道:“前日说不是也是你今日说真的也是你。是不是罢了这是甚么奇处!”唐二棒椎笑道:“老华我从不曾会过太尊你少不得在府里回拜这位季兄去携带我去见见太尊可行得么?”虞华轩道:“这也使得。”过了几日雇了两乘轿子一同来凤阳。到了衙里投了帖子。虞华轩又带了一个帖子拜季苇萧。衙里接了帖子回出来道:“季相公扬州去了太爷有请。”二位同进去在书房里会。会过太尊出来两位都寓在东头。太尊随帖请饭。唐二棒椎向虞华轩道:“太尊明日请我们我们没有个坐在下处等他的人老远来邀的。明日我和你到府门口龙兴寺坐着好让他一邀我们就进去。”虞华轩笑道:“也罢。” 次日中饭后同到龙兴寺一个和尚家坐着只听得隔壁一个和尚家细吹细唱的有趣。唐二棒椎道:“这吹唱的好听我走过去看看。”看了一会回来垂头丧气向虞华轩抱怨道:“我上了你的当!你当这吹打的是谁?就是我县里仁昌典方老六同厉太尊的公子备了极齐整的席一个人搂着一个戏子在那里顽耍。他们这样相厚我前日只该同了方老六来。若同了他来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如今同了你虽见得太尊一面到底是个皮里膜外的帐有甚么意思!”虞华轩道:“都是你说的我又不曾强扯了你来。他如今现在这里你跟了去不是!”唐二棒椎道:“同行不疏伴我还同你到衙里去吃酒。”说着衙里有人出来邀两人进衙去。太尊会着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问:“县里节孝几时入祠?我好委官下来致祭。”两人答道:“回去定了日子少不得具请启来请太公祖。”吃完了饭辞别出来。次日又拿帖子辞了行回县去了。 虞华轩到家第二日余大先生来说:“节孝入祠的于出月初三。我们两家有好几位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我们两家都该公备祭酌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里去。我两人出去传一传。”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寒舍是一位尊府是两位两家绅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我们会齐了一同到祠门口都穿了公服迎接当事也是大家的气象。”余大先生道:“我传我家的去你传你家的去。” 虞华轩到本家去了一交惹了一肚子的气回来气的一夜也没有睡着。清晨余大先生走来气的两只眼白瞪着问道:“表弟你传的本家怎样?”虞华轩道:“正是表兄传的怎样?为何气的这样光景?”余大先生道:“再不要说起!我去向寒家这些人说他不来也罢了都回我说方家老太太入祠他们都要去陪祭候送还要扯了我也去。我说了他们他们还要笑我说背时的话你说可要气死了人!”虞华轩笑道:“寒家亦是如此我与了一夜。明日我备一个祭桌自送我家叔祖母不约他们了。”余大先生道:“我也只好如此。”相约定了。 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烂衫出来作揖。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扁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 四个人会着彼此作了揖。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席。那阁盖南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面都望见。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家的戏子来了!”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须臾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状元及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执事过了腰锣马上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神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余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一班是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烂衫、头巾慌慌张张在后边赶着走。乡绅未了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里边记账秀才未了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账。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便是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 这里等人挤散了才把亭子抬了进去也安了位。虞家还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余家只有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也祭奠了。抬了祭桌出来没处散福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余大先生抬头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觥筹交错。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拘束狠了宽去了纱帽圆领换了方巾便服在阁上廊沿间徘徊徘徊。便有一个卖花牙婆姓权大着一双脚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老爷笑容可掬同他站在一处伏在栏杆上看执事。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权卖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 余大先生看见这般光景看不上眼说道:“表弟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把祭桌抬到你家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还不看见这些惹气的事!”便叫挑了祭桌前走。他四五个人一路走着。在街上余大先生道:“表弟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也因学官里没有个好官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里这样事如何行的去!”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举动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样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一同到家吃了酒各自散了。 此时元武阁已经动工虞华轩每日去监工修理。那日晚上回来成老爹坐在书房里。虞华轩同他作了揖拿茶吃了问道:“前日节孝入祠老爹为甚么不到?”成老爹道:“那日我要到的身上有些病不曾来的成。舍弟下乡去说是热闹的很。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里送尊经阁摆席唱戏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说:“若要不是方府怎做的这样大事!’你自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虞华轩道:“老爹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成老爹冷笑道:“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你本家的人那个肯到他那里去?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虞华轩道:“这事已过不必细讲了。”吃了晚饭成老爹说:“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住在宝林寺里。你若要他这田明日就可以成事。”虞华轩道:“我要就是了。”成老爹道:“还有一个说法这分田全然是我来说的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背公’要在你这里除给我;我还要到那边要中用钱去。”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老爹是一个元宝。”当下把租头、价银、戥银、银色、鸡、草、小租、酒水、画字、上业主都讲清了。 成老爹把卖主、中人都约了来大清早坐在虞家厅上。成老爹进来请大爷出来成契。走到书房里只见有许多木匠、瓦匠在那里领银子。虞华轩捧着多少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散人一个时辰就散掉了几百两。成老爹看着他散完了叫他出去成田契。虞华轩睁着眼道:“那田贵了!我不要!”成老爹吓了一个痴。虞华轩道:“老爹我当真不要了。”便吩咐小厮:“到厅上把那乡里的几个泥腿替我赶掉了!”成老爹气的愁眉苦脸只得自己走出去回那几个乡里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身离恶俗门墙又见儒修;客到名邦晋接不逢贤哲。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徽州府烈妇殉夫 泰伯祠遗贤感旧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馆早去晚归习以为常。那日早上起来洗了脸吃了茶要进馆去。才走出大门只见三骑马进来下了马向余大先生道喜。大先生问:“是何喜事?”报录人拿出条子来看知道是选了徽州府学训导。余大先生欢喜待了报录人酒饭打了钱去随即虞华轩来贺喜亲友们都来贺。余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几天料理到安庆领凭。领凭回来带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毡一席初到任的时候只怕日用还不足我在家里罢。”大先生道:“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从前我两个人各处坐馆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那有饭吃没饭吃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馆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应了一同收拾行李来徽州到任。 大先生本来极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来做宫徽州人听见个个欢喜。到任之后会见大先生胸怀坦白言语爽利这些秀才们本不来会的也要来会会人人自以为得明师。又会着二先生谈谈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众人越钦敬每日也有几个秀才来往。 那日余大先生正坐在厅上只见外面走进一个秀才来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那秀才自己手里拿着帖子递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写着:“门生王蕴。”那秀才递上帖子拜了下去。余大先生回礼说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王玉辉道:“门生正是。”余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而今才得一见。我和你只论好弟兄不必拘这些俗套。”遂请到书房里去坐叫人请二老爷出来。二先生出来同王玉辉会着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 王玉辉道“门生在学里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个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学老师门生也不过是公堂一见而已。而今因大老师和世叔来是两位大名下所以要时常来聆老师和世叔的教训。要求老师不认做大概学里门生竟要把我做个受业弟子才好。”余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贫如今在家可做馆?长年何以为生?”王玉辉道:“不瞒世叔说我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余大先生道:“是那三部?”王玉辉道:“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二先生道:“礼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下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教子弟们自幼习学。”大先生道:“这一部书该颁于学宫通行天下。请问字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字书是七年识字法。其书已成就送来与老师细阅。”二先生道:“字学不讲久矣有此一书为功不浅。请问乡约书怎样?”王玉辉道:“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思。门生因这三部书终日子不停披所以没的工夫做馆。”大先生道:“几位公郎?”王王辉道:“只得一个小儿倒有四个小女。大小女守节在家里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说着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将门生帖子退了不受说道:“我们老弟兄要时常屈你来谈谈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怠慢你。”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离城有十五里。 王玉辉回到家里向老妻和儿子说余老师这些相爱之意。次日余大先生坐轿子下乡亲自来拜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会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来领着一个门斗挑着一石米走进来会着王玉辉作揖坐下。二先生道:“这是家兄的禄米一石。”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送与长兄先生权为数日薪水之资。”王玉辉接了这银子口里说道:“我小侄没有孝敬老师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师的惠来?”余二先生笑道:“这个何足为奇!只是贵处这学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家兄也想学他。”王玉辉道:“这是‘长者赐不敢辞’只得拜受了。”备饭留二先生坐拿出这三样书的稿子来递与二先生看。二先生细细看了不胜叹息。坐到下午时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说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王玉辉向二先生道:“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约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说罢起身。那门斗也吃了饭挑着一担空箩将书稿子丢在箩里挑着跟进城去了。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医生在那里看用着药总不见效。一连过了几天女婿竟不在了王玉辉恸哭了一场。见女儿哭的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下如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王玉辉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因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 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道:“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孺人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老孺人劝女儿那里劝的转。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着实劝着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来在家睡着。 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把火把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次日余大先生知道大惊不胜惨然即备了香猪三牲到灵前去拜奠。拜奠过回衙门立刻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连夜详了出去。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三学的人听见老师如此隆重也就纷纷来祭奠的不计其数。过了两个月上司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烈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 次日王玉辉到学署来谢余大先生。余大先生、二先生都会着留着吃饭。王王辉说起:“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又想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那里有极大的书坊还可逗着他们刻这三部书。”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见了此书赞扬一番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写一封书子去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这人言语是值钱的。”大先生欣然写了几封字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都有。 王玉辉老人家不能走旱路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一路来到苏州正要换船心里想起:“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邓尉山里他最爱我的书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搪一个饭店里住下搭船在邓尉山。那还是上昼时分这船到晚才开。王玉辉问饭店的人道:“这里有甚么好顽的所在?”饭店里人道:“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丘怎么不好顽!”王玉辉锁了房门自己走出去。 初时街道还窄走到三二里路渐渐阔了。路旁一个茶馆王玉辉走进去坐下吃了一碗茶。看见那些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席一路游到虎丘去。游船过了多少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王王辉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王玉辉忍着泪出茶馆门一直往虎丘那条路上去。只见一路卖的腐乳、席子、耍货还有那四时的花卉极其热闹也有卖酒饭的也有卖点心的。王玉辉老人家足力不济慢慢的走了许多时才到虎丘寺门口。循着阶级上去转弯便是千人石那里也摆着有茶桌子王玉辉坐着吃了一碗茶四面看看其实华丽。那天色阴阴的像个要下雨的一般王玉辉不能久坐便起身来走出寺门。走到半路王玉辉饿了坐在点心店里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王玉辉吃了交钱出店门。慢慢走回饭店天已昏黑。 船上人催着上船王玉辉将行李拿到船上幸亏雨不曾下的大那船连夜的走。一直来到邓尉山找着那朋友家里。只见一带矮矮的房子门前垂柳掩映两扇门关着门上贴了白。王玉辉就吓了一跳忙去敲门只见那朋友的儿子挂着一身的孝出来开门、见了王玉辉说道:“老伯如何今日才来我父亲那日不想你!直到临回的时候还念着老伯不曾得见一面又恨不曾得见老伯的全书。”王王辉听了知道这个老朋友已死那眼睛里热泪纷纷滚了出来说道:“你父亲几时去世的?”那孝子道:“还不曾尽七。”王玉辉道:“灵柩还在家里?”那孝子道:“还在家里。”王玉辉道:“你引我到灵柩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请洗了脸吃了茶再请老伯进来。”当下就请王玉辉坐在堂屋里拿水来洗了脸。王玉辉不肯等吃了茶叫那孝子领到灵柩前。孝子引进中堂只见中间奉着灵柩面前香炉、烛台、遗像魂幡王玉辉恸哭了一场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谢了。王玉辉吃了茶又将自己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礼把自己的书一同摆在灵柩前祭奠又恸哭了一场。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灵柩前辞行又大哭了一场含泪上船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才回去。 王玉辉到了苏州又换了船一路来到南京水西门上岸进城寻了个下处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着书子去寻了一日回来。那知因虞博士选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寻他去了庄征君到故乡去修祖坟;退衡山、武正字都到远处做官去了一个也遇不着。王玉辉也不懊悔听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书。过了一个多月盘费用尽了上街来闲走走。才走到巷口遇着一个人作揖叫声:“老伯怎的在这里?”王玉辉看那人原来是同乡人姓邓名义字质夫。这邓质夫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故此称是老伯。王玉辉道:“老侄几年不见一向在那里?”邓质夫道:“老伯寓在那里?”王玉辉道:“我就在前面这牛公庵里不远。”邓质夫道:“且同到老伯下处去。” 到了下处邓质夫拜见了说道:“小侄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一向记念老伯近况好么?为甚么也到南京来?”王玉辉请他坐下说道“贤侄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邻家失火令堂对天祝告反风灭火天下皆闻。那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这一番节烈。”因悉把女儿殉女婿的事说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哭泣心里不忍。府学余老师写了几封书子与我来会这里几位朋友不想一个也会不着。”邓质夫道:“是那几位?”王玉辉一一说了。邓质夫叹道:“小侄也恨的来迟了!当年南京有虞博士在这里名坛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闻。自从虞博士去了这些贤人君子风流云散。小侄去年来曾会着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过庄征君。而今都不在家了。老伯这寓处不便且搬到朝天宫小侄那里寓些时。”王王辉应了别过和尚付了房钱叫人挑行李同邓质夫到朝天宫寓处住下。邓质夫晚间备了酒肴请王玉辉吃着又说起泰伯祠的话来。王玉辉道:“泰伯祠在那里?我明日要去青看。”邓质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次日两人出南门邓质夫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开了门进到正殿两人瞻拜了。走进后一层楼底下迟衡山贴的祭祀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又走到楼上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祭器王玉辉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钥匙在迟府上。”只得罢了。下来两廊走走两边书房都看了一直走到省牲所依旧出了大门别过看祠的。两人又到报恩寺顽顽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壶茶出来寺门口酒楼上吃饭。王玉辉向邓质夫说:“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只是没有盘缠。”邓质夫道:“老伯怎的这样说!我这里料理盘缠送老伯回家去。”便备了饯行的酒拿出十几两银子来又雇了轿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说道:“老伯你虽去了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侄等各位先生回来小侄送与他们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王玉辉道:“这最好。”便把书子交与邓质夫起身回去了。 王玉辉去了好些时邓质夫打听得武正字已到家把书子自己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门拜客不曾会着丢了书子去了向他家人说:“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其中缘由还要当面会再说。”武正字回来看了书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著人来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宾朋高宴又来奇异之人;患难相扶更出武勇之辈。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翰林高谈龙虎榜 中书冒占凤凰池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武正字那日回家正要回拜邓质夫外面传进一副请帖说:“翰林院高老爷家请即日去陪客。”武正字对来人说道:“我去回拜了一个客即刻就来你先回复老爷去罢。”家人道:“家老爷多拜上老爷请的是浙江一位万老爷是家老爷从前拜盟的弟兄就是请老爷同迟老爷会会此外就是家老爷亲家秦老爷。”武正字听见有迟衡山也就勉强应允了。回拜了邓质夫彼此不相值。午后高府来邀了两次武正字才去。高翰林接着会过了。书房里走出施御史、秦中书来也会过了。才吃着茶迟衡山也到了。 高翰林又叫管家去催万老爷因对施御史道:“这万敝友是浙江一个最有用的人一笔的好字。二十年前学生做秀才的时候在扬州会着他。他那时也是个秀才他的举动就有些不同那时盐务的诸公都不敢轻慢他他比学生在那边更觉的得意些。自从学生进京后彼此就疏失了。前日他从京师回来说己由序班授了中书将来就是秦亲家的同衙门了。”秦中书笑道:“我的同事为甚要亲翁做东道?明日乞到我家去。”说着万中书已经到门传了帖。高翰林拱手立在厅前滴水下叫管家请轿开了门。 万中书从门外下了轿急趋上前拜揖叙坐说道:“蒙老先生见召实不敢当。小弟二十年别怀也要借尊酒一叙。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还另有外客?”高翰林道:“今日并无外客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亲家秦中翰还有此处两位学中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迟现在西厅上坐着哩。”万中书便道:“请会。”管家去请四位客都过正厅来会过。施御史道:“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万中书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扬川得见高老先生那时高老先生还未曾高那一段非凡气魄小弟便知道后来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解之后小弟奔走四方却不曾到京师一晤去年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却又养望在家了。所以昨在扬州几个敝相知处有事只得绕道来聚会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诸位先生的教。”秦中书道:“老先生贵班甚时补得着?出京来却是为何?”万中书道:“中书的班次进士是一途监生是一途。学生是就的办事职衔将来终身都脱不得这两个字。要想加到翰林学士料想是不能了。近来所以得缺甚难。”秦中书道:“就了不做官这就不如不就了。”万中书丢了这边便向武正字、迟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将来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这就职的事原算不得始终还要从科甲出身。”迟衡山道:“弟辈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将来自是难兄难弟可知。” 说着小厮来禀道:“请诸位老爷西厅用饭。”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饭好慢慢的谈谈。”众人到西厅饭毕高翰林叫管家开了花园门请诸位老爷看看。众人从西厅右一个月门内进去另有一道长粉墙墙角一个小门进去便是一带走廊从走廊转东下石子阶便是一方兰圃。这时天气温和;兰花正放。前面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两个屏后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后面映着些矮矮的朱红栏杆里边围着些未开的芍药。高翰林同万中书携着手悄悄的讲话直到亭子上去了。施御史同着秦中书就随便在石屏下闲坐。退衡山同武正字信步从竹子里面走到芍药栏边。迟衡山对武书道:“园子倒也还洁净只是少些树木。”武正字道:“这是前人说过的:亭沼譬如爵位时来则有之;树木譬如名节非素修弗能成。”说着只见高翰林同万中书从亭子里走下来说道:“去年在庄濯江家看见武先生的《红芍药》诗如今又是开芍药的时候了。”当下主客六人闲步了一回从新到西厅上坐下。 管家叫茶上点上一巡攒茶。迟衡山问万中书道:“老先生贵省有个敝友是处州人不知老先生可曾会过?”万中书道:“处州最有名的不过是马纯上先生其余在学的朋友也还认得几个但不知令友是谁?”迟衡山道:“正是这马纯上先生。”万中书道:“马二哥是我同盟的弟兄怎么不认得!他如今进京去了他进了京一定是就得手的。”武书忙问道:“他至今不曾中举他为甚么进京?”万中书道:“学道三年任满保题了他的优行。这一进京倒是个功名的捷径所以晓得他就得手的。”施御史在旁道:“这些异路功名弄来弄去始终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出身。”迟衡山道:“上年他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是个无凭的。”高翰林道:“迟先生你这话就差了。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武正字道:“难道大场里同学道是两样看法不成?”高翰林道:“怎么不是两样!凡学道考得起的是大场里再也不会中的;所以小弟未曾侥幸之先只一心去揣摩大场学道那里时常考个三等也罢了。”万中书道:“老先生的元作敝省的人个个都揣摩烂了。”高翰林道:“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万中书道:“老先生的话真是后辈的津梁。但这马二哥却要算一位饱学小弟在杨州敝友家见他著的《春秋》倒也甚有条理。” 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这话。敝处这里有一位庄先生他是朝廷征召过的而今在家闭门注《易》。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听见他说:‘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无论那马先生不可比做亢龙只把一个现活着的秀才拿来解圣人的经这也就可笑之极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话也不过是他偶然取笑。要说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当初文王、周公为甚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来孔子为甚么就引用颜子?那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见先生博学。小弟专经是《毛诗》不是《周易》所以来曾考核得清。”武正字道:“提起《毛诗》两字越可笑了。近来这些做举业的泥定了朱注越讲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长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诗说》引了些汉儒的说话朋友们就都当作新闻。可见‘学问’两个字如今是不必讲的了!”迟衡山道“这都是一偏的话。依小弟看来: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 说着管家来禀:“请上席。”高翰林奉了万中书的座施侍御的二座迟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亲家五座自己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摆在西厅上面酒肴十分齐整却不曾有戏。席中又谈了些京师里的朝政。说了一会迟衡山向武正字道:“自从虞老先生离了此地我们的聚会也渐渐的就少了。”少顷转了席又点起灯烛来。吃了一巡万中书起身辞去。秦中书拉着道:“老先生一来是敝亲家的同盟就是小弟的亲翁一般;二来又忝在同班将来补选了大概总在一处。明日千万到舍间一叙。小弟此刻回家就具过束来。”又回头对众人道:“明日一个客不添一个客不减还是我们照旧六个人。”迟衡山、武正字不曾则一声。施御史道:“极好。但是小弟明日打点屈万老先生坐坐的这个竟是后日罢。”万中书道“学生昨日才到这里不料今日就扰高老先生。诸位老先生尊府还不曾过来奉谒那里有个就来叨扰的?”高翰林道:“这个何妨。敝亲家是贵同衙门这个比别人不同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万中书含糊应允了。诸人都辞了主人散了回去。 当下秦中书回家写了五副请帖差长班送了去请万老爷、施老爷、迟相公武相公、高老爷;又了一张传戏的溜子叫一班戏次日清晨伺候;又了一个谕帖谕门下总管叫茶厨伺候酒席要体面些。 次日万中书起来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那时不得去拜众人他们必定就要怪只说我捡有酒吃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众人再去到秦家。”随即写了四副帖子先拜施御史御史出来会了晓得就要到秦中书家吃酒也不曾款留。随即去拜迟相公迟衡山家回:“昨晚因修理学宫的事连夜出城往句容去了。”只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回:“相公昨日不曾回家来家的时节再来回拜罢。” 是日早饭时候万中书到了秦中书家只见门口有一箭阔的青墙中间缩着三号却是起花的大门楼。轿子冲着大门立定只见大门里粉屏上帖着红纸朱标的“内阁中书”的封条两旁站着两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后便是执事上的帽架子上还贴着两张“为禁约事”的告示。 帖子传了进去秦中书迎出来开了中间屏门。万中书下了轿拉着手到厅上行礼、叙坐、拜茶。万中书道:“学生叨在班未将来凡事还要求提携。今日有个贱名在此只算先来拜谒叨扰的事容学生再来另谢。”秦中书道:“敝亲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将来小弟设若竟补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万中书道:“令亲台此刻可曾来哩?”秦中书道:“他早间差人来说今日一定到这里来。此刻也差不多了。”说着高翰林施御史两乘轿已经到门下了轿走进来了叙了坐吃了茶。高翰林道、“秦亲家那迟年兄同武年兄这时也该来了?”秦中书道:“又差人去邀了。”万中书道:“武先生或者还来那迟先生是不来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以见得?”万中书道:“早间在他两家奉拜武先生家回:‘昨晚不曾回家’。迟先生因修学宫的事往句容去了所以晓得退先生不来。”施御史道:“这两个人却也作怪。但凡我们请他十回到有九回不到。若说他当真有事做秀才的那里有这许多事!若说他做身分一个秀才的身分到那里去!”秦中书道:“老先生同敝亲家在此那二位来也好不来也罢。”万中书道:“那二位先生的学问想必也还是好的?”高翰林道:“那里有甚么学问!有了学问倒不做老秀才了。只因上年国子监里有一位虞博士着实作兴这几个人因而大家联属。而今也渐渐淡了。” 正说着忽听见左边房子里面高声说道:“妙!妙!”众人都觉诧异。秦中书叫管家去书房后面去看是甚么人喧嚷。管家来禀道:“是二老爷的相与凤四老爹。”秦中书道:“原来凤老四在后面何不请他来谈谈?”管家从书房里去请了出来。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两眼圆睁双眉直竖一部极长的乌须垂过了胸膛;头戴一顶力士巾身穿一领元色缎紧袖袍脚踹一双尖头靴腰束一条丝鸾绦肘下挂着小刀子走到厅中间作了一个总揖便说道:“诸位老先生在此小子在后面却不知道失陪的紧。”秦中书拉着坐了便指着凤四爹对万中书道:“这位凤长兄是敝外这边一个极有义气的人。他的手底下实在有些讲究而且一部《易筋经》记的烂熟的。他若是趱一个劲那怕几千斤的石块打落在他头上身上他会丝毫不觉得。这些时舍弟留他在舍间早晚请教学他的技艺。”万中书道:“这个品貌原是个奇人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秦中书又向凤四老爹问道:“你方才在里边连叫‘妙妙’却是为何?”凤四老爹道:“这不是我是你令弟。令弟才说人的力气到底是生来的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气着人拿椎棒打越打越不疼他一时喜欢起来在那里说妙。”万中书向秦中书道:“令弟老先生在府何不也请出来会会?”秦中书叫管家进去请那秦二侉子已从后门里骑了马进小营看试箭去了。 小厮们来请到内厅用饭。饭毕小厮们又从内厅左开了门请诸位老爷进去闲坐。万中书同着众客进来。原来是两个对厅比正厅略小些却收拾得也还精致。众人随便坐了茶上捧进十二样的攒茶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又向炉内添上些香。万中书暗想直:“他们家的排场毕竟不同我到家何不竟做起来?只是门面不得这样大现任的官府不能叫他来上门也没有他这些手下人伺候。” 正想着一个穿花衣的未脚拿着一本戏目走上来打了抢跪说道:“请老爷先赏两出。”万中书让过了高翰林、施御史就点了一出《请宴》一出《饯别》。施御史又点了一出《五台》。高翰林又点了一出《追信》。未脚拿笏板在旁边写了拿到戏房里去扮。当下秦中书又叫点了一巡清茶。管家来禀道:“请诸位老爷外边坐。”众人陪着万中书从对厅上过来。到了二厅看见做戏的场口已经铺设的齐楚两边放了五把圈椅上面都是大红盘金椅搭依次坐下。长班带着全班的戏子都穿了脚色的衣裳上来禀参了全场。打鼓板才立到沿口轻轻的打了一下鼓板。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一扭一捏走上场来。长班又上来打了一个抢跪禀了一声“赏坐”那吹手们才坐下去。 这红娘才唱了一声只听得大门口忽然一棒锣声又有红黑帽子吆喝了进来。众人都疑惑“请宴”里面从没有这个做法的。只见管家跑进来说不出话来。早有一个官员头戴纱帽身穿玉色缎袍脚下粉底皂靴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快手当先两个走到上面把万中书一手揪住用一条铁链套在颈子里就采了出去。那官员一言不也就出去了。众人吓的面面相觑。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梨园子弟从今笑煞乡绅;萍水英雄一力担承患难。未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假官员当街出丑 真义气代友求名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那万中书在秦中书家厅上着戏突被一个官员带领捕役进来将他锁了出去。吓得施御史、高翰林、秦中书面面相觑摸头不着。那戏也就剪住了。众人定了一会施御史向高翰林道:“贵相知此事老先生自然晓得个影子?”高翰林道:“这件事情小弟丝毫不知。但是刚才方县尊也太可笑何必妆这个模样?”秦中书又埋怨道“姻弟席上被官府锁了客去这个脸面却也不甚好看!”高翰林道:“老亲家你这话差了我坐在家里怎晓得他有甚事?况且拿去的是他不是我怕人怎的?”说着管家又上来禀道:“戏子们请老爷的示:还是伺候还是回去?”秦中书道:“客犯了事我家人没有犯事为甚的不唱!”大家又坐着看戏。 只见凤四老爹一个人坐在远远的望着他们冷笑。秦中书瞥见问道:“凤四哥难道这件事你有些晓得?”凤四老爹道:“我如何得晓得?”秦中书道:“你不晓得为甚么笑?”凤四老爹道:“我笑诸位老先生好笑。人已拿去急他则甚!依我的愚见倒该差一个能干人到县里去打探打探到底为的甚事一来也晓得下落二来也晓得可与诸位老爷有碍。”旅御史忙应道:“这话是的狠!”秦中书也连忙道:“是的狠!是的狠!”当下差了一个人叫他到县里打探。那管家去了。 这里四人坐下戏子从新上来做了《请宴》又做《饯别》。施御史指着对高翰林道:“他才这两出戏点的就不利市才请宴就饯别弄得宴还不算请别倒饯过了!”说着又唱了一出《五台》。才要做〈〈追信〉〉那打探的管家回来了走到秦中书面前说:“连县里也找不清。小的会着了刑房萧二老爹才托人抄了他一张牌票来。”说着递与秦中书看。众人起身都来看是一张竹纸抄得潦潦草草的。上写着: 合州府正堂祁为海防重地等事。奉巡抚浙江都察院邹宪行参革台州总兵苗而秀案内要犯一名万里(即万青云)系本府已革生员身中面黄微须年四十九岁潜逃在外现奉亲提。为此除批差缉获外合亟通行。凡在缉获地方仰县即时添差拿获解府详审。慎毋迟误!须至牌者。 又一行下写: 右牌仰该县官吏准此。 原来是差人拿了通缉的文凭投到县里这县尊是浙江人见是本省巡抚亲提的人犯所以带人亲自拿去的。其实犯事的始未连县尊也不明白。高翰林看了说道:“不但人拿的糊涂连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涂。此人说是个中书怎么是个已革生员?就是已革生员怎么拖到总兵的参案里去?”秦中书望着凤四老爹道:“你方才笑我们的你如今可能知道么?”凤四老爹道:“他们这种人会打听甚么等我替你去。”立起身来就走。秦中书道:“你当真的去?”凤四老爹道:“这个扯谎做甚么?”说着就去了。 凤四老爹一直到县门口寻着两个马快头。那马快头见了凤四老爹跟着他叫东就东叫西就西。凤四老爹叫两个马快头引带他去会浙江的差人那马快头领着凤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会着浙江的人。凤四老爹问差人道:“你们是台州府的差?”差人答道:“我是府差。”凤四老爹道:“这万相公到底为的甚事?”差人道:“我们也不知。只是敝上人吩咐说是个要紧的人犯所以差了各省来缉。老爹有甚吩咐我照顾就是了。”凤四老爹道:“他如今现在那里?”差人道:“方老爷才问了他一堂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如今寄在外监里明日领了文书只怕就要起身。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凤四老爹道:“他在外监里我自已去看他。你们明日领了文书千万等我到这里你们再起身。”差人应允了。 凤四老爹同马快头走到监里会着万中书。万中书向凤四老爹道:“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极枉了。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不知此后可能再会了。”风四老爹又细细问了他一番只不得明白。因忖道:“这场官司须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也不对万中书说竟别了出监说“明日再来奉看。”一气回到秦中书家。只见那戏子都已散了施御史也回去了只有高翰林还在这里等信看见凤四老爹回来忙问道:“到底为甚事?”凤四老爹道:“真正奇得紧!不但官府不晓得连浙江的差人也不晓得。不但差人不晓得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这样糊涂事须我同他到浙江去才得明白。”秦中书道:“这也就罢了那个还管他这些闲事!”凤四老爹道:“我的意思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如果他这官司利害我就帮他去审审也是会过这一场。”高翰林也怕日后拖累便撺掇凤四老爹同去。晚上送了十两银子到凤家来说:“送凤四老爹路上做盘缠。”凤四老爹收了。 次日起来直到三官堂会着差人。差人道:“老爹好早。”凤四老爹同差人转出弯到县门口来到刑房里会着萧二老爹催着他清稿并送签了一张解批又拨了四名长解皂差听本官签点批文用了印。官府坐在三堂上叫值日的皂头把万中书提了进来。台州府差也跟到宅门口伺候。只见万中书头上还戴着纱帽身上还穿着七品补服方县尊猛想到:他拿的是个已革的生员怎么却是这样服色?又对明了人名、年貌丝毫不诬。因问道:“你到底是生员是官?”万中书道:“我本是台州府学的生员今岁在京因书法端楷保举中书职衔的。生员不曾革过。”方知县道:“授职的知照想未下来因有了官司抚台将你生员咨革了也未可知。但你是个浙江人本县也是浙江人本县也不难为你。你的事你自己好好去审就是了。”因又想道:“他回去了地方官说他是个已革生员就可以动刑了我是个同省的人难道这点朋应没有?”随在签批上朱笔添了一行: 本犯万里年貌与来文相符现今头戴纱帽身穿七品补服供称本 年在京保举中书职衔相应原身锁解。该差毋许须索亦毋得疏纵。写完了随签了一个长差赵升又叫台州府差进去吩咐道:“这人比不得盗贼有你们两个本县这里添一个也够了。你们路上须要小心些。”三个差人接了批文押着万中书出来。 凤四老爹接着问府差道:“你是解差们?过清了?”指着县差问道:“你是解差?”府差道:“过清了他是解差。”县门口看见锁了一个戴纱帽穿补服的人出来就围了有两百人看越让越不开。凤四老爹道:“赵头你住在那里?”赵升道:“我就在转湾。”凤四老爹道:“先到你家去。”一齐走到赵升家小堂屋里坐下。凤四老参叫赵升把万中书的锁开了凤四老爹脱下外面一件长衣来叫万中书脱下公服换了。又叫府差到万老爷寓处叫了管家来。府差去了回来说:“管家都未回寓处想是逃走了;只有行李还在寓处和尚却不肯。”凤四老爹听了又除了头上的帽子叫万中书戴了自己只包着网巾穿着短衣说道:“这里地方小都到我家去!” 万中书同三个差人跟着凤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衔。进了大门二层厅上立定万中书纳头便拜。凤四老爹拉住道:“此时不必行礼先生且坐着。”便对差人道:“你们三位都是眼亮的不必多话了。你们都在我这里住着。万老爹是我的相与这场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我却也不难为你。”赵升对来差道:“二位可有的说?”来差道:“凤四老爹吩咐这有甚么说只求老爹作些。”凤四老爹道:“这个自然。”当下把三个差人送在厅对面一间空房里说道:“此地权住两日。三位不妨就搬行李来。”三个差人把万中书交与凤四老爹竟都放心各自搬行李去了。 凤四老爹把万中书拉到左边一个书房里坐着问道:“万先生你的这件事不妨实实的对我说就有天大的事我也可以帮衬你。说含糊话那就罢了。”万中书道:“我看老爹这个举动自是个豪杰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了我这场官司倒不输在台州府反要输在江宁县。”凤四老爹道:“江宁县方老爷待你甚好这是为何?”万中书道:“不瞒老爹说我实在是个秀才不是个中书。只因家下日计艰难没奈何出来走走。要说是个秀才只好喝风疴烟。说是个中书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不想今日被县尊把我这服色同官职写在批上将来解回去钦案都也不妨倒是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道:“万先生你假如是个真官回去这官司不知可得赢?”万中书道:“我同苗总兵系一面之交又不曾有甚过赃犯法的事量情不得大输。只要那里不晓得假官一节也就罢了。”凤四老爹道:“你且住着我自有道理。”万中书住在书房里三个差人也搬来住在厅对过空房里。凤四老爹一面叫家里人料理酒饭一面自己走到秦中书家去。 秦中书听见凤四老爹来了大衣也没有穿就走了出来问道:“凤四哥事体怎么样了?”凤四老爹道:“你还问哩!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你还不晓得哩!”秦中书吓的慌慌张张的忙问道:“怎的?怎的?”凤四老爹道“怎的不怎的官司够你打半生!”秦中书越吓得面如土色要问都问不出来了。凤四老爹道:“你说他到底是个甚官?”秦中书道:“他说是个中书。”凤四老爹道:“他的中书还在判官那里造册哩!”秦中书道:“难道他是个假的?”凤四老爹道:“假的何消说!只是一场钦案官司把一个假官从尊府拿去那浙江巡抚本上也不要特参只消带上一笔莫怪我说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滚水泼老鼠’了。” 秦中书听了这些话瞪着两只白眼望着凤四老爹道:“凤四哥你是极会办事的人。如今这件事到底怎样好?”凤四老爹道:“没有怎样好的法。他的官司不输你的身家不破。”秦中书道:“怎能叫他官司不输?”凤四老爹道:“假官就输真官就不输。”秦中书道:“他已是假的如何又得真?”凤四老爹道:“难道你也是假的?”秦中书道:“我是遵例保举来的。”凤四老爹道:“你保举得他就保举不得?”秦中书道:“就是保举也不得及。”凤四老爹道:“怎的不得及?有了钱就是官!现放着一位施老爷还怕商量不来?”秦中书道:“这就快些叫他办。”凤四老爹道:“他到如今办他又不做假的了!”秦中书道:“依你怎么样?”凤四老爹道:“若要依我么不怕拖官司竟自随他去。若要图干净替他办一个等他官司赢了来得了缺叫他一五一十算了来还你。就是九折三分钱也不妨。”秦中书听了这个话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好亲家拖累这一场如今却也没法了!凤四哥银子我竟出只是事要你办去。”凤四老爹道:“这就是水中捞月了。这件事要高老先生去办。”秦中书道:“为甚的偏要他去?”凤四老爹道“如今施御史老爷是高老爷的相好要恳着他作照例写揭帖揭到内阁存了案才有用哩。”秦中书道:“凤四哥果真你是见事的人。” 随即写了一个帖子请高亲家老爷来商议要话。少刻高翰林到了秦中书会着就把凤四老爹的话说了一遍。高翰林连忙道:“这个我就去。”凤四老爹在旁道:“这是紧急事秦老爷快把‘所以然’交与高老爷去罢。”秦中书忙进去。一刻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银子每封足纹一百两交与高翰林道:“而今一半人情一半礼物。这原是我垫出来的。我也晓得阁里还有些使费一总费亲索的心奉托施老先生包办了罢。”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只得应允。拿了银子到施御史家托施御史连夜打人进京办去了。 凤四老爹回到家里一气走进书房只见万中书在椅子上坐着望哩。凤四老爹道“恭喜如今是真的了。”随将此事说了备细。万中书不觉倒身下去就磕了凤四老爹二三十个头。凤四老爹拉了又拉方才起来。凤四老爹道:“明日仍旧穿了公服到这两家谢谢去。”万中书道:“这是极该的但只不好意思。”说着差人走进来请问凤四老爹几时起身。凤四老爹道:“明日走不成竟是后日罢。”次日起来凤四老爹催着万中书去谢高、秦两家。两家收了帖都回不在家却就回来了。凤四老爹又叫万中书亲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来凤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同着三个差人竟送万中书回浙江台州去审官司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儒生落魄变成衣锦还乡;御史回心惟恐一人负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少妇骗人折风月 壮士高兴试官刑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凤四老爹替万中书办了一个真中书才自己带了行李同三个差人送万中书到台州审官司去。这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温和五个人都穿着单衣出了汉西门来叫船打点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总没有一只杭州船只得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凤四老爹打清了船钱才换了杭州船这只船比南京叫的却大着一半。凤四老爹道:“我们也用不着这大船只包他两个舱罢。”随即付埠头一两八钱银子包了他一个中舱一个前舱。五个人上了苏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才揽了一个收丝的客人搭在前舱。这客人约有二十多岁生的也还清秀却只得一担行李倒着实沉重。到晚船家解了缆放离了马头用篙子撑了五里多路一个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对伙计说:“你带好缆放下二锚照顾好了客人我家去一头。”那台州差人笑着说道:“你是讨顺风去了。”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着去了。 万中书同凤四老爹上岸闲步了几步望见那晚烟渐散水光里月色渐明徘徊了一会复身上船来安歇只见下水头支支查查又摇了一只小船来帮着泊。这时船上水手倒也开铺去睡了三个差人点起灯来打骨牌。只有万中书、凤四老爹同那个丝客人在船里推了窗子凭船玩月。那小船靠拢了来前头撑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汉;后面火舱里是一个十岁的妇人在里边拿舵一眼看见船这边三个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舱里去了。隔了一会凤四老爹同万中书也都睡了只有这丝客人略睡得迟些。 次日日头未出的时候梢公背了一个筲袋上了船急急的开了走了三十里方才吃早饭。早饭吃过了将下午凤四老爹闲坐在舱里对万中书说道:“我看先生此番虽然未必大伤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够拖缠哩。依我的意思审你的时节不管问你甚情节你只说家中住的一个游客凤鸣歧做的。等他来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说着只见那丝客人眼儿红红的在前舱里哭。凤四老爹同众人忙问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只不则声。凤四老爹猛然大悟指着丝客人道:“是了!你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当了!”那客人不觉又羞的哭了起来凤四老爹细细问了一遍才晓得:昨晚都睡静了这客人还倚着船窗顾盼那船上妇人这妇人见那两个客人去了才立出舱来望着丝客人笑。船本靠得紧虽是隔船离身甚近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就做了巫山一夕。这丝客人睡着了他就把行李内四封银子二百两尽行携了去了。早上开船这客人情思还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见被囊开了才晓得被人偷了去。真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来的苦! 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叫过船家来问道:“昨日那只小船你们可还认得?”水手道“认却认得这话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有甚方法?”凤四老爹道:“认得就好了。他昨日得了钱我们走这头他必定去那头。你们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橹赶着摇回去望见他的船远远的就泊了。弄得回来再酬你们的劳。”船家依言摇了回去。摇到黄昏时候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却不见那只小船。凤四老爹道:“还摇了回去。”约略又摇了二里多路只见一株老柳树下系着那只小船远望着却不见人。凤四老爹叫还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树下。 凤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许则声自己上岸闲步。步到这只小船面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妇人同着瘦汉子在中舱里说话哩。凤四老爹徘徊了一会慢慢回船只见这小船不多时也移到这边来泊。泊了一会那瘦汉不见了。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照见那妇人在船里边掠了鬓穿了一件白布长衫在外面下身换了一条黑绸裙子独自一个在船窗里坐着赏月。凤四老爹低低问道:“夜静了你这小妮子船上没有人你也不怕么?”那妇人答应道:“你管我怎的!我们一个人在船上是过惯了的怕甚的!”说着就把眼睛斜觑了两觑。凤四老爹一脚跨过船来便抱那妇人。那妇人假意推来推去却不则声。凤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在右腿膝上那妇人也就不动倒在凤四老爹怀里了。凤四老爹道:“你船上没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缘。”那妇人道:“我们在船上住家是从来不混账的。今晚没有人遇着你这个冤家叫我也没有法了。只在这边我不到你船上去。”凤四老爹道:“我行李内有东西我不放心在你这边”说着便将那妇人轻轻一提提了过来。 这时船上人都睡了只是中舱里点着一盏灯铺着一副行李。凤四老爹把妇人放在被上那妇人就连忙脱了衣裳钻在被里。那妇人不见凤四老爹解衣耳朵里却听得轧轧的橹声。那妇人要抬起头来看却被凤四老爹一腿压住死也不得动只得细细的听是船在水里走哩那妇人急了忙问道:“这船怎么走动了?”凤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觉倒不快活?”那妇人越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罢!”凤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骗钱我是骗人一样的骗怎的就慌?”那妇人才晓得是上了当了。只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凭甚东西我都还你就是了。”凤四老爹道:“放你去却不能!拿了东西来才能放你去我却不难为你。”说着那妇人起来连裤子也没有了。万中书同丝客人从舱里钻出来看了忍不住的好笑。凤四老爹问明他家住址同他汉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没人烟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丝客人拿了一个包袱包了那妇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着他的汉子。原来他汉子见船也不见老婆也不见正在树底下着急哩。那丝客人有些认得上前说了几句拍着他肩头道:“你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造化哩◇他汉子不敢答应客人把包袱打开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裤子、褶裤、鞋来。他汉子才慌了跪下去只是磕头。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银子拿了来还你老婆。”那汉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个夹剪舱底下拿出一个大口袋来说道:“银子一厘也没有动只求开思还我女人罢!”客人背着银子那汉子拿着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来。又不敢上船听见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着胆子走上去。只见他老婆在中舱里围在被里哩。他汉子走上前把衣裳递与他众人看着那妇人穿了衣服起来又磕了两个头同乌龟满面羞愧下船去了。丝客人拿了一封银子五十两来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随分做三份拿着对三个差人道:“你们这件事原是个苦差如今与你们算差钱罢。”差人谢了。 闲话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换船直到台州五个人一齐进了城。府差道:“凤四老爹家门口恐怕有风声宫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凤四老爹道:“我有道理。”从城外叫了四乘小桥放下帘子叫三个差人同万中书坐着自己倒在后面走。一齐到了万家来进大门是两号门面房子二进是两改三造的小厅。万中书才入内去就听见里面有哭声一刻又不哭了。顷刻内里备了饭出来。吃了饭凤四老爹道:“你们此刻不要去点灯后把承行的叫了来我就有道理。”差人依着点灯的时候悄悄的去会台州府承行的赵勤。赵勤听见南京凤四老爹同了来吃了一惊说道:“那是个仗义的豪杰万相公怎的相与他的?这个就造化了!”当下即同差人到万家来。会着彼此竟象老相与一般。凤四老爹道:“赵师父只一桩托你先着大爷录过供供出来的人你便拖了解。”赵书办应允了。 次日万中书乘小轿子到了府前城隍庙里面照旧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纱帽着了靴只是颈子里却系了链子。府差缴了牌票祁太爷即时坐堂。解差赵升执着批将万中书解上堂去。祁太爷看见纱帽圆领先吃一惊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举中书”字样又吃了一惊。抬头看那万里却直立着未曾跪下因问道:“你的中书是甚时得的?”万中书道:“是本年正月内。”祁太爷道:“何以不见知照?”万中书道:“由阁咨部由部咨本省巡抚也须时日。想目下也该到了。”祁太爷道:“你这中书早晚也是要革的了。”万中书道:“中书自去年进京今年回到南京并无犯法的事。请问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缘故?”祁太爷道:“那苗镇台疏失了海防被抚台参拿了衙门内搜出你的诗笺上面一派阿谀的话头是你被他买嘱了做的。现有赃款你还不知么?”万中书道:“这就是冤枉之极了。中书在家的时节并未会过苗镇台一面如何有诗送他?”祁太爷道:“本府亲自看过长篇累犊后面还有你的名姓图书。现今抚院大人巡海整驻本府等着要题结这一案你还能赖么?”万中书道:“中书虽然忝列官墙诗却是不会做的至于名号的图书中书从来也没有。只有家中住的一个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几方送中书中书就放在书房里未曾收进去。就是做诗也是他会做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还求太公祖详察。”祁太爷道:“这人叫甚么?如今在那里?”万中书道:“他姓凤叫做凤鸣歧现住在中书家里哩。” 祁太爷立即拈了一技火签差原差立拿凤鸣歧当堂回话。差人去了一会把凤四老爹拿来。祁太爷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回了说:“凤鸣歧已经拿到。”祁太爷叫他上堂问道:“你便是凤鸣歧么?一向与苗总兵有相与么◆凤四老爹道:“我并认不得他。”祁太爷道:“那万里做了送他的诗今万里到案招出是你做的连姓名图书也是你刻的你为甚么做这些犯法的事?”凤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会做诗就是做诗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祁太爷道:“这厮强辩!”叫取过大刑未。那堂上堂下的皂隶。大家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两个人扳翻了凤四老爹把他两只腿套在夹棍里。祁太爷道:“替我用力的夹!”那扯绳的皂隶用力把绳一收只听格喳的一声那夹棍进为六段。祁太爷道:“这厮莫不是有邪术?”随叫换了新夹棍朱标一条封条用了印贴在夹棍上从新再夹。那知道绳子尚未及扯又是一声响那夹棍又断了。一连换了三付夹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凤四老爹只是笑并无一句口供。 祁大爷毛了只得退了堂将犯人寄监亲自坐轿上公馆辕门面禀了抚军。那抚军听了备细知道凤鸣歧是有名的壮士其中必有缘故。况且苗总兵已死于狱中抑且万里保举中书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关紧要。因而吩咐祁知府从宽办结。竟将万里、凤鸣歧都释放。抚院也就回杭州去了。这一场焰腾腾的官事却被凤四老爹一瓢冷水泼息。 万中书开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凤四老爹回到家中念不绝口的说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长爹娘我将何以报你!”风四老爹大笑道:“我与先生既非旧交向日又不曾受过你的恩惠这不过是我一时偶然高兴你若认真感激起我来那倒是个鄙夫之见了。我今要往杭州去寻一个朋友就在明日便行。”万中书再三挽留不住只得凭着凤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凤四老爹果然别了万中书不曾受他杯水之谢取路往杭州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人士再显神通;深谋诡计之奸徒急偿夙债不知凤四老爹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比武艺公子伤身 毁厅堂英雄讨债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凤四老爹别过万中书竟自取路到杭州。他有一个朋友叫做陈正公向日曾欠他几十两银子心里想道:“我何不找着他向他要了做盘缠回去。”陈正公住在钱塘门外。他到钱塘门外来寻他走了不多路看见苏堤上柳阴树下一丛人围着两个人在那里盘马。那马上的人远远望见凤四老爹高声叫道“凤四哥你从那里来的?”凤四老爹近前一看那人跳下马来拉着手。凤四老爹道“原来是秦二老爷。你是几时来的?在这里做甚么?”秦二侉子道“你就去了这些时。那老万的事与你甚相干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饭管别人的闲事这不是了呆?你而今来的好的狠我正在这里同胡八哥想你。”凤四老爹便问:“此位尊姓?”秦二侉子代答道:“这是此地胡尚书第八个公子胡八哥为人极有趣同我最相好。”胡老八知道是凤四老爹说了些彼此久慕的话。秦二侉子道:“而今凤四哥来了我们不盘马了。回到下处去吃一杯罢。”风四老爹道:“我还要去寻一个朋友”胡八公子道:“贵友明日寻罢今日难得相会且到秦二哥寓处顽顽。”不由分说把凤四老爹拉着叫家人匀出一匹马请凤四老爹骑着到伍相国祠门口下了马一同进来。 秦二侉子就寓在后面楼下。凤四老爹进来施礼坐下。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办酒来同饭一齐吃。因向胡八公子道:“难得我们凤四哥来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艺。我改日少不得同凤四哥来奉拜是要重重的叨扰哩。”胡八公子道:“这个自然。”凤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指着向二位道:“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与。他初时也爱学几桩武艺后来不知怎的好弄玄虚勾人烧丹炼汞。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胡八公子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三家兄几乎上了此人一个当。那年勾着处州的马纯上怂恿家兄炼丹银子都已经封好还亏家兄的运气高他忽然生起病来病到几日上就死了。不然白白被他骗了去。”凤四老爹道:“三令兄可是讳缜的么?”胡八公子道:“正是家兄为人与小弟的性格不同惯喜相与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做诌诗自称为名士。其实好酒好肉也不曾吃过一斤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骗了去眼也不眨一眨。小弟生性喜欢养几匹马他就嫌好道恶说作蹋了他的院子我而今受不得把老房子并与他自己搬出来住和他离门离户了。”秦二侉子道:“胡八哥的新居干净的狠哩凤四哥我同你扰他去时你就知道了。” 说着家人摆上酒来三个人传杯换盏吃到半酣秦二侉子道:“凤四哥你刚才说要去寻朋友是寻哪一个?”凤四老爹道:“我有个朋友陈正公是这里人他该我几两银子我要向他取讨。”胡八公子道:“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而今搬到钱塘门外的?”凤四老爹道:“正是。”胡八公子道:“他而今不在家同了一个毛胡子到南京卖丝去了。毛二胡子也是三家兄的旧门客。凤四哥你不消去寻他我叫家里人替你送一个信去叫他回来时来会你就是了。”当下吃过了饭各自散了。胡老八告辞先去。秦二侉子就留凤四老爹在寓同住。次日拉了凤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回候了又打家人来说道:“明日请秦二老爷同凤四老爹旱些过去便饭老爷说相好间不具帖子。” 到第二日吃了早点心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备了两匹马同凤四老爹骑着家人跟随来到胡家。主人接着在厅上坐下秦二侉子道:“我们何不到书房里坐?”主人道:“且请用了茶。”吃过了茶主人邀二位从走巷一直往后边去只见满地的马粪。到了书房二位进去看见有几位客都是胡老八平日相与的些驰马试剑的朋友今日特来请教凤四老爹的武艺。彼此作揖坐下。胡老八道:“这几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今日听见凤四哥到特为要求教的。”凤四老爹道:“不敢不敢。”又吃了一怀茶大家起身闲步一步。看那楼房三间也不甚大旁边游廊廊上摆着许多的鞍架子壁间靠着箭壶。一个月洞门过去却是一个大院子一个马棚。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秦二哥我前日新买了一匹马身材倒也还好你估一估值个甚么价。”随叫马夫将那枣骡马牵过来。这些客一拥上前来看。那马十分跳跃不提防一个蹶子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挫了身子墩下去。胡八公子看了大怒走上前一脚就把那只马腿踢断了。众人吃了一惊。秦二侉子道:“好本事!”便道:“好些时不见你你的武艺越的精强了!”当下先送了那位客回去。 这里摆酒上席依次坐了。宾主七八个人猜拳行令大盘大碗吃了个尽兴。席完起身秦二侉子道:“凤四哥你随便使一两件武艺给众位老哥们看看。”众人一齐道:“我等求教。”凤四老爹道:“原要献丑。只是顽那一件?”因指着天井内花台子道:“把这方砖搬几块到这边来。”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块放在阶沿上。众人看凤四老爹把右手袖子卷一卷那八块方砖齐齐整整叠作一垛在阶沿上有四尺来高。那凤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只见那八块方砖碎成十几块一直到底。众人在旁一齐赞叹。 秦二侉子道:“我们凤四哥练就了这一个手段!他那‘经’上说:‘握拳能碎虎脑侧掌能断牛。’这个还不算出奇哩。胡八哥你过来你方才踢马的腿劲也算是头等了你敢在凤四哥的肾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名公。”众人都笑说:“这个如何使得!”凤四老爹道:“八先生你果然要试一试这倒不妨。若是踢伤了只怪秦二老官与你不相干。”众人一齐道:“凤四老爹既说不访他必然有道理。”一个个都怂恿胡八公子踢。那胡八公子想了一想看看凤四老爹又不是个金刚、巨无霸怕他怎的?便说道:“凤四哥果然如此我就得罪了。”凤四老爹把前襟提起露出裤子来。他便使尽平生力气飞起右脚向他裆里一脚踢去。那知这一脚并不象踢到肉上好象踢到一块生铁上把五个脚指头几乎碰断那一痛直痛到心里去。顷刻之间那一只腿提也提不起了。凤四老爹上前道:“得罪得罪。”众人看了又好惊又好笑。闹了一会道谢告辞。主人一瘸一簸把客送了回来那一只靴再也脱不下来足足肿疼了七八日。 凤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处逐日打拳、跑马倒也不寂寞。一日正在那里试拳法外边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瘦小身材来问南京凤四老爹可在这里。凤四老爹出来会着认得是陈正公的侄儿陈虾子。问其来意陈虾子道:“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说四老爹你来了家叔却在南京卖丝去了。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你老人家有甚话我替你带信去。”凤四老爹道:“我要会令叔也无甚话说。他向日挪我的五十两银子得便叫他算还给我。我在此还有些时耽搁竟等他回来罢了。费心拜上令叔我也不写信了。” 陈虾子应诺回到家取了行李搭船便到南京。找到江宁县前傅家丝行里寻着了陈正公。那陈正公正同毛二胡子在一桌子上吃饭见了侄子叫他一同吃饭问了些家务。陈虾子把凤四老爹要银子的话都说了安顿行李在楼上住。 且说这毛二胡子先年在杭城开了个绒线铺原有两千银子的本钱后来钻到胡三公子家做蔑片又赚了他两千银子搬到嘉兴府开了个小当铺。此人有个毛病啬细非常一文如命。近来又同陈正公合伙贩丝。陈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因此志同道合南京丝行里供给丝客人饮食最为丰盛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这行主人供给我们顿顿有肉这不是行主人的肉就是我们自己的肉左右他要算了钱去我们不如只吃他的素饭荤菜我们自己买了吃岂不便宜”陈正公道:“正该如此。”到吃饭的时候叫陈虾子到熟切担子上买十四个钱的熏肠子三个人同吃那陈虾子到口不到肚熬的清水滴滴。 一日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我昨日听得一个朋友说这里胭脂巷有一位中书秦老爷要上北京补官攒凑盘程一时不得应手情愿七扣的短票借一千两银子。我想这是极稳的主子三个月内必还老哥买丝余下的那一项凑起来还有二百多两何不秤出二百一十两借给他?三个月就拿回三百两这不比做丝的利钱还大些?老哥如不见信我另外写一张包管给你。他那中间人我都熟识丝毫不得走作的。”陈正公依言借了出去。到三个月上毛二胡子替他把这一笔银子讨回银色又足平子又好陈正公满心欢喜。 又一日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我昨日会见一个朋友是个卖人参的客人他说国公府里徐九老爷有个表兄陈四老爷拿了他斤把人参而今他要回苏州去陈四老爷一时银子不凑手就托他情愿对扣借一百银子还他限两个月拿二百银子取回纸笔也是一宗极稳的道路。”陈正公又拿出一百银子交与毛二胡子借出去。两个月讨回足足二百两兑一兑还余了三钱把个陈正公欢喜的要不得。 那陈虾子被毛二胡子一味朝死里算弄的他酒也没得吃肉也没得吃恨如头醋。趁空向陈正公说道:“阿叔在这里卖丝爽利该把银子交与行主人做丝。拣头水好丝买了就当在典铺里;当出银子又赶着买丝;买了又当着。当铺的利钱微薄像这样套了去一千两本钱可以做得二千两的生意难道倒不好?为甚么信毛二老爹的话放起债来?放债到底是个不稳妥的事像这样挂起来几时才得回去?”陈正公道:“不妨。再过几日收拾收拾也就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毛二胡子接到家信看完了咂嘴弄唇只管独自坐着踌躇除正公问道:“府上有何事?为甚出神◆毛二胡子道:“不相干这事不好向你说的。”陈正公再三要问毛二胡子道:“小儿寄信来说我东头街上谈家当铺折了本要倒与人现在有半楼货值得一千六百两他而今事急了只要一千两就出脱了。我想:我的小典里若把他这货倒过来倒是宗好生意。可惜而今运不动掣不出本钱来。”陈正公道:“你何不同人合伙倒了过来?”毛二胡子道:“我也想来。若是同人合伙领了人的本钱。他只要一分八厘行息我还有几厘的利钱。他若是要二分开外我就是‘羊肉不曾吃空惹一身膻’倒不如不干这把刀儿了。”陈正公道:“呆子你为甚不和我商量?我家里还有几两银子借给你跳起来就是了。还怕你骗了我的?”毛二胡子道:“罢!罢!老哥生意事拿不稳设或将来亏折了不够还你那时叫我拿甚么脸来见你?” 陈正公见他如此至诚一心一意要把银子借与他。说道:“老哥我和你从长商议。我这银子你拿去倒了他家货来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钱你只每月给我一个二分行息多的利钱都是你的将来6续还我。纵然有些长短我和你相好难道还怪你不成?”毛二胡子道:“既承老哥美意只是这里边也要有一个人做个中见写一张切切实实的借券交与你执着才有个凭据你才放心。那有我两个人私相授受的呢?”陈正公道:“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样人并无甚不放心处不但中人不必连纸笔也不要总以信行为主罢了。”当下陈正公瞒着陈虾子把行笥中余剩下以及讨回来的银子凑了一千两封的好好的交与毛二胡子道:“我已经带来的丝等行主人代卖。这银子本打算回湖州再买一回丝而今且交与老哥先回去做那件事我在此再等数日也就回去了。”毛二胡子谢了收起银子次日上船回嘉兴去了。 又过了几天陈正公把卖丝的银收齐全了辞了行主人带着陈虾子搭船回家顺便到嘉兴上岸看看毛胡子。那毛胡子的小当铺开在西街上。一路问了去只见小小门面三间一层看墙进了看墙门院子上面三间厅房安着柜台几个朝奉在里面做生意陈正公问道:“这可是毛二爷的当铺?”柜里朝奉道:“尊驾贵姓?”陈正公道:“我叫做陈正公从南京来要会会毛二爷。”朝奉道:“且请里面坐。”后一层便是堆货的楼。陈正公进未坐在楼底下小朝奉送上一怀茶来吃着问道:“毛二哥在家么?”朝奉道:“这铺子原是毛二爷起头开的而今已经倒与汪敝东了。”陈正公吃了一惊道:“他前日可曾来?”朝奉道:“这也不是他的店了他还来做甚么!”陈正公道:“他而今那里去了?”朝奉道:“他的脚步散散的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陈正公听了这些话驴头不对马嘴急了一身的臭汗。同陈虾子回到船上赶到了家。 次日清早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凤四老爹邀进窖座说了些久违想念的话因说道:“承假一项久应奉还无奈近日又被一个人负骗竟无法可施。”凤四老爹问其缘故陈正公细细说了一遍。凤四老爹道:“这个不妨我有道理。明日我同秦二老爷回南京你先在嘉兴等着我我包你讨回一文也不少何如?”陈公正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谢老爹。”凤四老爹道:“要谢的话不必再提。”别过回到下处把这些话告诉秦二侉子。二侉子道:“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门了。这是你最喜做的事。”一面叫家人打房钱收拾行李到断河头上了船。 将到嘉兴秦二侉子道:“我也跟你去瞧热闹。”同凤四老爹上岸一直找到毛家当铺只见陈正公在他店里吵哩。凤四老爹两步做一步闯进他看墙门高声嚷道:“姓毛的在家不在家?陈家的银子到底还不还?”那柜台里朝奉正待出来答话只见他两手扳着看墙门把身子往后一挣那垛看墙就拉拉杂杂卸下半堵。秦二侉子正要进来看几乎把头打了。那些朝奉和取当的看了都目瞪口呆。凤四老爹转身走上厅来背靠着他柜台外柱子大叫道:“你们要命的快些走出去!”说着把两手背剪着把身子一扭那条柱子就离地歪在半边那一架厅檐就塌了半个砖头瓦片纷纷的打下来灰士飞在半天里还亏朝奉们跑的快不曾伤了性命。那时街上人听见里面倒的房子响门口看的人都挤满了。 毛二胡子见不是事只得从里面走出来。凤四老爹一头的灰越精神抖抖走进楼底下靠着他的庭柱。众人一齐上前软求毛二胡子自认不是。情愿把这一笔账本利清还只求凤四老爹不要动手。凤四老爹大笑道:“谅你有多大的个巢窝!不够我一顿饭时都拆成平地!”这时秦二侉子同陈正公都到楼下坐着。秦二侉子说道:“这件事原是毛兄的不是你以为没有中人、借券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就可以白骗他的。可知道‘不怕该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你而今遇着凤四哥还怕赖到那里去!”那毛二胡子无计可施只得将本和利一并兑还才完了这件横事。 陈正公得了银子送秦二侉子、凤四老爹二位上船。彼此洗了脸拿出两封一百两银子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笑道:“这不过是我一时高兴那里要你谢我!留下五十两以清前账这五十两你还拿回去。”陈正公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辞别二位另上小船去了。 凤四老爹同秦二傍子说说笑笑不日到了南京各自回家。过了两天凤四老爹到胭脂巷侯秦中书。他门上人回道:“老爷近来同一位太平府的陈四老爷镇日在来宾楼张家闹总也不回家。”后来凤四老爹会着劝他不要做这些事又恰好京里有人寄信来说他补缺将近秦中书也就收拾行装进京。那来宾楼只剩得一个陈四老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国公府内同飞玩雪之筋;来宾楼中忽讶深宵之梦。毕竟怎样一个来宾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国公府雪夜留宾 来宾楼灯花惊梦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南京这十二楼前门在武定桥后门在东花园钞库街的南就是长板桥。自从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后都没入乐籍有一个教坊司管着他们也有衙役执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孙公子们来他却不敢和他起坐只许垂手相见。每到春三二月天气那些姊妹们都匀脂抹粉站在前门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顽耍。又有一个盒子会邀集多人治备极精巧的时样饮馔都要一家赛过一家。那有几分颜色的也不肯胡乱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帮闲专到这些人家来替他烧香擦炉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书画那些妓女们相与的孤老多了却也要几个名士来往觉得破破俗。 那来宾楼有个雏儿叫做聘娘。他公公在临春班做正旦小时也是极有名头的后来长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却娶了一个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气。那晓的又胖又黑自从娶了他鬼也不上门来。后来没奈何立了一个儿子替他讨了一个童养媳妇长到十六岁却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门槛。那聘娘虽是个门户人家心里最喜欢相与官。他母舅金修义就是金次福的儿子常时带两个大老官到他家来走走那日来对他说:“明日有一个贵人要到你这里来玩玩他是国公府内徐九公子的表兄。这人姓陈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陈四老爷。我昨日在国公府里做戏那陈四老爷向我说他着实闻你的名要来看你。你将来相与了他就可结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听了也着实欢喜。金修义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义回覆陈四老爷去。那陈四老爷是太平府人寓在东水关董家河房。金修义到了寓处门口两个长随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传了进去陈四老爷出未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缎直裰里边衬着狐狸皮沃脚下粉底皂靴白净面皮约有二十岁见了金修义问道:“你咋日可曾替我说信去?我几时好去走走?”修义道:“小的昨日去说了他那里专侯老爷降临。”陈四老爷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罢。”说着又进去换了一套新衣服出来叫那两个长随叫轿夫伺候。只见一个小小厮进来拿着一封书。陈四老爷认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书童接过书子拆开来看。上写着: 积雪初霁瞻园红梅次第将放望表兄文驾过我围炉作竟日谈。万勿推却。至嘱!至嘱!上木南表兄先生。徐咏顿。 陈木南看了向金修义道:“我此时要到国公府里去你明日再来罢。”金修义去了。 陈木南随即上了轿两个长随跟着来到大功坊轿子落在国公府门口长随传了进去半日里边道:“有请。”陈木南下了桥走进大门过了银銮殿从旁边进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园门口迎着叫声:“四哥怎么穿这些衣服?”陈木南看涂九公子时乌帽珥貂身穿织金云缎夹衣腰系丝绦脚下朱履。两人拉着手。只见那园里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珑山子山子上的雪还不曾融尽。徐九公子让陈木南沿着栏杆曲曲折折来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园中最高处望着那园中几百树梅花都微微含着红萼。徐九公子道:“近来南京的天与暖的这样早不消到十月尽这梅花都已大放可观了。”陈木南道:“表弟府里不比外边这亭子虽然如此轩敞却不见一点寒气袭人。唐诗说的好‘无人知道外边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语之妙!” 说着摆上酒来都是银打的盆子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层贮了烧酒用火点着焰腾腾的暖着那里边的肴撰却无一点烟火气。两人吃着徐九公子道:“近来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样却不知古人是怎样的制度想来倒不如而今精巧。”陈木南道:“可惜我来迟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国子监时迟衡山请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礼古乐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访古购求的。我若那时在南京一定也去与祭也就可以见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几年来我常在京却不知道家乡有这几位贤人君子竟不曾会他们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吃了一会陈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烦躁起来脱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闻的向日有一位天长杜先生在这莫愁湖大会梨园子弟那时却也还有几个有名的脚色而今怎么这些做生、旦的却要一个看得的也没有?难道此时天也不生那等样的脚色?”陈木南道:“论起这件事却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妇人无贵贱任凭他是青楼婢妾到得收他做了侧室后来生出儿子做了宫就可算的母以子贵。那些做戏的凭他怎么样到底算是个贱役自从杜先生一番品题之后这些缙绅士大夫家筵席间定要几个梨园中人杂坐衣冠队中说长道短这个成何体统!看起来那杜先生也不得辞其过。”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户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胆?” 说了一会陈木南又觉的身上烦热忙脱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陈木南道:“尊府虽比外面不同怎么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见亭子外面周围一丈雪所不到?这亭子却是先国公在时造的全是白铜铸成内中烧了煤火所以这般温暖。外边怎么有这样所在!”陈木南听了才知道这个原故。两人又饮了一会。天与昏暗了那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酒罢捧上茶来吃了陈木南告辞回寓。 过了一日陈木南写了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缎匹做了几套衣服长随跟着到聘娘家来做进见礼。到了来宾楼门口一只小猱狮狗叫了两声里边那个黑胖虔婆出来迎接。看见陈木南人物体面慌忙说道:“请姐夫到里边坐。”陈木南走了进去两间卧房上面小小一个妆楼安排着花、瓶、炉、几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个人在那里下围棋见了陈木南来慌忙乱了局来陪说道:“不知老爷到来多有得罪。”虔婆道:“这就是太平陈四老爷你常时念着他的诗要会他的。四老爷才从国公府里来的。”陈木南道:“两套不堪的衣裳妈妈休赚轻慢。”虔婆道:“说那里话姐夫请也请不至。”陈木南因问:“这一位尊姓?”聘娘接过来道:“这是北门桥邹泰来太爷是我们南京的国手就是我的师父。”陈木南道:“久仰。”邹泰来道:“这就是陈四老爷?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爷姑表弟兄是一位贵人今日也肯到这里来真个是聘娘的福气了。”聘娘道:“老爷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师父下一盘?我自从跟着邹师父学了两年还不曾得着他一著两著的窍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邹师父下一盘我下去备酒来。”陈木南道:“怎好就请教的?”聘娘道:“这个何妨我们邹师父是极喜欢下的。”就把棋秤上棋子拣做两处请他两人坐下。 邹泰来道:“我和四老爷自然是对下。”陈木南道:“先生是国手我如何下的过!只好让几子请教罢。”聘娘坐在傍边不由分说替他排了七个黑子。邹泰来道:“如何摆得这些!真个是要我出丑了!”陈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个彩罢。”取出一锭银子交聘娘拿着。聘娘又在傍边逼着邹泰来动着邹泰来勉强下了几子。陈木南起还不觉的到了半盘四处受敌待要吃他几子又被他占了外势;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后来虽然赢了他两子确费尽了气力。邹泰来道:“四老爷下的高和聘娘真是个对手。”聘娘道:“邹师父是从来不给人赢的今日一般也输了。”陈木南道:“邹先生方才分明是让我那里下的过?还要添两子再请教一盘。”邹泰来因是有彩又晓的他是屎棋也不怕他恼摆起九个子足足赢了三十多著。陈木南肚里气得生疼拉着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让到十三共总还是下不过因说道:“先生的棋实是高还要让几个才好。”邹泰来道:“盘上再没有个摆法了却是怎么样好?”聘娘道:“我们而今另有个顽法。邹师父头一着不许你动随便拈着丢在那里就算这叫个‘凭天降福’。”邹泰来笑道:“这成个甚么款!那有这个道理!”陈木南又逼着地下只得叫聘娘拿一个白子混丢在盘上接着下了去。这一盘邹泰来却被杀死四五块。陈木南正在暗欢喜又被他生出一个劫来打个不清陈木南又要输了。聘娘手里抱了乌云覆雪的猫望上一扑那棋就乱了。两人大笑站起身来恰好虔婆来说:“酒席齐备。” 摆上酒来聘娘高擎翠袖将头一杯奉了陈四老爷;第二杯就要奉师父师父不敢当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来坐在横头。候四老爷干了头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说道:“四老爷是在国公府里吃这好酒好肴的到我们门户人家那里吃得惯!”聘娘道:“你看侬妈也韶刀了!难道四老爷家没有好的吃定要到国公府里才吃着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说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罚我一杯。”当下自己斟着吃了一大杯。陈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样。”虔婆道:“四老爷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岁每日听见人说国公府里我却不曾进去过不知怎样象天宫一般哩!我听见说国公府里不点蜡烛。”邹泰来道:“这妈妈讲呆话!国公府不点蜡烛倒点油灯?”虔婆伸过一只手来道:“邹太爷榧子儿你嗒嗒!他府里‘不点蜡烛倒点油灯’!他家那些娘娘们房里一个人一个斗大的夜明珠挂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点蜡烛。四老爷这话可是有的么?”陈木南道:“珠子虽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蜡烛我那表嫂是个和气不过的人这事也容易将来我带了聘娘进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装一个跟随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跟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弥陀佛!眼见希奇物胜作一世人!我成日里烧香念佛保佑得这一尊天贵星到我家来带我到天宫里走走老身来世也得人身不变驴马。”邹泰来道:“当初太祖皇帝带了王妈妈、季巴巴到皇宫里去他们认做古庙你明日到国公府里去只怕也要认做古庙哩!”一齐大笑。 虔婆又吃了两杯酒醉了涎着醉眼说道:“他府里那些娘娘不知怎样象画儿上画的美人!老爷若是把聘娘带了去就比下来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那在乎贵贱!难道做官的、有钱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旧年在石观音庵烧香遇着国公府里十几乘轿子下来一个个团头团脸的也没有甚么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说的不是姑娘说的是再罚我一大杯。”当下虔婆前后共吃了几大杯吃的乜乜斜斜东倒西歪。收了家伙叫捞毛的打灯笼送邹泰来家去请四老爷进房歇息。 陈木南下楼来进了房里闻见喷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着镜台墙上悬着一幅陈眉公的画壁桌上供着一尊玉观音两边放着八张水磨楠木椅子中间一张罗甸床挂着大红绸帐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头边放着熏笼床面前一架几十个香橼结成一个流苏。房中间放着一个大铜火盆烧着通红的炭顿着铜铫煨着雨水。聘娘用纤手在锡瓶内撮出银针茶来安放在宜兴壶里冲了水递与四老爷和他并肩而坐叫丫头出去取水来。聘娘拿大红汗巾搭在四老爷磕膝上问道:“四老爷你既同国公府里是亲戚你几时才做官?”陈木南道:“这话我不告诉别人怎肯瞒你?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荐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得个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将来和你妈说了拿几百两银子赎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听了他这话拉着手倒在他怀里说道:“这话是你今晚说的灯光菩萨听着!你若是丢了我再娶了别的妖精我这观音菩萨最灵验我只把他背过脸来朝了墙叫你同别人睡偎着枕头就头疼爬起来就不头疼。我是好人家儿女也不是贪图你做官就是爱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点心!”丫头推开门拿汤桶送水进来。聘娘慌忙站开开了抽屉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脚盆里倒上水请四老爷洗手脚。 正洗着只见又是一个丫头打了灯笼一班四五个少年姊妹都戴着貂鼠暖耳穿着银鼠、灰鼠衣服进来嘻嘻笑笑两边椅子坐下说道:“聘娘今日接了贵人盒子会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个人出!”聘娘道:“这个自然。”姊妹们笑顽了一会去了。 聘娘解衣上床陈木南见他丰若有肌桑若无骨十分欢洽。朦胧睡去。忽又惊醒见灯花炸了一下回头看四老爷时已经睡熟听那更鼓时三更半了。聘娘将手理一理被头替四老爷盖好也便合着睡去。睡了一时只听得门外锣响聘娘心里疑惑:“这三更半夜那里有锣到我门上来?”看看锣声更近房门外一个人道:“请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绣袄倒汲弓鞋走出房门外。只见四个管家婆娘齐双双跪下说道:“陈四老爷已经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著奴婢们来请太太到任同享荣华。”聘娘听了忙走到房里梳了头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凤冠霞帔穿戴起来。出到厅前一乘大轿聘娘上了轿抬出大门只见前面锣、旗、伞、吹手、夜役一队队摆着。又听的说:“先要抬到国公府里去。”正走得兴头路旁边走过一个黄脸秃头师姑来一把从轿子里揪着聘娘骂那些人道:“这是我的徒弟你们抬他到那里去?”聘娘说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大你这秃师姑怎敢来揪我!”正要叫夜役锁他举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见了。急得大叫一声一交撞在四老爷怀里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公子忽为闽峤之游窈窕佳人竟作禅关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陈木南也就起来。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全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还不曾梳完那乌云鬓髯半截垂在地下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停当可不是越娇懒了!”因问陈四老爷:“明日甚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 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来辞行自带来。”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特来侯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寓处。 过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丁。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到漳州?长途之中倒觉得颇不寂寞。”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还有一两件小事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送与陈木南收下。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去送行。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了。”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陈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往日了这病却是甚么样医?”虔婆道:“往日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青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甚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道:“呵呀!是本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他。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了。你而今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主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虔婆将月米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甚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 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卿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了。”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得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的颤呵呵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账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账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育甚么混账处!”丈人道:“不是别的混账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回去了。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眼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 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豆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豆湖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豆夕阳低’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那里知道!当年莺豆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豆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验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那里知道!”丁言志道:“依你这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来?”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豆湖那一会。”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豆’怎么说不是莺豆湖大会?”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验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豆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豆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凿的生疼拉到桥顶上。和尚瞪着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豆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陈木南道:“这个是甚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土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 陈和尚道:“听见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样还不见动身?”陈木南道:“我正是为此来寻你测字几时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你要动身拣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陈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会你一面也不得能够。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剃的诗送到你下处请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头顽去了。你却一向在那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带自己在这里闲撞?”陈木南道“因这来宾楼的聘娘爱我的诗做的好我常在他那里。”丁言志道:“青楼中的人也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向陈和尚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巾帼还晓得看诗怎有个莺豆湖大会不作诗的呢?”陈木南道:“思老的话倒不差。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他们都不以诗名。”陈和尚道“我听得权勿用先生后来犯出一件事来不知怎么样结局?”陈木南道:“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后来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同丁言志别过去了。 陈木南交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一进了门虔婆正在那里同一个卖花的穿桂花球见了陈木南道:“四老爷请坐下罢了。”陈木南道:“我楼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轻烟楼做盒子会去了。”陈木南道:“我今日来和他辞辞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爷就要起身?将来可还要回来的?”说着丫头捧一杯茶来。陈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热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乌龟。 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们跑腿。”说过就去了。陈木南回到下处心里想道:“这事不尴尬。长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进他的门银子又用的精光还剩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罢。”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那卖人参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来坐了半日连鬼也不见一个。那门外推的门响又走进一个人来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那卖人参的起来问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来送新诗请教陈四先生的。”卖人参的道:“我也是来寻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那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寻那个的?”卖人参的道:“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时好到观音门了。”那卖人参的大惊道:“这等可曾把银子留在老太处?”董老太道:“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来宾楼张家的妖精缠昏了头那一处不脱空?背着一身的债还希罕你这几两银子!”卖人参的听了“哑叭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哩。”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乌龟看见他象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 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砧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 虔婆听见他困着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困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曾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滚撒了头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都滚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俗都有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主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那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 一个是会写字的。这人姓季名遐年自小儿天家无业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见和尚传板上堂吃斋他便也捧着一个钵站在那里随堂吃饭。和尚也不厌他他的字写的最好却又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但凡人要请他写字时他三日前就要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却又不许别人替磨。就是写个十四字的对联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笔都是那人家用坏了不要的他才用。到写字的时候要三四个人替他拂着纸他才写。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骂、要打。却是要等他情愿他才高兴。他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他又不修边幅穿着一件稀烂的直裰靶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每日写了字得了人家的笔资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相识的穷人就送了他。 那日大雪里走到一个朋友家他那一双稀烂的蒲鞋踹了他一书房的滋泥。主人晓得他的性子不好心里嫌他不好说出只得问道:“季先生的尊履坏了可好买双换换?”季遐年道:“我没有钱。”那主人道:“你肯写一幅字送我我买鞋送你了。”季遐年道:“我难道没有鞋要你的?”主人厌他腌脏自己走了进去拿出一双鞋来道:“你先生且请略换换恐怕脚底下冷。”季遐年恼了并不作别就走出大门嚷道:“你家甚么要紧的地方!我这双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还要算抬举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天界寺气哺哺的又随堂吃了一顿饭。 吃完看见和尚房里摆着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问道:“你这墨可要写字?”和尚道:“这昨日施御史的令孙老爷送我的我还要留着转送别位施主老爷不要写字。”季遐年道:“写一幅好哩。”不由分说走到自己房里拿出一个大墨汤子来拣出一锭墨舀些水坐在禅床上替他磨将起来。和尚分明晓得他的性子故意的激他写。他在那里磨墨正磨的兴头侍者进来向老和尚说道:“下浮桥的施老爷来了。”和尚迎了出去。那施御史的孙子已走进禅堂来看见季遐年彼此也不为礼自同和尚到那边叙寒温。季遐年磨完了墨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叫四个小和尚替他按着。他取了一管败笔蘸饱了墨把纸相了一会一气就写了一行。那右手后边小和尚动了一下他就一凿把小和尚凿矮了半截凿的杀喳的叫。老和尚听见慌忙来看他还在那里急的嚷成一片。老和尚劝他不要恼替小和尚接着纸让他写完了。施御史的孙子也来看了一会向和尚作别去了。 次日施家一个小厮走到天界寺来看见季遐年问道:“有个写字的姓季的可在这里?”季遐年道:“问他怎的?”小厮道:“我家老爷叫他明日去写字。”季遐年听了也不回他说道:“罢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来就是了。”次日走到下浮桥施家门口要进去。门上人拦住道:“你是甚么人混往里边跑!”季遐年道:“我是来写字的。”那小厮从门房里走出来看见道:“原来就是你!你也会写字?”带他走到敞厅上小厮进去回了。施御史的孙子刚在走出屏风季遐年迎着脸大骂道:“你是何等之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一顿大嚷大叫把施乡绅骂的闭口无言低着头进去了。那季遐年又骂了一会依旧回到天界寺里去了。 又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这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楼卖菜的到他父亲手里穷了把菜园都卖掉了。他自小儿最喜下围棋。后来父亲死了他无以为生每日到虎踞夫一带卖火纸筒过活。 那一日妙意庵做会。那庵临着乌龙谭正是初夏的天气一潭簇新的荷叶亭亭浮在水上这庵里曲曲折折也有许多亭榭那些游人都进来顽耍。王太走将进来各处转了一会走到柳阴树下一个石台两边四条石凳三四个大老官簇拥着两个人在那里下棋。一个穿宝蓝的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前日在扬州盐台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两的彩他前后共赢了二千多银子。”一个穿玉色的少年道:“我们这马先生是天下的大国手只有这卞先生受两子还可以敌得来。只是我们要学到卞先生的地步也就着实费力了。”王太就挨着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厮们看见他穿的褴褛推推搡搡不许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这样一个人也晓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晓得些。”撑着看了一会嘻嘻的笑。那姓马的道:“你这人会笑难道下得过我们?”王太道:“也勉强将就。”主人道:“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马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胆就叫他出个丑何妨!才晓得我们老爷们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辞摆起子来就请那姓马的动着。旁边人都觉得好笑。那姓马的同他下了几着觉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盘站起身来道:“我这棋输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晓得。姓卞的道:“论这局面却是马先生略负了些。”众人大惊就要拉着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那里还吃的下酒!”说毕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 一个是开茶馆的这人姓盖名宽本来是个开当铺的人。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有钱开着当铺又有田地又有洲场那亲戚本家都是些有钱的。他嫌这些人俗气每日坐在书房里做诗看书又喜欢画几笔画。后来画的画好也就有许多做诗画的来同他往来。虽然诗也做的不如他好画也画的不如他好他却爱才如命。遇着这些人来留着吃酒吃饭说也有笑也有。这些人家里有冠、婚、丧、祭的紧急事没有银子来向他说他从不推辞几百几十拿与人用。那些当铺里的小官看见主人这般举动都说他有些呆气在当铺里尽着做弊本钱渐渐消折了。田地又接连几年都被水淹要赔种赔粮就有那些混账人来劝他变卖。买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两。他没奈何只得卖了。卖来的银子又不会生只得放在家里秤着用能用得几时?又没有了只靠着洲场利钱还人。不想伙计没良心在柴院子里放火命运不好接连失了几回火把院子里的几万担柴尽行烧了。那柴烧的一块一块的结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6离。那些伙计把这东西搬来给他看。他看见好顽就留在家里。家里人说:“这是倒运的东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书房里顽。伙计见没有洲场也辞出去了。 又过了半年日食艰难把大房子卖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过了半年妻子死了开丧出殡把小房子又卖了。可怜这盖宽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个僻净巷内寻了两间房子开茶馆。把那房子里面一间与儿子、女儿住。外一间摆了几张茶桌子后檐支了一个茶炉子右边安了一副柜台后面放了两口水缸满贮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来自己生了火煽着了把水倒在炉子里放着依旧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柜台上放着一个瓶插着些时新花朵瓶旁边放着许多古书。他家各样的东西都变卖尽了只有这几本心爱的古书是不肯卖的。人来坐着吃茶他丢了书就来拿茶壶、茶杯。茶馆的利钱有限一壶茶只赚得一个钱每日只卖得五六十壶茶只赚得五六十个钱。除去柴米还做得甚么事? 那日正坐在柜台里一个邻居老爹过来同他谈闲话。那老爹见他十月里还穿着夏布衣裳问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艰难了从前有多少人受过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这里来走走。你老人家这些亲戚本家事体总还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们商议商议借个大大的本钱做些大生意过日子?”盖宽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体面跟的小厮也齐整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而今我这般光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觉得可厌。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穷人那里还有得还出来!他而今又到有钱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肯到我这里来!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趣味!”邻居见他说的苦恼因说道:“老爹你这个茶馆里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没甚人来了趁着好天气和你到南门外顽顽去。”盖宽道:“顽顽最好只是没有东道怎处?”邻居道:“我带个几分银子的小东吃个素饭罢。”盖宽道:“又扰你老人家。” 说着叫了他的小儿子出来看着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门来。教门店里两个人吃了五分银子的素饭。那老爹会了账打小菜钱一径踱进报恩寺里。大殿南廊三藏禅林大锅都看了一回。又到门口买了一包糖到宝塔背后一个茶馆里吃茶。邻居老爹道:“而今时世不同报恩寺的游人也少了连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买的多。”盖宽道:“你老人家七十多岁年纪不知见过多少事而今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没碗饭吃!不想而今就艰难到这步田地!”那邻居道:“你不说我也忘了这丽花台左近有个泰伯祠是当年句容一个迟先生盖造的那年请了虞老爷来上祭好不热闹!我才二十多岁挤了来看把帽子都被人挤掉了。而今可怜那祠也没有照顾房子都倒掉了。我们吃完了茶同你到那里看看。” 说着又吃了一卖牛豆腐干交了茶钱走出来从冈子上踱到雨花台左望见泰伯祠的大殿屋山头倒了半边。来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在那里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睡在地下。两人走进去三四个乡间的老妇人在那丹墀里挑荠菜大殿上隔子都没了。又到后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两个人前后走了一交盖宽叹息道:“这样名胜的所在而今破败至此就没有一个人来修理。多少有钱的拿着整千的银子去起盖僧房道院那一个肯来修理圣贤的祠宇!”邻居老爹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多少的家伙都是古老样范的收在这楼底下几张大柜里而今连柜也不见了!”盖宽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我们不如回去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 邻居老爹道:“我们顺便上雨花台绝顶。”望着隔江的山色岚翠鲜明那江中来往的船只帆樯历历可数。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两个人缓缓的下了山迸城回去。盖宽依旧卖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间有个人家出了八两银子束修请他到家里教馆去了。 一个是做裁缝的。这人姓荆名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们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就不和他亲热。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隙之地种了许多花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这日荆元步了进来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生意忙的紧?”荆元道:“正是。今日才打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于老者道:“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样事也不会做怎的如老哥会弹一曲琴也觉得消遣些。近来想是一弹的好了可好几时请教一回?”荆元道:“这也容易。老爹不厌污耳明日我把琴来请教。”说了一会辞别回来。 次日荆元自己抱了琴来到园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在那里等候。彼此见了又说了几句话。于老看替荆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边。荆元慢慢的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徽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但是他不曾在朝廷这一番旌扬之列我也就不说了。毕竟怎的旌扬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神宗帝下诏旌贤,刘尚书奉旨承… - 儒林外史 - 吴敬梓 话说万历四十三年,天下承平已久。天子整年不与群臣接见,名省水旱偏灾,流民载道。督抚虽然题了进去,不知那龙目可曾观看。忽一日,内阁下了一道上谕,科里钞出来,上写道: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内阁奉上谕:朕即祚以来,四十余年,宵旰兢兢,不遑暇食。夫欲迪康兆姓,首先进用人才。昔秦穆公不能用周礼,诗人刺之、此“蒹葭苍苍”之篇所由作也。今岂有贤智之士处于下歇?不然,何以不能臻于三代之隆也。诸臣其各抒所见,条列以闻、不拘忌讳,朕将采择焉。钦此。 过了三日御史单扬言上了一个疏: 奏为请族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事。臣闻人才之盛衰,关平国家之隆替。虞廷翼为明听,周室疏附后先,载于《诗》、《书》,传之奕异,视乎尚矣!夫三代之用人,不拘资格,故《兔置》之野人,《小戎》之女子,皆可以备腹心德音之任。至于后世,始立资格以限制之。又有所谓清流者,在汉则曰“贤良方正”,在唐则日“入直”,在宋则曰“知制诰”。 我朝太祖高皇帝定天下,开乡会制科,设立翰林院衙门,儒臣之得与此选者,不数年间从容而跻卿贰,非是不得谓清华之品。凡宰臣定谥,其不由翰林院出身者,不得谥为“文”。如此之死生荣遇,其所以固结于人心而不可解者,菲一日矣。虽其中拔十而得二三,如薛宣、胡居仁之理学,周宪、吴景之忠义,功业则有于谦、王守仁,文章则有李梦阳、何景明辈:炳炳浪浪,照耀史册。然一榜进士及第,数年之后乃有不能举其姓字者,则其中侥幸亦不免焉。 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制于资格,则得之者少,失之者多。其不得者,抱其沉冤抑塞之气,嘘吸于字宙间。其生也,或为佯狂,或为迂怪,甚而为优僻诡异之行;其死也,皆能为妖,为厉,为灾,为浸,上薄乎日星,下彻平渊泉,以为百姓之害:此虽诸臣不能自治其性情,自深于学问,亦不得谓菲资格之限制有以激之使然也。 臣闻唐朝有于诸臣身后追赐进士之典,方干、罗邺皆与焉。皇上旁求侧席,不遗优隐,宁于已故之儒主惜此恩泽?诸臣生不能入于玉堂,死何妨悬于金马。伏乞皇上,悯其沉抑,特沛殊恩,遍访海内已故之儒修,考其行事,第其文章,赐一榜进士及第,授翰林院职衔有差,帽沉冤抑塞之士,莫不变而为祥风甘雨,同仰皇恩于无既矣。臣愚罔识忌讳,胃昧陈言,伏乞睿鉴施行。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疏上,六月初一日奉旨: 这所奏,著大学上会同礼部行令各省,采访已故儒修诗文、墓志、行状,汇齐送部核查。如何加恩旌扬,分别赐第之处,不拘资格,确议具奏。钦此。 礼部行文到各省,各省督抚行司道,司道行到各府、州、县。采访了一年,督抚汇齐报部,大学土等议了上去。议道: 礼部为钦奉上谕事。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河南道监察御史臣单扬言,奏为请旌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事一本,六月初一日奉圣旨(旨意全录)钦此。臣等查得各省咨到采访已故之儒修诗文、墓志、行状,以及访闻事实,合共九十一人: 其已登仕籍未入翰林院者:周进、范进,向鼎、蘧祜、雷骥、张师陆、汤奉、杜倩、李本瑛、董瑛、冯瑶、尤扶徕、虞育德、杨允、余特,共十五人。 其武途出身已登仕籍,例不得入翰林院者:汤奏、萧采、木耐,共三人。 举人:娄奉、卫体善,共二人。 荫生:徐咏一人。 贡生:严大位、随岑庵、匡迥、沈大年,共四人。 监生:娄瓒、蘧来旬、胡缜、武书、伊昭、储信、汤由、汤实、庄洁,共九人。 生员:梅玖、王德、王仁、魏好古、蘧景玉、马静、倪霜峰、季萑、诸葛佑、萧鼎、浦玉方、韦阐、杜仪、臧荼、迟均、余夔、萧树滋、虞感祁、庄尚志、余持、余敷、余殷、虞梁、王蕴、邓义、陈春,共二十六人。 布衣:陈礼、牛布衣、权勿用、景木蕙、赵洁、支锷、金东崖、牛浦、牛瑶、鲍文卿、倪廷珠、宗姬、郭铁笔、金寓刘、辛东之、洪憨仙、卢华士、娄焕文、季恬逸、郭力、萧浩、凤鸣歧、季遐年,盖宽、王太、丁诗、荆元,共二十七人。 释子:甘露僧、陈思阮,共二人。 道士:来霞士一人。 女子:沈琼枝一人。 臣等伏查,已故儒修周进等,其人虽庞杂不轮,其品亦瑕瑜不掩,然皆卓然有以自立。谨按其生平之事实文章,各拟考语,另缮清单,恭呈御览。伏乞皇上钦点名次,揭榜晓示。隆恩出自圣裁,臣等未敢擅便。其诗文、墓志、行状,以及访闻事实,存贮礼部衙门,昭示来兹可也。万历四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议上,二十六日奉旨: 虞育德赐第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庄尚志赐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杜仪赐第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萧采等赐第二甲进士出身,俱授翰林院检讨。沈琼枝等赐第三甲同进土出身,俱授翰林院庶吉士。于七月初一日揭榜晓示,赐祭一坛,设于国子监,遣礼部尚书刘迸贤前往行礼。余依议。钦此。到了七月初一日黎明,礼部门口悬出一张榜来,上写道: 礼部为钦奉上谕事。今将采访儒修赐第姓名、籍贯,开列于后。须至榜者: 第一甲:第一名虞育德,南直隶常熟县人。第二名庄尚志,南直隶上元县人。第三名杜仪,南直隶天长县人。 第二甲:第一名萧采,四川成都府人。第二名迟均,南直隶句容县人。第三名马静,浙江处州府人。第四名武书,南直隶江宁县人。第五名汤奏,南直隶仪征县人。第六名余特,南直隶五河县人。第七名杜倩,南直隶天长县人。第八名萧浩,四川成都府人。第九名郭力,湖广长沙府人。第十名娄焕文,南直隶江宁县人。第十一名王蕴,南直隶徽州府人。第十二名娄奉,浙江归安县人。第十三名娄瓒,浙江归安县人。第十四名蓬祜,浙江嘉兴府人。第十五名向鼎,浙江绍兴府人。第十六名庄洁,南直隶上元县人。等十七名虞梁,南直隶五河县人。第十八名尤扶徕,南直隶江陰县人。第十九名鲍文卿,南直隶江宁县人。第二十名甘露僧,南直隶芜湖县人。 第三甲:第一名沈琼枝,南宣隶常州府人。第二名韦阐,南直隶滁州府人。第三名徐咏,南宜隶定远县人。第四名蘧来旬,浙江嘉兴府人。第五名李本瑛,四川成都府人。第六名邓义,南直隶徽州府人。第七名凤鸣歧,南直隶江宁县人。第八名木耐,陕西同官县人。第九名牛布衣,浙江绍兴府人。第十名季萑,南直隶怀宁县人。第十一名景本蕙,浙江温州府人。第十二名赵洁,浙江杭州府人。第十三名胡缜,浙江杭州府人。第十四名盖宽,南直隶江宁县人。第十五名荆元,南直隶江宁县人。第十六名雷骥,北直隶大兴县人。第十七名杨允,浙江乌程县人。第十八名诸葛佑,南直隶盱眙县人。第十九名季遐年,南直隶上元县人。第二十名陈春,南直隶太平府人。第二十一名匡迥,浙江乐清县人。第二十二名来霞士,南直隶扬州府人。第二十三名王太,南直隶上元县人。第二十四名汤由,南直隶仪征县人。第二十五名辛东之,南直隶仪征县人。第二十六名严大位,广东高要县人。第二十七名陈思阮,江西南昌府人。第二十八名陈礼,江西南昌府人。第二十九名丁诗,南直隶江宁县人。第三十名牛浦,南直隶芜湖县人。第三十一名余夔,南直隶上元县人。第三十二名郭铁笔,南直隶芜湖县人。 这一日,礼部刘迸贤奉旨来到国子监里,戴了幞头,穿了官袍,摆齐了祭品,上来三献。太常寺官便读祝文道: 维万历四十四年岁次丙辰,七月朔,宜祭日,皇帝遣礼部尚书刘进贤以牲醴玉帛之仪,致祭于特赠翰林院修撰虞育德等之灵曰: 嗟尔诸臣,纯懿灵淑,玉粹鸾骞,金贞雌伏。弥纶天地,优替神明,易称鸿渐,诗喻鹤鸣。 资格困人,贤豪同叹;凤已就怒,桐犹遭暴。缦袍短褐,蓬留桑枢;伐藜粥畚,坎凛歉觑。 亦有微官,曾纡尺组,龙实难驯,哈宁堪伍。亦有达宦,曾著先鞭,玉堂金马,邈若神仙。 子子千旄,翘翘车乘,誓墓凿坏,谁敢捷径?涩矗泶嵺,驵侩市门,中有高士,谁共讨论? 茶板粥鱼,丹炉药臼,梨园之子,兰闺之秀。提戈磨盾,束发从征,功成身退,日落旗红。 蚩蚩细民,翩翩公子,同在穷途,泪如铅水。金陵池馆,日丽风和,讲求礼乐,酾酒升歌。 越水吴山,烟霞渊薮,击钵催诗,论文载酒,后先相望,数十年来,愁城未破,泪海无涯。 朕甚悯旃,加恩泉壤,赐第授官,解兹慢快。呜呼!兰因芳陨,膏以明煎,维尔诸臣,荣名万年。尚飨!词曰: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风止高梧,虫吟小檄,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