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市井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扬州八月,清风徐徐,午间日头正好,沿着青石板路走过一地树影斑驳,十里长街,灯笼牌坊,人烟熙攘,一片繁荣之象中,附近商铺里的人正聚在巷口说着闲话。有一妇人道:“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召南王爷府又要娶新房啦!” “又娶?上次那个才死了没几日,怎么又要娶啦!这老王爷可真是……” “我跟你说啊,这次要娶的是西市里头那个老姑娘,曾老汉家的,今年二十有余!一直未嫁!” “啊?”老妇人扬眉惊叹道:“那曾老汉不是前天才走,怎的今日这姑娘就要嫁人!真是不孝!呸呸呸!” 另外一人道:“听说啊,是那丫头被舅舅卖去公主府做丫鬟,也不知犯了什么事,连夜被赶了出来!谁知竟被召南王府的徐总管撞见!这一来二去就要她进王府做续弦夫人哩!” “这老王爷都一把岁数了!怎么整日里惦记这些个姑娘人家!不过那曾言俏也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哪还管得了别的!” 这两妇人正嫌弃着,隔壁贩瓜果的许老汉也走过来插嘴道:“依我看啊,这曾姑娘嫁给老王爷也算情有可原,真正不孝的是那位小王爷!” 有人便问:“哪位小王爷?” 许老汉捂住嘴,轻声道:“自家的小王爷!” “此话怎讲?” “你们可知前阵子的十八夫人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跟宋小王爷相互,哎!看对了眼,这两人约着在凤陵桥私奔!结果人宋小王爷根本没去,十八夫人被王府里的人当场逮住!那随身包裹里还藏着穆王妃的遗物!说是小王爷送的,谁信哪!没办法,这才投湖自尽以证清白!” “照你这意思,那十八夫人是被小王爷算计而死?” “可不是吗!你们再仔细想想以前那十几位夫人,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虽是嫁了老王爷,再不济也是顶了天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如果没人陷害,怎会嫁过去没几日就出事了呢!” “有道理!” 许老汉道:“不过宋小王爷也真不够地道!他自个儿整日里寻花问柳的,老王爷娶个年轻姑娘就不成了?哪有这种道理!属实不孝!” “哎!这可比不了!毕竟老王爷年纪大得很,哪能跟小王爷做比较,你说这万一哪天稍有不慎吶!怕是要卧倒美人乡!” 正说着,一顶轿子打坊间经过,许老汉一眼认出那两轿夫是召南王府的人,忙对周围人小声道:“瞧瞧,曾家姑娘被接过去啦!” 由长街而过,从南到北便是召南王府,那顶青面轿子往北边走了没几步,一顶白面轿子迎面而来,抬轿的,也是召南王府的人。 那是十八夫人的丧轿被抬出王府了。 那四个轿夫面面相觑片晌,彼此使了使眼色,你走左边,我走右边,相互点点头,又抬轿各走各的,原本这样也就相安无事了。 只听长街尽头,马蹄声渐起,几个轿夫一听这动静,纷纷暗叫:“不好!小王爷来了!” 街坊邻里聚作一团举目张望,其中自是好事者居多。那来者是个少年,腰间挂着个酒壶,穿着一袭薄衫,随意踢了踢脚上长靴,“吁!”,只见他青丝如墨,俊眼含情,银鞍白马,笑如春风。那笑容宛如染了色的山水画,淡了满地繁花似锦与风情,他抬手轻轻一拽,停在两轿中间。 轿夫们垂首道:“见过小王爷!” 宋广临斜睨几人一眼,又看向那顶青面轿子,轿夫们不敢说话,只盼着这位爷能安点好心赶快走人。 可宋广临是什么人? 召南王府的混世小魔王,唯恐天下不乱! 只见他抬腿下马,径直背手漫步到轿子前,笑道:“怎么?这还没成亲就急着进门?召南王府的日子可不好过,我看姑娘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实在不行跟着我也行,又何必嫁给老头子糟蹋了自己。” 里头的人没应,倒是一旁的轿夫忍不住了:“小王爷!您这……” 宋广临对此一笑置之,只道:“本王跟你说话了吗?” 那轿夫立即噤声,退至一旁不敢多言,宋广临懒洋洋倚着轿子,冷笑道:“出来吧!让本王看看,这新来的十九夫人是何等姿色。” “……” 里头的人依旧没应,宋广临没了耐心,正打算掀开轿帘,轿夫犹豫道:“王!王爷!这怕是不太好……” 哪有不见夫婿,先见儿子的道理! “老王爷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们……” 宋广临在王府算是个好说话的,仅扫了那轿夫一眼,便从怀里拿出银票传进轿子,凉凉道:“姑娘嫁进王府无非就是为了享福,荣华富贵我也给得起,你倒不如听我的,要么收了银票赶紧走,要么随我去周家,我可以替你谋个好差事,你看如何?” “……” 他抬手执着那沓银票半晌,无人回应,宋广临顿时来了脾气,挥手将票子一甩,又用力一掀,周围人齐齐朝里头看去,适才那轿夫顺势瞄了眼,顿时倒抽凉气,惊恐后退道:“死……死了!” 永安街霎那间乱成一片,有人议论纷纷,有人满地拾银,有人奔走相告,有人四处寻医,只有那位宋小王爷愣在原地,怔怔看着里头的人。 銮帐翩飞,微风款款而来,那姑娘一身白裙,双目紧闭,神色安详。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她面容泛着青,双手无力垂落在身侧,细细看,那俏丽的脸蛋甚至透着几分无辜。 她脚上套着双粉底绢云绣花翘头鞋,脚边掉了个小瓷瓶,瓶底贴着字条——红信散。 这种药散还有许多别称,鹤顶红,断肠草等等。 宋广临凝眉看她半晌,不语,过许久才转身上马,临走时许老汉恰好带着大夫赶来,召南王府也派了十几余家丁收拾局面,领头的是府里的副总管江姑姑。 江姑姑扬声问道:“小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宋广临策马而去,只留下一句:“去月姬坊喝酒!” 第二章 重生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药草香,曾言俏眼睑微动,有人欢喜叫道:“来人呐!曾姑娘醒了!” 曾姑娘? 醒了? 她恍然睁眼,晕红纱幔绣金丝,雕花窗桕映翠竹,木床旁摆着檀木架子,架子上放着盆合欢花,粉白交映,开得正好。 放眼望去,房中一应摆设均由梨木制成,其雕刻之精美华丽,工整典雅,一看就是不凡之物,更别提玄关处的翡翠屏风,镌尽世间山河锦绣皆藏于此。 曾言俏挣扎着起身,伸手探向身前的烛火,那桌上红烛影影绰绰,带着丝丝余温,一切都如此真实。抬头看去,屋外灯火通明,透过雕窗能看到一行人正脚步匆匆的走来,她无暇思考,当下掉头上床假寐。 有一年长女子正说着话,语气亲切中带着几分沧桑,她道:“真是辛苦叶大夫了,我这大半夜厚着脸皮把您吵醒……” 叶大夫笑笑,只道:“无妨,这位姑娘只是食用了劣等毒粉,再修养几日便能安然无恙,江姑若不放心,那便再去看看。” 劣等毒粉?曾言俏心中困惑,她原本在中秋艺术节表演,隐约感觉四周有轻微晃动,底下观众开始议论纷纷,只是霎那间的功夫,她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突然炸裂,随着一阵剧痛袭来,几秒钟不到,她便失去了意识, 瞧这架势,她死了?穿越了? 廊州今早刚发布了地震黄色预警,因为最近小震频发,所以举办方并没当回事,中秋活动照常举行,谁知这大地震说来就来,当下,曾言俏便确信——我死了。 或者说——重生了? “唉,”曾言俏长叹,心下万分沉重:“也不知道老爸老妈怎么样了,肯定以为我死了。” 正想着,一行人进了屋,江姑姑奇道:“方才绿箩才说这人醒了,怎么又没了动静?绿箩,你是不是看错了?” 绿箩不满道:“江姑姑!就刚才!曾姑娘眼睛明明动了一下!我瞧得仔细着呢!绝对不可能有错!” 叶大夫道:“不急,脸色看着好了许多,我这就给她把把脉。”一旁的小厮立即抬竹椅放至床头,叶大夫坐了,纵观耳目,从药箱里取出脉枕垫好,伸手探了探鼻息:“嗯,呼吸通畅轻盈,按理说应该醒了。” 绿箩上前,嘟着嘴,“我就说曾姑娘刚才肯定醒了……”,双手扶着曾言俏的手放脉枕上,道:“这手都变热乎了呢!这要在不醒,好好的人都得饿出病来!” 周围响起闷笑声一片,江姑姑忍俊不禁,嗔怪道:“你这小丫头!真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饿死鬼投胎!” “哈哈哈!”屋里的守夜丫鬟们纷纷哄笑道:“绿箩这是饿了!” “赵姑姑刚才酿的圆子汤没让她吃饱,我看啊,得再给她来一碗!” “一碗哪里够她吃!平常人也就罢了,要换做绿箩,三碗都不嫌多!” “你们!你们别欺负人!” “嘘!”江姑姑温声道:“再也不许多嘴!让叶大夫好好把脉!” “是。”丫鬟们齐齐应下,曾言俏正心下思量着:“醒,还是不醒?” 须臾,她假意咳了几声,这才缓缓睁开双目,面前的老医师松了口气,对身后众人道:“人醒了,诸位可放心?” 绿箩娇笑道:“放心放心!有叶大夫在哪能不放心!我这就去回禀老王爷!” “哎!”江姑姑将人喝住:“太晚了,不许去打扰王爷!去徐总管那里通报一声便是。” 绿箩说:“知道!我只去和采霓姑娘说一声,到时她自会通传。” 说着,这人就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 江姑也不管这丫头,谢了叶大夫,让小厮带着人回房休息,这才回到床边,笑问:“姑娘感觉如何?身子可有好些?” 曾言俏看这妇人打扮朴素,言行举止却沉稳妥当,颇有大家之风,她颔首做出虚弱状,轻声道:“好些了。” 江姑道:“那就好,今晚就让羞月留下伺候姑娘吧,往后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可再也别想不开做傻事了!就把这里当家一样。” 想不开?原来这身体的主人自尽了,曾言俏随口应下,江姑亲切的捧住她手,道:“老王爷说了,近来事务繁忙,姑娘就留在宛香院修养,如此也可免去中堂用膳了,等过段时日再为成亲一事做打算。” “成亲?”曾言俏闻言,心中困惑更深,她撑着床沿起身,随口问了句:“老王爷呢?” 江姑笑得客气:“老王爷早早就睡下了,姑娘也该休息了,明早啊,公主府里的谢姑姑会过来教导您礼仪,只怕天一亮就得起来。” 曾言俏道了声“好”,江姑接着介绍道:“这是羞月和小妍,还有个出去的叫绿箩,都是伺候姑娘的,原本还有四五个人,只是前天犯错被遣退了,姑娘先将就着用,过两日再多派几个人手过来。” 说话间,两个丫鬟躬身行礼道:“见过姑娘!” 曾言俏闻声看去,羞月温婉,小妍宁静,乍一看还真是各有姿色,她心道:“果然是大户人家!就连丫鬟都生得如此娇美动人!” 只不过,看这些人一副和她不熟的样子,她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请问有吃的吗?” 众人一愣,她又脱口而出:“如果能吃肉就更好了。” “这……”这十九夫人跟以往那些乖巧娘子倒有些不一样,江姑姑朝羞月使了个眼色,羞月伏了个身,当下出门去典膳司备膳。 曾言俏正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端详铜镜里的人,虽是看着模糊了些,但这身体的主人分明生了张和她一样的脸。虽然早就听说过,每隔几百年就会出现容貌一模一样的人,可这种事情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曾言俏还是感到心惊不已。 此时,她心中鬼使神差的浮现出一个想法,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转头捧住江姑姑的手,柔声道:“我看姑姑面相亲切,心里喜欢得很,要不以后姑姑就叫我名字,也不必在唤我姑娘了,可好?” 这又是一个十分唐突的要求砸过来,江姑姑竟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十九夫人叫什么来着?她想了好半晌,才从容道:“好!姑娘若是不介意,江姑以后就唤您一声言俏!” 果然,不止长相相似,就连名字也相同,曾言俏心下一沉,表面笑道:“姑姑人真好!” 江姑瞧这人满脸真诚,不觉心中好感加深许多,正打算说几句好话,适才送叶大夫的小厮急急忙忙跑进院子,叫道:“江姑姑!江姑姑!不好不好!” 江姑朝外头看了眼,斥道:“文彦!大半夜不许吵吵嚷嚷!” 文彦指着门:“小王爷喝醉了!正在廊间发着疯呢!姑姑快去看看吧!再不拦着,这位爷爷可就进宛香院啦!还有还有……” 第三章 劫持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文彦正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江姑姑眉头深蹙,问:“还有什么?” “小王爷把涂县令家的公子吊在月姬坊门口!这会儿县令大人带着好多人守在门外,说是,说是要求见老王爷!” 闻言,曾言俏在一旁连连点头,心道:“果然名门不肖子弟多!看来这小王爷不是个酒鬼就是个疯子,我得留着心,往后离他远点。” 江姑在一旁听得头疼,倒也习惯了自家这位爷的纨绔行径,她一边使唤文彦去打发那县令一家,一边忙着叫小妍去把门关上。 曾言俏才知原来此处就是宛香院,她道:“姑姑,小王爷年轻不懂事,您可千万别生气,我这就同您过去看看!” 江姑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小王爷这下见不得人!您要是过去,他非掀了天不可!” 原来这小王爷见不得她,曾言俏心下也不在乎,只是她腹中空得厉害,只好瘪着嘴,委屈巴巴的冲江姑撒了个娇:“姑姑,我饿了。” 要是门关上了,羞月怎么给她送吃的。 江姑心头一软,对文彦道:“文彦!你先去典膳司瞧瞧言俏姑娘的晚膳做好了没,县令那头不必着急,定是他那糊涂儿子说了什么话,叫小王爷生了气,叫他们在等上半个时辰,半时辰后再去广亭门使两个守卫,让他们去月姬坊把涂公子放了!” 这头文彦刚应下,外头传来杀猪似的哭嚎声:“王爷!王爷!您不能进去!这大半夜的,那姑娘早就睡了!” 有人嗤笑道:“呵,姑娘?不就是老头子要娶的十九房吗?我昨日明明见这人死透了,怎么转眼又进了宛香院?你且告诉我,以往的夫人都住着群居,怎么独她一个如此特别!” 十九房?曾言俏嘴角一抽,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拦在门外,那是刚才的小吃货绿箩,她道:“小王爷!就算世子不在家,您也不能这么胡来!曾姑娘就连老王爷都未曾见过,哪有先见您的道理!再说了,这曾姑娘家里死了人,住着自然是不吉利,是徐总管要接人过来住的!王爷有问题大可直接去找徐总管,反正这宛香院您进不得!” 门外的人沉声笑道:“这宛香院是我娘的故居,我如何进去不得?赶紧让开!” 赵姑姑又杀猪似的叫道:“小王爷!去不得呀!明早老王爷要知道您干的这些事!只怕要让一大家子都跟着您受罚!别去啦!哎呦喂!我这一把老骨头!成天到晚为您提心吊胆的!您可放过我吧!” 曾言俏走出厢房,朝外头看去,十几余人正围着一公子,那公子昂首立着,穿一身烟青色长袍,手里还拎着个酒壶,正是西风人影瘦,狂妄若闲清风姿,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冷眼嗔视府中人,他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赶紧让开!” 说着,宋广临又要冲进院子里,众人见拦他不住,只得解释道:“小王爷!夫人没死!只是吃了西市林百味的假药中了毒,你就行行好别进去啦!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原来这人是为她而来,曾言俏莞尔,扬声道:“让他进来吧!” 今天倒要看看,这小王爷究竟想干嘛? “姑娘!万万不可!”江姑劝阻道:“您现在可是未出阁的姑娘,哪能见府里的公子们!不瞒您说,老王爷之所以安排您住进宛香院就是为了这位爷!” 曾言俏正不明所以,江姑凑到她耳边道:“小王爷最恨的就是嫁进王府的姑娘们!上一个十八夫人便是被他迷了心,不仅偷了穆王妃的遗物,还以死胁迫小王爷带她私奔!” 曾言俏听得愣神,问:“然后呢?” 江姑道:“您不知,如此正合小王爷心意,就连那十八夫人出逃的事情都是小王爷告知徐总管,后来,这十八夫人就死了,外传是投湖自尽,其实啊,是被小王爷推了下去!” 曾言俏听得心惊胆战,江姑许是怕恐吓效果不够,又压低嗓子道:“您今晚要是见了他,只怕日夜都不得安宁!若是被这位太岁爷盯上,他准要想方设法将您赶出王府才肯罢休!” “所以……”曾言俏指了指自己:“他是不想让我待在王府,因为我要嫁给老王爷?” 江姑郑重点头,曾言俏又问:“这小王爷应当与我同岁吧,敢问老王爷芳龄几许?” “芳龄几许?”江姑略疑惑,须臾道:“也不算太大,仅到开六之年,虚岁呀也不过花甲!” 哟哟哟,瞧这话说的,不就是要嫁给糟老头,敢情虚岁不过花甲,言下之意就是快到了是吧,曾言俏险些骂出口,只见那位“太岁爷”推开众人走进院子,若是不曾听见刚才那些话,这人看上去倒真是个俊雅不羁的风流公子。 曾言俏笑得坦荡,上前几步,装模作样的问:“小王爷有何事?” 宋广临见她面无惧色,心下更添几分怒恚,江姑对小妍道:“快去给夫人拿件衣裳!” 原来这曾言俏仅穿一身素色单裙,发间装饰也被人一一除去,可宋广临哪里管这些,他道:“本王要,将你丢出王府!” 话音刚落,这人疾步行至厢房前,三两下踏上石阶,府中眼色最快的赵姑姑惊天动地的嚷道:“王爷!王爷!来人呐!快快拦住!” 众人被这惊雷似的叫嚷打得纷纷捂住耳朵,曾言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只是那王爷步履轻盈,身姿奇巧,霎那间来到她面前,微风袭白衣,他伸手一揽,将人揽入怀中,二话不说带着她翻上高墙,又纵身一跃。 曾言俏吓得拽紧他衣摆,身后的召南王府沸腾了,隔着墙,各种吵嚷和叫喊乱成一片。 曾言俏却莫名的松了口气,她道:“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嫁给老王爷了。” 宋广临闻言,侧目看了她一眼,须臾,幽幽冷笑道:“少装模作样,如果你不想嫁,当初就不该答应,跟我来!” 曾言俏心头一梗,敢情这小王爷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如此,她也不废话,只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宋广临拖着人,道:“去月姬坊,破了你的身,看谁还敢要你!” 这人真是脑回路清奇,曾言俏道:“就算我嫁不成王府,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你这方法不行!倒不如听我的。” 嗯?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宋广临停住脚步:“继续说。” 曾言俏道:“与其针对我,不如断了老王爷娶妻的念想,从根本解决问题,我可以跟你合作,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在一个月之内让老王爷把我赶出王府,并且让他再也不想续弦!” 典型的画大饼,奈何宋广临真信了,他回首道:“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就给你一个月,到时若事情不成,往后在王府一天好日子都别想过!” 曾言俏笑道:“那是自然!” 说话间,王府一行人从后院赶来,文彦叫道:“江姑姑!瞧见小王爷了!” 宋广临待在原地不动弹,曾言俏催促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他问:“去哪里?” 她答:“去月姬坊啊!先吃点好吃的再说!” 第四章 月色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哈哈哈!”宋广临狂笑道:“你这女子!真是十分与众不同!” 语罢,他照样拉着那姑娘的手,踏着满地月光,径直往东边而去。 走过巷口拐角处,又翻墙绕去西边,甩了身后一堆人,急得抓头挠耳,不知去处。 永安街路通扬州四面八方,微风吹过,袭了一地落花漫天飞舞,一辆彩绘青铜马车从丹阳门慢悠悠驶来,那马车鎏金嵌银,覆之绢帛,绘之纹章,由四匹青骢马拉着,左右各四人,拢共十六人随行在侧,车夫是个俊公子,远远便瞧见宋广临拉着人翻下墙头,他奇道:“怎么是小王爷?他身后那是个……姑娘?” “……” 车里的人未曾言语,只轻抬眼睑,白衣拂宽袖,玉面露寒光,他坐得端正,目光透过云帘朝外扫了眼,凤眼狭长,眉色如墨,一动一静皆如兰,皎皎如玉亦如霜下冰。 此间,曾言俏正问:“不过话说回来,月姬坊是干嘛的?听这不正经的名字,莫非是青楼?” 宋广临笑道:“聪明,你要不想去我也不勉强,毕竟女孩子家家的,去烟花之地可不好!” 曾言俏莞尔:“你这是偏见!虽是青楼,男子去得,女子也去得!” 宋广临听言,一挑眉,轻讽:“你还怪会说话!不过这种话往后不许随便说,若是叫别人听见了,准要说你胡言乱语,神智不清!” 曾言俏不服:“哪里胡言乱语?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要去月姬坊,我也要去月姬坊,那你倒是说说看,区别是什么?” “哼,”宋广临笑笑,取下腰间挂的酒壶灌了口,又拿出随身钱袋往空中一抛,那锦囊穿金绣银,丢出去沉甸甸的,嗒拉拉直响。少顷,他接住钱袋子,侧目挑衅道:“这就是区别,我有酒,你没有,我有钱,你也没有。” 这话曾言俏听着像是讽刺,听在旁人耳中反而像极了打情骂俏,那车夫远远看着,真是心惊不已,扬州城里的人都知道,召南王府这位小王爷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里会在半夜街头与女子调笑闲逛,更何况这女子打扮还如此“特别”,一身白裙,青丝披散。 不像人,像鬼! 三更半夜笑索情郎的恶鬼! 那随行人中有人见马车里无人应声,便大着胆子说道:“徐公子,小王爷怕不是被恶鬼缠身,我适才听城门口当差的兄弟提起过,说是小王爷把那十八夫人给害死了!” 有些胆子小的一听这话,一阵凉意贯穿脑门:“别,别胡说八道!” 一语未完,曾言俏忽然追着那小王爷跑了起来,嘴里还叫道:“有种别跑!” 那一身白裙呼啦啦似挂清,在乌央央夜色里泛光明,这宋广临还鬼迷心窍似的笑得好不开心,边跑边不忘回头道:“女鬼莫追!我这就把酒壶和银两都给你!” 说罢,他一口饮尽壶中酒,又将钱袋子往屋顶上一扔:“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拿!” 曾言俏真是被这又豪又蠢的家伙气得不轻,当下也不知该骂他什么好,她道:“我不过借你的钱袋子和酒壶看看!你何必那么小气?宁可丢了也不给我!这下好了,没银子可怎么去月姬坊吃饭?” 说到这里,她跑巷边捡了竹竿要去够钱袋子,马车里的人见状,失了笑:“两个蠢物。” 那语气极为冰冷,腔调却带着丝丝温情,恰如春风三月,一盏雨后新茶入了喉。 袅袅春意,和煦清朗,入骨三分。 眼看马车离两人越来越近,里头的人叫了声:“少卿。” 徐少卿立即领会其意,叫住了人,又停了车马,靠在巷尾商铺前,满地月光抛洒而下,让这马车里的人更添了几分神秘。 宋广临看着辛辛苦苦够钱袋子的人,自信笑道:“我来替你捡!”,说完,纵身一跃,轻轻松松翻上屋檐,曾言俏看得瞪大了眼睛,拍掌直呼:“好功夫好功夫!” 这屋子起码有两三米高,这人竟能不费吹灰之力翻上去,曾言俏心道:“这古人飞檐走壁的功夫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属实牛!” 月色下,那小王爷被吹捧得意气风发,马车里的人又念了声“少卿”,徐少卿颔首道:“世子有何吩咐?”世子道:“去试试他。” “是!”徐少卿应下,熟练的从贴身口袋取出布罩蒙脸上,由西南角绕行而去,却刚好遇见前来寻人的王府众人,为首的侍卫正找不到人憋着气,一见外人,厉声道:“大胆!哪里来的窃贼!竟敢撞到爷爷脸上!来人!把他拿下!” 这徐公子也不解释,一个回身打退袭来的侍卫,又一个侧身踹倒了另一个侍卫,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斗声过去,角落里七扭八歪的躺了一堆人,他这才不紧不慢的摘下面罩,那侍卫长一见来人,忙不迭的伏身道:“原来是徐少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少爷千万莫怪!” 也难怪他如此慌张,这徐少卿不仅是掌管召南王府大小事宜的徐总管之子,更是同两位少爷一块长大,事事陪伴在世子殿下身侧的大红人,别说区区一个侍卫长,放眼整个王府,或者扬州城,能得罪他的人还真没几个。 徐少卿便问了:“来找小王爷?” 侍卫道“是”,他笑着抬眼指向东边:“瞧见人了,往乾顶楼方向去了。” 那侍卫忙谢过,正打算带人前去查看,徐少卿道:“等等!”脚步一顿,他又问:“小王爷身旁有个女子,你可认得?” 经此一问,侍卫一行人更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侍卫长恭敬道:“那是老王爷预过门的十九夫人,被小王爷劫了去,我们也正在找。” “劫了去?”徐少卿笑道:“瞧着可不像。”众人正不解,他摆摆手,“走吧!去迟了人就走了。”说完,翻身跃上墙,只是街角早已人去楼空,哪里还有那姑娘和小王爷的影子。 空荡荡的路边只剩一根竹竿,长街尽头等着那辆马车,须臾,帘布被人轻轻拂开,那露出的白衣宽袖下是一双苍白有力的手,指节分明,纤美颀长,他低头下了马车,一身锦绣白衣,绣金丝,走云纹,那云纹繁复华丽又精美绝伦,倒显得这人贵而不矜,傲而不娇。 那周身散发的气质凛然,更是叫人不敢接近,他低头下马车,随行的人不仅不搀扶,反而退了几步,躬身道:“世子殿下。”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绝美到刻薄的脸,皎洁如玉,贵不可攀,周围人等齐齐低下头大气不敢出,只见他冷眼望向徐少卿,道:“你来迟了。” 徐少卿正想解释,宋池渊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先去将功补过,再来同我解释。” 他心下松了口气,问道:“殿下要去哪儿?” 宋池渊不理,自顾自走向街边,走到竹竿旁时停住脚步:“去查出那女子是谁。” 徐少卿立即道:“查到了!那是老王爷即将娶进门的十九夫人。” “十九夫人?” 第五章 月姬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宋池渊微微回过身子,眸色渐深,气氛登时降至冰点,沉吟许久,才别过脸道:“哪里来的?” 这十九夫人又是哪里来的? 怎的死了一个又来一个? 徐少卿道:“还未曾得知,待我回去府中一问便能知晓。” 月明星沉,那世子眼中并无杀意,却面露寒光,他道:“不必问,替宋广临杀了她。” 其余人头埋得更低了,只有徐少卿依旧神色如常,他道“是”,又似想起什么,躬身道:“公主那边……如何劝说回京?” 说起这位公主,那可真是大有来头,当年宫中逢变,将领程隋携十五万大军打入宫中,悲凉的是,宫里宫外的皇子王爷们竟趁机造反,正是乱上加乱时,这位公主降生了,作为东宫的第一位皇子,本该受万千宠爱,却不想刚出生便流落民间,一同流落民间的,还有与太子妃交好的芸贵妃之子三皇子。 可以说,这位三皇子是像带子女一般将公主带大,两人的关系比亲生父亲还要亲,公主五岁那年,三皇子与公主凭借先帝病重被召回,彼时的两人在民间饱受沧桑,简直与过街乞儿无异,先帝心痛不已,临终前给两人亲赐封号“怀安”,“召南”,且后世不论嫡庶,承袭爵位,皆以皇子待之,后来,公主未嫁出了宫,虽是女子身,奈何性子野,又无人能制其左右,皇帝只好急命召南王之子宋池渊进京,一同商讨带怀安公主回京事宜。 须臾,宋池渊道:“此事你不必管。”徐少卿立即缄默不语,他漫不经心向前走,走的是月姬坊的方向。 * 曾言俏早已随宋广临到了月姬坊,只见楼宇之间,绣旗飘举,酒家林立,那八仙楼上扎着花架子,檐上以花鸟点缀,檐下红灯彩苏随风飘扬,里头一片片笙歌曼舞,弦乐妙音,红粉佳丽,满室飘香,有美人见了宋广临,双目放光,一声惊呼“小王爷!”,由此一呼,呼来满楼红袖招。 “小王爷!” “宋公子!” “君!” “爷!” “临少爷!” “临郎~” 各类称呼层出不穷。 “琳琅?”曾言俏略作思忖,原来是叫的“临郎”,她道:“琳琅还挺受欢迎。” 宋广临只当是夸赞,自信挑眉,带着人往里走,美人们激动不已,纷纷迎上前来,笑携左膀右臂,嗔伴小王爷前后,调笑不已。 曾言俏独自被冷落在后头,宛如空气般被一众人等无视,忽然,她凝神嗅了嗅四周,那月姬坊中弥漫着狂野却不俗艳的脂粉香,她惊艳道:“好香!”细细去闻,那香味里还掺着道不明的幽幽醇香,她走上前,拍了拍宋广临肩膀,道:“这是什么香?闻起来像吃的!” 那味道闻起来不齁,却甘甜可口,定是什么美味甜品! 宋广临回首:“这是月姬坊的玉露丸子。”他随即上楼,朝底下里坊喊了一声:“月娘!” 月娘打坊间探出头,欢喜道:“小王爷!” 她心里高兴,忙四下招呼:“姑娘们快带小王爷进去坐!好酒好吃的赶紧招待上!还有还有!月姬去哪了?” 清莲道:“月姬正在牡丹房里陪涂公子。” 宋广临正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一听这话才想起那位被他吊在房檐下的人,他面色一沉,推开身侧的姑娘们,径直冲进最里头厢房,脚一踹,门一破,里头相拥的两人被吓得不轻。 不仅这两人被吓得不轻,就连楼下酒客也闻讯起身,纷纷探头朝楼上张望。 曾言俏左右推搡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只见那月姬生得清冽佳容,反倒是那位涂公子长得一般,撑死也勉强算担得起清秀两字,只是那女子眼中痴情太甚,见了宋广临,伏地哭泣道:“小王爷!俊生已经知道错了,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绕过他吧!” 酒客们唏嘘道:“想不到这月姬如此卑微,替谁求情不好,偏偏要替涂家这个造势小人说话,我看啊,也不过如此!” “就是!这厮怪会装蒜!他有什么能耐?就敢得罪召南王府的人,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月姬姑娘真是瞎了眼看上他,你瞅瞅,这涂俊生可是半句都不敢吱声!” 月姬坊里的姑娘闻言,挥起绢帕对众人讽刺道:“他哪是不敢吭声?这不小王爷在这儿呢!方才在屋里说得可起兴儿了,大到扬州城,小到召南王府,可没他不敢吹嘘的!” 那涂俊生闻言,越发冷汗淋漓,身子一软,趴地上,往月姬身后挪了挪,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月娘真是恨铁不成钢,悻悻推开身前的清莲,拖着月姬就想走,谁知姑娘不肯,扯着月娘衣摆央求道:“好月娘!你快替我求求王爷!别叫他为难涂公子,算我求求你了!” 这月娘是个清醒人,咬牙指着这姑娘骂道:“小王爷哪里为难他了?人还没说话你就叫上了!?我把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说着,转头对清莲等人道:“把她拖下去!” “是!”姑娘们高高兴兴应下,趾高气昂的走进厢房里头,扬声道:“月姬,你可赶紧跟我们走吧!再不走,小王爷可就生气了!” 这些姑娘嘴上虽这么说,手上却半点动作没有,只居高临下的看着,任由外头的人指指点点,那嘴脸,也不比那涂俊生好多少。 曾言俏看得心烦意乱,暗骂自己一声“真是莲花病犯了!”,须臾,她冲进屋子,拽着那姑娘道:“别丢人现眼了,跟我走!” 她手上力气大得很,拖起这泪眼盈盈的美人就进了隔壁厢房。宋广临在两人身后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左右一看,众人正好整以暇的等着他教训那位涂公子。 他这才想起——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于是乎,他道:“来!把这没皮没脸的货物架去安陵桥,堵上他的嘴,吊他个三天三夜!” “好!!!” 周围人齐齐叫好,一呼百应的上去帮忙,月娘首当其冲,挥臂呐喊:“来来来!各位爷这边请,我来带路!”说着,余光瞥见巷弄里的人,话音一转,道:“哎!清莲吶!快带小宋王爷去安陵桥,从侧门绕北街过去!转眼就到了!” 清莲伏了伏身,得意道“是!”,其余姑娘不乐意了,齐齐缠着月娘娇声道:“好月娘!让连翘也一起去嘛!” “芙蓉也要去!” “还有迎春!迎春也去!” 正说着,一女子从里间走来,一身艳丽红裙,眉间点牡丹花钿,气势凌人,野心外露,笑对宋广临,道:“小王爷可否带我一同前去?” 宋广临正忙着指挥众人,还未回话,月娘难得大方的挥挥掌:“去去去!都一块去吧!老啦!留你们不住,赶紧走!走走走!” 再不走,门外的贵客就要进来了。 第六章 贵客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 烟花巷外,有人背月而来,步履款款,风姿袭人,倦了一地清影,褪了污浊红尘如烟散,惹得巷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躲进红纱后,生怕脏了这公子的眼,又忍不住捂着手帕偷偷张望,内心乞求着这公子能注意到自己。 然而,这世间能让他瞩目的人还未出现。 不过,也快了。 徐少卿只觉世子爷与此地格格不入,索性开口道:“世子何必亲自前来,这等事由我来办就是。” 他道:“无妨,随意走走。” 小阁楼里,月姬哭得正凶,曾言俏懒懒撑着下巴,抬手拾了块红枣糕丢进嘴里,她道:“你是怎么看上那涂俊生的?是这小宋王爷不够威猛?还是那涂公子功夫了得?” 月姬捐起手帕轻拭眼泪:“小王爷身份何等尊贵,哪里能看上我?” 曾言俏不禁翻了个白眼,经过刚才一番问话她得知,原来是那位涂公子正在厢房里吹嘘自己,说着说着不免得意,今日陪寝的牡丹姑娘便顺势提起最近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召南王府事件——十八夫人之死。谁想这涂俊生越发来劲,不仅装模作样的分析一大堆,还扬言:“就宋广临,呵!庶子罢了!母亲又死得早,也难怪看上自己后娘!毕竟人家有爹生没娘养嘛!” 这话不偏不倚落进宋广临耳中,后来,这人便被吊了起来,宋广临走后,又被心系涂俊生的月姬叫人给放了,结果她好巧不巧的带着宋广临杀了回来。 曾言俏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人家看不上你?爱拼才会赢不是吗?” 月姬抬起泪眼,抽泣道:“可是……” 曾言俏打断她:“没有可是!你刚才也看见了,那涂俊生见了宋广临一声不吭,就由着你去替他求情,这种人可不值得,再说,他一没有宋广临帅!二没有宋广临有地位,三嘛,我瞧着他也不咋滴!你喜欢他啥?喜欢他除你之外还会找别的姑娘?” 月姬似懂非懂:“涂公子虽然会找别人,可他毕竟是官地人家,家中仅有一个夫人,如若我好好表现,兴许他能救我出红尘也未曾可知!” 好家伙,还是个有老婆的!这姑娘可真够卑微!曾言俏不禁摇头叹息:“你错了,他要救你早救了,人生在世,唯有自救才是唯一出路。” 走到阁楼外的长靴一顿,眸色深深,那目光透过缝隙朝里扫了眼,又是那身白衣,俊眉一蹙:“叫锦绣坊重新制身衣裳。” “啊?”徐少卿一愣,他又道:“不要白色。” 徐少卿顿感匪夷所思,今天的世子爷和往常不一样,有点幼稚?有点话多,要知道这人平常说一句话都嫌多,今天居然破天荒的说了十句有余!还叫了他两次少卿!两次! 少卿! 少卿~ 那嗓音,又纯又欲,宛若神仙低语,真是叫人食髓知味,徐少卿心里美滋滋的,跟着进了暗室,月娘早已在此等候,一见来人,强行按下心底诧异,俯首道:“世子,前日收到消息,境外曾在三个月前给京中传信,是西羌王给陛下和亲一事的回信。” 宋池渊道:“可有复刻?” 月娘道“有”,道完从怀里取出信件奉上,徐少卿接过,宋池渊沉声:“念” “吾子,来者西羌帝,汝既欲呼汝其父,则以至宝之主献于余,此事可谈,汝亦不必谢呼!虽是公主年纪大矣,独在外亦不知所事为何,吾乃勉受。” 大概意思是——我儿子,未来的西羌皇帝,你既然想要他叫你一声父亲,那就把最宝贝的公主献过来,这件事情才能谈,你也不必谢我!虽然公主年纪大,独自一人在外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我就勉勉强强收下吧。 徐少卿读完信,怒从心头起:“这西羌王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怀安公主是什么人?哪是他们这等蛮荒之族能妄想的!”他转念一想,惊呼道:“难怪陛下要让公主回京!” 宋池渊并不惊讶,伸手放在烛火上方,目光落在信上,轻声问:“皇姐要和亲,父亲会怎么做?” “依老王爷不择手段的性子……”徐少卿烧了信,青烟顿起,余灰散尽,他笃定道:“说不定会找人代嫁!” “谁最合适?” “眼下公主府全是暗线,唯有从别处另觅人选,不能张扬,不能惊动皇上,这人必须不受瞩目,最好能受控于老王爷。” 宋池渊给月娘使了眼色,人退出暗室,他才提点道:“宋广临倒是帮了大忙。” 小王爷帮了忙?这位爷整日烟花地里买醉,除此之外,唯一的爱好便是阻止老王爷娶妻!说起来这夫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届时多死一个也不会引人注意,只要身份一换,十九夫人一死…… 怀安公主就自由了! 徐少卿恍然大悟,问:“世子,那这人,还杀吗?” 暗室里烛火摇曳,宋池渊背手走至另一扇门,“暂且留她一命。”那门闩上积着薄灰,他面上闪过一抹嫌恶,又似想起什么,半晌,浅笑道:“看她如何自救。” 那笑容十分不怀好意,好似一头潜伏在暗夜里的狼寻着只弱不禁风的小白兔,虎视眈眈的观望许久,要趁其不备猛的扑上去! 毫无招架之力。 要么摇尾乞怜,要么一命呜呼! 徐少卿摇了摇头,只能说那位‘白衣女鬼’未来堪忧。 这世子话说完,抬脚去踹门,“啪”一声,木门应声而裂,不想那白衣女鬼就在二楼坊间偷吃玉露丸子,白衣女鬼吓得惊呼: “哇!又地震啦!” 第七章 尔虞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要死啦要死啦!谁踹的门啊!?这好好的门怎么说碎就碎啦!”月娘吆喝着挡在曾言俏身前:“你不是和小宋王爷一起进门的姑娘?这人都去安陵桥啦,姑娘怎么不同去?” 曾言俏指指身后的月姬,嬉笑道:“月娘莫怪,这不,我忙着安慰美人。” 躲在门后的人冷笑,右手抚平,向下轻轻一挥,徐少卿意会点头。 这人若是敢进来——杀! 月娘显然是看见了两人的小动作,板起脸皮子走向月姬,狠戳脑门:“你这吃里扒外的!谁叫你带人进备膳阁?是那外头东西不够你吃了?你竟要带着外人来偷我玉露丸子的配方!” 月姬心里委屈,又潸然流下眼泪:“月娘!我,是姑娘说饿了,我才……” 曾言俏看这月娘不分青红皂白,上前挟住那肥硕的胳膊制止,目光却被暗室里金灿灿的元宝牢牢吸住,她惊奇道:“好多金元宝!” 那金元宝呈马蹄状,瞧着沉甸甸的,估计有五十两左右,暗室里目测有二三十个,曾言俏经过一番换算,此地约藏有几百万价值的金元宝,高则上千万,最低也超过七百多万,要知道古代官吏俸禄奇高也不过万元以上。更别提那晶莹剔透的玉露丸子,以粉荷花瓣点缀,金泊为花蕊,其心裹在中间,暗香渗透,清甜怡人,那手艺绝非常人。 曾言俏又转眼望向月娘来时的方向,平平整整的墙面没有一丝缝隙,可她分明瞧见月娘是刚刚进来的,这说明暗室里藏着不得了的机关,这区区一个月姬坊可真是卧虎藏龙。 不仅藏有巨额财宝,料理大师,背后指不定还有个工匠奇才!曾言俏没忍住走进了暗室,目光略过那堆金元宝,直勾勾走向月娘进门的地方,一言不发趴地上研究了起来。 一缕寒光骤起,不见杀意,但见杀机! 月娘此刻也顾不得她,只恶狠狠推开房间门,将月姬驱赶了出去,压低声音道:“休要管这死丫头!赶紧给我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一步也不许踏出去!” 只听身后又是一声惊呼:“好你个月娘啊!竟然在月姬坊藏了那么多宝贝!你快跟我说说这羊脂白玉是哪里得来的?” 月娘闻言,怒然转身,冲进暗室要抢回宝贝,曾言俏笑着躲开,高举着那块玉石,侧目挑衅她一眼,道:“哎!我就不给你!你这婆子怪贪婪!再敢往前一步,我就砸了这鬼东西!” 月娘心一紧,忙安抚道:“别别别!姑娘有话好好说!这东西可不是我的,是有位公子要我替他保管罢了,您可千万不能砸!” 曾言俏望定了眼前人,身子一动不动,肃然道:“那你再跟我说说,这些金元宝是哪里来的?” 月娘看了眼她身后的人,半真半假的回道:“不瞒姑娘,这金元宝都是替教坊司引荐女乐所得,近年国中昌盛,众多官员皆以娱乐至上,光是宫中就有女乐上万人,其中有一半都出自月姬坊,您若不信,大可去问小王爷,小王爷和……” 曾言俏抬手制止:“行了!我对你这乱七八糟的事情没兴趣!快告诉我宋广临人呢?我要跟他回家!” 月娘松懈了几分,迎笑道:“方才刚和您说过,小王爷去了安陵桥,您怎么转眼又忘了?来,我这就带您去找他。” 曾言俏闻言,这才放下双手,低头痴痴盯着手里那块玉,头也不抬的:“这玩意儿真好看,在借我把玩把玩,出了门我就还你。” 月娘道“好”,随后搀着人出了门。 昏暗的房间,一缕月光洒落,细看,桌案旁的烛火还在冒着青烟,徐少卿抬头看了眼皎白月色,心里不由得产生些许怀疑,他道:“世子,那白,那姑娘会不会看见我们了?” 那世子笑得耐人寻味,柔声道:“应该,是看见了……” 脚! 曾言俏在月姬坊暗室看见了两个男人的脚! 她正趴地上研究机关,只见地上出现一个男人倒影,宛如恶鬼,高举弯刀,要索她的命!走投无路时,她灵机一动,扑灭了身旁的烛火,谁知今晚月色太好,烛火一灭,反倒让那影子更显眼了几分,幸运的是,月光照耀下,书架上的玉石发出温润光芒,她只好假装见财起意,扑过去抢夺那块玉,顺便出声引来月娘注意。 和月娘对峙时,那两双一黑一白的长靴就隐在暗处,像是地狱里的黑白无常,吐着血淋淋的舌头,随时随地要取她性命! “呼!”走到月姬坊门口,曾言俏终于松了口气,只是这门口气氛好像和刚才不大一样,原本不胜风流的烟花酒巷变得雅致清净,搔首弄姿的姑娘们竟个个画上了淡妆,素缕纤衣,携花弄扇,望月抚琴,好不高雅! 准是得了什么大病! 勾栏美人立起了牌坊,鸨儿装起了闺秀! 不仅是大病,而且病入膏肓! 第八章 新衣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曾言俏将手里的羊脂白玉往月娘怀里一扔,斜睨她一眼,试探道:“那玉露丸子不是你做的吧?” 月娘眼神闪烁,昂起胸脯狡辩道:“我又没说是我做的!” “也是,”曾言俏算是认可这个回答,也不过多追问,只悠然道:“你待月姬倒是与别的姑娘不同。” 虽然表面上骂骂咧咧,其实每次都出自好心。 只是这姑娘被蒙了心,还妄想着找个人救她出红尘呢。 月娘神情稍许严肃了几分,低眉长叹道:“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当然不同了。”说完脸色一变,瞅着曾言俏啧啧道:“你瞧瞧你一姑娘家,怎么打扮得跟个索命鬼似的!正巧,陪我去把这玉送过去,顺带给姑娘们拿了衣裳,再让那位公子送你身裙子。” 曾言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太好吧,这都半夜了都!” 月娘哼笑:“你说巧不巧,要换做白天吶,你还未必能找到这人,就是得半夜去,人才在!” 如此,曾言俏也无话了,两个自来熟便如闺中密友般相互挟着,沿着永安街,过了西市,安陵河畔,远远望见桥上一堆人,熙熙攘攘,喧哗吵闹,桥边有两名打更夫路过,一个敲锣: “咚——咚,咚,咚,咚!”。 另一个怏怏喊道:“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五更天,巡街的守卫们出现在街头巷尾,见了桥上一行人,正围着被吊在桥头的县令公子,嘻嘻笑笑,真是敢怒不敢言。 这不,召南王府那位小太岁爷在呢! 这事没法管,只能装眼瞎,各处晃晃眼也就过去了。 宋广临吆喝着一大帮子人,身旁还伴着个红衣美人,真是好不风光,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月娘跑去巷尾买了包子,给曾言俏递了一个,她张口便咬,心中还在感慨道:“可算是吃到了正经填饱肚子的东西。” 须臾,她道:“你要找的公子呢?” 月娘一挑眉,指了指别处:“不急,再等等,马上就回来!” 话音刚落,一袭青衣宛若拂尘过,墨染青丝挥袖舞,那青丝上系着的白丝带随风翩翩,一双白靴踏桥飞过,众人惊叹:“好,好俊的公子!” 曾言俏捧着半个包子,转头问:“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月娘不置可否,走上前几步,将怀中玉石一丢:“这是你要的东西!” 那公子欣然接住,回身一转,踩着一旁的石柱子潇洒落地,整套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堪称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只是曾言俏觉得,这人好像有点装? 那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有淡然的神色,看来是装x许多年,已经对这门功课驾轻就熟。 正想着,那人走过来,目光似不经意从“白衣女鬼”身上略过,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深了几分,他道:“跟我进来吧。” 不知为何,曾言俏总觉得这人古怪,说不上来的感觉,很特别! 还有点亲切? 她只道自己真是疯了,嘟囔着跟两人往街边走,街道正中央有家锦绣坊,那公子的目的地便是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一堆七七八八的钥匙,翻找许久也没个结果,索性拍起门来,喊道:“开门!翠果!快开门!” 不多时,屋里有个极糙的声音应道:“来了来了!” 陈公子熟门熟路的走去窗边,接过里头传出的钥匙,回到门边开门。 门一开,里头是个姑娘,扎着歪辫子,笑得傻乎乎的,凑上前道:“徐哥哥刚刚来过,让你给俊哥哥做身新衣裳,还有还有!不要白色,他说这是俊哥哥亲自嘱咐的,叫翠果千万别忘了!” 那公子丢下一句“知道啦!”,说完进了屋,去柜台底下取出厚厚的包裹放上桌,那包裹里装着衣裳,足足能装下一个人还嫌多,月娘还是不满意:“就这么点?我这可是辛辛苦苦得来的红宝石!”说着,嫌弃的推了推包裹:“不成不成!你再多给我几件!” 公子也不乐意了,翘起二郎腿往凳子上一坐:“我这锦绣坊的衣裳都是好货!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我可给你月姬坊的姑娘每人一件了啊!” 月娘还是道“不成!”,干脆摆足了架势坐对面指指点点:“这衣裳撑死了值多少钱?我给的可是上等宝玉!陈公子!您可有点良心吧!” 那陈公子摊开掌心看了眼手中洁白无瑕的玉石,沉吟片刻,一挥手:“那行!赶明儿元宵节你再来,到时我再给你四十二套!” 月娘这才喜上眉梢,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也给我身边这位姑娘来一套吧。” ... 曾言俏顿感十分不好意思,那感觉就好像,跟自家老妈去买内衣,这婆娘费尽唇舌讲了半天价,交易成功后,还要淡定自若的拎起店里一条秋裤,说:“这个五折卖给我家姑娘穿穿吧。” 简直羞耻! 如果老板还是个男的,那真是羞上加羞! 这不,这位陈公子看她的眼神就跟那老板差不多。 一言难尽。 正当她坐立难安的时候,陈公子起身,从货架上取了件月白色细丝褶缎裙,放了桌。那颜色质感确实非比寻常,水绣金竹,领绢团花,皎皎洁洁亦如月下霜,更如水中月,竹影淡淡,清姿朗月。 曾言俏眼中满是惊艳,就差没把“我喜欢这裙子”写脸上,月娘看罢,担心这人给她的衣裳全是这等样貌,索性摊开包裹一一翻看,确认里头都是一水子妖妖艳丽裙后才宽了心。 一拍桌:“成!就这件了!” 第九章 初见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陈公子略整理衣襟,含笑道:“我看姑娘面善,就把江南纺织造送来的新衣赠予你,此事无关月娘,全凭我心意。” 说完,藏着笑的月牙眼直直盯着曾言俏片晌,月娘又酸又鄙夷的在旁剥起了花生,只听屋外突然响起:“你们在干嘛?!” 曾言俏吓得一哆嗦,回头看去,宋广临怒气冲冲站门外,那神情,好像她跟别人偷情似的,她举起手里的衣裙,摆了摆手,作出无辜状,轻描淡写道:“没干嘛。”说完,忍住困意,想说“困了”,想了想,改成:“乏了。” 其余人一脸茫然,翠果怯怯出声道:“小姐姐想休息了……” 曾言俏还未多加思考,宋广临已大跨步进屋,僵着脸,伸手拖住她宽袖,冷声道:“跟我走。” “且慢!” 陈公子唤住人,拿起那身衣裙走来,众人望着他,翠果在一旁咬着指头一脸茫然,他道:“姑娘的衣裳。” 曾言俏接过,道了声:“多谢。” 宋广临脸色深沉,像是换了个人一般,面无表情催促道:“走吧。” 眼下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曾言俏只好应下,走出屋外,灰埋埋的天,衬得气氛越发压抑,锦绣坊外不知何时围着黑压压一片人,为首的中年男子一挥袖,几个侍卫上前扣住宋广临,压低嗓子道:“得罪了,小王爷。” 曾言俏正不知所以,绿箩从人群后露出脑袋,小心翼翼走上前,请了请安,道:“姑娘没事吧?” 曾言俏道:“没事。” 真正有事的人,应该也不是她。 她抬眼望向宋广临,那意气风发的小王爷避开她的视线,像颗焉了的白菜似的,垂丧着脸,任由侍卫将他挟在中间。 绿箩蹑手蹑脚走至她身旁,扶着人,正色道:“徐总管,姑娘大病未愈,昨晚又受了惊,江姑姑让我带人回宛香院好生休息,至于小王爷,姑姑也不便过问,只是希望徐总管跟老王爷说一声,眼下世子爷刚回府,还是别闹出什么动静,到时惹了世子心烦,徐少爷的日子也不好过。” 徐总管神色微变,双手拢在宽袖中,须臾四下张望,像是没听见一般,对侍卫们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把小王爷带回府!” 侍卫们工工整整应下,扣着人,沿着大街一路直行而去。绿箩将曾言俏请上一旁轿子,随侍在外,开始问起昨晚的事情。她道:“姑娘,昨晚小王爷带您去哪儿了?侍卫们找了整整一夜!从乾顶楼到丹阳门,东市,西市,翻遍了永安街上上下下!徐总管还去了一趟周府,愣是没打听出小王爷的消息,你们不会去月姬坊了吧?” 曾言俏道:“嗯,是去了。” 绿箩接着道:“我就说嘛……江姑姑还不信!后来是涂县令说小王爷在安陵桥,带着一大伙人绑架了涂公子,老王爷都要气死了,一大早就派出四门交班侍卫过来抓人!” 说着,轿子摇摇晃晃的出发了,曾言俏听得心不在焉,只问:“那他回去会受罚吗?” 绿箩笑道:“自然不会!老王爷虽心狠,待世子和小王爷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况且小王爷素来脸皮薄,今早这事儿够他受好几天!不过,姑娘怎么会想着担心小王爷?莫非您也……” 经刚才一事,曾言俏心情低落许多,坐定后,揉了揉眉心,一整日的疲惫席卷而来,她也不多做解释,倚着窗,掀起轿帘朝外看,晨间空气湿润,街上人烟罕至,走了许久,只见不远处有座府邸,占地面积之广,一眼望不到边。 府邸前林立五间大门,正门左右各立着一人多高的石狮子,碧色琉璃瓦,檐角有彩绘,门上有金漆兽面锡环,门钉九行七列,门上有牌匾,篆刻着“召南王府”几个大字。 门后的月桂树在晨风中枝叶婆娑,缕缕清香扑鼻而来,正当曾言俏以为要进去的时候,轿子拐过墙角,兜兜转转来到了后门。 绿箩解释道:“江姑姑说了,姑娘如今未过门,又是女眷,叫人瞧见了不好看,故而走后门,待老王爷明媒正娶后,方可由正门进。” 话音刚落,轿子一停,门外冷冷清,门口零星经过几个路人,眼神怪异非常,瞅着曾言俏小半天,嘴上嘀咕着,看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那眼神,好像她是什么见不得人之物。 不过说来也是,哪有姑娘未过门就去夫家住的道理,更何况这丈夫足足大她两倍有余,也不知道那位“曾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又为何要自尽,想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到此,曾言俏挺直身板跨进门,就暂且先在此地住下,等解决了生计在想办法离开。 毕竟,嫁给老头子是不可能的,就算宋广临同意了,她也不愿意。 绿箩道了声“姑娘请”,随即带人往里走,过了群居,后院,抄手游廊,经过一处院落前,院中一片清明,竟连一草一木也见不着,放眼望去,里头空荡荡又干净非常,此地像是住着人,又像多年未曾被人踏足过。 简直匪夷所思! 绿箩道:“这是世子殿下住的地方,名叫长庚院,里头神秘得很,王府里没几个人能进去。” 曾言俏闻言,踮起脚跟,透过围墙窗花细细打量院落,房屋高大华美,气势恢弘。东厢门大开着,视野却被六件玄青色八宝屏风挡住,隐隐约约能瞧见里头生着香炉,青烟袅袅,一袭白衣垂落,似如远山,可望不可及。 也不知道这府中的世子爷是怎样的风流人物,曾言俏打了个哈欠,眼中泛出几滴清泪,虽不见其人,但也能感觉出里头的人不同于世俗之辈,她懒懒拭去眼角泪水,捧着衣裳道:“走吧,回去睡他个三天三夜!” 正当她转身欲走时,屋里的人起了身,放了白玉杯,一袭华衣倾落,云袖舒展,凤眼微抬,在院外停顿少许,眸色浅浅,明亮如星,眼波流转间,勾魂夺魄。 这一眼,曾言俏惊为天人。 虽看不真切,但这位世子爷真是生了双夺人心魄的双眸,她一时间竟看得痴了,就连绿箩在一旁苦苦呼唤也没能听见,只顾着低下头,想去看清这人的全貌。 甚至于,那精致的雕花石窗都变得碍眼,好不容易调整角度,却只能瞧见一对薄唇,淡如晚樱,双唇微启,一字一句的: “别,看,了……” 第十章 王府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瞧……” 他说瞧什么?曾言俏原本看懂了大概,结果绿箩一阵嚷嚷让她分了神,回过神来,适才的人竟像黄粱梦一场,窗槛后空荡荡,只剩几缕香烟飘散,证明这人,是真实存在过。 曾言俏四下看看,也没看出哪些地方特别,这让她更加好奇那位世子爷说了什么,只是绿箩一直在耳边“姑娘姑娘!”聒噪没完,她只得沉下心,转头问:“何事?” 绿箩看这人宛如魔怔般盯着世子殿下屋里不放,还以为姑娘怎么了,人一开口说话,她才安下心:“公主府的谢姑姑还在等您,江姑姑原本替您推了今早的礼仪课,但谢姑姑说了,非要看到姑娘安全回到王爷府才肯走。” 曾言俏整理一番思绪,便问:“为何是公主府的姑姑来教我礼仪,难道王爷府里没人?” 这问题绿箩也答不上来,反而一顿瞎蒙乱猜,“哎!您说会不会是因为您之前在公主府得罪过什么人?很有可能是公主殿下,所以这次才特意派了谢姑姑过来?以往的夫人们都是赵姑姑在教导,不过赵姑姑和小王爷关系好,因此时常被小王爷钻空子,这回是说什么也不能再让赵姑姑教导您了。” 毕竟,短短两个多月,府里已经换了十八个夫人,这都多亏了小王爷! 曾言俏意识到这姑娘话密得很,且口无遮拦,好在并无恶意,而且还能从她嘴里钓出不少有用讯息,简直一钓一个准,放一个饵下去,能钓十条鱼上来那种,她微微一笑,故作委屈道:“你说得对,只是不知道那位谢姑姑又是何等人物?万一她不喜欢我,刻意刁难我该怎么办?” 绿箩道:“哎!姑娘大可放心!谢姑姑倒是对您挺上心,这不听说您被小王爷带走,赶忙就让人回府通报,再说了,就算人家想刁难您,也要有个由头不是?说起来,这位姑姑可是打小看着公主长大,在府中地位不亚于奶娘婆婆!您切记不要与她缠纠,别说您,就连小王爷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呢!” 曾言俏将此话记在心中,道了声明白,又见夹道中有诸多丫鬟小厮,或提灯笼或端果盘饼盒,行着快步,来来往往。其中许多人见了绿箩,都要悄悄拿出果子塞进人怀里,玩笑道:“爱吃嘴!赏你啦!” 绿箩讨乖请个安,欢喜谢过,走了一路,捧了满怀的果子,青枣、脆梨、红桃、寒瓜、荔枝,应有尽有,曾言俏跟着享了福,睡眼朦胧的吃了一路,绿箩看这人累得晕头转向的,索性自言自语感慨道:“姑娘要是晚些回来就好了,今晚中秋节,说不定还能逛逛花灯,去东门庙会里祈福,我小时候见过一次,真是热闹极了!” 听到此,曾言俏眼眸半开:“后来呢?怎么不去了?” 绿箩嘟嘴道:“进了王府,自然是去不成了,平日里想出去都是要找徐总管批假的,您刚才也瞧见了,那徐总管眼高于顶又不爱搭理人,能准假才怪呢!今早还是多亏了姑娘,绿箩才有机会看看外面的风景……” 说话间,两人又过了几处院落,只见那宛香院前有座楼宇,高耸于假山石雕之上,背衬青天,眺拥山水,其下绿草茵茵,晨露清凝,水榭亭台,百花齐放,无数黑翼紫蝶正在上头翩翩起舞,这场景宛若一幅画,生机盎然,胜似仙境。 绿箩看曾言俏有兴趣,便道:“此处是玉人楼,老王爷专为穆王妃所建,姑娘有兴趣,等见过谢姑姑我就带您出来走走。” 曾言俏倒是想,只是抵不住困意重重,她道:“下次一定!待见过谢姑姑,我就得休息,不到天黑,千万别叫我起来!” 绿箩巧笑应声“好”,又吧啦吧啦扯了一大堆话,边扯边带人往里走,走了没几步,又猛然转过身子,一脸凝重,“不好!姑娘这身打扮可见不得谢姑姑!”说着,一把拿过曾言俏手中衣裙:“先去打扮梳洗,再去见谢姑姑!” 这人又风风火火拖着人进了厢房,却没瞧见身后的公子,目送两人进了屋,这才闲逛般回到长庚院,东厢里,一盏云雾新茶,白玉茗杯,素手芊芊,里头的人刚换了身天青色常服,神色郁郁,却更添了几分艳丽之色,正如雨过天青云**,烟烟渺渺见来人。 徐少卿道:“世子,人已经回去了,谢姑姑正等着,公主一事,应该能确定个二三。” “二三?”世子捧着热茶露出一丝冷笑,“十拿九稳的事情,何来二三?” 徐少卿噎住了,他又道:“左右她是嫁不成,又何必浪费功夫。”玉杯一放,轻唤一声:“碧华。” 有女子应声,从厢房内走来,螓首蛾眉,婷婷玉立,宋池渊道:“去宛香院辞了谢姑姑。” 不解释缘由,也不给个借口,就轻飘飘给了这么一句,碧华伏身道好,走到门边又想起一事,回首问:“今日中秋,世子可要去燃灯赏月?” 屋里人眼中起了寒意,她突觉自己冒昧,低头解释道:“碧华好提前做些准备,不知……” 一语未完,那凤眼中已覆满薄霜,双唇紧闭,看不出一丝丝想回话的模样。 美人伤了心,还要欠身作别,踏着满院秋风而去,一股惆怅涌上心头挥之不散。 到了宛香院,果然见着谢姑姑在正堂,小妍殷情侍奉左右,端茶倒水,递果送糕,倒也忙得心甘情愿,乐不思蜀。 碧华眼中闪过一抹嘲讽,心道:“原来是个不识主的东西”,须臾进了门,问过安,微颔首,笑着切入正题,她道:“世子殿下请姑姑回府,至于缘由,想必姑姑心里清楚,碧华也就不再多言。” 这谢姑姑也不是个好打发的人,双目一埋,重重放了茶盏,尖声道:“老身不清楚!请姑娘直言!” 碧华不卑不亢,盈盈浅笑道:“公主毕竟是待嫁之身,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谢姑姑与王府走动如此频繁,唯恐会遭人诟病,您说这要是传出去……谁来替公主的名声负责任吶?” 谢姑姑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犹豫,碧华又轻声道:“难不成,还要公主来负这个责任?” 古往今来,都是主子犯错,奴才背锅! 一旦公主芳名受损,随侍出宫的姑姑自然是头等罪,一时间,谢姑姑脸色难看非常,既不想被小姑娘扫了脸面,又不想轻易的败兴而归。 “哼!” 过片晌,这人从鼻孔重重出了一口气,恨恨起身,心里又不甘心得紧,愣是杵在原地不肯动弹。正僵持不下的时候,绿箩搀着半梦半醒的人走来,那姑娘月色裙摆飘飘,携着清风缱绻而来,珠络碧玉花簪束发,七彩琉璃步摇轻挽,三分倦意卧眉间,两分俏丽藏眼帘,余下的,皆是洋洋洒洒的漫不经心。 绿箩请了请安:“见过谢姑姑,这位是曾姑娘。” 曾言俏有样学样:“见过谢姑姑,我是曾姑娘。” “好好好!”到底是见着了人,谢姑姑情绪一扫而空,脸色一变:“不消说了!老身正打算回去。”说着,问起绿箩名字,又和颜交待道:“绿箩可要好好照料未过门的夫人,可不许再出什么糟糠坏事了。”说着,特意瞄了眼临近的启明院。 那位宋小王爷的居所,又名“白马院”。 这白马院是府里流传的名,表面上是盛赞小王爷高贵,特立独行,其实是因为这小王爷与别个不同,别人家的马都是养在马厩里,偏偏他的马儿要养在自己住的院子里,还要时常与他把酒言欢,赏月赋吟。 因此,也有许多人说这位爷是——天上闹事猴,地下弼马温,水里搅浑兽,鸨馆散财童。 简而言之——养马的,费钱,爱嫖,还多事。 此时那位养马的小王爷也没闲着, 这早上刚丢出去的脸,要么躺死不要了,要么拼了命的把它挣回来! 显然,宋广临属于后者。 第十一章 多事之秋(一)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宛香院里,好不容易送走了谢姑姑,曾言俏正打算回房休息,碧华唤了声:“曾姑娘?”她只好转过身,勉强一笑,眼皮子却总止不住的往下耷拉,她温和道:“姑娘有事吗?” 碧华道“无事”,玉手一抬,掌风飒飒,“啪”一声,一旁的小妍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红印渐起,众人怔怔愣住,只听碧华笑道:“好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丫头,江姑姑究竟叫你伺候着谁?你竟如赖家犬似的供奉一个外人,白白叫外头的人在王府里长了志气不说!若是换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公主府里请来的丫鬟,专门随侍那皱皮婆子臭脚跟的!” 小妍捂着脸,惶然跪下,吞咽着满肚子委屈和不安,道:“碧华姑娘!奴婢万万不敢长外人志气!只是来者是客,奴婢只是不想叫人觉得怠慢,这才尽心尽力的招待谢姑姑!” 曾言俏看得莫名其妙,正想插上几句嘴,被绿箩小声制止住,她道:“姑娘别管,世子殿下的人,咱们惹不起的。” 碧华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得意,那身子也立得越发挺直,双手交握在身前,面带微笑,目光却极冷:“照你这么说,那便是把握不了分寸,如此一来也不必留在宛香院里伺候,我这就去请了徐总管,把你打发到祠堂里供奉老祖宗去!” 说罢,这人举步要走,小妍忙拖住姑娘衣摆,含泪乞求道:“碧华姑娘!小妍知错了!您可千万不能去找徐总管!您今日便去了,还不如让奴婢死在这里!” 碧华甩开底下的人,呵呵冷笑道:“若你真是个有骨气的,我倒也瞧得上你,怎的又浪费我时间,叫人在这里听你徒生威胁!” 小妍忙道“不敢”,碧华眼中更添几分厌恶,端立在门前,指着里头矮柜道:“你今日要敢撞死在这里,我就不去找徐总管说话,你要不敢,就休要于我使手段!” 两人说着,动静越大,原本在打扫院落的羞月也闷声候在门边,外头做杂役的几个婆子更是聚在不远处添油加醋: “多大的事情,至于寻死觅活!” “去祠堂怎么啦?我之前也在祠堂做杂役,清静又少事!碧华姑娘真是善良识大体,要是换做我,准要把那些不长心眼的下人赶出王府!” “那谢婆子原本在公主府就趾高气昂,如今来我们府里也是这般,你像碧华姑娘就会为我们涨气势,不像有些人,吃里扒外!” 小妍听了,狠狠睇了那几个婆子一眼,心头一横,就想拿脑袋去撞矮柜,羞月抚着门,长呼:“不要!”冲进门来,拉住人:“你又何苦逞这一时之气,不过是叫你去祠堂罢了,再不济也是个安静地方,与其在这倔着,倒不如谢了碧华姑娘,快快做你该做的事情去。” 小妍昂首,咬着牙,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姿态:“羞月姐,祠堂我是万万去不得,你该是知道缘由,又何必劝我,今日将我赶出去也好,要我怎样都好,就是祠堂,我不去。” 真是倔牛遇上冷骨头,一个骄横,一个死犟,谁也不愿让着谁,反正这倔牛一撂蹄子,竟是说什么也不肯动弹了。 曾言俏心中也是万般不解,暗想:“祠堂多好啊,白白落个悠闲自在,伺候死人怎么想都比待在活人身边舒服不是?”不过眼下她困得越发厉害,还是得想办法解决这事情再说,她道:“碧华姑娘,我有一事想问。” 碧华对她还算有几分客气,轻敛怒意,道:“姑娘请讲。” 曾言俏道:“我想请问,您是长庚院的人?” 碧华知她想说什么,极不情愿的道了声“是”,曾言俏又道:“既是长庚院的人,怎么不回去伺候自家的主子,反倒管起多余的事,您这样……” 算不算逾越? 话未出口,绿箩又轻轻一拽:“姑娘,不可……” 这冷碧华可是王爷府里出了名的小君子! 表面君子,内里小人! 放眼整个召南王府,这位可是比小王爷还要难得罪的人,起码小王爷性子直,高兴不高兴全在脸上,若惹得他生气了,当下罚完也就过去,这姑娘不一样,这姑娘喜怒无常,又喜欢把琐事记在心里,一旦犯了事栽到她手里,准要新账旧账跟你一并计较过了才算完。 要被她记住了,别说十年,只要那口气没消,这人准要将你往死里整治,就算没把柄在她手里,她也能找出由头把人治得死死的! 那难缠程度,真是让人又怕又恨。 绿箩秀眉紧蹙,深深摇下头。 这人,可切莫招惹。 曾言俏置若罔闻,对冷碧华温声道:“怎么说我也是这宛香院的主子,下人如何,也该由我来亲自教导,哪里能麻烦姑娘。” 曾言俏这话说得已经极为客气,但那姑娘微微颤抖的下颚骨却在表明——她在生气。 而且是气到咬牙的那种。 此时此刻,曾言俏也意识到这女子是个小心眼的角色,无法,她既已得罪了,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须臾,碧华僵着脸微微一笑,伏身道:“倒是碧华多事了。” 曾言俏赶紧将人扶住,轻巧嗔怪道:“蕙质兰心!怎会是多事?本意却是好的,只是今日中秋佳节,想必世子爷还在等着姑娘回去,我这院里本就那么几个人手,若是将小妍打发走了,谁来陪我过中秋?姑娘有世子相陪,自是与旁人不同,更不知道其余姑娘的难处。” 说完,目光朝向地面撅着脸的人。 然,碧华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而是满心想着那句“世子爷还在等着姑娘回去”,这人面色一柔,神情也跟着多出几分痴怔,心中一动,面浮红霞,她道:“那碧华也不多加叨扰,这就先行告退了。” 一语落尽,粉袖款款,拂衣离去。 原来这冷面美人也有软肋,曾言俏目送美人小碎步跨出院落,回过头,小妍跪地上又犯起了委屈,她随意挥挥手:“别哭别哭!赶紧各忙各的,忙完了晒晒太阳打打瞌睡,再也别让我瞧见谁在我面前哭了!” 小妍听言,当下止住泪水,身子却一抽一抽的,让人瞧着越发可怜,绿箩见状,赶紧拉着她起身:“姑娘快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原来这王府里还是有个乖巧人在,曾言俏懒腰一伸,“交给你了。”一宿没睡,她真快撑不住自己的眼皮子,绿箩一点头,她便逃命似的跑回厢房,头饰一卸,往桌上一扔,倒头就睡。 人睡下了,嘴里还自言自语着: “头疼头疼……” 第十二章 多事之秋(二)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庭院深深,游廊里佳人翘首挂红灯,院落里玉凤卧雪齐绽放,水池里倒映着月色未满,兰亭旁,玉骆马撂起马蹄一声长鸣,秋风一过,满池潋滟,吹起东厢里的蜡烛,影影绰绰。 只见青衣袭案,一簇小火苗落地,桂花酒一泼洒,火光熠熠,屋里的少年眉眼带笑,一脚踢翻角落里的焰火堆,‘劈劈啪啪!’,火势蔓延,青烟炸裂,霎那间,一条火龙在屋内咆哮飞升,少年持剑踹开门,高喝一声:“小兔子!” 玉骆马仰天‘咴咴’叫,不多时来到东厢前,少年翻身上马,游廊里的人一愣,热气滚滚,回首看去,火龙串着一盏盏红灯奔腾游走,好不肆意,只是转眼间的功夫,红了整座白马院。 女子惊恐万状,憋足了气,长呼:“来人呐!启明院失火!快来人!” 少年从她身旁打马而过,一个手刀下去,人便晕倒在地,正欲走时,又转念思量一番,索性驮起地上的人一起走。 夹道里的婆子们欢天喜地端着膳食进门,一阵强风骤过,前方院子里脚步声细碎凌乱,众人奔走相告:“启明院失火!来人呐!启明院失火!”。正是火势凶猛,人心四散,月色渐满时,少年策马疾驰过长道,夺了小厮手里的火把点燃一路红灯,婆子们在身后嘶吼:“不好啦!小王爷火烧王府劫持锦玉姑娘跑啦!” “快来人!” “快去找徐总管!” “江姑姑,江姑姑!” “来人救火!” 曾言俏从梦中惊醒,好一阵心惊肉跳,绿箩猛推厢门:“姑娘快跟我走!启明院失火!大火都快烧到宛香院了!” 曾言俏还以为自己听差了,目光眺望屋外,好一场大火,竟不声不响顺着房椽蔓延到枋柱间,熊熊烈焰,点亮中秋夜,瞧这火势,只怕不消片刻,这召南王府都要被烧个精光! 绿箩从木匣里翻了冬日的袍子给曾言俏披上,片刻不停的带着人跑出院子。此刻玉人楼的水池附近全是府里的丫鬟婆子,小厮侍卫,各个端举着铜盆木桶,打水相传,传到烧得正旺的启明院前,企图浇灭火源,可这连天大火岂是一桶半水就能轻易熄灭的? 那微薄人力更是经不起秋风助力,燃起一片片红灯高挂,带起火星子四处翩飞。 好一个奢华气派的召南王府! 好一群华装丽服的丫鬟婆子,此刻哭的哭,嚎的嚎,叫喊的叫喊,灭火的灭火,纷纷攘攘,顿时乱作香锅里的焦糊芝麻粥。 一个个哭丧着一张煤炭脸,急得焦头烂额。 众人正急作无用之功时,江姑与赵姑子在玉人楼下垂膝苦劝:“小王爷!小王爷!我的祖宗!您快下来吧!有什么话下来再好好说!这好好的中秋节,何苦闹得如此不堪!” “小王爷,您可看好锦玉,别叫姑娘掉下来了!” 玉人楼上,少年单脚腾空,屈膝坐着,手里依旧拿着那破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猛灌,澄澈含情目茫然,神色空洞,仿若世间空无一物,他身旁躺着个女子,一身芙蓉烟纱散花裙在风中飘举,青丝飞扬,一双柔荑垂在瓦喳儿间,欲落不落的,好似风一吹,这人就要掉下去一般。 明月当空,众人束手无策时,徐总管带着一行人姗姗赶到,目光直接略过楼上的人,对楼下几名小厮喝道:“快去典膳司叫人搬草木灰过来!命东门侍卫即刻前往各部,将武侯铺,清水局,巡抚衙门的人通通叫过来!启明院便是不管了!先断了火势,保护好宛香院再说!” 曾言俏闻言,快速解下身上长袍,丢进水中浸湿,往墙头一扑,火苗萎蔫蔫的冒起了热气,她忙对身后众人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大家快拿就近的棉被衣裳弄湿了扑火,没有棉被的去宛香院里找些草耙铁铲,将泥土盖上去!”她见众人怔滞,怒道:“快啊!” 江姑也道:“听曾姑娘的!快去拿宛香院里修园的工具,就在南边耳房!快快快!” 绿箩从人群中窜出来,叫道:“我知道在哪儿,快随我来!” 众人忙照做,徐总管深深看了这女子一眼,随即慢悠悠行至玉人楼下,仰头道:“小王爷,您还是死了这份心吧,王爷不会来见您,只是叫老徐给您带话,总归是自己住的院子,您要烧便烧,要不小心烧了宛香院,到最后心疼的还是您自己,王爷没空与您浪费功夫,但从今日起,您禁止踏出王府,若敢离开府中半步,就要整个召南王府的奴仆替您领罪受罚。” 此话一出,宋广临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奴仆们胸中忿忿,又苦于不敢开腔,只得横眉冷对楼上人,那眼神,仿佛在说——叫他死了罢了! 总归这惹事精是不可能不出去,出去反要连累我们,倒不如,让他现在就去死! 一时间,原本抱着棉被沾水的奴仆们作鸟兽散,有的躲去夹道偷闲,有的跑去宛香院扑火,有的经过那匹被拴在玉人亭边的玉骆马时,嘴里还止不住的骂骂咧咧,江姑也赶着去打点,玉人楼下只剩一水子泥印污渍,还有泪眼婆娑的赵姑子,一边抹泪,一边苦言相劝,正劝着,宋广临将手一指:“你,上来。” 曾言俏突然被点了名,正摸不着头脑,赵姑子推搡着人,催促道:“好姑娘,别愣着啦!快去劝劝小王爷吧!” 说着,不管不顾的将人推上高楼。 楼顶清风惬意,时不时飘过三两火星,缕缕桂花香浮动,其间夹杂着火炭气息,一阵酒香飘过,宋广临道:“本王失言了。” 曾言俏不解:“何意?” 少年望了眼月色,茫然四顾,不知心头所思为何,少顷,目光又回到曾言俏脸颊,冷冷道:“本王决意不再与你合作,我管他要娶多少,来多少我便杀多少!”说着,长靴一步步逼近:“就在这里杀,从他逼死穆姨娘的地方杀!” 一语未休,剑气破空! 那剑刃毫不犹豫直指曾言俏眉心,她下意识向后退去,践踏了屋檐上的菖蒲,脚下生滑,又退一步,黛瓦碎裂,楼下尖叫声此起彼伏,眼看着这姑娘就要堪堪坠楼,正是万分紧急时刻! 有人轻呼:“世子殿下!” 众人齐齐侧目,一见来人,自觉后退两步,欠身跪安,“见过世子殿下。” 那男子背手清风霁月,走到小桥畔停住,目光略过高处,眉间一凝,锦靴正将踏过泥泞处,只见曾言俏伸手一捞,双手死死拖着那小王爷颈项,“要死一起死!死了你也得给我垫背!” 第十三章 多事之秋(三)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几分笑意轻融,融进池中月色荡漾,荧光点点,坠入月色里忽明忽暗。 玉人楼上,寒剑入桩,剑身微弯,宋广临手握剑柄,无语片刻,道:“这下面,是水。” 言罢,松了手。 下坠时反手一捞,拖着曾言俏一起落入水中。 水花四溅,众人正诧异,宋广临半托着曾言俏上岸,竟无视所有人,径直抱着她上了马,走前还要给众人丢下一句:“这曾姑娘我要了。” 一片哗然! 只听身后世子话音轻落:“好一个广临王。” 这话中不带情绪,一语带过,却叫众人面露迟惧,一方面怕世子殿下与小王爷起争执,一方面又期待这小王爷快点吃瘪。 可这谈何容易? 要知道这两位虽一个为嫡,一个为庶,但先帝早已有言在先,召南王之子不分嫡庶,皆以皇子待之,再者,这世子殿下爵位尚未袭承,那纨绔不化的小宋王爷却是当今陛下实实在在,亲自赐名封号的广临王。 俗话说得好,“怕什么就来什么”,众人正担忧,只见宋广临回首凝视男子片晌,眸中氲出一片雾色,沉声念了他的名字:“宋池渊。” 正当所有人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大逆不道之言时,宋广临仰头翩翩一笑,“既蠢昧,更无孝。” “扑!”率先笑出声的是徐总管,其余人只得憋着,实在不敢露出半分笑意。 这话由任何人说都有几分斥责轻视之意,独独从宋广临嘴里吐出来,那便成了笑话。 如果是对王府里沉稳妥当的世子说了,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一个无知狂妄的庶子,痛骂家中万事得体的长子蠢昧,无孝? 那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曾言俏却不这么认为,此人神色几分认真,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适才提起那位穆姨娘应该就是穆王妃,也就是这位世子爷的生母,他说穆王妃死在了玉人楼,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只不过,这与她有何干,说到底她现在也自身难保,哪有功夫管别人家的闲事。本就莫名其妙重生了一回,一醒来就被告知要嫁给年迈的老王爷,人还没见到就被劫持,更别说那月姬坊里不仅卧虎藏龙,还潜伏着神秘杀手二人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睡了一觉,一醒来又被这小王爷劫持,“唉!”她长叹口气,当下便确定——是自己的身份错了! 要想改变现状,就得抛却现在的身份。 想到此,她目光悄咪咪转向身后的宋广临,试探道:“你刚才说…要去天涯海角?” 宋广临眼中起了兴致:“是又如何?” 她便问:“你知道天涯海角在哪儿吗?” 宋广临反问:“你知道?” 她便答:“知道,在西南。”话音一顿,又接着道:“那里风很暖,很适合过冬。” “……” “有意思。”这小王爷眼中兴致越浓,内心竟生出真要和她去一趟的念头,只不过…… “你真愿意和我同去?” 他意识到自己这问题有些妄自菲薄,须臾补充道:“本王刚才要杀你。” “不错,你刚才确实要杀我,不过你也救了我。”她这般笃定,丝毫未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与言辞间多出几分暧昧,更没注意到有人盯着两人湿透的衣衫神色冰冷刺骨。 皎月当空,那世子眼中碎出琼光冽冽,凤眼轻扬,寒声道:“两个疯蠢之物。” 众人正听两人不着调的对话出神,一听这话,立马将脑袋埋得一个比一个低,微风轻袭,火势渐阻,徐总管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玉人楼上的锦玉刚醒,迷迷糊糊摸下楼,又被赵姑子一掌按下,江姑还在一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今日的召南王府前所未有的“和谐”,众人心念一致——世子殿下终于要匡扶正义了! 终于要出手教育教育这不知事的弼马温了! 然,曾言俏正细细打量桥上的人,神色依旧姽婳和怡,眉间几分傲意飘散,面若温玉润无暇,却好似触之即寒,叫人望而却步;青丝妙鬘,魅眼含光,宛若君临睥睨天下,尽是叫人觉得无情;那淡绯薄唇,落进玉中,堪称画龙点睛。 饶是见过不少美男的曾言俏也不得不惊叹:“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正看得痴迷入神时,宋池渊抬目回望,重复了一遍上次的话:“别看了,瞧着恶心。” 第十四章 多事之秋(四)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他向来不喜被人这样注视,眉间一蹙,向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着脚上锦靴出了神。 不用想也知道,那鞋底定是沾染了泥泞。 曾言俏一愣,过晌久暗骂道:“孤儿。” 她随即转头不再看他,目光眺过白马院,无数房屋早已塌成半丈高,琼楼玉宇变成一堆堆灰烬,冒着青烟,炸着火星子,照亮半边天。而那位纵火犯就在她身后,双手穿过她腰间,拎着马绳,似好整以暇的等待着什么。 他在等待什么? 很快,曾言俏有了答案,上回的小厮文彦从远处跑来,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阵,屈膝道:“殿下!武侯铺,清水局,巡抚衙门的人都在外头,巡抚大人请求由广亭门进,一来免去打扰老王爷,二来也可就近救火,还望殿下应允。” 宋池渊目光落在远处,道了声“去开门”,嗓音清冷如月光,轻拂过春晓之夜,晕了玉人楼下一个个美人,红着脸,止不住的凝神偷看。 文彦应下,‘哒哒哒’跑去门边,宋广临含笑远观,门边侍卫一开门,几百号人浩浩荡荡走进来,手里拿着火钩子,水桶、腾斗、麻搭、竹梯、水袋水囊等等一应俱全,最后头几人还扛着两个一丈长的溅筒,两人扛着,两人举着后面的皮袋,里面贮着水,大概三四石左右。 几人刚跨进门,宋广临突然驾马狂奔了起来,穿过万丛花,踏过玉竹巷,一声高喝,赶马轻轻松松跃过小水池,惹得身后一行人又熙熙攘攘叫了起来: “小王爷!小王爷又要跑啦!”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哎呦,我的祖宗,您可别再出去啦!” “小王爷!” 最先进门的武侯铺人纷纷后退,平定一番,见来人是宋广临,只能装手忙,就任由这小王爷策马飞奔而过。来到玉人楼附近,先派人上前问安,后十几人疏散府中仆从,余下的赶紧拿工具灭火,几百号人蒙着脸,齐齐拿水袋喷洒,水一遇火,青烟残灰四处扑散席卷,丫鬟婆子们个个手帕遮面匆匆退后,小厮仆役缩进角落,虚着眼在远处观看。 这一来二去,惊起城中万家灯火,也有不少好事者早早聚在王府周围三言两语道个不停。 这多事之秋,本就无人睡眠,恰好还有人给夜晚添了许多谈资,一时间,召南王府里里外外聚满了人。甚至于最热闹的中秋庙会,赏灯会,观潮大会人数骤减,苦得那举办商人跪在广亭门外,哭天嚷地,叫个不停。 正是星烟飞舞,漫天尘砾迷人眼,徐少卿携伞而来,在灰烬落到那世子身前的瞬间,偏伞挡住,他道:“世子,少卿来迟了。” 因世子不喜花里胡哨,这人在长庚院寻觅大半天才找到一把年春用过的素伞。 宋池渊无言,目光透过伞檐落在广亭门方向,几分黯然,过许久,只道:“回去。” 回去换鞋,脏了。 徐少卿欲言又止:“那小王爷……” 还有曾姑娘…… 宋池渊只顾着向前走,一路上,水池边花萎人谢,玉人楼上月影愁散,他不曾回头,步履漫漫,音色淡淡:“由他去。” “……” 留不住的人,也没必要去留。 更懒得去管。 徐少卿觉出这人心情不好,一言不发,默默跟在身后。 他走得太慢,一盏盏残破红灯在长道高挂,走尽这一路,似看破繁华,到最后终剩了萧条,那把白伞一直撑着,不知不觉沾了一层浅灰,走到长道尽头,回了头。 不见风月不见人。 他问:“少卿,那人叫什么名字?” “啊?”徐少卿一愣,实在不知他问的何人,顺着他目光看去,长道尽头,广亭门方向,心下了然,便答:“回世子,那姑娘叫曾言俏,原住西市,因家父病逝,不吉利之故,才被接到府中。” 他目光悠远,道了句“很一般。”,徐少卿又愣神,只见他浅笑着转身:“知道天涯海角吗?” “啊?”徐少卿越发不解,愣原地半晌才跟了上去。 宋池渊负手向前走,身姿挺拔,踏过满园秋色,行着一路晚风,过了几处院落,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景象,华灯初上,香风熠彩,千盏红灯一路相随,只是人都去白马院凑热闹了,冷冷清清的,像个缺少人烟的云中城。 他轻声道:“在西南。” “……”旁人已经彻底蒙圈。 他又自顾自笑了,说:“蠢得很。” 这句话徐少卿懂了,世子殿下是在说小王爷蠢得很,不过听他刚才那番莫名其妙的话语,兴许那句“蠢得很”还涵盖了另一个人。 徐少卿心中一动,莫非……想到一半,迅速摇头,不能,绝无可能。 此时,那两位“蠢得很”的人正被王府里的侍卫苦苦追赶,可这两条腿自然跑不过四条腿,只能拼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玉骆马后。 ‘嘶!’玉骆马嘶吼一声,又甩掉抄近道拦路的一批侍卫,曾言俏死死攀着马背,侧目看去,远处的侍卫指着广亭门叫喊:“快!快拦住小王爷!”,抬头一看,那广亭门前站着两个侍卫,门边每隔几步又多出一人站岗,要想出去谈何容易,且两人身上湿漉漉的,被这呼啦啦的大风刮得真是刺骨,只怕跑不了多远就要被逮住。 宋广临探出她眼底担忧,笑道:“安心,跟着本王,多得是好日子。” 曾言俏闻言,假笑一声:“那真是多谢小王爷了。” 转眼间,两人来到广亭门前,左门边的侍卫一见宋广临,眼疾手快的往地上一扑,“小王爷!”,‘啪!’一个跟头摔下去,嘴里还不死心的假意叫唤:“快!快拦住小王爷!” 那右门边的侍卫见状,暗骂一声“狗屎!”,急得左右看看,双门大开,如何拦住?没办法,往大门中间一站,双臂摊开一挡,吓得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口齿不清:“小……小王……” 话音未落,玉骆马一声嘶鸣,这人竟吓得屁滚尿流,双腿瘫软,瘫在那马蹄下,玉骆马一跃而过,气得身后的徐总管急火攻心,仰天长啸:“一群废物!快追!!!” 那声音真是中气十足,震耳欲聋,硬生生叫出一股不追到人誓不罢休的气势。 宋广临出了王府门,稍稍停了马,月落枝头,门里月桂树风姿袭人,紧随其后的一行人见他不跑也跟着停住脚步,只听他笑道:“这白马院本王也烧了,告诉老头子,宋广临不会再回来了。” 徐总管面上一凝,不慌不忙的站定了脚,正色道:“小王爷想好了?您要走,老徐也万万拦不住,只是老王爷那边不好交差。” 宋广临笑着昂首:“徐商,别装了,你们不就早早盼着本王离开,如此也免去纷扰。老头那边你自有办法,只是我启明院的人要你好生去打点,若敢亏待锦玉与赵姨娘半分,定要你个老不休与儿子好罪受!” 徐商不嗔不怒,淡然躬身施礼道:“小王爷放心,老徐自是欺负她们不得,老王爷也会优待此二人,只是正院那边恐怕已经收到消息,您……”眼色一动,探视马上的人,试了一句:“您确定要带这位姑娘走?” 宋广临笑道:“这姑娘本王抱过,也带上了马,如何不带?就算我把她留下,谁人敢要?” 此话有理,徐商未答话,宋广临调转方向,悠哉抬手:“后会无期了,徐总管。” 这胆大妄为的无知少儿郎倒是走得潇洒,徐商哼笑,望着那背影更是心情复杂,过许久轻轻叹道:“不送了,小王爷。” 有侍卫大着胆子问:“总管事,这,小王爷不追了?” 徐商不答,悠悠拢起袖口,满意的点了下头,转身道:“如此,甚好。” 生事夺权的人走了,甚好。 曾言俏回头看去,那管事的走了,绿箩一行人才急匆匆赶来,那丫头红着眼,似担心,似不舍,她却无暇顾及这些,毕竟,召南王府是迟早要离开的,只不过,她瞄了眼身后的散漫少年。 嘴角挂着无限轻狂,眉眼间又带着几分坚韧,这短短两天下来,真是惹了不少事。 她不禁思索:“跟着这样的人,能过一天正常日子吗?” 第十五章 伞赠佳人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答案是不能。 永安街岔路口,秋雨淅沥,黑夜里不见人烟,但听欢声笑语无数。 潮湿的地面,水影中透着几缕红光,两边酒肆烟楼依旧热闹非凡,月姬坊里酒醉旖旎,春色无边,红衣美人半倚在贵妃榻上,香丝轻嗅,玉手微抬,露出一截藕臂,目光落在圆桌旁的公子身上,魅眼如丝,几尽缠绵。 只是无人在意。 那公子正被满室美人围绕,嘴一张,玉露丸子递嘴边,笑意刚散去,桃花美酒送入喉,美人们推推搡搡,纷纷凑到公子身旁,捶肩捏腿,耳语亲昵,公子冷不丁抛出一个笑话,极冷,众人一愣,随即伴着哈哈大笑。 “小王爷真是十分有趣!”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哈哈哈!我这笑得都合不拢嘴啦!” 虚伪,那是真的虚伪。 腐败,也是真的腐败! 曾言俏勾着腿坐墙角,一声轻嗤,眼神不屑的四处晃悠,实在坐得无趣了,推开房门出去走走转转,几日下来这里的姑娘都认得了她,端着几分高傲,客客气气从身旁走过。 曾言俏视若无睹,撑着下巴靠在圆柱旁,百无聊赖的发着呆,红灯纱帐,衬得她面上多出淡淡绯光,只见楼上蜜语嫣然,隔着朱窗绣栏,人影错落;楼下琴音妙舞,飞霙弄晚,一个个美人现高台上舞袖展风姿,风流客台前笑看赠花枝,一朵蔷薇送上,意为选中佳人伴夜眠。 当然,这都是为新客设的小把式,往常的熟客都是直接上二楼厢房,指名道姓的点出姑娘花名,要谁陪,谁就得规规矩矩上楼,管你是老的丑的,猥琐的下流的,赚的就是这个钱。 就好比宋广临,小王爷一放话,大半的姑娘都要上赶着前来作陪,只是这好几日下来,分文未赚,月娘即使心疼得紧,可人毕竟是召南王府的小王爷,该伺候还得伺候不是。 姑娘们倒是乐不思蜀,巴不得这宋小王爷待在月姬坊白嫖一辈子,毕竟有宋广临美色当前,权势在后,保不齐培养出感情了,嫁进召南王府做个侍妾也不是不可能。 这其中唯一处境尴尬的人就只有曾言俏,在王府时不上不下的,没想到离开王府依旧如此,既不是风尘女子,也不是风流嫖客,处在烟花柳巷中,不知外头天地为何物。 此刻,她内心生出许多无奈,一声长叹吐出,楼梯上的人一愣,四目相对,他眼中闪过一抹愕然,“白,”,话音顿住,又觉不妥,便问:“姑娘可有见到月娘?” 曾言俏使了使备膳阁:“应该是在准备玉露丸子。” 来人道声“多谢”,曾言俏笑回:“不谢。”,人一拐进备膳阁,她回身闪进角落窥视,此人面目清秀,气宇轩昂,行路端正有型,怎么看也不像个寻欢客,倒像是有目的而来,他脚上那双黑履长靴又总让曾言俏想起暗室里出现过的人,出于猎奇心理,她见人进房后跟了上去,过片晌假装无心朝里看去,果然没人。 定是和月娘进了暗室! 曾言俏轻推房门,上次那堵墙焕然一新,正中央被桃木柜子挡住,柜子上披着朱锦布,紫红色流苏垂落在侧,一盏烛台放在西南角,她不敢去碰,生怕碰到什么机关被发现,只敢小心翼翼凑到墙边倾听,一听到说话声,她立即分神查看四周,确定好了待会的离开路线,才回过神继续偷听里头的人说话。 烛火黯淡,月娘小声道:“京中传来消息,西羌派过来的接亲使团已经出发,届时会在七日后经过扬州,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来人正是徐少卿,他道:“公主会在三日后由四皇子亲自接回京中,接亲使团那边只要你传个消息,你须得想方设法通知那接亲大臣,务必留心丹阳门,怀安公主必然为假。” 月娘奇道:“公主愿意回京?” 徐少卿笑道:“殿下答应会帮助公主,不过嘛,意外在所难免不是吗?” “嗯,”月娘懂了:“殿下是假意答应帮公主调包,到时候再让此事由西羌人自己发现,如此一来殿下就能置身事外,而公主也能乖乖回京,只是怀安公主这性子,只怕会生出许多变故。况且老皇帝心机深沉,为了让公主回京,不仅派出殿下说情,又让宫里那位蠢皇子来接人,简直巴不得途中出状况,这一出状况,东宫那位又要说咱们殿下办事不周,谁会去怪那个傻子!” “此事你不必管,殿下自有安排,反倒是炮火局那边要多加留意,让咱们的人万万不能露出马脚,近日来能终止的交易就立即终止,顺便给皇子大臣们多多送些美人,玄机阁那边盯好太子动向,只要有异常,不必请示,直接将消息流出,到时自会有想出力的大臣参本……” 曾言俏在外听得一片茫然,满头雾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踱步走出备膳阁,这两人说得该是什么机密,但对她好像并不重要,与其关心这些,倒不如想想怎么自力更生,就算月娘能容她与宋广临白吃白喝,可保不齐有什么目的,再说这月姬坊也确实是个是非之地,实在不能久留。 想到此,曾言俏回到牡丹房,那小王爷已经醉醺醺趴倒在地,美人们有的醉卧身旁,有的携着人要带走,有美人不满道:“哎!可不许带小王爷走!小王爷是我的!” 有美人呵呵冷笑:“小王爷怎么就成了你的?人又没说要你陪着,我是怕小王爷染了风寒,要带他回房休息罢了,你在拦着,万一小王爷……” “啪!”房门怒甩,这人没救了。 穿过满室酒醉奢靡,曾言俏来到门口,屋外阴雨绵绵,满地秋雨,丝丝寒意随风袭。 她正打算掉头回去,肩头垂下一片阴影,适才那位公子站她身侧,手里打着把素伞,看了眼天色:“姑娘要出去?” 她倒是想,只是无处可去,只能道:“想随便走走。” 那公子侃侃笑道:“这么晚出去可不好”,说着手一伸,将她身子拢进伞下,“这把伞送你了。” “那你……”话未完,公子倾身凑进伞下,身子却有意保持着几分距离,仅这一处小细节便能看出此人心细,又极懂尊重人,须臾,他目光落在雨中,探了探方向,又转过头看曾言俏一眼,那双眸中一片清明,他道:“姑娘送我去长安街锦绣坊就好,就当是我送你伞的谢礼。” 曾言俏闻言,暗道:“这丫的真会。”,夜色未央,雨丝如帘,她莞尔接过伞,带着人踏进雨幕:“锦绣坊那位陈公子或许不在。” 第十六章 白嫖高手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雨雾潮湿,公子肩头深了一片,他紧了紧衣裳,长靴踏进水中,打乱了月色,溅起一片片水花,由此,放轻了脚步:“原来姑娘认得,不过今日下着雨,他应当不会出门。” 虽然觉得这人不会对她怎样,但曾言俏还是格外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刚才的小动作自然也落入她眼中,她心道:“这人居然心细至此,若放在现代社会,那也真是个当之无愧的绅士。” 这让她对刚才听到的谈话产生些许好奇,也不知他口中的那位“殿下”是谁,首先排除公主殿下,还有东宫,那便只剩下世子殿下了? 不过据她所知,好像只有皇帝的嫡系后代才有资格被称之为殿下,那殿下这称呼又是从何而来?接亲使团,怀安公主为假,帮公主调包,玄机阁,炮火局,参太子本…… 这桩桩件件单拿出来都是撼动家国的大事,这位“殿下”究竟是何等人物,为何在暗中谋划这许多事?遥想历史,好像会关心这些事情的人,大概率目的只能有一个。 篡位? 因为要篡位,所以胆大包天的让手下人尊称他为“殿下”,因为要篡位,所以宫中一半以上的女乐都出自月姬坊,显然,月姬坊也在这位“殿下”的控制中,也因为要篡位,所以要给皇子大臣送美人! 要使臣子堕落,不思进取,其人方能上位,要么取而代之,要么控制左右。 原是如此。 须臾,曾言俏停住脚步,两人刚走到西市,一片漆黑,雨声哗啦啦,夜晚沉潇潇。 她道:“我看公子长得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徐少卿并无多想:“见过吗?那可能是曾姑娘在王府见过,倒是少卿没留意……” 曾言俏闻言,如梦初醒般抬起眼眸,只见他躬身做了个礼,浅笑道:“在下徐少卿,是召南王世子殿下府里的人,原本不打算提起,没想到姑娘会记得。” “啪!”素伞滑落地面,惊起水珠点点,夜雨如豆,一颗颗滚过两人脸颊,顺着脖颈流进里襟,渗进衣衫里,无限寒意,曾言俏不禁打了个寒颤,徐少卿浅笑未褪去,她匆匆低头跺脚,一边甩去脚上水珠,一边拾起地上的伞。 像只受惊的小白兔,无辜又惹人怜惜。 “实在不好意思,我冷得厉害,一不小心就手滑了!”她如此解释,身体还配合着在颤抖,伴随着雨珠淋漓,叫人无暇多心。 徐少卿接过伞:“倒是少卿多事了,本想让曾姑娘坦然收下这把伞,没想反让姑娘白白受了凉,还要给我撑伞,该打该打。” 他这般调侃,轻松拂去刚才气氛,望着不远处锦绣坊,微微侧头道:“姑娘随我进去,换身衣裳,喝杯热茶,就当是少卿赔罪了。” 曾言俏慌忙道声“好”,为掩饰情绪,一路低头无话,徐少卿以为她是愧疚,转而玩笑道:“托曾姑娘的福,少卿还能换身新衣裳。” 她心头一暖,盈盈笑道:“那我先谢过徐公子请茶之恩。” 这一笑,巧笑兮然,鬓间沾雨露,晶莹剔透,那双眸却比露水更亮几分,素伞轻斜,美人回首漫步雨中,身后人一愣,右手微抬又放下,因担心她淋着雨,收起心神赶忙跟上。 锦绣纺里,满室明光,桌上摆着圆石磨片,翡翠圆盘里装着一槲清水,里头的人拿起绣帕轻轻沾水打湿磨片,紧接着,从怀中取出那块价值千金的羊脂白玉,长嘘口气,‘喀’,‘喀喀’,手法很生硬,且磨得十分用力。 翠果趴桌上认真旁观:“哥哥,这得磨多久啊?” 陈公子头也不抬的:“不清楚,大概十天半个月,也可能一年半载,铁杵磨成针嘛!总能成的!” “……”曾言俏汗颜。 这人不仅装杯熟门熟路,还是个奇葩! “好一个铁杵磨成针!”徐少卿走进门来,收了伞,笑道:“元之兄好兴致,这半夜三更不睡觉,反而磨起玉来了,少卿佩服。” 陈元之闻言,缓慢抬头,目光瞥见两人半湿的衣裳,还有手中的伞,笑道:“彼此彼此。” 几分笑意轻讽,语气宛若家常,倒也不叫人感到不适。 ‘喀’,‘喀喀’,他又低头磨起了玉,那羊脂白玉原是经过打磨,半只手掌那么大的圆石温润有光,白净如脂,原只要加以雕刻就能成为名器,经他这好一番打磨下来,玉石边缘已然出现一道道瑕疵,看得曾言俏心疼不已。 什么叫暴殄天物? 这就是! 徐少卿探出她眼底怜惜,带着人往里走,轻声道:“不必在意,他向来喜欢做些常人所不为的事情。” 曾言俏颔首笑笑,将此归类为土豪行径。 翠果见人来,又蹦又跳的跑去沏茶,徐少卿带人入座,道了句“带姑娘来换身衣裳”,‘土豪’依旧忙着磨玉,头也不抬的指了个方向:“新货。” “嗯,”徐少卿了然,径直走向‘新货’对面,拎起一件缃色堆花襦裙,赞道:“果然是新货。” “……”土豪愣了片晌,被拆穿又无处发作,只得强装镇定,继续磨玉罢了。 徐少卿又拿起一件银霓妆花锻造的合欢上衣,笑道:“元之兄这批新货,甚好。” “……” 土豪切切实实吃了哑巴亏,玉也没心思磨了,抬头看这人又陆陆续续挑了几身衣裳,正欲开口,徐少卿走来,将其余衣裳放下,“帮姑娘装好看些,账记在世子名下。”,适才的襦裙和合欢上衣被他笑着递入曾言俏手中,又朝里厅喊道:“翠果!带姑娘去换衣裳。” “来了来了!”翠果应声,端着茶点从里厅跑来,大步子跑得很急,陈元之扬声道:“跑慢点!” 这丫头才敛住脚步,慢条斯理的走,放了木盘,傻笑着拽住曾言俏的手道:“跟我来吧!” 经两面之缘后,曾言俏也看出翠果不太机灵,兴许是生来就有些缺陷,她柔声道“好”,临走前看了眼身后。 原以为月娘是个讲价老手,没想到这位徐公子才是实实在在的白嫖高手,花着上司的钱,喝着土豪的茶,还在云淡风轻的点头:“元之兄这茶,甚好。” 佩服! 第十七章 为何而来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两人前脚刚走,徐少卿放下茶盏,“有一事需要元之兄帮忙。” ‘滴答滴答……’ 屋外雨雾渐收,狂风吹过,吹灭屋里一盏烛火,陈元之道:“直言。” “三日后,送四皇子回京……” 听到此,曾言俏迈开步子跟上翠果,跟着人进了隔间,换了衣裳回去时,陈元之与徐少卿正下着棋,听见动静,齐齐回头看去,缃衣添神韵,婷婷娉娉有风姿,明眸采媚,人比花娇。 只是…… “姑娘不会梳妆?” 发间毫无装饰也就罢了,那流苏髻还真是怎么看,怎么歪呢…… 徐少卿与陈元之对视一眼,两人不由得想起初见这姑娘时的模样,内心甚至有些庆幸,至少这姑娘今天梳头了? 曾言俏顿觉无地自容,她这发型本是照着绿箩当初给她梳过的样式原原整整束好的,奈何,脑子学会了,手还没有,能梳成这样已是十分尽力,再说那天离开的仓促,就连一件像样的发饰也没带,便只能这样凑合了。 曾言俏突然觉得,人太心细也不好。 就像宋广临,该吃吃,该嫖嫖,哪里会管她像人还是像鬼。 过半晌,她勉强笑道:“会是会,只是最近……不太方便,因此,随便了些。” 她这一说,徐少卿就明白了。原是宋小王爷苦了这姑娘,乍一看,这娇花般的女子,无父无母,又被小王爷劫了去,也不知在那烟花巷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心中一闷,一股怜惜之情涌了上来,便顾不得太多,又问:“小王爷待你不好?” “也说不上不好,只是他,很忙。” 忙着夜夜把酒话美人。 曾言俏淡定入座,若无其事端起茶杯,心下祈祷:“别问了别问了!越问越显得我可怜!” 然而,徐少卿并没领会其意。 ‘啪!’,这人怒放棋子,沉声道:“小王爷无非就是忙着那档子事!他既带走你,为何不好生相待?反要让人跟他过那些不三不四的日子!” “嗯……”曾言俏不知他怒气从何而来,只道:“其实也没那么糟,我们吃得很好。”确实是吃得很好,顿顿玉盘珍馐,山珍海味,说到此,她沏了杯茶:“只是月姬坊确实不是久居之地,我也正打算找个新活计,起码能养活自己。” 说罢,眼神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 这行走江湖属实困难,更不知当今局势如何,要想找条活路,还是得该寻求帮助时就果断放下脸面才行。 “不知二位,可有什么建议?” 陈元之观察她许久,先问:“可会针线?” 徐少卿莞尔:“元之兄开什么玩笑?这针线活自然是会的,曾姑娘原是西市庄稼人,想来针线手艺也不会太差。” “不会。”曾言俏十分笃定,要说针线,见是见过,只是古人那些刺绣手艺,那是看也看不懂,让她穿个针倒还行,要以此谋生的话,不是她饿死,就是雇佣她的人被气死。 徐少卿面上一怔,心中倍感稀奇,想了想,以为这姑娘是不想做针线活,正颔首表示理解,一旁的陈元之笑着,又问:“纺线,织布,刺绣,缝纫,什么都不会?” 曾言俏道“是”,陈元之眼中一缕奇异光芒闪过,像是确定了什么,冷不丁的抛出一句:“看过《西游记》吗?” 看过《西游记》吗…… 看过《西游记》吗? 听到这句话,曾言俏险些没泪流满面,静谧的大堂,她不觉呼吸都变急促,红着眼眶,眼神炙热的看向屋里人,过晌久…… “从小就看……”她声音颤抖得厉害,那陈公子托着茶杯的手也颤抖得厉害,两人相视着起身: 他问:“姑娘从哪里来?” 她答:“从公子的回忆里来。” 霎时间,两人相对无言,暖堂秋风过,青鸟乱晨宵,风声渐渐,止于清晖露起时。 他道:“难怪,我觉得你如此特别。” 她道:“你也果然和旁人不同。” 徐少卿被两人间的气氛隔绝在外,发愣许久,犹豫着开口道:“两位,认识?” 两人不约而同:“不认识!” 说罢,四目相对,翠果在一旁傻乎乎拍掌,“认识认识!”,过一会儿又歪着脑袋连连摇头:“不认识不认识……” 徐少卿失笑:“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陈元之道:“有些渊源。” 曾言俏加以解释:“相见恨晚,一见如故。” “对!”陈元之应声,锁着徐少卿肩膀送往门口,下起逐客令,他道:“徐兄,曾姑娘就留在我这儿,正巧我过段日子出远门,就让她替我照看翠果,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说罢,大手一推,将人推出门,‘啪’,一关门,再回首,潇潇洒洒立门边,严肃凝眉: “你……” 欲言又止,无限打量与审视。 曾言俏心一紧,他又撒了欢的扑过来: “我好开心啊!” 门外风声未歇,徐少卿并未走远,一身玄青色长袍,逆风站在巷口,显得那身影越发挺拔,只是他眸中暗色沉沉,目光所及之处,是明堂里相交的两个人影,挽着手,高兴得上窜下跳。 他知道那女子躲在门外偷听,本想将人骗去无人巷暗杀之,谁知,她竟毫无防备,甚至主动停下脚步,当着他的面露出后背,只要他随意下个杀手,这人明早就得曝尸于西市。 她明知那些阴谋,为何不害怕? 为何在他道出身份后又如此紧张? 他又为何要一时心软留下这个隐患? 她和陈元之到底有个渊源? 不解,好奇,沉郁,困惑,纷纷笼罩左右,地上的人影浅又长,似要随水迹淡去,须臾,他转过身,远山之中,一片片晨光洒落大地,巷弄里雾气重重,他走进迷雾,脚步迟缓又沉重,走了这一路,便想了这一路。 第十八章 秉烛夜话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 . 黎明将至,烛光暗淡,锦绣坊里安静许多,翠果被打发去睡觉了,曾言俏托腮坐着,听陈元之道起以往: “我来自2000年,是个黑客,那时国内黑客盛行,我也借此赚了不少钱,不过说实话,这些事我都记不清了……”说到此,他垂眸浅笑,眉眼间却溢满愁色,长舒口气,又接着道:“我只记得自己一觉醒来,变成一个三岁小孩,金陵首富,程家庄的小少爷,陈元之。” “那感情好啊!首富家的少爷。”曾言俏发自内心的羡慕,不过看他表情,这其中似乎还有许多波折,她便敛住神色,问:“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大元永晋七年,我恰好七岁,陈家被查出与当年谋反的程隋是同族,本该被判满门抄斩,因先帝驾崩,免去死罪,改而流放,我们全族上下在南境做了整整八年的苦役,死的死,逃的逃,最后仅剩我一人,半死不活被丢进乱葬岗,我永远记得,那乱葬岗里数不尽的尸骨,臭虫,还有半夜觅食的狼群,夜夜嚎叫着,撕碎人的皮肉……” 他语气很轻灵,一字一句像在说起别人的往事,可那紧扣茶杯的手却暴露在外,青筋凸起,几分颤意,证明过往有多么不堪回首。 他没说起自己是如何逃生,曾言俏也没问,毕竟别人愿意提起只是愿意倾诉,不愿意提起,那便是他还不想去回忆,面对。只见他脸上挂着笑,慢悠悠续了杯茶,“你知道最荒唐的是什么吗?” 曾言俏懵懂摇头,心情却随之一落千丈,心道:“难道还有更糟的?” “后来我隐姓埋名回了一趟金陵得知,程隋与我陈家根本毫无关联,只是因万贯家财,遭人举报才逢了此难,我便一路沿京打听,想替陈家平反,谁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五年前在户部才知,西北开战,国中缺军饷,不仅是陈家,当年京中连带着江南一片,各地豪阀都被借故抄了家。” 曾言俏瞬间恍然,没忍住脱口而出:“所以你跟着那位世子!是要跟他……” 造反, 谋逆? 她话音一止,顿觉自己知道太多。 反观陈元之面色坦然,目光幽冷,“我曾在18年时窃取过一份徐山考古队机密,一段不存于历史的机密。大元永晋,存于公元一千多年,立于华夏之东南,故称东晋,后改国号为景晏,当年挖掘出的古墓被起名为乾清墓,墓室主人左手持一颗夜明珠,存棺中遗落一块半指盖大小的银饰,据考古队分析,那原本是一串手链,而手链的主人,正是召南王府的宋世子。” 曾言俏怔看他脸色,听他一席话,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听他接着道:“目前无从得知此人如何坐上天子之位,但这位召南王世子却是奇人,”说到这里,他双眸熠熠,眼中流露出万般赞赏,“此人出世进京,当年元宗以陪伴傅太后为由将各地世子接入宫中,实际与人质无异,谁想,这世子偏与别个不同。” 曾言俏急问:“哪里不同?” 陈元之笑道:“寻常幼童多是月有声,年有话,宋池渊却是七岁知言,众皇子皆笑他十分蠢顿!然,其后三年,一切大不相同,京传宋世子,十岁禅心,十二岁知天文地理,十三岁入师太傅姜明珏,十五岁参百家进言,得元宗盛赞“天人之才,胜过吾师”,元宗寿宴之时,司礼监提督白满子称一声“殿下”,尊以稽首四拜礼,震惊满朝文武,而后五年,此人便成为太子眼中钉,短短五载,刺杀事件屡次发生,宋池渊盘衡各个势力之间,生死计较,直至及冠出宫,太子与诸皇子谋划天妙寺设杀,四百余江湖高手埋伏乾明门附近,大小双卿暗中协助,东厂伺机下手相帮,就在太液池外,两百弓箭手,八十八暗刺,城隍庙前诸皇子手下九百余人拦道,不惧天子之威,誓要将宋世子先杀之而后禀!” “天!”曾言俏听得冷汗淋漓,“如此,那世子殿下如何活得下来?” 陈元之哼笑,拿起茶匙沾了水,在桌上点点画画起来,“此事诸多波折,因涉事人员颇广,远在扬州的召南王闻讯,连夜进京请去官职,上缴封地,并带着二十载不见的世子绕道万岁山,爬鼓楼,由安定门出,得国子监引路,幸而远去东直门离京,一路上弃大路行水道,夜赶日息,耗尽整整半月才回了扬州。” 陈元之说得兴起,曾言俏听得入神,原以为他这一路已然十分心酸,可谁想这世子殿下的前半生才叫万般艰难,她心中回忆起那夜多事之秋,那世子立于小石桥上,那般天人之姿,玉颜不语,目锁清秋。 那人却过得如此跌跌荡荡。 她心中一痛,“他是真的有能之人?还是被有心人利用,做了权利相争的靶子?” 陈元之望着她,无比认真:“他是跃龙门之鱼,虽是凡骨,终要做神仙。” “我明白了。” 曾言俏落下话,心中悲慨不谈,只问陈元之:“如果此人有天登上高位,你可是要他替你陈家鸣冤?” 陈元之且笑,不正面回答问题,反而道:“有错之人,就该承担后果。” 听到此,曾言俏心下了然,两人又续茶聊了大半日,直至案边烛火燃尽,日出东方,陈元之留她在锦绣坊下榻一日,本欲留人在坊间长住,但被姑娘婉拒。 这姑娘没什么手艺本领,倒是有些自尊,在人店中白吃白喝等事,绝非她所为。 第十九章 黑心饭馆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到了晌午,曾言俏醒来,陈元之早已出门,大堂桌上放着饭菜,没装食盒里,两三个白净盘子,两碟素菜,一碟东坡肉,虽是冷了些,倒也色香味俱全,一旁摆着大碗腌笋汤,大碗米饭,翠果捧着两只小碗从里间走来,牵起她的手走过去,咧着嘴笑道:“小姐姐吃饭。” 曾言俏顿时有了家的感觉,笑着道声“好”,两人手牵手走过去,就坐了,刚吃一口,一股怪异的味道弥漫在口腔,仔细一看,米饭里头俨然是两种颜色,白花花的大米饭里掺着些硬邦邦的米块,发着绿,酸臭酸臭的。 这店家是把隔夜饭掺新饭里头去了,曾言俏手一抬,严肃道:“翠果,别吃了。” 翠果茫然端着碗:“怎么了?” 曾言俏拿筷子戳了戳那坏掉的米饭,“这米饭隔夜的,吃了对身体不好,特别是这种带颜色的,吃了会生病!” 翠果不懂,凑过来看了眼曾言俏的米饭,指着那坏掉的米块乖巧解释道:“隔壁钱姑姑说过的,这米饭是跟黑薯一块儿煮过,所以才变了颜色,小姐姐要是不喜欢,我下次跟钱姑姑说一声。” 曾言俏不信,她问:“那陈哥哥也这么说吗?” 翠果摇头:“哥哥从不在锦绣坊吃饭,平常都是这个点出去办事情,第二天一早回来,又睡到午时,然后又出门。” 如此,曾言俏心中猜测个二三,又问:“那你平常都是这么吃的?” 翠果道:“不是,要看钱姑姑生意好不好,有时候店里人多,要叫翠果自己过去找东西吃。” “自己过去找东西吃?什么意思?” 问到这里,翠果激动起来,忙着一顿比手画脚:“就是,去灶房里,有好多好吃的!都摆桌子上,翠果随便吃!” 曾言俏看着那碗馊米饭,心中越发怀疑,她道:“你带我过去看看,都有些什么好吃的。” 不多时,两人到了一顺斋,店里人少,三三两两坐着,那掌柜的见了翠果,满脸不耐烦:“傻丫头来这里做什么?午饭不是给你送过去了吗?去去去!别耽误做生意!” 曾言俏立即心生不满,拉着人往背后一藏,扬声道:“老板,你刚送的米饭是馊的,还有,我想看看……” 一语未完,翠果望着店小二端下去的剩菜傻笑道:“就是这个!嘿嘿,翠果经常吃!” 说着,这丫头竟要伸手去抓,被曾言俏拦住,那掌柜的眼睛一瞪,“臭丫头胡说八道!谁给你吃这东西了?!你平常吃的那都是灶房里新炒的菜!少带人来我这里胡搅蛮缠!赶紧走!” 曾言俏看出他心虚,这老家伙还满脸嫌弃的驱赶人,心头一怒,二话不说带着翠果回锦绣坊,端起那盆馊饭又回到一顺斋,当着几个食客的面将瓷盆子重重一放,扬声道:“少欺负人!你自己瞧瞧这米饭,是不是坏的!如今天气炎热也就罢了,这都入了秋,你竟拿这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糟糠之物混着新米欺负顾客!要是把人吃坏了,你担当得起吗?” 那掌柜的被明明白白下了脸面,正想发怒,仔细一瞧这姑娘,“不对呀,你不是前几日跟宋小王爷出去那姑娘?西市家的?” 说罢,冷哼一声,其余人也放下碗筷对着曾言俏指指点点,掌柜冷道:“光天化日,为非作歹!跟我去见官!” 见官,见什么官? 自然是去见涂县令! 那掌柜的气势十足,倒让曾言俏摸不着头脑了,翠果愣在一旁,好半天,轻轻扯住她衣摆,“小姐姐,要不算了吧。” 这厢,曾言俏还没发话,那掌柜的一甩帐薄,道:“算什么算?你们青天白日扰乱人做生意还有理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赔我二两银子,要么跟我去见涂县令!” 曾言俏这才反应过来,“涂俊生?”。 那不是县令的儿子? 那掌柜的道:“不错,正是涂县令。” 他怕曾言俏想不起,还特意提醒:“正是那位被宋小王爷吊在安陵桥的涂县令之子。” 闻言,曾言俏心道:“看来他也不是真心想去,而是想让我心生畏惧,趁机敲诈二两银子,那我就偏偏不让他如意。” 须臾,她昂首,道:“去就去,走啊!” 这掌柜的见她头铁,气势淡了几分,撑着脸皮走出柜台后:“走!” 仅一字,再也没了下文。 曾言俏见状,暗骂:“这无良商家,真是十分胆肥!”,遂转头,对翠果道:“翠果,你回一趟召南王府,告诉世子殿下,说有人欺负咱们,还要去涂县令那里,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思。” 不就是狐假虎威,谁还不会呢! 掌柜的一听“世子殿下”,顿时没了脾气,正欲找借口了了这事,只听门外: “不用去了,世子殿下在这里呢。” 第二十章 太子殿下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永安街上,阳光正好,街边的乞丐,路人,店里三两食客纷纷翘首,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世子殿下”是何模样,这人及冠之年回了扬州,此后多年,不见其人,但闻其名。 有人说,这世子深居宫中,早已被囚禁成一个傻子;还有人说,召南王世子奇丑无比,因宋小王爷生得实在太过俊美,故而没脸出门见人;也有人说,宋池渊不过是个残疾人,当年一出宫就被人打断了腿,终身残废! 而打断他腿的正是来人。 当今太子,宋微歌!字溪凤,因其母清音妙婉,凤冠天下,故而取名微歌。 只见那门外,金晃晃八抬轿輦,红招招御绣金銮,那车驾上的金銮玲“叮玲玲”,“叮玲玲”,前后左右各八个,扎堆绑着,就是与旁人不同,就是要突出俩字——招摇! 曾言俏定睛一看,那人虽笑得如沐春风,眉眼间却颓色正浓,似有困倦之意。 而且这人,哪里是世子殿下? 正看得愣神,突觉一阵清风拂过,徐徐缓缓,留下屋内两个空影。 轿輦前,上百仆从跪地相接,轿輦后,数百士兵严正以待。一顺斋前,有宦官四人,抬着金马凳,笑脸相迎,那人站在轿輦之上,居高临下俯看众生,光是那架势,就让人想惶惶然下跪,高喊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惜不然,那男子踩着金马凳下来,笑道:“见了本世子,为何不下跪?” “……” 场面一时尴尬,这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太子溪凤有皇上御赐金銮,你如今乘着这金銮假冒一个世子爷,那不是强迫人揣着明白说糊涂吗? 装傻就完了! 于是,众人齐齐跪地:“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宋微歌笑着,抬手,“起吧”,随即举目四望,周围清一色男影,唯独不见女子,眉色一凛,问一旁的古芝芝:“人呢?你适才说认识宋池渊的女人去哪了?” 古芝芝闻言,四下探头查看,果然不见刚才的女子,他道:“殿下,奴才刚才在门外看得清楚,是有个女子说认得宋景珩,千真万确啊!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一眨眼的功夫,唉,这人怎么就不见了!”说着,悄悄然回身,点出身后几名侍卫,“你们!快去找!找出一个黄衣女子,头发乱糟糟的,十分清艳,还有个橙衣女子,梳着双平髻,瞧着傻里傻气的,便是了。” 侍卫们一听这形容,心道:“那是两个长得好看的傻子了”,欠身应下,又请过太子,这才匆匆散去寻人。 而那位太子殿下目光略过屋檐片刻,莞尔,思索道:“你们说…这人会不会跑屋顶上去了?” 曾言俏心头一紧,身旁的人轻声:“无事。” 语落轻烟,怎一个温柔了得。 曾言俏又是出神般直勾勾盯着人看,只是这次,这人没在嫌弃她的眼神恶心。 只因他目光落在屋檐下,一身白衣翩翩然,垂首正色,而她目光依旧落在他侧脸,痴痴望着他俊眉如峰,眼睫如羽,根根分明的,轻轻在脸上烙下阴影,真是秋意正浓,他亦如秋风,只是经过,就令人心旷神怡。 曾言俏心道:“真是世无其二。” 她便小声开口问了:“世子殿下找我有事?” 宋池渊冷看她一眼,懒得答。 “唔唔唔……” 翠果在不远处被徐少卿捂着嘴,一声“俊哥哥”卡在喉咙里死活出不去,气得张口就咬,徐少卿亦神色凝重的盯着底下太子一行人,看也不看的一掌拍下去,翠果晕倒在一旁,少顷,他看向曾言俏,目光冰冷,暗道:“果然不能留有后患。” 只因这一次心软,他昨日一夜未眠,后来心里实在过不去,只得向世子殿下禀报昨夜一事,谁知两人前脚刚见到曾言俏,太子的轿輦就到了门外,要是让她见到太子,谁知道会不会抖出什么秘密? 不多时,侍卫们回来禀报:“回殿下,附近都找过了,没见到人。” 只听宋微歌笑道:“没见到人就对了。”,话音一转,寒声:“来人,将这食肆里里外外围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出,如有可疑人物出没,杖杀!” “是!” 一声应下,那脚步声整齐划一,震隆隆将一顺斋包围,在场无一人敢反抗吭声,须臾,又听白芝芝扬声:“摆驾公主府!” 那太子殿下踩着金马凳上轿,临走前又看向屋檐,眉飞色舞,英姿飒飒,悠悠然回身:“多日不见,还望阁下喜欢这份见面礼。” 那古芝芝看向屋檐,配合着问了句:“殿下,咱们这人得留在这几天?” 宋微歌略思索,笑答:“不多,也就两天,等回京的时候在下来吧,恰好,没饿死的话,下来还能吃点馊米饭……” “哈哈哈!” 这太子殿下带着笑音扬长而去。 众人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只有他自己知道,对屋檐上那位阁下而言,这世间最痛苦的不是寒更露重,也不是食饥息劳,而是让一位生来性洁的世子风餐露宿,与虫鸟为伴。想到此,他对轿輦外的古芝芝叮嘱道:“你,晚间回来一趟,去寻些宋池渊最讨厌的东西往房檐上丢,什么东西最叫他恶心,你就给我丢什么。” 古芝芝猜测:“殿下是瞧见宋景珩在房檐上了?” 宋微歌道:“不错,能从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除了宋池渊还有谁?” 古芝芝不解:“那殿下为何不直接上去看看?” 宋微歌笑得十分得意,“上去看哪有恶心他有意思。” 古芝芝又道:“殿下既然知道他身手了得,那万一,这人就在侍卫们眼皮子底下逃跑了呢?毕竟,他也能在您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不是?” “……”无人应声。 古芝芝汗颜,“殿下……” “……” 唉!古芝芝暗暗叹气,他们殿下总是沉浸在自我中,殊不知这人人都是有脑子的,更何况是那位文胜太傅,武从青峰的宋景珩,要说宋世子为何文武双全,天赋异禀?那还真是多亏了皇子们多年针对,陛下苦心算计! 这人要不努力,还不得早早交待在宫里,哪能熬到及冠出宫,被召南王接回扬州。 “要不奴才回去叮嘱侍卫们,要他们全程盯紧房檐处,叫他们一只鸟也不许放走?” “……” “……殿下。” “滚。” “哎,奴才这就去。” 第二十一章 小王爷失踪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一顺斋房檐上,宋池渊转而侧目,目光落在身旁女子歪七扭八的发髻间,思忖几许,一字一句,沉声念道:“少卿,去月姬坊,外传,宋世子携一女子回府,其,沉鱼之姿,羞花之颜,回兮若婉,顾盼如玉,姣似朝霞,羞过春桃,多才多艺,胜于海棠……” 曾言俏:“???我?” 徐少卿应下,刚抱起翠果,只听宋池渊又面无表情的道:“宋世子痴迷不已,欢喜不胜,誓要在三日后迎娶此女进门。” 徐少卿道了声“是”,随后带翠果踏着屋檐离去,步伐轻巧,左蹦又跳,不一会儿没了踪影。 午间清凉,底下侍卫们各个站得愣直,丝毫没注意到头顶上的人,直到古芝芝气喘吁吁赶回来,挨个嘱咐:“你们!要十分注意房檐上的动静!一个个瞧仔细咯,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走!” 房檐上的世子闻言,全然不当回事,反而拉着曾言俏起身,踩着瓦片,‘嗒!’一声,引得底下人纷纷仰头观望,“古公公,那上头有人!” 有侍卫慌张道:“是宋世子!” 话音刚落,他带着曾言俏从房檐落下,众人这次看得清清楚楚,斜阳当照,白衣贵公子,郎艳独绝,绝非世间污浊人。 他身旁有一女子,果真十分清艳,身姿婀娜,只是那发髻凌乱非常,倒不像女儿家所为,莫非…… 是宋世子所为? 众人痴愣在原地,古芝芝也是不敢拦人,客客气气行了个礼,只得目送两人离去。 两人沿着永安街,绕去安陵桥,底下湖水一片翠绿,宛如碧玉,映衬着满湖霞光,璀璨熠熠,经过丹阳门,无数人侧目打量,顺着永安溪主街缓缓向前走,这一路很漫长。 漫长到曾言俏心动莫名,仿佛她穿越时空而来,走过这一路,都是为了与此人相遇。 日落薄暮,红霞悄悄落满她脸颊。 这一路无话,两人走出暮色,又迎来黑夜,几乎是走完大半个扬州城,从东到西,兜兜转转又回到离一顺斋不远的月姬坊,月娘正在门口和姑娘们说事,不经意间看见两人,老脸一僵,愣在了原地,倒是一旁的姑娘们心花怒放: “好俊的公子!” “公子圣颜!” “这样貌,哪怕是比起小宋王爷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娘们说着,目光瞅见一旁的曾言俏,又情不自禁回到公子脸上,顺着他白指如玉,瞧见两人相牵的手,心中一寒:“怎么又是她?” “这女子,成天跟着小王爷不说!小王爷不见了,又马上另寻新欢,实在可恶!” 这几个姑娘话音尖酸,像是刻意让曾言俏听了去,她也确实听得真真切切,心头一紧,上前一步问:“宋广临不见了?” 牡丹嫉恨非常,冷冷瞥了她一眼:“可不是吗?也不知道为了谁才失踪?我们虽出自红尘,倒也有情有义,姐妹们一大早就去王府问过,人守门的也都说了,王爷不仅为了某人几日未归,还与王府断了关系,呵,谁曾想……” “你闭嘴!”曾言俏看她说话阴阳怪气,怒斥一声,转而询问一旁的月姬:“宋广临人呢?” 月姬还是往常那副欲哭不哭的哀愁模样,她道:“姑娘昨天不辞而别,小王爷迷迷糊糊追了上去,只身一人踏入雨夜中,我们,我们实在拦他不住,原以为他找到姑娘就会回来……结果到今早没有半点消息,大家都知道小王爷如今身无分文,城里各处都在找,就是没有半点消息……” 又有一姑娘道:“今个午时还听丹阳门的守门大哥说起过,说寅时见过小王爷磕磕绊绊出了城,那大哥当时也不敢拦人,没想到小王爷便一直没有回来!我们小王爷……” 说着,那姑娘陷入悲痛中无法自拔,抽抽啼啼进了月姬坊失声大哭,其余姑娘也是满面愁容,小心翼翼打量一眼宋池渊,又捂起手帕掩面哭泣,月娘在一旁安静看他脸色,低声道:“世子殿下……您看这……” 宋池渊神色漠然,依旧只道一声“由他去。”,态度之随意,顿时令众人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只见他白衣翩跹,华袖袭晚风,带着身后的人走进月姬坊。 曾言俏在他身后步伐懒懒,被强拉硬拽似的往前赶,她预感到这人有事找她商量,待进了前方那扇门,也许一切都会改变。或许,从她被太子注意的那一刻起,这位世子殿下就已经想好怎么利用她。 又或许,在那次暗室初见,他留她一命,就是在暗中观察,有朝一日,她,曾言俏,能够对他派上用场。 对此,曾言俏有些期待,这一路,她走得实在太过被动,她需要走到权力中心,去了解这里的一切。要看清天下局势,才能掌控未来的生活,毕竟,她好不容易才重生一次。 这一世,定要活得轰轰烈烈! 遥看千年历史,文人墨客,英雄美人,圣人天子,数之不尽,道之不完,虽是时光逝去,留下的只有一世虚名,不过,曾言俏心道: “世间人人皆为传奇,为何偏我不能?”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一代神人,在历史上划下属于我的记号,这样一来,也不算白走这一遭……” 月姬坊里红绣漫漫舞,曾言俏看着前方背影,一身白衣翩翩辗转过回廊,如她所料想的停在暗室门前,机关在左手边,一盏珐琅壁灯,燃着水灯芯,里头装有金刚石导热,只要再添一把燃料,热度足够后,将壁灯扭到一旁,暗室门就会打开。 那暗室里竟是些值钱物品,却没有银票之类的货币,她大胆推测这位世子殿下再为战乱做准备,因为一旦发生战争,银票必定贬值,只有黄金的价值亘古不变。 毕竟,盛世珠宝,乱世黄金。 他们既然选择舍弃轻便的银票,大老远将买卖女乐的黄金从京城带回,这其中必然有玄机。看这位世子殿下如此心急要与她私谈,曾言俏按耐住嘴角笑意,探头看了眼那烛火:“哎呀,这灯光好暗吶,世子殿下!” 说着,顺势从内格取了燃料添上,宋池渊一言不发,冷冷扭开机关,只见她佯装惊讶,凌乱发丝在夜色下更添几分惊艳,似野,似乖张。 那双眸闪闪,笑眼弯弯,双唇微启,口若含朱丹,佯装惊讶道:“原来这盏灯是个机关!” 第二十二章 沉迷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宋池渊目光淡然,见她满脸做作,一言不发走进屋内,桌案旁摆着两把圈椅,他并未入座,自顾自站得笔直。 须臾,那门在两人身后合上,封闭的房间还没陷入黑暗,角落里的陨月幽幽亮起光芒,那是颗玉白色夜明珠,像是什么废弃物般丢在书架最底层,清浅玉光照亮四周,留下浅浅光影。 宛如银蟾坠入人间,美得如梦似幻。 暗室里安静无比,仿佛与世隔绝,自从上次修好了门,里头的宝贝数量骤增,珠宝黄金更是一箱箱,一袋袋被丢弃在地上。 曾言俏看得越发心惊,只听身后的世子道:“你喜欢可以送你。” “什么?” 曾言俏一时不解,缓过神后才明白,这人是在收买她,那她也不客气,懒洋洋坐一旁,摆好姿态,“说吧,世子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她如此上道的模样让宋池渊眉间一蹙,他却浑然不觉,只定睛望定了她,“你可知,召南王府为何要娶你进门?” 原来这其中另有隐情,曾言俏懒得思索,抬眼回望他,问:“殿下知道?” 她称呼他一声“殿下”,俨然是决定和他摊牌,告诉他——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宋池渊读懂她意思,垂眸看向她身旁的圈椅,见干净无尘,一撩长袍,回身静坐椅中,这一坐,气韵绝然,卷起华衣秀袂满室悠扬,仿若千山重雪皆藏尽于此。 看得曾言俏笑意轻藏,心道:“原来世间真有人能穿着一身白衣,见之惊鸿。” 暗室里珠光淡淡,他语气沉沉。 “公主和亲找人代嫁,那个人是你。” 这话让曾言俏大感意外,又觉意料之中,她悠悠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才要公主府的谢姑姑过来教导我礼仪……”她又想起什么,转过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怔:“我想请问,殿下当日为何让碧华姑娘赶谢姑姑走?” 宋池渊道:“这不重要。” 曾言俏便问:“那重要的是什么?” 宋池渊亦转过头,忽觉两人对视太多,淡然起身,轻拂华袖,玉指纤纤,他道:“重要的是,姑娘没有选择,公主要我替她交换新娘,条件是答应回京,而她要的唯一人选依旧是你。” 他说“姑娘”两字的时候霎是好听,听得曾言俏心头一颤,她按下心动,闷声:“所以呢?” 宋池渊眼眸微抬,两人又是一阵对视。 “姑娘听我的,将太子留在扬州三日,池渊能保证,一个月后,让公主自己出嫁。” “……” 曾言俏不说话,宋池渊又道:“就算我不动你,到时公主府和王府自会有人对你出手,倒不如跟我合作,至少,我能给你好处。” 曾言俏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问:“我怎么替你留住太子?” 宋池渊嘴角漾开浅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到时他自会来找你,你只需记住,别急着见他,等时机成熟,再见不迟。” 听到此,曾言俏笑问:“欲擒故纵?” 宋池渊微颔首,道“是”,两人对视间,一股诡异的气氛蔓延,曾言俏忍不住开口:“世子殿下,你有没有觉得,咱两现在,有点……狼狈为奸?” 曾言俏原本想说“像奸夫**”,不过好像不太合适,再说了,这殿下如此绝色,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奸夫”两字套他身上,只好换个委婉点的形容词,不过看那位的表情,似乎还是不太高兴,趁对方未发作,曾言俏迅速道:“说说太子殿下,我需要对他有所了解。” 宋池渊眉眼间闪过一抹不悦,少时,如朗诵般清楚念道:“宋微歌,字溪凤,性喜奢侈,为人铺张,平日里素爱扬州瘦马,舞姬女乐,据传,在那方面有特殊癖好……” 说到此,他细细观察曾言俏脸色,见她一脸从容,才接着道:“简而言之,他最大的爱好是广纳天下美人,不过,更喜欢得不到的女人。” “嗯,”曾言俏在心底做出总结——“喜欢女人还有怪癖的土豪。” 那事情就简单多了,恰好舞蹈乐器她都会,只不过…… 她冷笑道:“所以殿下才让徐公子去散布谣言,目的是想吸引太子注意?” “……” 宋池渊不语,想从曾言俏眼中探出那丝冷笑的原因,只听她又猜测道:“适才牵手也是为了你的目的,你果然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虽然她早已猜到,但事实摆在面前,还是忍不住想去问,真是,该死的鬼迷心窍! 果然不能和这人单独相处! 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他迷住。 要怪,就怪这张夺人心魄的绝世美颜! 风眼微扬,清眸有光,衬着那微微下垂的眼角,细看,真是让人觉得分外无辜,明明生了张美到极具攻击性的脸,这人却是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舒服干净,真是可恶极了! 曾言俏顿觉心烦意乱,想离这世子近些,眸光落进他眼中,又下意识仓惶避开,面上一热,迅速起身,只见四面围墙,两人共处一室,虽无风月,但那明珠幽幽亮,好似两人身处月中。 真是,十分暧昧! 曾言俏不禁一通胡言乱语:“我要去找宋广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殿下想好怎么动手再来找我吧,我担心,不对,他能有什么事……” “那万一,哎呀,不准乌鸦嘴!” “还是直接去吧!” 如此碎碎念了半天,宋池渊默默看着,看她刻意避开他眼神,像是逃之不及,适才明明和他淡然对视,怎的提到别人就如此慌张? 分明,被他牵着走了一路也没反应的人…… 却因想起上一个拉过她手的人惊慌失措了? 他沉气,眉头深蹙,似有化不开的雾,闷了半晌,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原本初次见面谈得好好的两个人,她说变就变了。 而他,竟然会受她影响。 本不该如此,宋池渊正思量说点什么打破局面,只见她忽然抬眸:“我们去哪里找他?” “我们?”闻言,他心情复杂,一丝怪异涌上心头,曾言俏也是倍感唐突,鬼使神差就将那话脱口而出,这厢忙道:“不是,我自己……” “一起吧。”他抢在她话音未落之前,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重复道:“一起去吧。” “好。”她想也不想就答应,答应完,抿着笑乖坐原地,一脸无辜状看着眼前人。 如此,她心静了。 第二十三章 人间惊鸿雨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半时辰后,丹阳门,戌时五刻,城门半开,门卫正催促着最后一批商队进门,等人进了,这城门就要关上。曾言俏急匆匆拽着人袖摆跑过去,引得周围三两路人暗中窥探,道这女子十分不知廉耻! 宋池渊盯着她理所当然的手,真是十分熟练,心中越发不喜,“你,”,脚步一停,忽扬华袖,面沉目冷,寒声道:“别碰我。” “呵,”,曾言俏只觉这世子真是矫情,抬头埋他一眼,扬眉道:“世子殿下刚才也牵过我了,怎么我碰你袖口就不行?” “……” 宋池渊无话,她抿着唇,赌气似的握住他手,怕人挣脱,用力扣住五指,还不忘挑衅:“你不让我碰,我就偏要碰,少摆出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叫人看了,特别想欺负!” “……” 几分寒意入骨,宋池渊神色越发凝重,莞莞秋风,将两人笼罩其中,那手,似成了唯一的温暖,热乎乎的,像一簇乱窜的火苗。 此间,他心里起了预感,这簇火苗总有一天会越窜越大,大到由不得他控制,大到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 他矛盾了…… 一边期待着火苗变成火焰熊熊燃烧,一边又想从源头开始立即掐断那簇星火。 由此,手上一用力,不管不顾的,漠然甩开那人的手。 若有似无的失落蔓延…… 他按下不表,曾言俏又埋他一眼,扭头走向城门口。 爱跟不跟! 城门口左右各守两名门卫,她走到右边,挑了个看起来较和善的小哥,颔首道:“劳驾,请问有没有见过宋广临,就是那位宋小王爷?” 门卫一听,又是来找小宋王爷的,正想三言两语打发了,瞧见那女子身后的人,他整日整夜里守门,自然认得召南王府的宋世子,脸色一变,忙欠身屈膝:“见过世子殿下!” 宋池渊懒理,目光略过门卫走向曾言俏,那门卫便懂了,垂首恭敬道:“回姑娘,小宋王爷今早寅时五刻出去,后来再没见过。” “那,他有没有可能,从别的门回来?” 门卫想了想:“可能是可能,不过城里几个门离得远,这要是从东门出,再绕去别的门,属实没必要,就拿北门来说,那得整整绕一片竹林,还有南门,隔着好几座山头,更别提西门,哪怕走个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曾言俏心一沉,见门卫一直半跪着,先道“你先起来吧。”,门卫不听,反而看她旁边人眼色,见世子脸色无恙,贵手轻抬才起了身。 曾言俏又问:“那他出去时,附近可有什么人?” 门卫觉着这姑娘亲切,语气也轻柔许多,他道:“没人,当时城门刚开,近日入了秋,平常的商队都推迟一个时辰才出门,要不这更深露重的,谁受得了啊!” “……” 曾言俏看向身旁的世子殿下,四目相对间,两两无话。 须臾,门卫小心询问:“世子,您还要出去吗?” 宋池渊不答,漫不经心看了眼天色,又低头看向曾言俏,似在征求意见。 曾言俏问门卫:“这外头可有地方留宿?” 门卫指往东南:“有,就在城门不远处,有个十里香客栈,那儿住的都是差时辰进城的商队,旅客,因情况特殊,所以入夜照样不打烊,到开城门的时候,还会有店小二挨个提醒住户呢!” “那还挺方便,多谢这位小哥。”,曾言俏颔首谢过,微回首:“那就走吧,世子殿下。” 她这态度洋洋洒洒,惹的宋池渊沉吟至今,过许久,他才抬步,缓缓踏出城门。 曾言俏看出他后悔,索性破罐子破摔,让他更后悔拉倒,于是嬉皮笑脸跟上,扬声:“世子殿下,等等我呀!” 他话里依旧不带情绪:“烦。” 曾言俏闻言,些许得意扬上眉间,轻哼道:“就让你烦,你自己要跟我出来的。” “是——”他话音拉得很长,似夜色缠绵,缓缓卷入风中,迎来城外一片迟来月色,朦朦沉沉,叫人看不清远方。 这城门一出,曾言俏突然没了方向,茫然四顾间,真是不知该往哪走,她敛住气焰,乖巧问道:“世子殿下,您觉得,我们走哪边比较好?” 宋池渊丢来轻蔑一眼:“那你觉得,一个醉酒之人流落荒郊野外会去哪里?” 他说这话本带着些许讽刺之意,谁想曾言俏煞有其事的分析起来:“我觉得吧,人即使喝醉了,潜意识还是会寻个温暖的落脚处,比如寺庙啊,客栈什么的,您觉得呢?” 他不再废话,噤声往前走,沿着纤陌,踏过满地芳草,她急急追上:“去哪儿?” “……” 宋世子不理,负着手,一路走得慢悠悠。曾言俏见状,不满放慢脚步,余光扫过他背影,一袭白衣挽袖,素袖里藏朱绳,衬起腕间一片雪白。随他动作若隐若现,那绳间坠下个银饰,正看似清莲绽放,侧看如凤蝶振翅欲飞,如此精巧之物,想来应是女子所赠。 曾言俏脚步一停,停在兰草枫叶下,眯起眼,看他走得不急不缓,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她不禁质问起自己——这样的同行人到底有何用?仅管走自己的,全然不顾别人,甚至连搭理她一句都不肯? 罢了,她默念一声“告辞”,掉头就走。 那一头青丝似乎比来时更凌乱了几分,松松垮垮垂在头顶,吊得她身心极度不适。 寂静郊外,胧月隐去,林间风雨欲来。 宋池渊走到小路尽头,察觉到脚步声渐远,这才回头,沉声:“你要去哪里?” 迷雾笼罩间,有人气冲冲丢来一句:“十里香客栈!” 他问:“不找了?” 她答:“找,去客栈找!” “……” 又是一阵沉默,像颗冷石头坠入黑夜,不声不响的忽然消失,徒留余人一阵心悸。 那感觉真是叫人心烦意乱得紧! 曾言俏忿忿然回头。 宋池渊立于枫树旁,那眼中满是不悦,直直凝视间,竟有几分责怪意味? “他在责怪我?!!” “哗啦啦!!!” 一场瓢泼大雨说来就来,捶打着林间花草树木发出巨响,回荡在原本寂静的黑夜,枝颤花摇,曾言俏还未来得及多想,豆大似的水珠淋漓而下,浇得人好一顿透心凉! “轰隆!”一声,夜色里惊起电闪雷鸣,漫天霶霈洒落,树下的人抬眸,眸色一深,霎那间从不远处掀袍而来,还未跑到她跟前,长臂一伸,一拉,华袖翩翩卷过,袭着人冲进无边雨幕。 朦胧雨雾中,只见那白衣贵公子,翩若惊鸿,他长袍下护着个缃衣少女,脚步一踉跄,青丝顿散,那仅剩的香木发簪也掉落在地,忙回身去找,映入眼帘的,是片片红枫缓坠,飘飘零零间坠入泥尘,她低头,颗颗黑豆溅湿他脚上锦靴,她悄无声息皱起眉头,耳边响起他声音: “跟我走。” 第二十四章 雨夜人不归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曾言俏便跟着走了,稍微一抬头,能望见他白玉发冠,束着一头青丝,从头湿到尾,泽如玄玉,比女子都要漂亮一些。 他手冰得厉害,原本就不热的手掌,经过大雨冲刷,真是像块冷石头。 曾言俏低头看去,他手上朱绳打着攒心梅花络,青豆大小的梅花被编织得栩栩如生,朵朵殷红绽放雨夜,寂寥无声,那凤蝶更是巧妙,正面看去,鸳鸯双心莲,应为百年好合之意,侧看,银蝶振翅,寓为展翅高飞,也不知送他这手绳的人该是何等心灵手巧,也果真担得起蕙质兰心四个字。 曾言俏心思莫名,装作若无其事跟在他身后,跑过狂风暴雨,踩过坑坑洼洼积水池,带着一身狼狈不堪,两人来到一座破庙前,她才知,原来他是想带自己来这里。 说是破庙也并未空穴来风,那庙宇歪歪斜斜的,一看就是座危楼,当下也顾不得太多,宋池渊带着人到了庙宇跟前,才道:“附近只有此地能够落脚,如果不在,再去客栈。” 话虽如此说,但他脚步却停在屋檐下,曾言俏顺着他目光看去,庙宇旁有棵青竹,其间有许多竹竿被风雨吹倒在地,一阵大风刮来,席卷着满枝青竹叶摇曳乱坠,她道:“小心!”,话刚出口,手上已经拉着人往里躲了些。 宋池渊沉沉看她一眼,双眸一低,一抬,“你觉得我们现在这副模样,还需要躲吗?” 曾言俏闻言,支着身子走去角落,“世子殿下说得是,都怪我多此一举,那您接着看树接着淋,我就不打扰了。” “……” 世子殿下不理,曾言俏习惯了,抬脚走进庙里,屋子极小,原本放置神像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仅剩的木桌歪倒在角落,还断了两根桌腿,往门边一看,好家伙,连门都不在了。 不用想也知道此处定然满是灰尘,她想了想,还是回到庙外。 起码外头干净,视野开阔。 宋池渊目光落在挺立的青竹叶上,水珠连成串,正随风下坠,一点点冲散木阶上的血污,回身看去,那姑娘的绣鞋踩在潮湿木板上,踏出一个个血脚印,她却浑然不觉。 一边捂脸打着哈欠,一边抱着他的衣裳蹲角落,白袍落地,晕出一道道血花。 她眯着眼,一副困倦模样:“世子殿下,你饿吗?” “呵,”,一声轻嗤,仿若未闻。 世子殿下依旧不理,原本就不想理,这下更不想理了,只听她又道:“我们还是去客栈看看吧,宋广临可不是能吃苦的人,就爱玩,爱闹,找新鲜。如果不见了,定是附近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所以才一直未归。” 他话音很轻,宛如清风,徐徐缓缓:“万一他出事了呢?” 曾言俏道:“不会的,他身手奇好,又是小王爷,没人敢动他。” 这种可能,她想都没想过。 雨势逐渐平缓,林间草木生香,宋池渊站屋檐下,眺望头顶,明月依稀可见。 过晌久,他道:“等雨停了。” “……”无人回应。 第二十五章 风寒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待曾言俏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刚睁眼,只觉四肢无力,头昏脑胀,身子发烫。勉强撑起身放眼查看,又是个陌生房间,她嘲讽一笑,刚焉着身子起床,忽听素栏屏风后传来清冷男音:“继续睡吧,城门已关,今日不回。” 曾言俏注意到他说的是“不回”,并非“回不去”,便问:“为何不回?” 一开口,喉咙发痒,身体越发昏沉,她心道:“万一感冒了,保不齐要折腾多久,万一……” 正想着,屏风后的人放下手中茶,从一旁炉子里盛了碗温着的汤药走来。 他换了身灰布衣裳,质地寻常且粗糙,腰系同色束带,袖口还露着半截手腕,这一身在普通不过的衣裳却越发衬得这人高挑不凡。 他无言,默默送上汤药,曾言俏不语,勉强撑靠着喝完药,倒也没想象中的苦,她还觉得有些好喝,毕竟没喝过,心中甚感稀奇,索性送回瓷碗,哑着嗓子道:“殿下,可以再来一碗吗?” 这一嗓子,真是令人无法描述。 三分沙哑,七分做作,十分刻意装可怜。 “……” 宋池渊照旧面无表情,连一句“可以”都懒得说,眼看这人接过碗转身去盛药,曾言俏也在此间参透要他说话的秘诀。 谈正事! 她懒懒倚靠床榻,看也不看屏风那头的人,悠悠开口道:“殿下不是要我留住太子,恰好我有些才艺,兴许会对我们的行动有用。” 宋池渊手上动作一顿,话音清透有力:“什么才艺?” 曾言俏道“是秘密”,他只当自己听了废话,刚盛了满满一碗汤,她又道:“事成之后,我要殿下封我个一品官做做。” 嚯!真是好大的口气,宋池渊走至床榻边,眼中不见审视,神色淡然无常,将药一递,莞尔一笑,笑意融进清晨,伴着鸟雀齐鸣,他道:“我本无实权,如何封你为官。” 曾言俏半真半假回视过去,“你有心,如何不能?咳,况且我说的是事成之后,殿下要我替你办这一件事,我又怎么保证结束后你不会杀我灭口?咱两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我能保证自己安全,你也多个帮手,不是吗?” 宋池渊眼中氲起一片雾色,凤眼微扬,似要将眼前人看个透彻,少顷,他道:“你,不行。” 曾言俏急了,忙问:“为何?” 他转身离去,仅留一句:“自负之余,处处皆是险棋,容不得意外发生。” 仅这一句下来,将曾言俏分析得彻底。 说到底,她确实有些自负,不仅堂而皇之走进暗室,还大着胆子和徐少卿离开月姬坊,明知那人上次要杀他,依旧冒险诱问出他身后的人是宋池渊,如果对方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只怕想也不想就要了她性命,哪里会来后面这许多事。 曾言俏闻言,心情变得沉重,捧着碗,一口气将药喝个底朝天,“我在此处无依无靠,唯有放手一博,才能出人头地。” 宋池渊端坐回蒲草团上,将茶滤子丢弃,换了副新的来,拿过一旁热了的水,挨个茶具温过一遍,才问:“为何要出人头地?” 她将身子陷进柔软床榻,阵阵暖意从腹腔上涌,声音也变得软绵绵,略带几分无助:“因为我是个俗人,不甘平凡,且贪图权势富贵……” “行了。”宋池渊打断她声音,浅尝过杯中茶,却怎么也觉不出好喝,手腕一翻转,茶水沿着竹沥漏进盘中,阵阵余香缭绕,“世间贪图权贵之人比比皆是,并非唯你一人。” 曾言俏道“是”,双眸倦出困意,刚要昏昏欲睡时,只听那世子正色道:“如若你要跟我,就拿出你的诚意,最起码,放下你的愚昧,看清你的周围。” 说完,他胸中沉气,默然起身去另一个隔间,而曾言俏将将在他身后睡死过去。 那药汤里加了天仙散,剂量足以令她昏睡好几个时辰。 她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毫无戒备。 隔间里,徐少卿正等着,适才的对话被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一时间分不清殿下的心思,究竟是后悔用这姑娘,还是在怪罪她不懂如何保护自己?又或者,二者都有? 可眼下非此人不可,原本世子殿下就打算挟持她让公主安心,昨日流言一传出,太子那边更是迫不及待要见人,唉!真是麻烦…… 见来人进门,徐少卿按下心中思虑不表,躬身道:“世子,太子那边故意让人封了丹阳门,其余三门照常开着,估计是想让您绕路回去,给您个下马威。” “那就不回,我有的是时间。”总归着急的人不是他,宋池渊目光看向来时方向,思量片刻,“去城里定制些女子饰品,不用太好看,素雅些。” “是,”人刚应一声,他又淡淡开口:“记得要个绿檀木簪子,镀上一朵芙蓉珠花。” “是!” 徐少卿应承着,心中却早已波澜四起。 自从回了扬州,世子殿下与往日大不相同,若是换做以往,在得知他留那姑娘性命以后,世子定要他杀人灭口,哪里会去亲自见她一面,而后又陪她来寻小宋王爷,这简直…… 让人无法接受! 徐少卿依稀记得,这位姑娘戴过的檀木簪子,可是世子殿下呢? 他又如何记得? 为何记得? 留住这姑娘性命也就罢了,至少这人目前确实有用,只是,徐少卿道出心中最大困惑:“世子,少卿不解,您为何要与这姑娘同谋。” 等公主需要时把人绑来,利用完灭口不是更方便。 原以为世子不会回答,谁想,他望着屋外满院秋枫,须臾,漫不经心开了口:“那女子举止特殊,思虑与旁人不同,虽有些小心思,胜在行径坦荡大胆,还算有些趣味。” 说到此,他嘴角隐出浅浅笑意,“想来是个死脑筋,认准什么,必不可能生二心。” 徐少卿听完,顿时安了心,只因世子殿下看人从不出错,由此,他才道出最后一件隐瞒之事:“少卿当日带着那姑娘去了锦绣坊,她与陈元之像是旧时,两人之间默契非常,似有常人不晓得的事情。” “……” 那笑意渐敛,缓慢消失在嘴角,宋池渊口中问起的,却是另有其人。 “可有查到翠果来历?” 第二十六章 世子殿下的套路千层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问起此人,徐少卿略感气馁,垂首道:“查到一些,只是当年弃婴之人实在无从查知。” 宋池渊微回首,便问:“何故?” 徐少卿放空思绪,边忆想着边道起原委:“翠果是十六年前督察院外遗婴,当时正值深夜,被外出行事的禾御史发现,本该送去州府安置,只是当时她已高烧不治,因恐途中救治不及,那禾大人便将婴儿送去兄长家中,禾氏夫妇膝下无子,一番悉心照料后顺势将婴儿抚养膝下,几年后夫妇二人才知丫头儿时烧坏了脑子,由此痴痴傻傻过去许多年。禾氏家道中落,丈夫病死家中,禾夫人郁郁撑活几载,八年前余下翠果一人。因无人照管,这傻丫头流落街头,靠吃剩菜剩饭维生多年,少卿猜测,翠果与陈元之应是在他五年前进京时相识。” 少顷,徐少卿见世子无话,笑着放松语气:“说起来翠果比世子都要大些,该大个三四年,傻丫头还喜欢一口一个俊哥哥,多亏陈兄收养,要不这丫头该如何是好。” “……” 宋池渊依旧无话,一双丹凤眼望向窗外嘈杂车队,只见一堆堆商客聚在客栈外谩骂,指着远处城门口叫嚣,发泄个不停,道这今日为何不能进城,他心下十分满意,说话都变温柔许多。 “一个抛弃同堂远走之人。” 他仅留下这话,任徐少卿在身后苦思。 “一个抛弃同堂远走之人……” 据徐少卿所知,当年陈元之全族流放南部,这人趁着流民起义造反时丢下本家堂妹离去,此事尚且情有可原,毕竟他当时一无所靠,本就是自顾不暇。不过在这样的境遇下,他怎会平白无故收养一个傻丫头? 一声轻语,宛若卵石,一沉激起千层浪。 徐少卿还未来得及深思,那世子执手回到屏风后,坐了,将水热上,不紧不慢的挨个冲洗茶具,再开口,已是另一个话题。 “明日将楼下茶商拦住,送去巡抚衙门。” 徐少卿望向沥下茶渣,叶深不透,仅是泡了一回汤,心下了然:“这茶叶有假。” 宋池渊正洗着店里旧茶,只道:“三分假,杖责一百。” “那为何不送去县令那头?”徐少卿面露困愚,茶叶掺假对巡抚衙门算是民间小事,又何须惊动一二。 宋池渊道:“涂县令与宋广临有嫌隙,送去巡抚衙门一事需要他知情。” 闻言,徐少卿恍然笑道:“少卿明白了,世子表面上是惩罚那茶商,其实是想给涂县令一个提醒,叫他切莫以私人感情用事。” 宋池渊正闻着店里旧茶,总归是不喜欢,勉强抿下一口,涩而不香,甘而无味,将茶一倒:“去打听打听,他那儿子近来又做了什么好事,务必查出前日晚间去了哪里,可有出城。” 看来世子是怀疑涂俊生干了什么好事,可凉他有天大的胆子,他敢碰小王爷?徐少卿心中虽不信,但世子殿下既然提起,定然是有这种可能,由于进出不便,他问:“若是出过城,当如何处理?” 正是雨过天晴后,微风随暖阳照进屋堂,宋池渊抿下一口清水淡去唇齿间苦涩,浅笑道:“打断他的腿,送去安陵桥吊着,好吃好喝伺候到宋广临回来为止。” 那语气宛若家常,不似宋小王爷扬笑叫嚣。 徐少卿忽觉,这宋家人其实本质相同,生来便是个性张扬,偏要与众不同。世子虽不像太子那般形状夸张,也不同于小宋王爷纨绔不化,不过说起算计人的功夫,唯有当今圣上能与之相提并论。就好比这次皇上放出假消息,原本接公主回京的是四皇子,结果人一来,居然是太子殿下,陛下估计以为他会搅得王府不得安宁。殊不知,如此下来正好进了世子的圈套。 堂堂亮室,宋池渊轻声交待了一句:“派人将我书桌下的信件连夜送去太傅府上。” 徐少卿立即躬身作礼,道:“少卿明白。” 宋池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凤目低垂,只瞧得见眼前一片剪影,只道:“回吧。” 语气悠远,那思绪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是,世子殿下。” 徐少卿郑重应声,正欲走,只听身后的世子又道:“让店家半时辰后送些膳食上来。” 听此一言,徐少卿目光悄悄探向屏风后的姑娘片刻,心细如他,便问:“姑娘爱吃什么?” 宋池渊闻言,颔首若有所思,“饿久的人应当不愿吃素……”正当人以为他要说送些大鱼大肉上来时,他道:“备些汤菜即可。” 由此一句,曾言俏一觉醒来,满桌子清汤寡水,真是叫人看之无味,食之想弃。 那掐丝青花瓷盘里,白晃晃豆腐汤,飘着几片菜叶子,店小二随侍一旁,迎着笑脸,抬掌介绍道:“这是翡翠豆腐汤,名菜!” 曾言俏拿起筷子搭了搭一旁白抽抽的清水焯翠丝,一时间说话都没了精神,懒洋洋的问:“何物?” 店小二依旧迎笑着:“这是美人蔓,好菜!” “好名字!”她附和着拍了个掌,兴致略起,下巴指了指中间那碗绿糊糊的汤:“这个呢?” 那店小二瞧这娇客有兴致,当下越发来了精神,于是使尽毕生学问介绍道:“此为菜之美者,云梦汤!” “……”曾言俏无语了。 高冷如宋池渊,见她这一副愁容也终于忍俊不禁,只见他淡淡垂下双眸,抿着唇,笑意轻敛,虽嘴角向下,看上去分明是一张笑脸。 正是闲暇午后,秋阳沐落,微风吹得人起了一身懒骨,屋里寂静片晌,只听女子道: “就这啊?” 第二十七章 有钱任性夫妇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她道:“就这啊?” 宋池渊笑容一滞,“你说话怎么这般散漫不逊,实在叫人……” “烦!”曾言俏想也不想接了话,用眼神辞退店小二,慢悠悠撑起竹筷,“世子殿下说得是,是我不好,我太烦人,而且自负,不光自负,且爱慕虚荣,贪图富贵,不过呢,天下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这一番话下来,她看也不看对面的人,独自搭着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宋池渊被呛得无话可说,沉闷一会儿,干脆起身罢了。 眼不见心不烦。 他身后姑娘冲着他背影喊道:“世子殿下不吃啦!快过来吃美人蔓啊!” “……” 那语气真是叫人心烦,一听就是刻意膈应人。 宋池渊闻言转身,端着一身如玉之姿,穿着一袭灰布粗衣,笑看堂间长袖飘飘的灰衣女子,“姑娘怎么不问问,昨夜是谁替你换的衣裳?” 原是想吓唬吓唬她,可惜曾言俏并不吃这一套,她道:“我管谁换的,反正不是世子殿下。” 宋池渊虽没期待她反应,不过这般无所谓的态度让他心下一沉,眸中凛出寒意:“你就当真如此坦然无畏?” 她吃着没油没味的青菜叶子,冷不丁被质问了这么一句,口中重重呼出一口气,面上挂假笑:“是无所谓的。” 宋池渊亦不动,就看着这死气沉沉的人,披头散发,脸上嫌弃着,嘴上却丁点也不含糊,分分钟不到,桌上菜汤消失了一半,看来是真的饿急了,“想吃好的就随我来。”他留这么一句,身后立即传来响动,姑娘道:“哎!来了!” 几分笑意难藏。 此间,宋池渊也领悟要曾言俏听话的秘诀。 诱惑! 俗人都经不起诱惑,她倒是认清了自己,微风轻袭,宋池渊解下腰间系带,摊手扯去一半,往身后一传,“将你那散发束好。” “是!世子殿下!”曾言俏自是卖乖答应,趁嘴上闲的功夫问道:“冒昧问一句,我这衣裳到底是谁换的?” 宋池渊抬笑,回了头:“不好意思,正是在下。” 她正色:“世子殿下不是这种人。” “你又如何看出?”宋池渊如此一问,见她将信将疑,瞪着明媚双眸,玉手高抬挽青丝,露出凝脂似的手臂,无辜杏眼下,拂过春意无限,那神态,比睡着时让人安心许多。他沉声,“这客栈里竟是杂役从商,除我以外,没人能碰你。” 她眼中泛起明光,“那你……” 话未完,他垂眸,低头,朱唇轻落她眉间,曾言俏彻彻底底呆成木人,心中一动,过半晌,又听他这般放话:“总归你也不会反抗,不论醒着,还是昏迷。” 话音落地,那世子转身离去。 这般浪子行径顿时让曾言俏有些嫌弃自己,她茫茫然漫步几许,回到榻上怔坐,轻触额间,心道:“虽是喜欢的,可他如此轻薄,真是有些看人不起。” 十里清风明媚,衬着客栈里金桂飘香,有人端立门前,破天荒的自言自语了一句: “确是,有些轻怠。” * 不多时,一个神气十足的小青年从里间推门而出,细看是个女子模样,穿一身灰领圆袍,发鬓全束,瞧着娇小怡人,神态自若,她略一抬眸:“走吧,世子殿下,我饿了。” 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曾言俏背手漫步在前,宋池渊停顿少许,负手跟在身后,除了装饰不同,这两人看上去还是来时的模样。 比起楼上安静,楼下喧闹凌乱许多,诸多商客闲不住,纷纷汇聚一堂,掷博戏,玩弹棋,打骨牌,斗叶子戏。 更有一群老不羞席地而坐,翘着腚,弹指弄陀螺,周围一个个聚精会神的盯着,大有一种不赢不散场之势。 厢间坐着两小青年,面目清秀,正专心对弈,那乐商敲响手中小鼓锣,吹起嘴里大喇叭,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勒!顶级乐器,云国引进的乐葫芦,都是好货!” 角落里三两旅客神游天外,全然不受叨扰。 曾言俏见这满堂五湖四海外来人,灵机一动,扬声:“劳驾诸位,我有事想问!” “……” 无人理睬,她将手一伸,竖起食指,又扬声:“谁若能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他一两银子!” 有人便发话了:“姑娘给官银还是私银?” “这还有区别?”曾言俏眼睛一转,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世子殿下,我们给官银还是……” 妥妥的明示,宋池渊自然心领神会,随意摸进口袋一拿就是五两银子,众人眼睛一亮,纷纷甩下手中玩具走上前,那撅着腚耍选官图的商旅也起身了,“官人有话只管问,我等必定知无不言,别说一个问题,千百个都不成问题!” 果然是有钱能使磨推鬼,曾言俏连连点头,上了说书台,“诸位近日可曾见过一青衣男子,腰间挂着个酒壶,生得俊美不凡,”她笃定道:“若是见过,必然能记得。” 众人正凝神回忆,人群后的茶商高举双手赶上来:“见过见过!那公子一身风流气,恣意潇洒,实在好不俊逸!叫人过目不忘!” 曾言俏惊喜之余忙走下台问:“何时见过?在哪里见过?” 茶商严肃着脸,指往门外大道:“在秦准路上,坐着督察院车马,前乘佥都御史一人,后随督查御史二人,少年独坐马车外,手里端着的,正是姑娘说的龙梅青葫芦!” 宋池渊闻言,不见喜怒,眉眼一抬,堪堪略过大堂,道:“秦淮路,可是要去江北?” 茶商略思量:“不一定啊,这秦淮路路通八方,四处皆可来往,那少年走得是中央大道,最可能是去往京……” 正说着,角落里的小青年登时发起作来,一脚踢向挡在身旁的大扁鼓,‘咚’一声闷响,青年指着那乐商叫嚣道:“你这老头!真是十分烦人!若是要叫卖,就去城里卖,怎的偏生要在此处心烦人家!” 那乐商本听着众人说话呢,谁知这小东西刚才不作声,偏偏要现在同他讲疯,这厢想也不想就回身骂道:“嘿!你这小青年端然无脑!若是城门能进,谁要在此处与你混混浪费功夫!” 由此,引发一场争执不休。 宋池渊置若不闻,莞尔将银两放上桌,从那茶商身旁经过时微颔首,轻声,“受罪了。” 茶商捧起那五两碎银美滋滋,一瞧,还是官银,这头喜不自胜,忙垂首谢过,不停道:“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贵人无需挂齿。” 宋池渊轻挽身旁女子素手,带着人走出大堂,只听身后众人纷纷羡慕道:“这小夫妇真是任性。” “俊郎伴娇姝,又这般大方,真是羡煞我也!” 茶商道:“那是有钱叫人心生无畏,不惧世俗!” 有人闻言,哼声低嘲:“有何不惧世俗!自古巧银难受,你可当心为了这便宜财遭难!” 茶商不以为意,嘴上嗔怪:“呸呸呸,乌鸦嘴!” 第二十八章 挽尊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十里香客栈外,曾言俏悄然拂开手,懒懒伸楚腰,便问了声:“世子殿下带我去哪里?” 不知为何,她这一觉睡醒,好似从未得过风寒,只觉通身舒畅,步伐轻盈。 宋池渊探出她眼中惬意,面色一暖,秋风斜阳,映着他满脸柔光,两人这一身寻常衣裳,倒真像是普通儿女家,站在黄岩大道,背衬麦田土坡,抬头望见东面扬州城,他道:“回去。” “怎么回?”曾言俏瞧那城门封得紧紧,而且早晨明说过今日不回,怎么她一觉醒来又改变主意了,她目光中带着探寻:“世子殿下有办法?” 宋池渊不言,抬脚往前走。 不远处城楼前跪着一地人,双手高举,端着各式点盘,酥黄枣糕,羹虞豆团,随行御监三十三人,端点盘二十四份,其余人等侍奉一旁。 城墙边百余侍卫战战栗栗垂首。 华灯初上,构出满地金光熠熠,黄金榻上铺锦褥,那褥子由织锦制成,沿红线开出团花牡丹,金蕊银边,百鸟飞林。 罗衾上躺着一男子,面上覆着千丝神锦衾,在上有两名侍女撑着伞盖,朱锦流苏垂落,男子半搭着腿,摆了摆手,示意人离自己远些,那侍女一退后,他又怏怏皱起眉头,“有风。” 这可真是难伺候得紧,苦了那两名侍女,身子前倾,吃力抬手支伞,直到一旁古芝芝远远见着城楼下的人:“殿下!殿下!宋景珩回来啦!” 锦衾一扬,还未落地,宋微哥身影已出现在栏角,目之所及,是城楼下一男一女,女子走在前,步伐轻盈;男子紧随其后,身姿挺立,走得沉稳。他目光落在她身后,黄昏将两人包裹,缠绵着地上人影,泛起浅色光圈。 宋微哥翻身坐上墙头,抬膝,撑臂,一气呵成,吓得身后众人紧着身子,生怕太子殿下掉下去了,要这满城楼的人给他陪葬都不够! 那太子唇边扬笑,乖张又得意,恰如晚风肆意,须臾,冲城楼下悠声,“好久不见啊。” 巍峨城楼下,曾言俏闻声抬头,前一次,那人在下她在上,这次位置互换,对方照常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真是叫人看了不爽。 宋池渊无声朝城楼上颔首作揖,宋微歌目光落在他身旁,好整以暇看着,两人服饰尽然相同,那女子发间绑的…他目光扫过男子腰间,昂首扬眉,看来束发一事并非传闻。 曾言俏注意到他眼神,浅笑躬身:“民女曾言俏,见过太子殿下。” 她眉眼间不见惧色,一身布衣,不妆,不饰,撑起娇颜素容,三分惊艳,宋微歌莞尔,“本宫尚未自报家门,你从何处得知我是太子?” 曾言俏姿态乖巧:“殿下富贵,一眼就知。” 宋微歌听烂了奉承,嘴角抽出一丝冷笑,“你倒是生了张会说话的嘴。” 闻言,曾言俏脸色一摆,凛下胸中闷气,嫣然不语。晚风习习,吹起楼上人华袍飒飒,宋微歌虚着眼,正要细细端看这女子哪里与众不同时,凤姿轻拦,恰做若无其事遮挡他视线,他口中哼出轻笑,“景珩要进城?” 宋池渊抬眸,一副“你在问什么废话”表情,漠然道:“殿下既然封城,那就明日再回。” 说罢,带着人作势转身,宋微歌又如何不知,照这人的秉性,若再加以为难,宋景珩当真是要走的,不仅会走,只怕一走再难相见。 “放他们进来。”他放话,翻身跳下墙栏,整顿一番仪容,扬笑赶下城楼,堵在两人进门的功夫,定要将那女子看个真切。 令宋景珩痴迷的女子。 谁想,城门一开,门外无处落脚的商旅,乞丐蜂拥而入,寻常百姓也就算了,有的牵着马匹,领着车队,那车厢,货物都要经门卫一一盘查验过,其人与物方可进城。 趁着这会儿功夫,曾言俏等在门外,“这就是世子殿下说的时机成熟?那我到时如何应对太子?如果他要带我走呢?” 被宋广临两度劫持的画面历历在目,曾言俏坚信,就连宋小王爷都敢做的事情,这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太子殿下更加做得出来。 暮色沉沉,宋池渊神色捉摸不定。 “还没到跟他走的时候。” 城里微光外露,他仅留下一个背影,曾言俏缓缓回味其意,意思是会让她跟别人走,只是时机未到。原是如此,一开始就是如此,只是那短暂停留过额间的温暖让她产生过片刻误解。 人烟渐少,曾言俏摇头,晃去多余心思。进城前,她望了眼门外,突然有些想念那放荡不羁的小王爷,可她目前身不由已,无处安身,哪里还有空去思量其他? 走在前方的寒影就是最好警醒。 一无所有之人,只会任人摆布,到最后没了价值,成为弃子,唯有自救才是唯一出路。 “那就互相利用吧,世子殿下。” 秋风里落下一声低语,宛若呢喃,城外女子面容干净无辜,略带几分懵懂,款款走进城内,空留城外一片月起风息。 须臾,风起,宋池渊暮然回首,空落落城巷,青砖路上仅剩一地斑驳脚印,哪里还有女子的身影?月色微凉,他眼中闪过一抹深邃眸光,急四下寻觅,可两人穿得太过普通,那赶门而进的无数背影,究竟哪个才是她? 她不在了。 他心中落下念头,再回身,城里有人等候多时,笑道:“景珩,”,探眼一看,“就你一人?” 第二十九章 疑是月下惊鸿客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宋池渊未语,只听来人冷声:“怎么?容不得本宫见一见你的女人?你若有心要藏,又何故带她出现在楼下?既已见了,又何必刻意躲着本宫,你这般花费心思,究竟是意欲何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来人说着,越发叨个不停,到最后,楞是杵在城门口质问起来。 一众随侍刚下城楼就见太子发怒,又得颤颤垂下脑袋,那世子却不为所动,负手一派清风霁月,凤眼直视前方,只道:“池渊,告退。” “宋池渊!”一声怒喝,喝得众人匍匐在地,不停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 巍峨城墙下,寂静无声,宋池渊顿在原地,神色漠然,那眼中多出几分空洞,余下尽是寒意深不见底,须臾,他口中道出三个字: “宋,微,歌。” 一如清风秋月冷冷清清,不觉夜色降临,墙边跪地的一众人闻言,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险些当场晕死过去,竟敢直呼太子其名,不敬,天大的不敬!简直大逆不道! 这要是被东厂的人知道了,定要向陛下禀报,说这召南王府宋景珩以下犯上,岂徒造反! 自古以来,“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又言,“人年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再言,“男子二十,冠而字。父前子名,君前臣名。女子许嫁,笄而字。” 普通人尚且避讳指名道姓,更何况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这是在睥睨皇权,轻视礼教,无视尊卑,更是对太子殿下的挑衅! 如若今日放过此人,那皇室威严何在?太子颜面何存? 随行侍卫早已把握住手里剑,只等着太子殿下发号施令,即刻将此僭越之人拿下! ‘啪啪啪!’,夜月无声,掌声清亮。 宋微歌眼中满是戏谑与轻视,含笑走了几步,鼓着掌,悠哉悠哉嗤笑道:“好徒弟!这内阁大学士教的好徒弟,竟这般全然不知礼数,看来姜老这太傅也无需在位,就留在内阁好生颐养天年罢了!” “我一人之事,与师傅何关?”宋池渊眸光渐凛,寒意渗入夜色中,乍然惊人心起,“更何况,是太子殿下先起的头,池渊年长太子三旬,既是亲,亦是长,殿下未及人皇,池渊不涉朝政,我俩仅有堂兄弟之联,殿下为何如此敌待?再者,姜太傅贵为帝师,皇上谨垂念尊尚,故奉敕双位以待,殿下叫一句姜老不谈,竟要师傅卸去太傅一职,竟是怪罪陛下识人不清不明,封臣不清不楚!” 他言之凿凿,立论惶惶,字字诛心,句句入骨,那跪地众人暗中翘首,好一阵心惊出神,只听他接着道:“适才殿下有此一说,那池渊也在此一问,当时在城楼上,为何不对我还礼?” 这一番独论下来,终究是宋微歌有错在先,他脑子一怔,身子一颤,气得抖了抖,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心中甚至产生些许惧念,怕这人再咄咄逼人几句,那该如何是好? 这想法极快闪过他脑海,寒风吹过,宋微歌下颚高扬,僵着脸,眼中恨毒了,嘴上淡定无波:“回。” “是,殿下。”古芝芝柔声应下,遂转身,“备”字未出,月娘由长街碎步赶来,口中只念得:“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宋池渊回身,听她犹豫道:“曾姑娘在月姬坊等着您,说,要谢您昨日雨中赠衣。” 她眼中见着太子,忙行礼,反倒对接下一事闭口不提,宋微歌眸中恶趣升起,一个眼神打过去,古芝芝立即道:“备!乘往月姬坊!” 那一个个随行皆来自京师,如何知晓月姬坊在哪里,正苦着脸不知去处时,那世子早已举步而走,古芝芝见状,低声询问:“殿下,这…咱们跟是不跟吶?” 月色渐晚,宋微歌一咬牙:“跟!” 由此,一人行,百余仗队随,月娘落在最后头,只见安陵桥上,中间一顶枣红色宝塔轿,两边六尺红罗孔雀对扇,丈高宝绣花对伞,金瓜,月斧,朝天凳等等,无一不备,无一不全,左右侍女远接,垂首拉开轿帏,前后轿夫跪地远迎,徐少卿等在一侧,见那世子来了,掀袍跪地,拱手道一声:“少卿来迟了。” 满湖碧色磷光,宋池渊凝望来人一眼,湖水映在他眼中,碎出星辰无数,无声,上了轿,问一句:“她在?” “在,正等着殿下过去。” 徐少卿答完话,远远朝太子那头行了个礼,古芝芝亦还礼,一行人由安陵桥一路直行,过锦绣坊,再进西北烟花巷,堪堪行过几处,便是月姬坊了。 众人到门外,只听扬琴轻奏,亦如细水长流,泉水‘叮咚’,正听得惬意,乐声加急,恰如潺潺流水,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丽柔和。 宋微歌莞尔,“好一首明乐!真是婉转动听,不知奏乐之人为何?”说着,目光冷冷略过宋池渊,抬脚大跨步进了门。 “叮咚叮咚”,愁思渐起,树影下,一缕薄风轻拂,宋池渊沉思几许,耳边妙音不尽,他垂眸,几分黯然漫步进虹楼。 只见那千水台上,一袭红衣,美人摇曳着花梆步,左右横行,轻携一株凤尾兰,挥手漫漫,倩步转身,起了法儿,回首,杏眸生媚色,眉间点朱钿,轻扬,魅态丛生。 忽而,‘嗒!’,水钹一敲,筝乐齐奏,伴着笛声悠扬,美人玉臂轻扬,打出一个顺风旗侧腰回旋立周小五花,那身韵精绝,步伐奇稳,顷刻间将乐声带入高潮,抑扬顿挫间,美人卧,好似醉看梦里花开花落,少顷,美人笑,缳尽楚腰展芳华,清姿璇璇,衣袂翩飞。 那株风尾兰不知何时散落一地,仿若荼靡,坠出满地秋花点点,恰如那场惊鸿雨,一场淋漓一场醉,一场梦境生喜悲。 一曲将终,那世子眼中独见她一人,依稀记得,她眉心一点红,曾由他点缀。 而他身后痴着一片人,屏息凝神,只管魂不守舍盯紧台上人,满心满眼的,只有美人一袭翩翩红衣舞,嫣然缱绻,不知仙子为谁? 细思,疑是月下惊鸿客。 第三十章 不速之客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一曲罢,曾言俏缓步走下台,望了宋池渊一眼,这块冷石头照旧那副表情,又温又傲,透骨凉薄,像是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世子殿下可满意?” 她如此一问,总归要让她跟太子走,既然时候没到,那就让她来促成这时机。 他可满意了? “……”宋池渊不语,凤眼一抬,侧过脸去,面色冷冷,带出几分倦怠,满堂商客望着她身前贵公子,无人敢上前搭话。 宋微歌按下身后一众人,正思量,大堂里有人话音洪亮:“在下觉得,非常好!” 曾言俏闻声看去,那人站门口,远于人烟外,青丝高束,绑双辫,着一身及膝长衫,外套玄青褂子,臂上戴鎏金龙纹银腕,左右交缠,单手撑腰间,他脚上翘头乌皮靴收得紧紧,隔着长裤也能看出身材精炼有型,精神有余,鼻梁高挺,五官大气分明,眉间几分邪气点缀,像是个混血儿。 此间,她望着那人,那人也正看她,一双深邃双瞳,泛起神秘琥珀光泽,那眼中尽是志在必得的兴致满满,一副“我中意你”的表情。 曾言俏心下一沉,她此行是为了向宋池渊证明自己的价值,没想到会腾空冒出一个不速之客,她能感觉到,这人很危险。 “原是西羌国使臣。” 宋微歌声悠话落,执手挡在曾言俏身前,“据鸿泸寺与礼部通报,使团应是三日后达到,怎么……” “这位世子殿下未免管得太多,”男子打断他,眸中嘲意颇深,“据往年使臣所言,“晋出完人,京师景珩”,我看,如此多管闲事之人,也不过如此……” 经此一言,曾言俏推断这人必是比他们所知的更早到达扬州,当时她在月姬坊偷听到的信息居然错漏百出。第一,来扬州接公主之人并非四皇子,而是太子宋微歌,第二,接亲使团并非七日后进京,而是与太子同日到达,甚至更早。 还有,这人似乎误会了宋微歌的身份。 她不动声色,宋池渊亦如此。 众人面色各异,听他絮絮叨叨个不停。 “区区一届世子,这般打听他国之事,真是叫人深感居心叵测,细思极恐!哦!在下忘了自我介绍,在下颜真,来自西戎部落,又名夏景,字怀理,阿颜拓跋氏之后,想必诸位都清楚,就是助你前朝元宗平定起义的拓跋氏。” 那男子身后跟着四五余人,皆是异域服饰,个个身形高大,听他这番话,人人神气活现,意气扬扬,真是好不得意。 曾言俏却听得心惊,暗道:“也难怪这些人如此嚣张,连起义都需外族平定的国家,暗地里该有多潦倒腐朽?原本以为这是个太平盛世,谁知道……” 她不禁看了眼宋池渊,内心一遍遍回味徐少卿说过的话,炮火局,公主和亲,他的目地真是篡位吗?还是另有其他? 太子侍卫将众人隔绝在外,只见宋微歌愤然沉下脸,原来就难看的脸色,硬是憋成个又青又红的扁圆紫瓜,堪称五颜六色。 想开口怼回去,苦于胸中无话,只得顶着一张十分受屈的脸,愤愤睇向宋池渊。 夜风吹满堂,月姬坊里沉寂许久。 “难为阁下计较,如今东晋二十二年,往日之事却记得如此清楚……” 一袭白衣走上前,华袖轻扬,凤眼微凉。 “献宣召南王府世子宋池渊,见过定西王殿下。” 第三十一章 钓鱼行径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那男子被认出身份,嘴角一勾,神色揣摩不定,“本王以为,你是宋广临。” 话落,他眼眸垂下,似有些遗憾。 宋池渊却问:“阁下远在西北河郡,如何认得宋广临?”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阿颜拓跋氏本是西羌战神一族,放眼诸国,唯西羌西戎一族战力最为强大,但位处羌北,镇居西北河郡,其势力直逼玉门关及云国、永宁等整界,虽还在不断扩张,但怎会识得远在东南扬州的宋小王爷? 那男子笑道:“并非本王要知,而是召南王府出双亲王之事天下皆知。” 原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月姬坊内一众杂客被驱逐个干净,有的商客在临走前偷偷拾起台上一朵凤尾兰,出门时,依旧痴痴望着曾言俏,那商人是牡丹常客,牡丹见状,温声劝诫:“官人快走,这等权贵轻易招惹不得,莫要在此多做停留。” 商客听言,不甘离去。 月姬坊顿时安静下来,夜风吹过秋堂处,红帐飘飞,火烛忽明忽暗的,只听宋微歌冷声问:“定义王此行是来见公主?” 曾言俏瞄了那人一眼,心下了然,原来他就是要与公主和亲之人,不过眼下没她说话的份,她选择退于暗处观望,刚退两步,定西王昂首:“姑娘去哪儿?” 那人眼中神采奕奕,目光穿过人群直落她身上,曾言俏笃定,这人看上她了,作为歌舞剧院首席,剧团钦定A角,她心知刚才那场表演有多动人,也正因此,她敢大胆让月娘将人叫来,但这位定西王的出现实属意料之外。 夜更露重,她悄然侧目,只道:“饿了。” 一场风寒本就费去不少精神,那顿汤菜也实在不解饿,再加上那支舞,她饿极了。 “……” “诸位有所不知,小女子自打来到此处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这几日下来,四处流离,东家过夜西家起,火中醒来雨里眠,我也不瞒各位,现在正打算去备膳阁里顺些玉露丸子充充饥。” 她如此实诚,倒让众人一阵无话,过晌久,宋微歌眸中微动,上前几步问:“姑娘怎么称呼,现住何处?” 曾言俏眉目低垂,摆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姓曾,现住桥边锦绣坊,只是小女子尚无手头才艺,唯恐给故人添去麻烦,实在不敢久留叨扰,故而,也可称无处可去。” 宋池渊闻言,双唇抿得紧紧,目光更添几分寒意,半晌无话,倒是宋微歌又开口了:“曾姑娘既知本宫是太子,那,不妨跟我回京?就住在宫外蓬莱别馆,环建太液池边,三门三院,八十余间殿房仅供姑娘一人,再派专人看顾姑娘起居,可好?” 好!好大的手笔!曾言俏讪讪垂眸:“我与太子殿下相识太晚,如若走了,不知世子殿下如何?” 说着,黯然抬眸,看了眼那人冷冰冰的脸,又无力望了会天,留下一句:“殿下请回吧……” 夜更露重,美人拂袖而去,停在拐角处,深藏功与名,不停点头道:“如此,也算是钓鱼成功了吧……” 第三十二章 争执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 . . 须臾,曾言俏绕上楼,身子隐在朱漆柱子后,红灯成串,一盏盏高挂于柱前。 只听底下正堂传来脚步声。 一步, 二步, 三步, ………… 有个颀长背影出现在她视野,锦靴踏过木绒彩花地衣,一步一步,走得稳重迟缓,不紧不慢。 走到东边红灯下,千水台前,满地落花缤纷,衬他一身白衣,恬静淡雅,那背影,好似月姬坊里所有人都成了多余。 宋微歌正不甘心,想留住那姑娘,可眼下不是时候,他便重新问了一次:“定西王此行是来见公主?” 定西王冷冷睨他一眼,单手抽出腰间弯刀,一抹银光如闪电般划过,众人眼前一花。 “来人,保护太子殿下!” 古芝芝尖声一叫,银光现过高堂处,‘嗒’,一声轻响,被男子使左手扣回腰间。 那背影回了头,还未看见堂间争执的两人,一抹红色丽影忽而入了眼,只见她面上一愣,娇颜玉面施红妆,眉间柳黛颜色深,唇上缀樱桃,微启,青丝随高髻,微退一步,蝴蝶步摇轻曳。 他一怔,心下突然有些好奇。 是谁替姑娘梳了发? “本王大意,原来是太子殿下降临。” 大堂之上,那定西王如此放话,眼中却不见任何歉意,反而昂首立于堂中央,摆出一副修正姿态,笑得云淡风轻,好似差点对当朝太子出手也并非什么大事。 宋微歌面上闪过一抹羞恼,怒甩华袖,指着面前人斥道:“夏侯禹!你虽是西羌未来的王,但本宫亦是!且此处为我方土地,你别,太,过,份!” 原来此人名叫夏侯禹,曾言俏嘴角一抿,无奈转移视线,楼下那人无辜摊手,悠然道:“既是太子,为何假冒世子?是那京师景珩太过优秀令您生羡了?还是这太子当得不自在,殿下想体验体验被人当天才供奉的快感?” 他这话说得实在轻佻张扬! 话尾悠扬扭转,更添几分得意。 话落,还不忘挑眉,十分挑衅在眼中。 可以说,字字句句都直直击打中宋微歌内心深处。 宋微歌闻言,胸中长吸气,气得又是一抖,原本就气急败坏的人,这回真是彻彻底底破了防,他怒气一呼,再忍这一时真是比死还难。 “你这西北来的牛马之物!还不快闭上你的臭嘴!本王与你讲那些破烂玩意儿,装模作样做甚?!趁我还没生气,赶紧与你身后那群牲畜滚出我的地界!” “殿下……”古芝芝颤着身子上前,被那太子一脚踹开,“不过是区区拓跋氏家奴罢了!一会儿颜真,夏景,怀理!谁要听你那臭狗屎似的自我介绍?知道本宫在说什么吗?说你这牛马嘴里吐大便,又臭又硬又长!实在恶心得人不像话!不过是条看门狗罢了,何故来我国如此下作放荡?” “殿下,殿下!!!” 古芝芝垂地,拖着那太子腿部,却惹得这人越发生气,抬脚又是狠命一踹。 “滚开!” 长街外一片清冷,众人垂首跪地,风卷高堂,吹起台上秋花飞舞,楼上楼下红灯晃荡,曾言俏扶柱看向千水台,他正回望,凤眼无常,不喜不悲探进她眼中。 素衣灰衫,宛如人间看客。 夏侯禹随行众人愤然生怒,一个个高头大马撑着脸,秉长鞭阔斧望着那太子。 那太子还笑,指着那些人:“你们一个个啊!真是胆儿肥!此处是我东晋地盘,谁准你们带着这些粗工滥造的菜刀进城?” 夏侯禹冷笑,扬声,“正是你东晋天子应允!我西羌本欲与你晋国交好,你永晋皇帝也是十分信任,怎知你这糊涂儿万般不友好,这亲不和也罢了,待我回了礼宾院,告了鸿胪寺那老头,从此与你晋国再也不相往来!” 众人闻言,心惊不已,和亲一事事关重大,太子这一出却是让人万万没想到,说起陛下为了和亲一事也是万番旁敲侧击才将此事谈成。 这西羌一族战力强大,东晋民盛富强,两国一个镇居西北,一个地处东南,若能交好,对于其余国家俨然是包围之势,无形之间已是威吓他国,叫人不敢轻易来犯。 再说,这西羌愿意让平定王娶了你的公主,已是给你占了天大的便宜。 毕竟,他是未来的西羌王,西羌的皇帝。 他娶了你东晋皇帝的女儿,东晋皇帝就是他岳父,辈分上讲,便是高了一辈,父字辈,管他公主嫁过去是死是活,反正天下人只知,东晋与西羌联姻,一个为父,一个为婿。 谁是老大无需再言。 如若此事不成,宫里陛下会如何? 定要把这嘴上不积德的祖宗扒皮抽筋! 照陛下那般心狠,扒皮抽筋都不算完,只怕要把宋微歌活活打死!再将他挫骨扬灰才解恨! 那东晋皇宫里,四五十余皇子皇孙,也不差你这一个,太子没了还能再立,若是龙头地位不保,你这罪魁祸首就得给朕死! 你道这定西王为何如此嚣张? 那是摸透了东晋皇帝和亲的苦心。 幽幽红袖堂,街外有老者姗姗来迟,挥舞着手中浣花信笺,高喊:“殿下,我的殿下们!老头子来了!求爷爷们别再吵了,宫中传信,要请二位立即带公主赴京!老头刚去公主府上请过,怀安公主失踪!还请诸位帮忙寻人啊!” 第三十三章 谋相思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老者说完,第一时间探视宋池渊反应,瞧见他脸色微变,似有诧异,暗自记于心,若有必要,需将此事向陛下禀报。 众人听闻公主失踪,各自心怀鬼胎,各个持观望态度,不动声色望向宋池渊。 他负手立于台下,倾泻了满堂芳华。 月光落在他身后,落在那一地凤尾兰,灿若群星,而他,又使星光黯淡。 原,有些人无需华服相衬,纵是一袭素衣裹身,他照样独一无二。 宋微歌心情复杂,若换做以往,发生这事他必是喜闻乐见,只经由刚才一事,这太子不想再生枝节,静谧大堂里,只听他道:“公主既是在扬州所丢,那自然要召南王府来管这个事,本宫便不去了,你们好自为之。” “……” 一时间没人愿意理睬。 宋微歌也无心计较,适才那般失态,真是叫人抬不起头,他只道一声“回”,随即带着古芝芝等人匆匆离去,临别前最后递了眼宋池渊,几分难堪藏于眼眸深处。 曾言俏往柱子后躲了躲,略略探头,依旧望着那世子,望着他与太子交错而过,两人形同陌路,依稀记得,他与宋广临也是如此。 不似亲人,更似仇敌。 曾言俏虽知这其中有许多家世关系左右,但她依旧不理解,于她而言,是兄弟姐妹就该情同手足。 月姬坊里秋风满室,夏侯禹由适才进门的老者引路,一行人要回礼宾院休夜。 姑娘们早早回避,不多时,大堂里仅剩下宋池渊,月娘,徐少卿三人。 须臾,他朝月娘送过去一个眼神,月娘颔首退下,正当曾言俏以为他要走时,那双凤眼又朝楼上看来,凤眼狭长,清冷如月。 “少卿。”他轻念身边人名字,徐少卿意会,独自一人走出月姬坊,便是要去门口打点随侍人员,并等待世子殿下。 那来时的轿子停在门口,久久等候。 那世子殿下却没出门,反而向前跨了一步,一顿,眸中带不悦,竟似要与人算账般朝楼上走来,他走得极快,一步一步,步步生怒气。 “他生气了!” 曾言俏接收到这信号,虽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但她些许担念此人不喜,因而向后退去。 小白兔想跑,大灰狼自然是猛的扑上去! 长臂一伸,扣住她肩膀,想也不想的按进角落,烛火生辉,映出廊间两个人影交错。 他面容清俊有神,居高临下俯视眼前人。 他有话要说,有过要问,看着曾言俏,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后变成一句: “你应听我吩咐行事。” 听此一言,曾言俏也是十分不喜,昂首探进他双眸,朱唇微启,正色道:“世子殿下吩咐了什么?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交代,我仅让月娘转话,说是谢你雨中赠衣,为何你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在与我耍赖?” 俊眉一凛,寒眸一抬,宋池渊这般明知故问,音色沉沉有磁性,在艳色廊间,几分困惑,带出无边缠绵之意。 曾言俏侧脸回避他眼神,别扭的,如此明知故答,“不懂,请世子殿下明示。” 他气息轻吐,似雨后新竹,若寒夜清雨,整理一番思绪,便问:“这就是你说的才艺?” 曾言俏心头一梗。 该如何回答这问题? 如果说是,便等于承认她献舞就是为吸引太子注意,如果说不是,那她之前提到的才艺又能是什么? 他明看透,却非要她答,真是可恶至极! 她被逼急了,索性直言:“这不就是世子殿下的目的,传我美艳动人,要我吸引太子,要我留他在扬州三日,你没说过我该如何做,那我自己想法子,事实证明,我做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为何要来质问我?!” “……” 宋池渊沉寂片晌,寒眸从容探进她眼中,道:“谁质问谁?你在害怕什么?” 她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太过情绪化。 ‘啪!’一声脆响,两人不约而同朝声源看去,原是牡丹房中有人摔碎了茶杯,那女子敞着门,满脸忐忑,急急低下头:“姑娘,月姬不是故意的!只因屋中没了热茶,正欲下楼!且,无意得知这位公子是世子殿下!若是世子降临,那月姬也有话想告知!” 月姬面色慌张,似真有话要讲。 宋池渊却不看她,反而伸手握紧身旁姑娘,道一声“跟我走”,曾言俏正不情不愿,只听月姬冲他背影,扬声:“那日涂俊生偶遇了宋小王爷,还在城外破庙将人打死了!” 两个背影停在廊间,月姬忙搀着门向外走,绣鞋踩过满地碎渣,发出轻微刺耳声响。 “望世子殿下千万信任,此事月姬亲耳听说,原是那涂俊生与友人出城野游,因偶遇宋小王爷酒醉瘫在门外,在友人撺掇下,涂俊生几人将小王爷蒙了头,绑去郊外小破庙殴打致死!世子殿下若不信,可去县令家中打听。涂俊生当晚回家收拾细软跑路,他本想胁迫月姬一块儿走,是月姬誓死反抗,这才……” 说着,她停在两人身后捂帕抽泣。 曾言俏听出她言外之意,如今涂俊生犯下大事,只怕家世官位堪休,月姬这是心里害怕,想与那涂公子撇清关系了。 想到她当初拼命维护那人的模样,姑娘心中难免嘲讽,虽能理解,但仍发自内心感到不喜。 须臾,姑娘回了头,沉声放下话:“安心吧,宋广临没死,昨日有人见过他。” 月姬面上一滞,垂着泪,望了眼她身旁世子,“那,是月姬多想了,不过,还是万念宋小王爷平安归来才好。” 朱栏层楼,红灯招招,廊间开着窗,夜风吹得人身子发颤,曾言俏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他的马呢?” 月姬一愣,懵着脸指望后院,“在院子里,最近都是芙蓉她们在照料。” 曾言俏闻言,立即往后院走去,月姬便问:“姑娘要带宋小王爷的小兔子走?” 曾言俏忽略这一听就有什么大病的名字,道了声“是”,月姬又道:“姑娘要带走也行,只是,别嫌弃小兔子,近日来……有些不堪入目。” 第三十四章 谋相思(二)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 . “叮玲叮玲~” 半时辰后,月深,映出永安街上三个黑影,那是一高一矮两人人影,还有一匹玉骆马,正走在街道中央,那马儿通身雪白,带着一撮黑鬃毛,鬃毛被人剪成三花,每一块各缠朵大红花,马鞍上系满七彩小铃铛,沿着胸带到鞧带,一路“叮玲叮玲”响着。 也不知月姬坊的姑娘怎么系上的,愣是将彩铃铛用极细的绣线沿着马鞍上的小孔洞缠了十几圈,想解开,那是不可能的。 那宝塔形鎏金狩猎当卢上头,红翡翠玉珠子镶嵌,鞍桥上,左右各八个同心结,云珠周围,一圈南洋珍珠包裹,每一片杏叶下坠三层金片叶子,每走一步,彩铃摇晃,金叶摆荡,随着那马鬃上的三朵大红花迎风招摇。 “叮玲叮玲”。 曾言俏牵着玉骆马,一时不知该说这些姑娘好富有,还是该夸她们真手巧。 反正宋广临这马估摸着是成精了,这一路上撂着马蹄撅着臀,走得威风堂堂,那神情,好似知道自己这一身很昂贵似的。 曾言俏只觉十分羞耻,于是放长缰绳,走快了些,玉骆马‘哒哒哒’加快脚步跟上,走得高兴了,小跑两三步,又在前头等着两人。 远远落在两人身后的徐少卿等人见状,越发放慢了脚步。 只因世子爷不光不嫌那马儿丢人,面上还挂着几分浅笑。 既如此,那就让这路走得在漫长一些。 月色铺了满路,石板路上遍地皎洁,晚风徐徐,拂过宋池渊袖口,那素袖里藏着斑驳光影,衬他玉手纤长,指尖微红。 曾言俏微侧目,问:“世子殿下冷了?” 宋池渊淡然睇来一个眼神,唇边笑容未散,随他丹凤眼微微上扬,眼波流转间,更添几分灵动,似正经想了想,反而问:“你冷?” 她颔首,只道:“不冷。” 她是不冷,只是看出他穿得单薄。 “要不世子殿下先乘轿回府,我随后。” 笑意瞬凛,宋池渊道:“不用。”,玉手一抬,就势接过她手中缰绳,掀袍,抬腿,踩镫,翻身上了马,月色照亮他容颜,皎若明玉。 他转头,将手一伸,“虽冒昧,姑娘若是冷,就请与池渊同骑回府。” 这世子殿下是真个与宋小王爷全然不同,曾言俏记得清楚,上次骑马时,是被宋广临半拖着甩上马背,这次,是这人朝她伸出半弯的掌。 若是她伸手了,他会将她手扣住,带她回家。 她心中明明做好准备,但在触碰到他微凉指尖时还是忍不住一颤。 那冰凉的手一用力,人便上了马。 淡淡岩兰草香气,纯净冷洌,几许檀香点缀,让人心神安定。 曾言俏想,若是没有胯下这匹花里胡哨的玉骆马,或许这夜会更美妙几分。 只是她身前那人似乎毫不在意。 她轻坐于马后,轻拽那人衣摆,“世子殿下不打算派人去找公主?” 那人昂首策马,带她缓慢行走在宽阔无人的大路上,一匹喜气洋洋的马儿,映衬马上两个身影,他素衣轻便,她绯衣垂落。 “公主既有心要躲,谁能轻易寻得,倒不如想想她何故离开。” 注意,这里他说的是“她”和“公主”,而并非“皇姐”。 曾言俏也谙知他与这位公主必定是关系不好了,“公主不想和亲,离开也算是意料之中。” 闻言,宋池渊微侧头,只见她肩膀消瘦,月色下,显出瘦瘦的骨,他道:“世事无常,意料之中时,必有意料之外发生。” 曾言俏细细揣摩这话,好像听起来,是有那么点意思,她便产生了好奇:“传闻世子殿下年少禅心,敢问禅的是什么心?” 落在两人身后的众人闻言,汗颜! 如此月光美景,这姑娘竟要与世子爷谈‘心’,众人纷纷抬头望了眼月色,心道:“辜负,十分辜负!” 宋池渊沉吟片刻,本不想作答,玉骆马摆着蹄,慢悠悠拐进小巷,幽深夜里,他话音清冷,宛如月色空蒙,“心生万物,愿愿念念,皆出自于心,此心,或许能参透万事。” 他却对这姑娘的悟性产生一丝好奇。 “世子殿下的意思是,公主离开是因心有所思,却未必是众人所想的那样?” 他听言,些许满意,沉声,想深入探寻她的悟性,“仅这些?” 她黛眉微蹙,“还有?” 他浅笑,“无穷无尽。” 意思是你懂得太少了。 她松了一只手,轻磕朱唇,思索着,玉骆马一走出窄巷,撒欢似的跑起来,姑娘顿时失去重心,脑袋往他背上一头扎过去,双手下意识攀住他腰身,摸到了硬硬的骨。 忙松手,才不要,就着搂紧了,含着笑,暗自窃笑,道:“冒犯了,世子殿下。” 他身子一滞,沉息,只道:“无碍。” 无碍?那就是给冒犯咯?姑娘肩膀抖了抖,往前贴近了些,他手冷冰冰的,身子却像个避风小火球,一边遮挡着风,一边温暖身后的人。 她又问了一次:“世子殿下冷吗?” 这话问得软绵绵,略带无辜,却让人探出几分不怀好意。 他本想回声“不冷”,话音卡在喉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由此,赶着马走快了些。 意思很明显,回去便不冷了。 曾言俏咬着唇,不想这人如此经不起撩拨,她仅问冷不冷,他就想跑了? 她赌气,向后挪了点。 早知就该在注意些,下次定要点到为止! 不多时,两人到了召南王府前,碧华守在西南角门,见了马上相偎的两人,满是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 有人搅进她的美梦,亵渎她的迟归月色。 她虚着眼细看,那人是…… 原本要替公主出嫁和亲的那个替身,老王爷假借续弦迎进府的十九! 她咬牙,眉间凛然。 这女子该死的,该被小王爷杀死,或该替公主和亲被羌人虐死,为何还活着? 为何像个娇巧女儿郎坐在她心爱男子身后? 须臾,她恍然明白,那是小王爷和公主失踪了,让这枚棋子忘记自己身份。 但她却记得,要将没用的棋子碾碎才行。 第三十五章 心软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世子,今日鸿……” 碧华迎上前,话将出口,来人素袖一展,拢尽晨风,远处天渐亮,身后姑娘适才松了手,松开了他腹胪间一阵滚烫,他抬腿下了马,冷声:“去备姑娘寝需。” 他从未将碧华放在眼里,碧华再懂不过,恭谨欠身,道:“是。”,身子却留在原地,望着马上的姑娘,一身红装,露浓花瘦,华袖挽丝,轻整,漫不经心开了口:“世子殿下,说好带我吃好吃的,你可失约?” 她确实该多吃,身子骨瞧着太弱了。 让人不喜。 宋池渊落念,再次朝她伸手,依旧指尖微红,依旧半弯着掌,凤眼扫过她面容:“夜深,该你休息,待卯时起了,想吃什么都由着你。” “那好吧。”她接过他掌心,一下马,立即松了开,见着碧华,莞尔:“美人姑娘好久不见!” 碧华垂首:“曾姑娘别来无恙。” 徐少卿走上来,接过缰绳,交给身后轿夫。碧华领着路,由西南角门进,过二门垂花,迎着黯淡天光来到内厅,厅内一应布置均按着常规,只是那椅榻上无锦垫铺就,桌柜也无任何饰物摆放,更别提书画等类,唯檀木屏风前,一席香案,放了圆筒炉子,一旁摆着把金丝梨木四出头官帽椅。 微光映进屋内,缀出或深或浅光影。 宋池渊背影停在香案前,“东西可有备好?”,这话问得是徐少卿。 他曾叫人准备女子饰品,要素雅些的,还有镀了芙蓉珠花的绿檀木簪子。 “早已备好,送翠果回去时元之兄还送了些衣裳,想来是猜到曾姑娘不会回去,还叫少卿给姑娘传话,若有需要时,尽管去锦绣坊找他。” 徐少卿说完,便去东边侧房拿东西。 碧华见状,对姑娘欠身行了个礼,“曾姑娘该去西厢休息着,碧华先去准备。” 碧华草草辞身退下。 两人一退,堂间静谧如斯,只怕一根针落下去都能听见清脆回响。 宋池渊没回头,只见背影修长,白玉发冠,青丝如墨,“计划有变,眼下太子无需你去留。” “啊?”曾言俏惊呼,不解:“那世子殿下为何要带我回王府?” “姑娘曾说过要跟我。” 厅内话音清冷,青丝拂肩,宋池渊淡然回过身,那凤眼望进她双眸深处,一片清明,些许寒意,要与她坦诚布公。 “你将前途身世告于我听,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 曾言俏闻言,心中忐忑,她这身份该如何向他说? 若她说了,他又如何相信,怎么看待? 以他为人,他不可能查不出她原来身份,这是对她本身产生了怀疑。 终究是大意了,没想他会突然问起。 该如何瞒过此事? “世子殿下不知道我吗?理应比我更清楚才是。”曾言俏瞪亮眼睛,一双澄澈杏眸直直与他对视,她这才知,那天月姬坊暗室不过是短暂利用,从现在开始,才是这人对她真正的考验。 他凤眼如月,唇边溢出笑意三分,美得摄魂,叫人忘却自身,只听:“你在心虚。” 那话语好生笃定,那般悠扬惬意,那般直抵人心。 他不动,便是这么望着,哪怕动一下,都能让人松下一点点心防。 分明是一张绝美笑颜,却是攥紧人的心脏,生拉硬拽着,非要让你说出实话不可。 这场对峙没有胜负,因为从对视那一眼,她就输得彻底。 若她开口说一句“没心虚”,那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屋外响起秋鸟唱鸣,不知现在几时几刻,天色暗沉,长庚院里有婆子起了,长叹:“只怕今日要下雨,得快将院子扫了才好。” 曾言俏沉下肩,丧丧转过身,寻着厅内圈椅坐下,“世子殿下想知道什么?” 宋池渊瞳孔微怔,望着她疲倦身影,心被化去几分,还要寒着面淡然开腔:“从哪里来?” 那圈椅硬得很,曾言俏支着侧脸,垂下眸,只道:“待我想想。” 她这一想,抿了抿唇就要睡下,少顷,打了个哈欠,缩了缩脑袋,身子往椅子里陷了几分,眉开雾散,姑娘闭了眼,就要睡着了。 “去西厢休沐吧,将身子洗干净了,再睡。” 宋池渊话落,负手走出内厅,他还有许多事要办,关于宋广临,关于怀安公主,还有涂县令家的儿子到底跑去何处。 最重要的,还是京城一事。 现估摸到了寅时三刻,长庚院里零星有丫鬟小厮起了,张婆子拿着扫帚扫了一大半,碧华这时带着典沐司的人进门。 这些人听闻是长庚院里有姑娘要沐浴,各个争抢着要来,表面干活,其实是想瞧瞧,究竟是怎样的姑娘能被世子爷带进府。 天气阴沉沉的,几步走下来是越发冷了。 徐少卿从东厢侧房走来,在廊间将碧华拦住,将一应女子用品交到人怀中,手里举着那檀木簪子,笑道:“这是世子殿下特意交待给曾姑娘做的,你可别忘了替爷好生说几句!” 碧华扯着笑接过,摆手让典沐司的人先行一步,美目一抬,秀气盈盈,“知道,你与世子昨日出门,怎到今日才回?” 徐少卿耸肩作出无奈状:“你可不知,昨日发生许多事,待我去见过世子,再将这些事儿啊,一一向你道来!” 碧华说好,目送他小跑去内厅门前,那人站在朱甍绣瓦下,穿着从未穿过的粗制常服,身后一袭绯衣垂地,走两步,望见椅上女子面容雪白,灼灼其华,寐态怡人。 几日不见,那女子美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须臾,碧华走过去,走到院中,那人已和徐少卿进了东厢,她紧扣手中木簪,染了凤仙的指甲生生嵌进掌肉中,面上含着浅笑,款款走进内厅,半垂腰,温声道:“姑娘,曾姑娘……” 第三十六章 寒子入骨 少年将遇美人关 (二更)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曾言俏肩膀微颤,一阵寒意入体,本打算装睡的,居然不小心真睡着了。 朦胧间睁眼,碧华笑捧华衣,语气轻柔,“浴池已备好,姑娘随我来吧。” 曾言俏没说话,默默跟在碧华身后。 西厢离得不远,走几步就到了,一群杂役丫鬟从她身旁经过,低着头偷偷的看,姑娘眯着眼,嘴边挂笑,进了内间。 屏风前有个半人高的木桶,一旁守着两名婢女,乖巧欠身道:“见过姑娘。” 姑娘还未说话,碧华笑着辞去其中一人,那婢女颔首离去,锁了内间的门,又去外头叫其余人先回典浴司。 内间里,碧华轻拂指上凤仙,垂着眸,眼中意味不明,曾言俏困极,由剩下婢女伺候着入了浴,那浴池舒服得很,带着一股芳香,顷刻间退去她体内寒意。 那皮肤一经浸泡后,更是雪白通透。 曾言俏大半身子融进水中,真是泡得欲仙欲死,那婢女还不忘添水加料,捏捏姑娘的肩,按摩按摩头部,姑娘两手搭着桶沿,暗道:“爽!” 她这一段时间下来,仅在月姬坊擦洗过几次,今日好不容易泡了个澡,定是说什么也不会轻易出来了。 更何况,屋里的人巴不得她多泡久一些。 . . 东厢里,云窗雾阁,水汽氤氲,走过外间,里头藏着后院,依旧无草无木,四面群绕假山石雕,或有千层石,或有水雕鱼,或有造景岩,或为雪浪松,中间一泓碧陀泉。 热气袅袅,宋池渊卧在水间,徐少卿侍奉一侧,手上挂着男子新衣。 只听他道:“信件已传入京,小宋王爷约莫三日后到达。” 宋池渊不应,闭着眼,倦意入骨,单手撑下颚,薄唇紧闭,忽而问:“她原住西市何处?” 西市?原是问那位姑娘,徐少卿道:“这姑娘是个破落户,原住西市凤凰街,家中本有宅院,因生父逝故,被个嗜赌亲信卖了去,且,姑娘也在公主府签过卖身契,万一……” 凤眼微开,碎出凛冽水光,他起了身,雾气遮人眼,只见玉体披上白袍,话音冷落。 “将她亲信带过来。” “是,世子殿下。” . . 第三十七章 曾璇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 . 曾言俏倒是没过期,只是从梦中醒来,身若软骨,气薄难息。 勉强撑起身骨去镜前查看,只见镜中女子面容苍白无色,竟是连双唇间都一片煞白。 ‘吱呀’一声,外间门微响,碧华迎笑走来,手里端着碗甘露羹,且笑,“典膳司正备着姑娘膳食,碧华去膳房时特意与婆子们要来这碗羹,姑娘先尝着垫垫肚子。” 说着,将甘露羹放了桌,备上瓷汤匙,随侍一旁,只字不提别事。 曾言俏脑中茫茫然,总觉记性变差,心无所思,坐了,拿起汤匙仔细品尝,那甘露羹乃是‘何首乌’,‘鹿血’,‘鹿筋’等物制成,味厚大补。 她道“不好吃”,尝了几口放了桌。 碧华又是笑,扶起曾言俏娇声道:“姑娘该多吃,气色实在差了些,我去与你梳妆,好方便与世子爷用膳。” 这一声声温言软语真是哄得人无法抗拒。 曾言俏总觉哪里不对,只是脑子里一片怔然,万事经不起她多想。 一深想,便是浑浑噩噩,通体不适。 梳妆时,碧华才拿出绿檀木簪子给姑娘戴上,梳半束倭堕髻,发至额间珠花满缀,那檀木簪子藏在珠花深处,若隐若现,入发八分。 而后又陆续更衣,上妆。 不久后,迎着满院秋雨,众人只见有美人从西厢里走出来,肤如净瓷,花面娇颜。 只是,众人愣在一时。 只是那女子眸中瞧不出精神,像是个精致瓷摆件,绝美,但有彩无华。 曾言俏走得慢极,不是故意,是身子没力气,这几步走下来,身姿婀娜,步步生莲。 她只觉好累! 宋池渊远远望着廊间美人,望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走得霎是好看,“你仔细看她,可像你外甥女?”他这般问桌边站的男子。 曾士元闻言细看,乍一看是,只是那女子相貌身姿却是曾家丫头无可企及,光是那倦懒轻漫的步伐就足以让曾言俏学一辈子了。 难不成这丫头短短几日脱胎换骨了? 曾士元心道“不可能”,可召南王府富贵齐天,若是能…… 此人正在心中盘算,身旁世子爷寒声:“此处是王府,容不得你撒谎。” 话音冷冷,厅里徐少卿已然听出警告意味,可这呼卢货色十分胆肥,纵听此言,照样凑上前道:“是我家姑娘!叫言俏,字璇!还是我大哥给起的名!” “少卿”,宋池渊淡饮杯中茶,“堵上他的嘴。” 话音刚落,徐少卿一掌劈向曾士元后颈哑门穴,力道不深不浅,不致让人晕倒,却能刚好叫他失语,手起掌落,堪称熟练。 这曾士元一个趔趄,站稳了,正慌神,那女子进了门,瞧见满桌子好菜,小跑了两步,“世子殿下果然言出必行!” 霎那间,曾言俏眼中又有了光,神采奕奕,痴痴盯着桌上美食,险些没留下口水。 不是她没见过世面,而是对方准备得实在太多。 只见厅里四尺余圆桌被摆得满满当当。 虎皮肉,琅琊酥糖,大烧鹅,红烧猪蹄,爆炒大虾,水煮鱼,南京板鸭,东坡肉,酥油鲍螺,茉莉汤,牛乳粥,烧香菇,蟠龙菜,田鸡腿,笋鸡脯,三事,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镶肚子,带冻姜醋鱼,生爨牛,花珍珠,烹虎肉,炙泥鳅,酢腐,水母烩,佛跳墙,油煎鸡,一捻珍,水煠肉。 几十道菜挤着桌,冒着热气,香气四溢,随那热香上涌,曾言俏心中浮现几个大字——“世子殿下我爱了!” 世子殿下心里高兴,表面轻描淡写,“坐。” 曾言俏立即坐了,坐他对面,背对屋外阴雨绵绵,目光落在那盘红烧猪蹄,望了宋池渊一眼,又回到红烧猪蹄上,想吃,又怕吃相不好看,白白叫对面人嫌弃了去。 这回不消那世子殿下说,徐少卿行至门边,叫了丫鬟进来,侍奉姑娘左右,取菜分盘,免去她心中苦恼。 这世子殿下心细,手下人也个个不凡。 饭罢,曾言俏看他一眼,见他无所表示,起身离了桌,刚走出内厅,只听身后有人轻声: “曾璇。” 那曾士元杵在饭桌旁瞪大了眼睛。 屋外‘滴答滴答’,雨势渐涨,曾言俏脚步停在屋檐下,几滴雨水坠入发间,如梦惊醒般,她回了头。 宋池渊坐在主位看她,端正有姿,默然几许。 “姑娘可认识你表姐曾璇?” 第三十八章 冒犯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他向来从容,凤眼清冷,叫人看不出思绪。 曾言俏只觉脑子变成一团浆糊,明知他问这话必是有玄机,她却想不出计谋应变。 终于,屋外大雨滂沱,姑娘纯粹一笑,她道:“不认得。” 宋池渊垂了眸,神色无常,喜怒不见,终究是他问得多余,从这姑娘进门的那刻起,答案就已见知晓,他起了身,离了座,道,“明白,今日下着雨,姑娘可去祠堂走走,如今园里一品冠开得正好,这一路过去能见满院蔷薇……” 话音淡淡,步履不停,口中轻念:“碧华,去给姑娘备伞。” 碧华颔首应下,宋池渊像是自言自语般又开了口:“别忘记给姑娘加衣,若是没有,就去我房里拿外袍给她披上。” “世子殿下,”曾言俏上前一步,不知为何,总觉这人突然变得比她还要出神。 宋池渊侧目,脚步顿住,停在香案前,炉中香烟袅袅,衬他白衣无尘,檀木屏风上落着他修长剪影,他语气温柔:“去,今日好雨,正是赏花时节。” 像是在哄人听话似的。 如此,曾言俏无话,回首被碧华搀着离去,二人前脚刚走,屏风前,丹凤眼寒光乍现,盯着那曾士元片刻,抬脚一步一步走过去,吓得那厮苦着脸跪地,合着掌心告饶个不停。 那世子殿下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走到门边,话音冷落:“折了他的骨,绞了他的舌,丢去赌坊罢了。” “是,世子殿下。” 这场秋雨连绵不绝,连带着空气也变得潮湿,丫鬟婆子纷纷躲在屋里做事,静谧廊间,两个身影去了西厢,一个身影去了东厢。 内厅里,徐少卿拖起地上的人,手起刀落,挑了那人脚筋防止逃跑,随后唤来府中家丁,说到底,这等货色还轮不到他来亲自动手。 说起这些家丁,都是府中精锐,由私人组建而成,待遇比普通军士都要高,干得也自然不是普通差事。 当然,也有些犯了事的被遣去别处,表面上是被主子下发了,对当事人而言,却是天高皇帝远,冲着自己有点身手,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就好比祠堂里那位。 曾言俏踏着一地冷雨,披着那世子差人送来的外袍,忽觉岁月静好,沿着夹道走了一路,偶尔有堇色蔷薇越墙绽放,一团团,一簇簇,映衬水滴黛瓦,灰墙长道,檐下挂的红灯稍许褪色,走到祠堂前,那艳丽蔷薇更是挤墙而出。 忽而,碧华停住脚步,执着伞,伞沿微微前倾,偏向身前人,温声道:“姑娘,碧华得去趟审理司核对长庚院账目,便不陪着去了,那花就摆在庭院间,姑娘一进门就能瞧见。” 语罢,将伞交与曾言俏就要走。 曾言俏忙道:“你把伞带着去!” 碧华浅笑,“碧华是奴,姑娘是世子爷的人,就算姑娘不用这伞,也难保有用得着的时候,碧华不能要。” 这一番话下来,曾言俏彻底摒弃对这人初见时的印象,一时间对冷碧华又是怜惜,又是喜欢,雨雾漫漫,姑娘拖住她手,正色:“你把伞带上,不带不让走。” 阴沉天气,花香弥漫,‘噗!’,碧华嫣然笑出声,接过伞,道:“我与姑娘真是有缘,再次见你,却不像初次那样不喜。” 曾言俏闻言,心头一暖,板着小脸,豪横挑眉:“快去吧,我等着你回来。” 碧华端姿含笑,道了声“好”,芙蓉裙摆飘扬,遂转身离去,曾言俏推了身后门,满园蔷薇映入眼帘,粉枝绿叶,攀入天光。 那祠堂原是个小型四合房,中间由柏木搭架,做成栏顶,爬满蔷薇花。 花架底下一盆盆仙客来,摆得院里没个落脚处,只见那殷红似火,茄色贵气,淡红如水,中间尽是荼白,瓣尖缀着淡淡的绯。 曾言俏进了门,走在廊间,感受着雨珠轻落,落在湿漉漉地板,落在院里石板地,落在缝隙里绿苔,颗颗晶莹,实美。 如今天气冷又降雨,原本祠堂里负责洒扫的婆子都躲了起来,过晌久不见人烟。 曾言俏踮脚细闻,那花中芬芳真是叫人心旷神怡,只听身后祠堂传来些许响动,那声音极小,她回头扫了眼,里头黑漆漆的,姑娘也没放进心里去,倒是祠堂里的人早早听见有人推门,过半晌才走出去查看。 那人生的窄额尖面,下颚长了颗痣,眼睛干枯枯的,让人瞧着不喜。 曾言俏看他穿了一身破旧仆人衣,也没放在眼里,只顾看自己的,全然不管身后人。 若要论起来,她是客,这人该向她请礼问安,那人却不向她行礼,反而鬼鬼祟祟走了几步,在门边打量起姑娘来。 须臾,那人一拍掌,惊了曾言俏回头,只见他指着自己道:“你是前阵子进门的曾氏吧?” 曾言俏眼中闪过狐疑,沉声,“我是姓曾,你是何人?” 为何如此无礼? 那人嬉皮笑脸的伏了个身,“小的没名,奴才哪配有名,单字一个‘或’,进了宋家门,叫我宋或即可。” 曾言俏无意与此人交谈,抿唇,微颔首,又再次转过身去,宋或也不管她,吹着小哨走去门边,正当曾言俏以为他要出去时,这人落下门内锁,回头,歪起脑袋瞪着眼睛向她走来。 那面容十分呆滞,扯着皮笑,衬他瘦脱相的脸,让人看得心底发怵。 “一个王府做摆设的罢了,怎这般高傲冷漠,看我不扒了你这一身冷皮子,教你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爷!” 眼看这人不怀好意,曾言俏望向身后祠堂,进或不进仅在一念之间。 若是进了,阖上门方能躲避一时。 可万一进去,这人知晓别的门路该如何? 岂不是自封死路! 正想着,宋或已走到跟前,曾言俏向后退去,却没选择进门。 由不得她多想,这祸事已攥住她手腕往身上拽,这人瞧着干瘦,手上却是一股蛮荒力,曾言俏近日来本就无力,这下更是抵死缠他不过,索性心一狠,赌上他的命根子罢了! 第三十九章 谋相思 (三)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啊!!!” 一声惨叫响彻院落,宋或捂着下体痛不欲生,这一脚挨得,真是犹如电击雷劈,这人痛得差点晕厥过去,曾言俏只见他吃痛,却不知伤势如何,慌乱间跑向大门。 “贱妇,休走!” 宋或咬牙攀住她脚脖子,姑娘像是被脏东西染身,疯狂跺脚甩开,终于跑到门边,见门闩被扣得死死,闩板后有个洞,落了锁,钥匙被挂在宋或腰间,曾言俏断然不想碰他分毫,干脆抄起院里花盆,威胁道:“把钥匙丢过来!” 秋风吹过,花枝摇曳,雨露淋漓,宋或被雨水洗去冷汗,稍稍缓过来一些,咬着牙指着她骂:“你这歹毒妇人…” 闻言,曾言俏一怒,将花盆对准他头侧地板,使劲一砸,‘啪!’,一声脆响,瓷碎片打在地上,划过宋或枯瘦面庞,只见那女子又搬起地上花盆,对准了他脑袋,眼神坚定。 “把钥匙交出来。” 祠堂外,两个身影正走来,素伞下,白衣如雪,宋池渊远远听见瓷器碎裂声,悄然抬眸,见木门紧闭,想也不想加快了脚步。 只听门内女子轻音飒飒:“我本无意伤你,只是你手上轻薄,唯恐玷污伤害于我,你若将钥匙给我,我还能替你出去寻人救治,你这半天不起,明显是受重伤,要再不去看看,只怕那玩意儿这辈子都使不了。” 门外人听言,停滞少顷,唤了声:“姑娘?” 这一声呼唤让满院春光都有了颜色,曾言俏手上一松,‘啪!’,碎了一地花红,融进露水里,安静了晌午的风。 只听他柔声:“退开。” 话落,这地地道道的宋家人,踹门专业户抬脚,那单薄小木门被生生踹出一个坑,‘吱呀’一声,倒了一半,碎了一半。 曾言俏一见来人,终于放下防备,心下一松坦,随之而来的是紧张心悸,身子不由自主的颤如抖筛,往地上一看,宋或依旧痛得起不来身,估摸着是废了。 当时事故发生得实在太快,曾言俏也来不及多想,毕竟人一进入应急反应,手上没个轻重,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如今冷静下来,曾言俏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小妍誓死不肯来祠堂的模样,原是她早知祠堂里有这等祸事,那碧华当初打发她去祠堂的动机…… 真是叫人细思极恐。 曾言俏一时间心情难以言喻,如果真是这样,碧华也是故意让她独自前来? 若是碧华同她一起进祠堂,想必这宋或不敢如何。 只因,冷碧华是长庚院的人。 须臾,曾言俏冷冷望着地上的人,望他吓得疼痛都顾不上,四肢紧贴着地,疯了似的磕脑袋,那眼中遍布惊恐,惶然,畏惧。 “世子殿下饶命,世子殿下饶命!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竟是怕得人没说话,这家伙便招了。 “小的失悔,不该轻薄姑娘!小的被迷了心,不知世子殿下降临,望爷爷饶小的一命!” 宋池渊淡淡扫他一眼,身旁徐少卿欠身:“世子,这人本是长庚院的,本事一般,时常晚起,年前因祠堂里的老张头去世,少卿便让此人过来接了事,不想……” 不想这造了孽的东西如此胆大,徐少卿心中惭愧万分,该是他图一时方便,要早将此人辞去,也不会生出今日之事。 宋池渊不语,目光落在院子女子身上,她披着自己外袍,华袖上沾了泥泞,他伸手想去拂开,又知那污泥去不掉,手腕一转,摊开了掌。 “该回去了。” 曾言俏抬眸探进他眼底,凤眼清冷,看不出情绪,却叫她心中一动。 就此,抬手握住他掌心。 他什么也没问,她什么也没说。 满园落英,清艳含香,灼灼其华。 宋池渊转身,拿过徐少卿手中伞,踩碎地上残破木屑,留了句:“别留下后患。” 此人色胆包天,今日被毁了命根子,难保哪天回过神来不会疯魔报复,故而,别留下后患。 “是,世子殿下。” 过许久,天边乌云渐散,长道里下着毛毛雨,曾言俏随他走了一路,冷不丁垂眸笑出了声。 那杏眸弯弯似含星月,闪着几分天真。 宋池渊听见笑声,停了脚步,转身看她,几分兴致挂在嘴角:“何事好笑?” 曾言俏抿唇想了想,却道:“不知,就是有些好笑。” 姑娘这是对刚才一事释怀了,宋池渊倒莫名不甘,嘴上哄着:“刚才做得极好。” 他又抬脚慢慢向前走,一手执偏伞,一手挽柔荑,细看,另一侧肩膀微潮,不经意间湿了一片,心里却是高兴的,走着,突然想起什么,忽问:“他可曾碰你分毫?” 曾言俏侧目,举起两人相牵的手,“有的,就是世子殿下握的这只手。” 由此,他手上握紧了些。 该将那厮的手剁了才是。 第四十章 英雄?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 . 晚间,月初时分,天色朦胧,地面潮湿,长庚院内厅前跪着个人,一头青丝垂落身后,昂首,妆容干净,身姿得体,跪得不卑不亢,一双纤纤玉手交握身前,指上染着殷红凤仙。 廊间聚着群丫鬟婆子,对那女子指指点点,各个压着嗓子,不敢叫她听见说话声音。 众人道这冷碧华不知犯了什么事,竟被世子爷罚着从晌午跪到现在。 此女从京师一路追随世子殿下回府,世子虽性冷,却能容她侍奉左右,那待遇其实与女主人无异,素日里大事小事都是由着她管,就连眼高于顶的徐管事都曾称赞过她,她也果真有些才干,识人清楚,用人大度,只是无容忍之心。 也正因无容忍之心,事事力求完美,才得世子殿下高抬,成了长庚院的小管事。 放眼这王府,能近世子身的,都并非常人。 特别是新来那位美人。 不仅近身,还挽了世子殿下的手。 据说,两人还曾同骑回府。 有人偷偷望去西厢小凉亭,只见美人正支着下颚看内厅方向,美目间透着几分慵懒。 这长庚院里无花无草,美人便成了唯一的点缀,一身烟霞色烟罗裙,外套同色广袖上衣,不似人间桃李花,胜过天上霓虹现。 “唉……” 忽而,美人叹了口气! 此时曾言俏心中些许无奈,远远望着碧华受难,她心有不适,可此事不该她去求情。 第一,碧华想害的人是她,就算她毫发无损,她也无意去做这个烂好人,她没那么大度,大度到想用爱去感化别人。 第二,这一罚下来,曾言俏心知肚明,冷碧华只会更恨她,就算她去求情,就算那世子殿下肯听她的,也只会叫人恨她不及。 我喜欢的男子为你罚我,你去美言几句,他又将我放了? 这是赤裸裸的逼人黑化! 经此一事,曾言俏也算知道此女有多善于伪装,她本无意招惹,既然惹上了,那只能离她越远越好,求情的事,别人不做,她更不做。 保不齐感动了自己,还恶心了别人。 “唉……”美人垂首,又叹了口气,忽觉身后有人压着脚步走来,猛然回首,是个没见过的陌生丫头,一身婢女打扮,扎双髻,穿芙蓉裙。 丫头见她转头,忙行礼,“见过姑娘!” 曾言俏略疑惑,那丫头瞧着紧张兮兮,踩着小碎步向她走来,将手中物件放上桌,“这是送给姑娘的!” 东西一放,丫头立即跑出长庚院。 曾言俏低头,小木桌上落着月光,上头方巾散了开,里面裹着块玉兔造型的酥饼。 只听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又是个没见过的丫鬟,不似前面那人紧张,倒有几分激动欣喜,请了安,将手中棉帕放上桌,一摊开,里头装着两块雪花饼,手掌大的白面饼子,面上各烙一个大大的红字——“谢”。 谢谢。 曾言俏正不明其意,长庚院外又有群丫鬟结伴走进来,送来各色绣帕,包着五香糕、水稻团、生糖糕、素油饼,还有些果子与香囊。 院门外聚着群丫鬟,探头朝里张望,见前人都送了东西,纷纷大着胆子走了进来。 不多时,零零散散的礼物放了一桌。 “姑娘!”,一声清脆呼唤,这次来的人是羞月与绿箩,一个惊喜,一个惊讶,绿箩笑着跑过来,“原来是姑娘!” 这丫头手里捧着块桂花千层糕,笑得咧开了嘴:“绿箩早就知道!我与姑娘一定还会再见!” 曾言俏不甚懂,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绿箩一听她问,欢喜扬声,“姑娘现在是王府的大英雄!” “嗯???” 只听绿箩娓娓道来:“今日午间的时候,那祠堂里的恶人被徐公子差人抬了出去!大家细细一问才知,原来是惹了长庚院的姑娘,还被毁去身下的东西,姑娘不知,那厮手上不干净得厉害!不仅时常对府里丫鬟婢女动手动脚,若要被他留了心去,他还会趁人不备时将人掠去祠堂坐十分龌龊的事情!此前就有婢女不堪受辱发了疯,徐总管也是放任不管……” 说到此,绿箩放低了声音,垂首到曾言俏耳边,“这老头护犊子,因为那人是徐公子发去祠堂,还特意吩咐手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姑娘更不知丫鬟们心中委屈,就因这厮带出这等风行,导致府中其他杂役家丁胆子都大了起来,逮着机会就要对受委屈的丫鬟污言秽语,占尽便宜,大家只能在夜里偷偷的哭,也没别的法子,江姑姑倒是管了几回,可她终是位管府中女流琐事,也没几个人肯真去听她告诫。” 绿箩说着,原本活泼开朗的丫头都垂下了肩,一脸伤心失落,须臾又喜笑颜开,“多亏了姑娘出手!第一惩治了奸人,第二给了其他人警醒,第三是给予大家希望!晚间差事一完,大家就商量着要来找姑娘道谢,还拿了各自的宵夜送来给姑娘吃!” 这丫头依旧是喋喋不休,问一答十,曾言俏早已习惯,佯装嗔怪地望着桌上果糕,“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你去把其他人叫进来,大家一块吃了!”她见绿箩呆着不动,沉声,“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哦!绿箩马上去!” 丫头风风火火往外跑,羞月望她背影,温柔喊道:“跑慢些,路滑,别摔着了!” “知道知道!” 第四十一章 戏弄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门外丫鬟们听说姑娘要与她们一同吃点心,个个面容呆滞,受宠若惊。 心里是想的,但丫鬟们不肯进去。 这姑娘是主是客,她们是从是奴。 今日贸然进长庚院已是十分斗胆,若再与姑娘接触更多,唯恐世子爷不喜! 有丫鬟怯怯道:“绿箩,不可,你还是叫羞月快快出来,我们离开这里吧,别让更多人瞧见了,还叫江姑姑为难。” 府中丫鬟们隶属江姑管制,一旦有丫鬟行为不正,自然要从江姑开始问罪。 绿箩是个胆子大的,垂涎桌上点心已久,急得一拍大腿:“怕这做甚!姑娘是个好人,会为我们做主,更何况,世子心尖上的人发话,你们敢不听?我瞅着姑娘脾气可大了!你们要让她久等了可没得好果子吃!” “这……”众人正犹豫,长道里走来个中年人,一身华服拢宽袖,携着四五侍从,步伐沉郁匆匆,冷眼扫过那群丫鬟们,丫鬟们慌忙行礼:“见过徐管事!” 徐商走到众丫鬟跟前,真是没一个瞧着顺眼的,让人心烦的紧,老头索性暂时放下正事,急急来回踱步,一个个指过,痛骂道:“一群开了狗眼的小奴!这府里疼爱你们,好吃好穿统统叫你们吃上用上,你们倒好啊,一个个!一个个像狗腿似的上赶着巴结人家来了?!” “究竟是谁亏待了你们?啊!你们竟去崇尚那些个不三不四的造化之人!净日里不学些有用的,跑来此地丢人现眼做甚?!” 丫鬟们垂首不敢出声,徐商反而骂得气绝,涨红了脸,又道:“一个个跟那谷莠子似的,一辈子抬不起脑袋也就罢了,怎就学会随风使舵?怎就让人劳心忉忉!” 这些丫鬟虽在召南王府侍奉多年,可老王爷向来少出,世子也不见其人,唯一活跃些的宋广临即使纨绔也从不找下人麻烦,江姑更是待丫头们宛如自出,这一个个年轻丫头哪里受得住被这般痛骂,当下便有人红了眼睛,满是不服。 月色正满,众丫鬟喘着粗气,只怕再多听他一句,就要奋起反抗了,徐商见苗头不对,怒拂袖,正了正衣襟,昂首:“去!回去思过!” 绿箩却是支愣了起来,冲上前道:“徐管事!您是来替碧华姑娘求情的吧?如今碧华姑娘跪了大半天,想必世子爷该是气消了,只消好言几句,定是要放人的,您又何故辱骂我们这一遭?误了您行程不说,该是惊动了里头的人,将这一身戾气带了进去,惹了世子爷不快,事儿也就办不成了!您…” ‘啪!’一声脆响,掌声洪亮,抽得绿箩脑子一蒙,面上立即浮起红肿手印,丫鬟们个个面露担忧,围上前搀扶丫头,也有些性子弱的直接哭了起来。徐商被当众拆穿心事,属实是气得面红耳赤,眼看长庚院里曾言俏带着羞月朝此处跑来,这老头更是心烦气躁,万般不悦。 这女子也不知哪里来的造化,先前与小王爷出了府,如今又被世子爷带了回来,奉为上宾,又好运治了府中恶奴,引得各个丫鬟崇拜她不已,真是叫人来气! 更别提这一个个小丫头盯着他满脸苦大仇深,实是错了,从出门那刻起就错了! 曾言俏原本在院里隐约听见争吵,刚到门边就见绿箩挨了打,眉间一蹙,问:“怎么回事?” 绿箩看姑娘来了,也是止不住的哭,缩在姐妹们肩头,不停道:“姑娘别管!是奴婢做错了事,管家在罚人罢了!该打该打!” 丫鬟们见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索性抱作一团,陪着绿箩哭了起来。 “是奴婢不对!不该给姑娘送点心吃!” “奴婢也有错,大错特错!惹了管事的生气,不妨连我们也一块儿打了罢了!” “都是我们这堆谷莠子不好!碍了管事的眼,不如将我们一并打死罢了,又何苦这样辱骂人家!” “呜呜呜……” 好一阵哭声!抑扬顿挫,哭个不绝,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惹人心惊,曾言俏看她们这一个个戏精附体,卖弄着委屈。 摸不着头脑, 哭得人心里发慌! 一旁的徐商更是被搞得头痛郁闷,悔恨不已,心里不停道:“真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徐商烦闷得重重出了口气,背起袖子立在一旁,这事儿不想管了,也是管不动了,想走,一群丫鬟就扬声呜啼,非要哭个你死我活不可! 你今日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非要说人家是狗尾巴草抬不起头,那就抬起头让你看看,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劳心忉忉! 曾言俏观望许久,暗道:“要是一人哭还好劝些,怎么抵得住一群人哭?这里有事?” 想着,扬声叫道:“别哭了!究竟是谁委屈了你们?你们竟一个个哭成这等模样?若是受了委屈就说出来!” 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一阵眼神交流。 “呜呜呜!”,这下更是放声大哭,还将正院里的大丫鬟采霓引了出来,这女子是绿箩表姐,二人关系极好,生了一副端正心机美人相,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 且采霓自小侍奉穆王妃左右,王妃膝下无女,也曾疼宠过这女子一段时间,直到王妃去世后采霓才进了主院,提升为大丫鬟,平时干的却不是伺候老王爷的私活,仅仅只在笔墨上出些力气罢了。 徐商身后的四五侍从远远瞥见采霓,悄悄退后了几步,离徐商远了些。 只见采霓朝身旁丫鬟招了手,道:“去将长庚院大门打开,别挡了世子殿下出门。” 两名丫鬟应下,走过去将半掩的朱门打了开,夜幕漆黑,勾勒起月色如钩,缀上一片星河,熠熠生辉,随着‘吱’一声低语,东厢里的人放了手中茶,款款起身,徐少卿迎上前,默然躬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走到院落里时,徐少卿坦然开了腔: “世子不必为少卿思虑,父亲终是久居高位,被迷了心眼,更不知手下人所思为何,如今信件已被送入宫中,不如叫他远离这管事之职,也好叫他躲过往后灾难。” 第四十二章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 宋池渊未回话,转了身,在徐少卿眼底落下黑色阴影,那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抬起头是他黑丝如墨,颀长背影走得坚决又快。 他出门,锦靴跨过门下框,彩绘碧瓦下,哭声顿止,府中大部分丫鬟都是第一次见世子殿下真容,虽同居一处,只听此人高冷,却不见其人,还以为是随老王爷那般性子。 如今看来,不是。 他那双丹凤眼,定是收买了天官,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嵌了进去,眼尾狭长,随他眼底泪堂微微上扬,又在下眼睑抛下淡淡剪影。 他鼻翼俊而有型,鼻尖挺挺,俏里藏英。 再看那对薄唇,润而有色,不见他笑,只要人心神荡漾,忍不住为他欣喜若狂。 垂眸显病态,贵气不娇矜,抬眸展芳华,清秀且盈盈,神情一转,坚毅又凉薄,绝美而生姿。 那双美目落在曾言俏侧颜,只见她一身烟霞色裙子,好似用夕阳裹身,酡颜清瘦,似醉,微醺,月色半露,风寒得紧,姑娘瞧着不冷。 他才宽下心,收回目光,转而淡淡道:“徐商,你可知错?” 那世子不问原由,直接来了这么一句,众人纷纷傻眼,徐商也是愣在一时,心下一沉,任这老头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受难之人竟是自己。 须臾,徐商眉间一凝,躬身,作礼,正色,“敢问世子,老身何错?” 长道里起了风,吹来满地落花纷飞,吹来阵阵寒意,宋池渊话音冷冷,不带一丝情绪:“第一,那日启明院失火,你非但救治不急,还让纵火之人离府,间接导致宋光临失踪……” 这第一条出来就已吓到不少丫鬟,皇上御封亲王失踪,此事非同小可,万一小宋王爷不回来,万一陛下问起,不仅徐管事要承事,更要殃及府中许多人。 众人正忧神,只听宋池渊接着道:“二,放任祠堂家丁行猥亵之事,不管,不问,不教,不为,此等行事,如何管制下人?其三便是最好证明,适才府中丫鬟十八名进我府中,你却现在才来?何用?” 何用? 你有何用? 听这一席话,徐商不禁怀疑自己。 莫非真是老头子年纪大了,无用了? 那群丫鬟闻言,个个垂下脑袋,再也不敢多出声气,这召南王府的三个男主子向来不问事,大伙松弛惯了,如今真要计较起来,可以说这召南王府中人人都有错,无一人独善其身。 除了曾言俏。 这姑娘游离在外,咬着指头深思:“原来他在偷看我,竟有多少丫鬟进门都知道,或许是……” 喜欢上我了? 那双杏眸骨碌碌转了一圈,停在宋池渊身上,姑娘咬着唇,竟泛起几分甜蜜。 少顷,曾言俏试探着开了口:“世子殿下,其实…依我看,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事,要不我们小事化无,就此散了?” 宋池渊自是不依,看她一眼,“现已亥时,该你就寝,这些丫头你若喜欢,就挑几个留在院中伺候,除此之外,不许多言。” 他是有些霸道的,曾言俏按下心中欢喜,挽了绿箩与羞月,“那就要绿箩和羞月!其他人也是一片好心,世子殿下可千万别罚!” “知道—” 宋池渊应下,目送姑娘带着人进门,与徐少卿擦肩而过,来人低着头,直直走向徐商,掀袍,跪下了,拱手叫一声:“父亲。” 那话音沉重带愧疚,徐商心下了然。 这是年轻人赶着上位,要让老头子走咯。 遥想他管制王府多年,终究也是他人座下奴,这主子不要你了,万事都能给你找出差错来,你却不能辩解,辩解也是错的! 倒不如走得体面些。 “世子明言!确是老身之过!还请世子容徐商请去总管一职,让有能者上位!” 说话间,徐商行了个大礼,还未等宋池渊应允,他又道:“在卸任前,老身想说句公道话。” 宋池渊不语,凤眼一抬,只听他道:“听闻世子因院中娇客罚了碧华,可碧华并非照看那女儿不周,全因老身催她去一趟审计才疏忽一时,还请世子赏罚有度!” 曾言俏与绿箩羞月正躲在门后偷听,一听这话,绿箩奇道:“大家都不知碧华姑娘为何被罚,徐管事如何得知?” 听此一话,曾言俏恍然大悟,原来碧华今早果真去了审理司,很可能事先与徐商沟通好,或者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竟有本事让这精明度势的徐管事在辞去职位时都要为她做保。 她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等曾言俏在祠堂出事,宋池渊必定要罚她,不管怎么罚,到最后都会有徐商出面替她求情作证。 只可惜,她少算了一步人心,没算准徐商会与府中丫鬟起争执,也没算到这些丫鬟会将事情闹大,更没算到徐商会因此事牵连着卸任。 院外一片寂静,过晌久,只听宋池渊轻唤:“少卿,”,徐少卿刚应声,他道:“去叫她起来。” “是,世子!” 话落,曾言俏望见人朝门内走来,忙拉着绿箩羞月往里头缩,月色下,徐少卿搀扶着碧华起身,那女子脚步蹒跚,跪久了,路也走不明白,垂着脑袋,满身丧气。 徐少卿干脆将她抱了起来,抱回房中休息,徐商见状,颔首,似有些欣慰。 晚间回房休息时,曾言俏思索着,便问了:“绿箩,你曾说过徐管事护犊子,他很疼爱徐公子吗?” 绿箩送上擦面帕子,不以为然道:“徐公子是徐家独子,自然给予厚望,当年世子在京中名声一传开,徐管事就将徐公子送进京,据说还找大师算过命的,说世子爷是徐公子贵人,定要好生跟从,谁知世子及冠时出了意外,将徐公子也牵涉其中,自此以后,徐管事更是觉得对徐公子不住,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弥补。” “那碧华呢?” “绿箩只知碧华姑娘是随世子爷一道回的王府,其他的便不清楚了。” 说话间,羞月端着水盆出去了,绿箩给姑娘解发饰,一通拆解下来,饶是这手巧丫头也经不住赞叹,“这束发之人真是厉害,这珠花绾发,将姑娘衬得像个仙子!”拆着拆着,绿箩发现那芙蓉发簪,原是自己当初给姑娘戴上去的,心中一喜,又赞道:“这芙蓉发簪也戴得极好!只是……这香味……似有些不同寻常。” 闻言,曾言俏回头接过发簪,在手中把玩着,道:“这发簪原本是丢了,不知为何会在此处。” 绿箩闻言,灵光一现,忙推掉她手中发簪:“姑娘别碰!这种奇香之物万万不可傍身,也不知里头添了什么劳什子进去,绿箩打小就听说,有些富贵人家的妇人就爱养些调香女,若是家中妾室惹她不高兴了,送些香粉物件过去,不知不觉就能要人命呢!” 曾言俏一愣,绿箩又问:“姑娘近日来可有不适?” 曾言俏道“不曾”,细想,“只是晨起时会有些无力,心神疲倦。” 绿箩这才放心,嬉笑道:“那该是绿箩多想,或是这簪子根本没带多久,姑娘以后可要好生注意才是!” 屋内烛火幽明,曾言俏撑着笑脸应下,心中却万般沉重,这发簪,也只有那世子殿下知道弄丢了,想来是他差人做了一样的送来。 若发簪真有问题,那他是有意为之,还是…… 第四十三章 瞬息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盘踞在人心底,盘枝错节,生根发芽。 次日,曾言俏也因发簪一事变得沉默寡言,举止越发小心,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半路出现的女子,也不知碧华与这位世子殿下有多少纠缠,两人之间又发生多少她不曾经历过的事? 曾言俏不禁思索,如她那日真的出事,碧华是否会像现在一般,全然无事的侍奉他左右? 今日天气放晴,内厅里一片敞亮,宋池渊坐曾言俏对面,玉手搭着瓷勺子,安静吃着碗里鸡髓笋,曾言俏发现,他似乎很爱吃这有味儿的,口感清脆的东西。 每道菜都会有丫鬟取个半手掌大的新碗分进去,宋池渊大多仅尝一口,若是有豆类食物,他便不吃了,若是遇着口感爽脆,酱香味足的,就要多尝,而且他吃饭定要喝茶水,却不肯喝汤,碧华此刻就随侍他身旁,时不时续茶添水。 内厅里安静得喘气声都听不见,偶尔会有瓷器碰撞声,很轻。 曾言俏低头吃饭,心里门清,只要她不开口,那对面的世子爷就和哑巴无异。 那就看看谁能憋得更久些。 她沉下心,决定不再主动与他说话了。 屋外越发晴朗,阳光照进雕窗,洒在院中每个角落,屋内菜过五味,宋池渊眼眸轻抬,看了曾言俏一眼,姑娘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繁华丝裙,外穿牡丹花纹蜀锦衣,梳着垂鬟分髾髻,茉莉小簪束发,微花点点,瞧着十分清秀。 只是,太过朴素了些。 “姑娘要出门?”宋池渊淡然一问。 “嗯。”曾言俏随口一答。 他又问:“去哪里?” 她又答:“随便走走。” 须臾,宋池渊放了筷,引得桌上青瓷筷枕轻颤,碧华手上动作一顿,只听他话音温润,含笑三分,“池渊陪姑娘同去。” 他也不征求人同意,落下话,起身就要走,曾言俏不乐意,忙追他背影而去,“世子殿下!”,话音一出,姑娘刚跨出门槛,宋池渊在她身前莞尔,只觉她手指拂过后背,轻轻挠了一下,‘嘭!’一声震响,粉裙落地,覆盖廊间一片秋阳。 那阳光打在姑娘裸露的手背,顷刻间将她肌肤烧得通红,面上倒无碍,只是有轻微灼烧感,曾言俏顿感通身灼痛,窒息,心悸耳鸣,视线模糊,恍惚间抬起掌心,双手无法抑制的颤抖。 一切发生得太快,府中丫鬟个个呆在原地,绿箩一声惊呼,冲过来,被宋池渊伸手拦住,他声音冰冷刺骨,好似将整个长庚院凝固,“别碰她。” 他先是侧过身子,修长身影在她面上覆盖一层黑影,又摊开手臂,一袭华袖垂落,彻底遮住打在她身上的光。 “备伞,请叶大夫过来。” 绿箩向后退去,“是,是世子殿下。” 这回她是看出来了,看出世子殿下的不信任,任何人都信任不过,他不要任何人去碰姑娘半分,以至于不肯抱着姑娘回内厅。 绿箩拽起羞月就往外跑,离开长庚院,两丫头怕得红了眼睛,第一天过来侍奉姑娘便出了这事,要她俩赔命都抵不过的事儿。 要赶快将叶大夫请过来才行! 内厅里,徐少卿正愣神,谁能想到好好的人突然间就变成这般,是因为阳光?他不敢相信,仅仅接触了半点光源,这姑娘便倒地不起,浑身抽搐,他早该注意到的,自从前夜进长庚院,曾姑娘就白得有些不正常。 那肌肤真是白似雪,在阳光下通透泛光,她手掌只晒了片刻就已在发红蜕皮,若她今日走出这个院子,只怕要顷刻间在阳光底下香消玉殒。 “碧华,”徐少卿转过头,看着身边人,声音是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轻颤,“你做了什么?” 放眼王府中,有这等手段的人除她外,再没别人,“你欺骗我父亲一事真当我不知?为何还要做出这等事?” 他本以为碧华是个性冷孤傲的女子,如今桩桩件件发生下来,真是叫他心寒。 “我俩跟随世子多年,向来坦荡行事,你为何……” “那只是你以为。”碧华冷答,漠然从内厅后门离开,她没走前门,生怕污了那人的眼。 刚出门,被一众家丁拦住。 这长庚院里,三百多家丁镇守,要想随意在此进出,无异于登天,她心中只觉嘲讽,她心系的男子,分明是故意放那群丫鬟进门,纵使别人不知,她又如何不知? 为首的家丁一看是碧华,行了个礼,“得罪了,碧华姑娘。” 其余人犹豫着,不愿上来拦她。 她是世子爷身边多年红人,众人敬她爱她,即使收到命令,也没人真心想拿她怎样。 碧华站门口,只听身后有人扬声:“放她走!” “徐少爷,可是世子爷吩咐……” “放她走!” 碧华才回头,冷眼探他何意,只听徐少卿道:“我曾心软放她一回,今日也放你一回。” 若没有那日心软,也不该有你今日。 徐少卿背过身子,无视院中一片萧条,这里无花无树,不似外头世界里鲜艳多姿。 秋风里,他无声叹了口气:“你走吧,再也别回来。” 中毒尚且可救,嫉妒却是医药无医。 “少卿,”临走前,碧华道出心中不解:“我与那女子究竟差在何处?” 她陪伴这些年,究竟是不是错付? 怎么转瞬间,他心里就有了别人? 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少卿心中百味杂陈,黯然间抬眸,这明朗艳阳天,真是叫人伤心。 他只道:“那女子是会自救之人,若你早些领悟,今日断然不会至此。” “碧华明白了。” 她两手拎裙摆,乖巧欠身,道声“多谢少卿”,自此离去,快要走出众人视野时,回了头:“碧华这些年,是真心服侍世子殿下。” 她走得极慢,像是往常一般,在府中漫步婷婷,众人却知,这一走,应当是永别。 第四十四章 - 公子万福金安 - 伍秋秋 正是立冬时节,寒意阵阵,小风吹过,丫鬟们裹紧了衣裳,行去匆匆。 月色长廊,角落里堆满油纸伞,整有一百三十二把,江姑命丫鬟们收回去,独自一人迈步子走进西厢,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 叶青云垂首在外间踱步,背手,万般束手无策! “世子,这姑娘不知得了什么病!老夫从医三四十载,实在瞧不出,倒像是…中了异族人的毒,毒性生猛,在体内变化多端,老夫给您引荐一个人,兴许他能知道一些。” 宋池渊坐于屋内,垂了眸,眼底似覆满寒霜,“何人?” “林百味。” 曾言俏正躺在里间休养,一匙热汤药入喉,姑娘皱起了眉,这药完全没上次的好喝,且,林百味这名字,她总觉听说过。 头痛!脑中像是蒙着一层纱,怎么也想不起来! 绿箩坐一旁竹椅上,又舀一勺药送过来,温声提醒道:“林百味是上次给姑娘贩卖假药那人,听说是个下九流货色,但行迹天下,这世间却没有他不晓得的毒物,若是此人来了,保不齐真能看出姑娘中了什么毒!” “我不见他!” 曾言俏话落,兀自躺平了,缩进被子里,绿箩声音隔着被子传来:“姑娘药还没喝呢!” 她道:“不喝了。” 总归治不好她,又何必多吃这个苦。 “这……”绿箩一时无语,这药是叶大夫交待下来给姑娘补身体喝的,虽说是药三分毒,可总要看人喝下去了,心里才安心。 “姑娘才喝了几口,要不再喝一点点,喝半碗也成呀,您这气色实在太差了。” “不喝。” 一声呜咽,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倔强。 须臾,宋池渊进了里间,目光落在床榻上的小棉垛,“去把药倒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